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你别怂》 第一章 将门纨绔 “孽畜!你闯下弥天大祸,李家都因此牵累,你百死难赎其罪!还不快快滚下来受死!” 耳畔一声怒喝,李钦载从昏迷中醒来,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很痛,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痛,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竟然隐约闻到一股焦糊味,就像新开张的烧烤摊师傅烤肉时火候过大,并且忘了撒孜然那种味道。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黑暗的天际不时闪过雷电,隆隆的雷声如万马齐喑,从遥远的天边奔腾而来。 大雨倾盆而下,如一支支湿冷的箭矢拍打在脸上身上,夹杂着寒风呼啸,李钦载狠狠打了个冷战。 视线从夜空慢慢转移到地面,然后李钦载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趴在一棵树上,手脚并用紧紧抱着树干,仿佛一只舔狗抱着绝色女神的大腿,卑微且羞耻。 视线再往下,这棵树长在一个非常雅致的小院里,树下赫然围着一群人。 一群穿着古装的人,有老有少。 李钦载懵了,使劲眨眼,然后试图用科学且严谨的逻辑,来解释眼前这幕仿佛精神分裂产生出来的幻觉。 应该是一群玩古装cos的人……吧?雷雨天里站在大雨中玩cos,显然生活工作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急待舒缓的心情李钦载感同身受。 正经找个班上不行吗? 这群穿古装的人围着李钦载所在的这棵大树,他们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十几名古装武士打扮的人更是缓缓呈包围之势朝大树靠近,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雷区打野。 不远处,一对中年男女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中年女子神情焦急,看着树上的李钦载几次张嘴欲言,又怕惊吓到他。 中年男子却一脸阴沉,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淡漠且充满了嫌恶。 李钦载也盯着他,虽然搞不清眼下的状况,但中年男子嫌恶的眼神却令他感到了侮辱。 眼神太伤人了,好像穿了新鞋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坨狗屎。李钦载再如何虚怀若谷妄自菲薄,至少比一坨狗屎强上许多。 于是李钦载的眼神也变了,充满了不甘示弱的挑衅。 二人隔空对视,彼此的眼神都不善,空气中碰撞出火花。 光用眼神显然不能表达自己想抽死他的挑衅意味。良久,李钦载决定要在沉默中爆发。 圆瞪双眼,李钦载舌绽春雷暴喝。 “咋?” 中年男子一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接着顿觉失了体面,于是上前跨了两步,怒发冲冠,浑身直哆嗦,吼道:“咋!” “你咋?” “你想咋!” “你上来,个骚青撒万货么老瓜怂,得想乃打?” “你哈来!” 一个树上,一个树下,两人隔空互喷垃圾话,越骂越爽,越骂越浑然忘我。 对话的精髓来源于东北地区,类似于“你瞅啥?”“瞅你咋地?”“再瞅一个试试!”“试试就试试!” 通常到这一步,对话便该结束,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那就是拳脚见真章,胜者进派出所审讯室,败者进医院icu或是预定火葬场头炉。 此刻李钦载和中年男子也差不多,李钦载清楚地看到中年男子已满脸狰狞杀气毕露,俨然一副“恶向胆边伸”的模样。 骂得投入的二人浑然不觉围观者的反应,树下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二人互喷,中年妇人脸色苍白,快要晕倒的样子。 李钦载心中冷笑,打了这么多年游戏,送了那么多人头,喷垃圾话这个领域他还没有过对手。 果然,中年男子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沉默片刻后突然爆了。 “李家部曲何在?给老夫将此孽畜射杀!”中年男子面目狰狞喝道。 李钦载眼皮猛跳。 喷垃圾话跟动手是两码事,打游戏送人头时喷过那么多垃圾话,也没见谁顺着网线来揍自己的,相比驾轻就熟对骂,动手这个领域李钦载的经验少得可怜。 树下围观人群里有十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大概便是中年男子口中的“部曲”,众部曲听到命令,不由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听出来这道命令多半是气话,可又不敢违抗中年男子。 一名年轻的部曲犹豫一下后,当即搭箭拉弓。 嗖! 当一支暗含警告意味的翎羽箭颤巍巍地钉在李钦载耳旁的树干上时,李钦载的脸色立马变了。 这群玩汉服cos的都是神经病,居然敢玩真的! 中年男子眼神愤怒地盯着树上的李钦载,如同仙界大佬用法器罩住了下凡祸害人间的坐骑。 “孽畜,还不哈来受死!” 一声暴喝,如佛音梵唱,悠悠在院子里回荡。 此刻双手双脚像无尾熊抱树的李钦载,确实像一头懵逼的坐骑。 久久不见这只孽畜的反应,中年男子已完全失去耐心了。 射杀当然不至于,刚才那是气话,但…… “来人,将这棵树砍了!不信你不哈来!” 李钦载眼皮一跳,你们玩真的? 周围的十几个武士神情犹豫朝大树围拢,有人手里居然真的抄着斧子准备砍树。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钦载向来很识时务。 “慢着!我哈来!诸位冷静,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 夏天的午后,雨仍未停。绵绵的细雨窸窸窣窣敲打着窗外的树叶,令人心烦意乱。 一座古色古香大宅邸的偏院厢房里,李钦载坐在一面硕大的铜镜前,一脸痴呆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与镜子里的那个人两两对视,目光一样的陌生且诡异。本人与镜中人心里都冒出同一个问题。 “这货是谁?” 昨夜李钦载从树上滑下来后,不出意外地挨了一顿毒打。 直到挨过揍后李钦载才知道,那个口口声声骂他是“孽畜”的中年男子居然是他的父亲,旁边那位中年妇人是他的母亲。 想到昨夜跟亲爹嚣张对喷垃圾话,李钦载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登场的方式也算牛逼闪闪了。 后遗症是那顿毒打还有些痛,此刻镜子里的自己鼻青脸肿,每一处淤青都在深深地提醒他,跟亲爹对喷是怎样的下场。 脸颊和身上不时作痛,稍微动动便牵扯伤处。亲爹揍他显然奔着“大义灭亲”和“删档重建小号”的目标去的,下手没留任何余地,若非昨夜那位中年妇人也就是他的母亲拼死相拦,今日的李府应该起灵堂做道场了。 清早醒来后,被揍得一瘸一拐的李钦载还是咬着牙打开了门,在偌大的宅邸里逛了一圈。 身上再疼也比不过心头的震撼,他必须弄清楚这个陌生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没逛过如此古色古香的宅邸,宅邸占地数十亩,不仅分前后院和中庭,还有偏院和几个独立的小院,仅仅下人便有数百人。 鼻青脸肿的李钦载一瘸一拐逛了一圈,下人们如见蛇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显然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并非善类,下人们平日没少受他的摧残。 李钦载冷着脸在宅子里逛了一圈,逮了几个命苦的下人一番盘问,终于渐渐了解了自己的处境。 他竟然穿越到了唐朝。 如今是大唐龙朔元年,当今天子是正当壮年的李治。 六年前,李治在朝野一片反对声中坚持己见,废黜王皇后,立武媚为后。在如何俘获男人尤其是皇帝芳心这个领域,武媚这个两位帝皇玩无疑比王皇后高了不止一个段位。 也因为“废王立武”事件,李治与他的舅舅长孙无忌等为首的关陇集团多年积累的矛盾终于爆发。四年后,名列凌烟阁功臣图第一的名相长孙无忌卷入谋反案,被外甥李治和武皇后联手拉下马,死在被贬谪的路上。 权臣已死,皇权重振,李治与武皇后这对夫妻档终于放开了手脚大展宏图,肃清朝堂数年后,朝野清明,民风朴实,人间竟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清平气象。 贞观之治的遗韵仍在天地间萦绕回荡,盛世不知不觉间悄然来临。 国运气数,大势所趋。丰亨豫大,天下归心。 至于李钦载的出身,可谓十分显赫。 他是英国公李勣的孙子,平辈排行第五,下人皆尊称为“五少郎”。 昨夜树下那对中年男女,便是他的父母,父亲名叫李思文,李勣次子,官拜润州刺史,母亲李崔氏,出身博陵崔氏。 英国公李勣,唐初仅次于战神李靖的名将,贞观二十三年李靖逝世后,李勣便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唐军方第一人。 历经三代帝王,李勣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军中威望一时无两,深受太宗先帝和当今天子李治的倚重,说李勣是大唐的国之柱石绝非夸张。 如今李勣仍然健在,历经三代天子,每次朝堂风浪都被他完美地躲过或化解,尤其是数年前李治废王立武事件,事发之前李治曾私下请教李勣的意见,而李勣果断表示,“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无疑给李治吃了一颗定心丸,它代表了军方的态度,更坚定了李治废黜王皇后的决心,可以说,李勣的一句话在废王立武事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王皇后被废黜,李治借此事打击了关陇集团的势力,除掉了权臣长孙无忌,同时重振了皇权,武媚更是成功由小三上位,天家夫妻档对李勣更是感激莫名,恩宠有加,李家如今的圣眷可谓如日中天。 显赫将门之后的出身,李钦载自然也不会太平凡。 他的不平凡之处在于,他根本就是个混蛋。 纨绔子弟该干的事,他一样不少全干过,别人不敢干的事他也干过。 然而这位无法无天的将门纨绔终于玩出了格,他闯了一个祸,这个祸不小,甚至牵累了整个李家。 第二章 大祸临头 李钦载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是个毫无争议的混蛋,在长安城可谓有口皆碑。 大唐经过贞观之治,江山被李治继承后,朝堂民间风气愈发清明朴实,可以说已经有了几分“天下大同”的雏形。 制约臣子和百姓的不再是法律,而是自觉遵守的道德标准。 如此清明的社会风气里,就算是出身显赫的纨绔子弟,每个人的道德底线往往也拔高了一大截。 杀人放火欺男霸女当然是不敢的,纨绔们最恶劣的大抵不过内教坊里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亦或是狐朋狗友出城游猎踩踏农田,就这还会被御史参劾,回头被老爹狠狠拾掇一顿。 不过这次李钦载闯的祸跟别人不一样,他闯的祸在混蛋界里也算是清新脱俗,与众不同了。 早在贞观十九年,太宗先帝李世民东征高句丽,天不遂人愿,那次东征终究失败了。李世民领唐军主力撤退,留下李勣和宗亲李道宗领四万步骑军殿后。 回到长安后,李世民感念李勣率军殿后之功,于是不仅封其子嗣,增其食邑,还钦赐了一尊高二尺,重百余斤的白玉雕塑,名曰“照玉飞马”,以酬李勣之功。 这尊玉雕是太宗先帝御赐之物,无论从本身的价值还是它背后代表的重大意义来说,都可称是稀世珍品。 从贞观十九年起便被李家珍藏在高堂之上,每逢年节祭祀皆祭拜供奉如礼,不敢不敬。 如此珍贵的传家之宝,终究没能逃过纨绔子弟李钦载罪恶的魔爪。 数日前李钦载与长安城里一群纨绔膏粱买醉寻欢,借着酒劲,一群纨绔们又开始关扑耍钱。 手气甚差的李钦载输光了钱,在一众纨绔不怀好意的撺掇下,李钦载酒壮怂胆,潜回家中悄悄偷走了那尊“白玉飞马”,拿到长安西市上找了个过路的西域胡商换了百余贯钱。 然后,百余贯钱很快也输光了。 直到第二天,酒醒后的李钦载才发觉闯下了大祸,慌忙再去西市赎回玉雕,然而那位胡商带着玉雕早已不知去向。 玉雕本就是很值钱的珍宝,是当年集无数工匠精心雕琢而成,再加上它又是太宗先帝御赐之物,更有赏赐功臣的非凡意义。 如此珍贵的宝物居然被李钦载卖了,这位将门之后的混蛋境界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千年不肖纨绔膏粱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事情根本瞒不住,当日长安城亲眼目睹此事的纨绔子弟不在少数,于是李钦载的光辉事迹很快被传扬出去。 当天夜里干的事,第二天一早便被长安城的监察御史听说了,于是纷纷上疏参劾。 混迹朝堂的人心眼都脏得很,御史们参劾的对象可不仅是李钦载,而是整个李家。 英国公李勣恃功跋扈,子嗣骄纵,典卖太宗御赐之物,罪大恶极,可问欺君。 御史们参劾的罪状大抵如是。 民风朴实只在民间,朝堂里可没那么多朴实的人,能站在金殿上面君奏事的,可都是在官场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尖子。 尤其是自诩为“清流”的监察御史,更是人人长了一双吹毛求疵的眼睛,但凡朝野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们就像一片片闻到血味的姨妈巾疯狂贴上去吸血。 李钦载闯的这个祸本来可大可小,大唐天子性情宽仁,尤其李钦载又是功臣之后。 典卖了先帝御赐的一件宝物而已,换了平常或许李治微微一笑便恕过了,顶多下旨斥责一番,或是将李钦载扔进大理寺反省几日,事情便可翻篇。 然而,当朝中的御史们纷纷参劾,舆论已经被他们炒作起来,贵为大唐天子者,亦有些控制不住事态了。 数日参劾下来,御史们的奏疏越说越严重,事情已从简单的典卖先帝御赐之物,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树大招风,李勣这些年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爵位和官职几乎也到了人臣之巅。 位置站得高了,难免惹人嫉恨。 只能说,李钦载惹的祸只不过是个导火索。 这件事被闹大更多是因为李勣如今的位置,朝堂内关陇集团和豪门士族的身影或许也在其中若隐若现。 总之,李钦载惹祸了,惹了大祸,这个祸已将整个李家拖入了泥潭中。 事件爆发后,作为三朝老狐狸,李勣第一反应便是上表请罪,同时对外闭门谢客。 至于始作俑者李钦载,其父李思文这几日已揍了他许多次,这位官拜润州刺史的父亲大人也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 孩子闯了祸按理说狠狠揍一顿也就算了,但李思文偏偏把一部教育短片拍成了连续剧。 揍一顿后休息几个时辰,插播一下广告,没多久再次想起这桩祸事,顿觉意难平,抄起身边顺手的兵器冲出去再揍一顿。 揍完继续休息插播广告,直到下一次再想起…… 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惩罚方式堪比凌迟,直到昨夜,李钦载实在受不了了,黑灯瞎火中爬上了自家后院的树,大约是打算一了百了给自己来个痛快。 结果恰好被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上了身,父子二人隔空对喷,关系愈发父慈子孝…… 李钦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穿越过来,还在懵懵懂懂熟悉环境,便被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锅狠狠扣在头上。 鉴于如今类似于“鬼上身”的现状,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毫不讲理地霸占了这具古代的身体,他甚至都没法理直气壮说一句“这锅我不背”。 了解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后,李钦载神情怆然又无奈。 这种主角陷入绝境的开局,李钦载实在太熟悉了。 不论是电视剧还是小说,但凡遇到这种开局,通常身体里的系统便该登场亮相了。 然后牛逼轰轰帮助主角平安度过危难,从此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站在李家后院的花园丛中,静立许久状若痴呆的李钦载忽然抬手指向天空,仰天大喝。 “出来吧,系统!” 一手指天一手叉腰的造型引来周围下人们惊恐的注视。 五少郎这几日挨揍的次数不少,怕是被打傻了吧? 一片静谧中,李钦载保持姿势不动。 然而,许久不见任何动静,身体里也没有冒出类似“xx系统绑定宿主”的提示音,仔细听或许还有几声乌鸦叫。 而李钦载,仍然面无表情,半晌之后,终于缓缓收回了动作,在下人们惊愕的目光里,李钦载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衫下摆。 “没有就算了……” 李钦载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额角不易察觉地滑下一滴恨地无缝的汗珠。 男人至死是少年,少年至死仍中二。 不尴尬,真的一点都不尴尬。 第三章 前任大锅 适应了身体和身边的环境,李钦载却仍未适应内心的转变。 背负了一桩大麻烦在身上,还牵累了全家,李钦载开局就成了李家的罪人。 尽管是给前任背锅,可无论如何这桩祸事仍要归咎于自己,避无可避,无法推卸。 在十数名监察御史的参劾下,朝中的舆论已然沸腾,就算李家对大唐社稷有功,也避不开律法和悠悠众口。 当事情摊到了桌面上,闹到人尽皆知沸沸扬扬时,往往很难再用人情和小动作摆平麻烦。 就算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则天感念李家功绩,欲将此事压下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李钦载独自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看着眼前一簇簇争奇斗艳的鲜花和丛木,心情却越来越烦躁。 莫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李钦载其实心里窝了一团火,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各种不适应。 前世那些熟悉的亲人,朋友,各种人和事,一夜之间说断便断,换了谁都无法接受。 更别提来到这个世界后莫名其妙背上一口大黑锅,让李钦载情不自禁怀疑老天爷是不是非要玩死他才甘休。 出身权贵又如何?不愁吃穿又如何?如果让李钦载选择,他宁愿选择回到前世那个默默无名朝九晚九当社畜的平凡青年。 路上纵是再贫瘠,终归也是独属于自己的风景,不似如今这般,沿途纵是花团锦簇,不过是在走别人的路罢了。 站在景色幽美的花园里,李钦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被生活扼住喉咙的前世半生,纵使不被欣赏,依然跌跌撞撞成长,骤然来到这个崭新的环境,猝不及防间却要将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前世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还来不及狠狠拥抱告别啊。 李钦载叹了口气,来前若能饮一碗孟婆汤,或许不会有这么多不合时宜的感怀,浑浑噩噩又是崭新的一生。 感怀再多,麻烦还是要解决的,而且只能自己解决,不能牵累别人。 李钦载是个疏懒又清冷的性子,他不喜别人打扰自己的生活,更无意给别人带来麻烦。 先帝御赐之物被卖掉,那位买家胡商多半已不在长安,若欲寻回这件物事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这条路只能掐断。 朝野舆论四起,天子无法偏袒,李钦载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解决这桩祸事。 站在花园里许久,办法没想出来,倒是有了一股尿意。 左右环顾,这座宅子太陌生,找不到茅房。 不过无所谓,男人嘛,不但四海为家,也能遍地撒尿。 找了片半人高的矮丛,李钦载撩起衣衫下摆,一泡又急又黄的尿喷涌而出。 流量大,射程远,显然是一泡年轻力壮的好尿。 尿完抖一抖,打了个冷战,倦鸟归林,神兵入鞘。 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五少郎最近有点上火呀,要不要老朽帮您请个大夫瞧瞧?” 李钦载悚然一惊,后背冒出一层白毛汗。 赫然回头,发现一位穿着青衫的半百老头正盯着他的下三路,一脸深情款款的关怀。 李钦载下意识捂住脸,接着觉得不对,于是玛丽莲梦露式捂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你是谁?”李钦载眯着眼打量他。 老头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拱手道:“老朽吴通,府里的管家,五少郎您……” 怜悯地叹了口气,吴通心疼地道:“这几日二郎出手实在太狠了,好好的少年郎,竟被打糊涂了,老朽这就去请大夫给您瞧病,顺便把您上火的毛病也治了。” “二郎”说的是李钦载的亲爹李思文,就是昨夜毒打李钦载的那位中年男子,李思文是李勣的次子,家中下人皆以“二郎”称之。 李钦载果断推辞:“不用,我既没糊涂,也没上火……” 吴通幽幽地道:“五少郎莫诓老朽,您那泡贵尿黄得如此鲜明出众,且方圆半丈骚气弥久不散,怎会没上火?” 李钦载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似乎,确实,果然……不对,骚气不是形容内在的吗? 嘴角抽搐了一下,呵,又是前任的锅。 这家伙的私生活恐怕没那么纯洁,身子被酒色祸害得不轻。 认真打量着吴通的脸,这张老脸很普通,没有任何出众的特征,当然,更谈不上英俊,从他偷看自己撒尿的行为来看,或许人品也值得商榷…… “有事?”李钦载简洁地问道。 吴通恭敬地道:“二郎有请。” 李钦载心头一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这位亲爹大人该不会又要揍他吧?除了昨晚父慈子孝式对喷,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李钦载不想见他,但又不得不见他。 “嗯,我这就去。”李钦载转身就走。 吴通忽然叫住了他,神情古怪地指了指后面,道:“五少郎,您走错了,前堂在东面……” “啊,我知道,那边风景不错,看看风景再去见父亲。” 走了两步,吴通又叫住了李钦载,欲言又止,片刻后,轻声道:“二郎最近心思焦虑,五少郎多忍忍,朝中上疏参劾李家的人太多,陛下也有些扛不住了,闹到如此地步,咱们李家或许要付出些什么,才好对世人交代……” 李钦载皱眉:“付出什么?” 吴通迟疑半晌,语气愈发无奈:“祸事已然闯下,那尊飞马玉雕多半是寻不回来了,先帝御赐之物丢失,不能没个声响,若事情解决不了,怕是……五少郎要被问罪,老爷和二郎都无法偏袒。” 李钦载心头一悬:“问罪受何刑罚?不会杀头吧?” 吴通摇头:“那倒不会,李家三朝功勋之后,老爷尚健在,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杀李家的人,否则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 “那我……” 吴通叹了口气,道:“朝中有风声,若此事仍无法平息,陛下便不得不将五少郎拿问大理寺,或许会判个徙岭南,三五年不得还京。” 李钦载心头一松,不杀头就好,虽然这陌生的世界要啥没啥,但活着总比死了强,毕竟好死不如赖活,好吃不如饺子…… 岭南好,岭南有荔枝,有原始森林,有漫山遍野的猴子,还有穿着兽皮围着篝火烤人肉的当地土著,好一派田园牧歌世外桃源…… “吴管家,去拿根绳儿,我要吊死在家门口。” 第四章 男人担当 流徙千里不是游山玩水,不是自驾游,更不是浪漫的诗和远方。 在这个交通道路不便利,野生动物到处跑的年代,流徙千里算是比较重的刑罚了,很多犯人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半路就被野兽吃了,或掉下山崖摔死了。 就算命里吉星高照走到了流徙地,也只是庶民的身份,强迫性参与当地的劳动,不但会被当地人欺负,就连最基本的食物和医疗都无法保障,随便犯个头疼脑热便算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前世多少读过一些书,李钦载大致清楚流徙岭南代表着什么。 严格说来,流徙千里算是“半死刑”,人离开了长安,是死是活全靠生辰八字硬不硬。 对于即将到来的结果,李钦载内心当然是拒绝的。 磨磨蹭蹭来到前堂,父亲李思文已端坐堂内正在等他。 见李钦载走进来,李思文两眼一瞪,心头顿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这个儿子,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李思文的情绪总是十分丰富且富有层次感,从失望,到嫌恶,到愤怒,到冷漠。 没有任何积极的情绪,看到他内心便满满的负能量。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李思文仰天望月黯然长叹,生了这么个东西出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李钦载出生这二十年来,李思文的人生质量下降了一大截,血压倒是升了不少。 当年那个花开蝉鸣的夜晚,哆嗦前的那一刹若是果断抽身而退,将一囊子孙射在墙上,如今李思文的人生该是多么美妙快乐啊。 想到这里,李思文盯着李钦载的目光愈发不善,就连李钦载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分外刺眼。 李钦载浑然不觉亲爹此刻丰富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很平静地走到阶下,除履入堂,笨拙地朝李思文行了一礼。 “拜见父亲大人。”李钦载低声道。 李思文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直没动静。 李钦载垂着头,前堂陷入短暂的寂静,空气仿佛凝滞,父子间的气氛从未有过的僵冷。 良久,李思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御史台连上二十三道奏疏参劾李家,皆借飞马玉雕之事参劾你祖父,言其权柄过重,子弟骄纵,朝中已是一片沸腾,陛下与皇后都无法压下,逆子,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无声叹气,我真的只是背锅啊…… “是,孩儿知错。” 李思文一愣,对李钦载老实认错的态度感到很惊讶。 以前的李钦载可不会如此老实,不管犯下任何错,他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总能为自己的错误找到借口开脱。 定了定神,李思文又道:“今日清晨,陛下宣你祖父进宫,并赐宴,陛下与你祖父相谈甚欢,忆当年你祖父辅佐太宗先帝,为大唐社稷立下的赫赫功劳,天子感慨万分,流泪不止,连敬了你祖父三盏酒……” 李钦载不明白李思文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他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纨绔,朝堂的事完全不关心。 然而作为晚辈,李钦载明白自己必须还得充当捧哏的角色。 “然后呢?”李钦载问道。 “什么然后?” “陛下敬祖父大人三盏酒,然后呢?” 李思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然后,与天子饮宴之后,你祖父便告退出宫了。” 李钦载呆了半晌,事情说了个没头没脑,君臣就喝了一顿酒,聊了些闲话,就没了? 这跟千年后烧烤摊喝冰啤酒撸烤串顺便吹吹当年的牛逼有什么区别?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飞马玉雕之事……天子可有提起?” 李思文心头的火气腾地冒了出来。 “孽畜,你还有胆提此事!”李思文怒喝,然后左右环视,显然在寻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脸色一变,往后连退几步,说道:“父亲大人息怒,你若打我我便跑,正事可就聊不了了。” 李思文动作一凝,想到把这孽畜叫来的目的,顿时忍了三分火气。 重重怒哼一声,李思文重新坐了下来,冷冷道:“飞马玉雕一事,天子只字未提,与你祖父饮宴只忆当年太宗先帝风采,只说你祖父之功绩,饮宴便终了。”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一字未提?” 李思文嗯了一声:“一字未提,这绝非好事,恐怕天子也扛不住朝臣议论了……” 眼神复杂地看着李钦载,李思文道:“你当须有些准备,这一次你逃不过去了,流徙千里恐成定局,天子赐宴大约便是向你祖父透露此意,不日大理寺或许便要将你拿问。” 李思文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对李钦载竟是不打也不骂,而是萧然长叹。 “自幼你祖父与老夫对你宠溺过甚,由你任性胡闹,而你,结交的狐朋狗友越来越多,在外越来越跋扈,终于闯下弥天大祸,闹到不可收拾,今日之祸,是你的报应,也是我李家的报应……” “钦载,莫怪老夫心狠,对你,老夫已无能为力,但李家人丁众多,不能因为你而被牵累……” 李思文扭过头去,不敢直视李钦载的目光,黯然叹息道:“你……准备一下,过不了几日或许便有旨意,离家之后自己保重,三五年,三五年后……” 李思文说不下去了,李钦载的表情却一直很平静。 面前这位中年人是他的父亲,这位父亲当面说出了放弃自己的话。 但李钦载内心却毫无波动。 血缘无法否认,原本被亲人放弃应该很心痛很愤怒,可李钦载却并无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在他心里,眼前这位父亲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放弃自己,本就天经地义,能有什么情绪? 祸是自己闯的,责任当然由自己担。 不然呢?抱着李思文的大腿哀哀求告吗? 前世的李钦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混迹社会十余年,给上司折过腰,给客户陪过笑,酒泼脸上他仍笑得像个百依百顺的孝子。 交不起房租被房东扔出行李,独自蹲在阴暗的过道里,一边啃着冷冰冰的馒头一边没心没肺地给女朋友打电话说荤段子。 如果一个人死后墓碑上只能刻一个字,那么李钦载的墓碑上刻的一定是个“累”字。 种种经历说不上多么伟大,也无所谓屈辱,不过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承受的苦难。 无论再难再苦,无论多少次被人踩进泥土里,卑贱得不如狗,他都不曾向父母诉苦哀求。 成年后缩回伸向父母的手,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这一世,也是如此。 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父亲,李钦载忽然笑了,笑容从未有过的灿烂。 “父亲大人,孩儿明白了。我闯下的祸,我来扛,不牵累李家。” 李思文震惊地看着他,手捋青须的动作凝固不动。 此时此刻的李钦载表现出来的担当和成熟,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陌生,也心痛。 眼前的儿子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曾经闯了祸只知推诿耍赖求饶甚至打滚撒泼的少年,此刻却如一株雪中的松柏岿然不动,用挺拔的身姿告诉他,他担得起事。 脑海里的画面飞快闪现,从李钦载幼年的牙牙学语,到孩童时的任性蛮横,再到少年时的跋扈骄纵…… 唯独今日此刻的李钦载,教人分外陌生。 是因为这次闯的祸太大,大到不可收拾,无法挽回,所以一夜之间成长了么? 李思文压下心头的思绪,想到这桩麻烦的后果,顿觉心力皆失。 李钦载说完后便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前堂。 李思文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 “钦载。” 李钦载停下脚步。 李思文眼中的光彩像燃尽的灯油,渐渐暗淡。 “你若早一日有这般担当,老夫拼了性命也要保你下来……” 眼眶渐红,李思文低声叹息:“……迟了,太迟了。” 大错已铸,结局已定,再难挽回。 第五章 反复横跳 其实一点也不迟。 对李钦载来说,他的人生刚刚按下了重启键。 有一位千古名将的爷爷,有一位官居刺史的父亲,还有一位出身七宗五姓之一的母亲。 只论出身的话,简直是老天爷垂怜他前世的辛苦,特意赏赐给他新手小白简单级难度。 如果去参加科考的话,以李钦载的出身,只需在策论题目上写下《我的国公爷爷》或是《我的刺史父亲》,不管写得再烂,想必一定金榜题名,名列状元。 当然,出身显赫与此时李钦载面临的危机没啥关系,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麻烦。 李钦载走出前堂后,独自在偌大的宅子里散步,漫无目的,走哪儿是哪儿。 流徙是不可能流徙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流徙的。 所以他必须弥补这个大祸,平稳地度过这次危机,让生活回归平静。 李家的宅子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大唐立国后,高祖李渊封赏有功之臣,李勣因拥戴当时的秦王李世民有功,于是李渊赏赐了他这座宅院。 不仅是宅院,这些年李勣立的功劳太多,李世民和李治前前后后赏赐了他不少田地别院和食邑。 独自在宅子里漫步的李钦载不记得走了多久,这座宅院太大了,除了前堂后院,还有许多错落有致的花园,回廊,假山石,以及偏院和暖厅。 不识路的人第一次走在里面大多会迷路。 李钦载也迷路了,顺手逮住几个擦身而过的下人问路,下人惊惧莫名,如同被高年级恶霸勒索零花钱的小学生。 也不知这具身体的前任究竟在自家府里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每个下人看见他都如同见了阎王的催命帖似的。 在下人的指引下,李钦载终于来到前院。 站在自家正门口,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便打算出门看看。 麻烦虽未解决,但熟悉一下外面的环境也是应有之义。 正门紧闭,通常情况下,权贵人家的正门是不会打开的,除非是主人婚丧嫁娶或是跪接圣旨。 左侧的侧门开了一扇,门外整整齐齐列着两排部曲值守,大约二十来人。 部曲们身着铠甲,阳光下明晃晃的很耀眼。 他们手里各执兵器,皆是统一制式的横刀,还有两人斜挎着弓箭和箭壶。 李钦载稍一打量,抬脚便打算跨出门。 然而门口一名部曲却在他抬脚的刹那忽然拦在他面前。 李钦载一愣,那名部曲却垂头抱拳道:“五少郎可是欲出门?” “呃,啊,对,想出去转转。” 部曲垂头道:“五少郎恕罪,您不能出门,二郎有吩咐,罚您禁足了。” 李钦载呆住了:“禁足?” 随即李钦载明白了,也理解了。 闯了这么大的祸,全家都还陷在泥潭里,李思文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还会放任纨绔儿子满世界晃荡。 扪心自问,将心比心,换了李钦载有这样的儿子,也不用下什么禁足令,直接打断腿,连床都别想下。 轻轻呼出一口气,李钦载再次感受到父亲的慈祥…… “不让出门就不出,”李钦载干笑两声:“我就在门内看看外面的风景……” 部曲一声不吭地回到队列。 门内看风景根本啥都看不到,位于朱雀大街侧的英国公府,偌大的门庭外是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大约数十丈方圆,是被李家的部曲们圈起来了。 路过的商旅百姓只能远远绕过这片空地,尽管没有法律明文规定不准商旅百姓接近国公府正门,但小人物们的心理对权贵通常是避让的。 再加上门口的部曲们一个个挎刀执弓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商旅和百姓们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凑近给自己惹祸。 李钦载不怕,他算是国公府的少主人之一,惹了祸的少主人仍然还是少主人。 好奇地眨眨眼,李钦载看着部曲道:“我若跨出门去,你会打断我的腿吗?” 部曲一脸黑线,垂头抱拳道:“小人不敢。” 心里有底了,李钦载试探着将一只腿跨出门槛外,然后盯着部曲的脸色。 部曲皱了皱眉,没动弹。 李钦载收回腿,等了一会儿,又跨出一条腿,然后再收回。 见部曲仍然毫无反应,李钦载胆气一壮,索性整个人跳出门槛,又飞快跳回,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 哎,我跳出来啦!哎,我又跳回去啦!怎么样?你打我啊…… 门外的部曲们脸色越来越黑,面面相觑各自一脸的无奈。 多无聊的少主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李钦载确实是无聊,但也算在表达自己内心不满的态度。 有的鸟是关不住的,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反复横跳许久后,李钦载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微微喘息盯着门外的部曲们。 部曲们气势很威武,作为大唐排名第一的名将麾下,李勣府上的部曲自然也非同一般。 每个人都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队列中,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可从他们岿然如山般的身姿里,却仿佛能闻到战场上的血腥味。 那是一股百战余生的气势,对生命的漠视,对战功的渴望,以及对指挥者毫不迟疑的服从。 仔细打量他们后,李钦载顿时察觉到,这些部曲一定是跟随李勣南征北战多年的百战老兵。 平日里他们只是国公府内的部曲护院,一旦跟随李勣上了战场,便是无坚不摧的贴身亲卫,战事关键之时必须一马当先充当尖刀突进的角色。 大唐对外战争打下来的每一寸疆域,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无论身处现代还是唐朝,李钦载对军人还是非常敬重的。 于是李钦载试着跟部曲们结交。 “你叫什么名字?”李钦载指着刚才拦他的那位部曲问道。 部曲抱拳道:“小人刘阿四,是今日正门值守部曲的队正。” “幸会幸会,在下李钦载……” 刘阿四一脸莫名。 谁不知道你是李钦载?你的混蛋之名整个长安都有口皆碑好不好。 尤其是最近干的这件混蛋事儿,先帝御赐之物竟敢偷出去卖钱……啧! 唯一奇怪的是,这位五少郎似乎转了性子,以前对他们这些国公府的部曲根本不搭理,有时候不满意了动辄打骂。 然而今日却主动攀谈,还自我介绍。 看来府里今早传出来的流言并非虚妄,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五少郎一泡贵尿泛黄上火,从五少郎此刻判若两人的表现来看,他岂止是上火,简直是上头。 李钦载浑然不知刘阿四的腹诽,仍然和煦地与他聊天。 “阿四兄……” 刘阿四惶恐行礼:“卑贱行伍军汉,不敢当此称谓,五少郎万莫折煞小人。” 李钦载随和地道:“哦,阿四,家里几亩地?娶婆娘了没?” 刘阿四垂头道:“小人这些年积累微末战功,大将军给小人分了二十亩永业田,就在渭南县郊,咱家的庄子里。三年前娶了婆娘,娃儿两岁了。” 李钦载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干巴巴的聊天话题。 李钦载问得零零碎碎,刘阿四回答得战战兢兢,聊天氛围实在算不上愉快。 没多久,李钦载有些索然无味了,在这个阶级森严的年代,两个阶级不对等的人聊天注定不会太融洽的。 起身拍拍屁股正打算离开,李钦载却看到了刘阿四和部曲们挎着的横刀和弓箭。 突然对唐朝的兵器有了些许好奇,李钦载指着刘阿四腰侧的横刀,道:“这是你们自己打造的,还是军中发给你们的?” 这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刘阿四很痛快地道:“回五少郎,咱们大唐的兵器很繁杂,有些府兵家中尚宽裕,可自寻铁匠打造兵器,受召入伍后军中不怪罪。” “有不宽裕的府兵,亦可请队正下发,不过发下来的兵器可就有点不称手,两军对战之时,兵刃易豁口卷刃,影响杀敌。” “小人和袍泽们皆是大将军亲卫部曲,兵刃自是大将军发下,故而制式一致。” 李钦载哦了一声,仔细端详着众部曲的兵器,然后目光落在两名背挎弓箭的部曲身上。 “弓箭呢?也是我祖父发的?” “是,大将军请工匠精制而成的牛角弓,可致百步之外。” 李钦载好奇道:“百步是多远?” 刘阿四的文化水平基本等于零,这个问题实在难以用言语回答,抓耳挠腮之后,索性在李钦载面前跨了一步,然后又跨了一步。 “五少郎,此为‘一步’,百步便照此量丈。” 李钦载皱眉:“不对,你明明走了两步。” 刘阿四无奈地道:“跨一下名为‘跬’,跨两下方为‘步’,自古便是如此丈量的。” 李钦载愕然,然后顿觉讪讪。 丢脸了,学识丰富的现代人居然连常识都不知道。 古文里其实早就说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所谓“跬步”,“跬”只算半步,跨两下才算完整的一步。 看了看刘阿四跨出的那一步的距离,李钦载目测一步大约算前世的一点二米左右。 那么百步便是一百二十米,所以唐朝弓箭的有效射程是一百二十米? 这个……似乎有点弱呀。 李钦载目光闪动,摸着下巴思忖起来。 第六章 下旨流徙 明明身上背了一桩大麻烦,李钦载居然还有闲心计算唐朝弓箭的射程,实在是心大。 前世零零碎碎看过一些央妈的科教片,里面说起古代的弓箭射程,较为原始的都是一百米出头,经过宋人的改良后,射程才有了长足的进步。 而如今唐朝的弓箭射程,显然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阶段。 李钦载依稀记得,如果在弓弦和弓臂之间加装一个小玩意儿,射程至少能翻倍。 射程能翻倍的弓箭,若被如今大唐的君臣们知晓,应该……或许……能抵罪……吧? 如今的大唐正是生机蓬勃的时候,军队锋芒毕露,李治更是野心勃勃,暗暗憋着一股劲儿誓要超越太宗先帝,走出父亲文治武功的影子。 军中将士对开疆扩土的渴求甚至大于贞观朝时期,若是战场上了多了一件射程翻倍的远程利器,对天子和军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对这个世界不熟悉,李钦载不确定如今弓箭的射程是否真的只有百步。 “百步是军中所有弓箭的射程?有更远射程的弓吗?” 刘阿四想了想,道:“有五石强弓,数量不多,皆是军中壮硕之士所执,射程可至一百四五十步开外,不过百步以后的准头……” 刘阿四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显然百步以外的准头,只能靠运气了。 “确定没有百步以外兼具准头的强弓?”李钦载追问道。 刘阿四坚定摇头:“确定没有,小人不敢与五少郎妄言。” 李钦载呆怔半晌,久久没出声。 刘阿四不自在地咂了咂嘴。 今天的五少郎表现很奇怪,上火的少主人不去吃药,反而在大门口与他们这些行伍军汉干巴巴地聊着没有营养的天。 “咳,五少郎,听吴管家说,晒干的菊花和甘草每日少许泡水,服之可令……嗯,可令贵尿清澈如泉。”刘阿四迟疑着建议道。 李钦载回神,愕然道:“啥贵尿?啥尿那么贵?” 刘阿四尴尬道:“小人不知,是吴管家说的,府里人皆知吴管家前些年不知结识了哪位高人,授了他一手治上火的皮毛本事,从此以后吴管家在府里四处寻摸,专找上火的人下方子……” 李钦载点头,难怪那个老不正经的偷看他撒尿,也不怕长针眼…… 没营养的聊天结束,李钦载与刘阿四招呼了一声后,转身回了后院内宅。 刘阿四长松了一口气。 这位五少郎自从闯了大祸被二郎断断续续教训数次以后,无论性情还是为人都变得好奇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令人难以适应。 看着李钦载的背影,刘阿四摇了摇头。 不知五少郎为何性情大变,这种变化对他们这些部曲家将来说,自然比以前平易近人多了,他们也欣见其成。 然而,五少郎终究闯下了弥天大祸,牵累了整个李家,连老国公都被朝臣们参得灰头土脸,不知如何应对。 这两日府里下人之间流言四起,这桩劫难五少郎怕是躲不过去了,或许过不了几日,便有天子的旨意下来,五少郎流徙千里的结局断难改变。 盯着李钦载快要消失的背影,刘阿四叹了口气,低声嘟嚷道:“可惜了……” ………… 回到内宅自己的卧房,李钦载命人取来纸笔,然后关上房门,整日未出,连膳食都是丫鬟送进去的。 一直到深夜,李钦载都在房内写写画画,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画什么,有胆大的下人小心贴在屋外听墙根,只听到屋子里的李钦载忽而低笑,忽而暴躁如雷,将纸撕碎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胆大的下人猫着腰捡回李钦载扔出窗外的纸,展开拼凑后,发现上面画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是某个部件的图纸。 其形状又扁又长,中间有凹槽,还有机括,两端有卡扣槽,一头大一头小,平视过去扁平如同鸭嘴,上下之间还卡着一个机簧。 下人不知五少郎究竟在干什么,正聚在一起窃窃议论之时,屋子里的李钦载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然后房门打开,李钦载走了出来,命下人速速寻找军器工匠。 李家本是将门,家主更是大唐排名第一的名将,国公府与军器监的官员自然有着良好的关系。 军器监的工匠很快被请来。 李家前院的一株榆树下,军器监工匠恭敬地垂手站在李钦载面前,李钦载手拿一张图纸正在详细讲解。 前院不远处的回廊下,照壁外,堂柱内,李家的下人们三五成群聚集,盯着不远处的李钦载和工匠议论纷纷。 一位养尊处优的权贵纨绔,一位朴实业精的军器工匠。 两个人凑在一起说事,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根本完全不搭嘎好不好。 前院内,李钦载口干舌燥讲解小半个时辰,工匠却仍然一脸懵懂。 “呃,少郎君恕罪,老朽愚钝,此物……究竟有何作用?”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增加弓箭的射程,一百步的射程变成两百步,战场上两军对阵,咱们优于敌军一半的射程,它不香吗?” 工匠赫然睁大了眼:“能增一倍的射程?皆因此物?这……少郎君,此为军中大事,可不敢戏言。” “我骗你有钱赚?”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图纸就在这里,按图打造机件,就知我所言真假了。” 工匠将信将疑,碍于李钦载的身份,还是恭敬地应了。 “材料很重要,记住弓臂一定要用山桑木所造,弓弦六材,干、角、筋、胶什么的,料要用足,使之至少拉满八石而不崩,这些你应该懂吧?” 工匠恭敬点头:“小人懂的,军器监内有现成的八石强弓,取之稍微改造一番便可。” 迟疑着指了指图纸上的机件,工匠小心地道:“此物若装备强弓上……果真能至二百步?” 李钦载信誓旦旦道:“用你项上人头发誓,一定能!” 工匠大惊,颤声道:“小人……的项上人头?” 李钦载认真脸:“此等机密大事既然被你知晓,你我当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总不能用我的项上人头吧?” 工匠脸色顿时苍白。 坏了!上了贼船! 此子有口皆碑的混蛋之名果真非浪得虚名,随便一刨便是个大坑。 见工匠浑身抖如筛糠,李钦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逗你的,你尽力便是。” 工匠筛糠的节奏顿时松缓,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少郎君真是……呵呵,风趣得紧。”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嗯,“风趣”的评语显然发自工匠内心,非常的诚恳,他get到自己的笑点了,他懂我。 “图纸都明白了吧?回去连夜赶工做出来,想必你知我如今有麻烦在身,很可能被判流徙千里,若流徙千里前你仍未完工,我便拉你一同流徙千里。” 工匠干笑道:“少郎君又风趣了……” 李钦载严肃地盯着他,道:“不,这句是认真的。” 工匠又开始筛糠,身躯颤抖行了一礼:“小人定尽全力!尽死力!至迟明日上午便可造出!” 李钦载正要说什么,忽闻正门外一阵喧闹,扭头望去,原来是老爹李思文从外面回来了。 吴管家和下人们纷纷上前牵马坠蹬,恭敬地招呼问好。 李思文面无表情,入了侧门,绕过照壁,便朝前院走来。 李钦载亦多少了解了一些这个世界的规则,长辈晚辈父子之间是必须执礼如仪的。 于是李钦载也起身,朝李思文躬身行礼:“孩儿见过……” 话没说完,李思文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当他如空气般,彻底无视了他的行礼。 李钦载也不尴尬,只是叹了口气。 这位父亲是真的对自己失望透顶了,漠视已是他最大的慈悲。 殷勤陪同李思文往内宅走去的管家吴通同情地看了李钦载一眼,仍旧屁颠颠地送李思文入内宅。 离开李钦载的视线,绕过前堂,来到后院花园幽道处,久不出声的李思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为何有工匠在家?那孽子又想作甚?”李思文冷冷问道。 吴通陪笑道:“五少郎约莫琢磨出了什么新奇的物事,召军器监的工匠制作呢。” 李思文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孽子!闯下如此大祸仍不消停!军器监为国造器,何时轮到这纨绔膏粱召用了?混蛋至极!” 父子间的恩怨,吴通不敢插嘴,只得讪然而笑。 “吴通,传老夫的令,让工匠回去安分当差,不得陪这纨绔子胡闹!” 吴通只好唯唯应了。 ………… 旨意来得比想象中的更快。 日前李治在太极宫宴请李勣,大约算是含蓄地提前打招呼了。 那顿御宴的意思便是,朝臣议论太难听,朕扛不住了,对不起,你家那五孙子老子要办了他! 从御宴后出宫回家,李勣一直未见李钦载,显然也已无奈地接受了事实。 既然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李治来说,赶早不赶晚。 毕竟朝堂上的议论声参劾声已越来越大,可谓官怨沸腾,若天子碍于李勣的功绩而拖着迟迟不办,对皇权皇威也是一种损害。 第二天大清早,英国公府突然正门大开。 一位穿着绛紫官袍的宦官双手高高托举着一份黄绢圣旨,抬头昂然走进国公府内。 李家除了在外为官的李勣长子李震,孙子李敬业李敬猷外,府中自李勣以下,包括李钦载在内皆出迎跪接圣旨。 宦官徐徐展开圣旨,前院香案后,气氛陡然紧张凝滞起来。 一番佶聱难懂的古文被宦官宣念出来,从李家人难看的表情来看,圣旨的内容显然不是夸李钦载长得帅人品好。 宦官宣念过后,飞快地扫了接旨人群中的李钦载一眼,然后堆起笑容将李勣扶了起来,不停地躬身行礼。 李钦载混杂在人群里,听到身旁李家人的窃窃议论后,李钦载明白了。 英国公李勣之孙李钦载,其行丧德,其性桀骜,心性寡薄,不敬先帝,藐视皇威,着令即日徙岭南,五年不得还京。 第七章 峰回路转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名震千年的名将爷爷李勣。 见到的只有他的背影,他领着全家在前接旨。 直到宣旨的宦官离开,李勣才缓缓转过身。 李钦载混在一群不肖子孙里,终于第一次看清了爷爷李勣的模样。 李勣不到七十岁,身材颇为魁梧,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便袍,须发皆白,狮鼻阔口,宽面大耳,不言不笑一脸威严。 目光随意瞥处,却如一柄利剑横扫千军,令人不自禁敬畏莫名。 名将风采,果真非同凡人。 送走了宣旨宦官,李勣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李钦载身上。 李家孙辈五人,一窝的不肖子孙,但李钦载这个五孙子在不肖孙辈里可谓一骑绝尘,旁人拍马难及。 从孩童时便能看出他的乖张跋扈性子,长大后果真愈发不可收拾,从小到大闯过的祸不计其数。 李钦载孙辈排名第五,是孙辈里最小的一个,虽然在外恶行无数,但胜在嘴甜会讨好长辈,年节之时懂得对长辈献殷勤,以往李勣对他颇为宠溺。 然而家人长辈的溺爱,自身的不知收敛,终于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祸。 盯着李钦载的目光微沉,李勣冷着脸一言不发。 良久,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李勣冷声道:“旨意已下,断难回天。门外已有官差等候。钦载,收拾一下随官差上路吧……” 顿了顿,李勣叹息道:“往后数年,你……好自为之。” 李家长辈和兄弟的目光纷纷聚集在李钦载脸上,目光各异,复杂难明。 李钦载面色平静,对这个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 旁边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男人拍了拍他肩,叹道:“景初莫怕,祖父尚在气头上,朝中议论亦在风口,待风声平息后,我再帮你向祖父大人求情,使你早释归京……” 李钦载默然。 说话的人名叫李敬真,孙辈排行第三,是李钦载的堂兄,李勣长子李震之子。 “景初”是李钦载的表字,男子但凡读过一些书,年过弱冠后通常会被长辈赐取表字,“景初”的表字便是李勣亲自取的。 表字一般被同辈兄弟和好友称呼,长辈则可称其大名或表字,看个人习惯。 从李敬真安慰的话语来看,李家孙辈之间还是颇为祥和友爱的。 ——或许大家都是同样的混蛋,李钦载只不过在混蛋的圈子里比较优秀而已。 不远处,父亲李思文定定地注视着他。 李钦载心中忽有所觉,抬头瞥过,与李思文的眼神相碰。 李思文飞快收回了目光,阴沉着脸转身离开,却是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说了。 李钦载苦笑。 好吧,黑锅扣在头上,就得认。 李钦载默然回到自己的卧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然后打开房门。 房门外,管家吴通正等着他,见他出来,吴通双手递上几块十两重的银饼,往他的行李包袱里塞去。 一边塞一边红着眼眶絮絮叨叨,这块银饼是三少郎悄悄送的,那块银饼是老国公着人送来的…… 您父亲也偷偷送了一块银饼,只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是他送的,既冷还热的样子惹人心疼…… 吴通擦着眼眶又嘱咐,门外押送的官差也已被打点过,五少郎路上断不会受委屈,没人敢让李家的少主人受罪。 少郎路上若有求,尽管吩咐官差去办便是。 李钦载苦笑着拎起包袱便走,包袱有点重,大多是银饼的重量。 吴通边哭边送,从卧房到正门一路唠叨叮嘱个不停。 国公府正门外,果真有两名官差在等候,见李钦载出来,官差上前恭敬见礼,并主动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包袱行李。 流徙归流徙,但李家五少郎仍是五少郎。 纵然被判流徙千里,以官差的微末身份,也断不敢将李钦载当成犯人看待,反而像两个贴身小厮一样殷勤照顾周到。 李勣和李思文回了内宅,李家众人却聚集在正门相送。 李钦载目光期待地在门外扫过,未曾见那位军器监工匠的身影,显然自己发明的射程翻倍的强弓还没制作出来。 心里有些失望,但旨意已下,片刻不得耽误。 李钦载跨下正门外的石阶,举步欲行,却忽然顿住,想了想,转身朝李家门楣躬身长长一揖,然后朝送别的众人微微一笑,转身上路。 两个时辰后,已是正午时分。 此时的李钦载在官差的押送下,已经出了长安城,朝南方而去。 一路皆是步行,“流徙”的判决不可能让他太轻松,步行是基本操作,骑马坐车想都别想。 这是判罪,是刑罚,不是让你追寻诗和远方的,从长安到岭南,一两千里的路程,你就慢慢走过去吧。 直到走出长安城,离城门越来越远,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已在视线中缩小,模糊,直至不见,李钦载终于完全失望了。 那个该死的工匠难道真放了自己鸽子? ………… 午时过后,军器监那位工匠终于摇摇晃晃出现在李家门口。 李钦载的图纸画得很详细,无奈从图纸变成现实不是那么容易,很多机件需要细心制模打造,一分一毫都不能马虎。 工匠忙活了一整夜加一上午,终于赶在午时后将李钦载设计的强弓造出来了。 昨日李钦载的威胁言犹在耳,工匠不敢耽搁,一夜没睡的他着急忙慌来到李家门口,求见五少郎。 谁知门口职卫的部曲告诉他,清晨宫里来了旨意,五少郎已被押送出京,流徙岭南了。 工匠大惊,然后吓得手脚冰凉。 昨日五少郎威胁说,若他流徙岭南,一定会拉着工匠同去。 此刻五少郎已然上路,那么李家会不会真的给他安个罪名,拉着他一同上路? 工匠热爱长安,工匠不想上路…… 双手捧着刚刚制造出来的强弓,工匠扑通一声跪在李家正门外,带着哭腔大声道:“五少郎所托,小人已造出来了!小人代五少郎为国献利器!” 门外的部曲吓了一跳,见工匠双手高举着一张形状古怪的弓箭,跪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部曲们面面相觑。 名叫刘阿四的队正皱了皱眉,上前喝问工匠。 工匠跪在青石板上泣不成声:“此物为五少郎所创,射程远超强弓,不但可至二百步外,还能不失准头,小人试过,五少郎所言不虚,确是国之利器,求大将军明鉴,此物当可抵五少郎之罪啊!” 工匠与李钦载不熟,本不该帮他说好话,只是害怕自己也被李家寻个由头流徙千里,于是果断自救。 自救首先便要救五少郎,五少郎若被撤销流徙之罪,工匠才能平安。 刘阿四听到可抵五少郎之罪,面色顿时一紧,急忙接过工匠手中的强弓,打量一番后,果断转身朝门内跑去。 很快,那张新制作出来的强弓落到内宅李勣的手上。 刘阿四垂手恭敬地站在李勣面前,李勣一双威严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张强弓,对它的古怪造型颇为好奇。 听到刘阿四说是李钦载所创,眼神更是不可思议。 “能至二百步外?还能不失准头?呵,开甚玩笑!老夫一生在军中,历经大小无数战,却闻所未闻。”李勣摇头苦笑。 刘阿四站在李勣面前,却不敢多一句嘴。 李勣的目光仍未离开这张强弓,嘴里淡淡地道:“钦载为了脱罪,倒也煞费苦心,只是殊为幼稚,如此一戳便破的借口,怎能助他脱罪?” 刘阿四忍不住了。 昨日李钦载与他折节屈尊相谈,尽管两人的聊天有点干巴,算不上融洽。 但李钦载性情突变,平易近人的新形象还是令刘阿四颇为欣然,对李钦载的印象自然也直线上升。 如此和煦可亲的少主人,刘阿四打从心底里希望他留在长安,莫遭那流徙千里的大罪了。 于是刘阿四忍不住开口道:“大将军明鉴,小人愚钝,也知此物看似不同寻常弓弩,其中增加的机件颇为奇巧,或许……大将军可试一试,若真能将弓箭射程翻倍,对大唐来说自是一桩大喜之事!” 李勣抬眼朝他一瞥,刘阿四顿时后背冒了一层冷汗,硬着头皮垂头恭立。 端详这张强弓许久,李勣忽然道:“阿四,后院寻个宽敞之地,老夫试一试此物。” 刘阿四顿时喜出望外,急忙应是。 李家后院一块空置的草地上,一群部曲执兵肃立,刘阿四用脚丈量出两百步的距离,然后站定抬臂,朝两百步外执弓的李勣示意。 李勣眯眼测量了一下刘阿四所立的距离,然后缓缓抬弓,将一支翎羽箭矢放进机件的凹槽里,慢慢拉动机簧。 刘阿四将一片翠绿的树叶贴在一棵杨树的树干上,然后退后几步。 李勣面沉如水,强弓拉至满月,本来李勣已老迈,八石的强弓很难拉开。 只是李钦载所创的强弓颇为精巧,弓弦扣在机簧上拉动,竟是省力许多,一张强弓毫不费力便拉满了。 调整呼吸节奏,瞄准,放箭。 嗖的一声,箭矢如流星坠地,激射而出。 电光火石间,咚的一声闷响,箭矢直中树叶,并穿透杨树尺余,只留半截翎羽箭尾颤巍巍晃动,显然仍有余力可贾。 一箭射出,周围的部曲们情不自禁欢呼叫好,齐喝大将军威武。 李勣却呆怔住了,垂头盯着手里的强弓半晌,再抬头看了看两百步外那支入树尺余的翎箭,眼神渐渐震惊,不敢置信。 两百步外,穿杨而过。 李钦载所言不虚,果真将如今的弓箭射程翻倍,而且翻倍有余。 更甚者,两百步外能精确命中那片树叶,可见射程翻倍之余,箭矢亦不失准头。 足足增加了一百步的射程,若在战场上两军对阵,多出来的射程该会占据多少先机! 攻城战也好,平原遭遇战也好,翻倍的射程足可增加战事三成的胜率,这是占敌于先,这是对敌军碾压性的打击! 耳中听着部曲们的欢呼声,李勣却面容沉静,抬手习惯性地捋一捋花白的长须,只是捋须的手微微颤抖,显示他此刻内心很不平静。 沉默许久,李勣忽然道:“阿四,此物……果真是钦载所创?” 刘阿四忍住心头的喜悦,垂头道:“门外的工匠说,此物确是五少郎所创,工匠只是按图打造。” 李勣摆了摆手,沉声道:“召工匠来此,老夫有话要问他。” 第八章 天家夫妻 被老国公亲自接见,工匠既荣幸又紧张,惴惴不安地来到李勣面前。 对李勣的垂问,工匠知无不言,从李钦载给他图纸,到如何讲解制作此弓,再到在军器监如何制作,制作后如何亲身一试。 甚至连李钦载威胁他一同流徙的流氓论调也原样复述出来,老老实实一字一句,不打一丝折扣。 李勣捋须一直微笑聆听,偶尔忍不住发出笑声,随着工匠的述说,李勣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显然心情越来越好。 工匠说完后神情忐忑地站在一旁,李勣眼睛半阖,不知在思索什么。 以前李钦载的种种顽劣不堪的表现,如今李钦载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创出一种新式利器如同信手拈来般随意。 李勣陷入了深思,他在思索自己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孙儿。 太令人震惊了,一个整日闯祸的纨绔膏粱,一夜之间造出一种完全超越当今的国之利器。 是偶有所得,还是情急而发,或是平日韬光养晦,危急之时才逼他不得不稍露锋芒? 良久,李勣忽然大笑:“误打误撞也好,厚积薄发也好,这孽障倒是躲了一场劫难,哈哈!” 旁边的刘阿四神情也激动起来,他听懂了李勣话里的意思。 转眼一瞥,李勣问道:“钦载此时应已离京多时,往金州方向赶路了吧?” 刘阿四垂头道:“是,按脚程来算,应已离开长安一个多时辰了。” 李勣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闯了如此大的祸,也该遭点罪。不急,让他再多走走,老夫进宫一趟。” ………… 太极宫门外,宫禁森严,甲士如雨。 一队队铁甲将士在宫门外执戈巡弋,宫楼上旌旗招展,宫门紧闭,龙首昂天,像一只正在休憩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李勣的国公仪仗来到宫门二十丈外停下,李勣下马,接过部曲递来的那张强弓,垂头打量强弓片刻,嘴角微微一笑。 然后李勣整了整衣冠,露出肃然端庄的仪态,双手捧着强弓,跪在宫门外,沉声道:“老臣李勣,恳乞面圣,为国献利器!”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门外,犹如洪钟大吕,久久不息。 一炷香时辰后,紧闭的宫门开了一线,一名宦官缓缓走出,昂然道:“奉旨,天子召见英国公。” 李勣起身,仍保持着垂头恭敬的姿势,首先将手中的强弓双手递给宦官,由宦官交给宫中禁卫将领护送至天子明堂。 跟随宦官慢悠悠地走进宫门,他的步姿端庄,迈出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位至国公,军方第一将领,官爵已是人臣之巅。 然而在这偌大巍峨的宫阙前,李勣仍维持着如履薄冰的姿态,丝毫没有军队将士面前杀伐果断令出如山的猛将虎威。 一个时辰后,李勣空手走出了太极宫,脸上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无波。 刚才在太极宫里,李勣双手奉上了李钦载独创的强弓。 天子李治正与武后在承庆殿欣赏百戏歌舞,李勣入殿后,两位天家夫妻档为表尊重,特意下令停了歌舞,帝后二人整肃衣冠,以礼相见。 李勣入殿后献上强弓,并为二人详细讲解,特意强调此物射程倍于如今军中弓箭。 李治虽非马上天子,可也自小在李世民身边长大,与贞观时的诸多名将熟稔,对军事自然不陌生。 他很清楚大唐多了一件射程翻倍的远程兵器,对以后大唐征伐四方蛮夷的战事是何等重要。 李勣讲解过后,李治不由龙颜大悦,兴致勃勃下旨殿外试射。 两百步外,禁卫将领手执强弓不偏不倚射中了靶心,李治震惊之余,不由仰天大笑。 兴奋过后,李治兴冲冲问起新式强弓为何人所创。 李勣这才不慌不忙说出是自己的孙子李钦载独创,并请军器监工匠打造而成。 李治听到李钦载的名字,表情顿时变得古怪,飞快与旁边的武后对视一眼。 李勣未等李治发话,反而突然跪地恳乞。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勣并非为孙子李钦载将功折罪,反而请求天子不改成命。 李钦载造出强弓确实是功,但他偷卖了太宗先帝御赐之物亦是大罪。 功可赏,罪不可饶。罪民李钦载仍须流徙岭南,不可释回,否则难掩朝堂议论,亦令天家皇威受损,令李家功勋之族蒙羞。 听到李勣严正的请求,帝后二人有些意外。 原以为李勣是来给孙子求情,没想到居然给了孙子一记背刺…… 李治目光闪动,也不当面答复李勣,却跟这位三朝功勋名将扯起了家常闲话。 一通闲聊后,李治收下了那张新式强弓,帝后二人客客气气将李勣送出了宫。 宫门缓缓关闭,李勣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 三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李治低头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强弓,不知在想什么。 