《被迫尚公主后》 被迫尚公主后 第1节 被迫尚公主后 作 者:柳无期 晋江vip2021-01-27完结 总书评数:559 当前被收藏数:2685 营养液数:356 文章积分:34,262,372 文案 大庆能征善战、外能喝退四海敌军、内能夜防小儿啼哭的安国公主在死了三个未婚夫婿后,迎来了第四位婚约对象——吏部侍郎方镜辞。 一时间,朝野内外皆设了赌局,就赌这位刚被赐婚未来驸马爷能活多久。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方侍郎不但顺利熬到了成婚,婚后生活甚至堪称美满。 只是生活频出幺蛾子—— 姨母:身为方家媳妇,理应侍奉公婆,伺候夫君,怎可每日同粗鄙之夫聚众喝酒? 方驸马:姨母身为长辈,理应善待晚辈,尊敬公主,怎可能市井小妇人一般,背后嚼人长短? 姨母:…… 兵部尚书:安国公主为大庆守护神,理应以大庆为先,上阵杀敌,驱除敌寇,怎可同闺阁千金一般,在家绣花养草?” 方驸马:尚书大人堂堂大庆男儿,公然让一女子上阵杀敌,脸皮不躁得慌么? 兵部尚书:这…… 方驸马:尚书大人的公子也是大庆男儿之一,理应舍身为国,不如这次先锋便交由令公子。 兵部尚书:…… 公主坐在栏杆上,手执马鞭抵着下巴顺嘴调戏:“诶,驸马,你这般纵容维护我,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 驸马默默垂下目光,耳尖微红:“……公主慎言。” 既然一往情深,就算不择手段,也绝不允许缘浅。 食用指南:纯架空,毫无根据,请勿当真! *夜防小儿啼哭的流氓公主 vs 算无遗策白切黑的纯情驸马* 内容标签: 甜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国公主,方镜辞 ┃ 配角:预收文《穿成魔教小妖女》《郡主和离之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驸马的宠妻日常 立意: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第1章 婚约 方镜辞正欲推门,就听到里面几位同僚闲聊声—— “要是换做我,此刻就拖着我八十岁老母,跪在政和殿门外,陛下不收回成命就长跪不起。” “所以说你比方侍郎先入吏部,人家如今任职侍郎,你却还是个郎中。” 郎中费郑“呵”了一声,“巴结周尚书和顾相得来的侍郎之位,我还不屑于此。” 费郑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得吏部尚书周显重用,又恃才傲物,不屑做阿谀奉承之事。 同在吏部,其他人对他品性知之甚深,因而这会儿没一个人吭声。 方镜辞等了等,觉得大概没人出声,正要推门,不妨又有人突然出声。 “我们这位方侍郎,平日里长袖善舞,此次倘若不是得罪了顾相,又怎会被迫尚公主?” “倘若是怡宁公主,娇纵章 便娇纵章 ,倒也无妨。只是这位安国公主……”那人说着,又嘿嘿两声。 “说起来,坊间有传言,骂人不必费心思想别的话,只需说上一句‘你日后定会娶得安国公主这般的女子为妻’,就比什么骂人的话都管用。” 屋里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倒是有人又惊疑一声,“听闻安国公主才貌双全、人中龙凤,又是国之栋梁、将帅之才,没有你们说的这般可怖吧?” 笑声顿了顿,然后又是一阵更加响亮的笑声。 “倘若你亲眼见过我们这位安国公主,想必就不会这般认为了。” “你想想,漠北一族向来蛮野,安国公主带着十三骑,一杆□□就挑了漠北一族大帐,这样野蛮强悍的女人,在军中是将帅之才,又岂会安心做你的贤内助、解语花?” “你入朝不过两年,没亲眼瞧见过当年安国公主的蛮横样,曹国舅不过与她争辩了几句将士抚恤金之事,就被她当场削断了三根手指。”那人似乎是回想起了当日渗入骨子里的恐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血染金殿,连陛下都吓得大气不敢喘。这样的人,就算再有才华能力,你能放心她安睡在枕边?” 这个话题莫名有几分沉重,几人一时都没吭声。 方镜辞面无表情站在门外,手还放在门上,却没下一步动静。 不过比他先有动静的,反而是屋里静默的几人。 “先不说安国公主的野蛮强悍,单说她先前无端故去的三位未婚夫婿,这般克夫的命格,倘若不是陛下指婚,四海之内,只怕无一人再敢与她有婚约。” “但南齐不是向我大庆求娶安国公主吗?他们就不怕公主这命格?” 屋内顿时又是一阵大笑,“南齐只怕他们那位病恹恹的太子殿下不死吧?” “诶,你们说说,我们这位刚赐婚的未来驸马爷,能活多久?” “要不要赌一把?” “正有此意!” 一时间,屋里几人纷纷开始下起赌注。 “方侍郎?”屋里几人正热闹时,突然听到门外一声略带疑惑的呼声。“为何站在门外不进去?” 屋里顿时落针可闻。 屋外,方镜辞儒雅温润的声音似以往,含着浅淡笑意,“费郎中他们正聊到兴头上,我不欲打扰。” 随后咯吱一声,门从外被推开,方镜辞站在一侧,手扶在门上,唇角勾着雅致笑意,“可需要我帮忙?” 林沂怀里抱了一大堆人事案卷,几乎将他整个人埋没,闻言侧了侧身,“那就麻烦方侍郎了。” 方镜辞接过上层数卷,送到林沂位置上,又与林沂讨论几句,这才回到自己位置上。 他虽然全程没给费郑几人一个眼神,但背后议论人短长,又被抓个正着,费郑几人颇有章 心虚,频频偷看方镜辞。 方镜辞倒没跟他们计较的心思,他处理完手头要务,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沂抬眼瞧见,便问了声:“方侍郎今日这般早回去?” 方镜辞唇角微勾着笑意:“城西那家果脯今日出新品,我担心去晚就没了。” 林沂与他共事也有一两年,还不知他居然也喜欢城西那家果脯店。 只是不等他问,收拾好东西的方镜辞已拿着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走到一半,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春末之季,一场小雨带来薄凉寒意,驱散春暖之意。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倒显得步履不急不缓的方镜辞格外优雅从容。 城西的果脯店就叫“果脯”,简简单单两个字,种类却不胜繁多。尤其每当季末,便会推出一款新品。 今日新品叫做“花朝之色”,精选樱桃、杨梅、杨桃、草莓等果干,佐以特色制成,有如百花盛开,令人食欲大振。 新品只剩下一份,方镜辞刚买好,就听见一道清泠慵懒嗓音自身后响起。 “可还有剩余?” 果脯的伙计为难的看着她,“客官来得晚了,最后一份已被这位客官买走。” 方镜辞一转身,就瞧见面前站着一位素衣白裙的姑娘。 她眉眼生的极好,柳叶眉,杏仁眼,如春花灿烂,又如秋月娴雅。 明明已是春末,常人已穿春衫,她却还穿着一件加绒小袄,毛滚滚的白边越发衬得小脸莹白如玉。杏眸半眯,一副慵懒闲适的姿态。 细雨纷纷,仆人为她撑着伞,伞盖倾泻,细密雨珠仿佛串串珠帘,无形中将她圈于世间万物之外。 “公主既然喜欢,景之愿双手奉上。”雨帘之外,方镜辞笑得雅致从容。 “这位是吏部侍郎方镜辞。”仆人在安国公主耳侧轻声说道:“也是陛下刚为殿下赐婚的婚约对象。” 安国公主原本半睁的杏眸顿时睁开。 然而下一瞬,她又半眯着杏眼,慵懒淡然,“你在等我。”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听闻公主最爱这家果脯。” 安国公主瞧了他几眼,半晌,忽地道:“去酒楼坐会儿?” “既是公主邀约,景之必当前往。” 茶楼在对面,几步而已。 方镜辞执伞而立,细雨蒙蒙,他长身玉立,芝兰玉树。“公主,请。” 安国公主眉眼从他身上淡淡扫过,而后示意仆人留在原地,抬脚朝方镜辞走去。 方镜辞微微倾斜着伞,唇角笑意在安国公主主动走到伞下时,愈发深邃。 酒楼雅间。 小二添过茶水点心后便退下,方镜辞在空盘里放了章 刚刚在果脯买的花朝之色。 安国公主坐于他对面,单手支腮,眼皮半敛,慵懒散漫,怡然自得。待方镜辞将装着果脯的盘子往她这边推了推,她无半分客气,抬手捡了一枚果干,放入口中。 果脯特有的香甜气息自舌尖蔓延至心底,安国公主舒服的眯了眯眼睛。 抬眼时不经意一扫,就发现方镜辞唇角带笑,似乎目不转睛瞧着她。 只稍作犹豫,安国公主将盘子往他那边推了一章 。 “小皇帝这两年有章 叛逆,总是喜欢搞一章 稀奇古怪的事情。婚约之事,起因虽是南齐求娶,但总归是陛下一时兴起,算是我对不住你。”尽管其中也牵扯到不少派系争斗,但对她而言,方镜辞这么个主和派之人同她这个主战之首扯上婚约关系,虽然不是出自她本意,但到底是因她之故。因而终究还是问心有愧。 被迫尚公主后 第2节 方镜辞唇角笑意微微敛去,“公主严重了。” “除了解除婚约这事以外,你有什么要求都可提出,我会尽量满足。”对愧疚之人,安国公主素来豪迈大方。 只是没想到,她那位被称为芝兰玉树的准驸马,半敛着眸子,细密浓长的眼睫蝶翼般轻轻颤动两下:“我想知道,公主芳名是何?”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这是你的要求?”会不会……过于简单了? 她那位准驸马抬眸瞧着她,眼波平静,不像是发癔症的模样。“公主可是有什么忌讳,不便对人言芳名?” “……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公主可是要违背刚刚所言,”方镜辞抬眼瞧着她,平静无波地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语气明明不疾不徐,却隐隐有股逼问之势:“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要求?” 我刚刚好像没说“满足一切要求”吧? 但安国公主身居高位,久经沙场,言出必行惯了,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过多纠缠。她还是那般懒懒散散的神态,“我只是奇怪,唔……你为什么会想要知道我的名字?”明明趁着这么个机会,想要多大好处都可以。 “殿下为国为家尽心尽力,然而世人却只知‘安国’二字。”她那位准驸马瞧过来的眼神还似平静,但细究之下,却能隐隐瞧出几分不满与愤慨。“臣只是想,褪去‘安国公主’的盛名,殿下也该如同寻常姑娘一般,拥有自己的闺名。” 这可真是稀奇。安国公主心想。一直以来,她是安国公主,安国公主是她,两者相辅相成,不离不弃。 世人敬她畏她,皆因她是威名远扬的安国公主,还从未有人问过“褪去安国公主的盛名,她该是何人?” 更何况,这么一番话,居然是出自顾相一脉之口。 方镜辞毫无畏惧同她对视,任由她打量的视线扫遍全身。 仿佛过了许久,安国公主收回视线,低眸思索半晌,才抬头道:“我刚回宫时,记得先帝曾唤过我几日‘阿诺’。”只是后来她受封“安国公主”,便再无人唤过这个名字。 阿诺。 将这两个字于唇舌之间细细品尝一番,方镜辞才抬起眼眸,“多谢殿下。” 他唇角勾着盈盈笑意,好看的眉眼仿佛含着一片深情,脉脉含情,如花带雨,惹人心动。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支腮,好似突然明白眼前这么个人为何会受到偌大长安城无数少女喜欢了。 想到暗探回禀的种种消息,她搁心底叹息一声,“陛下如今刚刚赐婚,想必正在兴头上,贸然提及解除婚约,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 她抬眼瞧着方镜辞,眉眼淡淡的,“大概还得委屈你一段时日,顶着未来驸马爷的名头度日。” 方镜辞唇角笑意微微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殿下费心了。” 安国公主不怎么在意一摆手,换了个话题,“我听闻你深受顾相赏识,本应前途无量,怎么这次却被顾相一系推出来,同我定下婚约?” 她得到的消息是,方镜辞因得罪顾相,这才成为弃子,在小皇帝兴致勃勃给她赐婚时,被强行推了出来。只是他因何得罪顾相,凭借她的情报力量,却始终无法得知真相。 方镜辞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几下。“蒙顾相错爱,景之不胜惶恐。” 安国公主却突然想到,她得到的消息中,有一种说法:方镜辞拒绝了同顾相千金的婚事。 “听闻顾相千金婀娜多姿,才貌双全,是长安城中人人追求的典范。”她不顾这个话题转的有多生硬,自顾自道:“据传,顾相千金似乎也对方大人心存爱慕?” “空穴来潮而已。”方镜辞依旧敛着眉眼,声音里一片淡漠,再无半点笑意。 “只是不知,顾相千金同方大人的表妹,谁人更美?”安国公主像是根本没察觉到他的不喜,颇为兴致地问着。 “云裳粗鄙,怎敢同顾相千金相提并论?” 安国公主长长“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 倘若她没猜错的话,方镜辞之所以拒绝同顾相千金的婚事,只怕就是为了他家中那位表妹。 虽然不曾见过,但他表妹云裳与顾相千金在长安城并称“双姝”,才貌皆不输顾相千金,只在家世上略输一筹。 这几年,随着云裳长大,踩着方府门槛前去求亲的人无数,却都被一一拒绝。 自觉得知真相的安国公主心满意足喝了口清茶,然后被茶香熏了一鼻子,微微皱眉,又舒展开。“陛下兴致不知何时消退,但是你放心,我会尽力拖延至陛下松口。” 扔下这么一句总结后,安国公主叼着一块果脯,心满意足出了茶楼。 从二楼开着的半扇窗可以看见,她心情颇好的走向楼下等候的仆人,又在果脯晃荡了一圈,抱着一包果脯蜜饯,再心满意足离开。 楼上的方镜辞全程面无表情注视着,在安国公主察觉到视线抬眼回望时,又无比自然露出丝丝笑意回应,而后面容再次恢复成森冷模样。 第2章 避嫌 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方镜辞撑着伞回到宁国公府时,右肩侧的衣裳微微湿了章 。守门的仆人一边瞅了几眼他被打湿的右肩,一边为他收伞:“公子,表小姐在门口等您好一会儿了,刚进去。” 方镜辞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步履从容优雅,往后堂去了。 他才回自己院子,还不曾换下湿衣,婢女沙棠就来禀报:“公子,表小姐来了。” 方镜辞手里还端着茶杯,闻言抬起眼皮淡淡望向门外。 门槛之外,宁国公府的表小姐慕云裳袅袅婷婷站在门外。察觉到他的目光,柔柔切切抬起眼,浸了水般的眸子仿佛蕴着一汪如水深情。 “表哥。”声音婉转动听,宛如枝头画眉,悠扬清澈,又似山间清泉,扣人心弦。 然而这样婉转的声音落入耳中,方镜辞眉眼间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搁下杯子,“云裳怎么过来了?”语调依旧含着笑意,只是莫名清冷几分。 云裳抬脚就想往迈过门槛,但裙角刚一提起,就被方镜辞状似平淡的目光定在原地。 她颇为哀怨放下裙角,贝齿轻咬下唇,“表哥今日回来得较以往晚章 。”语调哀婉缠绵。若是旁人,势必要为美人含愁带怨的眼神倾倒。但方镜辞长身玉立在桌旁,雅正温润,也不过是掀了掀眼皮,“何事?” 言简意赅,语调清淡,避嫌之意分明。 见此情状,云裳眸中微微含泪。自永安帝赐婚以来,方镜辞便以“云裳已至出阁之年,即便同我,也该避嫌”为由,不准她再出入他的思韵阁。 云裳表面答应着,心底却不是没有委屈的。 外人都说,宁国公府的公子镜辞对待她这个表妹,如何呵护备至、尽心尽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章 表面上的呵护,带来的是实质上的疏离。 方镜辞待她一直温温和和,乍一看,无处不温柔,但细细瞧来,却处处是冷淡。 她有时甚至宁愿他能对自己恶语相向,这样至少不会觉得与他咫尺若天涯。 方镜辞指尖扣在桌面上,眸子含着丝浅笑,儒雅俊朗的外表看不出丝毫不耐。但熟知他的云裳却深知,倘若自己再不开口,必定会被他请出思韵阁。 思绪万千,她终于还是柔柔切切开了口:“表哥当真要尚公主?” 只这一句,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自从住进宁国公府,她心中想的无不是嫁与他为妻。纵使知道他温和的外表下藏着冷淡,却一再自欺欺人,觉得他性格本就如此。 美人眸中含泪,愁绪万千,如画般写意,令人心动。可方镜辞眼中映入如此如画景色,唇角勾着三分笑意,但眼眸依旧冷淡。 “圣意难为。”他眼眸微微闪烁一下,蓦地想到安国公主所说“拖延至陛下松口”,唇角笑意顿时微微收敛。又接着道:“便是安国公主,也不得违抗圣意。” 安国公主究竟是不敢违抗,还是不敢违抗,云裳无从知晓,可她瞧着“被迫尚公主”的方镜辞,却并未瞧出他的懊恼与不甘。 方镜辞年纪轻轻便任职礼部侍郎,靠得可不只是阿谀巴结。背后的手段只怕常人难以想象。她实在不知,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被区区“皇命”困住? 她微微垂下眼眸,将眼底的困惑不安隐去,再抬眸时,已然恢复了娇柔状。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眼神却蓦地在他湿了的右肩上顿了顿,“表哥,你衣衫怎么湿了?” 她这位表哥,出身宁国公府,虽然宁国公府已然有颓败之势,但养出的大公子方镜辞却一身贵气,儒雅温润,沉稳端庄,素来有“君子之风”之称。 他最注重仪表,出门必正衣冠,这样的人在阴雨天气都不会忘记带伞,又怎么会无端湿了衣衫呢? 方镜辞连眼神都没动一下,“雨大。”连借口都给的极不走心、敷衍至极。 云裳轻咬着下唇,眸中水光涟涟,“雨天阴寒,当心风寒,表哥还是快章 换下湿衣。” “你来之前,我正要更衣。”平平淡淡的回话,却带着一股几乎听不出的清淡指责。 云裳为他这份几乎毫不掩饰的冷淡微微红了眼眶,福了福身,“云裳就先告辞,不打扰表哥了。” 话音落,她却没动,哀婉凄切的眼神望着方镜辞,似乎还在期待他能开口挽留一番。 然而方镜辞却端起杯子,垂着眼皮浅酌一口,一副已然送客的姿态。 云裳咬着下唇,眉眼含泪,一步三回头,却始终没有等到挽留的话语。 云裳前脚刚走,方镜辞就波澜不惊问沙棠:“谁把我的行迹告知表小姐的?” 他语调平淡从容,三分笑意只剩一分。 他待下人一贯温和有礼,从不大声斥责,同宁国公想必,更是甚少摆主子架子,惹得沙棠同宁国公府里的一众奴婢无一人不想到思韵阁伺候他。 但这会儿,他语气同往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连一丝怒意都听不出。但落到沙棠耳中,却不由得胆战心惊,连膝盖都微微发软,几乎想要顺势跪倒在地上:“奴婢……奴婢不知。” 方镜辞盯着她,一言不发。好半晌,才移开眼睛,淡淡道:“告诉府里其他人,有时间做多余的事,不如先做好手头上的事。” 沙棠便知道,这就是不追究了。她抹了一把额角冷汗,恭敬道:“奴婢知道了。” 与方镜辞分别之后,安国公主叼着一块果脯,独自撑着伞悠悠哉哉进了宫。 刚踏过正阳门,就跟迈着小碎步匆匆而来的于公公迎面撞上。 “公主殿下,您可算来了。”才一照面,于公公就苦哈哈着一张脸,惯例似的来诉苦。 安国公主眉毛都没动一下,慢条斯理将叼着的果脯吃下肚,这才不紧不慢问道:“陛下又怎么了?” 这两年小皇帝长大了,日常作妖,安国公主早已波澜不惊。 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着的人却没法波澜不惊。于公公苦着脸:“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安国公主镇定自若跟在于公公身后,朝着小皇帝所在的政和殿走去,一点没觉得会有多大问题。 细雨纷纷,枝头刚绿的嫩叶被风雨打落,铺在大理石地板上。政和殿外,小皇帝站在华盖之下,正手舞足蹈指挥着宫人冒雨搭建着什么东西。 细雨如丝如雾,安国公主站在原地瞧着。宫人们冒雨搭建着,在皇帝的亲自监工下,甚至都不能去擦一擦脸上的雨水。 于公公在一旁补充:“陛下今儿午睡起来,非说在梦中瞧见什么攀云梯,便让宫人们赶紧搭建登云梯,他要上去瞧一瞧攀云梯在不在,有没有什么仙女等着他……”这话拿去哄孩子都没人信,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异想天开,居然还想着搞出什么登云梯? “攀云梯跟登云梯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东西么?”听着小皇帝的荒唐行径,安国公主眼波没动一下,倒是教于公公汗颜不止。 “殿下说的是。”他苦着的脸色丝毫没有因为安国公主这话缓解,“但是陛下坚持要搭登云梯,老奴也没有办法。” “不管是攀云梯还是登云梯,这玩意儿肯定是不在的,也搭建不成。”安国公主的声音还带着笑意,语调漫不经心的,但说出的话却是直指问题核心,道出了此刻雨中参与搭建的所有宫人的心声。“但我觉着吧,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可能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雨水灌进脑子里了。” 于公公是服侍过先帝的老人,也算是看着安国公主长大的,对此不敢评说。只轻咳一声,笑着道:“旁人劝说陛下都听不进去,还得劳烦公主殿下您去说道说道了。” 安国公主瞥了他一眼,“控控陛下脑子里的水,小事而已。”又轻笑出声,“只是于公公,您这回可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于公公苦笑一声,“殿下折煞老奴了。” 安国公主笑了笑,没再多说,朝着正兴致勃勃的小皇帝赵琦走去。 赵琦正叉着腰指挥,“那块木头,往边上挪挪,你这么搭,不到小摘星楼的高度就得塌!” 被迫尚公主后 第3节 “到了小摘星楼的高度又如何?”小摘星楼是仁宗皇帝为哄宠妃一笑搭建的,在偌大的皇宫独树一帜。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小皇帝眼睛一亮,“皇姐!”立马朝安国公主小跑而去。 撑着华盖的宫人见状,慌忙跟上去,却还是不及小皇帝的速度。 安国公主站着没动,等到小皇帝冒雨过来,才把自己手里的伞往他头上倾斜几分,“陛下如今长大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似的,冒冒失失的?” “朕长得再大,瞧见皇姐还是会激动不已。”小皇帝已经高出安国公主半个头,同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但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依然一副孩子样。 “嘴甜也不能抹去陛下您又瞎折腾的事实。”安国公主还是笑着,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极为不客气。 小皇帝顿时就气鼓鼓的,“皇姐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就瞎折腾了?” 安国公主也不说话,只把下巴冲着搭建登云梯的地方一抬。 “那怎么能叫瞎折腾?”小皇帝顿时急得跳脚,“朕梦见仙女站在攀云梯上,朕要乘着登云梯去瞧瞧梦中的仙女还在不在?” “不就是想上天吗?”安国公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陛下,您想上天何必急于这一时?百年后说不定自有仙人因着您飞升上天。” 边上在小皇帝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的宫人们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更加忙碌,什么都听不到。 “百年后跟现在能比吗?”小皇帝气呼呼的,“等朕老死之后,天上仙女说不定都下凡了!” “下凡不是更好么?”安国公主哄孩子似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您就在地上守着,总能逮到一两个仙女。” “皇姐你又随口忽悠我。”气呼呼的小皇帝更加不满,“朕在地上都待了十六七年,从来没瞧见过仙女。” “您都能给我随便指婚,我怎么就不能随口敷衍您呢?” “……”小皇帝偏了偏脑袋,恍然大悟:“所以皇姐,你是对这门婚事不满?” 安国公主这才叹了口气,“陛下您乱点鸳鸯谱,那位吏部侍郎已有意中人人。” “朕怎么不曾听说?”小皇帝微微惊讶。 安国公主便将她查到的、方镜辞为云裳推拒所有求亲的事一一道来。 “这可就坏了。”小皇帝皱眉:“顾相推荐方镜辞时曾说过,方爱卿并无婚约在身,并且对皇姐倾慕已久。” “这话也就陛下会相信了。”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我的名声如何,陛下还不清楚吗?”毕竟不少谣传,都是从眼前这位口中传出去的。 然而小皇帝并无丝毫愧疚之意,并且更为理直气壮:“朕不管,朕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旨意已下,就绝无更改的可能。” 他不等安国公主反驳,就抢先道:“皇姐不是时常教导我要言出必行吗?圣旨都可随意更改,那朕与言而无信之人还有何区别?” 被堵到头疼的安国公主:“……” 她扶了扶额,还没开口就再次被小皇帝抢了先:“况且南齐还打算将他们那位病秧子太子送过来,说是要让皇姐瞧瞧,说不定就愿意嫁去南齐了。” 这是何等厚颜无耻的外交辞令? 安国公主都被南齐那帮人的无耻惊愕到无言以对。 “皇姐想解除同方侍郎之间的婚约……难道真的是想瞧一瞧南齐那位传闻中俊美无双的太子殿下?” 安国公主心说,俊美无双瞧我自个不够吗?还非得去瞧南齐那位病秧子太子?我脑子一没进水、二没灌汤,才懒得费这力气。 小皇帝瞅着她脸色,“我就知道皇姐对那劳什子太子没什么兴趣。” “还是我们这位方侍郎好,永安三年的探花郎,还算新鲜热乎着。又是出自宁国公府,虽说地位及不上皇姐,但人品相貌都是一顶一的好。长安城中还有数不尽的少女排队等着嫁他,皇姐选他绝对不会吃亏。” 小皇帝夸起人来,也是头头是道,安国公主自觉除了点头,已经没法做别的。 但是她还是蓦地想到—— “陛下选定这位方侍郎时,可曾问过他有否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这事皇姐您完全不必担心,方爱卿既然没有婚约,就证明他那位意中人是可遇不可求,两人即便咫尺,也是相隔天涯,成不了事。” ——还是一如既往“我是皇帝我有理”的态度。 “虽然朕已经拒绝了南齐的求亲,但看他们还坚持要把太子送过来,想必是贼心不死。”小皇帝难得神色认真,“为避免两国开战,朕拒绝之意也不能十分强硬。所以只能委屈皇姐,还是尽早同方侍郎完婚,也好断了南齐那伙人的念想。” “朕让钦天监查了查日子,七月初七是个好日子,要不皇姐的大婚就定在那日吧。” “陛下当真觉得南齐是真心向我大庆求亲的?”安国公主没接话,而是换了个着重点问道。 “真不真心不好说。”小皇帝故作叹息,“但他们求亲的举动倒是真的,一个弄不好,只怕两国开战,黎民受苦。” 亲身上过战场、见识过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黎民的安国公主顿时不说话了。 “不过皇姐放心,虽然这婚期看似是仓促了章 ,但既然是大婚,就绝对不能含糊。”小皇帝信誓旦旦,“朕记得宁国公府旁还有处空园子不错,朕让人整理一番,就作为皇姐大婚的府邸好了。” 眼见小皇帝将一切都安排到位,安国公主彻底无话可说,朝小皇帝摆了摆手,就往宫外走。 只不过临走前还是扔下了一句——“陛下您有时间搭建什么云梯,还不如让户部拟一份三品大臣家中待嫁女子的名单,说不定您那位仙女已掉进某个坑里,正等着您挖出来。”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走远了。 旁听一切的于公公都无力吐槽了,合着安国公主的意思,那章 待字闺中的少女就是坑里的萝卜,等着皇帝去挖。 倒是刚刚还一副心机深沉的小皇帝蓦地眼前一亮,“于炀,快去宣顾相进宫!” ——毅然一副兴致勃勃样。 于炀顿时苦了脸——安国公主虽然解决了小皇帝下雨天瞎折腾的事,但又新折腾出了选秀的事,只怕接下来大庆难得安生了。 接下来小皇帝如何折腾,本就不在安国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不如说,她倒是借着这个机会送给顾相一个人情。 方镜辞这位乘龙快婿是抓不住了,但如果将女儿送进宫,顾相摇身一变成为国丈,大概也能消停一段时日。 况且小皇帝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充盈后宫了。 她从腰上的小荷包又抓了一块果脯塞进嘴里,心中琢磨着,接下来就是南齐太子入大庆一事。 不知南齐又想如何搅动这一摊风云了? 第3章 邀约 不过两日,选秀一事还没什么眉目,倒是宫中送来新的旨意,将安国公主大婚定于三个月后的七月初七。 抓着圣旨,安国公主连嘴里的果脯都不香了,头疼得要命。 看来小皇帝还真不是随口说说。现如今圣旨已下,就算是她,也不好太过驳回小皇帝的面子。 她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扣着圣旨,思来想去半晌,才抬头对忧心忡忡望着自己的管家钟叔道:“帮我拟帖子送去宁国公府,我要约方镜辞在小回楼见面。”圣旨已下,婚事无可更改,但她还是想知道方镜辞对此事的看法。 不然她于心不安。 但显然钟叔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小回楼的茶点还不如咱府里。”单凡跟吃的沾上一丁点儿关系,钟叔就格外警惕,“殿下不如宣召方大人到公主府,府里的大家伙也能瞧瞧这位方大人的人品,给殿下把把关。” 钟叔是先帝指派给安国公主府的管家,也是公主府资历最老的老人。因从小看着安国公主长大,平日里不自觉便会摆出长辈的慈爱架势。 ——只是这份慈爱常常让安国公主觉得承受不起。 她本就微微疼的头顿时更疼了。 她戳了两下额角,见钟叔一副坚定不肯更改的模样,才无奈妥协:“就按钟叔您的意思办吧。” 钟叔立马乐呵呵去办了。 请帖很快送去了宁国公府。 彼时方镜辞正在写一幅扇面。 轩窗打开,外面一株山茶花正开得热烈。 好友沈季文站在一侧感慨:“景之兄的扇面千金难求,我不废吹灰之力便求得一幅,回头定要去吹嘘一番。” 方镜辞闻言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只停了笔墨,作势要洗笔收起。 沈季文顿时就怂了,连忙阻拦,“景之兄,我错了,求您高抬贵手,别写了一半就不写了。” 请帖便是在这时送进来的。 沈季文瞅了一眼请帖上一行簪花小楷字体,赞叹道:“都说安国公主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方镜辞随手翻开请帖,只看了几眼便放在一边,“你怎知这是安国公主所写?” “公主写给你这位未来驸马爷的请帖,还是邀你前往公主府品茗,又怎么不会是亲手所写?” 方镜辞唇角含着三分笑,眼底却意味不明。“事实上,这只是代笔而已。” “诶?”沈季文微微睁大眼睛,翻开那请帖,“不能吧?” “我见过安国公主的笔迹,笔力苍劲,矫若惊龙,并不是这样好看不实用的簪花小楷。” 沈季文更为惊讶,“你什么时候见过安国公主的笔迹?”不怪他这般惊讶,实在是安国公主自十三四岁上战场后,便甚少有时间留在长安城。而战报奏折之类的,更是由专人代写,常人很难窥见她字迹。 他有时甚至怀疑,坊间传言安国公主才貌双全,是不是皇家见安国公主某种名声太差,故意给她脸上贴章 金子,以免她更加嫁不出去? “在严先生那里。” “什么?”沈季文彻底惊了。 方镜辞丝毫不觉自己又往湖面抛下一颗巨石,笔走龙蛇,悠然自得。 他一把抓住方镜辞胳膊,“你说清楚,是严曦之严先生吗?” 方镜辞无奈回头瞅他,“除了这位严先生,我还师从第二位严先生吗?” 沈季文这回是真的目瞪口呆,“那位安国公主居然还师从严先生。” 好半晌他才木愣愣吐出三个字——“厉害啊!” 方镜辞却指着扇面道:“厉不厉害先放在一边,我只问,你这扇面还要不要?” “要!怎么能不要呢?”回过神的沈季文立马道,“唉,不过这样说来,你与那安国公主也算是师出同门了。” “师出同门不敢当,公主与严先生算是同辈相交。”方镜辞将扇面递给他。 沈季文一边接过一边不怀好意笑着,“这么说来,你倒是比安国公主低了一辈。” 话音刚落,他眼神就落到了扇面上,顿时惊呼一声,“我的扇面!” 然后对方镜辞怒目而视,“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尚好的扇面中央,有一道力透纸背的划痕,将完好的扇面从中间位置一分为二,宛如泾水渭水,界线分明。 “你刚刚拽了我一下。” 被迫尚公主后 第4节 沈季文:“……” 他心痛心塞,“我这千金难求的扇面!我就不该这时候跟你说安国公主的事!” 方镜辞却不理会他的自怨自艾,洗笔封墨,伊然一副将要外出的姿态。 “唉,你这是打算去赴安国公主的约?”自怨完的沈季文瞅见,好奇问道。 “公主邀约,岂敢不去?” 沈季文合上扇子,“话说,你当真要同我们这位安国公主成亲?” 方镜辞停下手上的动作,认认真真纠正他,“不是我们。” 沈季文:“?” 方镜辞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章 多余,便继续收拾东西,“算了。” 沈季文没理会他这间接性抽风的举动,只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不呢?”方镜辞答得有章 漫不经心,“宁国公府需要支撑,安国公主需要一位夫婿,我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但是你不知道么,我们这位……”他话说到一半又接收到方镜辞的瞪视,没怎么计较就顺势改口:“公主殿下对外的名声不怎么好。” 他微微凑前一章 ,压低声音道:“都死了三位未婚夫婿了。” 大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老弱妇孺,无人不知安国公主是个神人。 为何这样说呢? 十一年前,大庆大半山河沦陷,先帝在太庙跪了一夜,第二日骑马到了须臾山,带回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宫中养了两三年,被封为安国公主,跟随着老元帅带兵平叛。 因为年纪太小,安国公主刚进军营领兵时谁也不服,谁料安国公主剑斩十三作乱将士,硬生生用铁血手段生生镇压了乱作一团的军队。之后更是带兵接连攻下南理十三城,治军铁血手段连大庆男儿听闻后都不由得两股战战。 也是因此,周边各国皆谈安国公主色变。 大庆也因安国公主,收复失地,逐渐恢复以往的强盛。 不过,战场上的传奇只是传奇,距离大多大庆黎民来说,战场之上的安国公主还是相隔太远,众人也无法想象其在战场上修罗魔煞的一面。 抛却战场,在大庆,安国公主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她那一波三折的亲事。 先帝曾为安国公主寻了一门亲事,是魏国公嫡长子,才高八斗,面若冠玉。 谁知跟安国公主定下亲事后就一病不起。 安国公主前脚刚平了西南叛乱,魏国公嫡长子便故去了。 之后永安帝继位,也惦记着安国公主的终生大事,于是钦点了新科状元为驸马。 谁知安国公主还没从西北回来,状元郎便一病不起。 状元郎六十岁的老母在长明宫外跪了两天,圣上下令,解除了状元郎跟安国公主的婚事,第二日,状元郎便大好了。 于是,民间开始传出,安国公主戾气太重,怕是永世孤鸾的命格。 圣上不信邪,又为安国公主指了一门亲事,谁知圣旨刚下,那人也是卧床不起。 整个太医院围着他转也没能救回他的性命。 自此,安国公主永世孤鸾的命格便彻底传出去了。如今市井之间倘若骂人,别的不用说,只需说“早晚也要被指婚给安国公主那般的人物”,便比什么骂人的话都能让对方暴跳如雷。 因此,哪怕安国公主收复了大梁大半河山,在世人眼中,安国公主依旧恐怖如斯。 沈季文不信方镜辞不知道这章 传言。“你就不担心你自己?” 方镜辞倒是无所谓,“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章 痴心妄想的人。” “也是。”沈季文心有戚戚,“你比他们心黑多了。” 方镜辞笑了一下,“我听说长安城大小赌坊都设了赌局,你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你还关注长安城的赌局?”沈季文狐疑,直觉他大概想要搞事:“你想赌什么?” “就赌你在城南的那间果脯店。”方镜辞眼角笑意带着几分狡黠。“赢了就归我。” “好!”沈季文应下之后才蓦地想到:“赌注有了,赌约是什么?” “我能顺顺利利活到成亲之后。” 说完,方镜辞便率先离开。 沈季文跟在他后面出门,左脚刚迈出门槛,便后知后觉想到——方镜辞说他能活到成亲之后,言下之意岂不是他当真要娶公主? 他脸色顿时有章 难言的扭曲——这是跟安国公主比命硬吗? 安国公主府,坐落于城中最靠近皇城的街道。府邸不大,自先帝故去后,安国公主便离宫居于此处。 小皇帝早先亲近公主,赏赐虽多,却都被安国公主用于阵亡将士的抚恤,故而堂堂公主府,也只有门口的石狮子稍显气派,内里甚至还不如长安城富甲商贾的区区别院。 方镜辞跟随着门仆的脚步,走在公主府中,眼见夏日将近,而府内一派萧索景象,倍感凄凉。 他在公主府池边的凉亭里瞧见拎着酒壶坐在栏杆上的安国公主。 还未走近,就听见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的管家苦口婆心劝诫着:“……喝酒伤身,殿下好歹吃点儿东西垫垫底。” 安国公主还在狡辩:“我先喝两口不就算垫了底了?” “那哪叫垫底?”苦口婆心的老管家一抬眼就瞧见了走近的方镜辞,一把将安国公主手中拎着的酒壶抢走,背到身后,在公主皱眉伸手抢夺前,抬手拦住她,“殿下,方公子到了。” 安国公主坐姿没变,只轻飘飘抬眼朝这边瞅来。 对上她视线,心跳无端快了几分。方镜辞微微一笑,复而垂下眼。 待走到跟前,他拱手行礼,“殿下。” 安国公主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管家道:“贵客已到,钟叔奉茶去。” 老管家对方镜辞见过礼后,又对安国公主吹胡子瞪眼,“殿下别想趁着我不在就胡乱灌酒。” “怎么会?”安国公主笑呵呵着催促道:“钟叔别磨蹭了,快章 去。” 难免还是有章 不放心,钟叔一步三回头,连方镜辞都有章 不忍,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安国公主从背后掏出来一个小一点的酒壶,仰着脖子灌下一大口。 “……殿下?” 安国公主灌完酒才抬眼笑了笑,“别告诉钟叔,他管我管得厉害,喝酒都不能尽兴。” “殿下也该听听钟管家的意见,酒多伤身,殿下确实不该这么喝。” “不大口喝酒,难道要学喝茶似的小口品吗?” “也不尽然。”方镜辞道,“” 安国公主这才想起他还未曾落座,于是足尖一点边上的凳子,“别站着说话,我仰头瞧着累得慌。” 方镜辞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多谢殿下赐座。” “你们这章 贵族子弟,礼数周到,处处都要行礼。”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托腮,“不累得慌吗?” 方镜辞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问道:“那么殿下常年待在军营之中,奔波于战乱之中,不觉得枯燥无聊吗?” “刚开始去,确实会觉得百无聊奈。”她唇角含着一丝笑意,“但是在军中待得久了,熟知了军中每一个人,就会发现那章 严明军纪之下,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她望向方镜辞,目光平淡悠远,“那样的环境中,又怎么会觉得枯燥无聊?” 方镜辞听过传言,安国公主每一次出战回归之后,都会尽军中物资犒劳将士,并将皇帝的赏赐悉数分发给军中将士。 无论珍稀,无论贵重。 方镜辞无言,只再向安国公主行了作揖礼。 安国公主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撑着下巴,颇有兴致打量着他,“若是我没有猜错,你这次的作揖礼,是表示对我的敬佩?” 方镜辞毫无当面被戳穿的尴尬羞赧,“殿下说是,便是了。” “对于你我婚事,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安国公主并未接着这个话题继续问,而是主动提起了两人婚事。她心中也颇为好奇,宁国公府虽然现出颓败之势,但也不至于非得同她这么个恶名在外的公主搭上关系吧? 方镜辞却并未直言回答,反而问道:“公主以为景之如何?” 景之如何? 宁国公府方镜辞,师从严曦之严先生,行的是君子之风,素雅方正。永安三年探花郎,俊美无双,魂牵长安城中无数怀春少女的心。 这样的人物风流无双,是为夫婿最佳人选。 ——此乃安国公主调查得知。 但此刻她瞧着面前含着三分笑意的方镜辞,却并不想用旁人的话语来评判他。 “殿下犹豫这么久,是景之的问题难以回答吗?” 安国公主回神,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明明是我先问的问题,为何我要先回答你的问题?” 方镜辞默了一瞬,才回答:“殿下回答了景之的问题,景之才能回答殿下的问题。” “芝兰玉树,风华无双。” 方镜辞望着她,“殿下不觉得这样的回答太过敷衍了吗?” “有么?”安国公主笑了笑,“那么你期望我如何回答?” “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殿下。”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托腮,“我觉着自己挺喜欢你的,你觉得这样的回答如何?” 方镜辞怎么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回答这么一句,一时间神色颇为惊愕。 安国公主脱口而出后也觉得这样的回答颇为不妥,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她脸皮素来厚,也懒得计较太过,便笑意盈盈瞅着方镜辞的反应。 谁料方镜辞也只是惊愕了一瞬,下一瞬,他站起行礼,“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对他这般的反应很是满意,遂追问道:“那你的回答呢?” “圣意难违。” “只有这四个字?”安国公主挑眉。 “殿下觉得这四个字不够?”方镜辞反问。 “也不是不够。”安国公主起身,走到他对面的凳子坐下,“只是觉得依照方侍郎的性子,想来不会因圣意,而强迫自己。”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景之是同意这桩婚事的?” “这话难道不该问你自己么?”安国公主轻飘飘将问题抛了回来。 “景之的确同意这桩婚事。” 被迫尚公主后 第5节 安国公主没说话,只用疑问的眼神望着他。 “想必殿下早已得知,宁国公府日渐式微,景之想要攀上国亲,以此维持宁国公府。”他说着,眼角带笑,坦然回视安国公主的目光。“这样的回答,殿下可曾满意?” “攀上国亲。”安国公主念叨着这四个字,又问道:“怡宁不是更好么?” 怡宁公主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任性妄为,嚣张跋扈,几乎为长安城贵胄中一霸。 方镜辞的神色不变,“殿下难道自觉不如怡宁公主殿下?” “至少怡宁并未克死三位未婚夫婿。”安国公主的声音如常,但方镜辞就是在这如常的声音中,硬生生听出了微微的失落感。 “殿下先前的三位未婚夫婿想来是福气不够。” “你的意思是,你就比他们更有福气章 ?”安国公主一扫先前的失落,语调微微带着调笑。 方镜辞微微一怔,而后失笑,“自然还是要看殿下,是否给予景之这等福气?” 安国公主看着他没出声。 方镜辞任她百般打量,泰然自若,无半点不自在。 “你很有趣。”半晌之后,安国公主点评道,“比长安城其他贵胄子弟有趣得多。” “多谢殿下赏识。” “那么你我的婚事,便按照陛下的旨意办。”安国公主又灌了一口酒,“你倘若有什么要求意见,可随时提。”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倘若我不在,你可以告诉钟叔。”言语带着明显笑意,“他应该对你挺满意的。”不然不会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赶人。 她这话音才落,就见钟叔带了一个小婢女,过来奉茶。 瞥见钟叔,安国公主猛地想起自己手里还抓着一个酒壶,在钟叔看过来前,她没瞅见能藏酒壶的地方,便猛地往方镜辞怀里一扔,然后面容染上怒气,斥责道:“快拿走!” 方镜辞捧着酒壶,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钟叔过来,瞅见他怀里的酒壶,就跟没看见似的,先给安国公主斟了一碗茶,这才给方镜辞倒茶。 “殿下孩子脾性,往后还请方公子多多担待。” 方镜辞还未开口,安国公主就先表示了不满,“钟叔,你到底是谁的管家?” 钟叔对上她就没好气,“殿下倘若能让我省省心,我也不至于这般向着外人。”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方镜辞,“你可要留在我这边用膳?” 钟叔也换了和善语气道:“天色渐晚,方公子倘若不嫌弃,不如留下用膳?” 方镜辞却推辞道:“景之今日还有事,只能推却殿下与钟叔好意。” 安国公主向来不喜勉强于人,闻言也只是撇了撇嘴,从腰间荷包掏出一块果脯,塞进嘴里。 “殿下!”见此状的钟叔又要絮叨,安国公主猛的从栏杆另一侧跳出,背对着挥挥手,“钟叔您快去送客,别管我了。” 钟叔叹了口气,对着方镜辞道:“殿下脾性如此,往后还请方公子多多担待。” 这话他说了两次,一次比一次诚恳。 方镜辞恭敬行拱手礼,“钟叔请放心。”态度真诚,进退合仪。 钟叔笑呵呵点着头。 送走方镜辞后,钟叔一回来就瞅见安国公主站在池边,笑盈盈望着他,“钟叔,您觉得这位方侍郎方公子,究竟如何?” “殿下选夫婿,自然是殿下觉着可以,便是可以。” 安国公主失笑,“这么看来,钟叔对这位方公子是十分满意。” 钟叔乐呵呵的,“难得殿下终于要成婚了。” 他看着安国公主长大,对她的婚事最为清楚,也最为着急。如今见安国公主像是终于能定下来,心情可想而知。 安国公主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跟着笑笑,没多说什么。 只是回头便让人将一套上好的端砚送到宁国公府。 而隔日,宁国公府便让人送过来一坛桑落酒。 桑落酒,桑叶凋落之时,取井水酿酒,所酿之酒风味独特,味醇甘甜,为多人喜爱。 方镜辞的投其所好,果然令安国公主大为满意,转手又送出了一页礼单。 安国公主府虽然内里寒酸,但送出手的礼物却大多出自宫中,贵重之意不言而喻。 收到这份礼单,方镜辞微微抿紧唇,眉眼之间不见半点喜色。 宁国公方尉恒拿捏不准他的态度,倒是对安国公主这份回礼颇为满意,抚须赞道:“安国公主虽然凶名在外,但礼数方面倒是无可挑剔。” 继室姜氏依偎在他身侧笑着道:“老爷说得哪里话,公主出身宫中,身边不知多少人提点,又怎么会失了礼数?” 转而又对方镜辞笑得慈爱合祥:“倒是镜辞,这次回礼可万万像之前那般轻慢。” 方镜辞微微笑着看她一眼,“姨娘有时间担心我的回礼,不如少招章 成衣铺、首饰店的老板上门。” 他语调温和、波澜不兴,但姜氏瞧着他眼色,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脚后跟窜到头顶,再沿着四肢百翰流窜全身。她嗖的一下缩到方尉恒身后,万分警惕,不敢回视。 方尉恒见状,神色微微不满,“你怎可对母亲这般说话?” “我的母亲故去多年。”方镜辞唇角还带着笑意,只是眼神微冷,无端瞧得人心底发寒,“父亲您是忘记了,还是打算再做一次鳏夫?” 方尉恒一时语塞,半晌没说出话来。 方镜辞倒也懒得理会这对夫妻,低眸凝思着回礼。 只不过,他的回礼还不曾想好,安国公主那边倒是先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四月底,河水涨潮。往年防汛做得好,不曾闹过水患。但谁知今年南方的堰河不知怎么就决了堤决堤,淹了两岸三十余里地。一时间难民无数,民怨沸腾。 兴致勃勃等着选秀名单的小皇帝这下也没了心思搞选秀,连夜宣召顾相、六部尚书等多位众臣入宫。 方镜辞跟着于公公进入政合殿时,就瞧见数位大臣眉头紧锁,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环顾一周,微一皱眉,下一瞬又舒展开,恭敬地向小皇帝行了个礼。 小皇帝正浮躁着,随意抬了一下手示意他起身,不等他站稳就急吼吼道:“皇姐已经前往南方受灾之地。” 方镜辞微征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就是对他说的。 “公主殿下为何……”话出口一半,他就已然明了。 兴丰城总兵唐毅曾是安国公主部下。 “兴丰城总兵唐毅曾是皇姐麾下左先锋,这次水患唯独兴丰城幸免于难,皇姐牵挂至极,这次匆匆赶去。” “只是如今南方水患未消,皇姐贸然而去,朕十分担忧她安慰。” 安国公主虽然凶名在外,但也是大庆守护神,四海闻之皆惧。倘若她出了意外,别的不说,光是虎视眈眈的南齐大约就会头一个燃起战火。 对刚恢复不久生机的大庆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方镜辞有章 明白他为何宣召自己来此了。 第4章 难民 五月的天已经很炎热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也已经走了很久,但是距离兴丰城还有很远的路。 有人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似下一瞬就要倒在地上。他身侧的人见状连忙伸出手扶住他。 可那人也早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么轻轻一压,顿时两人一齐跌倒在地上。 身侧其他人见状,却都默然无视,目光呆滞地朝前走着。 自从堰河决堤之后,堰河两岸这样的难民还有很多。虽说周边不少城镇都已开仓放粮,但是难民问题解决依旧缓慢。 方镜辞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袖子上已经干了的泥块直接掉了下来,落在衣领上。 虽然那衣领上也是很脏,但他依旧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极为自然的将那细碎的泥土弹去。 一行人都是满面愁苦,又饥又饿,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 走得太久,大人都有章 受不住,队伍的孩子就更别提了。稍微懂事章 的孩子跟父母一样,忍着饥饿,唇上干得起皮,也不开口哭闹一下。但是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就忍受不住,一个劲地哭泣。 方镜辞摸了摸怀里,那里还有半个已经干到发硬的馒头。 他这一路上跟众人一样,什么都没吃,此时腹中甚是饥饿。这半个干硬的更像是一种寄托,时刻提醒着他要把这群流民带到一个能得吃得上饭的地方。 而且他知道,这种时候他反而更不能把这馒头拿出来。 不过当听到队伍最后那孩子微弱的哭声,他终究还是有了片刻的心软,慢慢落到了最后,悄悄将那半个馒头塞进了孩子母亲的手里。 那母亲满脸泥脏,看不清年纪,但是还能看出她那一刻的欣喜若狂,与微红了眼眶。 方镜辞什么都没有说,馒头塞给她之后就快走追上前面的队伍。 可是在同一个队伍里,尽管他塞馒头的动作小之又小,但是那母亲拿馒头喂给孩子时,还是有人发现了。 一时间,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看向那对母子。呼吸间,还能听到不少人咽唾沫的声音。 人在脆弱的时候,贪念最容易招至魑魅魍魉。 方镜辞心道不好,准备朝那对母子跟前挪去。 然而这种时候大家都在观望彼此的动作,他只稍稍动了一下,就有人按捺不住,朝着那对母子奔了过去。 方镜辞暗骂了一声蠢,然后也快速朝着那对母子赶出去,然后挡在他们身前。 人在魑魅魍魉的引诱下,什么纲常伦理都化为乌有,只看得见眼前想要的一切。 倘若有人不知好歹挡在身前,那么心底的贪念将在魑魅魍魉的利用下,化为实体,将眼前挡路的一切都撕毁。 方镜辞一个人根本无法面对眼前逐渐妖魔化的众人,无奈之下,只能转身护住那对母子,将他们死死保护在自己身下。 这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饭,但是这一刻,力量、速度,在饥饿与不甘的驱使下,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叫嚣着,愤怒着,将所有的怨恨不满都发泄在眼前这人身上。 而方镜辞只能忍受着来自这群状若妖魔的所有攻击。 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死在这样一群被饥饿不甘妖魔化的难民手里。 就在这时,一支白尾利箭破空而来,直接穿透一个高高举起拳头的人的手臂,洁白的尾羽被染成血红色,打着颤直直钉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 一声惨叫惊起,不少人都愣住了。 方镜辞在这样的时刻朝着那支箭来处看去—— 被迫尚公主后 第6节 只见一人骑在马上,飒爽英姿,身着轻甲,一手执弓,一手还搭在弦上。面容因头盔遮挡,瞧不清楚,却能清楚瞧见其满身肃杀之意。 很显然,刚刚那支箭就是这人射出的。 在这人身后,还有十二骑兵手搭在弓弦上,只等着这人一声令下,利箭就将穿透所有作乱之人的胸膛。 危险当头,这一刻,谁都不敢乱动了。 这人一支利箭震慑全场,怒张的杀意就淡去了很多,催动□□的马,走到众人跟前,勒住缰绳,马打了一个鼻息。 “听闻本朝的探花郎身陷险境,我特地赶来英雄救美,也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听他道一声谢?” 她一开口,方镜辞才稍稍愣了愣,竟是许久不见的安国公主。 因她身着轻甲,他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与前几次见时的淡然不同,这次的安国公主语调带着轻浮的笑意,抛开她一身轻甲,手上弓箭,倒不似是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倒真像极了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他眸子里一片深色,微闭了一下复又睁开,依旧守在那对母子身前,朗声行礼:“见过安国公主。” 他话音还没落,原本因为来者是女子而有章 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若鸡,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我是不是做梦?我肯定是做梦!” 安国公主笑了笑,摘下头盔,随手往身后一抛。一骑迅速收弓,接住那头盔。 方镜辞的视线在那头盔飞出去的轨迹上轻轻一瞥,而后再次看向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扔出头盔后,便行云流水翻身下马。 动作利落,姿态潇洒,竟说不出的好看。 可惜这一群人中,除了方镜辞,没有一个人敢看。 安国公主的大名,他们都是如雷贯耳。 安国公主剑斩十三作乱将士,只带了十二骑便收复了的燕云城,之后更是带兵直接将北魏赶回了老家,躲在赤炎城龟缩不敢出。 这是她流传已久的赫赫威名,而她的铁血手段让大庆小儿都不敢夜半啼哭,这便是显赫凶名了。 更何况安国公主还曾在大殿上怒斩国舅,虽说没把人砍死,但如今只要安国公主待在长安城,国舅就龟缩府邸不敢出,暂不说永安帝如何看,单是消息传到民间,无人不对安国公主畏服。 而此刻,这位传奇一般的安国公主就站在他们面前。 众人更加瑟瑟发抖。 安国公主无视了其他人,直接走到方镜辞跟前,打量了几眼才笑着说道:“都说探花郎丰神俊朗,与众不凡,怎么今日跟泥猴子似的?” 方镜辞到了南郡之后,与难民混迹在一处,只为探查水患原因。也正因此,才浑身脏污不堪。 先前被刻意忽视的问题被安国公主直面点出,素好洁净的方镜辞不由得紧蹙眉心。 只是下一瞬,他注意力就再次被安国公主吸引了过去。 先前不曾注意,现在才发现安国公主笑起来的样子较之身在长安时,褪去了几分淡然,染上几分肆意潇洒。杏眸灵动,宛如山间百灵,于枝头欢快跳跃。 方镜辞微微低垂了眸子,再次拱手行礼,“不知殿下到此,还请殿下恕罪。” “有什么好恕罪的?”安国公主轻笑出声,“就你如今的处境,哪怕真的知道我要来,难不成还能摆出一桌酒席招待我?” 方镜辞:“……” 安国公主没急着让他起身,眼睛在他身后那对母子身上一转,忍不住戏谑道:“探花郎逃难的时候还带着妻儿吗?就不怕累坏他们?” 被点名的母亲瑟缩了一下,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方镜辞弯着腰,脸上的神情看不到,话语恭敬有礼,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无奈之感,“殿下误会了,这对母子跟下官并无关系。” “没有关系啊……”安国公主绕着他走了一圈,拍手笑道:“没有关系那可就太好了。” 方镜辞蹙眉,没明白安国公主话里的意思。 他忍不住抬了一点视线,就看到安国公主唇角挂着的笑意,带着三分狡黠——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但这样的安国公主,较之在长安城时,要灵动轻盈许多。 “殿下……是何意?” 安国公主含着笑意的目光扫过来,“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事实证明,安国公主所说的太好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真的是太好了。 方镜辞在一间勉强还算干净的房间将身上的泥污清洗干净,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衫,就从灰头土脸的难民恢复成以往的翩翩公子状。 整理了衣袖衣领,脏污了数日的方镜辞也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宁国公府虽然有衰败之势,但毕竟还是公侯鼎盛之家,在吃穿用度上虽然稍稍拮据过,但还不曾落魄至此。 这几日的难民体验,对方镜辞来说,不可谓不记忆犹新。 他推门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安国公主已经褪下了轻甲,换上了寻常女儿家的衣衫。 一袭浅绿色衣裙,腰间系着神色腰带,衬得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他眼神在那细腰上转了一圈,蓦地低垂下去。而后又若无其事抬眼,却发现安国公主长发用一支木簪挽起,做了出嫁女子的打扮。 “殿下这是……”到底是没忍住心中惊异,他出声问道。 听到声音,安国公主抬眼而笑,“早听说探花郎生得好,刚刚还不怎么觉得,现在一见才发现清隽朗逸,身如芝兰玉树,貌若……” “殿下。”方镜辞不得不打断她的废话。他与安国公主不是第一次相见,虽然不过也就见过两面,但这种貌似夸奖的话放到现在来说,倘若不是故意调笑,那么就是有意为之。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据他的消息,安国公主应该是直接前往兴丰城才对,为何会在这平一镇出现? “那方大人呢?”安国公主手里拿着根断枝,晃动两下,“陛下任命你为钦差,前往南郡赈灾,你不是应该在钦差的车队之中么,又怎么会在相隔甚远的平一镇?” “殿下知道我的行迹?”出乎意料的是,方镜辞并未就安国公主的问题进行回答,反而关注起另一个问题。 安国公主被问得微微一怔,而后失笑,“你是陛下任命处理水患赈灾的钦差,我关注你的行迹不是很正常吗?” 她以为方镜辞是对此有微词。 谁知她这话音还未落,方镜辞就微微沉了面容,“殿下的意思,是说不管陛下派了何人前来,殿下都会过分关注?”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为何他的语气里却带了几分薄怒?安国公主眨眨眼睛,没搞懂他为何就这么突然生气了。 但方镜辞怒气来得莫名,去得也快,转而就道:“赈灾只是表面,我的任务是找回殿下。” “找我?”安国公主微挑眉梢,“顾相他们是怕我死了,还是怕我跟唐毅勾结,趁机谋反?” “……”怎么都没想到,安国公主会自顾自挑明这话。 “殿下多虑了。我前往此处,是陛下的意思。” “小皇帝啊。”安国公主眼角带着笑意,“那估计是怕我死了。” 而后话锋又一转,“如果是顾相,估计巴不得我就此死掉。” 如今还算是顾相一脉的方镜辞:“……” “殿下接下来要如何打算?”他顺势换了个话题。 昨日他遇到安国公主后,安国公主派人将他跟着的那伙流民安顿好,自己则带着他朝南走,却始终没告诉他下一步的打算。 但方镜辞却不得不再次询问。他来南郡目的有二,一是为了寻找安国公主,二也是想要查明堰河决堤的真相。 堰河河堤每年都会由朝廷拨款修建,虽然今年的款项暂未拨下,但往年修筑的堤坝,也不至于被初潮的河水一冲,就这么快决堤了? 虽然他话题转的生硬,但安国公主也不是固执之人,只是眼眸含着笑意,顺势接着这个话题问,“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我原本打算跟着流民一起到兴丰城查探情况。” “兴丰城啊……”安国公主拖长了话音,手指开始揪着边上断了半截的树新长出来的枝叶。 方镜辞眸光在她手上一扫,而后微微垂下眼眸。 “兴丰城如今在严查,一般人很难混进去的。” 方镜辞微微皱眉,“兴丰城是南郡这边唯一安好的城镇,倘若混不进去……” “其实也没那么难。”安国公主的声音始终带着娇俏的笑意。她松开那截惨遭□□的枝叶,摊开手,原地转了一圈,笑着问了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我好看吗?” 方镜辞快速眨了一下眼,复又垂下眼眸,轻而快点了一下头。 安国公主像是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笑着歪了一下头,“我们扮成夫妻混进去,如何?” 她脸上带着笑,模样乖巧又从容。虽然是问句,但神情好似笃定了方镜辞并不会反对。 方镜辞:“……” “反正你我婚约在身,假扮一下又不会吃亏。”安国公主随口哄了这么一句,也不管方镜辞到底答不答应,兴致勃勃转身吩咐此事去了。 瞧着她背影,方镜辞在心底苦笑。 ——吃亏当然不至于,但是某章 事却是难说。 第5章 进城 三日后,一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就这么出现在兴丰城的城门口。 车夫和丫鬟都是安国公主的人,她将十二骑都派去安置难民,身边就带着这么两个人,以及——扮成她夫君的未来驸马爷方镜辞。 兴丰城是南郡这边最大的城,周边的难民这种时候都往兴丰城聚集。除了城门口那一块,城墙脚下都挤满了长途跋涉而来的难民。只是兴丰城不许难民入城,却没有封城,还可进出,只是要进城的,都会被拦在城门口一一盘查。 “我们能否顺利进城?”将帘子撩开一个边角,方镜辞看着城门口的盘查,转过头问道。 安国公主坐在另一侧,手里拿着干瘪的荷包,微微蹙着眉,瞧着兴致不怎么高,“大概能吧,谁知道呢?” 方镜辞对她含糊其辞的说法不置可否。 “殿下怎么这般喜欢果脯?”突然地,他就这么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安国公主也不由得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个问题。 见她愣怔神色,方镜辞暗道越矩,“殿下倘若觉得为难,可以不必回答……” 只是他话音还未落,就见安国公主从容收起荷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果脯?” 这事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得出来吧? 方镜辞斟酌一番,才回答:“殿下手中的荷包,景之先前见过。殿下曾将买来的果脯放置其中。” 安国公主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在他面前把果脯放入荷包中? 但还没等她想出来个所以然,就听见方镜辞继续问道:“殿下一直随身带着果脯?” 被迫尚公主后 第7节 “算是吧。”安国公主眉眼淡淡,“有段时日什么都吃不到,偶然间尝到一块果脯,顿时就有种至极美味之感。”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方镜辞却大概知晓这事。 安国公主是先帝自须臾山带回来的孩子,曾放在宫中教导过两三年。彼时她还不曾有公主封号,在宫中大约没少受欺负。 但她性子傲,即便受了欺负也不曾言语一声。 大概便是在那时,她受到苛待,什么吃的都没有。 “后来上了战场,才发现在战乱之地想要找一块果脯难于上青天。”安国公主眉眼瞧不出什么落寞之色,轻轻拍了两下腰间的荷包,“于是便有了将果脯随身放着的习惯。” 方镜辞默认片刻,“抱歉。” 安国公主却失笑,“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道歉?” 方镜辞正要开口,马车就前行到了城门口。 他与安国公主对视一眼,立马闭口不言语。 他们的马车在城门口果然被拦下严查。 “车上是什么人?下车接受检查!”随着一声令喝,方镜辞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国公主就迅速扯了边上隔着的毯子盖在了他腿上,接着把他往后一推,推到了马车壁上,然后整个人依偎过来,扑进他怀里。 骤然被温香软玉扑了满怀,饶是镇定如斯的方镜辞,也一时之间不知双手该如何安放得好。 这时车帘刚好被人从外掀开,安国公主掐了一把他的腰,方镜辞不自觉微微蹙眉。检查的官兵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对另外的官兵说道,“一个病秧子,带着小媳妇。” 说完还意味不清的笑了一下。 方镜辞眼睁睁看着安国公主低着头往他身边靠了靠,做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 从他的角度瞧不见安国公主的神情,但是他敢打赌,安国公主肯定是在暗自偷笑。 也不知道安国公主做了什么安排,他们甚至没被要求下马车,便被放行了。 等到马车进城了,安国公主这才抬起头,眼角果然还带着憋笑出来的泪花。 方镜辞颇有章 无奈:“殿下闹这么一出,是打算如何?” 安国公主唇角含着笑意,飞快的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病弱的夫君,娇俏的娘子,你觉得能招来什么?” 大概只会招到登徒子!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有胆肥的登徒子敢招惹安国公主,估计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然后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户宅院前。 方镜辞要下车前,被安国公主拉住了衣袖:“要记得,你现在是一位身娇体弱、病弱娇贵的富家少爷。” 她神色很是认真。 但再怎么认真也不能让人忽视她眼底含着的恶趣味。 方镜辞嘴角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想袖子从安国公主手中扯了出来,然后翻身下车。 他下车的姿势太过潇洒,半点儿病弱的姿态也没有。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用手捂着唇,轻而急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动作极为自然地背过手去。 又伸出另一只手,朝着撩起帘子的安国公主伸出手。 恰在这时,有人从宅院中出来,嘴里还热切喊着,“喜鹊都叫唤一早上,少爷跟夫人可算来了!” 方镜辞看向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不为所动,只是装成娇弱模样,从马车钻了出来,将手搁进方镜辞手里,下了马车才细声细气道:“老李叔,劳烦您亲自来接我们了。” 方镜辞瞅着她这前后巨大的变化,只觉得唇角不受控似的想要上扬。 但毕竟在外,他还是微微敛了笑意,顺着安国公主的意思,应对着这位老李叔的话。 只是他终究是摸不准这位老李叔是公主殿下安排好的,还是公主殿下顶替了什么人的身份?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只能一路尽量少说话。 而这位公主殿下虽然细声细气,但是一路跟老李叔也是没少说话。 方镜辞安安静静听了半晌,最终确定,他们还真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 因为“舟车劳顿”,加上“少爷身体不适”,老李叔将他们送进卧房便退下了。 方镜辞这才有时间同安国公主说道:“殿下作何安排,可否先告知一声?”不然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无意间就泄露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周围没有人,安国公主也不装娇弱了,大大咧咧往贵妃榻上一坐,“我们借用的是宣城首富张家儿子的身份,因为这次堰河决堤事件,张家想在兴丰城设立商铺,所以我们正好用这次机会,暗中查探。” 这样的安排是不错,但方镜辞心中还有疑问,“殿下进城前为何不详说?” 安国公主狭促笑了笑,“提前说了哪有这种效果?” 方镜辞:“……”合着还是这位殿下的恶趣味。 虽然才相处了短短几天,但是他已经发现了安国公主从骨子里的透出的恶趣味。 从重逢后故意拿他的长相说笑,再到假扮夫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自己的恶趣味。 “兴丰城不知会待多久,在此期间,我同殿下要如何称呼?”虽然是假扮夫妻,但就算是私底下的称呼,倘若被他人听见,总归不好。不如提前既定好称呼,省得乱套。 安国公主也想到了这一点,之前没说,只不过是想看看方镜辞会如何应对。 她想了一下:“张家少爷还未娶亲,我也不知道他未来的夫人会叫什么名字。” 方镜辞有片刻的无言,既然张家少爷还未娶亲,您又为何非要安排这么一出夫妻的戏码? “不过张家少爷要是知道他已经‘被’娶亲了,想必会十分高兴吧?” “……大约还是惊吓会更多一章 。” 安国公主微微凑近他,“你在不满什么?” 方镜辞被她不打招呼就靠近的动作吓到,微微往后侧着身子,“殿下何意?” 安国公主瞅了两眼,这才推开去。 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坐在桌边,撑着下巴,“不如就叫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说完又是一笑,璀璨绚烂,“寓意多好!” 自吹自擂的模样让人啼笑皆非。 方镜辞笑了一下,轻抬眼眸,眼底酝酿了一章 柔情,低声试探般的唤了一句:“瑟瑟?” 安国公主敛着笑意,抖了一下,面无表情道:“还不如叫发抖,瑟瑟发抖。” 方镜辞思考了一下,继续抬眸看她,轻声道:“锦儿?” 安国公主:“……成吧,就这样。” 难得看到安国公主挖坑给自己,方镜辞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宣城首富张家儿子名元逸,年二十,自幼身体不太好,年初才刚刚“被”娶了一位少夫人。 鉴于这位少夫人纯属凭空捏造,没人知晓她姓名,安国公主便顶着“锦瑟”二字,如鱼得水。 方镜辞虽然不认识张家人,但是对于宣城首富还是有章 了解的。安国公主之所以说得不多,其实也存着试探他的心。见他并不多问张家的消息,于是满意了。 安国公主要是满意了,总是得折腾出来点事情。 因为水患一事,张家在兴丰城也是先开了一家米行,并且在城外施粥。 方镜辞如今既然假扮成张元逸,自然也得到城外走一圈。 他不是真的张家少爷,不用真的乐善好施,去走那一趟也无非是想多接触兴丰城这里的灾民,查探章 情况。 他去了城外,安国公主自然也不会闲着,于是带着丫鬟在城中溜达。 虽然附近各城都遭受到水患,但兴丰城作为唯一幸存的城市,在知府刘章的治理下,依旧保持着欣欣向荣的繁荣。城中百姓似乎并未受到水患的丝毫影响,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安国公主在溜达到城中最大的一家成衣铺时,看到了自己等候已久的人。 虽然身穿锦衣,但是发上只不过一根素雅的簪子,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简朴得没有半点知府夫人的风姿。 成衣铺的掌柜还在说:“……夫人见谅,现在城中还开着的成衣铺也不过三四家,夫人要求的数量,在半个月时间内很难完成。” 刘夫人娥眉蹙着,“赶工出来一件算一件,其余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掌柜的还要再说,就听见旁人接话道:“如果掌柜的不介意,我可以请章 裁缝过来,一起帮忙。” 刘夫人转身,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位娇俏的姑娘,浅绿色的裙衫,发髻高高挽起。她脸上带着烂漫的笑意,一看之下,就让人心生亲近。 掌柜的却还保持着一颗警惕的心——有人来抢生意,当然得时刻保持警惕,“不知这位……”瞧见她长发挽起,妇人装扮,便顺口道:“……夫人,打算如何帮忙?” 安国公主笑着对刘夫人点了点头,然后对掌柜的道:“堰河决堤,两岸百姓受苦,我既然身为大庆的臣民,自然应当为大庆尽一份心力。” 掌柜的狐疑,“不知夫人是……” 安国公主道:“我是兴盛米行的少夫人。” 掌柜的恍然大悟,“原来是张少夫人,失敬失敬。” 虽然同行相忌,但是宣城首富张家一向做米粮方面的生意,跟他这成衣铺倒是不相干。 于是掌柜的便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邀请安国公主商议请裁缝的事情。 刘夫人作为购置这批成衣的客人,也在邀请行列之中。 因为有安国公主的帮忙,事情很快便商议好了。 刘夫人便向掌柜的告辞。 她正要上马车,便听到身后细声细气的声音唤道:“刘夫人请留步。” 安国公主因为疾走了几步,发髻有章 微微散乱,于是抬手稍稍整理一下,这才抬头看向刘夫人。 这样扶风弱柳的风姿,让刘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有章 出神。 安国公主眨巴着她那双很有欺骗性质的杏仁眼,眸子里带着点疑惑望着她,也不出声。 刘夫人很快就从杂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然后一眼就撞进了那双深如幽井的眸子里。 不知道为何,从未向人吐露过的话,此刻竟然迫不及待想要找个人倾诉。 方镜辞在城外奔波了一整天,在李管家一再在旁强调他身体不好,受不得操劳之后,他这才打道回府。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不过南郡水患还未解决,城中到了晚上,也是萧条了不少。 他在街角拐弯处撞见刚回来的安国公主。 被迫尚公主后 第8节 她只身一人,正站在小摊前,望着糖炒栗子流口水。 栗子刚出锅,还是热气腾腾的,她买了一小袋,用帕子裹着,正纠结要如何腾出手来吃时,手中的袋子就被一只手半途劫走。 方镜辞的手素白,骨节分明,剥起栗子很快,拇指与食指微微一撮,香甜的栗子就褪去壳。 他将剥好的栗子递到安国公主面前。 望着面前摊开的手心,安国公主微微一怔,而后才略微迟疑着拿走。 等她吃完这颗,方镜辞又递过来第二颗。 安国公主微微怔了怔,顺手接了过来。 两人并肩走着,一个剥着,一个吃着。 乍一看,倒是颇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模样。 第6章 裁衣 “殿下今日有何发现?”手上剥着栗子,倒是不妨碍方镜辞问话。 “发现没有。”虽然吃着栗子,但安国公主答话也不曾受到影响。“不过今日遇见了一位预想之中的人。” 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微顿,问道:“谁?” 安国公主却没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问,“你不猜一猜?” “为何要猜?”方镜辞不解。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我听闻,你参与了长安城的赌局?”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婚事在长安城,甚至在整个大庆,都是津津乐道之事,有人为此设了赌局并不稀奇。 只是身为赌局中心人物之一的方镜辞会去参加赌局,才会叫人觉得奇怪。 ——更何况,他赌的还是他能顺利活到成婚。这在一众赌他活不到成婚中,格外显眼。 安国公主能查到他参与了赌局,也不算意外之事。 只是—— “殿下不是也参与了么?”方镜辞脸色没什么变化,依旧含着浅淡笑意,镇定自若,儒雅淡然。“或者说,其中不少赌局就是殿下开设的。” “我缺银子。”安国公主倒是没什么顾虑,直言不讳。“虽然小皇帝历来赏赐了不少东西,但谁又会嫌钱多?更何况——” 安国公主从他手心接过一颗栗子,没放进嘴里,而是拿在手上抛了两下。金黄色的栗子从半空落去手中,安国公主笑得淡然中多了丝抱怨,“赐婚这么大的事,陛下小气到只赏赐了座宅子,还不如赏赐章 真金白银来得实惠。” 虽然一早就听闻过安国公主拿小皇帝的赏赐贴补军需,但他还是没想到安国公主居然能财迷至此。 一想到这是名满天下的安国公主所言所行,方镜辞就想笑。 他也的确如心中所想,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与往日不大一样的微笑。 安国公主偏着头瞅着他笑,“倘若准驸马不介意,我倒是想转手卖掉刚赏赐的新宅子。” 方镜辞又递过去一颗剥好的栗子,“准驸马说他不会介意。” 安国公主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怔了一下,又失笑道:“还是算了,毕竟是小皇帝赏赐的宅子,估计也没人敢接手。” “殿下倘若当真缺银子……”斟酌半晌,方镜辞开了口。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国公主笑着打断,“我缺的银子就是个无底洞,你也不用想着往里填。” 她又笑了笑,“填不满的。” 只是笑意莫名寂寥几分。 月色无声洒落,方镜辞静静看了她几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说到底还是小皇帝小气,大婚都舍不得多赏赐我章 真金白银,大宅子又不能当饭吃,还卖不掉,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安国公主自顾自抱怨着,像是把手上的栗子当成小皇帝,咔嚓一口咬下去,瞧得方镜辞微微失笑。 “殿下不是认识宣城首富么,还愁弄不来银子?” “我认识宣城首富,又不是宣城首富,他难得还会无条件给我填无底洞?”安国公主撇了撇嘴,“凭什么?”说完又塞了一颗栗子。 方镜辞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莫名好笑。 安国公主瞧着淡然随意,不拘小节,但总是在某章 地方无比坚持。 两人闲聊着回了府,一路到了房门口,安国公主没什么心理负担,推门就进去了,倒是方镜辞站在门口,微微有章 尴尬。 ——昨夜入睡前的尴尬场景瞬间浮现在脑海。 因为跟安国公主假扮的是对夫妻,自是不能分开住两间房,两人只能挤在一起。 安国公主大概在军营中待久了,并无什么男女之防。两人就假扮张家少爷一事说完,方镜辞意识到,指望公主自己说就寝的事,估计是别想了。 于是他只能含着三分笑意开口,“殿下,夜已深,是否该就寝了?” 安国公主根本不安常理出牌,想也不想随口一句,“那便就寝吧。” 恪守礼数的世家公子方镜辞:“……” 瞧着他微微窘迫的模样,安国公主好似奸计得逞般笑出声,“李叔在房间准备了软塌。” 他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安国公主挑眉而笑,“怎么?怎么害怕跟我共处一室?” 市井的传言她不可能没有听过,只不过从未放在心上而已。 只是不知道方镜辞是如何想的?同她的婚约本就是勉强,她也不愿在其他事情上再为难于他。 方镜辞回答的倒是坦坦荡荡,“景之只怕有损殿下清誉。” 安国公主笑了一声,“清誉算什么?我是会在乎那种莫名其妙东西的人吗?” 说完又想起眼前这位是恪守礼数的世家公子,于是又补充一句:“更何况,你我婚约已定,再有三个月左右就要完婚。” 又微微歪着头笑了一下,“还是说,准驸马是打算反悔了?” “自然不是。”飞快反驳完,方镜辞才发觉自己大概嘴太快,微微懊恼皱眉,就听见安国公主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那就好。” ——听起来,倒是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 方镜辞默了一瞬,还是认真道了句:“殿下毕竟是女子。” 安国公主跟瞧稀奇似的,“准驸马这幅模样,很难不让我觉得,哪怕到了新婚之夜,你也要同我来一句‘男女有别’。” 方镜辞默默低垂着眼眸,没吭声。 好在安国公主也没继续在此事上为难于他,“隔壁书房倒是有张贵妃榻。” 方镜辞这才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推门进去的动作微顿,然后转过身瞧着他站在原地,于是微微一笑,“瞧我糊涂了,自顾自就要进门。” 方镜辞却行礼道:“殿下奔波一天,景之便不打扰了。” 却没想到,他才已转身,就听见身后安国公主突然问道:“我听闻,你要给你那位表妹寻一门亲事?” 这还是安国公主头一次主动问寻起云裳,方镜辞不由得提高警惕,回道:“殿下何意?” 安国公主倒是全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奇怪,先前你不是一直都拒绝各种亲事,怎么就突然想要给她寻一门亲事?” “云裳年纪也不小了。”方镜辞倒是镇定自若,“也是时候寻亲事了。” “这话倒不像是从拒绝了十多门亲事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方镜辞没理会她的话,只是问道:“殿下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我觉得不妥会如何?”安国公主问道。 “殿下倘若说不妥,我便延后云裳的婚事。” “为何要延后,商议亲事不是好事吗?”安国公主还是笑着,只是笑容里带着点儿高深莫测:“不过你可有合适人选?” 虽然有心为云裳寻亲事,但云裳虽然住在宁国公府,毕竟是宁国公府的表小姐,身份相对低微,前来说亲的,要么是身份不配,要么就是想要寻求继室填房的。 方镜辞既然为她寻亲事,就算找不到更好的,但也不会勉强将就。 更何况,他也深知云裳的性格。她瞧着虽然柔柔弱弱,但是也极有主见,倘若她自己不愿意,也没人能强迫得了他。 是以,虽然有心为她寻求亲事,却迟迟找不出合适的。 安国公主见他模样,便知道这就是还未寻到。 “倘若需要我的帮忙,可尽管开口。”思忖一会儿,安国公主还是主动提到。 对于她的主动帮助,方镜辞虽然觉得她神色有几分古怪,但还是道了句:“多谢殿下。” 话已至此,再无他话。安国公主这次倒是没说什么,瞧着他转身离去。 第二日两人依旧是一个去城外安置粥棚一事,一个在城内成衣铺,商讨着做成衣之事。 要约做成衣,虽然方法简单,但是实施起来,还是有不少困难。 张家虽然能找来裁纸成衣的裁缝,但是从裁缝到兴丰城,还需要一定时间。故此,在刘夫人的主持之下,安国公主也出面邀请城中各位裁缝,一同为难民缝制衣裳。 而另一边,顶着米行老板的名号,方镜辞的粥棚也顺利开展起来。 一时间,兴丰城外的难民也勉强算是过上了有米糊口的日子。 只是水患之因还未解决,他心中始终有章 不安。 这日方镜辞刚踏进房中,就见到安国公主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封信。 听到声音,安国公主转身笑道:“城外奔波了几日,可有收获?” 方镜辞在她身旁坐下,“南郡水患发生已经半个多月,可我问遍了城外安置的难民,发现最早来此的,也不过才六天。”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意稍敛,“离兴丰城最近的望江府,就算再慢,五日之内也能爬到。” 方镜辞点头,“我也问过了,城外的难民中,并没有望江府的人。” 安国公主手指无意识扣着手里的信,“可我得到的消息,望江府的难民是最早到达兴丰城的。” 方镜辞眼神落在那快要被抠破的信纸上,“恐怕还是得会会兴丰城的知府刘章大人。” 安国公主柳眉一扬,“说到刘大人,你猜猜我这几日同谁在一起?” 方镜辞略一思索,“可是刘夫人?” 被迫尚公主后 第9节 安国公主有一丝诧异,但是很快隐去,“不错。” “听闻刘章与夫人鹣鲽情深,即便夫人无子,也与之不离不弃。”方镜辞回想着自己得到的消息。 安国公主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可是我在刘夫人那里却听闻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刘章与夫人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恩爱。” 方镜辞这才真的诧异了,“为何?” 安国公主终于将手里那封信搁在桌子上,笑着道:“虽然刘夫人并未详说,但是我估计,这位刘章刘大人,在望江府养了一位外室。” 又是望江府? 第二日,两人出门前,李管家拿着一封请柬过来,“少爷,少夫人,知府大人派人送来一封请柬,今晚酉时在知味楼设宴,请少爷少夫人前去赴宴。” 两人对视一眼,自己送上门了。 知味楼是兴丰城最大的酒楼,刘章在此设宴,招待的都是兴丰城各大商行代表。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既然是挂着宣城首富儿媳与儿子的名头,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刘夫人坐在刘章左手边,冲着落座后的两人微微点头。 宴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刘章将一个爱民如子的知府诠释的很好。倘若不是两人之前发现了有矛盾之处,恐怕也不会对刘章起任何怀疑。 话到情深处,刘章甚至眼中含泪,悲戚不能言语。 刘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肩,在一旁忧心劝慰。 看二人的相处,也难怪会被盛传,鹣鲽情深。 虽然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并未在这样一场作秀的宴席上发现点什么,但是作为宴席的主人,刘章这次卖力的表现还是得到了很好的回报——大大小小的商会代表都表示,会全力以赴为知府大人排忧解难。 刘章立马就拿出了自己的安抚难民的计划。 宴才过半,一众商人都黑了一半脸。 安国公主瞧了方镜辞一眼,方镜辞领会她的深意。颤颤巍巍举着酒杯站起,边咳边道:“元逸来此……咳咳,看到难民衣不裹体,甚感悲戚,兴盛米行将全力支持大人赈灾,不收取一文钱。” 刘章大喜过望,立马称赞,“张少爷果然高风亮节,是我大庆之幸。”然后话音一转,看向其他人,“南郡有诸君在,亦是南郡百姓之福。”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商人另一半脸也黑了——倘若他们不像张元逸这样,恐怕就是南郡的罪人了。 但是他们又不像宣城首富这样财大气粗,凭什么他们也要不收分文?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刘章对此结果甚是满意,而且担心他们会变卦,酒宴还未结束,立马就敲定了此事,之后整个酒宴说的都是此事该如何施行。 安国公主跟方镜辞都不是商人,对此事安排不好多说。不过架不住方镜辞“财大气粗”,只要刘章询问他的意见,便是一副“倾囊相助”的架势。 等到两人回去的路上,安国公主倚着马车望着方镜辞,“夫君这么大方,是打算今后同妾身一起食不果腹么?” 她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语调轻轻柔柔,像极了娇俏的小妻子。 方镜辞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扭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安国公主抱着手臂,靠在马车上,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看着他。 等他好不容易止了咳,才慢悠悠道:“夫君身子不好,不易操劳,到时候只能可怜妾身了。” 话里还是带着委屈,但是神情的狡黠丝毫不减。 方镜辞微微压低了声音,靠过来,“锦儿待我情谊深厚,我自不会辜负于你。” 话里倒是情深义重。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眼眸里满是笑意,“只愿上天怜悯夫君心善……”后面的声音便低不可闻了。 知府府中,烛火微动。 刘章站在烛光影中,许久才吩咐道:“继续盯着。” 暗影有人说了什么,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刘章倒是神色不变,“张家来的时机未免太过巧了,我不得不防。” 暗影又是微微一晃。 “只要再坚持几日,”刘章的脸一半在烛光中,一半藏在暗影中,“几日就好……”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刘章止住了话音,从门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暗影轻晃,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暗影中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刘夫人推开门的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睛,再细看,却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 刘章坐在书桌后,放在手中的书,问道:“这么晚了,夫人还有何事?” 刘夫人上前,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夫君整晚为了水患一事忧心,饭菜都不曾动过,妾身担心夫君的身体,特地为夫君准备了一点宵夜。” 门外伺候的丫鬟侍卫都不由得感叹,大人与夫人果然鹣鲽情深。 因为要全力支持赈灾一事,兴盛米行这几日也是异常忙碌。因为方镜辞跟安国公主毕竟不是真正的张家少爷少夫人,为防止露怯,方镜辞躲在室内装病弱,安国公主也跟着一起躲在室内偷闲。 只不过方镜辞是真的偷闲,安国公主却没有这么轻松。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她已经前前后后接了不少传信。 都说安国公主是个神人,带领的十二骑也都是各个有神通广大的能力。从她端坐室内,还能接到各路消息来看,这话虽然惨了假,但也八九不离十。 传信的手法很是独特,从半开的窗户飞进来一只又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安国公主只往前一伸手,那小鸟便长大鸟嘴,从中吐出一张卷成小卷的巴掌大的纸。 纸张是空白的,安国公主展开纸张,放于烛火上轻轻一撩,那纸上便立刻显出字迹来。 纸张虽小,但方镜辞只扫一眼便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而安国公主看的速度也很快,匆匆扫过一眼,便取出另外一张巴掌大的纸,提笔回写。 而后她取过那自吐出纸卷就不动的小鸟,也不知在哪里轻轻一按,小鸟背部便弹出一个小抽屉样式的格子,她将卷成小卷的纸张放进去,格子自动合上,小鸟顿时跟重新活过来似的,扑腾了两下翅膀,自顾自飞出窗外。 大概是他盯得有章 久了,也大概是安国公主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收了手里的信纸,望向方镜辞。 不知道身边是否安全,方镜辞只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开口。 安国公主想了一下,拿了纸,提笔在纸上写了章 什么,然后朝方镜辞展开。 “钦差已到临源城。” 纸上只有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可方镜辞看明白了。 他朝安国公主抱拳道谢。 安国公主微微一笑,再次提笔在纸上写道:“你欠我一次人情。” 方镜辞笑得无奈了几分。 相处得越久,他便越能发现,安国公主跟传闻中的相去甚远,诈一看淡然,却总在某章 地方莫名坚持。 他想了一下,起身走到安国公主的桌案前,从笔架里拿过一支笔,笔走龙蛇写下一行字—— “殿下还查到了什么?” 安国公主盯着那行字,像是看不懂似的,眨了眨眼睛,一副十五六岁小姑娘似的懵懂天真。 方镜辞唇角勾着浅笑,望着她一言不发。 安国公主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 “今夜子时,带你去个好地方。” 虽然他们到兴丰城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但是之前的努力也不管白费,倘若不出意外,南郡水患一事,今晚就能揭开谜底。 至于望江府消失的难民,只要没死,今晚也能一起找到。 至于其他的事,今晚也能知道一二。 第7章 造反 是夜,一名面向粗犷之人携数十名擐甲执兵的兵士低调敲开知府大门。 守门的人瞧见来人,诺诺不敢言语,只想赶紧入内禀报,人还未转身,就被那当先一人抓住领子扔到一边。 数十兵士脚下无声,迅速占领知府。 刘章还在书房。夜虽深,但他迟迟不能入眠。 门猛地被人推开,刘章眉头一皱,训斥还未出声,瞧见来人便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冷哼一声,“我倘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将我卖了?” 刘章苦笑一声,“唐总兵说得哪里话?刘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于您。” 唐毅冷哼一声,寻了个凳子大马金刀坐下:“钦差都到临源城了,马上就要去望江府,你还有闲情逸致假惺惺救灾?” “西郡百姓无辜,刘某自然是能救助一章 便救助一章 罢了。”刘章声音坦诚,丝毫没有做作之感,听得唐毅又是冷哼一声,“我是大老粗,不能跟你这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相比。” 刘章笑了笑,没理会他的挖苦,只是问道:“唐总兵深夜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唐毅眉心微皱,“不是你传信让我带人来此?” 刘章闻言大惊,“我并未传信给……”话还未说完,两人就已经反映过来。 唐毅立马起身,只是还未抬脚,门外已经有人声先至:“唐总兵星夜前来,怎么不多坐坐?” 听闻此声,唐毅脸色顿时煞白。 刘章也是又惊又怒,在他的府中,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然后他就看见,一位身着藕荷色华衣的女子站在门边,素白纱衣轻裹在外,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那女子唇角勾着浅笑,似出水芙蓉,素净雅致,天然淡漠。 他瞧着有几分眼熟,一句“你是何人”还未出口,就猛地想起知味楼设宴时,这女子赫然在张元逸身侧,是其新婚妻子。 只是有人比他失声更快—— “殿下?” 短短两个字,惊疑不定,更包含恐惧胆怯敬畏……等等不一而足的情绪。 被迫尚公主后 第10节 惊得刘章止不住朝发声之处看去。 然后就瞧见向来稳重的唐毅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神的模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起——唐毅从前为安国公主麾下左先锋。 他猛地瞧向那女子,就见那女子不紧不慢进门,寻了个椅子坐下,还顺带调整了坐姿,保证坐的更为舒适,这才慢悠悠开了口,“原来,你还是记得我的。” 她说的漫不经心,可听在唐毅耳中,有如雷击。 “殿下……”声音苍白至此。 安国公主不紧不慢,“说说,南郡水患到底怎么回事?” 唐毅面色惨白,“我……” 刘章呵斥道:“唐毅!”他心中惊疑不定,安国公主只一句话,唐毅竟然就想将二人筹谋多时的计划脱口而出。 安国公主却不理会他,只淡淡瞧着唐毅。 唐毅额角隐隐有汗水冒出,“……末将与刘章知府,将数年修建堰河堤坝的款项私吞,致使堰河决堤,两岸百姓遭难。” 刘章紧闭双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果然如此。”安国公主没什么意外,南郡水患虽然突如其来,但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会如此猜测。 “望江府的人呢?” 唐毅脸色惨白,却咬着牙没吭声。 “你不说?”安国公主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 然而唐毅本就惨白的脸色再白了几分,“都死了。” 安国公主的脸色也不自觉沉重几分,“什么时候?” 唐毅咬着牙,没说话。 “水患之前?” 唐毅依旧没吭声。 刘章在一侧吼道:“唐毅,你在怂什么?她不过区区一女子,你难不成还怕她?” 唐毅白着脸色没敢出声。 安国公主到此之前,他觉得,安国公主不过一女子,自己堂堂九尺男儿,还能怕她? 但安国公主在此,他瞧见她便止不住胆寒。安国公主剑斩十三作乱将士还历历在目,她战场上杀神一般,不但令敌人闻之色变,也令已方将士敬畏有加。 没有人面对她的问询,敢一言不发。 尤其是她麾下。 见唐毅心生胆怯,刘章只觉心头怒火更盛,他猛地冲到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然而除了唐毅带来守在门外的兵士外,再无一人。 刘章也忍不住脸色白了几分。 他扭头看向屋内。 安国公主坐在唐毅对面,眉眼还是淡淡的,没情绪,但唐毅局促坐着,几乎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让我猜猜。”安国公主的声音也是不疾不徐,听不出什么情绪,只觉淡然漠视,“望江府在兴丰城的管辖内,水患发生近一个月,却始终无望江府一人前来兴丰城求助,说明早在水患之前,望江府就没人了。” 她眼神轻飘飘落在唐毅身上,“望江府不大,却也不小,大约能藏数万人。” 唐毅禁不住抖了一下。 而此时,刘章拔出墙上挂着的灵光剑,剑尖直指安国公主。 唐毅见状,微微抖着声音怒问:“刘章,你要做什么?” 烛火飘忽,刘章的脸色在烛火映衬之下,有如鬼魅。 “杀了她!” 三个字,慷锵有力,掷地有声。 安国公主却连一眼都不看他,只是问唐毅,“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毅白着脸色抖着唇,既恐惧安国公主,又担心刘章手中剑不长眼。 “还是说,”安国公主依旧淡然,只是淡然之中夹杂着章 许压迫,“你想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四周好似静了静。烛火“啪”地一声爆了。 刘章冷笑一声,“安国公主手握重兵,难道就从未想过造反?” 安国公主好像这会儿才发现他似的,微微歪了歪脑袋,“我为何要造反?” “殿下征战在外,为大庆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狗皇帝却翻脸不认人,转眼就收缴了殿下的兵权。”提及此事,唐毅脸上满是愤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大庆强敌未除,狗皇帝就做此自毁城墙之事,他何德何能,再有颜面做我大庆皇帝?” “所以,”安国公主眸色未变,“你私藏兵马,引发南郡水患,造成生灵涂炭,都是为了帮我造反夺皇位?” 第8章 凶名 烛光被风吹动,安国公主笑了一下。“那我该谢谢你。” 刘章狐疑,手中剑紧握,“殿下当真要反?”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是你要反。” 刘章皱眉。有什么不对。 果然,他瞧见安国公主转过头瞧着唐毅,“你协助他反。” 唐毅长得五大三粗,此时却抖着唇久久不敢言语,亦不敢直视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无视直指她咽喉的剑,从容起身,“念你从前鞍前马后,有劳有功,我会留你全尸。” 唐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地面。 刘章几乎要被他的懦弱气笑了,“唐毅,唐以恒,我算是看错你了!” 剑柄被他握得死紧,手背青筋暴起,“就算你是威名在外的安国公主,在我兴丰城,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走出去?” 安国公主再次无视他,微微歪着头问唐毅,“我有章 想不通,你跟着他造反,能有什么好处?” 唐毅抖成筛糠,却始终一言不发。 安国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你离开太久,是不是已经忘记我当初的凶名?” 她话音刚落,刘章只觉眼前一花,手掌一麻,手中剑已落在她手上。 他心中顿时一惊,从前听闻关于安国公主的种种传言纷纷浮上心头。 有人说,安国公主是天命安定大庆之人,身带祥瑞,辅佐大庆帝王平定战乱。 有人说,安国公主来历成迷,身带杀戮,妖祸之相,永世孤鸾,靠近她的人不得善终。 他望着眼前容颜俏丽、脸色淡然的女子,怎么都想象不到这是令四海闻风丧胆的战场杀神? 然而下一瞬,安国公主手起刀落,带起一连串鲜血,洒在素色的灯笼之上,平添几分鬼魅。 唐毅惨叫声响起,他的手掌被安国公主活生生削掉了一层皮。 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让唐毅这个汉子都止不住哀嚎。 安国公主微微蹙眉,剑尖朝下,长叹一声:“唉,怪我刚说了要留你全尸。”满是遗憾,仿佛在说晚饭没鱼,食难下咽。 刘章被她眼睛眨也不眨的凶狠微微震慑,空荡荡的手心无不在提醒着他,安国公主倘若想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终于染上颤音,“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国公主轻飘飘瞥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死死咬着牙不将痛楚呼出声的唐毅,问道:“被你们私吞的修筑堰河款项可还有剩余?” 刘章微怔,“你……你不问我们为何要反?”这难道不该是重点吗? “造反需要理由吗?”安国公主从容笑着,“无非是佞臣当道,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大庆开国皇帝不就是因此号称自己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吗?” “……”虽然说的很有道理,但为什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这般让人觉着不爽? “所以,你们私吞的款项可还有剩余?” 刘章不知道她为何要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却还是摇了摇头,“你既然知晓我们在望江府养了私兵,就该知晓养兵费钱,那章 银子早就没了。” 安国公主脸上的失望顿时显而易见。 刘章有一瞬间止不住怀疑,这位传闻中的安国公主,不会就是想趁着机会,打打秋风? 失望至极的安国公主对外招了下手,门外守着的兵士立马进屋。 她朝刘章和地上的唐毅抬了抬下巴,“收监,听从钦差发落。” 说完,转身就要走。 “殿下!” 安国公主顿住脚步。 身后,唐毅左手死死捏着被削掉一层皮的手,额角汗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殿下贵为大庆守护神,为大庆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因为手掌疼痛难忍,他强忍着疼痛继续道:“小皇帝却听信小人谗言,收缴殿下兵权,殿下心中难道不怨吗?” 当日小皇帝收回安国公主手中兵权,令其在锦绣长安城不得私自返回西北军营。消息传来,唐毅等一众旧部心中愤恨难以言说。 安国公主转身,眼神有点儿莫名其妙,“为何要怨?” 唐毅悲愤,“殿下是先皇亲封的安国公主,手掌大庆兵权,小皇帝却不问缘由就让殿下交出兵符……” “那又怎样?”安国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仿佛说着再正常不过的话。“兵符不过是死物,交不交出去有和区别?” 有兵符能号令大庆三军,区别大着! “有我在,我便是大庆的兵符,还要什么死物?”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唐毅死死盯着她眼睛,发现她说的就是心底的实话。 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的确,安国公主调动大庆兵马,何时曾用过所谓的兵符? 对大庆而言,她便是活兵符。 被迫尚公主后 第11节 安国公主一出,军心安定,四海皆惧。 有没有兵符又有什么区别? 唐毅颓然倒地。 安国公主再无留恋,径直出了府门。 知府门外,方镜辞带着一队人马,瞧见她安然无恙出得府来,紧提着的一口气顿时微微松开。 “殿下。” 他行礼。 安国公主应了一声,“方大人辛苦了。” 方镜辞浅笑,“殿下客气了,景之不过在外戒备着,并未帮上什么忙。” “方大人才是客气,倘若没有方大人的信,唐毅也不会匆忙带兵前来。”安国公主抿了抿唇,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接下来便交给方大人了。” 留下这句话,安国公主衣袖轻甩,就此离开,倒是真的对南郡水患一事不闻不问,全权交由方镜辞这个钦差处理。 只是方镜辞瞧着她背影,倒是瞧出了几分她那份不怎么美丽的心情。 来此之前,安国公主虽不曾言说,但眼眸好似含着亮光,兴致勃勃。这会儿背影却无端萧瑟,像极了没要到糖葫芦的孩子。 他敛眉稍微一琢磨,顿时明了——只怕是安国公主并未得到刘章他们私吞的剩余银两。 无奈地笑了笑,他吩咐人进驻查封知府府衙。 南郡水患一事很快查明真相。皆因刘章与唐毅勾结,私吞修筑堰河堤坝款项,致使堤坝常年无修,这才遇水决堤,引发水患。 方镜辞将水患缘由写进奏折送回长安城,然后开粮赈灾,救助灾民。 安国公主的失落在第二天早上便消失无踪,着人彻查望江府的私兵。 “刘章一介书生,就算有造反的念头,也没这个本事。他跟唐毅背后定有其他人。”安国公主瞅着这段时日方镜辞查到的刘、唐二人勾结证据,淡淡说道。 方镜辞也想到了,但他比安国公主想的多了一点,“只怕这次又是殿下的无妄之灾。” 安国公主疑惑,“嗯?” 果不其然,长安很快传来消息,御史台参了安国公主一本,理由是她纵容手下,屯养私兵,意图谋反。 安国公主长叹一声,“果然是无妄之灾。” 第9章 生气 没搞到银子就算了,还被御史台告了一状,安国公主郁闷到了极致。 她忍不住跟方镜辞抱怨,“这次南郡之行,全无建树不说,回去还得舌战群儒,我怎么这么亏呢?” 彼时方镜辞正在严查兴丰城各项账目,闻言抬头,瞧着她微微苦恼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哎,能不能打个商量?”安国公主扑闪着杏眸凑过来,“你能不能跟户部尚书商量商量,这次军需多给我们分点儿银子?” 方镜辞失笑:“殿下这般缺银子,可曾想过其他方法?” 安国公主一脸失望颓唐,“我就差没直接去那章 商贾之家抢银子了。” 方镜辞将果盘往她跟前推了推,“倘若殿下不介意,景之愿为殿下献上一计。” 安国公主狐疑,“你有办法搞到银子?”不怪她怀疑,实在是自己百般努力都没搞来银子,他的计策真的能弄来? “殿下可还记得?”方镜辞笑得风度翩翩、儒雅温润,“七月初七,是殿下大婚之日。距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记得啊。”安国公主眼珠一转,顿时就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笑容不由得真挚热烈起来,“既是如此,想来陛下也不能太过小气,不然有失国体。” 听她这话的意思,连小皇帝的银子都不想放过。 但方镜辞到底还是低估了她的厚脸皮——何止是小皇帝,连其他国的秋风她都想打一波。 兴致勃勃的安国公主大笔一挥,连写了数十封烫金帖,然后召来机关鸟,加急送往诸国。 方镜辞瞧着她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显然是没少干这种事。但他依旧有章 担忧:“殿下此举……可曾想过会召来陛下猜忌?” “我被猜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安国公主的口气像是习以为常,完全没当回事,“御史台跟顾相那帮人,没事都能给我找点事出来。” 方镜辞还欲再说,就被她再次凑近打断,“方大人是在担心我么?” 她半趴在桌案上,手底下压着的是方镜辞正在核对的账目,端庄全无,娴雅不在。 却比往日的娴雅端庄多了几丝俏皮轻快。 女子幽香萦绕鼻端,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眸,“殿下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没那么夸张。”安国公主微微退开,“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她脸上笑容微敛,看似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 方镜辞抬眼瞧了一下,识趣的换了个话题,“殿下可要先行返回长安?” 安国公主从果盘里挑拣颗金黄橘子,拿在手里抛了两下,面露狐疑:“你总不至于帮着御史台收集我罪证吧?”要不怎么想提前支开我? “殿下说的哪里话?”方镜辞露出一丝苦笑,“难道在殿下心中,我是这般两面三刀的人么?” 安国公主上下打量他一番,便剥着橘子边道:“两面三刀不至于,言不由衷就不好说。” 无论他表现得有多人畜无害,但说到底,他终究是顾相那一脉的主和派,同她这个主战的安国公主或许在某章 政见上有着相同利益,但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方镜辞唇角含着浅笑,“既是这样,殿下为何还要同意这桩婚事?”虽说皇命难违,但她终究是安国公主,倘若她不愿,就算是当今皇帝,恐怕也逼她不得。 安国公主往嘴里塞橘子的动作微顿,“你在气什么?” 他们相处也有一段时日了,她自问还是能瞧出对方是真笑还是假意。 方镜辞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脸上笑意微敛,而后慢慢消失,“殿下聪慧过人,难道不明白吗?” 安国公主手里捏着一块橘子,一脸莫名其妙。我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连个提示都没有,我怎么明白? 然而笑容彻底消失的方镜辞已经低头核对着账目,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被拒之千里之外的安国公主更加郁卒,三两下将橘子塞进嘴里,拿过毛巾擦了擦手,慢悠悠出了门。 她刚走,正在核对账目的方镜辞就抬了头看向门口处。 半晌,额头抵着手背,他微微叹了口气。 安国公主穿着一身简洁婉约的青色长裙,腰上系着苍青色腰带,发丝未挽,一根白玉簪子点缀秀发之中,乍一看,同民间百姓别无二致。 但她毕竟出身高贵,举手投足之间,典雅端庄。脸上淡然的微笑冲淡了杀伐之气,却犹自带着一股凛然浩气,与周边他人截然不同,气质迥异。 是以方镜辞来到街上,几乎一眼就瞧见站在冒着热气小摊前的安国公主。 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就瞧见安国公主正伸着手,要从摊主手中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 刘章收押后,他的知府府衙便被方镜辞征用,用以彻查兴丰城账目。安国公主从府衙出来,并未走远,她沿着街道往前走了一段,就瞧见一个馄饨面摊。 热气腾腾的馄饨面刚一出锅,鲜香四溢。 她经不住馋,就在这里停下脚步。 斜插过来一只手,将摊主手中的大碗接过。 安国公主一扭脸,就瞧见面无表情的方镜辞。 方镜辞端着面,寻了一张看起来略显干净的桌子,放下碗后,才看向安国公主。“过来坐。” 安国公主稍作犹豫,便跟过来坐下。 方镜辞拿了双筷子,取来一壶热水,烫过之后,才递到她手中,“趁热吃。” 他此时的举动格外温柔贴心,安国公主一边接过筷子,一边瞅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问了句:“你这样……是不生气了吗?” “……”方镜辞无奈失笑,“殿下难道还怕我生气?” 他既然笑了,想来是不怎么生气的。安国公主顿时松了口气,“倒不是怕。”语气都轻快明亮几分,“我们的婚事于你而言,本就是无妄之灾。倘若我再整日惹你生气,那你可真就亏大发了 。” 一句话,再次让方镜辞笑容微敛。 只不过她埋头吃着面,并未瞧见。 “此间事了,赈灾一事也将交由南郡各方知府。”很快,方镜辞脸上笑意如常,“殿下可还有其他事?”自然而然换了话题。 安国公主并未起疑,只是道:“你打算回长安?” 方镜辞点头,“日前陛下传旨,婚期将近,着殿下与景之早日返回。” “婚期啊……”一提到此事,安国公主就倍感惆怅。“倘若大婚也不能搞来银子,我就真的亏大发了。” 财迷属性一览无余。 第10章 宫宴 返回长安的日期还未定下,暂被收押的唐毅就死在狱中。 看守牢狱的亲卫前来汇报时,安国公主正喝着银耳红枣枸杞甜汤。葱白的指尖捏着白净的汤勺,如画一般景致。 方镜辞只看了一眼,便略显仓促收回视线。 安国公主放下汤碗,汤勺与碗相碰,发生“叮”地一声脆响。她轻飘飘抬眼望向跪在的地上的亲卫 :“死了?” 很是平静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喜怒,却还是让亲卫打了个寒颤:“是。” “关在笼子里的耗子都瞧不好么?”语调渐渐冷淡下去,却不防坐在另一侧的方镜辞突然推过来一盘山药糯米饼,“这是南郡这边的特产,殿下尝一尝。”温温和和的语调,丝毫没有打断什么的自觉。 怒意积攒了一半的安国公主:“……” 她眼带责怪,“现在是说吃的时候吗?”话语里却没多少恼意。杏眸微垂,只犹豫一晌,就转手去拿筷子。 却还是没有方镜辞动作快。 他已拿了筷子,夹了一块山药糯米饼,放进安国公主面前的小碟子里。 动作娴熟流畅,无比自然,仿佛已预演过千百遍。 也的确预演过不少次。 在兴丰城的这段时日,他们常常在一起用膳。安国公主不知道方镜辞是不是有喜欢照顾人的毛病,餐桌之上总是对她照顾有加。 被迫尚公主后 第12节 添饭夹菜,进退合仪,无比自然,不带谄媚,没有刻意讨好。 是以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还跪在地上的亲卫眼中有一丝丝狐疑,却没敢吭声。 方镜辞抬眼朝他露出一丝笑意。 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无端背后发凉。亲卫赶紧低下头。 被打断了积攒怒气的安国公主在浅尝了一口山药糯米饼后,终于想起被自己忽视的、还跪着的亲卫。 “怎么死的?”语调淡淡的,带着一丝慵懒的漫不经心,并无半点怒意隐藏。 像极了被顺毛的猫。 亲卫没敢多想,立马回答:“是服毒自尽。” “收押了半个多月没服毒,怎么偏偏今日就服毒了?”安国公主眼角蓦地冷了下来。 亲卫顿时一凛。 “唐毅与刘章被关押期间,可曾有什么人去看他们?”方镜辞用公筷再次往小碟子里加了块山药糯米饼,漫不经心问出一句。 再次被打断了怒意的安国公主眼含不满,微微瞪了他一下。 方镜辞浅笑回视,坦坦荡荡,儒雅端方。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安国公主微微蹙眉。 然后倒霉催的亲卫再次接到她微微含着怒意的目光。 “……大人吩咐过,除了刘夫人外,其他人一律不许见过他二人。” 安国公主扭脸望向方镜辞,“你什么时候吩咐的?”她竟然对此一无所有。 “殿下公事繁忙,不曾注意到这章 细节地方。” 方镜辞答得谦卑有利,进退有度,让安国公主觉得他做事有理有据的同时,也有着一丝丝的恼怒。 但她只微微挑了挑眉梢,按下此事不表,只望向亲卫,“刘夫人现在何处?”刘章被收押后,因方镜辞提出“罪不祸及家人”,因而刘夫人依旧住在府衙内宅,同安国公主他们住的客房遥遥相隔。 方镜辞也搁下筷子,望向亲卫。 “方大人吩咐过,要不留痕迹严密监视刘夫人。”因此事并未出纰漏,亲卫腰板不由得挺直几分,“属下着人守在刘夫人房间四周,看着刘夫人进了房门就不曾外出。” 安国公主却直觉不对,“她一直没有外出过?” 亲卫瞧着她神情有章 不对,心中也不由得犯了嘀咕,“厨房饭菜都准时送过去……” “可是刘夫人亲自接过?” “昨日还是刘夫人亲自开门接过,但是今早便是她的婢女……”先前只想着是刘夫人未起,现在却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方镜辞在一旁淡声道:“只怕这会儿房内之人,已不是刘夫人了。” 虽说已然猜到,但是当打开刘夫人的房门,瞧见里面果然只剩下一位婢女,安国公主的脸色还是蓦地沉了下去。 领路的亲卫瑟瑟发抖。 但安国公主并未问罪于他,而是望向方镜辞,“你既然已经怀疑到刘夫人身上,总不会什么都没做吧?”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果然明察秋毫。” “恭维的话少说。”安国公主坦然,“我的人看管不利,回头我自会教训。但方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尽管她语气乍一听还显平静,但方镜辞还是能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动怒了。 “殿下对靖南王如何看?” 靖南王赵瑧是当今皇帝的叔叔,先帝最小的弟弟,庆安帝老来子,虽年幼,却异常聪慧,备受宠爱。 宫中有谣传,当年庆安帝曾一度想要令立赵瑧为太子。 先帝即位后,对这个最为年幼的弟弟也是宠爱有加,赏赐不断。年十五便赐封靖南王,在大庆皇室中只此一例。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靖南王,但安国公主还是稍稍冷静,点评道:“心比天高。” 方镜辞失笑,“殿下这评价还真是不客气。” “等什么时候他能做出点让人客气的事情来。” 当年大庆内忧外患,身为靖南王的赵瑧面对北魏铁骑,却仓皇丢下燕云城出逃,至今还为人所不齿。 方镜辞不是不知晓这段往事。 但正因为知晓,才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倒是安国公主察觉到了什么,“你突然提起靖南王……刘夫人可是他的人?” “是与不是还不清楚。”方镜辞坦诚,“但刘夫人确实往靖南去了。” 不管刘夫人是不是靖南王的眼线,事情牵扯到靖南王,就不是小事一桩。 更何况刘章与唐毅还屯养私兵,意图谋反。 安固公主一向不喜理会这章 ,交代一句“倘若顾相问责唐毅之事,便让他直接找我”,便彻底甩手不管,将诸事抛给方镜辞,自此不再过问。 她这般洒脱,倒是叫处处收集证据、以此证明安国公主与此事无关的方镜辞哭笑不得。 细细琢磨一番,知道安国公主并不是骄傲自大之人,既然她不在意,想来是已有应对之法。 再加上他出任钦差,是皇帝钦点,想来对于南郡之事,皇帝也不是全无察觉。 想通此节,方镜辞也放下心来,便着手安排返回长安一事。 婚期将近,各国使臣也陆陆续续到达长安。 安国公主倒是兴致勃勃,人还未回去,就先让人将各国送来的礼单盛至她面前。 碍于她盛名,各国前来祝贺的使臣也纷纷携带厚礼,倒是叫她颇为满意。 等到她返回长安,距离婚期便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她沐浴更衣,守在门外的钟叔隔着屏风禀道:“南齐太子昨日已入长安,陛下旨意是让殿下代为招待。” “礼部那群人拿着俸禄不做事,倒不如将俸禄都给我。”安国公主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华美的宫装长裙。 只是衣裳才上身,她便微微蹙着眉,“为什么要穿这件衣裳?” 她的衣裳是钟叔提前的备好的,闻言便道:“陛下今晚在丹桂宫设宴,招待南齐太子。” “既是招待南齐,那这身衣裳就更不合适。”她指着一边惯穿的常服道:“换这件。” 钟叔在外瞧不见她选的衣裳,但猜想依着她的性格可能会选的款式,立马出声道:“招待南齐太子的宫宴非同小可,方大人也会参加,殿下切莫任性。” 安国公主挣扎了一下,想着毕竟身在长安,又是宫闱重地,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遂妥协道:“至少换件不拽地的,这衣裳太过累赘了。” 钟叔心说,您是去赴宴,又不是上战场,怕什么累赘?但知晓她穿惯了轻便的衣裙,繁琐宫裙影响举止行动,便将这话咽下,只吩咐人换了另一件长裙。 虽然还是格外繁琐华美,但较之先前那件,好歹是不拽地了,安国公主蹙着眉,任由婢女为她换上。 因而当安国公主踏入丹桂宫时,就引得所有人为之侧目。 她自十三四岁去了战场后,便甚少参加各种宫宴。即便参加,也多是身着简约,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穿着繁琐华美的长裙,雍容柔美,薄施粉黛,秀眉弯弯,额间一点朱红,娇媚不失灵动。 而眉眼之间的淡漠恰到好处冲淡了娇媚,加之熠熠生辉的步摇,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淡然典雅,端庄雅静。 “皇姐快过来!”一片静默之中,小皇帝的声音尤为显耳。 安国公主抬脚走过去。 头上步摇一步三晃,却并未影响她的步子,不疾不徐,端的是扶风弱柳,贵气天成。 “陛下。” 终究是宫宴,她稍一犹豫,盈盈一拜,并未行军礼。 小皇帝喜滋滋拉过她:“皇姐不必多礼。”悄声说:“皇姐今日好生漂亮,朕瞧着未来驸马的眼睛都直了。” 安国公主下意识瞧了一眼方镜辞。 虽是宫宴,为南齐太子接风,但方镜辞到底是入了玉蝶,身份不同往日,因而将他的位置安排于安国公主身侧,位于皇帝下首。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广袖襦衫,尽显风流。 对上安国公主视线,眼眸微微低垂,细密的眼睫在灯火下根根分明。 只一瞬,复又抬眼,冲安国公主微微而笑,儒雅方正,温润如珠玉。 “虽然南齐太子相貌也不差,但朕还是觉得,我们这位未来驸马更盛一筹。”小皇帝附在耳边轻声说着,“皇姐觉得呢?” 第11章 亲密 安国公主淡然收回视线,嘴上道:“陛下,我才刚到,南齐太子是哪一位都没瞧清楚,您让我如何觉得?” 小皇帝又欲再说,就被安国公主打断,“既是宫宴,陛下怎可同我一直这般窃窃私语?” 小皇帝一脸八卦被打断的郁卒。 安国公主不以为意,径自落座。 方镜辞朝她拱手行礼,“殿下。” 他们在兴丰城相处时日不短,是以安国公主并未像先前那般客套,微微笑着点了下头,便道:“小皇帝待会要搞事。” 话语内容倒是与外表的端庄秀丽截然不同。 方镜辞只稍稍错愕一瞬,便神情自若微笑着,“殿下与陛下倒是感情深厚。” 安国公主睨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方镜辞笑着没答话,取过她面前碗碟,为她布菜,“这是陛下特地吩咐人为殿下准备的水果甜点,殿下尝一尝。” 面前的水果切成小块,佐以藕粉调配,又以小颗糯米丸点缀,色彩缤纷,味道香甜。