身旁的武后与李治夫妻多年,又比李治大四岁,妥妥的御姐。 如今的李治正当壮年,夫妻联手刚刚除掉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重振了李氏皇权,天下臣民愈渐归心。 而此时的武后,还没有生出翻天的心思,夫妻二人无论生活还是事业,都是齁甜齁甜的蜜月期。 见李治垂头沉思,武后眼睛眨了眨,轻声道:“陛下,英国公所献之物非凡,若装备大唐军中,必增战事胜算,明明可以借此物为他的孙儿抵罪,英国公为何……” 李治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低声道:“老狐狸心窍多得很,有些话只能由朕来说,他若说出口,可就不占理了。” 武后当然也是个成了精的女人,早就明白了李勣的意思,但还是掩嘴笑道:“陛下聪慧至极,若非陛下点破,妾还以为他真打算大义灭亲呢。” 李治被捧得很舒坦,目光仍盯着手里的强弓。 武后也看着他手里的强弓,迟疑片刻,道:“陛下,此物……莫非真是英国公之孙所创?妾听说,英国公那位五孙儿的名声可……” 李治淡淡地道:“不管是真是假,英国公的意思朕已明白了。” 武后轻笑道:“陛下欲释归此子?” 李治笑道:“敢将先帝御赐之物典卖,此子倒也是个非凡人物,朕虽比不得先帝文治武功,但胸襟之宽博自问还是不输先帝的,左右只是个物件儿,丢也就丢了吧。” 武后也笑道:“陛下既已决定,妾愿代陛下拟旨,释归李钦载。” 一个时辰后,一骑快马从太极宫飞驰而出,直追李钦载离京的方向而去。 第九章 免罪释归 长安至金州的大道上,李钦载累得快断气了。 走路,无论是漫步还是快走,前世都是被世人推崇的锻炼方式,但李钦载却觉得这种方式简直比凌迟还痛苦。 离开长安城才半天,两名官差押送他才走了十几里,李钦载就觉得双腿已不属于自己了。 又酸又麻,脚上也许还磨出了水泡,走几步就钻心的痛。 回首来路,三人根本没走多远,连长安城的轮廓都清晰在目。而李钦载却像一条离了水的死鱼,翻着白眼浑身都痛。 走一两百步便往地上一倒,要求休息,这一休息至少半个时辰,在两位官差千请万求之下,才懒洋洋起身,闲庭信步般再走几百步…… “买三匹马,咱们一路骑到岭南不行吗?买马的钱我请了,到了岭南我还可以请你们吃荔枝,睡母猴子。”李钦载如豪客般大方。 官差脸色难看,大约是睡母猴子这个领域实在太过猎奇,心理难以接受。 “五少郎恕罪,这个……真不行。” 另一名官差也陪笑:“五少郎您大量,莫为难小人,‘流徙’之罪,按律是必须步行的,若被沿途官差揭举,五少郎少不得又被朝官参劾,咱们二人也会被问罪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此刻的他总算明白西游记里那个唐僧的感受了。 明明骑在猴子的脖子上一个筋斗云便能搞定的事,唐僧居然踏踏实实骑着白龙马走了十万八千里,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老实和尚。 现在李钦载明白了,不是唐僧不想,而是怕被天上的菩萨发现作弊,顺手一记九天神雷轰下来,十世金蝉子瞬间变成十世死蝉子,取经的事只能留到十一世了。 所以说,人生如游戏,可以无限复活,但最好别带外挂。 “真靠双脚走过去的话,可能没出关中我便已死在路上,二位只能带着我的遗体去岭南找风水宝地埋了……”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想请亲朋好友吃席都没机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不让我买马。”李钦载不死心地劝道。 官差脸色难看,但仍然坚定拒绝。 李钦载叹了口气,通过不停的劝说和试探,他明白了两位官差的底线。 看来买马真的不行,在他们眼里,马就是他们的小姨子,自己不能骑,外人更不能骑。 非常的尽忠职守,对权贵子弟不失恭敬,但仍能坚守原则。 搞得李钦载也不得不假装自己是个道德高尚的人,都不好意思拿银饼贿赂他们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 李钦载有些不淡定了。 他根本没打算真的走到岭南,离开长安后一路磨磨蹭蹭,只是为了等一个消息,以及一个貌似可能放了自己鸽子的该死的工匠。 天色越来越晚,李钦载也越来越不安。 若今日长安城还没有好消息传来,难道今晚要在这荒郊野外露宿? 夏天的野外蚊子很多的,这个年代野生动物应该也不少,一身灰土汗渍的又没地方洗澡…… 无论环境多么艰苦,李钦载的生活质量不能低,家徒四壁的斗室里,也要摆上一朵鲜花,那是不辜负人生的一种态度。 “天快黑了,今日怕是走不成了,我决定,就地扎营。”李钦载宣布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苦着脸应了。 照这脚程走下去,走到岭南怕是大半生过去了,临终之时儿孙问自己这辈子干了什么,自己怎么回答? 我就送了个犯人去岭南,一辈子就过去了,嗷~~ 李钦载就地盘腿而坐,很自然地开始指派任务。 “你,去附近打猎,弄点野味来。你,去拾柴生火搭篷,烧点热水来,我先泡个脚。” 两名官差叹着气,不敢反抗,老老实实按李钦载的吩咐行动起来。 刚动起来,三人却同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名官差莫名对视,李钦载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三人的视线内。 马上一名披挂铁甲,禁军打扮的骑士风驰电掣而来,飞驰中见到前方李钦载三人,再打量了一下他们的服色,骑士大喜,立即勒马。 “前面可是英国公贵孙李钦载当面?”骑士大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正是。” 骑士大声道:“奉旨,李钦载免其罪,可令释归回京!” 李钦载表情平静,似乎对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并不意外。 两名官差却震惊了,二人呆愣许久,接着大喜过望。 流徙千里对押送的官差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酷刑?此时刚出了长安城便释归,官差自然也免了一场辛劳。 “恭喜五少郎!”官差忙不迭朝李钦载躬身道贺。 李钦载伸了个懒腰,悠悠道:“我宣布,今日长安京郊半日游圆满结束,回家!” ………… 从京郊回到长安城很快。 李钦载打死也不愿再走路,跟传旨的骑士商量了很久,最后一把铜钱塞进骑士怀里,骑士一脸无奈地将李钦载拉上马。 一匹马载着两个人,飞快赶回了长安城,进城时才刚刚天黑。 至于那两位苦命的官差,恕李钦载无法照顾了,自己走回城吧。 英国公府内,下人正用长杆挑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将它们挂在正门的廊檐下。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光线昏暗的国公府外,一道略显落寞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空地外,正出神地盯着国公府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 身影孑然独立,融入昏黄与黑暗的光影里,独特却又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夜府外值守的部曲队正仍是刘阿四。 府外有人久立不动,引起了刘阿四的注意,仔细端详发现那道身影竟然有些眼熟。 打量再三,刘阿四忽然惊喜地脱口喊道:“五少郎回府了!” 部曲们纷纷望去,接着立马有人跑进府里通报,刘阿四和一群部曲围了上来。 “五少郎您……”刘阿四欲言又止。 释归李钦载的旨意由宫闱发往京郊路上,并未知会国公府,府里上下皆不知李钦载已被免罪。 李钦载笑了:“阿四,告诉家里,我回来了,让管家挑个顺眼的丫鬟,我要来个小保健。” 第十章 祖孙夜聊 英国公李家是个大家族,李勣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有子二人,女二人,孙辈共有五人。 从大唐需要人口的国势现状来说,李家无疑算得上模范户了,因为生得够多。 因李勣功高威重,三朝天子接连给李勣的平辈和子孙辈都封了不少官职,这在古代叫“恩荫”。 恩荫的意思是,不管你有没有本事,只要你的亲人很牛逼,你就可以当官,你可以不牛逼,而且最好不要牛逼。 一个家族出一个牛逼人物就够了,多了上头,上皇帝的头。 李勣的兄弟和子嗣皆在外当官,孙辈里面,李敬业,李敬猷,李敬真等皆有官职在身。 李钦载是孙辈里面最小的,可惜为人太混账,以前干过不少混蛋事,在长安名声几乎臭了大街。 天子纵有意恩荫李钦载,也不敢乱封官职,怕出事。 有了官职的人再干出什么混账事,丢的可就是国威皇威了。 飞马玉雕被卖事发后,估计李治在后宫里也悄悄擦了一把冷汗。 特么的,幸好没给这混账封官,不然就是打皇家的脸了。 所以李钦载今年二十岁了,却依然是一介白身,倒也破罐破……嗯,求仁得仁,至少干混账事时没什么心理负担。 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李钦载孤身从京郊回到李府门外。 穿越过来好几天了,李钦载对李家大抵已熟悉,对李家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感受很平淡。 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 圣旨释归,李钦载回到长安城后,第一时间仍赶回了李家,不是因为他爱李家,而是他无处可去。 如今的他,仍无法完全融入“李钦载”这个角色,反而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平静地注视着这个陌生年代的一切人和事,不悲不喜。 被部曲们迎回府中,除了刘阿四露出的真挚笑容之外,府里的下人们对李钦载的去而复返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雀跃的样子。 他们露出的笑容只是职业性的,前世李钦载还是个社畜时,对这种职场上的假笑已经很熟悉了。 李钦载身体的前任主人显然不是良善之辈,从府里下人避如蛇蝎的表现来看,李钦载对他们荼毒不浅。 进了前院,管家吴通迎上来,拽着李钦载的袖角眼眶便红了,不知是真是假,竟真的流了几滴泪出来。 “五少郎受苦了,娇娇贵贵个人儿,怎受得了这般罪,往后可不敢惹祸了,可不敢惹祸了……” 李钦载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安慰一下,然而想到他曾经偷看自己尿尿,动机用意不明,不知有何怪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拍下去。 “少郎回来就好,老公爷正在后院住宅书房里等您,老朽送您过去。” 二人走进后院,吴通领着李钦载七弯八拐,在一处幽静偏僻风景独好的院子里停下。 院子里只有一间房,青砖红瓦,朴实不陋。 李钦载站在房子的玄关木阶下,定定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除履而入。 书房梁上吊着一只精巧的镂空铜球,里面焚着檀香,味道香雅幽然。 李勣穿着淡紫色便袍坐在主位,神情淡然地翻着书。 见李钦载进来,李勣抬眼淡淡一瞥,目光继续落在书页上。 李钦载苦笑,李勣的反应有些冷淡,不过能理解。 不肖子孙嘛,在家都是这待遇。外面越混账,在家越卑微。 李钦载默默朝李勣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祖父大人。” 李勣嗯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一只蒲团,道:“坐。” 李钦载跪坐下去,腰杆挺直,大小腿平行,脚掌交叠,双手置于腿上,眼神平视前方。 这是这个年代标准的坐姿。 李勣没理他,仍在看书。 许久之后,李勣的目光终于从书本上离开,朝李钦载一瞥,淡淡地道:“想来陛下已下旨将你免罪释归,否则你此刻仍在去岭南的路上。” 李钦载垂头道:“是,多谢祖父大人为孙儿转圜求情。” 李勣摇头:“莫谢老夫,你从小到大闯的祸,都是家中长辈帮你转圜,唯独这一次,是你自救。” 李钦载微笑道:“也要多谢祖父大人,若无祖父大人帮孙儿上达天听,孙儿仍无法自救。” 李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短短两句对话,他已能深深感受到这个孙儿与以往性情大为不同,简直是判若两人。 怎么说呢,眼前这个孙儿成熟了许多,说话做事不再混账,也很有礼貌家教,更不会撒泼耍赖。 他仿佛完全换了个人,这个人很陌生,明明眉眼模样还是他,但李勣不认识。 找不到理由,李勣只能在心里解释,孙儿的变化是因为遭遇大祸,一夜成长了。 从桌案上取过一张图纸,李勣指了指它,道:“此物确实是你所创?” 不用看李钦载都知道,那是自己给军器监工匠的图纸,上面画着新式强弓的机件图。 “是。” 李勣眯起了眼:“你整日与狐朋狗友饮宴寻欢,宿花眠柳,书也不见你读过几本,算是半个睁眼瞎,为何有这般本事,能造出射程翻倍的强弓?” 李钦载脸有点黑。 虽然是亲爷爷的评价,内心还是感到了一丝丝伤害…… 鸡都有爱国的,纨绔子弟凭什么不能为国做点贡献? “祖父大人,孙儿只是昨日见到门口部曲们所配的兵器,一时心有所悟,于是偶有所得。”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勣又问道:“此物机件颇为灵巧,能省拉弓之力,又能至二百步之远,兼且不失准头,只是偶有所得便远迈前人千年智慧,呵,那些呕心沥血的前人们九泉之下都该一头撞死。” “祖父大人勿忧,他们早投胎了……” “混账话!”李勣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罢了,也算你这回运气好,堪堪躲过一劫,若换了平日,就算你造出了这张新式强弓,恐也不会轻易脱罪……” 李钦载疑惑道:“为何?” 李勣浑浊的眼睛渐渐深邃起来:“北方突厥扫平后,仍有铁勒九姓频频犯边,抢掠屠戮我大唐子民。陛下早有北征之意,待到今年入秋,也许会提点王师,北征铁勒九姓。” “大战在即,你恰好献上利器,可为国所用,陛下才放了你一马,否则,朝堂天下悠悠众口难掩,陛下岂能轻飘飘地免了你的罪?” 第十一章 事有因果 “铁勒九姓”是大唐对北方游牧部落的统称。 九姓包括回统,仆固,同罗,拔野古等等,这些拗口的名字不用记,总之,四个字可以概括他们,“都是坏人”。 三十年前,战神李靖横扫dong突厥,一战而彻底灭其国,诛其裔,突厥残余西窜逃亡,北方偌大的草原牧场大漠被铁勒九姓所占。 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是天生的敌人,华夏数千年的主要威胁大多来自北方。 旧的敌人走了,新的敌人又来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铁勒九姓频频犯边,作为一心想要超越老爹,不想一辈子活在千古一帝阴影里的御姐控天子,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江山给我了,功臣名将给我了,就连老爹被窝里的才人姐姐都继承过来了。 天下臣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都在等着看究竟是不是老子英雄儿怂包,如今遇到外敌犯边怎能忍? 必须干死他们。干翻他们的姿势还得有新意,花样还得比先帝漂亮,否则对不起老爹留下的贞观之治的遗产。 就在朝中君臣厉兵秣马准备北征之时,李钦载发明的强弓应运而生。 不得不说,李钦载真的撞对了运气,皇帝要打仗,立马发明了一件战场利器,恰好迎合了李治的需求。 否则李钦载恐怕没那么容易脱罪,就算被特赦释归,至少也要等三五月甚至半年,那时遭够了罪的李钦载或许还有闲心写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书房里,李勣眼睛半阖,似在打瞌睡,浑浊的目光却不时从图纸上一扫而过。 “此物……可有名字?”李勣缓缓问道。 李钦载垂头道:“可称‘神臂弓’。” 李勣两眼赫然睁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呵,‘神臂弓’,好,好!好名字!”李勣嘴角露出了笑容:“既是你所创,名字自然由你取,老夫便上疏陛下,此物便定名为‘神臂弓’。” 李钦载笑了笑。 神臂弓,其实是数百年后的产物。 在那个国富却武力孱弱的朝代,统治者失去了北方幽云产马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和神臂弓来对抗北方的骑兵。 为了能应对敌人骑兵冲锋的速度,那时的工匠用尽了智慧,生生将弓箭的射程提高了一倍。 它的制造原理其实并不难,只是在弓弦和弓臂之间加装了一个木制的机件,能够省下拉弦的力气,也能拉开强弓令射程翻倍。 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提前面世,李钦载心里有些不安,觉得自己会不会改变历史的轨迹,会不会让以后的历史事件都变得不可测不可控。 转念一想,顾不上了,未来再不可控,总比流徙千里强多了。 再说,有些缺心眼的家伙穿越后连马桶都敢发明,自己发明个神臂弓已经算是心智很正常了。 祖孙聊了一阵,李勣似乎有些疲累了,淡淡地道:“神臂弓出世,对我大唐军将颇为重要,消息想必已传出去了,这几日估摸便有人要见你,你收敛一下,不可失礼。” 李钦载不解道:“谁要见我?” 李勣嘴角扯了扯:“几个老而不死的狗东西。” 李钦载缓缓吸了口气,他明白了。 大约是现存于世的几位老将,混世魔王程咬金也健在,听说脾气颇为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手。 李钦载惴惴之余,决定自己最近一定乖乖当好孙子。 人家辈分大,力气也大,在他们面前怂一怂不丢人。 识趣地行礼,告退,李钦载正退到书房门口时,李勣却冷不丁又说了一句话。 “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你卖掉便卖了,既有神臂弓将功折罪,老夫不追究,此物多半也寻不回来了……” 李钦载一愣,愧疚地道:“是,孙儿对不住祖父大人。” 李勣哼了哼,又道:“不过,事发有果,亦该有因。果报已了,事因却不可不问。” “当日你与狐朋狗友饮宴耍钱,究竟是何人怂恿撺掇你偷家里的白玉飞马,此事可要弄清楚,不然你就真是个无脑无心的废物纨绔。” 李钦载一惊,接着立马明白李勣的意思。 这里面有事! 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偶然里面一定有必然。 事情发生在李钦载穿越之前,换了以前那个纨绔前任,或许真不会想太多。 但李钦载却从李勣的一句提醒里立马明白了,此事背后有阴谋。 李勣阖眼,语气却渐渐变得冷漠:“背地里算计我李家,差点将全家陷入泥潭中,断无让他轻易抽身的道理。” 李钦载行礼,肃然道:“是,孙儿明白了。” 李勣盯着李钦载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李勣看到了一种陌生的认真和睿智。 李勣嘴角勾起浅笑:“去吧,莫惹祸,也莫妄自菲薄。其中分寸,尔自拿捏。” “是。” 退出书房,李钦载轻轻掩上门,书房内光线突暗,李勣的表情隐藏在一片阴影中,唯有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精光毕露。 其实这件事本应该由长辈去追查,但李勣却还是提醒了李钦载。 没别的原因,李钦载最近的变化太大,李勣一时竟已看不透这个孙儿。 所以他想再看看,看这位孙儿究竟有多大的变化,发明神臂弓究竟是一时偶得,还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结果。 若李家在李勣之后,还能再出一位麒麟儿,家族基业之鼎盛,或许还能再延百十年。 但愿,这个曾经让全家失望甚至放弃的孙儿,能够痛改前非,大彻大悟。 晋时有个叫周处的人,少年时也是顽劣不堪,作恶多端,然而一朝悔悟,斩蛟除害,终成千古美名。 李勣很希望自己的这位孙儿也是唐朝的周处,蜕变之后,化身为人中龙凤,李勣于愿足矣。 ………… 书房外,李钦载转身之后,表情有些无奈。 无奈的是,他其实并不想无休无止地卷入这些所谓上层权贵的争斗中。 发明神臂弓是为了脱罪,也是为了脱身,他想过的生活不是勾心斗角,而是混吃等死。 前世当社畜朝九晚九,累得不如狗,这辈子凭什么还要那么辛苦跟这个斗跟那个争? 老天让自己穿越来唐朝,不就是可怜自己前世的辛苦,才让自己过来享今世的清福吗? 太平盛世,理应享太平。 勾心斗角什么的,偏题了! 犹豫半晌,李钦载暗暗决定,办完这件事就告老还乡。 至于还哪个乡,这事儿不急,总之要还乡。找个风景幽美的地方与世无争,混吃等死过完这辈子。 突然间,李钦载与前世童话世界里的邪恶女巫共情了。 她们避开人烟,搬入丛林独自生活,如果有人闯进来打扰她们,就把那些人杀掉…… 多么美好的一生。 李钦载如今也无比向往这种生活。 嗯,再娶个婆姨,盘亮条顺的,屁股大的,能持家的,能狠下心跟自己共谋共犯,夫妻联手杀掉打扰自己平静生活的…… 对了,打死不找公主,后人说“脏唐脏唐”,大半是唐朝的公主们赚出来的名声。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后,李钦载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和。 接下来把那个撺掇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混蛋揪出来,然后狠狠教他做人,这件事便了结了。 第十二章 养生保健 从李勣的书房走出来,七弯八拐差点又迷路,李钦载突然好想发明一个便携式的指南针。 好不容易走到前院,恰好迎头遇到从外面回来的老爹李思文。 父子真是前世的冤家,李思文进门时还很淡然地与管家吴通颔首招呼,见到前院里的李钦载时,脸色瞬间冰冷起来。 天子释归李钦载的旨意他已听说了,李钦载造出神臂弓的事他也知道。 儿子躲过了一场大劫,又有神奇的本事能为国造利器,算出息了吗? 或许出息了吧。 在外面听到这些消息时,老实说李思文心里确实闪过一丝得意之情,长脸了。 李家是将门之家,忠君报国是基本的家教,李钦载创出了神臂弓,若装备王师能大增战力,李思文当然也很荣耀。 然而,荣耀归荣耀,本来心里很高兴的,一看到李钦载却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满满的嫌恶,当年没把他射墙上的悔意再次袭上心头。 这种情绪无法解释,父子间恩怨积累多年,冰冷的关系不是一两件事能融解的。 不管你干出多牛逼的事,在老爹的眼里还是一坨屎,如果非要说不同的话,今天这坨屎比以往多了几分热乎劲儿。 刚走进前院的李钦载也看见了老爹,只是他此刻脑子里还在琢磨告老还乡的事儿,一时间走了神,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忘记了行礼。 见李钦载这副不灵醒的模样,亲爹面前连礼都不行,李思文愈发怒上心头。 两眼一睁,李思文怒喝:“咋!” 一声暴喝把李钦载惊回了神,下意识要回怼过去,这时视线与心智终于同时在线。 看到面前的李思文,李钦载硬生生吞下了大逆不道的骂街冲动。 “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李钦载规规矩矩行礼。 李思文毫不领情,从李钦载面前径自走了过去,把他当成了透明。 走过李钦载身前,空气里冷冰冰扔下一句。 “瓷嘛二愣个怂货,婆烦滴很,滚!” “好哒!” 父子相看两厌,非常痛快地在前院分道扬镳。 夜晚,李家后院卧房内。 李钦载光着脚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眼睛半阖半睁,小腿上搭了两块热气腾腾的帕巾。 人虽少年,也要注意养生,否则老了一身病。 这一点上,活过两世的李钦载还是很在意的。 敲门声响起,沉闷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战战兢兢的味道。 李钦载眼睛微抬:“进。” 一名丫鬟端着木盆走进,跨进门浑身直哆嗦。 “贵……贵宾,您,您好,欢迎光临,奴婢是……是八号技师,您看奴婢可以吗?” 李钦载皱眉:“停!你说说,都重复几遍了?说话要自然,语气要欢快,要发自内心的觉得,服侍我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丫鬟才十三四岁,在李家赫有凶名的李钦载面前瑟瑟发抖。 今夜五少郎释归回府,吩咐吴管家给他找个顺眼的丫鬟,做什么“小保健”,吴管家找到了她,她当时就吓哭了。 虽不明白啥叫“小保健”,但听名字就觉得好邪恶。 “还有,不要自称‘奴婢’,自信点,自称‘我’……啧!哭啥!怕我糟蹋你咋?我那么没品吗?”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眼泪止不住地流,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她的人生一片绝望,从今夜起就要不干净了。 “不准哭了!过来,给我泡脚,泡完再来个全身推拿,尤其是腿。” 丫鬟一愣,眼泪顿时止住了,不经大脑脱口道:“就这?”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你想咋?警告你不要动别的心思,李家不是法外之地,我要的是正规的!” 丫鬟飞快擦干了眼泪,转忧为喜非常欢快地将李钦载的脚泡进发烫的热水里。 李钦载舒服地眯着眼。 舒坦!流徙千里虽然只走了一二十里便结束,勉强算是京郊半日游,可一二十里也很费腿脚,回到家小保健必须安排起来。 在李钦载的吩咐下,丫鬟给他泡着脚,一边在他两条腿上按摩。 此情此景,仿若隔世,李钦载不禁泛起了乡愁。 “妹儿啊,多大啦?成亲了没?用力按,哥不怕疼,哥吃劲儿……把哥按舒服了,钱少不了你的,哥有钱……”李钦载闭着眼迷迷瞪瞪地道。 不仅不配拥有姓名,也不配被形容长相的平凡丫鬟死死咬住唇,这种不正经的聊天方式她很不习惯,更不敢搭腔。 怕这位贵宾突然兴起,临时升级服务内容…… 小半个时辰后,丫鬟累得满身大汉,李钦载舒坦得魂外飞天。 “行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进丫鬟的手里:“辛苦了,这是赏你的,回去多吃点肉补补。” “五少郎,奴婢不敢……”丫鬟又吓到了。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今晚竟是一桩兼职肥差。 “拿着!软绵绵的没劲道,手法也不专业,回头多补点力气,以后你就是八号技师,下次还点你,出去吧。” 丫鬟捧着钱战战兢兢告退。 李钦载浑身轻快躺在胡床上,开始思忖明日的行程。 姜还是老的辣,李钦载没想到的事,李勣想到了。 怂恿撺掇他偷家里白玉飞马的家伙,多半不是单纯的玩笑或耍钱。 李家几乎已是人臣之巅,一举一动都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发惊涛骇浪。 白玉飞马被卖,李钦载越想越觉得可疑。 要弄清楚这件事,大抵还是要从曾经的狐朋狗友身上着手。 伤脑筋的是,李钦载是穿越过来的,曾经的狐朋狗友全都不认识了。 满脑子思绪不知飞向何处,李钦载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清晨醒来,丫鬟服侍李钦载穿戴衣冠,李钦载心不在焉的伸展胳膊,脑子里已有了计划。 不认识曾经的狐朋狗友没关系,这个世界有一种非常实用且让人愉悦的东西,它叫“钱”。 钱能解决世上九成以上的烦恼,尤其在交朋友方面,简直无往不利。 遍撒拜帖,让管家派人送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找个宽敞的地方请客饮宴。 把有名有号的长安纨绔子弟们都聚集起来,这不就都认识了吗? 然后再打听一下当天是哪个混蛋带头怂恿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最后掐着他的脖子一通爆锤…… 有钱好办事,李钦载当即决定叫管家过来。 顺手从胡床取过昨日流徙上路时携带的行李包袱,里面有李勣李思文等家人送的好几块银饼。 没想到出京城转悠了一圈,居然还发了一笔小财,实在是可喜可贺。 包袱有点轻,很反常。李钦载探手一摸,接着脸色大变。 包袱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别无它物。 “我钱呢?”李钦载厉声喝问。 第十三章 将星荟聚 李钦载出离愤怒了。 万万没想到,眼一闭,一睁,人活着,钱没了,嗷~~ 管家吴通匆匆赶来,一脸苦笑对李钦载连连躬身。 “报官!人在内宅,钱被偷了,何等的猖獗!马上报官!”李钦载很生气。 虽是不愁吃穿的纨绔,但李钦载前世出身贫寒,工作后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对钱财的重视远超这个年代的权贵子弟。 “五少郎,五少郎息怒,您的钱并非被偷,而是……”吴通满头大汗解释。 “而是什么?” 吴通嗫嚅半晌,轻声道:“昨夜二郎有吩咐,既然五少郎已被天子特旨释归,不必再流徙岭南,那么老国公和二郎给您的钱,自然要收回去。” “收回去了?”李钦载的怒气瞬间平息下来。 吴通尴尬地道:“昨夜老朽本想当面向五少郎解释后再收回,但五少郎昨夜睡得早,二郎又派人催过几次,老朽大胆,只好先拿了您的银饼交回账房,打算今早再向您解释赔罪……”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没被偷就好,收回就收回吧。” 吴通不敢置信地眨眼,就这么算了? 五少郎历经大变后,性情果然与众不同了。若换了以前钱没了,必然满府撒泼骂街,李家上下少不得一阵鸡飞狗跳,最后才会在李思文强力镇压下偃旗息鼓。 李钦载倒不是装的,听说钱是被老爹下令收回的,他便完全平息了怒火。 本来不是自己赚的钱,收回去也是天经地义,没关系,时日还长。 作为穿越者,若连赚钱都不会,不如找个丫鬟小保健活活按死。 如此通情达理的少主人,吴管家自是千恩万谢。 谢完还不走,吴通又接着道:“五少郎,老国公今早有吩咐,请五少郎衣冠整齐,不可出门,午后有客来访。” “祖父的客人,我没必要见,稍停我要出门……” “五少郎,您出不了门,二郎给您下的禁足令还没取消。”吴通尴尬地笑道。 “欺人太甚!”李钦载又有点生气了。 钱没了,还不让出门,不出门怎么搞钱? “五少郎息怒,您目赤面红,显然又上火了,老朽有一绝世良方……” 话没说完,李钦载无奈地道:“你闭嘴……” 双手下意识插裤兜,像一个中年潦倒落魄的男人,走投无路时点根烟,深吸进去,再缓缓呼出,吐尽半生辛酸。 然而,李钦载没有烟,也没有裤兜…… 用力揉了揉脸,李钦载目光沧桑地望向远方的天空,幽幽道:“我不想见客人,我只想搞钱。” ………… 不管李钦载想不想见,客人终究还是来了。 午时后,李府的下人们一个个脚步飞快地往前堂通传。 “左武卫大将军,邢国公苏定方拜谒老国公——” “右卫大将军,雁门郡公梁建方拜谒老国公——” “左骁卫大将军,郕国公契苾何力拜谒老国公——” “左武卫将军,河东县男薛仁贵拜谒老国公——” 短短半个时辰内,李家府邸将星闪耀,英雄荟萃。 都是当世名将,都是国之砥柱,众将除履入堂,站在李勣面前一字排开,同时躬身行礼。 李勣穿着便袍,端坐堂上,大马金刀地受了众将之礼。 英国公在大唐军中之威望,可见一斑。 虽是名将,也都是豪迈的行伍汉子,礼数行过后,众将便不客气地放开了形骸。 右卫大将军梁建方立马坐在客位,用力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快快快,酒菜速速端来,老夫昨夜听了消息,大清早从城外北大营赶来,饭都没吃一口,饿死老夫也!” 邢国公苏定方冷笑:“酒囊饭袋之辈,要饿死也没那么容易。” 梁建方一呆,接着勃然大怒:“姓苏的,可欺我老梁马槊不利乎!” 铁勒蕃将契苾何力在旁幸灾乐祸戳火:“老梁啊,姓苏的定是欺你马槊不利,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换了老夫可忍不了。” 苏定方冷冷地瞪了契苾何力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服气,你与姓梁的酒囊饭袋一同上又如何?老夫何惧哉!” 李家前堂内,唯独河东县男薛仁贵嘴角噙着笑意,却闷不出声。 诸多名将荟聚一堂,薛仁贵的年纪是最小的,众人皆是贞观朝的名将,唯有薛仁贵在李治登基后才真正出头。 论军中辈分,薛仁贵委实差了一点点。 老将们见面就互喷垃圾话,倒也不是没有原因。 从贞观朝开始,老将们争出征,争战功,争战利品,争爵位,争赏赐,狗屁倒灶争了大半辈子,不知积累了多少恩怨,见面后自然没好话。 几句话不对付,前堂眼看要打起来了。 坐在主位的李勣司空见惯,也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桌案,冷冷道:“诸位要打便出去打,被打死了老夫管埋,活着的回来再与老夫一叙。”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不敢说话了,纷纷讪然地坐了下来。 英国公是大唐军中第一人,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老公爷,听说贵府孙儿造了个新奇玩意儿,能将弓箭射程翻倍?此事可属实否?老苏今日特意为此而来。”苏定方目光期待地望向李勣。 众人皆是一脸热切。 别人或许不明白,但军中将领却比谁都清楚,射程翻倍的弓箭对一场战争的意义何等重要。 抢敌于先,至敌所不能之远,战事一起,射程翻倍的箭雨齐射,便是夺得先机,鼎定胜局。 李钦载昨日才发明的神臂弓,消息刚传出去,今日便有众多名将登门拜访,可见众将对这件新式利器何等重视。 面对众将殷切期待的眼神,李勣慢吞吞地捋须,心中泛起一股久违的得意之情。 爽滴很!虽说大家的儿孙辈大多是废材,可老夫家的废材至少撞了大运,独创了神臂弓,为大唐社稷立了功。 而你们家的废材……那就纯粹是废材了。 把我家的废材扔进长安城的废材堆里,那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呵呵,爽! 虽然爽点怪怪的,但李勣就是觉得爽,毫无来由的爽。 “确是我家废……老夫的孙儿钦载所创,老夫献给陛下后,陛下甚为欢喜,此物名曰‘神臂弓’,满弓可至两百步之外,且穿杨而过,不失准头。”李勣慢悠悠地道。 苏定方激动道:“‘神臂弓’!听名字就了不得!快,老公爷,让咱们开开眼!” 李勣嘴角一勾:“开个腚眼!此物已献给陛下,你们见不着。” 众将一愣,接着大失所望。 李勣不慌不忙道:“不过……陛下已下旨,着工部与军器监工匠千人,不惜材料全力打造神臂弓,离入秋尚有数月,数月内,军中必装备神臂弓万张。” “入秋王师北征铁勒九姓,此弓可大放异彩,诸位,此战胜局已定,就看尔等谁有本事从陛下那里讨来领军总管之职了。” 前堂内,李勣两句话一戳火儿,堂内众将互相瞪视,火药味愈发浓重起来。 天子出征之前点将,若将这几人打个半身不遂,领军总管不就是我了吗?善也! 所有人的心里恶向胆边伸,不约而同冒出这个念头。 短暂的沉默后,梁建方忽然大笑道:“先不说这事儿了,哈哈,神臂弓既是老公爷贵孙所创,可见李家那位有名的混账摇身一变,成了麒麟儿,老公爷何妨召他出来一见,我们几个长辈倒要好生亲热一番。” 第十四章 初识名将 几个老不正经的长辈在李家前堂上蹿下跳,堂内一片乌烟瘴气。 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将们,生活里自然也是豪迈且不拘小节的,他们对生命都抱持漠视的态度,哪里在乎什么俗世的礼数。 “让我等见见李家那小儿,把他的模样瞧瞧清楚,啧,老李家祖坟炸了么?以前那个名满长安的混账如今竟也登堂入室,哈哈,成精了!”梁建方大笑道。 李勣眉眼未抬,淡淡地道:“小辈一时偶得之戏作,误打误撞而已,不值诸位高看。” 苏定方笑道:“老公爷这话不实在,老夫与你相识多年,你的话听着谦虚,眉宇间那股子得意劲儿可瞒不住人。” 契苾何力也叹道:“老夫家那类犬孙儿若也能干出如此长脸的事,老夫何至于隔三岔五揍他。” 梁建方斜眼瞥着李勣,道:“老公爷莫装了,府里出了麒麟儿,留在身边多栽培几年,李家基业还能风光百十年,你都快笑出声了,还谦虚个什么劲。” 李勣笑骂道:“一群老不死的狗东西,钦载再厉害,也是平日里受老夫耳濡目染,若论教子孙辈的本事,老夫自认与沙场征敌的本事平齐,二者不遑多让,你们大可慢慢羡慕。” “莫说废话了,快让你那孙儿出来见见吧,回头老夫还得回北大营操练呢。”梁建方不耐烦地道。 李勣哼了一声,当即命管家召李钦载前来。 前堂老将们的喧闹叫骂声传得老远,李钦载坐在正门的门槛上也能听到。 然而他对这一切没有兴趣。 禁足令没取消,李钦载出不了门,门口值守的刘阿四见少主人一脸忧愁的样子,只能同情地叹气。 二郎的命令,李家部曲们不敢不听。 刘阿四职权范围内能做的,只有允许李钦载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而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打断五少郎的腿。 只是今日五少郎没精打采,似乎没了反复横跳的兴致。 他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出神地注视着门外川流的行人,这个姿势已维持了小半个时辰。 李钦载没有发呆,事实上他正在思考,思考未来。 国公府邸的纨绔子弟,需要什么未来?这辈子安心享用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便足够。 可李钦载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没有奋斗目标的人生,注定会渐渐成为废人。 若是某天家中有了变故,祖辈父辈的功绩恩荫已无法庇护他时,他该怎么办? 活过两世的人比常人更清醒,他知道任何靠山终究都有靠不住的那天,人生最大的靠山只能是自己。 不管未来干什么,总之应该学会独立生活。 这个世界或许很精彩,也或许很枯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重新活过的一世是怎样的人生呢? 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门外行人商旅川流不息。 真好,每个人都在跌跌撞撞,却仍坚定地奔赴着属于自己的前程。 而坐在门槛上的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能让他如此悠闲旁观的底气,不是因为他的本事,而是三代的努力。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吴通的喘息。 “哎呀,五少郎原来在此,老朽可在府里找您半天了,快快,老公爷召您去前堂呢。” 吴通二话不说拽起李钦载就往里面跑。 李钦载无奈地道:“祖父的客人,没必要召我去见了吧?” “五少郎可不敢乱说,都是当朝国公郡公的,都是老公爷昔年的军中袍泽,如今也都是镇守一方的大帅,说句不敬的话,老将军们要见你,是莫大的荣耀。” 吴通估摸在府里跑了不少路,略显发福的脸涨得通红,喘息声也愈重。 李钦载踉踉跄跄跟着他的脚步,同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道:“管家面红耳赤,是上火了吗?” 吴通一愣,随即道:“或许上火了,幸好老朽有治上火的绝世良方,回头配了药,老朽给五少郎送些来,人生在世,时常败火,诚如吾日三省吾身,有益无害。” 李钦载呆了一下,扭头深深地看了吴通一眼。 治上火居然治出了人生境界,而且格局高远,哲理深邃,隐含圣贤之说,这位吴管家绝对是个被埋没的人才。 被吴通强拽着来到前堂,刚在玄关前除了履,便听堂内一阵豪迈大笑。 一道魁梧的身影猛地窜了上来,站在李钦载的面前,两两对视,两张脸仅距几公分。 眼中的这张脸很清晰,肤色黝黑且粗糙,铜铃环眼,虬髯如林,李钦载情不自禁想起了喝断当阳水的那位环眼贼。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 话没说完,李钦载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赫然被揪住后领拎到了半空中,情急之下瞥去,发现对方居然是一只手把自己拎起来的。 拎起来还不够,这环眼贼还像晒衣服似的抖落两下,随即把他放了下来,一脸索然无味,仿佛开启了贤者模式。 “太瘦,不称手,老公爷该不会故意把娃儿饿成这德行吧?多好的孙子,你若不要,不如给我……”环眼贼用人贩子的眼神上下打量李钦载。 李钦载快疯了,什么情况这是?不是说堂内都是当世名将吗?怎么好像进了匪窝? 见李钦载仍站在玄关前呆呆不出声,环眼贼不高兴了,抬腿就踹了过来。 “咋不叫人?不认识梁某了?没个规矩!” 李勣纹丝不动坐在主位,指着堂内众人沉声道:“钦载,过来见过长辈们。” 李钦载急忙抬步便走,刚抬起脚,却见这位环眼贼严严实实堵在自己面前。 对方武力值不可测,从单手拎起自己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个狠角色,对这种角色一定要尊敬。 李钦载已成年了,长大了,不需要别人教他做人,尤其是用拳头教他做人。 于是李钦载讨好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悄悄地横移一步,打算绕开面前这座铁塔。 咦?刚刚他是不是自称“梁某”? 是了,姓梁,嘴甜一点,先叫人。 “小子拜见梁伯伯……”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噗嗤”声,然后里面几个老杀才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 环眼贼老脸黑中泛绿,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钦载。 “小子,故意的是吗?老夫与你祖父同辈,你这儿却给老夫降了一辈,果真是个混账东西,叫爷爷!” “梁爷爷好!梁爷爷万福金安,梁爷爷寿与天齐!”李钦载老实得像只鹌鹑。 绝对的武力值面前,叫祖宗都认了。 第十五章 盛极难继 大唐贞观时期确实是名将如云。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里将星闪耀,李世民能成就大唐社稷基业,除了其本人超凡的人格魅力外,绝对离不开那些当世名将们的鼎力效忠。 如今李世民已逝,凌烟阁功臣大半老死病死,留下来的将军不多了。 于是李治的江山如今已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境况,那就是名将功臣渐老,新一代将领大多庸碌。 鲜花着锦之后,往往盛极难继。 今日李家前堂内的老将们,便已是大唐仅存老将的几乎一半了。 老将们仍在哄堂大笑,就连向来沉稳的李勣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众人的笑声中,梁建方的脸面愈发挂不住,目光凶恶地瞪着李钦载。 “小混账成精了,胆敢戏弄长辈,今日便代你爷爷教训你!” 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正要落下来,一位身材五短却浑身散发剽悍之气的老将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将李钦载从梁建方手中拽了过去。 然后,照例单手拎起,抖落几下,像极了刚撒完一泡尿的男人。 李钦载瞬间不好了,觉得自己像那啥…… “老匹夫莫太过分,李家的孙儿,何时轮到你来教训?你算老几?”老将拎着李钦载,朝梁建方瞪眼。 随即老将又望向李钦载,皱眉道:“分量确实轻了点,要多吃肉,大好的汉子,像个病鸡似的,柔柔弱弱的也不害臊!” 李钦载在半空中胡乱作了个揖:“爷爷说得对,小子拜见这位爷爷。” 老将望向李勣:“你家孙儿怎么回事?傻了么?连老夫都不认识了?” 李勣淡淡地道:“约莫前些日被他爹狠揍了几顿,受了惊吓,无妨。” 老将点头,沉声道:“老夫苏定方,以后管老夫叫苏爷爷,记住了,不认人这毛病可不行,得改!” 李钦载急忙行礼:“小子拜见苏爷爷,苏爷爷万福金安,寿与……” “闭嘴!从哪里学的这些屁话,糊弄姓梁的老匹夫就够了,那老小子傻得很,说什么信什么,莫在老夫面前来这一套!” 旁边又一位名将见状,索性自我介绍:“老夫契苾何力。” 李钦载再次见礼:“小子拜见契爷爷……” 契苾何力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双手时而握拳,时而化掌,犹豫要不要给面前这小混账来一记狠的。 想到这小子已然失忆,再打傻了怕是李勣不会放过自己,于是悻悻哼道:“老夫复姓契苾。” “啊,小子万死,得罪得罪,拜见契苾爷爷。” 旁边一位中年将领含笑看着这一切,一直默不出声。 李勣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薛仁贵……” 李钦载一惊,哎呀,这位可是牛逼人物,前世历史书上有名字的。 “小子拜见薛爷爷……” 话没说完,屁股上挨了一脚。 苏定方冷冷道:“老夫本不想踹你的,实在忍不住了!你个混账嘴里都是啥乱七八糟的辈分?薛仁贵比老夫差着一辈呢!眼瞎了?看年纪看不出来吗?” “哦哦,小子得罪了,小子拜见薛伯伯。” 薛仁贵朗声笑道:“无妨,贤侄早点成亲生娃,娃儿叫我一声爷爷也当得起的。” 李钦载一愣,成亲? 穿越好些天了,差点忘了这件事,我都二十来岁了,又是权贵子弟,为何至今没成亲? 家长这么不负责任的吗?这都不安排?说好的暗无天日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呢? 思绪万千之时,薛仁贵却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家那孽子与你交情不浅,你们兄弟没事多走动,少惹祸,多做点正经事。” 李钦载愣愣点头。 又一个信息,薛仁贵的儿子跟自己关系不错? 苏定方也笑道:“没错,我苏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也多走动,日后再有神臂弓那种利器,切莫藏私,早有早拿出来,也教老夫在前方征战有个底气。” 李钦载苦笑道:“神臂弓只是小子偶有所得,一时侥幸而已,诸位爷爷伯伯莫笑小子了。” 梁建方哼了哼,瞪着李勣道:“你们李家上下都一个德行,明明有真本事却藏着掖着,愣要装成一副庸碌之才的样子,甚是无趣。” 契苾何力是个有着典型异族相貌的汉子,高鼻梁,深眼窝,脸型稍方,有几分异域混血味道的英俊。 “神臂弓确是个好东西,今年入秋后北征铁勒,若说以前只有六分胜算的话,有了神臂弓一物,若由老夫领军,必有八分胜算。”契苾何力望着李钦载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两军对垒之时,咱们前阵的弓箭射程若比敌军多一百余步,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梁建方也点头:“先令骑兵两侧压上去,弓箭阵列排头,隔二百余步便可放箭,彼时敌军前阵必乱,两侧骑兵再同时发动穿插,呵,胜局定矣。” 契苾何力摇头:“老梁还是浅薄了,不仅是骑兵两侧穿插,后方更要预备一支伏兵……” 话题就这样扯开了,诸位名将在堂内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论战。 冰冷的字句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一地,一城,一国,千人万人之生死,全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 棋子是不需要有生命的,它们的使命就是被将军使用,或是交易,或是废舍。 刚刚前堂还热闹得像盗匪强梁的聚义厅,此时却变成了阴风森森的阎罗殿。 李钦载在旁听得脸色发白。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总觉得人命挺稀罕的。前世看过那么多感人的新闻,什么为了挽救一条生命,全城的交通都在为他开绿灯等等。 那时李钦载就觉得,人生虽然累,但依旧美好,他依旧在狼狈不堪的奔赴中相信善良,相信光。 然而在这群不拿人命当回事的老杀才面前,人命贱比韭菜,割掉一茬儿又一茬儿,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反倒觉得割韭菜的刀不够利。 李钦载觉得自己好柔弱,像一只在狮群裤裆下钻来钻去的可爱小白兔,吓坏宝宝了…… 正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之时,外面吴管家在廊下禀报。 有客来访,是来找五少郎的,客人是五少郎的好友,薛仁贵的长子薛讷。 “知己来访,必倒履相迎,我去门口迎他。” 李钦载胡乱整了整衣冠,向诸位长辈告退,然后逃命般跑出了前堂。 前堂内,苏定方眯眼盯着李钦载的背影,道:“老公爷,你这孙儿的性情变化不小,真是被他爹揍得性情大变的?” 李勣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吧,思文管教孩子,老夫不插手。”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性情虽不同,但看起来比以前沉稳多了,还多了几分报国的本事,是好事,看来果真要多管教,回头老夫便给家里那几个小混账来一顿狠的,一天揍五顿,不信他不成才!” 此言一出,堂内薛仁贵契苾何力梁建方等人若有所悟,然后纷纷陷入沉思,沉思中眼神杀意森森。 第十六章 将门犬子 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在这世上竟然有朋友。 当然,有一个不可颠破的真理就是,混账的朋友一定也是混账,没有例外。 既然刚才在前堂里连薛仁贵都说他家的犬子与自己交情不浅,想来这位犬子应该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没有天大的利益断然不会背刺的那种。 不过从双方老爹的称谓上,李钦载也能分辨出两人的高下了。 薛仁贵称他儿子是“犬子”,显然属于那种不省心,却也惹不了大祸的等级,家畜类级别,管教几次也就乖巧了。 李钦载就牛逼了,他爹李思文称他为“孽障”。 这个……属于妖物级别,兴风作浪荼毒生灵的那种,道行低的僧道都镇压不了。 从称谓等级上来看,不出意外的话,门外那位薛仁贵的犬子应该是自己的小跟班。 还没见到人,就已经逻辑缜密地分析出二人关系的真相,李钦载觉得前世高考四百来分可能是发挥失常了…… 逃出前堂后,李钦载走向大门。 大门外,一位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正在门口来回徘徊。 李钦载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年代很讲礼数的,跟长辈也好,平辈也好,见面行礼是基本操作。 于是见到那位少年后,李钦载便一脚跨出门双手行揖,为了让自己热情一点,还努力挤出一丝符合社会期待的笑容,使其宾至如归。 “这位便是薛贤弟吧?久仰久仰。” 门口的少年惊呆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久久没动弹。 李钦载保持行礼的动作,表情越来越尴尬。 啥意思?来者不善? 见面行礼不对吗?莫非是个不讲礼貌的熊孩子? 对熊孩子就没必要太客气了,本质上来说,李钦载也是名满长安的熊孩子,凭他多年的恶劣行径,可以说是熊孩子界的天花板了。 放下双手,李钦载一脚踹过去,不偏不倚踹中了少年的屁股。 “说话,行礼!家教都扔狗肚子里了?”李钦载沉着脸道。 谁知这一踹倒把少年踹正常了,少年一脸感动。 “景初兄终于正常了!没错,见面踹人才是景初兄的做派呀。”少年激动而幸福的样子令李钦载毛骨悚然。 “啥意思?”李钦载打量他:“你爹是千古名将,你居然好这一口儿?” 少年愣了:“好什么?” 随即摆手:“不重要,景初兄刚刚客气行礼的样子可把愚弟吓坏了,长安城里有传言,都说景初兄被李伯父打傻了,不认人也不记事,简直岂有此理!” “景初兄勿恼,那些嚼碎嘴的人愚弟都记下来了,回头愚弟陪景初兄干死他们!”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理论上来说……他们没说错。” 少年呆了一下,接着失声道:“景初兄真傻了?” 下意识一脚踹去,好奇怪,仿佛有了肌肉记忆似的,这一脚又一次不偏不倚。 “是失忆,失忆不是傻。” 这时李钦载才开始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少年。 少年名叫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今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属于毛还没长齐但努力装作长齐了的年纪。 薛讷的容貌有点小帅,不是那种奶油味的帅,而是稚嫩中带着几许阳刚之气,或许出身将门的缘故,十四五岁的年纪能从他身上隐约感到一股豪迈之气。 若要用四个字形容薛讷的话,大抵用“乳虎啸林”比较合适。 同样是出身将门,李钦载历数了一下自己曾经的行径,再回忆一下照镜子时的感受…… 前任的锅,都是前任的锅。 从刚才见面的情形来看,薛讷与李钦载的交情似乎真的不浅。 男人之间的交情可以装,满嘴兄弟情深,背后却毫不犹豫捅刀的货色李钦载前世也见识过不少。 但薛讷显然不属于这类人,神态或许顽劣张扬,但他的眼神很干净。 “愚弟前几日听说景初兄惹了大祸,当时便待上门为景初兄解忧,可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家父怕我鲁莽,把我禁足了,今日才放出来。”薛讷一脸愧疚地低着头。 兄弟最艰难的时刻他没能在身边陪伴,薛讷感觉自己很不仗义。 “不能与景初兄共患难,愚弟是小人,今日来给景初兄赔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薛讷绝无二话……” 李钦载叹了口气,古代人都啥毛病,动不动就要杀要剐。 想过后果没?你死不死的不重要,我若把你杀了剐了,是不是也要赔命? “没那么严重,年轻人不要打打杀杀,”李钦载微笑摆手:“我惹的祸太大,你也帮不上忙。” 两人在门口聊了半晌,薛讷终于忍不住了。 “呃,景初兄不请愚弟进门吗?愚弟听说我父亲今日也来贵府拜谒老国公……” 李钦载仍严严实实堵住侧门,懒懒地道:“我被禁足了,而且家父说了,再敢与狐朋狗友来往,打断狐朋狗友的狗腿……” 薛讷惊了:“为何打断狐朋狗友的腿?难道不是应该打断你的腿吗?” 随即一愣,薛讷立马急道:“谁是狐朋狗友?景初兄,你我可是莫逆知己,情谊似海,天地可鉴……” 李钦载哼哼两声。 你爹都说你是犬子,官方认证了,怎么不是狐朋狗友? 薛讷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李伯父可是因为白玉飞马被卖一事,故而不准你与长安城的子弟来往?” “景初兄,那晚你确实太冲动了,愚弟拦了你好几次,你不耐烦还揍了我一拳……” 李钦载心中一动,却微笑道:“那晚……你也在场?” 李勣说过,要追查背后撺掇之人,李钦载原本打算将长安城有名有姓的纨绔们请来,旁敲侧击打听那晚发生的事。 然而听薛讷话里的意思,那晚他也在,这件事似乎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能省一大笔请客的钱。 薛讷苦笑:“那晚愚弟当然也在,饮宴时愚弟拼命护你周全,可景初兄你却狂饮不止,劝都劝不住,明明已大醉,还要跟他们关扑耍钱,当时我便知道,景初兄恐会惹祸……” 李钦载脸色有些发黑:“我居然如此混账,是失恋了还是丢钱了?” 第十七章 不肖子孙 没失恋也没丢钱,纯粹就是傻。别人端杯敬酒就狂饮,别人撺掇两句便偷家里的传家宝。 当然,都是前任的锅。 来到这个世界好些天了,李钦载听到的都是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如何如何混账。 从听到的种种行径迹象来看,这家伙恐怕心理和智商都不大健全。 记忆里听到的,那位傻缺前任似乎没有半句好话,二十来岁的年纪,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算失败得比较彻底了。 “来,薛贤弟,仔细说说,那晚发生了什么。”李钦载招了招手,热情邀请薛讷与他一同坐到门槛上。 仍然没有半点邀请薛讷入内的意思。 薛讷倒是不嫌弃,但对李钦载的称呼有点介意。 “景初兄对愚弟越来越生分了,以前都称表字的……”薛讷神情幽怨,如同遇到没给他扯卫生纸擦擦的渣男。 随即想到李钦载失忆了,于是提醒道:“愚弟表字‘慎言’。” “慎言?”李钦载上下打量他一番:“开什么玩笑,从见面到现在,你嘴又碎话又多,哪里‘慎言’了?” 薛讷理直气壮道:“此为家父对愚弟的期许,期许嘛,大多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很难实现的。”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李钦载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东西的…… 随即李钦载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表字。 是啊,景初景初的,李勣为何给他取这个表字? 后世有诗云,“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还有诗云“喜见蓝亭烟景初”,不过这都是后世的诗句,李勣显然不是这意思。 唯一的解释就是,爷爷被万人景仰,孙子却四处闯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应该不是什么美好的期许。 “慎言贤弟,来仔细说说,那晚我究竟被谁坑了?” 二人并肩坐在门槛上,像两个街混子无所事事地边聊天边欣赏过路的小家碧玉。 薛讷一拍大腿,神情有些激动:“景初兄也觉得被人坑了?那晚饮宴时愚弟便觉得不对劲,那几人似乎意有所指,所指者正是景初兄。” “那几人是谁?” “饮宴之主人,荥阳郑家的郑俸,还有常跟随郑俸玩乐的几个走狗。” 李钦载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荥阳郑家’,是七宗五姓里的郑家吗?” “当然,不过郑俸家不过是郑家一个分支,郑俸之父官封少府卿。” 李钦载又问道:“我以前得罪过郑家?” 薛讷挠了挠头:“景初兄以前得罪过很多人,不过似乎与郑俸素无来往,那日郑俸主动邀宴,愚弟也觉得奇怪……” 小心翼翼地瞥了李钦载一眼,薛讷低声道:“景初兄这些年在长安城结仇甚多,兄弟出身高门,行事难免有些……嗯,张扬,结几个仇人自是寻常事尔。但是郑俸,景初兄应该没得罪过。” 李钦载点头,素无来往,莫名其妙主动邀宴,这就很不正常了,不是有所求就是要设局,如此浓郁的阴谋味道,前任那傻缺难道丝毫没有察觉? “然后呢?饮宴时发生了什么?” 薛讷想了想,道:“饮宴时郑俸和他手下几个狗腿向景初兄敬酒,一盏又一盏,劝得分外殷勤。” “席宴才过半,景初兄便明显有了醉意,愚弟当时劝景初兄回府,景初兄却不答应,因为宴上一名舞伎似乎颇合景初兄胃口……” “饮宴过后,郑俸手下一名狗腿提议关扑耍钱,景初兄本待回府,可郑俸却命那名舞伎贴身侍候你,你当时假意推脱不过,顺势便留下了……” 李钦载有些气短地瞥了他一眼,试图挽回形象:“你咋知道我是‘假意’推脱?说不定我是真的盛情难却呢?” 薛讷分外认真地道:“景初兄,愚弟这便给你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形,然后你自己分辨是假意推脱还是真的盛情难却。” “你说。” “对话是这样的,郑俸说‘留下耍钱吧’,景初兄你说‘不行,我醉矣,要回府’,郑俸又说‘让那位姑娘好好陪你,留下吧,给我个面子’,景初兄你说‘好哒’。” 说完薛讷看着他,眼神满是无辜。 李钦载抿紧了嘴唇,脸色发青:“…………” 前任这混蛋究竟傻缺到什么程度啊! 二人沉默许久,李钦载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我不必争辩毫无意义的话题,继续说,接下来怎样了?” 薛讷叹了口气,道:“接下来,自然是景初兄输光了钱,郑俸试探问你家有何宝物,可以偷出来换钱,还说景初兄气色红润,天庭泛光,今夜必是大杀四方之相,差的只是关扑的本钱了。” 李钦载已不必再问后面的事了,冷冷道:“所以我就傻缺兮兮的跑回家偷了白玉飞马卖钱了?” 薛讷情商不低,想了想,尽量委婉地道:“景初兄你不傻,就是笨了点……”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 好了,真相水落石出,连薛讷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能看出这是个局,偏偏李钦载那个傻缺前任丝毫没察觉。 冤有头债有主,就郑俸了。 论智商,李钦载都不稀得跟前任比,那是对自己的侮辱。跟薛讷比的话,当然也比他高一些。 薛讷看到的只是郑俸做了局,李钦载却想到了更深更远。 为何是素无来往的郑家?为何偏偏偷出的是先帝御赐之物? 为何事发第二天便闹得满城风雨,二十三位御史一同上奏参劾李家,矛头更是直指李勣? 郑家,是七宗五姓之一,名副其实的世家门阀。 李钦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这就有意思了,这个局恐怕不单单是郑俸做的,而是他背后的郑家,而这个局真正针对的对象也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爷爷李勣。 而他,因为智商欠费的关系,成了别人手中对付李勣的一把刀。 啧,不肖子孙实锤了,洗都洗不白。 而他的爷爷李勣,到底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事发之后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让他追查此事的前因。 一桩很简单的祸事,经过抽丝剥茧这么一捋,前因后果条理顿时清晰了。 接下来,便是如何报复回去。 李钦载暂时放下了心思,笑着拍了拍薛讷的肩:“带钱了吗?” 薛讷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大把铜钱,双手捧给他:“全在这儿了,若景初兄觉得不够,愚弟可以回家偷点东西卖了……” 第十八章 英雄气短 李钦载有点懵,不知道这个年代的纨绔究竟是怎样的做派。 偷自家东西出去卖的行径,是符合大众普世价值观,或者只是从李钦载开始出现人传人的现象。 “你去偷自家的东西?”李钦载不确定地问道。 薛讷毫不迟疑点头:“景初兄若需要钱财,自是不能让你失望,愚弟我这就回家,干一票大的!” 说完薛讷居然真的起身,拍了拍屁股:“景初兄稍待片刻,愚弟去去就回,等我胜利的好消息。” 李钦载一把拽住他:“你家也有先帝御赐之宝物?” 薛讷这次终于犹豫了,但也没让李钦载失望,只是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有!昔年家父随先帝东征高句丽,班师回朝后,先帝赏了家父一张八石强弓……景初兄若需要,愚弟这就回家偷来给你。” 李钦载仍拽着他的袖子一动不动。 心里有点感动,但李钦载还是叹息道:“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我偷自家先帝御赐之物,居然没被我爹活活打死,请问慎言贤弟,你家也有如此优秀的父亲吗?” 薛讷迟疑道:“这个……可能差点,家父是武将,日食三斗,挽弓八石,管教愚弟无须多劳,一棍子下去,你我兄弟只能来世再见了……” 说到这里,薛讷终于还是有点后悔了。 “景初兄,能否换个东西偷?除了天家御赐之物,我薛家里外任何东西随你挑,我薛讷皱一皱眉头便算小人。” 李钦载眼眶不禁泛红了,义薄云天,感天动地。 此刻薛仁贵就在自家府上,好想把他家犬子带到他面前,让薛讷把刚才这句话一字不落重新说一遍…… 父爱重击的画面一定能感动整个唐朝。 朋友确实是真朋友,一点都没掺假,来到这个世界多日,李钦载发现自己终于有了真正的朋友。 既然当他是朋友,就不能害他。 偷自家东西卖钱这种混账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让朋友做。 如果一定要做,尽量做得隐蔽一点,关于这个领域,李钦载自问还是能够传授一些宝贵经验给他的。 比如,偷了东西后最好找个固定铺面的店家卖出去,如果后悔了闯祸了,还能花钱赎回来,卖给过路的胡商就悲剧了…… 想到这里,李钦载心中又是一动。 那位收了白玉飞马的过路胡商,恐怕也是这个局中的一环。 郑家的安排颇为缜密,而且是个死无对证的事,李家纵然要寻仇,官司打到大理寺也占不住道理。 幸好李钦载不是审案的官员,不怎么需要证据,心证就够了。 简单解释来说,我觉得这事儿是你干的,那就是你干的,等着承受后果吧。 “景初兄要钱作甚?”薛讷突然问道,他的手里仍捧着大把铜钱。 李钦载把他手里的钱接过来,放进自己怀里。 “来,哥带你起飞,这次给你打折了,下次多带点钱来我家。” 领着薛讷进了门,李钦载特意远远绕过前堂。 前堂仍传来老将们的叫骂声喧闹声,这群老杀才不好招惹,躲远点儿。 从照壁后的长廊一直绕过前院花园,中院风井,李钦载带着薛讷来到后院。 走到后院的月亮门外,薛讷却死活不肯进去了。 “景初兄,外人入后院不妥,愚弟不能进。” 李钦载柔声安慰道:“无妨,我不拿你当男人便是,进去吧。” 谁知薛讷仍执拗地拒绝,神情非常坚决,李钦载几次相劝,薛讷仍不肯进。 李钦载这才发觉,主人家的后院应该是客人的忌讳,尤其是成年男子,更不能随便乱入主人的后院,这是家教,也是礼数。 可你才十四五岁,也不算成年呀。 薛讷坚持不肯入,李钦载不好勉强,于是吩咐下人在中院找了间雅致的厢房。 二人入内,在李钦载的示范下,薛讷除履脱足衣,光着脚盘腿坐在床榻上。 没多久,两名丫鬟端着木盆出现,其中一名赫然是上次服务过的八号技师。 李钦载高兴极了,怕心仪的技师被薛家犬子抢了,于是先下手为强,首先将八号技师叫了过来。 另外一名丫鬟是新手,不过表情却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显然八号技师上次兼职之后,回去告诉了李府的丫鬟们。 丫鬟们知道这是个肥差,重要的是,既能赚钱,还不会被五少郎糟蹋。 谁会拒绝赚外快呢?唐朝人难道就不稀罕钱了? 见两名丫鬟向二人鞠躬问好,李钦载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保健养生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服务素质也越来越好了,将来在开个私人会所性质的洗脚城…… 天价消费,超值享受,全长安的纨绔们个个进来挨一刀,赚翻了! 薛讷显然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脸震惊。 