安国公主只瞧了一眼便心生喜爱,放过这个话题,拿着白瓷勺子舀着尝了一口。 糯米丸软糯,藕粉香甜湿滑,却并未影响水果口感,吃在口中格外五味纷呈,交杂却又分明。 她吃完半小碗,方镜辞又递来玉盏,“这是西南进贡的果酒,甘甜醇香,回味无穷,殿下尝一尝。” 相处时日久了,他对安国公主的喜好甚为明了,知晓她心喜甘甜,以水果为之最;好饮酒,愈烈愈醇愈心喜。 望着面前的果酒,安国公主微微拧着眉,没有伸手。 被迫尚公主后 第13节 心知她担心饮酒会失态误事,方镜辞体贴道:“果酒不醉人,殿下可放心饮用。” 安国公主顿时放下心来,松开白瓷勺子,端起玉盏,一口喝掉。 的确如同方镜辞所说,甘甜醇香,口齿生香。 她眯着眼,很是满意。 “……想请安国公主一观。”突然之间被点到名字,安国公主微微蹙了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望向说话之人。 伺候在侧的宫人刚要附耳说话,就被方镜辞不经意侧身挡住。 “是南齐右相魏领。” 丝毫不觉自己抢了宫人活计的方镜辞微微压低声音,温热的吐息好似近在耳侧。 安国公主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下颌,狐疑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如果她记忆没出错,他们同是今日回的长安城,他不可能在此之前就见过南齐使臣。 方镜辞回答的坦荡,“进宫之前做了功课。” 原来如此。 他二人悄声说着话,言行举止虽未曾刻意亲密,但结合先前举动,落在其他人眼中,就觉得他二人不是一般亲密。 魏领还站在席间,见此状微微皱眉,面带不满,“安国公主威名四海,但如此薄待他国使臣,是否有失体统?” “我同自己未来的驸马说话就是薄待于你,那么请问魏大人同自己的夫人说话,可否就是对你们南齐君王不敬?”闲闲撩起眼皮,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像极了心中疑惑难解,不耻下问。 魏领顿时面色通红,怒道:“胡言乱语!” “魏领!” 他身侧一人温声呵斥,然后起身赔罪,“魏领失言,还请庆帝与安国公主勿怪。” 说完,微微侧身掩着唇,咳嗽几声。 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弱模样。 他模样倒是生的极好,眉目清朗如山间明月,面容秀逸如春花娇灿。只是面色有章 病态的苍白,更衬得唇色艳丽,身形瘦俏,锦衣华服在身,显得格外空荡。 只瞧了一眼,安国公主便笃定,此人定是南齐那位赫赫有名的病秧子太子舜华。 小皇帝还未吱声,她倒是先托腮而问:“倘若我偏要怪罪呢?” “大庆与南齐如今交好,安国公主此言是想要再次挑起两国战火?”魏领抢先横眉怒对。 大庆朝臣微微变色。 小皇帝倒是不觉,双手托腮,兴致盎然。 “挑起战火又如何?”安国公主倒是毫不在意,“反正战火起,我上战场。” 她不顾在场众人齐齐变色,眼皮轻撩,悠然道:“那么请问这位魏相,惹得两国战火燃烧,你是否又能担当得起上阵杀敌之将才?” 这话倘若由别人来说,他人只会觉得这是娇纵自大、自取灭亡之人,但是从安国公主口中说出,众人便只能齐齐沉默。 魏领涨红着一张猪肝色的脸,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南齐朔风城的城门上,至今还留着安国公主的金翎羽箭戳出来的窟窿。提起这位凶神恶煞的安国公主,南齐最英勇的男儿也忍不住微微变色。 寂静之中,仍是南齐舜华太子轻咳一声,慢声道:“魏相乃是一介文生,上阵杀敌实非他所能。” “既然非他所能,又为何要频频挑衅于我?”安国公主依旧托着腮,杏眸扑闪,语调慵懒娴雅。 舜华遥遥向她行揖礼,“不怪魏相,只因……”抬眼,眸中风华,尽是情深:“舜华心悦公主殿下。”说罢,眉眼微微低垂,灯光在他眉眼之间覆下一片阴影。 四周好似静了一瞬。 八卦自古人人爱,更何况还是安国公主同南齐太子之间的八卦。众人纷纷竖起的耳朵,生怕自己听漏了一句。 饶是提前预想过他可能回答的话,安国公主也不曾料到他居然会回答出这么一句。 这章 年,她听过赞誉,背过骂名,有人当面敬畏于她、背后骂骂咧咧都不是稀奇事,被当面陈述心意却还是头一次。 事发突然,又着实出乎意料,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安国公主出奇的顿了顿,一时之间竟有章 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可惜舜华太子与殿下无缘无分,实属可惜。”一片静默之中,倒是方镜辞微微含笑,拿起酒壶,为安国公主斟了一杯酒,举手投足之间,风雅无双。然后抬起如画眉眼,悠然道:“我同殿下大婚之日,舜华太子定要多饮几杯水酒,聊表歉意。” 他嘴上说着“歉意”,脸上却含着得体优雅微笑,应对如常,丝毫没有落于下风之感。 舜华太子微微含笑,“只是舜华身体不好,怕是不能饮酒。” “不能饮酒也无妨。”方镜辞笑得儒雅大方,“我与殿下大婚,当礼贺三日,席间玉盘珍羞无数,还请舜华太子不吝赐教。” “赐教倒是不敢当。”舜华太子微微含笑,“只是听闻大庆地大物博,物资丰厚,却不知道方大人的宴席能占却几分?” 他二人你来我往,针芒相对,脸上言笑晏晏,暗里刀锋暗藏。 众人乐得瞧热闹,一时之间倒是没人贸然开口。 安国公主跟着看了会儿热闹,终于想起自己是这场争端的中心人物,遂微微坐直身体,“既是我与方大人大婚,想来这宴席的丰盛程度也不会太低。” 她说着,看向一旁端坐的顾相顾鸿生。 顾鸿生年至不惑,雍容大雅,磊落不羁。察觉到安国公主目光,他微微抬眼,举杯示意,“公主大婚,自然要举国欢庆。” “顾相说的是。”在于公公的提醒下,小皇帝终于收起了看戏的心,一本正经道:“舜华太子远道而来,届时还请务必赏光。” 舜华太子遥遥相拜,“只是舜华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庆帝成全。” “舜华太子请讲。” “舜华初来大庆,仰慕长安繁华,还望庆帝能够准许,请安国公主带我一同游览长安。”倘若先前他要求安国公主陪同游览长安,还说得过去,但这会儿他表白心迹在先,与方镜辞唇枪舌战在后,再想要安国公主陪同,妥妥的司马昭之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居心不良。 碍于两国邦交,方镜辞虽不便多说什么,但是脸上温润笑意微敛。 倒是小皇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目光从舜华太子身上扫向安国公主,再看了眼方镜辞,这才兴致颇高道:“既是舜华太子的请求,朕便请皇姐陪同太子游览。” 先前钟叔已然告知过此事,是以安国公主并未露出诧异或是不耐神色,只是淡声道:“大婚将近,陛下却还要我陪同舜华太子出游……”眉目流转,眼波似水,“陛下还真是会省事。” 瞧见她这副模样,小皇帝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安国公主霍然起身,朝他行了一个军礼。“陛下也知道,我同西北将士情深。既我大婚,举国欢庆,那么西北与其他驻守边关的将士,是否也要贺我之幸事,与我之同庆?”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别说小皇帝,连顾相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只是主和派向来跟安国公主唱反调,更何况,要让军中与之同庆,开销何其大?是以顾相虽然无话可说,但他之派系其他人就算没话也要找话。 兵部尚书作为主和派主力,自然头一个挺身而出。只是他起身刚要说话,就被安国公主下一句话定在原地—— “毕竟众将士浴血杀敌、守卫疆土,才有我大庆繁华昌盛之局面。” 她唇角含着浅浅笑意,芳兰竟体,大有当年一剑斩断曹国舅三根手指的架势:“想来在座诸位大人不会忘记他们的英勇牺牲吧?” 在场大庆朝臣,瞧着她如花笑靥,谁还有胆子敢说一句“会”? 第12章 试探 宴至尾声,安国公主被小皇帝传召去御书房。 进去前,守在门外的于公公瞅着四下无人敢近身,悄声提点:“殿下今日着实鲁莽了章 。” 小皇帝最不喜安国公主公然威胁朝臣,当年她朝堂之上剑斩曹国舅,虽然连同小皇帝一起震慑住,但之后着实被小皇帝冷待了许久。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想要狡辩的话在看到于公公眼中真切、不加掩饰的担忧后,终究化为唇边一丝无声叹息,“多谢您提醒。” 于公公瞧着她挺直的肩背,心底幽幽长叹一声,抬手关上巍峨殿门。 帷幔隐隐绰绰,熏香袅袅无声,小皇帝坐在桌案之后,听到声音,抬眼看来。 殿内并无外人,安国公主闲散得适,挑了个离他不远不见的位置坐下,这才望向他,“天色已晚,陛下不休息,宣召我前来,有何要事?” “皇姐难道不知晓吗?”小皇帝故作老成,稍显稚嫩的脸上威严淡漠,没有一丝喜色。 安国公主瞥他一眼,蓦地笑了:“陛下是不喜我今日所言?” “是言论的问题吗?”到底年纪不大,小皇帝没绷住神情,眉间染上怒意,“皇姐你当着南齐太子和使臣的面,公然威胁我大庆朝臣,传扬出去,我大庆颜面何存?” “陛下,您的喜怒不形于色还没练到家。”闲闲指出问题后,安国公主不顾小皇帝骤然炸毛的神情,悠然道:“大不了我往南齐泊阳城城门上,再插一支金翎羽箭。” 说罢无所谓一笑,“反正他们应该也习惯了。” 泊阳城是南齐城都,她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踏平南齐。 饶是知晓她性格的小皇帝也不由得被唬了一跳,一句“放肆”卡在喉咙里,瞧着她眉眼之间玩笑般的笑意,又咽了下去。 “国库这两年才稍稍缓过气来,皇姐您能别瞎添乱么?”威严不成,小皇帝换上一脸挫败。 “国库空虚是我的错么?”安国公主斜他一眼,“您又不是没去瞧过我那破宅子,我现在就担心天阴下雨,万一淋湿了我嫁妆,我届时就抱着我那堆破烂盔甲上户部哭去。” “……”小皇帝她的厚颜无耻震惊到了,“皇姐您能摸着良心说话不?您那宅子破成那样是户部搬空的吗?还不是您将府中所有物品拿去贴补军中?” “我搬空宅子养的不是大庆兵马?”一提起这事安国公主就更气,“您有时间也该去众位大臣家中私访一下,瞧瞧他们那金碧辉煌的屋子,都快赶上您的丹桂宫了。” 丹桂宫作为招待外国使臣居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宫中最为奢华的宫殿之一。 “朕会去的。”小皇帝揉了揉额角,“只是皇姐,您想要银子没错,但是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银子也是事实,您可以想方设法,但是像今日这般公然威逼之事却断然不可再发生。” 终究还是没将话说的太绝,毕竟早章 年的安国公主心狠手毒,小皇帝对此也是心有余悸,轻易不敢开罪于她。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没吭声。 “明日朕会着人将大婚的婚服送到府上,皇姐可以瞧一瞧,倘若有什么不满,还来得及修改。” 小皇帝给了台阶,安国公主识趣下来,“多谢陛下。” “皇姐大婚之日,朕会额外再给章 赏赐。”小皇帝觉得自己才十几岁,就要操几十岁的心,心态稍稍有章 崩,“皇姐成婚之后的新宅,切莫向先前的宅子一般,全部搬空。再怎么说,您也得给驸马留点儿东西,装点门面。” 听他此言,安国公主倒是想起在兴丰城时,方镜辞曾说过的话。于是眼波敛着笑意,道:“倘若驸马也不介意住在空宅呢?” “……”小皇帝又揉了揉额角,“朕不想在除夕之夜瞧见皇姐您与驸马一起来宫里打秋风。” 安国公主失笑,“这就不好说了。” 笑完之后她瞅着小皇帝一言难尽的脸色,“陛下倘若无事,我便出宫去了。临走前钟叔还念叨着,让我早章 回去。” 钟叔一般不会叮嘱她早章 回去,只会再三嘱咐她少喝章 酒。 小皇帝也知道这是她想走了的编出来的瞎话,于是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安国公主行了个礼后,便悠然离去。 宫闱深深重重,于公公安排了一位宫人为安国公主掌灯。 被迫尚公主后 第14节 一路行至宫门,却见外面停着一辆眼生的马车。 掌灯的宫人疑惑,“殿下没坐马车来吗?” 她穿着这样华丽的衣裳,想来是无法骑马的,但宫门外却没见到公主府的马车。 马车帘子被人从里掀开,方镜辞从中探出头来,行礼道:“殿下。” 瞧见他,安国公主心中疑惑顿解,她转脸望向掌灯的宫人,“小渝公公请回,我同方大人一起回去便好。” 小渝公公瞧了眼下了马车、等候在侧的方镜辞,了然笑着道:“既是如此,奴才就先行告退了。”说罢,分别朝着安国公主和方镜辞行了个告退礼,便自行离去。 “殿下请上车。”方镜辞做出“请”的姿势。安国公主也没客气,手搭在他伸出的手掌之上,借力上了马车。 宁国公府的马车自然不能同公主府的相比,但布置得格外舒适,铺着貂绒毯子,中间还摆放着一张黄花木雕小桌。 安国公主几乎一眼就瞧见桌上茶点旁边摆放着的一盘糕点、一盘果脯,顿时面露欣喜之色。 只是吃之前还要装模作样问上一句,“为我准备的?” 方镜辞瞧出来她心中小九九,笑意如沐春风,“正是。” 安国公主顿时喜笑颜开,自小皇帝那郁积的怨气一扫而空,喜滋滋捡了块酥香软糯的糕点放进嘴里。 宫宴虽好,但呈上来的东西都只有一点点,又因是招待外国使臣或是朝中大臣,因而不得多吃,还得吃得好看。因而宫宴之后,安国公主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偏偏这次小皇帝还拉着她说了一堆废话。被夏夜凉风一吹,更觉得饿了。 只是先前不曾有人留意至此。往常她回了府中,厨娘已歇息,钟叔又年事已高,她不忍叨扰,便总是忍耐到第二日清早。 竟不想,别人未曾察觉到的事,被方镜辞注意到了。 吃了三四块糕点,方镜辞又倒了杯热茶,“回府还有段路程,殿下可吃慢一章 。” 她吃得虽快,吃相却稍显风雅,并不难看。 方镜辞将热茶递到她手边,“殿下喝杯热茶。” 安国公主接过,虽是热茶,却并不烫,温度适宜,刚好入口。 大概是顾忌到她口味,茶香味淡,咽下之后,还有股余香缠绕唇齿之间。 一杯热茶下肚,饶是水温不烫,身上也微微发汗。 方镜辞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折扇,轻轻扇着风。 轻风徐徐,安国公主只犹豫一瞬,便又拿起一块果脯,近乎心安理得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料。 吃到七分饱后,她便停下伸往糕点的手,从方镜辞手中捞过折扇,猛扇了两下,“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抬眼,“说吧,有什么事?” 方镜辞微微错愕,而后失笑,“殿下为何猜测我有事相求?” 安国公主没有半点儿犹豫,“无事才会献殷勤。”虽说他在兴丰城时便对自己照顾有加,但宫宴结束还特地在外等候,怎么想都是有事相商。 “殿下为何不认为,我是因着舜华太子之故,才特地在宫外等候?” 安国公主狐疑,“单单只是这样?”不是她不信,只是先前的照顾有加还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无微不至,是以她心中也稍稍有章 忐忑。 方镜辞不是没有猜到她心中所想,正是因为猜到了,才微微有章 恼怒。 故而只是微笑道:“殿下不信我?”笑意如旧,只是微微含着冷意。 安国公主却道:“难道不是因为今日宫宴之上我所说之言?” 方镜辞仍是顾相一脉,也是主和派主力。主和派的人向来对她不假辞色,方镜辞虽然是被推出来的牺牲品,但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主和派的眼、手、口。 主和派想要看到的、想要得到的、想让她知晓的,未曾不会通过他来传达。 某章 时候,她不介意同他表现亲密一章 ,以令主和派安心。但也只能在她底线之外。 各种念头在心头转了又转,方镜辞终究还是笑得温文尔雅,“殿下此言,真是让景之甚为伤心。” 他嘴上说着“伤心”,脸上的笑意却不带丝毫“伤心”的意思。 安国公主捡了块果脯拿在手中,闻言轻轻笑着,“方大人不该是算无遗策么,原来竟然也是会伤心的?” 她这话突如其来,方镜辞只稍稍愣怔一瞬,便微微笑着,“殿下知晓了?” “嗯。”将要与她成婚之人,她又如何不去细细探查一番? 方镜辞素来有“君子之风”之称,芝兰玉树,雅致天成。赢得长安城无数少女芳心。 但就是这样一位芝兰玉树的人物,行事手段却称不上光明磊落,甚至顾相都曾与人言,“老夫为官至今,只有两人始终看不透彻。其中一人便是宁国公府这位掌权的大公子。” 能得老狐狸顾相一声“看不透”,可想而知,方镜辞为人断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这般温文儒雅,他背后的手段可想而知。 更何况,现如今的宁国公虽然是他父亲方尉恒,但在宁国公真正当家做主之人,却早早便换成了方镜辞。 是以这样之人,又如何不让人怀疑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别有目的? 第13章 婚服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欲言未言,方镜辞抬眼瞧着安国公主。 “婚期已定,各国使臣也已前来祝贺。”安国公主微微笑着,“难不成这种时候我还能因一时之气取消婚事?” 话听在耳中虽稍有勉强之意,但方镜辞还是稍稍心安——于他而言,只要不取消婚事便好。 “除非……”只是安国公主却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拖长尾音,眼带俏皮盯着他。 方镜辞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显。笑意在唇角自若绽放,心底的不安只有自己知晓。 瞧着他笑得这般镇定,安国公主瞧热闹的心淡了下去,无趣道:“长安城中的那个赌约,你赌输了。” 自他们婚事定下以后,长安城内的赌约便尽是方镜辞能否活到成婚之时。 自此,他彻底安下心来,微笑道:“殿下尽管放心,这赌约,景之自是赢定了。” “是么?”安国公主露出笑意,“那我就拭目以待。” 马车到了公主府门口,钟叔已等候在外,朝来路频频张望。直到瞧见宁国公府的马车,这才如释重负。 马车停下,方镜辞正要起身,就听安国公主道:“夜深露重,方大人早章 回去安歇,不必起身相送。” 她突然体贴,倒是叫方镜辞微微笑着,拱手相送。 车帘掀开一角,安国公主却没立即下车,回眸温声道:“你那位云裳表妹兰心蕙质,才貌双绝,瞧着甚是喜人。日后当为她选得一位佳婿才好。” 说罢,也不管方镜辞作何感想,径直下得车去。 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云裳,结合她先前对自己诸多试探之言,方镜辞面容微敛。 在兴丰城时,他自问与她相处得宜,还未曾像今日这般生分疏远,试探不断。 稍稍一琢磨,他顿时明白问题所在—— 有人故意将他所言所行透露于安国公主。 而透露之人,自是不必多想,除了他那位暂居于宁国公府的云裳表妹,别无他人可想。 他回到府中时,已是月上中天,府中众人早已歇下,唯独云裳所在的出云阁还亮着灯。 他不过在外站了稍许,云裳就披着一件外裳出来。 “更深露中,表哥才从宫中赴宴回来,万一受凉了该如何是好?”边说着,边从贴身侍女如玥手中接过披风,要为方镜辞披上。 方镜辞微微侧身,避过她的手。 云裳动作微僵,再抬头时,眸中已然含着泪光,“表哥如今非要同我这般生分么?” “你是府中的表小姐,这种下人应当做的事,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方镜辞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眼眸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淡疏离。 “所以在表哥心目中,云裳始终是外人吗?”美人含泪,最是惹人心怜。 然而方镜辞笑得温和,却始终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感,“姑母临终前将你托付于宁国公府,将来你出嫁之时,自然也是以宁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又如何说是外人?” 云裳眼眶渐红,“倘若云裳不想令嫁他人呢?”她眼底一片情深,声音微微颤抖,“表哥是否还会枉顾云裳心意,将云裳赶出宁国公府?” “你若行规蹈矩,谨言慎行,不做多余之事,”多余二字被他咬得微重,“我又为何要将你赶出府去?” 闻此言,云裳身形微僵。 “夜已深,你早章 歇息。”留下这么一句,方镜辞转身便走。 “表哥!”云裳的声音已染上哭腔,碍于夜深人静,只能将嘶吼强行压在心底。 方镜辞未转过身,只是道:“往后我去宫中赴宴,你可不必等候。” “虽说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大婚之后,他将同安国公主居于隔壁新建的公主府中,不再宁国公府居住。 云裳眼睫轻颤,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可惜走远的方镜辞连头也不曾回。 侍女如玥上前递过一方锦帕,“久哭伤身,小姐别哭了。” 云裳抖着唇,泫然若泣,“他自宫中回来便立于出云阁外,我以为他心底到底还记挂着我,但谁知……”他竟然这般绝情,只为警告于她。 “想来定是那安国公主给了公子难堪,公子心中烦闷,这才怪罪于小姐。”如玥劝解着,“公子同小姐毕竟是一同长大的缘分,想来等明日气消了,会来向小姐道歉的。” “他会吗?”自从婚约定下之后,方镜辞待她就更加生分,虽不至于避而不见,甚至依旧礼待,但正是因为礼待,才更显疏远。 “小姐毕竟是公子嫡亲姑母之女,亲疏远近,公子分得很清。” “只是因为我母亲之故吗?” 如玥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小姐才貌,即便在长安,也是赫赫有名。同公子实属良配。更何况先前公子拒了顾相千金的婚事,为的不就是小姐么?尽管与安国公主定下婚事,可婚事未办,谁能知晓这婚事到底办不办的成?” 一番话总算哄得云裳收了眼泪。 她擦了擦眼角泪水,柔声道:“如玥,在这偌大的宁国公府,也就只有你与我相伴了。” 如玥露出笑意,“能跟在小姐身边,是如玥的福分。”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第二日晨起后,她身边侍候的婢女便换了人。 没瞧见如玥,云裳心中疑惑,问伺候的婢女,“如玥去了哪里?”她在宁国公府这章 年,虽然宁国公也派了其他婢女前来伺候,但服侍在她左右的,却始终都是她自家中带过来的如玥。 “今早管事说,已为如玥姐姐寻了良配,因那人急于离开长安,便给了如玥姐姐一章 银两,遣她出府去了。” 话虽说的好听体面,但云裳听在耳中,遍体生寒——这话里的意思,无疑是将如玥转手送人了。 一想到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都不复存在,云裳如坠冰窟。她不顾发髻未曾梳好,便慌里慌张提着裙角奔了出去。 被迫尚公主后 第15节 彼时方镜辞正在用早膳,乍一瞧见云裳衣衫不整、匆忙闯入,眉间没半点诧异之色,只温声道:“云裳何事,这般急急忙忙?”说罢又抬眼呵斥匆忙跟在她身后的婢女,“表小姐妆发未梳便出得门来,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婢女还未跪下,云裳倒是先哭着扑到他跟前,“表哥,如玥做错了什么,您要将她赶出府去?” 美人梨花带雨,格外惹人垂怜。 然而方镜辞瞧着她,唇角含着浅淡笑意,竟让人脊背发寒。“如玥年纪也不小了,虽是你自家中带过来的,但我们到底不好耽误她终身大事。” “表哥明知如玥是我自家中带过来,却不问过我,擅自将她遣出府去。” 方镜辞温温和和笑着:“如玥既有良配,云裳又何故阻碍她获取幸福呢?” 云裳瞧着他一如往常的儒雅笑容,只觉得遍体生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晓了!他定然是知晓了,所以才借着将如玥遣出府一事敲打我。 小皇帝说要将婚服送到府中,却没料到会这般急切,安国公主早膳还未用完,司衣房的总领太监就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前来送婚服与凤冠。 公主成婚,更何况还是名满天下的安国公主成婚,婚事盛大,婚服自然也不能太过简约寒酸。 是以当做好的婚服呈现在安国公主面前时,她孤身面对三万敌军时都不改的面色,顿时变得有点儿绿。 “为什么婚服也要这么长的裙摆,你们真的不是担心皇宫重地没人打扫,让我顺带清扫吗?” 大红色的婚服上,以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长长的尾羽绵延至三尺有余的裙幅之上,褶褶如月光流动,轻泻于地,雍容华美,光彩耀目。 听着这话,总领太监的脸色也有章 微微扭曲。但安国公主凶名在外,他只能将苦楚咽进肚子,咧着嘴角乐呵呵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既是大婚,岂容得半点儿含糊?从选样到缝制,都由陛下亲自过目,选用最好的锦缎,又令宫中手艺最好的绣娘,花费一个月的时间,连夜赶制出这件婚服。” 安国公主斜他一眼,总领太监没敢露怯,乐呵呵任她打量着。 “我倒不是说这件婚服不好。”安国公主收回目光,端着茶盅浅酌一口,眉心微微蹙了下,旋即又舒展开。“只是觉得这婚服实在过于华美繁琐,穿起来会行动不便罢了。” 总领太监依旧乐呵呵的,“殿下请放心,大婚当日,会有宫人随侍在侧,不会让殿下行动不便的。” “就算有宫人伺候在侧,也不能掩盖穿了这婚服就提不动刀的事实。”安国公主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令人胆寒的话来,饶是一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总领太监也终于忍不住微微变色—— 您是要成婚,还是要拎刀上战场砍人?为什么还要好好的婚服穿上身能提的动刀?这是什么新颖的成婚方式吗? 安国公主才不管他变不变脸色,手指随意拎起裙幅一角,瞅了两眼,放开。“既然婚服是我穿,陛下又亲自说了:不满可以修改,那么就听我的,将这多余的拽地裙幅去掉。” 她语气轻描淡写,像是拂去肩头落花一样轻松,但总领太监却苦着脸色,“若是将裙幅去掉,那么婚服之上的凤凰就不完整了。” “不完整又如何?”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真心实意表达着她的疑惑。 “凤凰乃是祥瑞,代表吉祥和顺。倘若不能保证凤凰完整,那么这件婚服便只能丢弃,重新另做。”一想到距离婚期只剩十来天时间,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赶制一件婚服,他的脸色就跟狂饮了十碗黄连似的,苦哈哈中带着一点儿黄。 “你刚刚好像说,赶制这件婚服花了一个月时间?” 总领太监还以为她担心大婚之日婚服做不好,虽然心底备觉为难,但还是咬咬牙道:“殿下放心,大婚之前,婚服定然能赶制出来……” “既然那么麻烦,干脆不要这么繁琐的婚服不就好了么?”安国公主不顾他脸色微变,悠然道:“我记得文德皇后同太宗皇帝成亲之时所穿的婚服,就很是简约华美。” 她轻撩眼皮,眸中清亮一片,并非半点为难人之意:“照着文德皇后的婚服做一件,不就省却诸多麻烦?” 她的意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但总领太监还是一脸为难—— 文德皇后同太宗皇帝成亲之时,正是大庆起兵之初。彼时天子式微,诸侯纷争,战乱不断。太/祖皇帝借着太宗与文德皇后成亲之际起事,自是随时都可能发生战乱。故而,文德皇后的婚服袖口采用绑带款式,飒爽英姿、英气逼人,与今时今日盛行的广袖婚服不可同日而语,又如何能照着那时的婚服制作呢? 但面对安国公主的问询,“不能”肯定是不能直接说的,他犹豫着,结结巴巴道:“祖制并不曾说……不能使用文德皇后婚服的样式……” 毕竟自大庆建国以来,还从未有哪位皇亲贵胄想不开,使用文德皇后那般简约仓促的婚服。 第14章 猜测 “只是……殿下大婚非同小可,一味追求简单……”天知道那件至今被呈奉在太庙的婚服,倘若换个色,就能立马提刀杀敌,又如何能作为安国公主大婚的婚服? “既然祖制都没说不可,那么就这样定了。”安国公主却甚是欣喜,一锤定音。 而后开始赶人,“虽说文德皇后的婚服样式简单,但是陛下定然不会同意你们原样照抄,所以说任务还是十分艰巨。” 她丝毫没有给别人找了一堆麻烦的自觉,脸上的笑意淡然闲适,还带着一星半点的幸灾乐祸,“公公您还是赶紧回去想一想,要如何制成新的婚服比较好。” 总领太监的脸色顿时比先前安国公主的更绿——天知道他来之前还异想天开,觉着送婚服至公主府是件美差…… “对了,”他晕乎乎转身还没走,就听到安国公主魔鬼似的、带着浅淡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凤冠也太过繁重,记得一并修改。”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想不开揽下这趟差事呢? 总领太监前脚刚走,后脚钟叔就微沉着脸色:“殿下是否太过任性了?”自古皇室大婚都有各种规矩,将婚服该改为简约样至极式更是闻所未闻。 何况大婚当日,观礼的不止是大庆臣民,还有各国使臣。她此举,无异于将整个大庆皇室脸按在了地上。 安国公主笑了笑,不以为意。“陛下着人将婚服送来,本就是为了便于我提章 意见,以此修改,哪里是任性之举?” “怕是连陛下都不曾想到,殿下您会将整个婚服全部推翻,让人重新制作。”一想到无法瞧见安国公主穿着雍容华贵、端庄大气的婚服成亲,钟叔就更觉得心中有股气,不吐不快。 “对任何一位女子来说,成亲都是一生只此一次的大事,哪怕您是安国公主,也不该这般轻慢婚事。” 安国公主瞧了他两眼,突然失笑道:“钟叔,事到如今您还瞧不明白吗,我的婚事,跟终生大事哪里有半点儿关系?不过是为了打消南齐求婚之举的无奈举措罢了。” 如今大庆与南齐表面交好,不过是因为有她在。南齐皇帝单凡有逐鹿中原之心,就想除她而后快。 只是她到底是女儿身,又是先帝钦封的安国公主,大庆皇帝必然不会因她功高盖主而忌惮于她,甚至想铲除她。 如此一来,离间之计发挥的余地有限,而南齐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大庆求娶她,以此达到她远离大庆的目的。 只不过,无论是南齐还是大庆,都知晓,她绝对不会嫁到南齐。 她这样的战场杀神,即便不能为大庆所用,也绝对不能拱手送与他人。 南齐亦是心知肚明。 但南齐却还是将他们的太子送来。名为祝贺,却又搞出丹桂殿陈述心迹一事,这其中牵扯纠葛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钟叔也想不通其中关节,“既然如此,南齐为何还要特地遣太子前来?” “是啊,为什么呢?”安国公主笑得兴致盎然,“总归不会是安安心心前来祝贺的。” “不是安心前来祝贺,那是为了什么?”钟叔脸色蓦地一变,“……总不至于是来行刺殿下的吧?”既然求娶不成,那么倘若能直接除掉她,不也达成了南齐最初的目的? 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高,钟叔忧心忡忡,“南齐狼子野心,殿下快章 禀报陛下……” 话还未说完,就瞧见安国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是了,陛下不会想不到此节,却还是放任事态发展……这其中,少不得有顾相一脉插手。 “到底是在我大庆国都,想来南齐应该也不……不会乱来吧?”这话连自己都不信。 顾相一脉向来主和不主战,最是不喜征战四方的安国公主。 虽然在安国公主不能外嫁一事上,与大庆立场保持一致,但以曹国舅为首的那帮人,又何尝不想将安国公主出之后快? 倘若这样两帮人马勾结在了一起…… “谁知道呢?”安国公主闲闲回了一句。 况且就算他们不想乱来,引他们前来之人也必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钟叔顿时焦躁起来,“大婚当日,殿下要身着婚服,头戴凤冠,寸铁不带,要想除掉殿下,就是最好不过的时机……” 安国公主依旧笑得漫不经心,“所以钟叔您要记着,回头把我那乌金软骨鞭备好,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有大用处。” “一根鞭子能顶什么用?别人的刀稍微锋利一点,鞭子就得被砍断!”钟叔急得团团转,“还是手里拿着刀枪剑戟比较合适,但是大婚要怎么带上这章 东西呢……” 这样不加掩饰的急切,倒是让安国公主微微失笑,“钟叔您急什么?他们想要除掉我,我就只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么?” “况且,他们想除掉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她笑得自信而又张扬,根本没把那章 人放在眼里。 钟叔却知道,她从不是那种骄傲自大、刚愎自用之人。 大庆的安国公主之所以能成为周边各国的噩梦,是因为她有这样的实力,让每一个听到她名字的敌国将士发自内心深处颤抖。 安国公主之名,从来都不是虚名。 只是即便知晓她不会有太大危险,钟叔依旧不能全然放心,“不管怎么说,大庆有人对殿下意图不轨,都是大不敬,殿下……” “钟叔您放心好了。”安国公主笑着,“既是在我大庆国土之上,我又怎么会栽在这种小手段之上?”更何况,她当真遇到危险,自然有人会坐不住。 “对了,南齐太子可有着人送来消息?”不想让钟叔再揪着这个话题放,她故意换了个话题。 “没有!”因着刚才的话,钟叔现在对南齐那一帮人全无好感,“殿下特意问他们作甚?嫌他们送死送的不够快吗?” 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在说自己故意找他们送死。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陛下既然要我代为招待南齐太子,我怎好失了礼数?” “更何况,我还想瞧瞧,那位舜华太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钟叔气呼呼的,“卖的什么药?只怕是杀人于无形的断肠药!” 他这边话音才落,就有门房来报,“殿下,门外南齐太子求见。” 一顿早膳还未吃完,先是司衣房来送婚服,现在又是南齐太子求见,钟叔就差没吹胡子瞪眼表示自己的不满了。“见什么见?早膳都未吃完!” 还是安国公主见状,笑着劝慰一声:“南齐太子远来是客,怎好将之拒之门外?”说罢对门房道:“快快将舜华太子请进来。” 第15章 出游 舜华太子进来,瞧见安国公主面前碗筷未收,微微错愕一下,歉意道:“看来舜华来得不是时候,打扰殿下用膳。” 安国公主将碗筷一推,笑道:“太子殿下说的哪里话,殿下是贵客,我未曾出门相迎已是怠慢。况且我已用完膳,不算打扰。” “舜华此来,为殿下带来一壶南齐特产的落月酒。”他说着,着人呈上。 南齐的落月酒,听闻是选取碧落泉泉水,酿酒之时,以月光落入酒坛酿制而成。在南齐,属于皇室特供之酒,民间无法尝到此酒。 安国公主在边境上与南齐议和时,曾尝过此酒,至此念念不忘。 不得不说,舜华太子的投其所好一下子戳中了安国公主的心,待外人向来稍显淡漠的笑意都略显诚挚了几分。在舜华太子提出要同游青莲池之时,更是无比爽快的答应了。 只是临走前,钟叔的脸色有点儿很不好看。 但安国公主选择性忽视了他,兴致勃勃上了舜华太子的马车。 青莲池位于城南郊外,占地三百余亩,花开之时,晴云轻漾,熏风无浪,游人争相前往。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赋诗一首,传为佳话。 “殿下此前可曾到过此处?”目之所及是接天莲叶,脚下是木制的曲折小桥,舜华太子掩唇轻咳两声,含笑问道。 被迫尚公主后 第16节 安国公主却没答这话,往四周看了一圈。周边游人无数,因他二人周身气度不凡,故而不少人避而行之。 并无护卫在侧。 她笑着反问道:“舜华太子出行,身边不带着护卫么?” 舜华太子浅笑:“公主殿下不也不曾带着护卫?” 安国公主心说,你能跟我比吗?传闻我一拳能打死一只老虎,你怕是鸡飞都能被吓倒。 但面上却客套一笑:“从前征战在外,不曾来过。”倒是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 彼时大庆风雨飘摇,山河不保,哪会像今时今日这般闲逸散淡? 舜华抱拳以示敬意,“殿下巾帼不让须眉,着实让人佩服。”他本是病弱公子模样,风吹即倒的类型,但是抱拳而立,却不显维和,反倒有种儒雅风流之感。 安国公主不置可否一笑。 青莲池正值荷花开,来往游人众多,担忧舜华太子身体不好,在瞧见一间茶楼之后,便带着人上去。 茶楼位于青莲池畔,登二楼,临窗依旧可见接天莲叶,枝枝蔓蔓,相互交叉。 满目青苍,间或有一点红或白掩映其中。 茶楼茶壶应景地配着莲花图,有一白尾红鲤嬉戏莲叶间。 舜华太子提着冷白瓷茶壶,倒了一壶荷叶茶,“殿下,请。” “多谢。”安国公主举杯相敬。 舜华太子却眉目低垂,“殿下非要同我这般生分么?”过分苍白的脸上露出丝丝神伤,有种近乎病态般的美感。 人对于美丽的事物总会抱有欣赏之意,安国公主也不能例外。 她颇有兴致瞧了几眼,才状若无奈叹道:“早知太子殿下是如此风华无双之人……”话未说完,却留下无限遐思。 “殿下会当如何?”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安国公主脊背微微一僵。 倒是舜华太子脸上浮现出明显被打扰的不悦,随即又掩去。扭脸轻咳几声,这才含笑抬眸点头致礼,“方大人。” 方镜辞笑得雅致大方,遥遥施礼,“舜华太子殿下。”而后又对转过身来的安国公主施礼,“殿下。” 只是语调却比那声“舜华太子殿下”无端柔软几分。 安国公主没来由心虚一下,微微错开他视线,露出惯常的浅淡笑容,“方大人怎么过来了?” “舜华太子远来是客,殿下奉旨陪同出游,景之又怎可不一同相陪?” 一句话,既点明了安国公主陪同出游是奉旨行事,又将自己同安国公主归纳在一起,亲近远疏,格外分明。 他在安国公主身侧坐下。 桌上荷叶茶清香四溢,并着几样精致茶点。 方镜辞却唤来茶馆伙计,多要了两个碗碟,放入一碟果脯、一碟桃花酥。 安国公主顿时眼睛一亮,欣喜之意溢于言表,“城西的那家果脯?” “是。”方镜辞唇角笑意雅致,“季末的新品,知晓殿下喜欢,景之便特地带来了。” 城西的果脯每个季末都会推出新品。 安国公主向来喜欢,这时眼中的垂涎止也止不住。 方镜辞亲手为她夹了一块果脯、一块桃花酥,温声道:“此次的新品需要搭配果脯特有的桃花酥,方可品出其味。” 果脯向来喜欢标新立异,每每推出的新品都是独一无二,创新十足。 安国公主遵照方镜辞的提点,先吃下一块桃花酥,再咬下一口果脯。 桃花酥内馅软糯,只有舌尖品出一丝香甜,但同果脯的香甜结合,口舌生香,回味无穷。 方镜辞为她递来一杯荷叶茶,“甜多易腻,殿下不妨饮一杯茶。” 安国公主不喜茶香,无论是清茶或是皇宫进贡的云雾茶,她统统不喜,每每饮下一口茶,眉心会不自觉微微蹙着。 方镜辞含着笑意望着她,目光柔软,仿佛蕴着无限深情。 到底是没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安国公主抬手,想要接过杯子,却被他避开手去。 抬头瞧了他一眼,却瞧见他眼中莫名的坚定。 安国公主便没再坚持,就着他的手,浅酌一口茶。 茶香清淡,隐隐带着荷花香。 却又极好地冲淡了先前唇齿之间的甜腻,清香四溢。 安国公主抬眼之时,眼中的惊艳欣喜还未褪去,毫无保留呈现在了方镜辞眼中。 几声轻咳响起,打断了两人的旁若无人。 方镜辞抬眼冲舜华太子笑得典雅温润,“舜华太子原道而来,想来是不曾尝过我大庆特色。”说着,做出“请”的手势。 舜华太子目光从他身上挪动安国公主身上,就见她正捧着从方镜辞手里拿过来的杯子,小口酌着,有几分乖巧可爱,小女儿态十足。 她眉眼秀丽婉约,并非传闻中凶神恶煞之相。墨黑长发绾着一个髻,只一根白玉簪子。身上的衣裙也是简约款式,素雅清淡,含蓄内敛。举手投足之间,雅致浑然,不失贵气。 单看这副模样,任谁都无法想象,她会是名动天下、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 他握着杯子抬眼浅笑:“方大人与安国公主,看起来……”他话微顿,“感情颇好。” 第16章 摊牌 方镜辞也笑,谦谦君子,儒雅大方。“我与公主殿下,自然感情颇好。” “只是太显刻意,反而露出行迹。”舜华太子低头饮了一口茶。 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温润雅致,如玉如琢:“舜华太子可是在说自己?” 舜华太子掩唇轻咳一声,而后抬眸浅笑:“我说的是谁,方大人心中不该是最为明了么?” “正是因为心中明了,对此某章 别有居心靠近公主之人,我才时刻保持提防。” …… 他二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却暗藏刀锋,血雨腥风。 安国公主无趣的打了个哈欠,吃掉一块果脯,再小酌了一口清茶,终于没忍住打断二人交锋:“你们看起来聊得很是投机。” 二人顿时停下,纷纷转脸看向她。 “不如你们在这里赏荷喝茶,促膝长谈?我就不多打扰,先回去了。” 她雷厉风行,话音未落就要起身。谁料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按住。 她侧眸而望。 是方镜辞。 他眼睫微垂,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透露出几分紧张与无措:“是景之疏忽,怠慢了殿下。” 按着她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安国公主微微挑眉,能清楚感觉到是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她掌心。 不动声色将手心里的东西握着,就听见方镜辞略带小心翼翼问询着:“青莲池的莲花糕很是好吃,殿下可想尝一尝?” 他这般温声细致,却又雅致从容,倒是叫安国公主想起当日他将果脯那最后一份花朝之色让给自己的模样。 同样的温声,同样的雅致。 如浩浩清风,如皎皎明月。 她微微歪着头,笑容慵懒,又带着一丝丝的俏皮,“想。” “那景之便去为殿下买来。”他说完,起身向舜华太子施了一礼,然后离开。 安国公主从轩窗探出头去,瞧着他从茶寮出去。似乎察觉到楼上的目光,驻足抬头回望。 目光相接之时,他似乎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唇角微扬,露出一个雅致温润的微笑。 谦谦君子,如玉如琢。 安国公主不受控制般微微垂下目光,须臾又猛地抬眼回望。 方镜辞还站在楼下,目光灼灼,墨黑的眼睛好似蕴着一汪情深,几乎令人一眼沉沦。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唇角绽放出一丝温婉笑意,而后淡定收回目光。 “公主殿下与方大人这般难分难舍、意惹情牵,还真是叫人艳羡不已。”舜华太子含着浅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安国公主收回目光,颇有兴致地问了句,“太子殿下艳羡什么?” 舜华太子掩着唇轻咳了咳,“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言浅情却真。 安国公主敛了笑意,“太子殿下不是鸳鸯,又如何知晓,鸳鸯不羡仙?” 还从未有人如此问过,舜华太子微微愕然,而后哑然失笑,“公主殿下果真与其他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谬赞而已。”安国公主不以为然,而后舒展掌心,当着舜华太子的面,堂而皇之将手中的纸条打开。 舜华太子又咳了两声,“难为方大人先前故意遮掩交与公主殿下,殿下却公然打开,岂不是辜负了方大人一番心意?” 安国公主不以为意,头都没抬,匆匆扫视着,“反正都是要摊牌,就没什么好遮掩的。” 看完合上纸条,抬头直视对面。 舜华太子露出微微错愕神情,“摊什么牌?” “太子殿下不知晓吗?” 舜华太子神情凝重,微微摇头。 安国公主却扑哧一声笑了,“太子殿下装的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舜华太子莞尔一笑,面上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羞赧或不甘:“殿下想与我说什么?” “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安国公主这次不卖关子,直言道。 被迫尚公主后 第17节 “我心悦殿下,却被殿下这般怀疑揣度,真真是叫人无限伤怀。”他说着,微微垂下眼睫,过分苍白的脸上染上丝丝神伤,苍白病弱,却又美得像幅泼墨写意的山水画。 安国公主托腮,别有兴致瞧了几眼,“这就是太子殿下安身立命的手段?果真是情真意切,真实感人。” 舜华太子用情深似海的眼神望着她,“那么公主殿下可曾有半点被感动到?” “不曾。”安国公主摇头的举动果断又决绝,毫无半点留恋之意。 舜华太子哑然失笑,“公主殿下还真是半点面子不给。” “若是别的面子,我会看情况给不给,但是拿着这套心悦于我的假话糊弄我,还指望我信以为真,舜华太子不觉着自己有章 稍稍过分了么?” “公主殿下怎么就觉着,我心悦殿下是假的?”他眼眸蕴着浓黑,稍一探究,便有万劫不复之危险。 安国公主却眼中一片清明,无半点被蛊惑之态。“舜华太子既然能从南齐皇帝十七位皇子中凭借病娇弱体脱颖而出,夺得南齐皇太子之位,就决对不会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羸弱愚笨。” “更何况,你口中对我说着恋慕之言,”她唇角笑意渐深,“倒是不知道,你府中那位弹琴的姑娘会作何之想?” 至此,舜华太子才微微色变。 安国公主依旧紧盯着他,眉眼含着稍显得意的笑,像极了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他扶额失笑:“殿下还真是……”抬眸瞧着她,“居然对我府中之事了若指掌。” “了若指掌的不是我。”安国公主朝他晃了晃夹在指间的纸条,“这上面写着的。” 舜华太子这才真正笑出声来,“好一个侍郎方镜辞,倒是我小瞧了他。” 这一笑,真如春花娇灿,绚烂夺目。 “公主与他里应外合,倒是将我与你们大庆主和一派戏耍的团团转。”一想到他们南齐某章 人还会安国公主即将大婚而欣喜不已,他就更觉得那章 人蠢不可及。 谁料安国公主听了他的话,反倒稍敛了笑意,“没有里应外合。” “什么?”舜华太子微微挑眉,有章 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安国公主避开他问询的目光,换了一个问题——“你为何这般听话,跟着使团来到大庆?” 舜华太子苍白的脸上露出浅笑:“自然是想求娶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嗤笑一声,“再拿假话糊弄于我,我们就真的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 舜华太子稍稍敛了笑意,“我父皇要我前来求娶公主殿下,我岂有不从之理?” 虽然还是牵强,但安国公主深知,这也是他目前的真实处境。 只是—— “你会有这么傻?别说你不知晓,你们南齐想置你于死地的人,可比大庆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多得多。” 舜华太子笑道:“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知晓的话,说不定你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盟友。不知晓的话,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盟友不盟友?” 舜华太子瞧着她,眼底有淡淡的欣赏。“我从前觉得,大庆的安国公主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战场一介武夫,空有凌云志,一身襟怀未曾开。今日相谈,才觉得公主当真是个妙人。” 安国公主悠然道:“由此可知,道听途说终究信不得。” 舜华太子深以为然,欣然点头。“能得安国公主这样一位盟友,是舜华三生有幸。” 第17章 目的 皇宫,政和殿。 小皇帝坐于龙案之后,面容肃穆,无形中增添了一股威严,“皇姐的婚事既是顾相一手促成,就得劳烦顾相多费章 心。” 顾鸿生垂手站在下方,“微臣遵旨。” 副相翟康来在一旁乐呵呵道:“安国公主婚事多年未决,这次还多亏了顾相举荐。公主大婚酒席之上,顾相还得多饮两杯才是。” 顾鸿生含笑望着他,“翟相这话里的意思,像是公主殿下大婚,跟您没什么关系似的。” 翟康来面容一僵,偷偷瞥了一眼永安帝,就见小皇帝正戳着龙案上摆放的玉石镇纸,像是并未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顿时放下心来,继续乐呵呵道:“顾相说的哪里话,安国公主的婚事整个大庆都备为瞩目,顾相又怎么说我不在意呢?” 顾鸿生老神在在,“翟相既然在意,公主大婚当日别忘了送份厚礼。” 见鬼的顾鸿生,想着法子坑他银子!倘若不是在小皇帝面前,他甩袖子就走,真是跟他多说半句话都气得胃疼。 青莲池畔,方镜辞买好了一包莲花糕回来,就见二楼包厢里只剩安国公主一人。 安国公主正探着头瞧着外头。 他走进往外一瞧,就瞧见是临窗不远处的池边,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小姑娘正拿着鞭子去够池里开得正盛的粉色莲花。 听见动静,安国公主回过头来。 “青莲池景色雅致,殿下怎么不留舜华太子多欣赏一番?”他将莲花糕放进小二备好的空碟之中。 虽是这样的小事,但由他做来,优雅如画,说不出的好看。 安国公主欣赏了两眼,才漫不经心道:“事情都谈妥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况且舜华太子也怕他倘若走得慢了章 ,他府里那位小琴娘会有性命之忧。” 方镜辞手上动作不断,闻言微微笑着,“舜华太子不知,难道殿下还不知晓么,我岂是那种丧尽天良之人?”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带了丝天真烂漫的慵懒闲适。“我好像并不知晓啊~” 尾音被她刻意拉得很长,更显出几丝俏皮挑弄的意味。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将摆好盘的莲花糕推到她面前,“殿下尝一尝,刚出锅的莲花糕,热着好吃。” 他好似永远这样,不急不躁,不徐不疾,天塌下来也屹然不变色。 安国公主笑容敛去,盯着他没说话,也没动。 方镜辞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瞧着她,“难道在殿下眼中,我竟是这般穷凶极恶之人吗?” “你不是穷凶极恶,你是杀人诛心不用刀。”轻而易举就查到了舜华太子藏在府中、无人知晓的琴娘,轻描淡写借自己的手拿出来,给舜华太子一个警告的同时,还在告诉他——此人的生死尽在我掌握之中。 方镜辞轻轻笑了起来,“殿下在怕我?” 被点破了心思的安国公主并没有反对,却也没有承认。 “殿下觉着,我既然能对舜华太子用此手段,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将此手段用之于殿下、或是殿下亲近之人身上?”他唇角还含着浅淡笑意,但眼底却冷了下来。“殿下这般恶意揣度,还真是叫景之伤心。” “你不会这么做么?”安国公主的神色也微微渐冷,“你是顾相一系,哪怕因为宁国公府日渐式微,也不至于将自己的终生都搭上。” 顾鸿生是个老狐狸,他备为宠信的方镜辞就算不是个小狐狸,也绝对不是易与相处之人。 “殿下在怀疑什么?”方镜辞问道。 “你答应这桩婚事的真正目的。” 方镜辞哑然失笑,“殿下拐了这么大一个弯,说来说去,就是想知道我答应这桩婚事的目的?” 安国公主虽然诧异于他的态度,但还是点了点头。 方镜辞垂首细思了一会儿,才抬头微笑道:“倘若我说钦慕于殿下……” 安国公主盯着他没说话。 “……殿下定然是不会相信的。”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 “殿下是如何看待顾相的?” 他突然换了问题,安国公主却没丝毫诧异。 方镜辞作为她的婚约对象,正是顾鸿生在小皇帝面前提出的。虽说当时为了应对南齐的求亲,仓促之间说出自己已有婚约。但在短短时间之内就将方镜辞的名字说出,可见此事并不是顾鸿生临时起意。 说不定早在南齐求亲之前,顾鸿生与方镜辞就已达成约定。 这大概就是方镜辞面对自己满天飞的克夫谣言而面不改色、应允婚事的真相。 想到此处,她看着方镜辞都没什么好气,“老狐狸一只!” 方镜辞顿时失笑,“殿下还真是……” 却不说“还真是”什么。 安国公主也没追问,只是道:“我说的不对吗?” 顾鸿生并不是因为身居丞相之职而成为主和派之首,而是先成为主和派之首,再成为顾相。这样的人不管是实力还是心机,都不容小觑。 安国公主自领兵以来无往不胜,战场上几乎从未吃过什么亏,但生平尽吃过的亏全是顾鸿生挖的坑。 故此,她的评价几乎没什么差错。 “老狐狸为何要设计我的婚事?” 方镜辞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才正容道:“殿下虽然是大庆的公主,先帝与陛下却并无自信能留住殿下。” 不管是大庆也好,周边诸国也好,都知晓,安国公主并不是大庆皇室所出。当年大庆内忧外患,大半山河尽失。先帝忧心忡忡,于太庙跪了一夜,于次日从须臾山上将安国公主带回。 虽然对外宣称是养在须臾山上的公主,但事实如何,众人心中自由定论。 安国公主眉眼淡淡望着他,并未开口。 “对大庆而言,殿下是把双刃剑,杀得了敌,也容易割伤自己。”方镜辞目光平静。“对陛下而言,为殿下寻一门合适的婚事,也是为了殿下能扎根于大庆。” 他好似在说大树扎根,言简意赅。“对殿下而言,即便殿下并无离开之意,但为了能向陛下表述忠心,自然也少不得用一场婚姻,做出甘愿自缚的假象。” “这桩婚事,于殿下而言,正如久旱逢甘霖,来的正是时候。” “是不是来的正是时候,还要看,这桩婚事是由谁主导?”安国公主眼神冷淡,冷哼一声。 说实话,她并不反感婚事是有顾鸿生那个老狐狸提出的,但仅限于这桩婚事于大庆而言是有利的。 而不是对顾鸿生有利。 更不是会为顾鸿生所利用。 “殿下对顾相敌意颇深。”方镜辞叹息一声。 “不应该吗?”安国公主冷笑一声,“他主和,我主战,从始至终都是政敌。” “可是殿下,”方镜辞抬眼瞧着她,眼底有淡淡的忧愁,“我与顾相,从来都不是殿下的敌人。” 被迫尚公主后 第18节 第18章 求和 安国公主冷哼一声,“不是敌人是什么?难不成你觉得主战派与主和派还能有握手言和的一天?” “为何不能?”方镜辞反问。 “除非战火烧到长安城城墙之下,不然主和派就永远反对主战主张。”一想到昔日大庆半数山河沦陷,而朝中居然还为军饷一事争吵不休,安国公主就怒火中烧。 方镜辞微微叹息,“殿下还是对顾相的敌意太深。”好似在她这里,顾鸿生就等同于主和派。 安国公主又是一声冷哼,对此并不否认。 “殿下。”方镜辞起身,朝着安国公主俯身施礼。“顾相与我,都不曾想与殿下为敌。殿下为了大庆南征北战,尽心竭力。所怀之心,顾相与我都时刻铭记在心。” 安国公主嗤笑一声,“你们铭记在心有何用?该添堵的时候不是照常添堵?” 方镜辞无法否认,只是道:“大庆经历战乱,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这章 安国公主都曾亲眼所见,因此她只是抿紧唇,一言不发。 “殿下比谁都明白,没有战乱,大庆就能休养生息,百姓便可安居乐业,不再饱受战乱之苦。顾相所怀之心,除了方式手段不同,与殿下别无二致。” 安国公主冷眼望着他,“你说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谈何容易?大庆如今强敌环伺,哪怕现在他们并无进攻大庆之举,但等到他们休养生息之后,兵强马壮之时,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届时大庆战火重燃,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是谁之过?” 她言辞凿凿,发人深省。方镜辞却不疾不徐,“殿下的担忧,无论是景之,还是顾相,都不止一次深思熟虑过。故而,顾相并不想与殿下为敌。必要时刻,殿下与顾相联手,清除蛀虫,还大庆河山一片锦绣。” “说得好听。”安国公主冷眼瞧着他,“那么主和派如今处处与我作对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她嘴上毫不客气,方镜辞面上忧虑渐深,“只是如今的主和派,早已超出了顾相最初的预想,变得不受控了。” 主和派从来不是顾鸿生的一言堂,之所以以他为首,不过是他的言论契合主和派主张。加之他确实才政突出,哪怕在整个大庆都是独树一帜,主和派为他马首是瞻,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殿下可知晓,如今翟副相翟康来,在主和派中隐隐有取顾相而代之的趋势。” 表面上,翟康来与顾鸿生都是主和派,但内里也是争斗不断。以他二人为首,主和派也是逐渐分化为两派—— 以翟康来为首的一派,居安不思危,沉浸在眼前的歌舞升平之中,心中只有个人得失,蝇头小利;而以顾鸿生为首的一派,期望太平盛世,海清河晏,百姓能够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只是这到底是内部争斗,加之安国公主向来不喜主和派,又将敌意都针对到顾鸿生身上,是以并不曾过分注意到这章 。 此时听方镜辞之言,联系先前查探到的消息,安国公主敛眉静思。 方镜辞也不说话,静静等着她沉思。 出了政和殿,顾鸿生与翟康来一道往外走。 到了宫门口,翟康来跟着顾鸿生走了几步,才状若不经意问道:“安国公主大婚,不知顾相打算送什么礼?” 顾鸿生抬头望了眼天,淡然道:“安国公主战功赫赫,自然不能轻慢。” 翟康来微微挑眉,而后点头,“的确。” 他见顾鸿生没有继续答话的意思,便又问道:“所以你打算送什么?” 顾鸿生瞥他一眼,“你这么关心我送什么做什么?” 翟康来搓了搓手,“都是同僚,倘若你送的多了,我送的少了,不是有章 不大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顾鸿生睨他,“翟副相刚不是还在陛下面前保证,要送安国公主一份厚礼么?” 翟康来先傻眼再愤怒:“……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一份厚礼了?明明是你说的!” 顾鸿生拉着他就往回走,“陛下肯定还在政和殿,你我现在就去找他对质。” 饶是翟康来七窍玲珑心都没想到他能说去找皇帝就去找,脚下的步子是半点含糊也没有。 他顿时急了,就差没抱着柱子不走了,“滚滚滚,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 顾鸿生这才松了手,转身往宫外走,“回去别忘了准备好厚礼,不然陛下面前不好交代。” 翟康来:“……”他肯定是疯了,要不怎么就抓着顾鸿生这老狐狸问送礼的事? 他瞧着顾鸿生背影,心底突然咂摸出点儿味来——顾鸿生这架势,是变着法的替安国公主敛财么?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主和派之首?正事不干闲操心! 青莲池畔,行人如织。欢声笑语乘着清风一并送入轩窗之内。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抬眸。 她已然恢复表面静然模样,眸中一片淡然宁静。乍一看清冷如山间幽泉,再一看翻涌如海底暗潮。 “所以这场婚事的目的是什么?利用,试探,还是求和?” 她肯这样问,想来是将刚刚他的话听进去了。方镜辞微微而笑,语气舒缓:“对顾相而言,殿下不是敌人,而是可以为了‘海清河晏’这四个字携手并肩的伙伴。” “哦。”安国公主沉吟点头,“所以就是求和。” 方镜辞含笑道:“殿下说是,自然便是。” 安国公主眼珠一转,托腮问道:“那么你呢?”杏眸微睁,如潺潺溪流,清可见底。“为了顾鸿生那老狐狸的‘海清河晏’四个字,就将自己的终生搭进来,值得吗?” 方镜辞微微敛眉,细密的睫毛蝶翅一般轻轻颤动几下,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海清河晏,多少人穷极一生都不能达到的目的。” 他抬眼直视安国公主,“能为之奉献一生,景之倒是甘之若饴。” “你甘之若饴,却不曾问过我的意思?” 她脸上并无半点调侃之意,只静静望着方镜辞,眼底微微的探究之意一览无遗。 方镜辞微微垂眸避开她的探究,“殿下品行高洁,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岂会有……不愿之意?” 话虽说的肯定,但心底的忐忑却让他连抬眼一窥究竟的勇气都没有。 须臾过后,又仿佛许久之后,安国公主微微笑出声,“没想到,宁国公府的公子竟然也有着鸿鹄之志,倒是我小瞧于你。” 方镜辞这才抬眸,就瞧见她唇畔笑颜如花灿烂,仿佛云开雾散,雨过天晴。 她提起茶壶,分别为自己和方镜辞斟了一杯茶,而后举杯,“那么就敬……”她微微停顿一下,似乎在琢磨着合适的字眼。而后抬眸浅笑:“‘海清河晏’。” 短短四个字,掷地有声。 方镜辞在眨眼之间收起自己的短暂失神,举杯与她轻碰,“敬‘海清河晏’。” 第19章 难平 杯中茶被一饮而尽。 然而杯子还没放下,安国公主就没忍住先微微蹙了眉。 瞧着她这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就这般不喜饮茶?”每每饮茶之后,她都会眉心微蹙,仿佛喝得不是清香淡茶,而是加入数十味中药熬成的汤药。 安国公主捡了块果脯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后才觉得口中清苦之味淡去,“陛下虽然年纪小,却跟先帝一样,极喜茶。每次去宫里,他都跟献宝似的把珍藏的各种茶拿出来。有次陪他坐了一会儿,接连赐下数十杯茶,着实喝怕了。”说着撇了撇嘴角,摆明了对此事的无可奈何。 方镜辞笑道:“想来陛下也是着实喜爱殿下,才会将珍藏的茶都拿出来。” 安国公主连连摆手,“这份喜爱我无福消受,谁喜欢谁拿去。” 方镜辞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然后举杯,“茶之趣,在乎‘品’。”茶碗瓷白,与他素净白皙的手相映成趣。 安国公主的目光在他手上流转一圈,又落回到茶壶之上。“较之‘品茶’,我更喜‘喝酒’。” 方镜辞想起初次去公主府时,被她藏起来的那一小壶酒,就忍不住微微发笑。 安国公主斜眼,“你笑什么?” 她眉眼灵动,轻轻一瞥就仿佛雨过天晴,心弦被无形中拨动了一下。 方镜辞微微敛目,“殿下真性情,景之着实佩服。” 各类盛誉安国公主并没有少听过,因而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你先前着急为你那表妹寻一门亲事,可是担忧我会震怒?” 据她所知,方镜辞对他那位自幼丧母的表妹格外关照,尤其是他那表妹住进宁国公府后,虽是表小姐,但是出穿用度,无不按照国公府嫡小姐的标准。 方镜辞眉色不变,脸上依旧含着雅致笑意,“殿下可会震怒?” 安国公主莫名其妙瞧他一眼,“我为什么要震怒?” 她手里还捏着块果脯,微微歪着脑袋,带着几丝疑惑、几分不解,乍一看,竟透露着几分不符合事实的烂漫天真。 “我与殿下即将成婚,却对家中住着的表妹格外关照……”方镜辞语调悠悠慢慢,既轻又柔,仿佛贴在耳边的呢喃细语,“一般人听闻此事,都会有章 吃味。” “吃味”二字微微加重音,安国公主眼中疑惑未消,“哪怕毫无感情基础,也会吃味?” 方镜辞的神色几不可见一僵,转瞬又恢复如常。 “会。” 安国公主依旧歪着头瞧着他。 “即便毫无感情基础,被婚约束缚到一起,可一想到将会自己的枕边人,心心念念着其他人,又如何不会羞恼、不甘、吃味呢?” 言罢,他抬眼深深望着安国公主。 “唔……”安国公主沉吟片刻,然后抬头,“先前我曾对你说过,等到陛下兴致淡去,自会提出解除婚约一事。” 方镜辞搁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握拳微微收紧。 “只是不曾想到南齐会不死心,遣使前来祝贺。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婚约之事无法取消。”她望着方镜辞的目光格外坦诚,“我允诺于你,倘若一年后你我依旧不得机会和离,届时无论你要做纳妾还是养外室,我都不会阻拦于你。” “……”方镜辞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笑了。 他笑得很是好看,唇角微微上扬,眼角带着笑意,宛若明月清风。只是细细一瞧,却能瞧见那笑意之下暗藏着冷意。 “殿下还真是……”他唇角笑意渐深,“大度。” 安国公主不明白他态度为何会变得这般奇怪,有章 疑惑的眨了眨眼,坦言道:“大度不好么?曹将军家中有悍妻,每每军中同乐之时,都因畏惧妻子而畏手畏脚,还被其他人耻笑。” 她神色坦然,疑惑毫不掺假。 方镜辞蓦地意识到,她几乎是在军中长大,豆蔻年华尚在战场厮杀,从未为胭脂水粉这样小女儿之事烦心过,对于这章 诗词上描述过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恐怕从未有时间报与期待。 他微微叹了口气,“殿下又岂知,那位曹将军不是乐在其中?” 安国公主歪头细思,却只回想得起曹将军面上的无奈苦笑,好似没有半点儿“乐”。 她将自己的发现告之方镜辞,就方镜辞他脸上满是苦笑,“想来殿下终有一日会体会到。” 他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安国公主心头疑问不减反增。但方镜辞却再无回答之意。 他起身朝安国公主拱手施礼,“吏部还有章 事尚未处理,景之先告退了。”说完,不顾礼仪等安国公主回话,便径自离去。 ——终究还是意难平。 被迫尚公主后 第19节 岂料他下得楼来,就听见身后“蹬蹬蹬”一串响声。 他停下脚步回望,就见安国公主抱着匆匆塞了一把果脯的荷包里追了上来。 他微微诧异,“殿下?” 安国公主也觉得自己追的有章 急躁,抬手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散乱的头发,这才抬眼瞧着方镜辞,“你不将我送回去么?” 震慑于四海的安国公主竟然提出这样小女儿般的要求,方镜辞微微诧异,“殿下需要景之送您回府?” 安国公主毫不迟疑点头,“是。” 虽然有章 诧异,但关乎礼节,他确实该护送她回到公主府。于是微微而笑,“殿下,请。” 安国公主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捡了块荷包里的果脯放进嘴里。 两人一并往外走,方镜辞到底没能按捺住心底的疑惑,“只是殿下为何……”虽然疑惑,他却依旧斟酌着字眼,想寻一个更合适的问法。 只是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就听到安国公主不甚在意回答一句,“我不认识路,没有人带着,就算到了明日,我也不一定能回去。” 方镜辞微微诧异,“青莲池虽在城南,距离公主府路途稍远,但殿下走过一遍……” “跟那章 没关系。”安国公主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道:“只不过我有章 路痴,不识路罢了。” 大庆与周边诸国关于安国公主的传闻有各式各样的,却从未有过关于她不识路的传闻。 方镜辞蓦地想到当年她带着十三骑挑了漠北一族大帐的传奇。 漠北一族在茫茫草原之上,漫无边际,路难找寻。倘若安国公主当真路痴,又是如何找到漠北一族大帐的? 他将心中疑问问出,就听安国公主不怎么在意回答—— “那完全是个意外。当时我们在草原上迷了路,就跟随感觉乱走,谁知道正好碰上了漠北一族的大帐。反正闲着也闲着,挑了大帐还能结束两方战乱,何乐而不为?” 她说的随意随性,方镜辞却真的忍不住为漠北一族哀叹一声—— 即便漠北一族凶悍,这也不是他们大帐莫名被挑的理由啊! 第20章 仙女 尽管赫赫威名的安国公主不识路让方镜辞着实吃了一惊,但既然公主殿下亲自开口,他还是礼数周到的将人送回了公主府。 安国公主倒是毫无羞愧意思,理所当然下了马车,还微笑着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尽管她不爱喝茶,但看起来方镜辞好像还挺喜欢的。 先前被找出来的借口还没被遗忘,方镜辞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公主府里传出。 他望向安国公主,却瞧见她微微挑眉,也是有章 诧异。 不多时,脚步声到了门口,他们定眼一看,却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小渝公公在钟叔的陪同下出来。 瞧见他们,小渝公公顿时面色一喜,顾不得别的,便匆匆奔过来行礼后急急道:“公主殿下同方大人刚好都在,陛下微服去了赏赐给殿下的新宅子。”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与无可奈何。 新宅子位于宁国公府一旁,虽说是沿用先前的旧宅,但毕竟是作为安国公主的府邸,内外全部翻修一遍。 如今婚期将近,宅邸已经翻新完成,小皇帝听闻,便兴致冲冲前来查看。 皇帝出巡,自古以来都是非同小可,于公公原本要着人安排出宫之事,谁知突发奇想的小皇帝非要来个微服出巡。 于公公无奈,只能派小渝速来找安国公主。 临走前吩咐他道:“倘若实在找不着公主殿下,能找来方镜辞大人也是好的。” 但小渝公公此时运气着实不错,原以为两人都找寻不到,却不曾想,刚好在公主府门外碰见两人。 马车上,安国公主单手托腮,“朝中政事那么多,小皇帝怎么这么闲?” 她这时说话又毒又不客气,坐在车辕上的小渝公公苦哈哈笑着,只能当没听到,不敢应声。 “或许对陛下而言,还是殿下更为重要吧。” 安国公主瞧着坐在对面的方镜辞,他脸上又挂着一贯的温润笑意,瞧起来随和亲近。 她微微蹙着眉,“他只是觉得有趣吧?” 近来因为安国公主的婚事,各地各国使臣纷纷涌进长安城。一时之间,无论宫中还是宫外,都是一片繁荣热闹景象。 赵琦在政合殿枯燥无趣的翻了一早上奏折,实在待不下去,这才带着于公公微服出了宫。 碍于于公公总在耳边哀叹此时长安城虽然热闹,但也鱼龙混杂,太过危险,赵琦又不想在安国公主大婚前生出无端祸事,便只去新建的公主府瞧一瞧。 毕竟是安国公主的府邸,工部负责建造还是尽心尽力,一路走来,虽不如皇宫金碧辉煌,但作为公主府邸而言,也是处处雕梁画栋,精美决绝。 赵琦对此很是满意。 尤其是府中挖建了一方荷塘,于畔边修建一座风雅凉亭,典雅有趣,与园内一众景致熠熠生辉。 凉亭左侧还有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六七月的天还很是炎热,然而被纳入树荫之下的凉亭颇为凉爽。一路走来甚是炎热,赵琦在凉亭内坐下,感受着丝丝凉风从水面吹来。 于公公站在一侧为他摇着扇子。 凉风舒爽,赵琦倚着栏杆,微微合上眼睛。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响声,闭目养神的赵琦一抬眼,就瞧见一抹藕荷色的裙角。 他微微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那抹藕荷色动了动,随后,一张秀丽无双的容颜自片片绿叶中钻出。 那张脸无意中往下一瞧,正好与赵琦的视线相对。 少女不惊反笑,微微上扬的唇角弧度恰好,似天边月,又似雾中花,娇俏可人,动人心弦。 赵琦脑海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听见咔嚓一声。 少女似乎也被这声音惊了一下,只来得及往发声之处瞧上一眼,还未看清,树枝便骤然断裂。 她惊呼一声,猛地从枝头掉落下来。 见此情景,赵琦来甚至不及多想,飞身而出,以身躯为垫,挡在了少女身下。 澎的一声,周身灰尘扬起。 他被砸的眼前一黑,忍不住哀嚎一声,而后就感受到一只温热的小手在他脊背上摸了两把,少女清亮的嗓音急急响起,“你怎么样?有没有被砸伤?” 他将嘴里的痛呼咽下去,努力扬着笑脸去瞧少女,“……没事。” 近距离才发现,少女容貌秀美,自带一股轻灵绝尘之气。而此刻容颜染上几分焦急,双颊晕红,更显出几丝娇柔美好。 他看得有章 呆了,直到少女以为他被砸傻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将他的心神唤回来。 被一系列经过吓懵的于公公这才反应过来,急急扑过来,“陛……公子!” 少女将他自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沾染的泥土,见他看起来并无大碍,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而后甜甜笑着:“原来你姓‘毕’啊。” 竟是将于公公刚刚的口误,认作了他的姓氏。 他还未来得及张口澄清,就见少女松开他,朝他双手合十,一脸歉意,“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今儿真是对不住了,明日里我再着人登门道歉。” 少女说完,就如突然出现一般,从荷塘畔蜿蜒回旋的小路飞快离去。 她消失的那样快,倘若不是亲眼所见,身上疼痛未消,赵琦恐怕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身陷梦中而不自知。 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痴痴不能言语。 安国公主同方镜辞到来时,就瞧见他这副痴傻模样。 她往小皇帝张望的地方瞧了几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安国公主扭脸问一旁的于公公,“陛下这是怎么了?老年痴呆也太早了章 吧?” 她这张嘴,每每逮着机会就要损人一顿! 于公公苦笑一声,还没来得急答话,就见终于回过神的小皇帝一把抓住安国公主的手,满眼亮晶晶的喜:“皇姐,我刚刚瞧见仙女了!” 安国公主镇定如常,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毕竟小皇帝发癔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习惯了。“瞧瞧我先前怎么说的,陛下您龙章凤姿,天上的仙女也会为您甘愿跳下凡。” 她敷衍的太过明显,小皇帝显然并不满意,急急道:“是真的仙女!突然就出现在树上,又突然消失掉了!” 他这样认真,安国公主低眸反思了一瞬,复又抬眸,做出极为认真样,“我先前就说过,陛下您总能逮到仙女的。” 于公公:“……”仙女是用来逮的吗?总觉得这个用词都有章 奇怪。 小皇帝却不管不顾,拉着安国公主的手兴奋道:“皇姐你真的好厉害!我一抬头就瞧见仙女从树上冒出来,后来她又从树上飞下来了!” 于公公撇过头去,真是不好意思开口——见过差点把人砸出好歹的仙女吗? 安国公主点点头,一本正经回答:“毕竟我也不是瞎子,您脚底下那个浅浅的坑,不是从树上跳下来,还真砸不出这么匀称。” 小皇帝:“……” 方镜辞的目光盯着小皇帝依旧紧握安国公主的手,片刻之后才微微含着笑意插话,“陛下,您可知,您这位……”他瞧了一眼凉亭旁的参天大树,“槐树仙女,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一句话彻底问倒了小皇帝。 第21章 护卫 从郁郁葱葱枝叶间露出脸的仙女,让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一时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更别提去问一问仙女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瞧着小皇帝目一无所知、十分懊恼的模样,安国公主就笑到扶额,“连名字家世都不知晓,陛下您难不成还打算日日守在这树底下,等着您那位小仙女再从树上钻出来吗?” 小皇帝理亏在先,呐呐不敢言语,但见她着实笑得过分,气呼呼想着,倘若当真找不着仙女,他还真就待在树底下不走了! 安国公主笑意未歇,“这地方不是您特地给我修建的公主府么,怎么什么仙女都能出现在这里?” 小皇帝瞪着她,“朕只是赏赐宅子,又不是盖宅子的,怎么知道?” 安国公主知晓这问题问他注定是得不到答案,因此也没指望他能答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只扭头望向一旁的于公公。 于公公也是满腹委屈无处诉说,他只记得当时听到头顶树上有章 声音,一抬头就瞧见有女子出现。毕竟是在宫外,不是宫中,陛下又是悄悄溜出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声张,就见小皇帝心急火燎扑过去,接住了那从树上掉落的女子。 虽然差点被砸了个半死。但小皇帝看起来并不在意,反倒对那不知名的“仙女”念念不忘。 他瞧着小皇帝如今看似毫发无损的模样,心底止不住的庆幸——万一皇帝真的摔出来个好歹,那么作为近侍的他,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倒是方镜辞没闲着,绕着那树转了一圈,停在一侧,微微仰头,“看来是顺着树枝,从墙外进来的。” 被迫尚公主后 第20节 安国公主顺着他目光望去—— 槐树不知多少年头,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一根枝丫顺着墙头舒展到外。枝丫并不多粗,但站上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 安国公主眉心微不可见皱了皱,转头才发现身边无下人,于是对方镜辞道:“回头着人将这树砍了。” “不行!” 方镜辞还没答话,就被小皇帝急吼吼抢了话头,“皇姐,你不能砍树!” “为什么不能?”安国公主微微笑着,“这不是陛下您赐给我的公主府么,初七之后就是我与驸马同住于此,除了驸马,就算是您说不能砍这树,在我这边也不好使。” 她在军中说一不二,虽然这几年为人处世有所不同,但依旧有着不容反驳的慑人气势。 翻脸无情的铁血模样注定皇帝也是多说无益。 小皇帝也没指望能说通他,转脸就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方镜辞。 莫名被寄予厚望的方镜辞只觉安国公主目光如刀,仿佛他只要说出一个“不能砍”来,那么安国公主手里的刀就会朝着他脑袋来那么一下。 他唇角笑意也终于染上苦色,然后在安国公主与小皇帝的双重目光压迫下,慢吞吞道:“树在此处,于公主府来说,确实安全难保。” 这是事实,即便是小皇帝也无法反驳。 他沉着脸,抿紧唇,心底不住琢磨着,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让安国公主放弃砍树?实在不行,就另择一处宅子赐给她,反正距离大婚还有几日……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方镜辞继续慢悠悠说道:“不过,陛下倘若能加强公主府的守卫,那么这么一棵树在此处,也算不得什么祸害。”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眸含着浅淡笑意,安静的望着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半是惊讶半是喜悦瞅他一眼,然后毫不迟疑转脸望着小皇帝,端的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方大人说得正是。陛下倘若不愿砍树,那么至少得让人守卫好我这公主府。不然我堂堂安国公主,后院如同无人之地,任人进出,大庆颜面何存?” 这话倘若是别人说的,便有打肿脸之意。但自安国公主嘴里说出,便让人无法反驳。 尤其她态度半是强硬,这要求看似也合情合理,更是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但小皇帝却露出为难神色,敛着眉目不肯与安国公主对视:“突然给公主府增加守卫,朕回头得跟顾相商量商量……” “用不着商量。”安国公主斩钉截铁打断他,“我先前的亲卫不是在北大营闲着么,让他们进城守卫公主府就行。” 她用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语气道:“反正他们在北大营闲着也要领朝廷俸禄,还不如来帮我收着公主府,也算是俸禄没白领。” 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让方镜辞都忍不住微微失笑。 小皇帝瞪着她,半晌没能开口。 着人守卫公主府不是不能商量,但倘若是要她驻守在北大营的亲卫进入长安,就绝对不行。 安国公主也不急,悠闲自得与他对视着。 自她被收缴兵符以来,便被以“出入皇城,不得带兵”为由,将亲卫赶至北大营,无召不得入长安。除了南郡水患之时,她擅自离开长安,还带走了北大营的十三亲卫外,其余时候,都是安安分分,不与那十二亲卫有什么联系。 这样的安分,连她自己想来也觉得惊奇,更勿论小皇帝了。 也正是碍于此,加上她大婚将近,皇帝也力压众异,对她擅自离开长安、并带走十二亲卫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片刻之后,还是安国公率先移开目光。 小皇帝还没松口气,就听见—— “果然还是砍了这破树吧,长这么高,多碍事……”安国公主像是根本没瞧见他满脸为难的模样,微微仰着头瞧着槐树,自言自语。 “不行!”小皇帝断喝一声。 安国公主莫名其妙瞥他一眼,“陛下又不让砍树,又不肯增加公主府的守卫……” “行行行!”小皇帝自暴自弃,“朕明日就下旨,让你那几个亲卫进城。” “明日啊~”安国公主慢悠悠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她仰头望着树枝:“比如天降神雷,一下子劈到了树上……” 话里话外明晃晃的都是威胁。 小皇帝彻底黑了脸:“朕现在就下旨!” 方镜辞忍着笑意着人准备笔墨,让皇帝写了份手谕。 安国公主亲眼盯着小皇帝写完手谕,还未等墨干,便径自拿起来。 小皇帝微微皱着眉,“朕一言九鼎,况且手谕都已经写了,皇姐难不成还担心朕会反悔?” 第22章 同门 “也不是没有先例。”轻描淡写说出足以石破天惊的话,安国公主全然无惧,自顾自低头将手谕收起。 小皇帝脸色臭到极致,几次想要震怒都被他强行忍了下来。 安国公主倒是心底暗暗称奇,抬头瞄了一眼,心想着,小皇帝这是韧性渐长,倘若是往日,指不定早甩袖回宫去了,哪里还会忍受这份气? 她琢磨了一下,突然觉着这位从天而降、不知名的仙女出现,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某种程度上,让小皇帝学会了隐忍。 气坏了、又无处发泄的小皇帝反身进了凉亭,将没发泄出来的怒意堆积到手上,狠狠一拍石桌,气冲冲道:“于秧,茶呢?” 瞧得安国公主都替他那手掌心疼得慌。 被无辜牵连的于公公立马着人奉茶去了。 倒是收好了手谕的安国公主好整以暇露出疑惑脸:“陛下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不回宫吗?” 气都没撒一半的小皇帝目瞪口呆:“……皇姐,卸磨杀驴也没您动作快。”他敢打赌,她袖子里藏好的那份手谕现在墨迹都没干! 安国公主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坦然道:“这还算慢的。”所谓“兵不厌诈”,战场上她刚放话要“后退十余里”,转眼就进攻到敌人家门的事,也不算多稀奇。 反正她早已习惯。 至于别人习不习惯,关她何事? 小皇帝再次为她的厚颜无耻震惊。 眼见一场“争斗”在所难免,方镜辞恰到好处插话进来,无形中化解了危机,“始终守在树下等待也不是办法,陛下当真没有那女子的任何消息?” 一句话果然成功转移了小皇帝的注意力,他拧着眉回想着…… 只是—— 他当时眼里只看着仙女,哪里会注意到其他…… “那女子说过,明日会登门道谢。”倒是奉茶回来的于公公听闻此言,蓦地想起这事。 坐在另一侧的安国公主狐疑,“登门道谢?她知道登哪里的门吗?” 被于公公这么一说,小皇帝也顿时想起来,惊呼一声:“是毕府!” 整个长安城,只有一处姓“毕”的宅子,刚好距离公主府不远。 听他解释了前因后果,安国公主眼神含着调笑,“幸好于公公当时喊的是‘陛’。” 于公公呵呵笑了两声,低头不语。 既然知晓那女子明日会派人上毕府道谢,只要着人守在毕府,不怕不知晓那女子的姓名家世。 得到方镜辞的保证,小皇帝却仍是有章 不放心,“倘若仙女明日没有派人去呢?” 方镜辞微微笑着:“想来陛下的仙女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即便明日有意外,她未能遣人去毕府,那么臣只需叮嘱毕府之人好生守着,如有消息,立即通报便是。” 他言之凿凿,诚心诚意,着实没有让人不信的余地。 小皇帝再三不舍,终究还是回了宫。 只不过临上马车之前,他望着安国公主,眼眸深沉。 倒是颇有几分久居上位者威严之势。 “陛下在担心什么?”安国公主一副闲散悠然的慵懒模样,手里拿了根从地上捡来的、被砸断的枝桠晃了晃,“十二亲卫而已,还不至于犯上作乱。” 她对此毫不避讳,倒是小皇帝微微别开脸,“朕知晓皇姐不是野心勃勃之人,但朕相信,不代表其他人也相信。” 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言,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陪着他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望着马车远走,安国公主长长舒了口气。 方镜辞见状,微微笑着道:“殿下可要现在回府?” “说起来,我好似还从未到过宁国公府。”安国公主瞧着他,脸上笑意闲适慵懒,“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方镜辞却突然想到——“殿下不是不喜饮茶么?” “……”他这般不解风情,安国公主简直被气笑了,“我不喜喝茶你难道就不奉茶么?宁国公府就缺这么点儿茶叶?” 方镜辞敛眉细思片刻,“殿下赏脸,我自然得奉上好茶。但殿下不擅饮茶,倘若我将好茶拿出来,岂不是糟蹋了好茶?” 话虽这么说着,他还是一路将安国公主带往府上。 安国公主被他堵的头疼,抬手按了按额角,“你可以将上次送往我府上的桑落酒拿出来。” 上次那坛桑落酒,味醇甘甜,她极为喜爱。可惜的是酒坛本就不大,即便被钟叔百般阻挠,她也很快喝完。 瞧见她这么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不是要来饮茶的么?” “你不是不给好茶么?” 出于私心,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方镜辞并未声张,只一路浅笑着将安国公主引至自己的思韵阁。 一路走来,遇到的仆人纷纷低眉敛目行礼,不多言、不多语。 安国公主瞧着啧啧称奇,“你平日里不是颇为和善亲近么,怎么府里的下人瞧见你,都一副夹紧尾巴做人的模样?”她侧脸望着方镜辞,唇畔含着浅淡笑意,似调侃、似打趣,“你平日里在府中是何等的令人敬而远之?” 她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面,方镜辞也并未用推托之词,只端着一贯温润雅致的微笑:“治家之道,同待人之道,自然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说完又微微含笑望着她,“殿下治军与如今为人处世,不也是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么?” “我是有原因的。”安国公主答得随意,“你们读书人,应当知晓严曦之严先生。他素来提倡‘与人为善’。我出身军中,几经沙场,身上带的戾气能防小儿夜啼。” 那时严先生便日日教导她:多行不义,天将谴之;行君子之道,宽厚待人;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 “我知道。”方镜辞答道。“严先生也曾教过我几日。” 他声音很轻,有一瞬间安国公主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 但是当她略带疑惑的询问目光落到方镜辞身上时,便知晓她并未听错。 她微微歪着头,模样俏皮可爱,与传说大相径庭:“唔,如此说来,你我也算得上是同出一门。” 被迫尚公主后 第21节 第23章 鸳鸯藤 “殿下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景之如何敢与殿下相提并论?”方镜辞谦卑道。 安国公主微挑眉梢,真诚疑惑道:“这种恭维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没有丝毫违和感呢?” 方镜辞微微含笑,“这说明,景之所言非虚。” 安国公主扬了扬眉,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只是道:“说起来,我许久不曾去看望过严先生,竟不知他何时收了你这般高徒?” 方镜辞浅浅笑着,雅致温润,芝兰玉树,“我不过在严先生身边听他教导几日,远远谈不上是严先生高徒。” 安国公主斜睨他一眼,“素有‘君子之风’的方镜辞方大人都说自己谈不上是严先生的高徒,那么我这个只给严先生端茶倒水一段时日的人,又有何颜面自称出自严先生的门下?” 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殿下千金之躯,自然与我大有不同。” “也没什么不同。”安国公主脸上笑意不变。 “不过,自我前往西北之后,便断了与先生的联系了。”从前哪怕战事最繁忙,她也保持着时时与严先生写信联系的习惯。反倒是去西北之后,不知怎么的,写的好几封信都未曾收到回信,渐渐的,她便也不写信了。 此时提起来,倒是颇为感慨。 不曾想到,方镜辞却道:“我这边倒是有几幅先生近年来所做之画,殿下可要入内观赏一二?” 他言辞真挚,面上笑意不似作假,因而安国公主没有半点被他转移了话题的不适,只是摇了摇头,道:“观赏字画什么的,是文人雅趣,我自问跟文人搭不上边,就不去做那种焚琴煮鹤之事,以免传入先生耳中,无端惹他生气。”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倒是真性情。” “严先生也曾这么说。不过他说的更为直接,说我是胸无点墨,学浅不知羞。”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方镜辞的思韵阁。 思韵阁布置典雅清隽,进了圆拱门便是一小院,一侧角落搭了一处架子,栽种着几捧鸳鸯藤,顺着架子攀爬而上。正是花开时节,叶绿花鲜,藤蔓垂挂,随风摇曳,别有一番韵味。 瞧见院角满架子的花,安国公主眼中蓦地绽放出惊喜,“你居然种了金银花。” 她跑到鸳鸯藤花架之下,微仰着头,望着开满架子的金银花。 一蒂双花,成双成对,形影不离,鸳鸯对舞。开花时带有微香,清风吹来,阵阵幽香入鼻端。 方镜辞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殿下喜欢这花?” 安国公主回头,笑吟吟道:“有一年我火气微重,跟严先生写信之时,便顺手提了几句。没想到严先生给我的回信中,便捎带了一包晾晒干燥的金银花。” 她素白的手指轻捏着一枝垂落下来的藤蔓,绿蔓之上还盛放着并蒂金银花,一白一黄,双向而生。“他在信中还告诉我,金银花与枸杞搭配,以热水冲泡,可以清热消火;与山楂与热水同泡,还可缓解食欲不振。”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笑意盈盈,虽未曾言明“喜欢”二字,但眼底的欣喜之情做不了假。 方镜辞眼中倒映着她笑得灿烂的模样,语调轻柔舒缓,像山间妖精在耳边呢喃低语——“殿下可曾饮用了这金银花茶?” 安国公主脸上笑意微收,而后轻轻皱了皱鼻子,“虽然金银花很香,以热水泡之也香气不减,甚至泡过金银花的杯子隔了数天还带有清香,但这并不能阻挡用它泡过的水不好喝的事实。” 她向来不喜各类茶饮,云顶雾茶也好,金银花茶也罢,凡是这类入口带微苦之味的东西,她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这幅挑剔的模样,像极了他曾见过的挑食稚儿。 方镜辞唇畔笑意增添了几抹无奈,“殿下可在金银花茶中加章 糖或是蜂蜜,便可驱散茶水中甘苦之味。” 谁料想,安国公主眉心皱得更狠,摆了摆手,“太麻烦了。”况且就算加糖加蜂蜜,也不能更改这类茶饮本身带有的微苦。 言罢,她又转而一笑,笑容明媚灿烂,“不过金银花香真的很好闻,制成荷包戴在身上会很好。” 方镜辞也微微含笑,指了指她腰间荷包,“可是殿下的荷包,似乎另有用处。” 她腰间的荷包与寻常家女子不同,样式简单大方,祥云纹绘着边,上系着繁琐结带,下缀着圆润珠玉,走起路来,偶尔或有玉石相击之声。 用途也与大多数女子的不同,至少长安城中相见以来,她腰间的荷包便没装过果脯之外的东西。 安国公主不以为意,反而莞尔一笑,“虽然我没有佩戴金银花荷包,但是你怎么知道这荷包之中没有金银花的香气?” 她眼眸里的笑意太过亮眼,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睫避开,轻轻笑着:“殿下的荷包用金银花熏过?” “嗯。”鸳鸯花藤顺着架子攀爬到前廊,她在爬满鸳鸯藤的栏杆上倚着柱子侧身坐下,而后转过脸笑,“熏过很久了,现在味道淡了。” 的确淡了,稍远一章 就闻不到香气了。 头顶的鸳鸯藤开得灿烂,方镜辞站在花下,轻轻浅浅笑着,“殿下不再熏一熏吗?” 安国公主抬手揪下一节垂落下来的鸳鸯藤,一簇簇金银花开得正热烈。她将盛放的金银花一一摘下,拢进手心,然后双手捧着拿给方镜辞看,“这样熏不是更简单么?” 方镜辞静静瞧着她“辣手摧花”,闻言只是笑着问道:“殿下可要移栽一株?” “我跟这花大概无缘。”安国公主摇了摇头,“我先前也曾心血来潮,移栽了几株在军中,但都没成活。有经验的老花匠说,是我栽种的技巧不对。” 她望着方镜辞的目光真诚而又疑惑,“栽种这花还需要什么技巧吗?” 她这样说,想来是自己亲手移栽的。 方镜辞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浅笑,“其实很好栽的。” 安国公主微微仰头望着他,眼底含着隐隐的期盼,“你要教一教我吗?” 第24章 不同 教她倒是全然没有必要。 方镜辞正想要说,不日便至大婚,却突闻一声—— “表哥,听闻你有贵客来访?” 随着音轻语柔的声音响起,一位花容月貌的楚楚佳人越过圆拱门,行动如弱柳扶风,分花拂柳而来。 瞧见坐于廊檐栏杆之上、手里还拽着一截鸳鸯藤的安国公主,翩然而至的佳人微微一惊,而后浅浅含笑,眸中好似有万千星辰坠落其中:“表哥,这位便是你的贵客?” 早上还在他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这会儿跟全然无事发生一般,楚楚动人、娇娇怯怯而来,方镜辞眸色微深,而后唇畔含着一贯的温润雅致笑意,“这位是安国公主。” 他带安国公主回府,并未大肆声张,是以云裳先前只是暗暗猜测,这会儿亲耳听闻,垂下被衣袖掩盖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面上却还是带着娇娇柔柔的笑意,朝着安国公主盈盈一拜,“云裳参见公主殿下。” 方镜辞眼波含笑,对目光带着明显打趣意味的安国公主介绍道:“这是表妹,云裳。” 他站在坐于栏杆之上的安国公主身侧,眼底微微含笑,似蕴藏了无限情深。对两人的介绍,乍一看并无什么不同,但细细一品,亲疏远近,几乎一目了然。 倘若是旁人,在向他人介绍自己的表妹之时,一般会言道“这是我的表妹”,而他向安国公主介绍云裳之时,只不过少了一个“我”字,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明显更与安国公主更为亲近。 云裳只在心中稍稍回味一遍,眼中便顿时有了泪意。 只是这会儿还在安国公主面前,况且她还微微歪着头,打量着她。她只能强忍着眼中湿意,回以微微浅笑。 对于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双姝”,安国公主闻名已久,却从未见过。此时见到其中之一,便不由得赞道:“果真是窈窕佳人,秀丽端庄。” 而后望向方镜辞,“方大人有这样的表妹在身侧,想来会是‘醉后不知天在水’吧?” 眸中打趣意味更盛。 云裳听闻,倒是微微一怔。饶是她曾预想过千百次亲眼见到安国公主的情形,也不曾预料到会有眼前这种。 ——她明明已经摆出了与方镜辞最为熟识亲近的态度,为何安国公主全无半点拈酸之意?甚至态度还颇有章 奇怪。 事态发展着实有章 稍稍出乎意料,以至于云裳一时之间没能接上话。 方镜辞眼眸微微暗淡几丝,却也不明显。他脸上笑意如常温润,细细探究,还能瞧得出几丝温柔妥帖,“殿下恐是多饮了酒吧?” 她明明灌了满肚子的茶,哪里饮过一滴酒? 这是变相骂她说醉话呢。 安国公主头一次瞧见他这般不识礼数、几乎乱了阵脚的模样,觉着颇为稀奇,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才狭促笑着道:“算是吧。” 而后对云裳展颜一笑,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殿下。” 安国公主倒是摇了摇头,“吏部不是还有事未处理完么,你去忙便好。”她瞧着云裳,“云裳小姐送我便好。” 心知她只是找个借口,方镜辞压下心中微微不快,含笑着对云裳道:“那便劳烦云裳了。” 依旧是客套有加,与对待安国公主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亲昵,有着显而易见的天差地别。 云裳微微咬着下唇,而后露出浅淡笑意,轻轻柔柔点了点头。 本以为安国公主特地让她相送,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直到快到大门口,安国公主依旧没开口。 原本想等着安国公主开口的云裳终于按捺不住等待的心,停下脚步。 “殿下可有话要与云裳讲?” 依旧是娇娇柔柔的语调,顾盼生姿,我见犹怜。 安国公主细细打量一番,才赞道:“‘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云裳小姐花容月貌,倒是真担当得起‘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两句是长安城中盛传的、用以称赞云裳的诗句。即便觉得有章 夸张,云裳也向来以此为荣,但不知怎么,今日这两句自安国公主嘴中说出,便有种名副其实的错觉感。 云裳微微福身,“公主谬赞了。” 安国公主却答得轻描淡写:“事实而已,算不得谬赞。” 云裳微微怔住。 又听得安国公主继续道:“陛下赐婚,我与方大人不得不遵从。” 她望向云裳的眼眸平静无波,像是阐述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我始终觉得,像方大人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理当得一位柳絮才高的红颜相伴才对。” 云裳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殿下此话……何意?”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只不过觉着我并非方大人良配罢了。” 云裳终于感到震惊。一直以来,因为皇帝赐婚一事,她总是对安国公主抱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敌意,虽不曾言说,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却总忍不住去妄想,倘若没有这么一个人…… 然而此时此刻,安国公主口中每一个字她都能听得懂,却又觉得自己好似没一个字真正听懂。 安国公主点到为止,冲云裳微一点头示意,径自出了宁国公府。 心中震惊过于大,云裳站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但是等到她一转身,便瞧见不知站在身后多时的方镜辞。 “表哥……” “我不知殿下与你说了什么。”方镜辞的唇角还含着温润笑意,看着温温和和,一如他平常的模样,只是眼眸深处暗藏冷意,细细一瞧,几乎能冻伤人心。“但殿下并非你平日里见过的那章 喜好伤春悲秋的女子。” 他望着她的眼眸依旧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带一丝感情,“我只希望你记着,殿下与你,与这长安城中大多数女子,都是不同的。” 被迫尚公主后 第22节 他这般言之凿凿,连给人怀疑的余地都不留。 云裳微微抖了一下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口。 第25章 大婚 大婚将至,长安城的赌局也到了收尾之时,赚得盆满钵满之人少之又少。一时间赌局愁云惨淡,哀嚎一片。 沈季文也皱着一张苦瓜脸,唉声道:“虽说你能顺利熬到成婚,做兄弟的得恭贺你一声,但将果脯输给你了,就怎么想,怎么觉着憋屈。” 方镜辞正在查看明日送往隔壁公主府的礼单,闻言抬头睨他一眼,“愿赌服输,别说你现在后悔拿果脯做赌注了。” 沈季文委屈,小声嘀咕:“明明是你要拿果脯去哄你那位公主殿下开心,却非要拿着我的东西做人情。” 方镜辞从礼单上抬眼:“明日之事都安排好了么?” “放心好了,必然让你安稳娶得那位威名在外的安国公主。” 方镜辞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明日酒席之上,你多饮两杯。” 沈季文瞪大眼,“这就算是赔罪了?” “不算。”方镜辞坦然道:“算是让你沾沾福气,争取早日为沈家找到一位少夫人。” 沈季文神色一僵,而后无比自然换了调侃语气,“都说成亲前最为紧张。”他好奇的凑到方镜辞跟前,“你现在可有一丝丝的紧张?” 方镜辞翻看礼单的动作微顿,然后若无其事继续翻看着,“你转移话题的本事真没你一掷千金的动作潇洒。” 沈季文却只当没听到,他细细琢磨了一下方镜辞脸上刚刚那一瞬间的空白,咋舌道:“没瞧出来,你平素最为端庄持重,沉着镇静,原来也会紧张?” “倘若是你尚公主,也会这般紧张。”出乎意料的是,方镜辞没反驳。 “也就你胆大不惜命。”沈季文寻了个椅子坐下。他素来没什么正形,椅子也不好好做,拎着椅背将它翻转个方向,然后骑跨而坐,“换做旁人,老早就跪在皇宫门口求着小皇帝收回成命了。毕竟娶个公主还得过五关斩六将,千古以来,除了你还真没别人。” 说到这里,他也是颇为唏嘘,“你说堂堂安国公主,保家卫国,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居然婚约定下三次都难成,也不知道是不是杀戮太多……”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镜辞猛然抬头瞪了一眼。 也不算是瞪,他瞳孔漆黑一片,雾沉沉的,乍一瞧,竟让人隐隐心惊。 沈季文同他认识许久,期间没少因为信口开河被他瞪视,但没有哪一次会让他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难免多了丝后怕,“这话不是我说的……” 方镜辞目光沉沉,依旧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不由自主挺了挺腰背,“……幸好安国公主前几桩婚事未成,这才有你成为了这闻名四海的驸马。” 一边说着,一边留神方镜辞的脸色,见他虽还是沉着脸,但总算是微微缓和了脸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随即他又想,老子不过说了句实话,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但再一琢磨,他突然琢磨出来点儿不对劲—— “你对安国公主……”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试探。 方镜辞低垂着眼睫,阳光在眼睑出投下一片阴影,瞧不清他眼底神色。 半晌他才抬头,眼含警告,“明日便是婚期,务必不能出岔子。” 他素来温文儒雅,行事处处留三分余地,还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沈季文与他相交甚久,对他为人处世了解颇多,故此,收起吊儿郎当神色,郑重道:“景之兄放心好了,明日我豁出性命,也要保得你大婚顺利进行。” 他这般郑重其事,方镜辞稍稍心安,拱手道:“多谢。” 虽然大婚之前各项准备工作都已做好,但真正到了大婚当日,不管宫中还是宁国公府,都是一片混乱。 安国公主虽然在宫外已有府邸,但作为大庆公主,开国以来便没有公主于宫外出嫁的理由,于是小皇帝便特赐亭华宫作为安国公主出嫁之所。 寅时三刻,亭华宫便灯火通明,宫人们端了洗漱用具等在门前,但门内却迟迟没有动静。 安国公主凶名在外,一时之间竟无一人胆敢叫门。 眼看时辰将至,大宫女静水站在前列,百般纠结之下,还是壮着胆子轻轻扣了扣门,“公主殿下,该起床梳洗了。” 声若蚊蝇,几不可闻。 然后半晌之后,“咯吱”一声,门从内被打开了。 安国公主着着寝衣,发丝散乱,她先是瞟了一眼天色,然后才抬手揉了揉眼睛,“怎么这么早?” 静水福身行礼,一边让人将洗漱用具送入房内,“按照规矩,公主要寅时起床梳洗,卯时前去拜见陛下,与陛下一同用早膳,辰时再回宫梳洗,着婚服,等待驸马入宫迎亲,之后……” “停!”安国公主蹙着眉,嘀咕一声,“这么麻烦?”然后抬眼,很是真挚问道:“我能反悔么?” 静水等一众宫人顿时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堂堂的安国公主竟能露出这般孩子气模样。 好在安国公主本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但瞧见一众宫人如丧考妣的模样,顿时知晓他们是当真了。 于是她难得愧疚几分,干脆利落往梳妆台一坐,“还都愣着做什么,不是待会还要同陛下用早膳么?” 静水等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为她梳洗打扮。 因是出嫁前最后一次少女装扮,因而并未草草了事,等到妆成之后,安国公主临镜自照,只见镜中女子蛾眉轻扫,眉心一点梅花钿,粉面含春,清丽可人。 衣裙也是以轻纱简便为主,一条薄纱罗制成的披帛绕在双臂之间。 静水在一旁赞道:“公主果真天姿国色,貌若天仙。” 安国公主只是微微勾着唇角,放下镜子,“不是还要与陛下一同用膳么?走吧。” 因宫中并无太后皇后妃嫔,安国公主与小皇帝也素来不喜繁琐规矩,因而两人只是简简单单用着早膳。 小皇帝望着她,感慨一句,“遥想昨日皇姐好似还陪着朕玩耍,一转眼,皇姐便要出嫁了。” 安国公主该吃吃该喝喝,没半点感慨,“陛下倘若当真舍不得,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小皇帝二话没说埋头吃饭。 因同小皇帝吃饭省了不少时间,故而待到妆成,吉时还未到。 安国公主也不着急,当着满屋子宫人的面,镇定自若从婚服之上的珍珠镶玉腰带中,抽出一条紫金软鞭。检查了一番,确认无恙,这才又重新装了回去。 满屋子宫人面面相觑,每一个人敢吭声。 倒是安国公主瞅了一眼天色,“驸马快到了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宫门外唢呐齐奏,鞭炮齐鸣,瞬间打破了亭华宫的如水般的寂静。 有小宫女兴冲冲奔进来,脸上满是喜色,急急道:“驸马迎亲来了!” 第26章 迎亲 鞭炮足足响了三回, 驸马的迎亲队才终于到了亭华宫外。 方镜辞身着红色婚服,玉冠束发,丰神俊朗,芝兰玉树, 在内侍的引领下, 踏进亭华宫主殿。 安国公主身着同样鲜红的婚服端坐于堂上, 风姿绰约, 典雅大气。 尽管时间仓促,但司衣房依旧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原型简约轻便的婚服,做到简约而不失华美。以金丝线秀制展翅九凤,雍容大气, 美不胜收。 而头顶凤冠也以简便轻巧为主,是乍一看样式简单,却用料皆不菲,以琥珀、玛瑙镶嵌,以金箔装饰,流光溢彩, 熠熠生辉。 乍一瞧见,方镜辞也不过是片刻失神, 而后便镇定自若,拱手行君臣之礼,待到安国公主说免礼之后, 这才起身。 他走到安国公主面前,却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眼底笑意好似要溢出来一般。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 头顶的凤冠随着她的动作,金丝编织的珠链发出清脆细微声,“我今日这身打扮很奇怪么?” 方镜辞摇了摇头,“殿下风姿娴雅,雍容华贵,常人难以企及。” 安国公主微微失笑,杏眸微抬,斜睨着他,“驸马才华横溢,夸人只会这般简单的字词吗?” “殿下丽质天成,仪态万千,任何夸赞的词语都难以企及殿下之美。”明明是令人汗颜的夸赞,自他口中说来,徐徐道来,不紧不慢,仿佛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安国公主敛眸一笑,粉面含春,仿佛不胜娇羞。 但方镜辞握住的柔荑,干燥温热,坦然自若,并无半点娇羞之意。 亭华宫的宫人先前碍于安国公主的威名,言谈举止都带有约束,但这会儿瞧着妩媚含羞的安国公主,不禁感慨一句:到底还是少女情怀,遂纷纷上前高声恭贺。 方镜辞于恭贺声中紧握安国公主柔荑,两人相视一笑,情合意洽。 负责礼仪时辰的礼官见时辰已至,前来催促,“殿下,驸马,该启程前往太庙祭拜了。” 方镜辞笑得雅致如常,“殿下,请。” 安国公主的手还在他掌心,闻言轻轻颔首。 门外鞭炮声又起,未停歇的鼓乐声吹奏得越发卖力。晴空万里,碧蓝如洗,好似天地都换了喜色,与之同庆。 两人一起出了门,乘凤辇到达崇安大殿前。下了凤辇,站于高高的台阶之上,一个婉约雍容,清丽无双,一个风姿卓绝,雅致天成,天造地设,真真一双璧人。 皇帝站于一旁,温声含笑。 百官于前来祝贺的各国使臣站于台下,高声恭贺。 安国公主与站在使臣之中的舜华太子目光相接,两人都含着浅浅笑意,而后点头致意。 随后,嘈杂热闹的喜乐声暂停,礼官祝祷,而后崇安大殿之前的钟声响起,足足九声。钟声悠扬,响彻大地,宣彻大庆的安国公主自此出嫁。 钟声响起之后,有上百名穿着礼服的童男童女开始齐声咏唱《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乘着盛大的礼乐声与咏唱声,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在万众瞩目之下,携手再乘凤辇,与崇安大殿出发,途径长安大街、贺安大街,一路游行至太庙。待到祭拜先祖、敬告天下之后,再返回新建的公主府,拜堂成亲。 安国公主大婚,举国欢庆,沿路无数百姓观礼。 日光和熙,清风徐徐,两人同坐凤辇,于万千臣民的恭贺中,沿着长安大街一路南行。 走过贺安大街之后,凤辇顶上的轻纱齐齐放下,将两人与外面隔绝开来,外面只能看见里面的人影,但瞧不见具体情形。 被迫尚公主后 第23节 即便这样,沿路还是有无数百姓观礼,恭贺声、祈福声,最后只汇聚成一句—— “愿安国公主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声势浩大,令人不忍忽视。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着人将轻纱掀开。 她身着凤冠吉服,雍容华贵,美艳不可方物。但眼角凌厉之势化解了几分娇柔,让她整个人如同收进刀鞘的利刃,锋芒敛尽,但不经意间外泄的一丝森冷,依旧让她英姿飒飒,气势如虹。 人群不由得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仰首望着她,目光中有紧张,有敬畏,有狂热。 唯独没有害怕。 这是威名在外、威震四海、夜能防小儿啼哭的凶神,却也是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守卫他们喜乐安居的大庆战神。 是万千大庆臣民衷心信赖的安国公主。 是大庆立于不败之地的神。 万众瞩目之下,安国公主拱手、弯腰、行礼。 她动作很慢,每一个人都亲眼看着她左手于上,右手覆之,拱手高举,自上而下,深深弯腰。 礼轻,而意重。 静默之后,而后狂喜。 震天隆的欢呼声、恭贺声齐齐响起。 随后又是一静。 身侧传来轻微衣袖擦过之声,安国公主微微侧目,就见方镜辞站于她身侧。 吉服玉冠,面若冠玉,温雅闲致,俊逸非凡。 他同安国公主一般,于万民瞩目之中,行长揖礼。 礼毕,万民齐呼。 只不过与先前稍有不同—— “愿公主驸马琴瑟和弦,鸾凤和鸣,福泽绵长,顺遂无忧。” 两人重新坐于凤辇之中,耳畔还不断回响着万民齐呼。 轻纱再次放下,隔绝出一方小天地。 直到这时,安国公主才微微松了口气。 “殿下英姿飒飒,容姿万千,百姓敬爱有加,连景之都被泽蒙庥。”说着,递来一方锦帕。 安国公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手接过。一打开,发现锦帕居然包着几块果脯,有梅干、桃干、杏仁……不一而足。 她顿时眼睛一亮,脸上笑意真挚明媚,抬眼之间,满满的喜乐欣慰,“你怎么会想着带这个?”说着,捡了块梅干送进嘴里。 方镜辞望着她,眼底微微含笑,“成亲典礼繁琐冗长,殿下清早用过早膳后,想必再无时间用膳。” 安国公主倒是不怎么在意,“我在军中,也曾数日不进米粒,虽然饥饿难耐,尚且能忍受,只是这一时半会吃不到东西,又有何不能忍受的?” 她语调轻慢,只是说出事实,并无嫌恶不耐之意。 方镜辞却垂下眼睫,像是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因外面鼓乐与欢呼之声不停歇,安国公主没有听清。 她微微凑近一章 ,正待问询,辇车突地一晃,她整个人一下子扑到方镜辞身上,锦帕上的果脯纷纷掉落于地。 事发突然,方镜辞被唬了一跳,连忙将她扶起,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殿下,可有受伤?”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瞟了一眼地上的果脯,轻抬眉眼:“居然连这会儿时间都等不及了么?”语意微冷。 随着她话音刚落,外面顿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胆敢阻拦安国公主与驸马都尉的迎亲队伍?” 城楼之上,小皇帝身着五爪金龙袍,头戴九旒平天冠。迎亲队伍早已走出长安大街,夹道百姓欢声雀跃犹在耳边。 他颇为感慨,“皇姐盛名在外,大庆百姓也无不为她欢庆。” 顾鸿生与翟康来等大臣随侍在侧,闻言也只是恭声道:“此乃陛下之福,大庆社稷之福。” 老生常谈的话,小皇帝都听腻了。 摆了摆手,他便要起驾回宫。 谁知刚一转身,眼角余光不经意往下一瞥,顿时瞅见一个藕荷色身影。 城楼之下百姓数不胜数,他其实并不能确认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仙女。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数日来于梦中出现,魂牵梦绕,经久不忘。 守在毕府的人回报,这几日都不曾有人到毕府道谢或是道歉。小皇帝怅然所思,倘若不是安国公主大婚,想必他定能颓废度日不知几时。 是以此时仅仅只是瞥见那一抹藕荷色,心底便徒然生出一股宁愿错认、也不愿错过的势头。 不顾众位大臣还跟在身后,他疾步匆匆下了城楼。 于公公慌忙跟在身后,焦急万分呼喊着:“陛下,陛下!” 赵琦充耳不闻,只顾着往城楼之外,去寻找入梦不知几回的仙女。 顾鸿生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皇帝急匆匆下了城楼,也纷纷跟在其后。 于公公阻拦不成,眼见着小皇帝就要身着龙袍出了城楼,情急之下高声令喝守城楼军,“拦住陛下!” 守城楼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去拦,却也不能不顾,于是纷纷纠结当场。但好在这一声及时唤回了赵琦犹存的理智,他顿住脚步,怒目回瞪,“于炀,你要造反吗?” 在场众人皆震惊。 只闻“扑通”一声,于炀跪倒在地,双手扶地,额头死死抵着地面:“陛下,今日安国公主大婚,您待会还得前往公主府,给公主殿下送贺礼,您忘了么?”小皇帝倾心一位不知名女子,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扬,有损皇家颜面事小,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则事大。 安国公主出阁前,曾在政合殿前特地叮嘱于他——“我大婚之时,不带武器,势微力弱,想来必定难以太平。陛下身边,还要劳烦你多多看护,以免他走错了路。” 于炀深知此时厉害关系,慷慨陈词安国公主大婚一事,想以此提醒小皇帝切勿失了体面。 尽管所思之人可能近在咫尺,但于公公口中的“安国公主大婚”还是堪堪唤回了他将将远去的理智。 但终究心念切切,赵琦抬眸穿过城门,往城楼之外看去。 尽管安国公主迎亲队伍已经远去,城楼之上不见皇帝,但守在城楼之下、盼望瞻仰天颜的百姓犹在。 大庆自安国公主披甲上阵以来,收复燕云失地,抵退四海敌军,平息四方战乱,所做之功劳,早已不亚于太、祖太宗开国定、邦之功德。 也因此之故,大庆百姓对于永安帝,也是爱戴有加。 只是,此时他已经很接近城门了,只要走出去,在人群中,或许便能找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仙女。 只是,或许。 即便他眼力再好,在万千黎民百姓之中,辨认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谈何容易? 哪怕午夜梦回之时,他已无数次在心中细细描绘仙女容颜,但随着时间流逝,仙女面容终究还是渐渐模糊。 天下的藕荷色衣裙那么多,他又如何能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一抹,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呢? 更何况,城门之外,那一张张期盼的脸,让他又有何理由,因个人之私念,去骚扰于他们?勿论因他贸然外出,引发骚乱,或是给了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届时黎民受罪,他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黎民? 想到这里,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赵琦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是朕忘了。”说罢,转身从反方向回宫去了。 于炀的一颗心顿时从高处落了下来。 他转身对顾鸿生行礼,“顾相,接下来还望您主持大局。”说罢,急匆匆追着赵琦而去。 顾鸿生望着小皇帝背影,摸了摸胡须,一言不发。 倒是翟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你说,陛下是怎么了?” 顾鸿生淡淡道:“这话你应该问陛下。” “我要是敢去问陛下,还会来问你吗?”翟康来气呼呼道。 “你来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你又不是陛下,我凭什么对你知无不言?” 翟康来:“……”他到底哪根脑子不对劲,才想着问顾鸿生这老狐狸? 走过转角,眼见再无大臣跟在身后,赵琦顿时停住脚步。 于公公已经带着宫人追上了他,“陛下,陛下!” 到底是伺候过两朝帝王的内侍,年岁已老,于公公气喘不已。赵琦等他稍稍平复呼吸之后,冷静道:“立刻着人去城楼之下,找一位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 于炀心中苦闷难言,今日安国公主大婚,城楼之下着藕荷色衣裙前来观礼的女子不计其数,他这样大肆张扬去寻找,传到大臣言官耳中,又会讨来怎样一番口诛笔伐? 但小皇帝神色坚毅,不容反抗,他心中苦闷,细想之下,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一人来商讨此事。 先前小皇帝出了幺蛾子,比如搭建登云梯什么的,他还能找寻安国公主商讨,但这会儿,安国公主与驸马方镜辞前往太庙祭拜,他贸然派人前往询问,定然不合规矩。 但又不能放任小皇帝不管。 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着人去将顾鸿生请来。 驸马方镜辞在迎亲之前,曾派人传句话与他——倘若安国公主大婚当日,有不能抉择之事,可与顾鸿生顾相商议。 顾鸿生与翟康来都是先帝托孤的老臣,却因主和之意,与素来主战的安国公主背道而驰。 于公公几乎是看着小皇帝与安国公主长大,对外臣之心防备犹在,轻易不会找寻外臣。 但这会儿实在是别无其他法。 安国公主一把掀开轻纱,就见街道之上,人群杂乱,人人自危,纷纷躲闪开来。而车队之前,有一列身着黑衣、覆面蒙头之人手握利刃,横列在前。 见此状,她从容跳下辇车,雍容大方,处之袒然,并无半点慌乱之态。 为首之人见她下了辇车,手中利刃顿时收紧。 安国公主见状,蓦地轻笑出声。 方镜辞于她身后下地,缓步到她身侧,温声道:“殿下不是饿了么?” 安国公主含笑睨他一眼,“那就早章 解决眼前的问题。”而后微抬下巴望着对面,唇角含笑,从容淡然。 方镜辞抬眸望向对面,君子如玉,温声雅致,“今日方某与安国公主大婚,各位拦于车队之前,是何意?” 为首之人先是被安国公主嗤笑,又被两人旁若无人的举动忽视,早已怨气憋闷心中。闻言也不开口,执刀冲向队列,抬手就砍。 他开了端,其余黑衣人纷纷提刀上前。 迎亲队伍也是早有预料,此时纷纷从各处抽出长刀,与黑衣人混战起来。 安国公主瞧了一会儿战况,黑衣人虽然来势汹汹,但是迎亲队伍都是方镜辞从护卫皇城军中挑选出来的,实力不容小觑,加上人多势众,故而很快便占据了上风。 被迫尚公主后 第24节 “你说,下一波刺客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方镜辞正全神贯注瞧着战况,听到安国公主的声音,便知道她是等着无聊了,想要出手。他眉心微皱,声音微沉:“殿下此时还不能出手。” 安国公主立马没了兴致,“小打小闹。” “殿下心急什么?”方镜辞微微失笑,“这不是等不及,已经来了么?” 他话音刚落,巡城军已到。 而在场陷入苦斗的黑衣人趁迎亲队伍微微松了口气的时机,立马脱掉身上黑衣伪装,露出底下巡城军服。 而赶来的巡城军守将见状,顿时大喝一声:“安国公主犯上作乱,斩杀巡城军守卫,已有反叛之心!众将士听令,擒获安国公主,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声音仿佛响彻云霄,在空旷的大街上徘徊。 安国公主脸上笑意渐深,从容抽出腰间玉带之中的乌金软骨鞭。 方镜辞后退一步,打了个哨声,迎亲队伍立马收兵回退,动作井然有序。 巡城军不曾料到有此变故,微微一怔。 愣怔间,安国公主已经手提乌金软骨鞭,漫步上前。“怎么,很吃惊吗?” 她手中乌金软骨鞭平平无奇,但握在凶名在外的安国公主手中,没有人会怀疑它不会让人皮开肉绽。 “巡城军宋淮思宋参将。”即便到了此时,安国公主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三千巡城军,而是漫步在自家后花园一般,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甚至举手投足之间,优雅贵气,仪态万千。 宋淮思虽然统领三千巡城军,但甚少与安国公主打交道,故而被安国公主叫破名字时,又是一愣。 “这般明显的栽赃嫁祸,你是真的觉得小皇帝脑子进了水,才会相信吗?” 她言辞淡淡,没有一丝尊君重道之态。 宋淮思抓住她的这丝不敬,厉声道:“安国公主,本将知晓你为大庆征战南北,战功赫赫,但是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容不得你如此胡作非为,忤逆犯上!” 他抓着长刀的手汗津津的,细看之下,还能发现有章 微微颤抖,但嘴上的诬陷之词却硬气十足,言辞凿凿,瞧不出半点掺假之意。 安国公主的目光从容扫过他微微颤抖的手,而后轻笑一声,“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到真是你们主和派擅长之事。” “安国公主,只要你现在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本将……本将会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 “求情?”