然后,便开始了他的享受过程。 八号技师这次的手法明显比上次强了许多,看来私下里练习过很多次。 旁边那位新手丫鬟却生涩多了,不过还是把薛讷按得爽歪歪,时而倒吸一口凉气,两眼赫然睁大,如同中了冷箭。 小半个时辰后,两位丫鬟结束了服务,起身朝二人行礼,却呆呆地站着,也不离开。 李钦载明白意思,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铜钱再一分为二,分别赏给两位技师。 惭愧的是,李钦载的钱被收走了,赏赐自然不如上次丰厚,新手丫鬟倒不嫌弃,喜滋滋地蹲礼道谢,八号技师却有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李钦载黯然长叹,没办法,英雄气短,这次的赏钱还是刚刚从薛讷那里弄来的。 赚钱的事得提上日程了,不靠家人帮助,李钦载也有信心能发财,既然没有当官的打算,搞钱便是他人生奋斗的目标了。 躺在床榻上,薛讷仍然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果真要对景初兄刮目相看了,居然能想出如此享受的手段,老实说,愚弟以后每天都想来拜访景初兄,嗯,带钱来。” 李钦载呵呵两声,这就享受了?以后再增加采耳,拔罐,搓澡,桑拿各种项目,还不得起飞喽。 随即薛讷忽然又道:“那两位是你府里的丫鬟,丫鬟洗脚推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何景初兄还要给她们赏钱?” 李钦载幽幽一叹:“你还是太年轻,这是情怀,你不懂。” 第十九章 长安未央 薛家父子并未在李府内碰头。 李钦载送薛讷出府时,前堂的老将们已经告辞。 前堂内,李勣仍坐在主位一动不动,闭着眼打着瞌睡。 李钦载悄无声息走进前堂,第一次仔细端详李勣。 双鬓染霜,风华渐逝,名将已白头,独坐明堂上,一股迟暮的气息充斥周围。 李勣已老迈,他曾经是大唐最耀眼的一颗将星,他的威望在大唐军中至今不衰,可是,他终究老了。 堂内的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他,良久,似乎察觉到堂内有人,李勣忽然睁开眼,一道锐利的精光闪过,随即恢复了浑浊。 “钦载,薛家的小子送走了?”李勣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钦载躬身:“是。” 李勣笑了笑,道:“薛仁贵是个不错的良将,薛家的家教也甚严,你那些狐朋狗友里,薛讷算是个真正的朋友,与他的交情好生珍惜。” “是,孙儿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李钦载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李勣嗯了一声,然后又闭上眼。 李钦载却仍站在堂内,并未退出去。 李勣于是睁开眼看着他:“还有事?” “有。” “痛快点说,磨磨蹭蹭的,不是丈夫所为。” 李钦载想了想,道:“白玉飞马之事,有些眉目了,孙儿想借府里几个人出去转转,但父亲大人下了禁足令,孙儿出不了门。” 李勣笑了:“尔父对你严厉一些,终归不是坏事,若是太过宠溺,岂能换来你今日的迷途知返?” 李钦载笑了笑,这就没法解释了。 什么迷途知返,你家孙子鬼上身了知道吗? “老夫稍停吩咐吴通,撤了你的禁足令,你说还要借府上的人,你欲借何人?” “刘阿四和他属下袍泽。” 李勣迟疑了,抬眼深深地注视他,良久,忽然一笑:“好,老夫答应了,不过你行事当拿捏分寸,切记不可闹出人命,惹了大祸是什么下场,想必你已很清楚了。” “孙儿明白。” 话已说完,李钦载却仍留在堂内不走。 李勣叹了口气:“有事一口气说完,老夫已不耐烦了,莫逼我揍你。”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出门办事要花钱,孙儿没钱。” 李勣哂然一笑:“还以为啥事呢,不就是钱吗?” 李钦载精神一振,期待地看着他。好喜欢这种暴发户的语气,蛮横无理又夹杂着亲切。 谁知李勣笑容忽然一敛:“没钱,滚!” “好哒。” ………… 李钦载终于出门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穿戴整齐,前院内,刘阿四和他手下的袍泽已在列队静静地等着他。 李钦载点点头,招呼众人跟上。 门口值卫的部曲换了一批人,刘阿四领着十余名部曲跟在李钦载身后。 大大方方走到门口,李钦载意气风发,站在门槛内,一脚跨出,门口的换岗的队正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跨出去的一脚收了回来,换另一只脚跨出,再收回。 然后整个人跳出去,又跳回来,反复横跳几次。 身后的刘阿四满头黑线:“……五少郎,天色不早,莫玩了。”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随和地道:“好了,随我出门办事。” “遵令!”刘阿四躬身。 来到这个世界,李钦载这是第二次走出府门。 第一次是被流徙出城的那天,那时的李钦载心怀忐忑,没心情欣赏长安城,这一次终于可以好好观赏长安风景了。 大唐长安,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人口超百万的城池,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被定义为“京”的都城。 早在周文王时便定都于此,史称“丰京”。 城内一百零八坊,每坊以坊门相隔。著名的朱雀大街不仅是长安城的主干道,直通太极宫,同时也是整座城池的子午中轴线,以朱雀大街为界,各分东西。 武德和贞观年间,大唐刚立国不久,那时的长安城每晚皆有宵禁,到了夜晚,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关闭落闸,直到第二天清晨再打开。 如今到了龙朔年间,天下已定,民众归心。渐渐的,长安城的宵禁也没那么严格了,城内甚至已出现了一些小型的夜市。 这是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李钦载走在朱雀大街上,街上人流攒动,赫然发现人流中竟有小半是高鼻梁深眼窝的异族人。 他们大部分是从万里之外的异国而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和马匹,近五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竟显得有些拥挤。 李钦载领着刘阿四等人走在大街上,那些胡商们牵着骆驼,牲畜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怪味,李钦载颇不习惯,连连避让,却引得刘阿四很不高兴。 飞起一脚将一名没眼力的胡商踹远,胡商也不敢生气,连忙赔礼,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外国话,刘阿四言简意赅一句“滚”,胡商吓得抱头鼠窜。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刘阿四一眼,没想到在家沉默寡言的家伙,脾气居然这么大,而且如此嚣张。 刘阿四朝李钦载挤出一丝笑容:“五少郎莫怪,平日里小人可从未跋扈过,只是这些异国猢狲太讨厌了,竟敢挡五少郎的道,猢狲不算人,欺负一下也无妨。” 李钦载定了定神:“无妨,猢狲确实讨厌,未服王化自然不算人。” 明明挺没道理的一件事,刘阿四的种族歧视论一解释,哎,突然觉得念头通达,条理通顺了,欺负猢狲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见李钦载只顾闲逛,刘阿四忍不住问道:“五少郎,小人奉老公爷将令,凭五少郎差遣,不知五少郎可有吩咐?咱们要做甚?”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急,先逛逛,对了,知道荥阳郑家住哪里吗?” “知道,郑家住兴化坊,贞观朝时,老公爷与郑家来往颇密,当今天子登基后,老公爷不知为何渐渐与七宗五姓之族人疏离,如今已无来往了。” 李钦载点头,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能闻得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早在李治对长孙无忌褚遂良动手之前,李勣大抵便明白了天子的心意,主动切割与世家门阀的联系。 “阿四,这几日你便领着袍泽们在兴化坊活动,找个角落闲坐也好,找个酒肆厮混也好,总之盯着郑家的动静……” 刘阿四是军伍汉子,服从是天职,闻言立马领命,随即道:“不知五少郎要我们盯着郑家的何人?” “盯着郑俸,看看他每天都在作甚,每日出门回府的时间和规律,以及每日的行踪轨迹……” 刘阿四明白了,吃惊地道:“五少郎要对付郑俸?” 这话问的,比废话还废话。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不,我听说郑俸要过生日了,我打算给他拜寿呢。” 第二十章 磨刀布局 李钦载对郑俸并没什么恨意,毕竟是前任的恩怨。 但是,有人谋害自己,若他什么都不做,这也不符合李钦载的性格。 一个男人最羞耻的事,不是当面打架打输了,而是被人做了局下了套,而自己傻乎乎地钻进了套里。 或许在男人的潜意识里,“蠢”比“弱”更触犯自尊底线。 前世虽是社畜,也经历过职场的勾心斗角,李钦载知道只要有人就一定有江湖,江湖里不一定有朋友,但一定会有敌人。 对敌人不需要什么愤怒仇恨之类的冲动情绪,只需要知道他是敌人,然后干他就对了。 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李钦载对自己的家族并没有太多的爱与恨。 老爹嫌弃,爷爷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李钦载来不及考虑爱与恨,目前的他仍在努力适应环境。 李钦载的本性并不喜欢争斗,他只想找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最好就这样待一辈子。 不过当他面对这道选择题的时候,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总不能背叛家族,选择郑俸那头站队吧? 换了李钦载的前任可能干得出这么傻缺的事,如今的李钦载……其实也算不上太聪明,只能算是个心智正常的人,知道一点如何站队的常识。 十几名换上便装的李家部曲在李钦载的吩咐下,各自散落在兴化坊郑家正门周围。 他们有的在附近的商铺门口蹲着,有的坐在露天的酒肆里,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十几个人散出去根本溅不出任何水花。 李钦载也找了一家酒楼坐了进去,酒楼的二楼,恰好正对郑家的正门。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身后,一脸淡然地环视酒楼内的客人。 李钦载为何要对付郑俸,打算如何对付郑俸,这些问题刘阿四一句都没问。 他是标准的军人,只知道服从,从来不会过问与他无关的事情。 李钦载也没主动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便是称职。 在这件事里,刘阿四只是队正,李钦载不会傻到对身边的任何人挖心掏肺。 等待的过程并不难熬,李钦载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的人和事。 那些穿着古装的人们悠闲自在地走在大街上,熟人相见彼此行礼,热情寒暄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儿,仿佛亲密的近邻一般。 酒楼的伙计时刻躬着腰,哪怕只是路过门口,伙计也是一脸笑意,和煦得不进去喝两盏浊酒便打从心底里对不起伙计的笑容。 一切都挺有意思的,行人有意思,伙计有意思,楼下路过的巡街武侯有意思,还有那些挎着竹篮闲逛的贫寒姑娘,罗扇遮面三五成群的小家碧玉,都有意思。 热爱生活的人,眼里的任何环境都是阳光普照。 与前世大街大商场里的景象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有一股特别的风味。 刘阿四忽然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膀。 “五少郎,郑家的侧门开了。” 李钦载眯眼望去,酒楼的对面,郑家府宅的侧门打开,一位穿着绫罗圆领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几名青衣随从。 刘阿四指着那名年轻男子,道:“五少郎,那位便是郑家的郑俸。其父郑梭官居少府卿,这一家原是荥阳郑氏的一个分支,郑梭官任少府卿后,荥阳郑氏才对这一支慢慢重视起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跟着刚走出门的郑俸,见郑俸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高昂着头扬长而去。 很快,郑家门外商铺酒肆内走出数人,不着痕迹地混入人群中,紧紧跟在郑俸的身后。 李钦载认出后面那几人是自家的部曲,这才收回了目光,脸上带了几许笑意。 “阿四,叫人帮我去药铺买点东西。” “五少郎要买何物,小人马上为您办妥。” “几味草药,你记一下药名……” 随着李钦载的述说,刘阿四不明白这些药有何作用,但还是认真记了下来。 药名说完,刘阿四也没见动作,李钦载身后一片安静,于是忍不住回头,见刘阿四欲言又止。 “咋了?” “呃,买药的钱……”刘阿四期期艾艾道。 李钦载老脸一红。 提钱就伤感情了,此刻李钦载的钱兜比脸还干净。 活了两辈子的人,昨日鼓足勇气腆着脸向李勣要钱,被李勣一个“滚”字怼得倒飞出前堂…… “咳,没钱就不能办事吗?”李钦载尴尬地道。 刘阿四认真地道:“没钱不能办事。” “要不你把手下袍泽召集起来,蒙上脸……” 刘阿四惊了:“咱们去打劫药铺?” 李钦载也惊了:“你的想法为何如此邪恶?长安不是法外之地!” “五少郎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打劫自家的库房而已……” 刘阿四目瞪口呆,隐隐听到身体内三观碎裂的声音,很清脆。 果然还是原来的配方,无法无天名满长安的混账,偏偏这话说出来特别符合逻辑,完全符合这个混账不肖子的性格。 “五少郎,您……认真的?”刘阿四严肃地问道。 李钦载迟疑片刻,终于索然叹息:“我倒是想认真,实力不允许呀。” 这事儿干出来,可能比前任更混账,李钦载毕竟受过文明法治社会多年熏陶,上辈子除了读高中时抢过小学生的零花钱外,基本没干过别的坏事了。 主仆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是气短的人,直白点说,大家都是穷人。 幸好尴尬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李钦载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景初兄,你果然在此!” 李钦载愕然扭头,赫然见薛讷正惊喜地看着自己。 这一脸他乡见债务人的惊喜表情是肿么肥事? 薛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钦载面前,跪坐在桌案对面。 “昨日愚弟告辞后,便觉得景初兄可能会对郑家有动作,今日便琢磨着来郑家附近碰碰运气,若遇不到景初兄,愚弟也可帮你盯着郑家的动静……” 李钦载叹息道:“你爹给你取的表字真没取错,‘慎言’果然是个美好的愿望,跟祝愿世界和平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呃,景初兄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再大点声,或是找几个人全城散播消息,说我李钦载要对付郑家?” 薛讷顿觉失言,干笑两声:“不至于,不至于。” “臣不密则失身,照这个说法,你刚才的表现简直已被一百个大汉轮了一遍。” 薛讷呆怔片刻,急忙道:“景初兄,‘失身’在这句话里不是这么解释的……” “闭嘴,有钱吗?交出来!” 第二十一章 配药报仇 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只要有朋友,就不会缺钱。 尤其是那种不缺钱的朋友。 薛讷非常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还有几小块被切割成散碎状的银块,双手捧给李钦载。 李钦载扫了一眼,这笔钱数目不小,大概足够一户中产人家吃喝小半年了。 “你昨日不是被我搜刮干净了吗?怎么今日又有钱了?”李钦载好奇问道。 薛讷大喇喇地道:“昨日回家后,怀里空荡荡的,愚弟觉得应该搞点钱,所以在家搜罗了一番,库房里找到家父的一柄腰刀,看品相似乎不凡,于是今早偷了出去,卖了点钱……” 李钦载顿时肃然起敬。 生子当如薛慎言,反正李钦载扪心自问,若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一定每天让他感受一下何谓父爱如靠山贴…… 接过薛讷手里的钱,李钦载正准备往自己怀里塞,动作忽然一顿。 “令尊那柄腰刀,该不会是御赐的吧?” 薛讷拍胸脯道:“放心,愚弟下手的时候灵醒着呢,确认再三,绝非御赐之物。” 李钦载这才放心地把钱塞入怀里。然后又抓出一把递给刘阿四,吩咐他去药铺买药。 御赐的东西不敢动,李钦载不能害朋友,但自家的没关系,大不了挨顿揍,对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来说,挨长辈的揍是必备的基本功。 论扛揍能力的平均值,纨绔子弟绝对比平民百姓高出一大截,无他,惟命硬尔。 “景初兄今日坐在郑家对面的酒楼里,想必心中有了主意?”薛讷这回学了乖,凑在李钦载耳边轻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被人做了局,平白被当成了蠢货,总要给自己,给李家一个交代,否则便是辱没门楣了。” 薛讷钦佩道:“景初兄真丈夫也,男儿有仇报仇,当如是。” 随即薛讷又轻声问道:“景初兄打算如何对郑俸下手?” 李钦载心中一动,道:“如果你要对付仇人,会如何做?” “那要看有多大的仇,若是寻常小仇,带人堵住他,一通痛揍,把他打成半废便罢了,若是生死大仇,自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又问道:“若对方与你出身地位相仿,该如何?” “当面打一场,谁输谁赢都认账,以后再也休提。当然,生死大仇还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点点头,这两句话不是白问,他要了解这个年代的人是怎样的价值观,恩与仇,爱与恨,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对待方式。 比如古人谓夺妻之恨为男人生平之大仇,一千多年以后,便只是离婚分家产,各生欢喜。 这就是不同时代的人对待仇恨的不同处理方式。 李钦载仔细想了想,对待郑俸应该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而以他的个人力量,也无法撼动荥阳郑氏。 那么,这个仇就报应在郑俸一人身上够了,至于他身后的郑家,没关系,等他翅膀硬了…… 见李钦载沉思不语,薛讷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笑得分外猥琐。 “不知景初兄如何对付郑俸,愚弟愿尽绵薄之力,此物是催情之物,年初从一个修野禅的春僧那里弄来的,据说药力很霸道……” 李钦载两眼一亮,用比拿钱更快的速度收入怀中。 “此道水太深,你把握不住,还是愚兄帮你保管。”李钦载正色道。 熊孩子比较早熟,大约早就不干净了。 两人在酒楼里一直坐到傍晚时分,而酒楼对面的郑家一直没动静,郑俸可能在外面玩嗨了,夜不归宿已是正常操作。 眼看坊门要关闭,李钦载和薛讷才离开酒楼,各自告辞。 回府后,恰好遇到刘阿四买来了他需要的药材,李钦载吩咐下人将药材拿进卧房,又命人取了碾药的碾子。 最后李钦载将自己关在房门里,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将买来药材分别配伍完毕,碾碎取汁,将药汁收入小瓷瓶中。 看着自己刚刚配好的药,还有白天薛讷给自己的“我爱一条柴”,面前两个小瓷瓶在烛光的照映下,发出邪恶的光芒。 昏暗的烛光下,李钦载也露出了邪恶的笑,嘎嘎嘎的,笑得分外瘆人。 “瓜怂,谁叫你惹了我,准备受死吧,嘎嘎嘎……”李钦载自言自语,典型的终极大反派嘴脸。 ………… 第二天一早,李府的侧门刚打开,薛讷便窜了进来。 知道李钦载要对付郑俸后,薛讷便忍不住了,为知己分忧的表情尤为诚挚,但李钦载却不得不怀疑这小子纯粹是想近距离看热闹。 “景初兄,昨夜愚弟托人打听清楚了,今晚郑俸要在内教坊宴客。”薛讷进门便兴奋地道。 “内教坊”是高祖李渊在武德年所设,就是后世教坊司的前身,犯了案的官员妻女都会被打入内教坊,以歌舞娱客,谋一时苟生。 本来只是纯粹欣赏歌舞的地方,到永徽以后却慢慢变了味,犯官妻女不仅要习歌舞,也要以身侍客,换取渡夜之资。 李钦载闻言长身而起,笑道:“正好省得我打听郑俸的活动行踪,今晚就把他办了!” 说着李钦载将桌上的两只小瓷瓶收入怀中。 与薛讷一同出门,走到前院,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刘阿四毫不迟疑地抱拳领命,领着十几名部曲杀气腾腾地离开。 而李钦载则与薛讷一同出了门,出门后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内闲逛。 从东市逛到西市,腿都快走断了,傍晚时分,二人这才来到位于平康坊的内教坊门前。 内教坊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能进的人只有一条,身份。 当然,李钦载和薛讷这种名满长安的恶霸,门前的知客是不敢拦的,二人混在一群寻欢作乐的官员和二代人群里,很轻易就进了门。 吩咐找了个雅间,二人坐了下来,知客很有眼力地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与此同时,两位容貌颇佳的年轻女子也走了进来,跪地问安后,各自坐在李钦载和薛讷身侧。 烟视媚行,风尘烟火。 笑容再妩媚,终究是苦命人。 薛讷老马识途,顺手便搂住了一位女子,不住地上下其手,惹得怀中女子咯咯娇笑。 李钦载却不大习惯这阵仗,只礼貌性地与女子互饮了一盏酒。 雅间里饮宴小半个时辰后,李钦载估摸了一下,郑俸那家伙应该已到了,于是朝薛讷使了个眼色。 薛讷会意,将雅间两位女子打发离开,然后薛讷独自闪身出了雅间,没多久,一位知客被薛讷带了进来。 李钦载也不啰嗦,径自从怀里掏出两只小瓷瓶,然后又掏出一大把碎散银块。 盯着知客陪笑的那张脸,李钦载冷冷道:“给你钱,你找人下药,干不干?” 第二十二章 暗算仇人 知客当然不敢干。 来内教坊的都是朝臣贵人,能进来的人身份就没一个简单的。 知客只是个小人物,哪里有这天大的胆子敢给客人下药? “找个不相干的人去做,我许重金,事后远走高飞,我李家不遮掩,事情是李家干的,郑家没胆子敢牵扯你们。”李钦载果断地道。 知客仍不敢答应。 李钦载皱了皱眉,朝薛讷使了个眼色:“这位知客心事重滴很,你带他出去开解开解,舒缓一下压力。” 薛讷怪笑两声,勾着知客的肩便出去了。 李钦载独自坐在雅间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纨绔也有纨绔的好处,嚣张的样子在别人眼里都是正常操作,说不定还特别帅。 没过多久,薛讷眉开眼笑地回来了,然后告诉李钦载,知客被开解得很彻底,压力完全释放了,下药的事不但痛快答应,而且自告奋勇亲自上,干完这事儿他就拿钱回家乡养老。 养老之前或许要先养养伤。 “景初兄,接下来做啥?”薛讷兴奋得脸都红了。 李钦载笑了笑:“接下来看戏。” ………… 夜幕降临,内教坊前车马如流,越来越热闹了。 郑俸今晚要宴请一位重要的客人,客人是本家,来自荥阳。 荥阳郑家是主支,郑俸的家族不过是郑家的分支,对郑俸来说,今夜是个绝好的良机,郑俸之爹郑梭这几年一直在努力,想要将家族融入郑氏主支。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被李治除掉后,天下的风向变化了。 很多人都察觉到,天家对世家门阀有了戒备心,显庆四年,李治针对山东士族下了一道《禁婚诏》,旨令世家门阀之间不得互相通婚配许。 这道旨令无疑将天家对门阀的猜忌心昭然公示了。 可惜的是,世家门阀仍是当今高贵的士族权贵,在各自的地盘上有着深重的影响力。 朝廷的诏令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禁婚诏》颁行后,门阀之间仍阳奉阴违,私下里悄悄通婚。 削弱世家势力,任重而道远。 所以家族融入主支这件事,对郑俸父子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 进了内教坊的雅间,主客坐定,妙曼婀娜的姑娘们如翩翩蝴蝶,将主客哄得眉开眼笑。 阁中莺歌漫舞,主客尽欢。 贵客名叫郑松,荥阳郑氏家主之孙,正宗纯血的郑家人,绝非郑俸这样的串串儿可比。 郑松三十来岁,言谈随和,神态间却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之气。 世家门阀在这世上属于超然的存在,就连大唐三代天子都不得不对世家礼敬三分,这就是郑松倨傲的底气。 “兄长,请酒,饮胜。”郑俸朝郑松敬酒。 他已记不清今晚饮了多少盏,此刻醉意已有六七分,不过神智尚清醒。 郑松矜持地笑了笑,端盏示意后,一饮而尽。旁边陪侍的姑娘急忙为他斟满。 “李家的事,你做得不错,可惜终究被李家躲过一劫。家主对尔父夸赞不已,并已向各地郑氏族人晓谕,明年开春荥阳祭祀先祖,尔父子二人可随主家一同入祠堂祭祀。” 郑俸一呆,接着大喜过望,起身朝郑松长长一揖,道谢感恩不已。 郑松淡然一笑,又道:“令尊是少府卿,掌天下山海之税以供宫闱,荥阳主家对令尊颇为看重,上次你做局谋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做得也很不错,朝中二十三位御史参劾,可见令尊之手段……” “事竟不成,但与令尊无关,李家三朝名将,那只老狐狸尚在,没那么容易扳倒,再加上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运气不错,误打误撞居然弄了个远攻利器以娱天子,此事人算不如天算,怪不得令尊。” “多谢兄长体谅。”郑俸行礼感激地道。 郑松表情渐渐严肃:“李勣那只老狐狸,对我山东士族背信弃义,高祖和太宗在世时,李家迎娶士族之女,殷勤与山东门阀通婚。” “当今天子登基后,李勣立马翻脸无情,不仅切断与各大士族来往,当年废王立武一事,李勣那个老不死的也在天子面前煽风点火,而致王皇后被废,太原王氏脸面尽失,我山东各士族亦蒙羞损威。” “老贼不死,终有报应。今日未殆,尚有来日。”郑松咬牙道。 郑俸恭敬地道:“家父与愚弟愿与荥阳郑氏共进退,终有一日,誓将倾颓李家。” 郑松的脸色松缓下来,心情也愈发愉悦了,主动端起酒盏笑道:“来,不聊这些扫兴之事,明日我便启程回荥阳,回去后会在家主面前为尔父子多多美言。请酒,饮胜!” “饮胜!”郑俸端盏饮尽。 搁下酒盏,郑俸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而且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竟觉得面颊滚烫,丹田处亦升起一股莫名的欲望…… 欲望越来越强烈,郑俸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抬眼望向郑松,郑松却有些困乏的样子,明明面前是热闹喧嚣的歌舞,还有温柔解语的姑娘,如此旖旎的气氛里,怎么也不该昏昏欲睡呀。 郑俸立马警觉起来,垂头看了看酒盏里的残酒。 “都给我滚出去!”郑俸突然朝雅阁里的姑娘们大吼。 姑娘们被吓坏了,看到郑俸那阴沉的脸色,于是慌慌张张行礼告退。 郑俸几步抢到郑松面前,使劲晃了晃他:“兄长哪里不舒服?” 郑松头昏脑涨,他觉得很困,非常困,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别的都顾不上,连郑俸都懒得搭理。 郑俸也很不舒服,丹田内那股欲望越来越强烈,而且有些反应已经开始明显,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双眼睛充血赤红。 “兄,兄长……咱们速走,今夜怕是中了暗算!”郑俸拼着最后的理智,费力地将郑松拉起来。 进了内教坊后,郑家的随从都在外面等候,此刻的雅阁内只有郑俸和郑松二人。 毕竟寻欢作乐这种事,没必要前呼后拥的。 此刻郑俸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离开,跑到内教坊门外便是胜利,那里有郑家的随从,可护他们二人周全。 然而郑松却根本没力气站起,人已快睡着,在郑俸不停的拍脸拧捏等刺激下,郑松也只是不耐烦地无力挥手。 “莫闹,我先睡一觉。” 郑俸也中了暗算,腹腔内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全身滚烫得吓人。 使劲拖拽郑松,却根本拽不动。 突然间,郑俸动作凝滞了。 欲望越来越强烈,再看郑松那张睡着的脸孔,突然发现这位兄长的侧颜好美丽…… 第二十三章 夸父追日 李钦载和薛讷仍留在另一间雅阁里饮酒。 雅阁里没有歌舞,在李钦载的要求下,连姑娘都没叫,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饮酒的气氛颇为寡淡,薛讷的表情也很幽怨。 大哥,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啊,两个大男人坐在里面,身边连只母猴子都没有,你不觉得气氛有点干吗? 李钦载却仍老神在在地坐在雅阁里自斟自乐,一派悠然之态。 “呃,景初兄,知客说药已经下了,不知多久才有动静?”薛讷没话找话。 “那要看你给的药争不争气了,我自己配的药还行,昨日用府里的狗试过了,效果很理想。” 薛讷迟疑道:“我的药是一个春僧给的,指天发誓说管用,谅那和尚不敢骗我,否则我将他剁成一段一段的……” 二人正议论着,突然听到雅阁外一声轰然巨响,接着无数男女发出惊叫声,还有内教坊官员气急败坏的叱喝声,怒骂声。 薛讷精神一振,兴奋地道:“来了!” 李钦载也有些兴奋,难得干一件无法无天的坏事,虽不必诗以记之,至少也该亲眼见证。 薛讷闪电般打开雅阁的门,见雅阁内无数男女或兴奋或惊诧地大声尖叫。 所有人都从各自的雅阁里跑出来,人群在狭窄的走廊上挤得密密麻麻。 人群之中,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正在追逐,一个光屁股的追着另一个光屁股的。 被追的那名男子又急又气,但却不敢停下,由于人群的阻碍,男子根本跑不出内教坊,只能在人群之内拼命躲闪,围着廊柱和桌案转圈,边跑边骂。 男子奔跑的姿势也很奇怪,正常人都是甩开膀子跑,而他,则双手捂住菊部,胸膛努力前挺,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正无情地瞄准了他的谷道,令他不得不护住要害。 后面追逐的男子模样更是不堪,这人正是郑俸。 郑俸两眼通红,鼻孔喘着粗气,下面的不文之物昂然如怒蛇,整个人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完全失去了理智。 无视周围人群的怒骂尖叫和起哄声,他的眼睛只盯着前面那个光屁股的男人,一副誓必日之而后快的坚决表情。 “救命——!快拦住这疯子!”前面光屁股的男子惊极而大叫。 没人敢拦,太可怕了,一个光着屁股,甩着人鞭,佛挡日佛,魔挡日魔的男人,谁敢拦? 再说,内教坊之中,无论是寻欢的人,还是被寻欢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如此好看好玩的热闹,众人正愁看得不过瘾,谁会多事拦他? 没有见义勇为者,反而多了无数尖叫起哄声。 最终,光屁股的郑俸追上了前面光屁股的男子,把他摁倒在地,男子发出绝望的惨叫,四周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喝彩声…… 薛讷笑得快抽抽了,不嫌事大地混在人群里,故作震惊地大叫:“这不是郑少府卿的长子郑俸么?郑兄何故如此狂放不羁!” 身份点明,人群愈发兴奋尖叫,薛讷却猫着腰从人群里退出来,深藏身与名。 李钦载也笑了,拍了拍薛讷的肩,道:“此间事了,走,咱们还有第二场。” 薛讷惊道:“还有?” “当然,你该不会以为郑俸付出这点小代价就交代过去了吧?”李钦载笑容渐冷。 薛讷愣了一下,然后兴奋地道:“愿随景初兄同往。” 李钦载含笑再次看了一眼乱成一锅粥的现场,与薛讷翩然离去。 ………… 郑俸今晚付出的代价是他无法承受的,非常惨痛。 内教坊两男子光屁股追逐一事,哪怕在夜里也迅速传遍了长安城。 事件闹得不小,连朝中御史都听说了。 如此伤风败俗的事件,御史们岂能放过?于是纷纷连夜奋笔疾书,参劾少府卿教子无方,郑俸失德丧行。 朝堂风雨即至,然而民间却对此事件津津乐道。 哪怕多年以后,民间仍有郑俸的传说,直至传于后世百年。 而对郑俸光屁股不依不饶追逐男子的艺术行为,民间亦肃然起敬,野史谓为“夸父追日”。 夜已渐深,马车里的李钦载和薛讷却毫无睡意,薛讷的双手甚至微微颤抖,因为实在太兴奋,今夜参与这场热闹,够薛讷吹嘘半辈子。 李钦载没有说话的心情,他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报复行动。 是的,报复郑俸还未结束。 做局害人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乎郑俸的想象,遇到李钦载这位心眼不大的穿越者,更是流年不利。 马车行至兴化坊,在离郑家正门尚有百步距离时,马车悄然停下,车内门帘未掀开,车厢外已传来刘阿四的声音。 “五少郎来了,小人和袍泽们早已等候多时。” 李钦载隔着马车帘子淡淡地道:“你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至多一炷香时辰,郑家的车马就会将郑俸接回家,此路为他必经之路,一旦看到郑家的马车你们便动手。” “是。”刘阿四恭敬地道。 “动手时不妨敞开告诉他,是我李钦载干的,郑俸若欲报此大仇,来李家找我。” “是。” 果然,一炷香时辰后,郑家的马车匆匆从内教坊接了郑俸和另外那位光屁股男子回家。 临到兴化坊路口时,刘阿四领着十几名部曲出现了,拦在路中间,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气急败坏的车夫还来不及叱骂,部曲们一拥而上,将神智半昏迷的郑俸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刘阿四眼含煞光,手中抄起一柄镔铁镗,对准郑俸的双腿狠狠挥击而下。 喀嚓一声脆响,两条腿骨生生被打断,郑俸发出惨烈的叫声。 刘阿四收起铁镗,冷冷喝道:“丈夫做事,不遮不掩,今日是李家五少郎回敬于尔,若欲报仇,来李家!” 说完刘阿四领着部曲们迅速退走,漆黑的夜幕里,众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兴化坊路边,郑俸的惨叫声仍未停歇,在寂静的夜里悠悠回荡。 热闹从头到尾看完,薛讷满足地叹了口气,在马车内朝李钦载拱手:“景初兄报仇的手段狠辣,愚弟佩服。” 李钦载淡然笑道:“觉得我太狠了么?” 薛讷摇头:“非也,大丈夫报仇,当如是也。” 李钦载笑道:“事还没完,明日你仍有热闹可看。” 薛讷吃了一惊:“还有?” “今夜对付的只是郑俸,我还没动郑家呢。上次被人做局,前后谋算精细,朝堂上更是发动二十三道奏疏借此事参劾我祖父,绝非郑俸一人能做得出来,想必郑家也脱不了干系,我岂能放过?” 马车分别将薛讷和李钦载送回了府。 李钦载回到府里便睡下了。 深夜子时,李勣的书房内却仍然烛火通明。 光可鉴人的地上,刘阿四单膝跪在李勣面前,声音毫无波澜地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细细向李勣述说了一遍。 李勣听完后神情惊愕,捋着长须的手半晌没动弹。 饶是一把年纪了,李勣仍被自己孙儿的手段深深震惊了。狠准稳快,谋算精准,一击而中,中而遁出,再击又中。 刘阿四仍低声述说着。 “五少郎与小人详细说过,今夜报复郑俸仍不够,五少郎这几日已打听到荥阳郑氏欺上瞒下,暗自违抗显庆四年天子所颁《禁婚诏》,这几年郑家与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等士族子女潜瞒通婚,违旨不遵,是为大逆。” “五少郎已决定明日逐一拜访与李家交厚的朝中御史,递上证据,请御史们朝中参劾郑家。” “嘶——”李勣双目圆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惊的不是郑家潜瞒通婚的事实,而是李钦载的雷霆手段。 这……还是他李勣的孙儿么? 努力维持威严的表情,李勣沉声道:“稚子可笑!朝中御史就算参劾,荥阳郑氏千年族脉,岂是他这黄口小儿轻易能参倒的?” 刘阿四不慌不忙地道:“五少郎说,他知道参不倒郑家,但若咱们李家在背后加把力气,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郑家便不得不出面平息事态,否则便真的会被天子猜忌了……” “毕竟,天子对士族通婚之事颇为忌惮,郑家若欲平息此事,便必须牺牲某颗棋子……” “哪颗棋子?” “少府卿郑梭和郑俸父子。此事本由郑家父子算计五少郎而起,想必荥阳郑氏也很清楚,牺牲他们,皆大欢喜。五少郎之仇也算报还了。” 李勣面颊一阵抽搐,听完后久久沉默不语。 这……特么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惹是生非的纨绔混账么? 如此精妙的算计,一步一步皆在他的股掌之中,每一步都算得合情合理,手段更是又毒又狠,奔着灭人全家去的。 一步又一步,从今夜开始,这就是个连环局,报复计划可谓步步诛心。 满脸震惊的李勣神情恍惚,一时间真不知该庆幸李家出了一位麒麟儿,还是该叹息从此大唐多了一个祸害…… 捋须的手不知不觉扶住了额头,李勣神情复杂地盯着摇曳的烛光。 良久,李勣叹道:“老夫实在是……” “阿四,叫那孽障来见老夫,现在,马上!” 第二十四章 高调结仇 半夜被人叫醒时,李钦载恰好做了一个梦。 一个前世的梦。 梦里那熟悉的脸庞和声音,正在甜蜜的勾勒他和她单薄的未来。 “这个月运气好,超额完成业绩,经理说给我发一千多块的奖金呢。”女孩偎在他怀里,两只调皮的小脚不安分地翘着。 “我也有一千多奖金,可我们还是买不起房……”李钦载苦笑。 “那就租房呀。”女孩毫不在乎。 “结婚总要有自己的房子的……” 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女孩甜甜地笑:“有你在就够了呀,睡大马路也没关系。” 女孩仰起小脸,眼睛微微眯着,脸上却满是小小的得意。 在爱他这件事情上,女孩像学霸炫耀成绩单一样,能够昂首挺胸让全世界看见,并且,深以为荣。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李钦载。 睁开眼时,李钦载的眼角有泪。 映入眼帘的卧房,古色古香的装饰,都在提醒他一个事实。 他,彻底失去她了。 ………… 敲门声很急,却又很小心,生怕惹他不高兴。 李钦载努力平复了情绪,他不喜欢将负面情绪发泄到无关的人身上。 “五少郎您醒醒,老公爷请您去书房。”外面的丫鬟战战兢兢地道。 以前五少郎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半夜被生生叫醒这种事,不管什么原因,丫鬟至少要挨一顿耳光,直到他消气了为止。 然而今夜的五少郎却没发脾气,打开门后,他甚至朝丫鬟笑了笑。 丫鬟带着震惊之色,打着灯笼在前照路,只觉后背发毛,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五少郎突然给她来一记背刺。 走到书房门口,房内的烛光透过窗棂,发出昏黄的光芒。 李钦载仰头看看天色,此时大约已是子时三刻。 李勣这个时候叫他,不是突发性神经病,就是叫他去某个地方奔丧。 正常人谁会半夜叫人聊事?把人当孙子逗呢。 站在书房门口,李钦载轻轻敲门。 这是规矩,也是教养,亲如祖孙也要遵守。 “爷爷,孙儿能进吗?” 李勣苍老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进吧。” 李钦载推门除履入内,站在李勣面前先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爷爷。” 李勣面若寒霜地盯着他,冷冷道:“孽障,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淡定地道:“不算好事,但也不坏。大丈夫快意恩仇,适其时尔,当如是尔。” 李勣羞怒道:“报仇便罢,你却是这般报仇的?给郑俸他们下了什么药?让他当众做出伤风败俗的丑事,这就是你的报仇?” 李钦载毫不害怕,仍然淡淡地道:“是,都是孙儿安排的。而且不止于此。” 李勣叹了口气,道:“郑家是世家门阀,郑俸之父与老夫同朝为官,你这么做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孙儿觉得不过分,爷爷,郑家先对孙儿设局下套时,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世上可没有光吃肉不挨打的贼。”李钦载微笑道。 李勣沉声道:“你这么做,可有想过后果?” “想过,最严重的后果是与世家结仇,不仅仅得罪郑家,或许七宗五姓都得罪了,李家从此断绝与世家的来往,甚至在朝堂上会被世家针对。” 李勣冷哼道:“你倒是清醒得很,这个后果李家承担得起?” “承担得起,而且孙儿以为,得罪世家对咱们李家来说,是好事。” “好事?” “对,好事。” 李勣冷笑:“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谬论。”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爷爷觉得,天子自登基后,对世家如何?” 李勣一愣,捋须平静地道:“尚可,但对世家之戒心甚于先帝。” “高祖和先帝重用世家,是因为乱世方平,天子不得不借用世家之势安抚天下民心,如今两代帝王已逝,天下民众归心,直至天子登基,皇权已固,天下已是治世。” “爷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今天子对世家,可不会太倚重,相反,他会慢慢打压世家,削弱世家,如今的世家,对皇权是威胁!” 李勣深深地看了看他。 对李钦载所言,李勣并不意外。 他在朝堂为官,身受多年圣眷,天子对世家的心思,李勣隐隐已有察觉,显庆四年李治颁《禁婚诏》时,李勣便知道天子对世家已有打压之意。 只是李勣没想到,这个整日惹是生非的纨绔孙子居然也有如此见地。 你明明傻乎乎地中了别人的圈套,卖了家里的御赐宝物,一转眼你在老夫面前指点江山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样子仿若人中龙凤。 仔细回忆一下,自从卖了御赐宝物,差点被流徙岭南后,这个孙儿便彻头彻尾地变了。 造神臂弓,给郑家设连环局,还有此刻对朝局大势冷静清醒的分析…… 要不是这些变化令全家喜闻乐见,李勣还真想请僧道来家里做个驱邪道场,顺便给这孙子开开光…… 定了定心神,李勣捋须淡淡地道:“你继续说。” 李钦载眨眼:“孙儿的谬论,爷爷可认同?” “老夫不认同又如何?” 李钦载两手一摊:“爷爷若不认同孙儿就不想说了,浪费口水说废话,孙儿可不想干这种蠢事。” 李勣失笑,淡淡地朝他一瞥。 或许是祖孙连心,那一瞬间的眼神李钦载看懂了,然后……有点尴尬,也有点憋屈。 “卖先帝御赐宝物那件事……”李钦载艰难地开口:“如果孙儿说那是意外,孙儿其实没那么蠢,爷爷信不信?” 李勣笑得很爽朗:“信,老夫当然信,你从小到大干过的蠢事都是意外。” 李钦载使劲眨眼。 是讽刺吗?不是吧? “天家与世家之事休提,太过忌讳,你我虽处暗室,亦不可妄自揣度天意。”李勣认真地道。 “是。” “说说郑家之事怎么办,你真要灭了郑俸全家?” “那倒不至于,孙儿报仇只是目的之一,重要的是借此事高调与郑家结仇,让天子看到咱们李家与世家切割关系,天子对李家放心,李家可保百年太平。” 李勣浓眉一掀,意外地道:“哦?” 李钦载直视李勣的眼睛,道:“爷爷,从今而后,至少数十年内,天家对世家的打压不会停止,甚至会越来越严厉,李家若不出来表个态,恐惹天子猜忌。” 第二十五章 志向与亲事 惹天子猜忌不是危言耸听。 李家与世家的关系牵扯太深了,这也是李钦载穿越这些日子以来,从家中慢慢听到的。 从高祖年间开始,关陇集团和山东士族一直都是世人心目中的高贵家族。 至于后来,随着李世民崛起,辅佐李世民的名将如李靖,尉迟恭,程咬金,李勣等,这些都算是当世新兴贵族。 说是“新兴贵族”,可这些贵族骨子里都以娶世家女为荣,一个个争先恐后与那些古老世家联姻。 七宗五姓各个家族的女儿都不够用,世家里的夫妻必须加班加点造人才能满足市场需要。 李勣府上,从李勣本人到下面的儿孙,原配夫人大多都是七宗五姓之女。 有了联姻,自然也有别的来往,朝堂上议政时互相给个面子,府里要挣钱,互相搞个联合商队,互相入个股等等。 牵扯越来越深,利益融合也越来越深。 这些看在当今天子眼里,他会是什么感受?尤其是李治和他那位姓武的皇后。 李钦载别的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世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写过,李治和武则天终其一生都在拼命打压削弱世家势力,而且颇有成效。 对李钦载来说,李家如今与世家的关系,就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当年李治废王立武之时,李勣说过一句话,“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说得很妙,也令李治龙颜大悦,同时这句话也得罪了一些世家,毕竟李治要废黜的王皇后正是出身太原王氏。 对世家来说,李勣的这句话是鼓励李治废后,是公然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 可是,这些仍然不够,至少李钦载认为不够。 将来李治和武后一榔头砸下来,本来只想砸世家的,然而李家与世家利益相连,很难说这一榔头会不会顺便把李家砸个晕头转向。 如此高调对郑家出手,李钦载便是存了这个心思。 既然要得罪,那就敲锣打鼓让大家都知道,否则不是白得罪了? 今夜郑俸夸父追日事件,就是李钦载代表李家高调与郑家结仇的一种表态。 这个表态,是表给李治和武后看的。 天家夫妻档虽深居宫闱,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一定会看到。 李勣坐在书房内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深邃,李钦载说话时偶尔与他的眼睛直视,却始终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深意。 李钦载不由苦笑。 活了两辈子,也不见得比古人聪明。除了那些多出来的学识,论谋算论处世论阅历,自己仍然败得一塌糊涂。 还是做个平凡人吧,挺好的,卧看云卷云舒,偷浮生半日闲,一日闲,一年闲,一辈子都闲,临终闭眼前坏笑着说,我存了一千万,就藏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让那些不孝子孙找断腿,爽滴很。 “郑家之事到此为止,你不必再插手了。”李勣沉吟许久后断然道。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是。” 李勣认真看着他,虽然不知孙儿对朝局大势的理解为何如此清醒睿智,但李勣不想追问原因。 他只知道孙儿与以前不同了,这种变化是好事,这就够了。 “郑俸父子确实应该付出代价,李家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谋害的,但你的法子太狠,争了这一回合之胜,却还是埋了隐患,” “你已设局让郑俸出了大丑,也打断了他的双腿,此仇可休矣,做人不可赶尽杀绝,仍需给人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便是人情世故。” 李钦载心中微动,若有所悟。 “多谢爷爷提点,孙儿明白了,以后做人做事,孙儿会拿捏好分寸。” 李勣笑道:“老夫的乖孙儿痛改前非后,倒是顺眼了许多。” 李钦载乖巧地道:“孙儿努努力,争取让爷爷越看越顺眼,顺眼到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李勣一滞,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低声叹道:“脸皮也越来越厚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道诚不欺我。” 李钦载对李勣的评价毫无波澜,什么脸皮厚,这是自信好不好。 “既然你已不是昔日著名的长安混账,老夫倒想问问,尔之志向若何?” 李钦载脱口道:“孙儿想当个废物。” 李勣呆住,书房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勣浑浊的老眼赫然睁大,眼中杀意森森,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老夫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感受到爷爷凌厉的杀气,李钦载立马改口:“孙儿想做个淡泊名利之隐士,此生寄情于山水,游戏于红尘,心怀感激地享受先帝和爷爷等诸位功臣浴血奋战打下的朗朗太平!” 李勣老怀大慰,这话听着带劲! 然而咂摸咂摸嘴,李勣又觉得不对。 这特么不还是想做个废物么? 顺手抄起手边一卷兵法竹简,朝李钦载脸上扔去。 李钦载眼疾身快,他没有大意,他闪过去了。 指了指门外,李勣冷哼道:“滚!” 李钦载麻溜地准备滚。 人老了难免有点矫情,说实话又不爱听,不管别人怎么想,李钦载确实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出身权贵,不愁吃穿,家庭父慈子孝,在外恶贯满盈,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当废物的绝佳环境。 什么开疆扩土,什么彪炳千秋,他没兴趣。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足够。 如今的大唐正迈入盛世,有他没他都行,他也没伟大到非要上蹿下跳刷个存在感,来改变历史进程。 说来还是前世当社畜的习惯,公司如何发展壮大与他无关,反正没见老板多发奖金,他只关心这个月的全勤和加班费。 李钦载笑嘻嘻地告退离开书房时,李勣忽然叫住了他。 “三年前老夫做主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清河崔氏青州一支,不过定亲后没多久,女方母亲病逝,闺女在家守孝三年,亲事也就耽误了下来,算算日子,三年差不多快过去了,也该到完婚的时候了。” 李钦载呆滞。 刚刚满怀激昂说什么李家与世家的关系,说什么要与世家保持距离。 结果转脸就给自己来了个世家联姻? 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老狐狸存心打脸? 见李钦载呆滞的表情,李勣笑了:“去吧,尔观朝局虽有见地,不过还是略有不足,天家和世家不管是当今还是数十年后,都不会是敌对关系,而是共存与制衡,时日久了,你便能看清楚了。” 李钦载木然走出书房。 突如其来多了个婆娘,消息太惊人了,李钦载需要消化一下。 看着李钦载走出书房,李勣满眼笑意。 身后的屏风身影一闪,李勣的次子李思文走到李勣面前,刚才祖孙对话时,李思文便一直藏在屏风后。 李勣淡淡地道:“思文,刚刚都听清楚了?” 李思文垂头道:“是,父亲大人,都听清楚了。” 李勣笑道:“在你眼里,他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闯祸的浪荡纨绔吗?” 李思文面无表情:“或有少许变化,孩儿以为本性未变,仍是那混账性子。” 李勣叹道:“你对他太过严厉,自然偏见颇深。从他造出神臂弓,再到对郑家的连环算计,以及刚才他对天家与世家的见地,都足以说明钦载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此子内秀,却腹藏经世之才,以往种种行径,老夫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为之,以为韬光养晦,若非这次惹了大祸,他的这身本事怕是不肯轻易展露。” “你若仍对他有偏见,不妨静下心再看看,老夫倒是觉得,假以时日,此子或许是我李家之千里驹,你纵不愿当这伯乐,亦不该鞭笞凌虐,消磨了他的心性,误了他的前程。” 李思文惊讶道:“父亲对此子寄望如此高?” 李勣捋须缓缓道:“在老夫眼里,李家长孙敬业不如他,余者敬猷,敬真等,亦皆不如他。钦载此子,腹有沟壑,注定不凡。” ………… 走出书房,李钦载神情呆滞,像条死鱼。 进去时还是快乐单身狗,出来时已是有妇之夫,跟谁说理去? 刚穿越过来时,李钦载还在想着美好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为何没轮到自己。 不过那只是一时的恶趣味念头,像渣男的每一句“我爱你”一样有口无心。 然而当知道李勣真的为他安排了一桩亲事,李钦载又不乐意了。 先相识,再恋爱,最后结婚,这才是一段正常婚姻该有的步骤呀。 你把前面的步骤省略了,婚姻岂不是跟开盲盒一样,万一运气不好,开出个麻脸斜眼嘴臭脾气又剽悍的婆娘,这辈子如何过下去? 再说,娶的还是个世家女,从出身就能隐隐感觉到,怕是一身的娇贵毛病,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夫妻吵个架都要面对来自大唐世家门阀的死亡凝视…… 趁着还没正式成亲,如果能退婚…… 李钦载心念一闪,转身便朝李勣书房跑去。 这次连敲门的规矩都省了,猛地把门推开,李钦载大声道:“爷爷,能退婚吗?” 说完李钦载这才看清,自己的亲爹李思文也坐在书房内。 明明自己刚刚离开书房,亲爹从哪里冒出来的?好诡异…… 现在书房内三世同堂,哄堂大孝。 来不及思考,因为李钦载已察觉到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僵冷下来。 “你说什么?”李勣与李思文父子异口同声,连表情都是统一的肃杀。 李钦载呆怔半晌,小心地道:“万一清河崔氏之女是个麻子,或是一脸美人痣,或是青春痘什么的……” “孽子!尔待如何!”每次看到李钦载,李思文的脾气总是忍不住暴躁,天生的冤家。 爷爷亲爹混合双打,怕是自己扛不住,尤其爷爷还是当世名将…… 李钦载决定认怂,不丢人,以后自己有了儿子,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下,儿子也会向自己认怂,优良传统世世代代传下去。 “面膜!孩儿想说的是面膜!”李钦载情急生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面膜能治麻子……” 第二十六章 废物的生活 李钦载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嘴里会莫名其妙冒出“面膜”这个词儿。 人类为了免遭皮肉之苦,急中生智之下脱口而出的任何词儿都是智慧的结晶。 李思文很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何生气,只是看到这个不肖子就生气,不需要理由。 “胡说八道个甚,给我滚出去!”李思文怒道。 李钦载如蒙大赦,急忙乖巧地转身。 李勣却叫住了他,眼带笑意饶有兴致地道:“何谓‘面膜’?” 李钦载小心看了李思文一眼,低声道:“孙儿胡言乱语,怕莫是癔症了,爷爷莫当真。” 李勣大笑道:“如今从你嘴里冒出来的话,老夫可不会以为是癔症,有所言必有所思,此处没外人,说说吧。” 李钦载只好道:“面膜……是一种敷在脸上的东西,可为女子专用,女子天生珍爱容貌,面膜可为脸孔补水,祛斑,除皱……” 李思文不耐烦地道:“孽子啰嗦个没完,又言之无物,你能说得明白点吗?” “简单点说,这东西能卖钱,能卖不少钱。” 李思文面若寒霜:“孽子无状!不思报效君上家国,整日弄这些奇淫巧技之物……” 李钦载小心道:“报效君上的事孩儿也做过呀,神臂弓,父亲可记得?” 李思文一滞,接着恨恨怒哼,扭过头不理他。 李勣却不以为意,笑道:“无妨,能有奇思便是好事,钦载说说,为何突然想到造这个,嗯,面膜?” 李钦载闻言幽怨地瞥了李思文一眼。 我堂堂爵三代,官三代,富三代,在正应该领着狗腿子满世界为非作歹调戏良家妇女的美好年纪,你却断了我的零花钱。 再不弄点小发明小创造出来,连家里的小保健都消费不起了。 所以,为什么发明面膜? 李钦载叹了口气,幽幽道:“当然是因为穷……” 这个答案显然有点上头,李勣和李思文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咳了片刻,李勣望向李思文:“你断了钦载的零用月钱?” 李思文毫无愧疚,冷冷道:“断了。” 李勣失笑:“难怪要造什么面膜,原来竟是狗急跳墙了……” 李钦载欲言又止,很想提醒老头儿,在直系血脉亲人面前,最好不要把他比喻成别的动物,基因遗传知识了解一下…… 李勣挥了挥手:“有甚新奇东西尽管弄吧,莫给家里惹祸就好。”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垂头应是。 内心对李勣安排的亲事还是有些抵触,这些日子相处,李钦载发现李勣其实是个挺和善的老头儿。 大唐军方第一名将,军中威望自是无人出其右。 但一个人的威严不是随时随地都散发出来的,虎躯一震王八之气乱飙什么的,王八之气没那么多,用一点少一点,李勣大概懂得这个道理,用得很节省。 大部分时候李勣还是很随和的,所以李钦载有胆子跟李勣提退婚的事,大不了被骂出去。 可今日亲爹也在。 亲爹就不同了,他不但不懂节省王八之气,也不懂得节省体力。一言不合就抄家伙揍,有他在场,李钦载提退婚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暗暗决定下次找个单独的机会跟李勣提,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 李钦载回卧房继续补觉,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不知为何,今日醒来后,李钦载觉得自己的精气神竟跟以往不同。 怎么说呢,很松快,仿佛解决了久积于心底的心事,一夜之间压力尽卸。 李钦载开始有些奇怪,后来又想明白了。 穿越过来后,面对的流徙危机解决了,郑家也被报复了。 纵是身体前任的锅,到昨夜也算给了那位不省心的前任一个交代。 那位素不相识的前任,那些荒唐又愚蠢的往事,便算彻底做个告别吧。 不必拥抱,有趣的灵魂不想与愚蠢的灵魂拥抱。 从今天开始的日子,李钦载终于完全为自己而活了。 既然为自己而活,李钦载必须让李家上下都知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是怎样的生活状况。 睁眼第一件事,李钦载叫来了丫鬟,给自己穿衣洗漱。 富贵人家的少郎君,没有自己穿衣洗漱的道理。 唐朝的衣裳穿起来很繁琐,从内襟到外裳,一件接一件,内裣也有讲究,腰间的玉带很有意思,与现代的皮带扣相似,只是做工更精致,上面的宝石更是正宗a货。 走出房门,丫鬟用柳条沾了细盐,然后在李钦载的嘴里捅来捅去,捅得李钦载牙龈出血,一嘴的柳木屑,大好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洗漱过后,李钦载吩咐上早餐。 丫鬟有些意外,但还是乖巧地去厨房传饭了。 李钦载明白丫鬟的意思,大唐人通常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大约是巳时,就是上午十点左右,第二顿是申时,就是下午四点左右。 一天就这两顿,吃过第二顿没多久就天黑,在这个基本没有娱乐项目的古代社会,天黑意味着要睡觉了。 不过李钦载不在乎,反正他一天要吃三顿,不仅吃三顿,而且要吃得精致,味道要好,食物要以肉类为主。 早餐很快被端上来。 丫鬟小心翼翼捧着一只鼎,鼎内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肉。 李钦载看得眼角直抽抽。 那只鼎很小巧,但样式却有点像前世的痰盂…… 这也就罢了,李钦载不在乎容器的样式,前世读书时跟同学一起吃饭,为了恶心同学,让自己多吃几块肉,一边吃饭一边形容厕所的屎啊尿啊什么的,恶心事没少干。 心理素质强大的泰然自若,该吃的肉一块不少,心理素质稍弱点的就吃亏了,看着饭菜犯恶心,于是剩下的饭菜归了别人。 这就是学校里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者吃撑,劣者饿死。 眼前这个痰盂一样的鼎,李钦载表示呵呵,小场面。 容器无所谓,但味道嘛…… 看着眼前这一痰盂的肉,白生生的堆在痰盂里,一锅白水煮出来,里面放点盐,扔两块姜,就成了一道菜。 李钦载呆滞半晌,终于起身长叹。 别的可以忍,但吃这方面,真忍不了,当废物的首要条件就是,吃得好穿得好,否则对不起人生。 一言不发端起痰盂,李钦载径自走向厨房。 门口的丫鬟不知五少郎怎么了,急忙匆匆跟在他身后。 进了厨房,白白胖胖的厨子躬身问好,李钦载指了指门外,一个字,“滚”。 厨子滚了,李钦载坐在灶台下生火,将痰盂里的肉倒进大鼎里,然后从厨房里找了一些香叶,蒜,桂皮等调料扔进大鼎,盖上鼎盖,不停的煮。 门外的厨子和丫鬟吓坏了。 厨房是不仁不洁之地,君子远之。没有主家进厨房亲自做菜的道理,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惊惶地看了半天,咬了咬下唇,转身就往后院跑。 大鼎内的肉已沸腾,李钦载撤了大火,改用慢火炖。 调料的香味渐渐散发出来,厨房内充斥着垂涎欲滴的肉香。 李钦载仍未熄火,继续炖肉。 直到鼎内的肉汤炖成了浓浓的汁状,而那些一块块的羊肉也炖得烂乎乎的,筷子一夹就断,终于大功告成。 李钦载撤了火,把厨子单手拎了进来,指着刚做出来的肉,恶狠狠地道:“看见了么?这才是菜,给人吃的菜!你做的那叫啥?那叫猪食,猪都不吃!” 厨子哭丧着脸没来得及赔罪,门外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说的猪食,老夫吃了几十年,你想咋!” 第二十七章 免我无枝可依 门外赫然站着李思文,还有一位中年妇人,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穿越后的这几日,李钦载忙着解决流徙危机,忙着报复郑家,竟顾不得与母亲相处。 印象里,这位母亲似乎很温柔,举手投足都显得很优雅,人的气质是多年养成的,诗书,家教,涵养,耳濡目染的环境等等。 李钦载的母亲无疑在气质方面培养得很成功,中国女性的优雅知性温柔等等所有的优点,几乎都能从她身上发现端倪。 令李钦载疑惑的是,娶了如此美丽温婉又贤良的婆娘,为何老爹的脾气仍然如此暴躁? 这脾气当刺史屈才了,去西市收保护费多好,一言不合就砸店铺,扫黑除恶行动背后还有偌大的保护伞,妥妥的长安西市扛把子。 面前的李思文怒火直冒,而李钦载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李思文光着膀子,后背纹着小猪佩奇,手执砍刀满大街收保护费的诡异画面。 画面太可乐了,李钦载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碍于面前的老爹即将发出父爱重击的大招,李钦载努力了很久才忍住了笑。 见这不肖子一脸诡异抽搐的表情,李思文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孽子!老夫与你说话,你在想甚?”李思文说着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眼皮一跳,也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逃跑的最佳路线。 父子二人各找各的,各有所找。 一旁的母亲李崔氏忍不住了,伸手在李思文的腰间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 “不能好好与孩子说话吗?见面就动手,你便是这般教诲孩子的?”李崔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思文怒哼一声,消停了。 李钦载这才上前见礼:“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李崔氏喜笑颜开:“我儿快来,前日听说我儿造出了一件利器,连陛下都对你赞赏不已,我儿果真不凡!” 李钦载自谦道:“侥幸,侥幸而已……” 斜眼一瞥,见李思文仍一脸气不顺的样子瞪着自己。 李钦载觉得应该给亲爹上一课,这一课名叫“驱狼吞虎”。 “孩儿成器太晚,愧对母亲大人……”李钦载遗憾地一叹,道:“若父亲大人少打孩儿几次,让孩儿能专注精力,那件利器说不定早几年就造出来了,都怪孩儿不懂事。” 李思文惊呆了,这无耻小儿…… 李崔氏也呆了,随即扭头,盯着李思文的眼神满是愤怒。 “早与夫君说过,对孩子少责打,犯了错训斥便够了,你偏要动手!多聪慧的孩子,本该年幼成名,光耀门楣,被你打得大器晚成,都是夫君造的孽!” 李思文只觉一口闷气发不出去,心里堵得慌:“老夫,这孽子……” 李崔氏凤眼一瞪,平添一股威仪:“你还说!” 李思文飞快闭嘴。 李钦载微微吃惊,刚才还在默默评价自己的老娘温婉贤良,现在看来恐怕评价有误,老娘这哪里是什么温婉,分明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感觉外表温柔的老娘能稳稳吃定了暴躁的老爹。 悄悄修改了对老娘的认知,李钦载嘴上仍在劝解:“母亲大人莫责怪父亲,都是孩儿不好,父亲责打孩儿天经地义,不管他对孩儿下手多么狠,孩儿都不会记恨,孩儿只会心疼父亲……” 李钦载说完立马垂头,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婊里婊气的话说起来好爽,感觉点亮了身体里的某个隐藏技能…… 李崔氏感动不已,扭头对李思文怒道:“你看看咱们的孩子,多明事理!如此懂事又有本事的孩子,你如何下得了手!” 