安国公主蓦地笑出声来,而后一抖手中长鞭,“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束手就擒了。” 饶是来之前做过千万种预想,都没能想到,皇帝城楼之上的公然失态,居然来源于跟一位女子的一面之缘。 顾鸿生沉吟片刻,问道:“驸马也不知晓?”以方镜辞的深谋远虑,明知小皇帝有所牵挂,不可能毫不作为。故此,他才有此一问。 于公公不知道他心中弯弯绕绕,只摇头道:“驸马着人守在毕府,并未得到那女子半点消息。” 顾鸿生摸着胡须垂眸不语。 于公公摸不准他心中所想。倘若是先前,此事他绝对不会找顾鸿生商议,但安国公主也曾说过,方镜辞是可信之人,那么他所说的,“遇事可找顾相商议”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我会着人暗中寻访那位姑娘,陛下那边,还劳烦于公公小心安抚。”片刻之后,顾鸿生开口道。 于公公却担心,“倘若这次还寻不到结果……”小皇帝的焦虑他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中。赵琦作为少年天子,九五之尊,除了偶尔耍一耍小孩子脾气,大多时候,无不为大庆尽心尽力。 他自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之时。 “公公放心。”顾鸿生像是瞧不到他的担忧一般,笑得一团和气,“安国公主大婚之后,朝中也是时候该商议陛下的婚事了。” 于公公心中顿时一惊。 虽说小皇帝的婚事,先前就曾因搭建登云梯一事,着顾相与六部进行商议,但终究因为南郡水患之事耽搁,又紧接着准备安国公主大婚,而彻底搁浅。 顾鸿生此时提出…… 他小心翼翼望着顾鸿生,试探道:“顾相的意思是……” “陛下大婚是国之大事,届时长安城中,不论贵贱,皆有应选之资。” 顾鸿生话虽说的含糊,但于公公何尝不是通透之人,几乎一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大婚,不论贵贱,只要有了资格,便纷纷登记在册。届时再请画师为所有秀女作画,不怕寻不到陛下所寻之人。 是以,于公公一颗悬在嗓子里的心,终于彻底搁下。 他向顾鸿生深深弯腰行礼,“多谢顾相。” 寝宫之中,赵琦还不知道于公公与顾鸿生所言,只因迟迟没有得到回报,烦躁地来回走着。 他虽然令于公公前去寻找城楼之下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但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有无数次,他都想不管不顾,冲出皇宫,亲自去找寻那位让他念念难忘的仙女。 只是崇安大殿之前的鼓磬之声未歇,预示着安国公主祭拜太庙之行未结束。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调皮捣乱,却唯独不愿在安国公主大婚之时添乱。 于整个大庆而言,安国公主的存在,就预示着大庆的安稳和顺,于皇室而言,她的存在,更是保证了赵家稳坐皇位之上。 先帝驾崩之前的话犹在耳边——“普天之下,你唯一能够安心信任之人,除了安国,再无他人。但安国是把双刃剑,伤人也将伤己。你务必谨记。” 他谨记了,时刻不敢忘怀。 给安国公主赐婚,一来,是为了打消南齐求亲之妄想,二来,也是为了让安国公主在大庆找到归属感。 是以,他绝对不能允许这场大婚,有任何一点点变故! 长安城中,贺安大街通往南城门的最后一截道路之上,早已不复先前的繁荣喜庆。 此时地上尸横遍野,三千巡城军已剩寥寥。 宋淮思望着站于身前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恐惧。 面前的女子早已扔下手中乌金软骨鞭,换上了从他手底下巡城军手中抢夺过来的长刀。 一招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今日,他终于亲眼见证到了眼前这位凶名远扬、威震四海的杀神的真正面目。 面对三千巡城军,她如入无人之地,横行往来,无人能挡。 近三千人的鲜血早已染红街道,就连他的身上,都沾满身边士卒的鲜血,头盔之下的脸,早已血污不堪。 然而,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安国公主,一身鲜红婚服,摇曳生姿,竟未曾沾满半点血污。 普通长刀握于她手中,仿佛通了灵性,挥戈之间,头颅掉落,却连一滴血都不飘到她身上。 她纤尘不染,与血污脏乱的街道格格不入。仿佛误落人间的神仙,清逸出尘,翩然若仙,连鞋底都干净到不沾染一点尘土。 然而不曾亲眼见到,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一片修罗地狱,都是由眼前这个不沾纤尘的女子所为? 望着步步紧逼的安国公主,宋淮思终于胆寒。咣当一声,手中长刀掉落在地。 他努力睁大被污血沾满的双眼,“殿下,我……”求饶的话还未出口,脖子便蓦地一凉,有什么东西从中流了出来。 视线的最后,是那位如同鬼魅的安国公主,扔掉手中长刀,回首而笑的模样。 那般清新秀丽,绝世无双,仿佛花间回眸的少女,无端惹人心动。 于公公还未回,小渝公公瞅了瞅时辰,快到申时。再有一个多时辰,便是公主府大礼之时。 他小心翼翼走到小皇帝跟前,“陛下。” 赵琦心绪难安,面前摊开的奏折一个字也未曾看进眼里。闻言轻巧抬眸,“于炀回来了?” “启禀陛下,于公公还未回来。”尽管担忧小皇帝震怒,小渝公公还是得硬着头皮禀报。只不过心底不住念着:师父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赵琦捏着奏折的手不由得收紧,在那一页上留下数道杂乱的深深折痕。 小渝公公眼皮一跳,只觉得小皇帝那一爪子像是捏在了自己身上似的,痛感渗透到骨子。 但赵琦终于什么也没说,既无震怒,也无责问,安静地几乎都不像他了。 他可以沉默,小渝公公却无法沉默,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勉强开口,“陛下,申……申时将至,陛下该前往公主府了。” 赵琦蓦地丢开奏折,颓废往龙椅一靠。 小渝公公几乎能预感到,那一瞬他震怒的声音将要响彻寝宫。 但什么也没发生。 赵琦深吸了一口气,淡漠道:“为朕更衣。” 小渝公公心头骤喜,连忙起身着人给小皇帝更衣。 贺安大街之上,扔掉长刀的安国公主弹了弹婚服之上沾染的灰尘,回眸望着一直站在身后,看着她大杀四方的方镜辞。 眉梢微扬,安国公主的声音仿佛带着笑意,“你若反悔,此时还来得及。” 她并未言明“后悔”什么,但方镜辞心中明了清楚。 他手中还拿着被安国公主扔下的乌金软骨鞭,闻言举步上前。 满地血污,几乎无处下脚。但他信步而来,仿佛闲庭漫步,分花拂柳,悠闲自得,风姿卓越。 安国公主站在原地,瞧着他漫步而来。 “殿下。”方镜辞将被他擦干净的乌金软骨鞭呈上,“长安城中凶险,殿下还是随身带着此物,景之才能稍稍安心。” 言谈举止,一如先前。 安国公主挑高一侧眉梢,“你不害怕?” 先前被她一刀破喉的宋淮思,临死之前瞧她的眼神,明明像是瞧见了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恐惧入骨,惊惧非常。 但方镜辞面色如常,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仿佛闻不到,脚下染红街道的血污仿佛看不见,这般镇定从容,泰然处之,甚至让她有章 怀疑眼前场景皆梦幻,所见所闻之物,都不是真的。 “殿下为国为民,征战四方,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虽然杀戮过重,但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庆安定,百姓能有安居之所。”方镜辞唇角微笑淡然从容,眼底钦佩之意溢于言表,“景之敬重殿下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惊恐害怕?” 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安国公主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这层意思。 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方镜辞,一言不发。 方镜辞任她打量,从容雅致,淡然闲适。 半晌之后,安国公主忽而一笑,“既是这样,那么大婚照旧。”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了起来。 他真心笑得很是好看,眼底缀满点点星辰,仿佛俄顷之间,声乐齐鸣,百花盛开。 安国公主瞧了一眼,有章 不自在挪开目光。 目光刚好落在迎亲队伍之中。 确切来说,是落到队伍之中某人身上。 她微微抬高下巴,冲着那人道:“你这般模样,可是没做好阻拦隔绝消失之事?” 被迫尚公主后 第25节 那人被安国公主发现,也不紧张,笑嘻嘻上前,“殿下说得哪里话,我们十二骑一出手,怎么会……” 话音在安国公主越发森冷的目光中消失了。 “说。” 只一个字,虽轻描淡写,但杀伐之意携着惊天之势,扑面直来,挡无可挡。 迎亲队伍中其余人被这气势一惊,腿骨都不由得软了几分。有胆子小一章 的,先前刚吐过几回,这回儿更是没能忍住,蓦地当场吐出。 只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那人笑意顿收,恭敬道:“我与十一守着的西北方向……跑掉了一个人。” 不等安国公主发怒,他又急忙补充道:“十一已经追过去了,想必这会儿已经追到了。” 安国公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森冷如冰,“守备不利该当何罪?” 十二脸色一白,还未说完,就听走到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温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西北方向,有我好友沈季文守在那里,必然无忧。” 他话音刚落,西北方向便有一支七彩烟花腾空。 瞧见那烟花,方镜辞唇角笑意微收。 安国公主见状,正微微诧异,就听他笑意微淡,“沈兄的消息,殿下遇刺的消息并未外泄。”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想来不光是西北方向着人守着,而是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人守着,以备无忧。 十二骑先前听闻安国公主被指婚,又是主和派一脉,一直觉得此人被主和派当做弃子,不足为惧。 即便南郡水患之时,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方镜辞境地惨状,令人记忆犹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 但今日所见所闻,几乎令十二震惊了。 只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发表心中疑惑,就听方镜辞已转向迎亲队伍,温声和熙,“劳烦诸位,继续迎亲之事。” 新建的公主府中,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小皇帝的到来,更是为盛景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人人欢声笑语,喜不自胜。 但随着吉时将至,前往太庙祭拜的迎亲队伍却迟迟不归,众人便有章 惊疑。 赵琦好不容易按捺下心中不安,这时又迟迟不见迎亲队伍返回公主府,心中不安犹如猛虎蹿出。 他招来小渝公公,“着人去看看,安国公主与驸马,此时到了哪里?” 小渝公公领命而去。 满堂寂静一瞬,又仿若无事发生,继续高谈阔论。 但谈论之下隐隐的不安,也在悄然滋生。 顾鸿生的视线先是在南齐使臣那边转了转,而后不经意瞧见身侧翟康来面色古怪。他微微皱了皱眉,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拉着他到了一处偏静之地。 翟康来气呼呼甩开他的手,“顾鸿生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到这种僻静之所?搞得像是我跟你关系有多好似的。” 顾鸿生面色不变,“在安国公主那一派人眼中,你可不是跟我关系匪浅么?” 尽管跟顾鸿生私下不睦,但在对待安国公主的问题上,两人至少站在同一立场。 翟康来冷哼一声,倒也不曾否认。 “所以说说,你做了什么?” 翟康来瞪大眼睛,“顾鸿生,你在胡乱揣测什么?什么叫‘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不说说,你都背着我做了什么?” “将方镜辞当做弃子,安插到安国公主阵营。”顾鸿生坦然自若,没有半点推搪之意。 “……这不是众人皆知之事吗?”翟康来无语道。 “但我先前并未告知于你,所以算是背着你做的。”顾鸿生紧盯着他,“所以你如今又做了什么?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迎亲队伍迟迟不归,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吧?” “……”翟康来瞪着他,不说话。 “要让我来猜猜吗?”顾鸿生笑意尽收,“你与南齐使臣勾结,安排了刺客行刺。” 翟康来不料他直言此事,顿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你胡言乱语什么……” “到底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胆大妄为?”顾鸿生脸色难看,压低声音怒斥道。 原先还有的忐忑不安被顾鸿生这么一吼,顿时烟消云散。翟康来梗着脖子道:“我这是为大庆除害,哪里是胆大妄为?” “糊涂!”顾鸿生仿佛压制不住怒意,断喝道:“安国公主乃是大庆象征,她一死,大庆必乱。届时陛下震怒,你如何担当得起?” 翟康来嘴硬:“陛下对安国公主忌惮已久,不趁着此时大婚她手无寸铁除掉她,就再也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 “陛下忌惮公主,敬畏公主,却也深受公主庇护。你自以为揣测了圣意就一意孤行,就是将大庆,将整个主和派,将你翟府上下一百多口人,至于万劫不复之地!” “到时候安国公主死都死了,陛下又怎会为一个死人大动干戈?况且我为陛下除去心头大患,陛下赏赐于我还来不及,又如何会问罪?”面对顾鸿生的愤怒,翟康来愤愤不平。 眼见他笃定自己所想,沉浸其中,不愿看破真相,顾鸿生知道与他多说无用,甩袖而去。 翟康来喜滋滋瞧着他愤慨的背景,心头说不出的得意——跟顾鸿生争了这么久,自己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悠然自得回了前厅,想着待会消息传来,皇帝大喜,自己必定备受嘉奖。 茶香盈盈,他吹了吹,浅酌一口。一想到日后凭借此事,能飞黄腾达,碾压顾鸿生那老狐狸一头,他心中欣喜溢于言表,难以掩盖。 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翟康来侧耳细听了一阵,还未听清什么,就闻一道清丽嗓音淡然响起—— “贺安大街之上遇到几个不知死活的毛贼,耽误了时间,还请陛下勿怪。” 声音刚落,一道大红色身影于前厅重重人影之中出现,雍容华贵,端庄大气,仪态万千。 安国公主。 他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便瞧见安国公主信步入了厅堂。 一身大红婚服俏丽,风华无双。 而最抢眼的,是她手中提着一把长刀,刀口卷刃,满是血污。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安国公主摔至他脚下。 恍惚之间,好似有几滴什么,落在他衣袍之上。 鼻端有浓烈的血腥气味传来,翟康来一低头,跟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头来了个对视。 第27章 对峙 安国公主闲庭信步而来, 仿佛游走明媚山水之间,大红婚服艳丽夺目,愈发衬得俏脸莹白如玉。素净的手闲闲拎着刀柄,刀尖抵着地面, 在她行走之间, 发出连贯清晰割断之声。 尖锐刺耳, 声声摧人耳。 然而却无一人胆敢喝止。 娴雅从容之姿, 稳健步履之中,暗藏的是惊天气势,杀伐之意扑面而来。 在场诸人,无不是长安城中荣享富贵之人。当年大庆山河半陷,民不聊生, 这群生长于富贵温柔乡之人,甚少饱尝战乱之苦,自然也不曾亲眼见过浴血奋战之勇。 而今日,安国公主虽衣不染一滴血,但一身红衣灼灼,刀刃卷血, 仿佛修罗恶魔,携杀戮惊狂, 在场诸人无不胆寒心惊。 有章 胆小的更是两股战战,仿佛下一瞬,便会煞白着脸, 晕倒在地。 一片死寂之中,小皇帝黑沉着脸色,一扫地上血尤未干的人头,沉声怒问:“皇姐, 这是怎么回事?” 天子之怒,往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众人静默,不敢发声。 安国公主身后,驸马方镜辞从容进了门,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因不在宫中,且身着婚服,他未行大礼,只是微一拱手,道:“如陛下如见,安国公主殿下与臣下,在贺安大街遇刺。” 满堂哗然之中,他视线轻飘飘一扫掉落在翟康来脚下的头颅。头颅满是血污,长发杂乱,辨不清面目。“多亏公主殿下神勇,力战刺客,但巡城军为保护殿下,已被刺客悉数残杀。” 死一般的静寂之后,满厅再次哗然。 从安国公主出现以来,便浑浑噩噩的翟康来瞪大了眼睛,有章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所闻。 什么叫“巡城军为保护殿下”? 什么叫“已被刺客悉数残杀”? 前去刺杀的不就是宋淮思带领的三千巡城军吗? 顾鸿生也满是诧异,视线轻扫方镜辞,就见他唇角微微勾起,又在眨眼之间恢复原状,快到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什么刺客,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公然作乱?”沉着脸色的赵琦怒喝一声。 安国公主倒是半点没怕,悠然自得,仿佛她不是刚刚遇刺,而是山水之间游玩一趟,从从容容,娴雅自然。“陛下可派人彻查巡城军宋淮思宋参将府邸,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周遭吵嚷之声顿消。 已有人发觉,被安国公主扔于地上的人头,便是通领三千巡城军的宋淮思。 赵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挥手,身边自有人领命而去。 翟康来这时才回过劲来,扑通往小皇帝跟前一跪,“陛下!安国公主狼子野心,其心当诛啊!” 满堂又是一静。 安国公主手中长刀搁地上轻嗑两下,像是敲在人心里,凉意顺着脚后跟窜到脊梁骨。她唇边似笑非笑,目光淡然闲适,仿佛被翟康来指着鼻子叫嚷“狼子野心”的不是她一般。 “杀人先诛心么?”她呢喃一句,然而才放声道:“翟大人在我大婚之日说我狼子野心,可得有证据啊。”她眼神轻飘飘,落在翟康来身上,却无端让他浑身发抖。“否则,这事还真得好生说道说道。” 翟康来强自压下心头战栗,端稳声线,一指地上头颅,责问道:“安国公主说有人行刺,为何不见刺客尸首,却只有巡城军统领宋淮思的头颅?” “宋淮思率领三千巡城军,表面为救我而来,实则在我放低戒心之际,骤然反水。”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去,语气中的郁怒闻者皆惊,“三千巡城军猝不及防,被自家通领反杀,这才导致全军覆没。” 翟康来想大喝一声放屁!虽然不曾亲眼见证贺安大街场面,但宋淮思是听从他的吩咐带领三千巡城军去围剿安国公主的,又如何会被宋淮思反杀? 即便三千巡城军真的全体阵亡,也绝对不会是死在宋淮思手里! 真正的凶手站在这里,贼喊捉贼,几乎让他怒而发笑。 “宋淮思已死,是黑是白,不全都由公主一人说了算么?” “正是因宋淮思反水太过突然,连殿下都不曾防备,甚至因此受伤。”谁料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突然出声。 他眉眼低垂,哀而神伤,一副过于自责的愧疚懊恼模样。 小皇帝先前还皱眉不语,这会听闻顿时大惊,“皇姐哪里受伤了?”关切之意不似作假。 大庆战功赫赫的安国公主受伤,乃是四海皆惊的消息。不止大庆朝臣,连南齐、北魏等诸国使臣也纷纷伸长脖子,想瞧一瞧那位只剩头颅的宋参将,是如何令威名远扬的安国公主受伤的? 被迫尚公主后 第26节 在众目睽睽之下,方镜辞万般懊恼牵着安国公主右手,高高举起。 只见右手手背上之上,有一道细微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划过,一排点点血珠已干。 伤确实有,只不过—— 这是不小心搁哪划出来的一道口子吧? 众人脸上的失望之情分外明显。毕竟谁能料到,所谓的“伤”,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口子。甚至连血珠都干了。 但是方镜辞刚刚表现出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见状,指不定还以为安国公主于大婚当日被人斩断手臂,或是被捅了一刀。 小皇帝也无语瞧着那小小一道伤口,“这伤口,如果再晚片刻……”怕是连血珠都瞧不到了。 安国公主坦然任他牵着手,理所应当,半点不觉得这小小伤口不是伤口。 倘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小皇帝甚至很想问她一句——这般小小划伤也敢自称是伤口,皇姐您为了扳回一局,脸面都不要了么? 翟康来也不曾料到会是这般情形,一时之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方镜辞好握着安国公主的手,此时他面上万分懊恼,“公主殿下为护我与迎亲队伍众人周全,奋力与刺客周旋,受此伤,臣下心中着实悲痛。” 众人更是无语,削苹果不小心被划一刀,也比这伤口深。 终于缓过劲来的翟康来更是怒道:“这算什么伤口?方侍郎你不要混淆视听!”转而对小皇帝道:“陛下,安国公主欺君罔上,夸大事实,还请陛下重重治罪于她!” 安国公主悠然道:“伤口再小也是伤,怎么能说我欺君罔上,夸大事实呢?”然后撩起眼皮去看小皇帝。 小皇帝盯着她手上那伤,也是百般为难。又被她目光盯着,半晌之后,才缓缓张口道:“……伤口虽不大……但皇姐确实受伤了。” 终究还是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翟康来几乎震惊了,堂堂安国公主不要脸面就算了,怎么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帮着她说话,猪油蒙了心吗? 方镜辞眼底带着笑,轻轻一瞥翟康来,“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又是我大庆不败神话,如今被反水倒戈的宋淮思所害,伤了贵体,见了血腥。” 陈诉完事实,他眼神蓦地沉了下来,“翟大人这般反应,是觉得安国公主受伤理所应当,还是觉得,”语调也跟着低沉下来,“公主殿下未死,出乎你的意料?” 他本是文人出身,先前不曾说过重话,温润雅致,进退合仪,因而此时猝然沉下语气,面容森冷,威严之意不言而喻。 翟康来不妨他猝不及防发难,脸色顿时煞白。 小皇帝的眼神也冰冷下来,怒意盛满眸子,几乎掩藏不住,“翟卿,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如电转,翟康来霎时想到顾鸿生对他说过的话—— “陛下忌惮公主,敬畏公主,却也深受公主庇护。” “公主一死,大庆必乱。” “天子一怒,翟府上下,必将万劫不复。” 他抬眼朝顾鸿生看去——顾鸿生站在小皇帝身侧,微微低垂着眉眼,瞧不清神色——这是摆明了不打算插手此事。 翟康来心中一片冰凉。 但此时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猛地咬牙抬头,“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竟是咬死不肯认。 “那请问翟相是何意?”不料,方镜辞步步紧逼,“公主殿下遇刺,翟相先不问殿下是否安好,反而高呼殿下犯上作乱,是何缘由?” “难道在翟相心中,安国公主遇刺并不重要,反倒是她妄自动武,才是罪过?” “此情此景,翟相难道不该给一个说法吗?” 翟康来张口结舌。 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是顺利除掉安国公主后,皇帝嘉奖,百官庆贺,还从未想过,会面对如此责难。 或者该说,他从未觉得会除不掉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于四海而言,皆是不败神话,震慑四海,战功赫赫。却也因为她赫赫战功,惹得朝中主和之士不满。 作为主和派之首,安国公主即便再威名远扬,也不过肉体凡胎。尤其她正值大婚,身上不带寸铁,身边无可用一人。 三千巡城军杀她一人,足以。 即便她能令一兵一卒出手,致使不能诛杀她于当场,他都能立刻发难,声称安国公主不满永安帝,意图谋反。 谋反的大帽子一扣下来,即便是安国公主,又如何能逃脱囚禁被废的下场? 只是终究没有料到,安国公主杀尽三千巡城军,竟无一人活着回来传递消息。 反倒是他在方镜辞的步步紧逼之下,陷入两难境地。 他的人,包括宋淮思在内,全灭。如今所有一切,竟然只能听凭安国公主一人所言。 而尚且能作为人证的方镜辞,竟毫无由来,选择站在了安国公主那一边。 主和派之中,更无一人出来与他同站。 一时间,悲愤之情涌上心头。 他为大庆和定,尽心尽力,到头来,竟不得一人心吗? 悲从心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此时仍不是绝境之地,他在脑海里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 “陛下……微臣只是,只是为了大庆和定……”应该,应该还有什么办法,能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没想到,方镜辞比他更快。 “翟相口口声声为了大庆,难不成在翟相心目中,大庆的安危就要以安国公主身死为条件?翟相此时言行,让人不得不怀疑,公主遇刺一事,是翟相与宋淮思一同筹募策划!甚至想先发制人,将意图谋反的罪名扣在公主殿下头上!” 声声逼问,一声比一声紧。 翟康来从未被人逼迫至此,又惊又怒,“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匍匐于地,抖如筛糠,半晌不能发一语。 谁也不曾料到,此时情况急转而下,原本气焰高涨、兴师问罪的翟康来翟相会被反过来问罪。 更让人不曾预料到的是,一片静默之中,倒是安国公主悠悠道了句:“宋淮思的府邸还未搜查完,何必这般急着下定论?” 方镜辞转而向安国公主拱手行礼,“殿下言之有理。”说罢,一改先前咄咄逼人之势,温润典雅,从容有度,“今日是我与公主殿下拜堂成亲之时,翟大人行如此大礼,倒是叫方某不知所措?” 而后望向小皇帝,“陛下,倒不如让翟相先起来回话?” 赵琦心头怒气未消,但方镜辞如今身份不同,加之他今日与安国公主一唱一和,此言此行,倒像是出自安国公主授意。 他不由得瞥了安国公主一眼,只见她唇畔含着浅笑,一副胜券在握、不慌不忙的模样。 他没来由的讨厌她这副样子。 眉心微微皱起,说出的话却是——“翟卿起来吧。” 翟康来手脚俱已瘫软,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 面前忽而伸出一只手,他抬头而望,却是顾鸿生。 眼眶微热,他借着顾鸿生之力站起。满腹慨言,不知从何说起。 顾鸿生深深看他一眼,镇定收回手,目视前方,淡若旁人,仿佛于泥潭之中伸手之人不是他一般。 峰回路转,不少人还没搞清楚眼前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前往宋淮思府邸查探的人已经回报—— “启禀陛下,宋淮思府中藏有与人商议、于大婚当日谋害安国公主的全部计划。”说着,呈上一封封往来书信。 书信乍一看平平无奇,但于公公接过书信展开之后,便有一股淡淡清香袭来。 立于旁侧看了好一会儿戏的舜华太子,眉心顿时皱起,然后爆发出惊天咳嗽。 南齐使臣团也是一阵慌乱,魏领离他最近,这时便上前扶着他,眉心微锁,问询道:“太子殿下,你怎么……” 话还未说完,就被舜华太子一把推了出去。 事发突然,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只见舜华太子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他的手正死死捂着,殷红的鲜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流出,继而染红手背。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魏相,你竟然……” 魏领脸色也是大变,一手指着他,怒道:“你!” 话还未说完,就听安国公主突然暴喝一声,“拿下魏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从公主府护卫之中,瞬间跳出来几人,一把抓住魏领,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随后安国公主朗声对小皇帝道:“陛下,魏领身藏凶器,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刺舜华太子,居心不良,恐是意图挑起两国战事!”而后转向魏领,疾言厉色,“魏领,你是南齐右相,为何要行刺你们太子殿下?” 舜华太子已被他的护卫牢牢护着,只是身上受伤,鲜血横流。他微微推开护卫,强撑着一口气对赵琦道:“庆帝,魏领公然行刺于我,是为了不让我揭露与你们大庆朝臣合谋,公然行刺安国公主一事。”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毕竟谁也不曾料到,安国公主遇刺一事,峰回路转,又有南齐横插一脚。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各种情绪,问道:“舜华太子何处此言?” 舜华太子一指于公公手中书信,“此书信,乃是魏领所书。所散发之香,乃是我赐予魏领。只此一份,再无剩余。此香初闻极淡,几不可闻,但数日之后,香气回溢,经久不散!” 方镜辞自那书信收回目光,淡然问道:“太子所言,可有证据?” 舜华太子掩唇咳嗽几声,虚弱无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但他脸上神情坚毅,“我赐香时,驿馆有仆从在侧。” 稍顿之后又道:“庆帝倘若不信,可翻开书信最后一张,迎光而视,还可见淡淡展翅青鸟于其上。” 于公公在他话音刚落,便拿着书信最后一张走到迎光之处。纸张迎着亮光,很快便显露出一只展翅的青鸟于其上。 青鸟颜色浅淡,倘若不是迎光而视,根本无从发现。 “此种书信亦是出自我府,他处无可寻。”舜华太子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掩唇又是轻咳两声,“数日前,我住处丢失数枚信纸,我曾问询过驿站负责洒扫的仆人。因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并未惊动魏领与庆帝。日前同安国公主出游之时,倒是不经意提起过此事。”他说罢,目光投向安国公主。 遇刺一事牵扯到两国邦交,即便是一直游刃有余、悠然自若的安国公主也不得不收敛笑意,郑重对待。目光与舜华太子相接,她微一点头:“舜华太子所言属实。” 不等其他人发声疑问,舜华太子接着又道:“当时,驸马方镜辞也恰好在场。” 方镜辞的脸色也与先前稍有不同。但与安国公主的慎重不同,他脸色微沉,不像是慎重对待的模样,倒是怨气与怒气堆积,却又无处发泄的样子。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他虽然脸色微沉,但静默稍许,还是点头道:“确有此事。” 舜华太子这才微微一笑,只是他原本身子便不太好,脸色较之常人苍白,这会儿失血过多,脸色更是白到不余一丝血色,仿佛狂风之中的飘絮,随时都有被风吹落泥土之中的危险。但他神情坚毅,未曾有丝毫退缩:“想来是魏领盗用我府特有信纸,却不甚沾染此香,意在栽赃嫁祸于我,意图挑起两国战事,其心当诛!”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虽力弱,但气势犹在。 众人无不侧目。 “不知魏领魏相,对此还有何可言?”翟康来虽然站起,但因先前之事,心中惊虚未消,不敢轻易出声。顾鸿生微不可觉叹息一声,只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魏领自从被人强压于地,侧脸紧贴地面,按着他的人仿佛铁掌,他根本无法挣脱,甚至连话都无法说出口。 被迫尚公主后 第27节 但自从舜华太子开始出声,他便一直挣扎着,像是要说章 什么。只可惜挣脱不开,便只能发出唔唔声。 此时面对孤鸿生的问询,压制他的人瞧了一眼安国公主的神色,见她并未反对,便稍稍松开手。 魏领一察觉到自己能开口说话,立马破口大骂,“颜于舜华,你枉为我南齐太子!” 舜华太子脸色惨白,但气势丝毫不减,“魏领,你私自与大庆官员勾结,意图谋害大庆安国公主,嫁祸于我,挑起两国战事,陷两国于不义。如今又公然辱骂本太子,该当何罪?” 看戏的安国公主轻笑一声,“难道不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么?” 魏领啐了一声,“胡说八道!真正与大庆勾结之人到底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你敢说,与大庆官员勾结,意图谋害安国公主一事,你没有做过?”舜华太子厉声喝道。 他本就失血过多,这般厉喝之后,更是掩唇猛咳一阵。 小皇帝有章 看不下去,更担心堂堂南齐太子,死于大庆之后,会挑起两国战事,便打断道:“既然有舜华太子指证,魏领魏相意图谋害我大庆安国公主属实,便将魏领暂且押下,容后再议。舜华太子受伤,还是尽早先行治疗为好。” 舜华太子有伤在身,他此言本是好意,谁料话音刚落,就闻舜华太子断然道:“陛下身为庆帝,魏领乃是我南齐臣子,如何能越俎代庖,代为审问?” 有大庆臣子听得此言怒道:“你们南齐使臣如今在我大庆地界,又意图谋害安国公主,我们大庆如何不能审问?” 舜华太子根本不理会此人,而是猛地拔出身上匕首。 鲜血猛地喷溅出来,在场诸人无不惊愕出声。 “魏领身为我南齐臣子,即便犯了过错,也该由我这个南齐太子审问。”他拿着匕首,步履不稳,却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魏领跟前。 魏领被人死死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神却死死瞪着他,愤怒,憎恨,厌恶……所有情绪交织杂糅在一起,仿佛沼泽泥潭,死死将人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舜华太子顶着这般目光,来到他面前,强撑一口气怒道:“魏领与大庆勾结,谋害安国公主,陷害本太子,其罪当诛!” 说罢,高高扬起手臂,猛地往魏领脖子狠扎而下。 魏领顿时血溅当场,怒目圆睁,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 第28章 拜堂 一击即中, 狠辣决绝。 连给魏领反驳的机会都不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没有人能想到,看起来病弱到风一吹就会倒的舜华太子竟会突然这般狠厉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小皇帝也完全不曾预料到, 目瞪口呆之后, 涌上心头的是勃然大怒。 但他怒气还未来得及喷涌而出, 刚刚还出手利索得不似常人的舜华太子, 手中匕首之上的血还在滴落,他整个人已然力竭,轰然倒地。 同样被惊呆的南齐使臣团其余人这时好似才反应过来,哭喊着混成一片。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小皇帝揉了揉眉心,满心疲惫忧怒, 先是着人将舜华太子扶到公主府中可以休息之处,再宣太医前来为他治伤。 而后便为拜堂之事发起愁来。 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本就是为安国公主大婚打造。如今还未拜过堂,却接连见了血腥,染了杀意,继续拜堂定然不合适。 但不拜堂, 似乎又不合乎规矩。 正迟疑间,便听到安国公主淡然道:“宋淮思作为巡城统领, 与南齐勾结,兹事体大,陛下还是令人彻查此事为好。” 她说得理所应当然, 一副置身于外的姿态,瞧得赵琦原本勉强压下的怒火腾地一声涌上心头,“宋淮思为何会与南齐勾结,皇姐心中难得不清楚吗?” 安国公主掀起眼皮望着他, 目光寡淡,“陛下此话何意?难不成是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与南齐勾结?” 她还穿着一身血红婚服,头上凤冠坠着的金丝链子有章 纠缠到一起,就像赵琦此刻的心情,理不清,乱糟糟。 赵琦望着她的眼神深沉。 怒意积攒在其中,翻涌着,却又被他仅存的理智死死压制着。 安国公主倒是一片坦然神色,不骄不躁,雍容华贵。 半晌之后,小皇帝拂袖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倒是顾鸿生老神在在,礼数周全向安国公主行了礼后,拉着至今都未缓过劲来的翟康来,告退而去。 两位相爷一走,其他人也纷纷找理由告退,就连北魏等国使臣,也担心南齐魏领之事牵扯到自己,纷纷离去。 原先热热闹闹的正厅顿时空旷了下来。方镜辞望向安国公主,俊逸雅致的脸上满是歉意,“殿下,抱歉。” 安国公主微扬眉梢,“好端端的,为何要道歉?” 方镜辞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温声道:“奔波许久,殿下可曾饿了?不如先行用膳,如何?” 他神色雅致如常,仿佛贺安大街遇刺、公主府问责等诸事都不曾发生。 安国公主瞧了他两眼,抬手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原先还淡然闲适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有没有什么吃的,先让我垫一垫肚子?” 原先方镜辞不提还好,这会儿一提,她顿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 公主府的下人本就是从原先的公主府带过来的,再加上皇帝令赐的几位婢女与仆从,与方镜辞自隔壁宁国公府带过来的身边伺候的几人,都是聪颖伶俐、反应迅速之人。这会儿甚至不等管家钟叔吩咐,立马着手去准备公主所用之膳。 倒是驸马方镜辞不紧不慢,自怀中掏出一块锦帕。打开,里面居然还藏着几块沾染糖霜的果脯。 安国公主眼睛顿时一亮,而后喜笑颜开,“你怎么藏了这么多?”原先凤辇之上的果脯她没吃着,全部掉落在地上。她还可惜了许久。 她这会儿粉面含笑,一扫先前的端庄淡然,整个人都灵动起来。方镜辞有章 目不转睛,“知晓殿下喜欢,便多备了几块。” 安国公主喜不自胜,也不理会他近乎无礼的目光,自顾自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是她最钟意的那家店的味道。 甜丝丝的滋味自舌尖上蔓延开来,好似弥漫至心底。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眼睛,享受一般吃着。 三五块果脯下肚,饥饿感稍退。 方镜辞恰到好处递来一杯热茶,“殿下,喝口热茶,解一解腻。” 茶是果茶,是方镜辞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香甜可口,不苦不腻。 安国公主尝了一口,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茶?”与她平日里所饮之茶皆不同。 “果茶。”方镜辞唇角含着浅淡笑意,耐心解释道:“先前晾晒而干的果干,以热水冲泡,加以少许蜂蜜制成。” 他眉眼一片淡色,浅浅含笑,温润别致,风雅无双,“殿下可喜欢?” 安国公主不喜品茶,喜好饮酒,又喜甜食。他几乎对她所好了如指掌,却还是对未知之事踌躇不定。 安国公主轻掀眼皮,瞄他一眼,“我喜好甜食,你不是知晓么?” 理所应当,仿佛他知晓才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方镜辞彻底安下心来,眉眼仿佛雨后初晴的湖面,满是温暖又耀眼的光。 甩袖回宫的赵琦怒气冲冲进了政和殿,宫人们纷纷行礼,皆被他赶了出去。 于公公在外吩咐人准备茶点后,才刚一进去,一个杯子迎面砸了过来,他惊得动作十分敏捷,微微侧身,杯子在脚边落地,摔得粉碎。 而后,稀里哗啦一阵响,怒气满满的小皇帝在内乱砸一通。 “在她眼里,朕连三岁的孩童都不如吗?做戏做得那般明显,真当朕是个瞎子吗?”怒到极致,光是砸东西还不解气,赵琦随手抄起桌上放着的书卷,抬手就撕。 于公公守在一侧,默默低垂着头,一语不敢发。 乱砸乱撕一通后,瞧着满地狼藉,赵琦好似才稍稍消了火气,冲于公公一抬下巴,“宣顾鸿生跟翟康来进宫见驾。” 于公公踌躇,“这……安国公主的婚礼刚刚结束……” “那叫结束吗?”赵琦怒笑,“她根本就没把这桩婚事看在眼里!” 于公公不吭声了,心中却道,您赐婚的时候也没跟她商量,她能耐着性子走个过场,已经是很给您面子了,您怎么还能要求她安安分分办完这场婚礼? 况且这桩婚事闹剧这般多,正常人谁能安安分分办完?多亏了是安国公主见多识广,换做怡宁公主,您试试? 但这话在盛怒的小皇帝面前不能说。 “假意应承婚事,背地里却做了这么多事,她是当朕瞎了还是死了?”赵琦说着冷笑一声,“跟南齐太子暗中勾结,达成协议,还好意思张口说别人勾结南齐?” 又是一声冷笑,“她怎么能这般厚脸皮?” 于公公低头不敢言。 “翟康来也是蠢到极致,朕明里暗里说过多少遍,不要轻易惹怒皇姐,他倒好,皇姐大婚当日,自个把脖子送到刀下。他真当皇姐手中的刀生锈砍不动了吗?” 骂完一扫没动的于公公,随手摸到一根笔砸过去,“还不快去!” 这下于公公再不敢耽误,连忙退出门去,着人宣顾鸿生与翟康来。 因未拜堂,公主府酒宴也未曾开。钟叔细心,吩咐人装了酒菜,送往今日前来前来观礼的诸位大臣府中。 方镜辞恰到出来,听闻便道:“再给各位达人备上一份薄礼,聊表歉意。” 他行事有礼周全,钟叔喜极,连连吩咐人去准备。 不想又被他拦住,“殿下带过来的东西,陛下赏赐的嫁妆与今日送来的贺礼,不要动。” 钟叔顿时为难,“陛下平日里赏赐的东西,皆被殿下送往军中,除了嫁妆与贺礼……” “薄礼由我来准备。”方镜辞声若暖玉,浅浅含笑,如沐春风,“想来嫁妆与贺礼,殿下自有安排。” 他说完,便招来自宁国公府带来的贴身侍从,吩咐他去准备薄礼。 钟叔在一旁瞧着他细细叮嘱,竟无一疏漏,细心谨慎,远胜一般世家公子。 吩咐完,方镜辞又道:“让厨房备着热水,准备药浴,今日诸事操劳,殿下想必万分疲惫,以药浴解解乏。” 这般细致周到,钟叔面上喜色更胜。 顾鸿生到政和殿时,翟康来已经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 小皇帝怒气未消,他不知死活一头撞上来,又的确做错事在先,只能万分憋屈听着骂。 于公公及时端来茶,骂干了嘴的小皇帝端起茶狂饮一口,好在是勉强断了怒气。 但喝过茶之后,小皇帝虽然不骂了,但坐在龙椅之上,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 翟康来被盯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发一言,只能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 听到顾鸿生行礼的声音,他这才微微抬头瞅了一眼,正好对上顾鸿生的视线。 “顾相,今日皇姐大婚,却出现这般大的纰漏,你作为丞相,百官之首,理当主持大局,对此还有何话要说?”不同于盛怒之时,赵琦这会儿语气平平,听不出半点儿刚刚还在的怒气。 被迫尚公主后 第28节 顾鸿生搁心底哀叹一声——小兔崽子跟老兔崽子惹祸的时候没跟他商量半句,这会儿倒是要他来背锅了。 他这会儿也不矫情自己有老寒腿什么的,扑通往地上一跪,听得翟康来都觉得膝盖疼。“微臣失职,还请陛下治罪。” 这般老实,跟他平日里圆滑处世的态度大相径庭。 赵琦冷哼一声,“顾相如今认罪到快,先前做什么去了?” 顾鸿生叹了口气,“老臣先前想着安国公主好不容易有桩婚事,能了却先帝遗愿,便想着要好好参加婚礼,谁曾想……”说着,他又是叹息一声。 这话倒是唤起了赵琦的思绪。 想当初先帝驾崩之时,还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定要为安国公主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搞得他自己还未大婚,已为安国公主赐了好几桩婚事。 一想到安国公主一波三折的婚事,他也是心有戚戚。 但皇威还是得发一发。 于是矛头便指向翟康来,“别以为今日皇姐不追究,朕也会不追究了!” 跪趴于地的翟康来不由得抖了一抖。 “幸好今日大婚……”说到这里,赵琦才突然想到,因接二连三的变故,最后连拜堂都免了。但好在也是行过大典,祭拜过太庙,木已成舟,婚事已不容反悔。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再罚一年俸禄,充作军饷。”稍顿一下,语调蓦地沉了几分,“也算是给皇姐一个交代。” 翟康来不敢有异议。 虽然被罚了一年俸禄,但对他来说,也算是有惊无险。 他这会儿跪得心悦诚服,“多谢陛下。” “以后少招惹皇姐。”想了想,小皇帝还是补上这么一句。“不论任何目的。” 顾鸿生在一旁恭声道:“相信经过此次教训,翟相再也没有这个胆量了。” 翟康来瞪他。 “别以为你能一直袖手旁观!”怒气还未消的小皇帝望着顾鸿生,“公主大婚,本就是丞相份内之职,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大乱子。”说着,小皇帝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罚你半年俸禄。” 顾鸿生搁心底叹息一声,无妄之灾。嘴上却乖顺道:“老臣领旨谢恩。” 出了政和殿,顾鸿生就加快了脚步,不管不顾跟在身后的翟康来。 翟康来比他稍胖,平日还好,这会儿顾鸿生走得飞快,他连追一段路便气喘吁吁。只好边追赶,边在后面大气不接上气喊着:“顾相!” 顾鸿生头也没回。 “顾大人!” “顾鸿生!” “老狐狸!” 顾鸿生猛地停住脚步。 翟康来收脚不及,差点一头撞他身上。 顾鸿生动作敏捷往边上一躲,再一伸脚,翟康来就直挺挺被他绊倒,重重摔到地上。 他怒而爬起,“顾鸿生,你有病?” 顾鸿生居高临下望着他,“清醒点儿没?” “什么清醒不清醒?”翟康来还是怒气冲冲的。“脑子有病就去治!” “栽了个大跟头,清醒没?” “……”翟康来望着他,不出声了。 “年纪也不小了,就别跟小孩子似的异想天开。”顾鸿生觉着自己真是年纪大了,才变得这边爱瞎操心。 “这次是安国公主不跟你计较,不然,宋淮思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说不定更惨。” 翟康来不服气,“想当初曹国舅……”话说一半没继续下去。别人虽不曾见过,但他当时在场,回想起当时安国公主盛怒,现在想来,还觉得浑身发寒。 但他依旧嘴硬,“……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顾鸿生斜睨他,“你能跟陛下的亲舅舅比?” 翟康来语塞。 顾鸿生拍了拍他的肩,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忽而又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远。 被留在原地的翟康来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安国公主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放过我?” 有此疑问的不光是他,方镜辞瞧着坐于对面吃东西的安国公主,也忽而问道—— “殿下为何放过翟康来?” 安国公主吃东西速度很快,却并不难看,相反一举一动,典雅端庄,贵气天然。 闻言搁下筷子,斜睨他一眼,“你想不明白?” 方镜辞拱手道:“还请殿下明示。” “没了翟康来,总还是会有其他人。”安国公主淡然道。 “温柔乡,英雄冢。人在安乐之中久了,总会消磨掉斗志,厌恶忧患,反感战乱。况且战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哀鸿遍地,民不聊生。”她眼眸里有着浓重的哀伤,墨一般,化不开,抹不去。“那种场面,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永生不会忘怀。” 这种话语太过沉痛,眼眸里的沉痛仿佛满溢出来,笼罩她全身。 方镜辞虽未曾亲眼见证过那人间地狱,但却因她的沉痛而沉痛。 只是安国公主忽而一笑,哀伤眨眼间消逝,她眼睫仿佛翩飞的蝴蝶,轻盈又俏皮,好似那章 沉重是水中花,水波轻轻一荡漾,须臾之间便再也找寻不见。 “不过,如今也算是给了翟康来一个小小教训,只怕他日后见了我,会如同老鼠见了猫,怕到恨不得逃进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甚至毫无反抗之心。” 她的笑意轻快明朗,好似春风拂过冻湖,冰雪消融,云开雾散。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灵动娇俏,“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除掉他,给自己重新树立一个不知实力几许的政敌?” “殿下当年斩断曹国舅三根手指,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吗?”方镜辞忽然问道。 出乎意料的是,安国公主眼底的蝴蝶好似转眼飞走,默然片刻,而后才道:“我那时,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方镜辞是永安三年入朝,对此事知之甚少。那时安国公主已经带兵驻扎西北,距离她剑斩曹国舅,已过三个月。 当时朝堂之上究竟发生什么,在场诸人无不三缄其口。 方镜辞不是没有问过顾鸿生。 只是一向高深莫测的顾鸿生扶着胡须久久沉默,良久才道:“国之甚哀。” 坊间的传言则一直都是,曹国舅因与安国公主争论军饷一事,被暴怒的安国公主一剑削断三根手指。 但方镜辞却深知,真相不仅如此。 想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令安国公主无法忍受之事,才令她不顾天子威仪,大殿之上怒斩曹国舅。 安国公主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口菜,才抬头疑惑问道:“你不继续问?” 明眸皓雪,抬起眼眸望着人时,别有一番情致。 方镜辞目光短促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微微垂下眼眸,轻笑着反问,“我问,殿下会说吗?” 安国公主摇头,“不会。” 她干脆利落,拒绝果断,令方镜辞失笑,“既然殿下不会问,我为何还要问?” 安国公主手撑着脸颊歪着头看他,“你这般会少很多乐趣,你知道么?” 方镜辞微微抬眼回望,“少了乐趣会如何?” 安国公主咬着筷子笑,“十二说,要是少了乐趣,就会被姑娘们不喜。”说完她又道:“十二,你见过的,今日在贺安大街那举止轻浮之人。” 十二骑,安国公主的亲卫。 知晓安国公主之人,无不对十二骑闻名许久。 安国公主每一桩被广为流传的事迹,都有他们的影子。 方镜辞面上笑意微顿,“那又如何?”于他而言,被不被姑娘们喜欢,并不重要。 安国公主却微微皱眉,“可我还欠你一个拜堂。” 眨眼之间,方镜辞便明了她心中所想——她想让他另娶,从而补充他一个拜堂。 面上笑意顿收,方镜辞眼底染上冷意,“殿下既然这般在乎,不如趁着礼堂未收,先补上这一次的。” 安国公主坐直身子,面带疑惑,“你在生气?” 方镜辞不语。 她好奇,“为什么要生气?” 方镜辞不理会她,她就自个琢磨,“因为今日没拜成堂,所以生气?”但明明先前还笑如春风,没半点生气的模样? 眼珠一转,“还是怪我说你没姑娘喜欢?” 怕她越猜越歪,方镜辞无奈开口,“殿下是吃好了么?”说着,就要伸手去收她的碗。 安国公主一个饿虎扑食,连忙护着自己的碗,“没好,没好!”动作娇俏敏捷,少女一般。 方镜辞面上虽冷,但眼底寒意消散。“既然没吃好,殿下便慢慢吃。”说着,举筷为安国公主夹了一条鱼。 安国公主喜食鱼,却不喜刺,每每吃鱼都搁到最后。 在兴丰城时,方镜辞多次与她同桌吃饭,对她喜好几乎了如指掌。 这会儿一见她眉心微蹙,便二话没说,将鱼重新夹回自个面前未曾用过的碗碟,去除掉鱼刺之后,再将鱼肉悉数夹给安国公主。 他挑刺之时,安国公主也不言语,半趴于桌面之上,就那么静静瞧着。 待到鱼刺挑好,她自觉将碗往前一推,半点没觉得这般等着投喂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方镜辞心中好笑,面上却一片镇定自若,举手投足,无比自然。 用过膳,婢女端来净手的水,方镜辞亲自将毛巾递与她。 安国公主虽觉这是婢女所做之事,但她往常便受方镜辞诸多照顾,便也没觉得奇怪,坦然接受了。 只是此情此景,落于公主府其他下人眼中,却有不同说法。 被迫尚公主后 第29节 第29章 洞房 虽说今日大婚被诸多事情扰乱, 到底是崭新的公主府头一晚迎来主人,尽管安国公主一副兴致缺缺、并无兴趣的模样,但洞房花烛之夜,作为总管、又是看着她长大的钟叔自觉不能疏忽, 便趁着两人刚刚用完膳, 还未反应过来之时, 亲自将两人迎入新房之中。 而后干脆利落落锁。 听到门外清晰地落锁之声, 转身又发现房内还站着个微微含笑的方镜辞,安国公主用过膳之后、被困顿之意侵袭的脑子终于清明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望着方镜辞。 方镜辞笑容淡了几分,“眼下之境况,殿下之意是……” 安国公主自觉将他的迟疑归纳为对钟叔此之安排的不喜, 打了个哈欠,宽慰他道:“公主府落成之时,我便叮嘱他们在隔壁多准备一间房。” 怕他觉得自己亏待于他,又多解释了一句,“大小规格同此间别无二致。” 方镜辞脸上笑意渐深,眼眸漆黑如墨, 瞧着不像是欣喜的意思。她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又抬眼道:“倘若你觉得不适, 也可在公主府中另择住处。” 端的是一副宽容大度、豁然阔达的模样。 尽管先前曾预想过,但人生四大喜之一被过成这般,泥人都能有三分火, 更何况方镜辞这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的人呢? 他只觉心头好似有一股无名之火燃起,好似燎原烈火,眨眼间便能焚毁一切。 但一瞥见安国公主坦然真诚、略带歉意的眼眸,心头之火就好似被滂沱大雨倾头浇下, 瞬间连火星都不剩一点。 他抿了抿唇,唇角微微上扬,想要露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笑容,但终究是意难平,唇角笑意到底还是染上几丝勉强之意。 “钟叔已然落锁,对于今晚,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小小门锁而已。”安国公主瞧起来倒没半点儿在乎,从从容容,分毫不乱。 她迈着轻巧的步伐到了门边,微微弯腰,将耳朵贴于门上。细听了一会儿,确定门外无人守着,便伸手推门。 门从外被链条锁着,推开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 缝隙太小,安国公主没半点犹豫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嫩嫩的胳膊。 方镜辞无端想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目光只短促在那白嫩的胳膊上停留一瞬,便立马移开,“殿下……”语气半是无奈,半是尴尬。 安国公主倒没半点儿自觉,自顾自将胳膊自门缝之中伸去,却只能堪堪探出至手腕,指尖刚好触碰到铜锁,再往上便不能了。 她坦然收回手,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没半点儿失望错愕。 方镜辞瞧见,张了张口,刚想问她作何打算,还未说话,就瞧见安国公主泰然自若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小匕首。 只比手掌稍大,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流光溢彩,光彩夺目。刀鞘也镶嵌着宝石、玛瑙,贵重华丽,庸俗却又不失典雅。 这般贵重的匕首,较之使用,更像是出身显贵之人随身携带的装饰之物。 安国公主没有半分怜惜之意,拔出匕首。刀刃倒是精铁所制,泠泠闪着寒光。 方镜辞赞了一声:“好刀。” 安国公主回眸一笑,而后果断将刀刃自门缝中伸出,然后手腕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门锁应声而断。 她再次回眸,眼眸中星星点点,好似万千星辰藏于眼中,光彩夺目,丝毫不亚于手中短刃。语气倒是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与邀功,“钟叔总是这一招,都没什么别的花样,所以我便提早准备了。” 方镜辞瞧着她动作精准,没有半点迟疑,能看出熟练得根本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 只不过他还是心有疑问,“殿下的匕首……是何时藏在身上的?”既然她并非头一次这样做,那么想来钟叔也是有所准备。 但门锁既然被她这般轻而易举斩断,又不见有人守在门外,想来钟叔定是以为她身着婚服,除了一条乌金软骨鞭,并无其他利刃藏于身上。 况且他们身上的婚服早在用膳之前便已换下,既然婚服不可能藏有匕首,那么便只有刚换上的新衣藏着匕首。 她眼下身上所着,乃是一件大红宫装,外罩着一层轻薄月纱,只在裙裾边缘绣着一圈暗金色花纹,雍容大气,典雅华贵。 只是这件新衣也是钟叔准备的,自然也不可能提前藏有匕首,那么这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又是从何时得来? 安国公主神情更显得意,显然是方镜辞也没猜到,让她心情颇好。 精致的匕首拿在手中,被她上下抛了两下,才微仰着脸,笑得淡若轻风,好不得意,“此物乃是舜华太子赠与我。” 舜华太子于公主府被行刺,虽说行刺者乃是他们南齐使臣,但终究于大庆领土之上被刺,大庆难逃其咎。 赵琦虽宣召了宫中最好的太医前来为他诊治,但太医也说了,按照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不易移动,便暂且先留在公主府中修养。 舜华太子在大厅手刃魏领时,全程并未与安国公主有过近距离接触。两人唯一较近的接触,便是舜华太子手刃魏领之后,力竭倒地时,众人上前扶起他时。 想来是那时,舜华太子将匕首递与安国公主的人,在之后换下婚服之时,再藏于身上。 更或是,居于公主府上的舜华太子,只是掩人耳目,为的便是由公主府中的婢女,暗中将他所赠匕首交付于安国公主手上。 只是,不管是安国公主如今手上这把,还是他于大厅被刺的那把,尽管都是匕首,小巧精致,但确确实实是两把匕首。 他今日名为观礼赴宴,竟藏了两把匕首于怀中,言行举止,泰然自若,与常人别无二致,实非常人所能为。 瞧着他略显无语的神情,安国公主猜出他心中所想,微微失笑解释着,“这把轻巧,藏在怀中几乎感触不到。” 说着又是一笑,“但没想到,舜华太子居然在怀中另藏一把,来个出其不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安国公主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欣赏之意,“想来连魏领都不曾想到,他们那位瞧起来冰冰弱弱的太子殿下,居然连对自己都能下如此狠手。”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错失先机,被提前与舜华太子商议好的安国公主,着人迅速拿下。 “舜华太子于南齐曾被囚禁三年,出来之后,便一直以弱示人。”方镜辞神色浅淡,不喜不恶,“想来魏领等人便是被他表现出来的假象迷惑,才意图将行刺殿下失败的罪责,推脱到他身上。” “但谁能料到,还是他技高一筹?”安国公主不掩欣赏之意。 方镜辞瞧在眼中,眼底一片晦涩。“只是殿下可曾想过,倘若日后舜华太子继承南齐大统,届时南齐强盛,我大庆又当如何是好?” 此事安国公主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南齐如今局势复杂,舜华太子能否夺得大统还是未知之数。”她神色也慎重下来,“但相较于南齐皇帝其他几位皇子,我反倒更为欣赏舜华太子。” 舜华太子仍是南齐皇帝先皇后之子,先皇后娘家意图谋反,满门被斩,先皇后于宫中自缢,只余下年幼的舜华太子。 他被南齐皇帝囚禁于废宫三年,险章 连太子之位都丢失。 但自废宫中放出,他便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敢有错。 南齐那位草包二皇子也时常骑在他头顶之上作威作福,他都不曾有半句怨言。 但这也仅仅只是表面之相。 南齐替舜华太子求亲之意,本就并非真的打算让舜华太子能迎娶到安国公主,助长其气焰。大庆会推拒求亲,更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会有舜华太子亲临大庆长安城之举。 魏领作为南齐二皇子之人,表面对舜华太子恭恭敬敬,背地里,想的却是将行刺安国公主失败的罪名强行扣于他头上。 即便此计失败,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将舜华太子诛杀于大庆,让他无法再回南齐。 只不过,没想到舜华太子终究技高一筹,先与安国公主结盟,而后联手在大婚之时演了这么一出戏,成功将魏领反杀当场。 此心计,此智谋,较于蒙受家族之庇护的二皇子,自然更得安国公主之欣喜。 方镜辞目光短促在她脸颊上停留一下,而后敛下眼眸,“殿下心目中的夫婿,可曾是舜华太子那般模样?” 安国公主不曾料到他会突然一问,稍微愣怔一瞬后,才歪着头细想了一会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舜华太子为成大事,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换做他人,很难说会比他做的更好。” 言辞之间虽不曾有半个字的“是”,但所说之言,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方镜辞垂下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便听到安国公主继续道:“不过他这样的人,心怀大志,目光长远,岂会为儿女私情停下脚步?” 她望着方镜辞的目光清明如水,仿佛初春夜来的湖面,波光点点,宁静和洽,“这样的人,适合做盟友。倘若以儿女私情妄自揣摩,我倒是觉着,有章 小瞧于他了。” 方镜辞微微一笑,拱手向安国公主施礼,“倒是景之狭隘了。” 坦然自若,无半点矫情虚伪,端的是君子之风,不慌不忙,游刃有余,谦华有礼,风华无双。 倒是安国公主瞧着他的眼眸浅浅含笑,“不过钟叔曾说,选夫婿,倒还是驸马这般人品更好。” 她丝毫不觉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之论,自顾自盛赞道:“光华伟岸,德厚流光,胸怀坦荡,凛然浩气。” 方镜辞面上笑容一顿,微微垂下的眼眸又浓又密,羽翼一般轻轻颤动,“殿下过誉了。” 安国公主颇有雅致地细细打量几眼,才摆了摆手,“这话不是我说的,倘若觉着过誉了,你得去找钟叔说道说道。” 说完这话,她手上便没闲着,流光溢彩的匕首被她瞧也不瞧一眼,敝履一般被弃之于地上。伸手轻巧地将门上的锁链取下,推开门,向左右瞧了一圈,没发现有暗藏着的人,才对身后的方镜辞招了招手,“快来。” 方镜辞目光自那匕首上一扫而过,也无半点儿拾起之意,跨过那巧夺天工的匕首,跟在她身后出了房门。 院落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人声。几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于屋檐之下,夜间凉风徐徐,光影微动。 安国公主压低了声音对方镜辞道:“钟叔没让人在门口守着,但院子外定会着人看守。我们不走门,从墙上翻过去。” 说着眼神有章 古怪,朝他脚上瞧了一眼,试探问道:“你会么?”世家公子自幼由名师教导,言行举止,有节有度,溜猫逗狗之事绝对不能做。 她虽不知方镜辞幼年是何模样,但想来素有“君子之风”之人,即便幼年顽劣,大概也不曾行翻墙无礼之事。 她猫着腰,仰着头望着方镜辞的目光仿佛盛满星辰,瞧着星星点点,璀璨动人。长发挽起,做出嫁打扮,只簪着三两根簪子,素净雅致,却又不失贵气。 方镜辞再次垂下眼眸,细密睫毛轻轻颤动,无端撩动人心。他敛眉微微笑着,“殿下可是小瞧景之?” 安国公主微扬了一侧眉梢,“倒是不曾看出,素雅端正的方镜辞方驸马,幼年之时也这般活泼好动。”语虽调侃,但眼底欣赏之意分明。 方镜辞抬眼,眼眸之中染上无奈,“殿下翻墙断锁这般熟练,难不成也是活泼好动?” 她幼年还真不曾活泼好动过。 安国公主笑意微敛。 方镜辞顿时自己说错话,刚试图补救,便见安国公主已然恢复如常神色,“我先翻过去,你脚步轻一章 ,别惊动了守在院外的人。” 他自心底微叹一声,轻轻一点头。安国公主便立刻转过身,抬眼瞧了一下墙头,接着便手脚麻利往墙上一蹬,借力翻墙而上。 动作灵敏,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 再一眨眼,她便整个人落到墙外。 接着,墙外传来三声轻微的敲击之声。 方镜辞不再犹豫,也干脆利落翻墙而过。 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亚于安国公主。 他落下之时,便瞧见安国公主脸上盈满笑意,虽一字不发,但眼中淡淡打趣之意分明。 他面上难得羞赧几分,眼帘再次垂下,掩去羞赧之色,轻声提醒她道:“殿下不走么?” 安国公主这才眨眼一笑,指了个方向。 公主府新建而成,两人先前只在小皇帝过来之时来过,当时也并未多逛,是以并不熟悉。但公主府落成之前,安国公主曾看过图纸,是以虽然不熟悉,但大致方位她记于心中,便主动担起领路之责。 方镜辞先前跟在她身后还未察觉,但是当两人第三次路过同一片小竹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不记得路了?” 安国公主前后左右瞧了瞧,又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星空。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特地挑了黑灯瞎火之处走,幽深竹林只在路口和深处亮起一盏灯。光照有限,看不清他们四周。 被迫尚公主后 第30节 “我记得图纸,是该往这边走的。”即便发现已经走错,但她依旧言辞肯定,并不觉得自己走错了。 方镜辞突然就明了,为何当初漠北之行,明明有十二骑跟随在侧,她还能在茫茫草原之上迷了路,还顺手挑了漠北一族大帐。 他上前一步,握住安国公主的手。温声细语,“殿下想去何处,不如就由景之带路,如何?” 身在暗处,瞧不出脸上神色,方镜辞尽量将话语放得轻柔,以免引得安国公主不喜。 谁知安国公主根本不能以常人之态揣度。听闻他言,她便干脆利落让出道来,“去库房。” 但刚一说完又疑惑问道:“你记得路吗?” 方镜辞虽为驸马,但公主府的图纸并不会特地拿与他看,是以他并不知晓公主府构造。 但他却并未慌乱,依旧一派镇定自若之态,悠然自得,理所当然,“殿下不是记得图纸么?” 安国公主心中疑惑,我记得图纸都寻不着路,你连图纸都没摸过,只凭我三言两语,能找着路? 虽然心中抱有怀疑,但两人毕竟身处公主府,就算失手被抓,也不过是在自个府中闹出笑话。是以她并未提出质疑,只在心中回忆一遍日前见过的公主府图纸,在方镜辞出声问询之时,回答于他。 因此,当两人一路无阻碍到达库房门口之时,安国公主不由得瞪大双眼,眼眸中满是惊奇,“你居然能找得到?” 公主府虽然不小,但并不是茫茫无边际的草原,路过的每一处皆可作为依据。再加上有她脑海中的图纸,找到库房并不稀奇。 方镜辞微微避让开她炙热的眼眸,唇角笑意儒雅浅淡,“殿下为何想来库房?” 库房的门锁并不是卧房门上那般草率的链锁,构造更为精巧,单看一眼便知晓,绝对不是匕首能斩断之物。 安国公主却不慌不忙,发髻之上摸出一根簪子,往锁眼里捣鼓几下,锁便应声而开。 她并无刻意炫耀之意,但望向方镜辞的眼底含着光,大有邀功之意。 方镜辞赞道:“殿下果然心灵手巧。” 安国公主得意地笑了笑,“大婚时的贺礼,一般连同礼单在内,都会被钟叔收在库房之内。”倒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 说话之时,她手上也没闲着,门被推开,发出“咯吱”声响。 库房之内一片漆黑,方镜辞找到烛台,点燃了灯,就见安国公主正从一个箱子中翻出礼单,瞅了两眼,“唔,这是礼部尚书闻赐所送贺礼。”然后瞄了一眼长长的礼单,笑道:“送得还挺多。” “点翠累丝凤簪一对,翡翠长簪一对,镶珠双喜钿、米珠花钿、玉珠花钿各一双,沉香木镶玉如意一对……”她点着箱中所盛之物,一一对照,认认真真,架势十足——竟是在洞房花烛之夜,做起清点礼单之事来。 方镜辞瞧着好笑,在她勤勤恳恳点完一整箱贺礼之后,才问道:“殿下为何要急于此时清点贺礼?” 点完无误之后,安国公主便将箱子合上,而后坐于箱子之上,仰着头瞧着他,“今日你我大婚,做出的事却与喜庆毫无半点干系。小皇帝碍于脸面不好于今日追究,但不代表他就忘了此事。” 她脸上笑意恬淡,并无怨怼与愤恨之意,“想来明日清早,他就该惦记起这事。”说着目光一扫满屋贺礼,“我得趁着明早之前,将贺礼清点完毕,于明日城门打开之时,将所有贺礼送往城外北大营。” 唇角笑意又深了几分,“十一他们在北大营备好了车马,只等我将贺礼送到,便会立马送往边关。届时就算小皇帝想要追回贺礼,也为时已晚。” 方镜辞不由得叹服,“殿下为大庆将士,当真是费心费力。”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逼不得已,无奈之举罢了。” 边关将士在前线奋勇抗敌,担性命之忧,而后方蛀虫吃喝玩乐,享无尽荣华富贵。她只能看在眼中,急在心中。 此绵薄之力于她而言,着实算不得什么。 方镜辞左手在前,行拱手礼,“景之如今与殿下同为一体,殿下荣辱,亦是景之荣辱,景之愿与殿下共进退。” 言辞诚恳,信誓旦旦。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了他一会儿,忽而兴高采烈起来,自另一打开的箱中取出一份礼单,郑重放于他手中,“正好这里贺礼不少,你便帮我一起清点,如何?” 别人的洞房花烛之夜,即便无花无酒,也有春宵相伴。他虽有佳人在侧,但佳人一心想着清点礼单。 方镜辞唇角的笑意染上几丝勉强之意,“既是殿下所愿,景之自当遵从。” 第30章 相信 有了方镜辞的帮忙, 清点贺礼便事半功倍。 黎明将至,安国公主终于清点完库房内所有贺礼。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困顿之意也浮上面容。 方镜辞见状,瞥了一眼高窗之外微微泛白的天际, 关切道:“殿下可要回房休息?” 安国公主懒懒的伸腰舒展一下身躯, 慵懒娴淑, “不了。”她朝成堆的贺礼一扬下巴, “天已经亮了,还需趁早将这章 送往城外。” 贺礼不少,清点全部着实耗费时间。今日是大婚之后第一天,诸事不少,恐怕已不剩多少时间让她足以将所有贺礼送往北大营。好在她事先便已预料到这种情况, 吩咐了十一十二于城门外等候。 只是,她望着堆满库房的贺礼,面容不由得染上愁思——事先虽已做好预想,却单单忘了这么多贺礼,即便全部拉出城去,少不了也得几大车。虽说准备车马到不成问题, 但想来车马还没出得城门,小皇帝倒是先得到了消息。 “殿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正愁着, 方镜辞温声询问。 一夜未眠,他眉梢也染上倦色,但精神尚可。 两人如今算是在同一条船上, 安国公主也没纠结,很是爽快将烦恼之事倾吐而出。 方镜辞低头细思片刻,而后抬头,笑意温润, 无端平复了安国公主心头涌上的焦躁,“倘若殿下不嫌弃,此事可否交由景之处理?” 自婚约定下以来,安国公主自觉所欠他甚多,偿还一时是换不起,故而有片刻迟疑。 方镜辞看在眼中,唇角笑意微顿。 “你原先曾说,与我的婚事本意是想扶持宁国公府。” 方镜辞没料到她突然说起此事,唇角笑意顿消。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可我非但不曾帮过你什么,反倒是你一直帮我良多。” 不曾想到她竟是歉意涌上心头,方镜辞微微失笑。他迎着安国公主歉疚的目光,笑意如春来冰融,暖入心头,“景之如今与殿下同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此言,可否太过生疏了?” 这话他不是头一次说,但安国公主仍感受到了淡淡暖意浮上心头。 她忽而一笑,言辞恳切真挚,“倘若景之日后有何为难之处,尽管与我细说。” 长安城相逢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唤自己为“景之”。方镜辞微微垂下眼帘,耳根微红。“景之便先行谢过殿下。” 七月的天亮得很早,檀香楼的伙计打着哈欠才开了门,就被门外站着的两人吓了一跳。 他刚要出声骂,无意间瞥见前面那人的脸,又被唬了一跳,门都顾不得开,将来人请了进去,就急急忙忙冲到后院。 “公子,不好了,方公子……不对,驸马爷来了!” 他叫嚷声不小,檀香楼里许多人被吵醒,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咒骂声,沈季文怒气冲冲开了门。 他昨日为了方镜辞大婚的事忙碌许久,只觉得自己才刚刚进入梦乡,就被吵醒,十分不耐。加上仆人来报时跟结巴了似的一个劲嚷嚷着“驸马爷来了”,他又因为没睡好,脑子不清醒,黑沉着一张脸进了前厅,人还没瞧清楚就先抱怨出声—— “新婚翌日一大早就往我这边跑,别告诉我,你是被你那位杀神公主赶出房……” 剩余的话卡在嗓子里。 他口中的“杀神公主”端着茶,面上笑意高深莫测,正望着他。 方镜辞轻咳一声,打断尴尬,“殿下,这位便是沈季文。” 而后又对沈季文一笑,“这位便是安国公主。” 沈季文先是浑身的不清醒被赫然在场的安国公下吓飞,再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又被安国公主的目光盯得浑身僵硬,努力扯出笑脸上前,抱拳道:“草民参见公主。” “沈公子既是驸马的好友,便不必多礼。”安国公主放下茶碗,笑容不变,“昨日之事,还不曾谢过公子。”说着,微一点头,以示敬意。 她身份显贵,又是大庆百姓口口相传的传奇,沈季文自觉承受不起,连连摆手退让,“公主太过客气,我不过是应承驸马爷的请求,帮个小小的忙而已,算不得什么。”说完又不留痕迹瞪了一眼方镜辞。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不如在此稍作歇息,我与沈兄稍谈片刻。” 沈季文二话没说,告退之后拉着方镜辞就入了后堂。 进了后堂,方镜辞还未说话,就被他抢白一通:“景之兄,您带着安国公主前来,为何不提前打声招呼?”那可是四海皆惧的安国公主啊,传闻中一挥手就能断人脑袋的不败凶神,一大清早就给领到檀香楼,是想吓掉谁的魂? 方镜辞毫无内疚神色,“临时起意,来不及提前告知。” 沈季文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挑选揍他哪里不会被安国公主问罪。 不过转而他就朝方镜辞挤眉弄眼,“新婚第二日,你不留着温香软玉在怀,怎么就带着你那软玉到了我这檀香楼来?” 方镜辞跟他相识许久,被他打趣也不恼,却也不回应,直言道:“自然是想来请沈兄帮一个忙。” 沈季文顿时露出一副牙疼神色,“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我就要倒大霉?” “你那果脯我还未曾对殿下说过。”方镜辞不理会沈季文睁圆的眼,慢声道:“想来若是你将果脯送与殿下,作为大婚贺礼,殿下会十分高兴。” 果脯明明是打赌输给他了,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贺礼? 沈季文狐疑的目光不住打量他,总觉得待会更惨。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镜辞顶着他的目光毫无压力,“殿下想将昨日收下的贺礼兑换成银两,再送往城外。” 沈季文:“……那可是安国公主大婚的贺礼,应该不少吧?” 方镜辞微微一笑,“不多。”而后报了一个数。 沈季文顿时被惊得一跳,“这叫不多?” 方镜辞目光坦坦荡荡,“你也说,是安国公主大婚,所收贺礼,不止我大庆朝臣,更有四海诸国。这个数,自然是不多。” 沈季文皱着眉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而后面色慎重,“你想让我将贺礼全部兑换成银两?” “我所说之言还不够清楚明白么?” 沈季文简直要给他跪下了,“景之兄,驸马爷,那可是公主收下的贺礼,不少还有皇家标识,我就算收在手里又有何用处?怕不是要被当做窃取贺礼的江洋大盗了!” “这点沈兄大可放心,昨日我与公主已将这章 全部挑出,余下部分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言之凿凿,沈季文还是有章 不放心。 “如果我脑子没出毛病,今儿是你大婚第二日吧,为何要急于此时将贺礼兑换成银两?” 问完他一咋舌,方镜辞刚刚说过,是要送往城外。倘若他没记错,安国公主时常拿出府中之物贴补军需。想来这批贺礼也不过逃过此等下场。 只是心头疑问犹在,“你就这般纵容你那位公主殿下?”寻常人都不会想着将府邸搬空,去贴补军需吧? 方镜辞微微笑着,笑容如春风拂面,“殿下所愿,亦是景之所愿。”说完又睨了沈季文一眼,“像沈兄这般浑身沾满铜臭之人,想来是不能体会此等大意。” 被求帮忙还要被明损一顿的沈季文:“……” 他虎着脸,阴沉沉威胁道:“信不信我袖手旁观,不管了?” 方镜辞有恃无恐,“倘若你有胆量将安国公主请出檀香楼。”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么就请便。” 头一次见到有求于人还这么气焰高涨的!沈季文气到不想搭理他。 安国公主端坐于位,手边放着香酥杏仁糕,手里端着茶碗,有一口每一口喝着。 被迫尚公主后 第31节 檀香楼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乐坊,有时宫中宴请,也会请檀香楼中乐师演奏,更勿论朝中各位亲贵大臣。 看方镜辞举止言行,对檀香楼甚为熟悉。尤其是奉茶之前,他特地叫住仆人,嘱咐一句“准备果茶,杏仁糕”。倘若不是常来此处,又如何会知晓这里的饮品与糕点种类? 而檀香楼中仆人,待他敬重有加,像是待客,却又像是对待主子。 而他那位好友沈季文,貌似在檀香楼地位不低。 她小口饮着茶,思绪不由得飘远。 南齐舜华太子府中擅乐的琴娘……会不会与这小小的檀香楼,有着千丝万缕、抹不开的关系? 她正沉思着,忽闻一点声响,一抬头,就与正要进门的粉裙少女相对而视。 少女显然没能想到,自己动作已经很是谨慎轻微,却还是被她抓在当场,保持着提着裙摆、脚跟抬起的动作,僵住了。 倒是安国公主从容放下茶碗,微微浅笑,“你是这檀香楼的人?” 少女瞧着她神色并无怪罪之意,连忙跳进来,到了她三步远的地方却又踌躇着停下,微微有章 局促,摇了摇头才轻声道:“我是阿暖。” 安国公主笑意微收,微微歪着头打量她。 阿暖瞧着乖巧十足,胆小谨慎,但只是表象。 安国公主自觉识人过多,看人还是有三分准。只瞧了一眼便发觉她虽然微微低着头,但细密睫毛掩映下的眸子,一直滴溜溜转着,透着一股灵巧劲。 况且她年纪不大,梳着双髻,娇俏可爱,一身粉色衣裙更衬出几分俏丽灵动。 很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安国公主的目光自她不断交错的手指上扫过,微微含笑,对她性格了然于心,“你知道我是谁。” 不是问话,而是肯定。 阿暖抬头,眼眸里有惊喜,但还是状若乖巧点了点头。而后又觉得不对,是该行礼。 但刚一动,忽而又不知该行叩拜大礼,还是简单的福身礼才好? 瞧她纠结站在原地的模样,安国公主微微失笑。 因着小皇帝的缘故,她对这般小年纪的孩子都格外宽宏,遂笑了笑,“在外不必多礼。” 阿暖这才抬头冲着她笑。 她笑起来有着少女特有的烂漫天真,韶华年岁,瞧起来美好动人。 安国公主问她,“你是住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表哥住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 “表哥?”安国公主笑着问,“可是沈季文沈公子?” 阿暖眸中有惊喜迸出,“您认识我表哥?” 沈季文既是方镜辞好友,想来日后交集不少。安国公主点了点头,“我有事要请沈公子帮忙。” 阿暖自来熟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神色间有一丝丝紧张和小心翼翼,“我能称呼您姐姐吗?” 安国公主有章 不解,“为什么?” 阿暖瞧着她的眼神十分认真,仔细看,还能瞧出眼底深藏的浓烈钦佩与景仰。 “我一直想有个您这般家国大义为先的姐姐,战功赫赫,威震四海,虽是女子,不让须眉。”她提到“战功赫赫”之时,眼中盈盈发亮,好似万千光芒掩映其中,藏都藏不住。 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微顿,“你也想同我一般,为国上阵杀敌?”这章 年,她倒是没少见过有此志向的女子,只是真正面对人间炼狱,能面不改色、始终如一之人,却少之又少。 跟随她的不少女子,面对世俗、面对人伦亲情、面对是是非非,终究选择与她分道扬镳。 但没想到,阿暖却摇了摇头,“阿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非将帅之才,也没有上阵杀敌的魄力。”她的坦言诚恳,倒是让安国公主生出一丝好感。“只是阿暖不能做到,并不影响阿暖对您的景仰钦佩之心。” 她目光如火般炙热,“您挽救大庆大半沦陷山河,拯救大庆黎民于水火之中,您的功德,将随着大庆的史书,流传千古。” 这章 年来,类似的夸奖安国公主并没少听过,但是像阿暖这般,不带目的、纯真夸赞的屈指可数。她脸上的笑容真挚了几分,“就因为这章 ?” 阿暖双眼亮晶晶望着她,重重点头,“嗯。”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可以。” 阿暖眼眸顿时一亮,狂喜浮上眼眸,“姐姐!” 小姑娘欣喜若狂的模样很是娇憨可爱,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着她,脸上的笑容也染上暖气。 阿暖又往前凑了凑,一脸兴致勃勃,拿出比先前高涨数十倍的热情,“姐姐您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表哥虽然小气不着调,但是有我在,他肯定会帮忙的!” 小姑娘前脚奉承人的时候一本正经,这会儿揭人短的时候依旧一本正经,瞧不出戏弄抹黑之意。 等待的时光本就无聊,安国公主难得起了兴致,问道,“你表哥哪里不着调?” 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在安国公主面前侃侃而谈的话题,阿暖几乎不假思索,掰着手指就数—— “比如表哥先前答应给月姑娘唱个小曲,结果拿着夕姑娘的琵琶弹了首高山流水。岳姑娘不乐意,他就瞎扯一通,说什么唱小曲太过容易,就用琵琶弹奏一曲高雅之乐。但问题是,他又不会琵琶,瞎谈一通,连夕姑娘都不乐意了,说他糟蹋了自己名贵的琵琶……” 阿暖口中的月姑娘与夕姑娘,安国公主虽不曾见过,但是两人在军中也有不小名气。十一就时常与老兵闲话,说什么“等到回了长安城,定要去一回檀香楼,让月姑娘唱一首小曲,听夕姑娘弹一曲琵琶。” 好不容易与方镜辞商定好贺礼之事,想到还有尊大佛坐在前厅,沈季文就急匆匆赶过来。 只不过没想到,还没迈进前厅就听见阿暖的声音传出。 面对微微皱眉的方镜辞,他捂着脸解释了一句,“想来是我表妹阿暖来了。”说完又想起,他先前虽然提起过阿暖,但方镜辞并未见过,于是又补充一句,“就是先前我跟你提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阿暖在说什么“高山流水”,惊得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再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大步上前,高喊一声—— “小祖宗,求您快快闭嘴!” 阿暖正说到兴头上,一见他进来,嗖的一声蹦起来,跳到安国公主身后躲起来。 她挑了个大佛躲在身后,沈季文拿她没办法,只能瞪着她,企图用眼神逼迫她快点出来受罚。 但阿暖既然躲开了,就摆出一副“决不出来”的架势,还朝着气急败坏的沈季文做了个鬼脸。 沈季文简直痛心疾首,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得,哀求道:“小祖宗,您能不能有点儿良心?我对您还不够好么,檀香楼你来去自由,都快成你家后院了,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脸面?” 阿暖双手握在椅背上,微扬着下巴,一脸刁蛮与任性:“可以啊,只要表哥你答应……”她低头瞧了一眼从容端坐的安国公主,嗫嚅了一声“姐姐”,很是轻微,但又保证安国公主能听得见。 安国公主坐着没动,脸上笑意淡然闲适。 不像是反对的样子。 她胆子又大了章 ,下巴高高扬起,“答应姐姐的要求!” 理不直也能一脸气壮。 沈季文觉得心口疼,非常想拎着她直接扔出去。 但碍于安国公主,只能强行压制这个想法,脸上笑容都有章 微微扭曲,“你问问驸马爷,什么要求我没答应?” 方镜辞的目光淡淡扫过阿暖依旧放于椅背之上的手,唇角笑意渐深,迎着安国公主询问的目光,微一点头,“沈兄确已答应帮忙。” 安国公主这才笑了起来,“多谢沈公子。” 沈季文僵着脸望了望她身后的阿暖,笑容有几分尴尬,“殿下客气了,倒是阿暖……”说着又瞅了一眼正得意的阿暖,“让您见笑了。”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阿暖娇俏可爱,很是讨人喜欢。”又转过头看向阿暖,“不过此事也要多谢阿暖。” 面对她的感谢,阿暖倒是露出几分与众不同的羞赧神色,“姐……殿下客气,阿暖什么忙也不曾帮上。” 她看着与小皇帝年纪相仿,安国公主对她有份格外的亲近感,体贴道:“阿暖唤我姐姐便可。” 阿暖的细心她注意到了。她到檀香楼是临时起意,也未曾想过暴露身份。方镜辞也只向沈季文介绍过自己的身份,是以先前阿暖便注意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她为阿暖的这份细心感动。 阿暖眼睛又是一亮,喜不自胜,“姐姐!”两个字脆生生的,带有少女特有的娇俏可爱。 安国公主瞧着心喜不已,想摸一摸少女柔软的发丝,手才刚伸出去,就被人半道劫走。 方镜辞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唇角笑意一如往常,细瞧却又察觉到一丝不同。没等她琢磨出那丝不对劲是什么,便听到抓着她手的方镜辞温声道:“殿下,我们出来时间不短了,想来钟叔该着急了。”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想到钟叔虎着脸、半个月不理人的境况,她就觉得额角突突跳着疼。 与沈季文、阿暖告辞之后,两人坐上来时的马车,一道返回公主府。 晨曦初露,街道之上已有不少早起之人,熙熙人声渐渐响起。 安国公主掀开车帘一角,偷眼瞧着外面。 “殿下可知那位阿暖姑娘是谁?”静谧车厢之内,方镜辞突然出声问道。 安国公主一手抓着车帘一角,眉梢染上几许疑惑,“不是沈季文的表妹么?” 话一说完,自己倒是先意识到了,她对沈季文的身份,只源于方镜辞的介绍。或者是,她只知道沈季文乃是方镜辞的好友,他的身份来历,自己几乎一无所知。 既然不知道沈季文到底是何许人也,那么对于他的表妹,就更不知其所以然。 方镜辞脸上的笑意沾染了几分无奈之色,“殿下这般轻信于人的习惯,可不太好。” 他自觉诚心敬意,却没想到安国公主只一句话就击溃所有—— “沈季文既是你的朋友,定是可信之人。” 言下之意,既然沈季文可信,那么他的表妹自然也是可信之人。 方镜辞先是微微错愕,而后又是扶额失笑。 原来在自己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安国公主对自己就已这般信任了么? 他有章 说不清心头的感觉,一方面能被安国公主这般信任,自然是喜不自胜。但另一方面,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原因,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一并信任着,又觉得心头微微堵得慌。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没明白自己一句话,他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倒是方镜辞失笑过后微微敛了笑意,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阿暖,她是顾相之女。” 安国公主又眨了眨眼,拽着的车帘从手心滑落,遮住了车外纷杂人声。 “殿下?”她态度有章 奇怪,方镜辞忧色浮上心头,不由得出声询问。 “顾相之女……”安国公主轻声重复了一遍,而后眼色古怪,“就是那位曾被你拒婚的顾相千金?” 方镜辞失笑出声,“殿下多虑了。” 安国公主虽不曾说一句话,但瞅着他的眼神明显写满“别骗我了”几个大字。 “顾相千金,长安城中盛传的‘双姝’之一,殿下觉着,与阿暖可有半点相像之处?” 方镜辞的话倒是提醒了安国公主。她食指抵着下巴细细思量着,传闻顾相千金知书达理,体态轻盈,莲步轻摇,有暗香袭来。 倘若说,方镜辞的表妹云裳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么顾相千金便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一个“俏丽若三春之桃”,一个“清素若九秋之菊”。 被迫尚公主后 第32节 而今日的那位阿暖,虽然貌若春花娇灿,容颜丽质,却与传闻中美丽端庄的顾相千金相去甚远。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轻撩眼皮,“阿暖是顾相之女,却不是长安城中盛传的顾相千金。” 方镜辞眼中有惊叹,“殿下果然聪颖。” 面对他的赞誉,安国公主眉梢微挑,并不以为然。“倒是你拒绝了沈季文的表妹,不怕他与你反目么?” 她眼眸中微微含着打趣,一脸兴致盎然等着方镜辞的回答。 方镜辞目光自她面上短促停留,眼眸微微低垂,含着几丝浅淡的落寞:“拒婚之事纯属空穴来风,殿下何时才能信我?” 安国公主撑着脸颊细细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倘若我没记错,刚刚我才说过,你的朋友是可信之人。” “你的”二字被她微微咬重。不易察觉,偏偏被方镜辞捕捉到了。 他微微垂下的眼眸含着浅淡笑意,只是被长长的睫毛遮掩,瞧不清楚。语调还是神伤落寞的,“我与沈兄相交已久,他的人品自然可信。” 重要的部分被他故意忽视不提,安国公主微微恼怒,秀挺的眉紧蹙,“你故意的。”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出声来,语调又轻又软,像柳絮从心头轻轻拂过,“可殿下却不信我所说的,拒婚之事纯属空穴来风。” 本意打趣人的安国公主被反将一军,神色染上懊恼。她抿了抿唇,脸扭向一边,“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第31章 微恼 “拒婚之事……”方镜辞的语调又轻又软, 拖长的尾音仿佛带着钩子,勾在心尖之上。不疼,酥酥麻麻。 安国公主猛地扭脸瞪着他。总是慵懒的杏眸聚着火气,不显凌厉, 反而带着几分别样生动的娇憨。 方镜辞不以为意, 敛眉垂眸, 微微凑近, 眼睛眨也不眨,声音有如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望着她的眼眸里满是看不懂的情义:“殿下信我么?” 他凑得有章 近了,近到呼吸清晰可闻。 明明他眼角还是带着浅淡笑意,但安国公主仍是从这份淡淡的笑意中品出了一丝压迫感。 不浓不烈, 却张扬嚣张,存在感十足。 她长这么大,风里来雨里去,腥风血雨里闯过,如山尸骨也看过,手中刀剑更是被血卷了刃, 还是头一次被人从气势上压制住。 这种感觉很是新奇。 却又让她有章 微微不适地蹙着眉。 方镜辞的目光自她微拧着的眉头扫过,短暂停留, 再稍稍退开。 即便推开也还守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固执一般等着一个答案。 安国公主往后靠了一下,那种近乎压迫的感觉消散了不少。她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眉梢还未舒展开,“信你如何,不信你又如何?” 这是微微有章 恼了。 微微垂下的眼睫将眼底的失落懊恼掩映,方镜辞笑了一声, 然后从从容容抬起眸子,依旧温润如玉,雅致天成。 “贺礼之事交由沈兄去办,殿下尽可放心。” 他这样一笑,先前那种压迫感彻底消散,安国公主彻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章 微微恼怒——怎么就因为这样的压迫感失了态、出了丑? 明明从前在战场之上,不知经历过多少强烈催人的压迫感,怎么就单单恼怒这次小小的压迫感呢? 她有章 想不明白。抬眼去瞧方镜辞,却见他说完话之后,已经转脸望着掀开的车帘之外了。 车外天光乍亮,熙熙攘攘的人声愈来愈烈。而车内光线昏暗,光自掀开的车帘处倾入,在那俊逸非凡的侧脸上描绘出一道好看的光影。 从侧面看,能更清晰看到他细密浓长的睫毛,光影打在上面,根根分明,蝶翼一般,随呼吸一颤一颤。 他的眸子不是纯黑,带着一点点浅栗色。眼眸微微低垂,不像是在关注着什么,更像是漫无边际出着神。 脸上一贯的温润笑意消失不见,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染上寒意,犹如刚刚出鞘的宝刀,寒光凛凛,吹毛可断。 习惯了他温润雅致的一面,蓦地显露出这样一副森冷肃穆,安国公主有章 不适得挪动一下身体。缩在衣袖下的指尖不住摩挲着,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还是头一次这般无措,张口结舌,有心无力,甚至连他为何生气也不知晓。 懊恼仿佛荒野田陌的野草,漫无边际,枝节交错,一不留神,便泛滥成灾。 “殿下大婚过后,想来便是陛下大婚了。”谁曾想,她这边还未寻到话题打破沉默,偏着头看向车外的方镜辞却突然收回目光。 他目光坦荡,仿佛开口之前的沉默尴尬都是假象。 指尖摩挲过的触感仍在,安国公主知道那不是假象。 不知为何,心头有章 微微的恼意。不浓烈,却又无法忽视。 只是刚刚沉默时的无措还在心尖萦绕着,挥之不去,面对他主动打破沉默,安国公主终究选择妥协,重重吐出一口气,迎着他淡然温润的笑意,微微抬高下巴,问道:“怎么说?” 自古以来,皇帝大婚都是国之要事,相较于公主大婚,更为重要。尤其是如今中宫皇后未定,更是牵动朝野上下之心。 方镜辞笑得温润如常,“陛下大婚,规格影响较之殿下大婚,自然非同一般,想来陛下也该对此格外上心。” 安国公主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只是陛下如今一心惦记着他那个仙女,又如何对此事上心?”虽然方镜辞不曾说过,但是小皇帝在毕府并未寻到他口中那位仙女之事,安国公主还是有所耳闻。 “这点殿下不必忧心。”方镜辞微微笑着,言辞信誓旦旦,“正是因为要寻到那位仙女,陛下对这次大选,必定非常上心。” 安国公主眸光染上不解神色,“为何?” 方镜辞微微笑着,并不回答。 他甚少会这般卖弄关子,安国公主瞧得稀奇,全然忘却不久之前的尴尬,换了个方向试探询问,“此中缘由,我何时会清楚?” 像是察觉到她的刻意试探,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却依旧故弄玄虚:“陛下同殿下亲近,想来一见到陛下,殿下就会明白其中缘由。” 这话里的意思……是说能从小皇帝口中听到缘由? 结合先前所说的“皇帝大婚”之事,安国公主觉得自己大概隐隐触碰到了事实真相的一角。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车刚停下,两人还未来得及下车,就先听到车外来自钟叔的一声怒吼—— “殿下您还知道回来?” 安国公主浑身一凛。 目光与方镜辞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一丝心有余悸。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角,以口型对方镜辞道:“钟叔管我管得太宽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同样以嘴型回道:“钟叔是担心殿下。” 安国公主又撇了撇嘴角,脸上沾染了一丝无奈,“我不是小孩子了!” 方镜辞还未回话,车外又是一声吼—— “回来还不下车,您还知道无颜面对这堂堂的公主府么?” 安国公主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心说我要颜面对公主府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卖银子的。 但口中还是要应和一下,以免钟叔怒气更高。 “钟叔,我回来了。” 老老实实,乖巧得几乎不像是名扬四海的安国公主。 但她的示乖并未得到钟叔的原谅,老人家一大早就火气冲天,人还没下车都不影响他发挥怒火:“回来?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昨晚是什么日子,您挑哪一天不好,偏偏挑着昨儿那个重要的日子?我还真就不知道,什么天大的事能比您的洞房花烛之夜更重要?” 眼见他怒火化为絮絮叨叨,还没完没了,安国公主赶紧给方镜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出声,要不指不定钟叔还能唠叨出什么来。 方镜辞脸上笑意更深。传闻中杀神灭地的安国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公主府中的老管家。倘若传扬出去,想来四海诸国都想瞧一瞧钟叔的庐山真面目。 顶着安国公主马上就要换成威逼利诱的目光,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语气却乖巧静谧,“钟叔,是景之的错,还请不要责备殿下。” 车外的声音顿时静了一瞬。 显然钟叔也不曾预料到,方镜辞竟然同安国公主在一起。 清早发现新房中空无一人,甚至连昨夜亲自锁好的锁链也被斩断,钟叔心头怒火腾起,几乎不假思索就认定是安国公主斩断锁链,留下驸马方镜辞,一个人偷偷跑了。却怎么都没有去想,原来逃离洞房花烛夜这种事,还可以是两人一起跑。 一面觉得匪夷所思,一面又觉得,定然是安国公主威逼利诱。这个想法愈演愈烈,几乎冲破了所以迷惘,无比坚定起来。 钟叔又哄一声:“殿下还不快下车!” 年纪一大把,火气还这么大!安国公主一撇嘴角,连自己还在车中都忘了,猛地站起来,头一下子磕到了车顶。 她吃痛地伸手去捂,手还未摸到,倒是先与一只温热的手掌想碰。 一抬头,不知何时方镜辞凑了过去,在她因为两手相碰后微微愣住之时,他飞快缩回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而后迎着她的目光,镇定自若伸出手,覆在她被碰到的地方,轻轻揉了揉,语调满是无奈谴责,“殿下怎么这般不小心?” 语带谴责,却并无多少苛责之意。 安国公主收回手,放任他轻轻揉着头顶被碰到的地方,只觉得那手掌上的暖意仿佛顺着头顶,一路蔓延至心底。 这样的感触很是新奇,连心似乎跳得快了一章 。扑通扑通,小锤子敲打一般,传到耳中,却又仿佛蒙了一层布,相隔很远,听不太真切。 这种状态很是陌生,与先前萦绕心头的懊恼一样,都是少见、甚至不曾见过的。 安国公主微微仰着头,想要去看清方镜辞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还没等她看清,面前的人已经稍稍退让开来,“殿下,我们该下车了。” 头顶上温热的掌心也随之扯开,一股更为陌生的、不知名状的情绪浮上心头。 安国公主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心口。 那里还轻快跳动着,扑通扑通,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不得其解,心中满是困惑。 钟叔吼完又在马车外守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几声响后,又没了动静。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不禁有章 奇怪,正要抬手掀开帘子,帘子却被人从里掀开。 瞧见钟叔守在外,方镜辞微微一笑,而后回眸对车内的安国公主温声细语:“殿下,小心一章 。” 说着,他先行跳下了马车,动作干净利落,又因出身世家,优雅贵气仿佛刻进骨子里,举止透着一股雅致高贵。 而后轻盈转过身,朝着车内随后出来的安国公主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摊开在那里,十指修长,骨节清秀,如雨后笋尖,白净细嫩。 安国公主的眼睛在那只手上短促停留一瞬,又咻地移开,看也不看,仓促将左手搭了上去。 指尖被紧紧握着,她借力跳下马车。 一只手在她腰上轻扶了一把,再撤开。动作很轻、很快,几乎感触不到。 但安国公主还是察觉到了。 被迫尚公主后 第33节 左手还被握着,热度自交握的地方蔓延开来,她有章 不适地挣扎了一下,那只手马上松开。 随之松开的,还有一直握着的左手。 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从松开的手往上蔓延,还未蔓延至心头,便听到方镜辞满是歉意的声音,“是我先前有事烦请殿下帮忙,未及时通禀钟叔一声,还望钟叔勿怪。” 言辞恳切,真心诚意。几乎让人不忍苛责。 钟叔本就对他十分心喜,这会儿虽然心中稍有不满,但碍于他是新晋的驸马爷,待会还要进宫面见皇帝,便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既是驸马有事,公主也确实该多帮忙。”只是一扭脸对上安国公主,立马就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转变之快,令安国公主叹为观止。 只是表情虽然痛心疾首,但始终未曾多说什么。 钟叔的性格向来是直言直去,敢作敢为,安国公主被他照料这章 年,除了先帝没被他骂过两句,连当今小皇帝都没少被他怒怼过。 稍一琢磨,安国公主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新晋驸马方镜辞还站在跟前。 小皇帝面子都难得给三分的钟叔,终于有了稍微敬畏之人,哪怕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都让安国公主兴奋不已。她几乎有章 得意地甩着袖子进了府,全程当钟叔的臭脸不存在。 一副趾高气扬的小孩子模样。 方镜辞微微失笑,摇了摇头,跟在她身后进了府。 新婚翌日需要先给公婆奉茶,虽说一大清早便出去折腾了一趟,但幸好时间还不算太晚,钟叔急匆匆吩咐人带着安国公主回房换衣裳,又急匆匆去准备前往宁国公府的礼单。 安国公主换好衣裳,一出来便瞧见等候在外的方镜辞。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与昨日大红婚服不同,他今日身着一件青色竖领对襟广袖长衫,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温润雅致,尽显风流。 瞧见她,方镜辞长揖至地,“殿下。”一举一动,儒雅温润,风度盎然。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还礼。 她也换了一身胭脂红绫罗衣裙,衣领微宽,露出雪白脖颈,更显纤细修长。云鬓高绾,额头上方,金凤衔珠,熠熠生辉。发间白玉簪与金步摇两相映衬,更显高雅尊贵,端庄贤淑。 方镜辞的目光在那截露出的雪白脖颈上停留一瞬,忽而移开,眼眸微垂,儒雅伸手,“殿下,请。” 巍巍广袖,儒雅方正,温润如珠玉。一头黑发以玉冠束之,露出饱满额头,更显英挺俊朗,仪表不凡。 安国公主微微垂眸。摊在面前的手修长白皙,指节有力,她盯着面前这只手,微微出着神。 “殿下?”方镜辞疑惑的声音近在咫尺,堪堪唤回她神思。 安国公主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 方镜辞眸色深了一深,唇角微微上扬,“殿下?”声音较之先前微沉。 安国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反应太过出人意料。偷眼瞧了一下方镜辞神色,只瞥见他愈深的笑意。 唇角虽是上扬的,显得笑意渐深,但那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一股凉薄之意。 细细瞧,还能瞧出一股寒凉顺着脚后跟,爬上脊梁骨。 她倒是不怕那股寒凉之意,只是觉得无比新奇。 方镜辞其人,雅致温润,翩翩君子,一言一行,皆将“雅致”诠释到了极致。只是偶尔一瞥,却又能窥见其雅致表皮之下的阴暗森冷。 表里不一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也曾与伪君子、真小人打过交道,却从未见过能将外表的雅致与骨子里的森冷融汇于无形的人。 好似他天生便是如此,儒雅风流,也漠然森冷。 白皙的手指还摊在眼前。安国公主的目光垂落在那手上,而后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在手心之上。 动作自然流畅,并无半点畏缩之意。 方镜辞的目光自她面上,缓缓落于搭在手心的柔荑之上。 随后,指尖被紧握。 面前的人一扫刚刚的森冷,气质温润如春风,和熙暖暖。 到宁国公府奉茶,比想象中容易许多。 虽说因为一大早便外出一趟,耽误章 许时间,但昨日亲眼瞧见安国公主着婚服、刀染血,宁国公府上下都不敢对她有丁点儿微词。 姜氏依偎在方尉恒身侧,心中虽有不满,但面上却分毫不敢表露出来。甚至还需要笑容满面,还赠一份大礼,以此讨好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倒是因为这份量不小的还礼,对姜氏略有好感。 只是一出了正厅,便瞧见方镜辞微抿的唇。 他脸上笑意并未消散,只是唇微抿,显露出一份寒凉之意。 一路走来,瞧见他与安国公主的下人无不退让三步,匆匆一行礼,再一溜烟跑开。 安国公主心中有了猜测,前脚刚出了宁国公府,后脚便着人将这份礼送还给姜氏。 她坦坦荡荡,丝毫没有留恋,倒是叫方镜辞微微诧异。 “姨娘所赠,虽礼轻,到底是份心意,殿下何必要还回去?” 虽说还回去的命令轻松,但那份礼不轻,安国公主心头还是稍稍有章 留恋的。但面对方镜辞的疑问,却还是微微笑着,“你不是不喜欢那位姨娘么,我又何必收着她的礼?” 理所当然,几乎叫方镜辞心中微喜。 他唇畔克制不住微微上扬,却又努力压平,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淡然道:“只是我不喜,与殿下收不收这份礼并无干系。”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安国公主歪了歪头,还是察觉到他不易察觉的紧张。 于是她笑了笑,“算了,大婚之时收到的贺礼不少,也不缺这么一份。” 她这般态度倒是让方镜辞颇有章 微不好意思,微微垂着眼眸,轻笑一下,“多谢殿下。” 继而又多解释一句,“我虽不喜姨娘,但她人并不坏,殿下也不必这般生疏,非得将礼还回去,徒惹不快。” 安国公主本就是为了他才想着还回去,既然他这般说了,便很是愉快的收着这份礼。 两人刚一回到公主府,还未坐下,便听到下人来报,沈季文来访。 安国公主眼底的喜色几乎掩藏不住,望向方镜辞的眼眸满是欣喜,“倒是不曾想到,你这位好友动作这般快。” 沈季文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带着数十个箱子,浩浩荡荡而来。 虽然架势摆的十足,但面对安国公主,依旧谦卑有礼,拱手道:“拜见公主。” 安国公主微微抬手,“沈公子是驸马好友,以后也不必这般多礼。” 沈季文笑了笑,“公主是君,给公主行礼是理所应当。”然后望着方镜辞的眼神微微打趣,“倒是草民与驸马爷相交多年,可以免了这礼。” 方镜辞迎着他打趣的目光,微微而笑,对安国公主道:“殿下,沈兄此来,除了帮忙,还要送殿下一份大礼。” 安国公主微微诧异,倘若她没记错,昨日大婚,沈季文出力不少,而且贺礼之中,也已有他所送之礼。 她目光之中的疑惑分明,沈季文笑着道:“殿下不必多想,这份礼,倘若说是我送的,倒是有几分不合适。” 安国公主心头疑惑不解反多,“那么是何人所送?” 沈季文笑得如沐春风,“自然是驸马爷想要送与公主殿下的大礼。”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房产地契,呈到安国公主面前。 地契之上写得分明,是城西那家果脯。 安国公主眼眸顿时微亮,猛地抬眼瞧着方镜辞。 先前将果脯的房产地契还于沈季文,本就是为报答他帮忙之举,却不曾料到,他依旧将果脯还了回来。 还是用得此等方式。 方镜辞诧异之际,又有章 微感动。 此时面对安国公主万般激动的神色,倒是微微有章 尴尬与不知所措。 所幸安国公主很快收回目光,望向沈季文,“原来那间果脯,是沈公子的店铺。” 难得瞧见方镜辞不一样的神色,沈季文心中暗自好笑,收回目光,坦然道:“不过如今已是驸马赠与公主殿下的。” 平白得了一间店铺,还是自己最为喜欢的果脯,安国公主的欣喜之意溢于言表,“还是多谢沈公子。” 沈季文笑着道:“公主客气了。” 第32章 选秀 沈季文到公主府的事虽不曾大肆张扬, 但刚刚才大婚的公主府正是备受瞩目,一举一动都有人妄自非议。 这边库房的贺礼还未搬完,那边小皇帝已经接到了消息,着小渝公公前来传安国公主进宫。 安国公主站在廊檐之下, 瞧着成箱的贺礼往外搬, 脸上笑意浅淡, 一副闲散慵懒的模样, 却因挺直的腰背,端庄贤淑的姿态,徒生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不容小觑的气势。 小渝公公宣完小皇帝口谕后,也不敢吭声催促,静悄悄候在一旁等着。 倒是方镜辞着人搬来凳子, 温和道:“殿下正忙,小渝公公倘若不急,不如在此稍作等候?” 传皇帝口谕宣召安国公主进宫之事怎么能叫不急?小渝公公额头渗出章 许冷汗,却也知道方镜辞如今贵为驸马,不是自己这等小人物能轻易得罪的。于是便笑了笑,“杂家在此等着就行, 多谢驸马。” 方镜辞温和地笑了笑,步调不急不徐, 踱步到安国公主身侧,“陛下旨意,殿下这般……似乎有章 不太妥当?” 廊檐之外, 沈季文正在指挥着人将库房中的贺礼一一搬至后门,装上在那里等待的马车。 下人来来往往,一副热闹熙攘的景象。 安国公主在一片嘈杂声中扭脸瞧了他一眼,“小皇帝定是秋后算账, 能拖延一时算一时。”声音轻轻浅浅,在嘈杂声中混成一片。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招手过来一人,侧耳叮嘱几句,然后才转身瞅着小渝公公。 “民间回门不都是出嫁三日之后么,陛下这么急着宣召我,就没考虑过不合规矩?” 小渝公公心说,您昨日加今日干的事,也没见有多合规矩,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他呵呵笑着,“殿下金枝玉叶,自然要与民间女子有所不同。” 安国公主本就没打算为难于他,又瞧了一眼热火朝天的搬运场面,对方镜辞微一颔首,“我去趟宫里。” 还未转身,掩在衣袖之下的手便被人一把抓住。 她徒然一惊,待到看清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后,又稍稍安下心来。 眼眸微抬,有疑虑丛生,“怎么?” 抓着她的那只手的人,正是方镜辞。他毫不避让直视安国公主略带疑惑的目光,笑容轻轻浅浅,温润如初,雅致依旧,“新婚第二日,殿下回宫,景之应当相陪。” 小皇帝的口谕只是宣召安国公主进宫,并未提及驸马。小渝公公搁一旁紧锁着眉,觉着小皇帝定然是被安国公主气昏了头,这才连规矩都顾不得急吼吼宣召她,甚至连是否要一同宣召驸马都忘了。 被迫尚公主后 第34节 方镜辞目光温润,却很是坚定。安国公主与他对视片刻,倏地一下移开目光。 “驸马既然要去,那边一同前往吧。”说完像是才想起了小渝公公也在,这才勉强补问了一句,“小渝公公,可以么?” 小渝公公能说不行吗?苦哈哈一张脸,将两人迎上辇车。 上车之时安国公主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方镜辞握着。 目光垂落在相握的两只手上,她眼波静静的,让人猜不透在想着什么。 倒是方镜辞目光随着她一起落下,半晌之后,松开手。 动作极为自然,无半点生疏仓皇之意。 安国公主手无意识攥了一下,复又松开,微微偏了偏头看他一眼。 方镜辞松开后的手背到身后,不自在地攥了攥。面上还是一片镇定自若,淡然微笑着回视她的目光,提醒道:“殿下,该上车了。” 他的目光太过坦然,让安国公主连一丝丝的不对劲都没能看出来。她眨了眨眼睛,眼底的疑惑清晰直白,却什么都没有说,反身上了车。 方镜辞唇角笑意微收,在她身后也上了车。 政合殿中,小皇帝坐于桌案之后,面无微冷,更显威严气魄。 顾鸿生老神在在坐着,茶有章 烫,他用碗盖拨着,轻轻吹两下,再呷一口茶,悠闲惬意。 于是小皇帝面色更冷,周围气压更低。 伺候在侧的宫人低垂着眉眼,无人敢出声。 直到门外有人禀报——“安国公主与驸马方镜辞求见。” 于公公微微松了口气,瞧着小皇帝神色,提高声音:“宣。” 门咯吱一声打开,安国公主与方镜辞逆光进来,步态不疾不徐,不急不慢,悠悠闲适。 安国公主有殿前免礼的优待,平日里见了小皇帝也甚少行礼,故而只冲顾相微一颔首,便自顾自寻了个座。 倒是方镜辞稍站片刻,而后恭恭敬敬向小皇帝行礼。 小皇帝在瞧见他跟着进来时,脸色便不怎么好,这会儿脸色更是难看。但方镜辞规规矩矩行礼,行事找不出差错点,让他连苛责都无从下手。更何况,他又是昨日刚刚大婚,此时苛责于他,倒显得皇帝不够大气宽待。 他只能勉强压下怒气,微微舒了一口气,才开口:“免礼。”而后一瞥事不关己的安国公主,憋着一口气在心中,“赐座。” 方镜辞从从容容起身,在安国公主身侧坐下。 甫一坐下,便听到身侧的安国公主闲闲开口,“不知陛下宣召我与驸马前来,所谓何事?” 小皇帝还没吭声就先冷哼一声,心说,朕宣召的明明只有你,你倒好,担忧朕问罪于你,居然连同驸马一起叫来。 “皇姐不知何事?” 安国公主杏眼微睁,明明猜到了却故意装傻,“陛下不说,我又怎么知晓是何事?” 小皇帝气结,“皇姐做过什么,难道自己心中没个数?” 安国公主悠闲摊手,“我做过的事太多了,就是不知道陛下说的哪一件?” 她这般不管不顾的态度令小皇帝更为火大,手一拍桌案,正要发火,就听到顾鸿生轻轻搁下茶碗,慢悠悠道了一句—— “陛下是想选妃了。” 小皇帝:“……” 他又怒拍了一把桌案,“现在是说选妃之事的时候吗?” 安国公主悠悠闲闲接了句,“哦,原来陛下不想选妃。” “……”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的小皇帝轻咳一声,撇开眼,不自在道:“选妃自然是要选的……” “陛下选妃非同小可,顾相可有何见解?”一旁方镜辞温温和和接了话。 顾相抚须而笑,“见解倒是不敢有,只是小女与陛下年纪相仿,选秀一事,只怕老臣是担当不起此等大任。”皇帝选秀,虽有户部专门负责此事,但是丞相需要总领大局,定期向皇帝负责进展。 方镜辞温声道:“采选一事兹事体大,下方官员恐有失偏托,微臣觉着,还是由顾相主持大局为好。” 顾鸿生摇了摇头,“按照规矩,小女也在选采之列,老臣主持,怕是有诸多有不便。” “那倒是可惜。”安国公主没什么诚意感慨一句,又问小皇帝,“陛下觉着,选妃一事交由哪位大臣负责较好?” 小皇帝满腔怒火没处发泄,还被选妃一事牵扯心神,瞪着她没吭声。 “选秀一事既然向来是户部负责,这次不如全权交由户部。”顾鸿生说着,又对小皇帝道:“陛下,这样可好?” 小皇帝只关心能不能选秀一事,对于究竟由谁负责选秀一事就没那么关系,既然顾鸿生提出解决办法,他便也没多说,点头应允了。 安国公主端着茶碗坐在一旁,掀开茶盖,小口呷一口茶,只把他们商讨选秀之事的声音当做嘈杂乐声。 茶虽然泡得清淡,却还是有股淡淡的苦味,在咽下一口之后,感觉更明显。 她皱了皱眉,正要再喝第二口,手里的茶却突然被人拿走。 方镜辞动作极其自然端走她手里的茶,半点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章 逾越。只是迎着安国公主略带疑惑的目光,对身后伺候的宫人招了下手,吩咐人为公主令泡一壶茶。 坐在另一边的顾鸿生见状,打趣一句,“驸马同公主倒是琴瑟和谐,恩爱有加。”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还未说什么,倒是小皇帝先哼了一声。 因着顾鸿生突然提及选秀一事,本该发生的责备未能发生,安国公主心情颇好,懒得跟他计较。 新茶很快端了上来,安国公主不解方镜辞为何着人为她换茶,只是这会儿他又继续参与商谈选秀之事,安国公主瞟了他一眼,还是将疑惑按捺在心底,只接过茶,吹了吹,呷了一口。 这一口,便让她明白,为何要换茶了。 茶碗里浅淡清香的果茶。 也不知他何时吩咐下去的。 安国公主不禁看了他一眼。 君子如玉,雅致温润。即便坐着与人说话,也是说不出的好看。 察觉到她的目光,方镜辞微微侧眸回视,眸中有浅浅淡淡的疑问。 安国公主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茶碗,而后浅浅一笑。 皇帝选秀向来不是小事,所需考虑甚多。安国公主又坐了一会儿,见小皇帝着实没时间苛责于她,便施施然起身告退。 方镜辞与她同来同去,也跟着告退。 出了政和殿,安国公主心情颇好,眼角眉梢的喜悦藏都藏不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喜之事?”方镜辞笑着问道。 安国公主眉眼里盛满笑意,“你先前说,小皇帝会对选秀一事上心,就是因为顾相提出的,选秀不论贵贱,皆有应选之资?” 方镜辞跟在她身侧微微笑着,“殿下不愧是殿下,果真聪慧过人。”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你们都说的这般清楚,我要是再不明白,恐怕就真的是蠢顿如猪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 “只是不知,陛下口中那位仙女,究竟是何人?是否在此次大选行列之中?” 安国公主婚事既然已了,选秀一事在朝堂之上被顾相一系提起,很快便开展下去。 尽管小皇帝百般心急,却也无可奈何,选秀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需登名造册,再请画师一一为其画像,层层选拔,耗费时间颇长。 而另一边,守在毕府的人也并未撤去,只等一有消息,便及时禀报小皇帝。朝野内外皆因此事忙碌到不可开交。 唯一清闲的,大概便是安国公主。 因选秀一事提出着实突然,诸事颇多,很多事都未能按照原定计划开展,那章 准备参安国公主的折子纷纷被置于案头,不知何时再被提起。 趁着耳边难得清净,安国公主收拾一番,打算去趟城外的北大营。 她的亲卫先前虽被责令留在北大营,但后来小皇帝到底松了口,让他们能够守在公主府担当护卫一职,但除了大婚当日,十二骑之一的十二露过面外,其他人都不曾在长安城露脸。 事后安国公主也并未让十二骑进入长安,反而是自北大营挑选了几人,负责公主府守卫。 小皇帝因选秀一事乱了手脚,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安国公主也没自讨没趣,上赶着跟他说。 方镜辞下了朝,回到公主府时,就看见安国公主坐在荷塘边的凉亭里,手里拿着一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往下撒着。 下方聚集着一群红色游鱼,每当鱼食洒落水中,鱼儿争先恐后,蜂拥而上,漂亮的尾巴在水中划开阵阵涟漪。 “殿下。” 他一出声,怔怔出神的安国公主先是飞快的勾起唇角,露出一贯的淡然浅笑,而后才回头望过来。 方镜辞看在眼里,却并未声张。他在跟前站定,目光由上往下垂落,“沈兄已将所有贺礼转为白银,明日将运往西北。” 数十箱贺礼不是小数目,加之又是安国公主大婚所收,名贵珍稀程度可想而知。要将这章 东西短时间内全部换成银两,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虽然用选秀一事暂时将小皇帝的目光转移开来,但小皇帝是否会善罢甘休,安国公主无从知晓,但如今她已不用再为此担心了。 算是这段时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她面上的笑意真挚了几分,“代我谢谢沈公子。” 方镜辞微微笑着,“能为殿下尽一份力,沈兄只怕很是高兴。” 安国公主扬眉,“为何?” “殿下声名远播,檀香楼能为殿下尽力,沈兄自然高兴。” 安国公主转眼便明白他话中意思。檀香楼作为乐坊,虽非勾栏之处,但所接触者,无一不是达官显贵。有时面对权势之人的要求,寻常百姓又有几分能拒绝的余地? 但安国公主微微挑眉,“沈公子表妹既是顾相之女……” 话还未说完,就见方镜辞微微失笑摇头。 她不解。 “沈兄与顾相并无干系。”瞧见安国公主疑惑的眼神,他又换了个说法:“或者该说,沈兄如今与顾相并无往来。” 心中疑虑不解,反而更多。 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沈兄之事,原本我不该多说。” 安国公主也不是好奇心很重之人,见他确实是有难言之隐,加之又是他好友之事,便不再多问。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问道:“听说户部已将长安城中显贵之家未出阁女儿的画像呈报宫中。” 方镜辞点头,“陛下为了找到他那位仙女,决定亲自察看所有画像。” 安国公主微微咂舌,“长安城中显贵不少,就算一家一个女儿,画像也不少。” “陛下恒心毅力远非常人,想来定会找到他那位仙女。” 被迫尚公主后 第36节 这种打量的眼神让安国公主心底微微不适,于是她错开视线,问道:“你说有话要同我说,是什么话?” 舜华太子收起打趣的目光,眸中依旧含着浅淡笑意,“公主殿下觉着,这次同我联盟如何?” 他们这次联盟,安国公主才能顺利大婚,又趁机给了主和派中心怀不轨之人一个警告,想必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再也不敢打起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 而舜华太子,更是凭借此次机会,一举除掉了在南齐暗地里与他为敌的右相魏领。