李思文快气疯了,偏偏没处说理,就连揍儿子都一时找不到借口。于是站在李崔氏旁边一声不吭,却大口大口喘气。 李崔氏没再理他,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好香的味道,我儿在做甚呢?” 李钦载急忙将大鼎端来,道:“孩儿做了一鼎炖肉,大火熬炖半个时辰,肉汁浓郁,肉也炖烂了,想必味道不错,特意孝敬父亲和母亲大人。” 李崔氏一怔,随即眼眶泛红,哽咽道:“好孩子,自打你出世,还是头一次给爹娘炖肉,我……我心中着实欢喜。” 旁边气愤不已的李思文竟也恍惚片刻,再望向李钦载时,眼神里的愤怒已消失,转而一片复杂之色,迅速扭过头去,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夫君,你我来尝尝孩子亲手做的炖肉,可是他的一片孝心,快,取竹箸来!”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 肉炖得又软又烂,竹箸一夹便断,慢火熬炖了半个多时辰,调料也已入了味儿。 李思文和李崔氏各自挟了一片肉塞入嘴里,然后二人眼睛立马放光。 李思文为了维护父亲威严,尚还端着架子,李崔氏却惊喜道:“好吃!真的好吃!没想到我儿竟有这般手艺!” 李钦载也笑了:“母亲大人若喜欢,孩儿以后经常给您做。” “我儿孝顺,为娘死也瞑目了。”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随即碰了碰李思文,道:“孩子做的炖肉,好吃吗?” 李思文端着架子,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尚可。” 李崔氏扭头便对李钦载道:“你父亲怕是不喜,无妨,我儿以后专给为娘做便是。” 李思文一呆,然后急了:“你,你何必,老夫不过是……” 李崔氏却不理他,伸手便将李钦载拽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撸猫一样使劲在他头上摩挲,弄得李钦载的发型一团乱。 “我儿真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意思,以前不显山露水,过了二十才慢慢看出才气,能为国造利器,也能做得一手好炖肉,做什么像什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为娘便觉得你不是凡人,今日看来,果真应验了。” 被李崔氏紧紧搂着,李钦载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泛起了酸楚。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奇怪,穿越至今好些日子,李钦载对亲爹的印象一直是不咸不淡,不爱不恨,在他的意识里,李思文不过是个与自己的人生无关的人。 然而今日才第二次见到母亲,却仿佛冥冥中有了一种母子连心的感应。李钦载瞬间就从心底里认同了母亲。 这才是真正的亲情,不需要原则和底线,无论对错,她眼里的孩子永远是最棒的。 穿越以来,隐藏在心底深处那颗孤独无依的心,在李崔氏的怀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原来在这世上,我并不孤独,我的背后,有一棵参天大树。 免我颠沛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 制作面膜该提上日程了。 因为穷。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李钦载如今穷困的程度,大约能让一百个英雄好汉当场自刎。 大户人家的子弟通常每月都会发给零花钱的,在古代叫“月钱”,不过却被老爹李思文断掉了。 没关系,不给就不给,我自己赚钱。 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在这要啥没啥的唐朝若连钱都赚不到,不如买块豆腐撞死。 面膜这东西对皮肤究竟有没有用,这个问题在现代仍存在很大的争议。 大多数男人对它嗤之以鼻,觉得是交智商税,大多数女人却趋之若鹜,觉得是挽救皮肤的神器。 不过不管争议多大,各种品牌的面膜市场销量却是只增不减。 这就够了,抓紧女性市场一定能赚钱,这是有数据支持的,千年后的数据分析,男人市场的消费量还不如狗…… 制作面膜并不难,用蛋清,珍珠粉,人参粉,再加几味无刺激性有益皮肤愈合修复的草药,上等藕粉调和成膏状。 功能嘛,祛痘,祛斑,补水,消疤什么的,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至于价钱,如此逆天的挽救皮肤神器,一小瓶卖一贯钱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 想到就做。李钦载吩咐下人弄来了材料,照例关上房门,在纸上写写画画,没过多久,一小盒面膜制作完成。 制作过程实在太简单了,想装个呕心沥血的样子都没那么厚的脸皮。 面膜做好了,可还是需要临床试验,万一药材没搭配正确,客人毁容了怎么办? 打开房门,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怯怯地站在门口。 李钦载一愣:“你在门口做啥?” 丫鬟怯怯地道:“夫人吩咐了,五少郎造的东西定是了不得的,要奴婢站在门口不准任何人打扰您,也不准外人窃了五少郎的秘方,这是李家的东西,谁敢觊觎便剁了他的手……” 李钦载心中一暖,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正好,你进来帮我试试……” 丫鬟战战兢兢进了屋,一边走一边飞快将她自己的腰带系了个死结,还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死结拽得更死。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模样有点可爱。 李钦载假装没看见,回去你能解开这个死结算我输。 第二十八章 前尘韵事 试验面膜没什么技术含量,大抵便是让丫鬟试试后,看她的脸蛋有没有过敏反应什么的。 李钦载对自己的配方有信心,里面的人参,珍珠粉,还有几味草药对人的皮肤都没有任何刺激性和副作用。 丫鬟战战兢兢看着李钦载从一个小瓶子里挖出一大块膏状物,刮墙皮似的用小木片将膏状物均匀抹在她脸上。 很快丫鬟的小脸蛋布满了灰黑色的糊糊。 “五少郎,奴婢,奴婢……害怕。”丫鬟带着哭腔道。 “怕啥?怕我糟蹋你?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你那么容易得到的男人吗?” 丫鬟愣了一下,见李钦载的神态语气似乎真没有糟蹋她的意思,不由长松一口气。 丫鬟的反应看在李钦载眼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自己算不上貌若潘安,但好歹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每天坚持洗两次脸的话,看起来还是有点小帅的,你这松了口气的表情属实有点侮辱人了。 敷上面膜后,按理要等半炷香时辰,丫鬟跪坐在屋子里一动不敢动。 李钦载嘴有点干,于是没话找话。 “我以前糟蹋过府里的丫鬟吗?” 丫鬟眨眼,不动,也不说话。 李钦载也不催,仰头望着房梁,喃喃道:“吴管家说我上火,看来真应该找个女人败败火……” 丫鬟吓坏了,急忙道:“有!” 李钦载惊了,自己的前任还真干过这事儿?连窝边草都不放过,是有多饥渴。 丫鬟随即又小心翼翼解释道:“……也不算糟蹋,六年前,您与霖奴颇为亲密,奴婢们都以为您会将霖奴收房纳为侍妾,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霖奴悄然离开了李府。” 李钦载愈发坐不住了,没想到随口闲聊居然挖出了前任的风流八卦。 “霖奴也是府里的丫鬟?” “是,听说是犯官之女,坐事被牵连,本来要打入内教坊为舞伎的,老公爷与其亲有旧,出面保了她和几位亲眷下来,让她入府当了丫鬟。” 丫鬟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她是您的贴身丫鬟,只服侍您一人,那几年五少郎与霖奴可亲密得很,五少郎您忘了?” 李钦载没搭话,皱眉思忖不已。 显然,这里面有故事。 可是李钦载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占据了这具唐朝的身体,但并没有融入这个人的人生。 暗暗记下了“霖奴”这个名字,五年前的事了,李钦载知道现在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以后会慢慢知道的。 “时辰到,去把脸洗了,用冷水洗。”李钦载吩咐道。 丫鬟听话地洗了脸,然后摸了摸变得光滑的肌肤,惊喜道:“五少郎,奴婢的脸好像有些不同了。” “什么不同?”李钦载笑问道。 “奴婢不知如何说,好像皮肤紧致了一些,清爽了一些……”丫鬟努力组织着词汇。 “有没有不良反应?痒啊,痛啊什么的。” “没有。” 李钦载哈哈一笑,成了。 ………… 后院主宅卧房内,李钦载亲自动手,用小木片将面膜慢慢地涂抹到母亲李崔氏的脸上。 李崔氏四十来岁了,她的皮肤早已变得松弛,眼角和额头也有了许多皱纹。 李钦载涂抹得很细心,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认真专注的模样令李崔氏想笑,李钦载赶忙道:“母亲大人莫笑,敷面膜时不能笑,否则便无效了。” “好,为娘不笑,你尽管抹。” 李思文跪坐在桌案边,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不时朝李钦载扔过一记白眼。 李钦载搞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对李思文来说便是不走正道。 李思文是名将之后,但他却是纯粹的读书人,读书人眼里的别人,只要不读书,都是邪魔歪道,是孽障。 李钦载看见了老爹的白眼,但他毫不在乎。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你不停扔白眼的这位少年,马上就不穷了。 半炷香时辰后,李崔氏洗了脸,李钦载殷勤地端来一面铜镜。 对镜照了一番,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肌肤,李崔氏惊喜地道:“我儿果真不凡,用了这东西后,肌肤舒服多了,而且很紧致……” 拽过李钦载的袖子,李崔氏指着铜镜喜道:“我儿快看,为娘眼角的皱纹都淡了许多,这个名叫面膜的东西委实有用!” 李钦载笑道:“母亲每日睡前涂抹,坚持下去的话,孩儿担保母亲会年轻十岁。” 李崔氏掩嘴笑个不停:“年轻十岁可好,长安城那些贵妇们会嫉妒死呢。” 李钦载甜甜地道:“母亲年轻十岁,孩儿以后叫您姐姐好了,听起来也顺耳……” 李崔氏愈发笑得不可遏止。 李思文却将书朝桌案上狠狠一甩,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纲常礼法何在!孽畜,老夫忍你很久了!” 李崔氏高兴的心情被打断,凤目含煞朝他望去,道:“夫君待如何?孩子孝顺妾身,你吃甚飞醋。” 懒得搭理李思文,李崔氏扭头对李钦载笑道:“此物端的神奇,我儿心思灵巧,随手所造便不是凡物。” 李钦载试探道:“母亲大人,若动用咱们李家的商铺,在长安城内售卖此物,不知……” 李崔氏两眼一亮,仔细端详了一下装面膜的小瓶,道:“我儿说得对,此物不凡,若能售卖,想必能赚不少,咱们李家在长安城有商铺数十,皆在外亲名下,若能铺开来卖……” 随即李崔氏兴奋地道:“夫君……” 李思文神情沉稳,耳朵却一直支得高高的,闻言端着架子沉声道:“老夫不知,商贾之事莫问我。” 李崔氏哼了一声,道:“孩子面前装甚清高!” 李崔氏又问道:“钦载,此物可月产几何?能否够长安商铺所用?” 李钦载笑道:“面膜制作简单,用的材料也不多,每月要多少有多少,孩儿把秘方交给母亲大人,一切由母亲大人定夺。” 李崔氏高兴得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我儿长大了,有出息了。” 随即李崔氏又认真地道:“面膜是你所造,但秘方切记不可泄露出去,这是咱李家的东西,明白吗?来,把秘方交给为娘,为娘帮你保管。” 李钦载毫不犹豫掏出了秘方交给她。 李家有现成的商业渠道,可省了李钦载不少精力,几十家商铺将面膜铺开,每月的销量一定不小。 至于交出秘方,李钦载觉得无所谓,交给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 再说面膜对他来说不过是练手的小东西,挣点零花钱而已,以后赚钱的门道多着呢。 这个年代里,每个人身上的家族烙印都很深,李钦载也不希望跟李家分得太清楚。 抛开对这个家族的个人情绪不提,他也需要李家的庇护,付出一些东西是应该的。 李崔氏满意地将秘方贴身收好,笑道:“我儿放心,今日我便吩咐下去,咱家在城外的庄子建两个工坊,召集庄户造面膜,数日后便可供应长安城。” “有此一物,长安城的贵妇们可乐坏了,为娘也沾沾我儿的光。” 李钦载憨厚地笑。 李崔氏飞快瞥了一眼李思文,然后笑道:“钦载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为娘和你父亲欣喜万分,以前你惹过祸,你父自要严加管教,既然懂事了,出息了,再管教可就不合适了。” “今日起,我儿缺花销了尽管去账房支取,为娘做主了!” 李钦载欣喜地躬身道谢。 一旁的李思文却不淡定了,有心想反对,然而转念一想,就算他掐断了儿子的零用月钱,以儿子如今的神奇本事,往后怕是也不会缺钱花。 简单的说,经济制裁对他没用了。 很不解啊,这个混账儿子到底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 不满地哼了哼,李思文嘴里低声嘟嚷道:“也不能胡乱支取,家里还有父亲和兄弟呢,非银钱之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家的家风……” 低声念叨个没完,李崔氏却喜笑颜开道:“听听,你父亲欣然答应了。” 李钦载愕然,老爹这一大堆啰嗦话里,有哪个字眼表达了“欣然答应”的意思? 好神奇,莫非是官场黑话? 第二十九章 崔家有女 八月出伏之日,长安城的天气仍热得像蒸笼里的馒头。 大户人家奢侈地从冰窖里敲下几块去年冬天存下的冰块,放进酸梅汤里一饮而尽,从头冰到胃里,以此获得短暂的凉爽。 平民百姓可就没那么好命了,他们仍满头大汗走在长安街头,为自己的营生而忙碌。 出伏那天,襄阳县公杜正伦的正妻包下了曲江园,邀请长安城的贵妇们游园避暑,顺便将贵妇们聚集在一起,聊聊长安城最近的八卦,数落一下自家的夫君和孩子。 阳光明媚,妇女开会。 英国公次子李思文的正妻崔氏也应邀欣然赴会。 李崔氏不是空手赴会,而是早有准备。她带上了几十只小瓷瓶,瓷瓶里满满装着儿子李钦载造出来的面膜。 拿到儿子的秘方后,李崔氏马不停蹄亲自跑到城外的庄子里,雷厉风行选了块空地,平地建起了两个简易的手工黑作坊。 原材料源源不断地送进作坊,一瓶瓶成品便制造出来了。面膜这东西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原材料碾成粉,藕粉一调和就成了。 李崔氏满意极了,唯一不满意的是面膜的名字。 面膜面膜的,听起来像动物的下水,毫无半点诗韵雅意。 李崔氏出身世家,自然是精读诗书的,取名这种事指望不上儿子,于是李崔氏亲自给面膜改了名字。 毛笔小楷写下“驻颜膏”三字,并命工匠连夜烧制瓷瓶,将她题的三个字也烧在瓷瓶上。 名字很玄幻,如果是网络小说里,这东西大约会出现在修真界的拍卖会上,而且属于餐前开胃小菜级别,懂行的都知道,真正的宝贝在后面…… 李崔氏带着几十瓶驻颜膏,在长安贵妇们的聚会上睥睨群雌。 英国公的地位在长安的权贵圈子里,除了皇室宗亲外,算是头一份了。 于是李崔氏当仁不让地占了c位。 贵妇们三五成群聊着家长里短时,李崔氏吩咐下人将几十个瓷瓶摆在桌案上,顿时吸引了所有贵妇们的注意。 “我儿钦载所创,名曰‘驻颜膏’,久敷可永保青春,驻颜豆蔻,我已亲自试过,你们凑近点看看我的脸,是否与以往有所不同?” 贵妇们纷纷凑近,然后发出惊叹。 不得不说,李崔氏敷用了面膜后,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皱纹比以前淡了许多,脸上的皮肤看起来也颇为水嫩。 疗效说明一切,贵妇们惊呆之后,场面顿时沸腾了。 迎着一众贵妇急切甚至疯狂的目光,李崔氏傲然道:“我只用了三日,脸上的肌肤便紧致光滑了许多,若能坚持用一月,一年,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容貌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 像只骄傲的孔雀,李崔氏目光一扫,淡淡道:“各位皆是高门贵妇,与夫君再是恩爱,狗男人难免也会出去寻花问柳,只因嫌我们芳华已逝,人老珠黄,若用了我儿所创的驻颜膏,哼……” 贵妇们眼睛愈发亮闪闪。 在座的都是高门权贵的正妻,正妻虽占了名分,但从夫君那里得到的宠爱却往往是最少的,无论家里还是外面,都有无数年轻的妖艳贱货虎视眈眈,随时夺走男人的宠爱。 如果世上真有青春永驻的驻颜膏,那么…… 贵妇们疯狂了。 “我要!有多少要多少!”游园会的主人襄阳县公的正妻激动地道。 其余的贵妇们顿时回过味来,纷纷兴奋地将李崔氏围了起来。 李崔氏不慌不忙地道:“我家作坊所制不多,今日每人赠送一瓶,你们拿回家试试,若觉得我所言不虚,还请各位以后多多捧场。” 几十瓶驻颜膏瞬间一抢而光。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贵妇们忽然莫名其妙地主动拜访英国公府。 她们有的是自己乘坐马车来的,也有的是撺掇了自家的夫君陪同来的。 贵妇们进了李家的门后,便扔下夫君不管,径自进了李家的后院。 没过多久,贵妇们便一脸喜意地告辞离开。 长安城里,一个名叫“驻颜膏”的东西,在贵妇圈子里悄然兴起,渐渐风靡全城,就连太极宫也听到了风声。 一个宁静燥热的下午,内侍省一名宦官双手捧着一瓶驻颜膏走进太极宫,将它送到武皇后面前。 ………… 青州,清河崔氏。 崔氏是当世门阀,七宗五姓之一。 清河崔氏的宗族地在武城县,盖因西汉时期,武城县隶属清河郡,故而世人皆称“清河崔氏”,这个家族已有千年底蕴,是正宗的世家门阀。 朝代更迭,时过境迁,清河崔氏族人繁衍千年,于是在这千年里多了许多分支。比如“清河大房”,“清河小房”“清河青州房”等等。 崔林谦便是崔氏青州房的家主。 崔林谦是南北朝时期泰山太守崔辑的后人,崔辑迁徙青州为官后,青州崔氏这一脉便传了下来。 作为青州崔氏这一代的现任家主,崔林谦的官做得并不大。他是青州刺史府长史,另外挂了个“度支侍郎”的虚衔。 世家出身的人,哪怕是当代家主,也不一定能在朝中当大官,里面的原因很多。 李治登基后,深感世家门阀对皇权的威胁,从登基开始便有意打压削弱世家势力,对世家子弟不会贸然重用。 然而,朝廷与世家的关系很复杂,既要防,也要用,两者经常互相博弈,这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微妙的平衡局面。 世家门阀眼里的李治,大概没什么好形象,反正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崔林谦是门阀家主,官当得再小,别人也不敢轻视,不但不敢轻视,还要高攀。 大约四年前,崔林谦与长安英国公李家定了一门亲事。 崔林谦的幼女崔婕许配英国公府五少郎李钦载。 定亲那一年,李钦载十六岁,崔婕十四岁。 当时二人的年纪太小,无疑是不能成亲的。 大唐时期朝野便有许多有识之士,他们知道女子不宜成亲太早。 十三四岁的女子身体没长开,无法承受生育之苦,若早婚蔚然成风,必然会给大唐的人口政策带来负面影响。 所以无论皇室朝堂还是民间,通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要等到女子二八年华再出嫁。 男子无所谓,你八岁能硬都让你进洞房。 李崔两家亲事定下,双方长辈原本议定,两年以后再正式成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亲事定下的第二年,崔林谦的正妻,崔婕的母亲病逝。 古代直系长辈去世,子女是必须要守孝的,这是铁打的规矩。 孝期通常是三年,这三年里,子女在家中不可举舞乐,不可近酒色,也不能办喜事。 于是李钦载与崔婕的婚事就这样被耽误下来,李家和崔家都在等,等崔婕守完三年孝期。 时至今日,崔婕是孝期已经守完了。 也就是说,李家与崔家的亲事,该提上日程了。 第三十章 少郎非良人 高门联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家与崔家的结亲完全符合礼法,双方家长都满意,也符合两大家族的利益需要。 不满意的或许只有当事人。 李钦载内心排斥包办婚姻,他怕万一点背许配给他一个麻子脸的悍妇,日食三斗,力能扛鼎的那种。 崔家之女崔婕呢? 古老的宅邸内,崔婕迈着碎步轻轻走进前堂。 入堂跪拜父亲崔林谦,跪拜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从舒展罗袖,到双膝跪地,再到额顶双掌,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浸练多年的优雅。 崔林谦满意地看着女儿,捋须颔首微笑。 崔婕今年已快十八岁了。 这年头的女子成亲都比较早,大多数在十六岁左右便已决定了婚姻,十八岁的崔婕已然算是晚婚。 若是普通人家,官府的官媒都要上门催婚了。 垂首跪坐在崔林谦面前,崔婕岿然不动,哪怕山崩地裂亦不改其色。 十八岁,是一朵鲜花正悄然盛开的年纪。 坐在崔林谦面前的崔婕看起来很文静,瘦弱的身子透着一股柔弱不堪的青涩风情,眉目间隐隐有几分崔林谦的模样。 眉如柳黛,眼若秋水,薄薄的嘴唇少了几许血色,看起来愈发娇弱无依。 丧母守孝三年,崔婕仍未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抬眸蹙眉间,面容仍有一丝淡淡的悲意。 崔林谦静静地注视着女儿,轻声叹道:“婕儿,尔母已仙去,此乃天命,凡人无可奈何,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尽量开怀一些,否则你母亲在天之灵亦不得安宁。” 崔婕垂下眼睑,轻声道:“是。” “三年孝期已过,昨日长安英国公来信,催问你与李家五少郎钦载成亲一事,老夫已应了老公爷,过几日英国公府便会派人来纳采。” 崔婕低垂的眼睑一颤,低头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 崔林谦注视着她,道:“英国公三朝功臣,圣眷正隆,其家人子孙广受恩荫,嫁去李家不会委屈了你。” 崔婕低声道:“父亲大人,女儿想为母亲多守孝几年。” 崔林谦失笑:“胡闹,守孝三年已满,你已尽到了孝道,斯人已逝,没有让子女耽误芳华灵前守孝的道理。” 崔婕狠狠咬着嘴唇,沉默半晌,忽然伏身道:“父亲大人,女儿愿终生不嫁,在父亲膝前尽孝。请父亲大人成全。” 崔林谦连连摇头:“亲事早在四年前便已定下,断无更改的可能,女子终归要嫁人的,老夫怎能把你留成老姑子,此事再也休提。” 崔婕忍不住了,抗声道:“父亲,李家的五少郎……非良人也,女儿实不愿嫁他,求父亲开恩,退了这桩婚事。” 崔林谦一惊,接着大怒:“你从何听说李钦载非良人?莫听后院的长舌妇们乱嚼舌根,婚事已定,怎能由得你任性妄为!” 原本情绪有些激动的崔婕忽然平复下来,恢复清冷柔弱的模样。 她自小聪慧,从父亲坚决的语气里,她知道这桩婚事断然不可能更改的。 高门大户将“信誉”二字看得比天大,婚期既已定下,便基本没有退婚的可能。 李家和崔家都是当世豪门,两家若退了婚,必是天大的笑柄,后果两家都承担不起。 “是,女儿明白了。”崔婕平静地道。 崔林谦错愕地看着她,刚才她难得一见的激动模样全然不见,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此刻的她,又成了众人眼里的世家闺秀,优雅而娴静。 崔林谦抿了抿唇,柔声道:“婕儿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家三朝功勋,天子甚为恩宠,清河崔家女嫁给当朝功勋之子孙,正是门当户对。” 崔婕仍垂睑道:“是。” 女儿反应太平静,崔林谦忽然有些不自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摇头让她退去。 走出前堂,崔婕平静的俏脸瞬间闪过一丝桀骜。 李钦载的名声,远在青州的她不是没听说过,自从知道他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后,崔婕对他的消息特别上心,甚至自己悄悄派了人定期去长安城打听。 四年过去,打听出来的消息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四年来,李钦载的所作所为全然暴露了他的名声,为人,性格。 说他“恶贯满盈”或许有点夸大,但说他“臭名昭著”却分外合适。 听说得越多,崔婕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婿便越反感,心中对这桩婚事也越来越排斥,如今已到了一种听到他的名字便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不求金玉堂,不求连城璧,此生但求遇良人。 李钦载绝非良人。 崔婕自小精读诗书,学识不逊当朝进士,涵养不啻得道高僧,而她的学识和涵养,托起了她的傲气。 李钦载这样的人,哪怕出身再高贵,也不值得她嫁。 走出前堂的那一刻,当了多年乖乖女的崔婕,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 长安城。 驻颜膏风靡全城,竟已供不应求。 一瓶驻颜膏卖一贯钱,长安的贵妇们仍然趋之若鹜。 不仅如此,英国公府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登门,他们大多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贵妇,登门直接求见李崔氏。 李崔氏显然有女强人的特质,发现驻颜膏供不应求后,立马派人扩建城外的作坊,并召集了庄子上的人手,无论男女皆投入作坊里,日夜开工生产驻颜膏。 数日后,驻颜膏售卖所得装了五辆马车,车夫赶着车将钱送进了李家的库房。 这下连李勣都震惊了。 李家从不缺钱,自高祖武德年间开始经营,数十年下来,李勣也为家族挣下了不小的产业,关中几个大城池里还有不少商铺,更与权贵合股组了好几支商队。 可是,如此暴利的行当,李勣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开张才几日,便装了五车钱。 李家这是要发啊! 那个叫什么“驻颜膏”的东西,果真有如此大的魔力吗? 听说,又是李钦载弄出来的? 一贯钱一瓶,这孽障还真敢卖。 长安城的傻缺贵妇们也真敢买。小小一瓶驻颜膏,不知暴露了多少败家婆娘。 夏末午后,李勣坐在院子里,看着府里管家下人突然变得忙碌的身影,看着二儿媳李崔氏雷厉风行穿梭在库房和前院之间,不时大声喊叫,往日那温婉贤淑的模样全崩了。 堂堂国公府,三朝功勋邸,竟变成了李家商铺驻长安办事处。 管家吴通屁颠颠地跟在李崔氏身后忙来忙去,就差挥舞着小手绢儿吆喝外面的大爷进来玩玩…… 李勣捋须的手微微发颤。 李家发财了,李勣本该高兴,可为何心里憋了一股无名之火? 李钦载突然出现在李勣身后,小心翼翼地揉捏着李勣的老肩。 老肩巨滑,用点力气。 “爷爷,这几日府里有点吵闹,许多当朝贵妇登门,母亲不亲自招待说不过去,您……” 李勣摆摆手:“无妨。” 顿了顿,李勣忽然问道:“前几日你说要弄个名叫‘面膜’的东西,不是说治麻子的吗?” 李钦载一愣:“是啊,驻颜膏能治麻子……吧?” 李勣指了指川流不息的李府大门,道:“长安城的麻子如此多吗?” 见李勣脸色有点不对劲,想了想,觉得李勣可能是因为家里变成了菜市场,所有有点不爽。 李钦载小心翼翼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不定长安的水质特产麻子呢……” 李勣沉默半晌,淡淡地道:“甚好,老夫今年尚不到七十岁,你便把老夫当傻子糊弄了,钦载,老夫今日技痒,取我马槊来。” 李钦载心一沉:“爷爷欲舞槊?” “不舞槊,与你切磋一下而已。请了!” “请谁?”李钦载惊了。 第三十一章 特贡皇家 跟名震千古的名将切磋武艺是什么体验? 谢邀。人在棺材,刚埋进土。 当然,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答应跟李勣切磋。 李钦载也是正常人,在李勣准备取马槊时便立马认怂了。 在自己爷爷面前认怂不丢人,就是这么识时务。 李勣不爽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门口。 祖孙连心,李钦载当即明白李勣的意思,急忙道:“孙儿马上提醒母亲,今日以后恕不接待权贵家的夫人们,若有求购驻颜膏者,可去长安西市李家商铺。” 李勣哼了一声,起身正准备离去,却见吴管家匆匆跑来,说门外有皇宫天使。 李勣神色一紧,急忙命中门大开,李勣领着府里的子女恭立前院,等候天使。 一名宦官满脸带笑走进门,手里并没有黄绢圣旨之类的东西,宦官进了门便首先朝李勣行礼,然后笑道:“敢问老公爷,不知哪位是贵府五少郎?” 李勣一愣,身后的李崔氏悄悄推了李钦载一把,李钦载踉跄两步上前,一脸懵懂地看着宦官。 宦官急忙长揖,笑眯眯地道:“少郎君可着实厉害,造出的驻颜膏名满长安,连太极宫都听说了,皇后亦甚喜此物,着内侍省出宫采买,可谁知驻颜膏竟供不应求,内侍在西市等了一上午都没排上……” 说着宦官又朝李勣长揖一礼,道:“奴婢出宫前,皇后吩咐奴婢,先给老公爷赔礼,说来是件仗势的事,传出去没道理,皇后的意思是,能否请贵府五少郎每月为宫闱提供一批驻颜膏?” 李钦载还没说话,旁边的李勣急忙道:“老臣代这不成器的孙儿答应了,请皇后放心,老臣立马吩咐家中准备驻颜膏,下午便送去太极宫。” 宦官又行了一礼,但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却走神了。 如今的皇后不就是未来的武则天吗?没想到武则天居然也敷自己造的面膜。 那么问题来了,半夜一脸灰黑色糊糊的武则天若被天子李治冷不丁看到,把这位本就有些懦弱的天子活活吓死了,李钦载算不算刺客? 思绪越飘越远,越飘越没溜儿。 见李钦载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李勣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上了他的屁股。 “孽障,说话!”李勣怒道。 李钦载终于回了神,想了想,道:“宫里要的话,算贡品了吧?” 宦官笑道:“五少郎问得好,送进宫里给天子和皇后享用的东西,自然算贡品的,不过,既然是贡品,当须与外面卖的不同,否则如何突显天家的威仪?五少郎您看……” 李钦载明白了。 皇家是要面子的,既不能跟那些败家婆娘一样登门抢购,而且供应宫闱的驻颜膏还要跟市面上的不一样,否则如何突显皇家的尊贵? 至于如何不一样,那就要看这位发明了驻颜膏的五少郎了。 “没问题,至迟明日,李家可向太极宫送去皇家专用的驻颜膏。”李钦载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宦官心满意足地告辞。 宦官走了,李崔氏担心地道:“钦载,专供皇室的话,驻颜膏的秘方是否要改换?” 李钦载笑道:“不必,换个包装就好。” “包装?” “装驻颜膏的瓶子是普通烧制的瓷瓶,咱们把它换个豪华奢侈一点的,瓷瓶上镶个金边,刻一个皇家的钤印什么的,就成了特供贡品,太简单了。” 李崔氏仍皱眉道:“秘方不改么?若内侍省问起来,怕是过不去。皇家用的东西终归要与外面的不一样才好。”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那就把秘方里的珍珠粉量调高一倍,珍珠粉有助美白,皇后想必会喜欢。而且多加珍珠粉后,驻颜膏的颜色与外面的也不一样了,一眼能看出不同。” 李崔氏对此事很严肃,毕竟是专供皇家,稍微出点纰漏,整个李家可就是不小的劫数。 李钦载却不怎么在乎,他知道所谓驻颜膏的秘方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里面的珍珠粉,人参粉什么的,多加一点,少加一点,配比一通乱搞,对皮肤也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 如果不是怕出事,李钦载甚至想在驻颜膏里掺点蒙汗药,武皇后每天晚上往脸上一敷,立马昏死过去。 保养皮肤的同时,还能充分改善武皇后的睡眠质量。 坚持用下去的话,说不定人会变傻,给李治和大唐社稷的未来省了个天大的麻烦,多好。 …………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刚睡醒就钻进了后院的厨房。 李钦载允许这个年代娱乐落后,科技落后,但绝不允许食物也落后。 作为立志当废物的有为青年,李钦载断然不会在食物这个领域委屈自己。 废物一辈子所求者,无非“食色”二字。可见“吃”对废物多么重要。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若不能大快朵颐,与禽兽何异? 咦?好燃的豪言壮语,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时已夏末,天气仍然燥热。 关中的秋老虎毒得很,明明已入秋,天地间却仍像个大蒸笼,每个人都活得像个七分熟的馒头。 这么热的天气,烧烤冰啤酒必须安排起来。 冰啤酒暂时安排不了,可以用冰镇葡萄酿代替。 烧烤倒是毫无难度。 李钦载在厨房忙了一上午,在厨子的帮助下,终于将一块块羊肉穿在竹签上。 撒上细盐和少许酒,腌制一个时辰,日落时分便可以烤了。 烧烤加美酒是标配,如果要顶配的话,那么还差一个坐在一起吹牛逼的朋友。 从排位顺序来说,朋友比羊肉串高那么一丢丢。 在厨房里忙完,吴管家来禀报,薛讷来了。 薛讷今日显得很没精神,李钦载好奇地打量他,发现他脸上带着几许淤青。 “被人揍了?”李钦载皱眉。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时间不长,薛讷算是李钦载唯一认同的朋友。 若薛讷被人欺负了,李钦载必须要帮他出头。 “是被揍了。”薛讷黯然叹息。 李钦载火气腾地往上冒:“走,帮你报仇去!” “不劳景初兄,这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薛讷面色惨然道。 李钦载冷笑:“我连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都敢卖,还有什么人惹不起?” 说完李钦载一愣,论据似乎有点奇怪,卖白玉飞马这件事,究竟算丑闻还是值得炫耀的丰功伟绩? 薛讷怆然叹道:“因为揍我的人是我爹……景初兄还要帮我报仇吗?” 李钦载瞬间冷静下来:“哦,那就没事了。” “就这?” “还有,多喝热水,有助伤势愈合。” 薛仁贵亲自揍儿子,李钦载果然惹不起,名将嘛,日食三斗,力大如牛,闲着也是闲着,揍揍儿子天经地义。 “你爹为啥揍你?”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薛讷愈发悲怆:“还记得上次我在库房里偷了一柄我爹的腰刀吗?” 李钦载一惊:“天家御赐的?” “那倒不是,不过来头也不小,是我爹当年从军时我爷爷送给他的,后来我爹显赫了,腰刀一直保存在库房里,好死不死被我挑中拿去卖了……” 薛讷嘴唇颤抖了一下,悲声道:“我薛家的传家宝没了,我不应该活着呀,我爹为何不活活打死我……” 第三十二章 通财之义 一个偷了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一个偷了传家宝。 不知为何,李钦载越看薛讷越顺眼,看着他时内心总有一股神秘的惺惺相惜的感觉。 败家子惜败家子,志同道合。卧龙凤雏不过如此了。 从薛讷败家后的表现来看,他还是有廉耻心的,至少现在看起来很羞愧。 “把你的传家宝赎回来不就行了?”李钦载建议道。 “好办法……”薛讷点头,然后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不到?问题是没钱赎,钱都被花光了。” “败家子啊……”李钦载忍不住摇头,叹道:“我若有这样的儿子,一定吊起来打,鞭子浸盐水使劲抽,方圆一里内听不到你的惨叫声算我心慈手软……” 薛讷脸黑了下来:“景初兄,过分了,若论败家,愚弟拍马都追不上你,你忘了白玉飞马的事了?” 李钦载面不改色,只要心理够强大,别人就伤害不了自己。那事儿不是我干的,我只是背锅。 “赎回你薛家的传家宝要多少钱?”李钦载问道。 薛讷想了想,道:“那把刀当日卖了十五贯钱,欲赎回的话,有两个办法,一是原价赎回,不过要多叫些人以壮声势,掌柜见我人多势众,不敢不给。” “二是高价赎回,约莫得要二十来贯。毕竟入了掌柜之手的东西,不可能原价买回去了。” 李钦载愕然:“你怎么不去抢?人都叫了,索性把整个店铺都洗劫一遍,无本买卖,一文钱都不用花。” 薛讷迟疑了一下,叹道:“可以是可以,但愚弟胆子不够大,脸皮也不够厚,实在干不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而且事后也不好收场,我爹怕是不会放过我……” 李钦载愈发愕然,这家伙是认真的吗?他刚才真的在考虑自己的提议? “钱我来给吧,”李钦载叹息道:“回头我让人去账房支取二十贯,你赶紧把传家宝赎回来,下次……” 薛讷大喜,急忙起身长揖道谢:“多谢景初兄通财之义,愚弟已吸取了教训,下次再偷家中宝贝时,一定选个不起眼的。” 李钦载张了张嘴,他其实想说的是,哥已不差钱,下次要用钱只管跟我说…… 没想到这货还打着偷家里宝贝的念头。 孺子可教,让他爹去教。 薛讷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不对,你能从自家账房支取二十贯?令尊何时对你如此大方了?” 李钦载矜持地一笑:“因为我爹的犬子,也就是我,能为家里赚钱了,赚了很多钱。” “赚……赚了很多钱?”薛讷呆滞。 “最近风靡长安的驻颜膏,听说了吗?” 薛讷倒吸一口凉气:“驻颜膏是你弄的?” “基本操作而已。” 薛讷脸孔迅速涨红,显然激动起来了:“驻颜膏……我,尔母婢也!只听说是李家商铺售卖,没想到是你!景初兄何时有这般本事了?” 这事儿很难解释,大概要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地球磁场,以及神秘的宇宙黑洞和平行维度空间等等开始说起…… 李钦载决定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 “前些日我在后院里散步,没招谁没惹谁的,突然一记九天神雷劈在我头顶,那一瞬间,我悟透了世间所有的真理……”李钦载一本正经道。 薛讷一愣,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见他久久不语,李钦载惊奇道:“你在想什么?” 薛讷严肃地道:“愚弟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我在你眼里究竟有多蠢,才让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番鬼话。” 李钦载嘴角一抽,啧,居然智商在线…… 一个刚挨了亲爹痛揍的朋友登门,李钦载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 厨房里的羊肉差不多腌入味了,李钦载命厨子在后院寻了个幽静的空地,摆上烤架,又命人取来葡萄酿和三勒浆。 烧烤配冰葡萄酿安排起来。 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撒上小茴香,再来一杯冰爽的葡萄酿,一口入魂。 李钦载嘴角泛油,发出满足的轻叹。 终于找到了几分前世的味道,是这个味儿。 美中不足的是酒差点意思,葡萄酿喝进嘴里跟前世的葡萄果汁差不多,这年头酿啤酒难度太高了,李钦载懒得钻研,将就算了。 薛讷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李钦载了,二人可是自小认识的好友,为何近日的李钦载越来越高深莫测,而且莫名其妙多了一身本事? 除了眼下风靡长安的驻颜膏,薛讷还知道李钦载造了一种很厉害的强弓。 前日他父亲薛仁贵从军器监领了出来,特意领了部曲去城外试射,结果非常令人吃惊。 那张名叫神臂弓的强弓居然能将射程翻倍,薛仁贵一箭射出了两百步外,还射中了靶心。 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何突然多了这般神鬼莫测般的本事? 薛讷此刻眼里的李钦载很陌生,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钦载浑然不知薛讷心中不断翻涌的思绪。 他在认真地烤着肉串。 一支支肉串在烤架上翻滚,李钦载神情平静地刷着调料,他的动作很沉稳,表情也很平淡,好像一位得道高僧翻阅经卷,人间的吵闹与他无关。 明明是在吃肉喝酒,做着世上最俗的事,可薛讷眼里的李钦载,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素淡宁静的禅意。 “景初兄,白玉飞马一事后,你的变化太大了。”薛讷忍不住感叹。 李钦载笑了笑,道:“从劫难里爬出来,终归会有些变化的,比以前活得更通透了而已。” 薛讷才十四五岁,他的年纪理解不了活了两辈子的人的话。 “何谓‘通透’?” “通透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打扰别人,别人最好也别打扰自己,像个孤独的废物,避开人生所有的麻烦,安安静静,吃吃喝喝,过完一辈子。” 薛讷不解道:“景初兄,我读书少,你莫骗我。这叫‘通透’?这根本是天煞孤星,孤独终老呀。” 李钦载笑了:“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对薛讷来说,他的理解能力只能到这一层了,有过人生阅历的人才会懂。 李钦载愿意选择孤独,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太陌生。 直至今日,他仍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身体无法超然物外,可心理上却始终无法融入。 一个习惯了手机电脑汽车高铁的现代人,骤然来到这个落后千年的世界里,若真那么容易融入进去,心未免太大了。 薛讷若有所思,忽然猛地一拍大腿:“说到麻烦……景初兄最近最好莫出门。” “为何?” “因为你有麻烦了。” “你的叙事方式最好一口气说完,不然我会忍不住拿肉串的竹签捅你。” 薛讷干笑两声,随即认真地道:“景初兄最近莫出门,长安城很多权贵子弟放话出来,他们都要揍你。” 李钦载愕然:“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第三十三章 无妄之灾 千夫所指与千夫所揍哪个更严重? 没挨过揍的人都以为千夫所指,必无疾而终。 挨过揍的人却很清楚,只要脸皮够厚,千夫所指只会唾面自干。 但是千夫所揍却一定会死,被十个人揍都会死。 所以当薛讷说有人要揍他时,李钦载莫名惊诧了。 然后李钦载开始迅速反省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看看自己有没有做过欠揍的事。 想来想去,只有郑俸夸父追日那一次算是做得比较出格,不过那也是为了复仇,而且并没有牵连无辜进来。 所以,自己究竟什么原因成了长安城权贵子弟们必刷的副本boss? 难道又是前任的锅? “他们为何要揍我?我把他们婆娘的肚子弄大了?”李钦载忐忑而又强自镇定地道。 薛讷一愣,然后失笑:“那倒没有,景初兄未免太自信……” 这句话有点打击人,想到自己最近尿液发黄,李钦载又觉得没底气反驳。 薛讷笑叹道:“前些日景初兄造了一件利器,听说叫‘神臂弓’,此物很犀利,军器监如今正日夜轮班打造……” “而且陛下有了旨意,此物装备军中之前必须秘而不宣,只待入秋后王师征伐铁勒九姓才会公然面世,长安城知道此物的人没几个,除了那几位老将军和我父亲……” 李钦载皱眉:“你以前说话都这么不着调吗?说重点,东西是我造的,造出来献给天子,剩下的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关心别人为何要揍我。” 薛讷叹道:“此事跟神臂弓有关,几位老将军见识过神臂弓,对景初兄更是夸赞有加,回去后便在自家子孙辈面前对景初兄大加褒扬……” 李钦载恍然,原来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所以那些权贵家的混账们对我因嫉生恨?” 薛讷苦笑道:“那倒也不至于,被长辈训斥,拿别人家的孩子做比较,这些我们自小都习惯了,东风过马耳便是。” “不过这次各位老将军做得有点过分,夸完了景初兄后,二话不说把自家孩子狠狠揍了一顿。” 薛讷幽幽地朝他一瞥,低声道:“愚弟亦难逃厄运,昨日毫无缘由便被我爹拎到院子里,揍得我满地乱爬,揍完了都不知原因……” “后来听苏定方老将军说漏了嘴,说李家的小子就是因为经常挨老爹的揍,揍着揍着便突然变聪慧了,才会造出神臂弓这等国之利器,老将军们总结出了原因,孩子要多揍一揍,不揍不成器。” 薛讷目光浮上悲戚之色,道:“景初兄倒是聪慧了,我们这些将门子弟招谁惹谁了?长安城的权贵子弟最近挨揍的次数明显增多,出了门一个个鼻青脸肿的……” “景初兄莫怪他们要揍你,毕竟你是罪魁祸首,若非愚弟与景初兄是多年知己,愚弟怕是也忍不住……” 李钦载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忽然扭头大声道:“来人,告诉账房,那二十贯不必支取了!” 薛讷大惊,急忙起身赔罪:“景初兄留情!愚弟错了,愚弟的意思是,谁敢揍景初兄,便是愚弟的生死仇人,我定除之而后快!” 李钦载这才舒坦了。 事实证明,挥舞经济制裁的大棒,放诸古今中外皆准。 只是李钦载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成了长安纨绔们的公敌。 薛讷担心地看着他,道:“景初兄,最近还是避避风头吧,那些混账皆是长安城公侯家子弟,他们可不怕景初兄的身份,若被遇见,他们真敢揍你的。”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放心,我最近不会出门,就当我怕了他们吧。” 薛讷惊愕地道:“景初兄真怕了?” 李钦载叹道:“我怕的不是他们,而是麻烦……” 成年人只看利弊,尤其是活过两辈子的成年人,更不会像个热血青年一样不管不顾便冲动。 没有利益牵扯,没有美色纠纷,毫无理由的争斗,实在是幼稚得很,李钦载完全没兴趣跟那些混账周旋。 如果不出门能躲开这些麻烦,李钦载倒也不介意当个宅男。 毕竟李家宅邸里什么都有,有吃有喝,还有小保健。 不过李钦载没想到的是,他躲开了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 二人正在后院吃着烧烤,喝着葡萄酿,管家吴通匆匆走来。 见面行礼,吴通低声道:“五少郎,有人上门递请柬,今夜酉时二刻,邀您安仁坊翠园赴宴。” “谁宴请我?” 吴通道:“申国公之孙,高歧。” 李钦载眨眼,扭头望向薛讷。 薛讷深知李钦载身有残疾,失去了记忆,于是解释道:“申国公高士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贞观二十一年去世,其孙高歧是高家四房高真行之子。”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这名字还真是不谦虚,高真行,他可真行……” 薛讷叹道:“景初兄不愿无谓之争,可人家偏不放过你。长安城欲揍景初兄者,高歧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跳得最欢的那个。这份请柬杀气腾腾,分明是鸿门宴,景初兄万不可赴宴。” 李钦载嗯了一声。 从身份来说,他和高歧的爷爷都是名臣,都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虽然高士廉死了,可高家的分量还在,说起来高歧还真没理由怕他。 李钦载好奇的是,高歧这货究竟挨了长辈多少揍,对他的怨念这么大,竟主动设宴把他叫出来揍。 这个年代的纨绔子弟们真是太闲了啊。 扭头望向吴通,李钦载道:“派人告诉高歧,就说我答应了,今夜必欣然赴宴。” 吴通不知究竟,转身便去传话了。 薛讷愕然道:“景初兄真去?”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 夜幕降临,直至深夜,长安的街头从喧闹渐渐变得寂静。 街巷万籁俱寂,只有巡街的武侯和府兵整齐的脚步声,黑夜里不时传出几声狗吠。 安仁坊一座名叫“翠园”的酒楼内。 楼内的酒客们早已散去,掌柜和几名伙计强打着精神,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间雅阁外。 雅阁内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面相阴鸷,眉目含煞。 此人便是今夜宴席的主人,申国公之孙高歧。 旁边还有几位同样穿着锦袍的年轻人,从神态上看得出也是权贵家的纨绔败家子。 街上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三刻,也就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从夜晚七点等到十一点,那个该死的英国公孙子仍然连影子都没见到。 众纨绔的精神早就从杀气腾腾变得萎靡不振,像一群被反杀的败军,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有的甚至开始打起了瞌睡。 嗯,这几位虽然品行不堪,但作息规律无疑是非常健康的。 雅阁内久久没人说话。 难捱的寂静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名纨绔看了看面色铁青的高歧,小心翼翼地道:“高兄,李钦载那孽畜怕是不会来了……” 另一名纨绔点头,愤怒咬牙道:“万万没想到,堂堂英国公之孙,竟是无信无耻之辈,居然敢食言爽约!” 雅阁内,众纨绔一片颓然。 人家云淡风轻地爽了约,可怜了这群纨绔竟傻乎乎等到现在,高昂的士气被那孽畜无形中打击得支离破碎。 第三十四章 景初兄,自信点 李钦载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人。 当然,别人若不跟他讲道理,他也就没必要讲道理了。 放鸽子只是基本操作。 一群吃饱了撑着的混账主动设宴,摆明了要找他麻烦,李钦载若真的欣然赴宴才真叫傻子。 他对这种纨绔之间无谓的争斗完全没兴趣,这辈子值得让他争抢的东西,一是钱,二是女人。 意气之争就完全没必要了,输赢都得不到好处。 纨绔们在翠园傻傻等到半夜,李钦载却很早就睡下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大的好处就是作息变得很正常。 不正常不行,李家是将门,家规森严,除了待客,自家很少举宴歌舞娱人。 像别的权贵一样,李家其实也豢养了歌舞伎和乐班,不过这些歌舞伎一年都难得工作几次,大部分时候都在偏僻的院落里排练歌舞。 拜李家的古板家风所赐,李钦载天黑之后便躺下,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活动。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睡眼惺忪,伸着懒腰走出前院时,发现薛讷这货又来了。 朋友归朋友,让朋友上班打卡似的每天都登门,就为了见他一面,李钦载觉得自己的个人魅力可能已经飙升到一个不敢想象的地步。 见李钦载出来,薛讷上前招呼。 “你不工作也不学习,每天就这么无所事事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薛讷一滞,这个问题可能触及了他的灵魂。 想了想,薛讷不解地道:“景初兄不也一样吗?” 李钦载一想也对,两个无所事事的人自动略过了这个问题。 “来找我干啥?” 薛讷一拍手掌,道:“昨夜景初兄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啥都没忘,睡前吃了顿宵夜,泡了个澡,还让丫鬟来了一次小保健,睡得很踏实。” 薛讷叹道:“景初兄昨日是不是答应了申国公之孙高歧的邀宴?” 李钦载眨眼:“好像有这么回事……” “你赴宴了吗?” “没去。” 薛讷叹道:“景初兄怎能失信于人,对你的名声很不好的。” 名声?呵呵,我一个名满长安的混账还在乎名声?天真了吧。 “我故意的,怎样?” “故,故意的?” 李钦载叹道:“我已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而你们,还只是两百多个月的孩子,别那样看着我,没错,里面也包括你。” “景初兄……” “成年人的争斗都是有原因的,赢家至少能得到某些好处,否则争来斗去为了什么?” “就算两条狗在路上撕咬,它们也是为了抢一坨屎,你告诉我,我与那些混账打起来,我图什么?” 薛讷表情有些复杂。 比喻很贴切,就是有点恶心。 挠了挠头,薛讷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景初兄,今日我来你府上之前,听说高歧那家伙纠集了许多人……” 李钦载嗤笑:“他敢来我家闹事?当我家部曲是吃干饭的?” “那倒不敢,放眼天下,谁敢在英国公府门前闹事,不过听说高歧把你府外朱雀大街的两头都布置了人,只要你敢出门,他们便不会放过你。” 薛讷苦笑道:“大约景初兄昨夜爽约,高歧恼羞成怒,仇上加仇了。” 李钦载顿时觉得好无语。 这究竟是一帮什么混账,每天吃得多饱才会干出这么无聊的事。 李钦载突然发现自己必须要解决眼下这群混账,否则将来永无宁日,自己梦想中的混吃等死的平静日子恐怕也很难实现。 处世的原则永不会变。 他不喜欢打扰别人的生活,更不喜欢别人给他的生活添麻烦。 如果麻烦来了,那么,解决它。 沉思片刻,李钦载忽然道:“慎言,帮我个忙。” “景初兄尽管说。” “帮我告诉高歧,今夜再约一次,嗯,这次保证不失信。” 薛讷立马兴奋了:“景初兄要应战了么?我可帮你调动薛家部曲……” 李钦载笑了笑:“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 李钦载一身华裳,风度翩翩,认真打扮之后,李钦载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模样还是不错的。 如此翩然若谪仙般的风流俊朗人物,别人怎么舍得下毒手揍自己? 应该含在嘴里细心呵护才对呀。 仍然是安仁坊的翠园,这次是李钦载请客。 申国公之孙高歧吃了一次亏,这次学乖了。约好了酉时一刻,高歧领着一群权贵纨绔到酉时三刻才到。 李钦载今夜很准时,不但准时,还很客气。坐在翠园雅阁里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时辰,高歧和一众纨绔到来后,李钦载还主动起身相迎,力求使这群混账宾至如归。 高歧等人走进雅阁,见李钦载站在雅阁门口相迎,却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高歧冷笑盯着他:“李钦载,最近你在长安城很出风头呀,满长安的公侯都对你夸赞有加。” 李钦载谦逊地笑了笑:“高兄谬赞了,昨夜实在是有事耽误,故而爽约,今日李某向高兄和各位高朋赔礼。” 话都说得如此客气了,高歧却毫不领情,闻言冷笑一声:“英国公之孙的赔礼,我们可不敢当,就问你一句,李钦载,你出风头便罢了,为何要将我们拖下水?” “你造出那破东西,公侯皆赞其为国之利器,呵,利器不利器我们不懂,长辈们却非要拿我们跟你比,一言不合便揍我们,我等何辜,竟受此劫难!”高歧越说越悲愤,眼眶都红了。 身后一众纨绔也纷纷露出愤怒悲怆之色。 李钦载眉梢微挑,自己好像引起公愤了? “诸位仁兄受苦了,可你们若是讲道理的话,自然也该清楚,你们受的苦,其实与我无关呀。”李钦载无辜地道。 高歧使劲吸了吸鼻子,眼中露出凶光:“你以为只有这件事么?” 李钦载愕然:“还有什么?” “这些年你仗着是英国公之孙,在长安城横行霸道,去年内教坊的沉香姑娘,前年城外游猎,你领李家部曲踩踏我高家庄子的庄稼,还有揽月楼你埋伏部曲伏击,西市公然折我颜面……” “李钦载,这些年我们的恩怨已结得够深,今日断难善了!”高歧越说越气氛,脸颊的肌肉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钦载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特么的,又是前任的锅! 那个该死的前任到底给自己准备了多少口黑锅。 李钦载扭头望向旁边的薛讷,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高歧说的都是真的?我真干过那些事?” 薛讷也低声道:“景初兄,自信点,这些你都干过。” 第三十五章 光明磊落李景初 一个混账能臭名昭著到有口皆碑,说明这个混账还是有着不俗的实力的。 李钦载已渐渐对自己的以前有了几分了解。 内教坊争风吃醋,游猎踩踏庄稼,酒楼设伏斗殴,西市公然打脸…… 纨绔子弟该干的事,李钦载一样不落,全都干了。 他的过去一团糟,既恶劣又可恨。 当然,面前这群纨绔似乎更可恨,没事找抽的那种可恨,可恨之中还带点贱嗖嗖的味道。 高歧和一众纨绔数落李钦载的罪状,越说越生气,群情可谓激愤。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听着,一直没插嘴。 身后的薛讷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真正的朋友往往都是这样,明知李钦载以前干过的烂事都是真实的,可薛讷还是帮亲不帮理。 “打不过就打不过,输了就要认输,你们没本事,反倒怪别人揍得太狠,简直一群无耻鼠辈。”薛讷冷冷道。 高歧扫了他一眼,道:“说话者何人?” 薛讷往前站了一步,昂然道:“我,薛讷,家父薛仁贵。” 高歧冷笑:“河东县男之子?呵呵,今日在座皆是公侯家的子嗣,何时轮到一个县男之子胡言乱语?退下!” 薛讷勃然大怒:“高歧,尔等亦不过靠祖荫横行于世,算什么本事!可有胆与我捉对厮杀?” 高歧却不理他,盯着李钦载道:“你带来的人很不懂规矩,李钦载,你越来越没出息了,找个听话懂事的跟班不会吗?” 久不说话的李钦载终于开口了。 “薛讷是我的朋友,不是跟班,在我心里,他比你们高贵一百倍。” 语声很轻,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薛讷迅速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的感动一闪而逝。 高歧冷哼,眼中露出一丝鄙夷。 李钦载哂然一笑,道:“罢了,今日不管是战是和,你我何妨痛饮一场,痛饮过后,咱们亲手解决昔日恩怨,往后不拖不欠,如何?” 高歧愣了一下,没想到即将动手的节骨眼上,李钦载居然还有心情与他们饮酒。 见高歧和一众纨绔迟疑,李钦载淡淡地道:“人生在世,活要活得光明磊落,快意恩仇之前,与敌痛饮三百杯,说来也算一段佳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高歧心动了。 与敌痛饮什么的,都是屁话,他在乎的是“一段佳话”。 纨绔子弟没多大出息,欺软怕硬又极度好面子,李钦载说的“一段佳话”便是在长他的面子。 动手之前痛饮,将来说出去也能平添他的英雄气概,对他在长安城的名声有益无害。 “好,高某今日便与敌痛饮,痛饮过后,你我便亲手了结恩怨。”高歧豪迈地拍桌大喝道。 李钦载含笑朝薛讷看了一眼,道:“慎言,烦劳贤弟为这几位好汉斟酒。” 薛讷痛快地端起酒坛,给高歧等人斟满了酒。 李钦载双手端盏,道:“诸位无论是敌是友,今日能同桌痛饮便是缘分,李某敬诸位一盏,满饮之后,再论恩仇!” “饮胜!”众人一齐高喝,表情一致的高昂。 眼前这一幕充满了仪式感的画面令一众纨绔的心态都变得神圣起来,仿佛饮酒之后他们要干的不是街头斗殴,而是救国救民,挽大厦之将倾。 李钦载率先一饮而尽,又命薛讷给众人斟满。 “这一盏,敬我大唐先帝和诸位先祖长辈,没有他们当年的浴血厮杀,便没有我等今日之锦衣玉食,饮胜!”李钦载再敬。 调子起得太高,纨绔们不敢不饮,于是纷纷跟着一饮而尽。 “这一盏,敬我大唐阵亡殉国的英勇将士……” “这一盏,敬我大唐诸多贤臣名相,运筹帷幄,大治天下。” “这一盏……” 连敬了近十盏酒,李钦载和众人仍无半点醉意。 这年头的酒太寡淡,而且杂质太多,倒在酒盏里像一碗掺了泥的地沟馊水,味道古怪且酒精度数极低。 有个还没出生的诗仙说,“会须一饮三百杯”,李钦载今日才知道,那货没吹牛,也不是什么夸张写法,只要不限制上茅房,他真能喝三百杯。 一直在为众人斟酒的薛讷滴酒未沾,看着众人热火朝天饮酒的场景,薛讷眼中闪过一抹诡异之色。 时间渐渐过去,李钦载仍无半点醉意,但奇怪的是,高歧和一众纨绔却有些摇摇欲坠了。 李钦载又敬了众人一盏,高歧摇摇晃晃端起酒盏,嘴刚凑到盏边,忽然力气全失,酒盏掉落在地,整个人扑通栽倒。 再看他旁边的纨绔们,也一个个栽了下去,或趴或卧,全都昏过去了。 李钦载端着酒盏静静坐了一会儿,确定没人醒来后,这才搁下酒盏,拍了拍手掌站起身。 “总算把这群混账收拾了……”李钦载喃喃道。 薛讷兴奋地道:“景初兄,今日下的药是否便是上次你坑郑俸那种?” 李钦载点头:“没错,我自己配的药,药效看来还不错。” 薛讷崇拜道:“好神奇的药,此药可有名字?它是如何配出来的?” “此药名曰‘蒙汗药’,由曼陀罗花,生乌草,香白芷等草药调配而成,可使人饮后昏迷。” 薛讷惊叹道:“景初兄真是奇才,连坑人的药都如此清新脱俗……” 李钦载笑道:“它可不是我发明的,《列子.汤问》中有记载,神医扁鹊给病人治病时让他饮一杯‘毒酒’,其实便是蒙汗药,还有三国时的华佗所配‘麻沸散’,也能让人立刻昏迷,其配方与我的蒙汗药大致差不多……”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李钦载叹道:“越来越觉得此物特别有用,省了我好大的麻烦,日后居家旅行一定要常备才是。” 薛讷踟躇道:“景初兄刚才还对他们说,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景初兄这行径似乎……” 李钦载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刚才我敬酒是不是光明磊落?每盏酒我都一饮而尽,没有偷奸耍滑吧?” “没错,可……” “至于他们中了我的药,是他们阅历太浅,不知江湖险恶,能怪我吗?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出来找事儿,丢人现眼。” 薛讷被李钦载的神逻辑弄得思绪有点乱,三观也摇摇欲坠。 半晌,薛讷吃吃地道:“是,是这样的吗?可我为何还是觉得……” 李钦载淡淡地道:“好吧,我把话说得难听点,你,我,还有他们,其实本质上都是混账。” “既然是混账,就不必总是用好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们来找我麻烦,我设计坑他们一次,公平公正,童叟无欺,如若不服,下次再较量便是。” 薛讷使劲挠挠头,被迫认同了这番三观扭曲的说辞。 “景初兄,接下来怎么办?把他们扔这里吗?” 李钦载吃惊道:“你疯了吗?我花了大力气把他们弄晕,难道就这么算了?” “景初兄还待如何?” “把他们的衣裳剥光,然后派人去他们府上,请他们的亲爹过来领人。” 薛讷只觉背脊一凉。 若这些纨绔们的公侯老爹过来,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剥光了衣裳横七竖八躺在酒楼里,那画面…… 李钦载仰头望向阁楼外皎洁的明月,轻声道:“孩子顽劣跋扈,一定是缺少父爱,是时候让他们感受一下父爱的重击了。” 扭头望向薛讷,李钦载柔声道:“你缺少父爱吗?” 薛讷浑身一激灵,失声道:“愚弟家中美满和睦,啥都不缺,尤其是父爱!” 第三十六章 我当时害怕极了 大唐权贵阶层的教育其实是当世顶尖的。 无论大房二房,无论男女,孩子都要读书,自小便有大儒先生启蒙,不仅读书,还要参加劳动。 自家庄子每逢春播,秋收以及各种节气,权贵家的孩子都必须穿着蓑衣斗笠下田,与农户们一同忙农活。 虽说仪式感大于实际意义,但无疑对农户做出了表率,也极大地拉近了两个阶级之间的距离。 不过,读书劳动的人不见都是好人。 权贵家尤其注重长幼嫡庶,家中的爵位向来由长房长子继承,长子若早逝,便由长子的长子继承,别的兄弟趁早掐断念头,基本没他的份。 爵位无法继承,能力大多属于中庸之姿,怎么办呢? 两条路,一是从军杀敌,大唐军功所赐丰厚,战场上用刀剑来给自己搏个前程,一旦立下大功,便是另一番天地,可以摆脱家庭的束缚另立门户。 二是混吃等死,既然爵位继承权没了指望,至少还能从家中拿到月钱,这辈子成亲生娃,家里都包了,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当个横行霸道的纨绔也不错。 李钦载,高歧等,都属于这类人。 不同的是,李钦载是懒得搏什么前程,他只想安静平淡过完一生,不要像上辈子那么累。 而高歧,却是别无选择。除了当纨绔败家子,别的领域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其实两人的志向殊途同归,按理说应该当场杀鸡拜把子才对。 然而,今夜李钦载却把高歧和一众纨绔放翻了一地。 不打不杀,兵不血刃。 这就是“江湖是人情世故”的完美诠释。 薛讷很听话,按照李钦载的吩咐,果真把昏过去的一众纨绔剥光了,宽敞的雅阁内,一群光溜溜的纨绔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画面很震撼。 接下来便是派人给各大权贵家传信。 半个时辰后,各家权贵来人了,有的是家里的管家,有的是纨绔的亲爹。 走进雅阁,看到眼前这一幕,各家都震惊了,饶是经历过风浪的权贵们,此生也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场景。 “咋回事么?都咋咧?”高歧的父亲高真行站出来沉声道。 李钦载和薛讷无辜地站在一旁,垂头讷讷不敢言,标准的老实孩子模样。 高真行自然是认识李钦载的,于是放柔了声音道:“李贤侄,今夜可是尔等饮宴?能告诉老夫这是怎么了?” 李钦载表情无辜地叹了口气,道:“愚侄拜见高叔叔,愚侄其实也糊涂得紧,令郎高歧今夜约愚侄赴宴,说什么要算一算多年的恩怨,愚侄不敢不来……” “多年恩怨?”高真行皱眉:“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恩怨?” 这位当爹的显然也不太上心,小辈之间的恩怨似乎未听说过。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高歧说愚侄最近太出风头,为大唐造了神臂弓后,被长安众多长辈夸赞。” “而且长辈们常拿愚侄与高歧他们比较,高歧他们最近挨的揍也多,故而对愚侄怀恨在心,今夜他们纠集了人马,是打算教训愚侄……” 高真行和身后一群权贵家的叔伯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今夜饮宴之事他们不知真假,但最近揍自家孩子的事他们却是亲力亲为。 没想到自家孩子不但不上进,反而迁怒于李钦载,还纠集起来要揍他。 另一名纨绔的长辈站出来,指着雅阁内横七竖八如同后现代行为艺术般的丑陋躯体,不解地道:“贤侄可否告诉老夫,好端端的饮宴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李钦载又叹气道:“愚侄来到翠园后,高歧他们说什么大丈夫当光明磊落,先与敌痛饮,再以拳脚决高下,一战而平昔日恩怨,传出去不失一段佳话。” “然后他们就饮酒,不停的饮酒,后来他们互相敬酒,你敬我我敬你的,于是都醉了,醉后他们欲效魏晋狂士之风,打算来个袒胸扪虱之态,以示豪放不羁,所以他们都脱了……” 高真行和一众叔伯闭上眼,仰天黯然叹息不语。 家门不幸,孽障横行,家族的脸都丢尽了! 长辈中有几人颇为聪慧,目光狐疑地看着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钦载似看出他们所思,于是解释道:“愚侄酒量比他们强那么一点点,而且今夜是为解决宿怨而来,不敢多饮,故而未醉。” 高真行点点头,羞惭道:“老夫教子无方,贤侄受委屈了。” 李钦载垂头瑟缩:“愚侄当时害怕极了……” 薛讷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薛讷也只好学李钦载的样子,浑身瑟缩了一下。 高真行犹豫片刻,缓缓道:“我家孽畜老夫一定会狠狠教训,今夜之事说来不甚光彩,还望两位贤侄保密,勿使外传,老夫这厢承情了!” 李钦载急忙指着薛讷发誓道:“愚侄若对外传出一字,管教薛讷明日出门被雷劈。” 薛讷:“…………” 高真行和一众长辈此时心情复杂,一方面深深羞惭,另一方面迫不及待想把自家孽畜领回去大展拳脚,一时也顾不得李钦载的誓言多不靠谱。 匆匆与李钦载薛讷告别后,高真行等人将仍在呼呼大睡的纨绔们带走。 雅阁内只剩下李钦载和薛讷。 薛讷对李钦载真有些敬畏了,这家伙坑起人来简直比杀人还狠,幸好今日找麻烦的人不包括他在内。 可以想象这群纨绔回到家后会受到怎样的凌虐。 “景初兄,你真是……够狠!”薛讷心悦诚服地道。 李钦载嗤笑:“今夜才刚开始,不把这群混账彻底驯服,我以后安能有好日子过?” 薛讷惊了:“这才是开始?” “过些日子,等这群混账的伤养好了,咱们再把他们约出来,照例下药,脱光,让他们老爹来领人。” 薛讷不解地道:“高歧他们已经上过一次恶当,下次邀宴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出来?” “没关系,可以冒用别人的名义把他们约出来,比如他们的某个狐朋狗友,一次两次的,等他们有了防备心后,再用别的借口。” “总之,我要高歧他们以后听到有酒局就有一种情不自禁脱衣裳的冲动……” “长安城这群纨绔,确实到了该收拾的时候了。” 第三十七章 知识产权保护 至今为止,李钦载所做的一切都很被动。 刚穿越过来便面临被流徙千里的罪刑,于是不得不发明神臂弓将功折罪。 郑家背后捅刀子,于是被迫设计了夸父追日,在这个好男风不为耻的年代,说不定还让郑俸占了便宜。 再后来因为缺钱,被老爹断了零用,于是被迫发明了面膜,被老娘改名为驻颜膏。 最后面对高歧一众纨绔子弟主动找麻烦,李钦载选择将他们麻翻在地,让他们的老爹来领人。 一切都是被动,李钦载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人生,发现都是麻烦主动找上他,他的命运仿佛被诅咒了似的。 这是怎样的神仙体质。 重新活过的第二世,李钦载其实并没有任何野心,当然,也没有任何的上进心,他只想懒懒散散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而已。 重点是,不要那么累。 因为上辈子太累了。 一个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人,为何偏偏有那么多麻烦找上自己? 回到府里后,李钦载三省吾身,然后决定,他要重整自己的生活。 “重整”的意思是,给自己打造最舒适的生活环境,一切以方便自己,能躺着绝不坐着为原则。 简单的说,要懒出新境界。 高歧和一众纨绔被下药扒光的事,李钦载回府后没敢跟家人提起。 他用薛讷的狗命发过毒誓的,为朋友的生命负责才叫义薄云天。 再说,以李思文那暴脾气,若被他知道自己昨夜所为后,很难说会不会满院子追杀他,毕竟这件事的性质有那么一丝丝胡闹……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李钦载吩咐下人准备笔墨,然后关上房门,一直忙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拿着一叠画好的图纸走出来,让下人叫来木匠铁匠工匠,按图纸上标注的尺寸用料打造。 下人捧着图纸,小眼睛眨巴几下,嘴上答应着,一扭身却将图纸转呈给了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片刻后,李崔氏捧着图纸匆匆来找李钦载。 “我儿又有奇思了?”李崔氏欣慰地揉他的脑袋。 母子身高有差距,李钦载于是微微半蹲,尽量让母亲揉得顺手。 “算不得奇思,只是一些让自己用得方便的家具厨具什么的。”李钦载笑道。 “家具厨具?”李崔氏垂头仔细看着图纸。 看不懂,李钦载画画的功底实在拿不上台面。 “我儿以后要找工匠打造物事,先跟为娘说,为娘帮你找自家庄子上的工匠。” “为何?” 李崔氏戳了戳他的脑袋:“你画出来的都是秘方,秘方懂吗?是你花了大心思弄的,以前你画的神臂弓,随便找了军器监的工匠,秘方差点泄露出去,自家的东西便宜了别人,这是败家!” 李钦载苦笑道:“不至于吧,孩儿只是随便写写画画,怎么就成秘方了……” 李崔氏断然道:“随便写写画画也是咱自家的东西,别人看不得,碰不得!” 语气一变,李崔氏柔声道:“上次你造出了神臂弓后,你爷爷也发话了,从今往后,你不论画出什么东西,先经为娘的手,再给你爹和你爷爷过目,最后再召自家工匠打造,绝不允许秘方流出府外。” 李钦载若有所悟。 当初发明神臂弓只是为了自救,李钦载也没觉得这东西有多么了不起。 再说看李勣的反应颇为平淡,李钦载以为自己不过是对当代的弓箭稍微做了一点改良,别人夸赞之余,不见得有多重视。 直到今日此刻,李钦载赫然发觉,或许周围的人对自己画出来的图纸的重视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射程翻倍的弓箭,应该不止是“改良”那么简单,根本是颠覆性的创新了。 难怪李勣对自己画出来的图纸如此重视,仅神臂弓一物,严格说来已是军事机密级别了。 李崔氏欣慰地揉着李钦载的脑袋,笑道:“来,告诉为娘,你又画了些什么,它们有何用处?” 李钦载只好指着图纸一张张地解释:“娘,此物名为‘椅子’,孩儿不耐跪坐,想着以后坐在椅子上可能舒服一点。” 李崔氏点头:“此物我倒是看得懂,跟交床有些相像,交床能折叠收缩,它看起来比交床扎实多了,而且多了可以靠背的东西。” 李钦载接着解释:“此物名为‘躺椅’,顾名思义,它是用来躺着的,冬天时把它搬到前院晒晒太阳,美滴很。” “此物名为‘八仙桌’,配合凳子使用,以后吃饭不必分餐,一家人围桌而坐,气氛也热闹一些。缺点是不设防,万一咱家谁有传染病,只消一起吃顿饭,一家人整整齐齐团灭。” 李崔氏一惊,接着恨恨地掐了一把他腰肉,怒道:“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然后指着其中一张图纸上的奇怪物事,道:“此物名甚?有何用处?” 李钦载迅速瞥了一眼,道:“哦,此物名为‘黑锅’,专门用来推卸责任的,看谁倒霉就扣谁头上,对此物的用法,孩儿深有体会……” 李崔氏愣了半晌,才听出这句话里的不正经味道,气得又狠狠拧了他一下,道:“好好说话!” “好吧,此物名为‘铁锅’,用来炒菜的,待铁匠打造好后,孩儿给娘做几个炒菜,保证比咱们如今蒸煮的菜好吃。” 李钦载一张张图纸介绍,画出来的大多是生活器具。 昨夜三省吾身后,李钦载决定重整生活,既然是重整,那么生活质量不能差。 椅子凳子桌子铁锅什么的,全都安排上,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懒,更方便。 李崔氏一张张图纸翻阅,越看越惊奇。 “我儿果真有惊世奇思!这些东西幸好没流出府外,否则不知会被哪家捡了便宜。” 李钦载愕然:“这也算奇思?” “当然算!东西造出来,咱家便是头一份,自家人若喜欢,每房每院都给他们备一份,然后咱们多造一些,放在自家的商铺里售卖,又是一笔进项!” 图纸小心地折好,李崔氏使劲戳了戳他的脑袋,气道:“幸好下人先给我通了气,否则秘方真会被你泄露出去,外面找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工匠能信得过么?我儿一身本事,败家的毛病还是没改!” 李钦载没脾气了,有气无力道:“一切听娘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先给孩儿造一套出来,孩儿等着用呢。” 李崔氏终于满意了,收好了图纸后,使劲揉着他的脑袋,撸猫似的把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 “我儿大才,越来越出息了!记住,以后有新秘方切记不可找外面的工匠,先拿给为娘过目!” 说完李崔氏转身就走,风风火火的样子十足霸道女总裁的神韵。 走出房门,李崔氏没急着离开,而是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训话。 “从今以后,五少郎的卧房里但凡一张小纸片都不允许泄露出去,尔等须时刻盯着五少郎,谁敢对外泄露我儿的秘方图纸,一律打断腿,家人连坐!” 众下人丫鬟们惊惧应了。 李崔氏说完扭身就走,留下一众下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卧房内,李钦载一脸忐忑。 他很想问问老娘,若泄露秘方的人是他怎么办?会不会被打断腿? 依稀记得,昨日他已将蒙汗药的秘方告诉了薛讷…… 第三十八章 前现代主义生活 李府内,李钦载作为少主人之一,有自己单独的小院。 小院位于李府北面向阳之地,寒暑光照都不错,周围种植着一片矮丛和花卉,在李勣的孙辈里,李钦载院落的位置算是极佳了。 这是当年李钦载不懂事的年纪,以跋扈猖獗的手段从他几个堂兄那里争来的,堂兄们自然不会与李家最小的弟弟争抢,于是将这个院落让给了他。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听到的都是自己前任的斑斑劣迹,听得他想抽自己,太疼,舍不得下手。 数日后,李钦载的小院有了些许变化。 他的卧房里多了许多古怪的家具。 有四条腿和靠背的椅子,有四条腿的大圆桌,还有躺椅,茶几,就连床榻边都多了一只床头柜。 这些家具在唐朝是没有的。 大唐仍袭秦汉之风,屋内皆除履席地而坐,吃饭饮宴也是与膝平齐的矮脚桌。 桌子椅子这些东西,直到宋朝才慢慢出现,改变了古人的生活习惯。 如今李钦载的院子里提前出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令李府下人惊奇不已。 李钦载吩咐将躺椅和茶几摆在院子中间那株榆树下,圆桌和椅子则摆进了室内。 更神奇的不是家具,而是李钦载命铁匠打造的铁锅。 铁锅没什么出奇之处,然而李钦载进厨房用铁锅炒了几个菜,菜还未出锅,香味已弥漫在厨房周围,连府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厨子闻了都流口水。 这就很神奇了,李府的下人们这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烹饪方式叫“炒菜”。 铁锅炒出来的菜,李钦载尝了尝味道,觉得还不错。 于是装进漆盒里,亲手端往后院,给老娘试试。 李崔氏没想到儿子随便弄点古怪东西,居然能炒出如此美味的菜,兴奋得她不停揉儿子的脑袋,简直不知该如何疼爱才好。 相比当初那个四处闯祸,跋扈张狂的纨绔儿子,如今的李钦载显然强了不止一截。 入夜,李钦载又给自己炒了几个菜,菜色很简单,一道焖煮羊肉,一道清炒藕片,一道韭花炒鸡脯。 想吃牛肉,但不敢吃,这年头牛是宝贵的生产资源,官府对牛的保护堪比后世的大熊猫,普通人敢杀牛也是流徙千里的大罪。 至于权贵人家,想吃牛肉也不是吃不了,不过也要偷偷摸摸,而且杀牛前还要编好借口,比如牛崴了腿,病了,疯了什么的,给官府交上足够的罚金后,才准许把牛宰了。 为了一口牛肉,费如此周章,李钦载觉得犯不着。 ……以后有机会再说。 据说薛仁贵在长安城外也有庄子,以李钦载和薛讷的交情,想必薛家庄子上的牛以后会经常出意外的。 来到唐朝后第一顿正经的炒菜,李钦载觉得必须搞点仪式感,有菜自然要有酒。 丫鬟很快端来了酒,是上好的三勒浆,喝进嘴里味道寡淡,仅有那么一丝丝酒味,可就是如此低劣的酒,在唐朝也只有权贵阶层才喝得起。 有酒有菜,李钦载还缺一位朋友。 朋友很容易找,李钦载走出院子,随便掐算了一下方位,顺手一拉,府里的部曲队正刘阿四就被李钦载拉来了。 身姿笔直坐在椅子上,刘阿四一脸不自在。 “五少郎恕罪,老公爷早有军令,军中禁止饮酒,否则军法严惩。小人实在不敢饮。” “废什么话,这里是国公府,不是军中,陪我喝几杯怎么了?”李钦载不耐烦地道。 刘阿四为难地道:“五少郎有所不知,挨军棍的滋味太难受了,小人真的不敢……” “我爷爷若罚你军棍,我陪你一起罚,除了洞房,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喝酒重要?” 刘阿四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五少郎,小人只是卑贱军汉,实不配与五少郎同桌饮酒。” 李钦载笑道:“什么卑不卑贱的,你以为我就高贵了?去长安城到处问问,大部分人的嘴里我连人都不是,没听我爹都经常亲切地唤我‘孽畜’吗?” 这倒是实话,刘阿四下意识想点头,又觉得点头不太合适,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来吧,陪我喝几杯,莫说什么身份的话,能同坐一桌,我便没有低看你一等,你也莫自贱,坐下,尝尝我亲手做的菜。” 刘阿四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抿了抿唇,也就不再矫情了。 “今日拼了挨军棍,小人也好好陪五少郎饮个痛快。” 说完刘阿四端盏,一饮而尽。 李钦载乐道:“这才像军伍里的汉子,来,饮胜!” “饮胜!” 三盏酒下肚,刘阿四举箸尝了尝李钦载做的菜,顿时惊为天人,赞叹不已。 又饮了几盏后,刘阿四终于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 李钦载打量他,好奇道:“你的身手很好吗?能不能飞檐走壁?还是能一拳打爆敌人的狗头?” 刘阿四失笑:“五少郎说笑了,凡人怎能飞檐走壁,一拳打爆别人的头更是无稽之谈,战场杀敌拼的是阵列,是袍泽兄弟们的令行禁止,将官一声令下,前面哪怕是一面铜墙铁壁都必须击破。” “你们是爷爷身边的部曲亲卫,爷爷挂帅征战时,你们也上过战场吗?” 刘阿四笑了笑,道:“我们通常是护侍帅帐周围的,不过当战事紧急,前方推进不利时,老公爷也会命我等亲卫上战场,这样的机会不多,若要用到老公爷身边亲卫时,定是战事已然万分危急了。” 说着刘阿四突然抬头盯着李钦载,深深地道:“小人还未拜谢五少郎造神臂弓之恩,以后大唐王师有此利器,我军伤亡定然会小很多。” 李钦载摆了摆手:“一个小玩意儿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刘阿四摇头,认真地道:“不,绝非小玩意儿,说是万千将士的活命之恩亦不为过,五少郎,切莫小看了射程翻倍的弓箭,在战场上,它能避免无数将士的伤亡。” “一百步的射程与两百步的射程,万箭齐发之下,意义完全不一样,对大唐王师的阵列排布也有非常大的利处,大唐王师将士都欠五少郎一句感谢。” “你们……还是欠我一张电影票算了。” 刘阿四突然起身抱拳道:“小人常年在府中当值,能看出如今的五少郎与以往不一样了,小人斗胆请求五少郎,日后若有灵思,不妨多改进一些军中利器,也好教我大唐儿郎们少些伤亡。” 第三十九章 婆娘跑了 对李钦载来说,改进大唐的弓箭射程只是当初为了自保,毕竟当时马上要流徙千里了,赶紧弄个东西出来将功折罪。 至于李钦载的本心,其实并不喜欢刷这种存在感。 他是来享福的,不是来为人民服务的。 如今的大唐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周遭的邻国逮谁灭谁,就算没有李钦载发明的新式武器,大唐该怎么碾压还是怎么碾压。 锦上添花这种事,偶尔为之就好,莫真拿它当事业了。 相比之下,李钦载觉得自己的家具才是真正的创时代发明,而且跟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 与刘阿四喝酒气氛有点干,在李钦载面前,刘阿四一直保持着理智,不敢放开了喝,更不敢放浪形骸。 森严的阶级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李钦载哪怕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刘阿四始终保持着部曲的分寸。 真有些怀念前世与狐朋狗友坐在宵夜摊上撸串儿喝冰啤酒啊,贫穷却真实。 与刘阿四喝了不少酒,外面打更声已是二更时分时,刘阿四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一顿宵夜到了尾声,刘阿四正要识趣告退,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五少郎,小人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李钦载也有了几分醉意,乜斜着眼看他。 刘阿四声音愈发低沉:“今日清晨,青州崔家来人了。” “青州崔家?”李钦载皱了皱眉,他知道青州崔家,那个没见过面的未来老婆就是青州崔家的。 “终于……要走上包办婚姻这条腐朽罪恶的道路了吗?”李钦载悲壮地叹气。 如果是个麻子怎么办?面膜都治不好的那种…… 刘阿四接着道:“小人听说,青州崔家那位世家小姐……跑了。” 李钦载赫然睁眼:“跑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跑了,带了一个贴身丫鬟,收拾了行装,给家主留信一封,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家,至今不知所踪,崔家派人将方圆附近找了个遍,没找到。” “老公爷约莫怕五少郎丢脸,崔家来人的事才没跟您说。” 李钦载脸色有点古怪,其实他也想跑,没想到居然让那婆娘抢了先。 莫非她也害怕未来的夫婿是个麻子? 不至于不至于…… 转念一想,李钦载脸色沉了下来:“我不会被绿了吧?确定她带的是贴身丫鬟,而不是小情郎?” 刘阿四肯定地道:“绝非情郎,崔家的家教还是信得过的,崔家养出来的姑娘不可能干出伤风败俗的事。” “无所谓,跑就跑了吧,正好亲事作废。”李钦载淡定地道。 本来还打算找机会提出退婚,既然未来的老婆先跑了,李家正好有了理由。 素未谋面便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李钦载本就对这种事有些排斥,现在终于如愿能够恢复单身。 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孩子,理当多玩几年,找个顺眼的姑娘正常恋爱结婚。 对来自千年后的李钦载来说,这才是正常的人生轨迹。 “知道她为何离家出走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绝非在意,而是真的好奇原因,在这个并不算开放的年代,一个大家闺秀敢离家出走,需要莫大的勇气,李钦载实在很好奇谁给她的勇气。 刘阿四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据说……是崔家小姐对五少郎不满意,有心抗婚。” 李钦载呆滞片刻,接着睁圆了眼睛厉声道:“对我不满意?对我不满意?尔母婢也!我招她惹她了?” 刘阿四委婉地道:“五少郎以前……确实有点那啥,您以前的名声实在有点恶劣。” 李钦载斜眼瞪着他:“酒白请你喝了?给我吐出来!” 刘阿四苦着脸道:“五少郎恕罪,这话不是小人说的,今早崔家来人向老公爷赔罪,小人在书房外偷听了几句。” 李钦载火气渐渐平息下来。 反正对这桩亲事无所谓,有什么好激动的。既不爱也不恨,唯独就是崔家那婆娘居然嫌弃自己,感情上难免有点不舒服。 转念一想,啧,这不是妥妥的退婚流吗?那句闪闪发光的话是不是可以说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莫欺墓葬穷!盗墓者骂骂咧咧走了…… 台词太中二,当着刘阿四的面李钦载有点羞耻,算了,不说了。 “我婆娘跑了,崔家给了说法吗?不行就退婚。” 刘阿四摇头:“退婚太严重了,对两家的名声都不好,不至于的。崔家说了,一定尽快找到大小姐,与五少郎完婚。” “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勉强呢,跑了就跑了,换下一批不就好了吗。”李钦载叹息道。 刘阿四没敢吱声儿。 五少郎确实与以前不同了,但说话偶尔还是很混账,大概需要时间慢慢改变。 ………… 知道自己未来的老婆跑了后,李钦载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有些高兴。 终于不用跟一个陌生女人成亲了,空气里弥漫着自由的味道。 希望崔家小姐跑得越远越好,李钦载甚至想给她画一张世界地图,指引她跑到南美洲去,那里有辣椒,可以吃火锅。 酒意上涌,心理骤松,李钦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被人叫醒了。 原本有起床气的他,睁眼后正要发怒,然而一看面前叫醒他的人,立马怂了。 叫醒他的人是老爹李思文。 李思文的脾气比他的起床气更暴躁。 “日上三竿还在睡,孽畜打算长眠不醒吗?”李思文怒道。 翻身赶紧起床,李钦载穿着里衣行礼:“孩儿拜见……” “拜个屁!老夫被你气死后,尽管去我坟头上拜。” 李钦载脑袋有点懵,一大早没头没脑挨顿骂,他的心情顿时有些恶劣了。 “赶紧洗漱穿戴,给你半炷香时辰,收拾整齐后来前院见老夫。” 李钦载忍不住道:“啥事啊?” 李思文没好气道:“今日陛下北大营点兵,召你去大营观礼,不得怠慢。” 李钦载吃惊道:“天子点兵,与我何干?” 李思文也不解释,直接开始左顾右盼,李钦载眼皮一跳,他知道老爹这是在寻找趁手兵器收拾他。 “孩儿这就洗漱穿戴,切莫误了陛下的事!” 穿戴整齐后,李钦载匆忙来到前院。 前堂内,已有一名宦官在等候,李勣李思文皆穿着官服,正陪宦官说话。 见李钦载进来,宦官笑眯眯地行礼,然后请李家三代马上动身。 李钦载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拉上了马车,马车微微一震,往城外走去。 上马车前,李钦载眼疾手快,主动将老爹和宦官凑在一辆马车里,而他则飞快窜进了李勣的马车。 没办法,李思文和李钦载仿佛是天生的冤家,若父子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走到半路可能整个车厢像武林高手拼内力一样爆掉。 还是爷爷比较亲切,至少脾气不错。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李钦载不解地问道:“爷爷,天子点兵,为何召孙儿观礼?孙儿并非军中兵将,没道理凑这个热闹呀。” 李勣叹了口气,道:“瓷嘛二愣的东西,你忘了你造出来的神臂弓了?” 李钦载恍然,原来还是神臂弓。 “天子为何点兵?” 李勣斜瞥了他一眼,道:“你偶尔也多关心一下情势,时已近入秋,王师该北征铁勒九姓了,此战关乎大唐北境百年太平,须提早准备。今日点兵正是为此。” 李钦载点头:“孙儿明白了。” 随即神情浮上些许不安,李钦载低声道:“天子点兵会不会点到忘形,突然指着孙儿说,我观尔有大将之姿,点你出征当前锋官,给朕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去。” 顿了顿,李钦载忐忑道:“孙儿的婆娘都跟人跑了,没道理还让孙儿上战场送命,天子也要讲道理吧……” 第四十章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 婆娘跑了没什么忧伤的,真正忧伤的是上战场。 李钦载承认自己怂,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老人倒地都不敢扶,哪里有勇气上战场跟人拼命。 穿越过来后,他也没打算建功立业,而是继续躺平。 在哪儿躺都一样,重要的是躺。 马车里的李勣却很吃惊:“你知道崔家女儿跑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孙儿昨日便知道了。” 盯着李勣的眼睛,李钦载斩钉截铁道:“爷爷,崔家不守诚信,咱们必须退婚!” 李勣一愣。 “咱们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崔家女儿居然妄视婚约,擅自逃婚,分明是在打李家的脸,这桩婚事不提也罢。”李钦载像个奸诈小人一样阴恻恻地煽风点火。 李勣却忽然阖上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钦载见李勣没能与自己同仇敌忾,不由有些气馁,于是决定继续添油加醋。 “爷爷,崔家是千年门阀,当今天子本就对门阀有戒心,以后可能会对门阀不断打压,正好崔家女儿逃婚,咱们趁机退了婚事,也好撇清与门阀的关系,此正是天赐良机……” 李勣又嗯了一声,神情淡然。 马车晃晃悠悠,李钦载的心情也晃晃悠悠。 老头儿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是肿么肥事? 李钦载确实很想退婚,他不能把自己的人生赌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身上,正常人大抵都不敢赌。 权贵门阀之间的联姻,看的是利益,是家族基业,是朝堂上的守望相助。 什么都看,唯独不看脸。 可是,李钦载娶老婆却只想看脸啊,就是这么俗…… 后世有句俗话说“娶妻当娶贤”,意思当然很正确,三观也很板正,但其中一个隐藏的意思是,老婆贤惠就够了,容貌就不必在意。 当然不行,李钦载很贪心,未来的老婆不仅要贤惠,也要漂亮。 科学家说,男人每天看漂亮脸蛋十分钟能延年益寿,李钦载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良久,李勣忽然悠悠地道:“钦载啊……” “孙儿在。” “老夫怎么觉得,崔家女儿逃婚,你却如此兴奋呢?是老夫的错觉吗?” 李钦载悚然一惊。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 “绝无此事,爷爷看错了。孙儿不是兴奋,是‘气愤’,对,是气愤,崔家太过分了……” 李勣突然睁眼,深深地打量他,然后笑了:“想退婚?呵呵,死了那条心吧,李崔两家联姻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昨日崔家来人,老夫打发他回去了,不急,给崔家时间,让他们找到女儿,然后择日与你完婚。” “孙儿啊,权贵门阀联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可能说退便退。里面的牵扯很深,早在四年前亲事定下后,李家与青州崔家已在许多方面达成了盟约,退婚?呵呵,这辈子都不可能退婚的。” 李钦载顿时觉得一阵透心凉。 完了,芭比q了。 见李钦载抿唇不语,李勣似乎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温言安慰。 “崔家女儿逃婚也怪不得她,谁叫你昔日名声太臭,将心比心,若换了老夫是她,想必也会拔腿就跑,跑一百里回头看一眼算老夫不知羞耻……” 李钦载脸色更黑了,这句安慰真的好温暖,瞬间心都凉透了。 李勣却仍继续补刀:“想想崔家如今派出大队人马追索此女,老夫心中都有些不忍,这岂止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简直是五花大绑往祭台上摆,当供品祭神了,啧!造孽啊!” 说完李勣捋须,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很恶劣。 李钦载突然伸手敲了敲马车的厢壁:“车夫停车!这不是去北大营的车!” 李勣哈哈大笑,拽回了他的手,道:“好了,不逗你了。婚事不可能退的,老夫只是想告诉你,这桩婚事吃亏的是她,不是你,你就知足吧。” “崔家女儿迟早会找回来的,一个弱女子能跑多远。将来与你完婚后,你要好好待她,莫再使以前的混账性子了……” 李勣突然罕见地朝他眨了眨眼,很调皮。 “老夫听说,此女容貌甚佳,有倾城之色,小子,你就偷偷乐吧。” 李钦载冷笑。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 晃晃悠悠出城,车行数十里,终于到了城外北大营辕门外。 李勣和李钦载下了马车。 下车的瞬间,李勣的精神气质突然变了,老迈的身躯无形中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刀,锐利的锋芒令人不寒而栗。 辕门外,早有一众披甲武将等候,见李勣下车,武将们向前踏出一步,一阵甲叶撞击声,武将们一齐抱拳喝道:“末将拜见老公爷!” 李勣淡淡点了点头,双臂一伸:“诸将免礼。” 武将们一齐直起腰,神情恭敬地列成两列,为李勣让出一条宽敞的道。 李钦载站在李勣身后,暗暗咂舌。 军方第一人的气势威望,今日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了。 李钦载沉默惊叹。 明明与自己无关,可他却还是情不自禁感到一阵自豪。 投胎是技术活儿,显然这次投胎的技术超常发挥了,能出身在这样的将门世家,怎能不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平? 李勣招了招手,后面走上来两名李家的部曲,李勣沉声道:“为老夫披甲。” 两名部曲捧着一套明光铠甲,为李勣穿戴起来。 片刻后,一身披挂的李勣站在众将面前,愈发显得气势雄壮,威不可挡。 众将愈发拜服,神情更恭敬了。 “天子御驾可至?”李勣沉声问道。 一名武将抱拳道:“天子御驾未至,请老公爷入营等候。” 李勣点点头,领着李钦载便走入辕门之中。 走进北大营,远处校场隐隐可见尘土飞扬,漫天尘土里,将士们刀戟如林,齐声喊杀,森森杀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李勣却如鱼入水,见到操练的将士们后,面色愈见红润,由衷地露出欢喜之色。 紧跟李勣来到校场前的司令台上,台上早有几位老将等候。 李钦载定睛一看,都是熟人。 契苾何力,苏定方,梁建方,薛仁贵等人都在。 见李勣和李钦载登台,几位老将纷纷见礼。 一番寒暄后,梁建方却悄悄将李钦载拽到一边,表情恶劣地笑道:“小子,听说你婆娘跑了?” 第四十一章 初见天子 不知道为什么,李钦载心里堵得慌。 婆娘跑了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仅次于婆娘给自己戴绿帽了。 崔家昨日才来李家说明情况,今日却连梁建方都知道了,所以,自己婆娘跑了这件事已经满城皆知了吗? 李钦载渐渐发现,大唐这些老将们似乎都有点老不正经,包括他爷爷。 此时大家都在校场上,正应威风八面号令将士,梁建方这老家伙却把他拽一边戳他心窝子…… “梁爷爷,校场点兵呢,您这是……”李钦载脸色难看地道。 梁建方满不在乎地道:“老夫乃右卫大将军,每年点百余次兵,腻得不行了,有啥要紧。不过你小子婆娘跑了这事儿,老夫倒是不多见,哈哈。” 李钦载咬牙。 不生气,不生气。 人家是长辈,人家是武将,人家一个能打我十个…… 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李钦载心里却在暗暗琢磨,不知道梁建方有没有孙子,如果有,以后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梁建方似乎仍不肯放过他,没大没小勾着李钦载的肩膀,低声道:“婆娘跑了便跑了,大好儿郎何患无妻,小子若有意,我家老三倒是有女儿,还是一对双生子,都许给你如何?” 李钦载一惊,急忙推辞:“多谢梁爷爷抬爱,小子庸碌,性格也混账,怎配得上梁爷爷的孙女,不敢不敢。” 梁建方笑道:“老夫当然知道你混账,不过说到‘庸碌’,未免太自谦了,老夫看得出,你小子是个灵醒货,迟早会发达,老夫提前烧个冷灶,省得将来后悔。” 说完梁建方冷笑:“崔家错失美玉,他家闺女也是有眼无珠,正好便宜了老夫,就这么说定了,老夫家一对双生孙女都许给你,买一赠一,便宜占大了,赶紧开怀大笑吧。” “唯一的难处是,你可能要多等几年,她们年岁有点不足……” 这话不对劲,李钦载顿时警觉道:“敢问梁爷爷,贵府两位孙女今年芳龄几何?” 梁建方咂了咂嘴,道:“哦,那啥,俩孙女今年半岁,还没断奶……但模样都周正得很,一脸的贤良淑德。小子多点耐心等等。” 李钦载:“…………” 彼其娘之! 差点上当! 等她们长大,李钦载该自称“老夫”了。 大唐的名将都这么无耻吗?前世历史书上栩栩如生的形象全崩塌了。 李钦载很无语,懒得跟这老不正经的说话了。 梁建方却不依不饶,拍了拍他的肩,忽然高声道:“李公爷,老夫刚与你孙儿说定了一门婚事,我家老三那对双生女许给他了,以后钦载便是我的孙婿,明日李家先把聘礼送来。” 李勣和众老将顿时愕然。 良久,司令台上爆发一片骂声。一声声臭不要脸,为老不尊,无耻之尤不绝于耳。 梁建方却老神在在,丝毫不被骂声所影响,反而露出了笑容,特别猥琐。 李勣迅速瞥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快气炸了,急忙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梁爷爷莫乱说。” 梁建方也不尴尬,反而哈哈笑道:“小子倒害臊了,有啥不好意思的,跑了一个婆娘,老夫给你俩婆娘,啧,赚大了。” 李勣叹了口气,缓缓道:“梁建方,你要点脸。” 众老将也纷纷附和,一同恳求梁建方要点脸。 众人正笑闹着,忽然一名宦官出现在司令台,先朝众位老将行了礼,然后对李勣道:“老公爷,天子御驾已将至辕门外。” 众将神情一紧,李勣整了整铠甲,肃然道:“诸位,随老夫迎天子御驾。” 众将站在辕门外,不多时,远处可见旌旗飘展,羽林卫执戟当先,禁军后面是一队队宦官宫女,捧着天子出行的仪仗用具。 一乘巨大的金黄色车辇出现在众人视线内,车辇后面朝臣扈从如云,道路两旁行人商贾皆远避跪地行拜礼。 车辇至辕门外停下,李勣等老将纷纷上前站立行礼。 李钦载也跟在李勣身后,跟着躬身。 在宦官的搀扶下,一位穿着金色龙袍的男子缓缓走下车辇,后面竟还跟着一位头戴凤冠身着锦袍的女子。 李钦载抬眼飞快一扫,然后低下头来。 他知道走下车辇的这两位便是当今天子和皇后了。 李治,武则天,大唐三百年国祚,夫妻二人是最特殊的存在,哪怕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也是最特殊的存在。 李治三十来岁的样子,唇上两撇胡须,容貌周正,不怒而威。 武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一双聪慧灵动的凤目顾盼生姿,却说不出的内敛。 走下车辇,李治快走两步,双手托住李勣的胳膊,笑道:“老将军莫多礼,朕与皇后随意看看,此地非朝堂,不必论君臣之礼。” 李勣垂头沉声道:“礼不可废,老臣岂敢失仪。” 身后众位老将亦纷纷附和。 李治见到诸多名将,心情显然很不错。 这些老将可都是父皇留给他的砥柱之臣,每一位老将拉出来到边境走一遭,都是核弹级别般的存在。 大唐军方几位为首的将军,今日大多在此。 与众位老将分别见礼后,李治目光一瞥,发现了人群中的李钦载。 没办法,李钦载太显眼了。 一群身披甲胄的将军里,唯独李钦载身着锦袍,年岁也最年轻,模样更比老将军们俊朗多了,众多绿叶一陪衬,李治一眼就发现了他。 “这位是……”李治好奇问道。 李勣急忙道:“此子是老臣不争气的孙儿,李钦载。钦载,还不拜见陛下。” 李钦载平静地长揖一礼:“臣,嗯,在下……呃,草民李钦载,拜见陛下。” 连换了几个称谓都觉得不对,一旁的李勣老脸一绿,身后也传来众将的窃笑声。 李勣咬牙,压低了声音从齿缝里迸出俩字:“孽畜!” 出身权贵将门,不可能不懂君前礼仪,这孽畜今日是怎么了? 李钦载感觉很无辜,他是真不懂面君的礼仪,没人教过呀。 李治和武皇后愕然片刻,夫妻二人也都笑了。 李治大笑道:“原来是造出神臂弓的李家麒麟儿,朕早有耳闻,哈哈,尔为功臣之后,世受恩荫,虽无官阶,亦可以‘臣’自称。” “是,臣失仪了,臣拜见天子,皇后。” 李治又笑道:“今日校场点兵,邀尔观礼是朕钦点的,李钦载,你为大唐社稷立了一大功,朕倒要看看,尔造出的神臂弓究竟多厉害。” 第四十二章 沙场秋点兵 大唐历代帝王里,李治是毫无争议的捡漏王,没有之一。 性格宽仁,疆域最大,打压世家什么的,这些亮点都不及他捡漏的运气出众。 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生有三子,按礼制皇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结果嫡长子李承乾被老爹打压得喘不过气来,索性谋反了。 嫡长子被废,按理说皇位也该顺延给嫡次子魏王李泰,李泰本身也是才华横溢,聪敏绝伦,深受朝臣的拥戴,一个非常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只可惜李泰对皇位终究还是太心急了,露出了谋嫡迹象,被李世民贬谪均州。 嫡长子嫡次子都非常优秀,就是因为缺少耐心和隐忍能力,结果皇位最终便宜了性格柔弱的嫡三子李治。 说李治是捡漏王,实在是毫无争议众望所归。 李治不仅仅捡漏,口味也甚为独特,钟爱御姐不说,看中的还是他父皇的女人。 没错,武皇后当年是李世民的女人,李世民还在世时,李治便与她眉来眼去,暧昧得不行。 废王立武虽说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反击,为了巩固皇权,但其中绝对也有李治宠爱武皇后的因素在内。 朕的女人,给你放个原子弹当烟花看都不在话下,妥妥的霸道总裁素材。 如今王皇后被废,武皇后上位,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权臣被逐,大唐李氏皇权在经历了一系列动乱后,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了。 当然,李治维护宠爱的这个女人,能力还是颇为不凡的,天家夫妻档不是浪得虚名,这些年无论后宫还是朝政上,武皇后都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风起芦蒿荡,沙场秋点兵。 广袤的校场上,两万余大唐将士整齐列阵。 李治和武皇后在众将簇拥下登上司令台。 校场四周旌旗飘展,两万将士执戟行礼,齐喝万胜,呼声震天。 李治也被这山崩地裂的呼声所感染,兴奋的脸孔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湛然的光芒。 武皇后反倒显得比较平静,她与李治并排而立,保持着雍容的姿态,凤目扫过,尽显威仪。 李勣当先站出来,躬身拜道:“请陛下检阅将士,登台点兵。” 李治笑道:“甚好,我大唐王师威武,诸位将军治兵有方,有此雄师,何愁宇内不靖,何惧强敌犯边。” 所谓“天子点兵”,只是一种形式。 名义上来说,是军队在天子面前演武,包括对战阵型,攻守能力的考校,步骑军的配合,当然也包括将士武力骑射等个人能力的抽查。 总的来说,是一次全面的军事演习。 天子点兵次数不多,通常是在对外发动大战之前,用以鼓舞士气,激励将士杀敌的一种仪式。 这一次便是如此,大唐即将对北方铁勒九姓发起大战,入秋点兵便是这场大战的热身,同时也是对全军将士发出明确的信号。 李治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帝王,在这一点上,他做得甚至比他父皇李世民还好。 他懂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外行人领导内行必然坏事。 李治有生之年都没有亲自指挥过战争,对治军排兵之道亦甚为生涩,所以他只掌控将军,从不直接插手军队的具体作战。 点兵开始后,李治只是对李勣颔首示意了一下,李勣便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于是李勣上前,从副将手中接过几面令旗。 司令台上,披甲戴盔的李勣猛地挥动令旗,两万余将士顿时接令,阵列迅速铺展开来,几个呼吸内,便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列。两个阵列皆有指挥变阵的将领。 另一面红色令旗挥落,两个阵列还是攻守对峙,接着飞快变换阵列,弓箭列阵,枪戟排后,沙场上战鼓忽然隆隆擂响,天地间顷刻战云密布,杀气盈野。 接着便是两个阵列之间的对战,虽是演习,但也气势激荡,阵列双方各有胜负,战况竟与真实战场一般无二。 这次点兵特意增加了一个环节,那就是弓箭比拼。 两军对战演习过后,一排弓兵上前,手执新式的神臂弓,瞄准了两百步外的靶子,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射中靶子,引得围观的君臣将士们一阵惊叹。 李治大喜,扭头看了看李钦载,含笑道:“英国公代有才人,家业不衰也。” 李勣急忙道谢,见李钦载懵然没反应,于是暗暗踹了他一脚。 李钦载于是也只好躬身道谢。 “此物甚为神奇,将来与敌对战,我大唐王师的阵列或可稍作改变,既然射程增倍,是否可以加大弓兵在战场上的比例?”李治认真地问道。 李勣急忙道:“老臣自当与诸位将军已在商议演练中。” 李治摇头:“莫在意朕的话,能否增加弓兵,变或不变阵列,皆由各位将军商议,权衡利弊再决定,朕不插手。” 李勣垂头道:“陛下英明,神臂弓确是对战场作用甚大,老臣与诸位将军们其实早已开始商议演练了,力求在北征铁勒之前,拿出最佳的阵列,交给儿郎们演练。” 李治含笑道:“甚好,大唐王师多此利器,是为大喜之事。” 看了李钦载一眼,李治又道:“李家这位麒麟儿为大唐立了大功,老将军可莫吝于赏赐,朕听说令孙昔日行径颇为荒唐,不过瑕不掩瑜,终是李家一代英杰,老将军当好生爱护。” 李勣领命,不动声色地又踹了李钦载一脚。 李钦载无奈地躬身:“臣……惭愧。” 李治饶有兴致地笑道:“你惭愧啥?” 李钦载苦笑:“臣也不知惭愧啥,但臣的爷爷刚刚踹了我,说明臣必须惭愧一下了。” 李治一愣,接着与武皇后愕然对视,夫妻二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李勣气得老脸发绿,这回不想踹他,想拔刀清理门户。 天家夫妻笑得大声,引台上诸位将军侧目。 李勣黯然一叹,羞愧道:“陛下请恕君前失仪之罪,老臣家门不幸,出此孽畜……” 李治目光闪动,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校场上一片喝彩声。 台上君臣愕然望去,却见薛仁贵骑马搭弓,飞驰在校场中央,一箭射出,竟稳稳射中两百步外的五重皮甲。 箭矢穿透五重皮甲仍去势不止,穿甲而过之后,竟至数十步外方才落地。 李治大惊,良久,抚掌喜道:“薛将军不愧我大唐虎将也!” 第四十三章 马失前蹄 两百步外,箭穿五甲。 校场上君臣将士尽皆震惊,李钦载也震惊了。 神臂弓是他造出来的,大概能有多远的射程,能在什么距离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没人比他更清楚。 而薛仁贵这一箭显然超出了他这个创造者的意料。 全场欢呼喝彩之时,李钦载却眯眼盯着校场中央的薛仁贵,尤其是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 仔细看过后,李钦载终于恍然。 神臂弓是在当今弓箭的基础上改良的,而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则又经过了改良,它的弓臂更长,弓弦更粗,虽不知弓臂用了什么材料,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原来的神臂弓材料更具硬度和韧性。 也就是说,这是薛仁贵特意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加强型神臂弓。 难怪能穿透五重甲而余力可贾。 不过这仅是特例,而且不可复制。毕竟当世能驾驭这张加强型神臂弓者寥寥无几,这份力道,这份准头,便不是寻常武将能做到的。 世间独此薛仁贵。 司令台上,李治欢喜不胜,难得激动地大赞道:“薛将军壮哉!” 旁边一众老将也纷纷大笑赞许不已。 太宗之后,大唐名将日渐凋零,名将皆垂垂老矣,新生代的名将唯有薛仁贵算是比较出众,今日薛仁贵在天子面前露了这一手,更让大唐的君臣和将士们壮怀激烈,对大唐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传旨,赐薛仁贵黄金十两,食邑增百户。”李治开怀大笑道。 旁边的中书舍人匆匆拟旨去了。 李治当面赏赐,不单单是薛仁贵的个人武力,他赏的是薛仁贵的举动瞬间激奋了军心。 一箭透五甲,军心激涨,对即将开始的北征铁勒有着非常重要的激励作用,此举千金难换。 很快,李治的旨意传遍军中,将士们羡慕之余,纷纷振奋高呼。 薛仁贵也激动得不行,出够了风头后,策马朝司令台奔来,显然打算当面拜谢皇恩。 然而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策马百步后,薛仁贵座下的战马忽然前蹄一踉跄,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 薛仁贵骑在马上脸色一变,骑术精湛的他仍未慌乱,猛地夹紧马腹,往另一侧用力拉住缰绳,试图将战马的失控挽救回来。 然而几次努力后,战马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身躯,发出一声悲鸣后,猛地往一侧倒下。 事发突然,薛仁贵整个人立马腾空而起,在战马倒地的瞬间,薛仁贵已双脚落地,随着惯性就地一滚,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 这一幕令君臣将士们大惊,见薛仁贵最终毫发无伤,众人这才欢呼起来。 临机之变,薛仁贵无意中露的这一手再次获得满堂喝彩。 薛仁贵回头看了看战马,眼中露出心疼之色。 这匹马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是他最心爱的一匹战马,没想到还是折在这校场上。 战马仍倒在尘土中,眼中蓄满了痛苦的泪水,一只前蹄不断痉挛抽搐,蹄末渗出了鲜血。 校场上都是明眼人,大家都看得出,这匹马大抵是废了。 司令台上,诸位老将也纷纷叹息。 “应该是马蹄磨损了,老薛这匹马跟了他十来个年头,年已老迈,不宜再战。”苏定方摇头叹道。 梁建方惋惜地道:“是匹好马,据说是从西域重金所购大宛驹,老薛甚喜此马,老夫当年欲以千金相换,老薛坚辞不允。” 众人皆惋惜不已。 战马对一位将军的意义,无异于最亲密的战友和最信任的亲人,这种深厚的感情,没从过军的人不会懂。 突然发生的意外,薛仁贵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顾不得这些,俯身不停地摩挲战马的身躯,不时在它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似在安慰,亦似在痛惜。 良久,战马被几位薛家的部曲合力抬起,薛仁贵也没精打采来到司令台,向李治行礼赔罪。 李治亦颇为痛惜,一边心疼一边安慰薛仁贵,又下旨令内侍省选宫闱良驹,赠予薛仁贵。 那匹受伤的战马被部曲抬到司令台下,很快随军大夫便上前查看治疗,查探半晌,大夫惋惜摇头。 李钦载站在角落里久未出声,天子在场,他又不懂面君礼仪,不敢乱说话。 眼见那匹受伤的战马前蹄不断痉挛,马蹄流血不止,再仔细看了看马蹄的末端,李钦载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司令台上,众人惋惜之时,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句很违和的声音。 “是不是傻?咋不给战马穿鞋子呢?” 声音很小,几乎没人听到。 “几乎”没人听到,但终究还是有耳尖的人听到了。 老将们虽老矣,但皆是耳聪目明之辈。 别人没听到,但离李钦载最近的梁建方却听清楚了。 “嗯?小子啥意思?你有何谬论?”梁建方没大没小地勾住李钦载的肩膀。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没什么,小子脑子不好,时常胡言乱语,梁爷爷莫怪。” 谁知梁建方却是个很较真的人,闻言摇头道:“不对,你刚才绝非胡言乱语,仔细说说,给战马穿鞋子是咋回事?战马能穿鞋?” 李钦载一时心乱如麻。 因为无知,所以露怯,所以不敢乱说话。 因为他不确定这个年代是否马蹄铁已发明出来了,毕竟他清楚看到校场上的战马已有了马鞍和马镫,没道理马蹄铁还没发明呀。 万一马蹄铁已经面世了,李钦载可就在天子面前出丑,回头李勣怕是真会抽死他。 “说话,瓷嘛二愣的,到底想说啥,有好主意莫遮掩,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梁建方不耐烦地催促道。 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司令台上李治武后和诸位将军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二人身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被这么多人关注,而且其中有皇帝皇后,还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老杀才,李钦载脸孔顿时发红。 “呃,小子无知,冒昧问一句哈……”李钦载陪笑道。 梁建方哼道:“你尽管问,回头不给个说法,老夫代你爷爷抽死你。”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小子就想问问,诸位长辈可知马蹄铁此物?” “啥?”梁建方愕然,众将亦愕然。 “马蹄铁,半圆或u型的,不懂啥叫u是吧?小子给各位画个模样……” 梁建方不耐烦了,圆瞪双眼怒道:“小子装神弄鬼没完了!话说明白,你说的到底是个啥!” 既无知又蛮横的表情,令李钦载突然好想放弃,好想像琼奶奶剧中的女主角一样,捂着耳朵大叫“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 然后一路跑远,就是这么矫情。 可惜李钦载胆子不够大,天子和老杀才们面前,李钦载没勇气挑战生存极限。 于是只好耐心解释道:“薛伯伯的战马是马蹄磨损,就是神经末梢角质层损耗,伤及肌肉和血管,导致残废……” 越解释越复杂,完全听不懂。见在场的老杀才们脸色越来越不耐烦,李勣双手时而化拳,时而为掌,眼看要对他动手了。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继续道:“如同我们普通人用手指挠墙,挠着挠着,指甲磨没了,但还是要继续挠下去,自然会挠得满手血。” 老将们这才听懂了,想想马蹄磨损,大抵便是这么个道理。 李治和武后夫妻对视,目光露出深思之色,不自觉地缓缓点头。 “李卿所言有理,继续说下去,马蹄磨损李卿可有对策?”李治含笑问道。 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低声道:“难道没人想过给马蹄装上一个铁片片吗?指甲和肌肉容易磨损,可铁片片却很耐磨,用个两三年不成问题,铁片磨完后再换一个又能用两三年……” “马蹄末端没有神经,跟人类的指甲一样感觉不到疼痛,用钉子将铁片片钉到马蹄上,不会对战马造成伤害,而且还能延长战马的使用年限,你们……都没想过吗?” 秋风拂过校场,尘土弥漫的司令台上,君臣表情木然,四周一片寂静。 第四十四章 一块铁片片的事儿 秋风拂过,卷起黄尘漫天。 司令台上,李钦载对他们提出了灵魂拷问,君臣都愣住了。 马蹄上钉个铁片片,战马的马蹄还会磨损吗? 如此简单的逻辑,说出来大家都懂,看似一个非常容易想到的小窍门,可是为何千百年来一直没人想到呢? 台上李治和武后神情错愕,李勣和诸位老将短暂愣神后,渐渐呼吸加重,面孔涨红,表情渐渐激动起来。 他们都是百战将军,对军队,对战马,自然比天子更熟悉,李钦载话刚落音,他们的脑海里便立马做出了判断。 “马蹄上……钉个铁片片?”李勣语气颤抖地问道。 李钦载早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中,见众人脸上的激动之色,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看来唐朝应该还没发明马蹄铁,不然这群老杀才不会这般表情。 还好还好,没出丑。 台上的气氛很诡异,李钦载感觉像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虽然不明白马蹄铁这东西为何让他们如此激动,可李钦载还是怕这个火药桶突然炸了。 于是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是的,钉个铁片片能解决马蹄磨损的问题,铁片片不难打造,稍微有点手艺的铁匠都能弄出来……” 苏定方沉声道:“小娃儿,天子御驾前,可不敢胡说八道,你确定钉上铁片片后,马蹄不会磨损?” 李钦载笃定地道:“小子愿立军令状,若马蹄仍磨损,小子愿以项上头颅谢罪。” 这事儿他有把握,因为千百年后早有证实。 有把握的事不妨张狂一点,把话说满一点,也好突出自己的高人形象。 虽说对皇权并不感冒,但若能在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对自己以后混吃等死的生活不算坏事,简在帝心能省不少琐碎的麻烦。 本想拿薛讷的项上头颅立军令状,不过薛讷他爹薛仁贵也在现场,似乎有那么一丝不礼貌…… 人群中,李勣仔细端详了一番李钦载的表情,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李勣皱眉,又飞快瞥了一眼李治和武后夫妻的脸色。 然后李勣站出来,捋须沉声道:“竖子无状!报效君上社稷,只凭一颗忠心赤胆便可,不必非要拿项上头颅发誓,对与错,牵匹马出来试试便知真伪。” 众人闻言咧嘴一笑。 明着训斥孙儿,实际上已然为他开脱了,老国公终究还是疼爱孙儿的。 李治也笑了,与武后对视一眼后,笑道:“老将军所言甚是,李钦载为国献策,不必拿项上头颅说事,朕非暴君,总不能妄杀一位报效社稷的忠臣吧。” “传旨,从校场牵一匹马来,并从军器监召两名铁匠,台前听用。” 宦官急忙传旨去了。 没多久,一匹颇为普通的战马被牵到台前,北大营有现成的军器监铁匠,两名铁匠也带着一群徒弟,端着铁炉锤子等打铁的工具赶来。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李钦载命人抬起马腿,大致量了一下马掌的长宽,然后给铁匠画出了一张马蹄铁的图纸。 铁匠一眼就看明白了,立马开始生火铸铁,然后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很快四只马蹄铁打造完毕,淬水冷却后,送到李钦载的面前。 马蹄铁送到李治和武后面前,夫妻二人仔细打量许久,面色愈发古怪复杂。 如此简单的物事,竟能解决马蹄磨损这个千古难题。 前人智慧怕莫也有灯下黑的时候,千百年愣是没人想到。 在李钦载的指挥下,几名将士抬起马腿,让铁匠给马蹄钉掌。 叮当敲了一阵后,四只马蹄铁已牢牢地钉在马蹄上。 战马不满地长嘶一声,然后不停地摇头晃脑,迈步时四条腿也颇为不协调,似乎不习惯新穿上的鞋子。 然而战马只适应了片刻,便已渐渐习惯,迈步小跑已然与平常无异,节奏和步伐都正常起来,与普通战马不同的是,钉了马蹄铁后,马蹄落地的声音不一样了,有了明显的金属敲击质感。 君臣静静看着这一幕,眼中大放异彩,人群渐渐躁动起来。 李钦载毫不意外,见战马已跑得很欢快了,于是朝李治行礼道:“陛下,何不命将士取些碎石沙土来,让战马从碎石上踏过,看看效果如何。” 李治连连点头:“准奏。” 校场上两万余将士,取碎石很快,没多久便在校场中央铺出一条碎石路。 一名骑士骑着那匹战马,策动战马从碎石路上来回跑了十趟。 下马再看马蹄,发现毫发无损,马蹄铁牢牢地钉在马掌上,战马从尖锐的碎石上来回跑了十趟也没伤到马蹄。 君臣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人人面露狂喜之色。 梁建方挺猥琐一老头儿,此刻竟红了眼眶,泪水在眼中打转。 苏定方用力握紧双拳,又松开,再握紧,显然心情很不平静。 李勣强自镇定捋须,颤抖的手却深深出卖了他的心情。 契苾何力是突厥汉子,性情最为直爽,见状忽然用拳头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脯,仰天长叹道:“此物若早现世二十年,我大唐早已威服天下,什么高句丽,百济,什么吐蕃,吐谷浑,马蹄踏处,皆为唐土!” 李治的心情也分外激荡,紧紧抿唇,眼睛死死盯着那匹钉了马蹄铁的战马。 良久,李治忽然道:“老将军,大唐如今军马若何,每年折损若何?” 李勣垂头道:“陛下,自贞观以来,太宗先帝在陇右兴马政,千里之地设八坊四十八监,至龙朔元年,大唐计成马幼马近七十万匹,可用军马者近三十万匹。” “战马虽多,然折损太高,每年除了病死饿死的马近万匹外,最大的折损莫过于马蹄磨损而废矣,其数每年已达近三万匹。” “每匹战马三岁可上战场,然最多用三四年,便不得不从战场退下,只因马蹄已磨损受伤,不可再用。” “一匹马的寿命通常二十年,战场上却只能用三四年,其中折损之巨,委实令人惋惜,亦是我大唐莫大的损失。” 李勣说完深深地看了李钦载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分不清是骄傲还是感伤。 李治也深深看了看李钦载,又道:“若李卿所造马蹄铁推广军中,老将军,今后当如何?” 李勣一顿,忽然激奋地大声道:“若如此,今后,我大唐骑兵将无敌于天下,马蹄踏处,皆为唐土!” 一句话仿佛点燃了老将们久抑的情绪,轰的一声,老将们纷纷披甲拜道:“马蹄踏处,皆为唐土!大唐万胜!” 薛仁贵眼含热泪大声道:“陛下,臣愿代大唐将士为李钦载请功,一只马蹄铁,能为大唐平增战马数万,大唐骑兵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此功之巨,可垂青史!” 第四十五章 可怜白发生 薛仁贵带了头,旁边一众老将亦如梦初醒,急忙附和。 唯独李勣淡定状捋须不言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这个可以理解,内举避亲嘛,帮孙子向天子要赏赐,未免太不要脸了。 别的老将可就不避讳了,纷纷向天子请功,请求天子封赏李钦载。 在一片请功声里,李治含笑看着李钦载,武后的目光也颇为赞许。 “陛下,人才难得,李钦载为国献神臂弓在前,献马蹄铁在后,两桩事皆对大唐社稷有莫大的功劳,不封赏说不过去呢。”武后看了李钦载一眼,笑吟吟地道。 李治点头,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也。” 李钦载暗暗皱眉。 当官什么的,可不是他的本意。 家族已经够显赫了,只要李家以后不作死,李钦载完全可以躺在大树底下乘凉,没必要弄个官职在自己身上,没来由地多了许多官场束缚。 明明是一只自由自在奔驰在草原上的二哈,何必给自己套上缰绳?做一只脱缰的野狗不香吗? 而且,当了官便算入了官场,官场便难免卷入各种大大小小的是非里,李钦载可不觉得自己的智商能跟那些史书上留名的老狐狸们比。 总的来说,当官是弊大于利的,必须推辞掉。 正在暗暗着急时,李勣却忽然道:“陛下,孙儿无状,行止荒唐,偶有正当之举亦是本分,只能说以微末之功抵以往劣迹而已,此子不该封赏。” 以李勣的立场,说这番话倒也合适,而且此时此景,他只能这么说。 李钦载顿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急忙道:“陛下,爷爷所言有理,臣多年荒唐,劣迹斑斑,长安城里臭名昭著,实不能委以官职,败坏天家名声,损坏皇家威仪。”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哄笑声。 苏定方笑得直抽抽:“小子倒是实在人,难得对自己了解如此清楚,所言更是句句实话。” 李勣气得脸都绿了,情不自禁一脚踹去。 你特么自谦就自谦,也不必自谦得如此过分吧。 天家夫妻二人也笑得不可自抑,武后扶着李治的胳膊,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 李治笑过后,摇头叹道:“李卿纵是推辞做官,也不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李勣羞愧道:“陛下恕罪,老臣家门不幸……” 李治沉吟片刻,道:“看得出李卿不愿为官,性子嘛,确待磨练,然有功不可不赏,可任致果校尉,算是朝中先留个名吧。” 李钦载眨眼,没弄清楚这个“致果校尉”是啥官儿。 李勣却突然拍了他一下,怒道:“还不谢恩!” 李钦载只好长揖拜谢:“臣谢天恩。” 武后含笑看着李钦载,道:“李家麒麟儿果然不凡,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往后若有什么新念头新物事,定要拿出来,不可遮掩,天家不会亏待你的。” 李钦载尴尬地连连应了。 ………… 天子点兵不过是个形式,北大营将士按流程走了一遍后,李治和武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城的马车,李钦载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致果校尉是干啥的?每天要应卯吗?” 李勣哼了一声,道:“不学无术的东西,连朝中的官制都弄不清楚。” “致果校尉是七品武官,而且是个武散官,不必应卯入军,只是给你挂了个七品官的虚衔,陛下说过了,先给你在朝中留个名,大约也是看出了你不愿为官的想法,没有勉强你。” 李钦载长舒了口气。 武散官啊,还好还好,自己扛得住。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老夫倒是奇怪,你为何不愿为官?”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胸无大志,只想做个废物……” 李勣两眼怒睁,李钦载立马改口:“孙儿志不在庙堂,志在山水,欲效魏晋雅士,隐于山野,一生淡泊,只问天道。” 李勣冷冷道:“这不还是个废物么?” “爷爷此言差矣,孙儿至少能做个文雅点的废物。” 李钦载好奇地看着他,道:“孙儿刚刚看出来了,爷爷似乎也不愿孙儿做官,为何?” 李勣沉声一叹,道:“李家已经够显赫了,若欲家族百年不衰,当知‘藏拙’,风头太显,对李家,对你,都未必是好事。” 犹豫了一下,李勣又道:“今年开春后,老夫听说陛下患了风眩之疾,常常目不能视,夜不能寐,三省奏疏常由武皇后代为执笔行批……” 沉沉一叹,李勣担忧地道:“说是‘代笔’,谁知奏疏行批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武皇后的意思?妇人若当政,何异牝鸡司晨,长此以往,朝中恐有大变故。” “李家三朝功勋,难免树大招风。在这风急浪骤的关口,更须谨慎藏拙,免生事端,所以,老夫实不愿你当官出风头,陛下若顽疾难愈,朝堂怕是不安生了。” 李勣看着他,忽然赞许地笑了:“不过你有巧思造出神臂弓和马蹄铁,是好事,大丈夫当报效家国,老夫不介意你出此风头,可以不当官,但不可不报国,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孙儿明白。”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爷爷,藏拙谨慎非万全之策,麻烦来了是躲不过去的。” 李勣点头,不觉露出迟暮之色,疲累地叹道:“老夫老矣……”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李钦载定定看着李勣,心中不由黯然。 这位戎马一生的名将,确实老了,家族兴衰扛在肩上,扛了一辈子,他已扛不动了。 一位快七十岁的老人,应该做些什么? 应该在下棋,应该在带孙儿,应该打太极拳遛弯儿,应该尝遍世间美食。 可以做很多事,唯独不该再苛求他背负家族兴衰的责任,那是后辈该做的事。 良久,李钦载忽然道:“爷爷,孙儿除了神臂弓和马蹄铁,其实更厉害的是自创了几道不错的菜,明日孙儿做给爷爷吃,好不好?” 李勣一愣,然后展颜笑了:“好,好。” ………… 回到国公府已是掌灯时分。 人刚进门,府里管家下人都迎了上来,纷纷朝李钦载道贺。 北大营校场李钦载今日大出风头,为大唐立下大功,人还没进门,消息便已传回了李家。 管家吴通殷勤地为李钦载掸着灰尘,一脸喜意连声絮叨:“老朽早说过,五少郎非凡人,当初那些不好听的事,都是贵体上火而致……” 这位奇葩管家,啥事都喜欢往上火的方向牵扯,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管家,我今日的贵尿还是黄得很……” 第四十六章 落难小姐 离长安城百余里外的渭南县。 渭南县外有农庄,名曰“甘井庄”。 以“甘井”为名,自然是庄子里有甘井,就像后世的老婆饼一样,如果把老婆饼掰开仔细找,里面一定有老婆。 没找到老婆的人,只是缺少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甘井庄共有一百余户人家,算是比较大的村子了。 秋风徐来,万物蛰寂,庄子内却一片繁忙景象。 即将到了秋收的季节,农户们每天都在田地里查看庄稼,一年的辛苦全看庄稼的收成了。 今年是龙朔元年,天子的年号改得频繁,不过蒙天垂怜,今年无灾亦无疫,算得上风调雨顺,想必地里的庄稼也会有个好收成。 秋风徐来,古道田舍,金桂飘香。 甘井庄一户略显简陋的农舍篱笆内,崔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正在做绣工。 从崔家逃婚离家已一个月了,崔婕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所谓的浪迹江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事实上江湖险恶,容易挨刀。 