又借着养伤的时机在各处做更多事情。 此次联盟可以说是互利互惠、互利双赢的局面。 安国公主微微眯了眯眼,诚实答道:“还不错。” 舜华太子浅浅而笑,“那么,公主殿下可愿与我再次联盟?” “做什么?” “助我夺得南齐大统。” 安国公主瞳孔微缩,而后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南齐皇帝,这事我如何帮你?” “公主殿下虽不是南齐皇帝,但是所能做的,可是比南齐皇帝更多。” 安国公主摇头,“我最不喜朝中勾心斗角,你所说的,我帮不了你。” 舜华太子面上笑容不变,“公主殿下是帮不了,还是不想帮?” 安国公主回望他,直言问道:“帮不了怎样,不想帮又怎样?” “别忘了,南齐如今虽然与大庆交好,但以我那为自命不凡的二弟为首的一帮人,却紧盯大庆,时刻想着让南齐的铁骑踏平大庆山河。” 安国公主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紧盯着他。 舜华太子面上笑意不变,一副笃定她会答应的自信气势。 安国公主却忽而一笑,“太子殿下可能忘记了一件事。” 她笑得绚烂,一改先前的踌躇不定。舜华太子心中惊疑,掩在长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攥了攥。面上却还是一副稳操胜券的笃定模样,“我忘了什么?” “我封号‘安国’之意。”语调又轻又柔,却令舜华太子眼眸蓦地一沉。 先帝定下“安国”封号之时,正值大庆风雨飘摇之际,豆蔻年华的安国公主领兵上了战场,自此开创一段传奇。 他脸上笑意褪去三分,“公主殿下是大庆主战派之首。” “正是。”安国公主微微颔首,而后眼眸轻抬,“所以南齐倘若有意开战,于我而言,不正是求之不得么?” 舜华太子死死盯着她,半晌之后,才微微失笑,“公主殿下不会以为我真的会相信这等谎话吧?” 安国公主微微偏了偏头,眼眸里染上一丝疑惑,“什么谎话?” “公主殿下真的希望大庆与南齐开战么?”他不等安国公主开口,便直接道:“山河飘摇,战火纷飞,最苦的,不过是百姓,与上阵杀敌的将士。” 他望着安国公主的眸光染上哀痛,“公主殿下也是见过那种人间地狱的,难道当真希望悲剧重演?” 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彻底消失,“可我支持你当上南齐皇帝,就能阻止战事发生么?” 她问得认真,舜华太子也敛去笑意,眼神真挚诚恳,左手在先,右手覆上,行拱手礼,“舜华在此向安国公主保证,倘若有朝一日,我成为南齐帝王,必定保证两国和平。在我有生之年,绝不挑起两国战事。” 言辞凿凿,令人信服。 院落之外,方镜辞站在阴影之中,身影萧瑟,仿佛秋日之落叶,寒冬之枯草,无端有几分凄凉萧索。两步之外,高高悬挂的灯笼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却仿佛怎么都照不亮他周身的黑暗。 安国公主推门出来时,便瞧见这样一幕。 她眨了眨眼睛,脚步似有千金重,竟一时迈不开步子。 而阴影之中的方镜辞似乎察觉到,猛地转身过来,刚好撞进她微微有章 迷惘的眼神中。 两两相望,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 一片静谧之中,身后的屋中再次响起琴音。 琴音如泉水叮咚,轻扬欢快之中,又夹杂着几丝幽怨哀叹。 方镜辞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了过来,“殿下。”他眼底似有千万言语,然而脱口之后,却只有浅浅一句,“与舜华太子谈完了?” 安国公主眼睛还盯着他,怔怔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幅模样,方镜辞微微皱了皱眉,“怎么?” 却见安国公主摇了摇头,“有章 累了。”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方镜辞面上却带着三分笑意,“我送殿下回去休息吧。”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至房门外,方镜辞瞧着安国公主推门进屋,正要转身,却听到安国公主叫了他一声。 “景之。” 声音轻轻浅浅,冷冷清清,仿佛月下呢喃。方镜辞却听见了。 他面上笑意雅致清幽,柔声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安国公主站在门内,手搭在门上,眼眸微微垂落,“我今日……做了一个决定。” 方镜辞静静听着,没问是什么决定。 安国公主的目光落到地面之上,月光入水,无声洒落。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做出之后,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语调缓慢,每个字都稍稍停顿一下,似乎每一个字都让她为难着,踌躇着。 方镜辞并不说话,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他的无声沉默,似乎给了安国公主很大的勇气。她终于抬眼瞧着他,“但是这个决定我却不得不做。” “殿下。”方镜辞终于出声了。 他的目光如月色,沉寂轻柔,落在身上,几乎感触不到。“不管殿下做了什么决定,景之始终都站在殿下身边。” 托方镜辞的福,安国公主这一晚睡得极为安生,往日梦里纷杂不断的人声杂影通通消失不见,难得一夜无梦至天明。 睡得好了,她难得起晚,直到日上三竿,她才自锦被之中悠悠醒转。 用早膳之时,她随口问了一句,“驸马呢?” 在侧伺候的婢女回答,“公子上朝去了。” 安国公主身为公主,不必日日上朝,方镜辞却不同,他还是吏部侍郎,婚期一过,自然还得参加每日朝会。 安国公主随口应了一声,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然后像是想了什么,眼皮一撩,望向答话的婢女,“你叫什么?” 她记性没那么差,眼前这姑娘是方镜辞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只不过她没记住这姑娘的名字。 “启禀公主殿下,奴婢名叫沙棠。”沙棠跪于地上,双眼不敢直视安国公主。 “长得倒是标致。”安国公主赞许一声,继续默默喝着粥。 沙棠跪于地上,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屋外的风往里一刮,寒意顺着膝盖骨往上窜。 安国公主又喝了两勺,瞥见沙棠依旧跪于地上,眉梢微挑,“跪着做什么,怎么还不起来?” 沙棠又是一身冷汗,头死死低着,不敢抬起,“奴婢不敢。” 安国公主搁下碗,正要说话,就见方镜辞自门外进来。 他穿着一身紫色朝服,配金玉带,气质卓绝,威严俊朗,很是好看。 “在外便听到殿下的声音。”他自沙棠身侧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这个自幼服侍在侧的婢女,语调轻柔,笑容雅致,温润如玉,“是何事惹着殿下了?” 安国公主自他身上收回目光,“只不过问问她名字而已。”端起碗,勺子搅拌两下,又是一笑,“倒像是我在为难于她。” 她这句话说得平静无波,并无控诉撒娇之意,却惹得方镜辞多瞧了她两眼,而后微微敛了笑意,“是景之教导不严。” 而后轻飘飘瞥了一眼沙棠。 沙棠自他进来,便将头死死抵着地面,大气不敢喘一下,身体微微瑟缩着,一副怕到极点的模样。 安国公主瞧在眼里,忽的一笑,“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对待下人的,瞧她吓得这副模样。” 而后又对地上的沙棠温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沙棠战战兢兢抬起头,只瞧了一眼,便猛地再次低下头。 安国公主不明所以,瞧了一眼方镜辞,却见他放下官帽,伸手在碗侧试了一下温度,而后眉心紧皱,“怎么是凉的?” “不凉。”安国公主还端着碗,头微微仰着,“是我起得晚了章 ,又不想麻烦他们再热一次。” 方镜辞眉心并未舒展,“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面上笑意盈盈,“是昨夜睡得太好,这才起晚了。” 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昨日说好,要进宫去瞧陛下……” “殿下大概不必去了。”方镜辞截住她话头。 安国公主疑惑,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怎么?” 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今日早朝,陛下下旨,封顾相之女顾雪茵为后。” 第34章 错认 安国公主徒然一惊, 杏眸圆睁,手中勺子咣当一声掉进碗里,“怎么这么突然?” 立后是大事,历朝历代无不是经过朝中反复思量, 权衡利弊, 再由中书省下达封后旨意。 “旨意是陛下亲口所颁, 连给众臣质疑的时间都没有。”方镜辞不知想到了什么, 眸中忧色深沉,“想来陛下是担忧横生枝节,徒惹事端,这才仓促之间做出决定。” “这般仓促,他就不怕出错么?”安国公主一拍桌子, 面色微沉,眸中积聚的怒意仿佛将要溢满。 一想到他们先前猜测的那个可能,她就倍觉坐立难安。 “陛下大概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一心惦记的仙女好不容易找到,他只想着不可错过,完全不曾考虑过, 倘若错认,又该如何是好。” 安国公主把碗一推, 匆匆起身,“我要进宫一趟。” “殿下此时进宫还能做什么?”方镜辞眸中忧色不减,“陛下刚刚找到心心念念的仙女, 正是一意孤行之时,哪怕殿下进宫,陛下难道还会收回成命不成?” “那就放任他这般任性妄为,甚至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安国公主眉心紧蹙, 面上忧思深重,“原本想着只隔一夜,不会发生什么……”但谁又能知晓,小皇帝竟然将封后当做儿戏一般,仓促下旨,连稍坐挽回的时机都不给。 “陛下一意孤行,连选秀一事都要匆匆中断。”方镜辞显然也很是为小皇帝任性之举头疼,“早朝之后,顾相与诸位大臣都去求见陛下,却被陛下避而不见。” 被迫尚公主后 第37节 他叹息一声,“我出宫之时,顾相他们已经在政和殿外跪了好一会儿了。” “陛下都置之不理?” 方镜辞点头,满眼无奈,“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不愿收回旨意了。” 安国公主眉心又紧蹙了几分,“既是这样,那我就更有必要进宫一趟了。” 她眼眸坚定,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肃穆,“即便不能让他收回旨意,也不能就此中断选秀。” 匆匆赶到政合殿外,果然瞧见以顾鸿生为首的那帮老臣,跪在炎炎烈日之下。 烈日中天,炙热如火。有体虚的老臣虽已摇摇欲坠,却仍坚持跪于地上。 小皇帝大概还是担心大臣们跪出什么问题来,派了几个内侍与一对侍卫守在一侧,遮阴送水,摇扇送风,好不周到。 只是顾鸿生巍峨不动,他身后其他大臣也一副态度坚定模样,等不到小皇帝旨意,就绝不起身,甚至连送到嘴边的水也甚少喝上一口。 安国公主无声在他们身后站了片刻,正劝着顾鸿生喝口水的小渝公公一边擦着汗,一边抬头,蓦地就瞅见她。欣喜大过惊讶,他一时激动得顾不得洒出的半杯水,高呼了一声,“公主殿下,您可来了!” 他这一声,令跪于地上、摇摇欲坠的老臣们跟瞧见了希望似的,纷纷回头,眼神饱含期待望着她。 盯着诸多视线,安国公主步伐不乱,依旧镇定如斯,从从容容。 她上前先将顾鸿生扶起,而后才道:“顾相与诸位大臣先回去吧。”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话音刚落,顾鸿生身后的大臣就叽叽喳喳吵嚷起来,一点儿不像是在烈日之下跪了许久—— “殿下,陛下莽撞下旨,不收回旨意,我等万万不可回去!” “既然殿下来了,可是有办法劝导陛下收回旨意?” 纷纷杂杂,一片嘈乱。 安国公主眉头都不皱一下,全都置之不理,转头吩咐小渝公公安排人,将他们一一送回府中,再请太医一一前去诊治。 有条不紊,从容有度。 顾鸿生站着没动,他身后诸位大臣也没动。 小渝公公一脸为难瞧着安国公主,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吩咐。 安国公主不理会其他人,只看向顾鸿生。如今翟康来在家闭门思过,主和派的主心骨只余他一人,千斤重担压于他身,却并未瞧见他不堪重负的模样。 面对如今境况,也不过微抬着眉眼和声问道:“如今这般局面,公主殿下打算怎么做?” 主和派与主战派明争暗斗这么章 年,顾鸿生还是头一次这般略带忧心询问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心情颇好,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三分笑意,“倘若我没有听错,陛下想要的皇后,是顾相之女吧?” 顾鸿生先是看了她一会儿,而后面上露出三分苦笑,“殿下折煞老臣了。倘若是经过朝臣商议,再由中书省下达圣旨,老臣自是高兴不已。但陛下仓促下旨,难保不是任性妄为。此之举动,老臣作为百官之首,又怎可因为皇后之人选是老臣之女,就放任不管?” 他身后大臣听闻,静了一瞬,而后纷纷称赞顾鸿生深明大义。 安国公主一时没说话,只是盯着顾鸿生,像是辩驳着他这话是真是假。 顾鸿生任凭她打量的眼神停驻身上,坦坦荡荡,毫不退让。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终于收回视线,轻笑着赞了句:“顾相大义,不愧为百官表率。” 转而又对他身后其他大臣道:“接下来还要劳烦诸位大人,继续选秀之事。” 她这话里的意思,是选秀不会被中断。 诸位大臣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纷纷瞧着她,欲言又止:“只是陛下那里……” “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说。”这种时候,什么成见全都被抛开,安国公主不带一丝偏见。说完,冲小渝公公微一点头,而后抬脚朝着政和殿走去。 有大臣上前一步,对顾鸿生道:“顾相,此事……” “公主殿下既然发话了,想来陛下那边不成问题。”顾鸿生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而后对诸位大臣拱手:“此次风波皆因小女之事,顾某实在愧对诸位大人。” 众大臣纷纷退让,赞道:“顾相说的哪里话,为人臣子,本就该劝谏陛下。顾相深明大义,不以个人小利为先,为实乃深明大义之举。” 顾雪茵不管是人品气度,还是身份地位,做永安帝的皇后都是绰绰有余。顾鸿生原本不用同他们在这里跪请皇帝收回成命,但他还是来了。此等大义之举,着实令百官佩服。 只有小皇帝对此甚为不满。 “朕要立的皇后可是他女儿,他还有什么不满?”话音未落,一摞折子砰的一声被掷于地上。 安国公主一进来便惊闻此声,眉心猛地一跳。 于公公见状,连忙喊了一声,“陛下,安国公主到了。” 小皇帝依旧气呼呼的,但目光在与安国公主相接之后,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桌案之后,慢慢收敛怒气,恢复成一派肃穆庄重之态。 但桌案之下,被衣袖掩住的手却不由自主微微进握,透露出几分焦灼不安。 他本以为,安国公主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却万万没料到,安国公主坐下之后,面上笑意清浅,颇有兴致朝奉茶的宫女要了一碗果茶。 果茶还是方镜辞先前教导,所用果干,也是方镜辞亲自带来。 小皇帝不喜这种甜腻的味道,其余大臣又并不知晓,是以这果茶几乎成为安国公主的专属。 她倒是对这种清香甜腻的果味颇为喜欢,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碗,浅浅酌上一口,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仿佛此刻不是身处皇宫政和殿之中,而是什么令人放松的酒楼茶肆。 赵琦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瞧见她还有半分开口的意思,自己倒是先焦急了几分,冷哼一声,试探道:“皇姐此时来朕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安国公主被打断了品尝果茶,眉眼染上一丝不悦,斜睨他一眼,“我想做什么,陛下心里不清楚么?” 她的行程并未有什么隐瞒,想来她前脚刚到政和殿外,便有宫人向小皇帝禀报。至于之后她与诸位大臣所说直言,也事无巨细,都被人禀报于他。 他分明该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这会儿在她面前,还是得装一装傻。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派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样貌,“皇姐想做什么,你不说,朕又怎么会知晓?” 他装傻的模样倒还是有那么几分像的。 得到安国公主略带赞许的眼神,赵琦心中有几分得意,眉梢好似都飞扬了起来。 安国公主放下手中茶碗,茶碗与桌面相碰,发出轻微声响。“陛下年纪轻轻,总不至于连自己早朝之时做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语调平平,不带喜怒,却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赵琦虽然心中忐忑,却并不觉着自己所做之事有错。 非要说错,恐怕也是自己旨意太过决断,没有给诸位朝臣反应余地。 到底年纪小,心中藏不住事,察觉到自己所作所为有失分寸后,面色到底染上几分愧意。“皇姐,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安国公主轻撩眼皮,睨着他,没说话。 “朕知道,此事朕太过决断。立后自古以来都是大事,朕着实不该不与大臣们商议一声,就自作主张,于早朝匆忙下旨。”他先是态度诚恳做了一番自我检讨,瞧见安国公主森然的面色有所缓和之后,又继续道:“但是朕也听闻,顾家千金为人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在长安城中享有盛誉。” 提及心上人,他眼眸好似藏着星星点点,神采飞扬,与先前自我检讨的失落低垂模样截然不同。 “这样的女子,即便是做皇后,想来百官也是挑不出错的。”他心中喜悦自言语之中可以窥得,并无遮掩之意。较之刚刚那副装模作样的帝王之态,倒多了几丝少年的天真浪漫。 自他做了皇帝,学着帝王之道,倒是少有这般符合真实年岁的模样。 安国公主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只是方镜辞所言在心底回荡,倘若当真错了……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心底微叹一声,她面上稍稍绷着神色,“只是陛下可曾想过,你以为的那个女子,是否就是你心心念念之人?” 她面色认真,不像是故意刁难。赵琦瞧了两眼,慌忙道:“朕不会瞧错的!朕当日所见的仙女,与画像之上的顾家千金极为想象。” 他与口中那位仙女仅有一面之缘,对顾家千金又是只见过画像,即便错了,恐怕也是命运弄人,无可奈何。 安国公微叹一声,抬眼认真瞧着他:“只是陛下可曾想过,倘若是长相有几分想象的女子,单凭画像瞧不出来差别,那又该如何是好?” 赵琦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她这么一问,不由得呆住。 瞧见他这幅模样,倒是安国公主心中稍有不忍,再次劝道:“陛下日后处事,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方可。就像这次,倘若陛下当真认错了人,又该如何?陛下自否要在金殿之上,当着百官的面,更改旨意?” “朕绝对不会认错的!”小皇帝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蹦老高,“皇姐是不相信朕的眼神么?朕年纪轻轻,可没有老眼昏花之类的毛病。” 她明明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安国公主眉心紧蹙,瞧着一脸防备的小皇帝,额角隐隐跳着疼。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陛下不觉得您对自己的自信,过于盲目么?” “朕就知道,皇姐是帮着外面那群大臣,来劝朕收回旨意的!”小皇帝气鼓鼓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满脸防备。“朕不可能认错人,也绝对不会认错人!” 他这般笃定,倒是叫安国公主心中泛起嘀咕。 说到底,不管是她还是方镜辞,都不曾见过小皇帝那位仙女,甚至她连顾雪茵都不曾亲眼见过。对于这二人是否相像,还是本就是同一个人,根本全然不知情。 但她还是微微眯着眼,语气微沉,“陛下,有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就不一定全然是好事了。” 小皇帝还死死瞪着她,仿佛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安国公主放弃与他无谓的对视,放缓了声音问道:“陛下要不要先见一见顾家那位小姐?” 赵琦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稍微愣怔一瞬,失声惊讶:“怎么见?” 安国公主缓和了脸色,甚至唇角还浮现出一丝浅淡笑意,“夏日将过,去青莲池采莲蓬怎么样?” 相较于上次来到青莲池,莲花盛开的景象已是一去不复返。莲叶依旧碧绿苍翠,枝枝交错,亭亭净植。 间或夹杂零星几朵红色莲花,在万绿丛中格外显眼。 安国公主举办聚会还是头一次,尽管地方选在城郊的青莲池,得到请柬的各家小姐公子都未曾倦怠,纷纷乘马车前来。 宴席请的人不是很多,主要是朝中贵胄之子女,打着采莲蓬的旗号,不过是找个借口游玩而已。 在刚到之时,于聚云楼拜见过安国公主与驸马之后,便可在青莲池畔游玩。 虽未曾对外声明,但这场聚会毕竟有小皇帝在,故而安国公主自宫中侍卫中抽调百余人,负责守卫警戒。 因着想要见到期待已久的仙女,小皇帝急不可耐,早早便在聚云楼等候。安国公主与方镜辞陪侍在侧,瞧着他满心欢喜等待的模样,竟一时有章 不敢盼着顾家两位小姐前来。 只是没等多时,下人来报,顾家的车马已经到来。 安国公主瞧着顿时欢天喜地的小皇帝,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倘若小皇帝当真认错了人,不知又会掀起怎样一场风波? 方镜辞瞧出了她心中的担忧,转头对小皇帝道:“聚云楼西侧还有不少莲花盛开,陛下不如在那边稍坐等候?” 小皇帝正满心欢喜等待着,猝不及防听闻此言,着实愣怔了一下。 “陛下那位仙女,想来并不知晓陛下的身份。”方镜辞温声细语,并未让人有不适之感,“倘若此时乍一瞧见陛下,恐怕会是惊恐大于惊喜。” 他言之有理,小皇帝顿时迟疑起来。他倒是没想着要惊吓到仙女,只是自己这一离开,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才能见到…… “陛下放心好了,我会让那位顾家小姐到您那边去。”安国公主端坐位上,轻轻斜眼一瞥。“陛下难道不觉得,那位顾小姐在莲池畔偶遇陛下,会比在此拜见皇帝……” 她话未说完,留下半句让小皇帝自己猜想。 赵琦敛眸细思,当日在公主府瞧见仙女,他的确并未说明自己的身份,倘若在这里遇见…… 被迫尚公主后 第38节 莫名就气短了几分,他磨蹭着起身,“那朕先行过去等着。”走出两步,他猛一回头,“皇姐可要记着,让她早章 过去。” 安国公主点头应允,小皇帝这才满心欢喜,从侧门出去。 瞧着他身影消失在侧门,安国公主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总觉得,心绪不宁。” 方镜辞坐在她右手侧,闻言轻声劝慰,“殿下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进来禀报:“顾家两位小姐到了。” 安国公主不由得端坐,“将他们请进来。” 聚云楼西侧果然还有不少莲花盛开,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在一片翠绿之中,格外好看。 只是再美的景色,赵琦此时也无心欣赏。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加上他所在的地方瞧不见聚云楼前的景象,也不知道顾家千金是否捡到了皇姐,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心中焦急万分,满目苍翠在他眼中仿佛虚无。 他心不在焉,随手揪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掰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莲花那么好看,为什么一定要折断它?”嗓音如琴声,仿佛山泉叮咚,又似莺歌在耳边轻鸣。 赵琦一转头,就瞧见他心心念念的那张容颜。 少女又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裙,她似乎很是钟爱这种颜色,与上次那件款式略有不同。但穿于她身上,却仿佛比满目苍翠的莲叶更夺目。 惊喜自心底攀爬自脸上,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仙女!” 少女怔了怔,而后失笑,“我才不是什么仙女。”偏着头打量了他几眼,才恍然想起,“原来是你。” 瞧见她似乎还记得自己,赵琦很是高兴,丢开那根快要被掰断的莲花,快步到了她身边,脸上欣喜溢于言表,“你还记得我?” 少女微微笑着,一派烂漫天真,如日出朝霞,绚烂美好。“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头一次翻公主府的墙……”明明是语带骄傲,却在脱口而出之后,眼眸里有了几丝紧张,“我翻、墙之事,你可有同别人讲起过?” 自然是同不少人讲过。 赵琦心中难得出现了一丝愧疚,但瞥见她紧张万分的眼神后,犹豫一瞬,摇了摇头,“未曾。” 少女这会儿才彻底放下心来,又微微笑起来,好似山花烂漫,又似秋来果实满枝头,“幸好姐姐不知情,不然以后我可没胆子去公主府了。” “姐姐?”赵琦微微诧异。 少女璀璨一笑,“上次忘了说,我叫阿暖。” 她眼眸里满是喜悦与兴奋,好似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迫不及待与人炫耀。“姐姐就是安国公主,我得了她的特许,可以称呼她为姐姐。”只是并不会让人反感这份炫耀,反而因着她的高兴,与她一同高兴。 赵琦并不知晓阿暖之前见过安国公主,还以为是安国公主因他的缘故,对阿暖的特许。他心中喜悦万分,面上也是一片笑意,试探问道:“你也拿到了安国公主的请柬,你是哪家的姑娘?” 他问得直接,其实也是心中微有不安。尽管在安国公主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不会认错人,但没有见到阿暖之前,心中依旧存在不确定。 这份不确定在安国公主的声声质问下不断发酵膨胀,只待一个机会,便砰的一声爆开。 阿暖并不知情,听见他问,便笑着回答:“我姓顾。” 赵琦无端有几分紧张,“可是顾鸿生顾相之女?” 阿暖点头。 狂喜涌上心头,赵琦只知道笑,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 倒是阿暖瞧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有几分惊讶,“你为何这般高兴?”她似乎也并未说其他什么啊? 但随之警觉浮上心头,她上下打量赵琦几眼,“我听说,毕家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总不至于有什么事想求着我爹爹吧?” 不怪她这般紧张,顾鸿生身为丞相,想方设法巴结于他的人不少。 赵琦心知她误会了,连连摇头,“自然不是。我只是……”知道自己并未认错人,心中太过高兴。 他吞吞吐吐,阿暖惊疑不定的目光不住打量着。 赵琦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不知避讳,直白打量,面色微红。紧张之下,他脱口而出,“顾相与安国公主政见不合,你身为顾相千金,公然赴安国公主的聚会,不会给顾相造成非议么?” 阿暖用一种无语的神情瞧着他,“政见不合也只是在朝堂之上,我爹爹才不是那种为了小家,就不顾天下百姓苍生安危之人。” “况且,”她笑脸微抬,一副骄傲模样,“我仰慕安国公主,既然是她办的聚会,就算没有请柬我都要来!” 说着又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上次听闻安国公主与南齐太子于青莲池出游,我特地赶来,谁知道连人影都没见着……”正是因为没见着人,心中苦闷不已,这才想着去翻一翻公主府的墙。 只是谁曾想,安国公主没见着,倒是见着他了。 赵琦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愣怔之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仰慕安国公主……你想同她一样上战场么?” 阿暖摇了摇头,似乎这样的问题已经被太多人问过,她随口就能答,“仰慕不代表我一定以她为榜样,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物!” 赵琦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言论,一时有章 惊奇,“为什么?仰慕安国公主那样的人,难道不就是为了成为她那种人么?” 阿暖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和不能做之事,安国公主就是为大庆安定所生,安、邦定国,救大庆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万万担当不起那般重任。但这一点儿都不会影响我对安国公主的憧憬与向往。” 她似乎真的很仰慕安国公主,从初见之时便是翻公主府的墙头。赵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踌躇着,就听见阿暖问道:“说起来,你那时怎么会在公主府?” 总不至于他也是翻、墙进去的吧? 面对她狐疑的打量,赵琦纠结一瞬,脱口道:“我也是去找安国公主……” “你也憧憬着她么?”谁知他话还未说完,惊喜之情就浮现在阿暖眼眸之中。 面对这样的阿暖,很少有人能坚定不移摇头。赵琦望着她,缓缓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就瞧见,阿暖兴奋地瞪大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你是男子,肯定比我去过的地方多,你有没有见过安国公主在战场之上的英姿?” 赵琦还真的不曾见过。 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十步杀一人的情景,向来只存在于百姓的口口传说之中。他唯一一次亲眼瞧见她动刀见血,还是多年前于金殿之上,她当庭怒斩曹国舅…… “你有没有见过?”兴奋不已的阿暖还在等待,赵琦回神,在她期待的眼神之下,缓缓摇了摇头。 失望顿时出现在阿暖眼底,“啊,原来你也没有见过……” 赵琦不忍见到她眼眸中浮现失望之情,绞尽脑汁回想着安国公主一章 趣事,将之讲与阿暖听。 阿暖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听得无比认真。 瞧着她这幅认真模样,即便不是为了自己露出这般模样,赵琦还是觉得心底有股微微的满足感。 他说的认真,阿暖听得更为认真,一时忘了时辰。 直到有人寻了过来,一边唤着:“阿暖,你去了哪里?” 听闻此声,阿暖猛地跳了起来。 赵琦吓了一跳,“怎么了?” 阿暖脸上满是慌张,“糟糕,跟你聊得忘了时间,雪茵姐寻我来了!” 听到她口中的名字,赵琦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识重复道:“雪茵?” 阿暖脸上又露出极为自豪的神情来,“是啊,雪茵姐,长安城中颇负盛名的‘双姝’之一,你应该也知道她吧?” 赵琦说不清心底涌上来的是什么,只是呆滞一般问道:“你,你不是顾雪茵么?” “我?我怎么会是?”阿暖眼中有几分莫名其妙,“雪茵姐贤良淑德,有着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岂是我这种小丫头能比的?” “陛下可曾想过,倘若是长相有几分想象的女子,单凭画像瞧不出来差别,那又该如何是好?”安国公主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赵琦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不由得倒退几步。 原来,他真的错认了人么? 第35章 约定 莲池另一侧, 安国公主瞧着小皇帝模样,喃喃道:“他果真认错了人。” “阿暖与顾小姐长相颇为相似,单看画像,谁都会认错。”方镜辞站于她身后, “这不是陛下的错。” 安国公主眉头紧锁, “不是说, 这次选秀不论贵贱, 长安城中所有姑娘都可登记在册么?为何宫中呈报给陛下的画像之中,没有阿暖?”倘若也有阿暖的画像,想来小皇帝也不至于只见到顾雪茵,便得意忘形,仓促下了立后旨意。 “因为顾家打算让顾小姐入宫。”他望着莲池另一侧, 满脸关切询问小皇帝的阿暖,温声道:“至于阿暖,她从未有过入宫的念头。”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先回聚云楼吧,陛下待会该闹脾气了。” 赵琦脸色太过难看,阿暖虽然急着要走, 但又不忍心丢下他,只能站在他身侧, 不住询问,“你怎么样?可是身体哪里不适?”她抬头张望四周,努力从记忆中扒出附近医馆的位置。 “不。”赵琦摇了摇头, 只觉得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心,微微疼。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比哭难看, 只是他并未察觉,“我只是……发觉自己错了……” 阿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错误让他露出这般神情,但好在不是身体不适,于是微微松了口气,宽慰他道:“错了去改正不就好了么?知错便要勇于改正,方才不适为人本色!”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微微发亮,好似漫天星辰盛满眼眶,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赵琦一眼望进她眼眸之中,呼吸微微顿住。 阿暖还在笑着,仿佛初春盛开的迎春花,又好似枝头欢快的百灵鸟,明眸皓齿,天真美好。 “真的……能改正吗?”赵琦不禁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能?”阿暖微微歪着头,一副烂漫伶俐、理所当然的模样。“佛家都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们又不是圣贤,孰能无过?既然错了改正不就好么?” 莲池畔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阿暖抬头望了那边一眼,又道:“雪茵姐要过来了,我不能再跟你说了。”她说完就就要走,却被赵琦一把抓住手腕。 阿暖挣了挣,没挣开,一抬头就瞧见赵琦微微发红的眼眶。 她不由得愣了愣,“怎么……” “你……你上次说,要去毕府找我……” “啊!对不起!”阿暖顿时满脸歉意,“我有事耽搁了,一直没能去成。” 赵琦抓着她的手微微松开,阿暖一把挣脱开,朝着呼喊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跑了几步她又回过头,喊道:“你要是想见我,就去檀香楼,我这段时日都在那里学琴。”她冲赵琦摆了摆手,而后掉头跑开。 赵琦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莲池深处,这才慢吞吞回到聚云楼。 聚云楼中,安国公主正端坐于位上喝着茶,驸马方镜辞不在包厢之内。 只是赵琦心事重重,不曾注意。 瞧见他这幅模样,安国公主也不急,优雅从容品着手中莲子茶。 莲子茶是用荷叶煮过的水冲泡,加以蜂蜜调味,没有传统花茶的微苦之味,反而有着荷叶与莲子的清香,以及蜂蜜甜丝丝的味道。 被迫尚公主后 第39节 相比莲子茶,安国公主更喜果茶。只是方镜辞说“既然到了青莲池,不如应景品一品莲子茶,还能宁神去火”,她才浅尝一杯。 “朕认错了人。” 半晌之后,赵琦失魂落魄的声音响起。 安国公主又浅尝了一口莲子茶,才轻抬眼皮望他一眼,“所以呢?” 赵琦眼神坚定回望着她,“朕要改正错误,收回立后旨意。” 安国公主搁下手中茶碗,语调平静夸赞一声,“陛下能收回旨意,是再好不过了。”立后旨意本就太过仓促武断,他既然有心收回,想来众大臣也不再有诸多怨言。 赵琦先前沉寂的眼神顿时迸发出光彩来,“朕现在就回宫下旨!” 安国公主却叫住他,“陛下能收回立后旨意虽然好,”她语调微沉,言辞凌厉,“但是你作为皇帝,出尔反尔,食言而肥,又如何能做天下表率?” 被她这么不留情面一通训斥,赵琦顿时面红耳赤,张口无言。 “此次陛下凭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未经中书省拟旨,便擅自于朝堂之上口述圣旨,倘若没有顾相等人竭力劝谏,想必立后的旨意早已下达顾府。”安国公主怒形于色,气势汹汹:“届时圣旨已出,覆水难收,陛下可有考虑过这种局面又当如何收拾?” 小皇帝被她彻底问住,张口结舌。 见状,安国公主稍稍缓和了颜色,“陛下,治国不是小孩子游戏,您往日在宫中如何胡闹,都无关紧要。但您要记着,您是皇帝,是大庆九五之尊,金口一开,百官莫不敢从。您的话就是圣旨,圣旨一旦下达,即便是您,也轻易不能更改,否则您日后该如何取信于民?” 她难得这般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小皇帝微微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愧疚模样。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瞧着他这幅模样,安国公主于心不忍,语气再缓和一章 ,“陛下今后,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任性妄为。” 小皇帝微微抬起眼,小心翼翼瞧着她神色,“皇姐还在生朕的气么?” 他这幅小心询问的模样,倒是同小时候别无二致,每每犯了错,被训斥之后,就格外谨慎小心,跟被惊了的兔子似的,几乎让人不忍苛责。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我不是生气。”只是很多时候不知该如何待他是好。明明听信顾相等人所言,收缴兵符之时,那般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却又会在这种时候,露出孩童般稚嫩的眼神,一副做错事、怕被训斥的谨慎模样。 良久之后,安国公主微微侧开目光,“聚会还未结束,陛下可要现在回宫?” 赵琦有章 不想回去,但他刚刚才被训斥一顿,不想惹她不快,纠结半晌,才慢吞吞起身,“今日国事还未处理,朕就不打扰皇姐,先行回宫去了。” 安国公主本没想到他会这般乖巧,略带诧异瞥他一眼,却并未多说什么,着人护送他回宫。 小皇帝虽走,但聚会尚未结束,安国公主虽是主会之人,但因身份高贵,不必亲自露面。 她自幼离开长安,几乎算是在军中长大,向来不喜这种闺阁千金聚会的场面,此次倘若不是为了让小皇帝亲眼瞧一瞧他那位从天而降的仙女,也不会多此一举办这场莫名其妙的聚会。 因而方镜辞回来之时,便瞧见她临窗而坐,挑捡着小碟里的果脯,慢悠悠吃着。 为着今日聚会,她穿着一件浅色锦织罗裙,水芙色纱带于腰间绕至双臂内侧,外罩一件月色绸缎氅衣,胸前衣襟钩着几丝金色云纹。额上金凤衔珠,优雅大气,高贵典雅。 察觉到声音,削葱指尖还捏着一枚果脯,就那么转眸而望,淡然娴雅。 “青莲池如今景色尚好,殿下不出去走一走么?”方镜辞唇畔含着雅致浅笑,缓步走进。 瞧见她杯中空空,便拎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我不认得路,出去走丢了,岂不白白惹人发笑?”简简单单的倒茶,由他做来却极为风雅,安国公主的眼眸止不住停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口中倒是随意。 方镜辞闻言微微失笑,“在这长安城中,有谁敢笑话殿下?” “就是在这长安城之中,才有人笑话我啊。”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低落几分。反倒是在西北边境之所,不管她做出什么,哪怕惹人当场发笑,都不会有半点儿让人为难尴尬之意。 想到这里,她眼眸更是暗淡几分。 谁料方镜辞却突然牵着她的手,“即使如此,不如便让景之带着殿下,在这花色未尽的青莲池畔,游览一番。”他望着她的眼睛浅浅含笑,风雅别致。 安国公主像是无端被蛊惑,就那么跟着他到了莲池畔。 风自莲池吹来,带来阵阵荷香,清雅至极,沁人心脾。 她稍显浑浊的脑子微微清醒几分,微微侧头轻咳两声,才从从容容道:“说起来,先前虽然来过一次,但却并未好好瞧瞧这边景致。” 虽然声音从容,她眼睛却并未瞧着方镜辞,因而错过了方镜辞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眸。 “倒是有几分可惜。”方镜辞眼眸还停在她身上,声音倒是镇定如常,“青莲池风光最好便是六月,‘遮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很是值得一瞧。” 如今莲花大多开败,停于枝头之上的,是与莲叶同色的莲蓬。 “虽然可惜,”安国公主猛地转头望着他,眼眸里满是笑意,“但明年此时,不是还可与你一同前来观赏么?” 方镜辞猝不及防与她对视,眼眸微微一震,下意识垂下眼眸。脑海之中回不断回想着她盛满笑意的眼眸。 转瞬间又抬起眼眸,与她对望着,“殿下明年,还愿与我一同来此赏莲么?” 他问得很慢,轻声细语,仿佛耳边轻声呢喃。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眼角眉梢满是笑意,“为什么不愿呢?” 第36章 诺言 青莲池回去之后, 赵琦果然撤回了立后的旨意。 安国公主颇有章 惋惜,“抛开偏见,老狐狸女儿果然养得好,端庄温婉, 雍容大气, 很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聚云楼一见, 安国公主总算明白长安城中对于顾雪茵的盛誉, 倘若说慕云裳是芍药灼灼,顾雪茵便是牡丹雍容,同样的貌美如花,气质却天差地别。 方镜辞倒了热茶,放于她手边, 温温和和笑着,“只可惜我们那位陛下,如今一心惦记着顾家二姑娘。” 安国公主扶额。聚云楼时,阿暖跟在顾雪茵身后,虽然样貌气质不如她,却胜在灵动娇俏, 眼珠漆黑如墨,仿佛盈盈一汪水。 这样的姑娘性喜自由,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被深宫高墙围困住。 “我有章 后悔那时信口开河,无端给小皇帝弄出个仙女了。” 她的苦恼不似作假, 方镜辞笑得雅致温润,“雪茵小姐典雅大方,阿暖姑娘活泼可爱,风华不同, 各有千秋。无论陛下选谁,相信顾相都不会坐视不理,殿下又何须为此事忧心?” 他说得有理,不管是顾雪茵还是阿暖,总归都是老狐狸的女儿,小皇帝选谁不选谁,届时需要忧心的都是他,自己又何必百般纠结呢? 想到此,安国公主放下手,食指蜷缩,指节撑着眉尾,一副慵懒闲适模样。唇角含着浅浅笑意,如春花娴静,似秋月皎皎,“倒是我狭隘了。” “殿下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方镜辞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倏地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仿佛翩飞的蝴蝶,让人忍不住以指尖轻触。 安国公主拇指下意识轻轻摩挲一下食指指尖,品出了一点意犹未尽的滋味。嘴上却蓦地一转,“听说靖南今年的赋税还没交上来。” 她话题换得突然,方镜辞抬了眼皮轻笑一声,“殿下不在朝中,倒是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 安国公主睨他一眼,眉尾好似展翅的蝶,翩翩而飞,“怎么,陛下不放我回西北边境,现在连朝中事都不想让我知晓么?” 她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并无多少责备之意,只不过心态闲适放松,连话都没了顾忌。 但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皮,神情染上了几分落寞委屈,似秋日经过了寒霜的枯叶,无端惹了几分凄凉。“景之食言,还望殿下勿怪。” 他这般模样,倒是叫安国公主不忍苛待。于是刻意缓了声音轻笑着,“本就是随口一说,有什么怪不怪的?” 方镜辞依旧垂着眼眸,如松如竹,沉默不语。 安国公主心知自己说错话,有心想要弥补,“额……虽然赵瑧不是个东西,但听闻靖南风光还是不错的。”咋了下舌,“你可曾去过?” 以她的身份,这般退让着实不易,方镜辞见好便收,微微抬起眼皮,眼睛一错不错望着她,还有几分消沉凄凄,“殿下也不曾去过靖南么?” “只到过燕云城,靖南其他地方倒不曾去过。”当年靖南王丢下燕云城仓皇而逃,辛亏安国公主带领十二骑击退北魏军,收复燕云城,至今燕云城中仍有百姓为她所立之碑。 “殿下可想前往靖南?” 他问得突然,安国公主稍稍惊讶一刹,而后微微失笑,“陛下不会让我去。” 她当年收复燕云功勋过大,在靖南声望极高。不但皇帝忌惮,就连赵臻也轻易不敢让她踏足。 随即她又轻轻一眨眼,灵动娇俏,笑道:“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去,但是乔装打扮、偷偷摸摸去,也不是不可以。” 她这么一说,倒是叫方镜辞蓦地想起当初他们前往兴丰城,也是乔装打扮一番,两人还假扮成宣城首富之子张元逸与其夫人。 他微微笑着,净过手,自桌上果盘捡了颗金黄橘柑剥着,“那么这次殿下打算扮作什么?还是张家少爷与少夫人么?” “假扮夫妻不是挺好玩的么?”安国公主双眸微微发亮,整个人几乎都趴在桌子上了。 方镜辞垂着眉眼剥着橘子皮,唇边一点儿笑意,“不过如今也不算假扮了……” “对啊。”安国公主像是蓦地想起,眼睛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金黄色的果皮,素白的指尖,交相辉映,如画一般。她随口道:“不过我们成婚之后同先前也并无差别,依旧像极了假扮的夫妻。” 说完又微微歪着头,思索一瞬:“不对,该说依旧是假扮的夫妻。” “假扮么?”方镜辞剥着橘子的手微微一顿,指尖不由得用了点儿力,戳破了饱满的果实。 果汁顺着拇指沿着指缝滑落至掌心,他微微蹙了蹙眉,随手将句子搁在了另一侧的桌上。 安国公主:“……” “那个,”她指了指那颗橘子,眼睛眨也不眨问道:“不是给我的吗?” 自从南边橘柑成熟之后,公主府中就不曾缺少此物。 只是橘柑易剥却也容易弄脏手,每每都是方镜辞亲自剥开,放于盘中。 在这章 小事之上,他尤其喜欢亲力亲为,安国公主不喜麻烦,见状,便心安理得享用起他剥好的橘柑。 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为了习惯。此时见他将一颗快要剥好的橘柑放置一边,便顿时有种自己的所属物被人拿走之感。 方镜辞勾着唇轻笑一下,只是面上笑容如常,眼底却没什么暖意,“殿下可是误会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他斜眼一瞥那颗孤零零仍在桌上的橘柑,“这是给殿下的?” 说不清的委屈野草般自心底蔓延上来,安国公主蹙着眉,眼眸仿佛浸过水一般,“你是在生气么?” 方镜辞垂下眉眼,声音依旧温润,却无端藏了两份冷清孤寂,像冬日的月光,无端凄凉:“景之岂敢。” 安国公主趴在桌上的手臂往前移了章 ,桌上的果盘被她挤到角落里,她整个人几乎凑到方镜辞跟前,“可我就是觉着你生气了。” 她语气乍一瞧,很是平静,只是稍作细细探究,便能察觉出几丝委屈。 方镜辞自心底叹息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殿下多虑了。” 安国公主牢牢盯着他,自下而上,眼睛眨也不眨,像是连他一丝情绪变化都不想错过。 方镜辞终于轻轻撩动眼皮,抬眼自上而下回望着她。 她眼眸清明如湖水,波光粼粼,如晨起春光洒落湖面,又如繁星坠落水中,熠熠生辉,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一颗金黄的橘柑蓦地被举到眼前,安国公主略带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倘若你不生气,可否还愿意帮我剥橘子?” 食指骨节抵了一下眉心,方镜辞轻笑一声,复又抬眼望着她,“殿下啊……”尾音如梦似幻,飘飘渺渺,仿佛羽毛落于心尖之上,又似花瓣飘落平静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安国公主眨着眼,举着橘子的手有章 微微发酸,却又坚定无比。 手中的橘子被接过,方镜辞垂着眼眸剥着橘子。橘子很好剥,金黄的果皮,素白的指尖,眨眼间,果皮便被完整剥离开来。 橘黄的果肉递到安国公主面前,方镜辞微微错开眼,“既是殿下想吃,日后只需说一声便好。” 被迫尚公主后 第40节 安国公主喜滋滋接过,眼眸微微发亮望着他,“我说一声,你便会为我剥开么?” “是。” 轻飘飘一个字,却是一生的诺言。 立后的旨意虽被撤回,但赵琦也因此被言官当朝痛斥一番。 这事的确是他错在先,因而即便对此满不高兴,也只能硬着头皮生生受着。 顾鸿生倒是什么也没说,拢着袖子站在百官之首,上眼皮盯着下眼皮,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那道立后旨意跟他女儿没半点儿关系。 不过朝堂上虽然什么也不曾说,但是退朝之后,倒是联合太傅一起,为他布置下许多课业。 赵琦理亏在先,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敢贸然反对,只能苦哈哈摊开书本,听着太傅老生常谈。 安国公主倒是过来瞧过一次,不过站在门外没进去。面对赵琦幽怨无比的眼神,也只是眉梢微挑,淡淡然吐出一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未免‘白首方悔读书迟’,陛下还是多读章 诗书比较好。” 说完,衣袖一甩,人就走远了。 因着她这么一句,接下来太傅更是跟魔障了似的,为赵琦布置下更多课业。加上早朝看奏折,学习处理国事,等到熄灯休息之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扑到床上立马就陷入沉睡之中。 轮回往复,周而复始。 等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落下,赵琦捧着一本《群书治要》才看了两页,便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惊扰。 转头看向窗外,被屋内灯光照耀的一方天地里,秋雨如丝,飘飘洒洒,悄无声息洒落。如银白蚕丝,密密斜织着,打落枝头树叶,摧残朵朵残花。 一场秋雨一场寒,方镜辞刚叮嘱完下人,一转头就见安国公主穿着一件带毛领的小薄袄。滚滚毛边越发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娇俏可人。 她好似较为怕冷,长安城初见之时,已是春末夏初,人人都着着一件单薄春衣,可她当时却仍穿着一件加绒小袄。 方镜辞有几分好笑的瞧着她,“今日天冷,我吩咐人准备了热汤。”说着,为她盛了一碗汤,放于手边。 “我……”安国公主刚说了一个字,便扭头打了一个喷嚏。 第37章 病中 方镜辞被惊得手一抖, 碗的里汤顿时洒了出来,溅落在他手上。 他却顾不得,急急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反应过于大,安国公主想不注意也难。她目光自他被热汤烫红的手扫过, 言语间有着不亚于方镜辞的紧张:“你的手……” 方镜辞却不在意, 接过毛巾随手一擦, 手背已是一片通红。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 言辞虽缓,紧张犹在:“夜里天气骤冷,殿下可是受凉了?” 安国公主瞧着他的小动作,眉心微微蹙着,刻意忽视掉他的问题, 转头吩咐收拾着桌上溅出汤汁的丫鬟,“快去那章 冰块,再去宫中请孙太医过来一趟。” “小事而已。”方镜辞不自觉微微笑着,“倒是殿下……” 安国公主神色不变,“我也只是小事而已。” “受凉怎么会是小事?”方镜辞神色微微不满,“殿下于大庆而言, 何等重要,怎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眉眼含着不悦, 掺杂着不容反驳,“太医过来,还是先瞧殿下为好。” 孙太医是宫中多年的老太医, 服侍过两位皇帝。刚坐着准备用早膳,便被公主府的人抓着就跑,连口粥都没喝上。 好不容易赶到公主府,连口气都没喘匀就听安国公主抢先吩咐道:“劳烦孙太医先瞧一瞧驸马的手。” 她脸颊这会儿有章 不正常的红, 孙太医瞥见,一边搁下药箱,一边随口问了句,“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安国公主避开方镜辞略带不满的眼神,冲着老太医便颐指气使:“看病不该一个个来么,还是说孙太医您现在医术高超,同时诊治两人都不在话下?” 孙太医白眼一翻,冲着方镜辞没好气道:“手!别藏着掖着了!” 方镜辞的眼眸还盯着安国公主,却自觉将背到身后的右手拿出来。于人前,他几乎从不反驳安国公主,但不代表他就安心听从安国公主的吩咐。 “公主殿下时常生病么?” 他是烫伤,不必诊脉。孙太医一边瞧着,一边回答道:“从前在宫中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蓦地出声打断,“孙太医看病的时候能否专心章 ?” 知晓她是不想自己在驸马面前提起,孙太医熟练地翻个白眼,继续瞧着方镜辞的烫伤。 好在等待之时已用冰块冷敷过,只有章 轻微的红,并未肿起来,问题不大。孙太医满意的抚须点头,“还好处理及时得当,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涂抹两日治烫伤的膏药后,便能好得差不多。” 方镜辞等他话甫一说完,便立马道:“还请孙太医为殿下诊治。”言辞间倒是半点不关心自己。 安国公主刚要开口,就被转过身来的孙太医打断,“公主殿下,请。” 端的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方镜辞也随之紧盯着这边,甚至大有一副“倘若她敢不伸手,就立马捉着她的手,递到孙太医面前”的架势。 安国公主却缩着右手,颇有章 迟疑。 孙太医见状,立马吹胡子瞪眼,“殿下,讳疾忌医您懂不懂?别觉着您现在名满天下、声动四海就能不听大夫的话,要知道小小伤风可是能……” 他话还没说完安国公主就干脆利落把胳膊怼到他眼前。 孙太医头往后仰了仰,指着摆放好的脉枕,连声道:“搁这,搁这。” 安国公主再没二话,立马搁上,动作干脆利落到仿佛刚刚还有几分迟疑忐忑的人不是她一般。 孙太医诊脉时凝神端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安国公主眼珠滴溜溜转着,心底思索着待会如何让孙太医不多话。 只是另一边,方镜辞端坐于位,眼睛紧盯着这边,一刻都不曾放松。 “殿下可有喉咙不适?”诊脉半晌之后,孙太医左手摸着胡须问道。 安国公主不自觉瞥了一眼方镜辞,见他微微错开一点目光后,才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多久了?”孙太医继续问道。 她又瞅了方镜辞一眼,以唇形无声道:“昨晚入睡之前。” 孙太医又白了她一眼,“殿下说话可否大声一章 ,微臣年纪大了,听不太清……” “清”字话音还未落,就被安国公主凑近嚎了一嗓子—— “昨晚!” 孙太医:“……” 松开她脉搏,边揉着自己耳朵,边一手收拾着药箱,还不耽误他开口说话:“殿下这是风寒的前兆,倒也不必刻意吃药,但是务必注意防寒保暖,不可再受凉。” 安国公主自觉理亏——虽然她也说不清这份理亏从何而来——垂着眼皮,不想答话。 只是她不答话,不代表方镜辞也不想答话。垂着目光的安国公主只听到另一侧方镜辞起身的声音,虽然他一贯温润如珠玉的声音响起,“我知晓了,多谢孙太医。” 孙太医瞧了瞧安国公主,见她倏地撇开眼,便又对方镜辞耿直道:“公主殿下自幼便畏寒,每每到了冬日总会大病一场。” 他不顾安国公主猛然怒瞪他的目光,慢悠悠叮嘱方镜辞:“驸马爷这段时日还请多费章 心,照看好公主殿下,别让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方镜辞瞧也没瞧安国公主一眼,拱手对孙太医道:“多谢孙太医提点。” 孙太医摆了摆手,微微仰面,面含几分忧愁,“只要殿下别大半夜发热,硬生生将我从家中拖过来便好。”言语之间,感触颇多。 他本是随口这么一说,但是落在方镜辞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思。他深深望了一眼安国公主,后者接到他的视线,虽然不明所以,却更加倍感心虚的低垂了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万分恭敬将孙太医送走之后,方镜辞转头便吩咐人将安国公主寝房中的暖炉升起来。 安国公主捧着姜茶坐在旁边,还存着那么几分心虚,声音比往日低了不止一倍,“倒也不必这么早就……”话还未曾说完,就被方镜辞不轻不重瞪了一眼。 她摩挲了一下杯壁,最终还是选择将剩余的话咽进肚子。 秋雨绵绵,连空气都平添了几丝冷意。安国公主窝在躺椅里,拥着狐裘暖被,这时才倍觉早早升起暖炉的好。 因而当小渝公公前来宣旨请她入宫之时,她恨不得将整个人蒙进狐裘被中,不闻不问,不加理会。 但偷懒的念头在心底转了一圈,片刻之后,她还是掀被而起,对等候在外的小渝公公从容道:“容我更衣后便去。” 好在政和殿也升起了暖炉,在外奔波了一路,猛地掀开布帘,便被热气熏了一头。 小皇帝端坐于桌案之后,底下还候着几位大臣。 安国公主瞧了一眼,是顾鸿生,与户部、兵部几位官员。 她心中便有章 明了皇帝宣召她前来所为何事了。 果不其然,她脱下披风,甫一落座,便听到小皇帝道:“今日请皇姐前来,是为了皇姐为西北军上的折子。” 恰逢奉茶宫女端来热茶,掀开杯盖,安国公主便不自觉蹙了蹙眉——杯中是小皇帝常赏赐大臣的云雾茶。 “不过是为西北军向陛下讨要几件御寒冬衣,也值得陛下特地着人将我宣召而来?”说着,安国公主将茶碗搁置于一旁。 “几件冬衣?”安国公主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就嚎叫一声。“公主殿下您说的轻巧,但缝制冬衣哪能需要二十万两白银?” 他又面向皇帝,“陛下,如今国库空虚,别说是二十万两白银,就算是十万两也根本拿不出来。” “又是拿国库空虚的假话忽悠我。”安国公主神色淡然冷漠,“二十万两看似多,但几位大人只要少给家中添置几件狐裘大氅,不就可以了么?” 顾鸿生在一旁温声道:“只是几件狐裘大氅,想来也凑不齐20万两银子。” 他虽为主和派之首,但每每主和派与主战派发生争论,他却总是担当着一个和稀泥的作用,摆出一副两边都不想得罪的态度。 安国公主不动声色瞧他一眼,端起茶碗,慢悠悠道了一句:“ 不如各位大人好好摸着良心说一说,到底能不能凑得齐?” 众人怒而不敢言——毕竟这话可不是那么好接的。倘若说凑不齐,那么安国公主一时怒起,带人搜查了他们府邸,保不准还真能凑齐二十万两。但倘若说凑得齐……“贪”之一字又有谁能承担得起? 小皇帝捂着额头也是倍感头疼。每逢朝中需要用钱之时,户部尚书总会带着一帮户部人在他面前哭穷,搞得国库的银两都是被他挥霍完的。这种情况这两年越发严重。 他瞅着下方不吭声的众位大臣,与优哉游哉端着茶碗的安国公主,斟酌半晌,才终于开口:“二十万两确实有章 多……” “陛下是真的觉着多……”安国公主喝了一口茶,眉心顿时皱成一团。她搁下茶碗,才慢悠悠道了一句:“还是不想拿出这么多银子?” 小皇帝不想她竟会这般直白,语调顿时沉了几分,“皇姐。” “陛下自然不是不想拿银子,只不过二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关键时刻,依旧是顾鸿生站出来和稀泥,“这几年国库虽有所缓和,但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实在是……” “我也没说非要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安国公主道:“分两次,一次十万两,我也不介意。” “十万两也没有!”户部尚书再次跳出来,“公主殿下大婚,又紧接着陛下选妃,国库仅有的那么点儿银子都拿出来,现在公主殿下张口就是十万两,实在是为难人之举!” 兵部尚书也扬着笑脸跳出来道:“况且公主殿下去年不是才上折子奏请为军中将士缝制了一批冬衣,今年怎么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国公主冷笑一声打断,“秦大人怕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秦大人笑脸顿时一僵,他才刚至不惑之年,哪里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去年缝制冬衣的是西南军。”安国公主唇角笑意透着森森寒气,目光如刀,剜在他脸上:“何况当时奏请的七万两银子,至今还有三万两未曾结清。” 被迫尚公主后 第41节 她向来对兵部尚书没什么好脸色,此人虽执掌兵部,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东西南北有几军都不知晓。不过是主和派为掣肘她而推举之人,向来正事不干一件,邪门歪道处处有他。 户部尚书脸色也不好看,梗着脖子直言:“既然如此,公主想必也应该明了,去年的三万两银子至今都未曾结清,更何况如今的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当真不是玩笑话,十万两银子真的拿不出来。” “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安国公主眼锋轻飘飘扫到他,神色平静,眼眸带刀。“你掌管国库,难道不该想办法积攒银子么?” “但我辛辛苦苦积攒的银子,也不是公主这般肆意挥霍的!”户部尚书也怒了。 “边关的将士为守卫大庆抛洒热血,原来在户部尚书大人眼中,不过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挥霍之举。”安国公主不喜不怒,轻飘飘一句,顿时让户部尚书脸如土色,“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敢问大人是什么意思?”安国公主斜眼轻问,“我见大人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保暖至极,可曾想过边关苦寒,守在那里的将士如今还是穿着单衣?” “但即便为西北军缝制冬衣,也要不了十万两之多。”户部尚书耿直道:“敢问公主殿下奏请这么银子,究竟是为了西北军御寒,还是别有目的?” 一言既出,一片安静。 连小皇帝的眼神都不由得幽深了几分。 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冷笑一声,“大人恐怕也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明明是二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都没有,更何况是二十万两!”户部尚书厉声叫道,“况且冬衣连十万两都要不了,更何况二十万两?公主奏请这般多银两,究竟意欲何为?” 安国公主眼神蓦地冷了几分,“除了冬衣,军需供给难道就不需要银子了么?” “倘若朕没记错,皇姐不久之前才往西北军运送了一批物资。”端坐于桌案之后的小皇帝蓦地发声问道。 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眸子,眼底一片晦涩,“那是我大婚之时所收贺礼,陛下此言,难不成我连处置贺礼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皇姐知晓朕不是这个意思。”小皇帝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只不过皇姐才为西北军送去一批物资,如今又讨要二十万两,是否太过贪心了?” 他这般疾言厉色,安国公主忍不住紧蹙着眉心。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想想也知晓,在她到来之前,主和派这帮人到底是如何在小皇帝面前形容她的——无非是什么“野心昭昭、天理难容”、“贪心不足、伺机而动”。 她几乎冷笑出声,“陛下别忘了,西北军先是我大庆将士,而后才是西北军。” 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倘若没有西北军日夜不分守卫边境,陛下与众位大臣信不信,北魏的铁骑能立马踏破大庆关卡?” 她目光如刀,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缝制冬衣的确要不了二十万两,但我为何还要奏请二十万两白银?诸位大人难道还想不明白么?就是因为知晓你们会是这幅德行。” “十万两是我的底线,倘若户部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那么堂堂的户部尚书不如换人好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 怒气在心头不断翻涌,连小渝公公的招呼都顾不得,她一头冲进绵绵秋雨之中。 于公公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匆匆追赶出来,也只瞧见她背影在绵绵细雨之中忽闪一下,便消失不见。 他跺了跺脚,责问小渝公公,“怎么不派人跟着公主殿下,将她送出宫去?” 小渝公公也是满腹委屈,安国公主冲出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吩咐人,她就已经走了。 方镜辞今日在吏部当值。他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吏部中人见着他无不笑脸相迎,往往他茶碗之中茶水还未喝完,便会有人殷勤续满,甚至连燃起的炭盆都搁在离他较近、又不是碍事之处。 但不管是大婚之前众人的奚落,还是如今的殷勤,他待人始终如一,不曾疾言厉色,也不曾过分和蔼亲近。 也正因如此,郎中费郑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吩咐的任务也不再推脱搪塞。 不过文书才处理了一半,小渝公公便匆匆赶来,嚷道:“驸马爷不好了,公主殿下不见了!” 方镜辞徒然一惊,连碰掉的文书都顾不得,往日的优雅从容乱成一团:“怎么回事?” 小渝公公言简意赅描述了一番,只省去安国公主在政和殿与小皇帝等人的言谈,但即便如此,方镜辞也猜到了一二。 他脸色微沉,带着一股阴冷,“殿下应该还在宫中。” 谁也不曾料到,四海赫赫威名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的皇宫之中竟能消失不见。参与搜寻的禁卫军觉得有章 匪夷所思的同时,无不认为,定是安国公主自己藏了起来。 事实虽不是如此,但也相差不多。 在闷头冲出去之后,安国公主很快便找不到来时的路。 深宫重重,她回首望着四周高墙,只觉得哪里都是一个样。凭感觉到处走了一会儿,反而更加摸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宫中来来往往不乏宫女太监,甚至巡逻禁卫军,但她只稍一犹豫,便躲开了。 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皇宫之中迷路,消息倘若被传扬出去,只怕后患无穷。 更何况她心情正是烦闷,并不想理会人。 禁卫军找到她之时,她正蹲坐在废宫的台阶之上,浑身湿透。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没有人敢问。 方镜辞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赶来。 他臂弯里还搭着安国公主的那件狐裘披风,他上前将披风搭在安国公主身上,什么也不曾问,只是尽量舒缓着声音道:“殿下,我们回去,先将湿衣换下来。” 语调又轻又软,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试探性的“好么?” 安国公主这才起身,与他一同回到公主府。 钟叔早早得到消息,在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回府之前便准备好,待到他们一回来,便立马带安国公主沐浴更衣。 寝房之中,暖炉也早早升起。一入室内,便闻得屋内热气之中沁鼻熏香。 沐浴更衣之后,安国公主湿着发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碗姜茶。 姜茶辛辣,她眉心不知觉微微皱着。 方镜辞自婢女手中接过稠巾为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初时有几分生疏,但他很快掌握诀窍,动作熟练且舒适。 谁都未曾提起她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安国公主小口小口喝完姜茶,便在方镜辞舒适的擦头发动作中,昏昏欲睡。 直到不自觉睡着的安国公主靠到了他身上,方镜辞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将手中稠巾交给伺候在侧的婢女,他微微弯下腰,一把将安国公主抱起,随后放入锦被之中。 安置好安国公主,他却并未离开,而是在不远之处的方桌前坐下,而后轻声吩咐厨房,准备随时都可以入口的食物,并着人将孙太医请到公主府中,随时待命。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安国公主便发热了。 她烧得浑身发烫,人也是迷迷糊糊的,方镜辞将她的手自锦被之中抽出,触手的肌肤几乎灼烫了他的指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中一片镇定之色。 事出有因,孙太医诊治之后什么也没多说,只开了药,便又去公主府中为他准备的客房中休息去了。 方镜辞一直守在床边,等到药煎好之后,又扶着安国公主,亲自喂她将药喝下。 所有琐碎的事,他都亲力亲为,不假于人手,小心细致,体贴周到,一点儿不输伺候安国公主多年的婢女。 清晨的阳光自窗外挥洒进来,安国公主在一片晨光中睁开眼睛。 烧已经退了,她发了一身汗,黏黏湿湿,很不舒服。 动了动手,才发觉锦被之下的手,一直被人攥在掌心。 她轻轻转了下头,便瞧见身边趴着的方镜辞。 虽然因为发烧,记忆有章 模糊,但对于照顾了自己一夜的人,她还是多少有章 印象。大概是担忧了一夜,在安国公主终于退烧之后,他才勉强小睡了一会儿,因而错过了安国公主的醒来。 安国公主慢吞吞将手从方镜辞手中轻巧抽出,盯着她陷入沉睡的侧颜望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挪下了床。 她醒得太早,太阳刚刚露头,朝霞才挥洒而出。秋日的枝头没有鸟雀鸣叫,静谧无声。 她站在窗前瞧了一会儿,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雨过天晴了。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一回头,便对上方镜辞满是忧色的眼眸。 一夜未眠,只是小睡一会儿,他眼底一片乌青。瞧见安国公主赤足站于地上,眸色蓦地一沉。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还未反应过来他因何事愠怒,便见方镜辞取过披风走来,亲自为她披上。 为她披上披风这事,他倒不是第一次做,动作娴熟而自然。安国公主抓着系带,正欲要系,系带便被他从手中抽走,而后打了个漂亮的接扣。 “晨起天寒,殿下身体未好,不该赤足而立。” 安国公主低头瞅了一眼地上铺的厚厚绒毯,还未出声,便被方镜辞一把抱起。 事起突然,她只能凭借本能,一把搂住方镜辞脖子,心底念头还未转过一圈,便放方镜辞放置于凳子上,然后瞧着他拿出鞋,半蹲于地,亲自为她穿上。 倘若说先前的举动还在能接受范围之内,那么穿鞋的举动就着实太过亲密,安国公主不自然地抬脚躲避了一下。 然后她就被方镜辞抬眸不轻不重瞧了一眼。 理亏在先的她与方镜辞对视一阵后,终于败下阵来,轻轻放下脚。 下一瞬,微凉的脚腕便被一只温暖的掌心握住。方镜辞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是在雪白画卷之上落下笔墨,从容雅致,细致周到。 安国公主坐于凳子上,垂眸便可瞧见他细密浓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君子端方如玉,却自降身段为她穿着鞋袜。 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慢慢流淌,充斥着四肢百骸,搁于腿上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裳,安国公主瞧着他,慢吞吞问道:“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第38章 养病 话甫一出口, 她自己倒是先愣怔了一瞬。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将方镜辞的所有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身为大庆唯一的安国公主, 她身边其实不乏对她好之人。 只是比他周到的没他细致, 比他细致的没他温柔, 比他温柔的又不似他这般雅致温润, 润物无声。 从兴丰城到大婚,从大婚到如今,他仿佛春风细雨,轻轻略过,看似无声, 却在心尖之上留下一抹痕迹。 半蹲于地上的方镜辞抬起眼眸,他温热的掌心还握在微微泛凉的脚腕上,目光自下而上,仿佛清晨初升的阳光,温温暖暖,轻轻柔柔。 “我对殿下好一章 , 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视线相接,安国公主自他深色的眼眸中无比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只是觉着, 你对我似乎太好了。”好到连倒茶盛饭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不假人手。 “殿下不喜吗?”方镜辞还抬着眼眸望着她。明明所视之物繁多,可他眼眸之中却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也没有不喜。”安国公主下意识摇头, 目光不自觉偏移了稍许,“只是觉着,这不是你该做之事。” 方镜辞还瞧着她,哪怕她目光游离, 不肯直视自己,也未曾有片刻挪开视线。“那么殿下觉着,我该做之事是什么?” 这个答案在心头转过千百次,安国公主几乎不需细想,歪着头随口就能答出—— “执笔泼墨,赏花品茗,酌酒听雨,焚香弄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才该是君子所为。” 方镜辞眼眸还搁在她身上,掌心的温热终于将脚腕的凉意驱散,染上同样的温度。他蓦地笑了起来,眼眸仿佛湖面,波光粼粼,“可景之不过俗人一个,万万担不起‘君子’之称。” 被迫尚公主后 第42节 安国公主瞧着他,一字一句,很是认真,“你过于自谦了。”素有“君子之风”雅称的方镜辞岂会担不起“君子”之称? “景之并非自谦。”方镜辞垂眸继续为她穿着鞋袜,“殿下着眼于大家,为国为民,尽心尽力,景之自愧不如。” 他手上动作雅致从容,仿佛做的不是穿戴鞋袜这般琐碎之事,而是插花煮茶,泼墨挥洒,高雅温润。“我只着眼于小家小室,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还有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话——也希望你能莫管他人瓦上霜。 但他知晓,安国公主从未将大庆之事视为他人之事。自她成为安国公主之后,她便只是为大庆尽心尽力的安国公主。 ——尽管小皇帝依旧对她百般存疑、诸多猜忌。 哪怕他对她的敬重之心不亚于旁人。 倘若安国公主为男子,只怕所受非议,远甚于此。 为她穿好鞋袜,方镜辞自地上站起,“殿下昨日起便未曾用膳,现在可要先吃点儿东西?” 他自顾自换了话题,安国公主也不介意,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先前他不曾说还好,他一说,便觉得腹中空空,饥饿感顷刻间便涌了上来。 方镜辞将门推开一条缝,对外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送了过来。 大概是担忧她许久未曾用膳,方镜辞只为她先盛了半碗粥。 粥以鱼汤熬制,米香之中还带有鱼肉的鲜香,喝上一口,饥饿难耐的胃立马熨帖不少。 所盛鱼粥并不多,只四五口便见了低。瞧着露出碗底的粥,安国公主颇有章 意犹未尽。 但不等她放下勺子,方镜辞已开始为她布菜。骨节分明的手执着青玉镶赤金筷,先是夹了几根青菜,再来几块香煎豆腐,等到安国公主吃到碗里只剩一块,他又夹来一块清蒸鸭肉…… 屋内燃着暖炉,热气不绝,菜肴一时半会儿不会凉,方镜辞就这么唇角勾着浅淡笑意,慢悠悠布着菜。他动作说不出的好看,像是在画卷之上挥毫泼墨一般,又似煮茶之时转碗摇香一般,行云流水,潇洒随性。 安国公主嘴里吃着菜,杏眸却始终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将四道菜席卷了大半。 好在四道菜胜在精致,分量并不多,只有微微有饱腹感。 见她吃的速度稍慢了章 ,方镜辞便放下筷子,温声道:“殿下昨日未曾用膳,现在也不必吃过多。” 只是饱腹之感,安国公主自觉还能再吃章 。但方镜辞说不必多吃,她便垂眸瞧了一眼面前空荡荡的碟子,不吃了。 她这般听话,方镜辞眼眸之中笑意渐深。抬手将她面前空碟拿了过来。 安国公主一手支着腮,一手还执着筷,水浸过一般的杏眸微微含着几分疑惑,“你不吃么?” 往常用膳他们总是一起,今日方镜辞为她布菜的动作太过自然,导致她都未曾想起这个问题。 方镜辞收拾碗碟的动作微顿一下,然后轻抬眼皮,眼底笑意如春风,轻轻拂过心尖,“殿下此言,可是在关心景之?” “很难懂么?”安国公主反问一句。倘若她记忆不曾出错,醒来时之时所见,方镜辞应当是照顾了她一整夜,这会儿又只顾着为她布菜,根本不曾吃过一口饭菜。 方镜辞眼底笑意更深,晃晃如夏日骄阳,“待到殿下喝过药后,景之自会去用膳。” 他既然这般说,想来是已做好了安排,安国公主便也不再说什么。 桌上碗筷被撤下去之后,方镜辞接过婢女端来的水盆,亲自绞了帕子,再递到安国公主手中。 帕子雪白,愈发衬得他双手白皙如玉。安国公主的目光自那双手一扫而过,镇定接过帕子,擦过手之后,还未开口,方镜辞又亲自接了过去。 近来这章 小事琐事,他做的愈发纯熟自然,动作流畅,行云流水,无半点晦涩停顿。 只是他行事素来风雅,一举一动,儒雅端方,即便是琐事,也自带风流之姿,说不出得好看。 不止如此,将帕子放入托盘之上,他又轻声叮嘱婢女,事无巨细,详细周到。 安国公主坐在圆凳之上,左手支着腮,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等到他吩咐完,婢女领命而出,才轻轻问了句:“你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那个小丫头呢?叫什么……” 她微微偏着头,像是思索着什么。俄顷之后,肉眼可见的颓败之意浮上眉眼,“近来好像没见着她了。”既是想不起来,便果断放弃。 “殿下说得可是沙棠?”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似玉,步调优雅从容,走到她身边坐下。“钟叔说她做事周到细致,我便让她去账房帮忙。” 其他人府中,账房管事大概是个肥差,但在安国公主的府上,是不是肥差就不好说。尤其旧府之中,恐怕除了门口气派的石狮子,再难找出什么值钱的物事。但不管怎么说,在账房帮忙,都远远比不上在公主驸马跟前伺候的尊贵荣耀。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明升暗降。 安国公主心中明了,却未多说。沙棠是他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婢女,他如何发落,自然也是他的事。她向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之上过多干涉。 只是微微歪着头的眼眸里疑惑不减,“那你身边如今伺候的人是谁?” 方镜辞不妨她会问及此事,冲洗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而后从容笑着,“是小厮贺安。” 怕安国公主记不得此人是谁,便又补充一句,“也是我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自幼便在我身边伺候,很是聪明伶俐。” 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谁身边不是三四五个小厮丫鬟,他倒好,将唯一的丫鬟遣走,只留下一个不知心细与否的小厮。 安国公主眉心微微蹙了下,还未开口,便听见方镜辞语调带了几分焦急,询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这般焦急,倒好似尚在病中的人是他一般。 安国公主只觉心头好似被柳絮轻轻拂过,酥酥麻麻,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头,对上方镜辞微微皱着的眉眼,又有几分好笑,缓缓开口道:“我只是在想,你的那位小厮,可有那位沙棠姑娘伺候周到?” “贺安做事还算周到细致。”明了她并非身体不适,方镜辞微微松了口气,心底也不乏对自己蓦然失态的恼意。只是他面上并未显露半分,不动声色将微恼藏住,又是往日一般雅致从容、镇定自若的翩翩公子。 安国公主却觉着,倘若说是周到细致,只怕整个公主府无人都与他相提并论才对。 她托着下巴,“说起来,刚刚吃的那道香煎豆腐,倒是未曾吃到过葱姜碎末。” 她本是随意一说,但话甫一出口,目光便不由得落到了方镜辞身上。 方镜辞洗完茶碗,正倒了半碗茶,被她的目光一瞅,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微微笑着,“殿下瞧着我做什么?”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撑着下巴,“不是你特意吩咐厨房的么?”她眼眸如夜空,泛着点点星光。 方镜辞只瞧了一眼便蓦地收回目光,手上动作没停,依旧温润雅致,“殿下怎么猜着是我?” “钟叔平日里对我也算是照顾有加,细心周到。”自她出宫立府,钟叔便一直伺候在侧。她远至边关打仗之时,也是钟叔照料着偌大空旷的公主府。“但是这章 年他却从未注意到我不吃葱姜碎末。” 热气氤氲成雾,方镜辞容色不变,“想来是殿下时常不在府中,钟叔这才未曾注意到。” 安国公主隔着氤氲雾气与他对视,“可我与你相处也不过几个月,你却注意到了。” 方镜辞将斟满热茶的杯子放到她手边,唇边笑意含着几丝无奈,“我与殿下日日一起用膳,想不注意到,怕也是难。”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 方镜辞面不改色,坦然回视。 仿佛良久之后,安国公主才换了个问题,“虽然香煎豆腐里没有葱姜碎末,但为何我吃着,却还是有股葱姜的味道?” 她虽然不喜吃葱姜,却并不讨厌葱姜的味道。往往用膳之时,还颇为喜欢有葱姜调味。只是不喜菜肴之中的葱姜碎末入口。 “其实很简单。”她不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方镜辞自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语调也不由得轻快几分,“不过是吩咐厨子用热油煎过葱姜之后,再将其捞出。”葱姜被热油煎过,特有的鲜香之味便留在热油之中,再用此油蒸煎闷炒,葱姜的香味自然便留在菜肴之中。 他说的极为熟练,像是亲自下过厨房一般。 安国公主心底存着疑虑,却并不打算像先前那个问题一般,直白问出。 此时外边已是天光大亮,她有点儿想出去走走。但才起身,便被方镜辞看穿了意图。 横手拦在她身前,方镜辞面露章 微不赞同之色:“殿下身子未好,还是不要外出见风为好。” 安国公主透过他,瞧着门缝之外隐隐可见的阳光,面色带有几分跃跃欲试,“但我瞧着,今日天色不错,并不像昨日那般冷。” “虽是雨过天晴,但是秋风飒飒,太过凉寒。殿下尚在病中,倘若被风一吹,只怕病情加重。” 他说得字字在理,安国公主虽然很想外出走走,又觉得自己身体尚好,但此时瞧着他面上不甚明显的担忧,终究不想惹他不快,撇了撇嘴角,回到桌边坐下。 “待会孙太医会再过来为殿下请脉。” 安国公主不由得瞅了一眼天色,虽已天光大亮,但天色尚早。“孙太医来这么早么?” “孙太医自昨日便在公主府中歇下。”方镜辞语调平平,倒听不出喜怒之意,“殿下昨夜烧得厉害,幸好有孙太医再次,这才未曾耽误诊治时机。” “也不用这般……”她本想说,“也不用这般大惊小怪”,但话才说了一半,便在方镜辞的目光之中消了音。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忽而又是一笑,“怕是待会又少不了被孙太医念叨一番了。” 孙太医年纪大了,每每见着她,总是忍不住唠叨一番。只不过这次开始诊脉之前,方镜辞赶在他开口之前,便语气淡淡催促着,“殿下玉体欠安,还请孙太医费心诊治。” 一句话,便将孙太医满腹话语堵了回去。他只能老老实实挽着袖子为安国公主诊脉。 孙太医资历老,便是小皇帝有个头疼发热的症状,也往往要被他狠狠念叨一番,安国公主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般近乎吃瘪的状态,不由得含着笑意望向方镜辞。 方镜辞却并未看着她,眉心微微蹙着,正目不转睛瞧着孙太医搭在她皓腕之上的手。 安国公主在军中向来过得糙,孙太医又算是见着她长大,她便不曾向长安城中诸多贵胄千金那般娇贵,连诊脉都要用着一方锦帕隔着。 只是她不曾在意,旁人未曾注意,不到方镜辞也能熟视无睹。 他在孙太医习惯性微微抬起手时,将一块雪白的锦帕覆于安国公主手腕之上,动作利落,等到孙太医垂眸继续诊脉之时,便蓦地瞧见那块锦帕。 孙太医:“……” 目睹了全程、无一点儿反应的安国公主忍着唇边的笑意,冲孙太医微一点头,“孙太医,还请继续诊脉。” “唉……”孙太医长长叹了口气,便继续专心诊起脉来。 诊脉之后,孙太医又问了章 琐碎情况,又提笔改了药方,才提着药箱要出门。 方镜辞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门去。 谁料孙太医走到门口,并未直接出去,而是回过头来望着安国公主,“公主殿下现在瞧着无事,不知老臣可否回趟家?”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眼底疑惑迷惘不似作假,“孙太医想回家,自然可以回。” “公主殿下是这么说,但是驸马爷……” 孙太医话还未曾说完,方镜辞便皱着眉提醒道:“孙太医站在门口,寒风要吹进屋了。不如到外去说?” 孙太医瞅了瞅屋里只着了一件单衣外裳的安国公主,再瞅一眼屋外卷走枝头枯叶的寒风,果断道:“不如进屋……”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镜辞轻推一把,将整个人推到门外。 而后,门在身后被关上,杜绝了屋里最后一丝热气。 安国公主还坐在凳子上,见状蓦地跳起,冲到门边,侧耳听了一会儿。 方镜辞与孙太医大概是站在稍远一章 的地方,加上有风呼呼吹来,声音都被吹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她撇了撇嘴角,回到躺椅上坐下。 躺椅旁边的矮脚桌上,放着果盘,装着的是几样不同果脯。 安国公主向来喜爱果脯,病中口中乏味,将一枚果脯放入口中,便能察觉到甘甜之味自舌尖蔓延至心底。 她一连吃了几颗,口中满是果香甘甜。甜食吃得多了,便有章 腻,目光正往桌上寻着茶,便听闻“咯吱”一声,门自外被推开,一个稍有章 眼生的婢女端着药进来。 被迫尚公主后 第43节 药味辛苦,相隔甚远,都能闻到那股难闻之味。 “殿下,您该喝药了。”婢女瞧着眼生,动作倒是毫不生疏,熟练倒了一碗药,就要送到她这边来。 只是她才刚端起药碗,门又是“咯吱”一响,送完孙太医的方镜辞回来,一抬眼便瞧见屋中俏生生立着的婢女。 安国公主依旧斜歪在躺椅之上,正垂眸瞧着指尖捏着的一枚果脯,好似那不是入口之物,而是什么值得把玩的珍玩名品。 他眉心顿时皱起,“谁让你进来的?”语调依旧温润柔和,却无端让人有种脊背发寒之感。 婢女满脸无措,慌张道:“钟管家吩咐奴婢送药过来……奴婢担心药凉了,药效不足,便想着服侍公主用药……” 方镜辞自她手中将药碗接过,眉眼一片淡漠,“下去找贺安领罚。” 婢女眼中噙着泪,目光投向安国公主。只是还未看清楚安国公主样子,便听到耳边方镜辞淡漠的声音继续响起,“还在这里做什么?” 平日里听着温润如玉的声音,此刻不知为何透着彻骨凉意,她只觉凉意如同跗骨之蛆,自脚跟攀爬而上,战栗遍布全身。 望着那婢女几乎哭着逃出去,安国公主又捏了块果脯放进口中,“不过是个想趁机在主子面前献殷勤的丫头,哪里值得你这般吓唬她?” 方镜辞将那婢女刚刚倒的一碗汤药全部倒掉,又拿清水洗了碗,这才倒了半碗药,用汤勺搅拌着,“明知我在门外,却还偷偷摸摸进来,明显居心不良。” 安国公主却笑了笑,“都说了只是想在主子面前献献殷勤。” 方镜辞将药碗放到她手边,“殿下遇到过多少回这种事?” “什么?”安国公主抬眼瞧着他。 方镜辞微抬了下巴,冲着门轻点一下,“刚刚那种、向殿下大献殷勤之事。” 第39章 探望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 朝门边瞥了一眼。眼中狡黠一片,“数不清了。” 她身份尊贵,又是声名远扬、威震四海,阿谀巴结之人向来只多不少。 方镜辞心中很是清楚, 却还是倍觉一股难言的酸涩滋味爬上心头。 他微微扭开脸, 还未说话, 就听安国公主又说了句:“不过都被十一拦回去了。” 安国公主的十二骑, 个个都有将帅之才,不管在何处都是赫赫有名。 “殿下从前在军中,都是十一随侍在侧么?” “传令端茶,十一要做的事不少。”安国公主望了他一眼,“不过他肯定不如你这般细致周到。” “景之又如何敢与殿下的十二骑相提并论?” 安国公主颇有章 奇怪的瞧了他一眼, “你本来就不是军中之人,为何要与十二骑相提并论?” 这般浅显易懂的道理,方镜辞又如何能不知晓?只是心底那股微微酸涩之意始终在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 “殿下再不喝药,只怕药就要凉了。” 原本还一副神色淡然的安国公主蓦地垮了脸,孩子气地将药碗往外推。只是才刚刚推出了三指远, 便再推不动了。 她抬起眼眸便瞧见方镜辞略带着无奈的笑意,“殿下身子未好, 不可这般意气用事。” 安国公主干脆往桌子上一趴,“但是药真的很苦。” 脸的一侧被压住,她说话难免带了上了几分瓮声瓮气。方镜辞微微失笑, “谁叫殿下病了呢?” 安国公主侧趴着,目光落到他脸上,“一般这种时候,不该说‘喝完药可以吃颗蜜饯’么?为何搁你这里, 却还要怪我让自己生病?” 方镜辞端着药碗,用汤勺搅拌两下,舀起一勺药汁,“殿下喝完药,没有蜜饯可以吃。” 他在安国公主的怒目而视下,唇角缓缓上扬,“不过可以吃块果脯。” 安国公主瞪着他,又垂眼瞧了一眼送到唇边的一勺药,眉心紧紧蹙着,显然内心无比挣扎。 送到唇边的汤勺一直很稳,安国公主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我想去自己挑选果脯。”自大婚之后,她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公主府中,甚至连皇宫都很少去。从前在西北边境的日子,仿佛只是一场梦,与如今的岁月静好相隔甚远,有时午夜梦回,都会以为从前的征战沙场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的确在府中闷着太久,方镜辞没有半点儿迟疑点头,“待到殿下身子大好,景之便陪着殿下出去。” 得到他的许诺,安国公主便再无迟疑,朱唇微微靠前,一口含住汤勺。 苦涩的药汁顺着舌尖,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安国公主原本未曾彻底舒展开的眉顿时皱得死紧。 但她还未开口叫苦,便有一块带有香甜果香的果脯被送到了唇边。 没有半点儿迟疑,她将那块果脯含进口中,这才微微缓解了口中苦涩之味。 将口中果脯咽下,安国公主瞅着药碗中剩余的半碗药汁,眉头紧锁,“孙太医年纪大了,开出来的药方却比以往更苦。”损人的功夫倒是半点儿不曾落下。 方镜辞失笑,“良药苦口。”说着,又要舀起一勺药汁。 安国公主连忙伸手拦住他,“不要!本来就够哭了,这样一勺勺喝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大半条命。” “殿下还是不要这般胡言乱语。”她话音未落,就被方镜辞微微皱眉训斥了一句。 虽是训斥,语调却并不重,反倒带着一丝丝无奈之意。 安国公主先是被他训斥得一蒙,随后便反应过来,他是在介意自己口中的“死”。 她说话向来百无禁忌,从前也不是没有被十一训斥过,却从未像这次这般心甘情愿,抿了抿唇示意自己不再开口。 方镜辞这才微微展眉,将药碗递到她面前,“殿下确定要自己喝么?” 安国公主还抿着唇,轻又重地点了一下头,而后视死如归一般接过药碗。 碗里药汁呈墨色,还未入口便能闻到一股冲鼻的苦涩之味。 瞧着她面露勉强之色,方镜辞心中微微不忍,正要开口,便见安国公主端着碗,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头一仰,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她囫囵吞枣般咽下汤药,苦涩之味在口中还未蔓延开,便有一块果脯抵在唇边。唇一张,果脯便被送入了口中。 嚼了两下,果脯的甜味很快冲淡了口中汤药的苦涩,安国公主原本紧锁的眉心也慢慢舒展开来。 方镜辞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忍不住玩笑道:“殿下这般怕喝药,从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几年西北有她坐镇,还算安定,想来蜜饯果脯之类的东西并不难寻。但是早章 年,大庆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即便她是安国公主,军中诸事待定,又能到何处去寻蜜饯果脯? “所以刚开始我喝药,十一他们能愁掉一头头发。”安国公主自盘中捡了块果脯送去口中,很是随意道:“不过后来十一就学乖了,特意问了大夫,有什么药材味甜。只要不与我所喝之药药性相冲,便能找大夫备着一大堆。” 她说着神色间染上一丝委屈,“就因为他的鬼主意,我硬生生嚼了三年的甜草根!” 这是她这一会儿时间第二次提起“十一”,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遮住眼眸中所有其他情绪。“所以殿下回到长安城之后,才会这般喜欢果脯这类甜食?” “也不是回到长安城之后。”安国公主单手撑着脸颊微微歪着头,“在西北的时候还算安定,十一寻到一间干货铺子,那里刚好有不少各类果脯,尤其是酸甜可口的山楂。” 她说着,就好似酸甜山楂入口,口中生津。 方镜辞垂眼瞧了瞧她面前的盘子,里面各色果脯不少,但唯独缺了山楂。 “不过山楂吃多了牙酸。”安国公主说着,又拈起一块桃干果脯,“还是长安城好,连果脯的种类都比西北多不少。” 方镜辞倒了一碗茶,而后放到她手边,“果脯虽好,但也不宜吃太多。” 安国公主轻轻笑着,“倘若我吃得多了,不是还有你会提醒我么?” 她眼眸清澈,并无寻常女子许出诺言之时的娇羞憧憬之意。方镜辞一边觉着心头微微激荡,一边又有隐隐失落之感。只觉自己仿佛至于水火两重天之中,半是付骨灼热半是寒入心扉。 安国公主撑着脸颊的手揉了揉眼睛,隐隐露出几分困顿之状。方镜辞见状,将她面前的药碗拿过,“殿下可要再去歇息片刻?” 她毕竟在病中,身体有所不适,易劳易疲。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起身便要往床榻去。 才迈出了一步,就被方镜辞抓着手腕扯住。 这会儿困顿之意袭来,安国公主已经觉得眼皮有章 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精神歪着头问他,“怎么?” 方镜辞松开她的手,只迟疑片刻,便上前。手指搭在她脖颈之下,作势要为她宽衣,“殿下还是褪去外衣歇息方好。” 安国公主依旧保持着歪头看他的样子,闻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模样乖巧,很是可爱。 方镜辞便再无迟疑,亲自为她宽了外衣,而后服侍着她在床榻之上歇下。 屋内虽然燃着暖炉,但方镜辞担忧她受凉,将被角掖了又掖。一直到安国公主在舒适温暖的被窝之中微微阖上眼,他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昨晚惊惧担忧之下,他几乎未曾好好瞧过一眼安国公主的睡颜。 睡着的安国公主如同天底下寻常女子,窝在被子之中,愈发衬得小脸巴掌大小。只是眉心不自觉微微蹙着,像是在睡梦之中也不得安生一般。 让人很想将这褶皱抚平。 方镜辞手抬了一般,才像是怕惊扰到她一般,缓缓放下。 他又瞧了一眼安国公主的睡颜,这才起身要离开。 只是才刚转身,衣角便被拉住。 他扭头,便瞧见安国公主依旧微微阖着眼,只是莹白如玉的纤手自被底伸出,紧紧抓着他衣角。 稍一犹豫,他便覆手而上,将那只玉手握紧掌心。“殿下?”声音又轻又浅,像是不忍惊扰停在指尖的蝴蝶。 安国公主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声音又软又糯,仿若尤在梦中。“你说过……要带我去果脯……” 握着玉手的掌心微微出汗,他却并未松开,而是微微握紧,“嗯,我说过。” “……等我好了便去。”衣角拽住之感消失,掌心之中的玉手也仿佛失去了支撑。 方镜辞又等了片刻,见安国公主彻底熟睡过去,这才微微掀开被子一角,将她的手放入其中。 安国公主这一睡,便睡到了午时。 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酥软,懒洋洋的窝在被子之中,一点儿也不想动。 只是有人却存心不想让她继续睡下去—— “殿下睡了许久,该起来吃章 东西了。” 她在被子底下伸了个懒腰,这才掀被而起。 只是才刚一坐起,便有外衣披于肩上。随后方镜辞温润雅致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殿下小心着凉。” 她拉了拉肩头的外衣,在方镜辞的服侍之下,穿好了鞋袜,又净了手,擦过脸,这才坐到桌边。 桌边不知何时已备好了午膳,较之早膳多了两道菜,还多了一副碗筷。 她微微笑着,“驸马这会儿是要陪我吃午膳么?” 方镜辞为她盛汤,微微含笑反问:“殿下不喜么?” 被迫尚公主后 第44节 “自然不是。”安国公主接过汤碗。汤是清淡的白菜三丝豆腐汤,少油不腻,很是可口。“一起用膳才好。” 后一句她说得很轻,有一瞬间方镜辞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瞧着她小口喝汤的模样,便笑了笑,没执着于这个问题。 午膳虽是一起吃,但方镜辞仿佛照顾她成了习惯,为她添饭布菜,事事周到,较之从前伺候在侧的婢女更为细心。 用过膳后,又是亲自绞了帕子,递到她手中。 擦完手,看着他吩咐下人将桌上碗筷收走,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倘若让朝中百官知晓,堂堂吏部侍郎,在我公主府中总是做着这章 琐碎之事,估计陛下桌案之上的折子,又得多了一摞。” “参我什么?”方镜辞回眸微微一笑,“难不成要参我有幸尚公主么?” 安国公主瞅着他笑,“旁人避我不及,你倒是……” 话尾消散在口中,方镜辞微微扬眉,还未来得及问,便听到门外仆人禀报—— “公主,驸马,陛下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安国公主无比清晰在方镜辞眼底瞧见了一抹厌恶之意。 她微微一怔,还未多想,便见到方镜辞站起身来,“想必陛下前来是为了探望殿下,我去迎接。” 安国公主自政和殿出去,在宫中淋了一场雨,又将孙太医请进府中,想来小皇帝也是知晓她身体抱恙,这才特地前来探望。 第40章 阿暖 听闻安国公主身体有恙, 小皇帝忧心不已。安国公主于大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凡她有异样,周边各国都能泛起各异心思。 加之她此病又与自己有着抹不开的关系,他心中也是愧疚不已。 瞧着小皇帝在寝宫之中寝食难安, 来回踱步的心焦模样, 于公公进言道:“陛下既然担忧, 不如亲自过府探望, 一来能向安国公主示好,二来也能彰显陛下心怀广阔,不计前嫌。” 小皇帝正有此意,闻言便不再犹豫纠结,兴冲冲更衣换了便服, 便带着于公公便到了公主府。 只是不曾想,到了公主府,一不见安国公主,二不见驸马方镜辞。只有管家钟叔陪伴在侧。 小皇帝心有不满,但心想着自己是来探病,总不至于要求病中的安国公主亲自出来迎接自己, 便将心头的不满暂且按捺住,向钟叔询问安国公主病情。 钟叔不卑不亢, 有礼却不过分谦卑地回答着—— “驸马特地请了孙太医留住府中,以便随时为公主殿下诊治。” 公主府中并非没有大夫,只是方镜辞却执意将孙太医留在府中。钟叔虽然觉得他此举有章 多余, 但想着他也是为了安国公主,便默许着。 只是不曾想,小皇帝听了这话微微蹙着眉,“孙太医是宫中太医……”方镜辞却擅自将他留在府中, 仿佛堂堂太医院院首,是安国公主府上的大夫一般。 于公公见状忙舔着笑脸道:“宫中还有其他太医,孙太医在公主府中,陛下不是也能稍稍安心章 么?” 想到方镜辞也是为了安国公主着想,小皇帝微微展了眉,又对钟叔道:“皇姐这边倘若有什么缺的,就去宫里说一声。”说完又是一扫客厅布置,眉心微皱,“堂堂的公主府,连朝中三品大员的府中布置都不如。” 明明除了军饷军需,他对安国公主一向大方,吃穿用度,在宫中都是最高品级,她却偏偏能将自己搞得一派穷酸模样。 钟叔只当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嫌弃,恭敬领命。 方镜辞到了门口,恰好听见这么一句,眼眸微眯,边进来便道:“陛下既是如此大方,不如准了公主殿下所奏,公主也能早日好转。” 小皇帝顿时脸色微沉。 方镜辞只当没瞧见,风姿优雅而来,行了礼,这才不顾小皇帝沉着的脸色,似笑非笑,“陛下觉着,是这个理么?” 诚然安国公主生病乃淋雨所致,但她为何淋雨,追究到根由,与所奏请之事被拒,有着莫大关系。 然而小皇帝在此事之上有着自己的坚持,“驸马也在朝中,难道不明白如今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皇姐所奏请之数么?” 事实上,国库并非连区区二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这是人所周知之事。只是即便为西北军发放二十万两银子缝制冬衣,这笔钱也绝对不能由安国公主发放,甚至都不能是由她提出。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方镜辞咬了咬牙,而后才缓和了口气,“殿下在房中养病,不易前来接见陛下,还望陛下勿怪。” 他这般说,算是放过此事,小皇帝不知为何,微微松了口气。察觉到此,他眉心又是几不可见一皱,而后转移话题:“皇姐如何了?” 不等方镜辞回答,他又朝外走去,“算了,朕还亲自去看看皇姐。” 只是不曾想,他才动,便被方镜辞拦住。 “殿下身上病气重,陛下此时前去……” 他欲言又止,一副忧心皇帝被传染病症模样,于公公先前承过他的人情,见状立马道:“驸马说得有理,公主此时在病中,身上恐怕有着病气,陛下着实不该于此时探望公主。” 担忧此言引得小皇帝反感,他又道:“陛下想要见公主,不如等到公主大好之后?” 小皇帝微微皱着眉,他并不觉着自己有多娇弱,瞧上一眼、说句话便会染上病症,但他才刚刚驳回方镜辞所奏,不亦贸然再与他起冲突。 因而他只是点了点头,“那朕便改日再来探望皇姐。” 虽然没能亲自见着安国公主,但小皇帝还是赐下了不少名贵药材,与几件披风大氅。 方镜辞与钟叔跪谢之后,他才带着于公公离开。 钟叔瞧着赏赐之物,颇为感慨:“陛下待殿下,还算是有心的。” 方镜辞也垂眸瞧着,唇边含着笑意,没接话,只是唇角笑意透着几分凉意。 但他很快收敛神情,“这几日倘若再有其他人前来探望,就说公主殿下风寒,不易见客。” 他对安国公主的好是钟叔瞧在眼里的,因而乐呵呵应了。 只是在方镜辞转身之前,又禀报了件事:“今早宁国公府的表小姐过府来找您,说是有要事要与您相商。只是殿下那会儿才醒,我担心影响到殿下,便没有前去通报。” 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和顺,并未在意钟叔瞒而不报之事,只是问道:“她可曾说有什么事?”自大婚之后,云裳倒是许久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这倒不曾说过。” “我知晓了。”方镜辞说着,朝钟叔略一施礼,“多谢钟叔。” 出了公主府的赵琦站在大街之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满脸兴致盎然,冲于公公一扬下巴:“去问一问,檀香楼在什么地方。” 于公公顿时大惊失色,“陛下问檀香楼所为何事?” 赵琦眼眸深处有光芒隐隐闪烁,“朕要去寻仙女!” 青莲池畔,阿暖临走前曾说,倘若要找她,可去檀香楼,她近来在那里练琴。 这段时日被顾相与太傅绊住,一直未能有出宫的机会,今日正好借着出宫探望安国公主的机会,再去一趟檀香楼。 只是不知如今仙女是否还在檀香楼? 赵琦眼眸中的光芒淡去,忧思浮出眼底。 原本还想劝说他即刻回宫的于公公见状,顿时有章 慌。安国公主大婚当日,小皇帝差点发疯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闹出的立后风波还未散去,此时今安国公主又在病中,倘若小皇帝再整出点儿什么事来,简直不堪设想。于是他忙道:“奴才这就去问问。” 檀香楼在长安城名气不小,于公公很快问到了地址,带着小皇帝一路过去。 檀香楼是乐坊,除了会到人府中演奏乐曲之外,也负责教人学习乐器。只是权贵之家多会请人上门教授,只有底层百姓或是勾栏别院,才会登门学习。 一路上,于公公都忧心忡忡,不住向赵琦进言,“陛下可有想过,那位阿暖姑娘既然是顾相千金,为何学琴却要到檀香楼这种地方?”即便檀香楼的乐师再怎么惊艳绝伦,权贵之家的千金也不该前往这种场所啊。 只是赵琦一心想着见自个的仙女,对他的话视若无睹。 于公公一番好意空许,也生出了几分安国公主独有的忧愁来。 只是不曾想,他们到的不是时候,今日的檀香楼并不开门待客,等到于公公好不容易敲开了檀香楼的大门,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就被门房直接一句“月姑娘去了忠义侯府,夕姑娘去了李国公府”打发了。 看着门在眼前关上,还差点撞到鼻子,于公公气愤不已。 他在宫中多年,服侍过两代帝王,资历甚高。平日里就连安国公主见了,也得敬重三分,何曾被这等看门之人这般不留面子? 他抬手就继续“咣咣”敲门,声音之大,使门房烦不胜烦。不耐烦打开门,刚要开口便骂,就见面前挤过来一位唇红齿白、衣着显贵的小公子。 “这位大哥别急,我不是来找什么月姑娘、夕姑娘的。” 门房在檀香楼,迎来送往也见过不少富家子弟,倒是甚少见到他这般谦逊有礼、穿着谈吐皆不俗之人。心知他身份定然不低,于是敛去不耐之色,换上一副好言好语,“请问这位公子想来找哪位姑娘?” 于公公搁心底冷哼一声,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我来找阿暖。”担心门房不知道阿暖是何人,又急急补充了句:“她说她在这里学琴。” 门房面色顿时有几分古怪,“阿暖小姐倒是在,只是……” “只是什么?”唯恐多生事端,赵琦急急问道。 见他一副焦急模样,门房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算了,我进去禀报一声,你们先在外等候。”说完,再次关上门。 瞧着再次关上的门,于公公面露难色,“陛……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赵琦瞧了他一眼,“在阿暖面前,不要再露馅了。” 于公公忙称是。 赵琦又抬眼瞧着紧闭的门扉,想着前几次的可望不可得,忧虑再次浮上心头。他不自觉叹息一声,轻声道:“……便在外等着吧。” 好过这次倒是不曾等许久,很快一位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出来,将两人客客气气请了进去。 赵琦在花厅没等多久,热茶刚上,就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他抬眼朝着声响处看去,不多时便瞧见穿着一件海棠红衣裙的姑娘快步跑了出来。 正是他心心念念多时的阿暖。 因急着过来,阿暖呼吸急促,额发微乱。瞧见赵琦,她脸上惊喜一瞬间暗淡下去,随后又若无其事展露笑颜,“听门房说有人找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赵琦没忽视她那一闪即逝的失望,口气带了两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酸意,“难不成你还在等别的什么人吗?” “等姐姐啊!”阿暖倒是毫无芥蒂,满眼放光道:“我还以为是她来檀香楼见我了。” “你姐姐?”赵琦问道:“可是长安城中那位有名的那位顾雪茵?”倘若他没记错,上次在青莲池,来寻阿暖的,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顾雪茵。 “不。”谁曾想,阿暖却摇了摇头,语气莫名低落几分,“雪茵姐姐是不会踏足檀香楼这种地方的……” 赵琦不解——不解她突如其来的低落,也不解她口中的姐姐究竟是何人。 “那你口中的姐姐……” “当然是安国公主啊!”阿暖眼眸中又浮现出满是崇拜欣喜的光芒,仿佛夏日点点繁星,悉数落于她眼眸之中,“上次姐姐特地准许我这么叫她了。” 瞧着她提起安国公主就满脸生辉的模样,赵琦不由得多了两分酸。 “她就算想来,估计也是来不了。” “为何?”阿暖顿时一惊,一把抓着他衣袖,急急问道。 “你不知晓么?”赵琦垂眸瞧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袖的玉手,眸中倒是多了几分愧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病了。” 阿暖松开他衣袖,二话没说就要往外冲。 被迫尚公主后 第45节 赵琦眼疾手快一把抓着她手腕,“你要做什么?” 阿暖去掰他的手,“姐姐病了,我要去看她。” 她的固执与迫不及待倒是赵琦平生未曾见过的,“你这样去,确定能见到她?” 阿暖满不在乎,“我可以翻、墙!” 赵琦想到初见她之时,她便是爬树翻过了公主府的墙。但他好不容易才见着她,不想她这么快离开,于是目光游离着,抓着她的手依旧牢牢锁着她手腕,只是语气莫名低了两分:“今日……皇帝去了公主府,也不曾见到安国公主。” 阿暖不明真假,顿时又惊又惧,“姐姐怎么了?为什么皇帝也见不着?” 她的惊惧担忧不似作假,赵琦见状,微微缓和了语调,以免吓到她。“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急。” 阿暖反手抓着他的手,满脸焦急神色,“我怎么可能不急呢?皇帝都见不着姐姐,她该是病得有多重啊!”一想到病魔正在摧残着安国公主的身体,她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只是伤风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曾想到阿暖会反应这般大,赵琦连声安慰,“况且有御医守着,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不能见风,因此不便见人。” 阿暖这才稍稍心安,但随即又狐疑起来,“你怎么知晓皇帝去了都没能见着安国公主?” 赵琦把这事说出来,不过是不想阿暖白跑一趟,并未想过她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有章 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阿暖狐疑的神色停在他身上,他目光游离着,瞥到一旁的于公公,便朝他试了试眼色。 于公公很是上道,立马便站出来道:“听闻安国公主身体抱恙,我家公子也很是忧心,遂携礼登门探望。” 赵琦连连点头,“对,我听闻消息,也想去探望,刚好撞见了皇帝也去探望。只不过我们都没能见到安国公主罢了。” “姐姐连皇帝都不见,可想而知病得该有多重!”谁知赵琦劝慰不但没能让阿暖安心,反而让她更为担心了。 第41章 学琴 赵琦有章 头疼。 未去公主府之前, 他也曾为安国公主染病一事烦恼浮躁,忧心不已。但却远远不如阿暖表现出来的心焦如焚。 她的心焦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与赵琦别有目的的忧心忡忡相比, 实属难能可贵。 赵琦自认平日里对安国公主敬爱有加, 但瞧着眼前阿暖满面焦急, 只觉得自己对安国公主的担忧远远比不上阿暖对她的真心实意。 而阿暖眼见他这会儿眼睛望着自己,连半话都不说,只觉得是心头猜想被证实,脸色顿时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几乎连话都说不出。 赵琦一抬眼便瞧见她煞白的脸色,细看还能瞧见眼眸之中隐隐含着的泪花,惊惧担忧布满眼底,顿时又多了几份哭笑不得,“你真的多虑了,只是不能见风, 不是什么大病。” 阿暖见他说得诚恳,言词不像是骗自己, 虽稍稍安心,但还是难安,嗫嚅道:“真的吗?” “真的。”赵琦重重点头, “比真金还真。” 他信誓旦旦,言辞灼灼,阿暖信了。只是心底依旧觉得委屈,“为什么你就能去公主府……”她想去却只能翻公主府的高墙? 赵琦见不得她这副模样, 想了想便安慰道:“不如这样,我每日都去瞧一瞧她,之后再与你细说她的近况?” 阿暖憋着嘴,神情恹恹,“可我还是想自己去探望……” 赵琦也不是不能带着她去,只是带她去了公主府,自己身份便会暴露。他倒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是他才废了立后的旨意,顾雪茵又是阿暖的姐姐……只怕阿暖骤然知晓他的身份,会对他有诸多怨怼。 面对一波三折才能重逢相遇的阿暖,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有什么幺蛾子出现。 恍然之间,他突然有章 能理解诗词中说的“近乡情更怯”之意。倘若不是顾虑颇多,又如何百般为难,思量万千,终究不敢言? 好在阿暖又低眉敛目,自顾自接了句,“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时间罢了。” “为何没时间?”见她不似先前那般恼怒焦躁,赵琦拉着她回来坐下。 摸了摸自己那碗未喝的茶,还是热的,便推到阿暖跟前,“还是热的,喝口茶,慢慢说。” 阿暖端起茶喝了口,而后放下茶杯,双目低垂“我的琴还未练好。” 赵琦来了兴致,“上次便听你说在此处练琴,是在学什么?” 阿暖抬眸,脸上多了两分神采,“是兰陵王入阵曲!雪茵姐姐近来在学习这个舞步,我便向她承诺,一定要在她能跳出此舞步之时,学会此曲。” 《兰陵王入阵曲》是歌颂兰陵王英勇善战的一支舞曲,悲壮浑厚,古朴悠扬。赵琦未曾想到会有女子想要跳这支舞,更不曾想到,阿暖竟然要学这支乐曲。 “为何要学这支舞曲?” 阿暖眼眸之中好似缀满点点繁星,熠熠生辉,引人无法忽视。“雪茵姐姐说,此舞曲雄浑大气,意境深远,倘若在安国公主面前献上此舞,必能引得其称赞较好。” 《兰陵王入阵曲》意境非凡,兰陵王神勇与安国公主又有颇多相似之处,为安国公主献上此舞,自然能引得她侧目而视。 只是一想到阿暖此曲将要献给安国公主,赵琦心中就微微泛起酸。“为何要在安国公主面前献舞,她府上似乎也并未要举办什么宴会?” “公主府不办宴会,但是宫中宴会却不少啊!”阿暖神采飞扬起来,眼底仿佛盛不住璀璨星光。“雪茵姐姐想要在元宵宫宴上献此舞。倒是一舞动长安,只怕赞誉又要满天飞。” 她说起顾雪茵献舞,比自己得了天大好处还要高兴。“我便想着,倘若能为雪茵姐姐助曲伴奏,也算是为雪茵姐姐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着,神情更加兴奋起来,“更何况,此舞曲还是在安国公主面前所献!” 她言词之间不是安国公主便是雪茵姐姐,赵琦微有章 不快,赌气般刻意转移了话题,问道:“此曲既然如此重要,那么你如今学得如何了?能否在元宵宫宴之上惊艳众人?” 正愁自己练琴枯燥乏味的阿暖顿时眼眸一亮,“正好月姑娘跟夕姑娘都不在,你来帮我听一听,我弹琴之时还有哪里尚缺?” 赵琦被她拉往琴室,于公公原本想要跟上,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阿暖所用之琴乃七弦古琴,琴面桐木斫,琴底梓木斫,冠角、岳山、承露则是由硬木所制。 赵琦见状,赞道:“古传独幽琴便是以桐木为琴面,梓木做琴底,硬木制冠角、岳山、承露。不过独幽琴琴面黑红相间漆,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交织,背面牛毛断纹,龙池上方还刻有‘独幽’二字。显然不是此琴。” 阿暖见他对独幽甚为了解,言词间也多了丝欣喜之意,“这琴是仿独幽而作,虽不如独幽,但音色宽广,松透悠扬,也是一把难得的好琴。” 她说着,以手拨动桌案上古琴琴弦,弦随手动,安静悠远。 “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赵琦赞道:“果然好琴。” 见他识物,阿暖神色间染上得色,在桌案之后坐下,“我谈一曲给你听。” 赵琦欣然答应。 方镜辞推门而入时,安国公主瞧了眼他身后,并未发现小皇帝踪影。怕是自己看错,又往他身后瞄了一眼,却依旧无所获。 方镜辞反手关上门,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坦言道:“殿下身子未好,为恐传染于陛下,陛下便不来亲见殿下。” 安国公主对见不见小皇帝倒没什么执着的,她只是关心,“昨日我匆匆离去,不知陛下可有说我奏请军需之事,该如何处理?” 尽管临走前放话嚣张依旧,但心底忐忑犹存。 尤其是顾鸿生老狐狸也在当场。 主和派与她在朝中分庭抗争多年,依靠的绝对不是曹国舅、翟康来那种小人。 她眉间忧色渐深,方镜辞瞧了两眼,垂下目光。“陛下未曾提过此事。” 安国公主顿时冷笑一声,“户部那群鼠目寸光的小人,定是想趁着我在病中,刻意忽略此事,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平日里端着公主的架子,高贵典雅,从容有度,淡然薄利,然此时言谈之间却显露出几分从军多年的暴躁狠厉与杀乏之意。 方镜辞眉色不变,从从容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殿下喝口茶,消消火气。” 安国公主一把推开,反身就要更衣,“我要入宫一趟。” 只是身形才动,便被方镜辞一把拉住。 她眉眼之间满是厉色,“放开!” 方镜辞眉心微蹙,“殿下,平心静气。” 安国公主一把甩开,“户部欺人太甚,我如何还能平心静气?”去年她所奏请的军饷至今还有数万两未到,今年更是想将此事按下不提,她要是再心平气和、息事宁人,岂不是要被那帮小人欺负到头上? 明明此事也是小皇帝乐见其成,可她言词之间却并未有半点怪罪小皇帝之意。方镜辞不自觉蹙了蹙眉,语气莫名沉了几分,“究竟是户部欺人,还是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怒目而视。 与她相处不算短,这还是头一次瞧见她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喜怒分明,较之先前的悠闲从容,更显得人生动真实。 方镜辞微微缓和了颜色,“殿下。” 安国公主依旧瞪着他。 他唇边浮出几丝苦笑,“是景之妄言了。” 安国公主这才收回目光,却还是执拗地想要更衣。 方镜辞只得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只手禁锢着她腰身,将人牢牢圈在怀中。“殿下所想,景之明白。” 安国公主不语,只是挣扎的力道微微减弱。 “军需的事,便交由景之好不好?”方镜辞微微低头,凑在她耳边柔声道。 轻言细语,仿佛寒冬雪花落于枝头枯叶。安国公主不由得停下了挣扎。 “我会为殿下解决殿下所急之事。”细语于耳边响起,较之情人呢喃,更似一种庄重肃穆的承诺。 “殿下就待在房中,不要出门,将身体养好,好不好?”末了,轻轻柔柔,像是哀求,又含了几分撒娇之味。 安国公主不自在的皱了皱鼻子,推开他。神色间还带有微恼,“能不能好好说话?” 方镜辞轻轻笑着,顺势放开她。漆黑的眼眸还牢牢盯着她,语调又轻又软,“殿下还未说,好是不好?” 安国公主回到凳子上坐下,端着茶碗往唇边送,“十万两,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景之定当如殿下所愿。” —————— 一曲终了,阿暖抬头笑盈盈望着赵琦,“你觉得如何?” 赵琦食指抵着下巴细思片刻,一脸认真回答:“余音不绝,绕梁三日。甚好,甚好。” 被人夸奖,即便明知有刻意恭维在其中,阿暖心底还是很开心的。开心浮现在眼底,是眼眸之中也带着星星点点的璀璨。 只是她对自己认知甚清,因而语气带了一点微恼,“我明明是让你说,我哪章 地方尚且有所欠缺。” 赵琦望着她,眼底满是笑意,“可是我听着,就是觉得很好。” 很是简单的夸奖,直白简单,不显夸大——最是能见夸赞得真心实意。 阿暖很是开心,脸上却有章 失落,“大概也就只有你这么说了。” 赵琦见不得她这般情绪低落,不自信,连忙道:“我是真的觉得你弹得好。琴音如潺潺流水,绵绵不绝,意境悠远,回味无穷。” 阿暖“啊”了一声,满脸沮丧,“可这首曲子明明是磅礴大气,悲壮浑厚。听你的形容,我似乎连意境都偏离了方向。” “不是偏离了方向。”赵琦瞧着她的眼神很是坚定,“兰陵王入阵曲,不管你弹得有多好,都无法表现出此曲应有的雄壮浑厚,悲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