崔婕离家时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 丫鬟名叫“从霜”,典自南北朝时期的一首诗,“伊年从霜露”。 从霜才十五岁,自幼便跟随崔婕,二女名为主仆,实际上崔婕向来把她当亲妹妹,对她疼爱无比,所以崔婕离家之时也果断将从霜一起带走。 崔婕是世家闺秀,几乎没有独自生活的经验,从霜是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换了前世还只是个上初中的小女生。 一主一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逃出了家,一头扎进了茫茫江湖。 为了自由而流浪,听起来似乎很浪漫,然而她们终究低估了世道的艰难。 离家时崔婕还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她从家里拿走了多年积攒的月钱,大约几十两银饼,还有一些女儿家的值钱首饰衣物等等。 几十两银饼,以如今大唐的物价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如果省着点花,大概够主仆二人花个十来年。 准备确实够充分了,可惜出门在外,一个小疏忽便足够让人陷入绝境。 崔婕和从霜原本的计划是去东都洛阳,毕竟中原灵杰之地,适宜主仆二人大隐于市。 二女上路担心不安全,于是花了点钱混进了一支商队,跟着商队从青州出发,然而到半路时,崔家搜索二女的家将骑队追来,二女大惊之下,匆忙弃了商队,钻进了路边的树林里。 追兵躲过去了,但二女携带的钱财却遗落在商队里,又不敢回去寻找。 财大气粗的小富婆瞬间沦为身无分文的落难小姐,主仆二人欲哭无泪,从树林里出来时,二女身上仅只剩了百十文铜钱。 担心追兵在洛阳城布下眼线,二女不敢再去洛阳,更不敢去长安,于是改道打算离开关中。 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二女走到渭南县甘井庄时,终于再也无法前行一步,钱花光了,从霜也病倒了。 迫不得已只好在甘井庄留下,幸好这年头民风朴实,百姓的道德素质普遍比较高,庄子里一位寡居多年的老妇人见二女孤苦无依,于是发了善心暂时收容了二女。 崔婕和从霜留在甘井庄,在崔婕笨拙的照料下,从霜的病好了,苦于没有生计,又感恩老妇人的收留,崔婕靠着自小学会的针绣活计谋生。 通常是崔婕绣出喜鹊,观音,麒麟之类的吉祥图案,然后做成香囊,老妇人和从霜再拿去渭南县城里卖。 靠着几文十几文的微薄收入,三口之家倒也能混个温饱。 日子过得贫穷,但崔婕的内心却很平静,甚至感到充实。 逃离了富贵家庭,逃离了那桩如同火坑般的联姻,哪怕身无分文陷入绝境之时,崔婕也从未想过回家。 这座庄子不算富裕,可它宁静安详,没有人逼迫她干任何事,村民粗犷却友好,天空蔚蓝,空气自由。 收留她们的老妇人慈祥得像她的祖母,永远带着宠溺的笑,虽说有些絮叨,但每句话里都透着满满的善良味道。 崔婕突然很想一生留在这个庄子里,一座农舍,几亩薄田,就这样平平淡淡活到老,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幸事。 时日越久,这种想法越强烈。 篱笆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崔婕仍在垂头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红艳的嘴唇微微一勾。 不用抬头都知道,是从霜来了,丫头才十五岁,性子风风火火,永远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啦!”从霜边跑边叫道。 崔婕叹了口气,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计。 这丫头一向咋咋呼呼的,今日又不知怎么了。 “从霜,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跑跑跳跳,乱喊乱叫,不怕别人笑话你粗鄙么?”崔婕蹙眉训道。 哪怕是严厉的训斥,从崔婕嘴里说出来也带着几分软软糯糯如同撒娇般的味道,毫无威严。 没办法,世家的教养很严厉,任何场合都不容许她像个泼妇一样大声骂人。 从霜是个小丫头,青涩稚嫩的年纪,脸蛋圆乎乎的分外可爱,头上梳着双丫髻,更显出几分娇憨单纯。 “嗯嗯!”从霜很敷衍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错,但不打算改。 崔婕无奈地叹气,算了,她早已认清了自己毫无威严这个事实。 “今日又怎么了?你大喊大叫作甚?”崔婕无奈地问道。 从霜猛然一惊,仿佛刚想起来似的,急忙大声道:“姑娘,不好了!奴婢刚打听出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从霜露出害怕之色,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刚打听到,这个甘井庄……是长安李家的庄子。” 崔婕一愣:“哪个李家?” 从霜急道:“还有哪个李家,当然是姑娘逃婚的那个李家!这个庄子有大半的田地都是李家的,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先帝因功赏赐给李老国公,庄子里大半庄户都是李家的食邑……” 从霜嘴唇一抖,露出凄苦之色,道:“姑娘,咱们刚逃离狼窝,又落入虎口啦!而且是自投罗网……” 第四十七章 虚度年华错了吗? 命途多舛,时运不济。 说的便是这对主仆。 崔婕闻言杏眼圆睁,惊呆了许久,然后下意识一咬牙,道:“从霜,咱们马上收拾行李,离开庄子!” 从霜也连连点头:“嗯嗯!再不跑会被抓回去的,奴婢会被活活打死……” 崔婕俏脸已是一片慌乱,主仆二人进了屋,匆忙收拾行李。 所有家当不过一个小包袱,刚收拾好,崔婕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愣住了。 “姑娘,怎么了?咱们快点跑呀!” 崔婕脸色苍白,讷讷道:“我们……去哪里呢?” 从霜未经世事,天真地眨了眨眼:“我们能去洛阳吗?” 崔婕苦笑:“我们身无分文,如何上路?” “姑娘,咱们走路不花钱的。” 崔婕白了她一眼:“吃呢?路上吃什么?乞讨吗?” “姑娘面皮薄,奴婢去乞讨,讨口吃的想必不难。”从霜无知无畏地拍胸脯。 “住呢?住坟头还是住林子?遇到坏人怎么办?”崔婕忧愁地道。 从霜小脸顿时白了,她不怕辛苦,不怕伤自尊,可她怕鬼,怕坏人。 “姑娘,那我们怎么办?难道仍住李家的庄子吗?”从霜瑟瑟发抖。 崔婕神情挣扎,她终究比从霜大几岁,这次离家出走也受了不少教训,终于懂得了世道艰难。 思忖良久,崔婕咬了咬牙,道:“咱们多挣些钱,攒够一笔后再走,暂时留在甘井庄,此处离长安一百多里,偏远又贫瘠,李家那纨绔子轻易不会过来的。” 从霜六神无主道:“真,真的吗?李家那个人真不会来吗?姑娘莫骗奴婢,若被李家少郎逮到,奴婢也会被活活打死的,听说那个人很凶……” 崔婕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逻辑正确,穷乡僻壤的地方,李家那个纨绔子会来才怪。 于是崔婕笃定地道:“相信我,他不会来的,再说,就算他来了咱们也不怕,他不认识咱们,你我随便取个化名,说是北方逃难过来的,他不可能怀疑。” 从霜两眼大亮,忙不迭道:“嗯嗯,姑娘真聪明。” 崔婕望向远方的山峦,目光坚定地道:“总之,我不会回崔家了,这辈子我要换个活法儿!” ………… 李钦载早已换了活法儿。 至少国公府的下人们是这么觉得的。 如今的李钦载变得很讲究,尤其是生活质量方面。 他经常亲自下厨做菜,做出的菜分量不少,给后院的爹娘送一份,给书房的爷爷送一份,剩下的自己吃。 刘阿四,吴通等人都有幸尝过李钦载做的菜,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很好。 谁都不清楚五少郎为何莫名其妙多了这般本事。无论神臂弓,马蹄铁,还是做菜,这些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东西,五少郎偏偏能轻松拿出来,而且云淡风轻地告诉别人,这些不过是妙手偶得。 你特么偶得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到底你的手有多妙? 初秋时节,天气仍有几许炎热,树上的蝉鸣已销声匿迹,但阳光似乎已没那么炽烈。 大早起来,李钦载神清气爽,用过早饭后,命人将躺椅和茶几搬到院子中央的榆树下。 宽厚的榆树叶子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仍有些许光线透过树叶,如碎星般洒落地上。 李钦载舒服地窝在躺椅里,茶几上摆着一些肉铺果干之类的零食,还有一碗醪糟。 这种类似于前世南方名叫“甜酒”的东西,在大唐属于酒精类饮品,味道酸酸甜甜,依稀带点酒味,算是中下阶层的百姓唯一喝得起的一种酒类了。 有吃有喝,没有上班压力,不需看上司脸色,大好的青春年华里,瘫在躺椅上晒太阳。 试问这样的废物生活谁不喜欢?年轻人躺平的资本,李钦载都有。 没有带着狗腿子上街调戏妇女,没有给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室和官府制造社会不安定因素,而是选择在自家院里蹉跎岁月,李钦载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为国为民做贡献了。 想想都觉得很伟大,快把自己感动哭了,不争气的口水快从嘴角流下来了…… 流口水自然是缺少食物,茶几上的肉铺果干不可辜负。 李钦载闭着眼,伸手拿身旁茶几上的果干。 手臂伸到最长,还没够着。 丫鬟做事不细心,摆好躺椅和茶几的位置后没有测试五少郎是否伸手能够着茶几。 细节决定成败,那个丫鬟在李府怕是不可能升职加薪了,同时也失去了给五少郎做小保健赚外快的殊荣。 李钦载仍努力伸展手臂,够不着茶几没关系,继续够。 躺在躺椅上,李钦载身子没动弹,手臂却无限伸长,伸长,与茶几的距离仍然未变,可李钦载还未放弃,一直伸着手,仿佛在等着手臂能够突然发育变长…… 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李钦载就是死活不愿动一下身子。 这种感受,懒过的人都懂。 就在李钦载的手臂与茶几较劲时,老爹李思文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李思文一脸嫌恶,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孽畜拼命够茶几,那笨拙又努力的样子,像给儿子买橘子手刨脚蹬爬栏杆的父亲…… 越看越生气,一个人怎能懒到这种地步?你动弹一下身子会死吗? 有的儿子生出来像叉烧,李钦载就厉害了,他生出来像个打火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做什么,都能成功点燃李思文的满腔怒火。 良久,李思文看不下去了,这逆子到底要够多久? 孽畜够着茶几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孽畜,你够了!”李思文暴喝。 李钦载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一命归西。 脸色苍白地站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自己的三魂六魄还未归位。 特么的,背后吓人,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爹,孩儿做啥了?”李钦载一脸茫然。 这次是真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没招谁没惹谁的在院子里晒太阳,这也不行? 李思文冷冷道:“你没做啥,但老夫见你这无所事事的浪荡样子就来气,咋?” 说到这个,李钦载未免有些不服了,抗声道:“孩儿怎会无所事事?孩儿弄出了神臂弓和马蹄铁,被天子封了果……嗯?果啥校尉来着?反正封了个姓果的官儿,很厉害的。” 李思文愈发怒不可遏:“你还敢顶嘴?” 李钦载不说话了。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真理,其实爹这种生物跟女人一样,跟这两类人吵架都非常的不理智。 因为决定输赢的因素不在道理上,而在别的方面,比如威严,以及爱不爱我。 第四十八章 原来世上的惹祸精不止我一人 不知以前的李钦载究竟造过多少孽,才让这位父亲对他如此看不顺眼。 李钦载也不敢问,因为答案可能让他这个正直青年无法接受。 一个来自千年后的底层青年的灵魂,与一具古代纨绔子弟的身体融合,本身就处处充满了矛盾。 坏人变成了好人,偶尔还能拿点东西震撼一下周围的人。 但大部分时候懒懒散散无所事事,那么,这样的人究竟算人才还是米虫? 李钦载的定义可能和李思文不一样,父子二人大约是前世的冤家,不共戴天的那种。 没有野心的人对自己的要求不会太高,他绝不可能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李钦载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量做个无害的人。 虚度年华也好,懒懒散散也好,那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伤害到别人,当然,别人最好也别管我,包括亲爹。 “爹,来点果干?”李钦载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他不想跟老爹的关系搞得太僵,热爱生活的人,会把生活当成事业,用尽全力消除生活里出现的阴影部分。 “滚!”李思文言简意赅。 “好哒!” 李钦载转身就走,既然阴影消除不了,不妨试着躲开它,站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回来!”李思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高声唤住他。 李钦载头也不回,脱口道:“滚远了,回不来了……” “孽畜找死!”李思文勃然大怒。 李钦载只好转身:“回来了,回来了……” 李思文盯着他的脸,冷冷道:“马蹄铁的事,老夫听说了,又是奇淫巧技的小玩意儿,终非正道,你还是要多读书,读书方能明理。” “孩儿尽量。” 李思文叹了口气,道:“平心而论,你近日确实变化不小,老夫也在时刻看着你,如今你已简在帝心,当戒骄戒躁,不可自满……” “是。”李钦载干巴巴地回应。 李思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已无话可说。 父子之间的关系,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僵冷? 良久,李思文又道:“少府卿郑梭,昨日已向天子请辞致仕,郑家父子不日将离开长安回乡,白玉飞马一事,也算有个交代了。” 李钦载一愣:“主动致仕?” “没错,天子挽留,郑梭仍坚持辞官,天子也应了。” 李思文嘴角一勾:“李家不是小门小户贫寒百姓,敢在背后算计李家,荥阳郑氏终归要付出代价,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尊白玉飞马的事了。” 李钦载眼睛眨了眨,接着恍然。 看来是李勣在背后用了点力气,把郑家父子赶出了长安,荥阳郑氏那头也不敢吱声,毕竟他们理亏在先。 很好,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长安城被正道的光笼罩,反派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俗套狗血但很爽。 李钦载小心地道:“您知道白玉飞马是郑家给孩儿设的局了?” 李思文点头:“老夫早就知道。” “孩儿也是受害者,爹为何还要揍我?” 李思文淡淡瞥了他一眼:“老夫揍你是因为,正常人都不会上这种当,偏偏你上了,你挨揍不是因为卖掉了白玉飞马,而是因为你蠢。”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这句话逻辑好清晰,自己竟无法反驳。 ………… 下午,李钦载正要回房睡个午觉,管家来报,薛讷来了。 李钦载不由气闷。 他是个活得很独的人,不喜欢被人打扰,一旦与人产生交集,势必会破坏自己定下的计划,比如接下来的午睡,肯定泡汤了。 可惜的是,打扰自己的人是朋友,对朋友自然不能太计较。 李钦载没好气道:“让他滚到这里来。” 吴通飞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您又上火了……” 李钦载目光不善:“你又偷看我尿尿了?” “不敢不敢。” 薛讷来得很快,主人邀请的话,客人是可以进后院的。 李钦载打个呵欠的功夫,薛讷便冲了进来,人未至,声先闻。 “景初兄救我!”薛讷悲惨呼道。 “你咋了?” 薛讷快步进了李钦载的房门,坐下便叹气:“活不成咧!明年今日便是愚弟的忌日,景初兄莫忘祭奠。” “一定一定。”李钦载正色承诺,接着又道:“你家啥时候开席?我帮你选几个黑壮有力的昆仑奴抬棺,一定让你安详入土,含笑九泉。” 薛讷惊愕,这话没法接,愣了半晌,薛讷吃吃道:“景初兄你这张嘴何时变得……” “上月进会昌寺烧香,我的嘴被菩萨开光了。”李钦载认真地道。 薛讷继续惊愕,这种聊天方式他有点不适应。 甩了甩头,薛讷想起了正事,猛地一拍大腿,哭嚎道:“景初兄,大事不妙!愚弟遇到劫数了!” “到底咋了?” “高歧,还有一帮国公国侯家的,今日带了各家部曲满大街找我,说要废了我,景初兄救命!” 李钦载愕然:“你干了什么?” 薛讷哭嚎声一顿,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道:“景初兄当初不是说过,要收拾长安城的纨绔子么?愚弟自告奋勇,帮景初兄担了……” 李钦载吓了一跳:“你何时‘自告奋勇’了?你都干了啥?” 薛讷叹气道:“没啥,就是从景初兄这里得到蒙汗药的药方后,愚弟回家配了一点,……好吧,配了不少。然后拿给他们用。” 李钦载咂嘴。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话说得越是轻描淡写,事情越大。 “你给他们下药了?下了多少?” 薛讷想了想,道:“才下了一顿……” 李钦载愈发惊愕:“‘一顿’是个什么说法?蒙汗药也不是这么个剂量单位呀……” 于是薛讷耐心地解释道:“愚弟借用他们某个狐朋狗友的名号,假称设宴,然后偷偷在他们酒里下药,不得不夸景初兄一句,你配的药真厉害,一药就倒,无一幸免,哈哈……”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想到自己面临的危机,薛讷笑声一顿,表情立马变得愁苦:“愚弟心大了,唉,总之,药倒高歧他们后,愚弟本想效景初兄之雅举,将其剥光,让他们再次丢人现眼……” “后来呢?” 薛讷面孔抽搐了一下,道:“后来约莫下的药量不够,高歧突然醒了,发现我正在脱他的衣裳,这就有点解释不清楚了,然后我也被吓坏了,掉头就跑。” “高歧以为我对他干了啥,于是勃然大怒,纠集满城纨绔子,扬言要杀了我……” “景初兄,救命!” 李钦载脸色数变,沉吟半晌,忽然扬声道:“管家,送客!” 第四十九章 煽风点火 大家都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李钦载不明白薛讷为何如此优秀。 李钦载顶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犯犯懒病,就这还被老爹吓得三魂七魄出窍。 薛讷就厉害了,他闲着没事招惹国公国侯家的纨绔子,还脱他们衣裳。 纨绔子弟们精神空虚到如此地步了吗? 别的先不说,有个问题很重要,李钦载必须先弄清楚,否则大家以后不好相处。 “你脱他们的衣裳,是真的只想让他们出丑,还是你有脱男人衣裳的爱好?摸着良心回答我,我不歧视你。”李钦载正色道。 薛讷惊怒道:“薛某怎会好此道!我向来走水路的!” 薛讷悲愤异常,这事儿真的没法解释,就连李钦载都不怎么相信的样子。高歧满城追杀他的心情,薛讷突然能够理解了。 李钦载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乎不是作伪,于是终于放下心了。 大家取向相同,都是好同志。 嗯,不对,不是同志…… “愚弟好像把高歧得罪死了,景初兄一定要救我。”薛讷神情凄惨地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 其实在他眼里,薛讷干的这事儿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作为成年人,生而在世不可能没有仇人,但与人结仇的前提是,一定要有利益冲突。 权力是利益,金钱是利益,再过分一点,美色也勉强算是利益。 除了这三样,实在没有与人结仇的必要。 无缘无故的意气之争,打出脑浆子都不知道为何而打,冤不冤? 可是这一次,薛讷是为了给他解气才惹的祸,当然,也不排除薛讷对蒙汗药颇有兴趣,顺便找人试试药力。 于情于理,李钦载都应该帮他。 李钦载揉着额头,他现在很头疼。 “慎言贤弟,你真是个惹祸精啊……”李钦载摇头叹息。 薛讷嘴角一抽:“景初兄,论惹祸的本事,愚弟拍马都追不上你呀,咱们还是不要互相吹捧了吧。” 李钦载叹道:“好吧,我帮你,你先回家,我去高家走一趟。” 薛讷使劲摇头:“不回家,外面太危险了,说不定出了门就会被打死。” 顺势往旁边一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薛讷悠悠道:“这几日愚弟便在贵府住下,叨扰景初兄了,愚弟带了钱,上次给我按脚的丫鬟叫来,愚弟松缓一下筋骨。” 李钦载指了指他,暗含威胁。薛讷却不为所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 出了房门,李钦载叫来管家,吩咐将自己发明的家具带上一套,用马车装了,然后出门直奔申国公高家。 高家曾经的家主是高士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高士廉逝世后,长子高履行袭了申国公的爵位,原本顺风顺水的高家,只因贞观年时与长孙无忌结了亲家,于是长孙无忌倒台后,高家也受到了牵连。 如今的高家家主高履行已改任永州刺史,虽然未削除爵位,但高家已不复往日风光。 一不小心站错了队,高家的风水自然变了,这都已经算运气好了。 载着满车的家具,李钦载亲自登了高家了门。 这次他要找的是高真行,高歧他爹。 车至高家门前,李钦载命人送上拜帖,然后耐心地等在门外。 没多久,高家的管家打开侧门迎客,高真行倒是没有亲自迎出来。 这也符合规矩,高真行毕竟是长辈,没有长辈出门迎接晚辈的道理。 管家领着李钦载进了高家前堂,高真行坐在前堂等他。 见面二话不说先行礼,李钦载把晚辈的姿态摆得很到位。 高真行似乎对李钦载颇为喜爱,高李两家的家主同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两家素来没有恩怨,相处多年倒也颇为和睦。 “李家麒麟儿亲自登门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哈哈。”高真行爽朗地笑道。 李钦载惶恐状行礼:“世叔折煞晚辈也。” 高真行笑道:“贤侄莫自谦了,老夫早已听说,几日前陛下校场点兵,你又弄出了马蹄铁,可为大唐每年减少战马折损数万,此乃大唐王师之大幸也,老夫亦深以为谢。” 李钦载笑了笑:“小子侥幸而已,不值世叔谬赞。” 高真行笑道:“前有神臂弓,或可曰‘侥幸’,没过几日又弄出了马蹄铁,你再说侥幸可就说不过去了……” 说完笑容一敛,高真行忧心忡忡叹了口气:“与你相比,我家那孽畜简直该扔进井里重新投胎才好。” 李钦载差点脱口而出“六六六,你快扔。” 幸好理智制止了他,不然高真行很可能临时改变主意,把他先扔井里再说。 二人闲聊了几句,高真行这才问起李钦载的来意。 李钦载急忙命人将马车上的家具卸下来,摆放在院子里。 高真行一脸好奇地出了前堂,走到家具前认真端详。 “这是……” 李钦载急忙介绍:“世叔当知愚侄是个纨绔浪荡子,在家闲来无事琢磨了几样新奇物事,让日子过得方便顺心一些。” “比如此物,名叫‘躺椅’,人躺在上面,冬日晒太阳,夏日乘阴凉,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高真行挑眉,赞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哈哈,好诗句,没想到贤侄亦有如此才情,长安城传言果然不虚,都说贤侄近日已脱胎换骨,老夫今日倒是亲眼见识了。” “侥幸侥幸,妙手偶得而已,世叔再看,此物名曰‘太师椅’……” 李钦载一样样地介绍新家具,高真行也不客气,每样家具都亲自试了试,果然如李钦载所言,既方便生活,用得也舒坦。 “这些又都是贤侄造出来的?”高真行赞叹地道。 李钦载谦逊地道:“愚侄闲来无事瞎琢磨的,家中打造了几套,愚侄打算给长安城的世叔世伯们都送一套,聊表晚辈心意。” 高真行感动地道:“贤侄有心了,有心了,高家时穷之时,你还能想到高家,是个好娃儿……” 接着高真行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叹道:“我家高歧若有你一半知事明理,老夫纵死亦瞑目了,可是那孽畜……” 李钦载急忙道:“世叔息怒,高贤弟与愚侄一样,或许时机未到,尚未开窍,愚侄当初也和他一样不懂事,后来被爷爷和家父着实揍了几顿,如今也算是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了……” 说着李钦载轻声道:“愚侄虽未为人父,但也知孩子需要教育,世叔岂不闻‘子不教,父之过’……” 高真行突然圆睁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子不教,父之过’?贤侄此言……” 李钦载一惊,芭比q了!忘了三字经也是唐朝之后才有的,说漏嘴了。 “愚侄失言了,失言了……”李钦载急忙赔罪。 高真行摇头:“不,虽不知贤侄此言出处,但老夫觉得很有道理!” 说着高真行眼中冒出森森杀意,目光一闪一闪的,有点吓人。 李钦载垂头,嘴角微微一抽。 解决薛讷的麻烦其实很容易,都是一些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混账,对付他们不必搞什么阴谋诡计,算来算去那一套太无谓了。 直接简单粗暴一点,找家长告状,然后不阴不阳煽风点火。 前世调皮孩子在学校捣乱,最怕的惩罚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请家长。 手段虽然无耻,但有用呀。 第五十章 高家孽畜 跟随太宗先帝打江山的老臣子们眼里,自己的儿子那一代勉强还算过得去,有出息的不多,但祸害也不多。 从龙拥戴之功,家族基业渐渐兴盛,家业也越来越大,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出则鲜衣怒马,入则歌舞盛宴。 生活越奢靡,性格里面负面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到了家族的第三代,他们出生在有权有钱的家庭里,从小没吃过苦,没经历过险恶,周围的人都在讨好他,恭维他。 这样的环境下,哪怕天性纯良的人也会慢慢变得狂傲暴戾,目空一切。 所以在长安权贵的圈子里,李钦载高歧这种爵三代,算是垮掉的一代。 相比之下,高歧比李钦载垮得更厉害。 然而,今日李钦载主动登门,还送上了一堆新奇的礼物,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言语谦逊温文。 高真行不得不承认,李家的小子无论从任何方面,都把他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完全碾压了。 想想就气,想揍人。 刚才李钦载说,“子不教,父之过”,高真行越琢磨越觉得这话实在太正确了。 “与以前相比,贤侄越来越出息了,简直是脱胎换骨,老夫看在眼里,不由又羡又恨,李家不愁后继无人,反倒是我高家,实在是……” 高真行黯然神伤。 “世叔莫愁,玉不琢,不成器,高贤弟性子跳脱,多琢琢就好。”李钦载继续煽风点火,任何话题都往揍儿子的方向牵扯。 今日高歧回家后不脱层皮,李钦载跟他姓。 “我儿高歧与贤侄年岁相仿,所谓择其善者而从之,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还请贤侄以后多与我家高歧来往,时时耳提面命,也好沾你几分灵气。”高真行恳切地道。 李钦载露出为难之色,久久未回应。 高真行心中一沉,黯然道:“贤侄为何不言语?莫非我儿顽劣,已无可救药,贤侄不肯与之来往?” 李钦载犹豫片刻,神情沉重地叹息道:“不瞒世叔,高贤弟与愚侄有些恩怨未化解,就在这几日,高歧还纠集了一些人打算揍我……” “愚侄今日登门送礼,其实也存了几分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世叔,愚侄与往日不同,实在不愿再与高贤弟有任何冲突,若贤弟归家,还请世叔帮愚侄美言一二。” 沉沉一叹,李钦载苦笑道:“我们皆已是弱冠之子,不再是孩童了,愚侄实在不愿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徒增麻烦。” 高真行却大吃一惊:“高歧那孽子纠集了一帮人,要揍你?” 李钦载惶恐道:“不怪高贤弟,愚侄以前委实也做过一些过分的事,得罪了贤弟,愚侄罪有应得,愚侄今日登门,就当为往日的不堪赔罪了。” 三言两语,高真行暴怒了。 “好个孽畜,竟瞒着老夫做下这勾当!”高真行气得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 “世叔息怒,愚侄实是无心之言,高贤弟本性不坏,权贵子弟偶有跋扈之举亦是正常,还望世叔莫责怪高贤弟,否则愚侄罪过大矣。”李钦载惶恐地道。 高真行表情冰冷,在李钦载面前强自压下怒火。 “贤侄不必说了,老夫都明白。” 看着李钦载成熟懂事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孽畜,高真行杀了儿子的心都有了。 送礼送到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接下来便是高家父子的表演时刻。 李钦载一脸惶恐状告辞。 高真行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李钦载刚要上马车,却见不远处,高歧昂首阔步,在一群部曲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来。 平日看起来颇为神气的姿态,今日落在高真行眼里却分外可恨,看到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孽畜第一眼起,高真行便咬紧了牙,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孽畜,给老夫滚进来!”高真行语气冰冷地道。 高歧脚步一顿,见老爹脸色不对,又看了看旁边含笑不语的李钦载。 高歧顿时明白了什么,又惊又怒道:“你对我爹说了什么?” 李钦载没说完,高歧却被高真行拽住衣领,狠狠朝屁股一踹,高歧以完美的平沙落雁式飞进了大门。 努力朝李钦载挤出一丝笑容,高真行道:“贤侄见笑了,老夫会给你个交代。” 说完高真行进了门,高家的侧门随即砰的一声关闭,里面瞬间传来高歧的惨叫声。 李钦载站在门外,听得脸颊一阵阵抽搐。 “太残暴了……”李钦载喃喃自语。 长安城纨绔子弟的幸福指数想必也不会太高,他们挨老爹揍的次数比普通人家多多了,老爹们下手没轻重,动辄往死里揍。 外面多猖狂,家里就有多卑微。 高歧仍在挨揍,如此赏心悦目的场面,李钦载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他静静地站在高家门外,脸上带着微笑聆听门内的动静,高歧的每一声惨叫都能引起他极度的舒适。 约莫一炷香时辰后,高家的侧门突然打开。 高歧再次以完美的平沙落雁之式被踹飞了出去。 身躯重重落在尘土里,高歧满身伤痕奄奄一息。 李钦载也被吓了一跳,见高歧脸朝地扑在尘土里,久久没动静,李钦载小心地走了两步,捡起路边一根树枝,隔着老远捅了捅他。 高歧终于有了动静,从尘土里抬起头,已是鼻青脸肿,分外可笑。 “李钦载,好,好!今日之事,高某记住了!”高歧眼中凶光毕现。 李钦载丝毫不害怕,反而笑了笑:“高贤弟,如果我是你,此时此刻绝不敢再放狠话,反而要待我如亲爹。” “你我之仇已是不共戴天,高某日后定当奉还!”高歧咬牙道。 李钦载无所谓地耸肩,然后起身掸了掸衣衫灰尘,淡淡地道:“看来我还要与高世叔再聊聊,刚才聊得不够透彻……” 说完李钦载抬步便往高家侧门走去。 高歧脸色变了,眼中的凶光瞬间熄灭,转而换上无限的恐惧。 “混账!你要作甚?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高歧颤声道。 李钦载淡定地道:“我与高世叔一见如故,一肚子话题聊都聊不完,今日一定要聊个尽兴。” 抬腿刚迈出一步,突然发现脚踝一紧,垂头望去,高歧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脚踝,抱大腿的姿势熟练得让人心疼。 “干啥?放开!”李钦载皱眉道。 高歧不敢放,咬着牙道:“李钦载,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已这般模样,你该知足了,何必赶尽杀绝!” “我与世叔聊天,谈何赶尽杀绝?高贤弟,你多虑了。” “你够了!李钦载,你非要置我于死地吗?”高歧悲愤道。 李钦载嘴角一勾:“你刚才说,你我已是不共戴天,既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赶尽杀绝有何不对?” 高歧一滞,下意识望向自家侧门,眼神又闪过几分恐惧。 刚才在门内,老爹对他的那顿揍印象太深刻了,高歧评估了一下仅剩的扛揍血条,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残血了。 若李钦载这孽畜再跟老爹挑拨几句,老爹动起手来,别说放大招了,稍微碰他一下都能秒杀他…… 挣扎良久,高歧忍气吞声道:“罢了,李钦载,你我恩怨就此罢手,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哦,我倒是不介意,不过听说你还在找薛讷的麻烦?薛讷可是我的挚爱亲朋……” “也罢手!我惹不起你,我服软了,行不行?”高歧怒声道。 李钦载笑了。 收拾这些纨绔子弟,就是这么简单,出手稳准狠,拿捏住他们的命门就足够了。 他们的命门不是权势,也不是钱财,而是他们的亲爹。 第五十一章 恨我又干不掉我 李钦载并不喜欢跟这些纨绔子弟来往,他甚至这辈子都不愿跟他们产生任何交集。 对未来勾勒的所有蓝图里,也绝对没有纨绔子弟们的身影。 在李钦载心里,自己与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纨绔们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光鲜亮丽的表象下,内心却被阴暗一步步腐蚀侵占。 而李钦载,只是一个想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平凡人,如果他的人生有一条主线任务的话,那么发明神臂弓马蹄铁不过是意外延伸出来的副本。 副本打得再热闹,主线永远不可改变。 至于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们,李钦载谈不上厌恶,更不可能喜欢。 无爱才能做到无恨。 不过如果纨绔们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了影响,打扰了他平静的小日子,李钦载也不介意出手解决这些麻烦。 解决麻烦的动机不是为了在纨绔们面前称王称霸,他只想解决之后让自己的日子回归平静而已。 高家大门外,鼻青脸肿的高歧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一次,他是真觉得李钦载的可怕了。 因为这一次的教训够惨痛。 跟家长告状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还能再卑鄙点吗? 纨绔们的心理有时候跟太监差不多,明明像个寄生虫一样处处需要仗家人的势,偏偏自我感觉良好,总觉得自己是个爷们儿。 爷们儿就应该光明磊落,暗戳戳地跟家长告状这种事,他们是绝对没脸干的,太小人了。 偏偏李钦载敢干,而且干得很彻底。 高歧想如法炮制反击回去都不行,因为如今的李钦载已跟他们不在一个层级了。 一个是整日吃喝嫖赌惹是生非的败家子,一个是屡屡为国立功,长辈们眼里典型的浪子回头洗心革面的未来栋梁。 谁的话含金量更高更可信,还用比较吗? “李钦载,你我恩怨已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好?”高歧忍着身体的剧痛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其实也不喜欢跟你们往来,甚至觉得你们都不配认识我。不过,你确定真能与我老死不相往来?” 高歧一呆。 李钦载悠悠地道:“要不,咱们各自发个毒誓,从今以后,谁若主动与对方往来了,就罚他来世轮回入畜道,下辈子当个名副其实的孽畜,犬子,如何?” 高歧脸色愈发难看。 他不敢发此毒誓。 因为刚才挨了一通痛揍,最后被老爹踹出门时,老爹严厉叮嘱过了,首先要向李钦载道歉。 其次,往后必须多与李家小子来往,但有所思所想所为,多向李家小子请益求教,否则逐出家门,高家不再认他这个儿子。 高真行的愿望很简单,只希望犬子能多与李钦载来往,沾点李家小子身上的灵气,万一自家的犬子也像李钦载一样突然开窍了呢? 几亿分之一中奖概率的彩票,为何也有人着了魔似的每期都买? 千万种理由都抵不过三个字,“万一呢?” 高歧仍保持扑街的姿势,垂着头却不说话了,表情又愤怒又无可奈何。 李钦载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笑道:“从今以后,你敢碰我一下,你会被你爹活活打死,所以你现在恨不得杀了我,又拿我毫无办法,对不对?” 高歧咬着牙,没吱声儿。 “你表面上妥协了,但心里对我的仇恨却更深了,你一定在想,如果将来有了机会,一定毫不犹豫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高歧脸色一僵,仍未出声。 “现在你处于绝对劣势,要想翻盘几乎没有可能,除非你能变得和我一样突然上进,而且能做出几件让长辈脸上有光彩的事,否则你这辈子都只能处于劣势。” “阴谋诡计对我没用,我们的恩怨上升不到家族恩怨的地步,你爹也不是傻子,两个少年的恩怨不可能牵扯到各自的家族里来。” “所以你想要对付我,只能孤军奋战,连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帮不了你。” “或者,暗地里买凶杀人?嗯,好像还是不行,因为我预判了你的预判,我若出了事,你必然是重大嫌疑人,敢谋害英国公的孙子,应该是国朝第一大案了吧?秋后斩立决是跑不了的。” 李钦载啧啧有声:“哎呀,好气呀,我都替你生气,生气又毫无办法,哎呀,更气了,快气死了……” 高歧脸色铁青道:“李钦载,你够了!莫逼我跟你同归于尽!” “你若真有同归于尽的勇气,我倒要佩服你是条汉子了……” 李钦载看了他一阵后,神情忽然变得索然无味:“罢了,就依你所言,你我恩怨就此作罢吧。” 自嘲地笑了笑,说来他与高歧并没有深仇大恨,以往的一些小摩擦而已,今日所为不过是绝后患,省得背后总有人惦记要害自己。 算了算时间,从拜访高家到现在,总共用去了两个时辰左右。 啧,太浪费了! 李钦载不介意虚度年华,但他并不想把年华虚度在这上面,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感觉。 家里闷头睡个午觉都比这个有意义多了。 看高歧的眼神,这货大概已长了记性,以后轻易不敢招惹自己。 纨绔子弟虽然混账,但他们至少懂得权衡利弊,记恨自然还是记恨的,报复自然更想报复。 只不过他们权衡利弊后,发现报复的代价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大时,再大的仇恨都会选择暂时偃旗息鼓。 这就够了,维持表面的平静就好,李钦载不指望消除高歧的仇恨。藏在心里悄悄的恨,不要打扰我就行。 ………… 心满意足地离开高家,李钦载回到自己府上。 已是掌灯时分,李钦载坐在院子里用完晚膳,然后,开始发呆…… 人生最幸福的烦恼就是,当不愁生计且吃饱喝足后,脑海里冒出唯一的念头是:明天干点啥呢? 这种人不多,前世或许也有,比如家有十栋楼的包租公。 央妈的话筒怼脸上,问他你幸福吗?这种人回答得最理直气壮,笑容也最幸福。 不谦虚的说,李钦载也终于升华到这个境界了。 发呆没多久,有人站在李钦载身后,重重朝他肩膀一拍。 “景初兄,你啥时候回来的?” 李钦载浑身一激灵,三魂七魄被吓得再次离开身体,依稀可见漫天乱飘…… 见李钦载久不出声,薛讷费解地绕到他面前,见李钦载呆滞的模样,薛讷惊了:“景初兄,你咋了么?” 摇晃了他几下,李钦载费力地抬手,虚弱地道:“快,请道士来,给我开坛作法……” “作啥法?” “让我魂魄归位的法。” “啊?” “若作法失败,记得转告我父母,我临终前指定了薛家犬子给我殉葬,葬在牲畜坑里……” 第五十二章 登门道歉 人吓人,吓死人。 被人背后拍肩真的会心梗,李钦载觉得刚才那一下差点让自己往生极乐。 “你咋还没走?”李钦载目光不善地瞪着他。 薛讷一脸无辜:“不是跟你说了么,高歧带人要揍我,我暂避锋芒,先在你家住几日……” “哦,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高歧已被我解决。” 薛讷惊了:“解决了?你咋解决的?” “去他家拜访时,与他爹一见如故,当场就斩鸡头烧黄纸,跟他爹结拜为异姓兄弟,高歧以后是我的贤侄了。”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道。 薛讷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他:“真的?” 李钦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薛讷瞬间看懂了他的眼神,苦笑道:“景初兄越来越风趣了,此事可不敢玩笑,若传到高家,高歧又要气疯了。” “高歧不敢再找你我麻烦,这句话是真的。” 李钦载朝他咧嘴一笑:“所以,快滚回自己家去,莫赖在我家不走。” 朋友归朋友,打扰我生活就不对了,必须撵走。 薛讷自动忽略了李钦载的逐客,好奇地道:“景初兄是怎么做到的?高歧像条疯狗,见人就咬,偏偏他家祖父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长安城没人敢招惹,景初兄竟能让高歧服软,如何做到的?” 李钦载嗤笑:“我家祖父也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咋了?” 薛讷仰头,无语凝噎,他家那个不争气的父亲不是。 “我不过是跟他爹聊了一下,所谓货比货该扔,与我相比,他家那只犬子岂止该扔,简直该扔井里,他爹一时怒从心头起,便把犬子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薛讷愕然:“所以,你只是找他爹告状了?” “不然呢?你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解决那只犬子吗?” 薛讷吃吃地道:“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召集李家部曲,跟高歧来个硬碰硬,杀它个血流成河?” “虽然有点夸张,但大致是这个意思。”薛讷不好意思地笑道。 李钦载戳了戳他的脑袋,道:“多用用这里,我只用了两个时辰,兵不血刃解决了此事,岂不比莽夫以命相博强得多?” 薛讷若有所思:“原来找他爹告状就能解决,尔母婢也!将来若高歧再敢惹我,我……”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告状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我可以告,你不行。” 薛讷不服气道:“我为啥不行?” 李钦载叹了口气,一看就没挨过社会的毒打,不仅没被社会毒打过,也没被学校毒打过。 学霸在老师面前告学渣的状,一告一个准,没别的,因为他是学霸。 但如果学渣告学渣的状,下场必然是各挨五十大板。因为你们都是被歧视群体。 气定神闲地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李钦载缓缓道:“我,大唐冉冉升起的一根国之栋梁,简在帝心,有功于社稷……” 又指了指薛讷:“你,一条只知道吃喝玩乐还经常惹祸的爵二代犬子。” “我去高家告高歧的状,会被他爹奉为上宾,有求必应,你去高家告状,人还没进门就被高家部曲扔远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你悟了吗?” 薛讷捂着心脏,脸色铁青。 悟了,真的悟了,多么痛的领悟…… 心脏是真的痛,回头去看看大夫。 ………… 高歧的麻烦解决了,可薛讷还是赖在李家不走。 李家对他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魔力,吸引他没皮没脸地赖在这里。 李钦载性子独,不喜欢被人打扰,明示暗示了他好几次,示意他该滚了,可薛讷总是装作听不懂,像个土鳖似的在李家的院子里四处闲逛。 李钦载暗恨自己心不够狠,对朋友太热情了,若再心狠一点的话,下令部曲将他扔出门外,恢复自己安静的生活,多爽。 大早醒来,李钦载与薛讷慢悠悠地在院子里吃着早餐。 这年头哪怕是富贵人家,一天大多也只吃两顿,跟家业贫富没什么关系,纯粹是生活习惯。 于是薛讷被李家吃早餐的习惯吸引了。 原来一天能吃三顿啊。 一碗白米粥,一碟腌咸菜,还有几碟昨夜的剩菜,这些便是早餐的全部。 薛讷吃得特别爽,稀里哗啦干完了,又要了一碗米粥。 二人刚吃完,吴管家来了,先朝二人行了礼,然后道:“五少郎,有客来访。” “谁?”李钦载皱眉。 薛讷还没送走,又有客来,总有刁民扰他清静。 吴通躬身道:“申国公高家的高歧。” 李钦载还没反应,薛讷却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个高歧,竟敢打上门了!他带了多少人马?” 吴通愕然道:“呃,只有高歧一人,和一匹马。” 薛讷冷笑:“一人一马,孤骑杀阵么?倒是好魄力!” 一直没出声的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扇了他一个趔趄。 “你正常点,人家这叫‘登门拜访’,不叫‘孤骑杀阵’,你特么……” 李钦载摇摇头,懒得理他,吩咐吴通将高歧领进前院偏厅。 高歧坐在李家前院偏厅里,神情颇不自在。 他也不想来的,可他爹不放过他。 今早刚起床就被他爹扔出了门外,高真行严厉告诫他,要他正式向李钦载赔礼道歉。 小辈的恩怨看在大人眼里,不过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屁事,不值一哂。 不过李钦载不一样,最近这小子窜起飞快,听说连天子和皇后都对他颇为关注,李家在英国公之后,显然又将出一位新贵。 种种迹象表明,李钦载是未来的潜力股呀。 这支潜力股昨日登高家的门,送了一大堆礼后,顺手告了高歧一状。 高真行左思右想,人家小辈主动登门告状,说明自家犬子与他的恩怨已然不小。 高家因涉长孙无忌案,家主都被贬谪永州为刺史了,家族运势已是不妙,高真行不愿与未来朝堂的潜力股再结仇怨。 于是一大早就将高歧踹了出去。 必须向李钦载道歉,人家原谅了他才准回家。 所以高歧才出现在了李家偏厅内,一脸不情愿又憋屈。 高歧没等多久,李钦载和薛讷便来到偏厅内。 见薛讷也在,高歧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长安城这些纨绔子弟也是分派系的,他们也有自己的江湖。江湖不仅是人情世故,也要拼武功的。 内心再不情愿,高歧还是老老实实低头行礼。 “高歧见过李世兄。” 只向李钦载行礼,至于薛讷,被他自动忽略了。 河东县男之子,还没资格让他这国公家的孙子见礼。 李钦载很和气,朝他笑了笑:“高贤弟今日驾临寒舍,有事?” 高歧挣扎片刻,然后长揖到地:“昔日是高某不对,今日来向李世兄赔罪,请看在两家世交份上,原谅愚弟昔日冒犯。” 李钦载笑容满面,嗯,道歉态度还算诚恳。 “好,我原谅你了,你走吧。” 第五十三章 两块滚刀肉 道歉很诚恳,原谅却如此草率。 李钦载一句话出口,高歧和薛讷都愣了。 流程如此简单的吗? 一句道歉,一句原谅,就这? 薛讷看了看高歧惊愕的表情,然后他急了。 “景初兄,不再考虑考虑?至少也该把他吊起来抽一顿再原谅吧?” 高歧怒目瞪着薛讷:“薛慎言,此事与你何干?” 薛讷毫不示弱瞪着他:“怎与我无关?昨日你不还带着人要揍我吗?” 高歧冷冷道:“我不带人照样揍你,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薛讷可是名将之子,自然更不惧:“来,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李钦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 不得不说,大唐的纨绔们虽然混账,但也还算有种,受了各自长辈的影响,平日干过的混账事不少,但身体里的血性倒也不缺。 两人互相瞪视,大战一触即发。 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好了,都闭嘴。你俩在我家决一死战,死了算谁的?要打出去打。” 对峙双方气势陡然一弱。 李钦载指了指薛讷:“你,在我家白蹭了三顿饭,我家没余粮了,滚回自己家去。” 又指了指高歧:“你,已经得到了我的原谅,也赶紧滚回去,恩怨已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高歧当然不愿在李家多待,见李钦载逐客,而且又得到了原谅,算是完成了老爹的任务,于是下意识起身准备告辞。 薛讷却不愿走,就地一躺,深得坏老头儿碰瓷神髓。 “我不走,我爹被天子点将,任北征铁勒副总管,正在北大营筹备兵马粮草,家里没人管我,这几日我就住景初兄府里了。” 李钦载牙疼地咂了咂嘴,啧,还成滚刀肉了。 薛讷躺在地上,挑衅地朝高歧看了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看,我与景初兄交情深,算得李府半个少主人,要滚你滚。 高歧本来想走的,却被薛讷挑衅的眼神激怒了。 我出身国公家,怕你这小小县男之子?我凭啥滚! “李世兄见谅,家父说了,今日不仅要登门赔罪,还要多向李世兄请益,沾沾李世兄的灵气,我也不走。”高歧一脸诚恳地道。 李钦载愈发觉得牙帮子疼。 啧,两块滚刀肉…… “不走我家就要管饭,先把饭钱结了。”李钦载不客气地伸手。 薛讷很痛快地掏钱。 铜钱和小碎银子胡乱抓一把递给李钦载。 高歧愣了一下,也很痛快地抓了一把钱递给他。 李钦载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好吧,看在钱的面子上,再忍他们一天,天黑就把他们踹出去。 于是高歧和薛讷一同赖在李府不走了。 李钦载对高歧并没有太多恶感,纨绔子弟嘛,都一个德行,仗势欺人的事大家都干过。 高歧也不是那种坏到无可救药的恶人,昨日对他稍作惩戒后,当初那点小恩怨就算了。 如果以后他再敢得罪自己,恩怨另算。 高歧赖在李家本是一时意气,很快他便感到乏味了。 因为李钦载的生活方式太枯燥。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人搬了三把躺椅,躺在院子里闭目养神。 躺椅旁有矮桌,矮桌上摆了几样零嘴儿,果干肉铺啥的,这次李钦载学了乖,矮桌离躺椅很近,伸手可拿到。 李钦载闭目假寐,薛讷啰嗦个不停,从国家大事说到鸡毛蒜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李钦载闭着眼,脸颊却一阵阵抽搐。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薛讷赶出去的原因了。 这货太啰嗦,太不安静了,好想把足衣解下来,塞进他的嘴里。 然后给他来个亚洲式捆绑,倒吊在李家大门外,严厉告诫过路的君子与亲朋,胆敢打扰李家五少郎的清静生活,便是这个下场。 相比之下,高歧倒是很安静。 他躺在李钦载左侧的躺椅上晒太阳,静静地看着李钦载和薛讷的相处模式,目光充满了新奇。 李钦载与薛讷的交情,长安城的纨绔子弟皆知,只是以前高歧和李钦载并不对付,二人不在一个纨绔圈子里。 没想到这两位交情深厚的知交,平日里竟是如此相处的。 一个静如变态,一个动若疯狗…… 随即高歧不由开始反思,自己平时是如何度日的? 邀朋呼友,终日饮宴买醉,狎妓耍钱,醉后摇摇晃晃回府倒头就睡,第二天再重复这样的日子…… 今日此时,高歧难得地沐浴在阳光下,四周寂然安宁,除了薛讷的聒噪外,一切都那么恬然宁静。 桌上有醪糟,有零嘴,端碗浅酌一口,细细体味酸酸甜甜入口的味道,再取一口零食嚼几口。 享受在阳光下的微醺感觉,欲寐而未寐,头脑却无比清醒且满足。 人生的节奏仿佛突然变慢了,停下脚步,高歧看到了属于自己人生的风景。 突如其来的充实,瞬间填补了以往浮华不实的空虚。 高歧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感觉,至少,他不反感此刻的宁静。 然而,宁静总是容易被打破。 三人晒太阳的地方正是李府前院偏厅外,毕竟薛讷和高歧是外人,不方便进李府后院。 李钦载正在沐浴阳光,享受废物生活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睁眼一看,府里几名部曲神色匆匆,急急忙忙朝外面跑去。 李钦载一愣,顺手便拽住了一名部曲。 “外面出了啥事?”李钦载问道。 部曲焦急地道:“回五少郎,刘队正在北大营受伤了,老公爷让府里去几个人,把刘队正抬回来。” 李钦载心中一动:“刘队正?刘阿四?” “是。” “他为何受伤?” “为北征将士搬运军械时,被军械砸到腿,据说骨折了,很严重。” 李钦载眉头一皱。 刘阿四其实不算他的朋友,充其量不过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一个熟人。 不过,他在这个世界的朋友少,熟人也不多,刘阿四人不错,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该充耳不闻,这不厚道。 “走,去北大营看看。”李钦载当即道。 薛讷二话不说跟着站起身,高歧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对高歧来说,不过是府里一名队正受了伤,怎么也不该轮到少主人亲自探望,这不合规矩。 “李世兄去看贵府受伤的……队正?”高歧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他看出了高歧眼中的疑惑,以及权贵子弟天生的高傲。 李钦载淡淡扔下一句话:“让人高贵的,不仅仅是出身。” ………… 北征铁勒九姓已在朝堂上被确定。 上次校场点兵后,李治任老将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为副总管,当即筹备兵马粮草,半月后率师出征。 筹备兵马粮草的过程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大唐朝堂是一台国家机器,一旦机器开动起来,三省六部,军方各卫各大将军,皆不能置身事外。 大唐初期君臣一心的局面,不是简简单单的君主英明,将士作战勇猛,还包括许多可贵的品质。 所以尽管英国公李勣没被李治点将,李勣也派出了府里的部曲亲卫进北大营帮忙筹备搬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李府的刘阿四就是被李勣派去帮忙的。 李钦载和薛讷高歧三人乘马车赶到北大营。 府里部曲朝辕门的将士亮出身份后,李钦载三人下车步行走入大营中。 刘阿四受伤的地点在军器监的营房外。 李钦载很快找到了他,刘阿四正躺在草地上,一脸痛苦地捂着右腿,旁边还有一位随军大夫正在给他上夹板,缠布带。 见李钦载到来,刘阿四挣扎了一下,待起身行礼,被李钦载按住。 刘阿四面露感动之色:“区区小伤,劳动五少郎亲至,小人实在担当不起。” 李钦载摇头:“自家人,莫客气了。好端端的怎么受伤了?” 刘阿四指了指身后,道:“军器监发出一捆铁戟,用以装备大军前阵,小人不自量力上前搬运,没想到铁戟沉得很,约莫千斤重,小人不察,被那捆铁戟暗算,脱手砸到腿了。” 李钦载嘴角一扯。 受了伤还不忘给脸上贴金,你让铁戟再暗算你一个试试? “千斤重的东西,你也敢搬,倒是勇猛得很,就是缺了点脑子。”李钦载嘲笑道。 刘阿四不服气道:“小人的力气其实很大,今日不过是不小心……” 李钦载咧嘴道:“行了行了,回头养好了伤你再吹。” 仔细端详了一下刘阿四的伤势,见他确实只是被砸断了腿,并不太严重,养歇两三个月约莫可伤愈,李钦载这才放了心。 自家的人,无论亲人还是部曲,他都很上心。 既然是国公府的少主人,自然要护短的。 扭头看了看军器监外一片空地,几个魁梧有力的部曲正合力抬着一捆铁戟朝马车上装。 看众人吃力的表情,李钦载便能看出东西确实很重,几个人都抬不动。 再看看周围,都是一派繁忙的景象,许多将士都在默默地抬着粮草和军械,粮草被扎成一捆一捆的,显然也不轻,全都靠人力往马车上抬。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们就不能弄个省力的东西吗?几个小玩意儿组合在一起,随随便便就能吊起千斤的东西……” 刘阿四愕然:“省力的小玩意儿?是啥?” 李钦载扭头望向薛讷和高歧,二人也迷惑地摇头。 啧,大唐冉冉升起的未来栋梁,难道又要发光发亮了? 第五十四章 不看本事看人心 李钦载眼里的大唐,民风自然是纯朴的,家里家外都和气,没遇到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没有暗无天日的朝堂。 君圣臣贤,一切看起来都很舒适。 或许有一些玩弄诡计的人,但都还在李钦载的接受范围内。 前世一个小小的公司里都能处处勾心斗角,今生遇到郑家的算计,高歧的挑衅,在李钦载的眼里其实真不算什么。 不过他眼里大唐的科技,就有点乏善可陈了,几乎跟原始社会没什么区别。 搬运重物这种事,完全可以弄的小玩意儿,轻松将重物拎起。 看刘阿四薛讷他们的表情,似乎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小玩意儿。 行了,老天注定又要让他装一波,这一波蛇皮走位,必风骚入骨。 “先回,小心点把阿四抬起来,抬到马车里。”李钦载吩咐家中部曲道。 刘阿四惶恐道:“五少郎的马车,小人怎敢……” “闭嘴吧,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像个汉子吗?让你坐你就坐。” 众人合力将刘阿四抬进辕门外的马车,一路回了长安城。 进了家门,李钦载吩咐下人请大夫,又给刘阿四诊治了一下断腿,看着大夫给断腿敷上黑乎乎不知什么东东的药泥,上了夹板,缠了布条后,李钦载满意地点头。 不懂就别问,那黑乎乎的药泥一看就是高级货,大约名字叫“黑玉断续膏”什么的。 将刘阿四安顿在前院厢房养伤,吩咐厨子炖了一锅肉汤,李钦载才从厢房走出来。 刚出房门,迎面遇到匆匆赶来的李勣。 刘阿四是李勣的部曲亲卫,可以说是心腹近卫了,战场上能毫不犹豫帮李勣挡刀挡箭的那种,亲卫受了伤,李勣自然必须过来探望。 见李钦载从房门内出来,李勣愣了一下,道:“老夫听府里人说,是你从北大营将阿四接回府的?” 李钦载垂头道:“是,咱家的部曲受伤了,孙儿觉得不能不管。” 李勣眼中泛起欣慰之色,捋须笑道:“直至今日,老夫才确定你真的与往日不同了。” 李钦载疑惑地眨眼。 李勣叹道:“你弄出神臂弓也好,马蹄铁也好,终究是新奇的器物,老夫不以为傲,你纵造不出来,百年千年后的后人自然也会造出来。” “但你今日为了府中一个部曲,能来回折腾数十里,亲自将他接回来养伤,这份情义,老夫深以为傲。” “高门权贵不过一时富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老夫老矣,家业兴衰已无能为力,但李家子孙若说话做事不那么高高在上,凡事磊落坦荡,处处透出一股人味儿,李家便衰败不了。” 李钦载深深地注视着李勣。 人老成精,原来老头儿什么都看得透彻。 “爷爷谬赞了,孙儿不过是凭本心做事,觉得该做的事,一定会去做。” “哈哈,好,今日老夫终于可以坦然承认,我李家果真有了一位麒麟儿!” 李勣哈哈大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进了房门探望刘阿四去了。 一直站在房门外的薛讷和高歧,将祖孙的对话听在耳中。 薛讷出身将门,受其父的影响,深知爱兵如子的重要,对李钦载接回刘阿四的举动不足为奇。 高家自高士廉以下皆是文官,文官的眼里不是阶级就是利益,今日李钦载的举动,委实令高歧不解。 不过听了祖孙的对话后,高歧目光闪烁,神情陷入沉思中,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出门前,李钦载扔下的那句话,“让人高贵的,不仅仅是出身。” 此刻高歧终于对这句话有了些许领悟。 李钦载脚步匆匆去了后院,薛讷和高歧像两块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死皮赖脸要跟着。 李钦载没办法,俩货都交了饭钱,把他们扔出去不合适,还没管饭呢。 到了后院自己的院子里,李钦载大声吩咐丫鬟准备纸笔。 刚喊出口,院子里的丫鬟下人们脸色立变,如同听到冲锋号似的全都冒了出来。 两名身形魁梧的下人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拦住了薛讷和高歧,俩货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 “两位少郎君息怒,二夫人有吩咐,若五少郎传纸笔,任何人不得靠近五少郎的屋子,否则打断腿。”下人不卑不亢地道。 薛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看清楚,我!我薛家的!跟你家五少郎比亲兄弟还亲,我也不准进去吗?” 下人躬身赔罪,但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薛少郎恕罪,二夫人说了,任何人!” 最后仨字咬得很重,显然不可商量。 三人继续扯皮,房门突然被踹开,李钦载一手握着笔,暴躁地喝道:“吵什么!谁再吵我弄死他!” 李钦载发火,下人被吓坏了,连薛讷和高歧都噤若寒蝉。 回到屋子里,李钦载用毛笔的另一端挠头。 前世那玩意儿怎么造的来着? 似乎有个固定的,还有一个移动的,绳子的多少取决于物体的重量,加几段绳就能省几分之一的重量。 打造有点难度,这年头的冶金工业几乎为零,想打造这东西要费不少力气,当然,如果召集铁匠统一规格量产,也算一门对国家有用的产业。 看到刘阿四受伤后,李钦载当即便动上了脑筋。 像李钦载这样的懒人,当然要想造个不费力气或少费力气的工具。 滑轮组,可以试一试。 这东西在前世算是个大类别,建筑工人在工地上装卸货时用的“手拉葫芦”,就是一个吊钩下面一截铁链,工人不停拉铁链,一两吨重的东西都能轻易拉上去。 手拉葫芦便是滑轮组的其中一个分类,算是比较简易的工具。 但手拉葫芦打造弹簧,齿轮,四齿短长轴等等精密机件,目前的冶金工艺根本造不出来。 所以李钦载决定再把它简化一点,尽量符合如今的原始打造工艺。 两个带凹槽的大铁轮,一个吊钩,一段绳子,再打造几个精密的卡扣和止索夹,妥了! 卡扣和止索夹需要铁匠多费些功夫打造,别的机件都很容易,按图打模便可。 将脑子里的凌乱念头整理了一下,李钦载下笔开始画了起来。 屋子外,薛讷和高歧等得无聊,二人互相传染似的不停打起了呵欠。 高歧斜眼瞥了瞥薛讷,道:“喂,姓薛的,李世兄在屋子里做啥呢?为何不准外人看?” 薛讷没好气道:“当然是做重要的事,如今的景初兄,可跟当初不一样了,他造出来的好东西,连陛下和皇后都称赞不已。” 高歧有点郁闷地蹲在地上,低声嘟嚷道:“上月还当了回败家子,把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卖了,怎的没过几日便洗心革面,还莫名多了一身本事?没天理!” 薛讷鄙夷地看着他,道:“你上月还活蹦乱跳的呢,怎的昨日被你爹揍得鼻青脸肿,令堂看见亲儿子变得貌丑如猪,她会不会也觉得没天理?” 第五十五章 国家栋梁又发光了 扎铁了老心。 高歧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眉梢一挑便待发怒,谁知薛讷贱兮兮地朝李钦载的屋子努了努下巴,然后嘿嘿冷笑。 高歧一愣,然后深呼吸,忍了。 此处禁止喧哗,李钦载已发过火了,高歧没勇气挑战李钦载的权威。 不过山水有相逢,等出了李家…… 等了很久,李钦载还没见出来,院子外面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二人扭头一看,立马起身行礼。 来人是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李崔氏行色匆忙,走得很急,似乎刚听到下人的禀报便赶来。 见两位晚辈行礼,李崔氏自然是认得他们的,于是含笑与二人招呼。 刚寒暄了几句,李钦载的房门便打开了,人刚迈出来,嘴里大声呼道:“来人,去找几个铁匠,给我打造点东西……” 话音刚落,李崔氏柳眉一挑,道:“咋咋呼呼作甚!找什么铁匠,咱自家有铁匠!上次与你说过的,又忘了?” 李钦载急忙陪笑道:“孩儿一时没想起,下次一定记得。” 李崔氏长呼一口气,幸好自己来得快,若不然这败家子说不准便找了外面不三不四的铁匠,费了心思弄出的新物事轻易被泄露出去,白白便宜了外人。 上前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李钦载手上墨迹未干的图纸,李崔氏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脑袋,道:“你就败家吧!这次又弄了甚新物事?” 李钦载道:“孩儿见刘阿四被砸断了腿,弄了个省力的玩意儿……” 李崔氏赞许道:“我儿倒是心善,是个好孩子,教外面那些嚼舌头好生惭愧一下,不管弄出了什么,为娘这就吩咐自家铁匠去打造……” “自家”二字咬得特别重,显然李崔氏仍不忘提醒他保密工作的重要性。 将图纸小心地折好,李崔氏朝薛讷和高歧看了一眼,随即将李钦载的耳朵生拽了过来,疼得李钦载龇牙咧嘴。 “秘方你给我烂在肚里,不准跟任何人泄露半字,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这点分寸你当拿捏清楚,听明白了吗?” 李崔氏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说着威胁的话,每个字都充满了杀意。 “明白明白,娘快松手,掉了,耳朵掉了。” 李崔氏满意地松开手,却笑靥如花地跟薛讷和高歧闲聊了几句。 那如沐春风亲切和蔼的态度,哪里有半分咬紧牙关死守秘方的样子,分明已将他们当了自家的亲儿子,死了能埋李家祖坟的那种。 李钦载站在一旁不由暗暗赞叹。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演技都随时在线,每一帧都是影后级别的表演。 李崔氏来也冲冲,去也冲冲,等她走后,薛讷和高歧情不自禁赞道:“景初兄,令堂真是贤淑雍容,令人肃然起敬。” 李钦载暗暗冷笑,还是太年轻啊,你们对女人的演技一无所知。 ………… 李家召集了十来位铁匠,将李钦载的图纸一一打造出来。 不出李钦载所料,吊钩和铁链容易打造,但卡扣和止索夹却委实耗费了铁匠莫大的功夫,才勉强打造合格。 秋日的下午,李家后院。 找了个偏僻的院落,令部曲将附近戒备起来,不许任何外人靠近。 李家三代直系都聚集在院落内,看着李钦载将一个怪模怪样的吊钩挂在三根铁柱搭成的锥形架子顶端。 铁匠打造出来的东西很怪,李家所有人都没见过。 锥形铁架下面,还准备一个大约千斤重的铁球,铁球上绑紧了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在那只奇怪的吊钩上,深深卡进吊钩铁轮的凹槽里。 李家人看不懂李钦载到底在弄什么,一个个倒是沉得住气。 经历了神臂弓和马蹄铁后,李勣对孙儿倒是有了几分信心,尽管看不懂,但他知道看不懂是因为无知。 既然无知就要懂得闭嘴,这是对知识最起码的敬畏。 滑轮组分为两个铁轮,一个是定滑轮,一个是动滑轮,顾名思义,一个是固定在吊钩上的,另一个是可以随着物体的移动而移动的。 一切准备就绪,李钦载这才转身对李勣笑道:“爷爷,铁架下面这个铁球重约千斤,以爷爷名将之能,可否单人将它搬动?” 李勣不假思索摇头:“莫说是如今,就算是老夫年轻力壮之时,也不可能搬动千斤重的铁球,小子莫说混账话了。” 李钦载眨了眨眼,道:“古往今来,可有能举千斤之力士?” 李勣迟疑了一下,道:“秦朝之时,传闻有位力士名叫‘乌获’,史书记载可举千钧,一钧约合三十斤,也就是说,这个叫乌获的人能举三万斤……” 摇了摇头,李勣笑道:“这个……未免太过夸大,史书所载亦不可信也。凡人纵是天生神力,举五百斤算顶天了,不可能举千斤。” 李钦载笑了:“孙儿造的这东西,可凭一人之力,轻易举起千斤。” 此话一出,李家人顿时震惊。 李勣皱眉道:“钦载,说话做事要稳妥,不可打诳语,千斤之物岂能一人举起?就算此物稀奇,铁球总归还是千斤重,难道它能将铁球之重化解不成?” 李钦载眨眨眼,笑道:“爷爷您看仔细了。” 说完李钦载拉动吊钩垂下的一截铁链,不停的拉啊拉。 铁链发出咔咔的声音,带动吊钩上的两只铁轮也转了起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绑在铁球上的链子陡然收紧,越来越紧绷,而且开始微微颤动。 李钦载仍旧拉着铁链,神情轻松之极。 而那只千斤重的铁球,在李家人惊愕的注视下,竟已离地而起,被吊悬在地面之上。 李钦载继续拉动铁链,铁球越悬越高,最后竟已悬至锥形铁架的顶端。 李勣倒吸一口凉气,一脸震惊地盯着那只铁球。 旁边的李思文和李崔氏也是表情各异。 李思文不敢置信,使劲地眨眼睛,仿佛要证明眼前的一幕根本是幻觉。 李崔氏却不管那么多,儿子弄出来的东西就是如此神奇,不管它是如何神奇,反正是我儿子弄出来的。 所以李崔氏的表情在最初短暂的震惊过后,渐渐被满满的得意代替,顾盼之间满是自豪骄傲。 铁球升到铁架顶端便停下,此时它已离地约一丈高,仍稳稳地悬在半空中晃悠。 李勣目光闪动,忽然沉声道:“钦载,将铁球放下来吧。” 李钦载依言放下铁球。 铁球落地后,李勣快步上前,首先检查铁球的真伪,使劲推了一把,发现推不动,又扭头道:“来几个力气大的部曲。” 几名魁梧的部曲上前。 李勣沉着脸下令几名部曲抬起铁球。 部曲依令各占一个方位,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同发力,半晌才将铁球从地上抬了起来。 李勣点头,从几人吃力的表情来看,这只铁球果真有千斤之重。 也就是说,孙儿弄出的这玩意儿,轻易便能将千斤之物举起。 将来若能普及此物,无论建造宫殿房屋,军队垒砌防务工事,民间打夯堆土挂梁,山中开矿修路,船坞造船,水面打捞等等,都能用得上它。 若果真如此,大唐未来将减多少百姓徭役,官府能少征用多少民夫。 李勣目光闪烁不已,他不仅是名将,同时也是大唐的臣子。 渐渐地,他已越想越深远。 此物,对大唐有大用! 第五十六章 此子可重用 对新发明出来的东西,李钦载,李勣,李崔氏都有各自的态度。 李钦载的态度是无所谓,顺手画几张图纸的事,在这个科技基本等于原始社会的年代,自己力所能及改善一下大唐的科技水平,对自己对他人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李崔氏是府里的二郎夫人,李勣的长子李震在赵州任刺史,夫妻常年在地方,如今的英国公府账目是由二郎夫人李崔氏在掌管。 管了账目自然要操心府里的进项,儿子争气不断弄出新物事,这些可都是钱啊,所以李崔氏一门心思要将儿子的发明变现。 至于李勣,他的心思在朝堂,在天下。 李钦载弄出的滑轮组,李勣首先想到的不是能赚多少钱,而是用于天下后,能对大唐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和改变。 三代人的心思各不相同,一时间竟有些沉寂。 “东西就在这里了,没事我去补觉了,爷爷,娘亲,孩儿告退。”李钦载打了个呵欠便想溜。 东西发明出来了,接下来的事他不管,反正他只要知道我家账房种着万年青,开放怀抱等他…… 抬腿刚迈出一步,李钦载忽觉后领一紧,然后发现自己被李勣拎了起来。 快七十岁的老头儿了,力气还这么大,平日一定吃了不少人参虫草。 “小子,事情干完就想跑?”李勣不满地道:“甩手甩得利落,烂摊子留给老夫来收拾吗?” 李钦载呆怔:“怎么是烂摊子了?” “这玩意儿你弄出来,然后呢?用来作甚?如何普及天下,如何用于王师,如何改善民生?这些你都不管吗?” 李钦载惊了:“这些我也要管?” 李勣拎着他的后领,轻松地晃荡了一下,仿佛摇着半瓶子陈醋。 “天下唯有你对此物最了解,此物用于大唐军中和民间,皆有大用,你不管谁管?” 李钦载心念电转,管事便要当官,当官就要每天上班打卡,还要卷入无尽的官场勾心斗角,还得给上司陪笑脸…… 这特么不还是社畜吗? “爷爷,孙儿今日没睡醒,一时孟浪了,这东西其实根本毫无用处,您就当孙儿什么都没做,此物赶紧让铁匠扔炉子里熔了。” 李钦载当机立断,改善大唐科技水平他不介意,但要他回到前世的社畜生活,绝对不干! 李崔氏终于忍不住了:“怎能毫无用处呢?咱家铁匠造出来,卖给军中也好,卖给工部也好,一年不少进项呢……” 声音越说越小,因为李勣已满脸不认同。 “此物不可轻觑,民间和军中皆有大用,李家不可私自占有,当献给天子,用之于天下。”李勣沉声道。 李崔氏不敢顶嘴,虽然内心仍琢磨着把东西变现,不过李勣是家主,他的决定李崔氏不敢违抗。 “是,一切听阿翁的。”李崔氏无奈地道。 李钦载心念一动,咳了一声道:“爷爷,东西孙儿造出来了,别的事可就不管了,孙儿心性淡泊,一心只求问天道高低几何,凡间的闲杂琐事,孙儿……” 话没说完,李勣呸了一声:“混账东西,真当自己是神仙了?还求问天道,天道那么忙,认识你个臭名昭著的小混账?” 李钦载黯然叹息。 想立个神仙人设,刚开口就崩塌了…… ………… 李钦载想当甩手掌柜,连理由都不必找,就是想偷懒,就是想当废物。 李崔氏没法偷懒,因为她当家,按李勣的吩咐,召集家中铁匠打造了十余套滑轮组。 李钦载又花了点心思将滑轮组改造了一下,使得它不但能提起重物,还能平行移动,算是前世缩小版的龙门吊。 改造之后的滑轮组作用愈发不可小觑,李勣试过之后不由大喜,当即命人给工部送去一套。 工部的尚书侍郎以及大匠们试过后不由又惊又喜,于是工部尚书杨昉急忙上奏尚书省。 一层接一层,上达天听。 太极宫内,李治和武皇后并肩站在殿外,看着工部大匠一丝不苟地搭建滑轮组。 锥形铁架装好后,很轻松地拎起了重物,再经过平移,将重物移动到另一处。 整个过程轻松之极,从头到尾几乎只需要一个人操作便足够。 李治和武皇后越看越震惊。 前世习以为常的东西,换了一个落后的时代,对他们产生的心理冲击是后人无法想象的。 在这个物理和数学知识几乎为零的年代里,李钦载造出的滑轮组简直如同神迹一般不可思议。 “嘶——”李治倒吸凉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滑轮组。 武皇后凤目生辉,眼神里闪烁着惊愕的光芒。 “此物……又是英国公之孙所造?”李治不敢置信地道。 工部尚书杨昉躬身道:“是,今早李老公爷派人将此物送来工部,还传话说或许对社稷有大用,臣与工匠们参详了许久,发现老公爷所言不虚。” 李治颇为无语地看了武皇后一眼,失笑道:“英国公的那位孙儿近来可是教朕吃惊不小呀。” 武皇后也笑道:“是,真不知他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突然变得如此聪慧绝伦,臣妾亦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满城憎厌的纨绔子么?” 李治叹道:“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约莫便是如此了。” 武皇后笑道:“迷途知返后,一鸣惊人,锋芒毕露,过不了多久,或许天下皆闻了。” 工部尚书杨昉低声道:“陛下,此物对大唐颇为重要,可用于建造,城防,工事,军中辎重等等,若能普及,每年可节省民夫数万,轻天下之徭赋,天子得兆民之恩戴。” “李家少郎君造出此物,对大唐社稷功不可没。” 李治颔首微笑,目光微动,突然走下石阶,来到滑轮组面前,笑道:“朕亲自试试此物。” 在杨昉的指引下,李治亲自拉动铁链,千斤重物就这样被轻易拎起,平移,落地,从一地到另一地,相隔数丈,原本需要十余劳力才能搬完,李治一人便能完成。 照此计算,杨昉刚才所言可节省数万民夫徭役,此言果然不虚。 亲自试过之后,李治不由大喜,笑道:“果真是个好东西,李家麒麟儿不负朕望!” 李钦载造神臂弓和马蹄铁,李治只是对他颇为欣赏,说是简在帝心也不过分。 但这一次又造出了滑轮组,给大唐社稷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李治此刻对李钦载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正面印象了。 李治是个英明的君主,求贤若渴的态度丝毫不逊于他的父皇李世民。李钦载这样的人若还不算人才,什么人才能算? 平复了一下情绪,李治望向武皇后,道:“皇后觉得李钦载此子如何?” 武皇后想了想,道:“神臂弓,马蹄铁,还有这个谓之‘滑轮组’的物事,白玉飞马案之后,不过月余时间,李钦载便接连造出这些对社稷有大用之物,此子已是脱胎换骨,光芒照人,可重用。” 李治点了点头,道:“不错,此子是人才,大唐如今外患未定,内忧颇多,正是需要人才之际,此子横空而出,或许正是天意。” 武皇后笑道:“天赐良臣,辅佐陛下鼎定江山,开创盛世。” 李治大笑,显然心情极好。 “来人,宣李钦载入宫奏对。” 声若九天落尘,回荡于阊阖之外。 第五十七章 君臣奏对 天使出宫门,来到英国公府外时,阖府上下都惊动了。 连李勣都没想到天子会突然召见李钦载,他当然知道天子召见李钦载或许是因为滑轮组一事,暗暗高兴之时,不由又担了心事。 这混账小子向来没个正形,虽说近日改了不少劣性子,可没正形这毛病好像愈发严重了。 面君可是有着严格的宫廷礼仪的,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若在天子面前失仪,惹怒了天子,回头不仅没有封赏,说不定还会落个不敬之罪。 既高兴又担忧,老祖父操碎了心。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老将军,此刻像个平凡的老人一样,对孙儿叮嘱个不停,从走入宫门的姿势,到面见天子时的参拜礼节,事无巨细,啰嗦个不停。 李钦载一边听着李勣的千叮万嘱,一边任由丫鬟手忙脚乱地给他穿戴衣裳,脑子里嗡嗡作响,李勣的叮嘱从左耳进去,一不小心又从右耳流出来。 马车载着李钦载来到太极宫外,李钦载下了马车,站在宫门前,仰头望着高耸巍峨的宫墙,脑子里仍然稀里糊涂像浆糊一般。 头好痛,被李勣一通填鸭式的耳提面命,强行塞了一大堆宫廷礼仪,此刻脑子里全是“先整后肃”,“肃而再拜”,“举额而礼”,“匆行不乱”什么的,很深奥。 天子召见,君臣奏对。 对大唐臣民来说,这是非常荣幸的一件事。只有非常有本事的臣子才能被天子单独召见奏对,这是天子屈尊纡贵向臣子请教治国平天下的一种形式。 不夸张的说,天子奏对几乎等同于考中进士,其荣耀程度是能够载入家谱传之后世的。 可李钦载却是个异类,从听到宦官传旨开始,一直到此刻站在宫门前,他的心中却泛不起一丝涟漪,更别说激动的情绪了。 静如变态,稳如老狗。 前世深受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熏陶,李钦载知道天子不是什么老天爷的儿子,李治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喝多了也会吐,吃撑了也会拉,拉出的粑粑照样是臭的。 这么一想,嗯,有啥激动的?唯一承认的是,人家的投胎技术确实高强,这一点不服不行。 宫门前站立片刻后,李钦载很快整理了情绪。 就当前世给上司汇报工作一样,一言不合顶多挨顿批评,若真的因为君前失仪而落个杀头之祸…… 那就说明天子早就存了心思要弄死你,跟君前失仪没有半点关系,进门迈左脚都是杀头的大罪。 宫门开了一线,一名宦官走出来,领着李钦载入宫。 一路上默默诵念礼仪细节,李钦载无心观赏太极宫的景色。 太极宫两仪殿。 两仪殿属于宫闱禁内,平日只有少数深受宠信的朝臣才可允许入内,与天子商议朝政。 今日李治选择在两仪殿召见李钦载,可见对他颇为重视,当然,也不乏向李勣示恩的意味。 按宦官的示意,李钦载在两仪殿外站定,宦官入内禀奏,没多久殿内便传李钦载觐见。 李钦载牢记李勣叮嘱的礼仪细节,先在殿外脱了足履,着足衣入殿。 入殿首先整衣冠,神情要肃然,然后垂头恭行,行至十步站定,规规矩矩长揖行礼。 “臣,李钦载拜见天子。” 前方传来爽朗的笑声:“李卿免礼,哈哈,到底是英国公的孙儿,这番礼仪纵是礼部尚书来了,也挑不出丝毫错处。” 李钦载松了口气,直起身来。 正视前方,见李治穿着明黄锦袍,端坐于殿首。意外的是,与他形影不离的武皇后此时却不在他身边。 上次校场点兵,李钦载咖位不够,只能远远看着李治,这回倒是看清楚了。 李治年约三十来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黄金年纪,颌下一缕青须,面色略显苍白,面部表情却显得非常的亲和友善。 李钦载暗暗揣度,就算李治不是皇帝,单凭这张时刻带着和煦微笑的脸,或许他也很愿意跟他交个朋友。 因为他的表情表露出的意思,让人情不自禁地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就像一位多年的知己,无论你的话多么荒谬可笑,他都会面带微笑,安静地听你说完,然后认真地给你提供建议。 殿内不仅仅只有李治和李钦载二人,还有一位穿着绯袍官服的文官,文官静静地坐在殿侧一张矮桌后,桌上铺满了纸,文官一手压在纸上,另一手握笔高悬,随时准备落笔的架势。 李钦载有些吃惊。 这是啥阵仗?那位文官要写呈堂证供吗? 见李钦载神情惊疑,李治贴心地解释道:“李卿莫慌,这位是中书舍人,今日你我君臣奏对,舍人将记之于纸笔,留存宫闱,以供后人评说。” 李钦载本来不紧张的,然而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流传千古的呈堂证供后,不由真的开始紧张起来。 这要是说错了一句话,中书舍人是在纸上画个圈圈删掉,还是一丝不苟地记下来? 万一李钦载嘴瓢,当着李治的面开个车,说个荤段子…… 啧,好羞耻,一羞千年的那种。 “正经点,正经点,你特么一定要正经点……”李钦载嘴唇蠕动,低声警告自己。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后,李钦载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场面有点大,不过还好,一切仍在自己掌握中。 偌大的两仪殿,君臣三人各占一方,隔得很远,说句话都有回音。 李治看出了李钦载的不自在,不由笑道:“李卿松快一些,今日朕只是与你随便聊聊,不要在意朕的身份,朕比你年长十岁,你把朕当成兄长亦无妨。”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 呵,你管这场面叫“随便聊聊”?你家聊天都是这么聊的? 李治也察觉到此时君臣的距离实在不宜“随便聊聊”,于是扬声命宦官入内,在大殿正中摆上一张矮桌。 李治率先走下来,坐在殿中的矮桌后面,笑着朝李钦载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坐过来。 李钦载也不客气,当即向前几步,跪坐在矮桌的另一边,二人隔桌而坐,这下与李治近在咫尺了。 旁边的中书舍人见状,神情猛地一肃,然后落笔开始疾书。 李钦载心里痒得难受,他真的很好奇中书舍人究竟在纸上写了些啥,君臣奏对还没开始呢,你就开始做起阅读理解题了? 没来由地有点担心,这货做错题了咋办?笔在他手上,他若胡说八道谁来抽死他? 若写什么“上善,召李钦载近前而坐,李钦载恬不知耻,居然真的坐下了”……之类的混账话,李钦载要不要提前抽他一顿? 毕竟是要流传后世的东西,关乎自己千年后的名誉呀。如今的李钦载,立的可是“浪子回头”的人设。 浪子回头的意思是,以前或许混账一点,但以后一定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圣人,介尼玛要是被一个舍人胡乱编排…… 李钦载不知为何,思绪竟然没在李治身上,反而对那位默不出声奋笔疾书的中书舍人分外关注。 李治笑吟吟地看着他,见他眼神不住地朝中书舍人那边瞟,李治有些好奇,刚准备问,李钦载突然开口了。 “喂,那位舍人,你写了啥?是不是在骂我?”李钦载眯着眼问道。 不仅李治愣住了,连奋笔疾书的中书舍人也愣了。 停笔愕然望向李钦载,舍人愣了半晌才脱口道:“没……” 李钦载放下心,犹不忘放狠话:“不要胡说八道哦,我回头就去打听你家住哪儿……” 中书舍人又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天子阶前被赤裸裸地威胁了? 然后中书舍人愤怒了,脸孔迅速涨红,却碍于天子驾前不可失仪,深吸一口气强自忍住怒火。 李治一直保持呆怔状态,直到李钦载说完,李治才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就难停下了,李治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坐姿东倒西歪,浑无天子仪态。 李钦载面无表情看着他。 很好笑吗?笑点在哪儿? 如果那位舍人真的一丝不苟记录下君臣奏对的细节,落笔此处,大概要写好几页纸的“哈哈哈哈哈哈哈”,被后世史学家痛骂灌水。 这大概是史上最逗比的君臣奏对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才停了笑声,抬袖擦拭笑出来的泪花儿,微微喘息道:“单听说长安李景初多年混账,却不曾闻,李家五少郎也是一位妙人,朕当真该早些认识你才是。” 李钦载认真地道:“陛下,臣早已不混账了。” 李治笑道:“是,确实不混账了,不过说话行事,还是透出一股以前的味道,不过无妨,大节不亏,小节不拘,亦是一方栋梁。” “人无完人,朕彀中纳天下贤才,但能为国所用,何拘于细枝末节之盈亏。” 李钦载干巴巴地道:“陛下圣明。” 李治含笑道:“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月余时光你便造出如此神奇的三物,是厚积薄发还是突然开窍了?”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说实话。 从见面到现在,李钦载看得出史书对李治的评价没有偏差,他确实是一个心怀宽广的仁义之君。 有帝王之气,有天子威仪,但不会随时随地乱飙,大多数时候他是个仁厚宽容的君王,他的亲和力是他身上非常重要的一种人格魅力。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臣不敢欺君,陛下恕罪。” 李治愈发有兴致了:“朕从不因言罪人,你尽可随便说。” “臣最初造神臂弓,是为了脱罪,”李钦载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时臣失了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眼看要流徙岭南,臣不得不尽快造出神臂弓,以求将功折罪。” 李治哈哈笑道:“你祖父进宫献神臂弓时,朕便多少明白了几分。” “后来臣造马蹄铁,当时陛下也在场,当时真的只是灵光一闪,然后随口一说,托陛下洪福,马蹄铁居然造成了,臣也算为大唐尽了微薄之力。” 第五十八章 万物之理 所谓君臣奏对,李钦载的理解是,皇帝和臣子坐在一起聊天。 只是这种聊天的仪式感做得很足,聊天的内容相对比较正经严肃,大抵类似于前世的员工向老板展示项目ppt。 遇到内行的老板,事无巨细说清楚,每个思路的逻辑都不能混乱。 若遇到外行的老板,就把他当傻子糊弄,提前做好修改n次方案的准备,当然,老板最终大概率还会选择第一次的方案。 李治显然不是外行,登基十二年了,大唐内外清明,虽非盛世,但在这十二年里,大唐已积蓄了足够的盛世基础。 世人只知“贞观之治”,但是甚少有人知道,贞观之治后,李治登基的最初几年,继承了贞观遗风,史学家将那几年称为“永徽之治”。 李治只是低调,他不得瑟。 李钦载所造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等物事,以李治之英明,不须旁人提醒,他便清楚这三样东西对大唐社稷的重要性。 科技能够改变一个国家的战略。 这句话绝非夸张。 神臂弓的出现,能改变大唐对外征战时的战场阵列,增加胜率。 马蹄铁的出现,大唐从此再无顾忌扩充骑兵军队,战阵冲锋更能保持绝对的优势。 滑轮组的出现,大唐无论民生还是军队,都能大大节省人力物力成本。 不仅为国库节省银钱米黍,还能将省下来的民夫徭役投入到农田和工坊中,间接促成大唐的粮食岁入增产。 三样都是大功劳,认真计算起来,李治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封赏李钦载了。 李治的亲和态度,确实令李钦载放松了不少。 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第一次交谈,除了信息互换之外,同时也在增进双方的了解,言行举止,神态表情,能够察觉到对方的底线。 可以肯定,李治是个非常宽厚的人,与他聊天很轻松,只要不用酒瓶子把他脑袋开瓢,说错话之类的小错,李治是不会计较的。 有点像邻家的憨厚大哥。 “朕今日召尔奏对,不问国事,不求上策,朕只是对你感到好奇,这些物事你究竟是如何想出来的,其中可有道理可讲?”李治好奇地问道。 中书舍人一声不吭刷刷疾书。 李钦载的注意力又不集中了,不停地拿眼瞟他。 疑心病有点严重,总怀疑这货在暗戳戳写自己坏话,好想抢过他的纸看个清楚,敢编排半句定抽不饶。 李治见李钦载不停瞟舍人,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他。 中书舍人等了半晌,没见李钦载回话,不由急了,终于忍不住抬头提醒道:“回陛下的话,等啥呢?” 李钦载一惊,急忙赔罪:“臣失仪了,陛下恕罪。” “哈哈,朕不罪也,景初仔细说说。” 李治忽然改了称呼,以表字称之,无疑是主动将君臣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步。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世间万物皆有定理,只要能掌握其中的奥妙,便能改良我们使用的工具,让它们发挥更大的效用,为天下人节省人力物力。” 李治眉梢一挑,身子不禁坐得更直了:“朕愿闻其详。” 奏对到此,算是真正进入了正题。 李钦载挠了挠头,东西造出来了,但说原理的话,真的很困难,涉及到物理数学等等方面的知识。 以李治的智商,雄视天下可以,做物理题,真不是看不起他,大抵连基础的公式都不明白。 于是李钦载左顾右盼,试图找个东西生动地解释物理的原理。 触目第一眼便看到了中书舍人,没办法,今日大殿上,李钦载对这位中书舍人的关注甚至超过李治。 总怀疑他在写自己坏话…… 李钦载当即起身,走到舍人面前。 舍人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 李钦载终于伸手道:“烦劳借两张纸。” 李钦载闪电般将脑袋凑过来,试图偷窥舍人刚刚写了啥。 谁知舍人无比机敏,速度比李钦载更快,迅若疾雷将写满了字的纸抽走,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偷窥失败! 李钦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啧,小气。 舍人从桌案上抽出两张纸给他,目光紧紧盯着李钦载的动作,另一只手死死护着写满了字的纸,防贼般的眼神令李钦载感到一丝丝侮辱。 一场无声的暗战,李钦载没占到便宜。 这家伙是个人物,李钦载暗暗思忖。 “还未请教贵姓?”李钦载礼貌地拱拱手。 舍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姓崔,崔升。” 又姓崔!李钦载目前对姓崔的都没啥好印象。难怪今日一进殿感觉跟这舍人八字犯冲。 姓崔的舍人恰到好处地冷冷补了一句:“我乃青州崔氏出身,与你婚配的崔家闺秀正是舍妹……” 李钦载一口气没喘上来,大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特么的,竟然是大舅子!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恨不得当场自杀,让你没有妹夫,就问你怕不怕。 李钦载对自己的婚事是拒绝的,对眼前这位大舅子更拒绝。 连见礼的仪式都省了,李钦载假装没听到,飞快扭过头去。 老婆都跑了,大舅子当然就不存在了。 李治边笑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二人,道:“原来景初与青州崔家结了亲?”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臣浪荡荒唐,哪里配得上崔家小姐。” 中书舍人崔升瞥了他一眼,鼻孔里淡淡哼了一声。 李治笑道:“景初自谦了,以尔之才,便是天家公主亦可配得上。” 见李治神色如故,似乎并不在意英国公与世家结亲,李钦载这才放了心。 李勣当初的话浮现在脑海里,天家对世家不仅仅是对立,其实是既要用也要防,制衡而已,其中关系很复杂。 显然,李勣说对了。 李家与崔家结亲,并未触犯李治的敏感点。 李钦载赶紧转移了话题,捧着两张纸走到李治面前坐下。 “陛下,万物之理,唯动与静而已。”李钦载指了指桌案上的纸,道:“比如说,若欲将一张纸用尽力气扔到最远,该如何做?” 李治想了想,抓起一张纸,揉成一团,然后使劲扔了出去。 纸团落地两丈之外。 李钦载笑了笑,道:“臣还有另一个法子。” 说着李钦载将另一张纸飞快折成一个纸飞机,哈了口气,往殿门方向一掷…… 纸飞机晃晃悠悠,在空中打了个圈儿,然后平稳地缓缓朝外飞去。 飞机落地时,早已飞出了殿门外,距离李钦载已有六丈之远,比李治投掷的纸团远多了。 李治两眼瞪大,一脸不可思议,就连一旁奋笔疾书的崔升也露出惊异之色,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李钦载,然后闷不出声地继续写啊写。 “景初,你是如何做到的?”李治惊奇地道:“同样是纸,为何你折叠几下便能飞出这般远?” “简单的说,臣利用了空气中的漂浮之力和惯性势能,只要掌握了其中道理,天地万物,皆可为己所用,包括空气,阳光等等。” “臣造神臂弓也好,滑轮组也好,皆是用了其中的道理。” 李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虽然完全听不懂,但……好厉害啊! 半晌,李治好奇道:“你刚才投掷之前,对它哈了一口气,那口气有啥说法?” 李钦载脸颊一抽。 这口气,真没啥说法,属于玄学范围,没法解释。 第五十九章 他就那么随手一画 扔纸飞机之前必先哈口气,这是刻入dna的本能。 也不知是谁传下的规矩,其中有什么科学道理,反正前世所有人都是这么干的,没有例外。 不哈这口气,飞起来仿佛失去了灵魂。 如果非要给个解释的话,嗯,科学也需要仪式感的。 幸好李治也不是盘根问底的人,见李钦载给不出解释,很大方地笑了笑,然后命人从殿门外将那只纸飞机拾了回来。 仔细端详手里的纸飞机,李治一脸肃然。 “此物……折叠成这般形状,便能至六丈之远,景初果真有妙思,朕现在相信,神臂弓,马蹄铁和滑轮组,并非景初偶然所得。” 李治抬头深深地注视着他,笑了笑,道:“景初有大才,怕是多年厚积薄发,如今才大放光彩。” “臣惭愧,真的只是偶有所得,有的是被逼出来的,比如神臂弓,有的是看不过眼,比如马蹄铁和滑轮组。” 李治大笑道:“若逼一逼就能逼出景初的真本事,朕以后怕是要多逼你几回,好让你着实为大唐再造些好东西出来,助我大唐社稷巩固,万年不衰。” 李钦载拜道:“大唐万世基业,全托英主雄才伟略,有没有臣都不会改变结果。” 这句马屁实在很贴心,李治表情愈发愉悦了。 欢喜过后,李治深思起来,半晌,李治沉声道:“朕观景初所造之物,可用于民,亦可用于军,总的来说,军中可用甚广。” “前几日封景初为致果校尉,不过闲职尔,实在屈才了。朕自登基以来求贤若渴,景初之大才,朕怎可不重用?” 李治突然严肃起来,缓缓道:“李钦载。” “臣在。” “封尔为军器监少监,专司打造器物,每有所得,允尔进宫无阻。” 李钦载心头一沉。 不是他矫情,他是真的不想当官,没事造造新玩意儿他不介意,但进了官场,就不得不卷入各种是是非非,这与李钦载的初衷完全相悖了。 他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在勾心斗角中度过,临终阖眼之时回忆一生,未免觉得可悲可怜。 咬了咬牙,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臣万死,非臣不愿报效君国,臣实不愿入朝为官,日后若有所得,臣必不吝奉于君上,只求陛下收回成命,让臣做回闲散白身。” 李治颇为意外:“景初为何不愿为官?是嫌官职太小么?军器监少监从五品,不算小了吧?” “臣只会感铭天恩,怎会嫌官职太小,只是臣心性淡泊,举止荒唐无拘,不习惯官场之严谨,若入朝为官,臣终究成了蝇营狗苟之辈,此生再难有所得矣。” 李治皱了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开来。 “君子不强人所难,景初既然不愿,朕自不会勉强。” 李钦载大喜,急忙谢恩。 李治的宽仁胸怀,此刻他再次见识了,不愧史书英名。 李治笑了笑,沉吟许久,又道:“景初造出这些新物事,为大唐立下了功劳,有功而不赏,朕难掩悠悠众口,教人说朕赏罚不明……” “既如此,军器监少监的官职仍给你,朕允你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情当挂了个闲职,但对军器监仍有监管处置之权,如何?” 李钦载这下真有点感动了。 贵为天子,封臣下官职还要好说歹说,妥协又妥协,后世真不应该称他“高宗”,该叫“仁宗”才对。 李钦载知道,自己再推辞就真的不识抬举了。 见好就收,李治亲口说了,就当挂了个闲职,跟当初封的“致果校尉”一样。 闲职好,闲职不上班打卡,不参与是非,不必跟上司陪笑脸。不仅如此,少监的权力扎扎实实给了他,一点没打折扣。 不当社畜的初衷保住了。 “陛下仁义圣明,臣谢天恩!”李钦载俯身拜道。 ………… 申国公府,高家。 高真行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阳光真好,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好像给身体里注入了一股无形的能量。 身心从内到外都沐浴在阳光下,内心的阴暗角落仿佛都无限缩小了。 高真行嘴角露出舒坦的笑容,喃喃道:“李家那小子送来的躺椅,用来果真不错,这小子……将来必是个人物。” 高歧坐在高真行身旁,也是一脸舒坦的表情。 上次在李家陪李钦载晒了一回太阳后,高歧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这种悠闲懒散的生活方式。 如今每到上午,高歧也不再出去与狐朋狗友厮混了,而是命下人搬了躺椅坐在院子里。 有样学样,手边也一定要有一张矮桌,矮桌上一定要有零嘴儿和醪糟,矮桌的距离一定要足够近,又不能太近,最好一伸手恰好能够到。 这才是懒人该有的生活呀。 高歧将李家所见所闻一丝不差地复制了出来,迫不及待享受一番后,嗯,果然舒坦得紧。 不过今日有点意外,老爹高真行刚从后院出来,见儿子这副爽歪歪的样子,二话不说把不争气的儿子踹开,自己躺了上去。 然后,父子二人都爽歪歪地躺在院子中央,快到午时了也舍不得起身动弹一下。 父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却相对无言。 跟李钦载和李思文一样,高家这对父子的关系显然也融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看在躺椅的面子上,两人都不愿与对方相处在同一个空间。 良久,高真行忽然悠悠地道:“听说李家那小子又弄了个新物事,叫什么‘滑轮组’,此物颇为神奇,工部收到了十多套……” “尚书杨昉对其惊为天人,人前人后对李家小子夸赞不停,看他那架势,倒恨不得跟李家小子结拜为异姓兄弟才好,哼,老不尊的东西!” 高歧睁开眼,神情闪过一丝惊愕:“李世兄所造之物竟如此神奇?” 高真行嗯了一声,淡淡地道:“据杨昉说,此物无论用于民和军,皆有大用,不夸张的说,若普及天下,每年可为大唐省下数万民夫和徭役,若真如此,倒真是一桩大功。” 幽幽一叹,高真行道:“李家那小子,是大才,也是怪才,以前倒是小觑了他。” 高歧怔忪片刻,轻声道:“爹,李世兄画那滑轮组的图纸时,孩儿就在他的屋子外,亲眼见证此物的面世。” 高真行睁开眼,道:“哦?滑轮组是他临机所画,不是日思夜想所得?” 高歧迟疑了一下,将刘阿四受伤,李钦载亲自去北大营将其接回,接着突然想到一种能省力的工具,安顿好刘阿四后马上进了屋子随手画了出来,最后李崔氏拿着图纸匆匆去找铁匠打造。 一件神奇的工具面世,过程就是如此简单明快。 高歧神情复杂,双手毫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道:“他……就是那么随手一画,画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东西就被他弄出来了。” 倍受打击地垂下头,高歧仍喃喃道:“他……真的只是随手一画。” 高真行眼中光芒闪烁,脑海中仿佛浮现那个少年轻松淡然,随手一画便是一件利国利民的神奇之物。 看了看身旁深受打击的高歧一眼,高真行叹道:“此子才思诡谲,高深莫测,非常理能度之,浑噩多年,如今已渐露锋芒。” 深深地注视着高歧,高真行沉声道:“歧儿,为父盼望,你也有这么一天。” 高歧失落地摇头:“孩儿远不如李世兄,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一天,让父亲失望了。” 高真行笑了笑:“不打紧,纵是不如,亦不失为我高家好儿郎,只要你不再终日买醉胡闹,为人处世多几分睿智沉稳,为父足以为你而傲。” 顿了顿,高真行又道:“这几日你甚少出门,出门也是去找李家小子,歧儿,你已经在开始改变,为父我也已经开始为你骄傲。” 高歧眼眶一红,多少年了,父亲已有多年不曾夸赞过自己了,那句久违的“为你骄傲”,仿若星辰般遥不可及。 随即抿住唇,忍住了眼泪,高歧轻声道:“孩儿会努力改变的,浑噩多年,孩儿也该长大了。” 高真行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多与李家小子来往,他才是你这辈子的良师益友,择其善者而从之,我儿必有直登青云之日。” 高歧含泪点头,此生能让父亲为自己骄傲,他忽然觉得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应该有更多的活着的意义。 李钦载那张淡然安静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尽管不愿承认,但高歧不得不说,他的人生蜕变,全因李钦载而起。 第六十章 扬眉吐气 李钦载恭敬地告退,慢慢地退出两仪殿外。 李治含笑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李治才收回目光,坐回了殿内。 殿后屏风阴影一闪,武皇后袅娜的身影出现在李治面前,首先朝李治盈盈一拜。 “陛下对此子是否宽仁过甚?既然封了官职,岂有不入朝不理政之理?若被外人知道,朝堂只怕又是风言风语。”武皇后皱眉道。 李治笑了笑,道:“你刚才在屏风后都听到啦?” “是,陛下召此子奏对,关乎社稷,臣妾忍不住好奇,便偷偷躲在后面听了一会儿,陛下恕罪。” 李治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笑道:“古今的大才,难免有些怪毛病,恃才傲物者,目无余子者,脾性古怪者皆有,朕既要用其才,当有容人之雅量。” “若逼迫他去做不喜欢的事,臣子心中不愉,做事难免有怨气,对朕的恩德也不会太领情,何必为了一些俗成的规矩,坏了君臣情分?于公于私皆非上善。” 武皇后垂头想了想,轻声道:“陛下英明,是臣妾想岔了,妇道人家终究心思狭隘了些。” 李治笑了笑,仰望殿顶的一盏昏黄宫灯,喃喃道:“世人皆谓父皇为‘天可汗’,盖因父皇雄才伟略,胸怀宽广。” “朕……不想输给父皇,有生之年,朕也希望臣民和中外藩属心悦诚服地称朕一声‘天可汗’,此生应无憾矣。” ………… 李钦载当官了。 这回不再是虚衔,也不是闲职,而是实实在在有权力的官儿。 军器监少监,相当于军器监的二把手,从五品,不算小了。 当然,比他老爹李思文的润州刺史还是差了一丢丢。 李钦载突然有点恶趣味,如果自己将来升官升到四品以上,高于老爹的官职,他还敢揍自己吗? 殴打上官要蹲大理寺吧? 遗憾的是,已经是五品官员的他,仍然没有滋生该有的野心。 李钦载对官场毫无目标,这个官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调剂品,哪怕李治突然下旨要罢免他的官职,他也不会有任何失落。 胸无大志,小富即安,这样的生活才是李钦载真正需要的,李治给他封赏的官职反倒更像是一种累赘和束缚。 回到李府,刚下了马车,李钦载赫然发现府里居然挂上了红灯笼,管家和下人们站在门口恭迎。 见李钦载回来,吴管家一个箭步冲上,一脸喜庆地行礼:“恭贺五少郎官升少监,咱李家又出了一位栋梁,家业千年不衰。” 下人们也纷纷跟着行礼道贺。 吴管家道贺时的欣喜是发自内心的,作为英国公府的管家,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家无疑是显赫的,但偌大的家族,真正显赫的人只有英国公李勣一人,其余的家族子弟皆是恩荫。 “恩荫”换个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沾光,整个家族都只是沾了李勣的光,包括李勣的长子李震,次子李思文。 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才能,纯粹是李勣对大唐社稷的功劳太大,天家看在李勣的面子上必须让李家光耀门楣。 然而李钦载不一样,他是李家所有子孙当中唯一一个纯粹靠自己的本事当上的官,而且天子显然对他分外恩宠,出手便是从五品的少监。 李钦载的官职,含量量可比李家别的人高多了。 对李家所代表的意义也不一般,李家自家主李勣之后,终于又出了一位真正有本事的人才。 所以吴通见面就冒出一句“李家家业千年不衰”,这句话不单单是恭维,吴通说这句话可是意有所指。 家族后继有人,家业自然千年不衰。 含笑与管家招呼过后,李钦载迈进门。 前堂内,家里长辈都在,显然都得到了宫里的消息,知道李钦载被封官了。 李崔氏满脸笑容当先迎上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齐上使劲揉弄着李钦载的头发,将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 “我儿就是厉害,天子都说你是有大才的,你为爹娘好好争了口气,为娘……很是欢喜。” 李崔氏说着哽咽起来。 李钦载这些年做过太多混账事,长安城里的名声也难听,李崔氏在长安的贵妇圈里怕是听了不少闲话,更受了不少窝囊气。 今日李钦载被天子封官,靠的不是长辈的恩荫,而是实实在在自己的本事。 或许李钦载不觉得什么,但对李崔氏来说,确实是扬眉吐气,以后在长安城的贵妇圈子里也能昂首挺胸了。 李钦载站在李崔氏面前,看着她抹泪欣慰的样子,他突然发觉,以往那个不堪又不负责任的自己,让家人背地里承受了多少憋屈和压力。 “娘,孩儿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抬不起头了。”李钦载认真地道。 这是他的承诺,李钦载性子独,但不代表他无情无义,他有他的软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是家人。 李崔氏含泪笑了:“我儿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这一天,为娘盼了好久好久……” 李钦载亲密地搂住了她的肩,笑道:“娘,以后孩儿纵是不当大官儿,也不会让你蒙羞的,孩儿要让娘成为长安城最风光的母亲。” 李崔氏抹了把眼泪,笑道:“我儿有今日,为娘已经很风光了,我儿不必苛求自己。” 母子说了一阵话,前堂内,李勣和李思文也走了出来。 李钦载规规矩矩向二人行礼。 李勣捋须笑道:“天子封赏已在老夫意料之中,不过老夫倒是没想到天子恩宠竟如此之隆,居然给你封了从五品的官儿。”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其实不怎么想当官,无奈殿上封赐,孙儿不敢辞,恐给家中惹祸,只好愧受了。” 李勣嗯了一声,道:“军器监少监,说来手中权力不小了,往后可要小心谨慎,切莫再像以前那般胡闹了,官场如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是,孙儿明白。” 李思文静静地站在一旁,表情依然淡漠,不过眼神里还是透出一股欣喜之意,只是在儿子面前习惯了板着脸,表情一时难以改变。 见李钦载望向他,李思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你……做得不错。” 李钦载笑了。 罕见的一句夸赞,李钦载的前身怕是半辈子都没听过吧。 李勣朝李思文一瞥,忽然笑道:“思文的润州刺史也不过是正四品,你可要多费点心思了,不然,你这儿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官位就比你高了,那时看你羞不羞愧。” 李思文淡淡笑道:“若能青出于蓝,当老子的就算给儿子行礼,也不丢人。” 第六十一章 宾至如归 老子给儿子行礼自然是玩笑话。 在这个崇尚孝道的年代,就算儿子的官当得比老子大,儿子该跪还得跪,绝对不可能有老子给儿子行礼这种事发生,这叫“大逆”。 李钦载被封官的消息还是让李思文颇为欣慰,望向他的眼神都比以往柔和了许多。 他现在真正能感受到,儿子确实与以往不一样了, 李思文从来没指望过李钦载能有多大的出息,他只是希望儿子少惹点祸,少跟狐朋狗友厮混,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就足够。 没想到李钦载如今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从家族的角度来说,李钦载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更出众,因为李钦载是凭真本事当的官,而李思文,不客气的说,是沾了他爹的光。 这不禁让他感到有些羞愧。 李思文忍不住望向儿子,恰好李钦载也朝他看来,两人的眼神相碰,李思文迅速移开了目光,故作威严地咳了几声。 父子间的交流实在少得可怜,而且稍微交流多一些彼此都感到不自在。 那些陈年旧事,终究还是横在父子间的一道天堑。 见大家都很高兴,李崔氏上前,趁机对李勣道:“阿翁,钦载出息了,府里是否遍邀亲朋同僚,举宴庆贺一番?” 李勣神情一沉,摇头道:“不可。” 李崔氏失望地垂头,不死心地道:“阿翁,钦载好不容易给咱李家露了一回脸,举宴亦是人之常情……” 李勣看了李钦载一眼,忽然笑道:“钦载,你觉得呢?” 李钦载看了看李崔氏,老老实实道:“孙儿以为,不宜举宴。” 李崔氏一哼,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脑袋。 李勣却捋须欣慰大笑道:“不错,确实不宜举宴,钦载果然长大了,已经明白树大招风的弊处,韬晦隐忍方为家族长久之道。” 李钦载腼腆地笑了笑:“孙儿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宾客多了太吵闹,孙儿的酒品又不好,喝多了怕会忍不住打爆他们的狗头……” ………… 李钦载被天子召进宫奏对,并被封为军器监少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权贵皆震惊不已,李钦载昔日的名声满城皆知,谁都没想到李家的败家子居然有如此风光的一天。 人心永远是趋利的,如今的权贵们看李钦载的目光再也不是那种带着嘲讽戏谑的眼神了。 震惊之外,很多不知内情的人开始打听李钦载最近做了什么事,为何能令天子对他如此恩宠。 人心总是趋利的,眼看李钦载从臭名昭著的纨绔子摇身一变,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潜力股,长安城对李钦载背后议论的风向悄悄改变了。 昔日的浪荡恶劣事迹,从人们嘴里说出来,也不过是潇洒不羁,游戏红尘,有名士之风。 谁年少时还不是个人渣呢。 李家府邸内。 李治允许李钦载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 李钦载真的没跟李治客气,被封了军器监少监后,居然连军器监都没去过,回了家便再没出过门。 一大早薛讷和高歧就来了。 薛讷算是老马识途,进了门便直奔前院。 躺椅搬好,矮桌摆好,零食醪糟一样不能少,指使府里丫鬟干这干那,简直比在自己家还放得开。 相比之下,高歧就比较腼腆了。 这年代大多数人还是懂礼数的,在别人家随随便便这种事,除非关系好到一定地步,否则真没人如此嚣张。 所谓“宾至如归”只是个成语,是句客气话,不是真的让宾客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的。 所以高歧腼腆拘谨之余,对薛讷在李家的做派很看不顺眼。 区区一个河东县男之子,竟敢在英国公府如此猖獗无礼,好希望薛讷这副作死的样子被李老公爷看到,最后悍然下令把这孽畜打断腿扔出去。 不过高歧终究失望了,薛讷的猖獗做派不仅没被打断腿,看府里下人的神态,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显然早将薛讷当成了亲近的宾客,难怪他敢如此嚣张。 最后李钦载走出来,高歧急忙整了整衣冠行礼,薛讷却仍躺在躺椅上,随意地扬手招呼了一声。 李钦载看到高歧后很吃惊,神情有些困惑,下意识也躬身回了一礼。 “高贤弟怎么又来了?”李钦载不经脑子脱口道。 高歧神色一僵,这话……有点伤人啊。 但对李钦载来说,这话真不伤人,纯粹发自内心。 他对高歧没太多恶感,但也不存在多少好感,上次已经把话挑明,两人恩怨已了,按理说以后不该再有任何交集。 不过这高歧好像来自己家上瘾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家根本没那么熟好不好…… 难不成他还惦记上次付了饭钱,觉得没吃够本,非要把饭钱吃完才罢手? 目光一转,李钦载看见了一旁坐没坐相,躺没躺相的薛讷,那懒散如同智障全瘫病人的样子分外惹人厌。 李钦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不客气地扬起巴掌。 啪! 薛讷被抽得大白天的看见了漫天繁星。 “滚一边去,没眼力的东西,这位置是我的!”李钦载没好气道。 薛讷笑嘻嘻地起身,把躺椅让给李钦载,又大声吩咐丫鬟再搬两张躺椅来。 “景初兄弄的躺椅委实惊艳,愚弟发现躺在上面舒适之极,做梦都只做美梦,这么好的东西,景初兄可不能只送高家,愚弟也想要几套……” 李钦载躺在躺椅上,闭眼懒洋洋地道:“去跟我娘说,让她吩咐木匠打造几套给你。” 薛讷喜滋滋地应了。 二人的举止和对话,一旁的高歧看在眼里,顿觉心里不是滋味儿。 李钦载对他二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对高歧客客气气,躬身回礼一丝不苟,对薛讷却又打又骂,嘴里没一句好话。 可高歧分明能感受到其中亲疏之别。 在李钦载眼里,高歧是纯粹的外人,所以对他客气,客气之中充满了疏离。 但他却把薛讷当成了亲弟弟一般,动辄打骂都成了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虽然有点犯贱,但不得不说,高歧很渴望李钦载也抽他…… 第六十二章 又闯祸了? “恭贺李世兄官封少监。”高歧整衣冠,规规矩矩行礼道贺。 李钦载笑了笑:“德不配位,见笑了。” 高歧脸颊抽搐几下,自谦可以理解,“德不配位”就太过分了,这等于是指着鼻子骂自己呀。 李钦载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反正对比自己以前的种种行径,“德不配位”是大实话。 再看看旁边塞了满嘴零食的薛讷,李钦载又情不自禁地抽了他一记。 “看看人家,多懂礼数,我当官了,你的祝福呢?” 薛讷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嘴里呜呜嗯啊含糊说了几句,再敷衍地行了一揖,算是施过祝福术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关系太熟了也不好,孔子说过,“近之则不逊”。 薛讷这副不逊的嘴脸,让李钦载当官后仅有的那么一丝小得意彻底烟消云散。 真没啥好得意的,长安纨绔们的老爹不是国公就是国侯,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少监,比前世大街上的业务经理还不值钱。 “你俩又来我家干啥?我家开了游乐园吗?让你俩如此流连忘返来了又来……”李钦载没好气道。 高歧的脸皮终究不如薛讷那么厚,闻言脸色讪然,行了一礼低声道:“李世兄高才,愚弟甚敬仰,纵是无事亦想陪在李世兄身边,随时向李世兄请益求教。” 薛讷努力吞下了嘴里的零食,斜眼鄙夷地看着高歧,哼道:“虚伪!” 然后对李钦载道:“你家东西好吃,啥都好吃。” 李钦载面无表情道:“这句是实话,我家连茅房里的尿都是土黄色,要不要尝尝?” 薛讷大喇喇道:“那倒不必,不过景初兄,我饿了,你亲手弄的菜不错,我家厨子怎么都做不出你那味道,害得这几日我家厨子挨了不少揍。” 李钦载确定了,这俩货是真要把饭钱吃完才甘休。 “等着。”李钦载扔下一句便朝厨房走去。 二人当然不会那么乖巧地等着,于是跟着李钦载一同进了厨房。 做菜容易,也是李钦载的兴趣,相比神臂弓滑轮组什么的,李钦载更喜欢做菜,毕竟这跟自己的食欲息息相关。 羊肉腌制,大锅炖了,放入姜蒜去膻,再加一点肉桂八角之类的调料,大火煮熟,小火慢炖,香味渐渐弥漫。 薛讷和高歧喉头猛咽口水,两眼发光地盯着炉子上的铁锅。 李钦载却颇觉遗憾地叹气。 不是不满意自己的手艺,而是这年头实在缺乏调料,尤其是最重要的辣椒。 前世最喜欢吃的红汤火锅,这辈子怕是无缘了。 “……打造的海船至少能乘数千人,任何海浪都掀不翻的那种,然后从泉州出港,首先东去,东南亚逛一圈,那里的稻谷产量不错,香料特产也多。” 等羊肉炖出火候的功夫,李钦载闲来无事,蹲在地上与二人科普,有些遗憾必须与人倾诉,不然会更遗憾。 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上顺手画地图。 “离开东南亚继续南下,然后继续往东,再往东,海上大约行个小半年,就会发现一个底端盘得很圆润的大陆,赶紧泊船靠岸登陆。” “那片大陆上的东西可多可多了,尤其是大陆上土著未开化,灵智连薛讷都不如,顶多算是能直立行走的猢狲,遇到土著抵抗,杀掉杀掉,然后找那种锥形的,尖尖的红色植物,那玩意儿叫辣椒……” “找到了种子带回来,好人一生平安。顺便带点当地特产,黄金啊,宝石啊,土豆玉米啥的,大唐发财了,我也发了,天天请你们吃火锅……”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上的地图已画出了模样,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跃然而出。 薛讷一脸迷茫,满脑子想的是辣椒那玩意儿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高歧却盯着地上的地图惊呆了,眼睛都不眨地默记,试图将这幅地图的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李世兄,你画的这个……是真的吗?”高歧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啥?”李钦载愕然。 高歧指了指地上,道:“若按李世兄所言,天下竟如此之大,我大唐不过只占了一隅而已?”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天下当然有这么大,你以为大唐和周边几个小国加起来就是整个天下了?坐井观天。” 高歧兴奋地道:“若李世兄所言不虚,如此大的地方,大唐打造大船,练出水师,将这些地方全部占领……哈哈,岂不妙哉!” 李钦载愣了一下。 我在聊辣椒,你特么跟我聊殖民,大家果然没法当朋友,脑电波频道都不一样。 铁锅发出咕噜咕噜声,热浪掀得锅盖哐哐作响,羊肉差不多到火候了。 李钦载站起身,顺便将刚画的世界地图用鞋底抹去:“嗟,来食!” 高歧大惊,想要挽救已来不及,世界地图在李钦载脚底消失了。 “李世兄,好好的地图为何抹了,此物对大唐犹为重要……”高歧痛心道。 李钦载皱眉:“重要啥?知道打造舰队要多少钱和物吗?知道要征调多少民夫徭役吗?知道海路多危险吗?” “大唐如今需要休养生息,不可劳民伤财,周边蛮夷都没打服呢,心思别太好高骛远。” 高歧认真想了想,遗憾地叹气:“李世兄说的没错,不过这幅地图却对大唐很重要,还望李世兄正式画一幅出来,将来终有一日能用到的。” 李钦载也叹气。 难道自己格局小了?我特么只是想吃顿火锅,你们却在想着侵略全球了。 羊肉出锅,一人盛一碗,李钦载独自弄了一只大碗蹲在厨房外的墙角下,唏哩呼噜吃得酣畅。 薛讷和高歧也有样学样,跟着一块蹲在墙角,活像刚被恩主施舍后的仨叫花子,既穷又土却开心。 一炷香时辰后,三人吃光了羊肉,意犹未尽地舔嘴唇。 李钦载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才叫生活呀。 打了个冗长的饱嗝儿,李钦载正打算带着二人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却见李思文冷着一张脸走来。 不仅冷着脸,李思文手里还拎着一根棍儿,目光不善地瞪着李钦载。 李钦载眼皮猛跳,掐指一算,今日可能冲犯太岁,必有凶兆。 身后的薛讷和高歧也愣了。 这架势,显然来者不善呀。 “呃,爹,您这是……”李钦载小心翼翼打探情况。 李思文却一手扬起棍子指着他,暴喝道:“孽畜,闯下弥天大祸,还不速速受死!” 李钦载大惊:“我又干啥了?” 李思文也不解释,如同城管见了流浪狗,抡起棍子便朝他扑杀而来。 第六十三章 当爹了? 梦想成真,亲爹果然殴打朝廷命官了。 李思文出手无情,像一个莫得感情的绝世剑客。 一棍扑来,竟是直指李钦载的脑袋,李钦载见状不妙,飞身一闪,闪过了这记杀招,然后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不管自己干了啥,眼下重要的是保住命再说,不然等到真相大白,别人去坟头烧纸道歉就太迟了,也太冤了。 李思文见李钦载跑了,不由愈发愤怒,抡着棍子便追杀而去。 后面的薛讷和高歧都发懵了,两人面面相觑,一脸的迷茫。 啥情况呀这是,父子俩咋就突然翻脸了? 随即薛讷浑身一震,急忙也跟着追了过去,边跑边大喊:“李伯父手下留情!” 高歧也一激灵,跟着一块儿跑。 四人在李家偌大的宅院里你追我赶,鸡飞狗跳,一派人丁兴旺欣欣向荣之相。 从厨房窜到后院,从后院窜到前院。 偌大的宅邸跑了一圈,李思文终究是中年人,体力不及李钦载,跑到前院回廊下时,终于跑不动了,一手撑在廊柱上大口喘气。 李钦载也累得不行,隔着老远双手扶膝,也大口喘气。 父子俩像两条互相追逐的野狗,喘得舌头都吐出来了。 薛讷和高歧也追了上来,薛讷终究是个有义气的,二话不说拦在父子中间,看着李思文道:“李伯父,究竟何事揍景初兄?不教而诛谓之虐,您倒是先给个说法呀。” 李思文喘得不行,扬起棍子指着李钦载,怒道:“你,你问这孽畜!” 薛讷只好转过身看着李钦载:“孽畜……啊不,景初兄,你到底干了啥,赶紧解释,不然愚弟真拦不住。” 李钦载喘着气道:“我干过那么多混账事,……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薛讷提示道:“最近的那一件?” “最近那一件是卖了白玉飞马,早就揍过好多次了,今日再揍我可不服。”李钦载理直气壮道。 李思文这会儿终于喘过气来了,有了说话的力气,指着李钦载怒道:“孽畜,五年前,你对府里的霖奴究竟做了什么?莫说老夫冤枉你,今日铁证如山,你抵赖不了!” 霖奴? 名字有点熟,李钦载眨眼,不管怎么说,只要说到“五年前”,那就不必怀疑,必然是前任的锅,好吧,又是一大口,扎扎实实扣脑袋上了。 “我忘了!咋!”李钦载毫不心虚地道。 李思文大怒:“你咋!” 眼看父子二人又要吵起来,一旁不吱声的高歧忽然道:“李伯父,先解决事情可否?今日到底发生了啥事?” 李思文恨恨地将手中的棍子一扔,指着李钦载道:“孽畜,随老夫来!” 领着三人走到李府前堂。 前堂内,两道瑟缩的身影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内。 其中一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面容沧桑老迈,一只眼睛浑浊,另一只眼睛却毫无光彩,似乎已瞎了。 另一人是个大约四五岁的孩童,孩童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如今天气渐凉,他却赤着一双小脚,脚上沾满了泥土。 孩童的手紧紧拽着老妇的衣角,局促不安地四下张望,清澈的眼睛里透出浓浓的惶然。 怒气冲冲的李思文走进前堂,一脸冷漠地盯着李钦载,也不说话。 李钦载三人随后跟着走进来,看到那个小孩童后,三人顿时露出古怪之色。 薛讷和高歧不由自主地看向李钦载,李钦载却神情苦涩,无奈叹息。 其实根本不必解释,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孩童,眉目唇鼻几乎跟李钦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能说貌似神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还用解释吗?还要狡辩吗? 李钦载仰天叹息,真的没法解释了,官司打到李治面前都没人信。 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绝对是李钦载的种。 难怪李思文刚才问都不问,抬手就抽,难怪他说“铁证如山”。 可不正是铁证如山吗,看模样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这时李钦载也突然想起来了,记得后院有个丫鬟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个名叫“霖奴”的贴身丫鬟,好像是个犯官的女儿,沦入内教坊前被爷爷李勣救下,养在府中。 五六年前,那个贴身丫鬟一声不吭离开了李府,不知所向。 没想到五年后给了他如此大的惊喜。 李思文盯着李钦载冷笑:“孽子,你继续狡辩呀!” 李钦载叹道:“我……,爹,您还是打死我吧。” “老夫成全你!” 李思文怒眉一竖,刚要动手,那位老妇却跪在他面前,哀声道:“李家郎君息怒,一切都是老妇的错,老妇不该将孩子带来,不过这是他娘临终前的嘱托,老妇不得不照办……” 李思文望向老妇时,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换上一脸平静道:“老夫人快起来,此事与你和孩子无关,老夫气的是这孽子不争气,做下这等腌臜事,给李家蒙羞。” 老妇摇头,泪眼婆娑望向李钦载,哽咽道:“五少郎恕罪,老妇今日不该来。老妇原是霖奴的姨婆。” “当年韩家坐罪高阳公主案,三族被株连,幸得李老公爷救下霖奴和老妇等妇孺,留我们一方田地苟且过活……” “霖奴被老公爷收入贵府为丫鬟,本待等到她十八岁许配人家,不曾想竟与五少郎生了情意。” “后来不知为何,霖奴竟独自离开李府,投靠老妇,回家后老妇便发现她已有了身孕,霖奴拼死不愿老妇告诉李家。” “十月怀胎生子,霖奴本就体弱多病,生产时大崩出血,却哀求稳婆保住李家血脉,孩子生下来了,她却……” “霖奴临终前嘱托老妇,这是李家的血脉,不可让他流落在外,不可与血亲分离,托老妇寻机上门认亲,给孩子一个安稳日子……” 老妇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前堂内一片静谧,李思文瞪着李钦载,眼神杀意森森。 薛讷和高歧满脸震惊,目光不停地在李钦载和孩子身上转来转去。 李钦载却一脸呆滞。 这就……当爹了?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了。所有对未来的计划,所有勾勒的蓝图远景,人生未来至终点的风景,全都变了模样。 因为一个孩子。 第六十四章 悲欢离合 李钦载才二十岁,他也只是一个两百多月的宝宝…… 这个大宝宝刚才还被亲爹撵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谁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孩子。 穿越过来的时候,李钦载就知道自己的前身造了很多孽,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承受这些孽业,黑锅背习惯了,遇到任何麻烦出手解决就是。 然而作为一个正常人,一个两辈子带过孩子的正常年轻人,突然间一个孩子从天而降,而且不必滴血认亲就一眼能看出是自己的种。 试问,这个正常人应该有什么反应? 总不能是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恭喜自己喜当爹吧? 李钦载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然而看着面前这个眉眼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怀疑马上便打消了。 他与自己太像了,像得不容置疑,任何人一眼都能断定两人的血脉关系。 李钦载的第二反应是拒绝。 这是正常反应,无论任何人突然发现有个儿子从天而降,下意识的反应都会是拒绝。 因为缺少了参与,没看到过程,老天猝不及防只扔给了他一个结果,谁能轻易接受这个结果? 反正李钦载一时间无法接受,太震撼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孩子,他是今天的主角。 孩子很小,大约四五岁的样子,身子瘦瘦弱弱,李钦载看着他就像照镜子似的,只是五官比他缩小了一点点,感觉很怪异。 孩子的神情很怯懦,他躲在老妇人身后,一双小手死死地拽着妇人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清澈的眼睛透出浓浓的不安,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无法掩藏自己的惶然无措。 李钦载仔细打量着他,良久,孩子的目光与李钦载相碰,浑身一颤,瞬间躲开了他的眼神,小小的身子一闪,整个人都藏在妇人身后。 拽着妇人衣角的小手力道更大,李钦载清楚地看到小手的指节都泛白了。 薛讷和高歧只是旁观者,对于这出热闹,他们只感到有趣,从表情来看,最初惊讶之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轻轻戳了一下李钦载,薛讷笑道:“倒要恭喜景初兄,喜添人丁呀。” 高歧也笑着朝李钦载行揖。 李钦载盯着薛讷,似乎在分辨这货的“恭喜”究竟是真心还是幸灾乐祸。 薛讷见他目光不善,赶紧解释道:“私生子嘛,长安城权贵谁家没几个?咱们从来不缺钱也不缺女人,这些年在外面玩乐,你以为都是善男信女?” 高歧也笑道:“不错,很正常,愚弟十六岁时也与内教坊的舞伎生了一个,今年两岁,养在外宅,虽说无名无分,倒也没亏待母子,愚弟的内人逢年节时还给母子送钱物呢。” 李钦载惊讶道:“你也有?” 高歧讪然笑了笑,道:“年少时刚懂男女之事,难免玩过了火,生就生了,对家族来说不算坏事,毕竟也是添丁,只是名分身份不容易承认,孩子大了安分做个富家翁倒也不难。” 李钦载哦了一声。 从二人的态度来看,似乎在唐朝,庶出私生的事并不稀奇,也跟道德扯不上太多关系。 说来有些冷酷,古代的所谓“道德”,是建立在身份平等的基础上的。 舞伎丫鬟这类人属于贱籍,价值与牛马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一头牛,主家无论对贱籍的人做了什么都无关道德,哪怕是活活打死,官上也只罚两百文钱。 遇到有良心的主家,比如高歧,舞伎肚子搞大了还能养在外宅,给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若遇到没良心的,始乱终弃扔井里也不算奇怪。 李钦载叹气,使劲揉脸。 其实他很想抽自己,也不知是惩罚自己还是惩罚身体的前任。 再多的理由,也不是原谅自己的借口。 孩子送来了李府,也算认了亲。 老妇人朝李思文和李钦载行礼,她已完成了霖奴的临终嘱托,责任已尽,便待告辞。 “五少郎恕罪,老妇临走还想多说几句。” 看得出老妇言行很有教养,当年也是官家出身,后来家族株连落魄,日子虽穷了点,教养没丢。 李钦载谦逊地道:“您说。” 老妇人不舍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道:“霖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亲本是贞观二十一年的进士,任职县令多年,官声颇佳,只是家族不幸落难,得了个身死的下场。” “幸得李老公爷搭救,留了韩家几位妇孺的性命,霖奴也被收养贵府当了丫鬟,免了沦落风尘之苦,孩子是你与霖奴所生,孩子命苦,出生便没了娘,老妇厚颜拜请,还望五少郎善待孩子。” 李钦载抿唇,点了点头。 迅速看了那个神情怯懦的孩子一眼,李钦载问道:“孩子可有取名?” 老妇人叹道:“大名尚未取,因他出生命苦,娘死父未认,娘家几个妇孺也给不了他好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当真是命如苦荞,于是家里人皆叫他‘荞儿’。” “荞儿……”李钦载默默念了几遍。 老妇蹲下身子,将荞儿拉到面前,指着李钦载,道:“荞儿,他是你的父亲,去,跪拜。” 荞儿受惊,小小的身躯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老妇人皱眉,沉声道:“在家如何教你的,忘了吗?再穷咱们也要有礼数。” 荞儿怯怯地看着老妇人,见老妇人沉下脸,荞儿害怕了,转身朝李钦载双膝跪拜。 “荞儿拜见父亲大人。” 声音很小,奶声奶气的,有点萌。 李钦载伸出双手要扶起他,刚碰到荞儿的胳膊,荞儿整个人触电般躲开。 显然他并不习惯李钦载的触碰,转身就扑进老妇人的怀里。 老妇人怜惜地揉着他的头发,叹道:“终究有了个归宿,但愿你已苦尽甘来。” 说着老妇人朝李钦载行了个蹲礼,道:“孩子便拜托五少郎了,您是他的父亲,如何管教,老妇不多嘴,只求看在霖奴那苦命孩子的份上,让荞儿的日子不那么苦。” 李钦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户人家自然不缺钱不缺粮,然而荞儿是私生子,无名无分的,在高门大户里很容易受轻视,被慢待。 老妇人的意思是请李钦载尽量保证他的吃穿用度。 李钦载已渐渐接受了现实,生命里太多猝不及防的意外,如果解决不了,便只能选择接受。 任何麻烦祸事都能解决,可荞儿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李钦载如何解决他?难道扔外面不管? “我会好好待他的。”李钦载直视老妇的眼睛,认真地承诺。 老妇从李钦载的眼神里看到了真挚,放心地长叹一口气:“如此,老妇也能对霖奴有个交代了。今日打扰贵府,是老妇之罪,还请国公府各位贵人谅宥,老妇向各位赔罪了。” 说完老妇蹲身一拜,李钦载急忙将她扶起。 老妇再次不舍地摸了摸荞儿的头顶,转身便待离去。 李钦载心头一酸,急忙命吴管家从账房支二十两银饼,打算赠予老妇,改善她和家人的生活。 老妇却坚辞不受。 “今日我若拿了贵府一文钱,荞儿认亲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老妇送他来是认亲,不是卖孩子的!” 抬步正要离开,老妇的衣角却被人死死拽住。 低头望去,荞儿一脸惶急:“阿婆,不要丢下荞儿!” 老妇叹气,蹲下来柔声道:“荞儿,这里才是你的家,你的父亲,你的祖父,都在这里,他们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荞儿很小,还不懂道理,只是流着泪摇头:“不!” “荞儿,临来时阿婆如何教你的?不识道理礼数,如何被高门大户所容!不许任性!”老妇的表情已有些严厉了。 荞儿仍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松手,哇哇大哭起来。 老妇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在场的人皆红了眼眶。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蹲在荞儿面前,轻声道:“荞儿,知道我是谁吗?” 荞儿抽噎道:“你是父亲大人。” 不着痕迹地将荞儿的身子转过来,让他面对自己,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眨眼道:“父亲大人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荞儿没吱声儿,仍在流泪。 一枚铜钱在李钦载的掌心,掌心一握,再摊开,铜钱神奇般消失。 荞儿毕竟只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他的注意力和悲喜都只是短暂的。 见李钦载戏法神奇,荞儿果然停住了哭泣,好奇地睁大了眼。注意力已完全被李钦载吸引。 李钦载又将手掌一翻,铜钱再次出现在他掌心。 荞儿愈发惊奇,凑近了仔细查看李钦载的手掌。 李钦载含笑任他查看,抬眼朝老妇人飞快一瞥。 老妇人会意,背对着荞儿,无声地朝他一礼,然后转身走出了李府。 出了李府大门,融入潮水般的人流中,老妇人这才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李府前院内,李钦载仍乐此不疲地跟荞儿玩着戏法。 看着荞儿的注意力仍在他手掌的铜钱上,李钦载也笑了。 孩子太小,不该太早承担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就这样无声的告别,挺好的。 从此,这份责任,该他来背负了。 第六十五章 教养良好老干部 戏法玩了很久,荞儿终于发现老妇人已离去。 小表情一急,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李钦载两辈子没带过娃,哄孩子毫无经验,不知如何哄他,只好抱着他不停地“哦哦哦”,然后轻拍他的背。 哄了半天,荞儿仍大哭不止,李钦载的额头急出了汗。 前院的下人们早已散去,看热闹的薛讷和高歧也识趣地告辞。 院子里,李思文冷冷地盯着他,道:“老夫倒是要恭喜你当爹了。” 李钦载干笑道:“同喜同喜,父亲大人这不也当祖父了吗?看看,三代同堂,多好。” 李思文神情复杂地看着李钦载怀里大哭的荞儿,叹了口气,道:“孩子是李家的骨血,可他的名分……老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需要名分,他长大后,衣食钱财地位,都靠他自己挣。” 李思文冷哼道:“如何挣?” “我教他本事,有本事傍身,饿不死。” 李思文下意识冷笑:“你有何本事能教……” 说到一半,李思文突然闭嘴。 他这才想到,如今的儿子已不同以往,他是真有本事。 李钦载抱着荞儿,也不理会李思文的表情。 作为现代过来的人,李钦载是真的不在乎名分,私生子又如何?只要有本事,长大后仍然是人上人,到哪里都不丢面子。 “荞儿哭累了吗?”李钦载望着荞儿笑道。 荞儿没答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 “饿不饿?” 荞儿泪眼怯生生地看着他,良久,腼腆地点头。 李钦载笑了:“爹给你做好吃的。” 李府厨房外的院子里,李钦载含笑看着荞儿。 荞儿面前摆着几盘菜,是李钦载刚刚亲手做的,有肉有青菜。 荞儿盯着色香俱全的菜,小心地咽了咽口水,但仍未动手,而是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草席上,双手很老实地平放在膝盖上。 李钦载颇为惊异,一个小小的动作能看出来,这孩子的教养不错,很懂礼数。 显然寄身在老妇人家时,那位老妇将他教得很好。 “开动吧,想吃啥就吃啥,不必拘礼。”李钦载含笑道。 荞儿手刚抬起,意识到不对,又奶声奶气道:“父亲大人先动。” 李钦载笑了,举起竹箸象征性地挟了菜。 见李钦载开动了,荞儿这才动箸。 长长的竹箸握在小小的手里,荞儿用得很不方便,仍笨拙地挟了菜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咀嚼时紧闭着小嘴,尽量不发出声响,嚼完吞下后,再挟第二筷。 李钦载暗暗叹息。 这教养,上辈子他活到快三十了都做不到,白活了。 “好吃吗?”李钦载笑问道。 荞儿忙不迭点头,但还是没说话,嘴里的菜嚼完吞下后才道:“好吃,荞儿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 “喜欢的话,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荞儿却忽然板起小脸,严肃地道:“阿婆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不准说话。” 李钦载一滞,尴尬地笑了:“呃,好,你慢慢吃。” 居然被儿子教育了,当爹第一天,有点心累…… 荞儿默不出声地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举手投足都表现出良好的教养。 老妇人是用心教过的,也许是知道荞儿必然会回归李家,高门大户的教养和规矩,她都教得很完美。 李钦载暗暗叹息。 或许,太完美了。 面前的荞儿根本不像个四岁多的孩子,反而像个四平八稳的老干部,此时他若端着保温杯泡枸杞,画面也丝毫不违和。 李钦载不知道别人家的小孩是如何度过童年的,对比自己的前世,他只知道,一个人的童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童年应是肆无忌惮的,上房揭瓦,爬树掏窝,乱写乱画,一地狼藉,回头再被老爹狠狠揍一顿,老实一阵后继续作妖。 这才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童年啊。 而荞儿,李钦载甚至怀疑他从出生到现在,有没有真正快乐过。 孩子既然落到他手里,必然不会容许他这么规矩下去,他可不希望看到荞儿长大后成为大唐五好青年,然后内心阴暗,心理变态,比反派还反派。 一碗饭吃完,荞儿发现桌上不小心洒了几粒饭粒,于是小心地将饭粒拈起,一粒不剩地送进嘴里。 然后才起身,笨拙地行了一礼,道:“父亲大人,荞儿吃完了。” 李钦载含笑道:“好,以后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我带你去府里逛逛吧。” “荞儿听父亲大人安排。” 李钦载越听越不是滋味,但也未形于色。 他也曾憧憬过婚姻,家庭,儿女。 对于儿女的样子,李钦载幻想过很多次,但绝不是荞儿这样的。 教养比当爹的还好,规矩比当爹的都懂,举手投足比当爹的都沉稳。 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属于这个年龄的童真和快乐。 这不应该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不急,岁月还长,慢慢扭转过来。 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荞儿这次没有躲。 孩子敏感且聪明,短暂的生命里,或许不太明白“父亲大人”代表的意义,但他知道,阿婆走了以后,在这个陌生的新环境里,李钦载已是他唯一的依靠。 带着他刚离开厨房,便有下人来报。 老公爷有请。 李钦载于是领着荞儿去后院李勣的书房。 李勣坐在书房里看书,李钦载和荞儿走进书房,对荞儿轻声道:“去拜见曾祖。” 荞儿听话地双膝跪拜,奶声奶气地拜见曾祖。 李勣放下书本,看见荞儿的模样,浑浊的老眼一亮,又迅速瞥了李钦载一眼,沉声道:“果真是你的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钦载苦笑,果然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与荞儿的关系。 李勣冷哼道:“当年老夫救下韩家妇孺,又将霖奴收养入府,是故人情分,也是一番善心,没想到你竟给了老夫如此大的惊喜。” “当年老夫还颇为意外,为何霖奴突然离府而去,原来是有了身孕,孽障,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叹气,黑锅已背麻木了,哪天要是一群寡妇来堵门要他负责,他都不会意外。 “是,孙儿知错了。”李钦载老实认错。 李勣叹了口气,事情说大不大,诚如薛讷高歧所言,大户人家多几个私生子,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 只是李勣感觉有些愧对故人。 随手一摸,李勣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走到荞儿面前,慈祥的看着他,将玉佩递到他手上,笑道:“你叫荞儿?这是曾祖送你的见面礼,好生收下。” 荞儿不敢收,下意识后退,怯生生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笑道:“曾祖所赐,收下吧。” 荞儿这才犹豫地双手捧住玉佩,跪拜道:“荞儿多谢曾祖。” 李勣老眼一亮,不由赞道:“孩子的教养倒是不错。” 疼爱地揉了揉他的头,李勣望向李钦载时却沉下脸,叹道:“这孩子无名无分,你打算如何安排?是养在外宅还是……” 李钦载道:“孙儿亲自带他。” 李勣沉声道:“你可想好了,他是私生,将来你与崔家姑娘完婚,孩子养在身边是非可不少。” “不管是不是私生,只要是亲生就够了,至于崔家……”李钦载淡然一笑,道:“若崔家不满,退婚便是,我不稀罕。” “混账话!婚事岂能轻易退,你以为只是你与那姑娘的私事么?” 李钦载叹道:“爷爷,孙儿的婆娘都跑得没影儿了,谈什么婚事。” 李勣冷笑:“跑没影了也能找回来,婚是不可能退的,你趁早死心。”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孙儿行事荒唐,劣迹斑斑,未婚生子简直道德败坏,言行举止不堪入目,像孙儿如此不堪的人,崔家还敢把女儿嫁过来?” 李勣捋须,四平八稳地道:“老夫没想到你对自己的认识居然如此清醒且睿智,倒是出乎意料了,老夫很欣慰,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不过与崔家的婚事,你就不必多说了,崔家当然敢嫁,而且必须嫁,就算李家主动提退婚,崔家都不会答应,信不信?” 李钦载继续煽风点火道:“明知是个火坑,还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崔家这个女儿怕不是亲生的吧?爷爷要不要派人查一查?说不定是个冒名的……” 李勣大笑:“收起你的小心思,两家联姻,重要的是家族利益,你纵是个人渣,崔家也必须把女儿嫁过来,不必帮他家女儿鸣不平,若真心疼他家女儿进了火坑,成亲后好生待她便是。” 李钦载绝望了,看来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退不掉了。 但愿崔家那个勇于向封建礼教发起抗争的女儿能争气一点,跑得远远的,最好此时已到达了南美洲,正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满地撒欢摘辣椒…… “是,孙儿努力让她在火坑里感到一丝凉爽……”李钦载有气无力地道。 李勣嗯了一声,又疼爱地揉了揉荞儿的头,然后道:“北征铁勒九姓的大军已开拔,此战郑仁泰为行军总管,薛仁贵为副总管,此战你的神臂弓若能战场竞功,大军回师后,你应该也会得些赏赐。” 李钦载不在意点头。 李勣想了想,又道:“最近你不要乱跑,家里需要人手帮忙。” “何事?” 李勣道:“眼看快秋收了,咱们李家庄子不少,秋收之时,主家要派人去庄子里操办秋收事宜,还有‘开镰’仪式,必须主家到场主持,走个过场。” “老夫,还有你父母,你几个堂兄弟,都将分赴关中李家各个庄子,你也不能闲着,选个庄子代表李家主事去吧。” 李钦载无所谓地答应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两眼一亮,笑着对荞儿道:“喜欢去乡下玩吗?” 荞儿一板一眼地道:“荞儿听凭父亲大人安排。” “上房揭瓦,下河捉鱼,爬树掏鸟窝,放火烧田草,偷邻居家的鸡,打邻居家的狗,敲寡妇家的门……这些你都干过吗?” 荞儿惊奇地睁大了眼:“荞儿……未曾干过,荞儿不敢,会被阿婆打死的。” 李勣在一旁气得老脸发绿,怒道:“混账东西!你便是如此教儿子的?” 李钦载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李勣还在。 于是表情严肃地叮嘱道:“敲寡妇家的门不能干,太缺德了,切记。” 荞儿一脸天真懵懂,傻乎乎地点头。 李勣却愈发怒不可遏:“别的事就能干了吗?混账!” 第六十六章 故人往事 除了敲寡妇门,李钦载不觉得别的事多么道德败坏。 前世谁家孩子没干过? 李钦载前世小时候是在乡下度过的,拿鞭炮炸牛粪,专门等有人路过才炸,砰的一声牛粪炸开,那溅满一身的酸爽…… 当然,后果也很严重,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有时候也两顿。 至于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窝,光屁股跟小伙伴朝围墙下过路的行人撒尿……都是日常操作,勿六。 童年如何度过才快乐,没人能具体定义。 反正李钦载的童年尽管挨了爹妈不少揍,但如今回忆起来,还是非常快乐的。 或许正因有这份快乐的回忆,长大后哪怕面对再艰难的困境,他都能保持阳光积极的态度,始终微笑去面对。 童年幸福的人,永远热爱生活,永远向阳而笑,因为他们随时能在艰困的缝隙里发现活着的乐趣。 一朵野花的绽放,都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美妙的意义,生命仅有一次,为何要愁眉苦脸度过? 荞儿也应该如此。 不怕他撒欢闯祸,就怕他太守规矩,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李勣和李钦载坐在书房里闲聊,荞儿对书房的摆设产生了好奇,清澈的眼睛不住地打量。 李勣注意到荞儿的神色,不由笑道:“荞儿若喜欢,可在曾祖的书房里随便看,随便摸,莫怕,自己家的东西,碎了坏了也不打紧。” 荞儿摇头,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坐,目光不再随便乱瞟。 李勣叹息,对李钦载道:“这孩子太拘谨,教养不错,可没有一个孩子的样儿。” 李钦载点头,李勣到底眼光锐利,一眼看出了荞儿的症结所在。 李勣又叹道:“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会在老夫的书房里朝孤本典籍撒尿了,一泡童子尿废了老夫不少珍藏,被你爹痛揍一顿仍不知悔改,第二天又来撒尿,生生将老夫的书房当成了茅房……” 说完李勣还露出笑容一脸回味,李钦载忍不住怀疑老头儿偷偷喝了自己的童子尿,味道……还不错? 于是李钦载试探问道:“爷爷若觉得咱李家的优良传统应该一代代传延下去,孙儿这就叫荞儿在您书房里撒一泡新鲜的?” 李勣笑骂道:“滚!李家上下几代,就数你最不是东西!” 祖孙难得的笑闹和睦。 李勣望向荞儿的目光越来越柔和,那张与李钦载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很快引起了李勣的疼爱。 尽管荞儿只是私生子的身份,可终究是李家的血脉,那种发自骨子里的血脉召唤,令李勣由衷感到欣喜疼惜。 见李勣似乎心情不错,李钦载趁机问出了一个久悬于心的问题。 “爷爷,霖奴的父母,究竟坐了何罪?家族为何遭此下场?” 李勣笑容一敛,沉着脸叹息道:“霖奴她父母……也是时运不济,突遭横祸。” 李勣缓缓道来,原来霖奴本姓韩,她父亲韩卫本是贞观二十一年进士,当年的科考制度还不是很完善,寒门子弟科考之前要向权贵人家投行卷,得到权贵的认同和推荐,最后才能当官。 韩卫当年投的便是李勣家的行卷,那时的李勣在大唐也是名声仅次于李靖的军方第二号人物,再加上太宗李世民胸怀宽广,求贤若渴。 李勣当即便向李世民推荐了韩卫。 韩卫倒也争气,科考后果真榜上有名,李勣对其文采和才能颇为欣赏,于是推荐过后被任为青阳县令。 县令一干就是五六年,任上官声颇佳,李勣在长安城也听闻了,对韩卫不由愈发欣赏。 正打算寻个机会向天子推荐,给韩卫升个官儿,没想到韩家遇到一桩祸事。 永徽四年,李世民已逝,李治已登基四年,高阳公主和荆王李元景事涉谋反,已故宰相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被有司查处时慌了,果断出卖队友,将高阳公主和一众同党供了出来。 当时还查到高阳公主私下擅自向掖庭令陈玄运垂问天象,推演星宿,并行巫蛊之事诅咒天子。 这可是大罪,毫无商量余地的杀头之罪。 事发后,高阳公主,荆王李元景,房遗爱等同党当然免不了被杀。 掖庭令陈玄运自然也难逃一死,由于陈玄远是谋反案的直接参与人,他死了还不算完,还要追诛三族。 不巧的是,韩卫正是陈玄运母族的一支,于是韩卫全家也被下狱,然后韩卫和夫人被处斩,家中妇孺亲眷都被打入内教坊为奴为妓。 李勣救不了韩卫,毕竟事涉谋反,太敏感了。 但他也知这是无妄之灾,不忍见韩卫的女儿和亲眷为奴为妓,于是出面向李治求情。 李治是个宽容的帝王,事情说清楚后,他也知谋反案与韩卫无关,国法当前,谋逆之犯三族难免,至于无辜波及的女儿和亲眷,李治还是看在李勣的面子上放过了。 霖奴和几位韩家妇孺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李勣又将几位妇孺安排到庄子上生活,霖奴却自愿入李府为奴,以报李家恩情,李勣推辞不过,只好由她。 李钦载和霖奴的缘分,就此而生。 李勣说完后,书房内陷入久久的沉寂。 李钦载悠悠呼了口气。 伊人已逝,唯遗独子,或许便是天意吧,不仅要为过去的自己买单,老天爷也不会容他在这个世界真的躺平当个废物。 荞儿便成了他的羁绊,他的软肋,他放任狂奔撒野时,能猛拉他一把的缰绳。 摸着荞儿的头,李钦载忽然笑了,喃喃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荞儿不懂,迷茫地看着他。 ………… 李家不缺钱,不缺粮,不缺房子。 安排荞儿的食宿不难,李钦载将他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偌大的李府内,这座位置良好的院落是独属于李钦载的一方天地。 难的是,李钦载完全没有照顾幼儿的经验,他不知道照顾幼儿该做什么,只能凭前世的记忆拼凑出一些事宜。 荞儿进了屋,又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目不斜视如同得道高僧。 小小的模样,与沉稳高深的高僧气质,看起来既矛盾又可爱。 命人将管家叫过来,李钦载吩咐吴通,马上请长安城有名的裁衣匠过来,给荞儿量体裁衣,做几身新衣裳和鞋子。 又让吴通从府里选几位温柔懂事的丫鬟,调派到李钦载的院子里来,以后专门服侍荞儿的起居。 “对了,牵一头哺乳的母羊来,就养在院子里。以后荞儿每天早晚都要喝羊奶,身体才壮实。”李钦载补充道。 吴通忙不迭应下。 “荞儿可有识字启蒙?”李钦载突然问道。 荞儿垂头道:“阿婆教过启蒙。” “教了些什么,你背一背。” 荞儿站起身,双手背在后面,带着一股可爱的奶音背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显然背了无数次,滚瓜烂熟了。 李钦载急忙道:“好了,停,停!” 荞儿停了下来,依旧跪坐下去,直着小腰板儿不言不动。 李钦载知道荞儿背的是千字文,南北朝散骑常侍周兴嗣所创,在唐朝被列为幼儿启蒙读物。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启蒙都是从千字文开始的。 “你懂这篇千字文里的意思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荞儿低头惭愧地道:“父亲大人恕罪,荞儿不懂,是阿婆让荞儿背的……” 李钦载笑了笑,又道:“字呢?会写字吗?” “荞儿认了十几个字,都会写了。” 几个问题问下来,李钦载大约明白了荞儿的文化程度。 嗯,大概是半文盲程度。 沉吟许久,李钦载缓缓道:“千字文既然会背,就不必再学了。改日我弄一些基础的启蒙读物,教你读书识字。” “是。” 摸着荞儿的头,李钦载认真地道:“荞儿,这辈子不管怎样的出身,怎样的艰困,读书是绝不能懈怠的。” “我对你的要求不高,你闯下泼天大祸我也帮你担待了,唯有两件事,一是‘品德’,二是‘读书’,唯此二事不可怠。” 荞儿似乎听出了李钦载话里的严肃凝重之意,于是面向李钦载,笨拙地行拜礼。 “荞儿谨记于心,谢父亲大人教诲。”小脸蛋绷得紧紧的,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表情都神圣起来。 李钦载好奇道:“你都听懂了?” 荞儿眼神顿时闪过几分无助和惶恐,然后小嘴儿一瘪,想哭,使劲忍住。 “荞儿只是记下了父亲大人的教诲,但荞儿不懂……”荞儿委屈地道。 李钦载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到五岁的娃儿啊,能理解什么? 前世李钦载五岁时,若有人跟他讲这些听不懂的大道理,当场脱裤子一泡童子尿就怼过去了,就是这么桀骜不驯,不然要这铁棒有何用。 相比眼前懂事到令人心疼的荞儿,李钦载忍不住觉得自己两辈子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荞儿……” “在。” 李钦载无奈叹息:“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懂事,你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办呀。” 荞儿一脸懵懂不解。 李钦载郁闷地道:“搞得我一点威严都没有,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小混蛋,满世界撒欢闯祸,然后被我痛揍一顿吗?” 荞儿仍然懵懂地道:“父亲大人,荞儿不懂……” 李钦载指了指头顶,道:“咱们头顶上有什么?” 荞儿抬头看了一眼,道:“有房梁。” “房梁上呢?” “有屋瓦。” 李钦载笑吟吟地牵起荞儿的小手,道:“走,为父带你上房揭瓦。” 第六十七章 真*上房揭瓦 没开玩笑,李钦载居然真的上房揭瓦了。 二十岁的大宝宝,竟还干这种事,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上屋顶太危险,李钦载让荞儿坐在院子里,他则选了院子一间厢房爬了上去,在荞儿和院子一众丫鬟下人的愕然注视下,李钦载揭起一片屋瓦,朝荞儿笑了笑。 然后,朝院子里一扔,啪的一声,瓦摔碎了。 荞儿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咯咯咯的,很开心的样子。 随即荞儿顿觉失态,立马捂住嘴,一脸惶恐地四下张望,仿佛生怕有个人窜出来惩罚他。 李钦载蹲在房顶上,静静观察着荞儿的表情和举动,不由暗暗叹息。 霖奴家的几位老妇,究竟是如何将孩子教成这样的? 她们难道以为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是教养良好,不苟言笑像根木头? 真应该把她们都请来李府,看看此刻李家五少郎的风采。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又揭下一片瓦,李钦载朝荞儿坏笑,然后再随手一扔。 啪,瓦片摔碎。 荞儿又发出咯咯的笑声,李钦载也开心了。 毫无顾忌开怀大笑的样子,才像个正常的孩子。这也是李钦载上房揭瓦的目的。 荞儿再懂事,都是被强迫教出来的。 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笑点很奇怪,一点莫名其妙的事都能令他们笑上半天,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荞儿就是如此,瓦片落地摔碎这种事,都令他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或许瓦片碎裂的声响触动了他的笑点。 李钦载一片又一片地揭瓦,荞儿一阵又一阵地大笑。 父子二人一个在屋顶,一个在院子,玩得不亦乐乎。 没过多久,几乎半间厢房的瓦片都被李钦载揭完了。 丫鬟下人们聚集在院子外,一脸古怪地看着父子二人作妖,想劝又不敢劝。 玩得正嗨之时,院子外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女声。 “李钦载,你疯了!快给我滚下来!” ………… 李家后院北厢房。 李崔氏一脸疼爱地抱着荞儿,不住地亲他的小脸蛋,荞儿的脸蛋儿被李崔氏啜得有点发红了。 李思文站在李崔氏身后,看似面无表情,眼睛却盯着荞儿,不时闪过欢欣之意,双手时而握拳,时而抬起又放下,似乎也很想抱一抱荞儿。 今日认亲时,李思文满脑子的怒火,以及对李钦载未来的担忧,回过神后才愕然发觉,自己居然没抱过孙儿,没向孙儿表示一下祖父应有的疼爱。 私生子又如何,终究是李家的血脉,是李思文的亲孙子,人到中年得了孙子,谁不会想抱一抱,体会一下含饴弄孙的乐趣? 只是李思文向来喜欢端着权威的架子,一时放不下脸来,只能故作威仪地咳嗽,提醒李崔氏该让他抱抱孙子了。 李崔氏却置若罔闻,抱着荞儿便不放手,疼爱得不行不行的。 “招人疼的小人儿,咋到今日才来?哎呀,疼得不行了,好孙儿,来亲亲祖母。”李崔氏逗弄着荞儿。 荞儿没体会过如此激烈的热情,以前阿婆对他教养严厉,甚少有表现疼爱的时候。 此刻亲祖母却抱着他又亲又啜,令荞儿感到分外无措,在狂风暴雨般的亲啜中奋力挣扎出头,求助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表示无能为力,真的帮不了他。 他还等着挨批呢。 见荞儿眼神求助,李钦载无奈地道:“你就亲亲祖母嘛。” 亲爹指望不上,荞儿只好死心,学着李崔氏的样子,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儿,朝李崔氏脸上吧唧一口。 李崔氏欣喜若狂,大笑道:“哎呀,乖孙儿亲我啦,哈哈!” 旁边的李思文羡慕得不行,终于装不下去了,咳了两声,伸出双臂道:“老夫,嗯,老夫也……” 话没说完,李崔氏断然拒绝:“夫君胡子拉碴长得吓人,还是莫吓坏孙儿了,离远些。” 李思文讪讪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捋须强作镇定。 见李思文如此尴尬,李钦载也不忍心让亲爹继续尴尬下去,舔了舔嘴唇,低声道:“爹,要不……孩儿给您吧唧一口?” “你滚!”李思文嫌弃得不行,白眼一翻,出现了恶心的症状。 李钦载表示遗憾。 亲儿子跟亲孙子有何不同?都是亲生的,何必厚此薄彼? 李崔氏抱着荞儿疼爱了很久,这才依依不舍地放手,让给李思文。 李思文一脸受宠若惊,欢喜地接过荞儿,长着胡须的老脸不停地亲着荞儿的小脸蛋,然后抱着荞儿出了房门,去府里兜圈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崔氏这才沉下脸,手指头恨恨地戳李钦载的太阳穴。 “无法无天了是吧?多大的人了,还上房揭瓦,传出去多大的笑话!以后在长安城你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完又戳,使劲的戳,戳得脑袋生疼。 无论多大的年纪,上房揭瓦是一定会挨揍的。 “娘息怒,孩儿只是想逗荞儿开心……” 李崔氏愈发大怒:“逗孩子开心就揭瓦?你咋不放火把家都烧了?那样更开心!” 李钦载正色道:“放火犯法,孩儿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娘万莫挑唆孩儿。” “我,我挑唆……”李崔氏气得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 李钦载小心翼翼道:“娘息怒,揭瓦不犯法,就是有点费瓦……” 李崔氏叹道:“罢了,为娘管不了你了,你如今也是当爹的人了,应知养儿之苦累,在孩子面前总归要有个当爹的样子……” 语气一顿,李崔氏低声道:“我看那荞儿教养挺好,言行沉稳,举止有度,而你,荒唐不经,疯癫幼稚,你和他比起来,他更像个爹……” 李钦载面色一僵,这话真的扎到心了啊。 我上房揭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逗儿子笑,难道是为了寻回自己消逝的童真吗? 接着李钦载突然迟疑了。 不可否认刚开始揭瓦时确实是为了逗荞儿发笑,后来越玩越嗨之后,目的就有点不明朗了,或许多少也有几分寻回童真的意思吧…… “钦载,既然当了爹,便该担起责任,以后荞儿的教养,读书,衣食住行,都由你来操办了,莫饿着他,莫冻着他。”李崔氏严肃地道。 然后李崔氏幽幽叹气,道:“说来霖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荞儿也是,出生就没了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跟着你这马马虎虎的爹,也不知要遭多少罪。” 李钦载黑着脸道:“娘,孩儿没那么不堪,也没那么没心没肺,荞儿我会照顾好的。” “信你才怪!”李崔氏瞪了他一眼,道:“府里伶俐懂事的丫鬟,让管家多调派几个去你院子,亲娘不在了,多几个懂事的女儿家,也好过让你一个毛毛糙糙的男人照顾。” “还有,听你爷爷说,过几日全家都要出城,各自分赴咱李家的庄子,你带着荞儿一同去,主持完开镰后便回,莫让荞儿跟你在庄子里受苦,庄子太偏僻,要啥没啥,不如长安城好。” 李钦载点头,道:“孩儿去咱家哪座庄子?” 贞观至永徽显庆,李勣为大唐立了不少功劳,每次立功后,天子都是赏了又赏,赏黄金,赏丝帛,赏食邑,赏田地…… 数十年下来,李家的家底已经很庞大了,农田庄子遍布关中各地,几乎每个州县都有。 所以李钦载带着儿子去哪个庄子,这个问题很重要。 李钦载不想跑太远,小孩子受不了颠簸,他这个二百多月的大宝宝也受不了。 能近就近一点,最好出了长安城就到。 第六十八章 祖籍南方人 照顾四五岁的孩子其实比成年人更繁琐。 他们吃得不多,衣裳也不费布料,可这仅只是表面。 每日早晚,新鲜的羊奶必须来一碗,一个小小的半文盲,白天除了玩还得学习,时刻监督他的学业是免不了的。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陪伴,需要时刻有人在他身边,回答他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为何会有白天晚上,为何水往低处流,为何世上有男人和女人,为何父亲大人长了毛,为何父亲大人比荞儿大那么多…… 仅仅一天,李钦载就有点精神崩溃了。 还不能发火,也不能不耐烦,因为荞儿刚与阿婆分开,正是非常敏感脆弱的时候。 在这个新的环境里,李钦载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于是李钦载只能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各种古怪的问题,为的是能够迅速培养他与孩子的信任。 回到院子,丫鬟服侍荞儿脱去衣裳,给他沐浴洗澡,荞儿扯着衣裳死活不让丫鬟脱。 李钦载无奈,只好亲自帮他洗。 幸好李钦载为了享受生活,很早就叫人打造了一个大浴盆,父子二人脱光了跳进浴盆里也宽敞。 脱光了之后,李钦载刻意观察了一下荞儿全身的皮肤,没见到有明显的淤青和伤痕,这才放了心。 不是他小人之心,毕竟孩子这些年不在自己身边,养他的人也不是亲生父母,李钦载无法确定荞儿这些年有没有受到虐待,必须眼见为实。 幸好荞儿身上没有伤痕,只是身材瘦弱了一些,看起来比同龄的孩童矮了一点。 没理由责怪别人,李钦载知道韩家几位妇孺也不容易,她们的日子过得窘迫,荞儿缺乏营养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关系,以后慢慢补回来。 享受父子泡澡的温馨时光,荞儿的各种古怪问题便冒了出来。 在绞尽脑汁回答他父亲身上为何长毛毛,以及为何父亲的比他大那么多之后,李钦载面色发苦。 他觉得自己也需要学习新知识了,不然迟早有一天,荞儿的问题他会回答不上来。 沐浴过后,李钦载把光着屁股的荞儿抱回卧房。 刚到新环境,李钦载不能让他独自一人睡,暂时和他睡一起,等荞儿对环境熟悉了,对身边的人都熟悉了再分房。 荞儿的教养再次体现出来,果然是食不言寝不语,躺下后一言不发,很快便睡着了,发出微微的小呼噜声。 李钦载没睡着,侧躺静静注视着荞儿的面庞,心底里忽然泛起一丝柔和。 这个意外出现的小人儿,破坏了他对未来的一切美好计划,李钦载从最初的抗拒,到接受,最后自愿承担起这份责任。 一天的时间,心境的变化太大了。 或许,是荞儿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庞令他无法漠视血脉骨肉,也或许,是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怜的眼神,令他必须对孩子的未来负责。 还或许,是对那位素未谋面却斩不断情缘的霖奴的愧疚,但愿九泉之下她能安宁。 李钦载不知道自己的前身与霖奴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总感觉他与霖奴之间应该有故事,不像风流大少骗傻丫鬟身子那么简单狗血。 半夜时分,李钦载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发觉身下有些湿湿的。 清醒过来随手一摸,啧,一手的童子尿。 小家伙尿床了,尿湿了小半张床榻,荞儿却仍睡得死死的。 叹了口气,李钦载默默将熟睡的荞儿抱起,换到一块没有被尿湿的床榻边,最后轻声叫来丫鬟,吩咐她换上干净的被褥。 李钦载暗暗决定,以后院子里要安排一个值夜班的丫鬟,每月多给点钱。 豪门大少照顾一个孩子就是这么简单。 日上三竿后李钦载才起床,一脸的起床气,见谁都不顺眼。 穿戴过后打开房门,荞儿却规规矩矩站在门外,见李钦载出来,荞儿恭敬地向他行礼问安,然后才被丫鬟带去吃饭玩耍。 荞儿换上了绸缎衣裳,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长命锁,是昨日李思文和李崔氏送的。 今日的荞儿终于有了几分富贵孩子的模样,李钦载开始考虑给荞儿准备怎样的启蒙教材。 千字文虽然不错,毕竟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有点深奥,孩子的教育要循序渐进,先从认字开始,慢慢再了解汉字的意义。 《三字经》不行,太敏感了,里面对大唐国运的记述会让李钦载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 《唐诗三百首》? 这个……拿出来的话,整个大唐的士林和文人们会疯掉,因为里面绝大部分经典诗句都没问世。 《百家姓》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把李姓排第一就是。 据说贞观年间,李世民为打压山东士族势力,命当时的吏部尚书高士廉,也就是高歧他爷爷主编修撰《氏族志》。 所以如果要编撰百家姓的话,一定不能与朝廷的《氏族志》有冲突,排名必须分先后,不然又是一桩麻烦。 上午时分,荞儿被丫鬟带着在府里熟悉环境的时候,管家吴通来报,有客来访。 这次不是薛讷和高歧,而是军器监的监丞。 军器监设监正一,少监一,监丞二,这位来访的监丞与李钦载是上下级关系。 监丞来访的目的很简单,李钦载是新官,尽管新官不必上任,但军器监的权力可一点不少,除了监正,李钦载算是军器监的二把手,对下面的官吏有任免之权。 一个单位的二把手,下面的官吏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不当回事的,尤其是李钦载在长安臭名昭著,背后又有英国公这座偌大的靠山,拜山头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今日这位监丞就是来拜山头的。 监丞名叫王续,永徽年科考入仕,与山东士族太原王家没有任何关系,本是寒门子弟出身,在军器监监丞的位置上已有近十年。 军器监监丞只是七品官儿,这个七品官儿一做就是十年,从高中进士到如今,基本没挪过地方,王续本以为今生仕途无望。 没想到天子突然将英国公的孙子任命为军器监少监。 这下王续顿时感到一道曙光刺破了黑暗,他发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当即准备了厚礼,以七品官的身份,登英国公府的门。 这也是王续运气好,若换了平日,堂堂英国公府的门岂是区区七品官有资格进去的?然而李钦载刚当官,王续又是以军器监的名义拜见上官,国公府门前值卫的部曲一时不知究竟,这才往府里通报。 李钦载是个很随和的人,既然单位同事来了,见就见呗。 于是李钦载在前院偏厅接见了王续。 刚见面王续便恭敬长揖行礼,口称少监,李钦载堆起笑脸与他寒暄,刚起了个头,王续一串彩虹屁便铺天盖地而来。 什么少有所为,什么天纵英才,马屁拍得连李钦载都信了,暗暗思忖自己居然有这么多优点。 “好了好了,让我慢慢消化一下……”李钦载及时制止了王续的彩虹屁,再不制止,该管他饭了。 打量了王续一番,这人四十来岁年纪,模样倒也算周正,五官没什么亮点,但也不丑,眼睛鼻子长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呃,你是奸臣?”李钦载问道。 王续惊愕,然后浑身一抖,颤声道:“李少监可不敢玩笑,下官是监丞,不是奸臣,下官对天子对大唐社稷可是一片赤胆忠心!” 李钦载一滞,嘴角抽了一下。 啧,听说谐音梗要扣钱的…… “哈哈,见谅见谅,口音之误,我祖籍是南方人……”李钦载面不改色地圆场。 这回换王续的嘴角抽抽了。 举世皆知,你爷爷李勣分明是山东曹州人,你跟南方有半文钱关系吗? 第六十九章 麻烦又来了 不得不说,王续的彩虹屁听起来还是非常让人心情愉悦的。 没吹多久,李钦载便深深相信自己果然是个人才,是国家不可多得的栋梁,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选之子,是人类的光。 不过彩虹屁听多了未免有些腻味。 真正的社会规则就是,对清醒的人来说,无论拍马屁的,还是听马屁的,彼此都清楚这些话听听就好,图个高兴。 谁若是真信了这些马屁,那就是缺心眼了。 李家前院偏厅内,宾主闲聊一阵后,李钦载打量他的神色,发现这位监丞今日除了拜山头拍马屁外,似乎真的没别的目的了。 山头也拜了,马屁也收到了,于是李钦载打算送客。 总不能管饭吧?上下级关系不要搞得太亲密,给别人一种错误的信号,以为真收他为心腹亲信了。 见李钦载掩嘴不经意似的打了个呵欠,王续无疑是个非常有眼力见儿的,立马识趣起身告辞。 李钦载精神一振,假模假样挽留状:“啊?王监丞这就走了?不留下吃顿便饭吗?” 王续眼睛一亮。 英国公府的便饭,说出去都能当成官场资历了呀! 见王续神情犹豫,李钦载暗道不妙,急忙惋惜道:“今日不巧,我儿顽劣,早上把府里的厨房烧了,大火刚刚扑灭,只好下次再留王监丞用饭了。” 养儿不仅用来防老,关键时刻也要用来背黑锅,昨天刚捡回来的儿子,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 王监丞讪然一笑,连道不敢。 临走刚跨出厅门,王续脚步忽然一顿,转过身笑道:“李少监容禀,下官想起一件事来,半月前将作监中校署送来一批生铁,约合两万斤,还请李少监定夺。” 李钦载疑惑道:“将作监……不是盖房子的吗?他们送生铁给军器监作甚?” 王续一惊,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李少监您……约莫不大了解朝中官署职司吧?”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不懂,咋?我自豪了吗?” 王续陪笑道:“李少监甫入官场,不了解自然难免。将作监不止是盖房子,还兼管许多事务,分左右中校署,还有甄官署,分管兵械,泥瓦,土木,陶瓷,工匠,以及宫闱马厩,仗舍等等。” “其中中校署便是分管兵械的官署。” 李钦载疑惑道:“中校署管兵械,咱们军器监也管兵械,两者职司不是重合了吗?究竟谁管谁?” “中校署管提供物料,咱们军器监负责打造,打造好的兵械再交给兵部库房点收。” 李钦载哦了一声,这回终于懂了。 通俗的说,将作监中校署是原材料提供商,军器监是生产商,而兵部库房便是成品仓库。 “中校署送来生铁,军器监便留着呗,该造什么就造,这些事用不着我这个少监来管,上面还有监正呢。” 王续苦笑道:“咱们的军器监监正是兵部侍郎任雅相兼任,任侍郎年事已高,卧病多年,任职兵部侍郎已是勉强,已有两年多未曾过问军器监之事了。” 李钦载吃惊道:“那这两年军器监何人管事?” “管事的原本是一位名叫孙新澜的少监,以及下官和另一位监丞,我们三人共同署理军器监事务,天子任您为少监后,孙新澜数日已被调任工部侍郎了……” 见李钦载仍然一脸惊愕,王续解释道:“军器监事务本就简单,通常兵部下公文,中校署给物料,军器监工匠按上面的要求,说打造多少件兵械就打造多少,一位少监和两位监丞足够应付差事了。” 李钦载这才释然,道:“既如此,萧规曹随,军器监的事你和另外那位监丞看着办,天子有过允诺,我不必管事。” 王续苦着脸道:“李少监,这次中校署送来的两万斤生铁……有点麻烦。” 听到“麻烦”二字,李钦载情不自禁皱起了眉。 他很讨厌这两个字。 “啥麻烦?” “中校署送来的这批生铁有问题,它未曾剔除矿石,说是两万斤生铁,实际上若剔除矿石后,能剩下一万斤生铁算不错了。” 李钦载冷哼道:“那就把这批生铁退回中校署啊,还用我教你么?” 王续垂头道:“下官不敢退。” “为何?” 王续沉默片刻,轻声道:“这批生铁是将作监从当今外戚那里拨付来的……” “外戚?哪个外戚?” 王续的声音愈发低沉:“少府少监,武元爽。” 李钦载一惊,半晌没说话。 这就明朗了,少府管的事太多,是个肥差,包括冶金,矿石开采,布匹,甚至铸钱等等,都是少府管辖范围。 铁矿开采便是少府的职司之一。 如此肥得流油的位置,武皇后把她的次兄安插上去,当然不奇怪。 两万斤未经提炼的生铁,掺了一半石头,这里面的油水…… “军器监以前得罪过武元爽?”李钦载皱眉问道。 王续叹气道:“谁敢得罪他呀,只不过武少监在朝中的名声……咳,就是吃相有些不雅。” 李钦载点头,话说得隐晦,意思却表达清楚了。 总之,这家伙就是个混不吝,仗着有个当皇后的妹妹,在朝为官跋扈张扬,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一心只想搞钱。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武元爽就是想在这批生铁里大捞一笔。 这批生铁是半月前便拨下来的,那时李钦载还没被任为军器监少监,而监正又卧病在床,就是说半月前的军器监除了那位名叫孙新澜的少监外,基本没有拿得出手的管事人。 往深处想想,那位孙新澜少监在这件事里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是与武元爽里应外合,于是军器监得到了两万斤水货生铁。 “那批生铁是何人点收的?”李钦载问道。 王续低声道:“少监孙新澜。” 李钦载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 好吧,这真是个大麻烦。 王续这狗东西委实是个官场老油子,嘴上天花乱坠马屁不要钱似的拍,结果反手就送了一颗雷给他。 武皇后的兄长不好惹,真要将生铁退回去,以李钦载英国公之孙的身份,恐怕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这个仇若结下,可是给自己埋了个祸患。 更憋屈的是,李钦载连孙新澜都不能动,因为动了他便等于动了武元爽。 不得不说,李治时期的大唐什么都好,唯独那几个姓武的家伙实在是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王续叹气道:“孙新澜有恃无恐,听说他早已巴结上了武元爽,也不知武元爽给他许了什么诺,竟敢代表军器监将这批生铁收下,事后人家调任了,留了偌大的麻烦给军器监。” “那批生铁仍留在军器监的库房里,没人敢动,不过眼看大唐王师北征铁勒,后勤方面除了粮草,兵械也要随时补充,想必过不了多久,兵部就会下文让军器监打造了。” “一旦兵部下了文,这两万斤生铁就是大麻烦,兵部若对不上生铁斤两,人家可不管什么提炼不提炼的,既然军器监点收了,兵部就会问军器监的罪。” “李少监,如今军器监管事的只有您了,还请少监出手相助。” 李钦载身子往后一靠,道:“这批生铁可不关我的事,半月前我还没当少监呢,冤有头债有主,谁点收的你找谁去。” 推卸责任这事儿干得熟,上辈子的社畜经历,别的没学会,倒是甩得一手好锅。 再说,本来就不关他的事,李治早有允诺,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军器监的天塌下来也怪不到他头上。 第七十章 不伤和气 李钦载无意与任何人结怨,安分守己过小日子的人,绝不会主动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太精彩。 因为精彩意味着动荡。 今天一个仇人找上门,明天背后捅一刀什么的。 日子过成这样,还叫过日子吗?明明是闯江湖。 李钦载更不想与武元爽结怨,这家伙是武皇后的兄长,若是莫名其妙多了这样一个仇人,往后余生风雪是他,刺激是他,平淡绝不会是他。 王续站在李钦载面前,愁得不行了:“李少监还请帮帮我们,若然事发,军器监上下怕是有不少官员和工匠会被下狱问罪。” “武元爽和孙新澜干的事,与你们何干?” 王续凄然道:“事发之后,朝中必然追查,不论何人追查,查到武元爽必然不敢再查下去,如此,军器监里的官员和工匠们当然要被揪出来领罪,否则如何对陛下交代?” 李钦载惊了:“武元爽不过是个少府少监,居然能一手遮天?” 王续叹道:“他当然遮不了天,但他的妹妹能遮天。” 李钦载没话说了。 听李勣说过,今年开春后,李治已犯有风眩之疾,平日奏疏和朝政都是武皇后代为执笔批行。 谁也不敢说武皇后所批的奏疏究竟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她本人的意思。 说她一手遮天,这话真没夸张。 若她有心护武家的短,军器监此事的走向还真不好说。 毕竟武皇后刚当上皇后不久,不说感情,单说利益,此时的她最信任也最需要娘家人的帮助,娘家人若出了事,难道指望她秉公执法吗? 或许会,毕竟武皇后做事的魄力不输须眉,否则千古唯一女帝也轮不上她。 但李钦载敢赌吗? 李钦载不敢赌。 屁大个事儿,至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去吗? 军器监目前管事的官儿,就数李钦载最大,王续把话说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李钦载不管又不行。 沉吟许久,李钦载缓缓道:“此事先压下去,不可张扬。” 王续急忙点头应了。 李钦载又道:“其他的事情你不必管了,我来解决。” 王续大喜,差点跪拜下来。 打发了王续后,李钦载坐在偏厅里久久不言不动。 既然当了这个少监,有些责任是无法推卸的,官油子的做法李钦载当然也懂,凡事一推二五六,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可李钦载终究不是官油子,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军器监的官员无辜被牵连,毕竟都是自己的下级。 沉思许久后,李钦载叫来了吴通。 “最近有啥节日吗?”李钦载问道。 吴通愕然,接着马上道:“五少郎,眼看要过中秋了。” “中秋?好,好节日。” 随即李钦载又道:“给我准备一张名帖,府里备上礼物,长安城的熟人长辈都送一份,不必太贵重,心意到了就好。” “是。此事府里已有安排。” 李钦载又道:“另外单独准备一张名帖,名帖上我的头衔只备注‘军器监少监’,同样送一份礼,给少府少监武元爽。” 吴通愣了:“您跟少府少监也有交情?倒是老朽失算了,这就去准备。” 李钦载也不解释,只是叮嘱道:“记住名帖上的头衔,这个很重要。” 吴通不解为何五少郎刻意强调名帖上的头衔,但也不敢多问,立马退下照办。 ………… 武元爽当上少府少监不到一年的时间,算是新官。 在这之前,武元爽不过是安州的司户参军,“司户参军”是个什么官儿呢?通俗的说,就是管户籍和看仓库的,从七品的芝麻官。 同父异母的妹妹武氏突然有一天当上了皇后,然后从长安来了人,恭敬地把他请到长安,给了他少府少监的官职。 一个无人问津的七品小官,骤然来到京城权力中枢,手中掌管着偌大的权力,还有那些挡都挡不掉的滚滚财源…… 武元爽知道这一切改变都因为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来长安上任后,武元爽进宫觐见过武皇后。 她比以前更美,也更具成熟风韵了,然而她只是端坐在殿内,与他相隔数十步,远远地只能看到她的面部轮廓,以及清冷高傲的语气。 武元爽知道,这个曾经被他欺负得够惨的妹妹,如今已是高不可攀了,当年的恩怨也不知她有没有彻底放下。 像个忠心的臣子一样问安,说了几句仿佛预先排练好的家中琐事,武元爽战战兢兢离开太极宫。 走马上任,风光无限,当名与利堆砌在面前,很少有人能抵挡住诱惑。 于是武元爽渐渐有些变化了,他不再战战兢兢,他开始伸出了手,要名,也要利。 他以天家外戚自居,处处受人追捧尊敬,处处享受如同皇室宗亲般的超凡待遇。 然而,当英国公之孙李钦载的名帖和中秋节礼物送到府里时,武元爽还是微微吃惊了一下。 英国公,几乎已是朝中第一人的存在。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死后,无论朝堂还是军中,英国公的地位绝对是超凡脱俗,深受天子宠信,圣眷之隆,当世无人可比。 再看到名帖上只字未提“英国公之孙”之类的名衔,反而写上“军器监少监”的官职名。 武元爽刚开始不解,首先不解的是,英国公之孙李钦载与他素无来往,甚至彼此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好端端为何给他送中秋礼物? 其次是,为何名帖上特意写上官职名,这年头大户人家之间互送礼物很正常,但名帖却很有讲究的。 要么写上出身家世,比如“英国公府”,要么什么都不写,无论有没有交情,都加上一句“朋挚拜谒”之类的,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 写官职的倒是颇为罕见,除非是大过节的有公事商谈。 武元爽在安州时终究也算混过官场,对官场勉强有些阅历。 仔细琢磨之后,他突然想到半月前少府拨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然后再看了看名帖上的军器监官职名。 武元爽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愧是国公府的子弟,以前只听说是个臭名昭著的混账,没想到做事如此高明。 客客气气的送礼,一句重话都没说,反而像多年的挚交好友,以英国公之孙的重量级身份,主动向他这个刚来长安任职的少府少监投帖。 这代表了什么? 面子里子给足了,台阶也留给你了,既未伤和气,更不存在得罪人。 但是,名帖上的官职名你懂啥意思不? 两万斤生铁的事,你最好有个交代,不要给脸不要脸,大家都是能直接进宫面君的人,撕破脸都不好看。 这就是李钦载那张名帖上的潜台词。 武元爽读懂了。 高明,确实高明。 武元爽背后有武皇后,但李钦载背后也有英国公,若大家真的撕破脸,事情闹大了,武皇后或许会暗中偏袒他,但天子呢? 世上有个东西叫“王法”,武元爽这叫贪墨,是在挖大唐帝国主义的墙角,事情若闹到天子面前,吃亏的绝对是武元爽。 李钦载面子给足了,做事也足够隐晦含蓄,但武元爽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愤怒,此刻的他不应该叫武元爽,该叫武不爽。 面子给了,可武元爽的利益被人动了。 两万斤生铁里面,至少有一半的矿石,也就是说,武元爽原本该赚一万斤生铁的,李钦载投上门的这张名帖瞬间将他的利益一口气吹飞了。 怎能不气愤? 气愤归气愤,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 李钦载仅仅一张名帖,便让武元爽彻底陷入被动,他很清楚应该要给李钦载一个交代了,否则事情难以收场。 当初若早知陛下会任这货为军器监少监,武元爽无论如何也不会打这两万斤生铁的主意,就算要打,至少也会把李钦载先拖下水。 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办完了,钱都快进口袋了,李钦载却从天而降成了少监。 沉思许久,武元爽终于做了决定。 “来人,传少府司库,半月前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不足量,再给军器监补一万斤。” “让管家给军器监少监李钦载送去我的名帖,回一份厚礼。” 第七十一章 出发渭南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能不动手,尽量哔哔。 化解矛盾的方法不是带一批人拳打脚踢,这不是处理矛盾的最佳办法,实在激化到无法化解了才会用,一旦动手便落了下乘。 李钦载是要过日子的人,没兴趣结一个来头不小的仇家,用含蓄的方法解决矛盾,避免冲突,这才是成年人该用的法子。 归来仍是少年,他的心早已不是少年。 不过李钦载清楚,他化解的矛盾只针对眼前的这件事。 武元爽这个人,终究已经结了怨。 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但毕竟动了人家的利益,以武元爽的外戚身份和他不顾吃相的做法,想必没那么宽宏大量一笑泯过。 算是仇家,但仇不大。这就是目前李钦载与武元爽的关系。 第二天一早,军器监监丞王续又来了。 这次王续一脸喜意,见面便不停行礼,外加滔滔不绝的彩虹屁。 尽管用辞仍然夸张,但李钦载还是从彩虹屁里听出了几分真诚的味道。 这次王续确实是来真心道谢的。 李钦载一张名帖,一份薄礼,给军器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昨夜,少府给军器监送去了一万斤生铁,说是补齐半月前那批生铁的量,此事不走公账,算是分批到货。 也就是说,两万斤生铁的事圆满解决,军器监只需稍费功夫将半月前那批生铁剔除矿石,提炼出来便足够了。 在此之前,军器监里许多官员都已经对妻儿安排好了后事,随时准备被拿问下狱了,监署内的气氛可见多么惶然。 没想到英国公之孙甫任少监,随便出手便把这个大麻烦解决了,李钦载无意间给监署内的同僚们展露了一手能力。 今日的王续这才对李钦载发自内心的折服。 所以李钦载今日才能听出王续彩虹屁里的真诚。 听够了彩虹屁后,李钦载把王续打发走了,王续拍得口干舌燥,李家连饭都没管。 王续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告辞,李钦载丝毫没有挽留吃饭的意思。 马屁这东西听听还是可以的,能让人心情愉悦,但不要沉浸式体验,容易迷失自我。 ………… 天气越来越凉爽,算算日子,已是秋收,终于到了全家出动的时候了。 大唐官员居然有专门的秋收假期,假期长达半月。天气乍凉开始,尚书省便下了公文,朝中各级官员可允离京离署,主持各家农庄秋收事宜。 这次李家从上到下全都离开了长安城,不仅是李家,但凡关中有农庄良田的权贵们都离京了。 对农耕国家来说,秋收是大事,比天都大的事,一年的收成全看这几日了。 每年秋收之时,可谓全民皆动。 权贵朝臣们各自离京主持事宜之外,就连天子皇后也不能闲着,在宫里的农坛安排祭祀,天子皇后领着后宫和官员们诚心祷告,恳求老天爷给个面子,让今年粮食丰收,天下富庶。 每至丰年,天下总是安定的,对统治者来说,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今年算是风调雨顺之年,很难得,朝中君臣和民间百姓都对今年的收成有着不小的期待,也导致权贵朝臣们对待秋收事宜愈发隆重。 天没亮李钦载就被李崔氏叫醒,然后风风火火命丫鬟给李钦载和荞儿穿戴衣裳,父子俩穿戴过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桌案旁打呵欠。 府里下人们早已忙碌一团,李钦载和荞儿仍慢条斯理地吃早餐。 待二人吃过早餐,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俩被李崔氏踹上了马车。 车夫一记漂亮的鞭花甩响,马车徐徐离开李府,朝城外行去。 马车后面,李府大门外,好几辆马车静静地停在空地上,李家的部曲们脚步匆忙,各自列成几个小队,护侍在各辆马车两旁。 李钦载回头张望,见李勣,李思文,李崔氏等人皆上了不同的马车,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出城。 直到此刻,李钦载才突然想起什么,掀起马车的车帘,淡定地问道:“车夫,咱们去哪儿?” “五少郎,咱们去自家庄子呀。”车夫一脸莫名其妙,这话问的,没睡醒似的。 “去咱家哪个庄子?” 车夫脸色一变,使劲勒住了缰绳,将马车停下。 然后李钦载赫然见车夫跳下车,拔腿飞快朝李府大门跑去,边跑边焦急大喊:“管家!吴管家!小人送五少郎去哪个庄子呀?” 马车里,李钦载和荞儿面面相觑,李钦载依稀听到头顶有乌鸦叫。 这特么的,一大一小俩活人差点被车夫卖了。 目的地都没搞清楚便敢开车,这车夫显然是个人才。 这样的人才,打断他一条腿不过分吧? 没多久,车夫又飞快跑回来。 回来的时候,李钦载清楚地看到车夫的脸颊上有五个通红的手指印,身上的衣裳前胸还有几个脚印,显然吴管家没惯着他,已经狠狠教训过了。 甚善!喜闻乐见,拍手称快。 “五少郎,吴管家说了,小人送您去渭南县甘井庄。”车夫有气无力地道。 李钦载问道:“渭南县离长安城多远?” “百余里,约莫天黑前能到。” 李钦载皱眉:“咋不给安排个近点的?百多里路,要颠死我们吗?去跟管家说,我要换个近点的庄子,秋收秋收的,在哪儿不是收呀。” 车夫苦着脸道:“五少郎,甘井庄不算远了,还有更近的泾阳县,蓝田县,不过那是老公爷和二郎去的庄子,咱们总不能跟老公爷抢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摆手道:“算了,走吧走吧,赶紧去,赶紧回。” 既然选了随机地图,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马车缓缓前行,车外刘阿四领着一队部曲护侍。 车厢内,荞儿仍然保持跪坐的姿势,一丝不苟的严谨样子让人心疼。 “没有外人时不妨放松些,像我这样。” 李钦载给他示范,整个人瘫软在车厢里,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荞儿好奇地注视着他,却仍不敢动,在小小的他看来,李钦载这种坐没坐相的姿势,若被阿婆看到,绝对要挨一顿毒打的。 “来,照我的法子做,你会感到很愉悦的。”李钦载含笑劝道。 荞儿怯怯地道:“可是阿婆说……” “不要管阿婆说什么,你现在要听你爹说。” 荞儿于是试着放松自己,一边盯着李钦载的姿势,一边将小小的身子躺平,还学李钦载翘起了腿。 “不必完全学我,你怎么舒服怎么来,躺着趴着,倒立吃屎也没关系。”李钦载和颜悦色劝道。 荞儿于是又试了好几种姿势,终于找到一种舒服的,小小的身子躺平下去,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父子俩坐没坐相,躺没躺相。 严肃不活泼的大唐未来小花朵,就这样被亲爹带偏了。 第七十二章 绝对不可能 到渭南甘井庄时已是傍晚时分。 这年头果然车马慢,书信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刚进庄子,李钦载便闻到一股炊烟味,掀开车帘,五六十户农家错落无序地建在田陌外,每户人家的屋顶都冒出袅袅青烟。 红尘三千,唯独散不去的烟火。 马车继续行驶,进了庄子后,来到一座别致的庄院前停下。 一位青衣半百老人和十几名下人站在门口,见马车停下,众人迎上前,将李钦载和荞儿扶下马车。 然后老人和下人们恭敬地朝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这才知道,老人姓宋,是这座李家别院的管事,平日里管理英国公名下的食邑和农户,打理别院内的大小事务。 这座位于渭南县的庄子,李家倒是每年都有人来,李勣每年也亲自来几次。 因为别院里住着一个很重要的人,是李勣的亲姐,中年丧夫后,无心再嫁人妇,于是李勣便将她供养在自家的庄子里,每逢年节必会探望。 爷爷的亲姐姐,按辈分算,李钦载得管她叫“大姑奶奶”。 李钦载刚下马车,宋管事便殷勤地为他掸起身上的灰尘,不停地絮叨。 “老令君已念叨五少郎好多次了,着老朽在门口等着,这座庄子五少郎可是不常来,老朽上次见您,约莫已在五六年前了……” 见宋管事絮叨个没完,似乎有促膝长谈的架势,李钦载果断制止了他。 “停!超过三个月的陈年往事莫再说,说了我也不记得。” “啊?为,为何?” “因为我傻了,三个月前被雷劈过,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宋管事这才听出味儿来,讪然一笑,默不做声地领着李钦载和荞儿进门。 李家别院的规模比长安城的国公府小了许多,但胜在幽雅别致。 院子内外的装饰仍然透着浑厚大气,绕过照壁,院子里种着一棵银杏树,树木有些年头了。 如今正是金秋,金黄色的银杏叶荡然飘落,地上铺满了黄色的落叶,给这座幽雅的别院平添了几许古韵诗意。 走入后院,后院北面单独建有一间佛堂。 在宋管事的提示下,李钦载牵着荞儿的小手走入佛堂,佛堂内梵音低吟,堂前挂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灯火照映出一道昏黄的佝偻身影。 身影背对着李钦载,一直在沉心念诵经文,李钦载和荞儿安静地站在堂内,父子二人识趣地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喃喃的念诵声才戛然停下。 李钦载牵着荞儿上前见礼:“侄孙钦载,拜见祖姑母。” 荞儿也双膝跪下,脆生生地道:“荞儿拜见曾祖姑母。” 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一位年约七十的老妇朝父子二人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钦载,你这猴崽子,还知道来看老身?约莫五年未见了吧?” 李钦载惭愧道:“是,侄孙太忙了……” 话没说完,老妇怒哼一声:“你忙个甚!以为老身真的不问世事么?这几年你在长安城闯的祸可不少,老身都听说了。”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和父亲已然罚过了,罚过了。” 老妇这才将目光瞥向旁边的荞儿,疑惑道:“这娃儿是……” “是侄孙的儿子,刚捡回来的。” 老妇的眼神迅速从李钦载脸庞上一扫,然后笑了起来:“倒是与你一模一样,果真是你的孩子,娃儿长得乖巧,也懂礼数……” 说着老妇在身上寻摸了一番,掏出一只玉镯子塞到荞儿手上,笑道:“修佛之人,身无长物,这只镯子便算见面礼吧,是叫‘荞儿’吗?” 荞儿迟疑地望向李钦载,李钦载含笑道:“长者赐,不可辞。” 荞儿于是乖巧地道:“多谢曾祖姑母厚赐,小子确是叫‘荞儿’。” 老妇点头,道:“‘荞儿’这名字,取得有些苦意,无妨,肉胎凡身修的是来世轮回,识字后老身予尔几本浅显的经书,多读一读没坏处……” 李钦载眼皮一跳,这是要把儿子度成小和尚吗? 那可不行。 养儿是为了防老,不是等死后免费给自己做道场的。 “祖姑母,侄孙远道而来,眼看天黑了,我和荞儿还没吃饭呢。”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 老妇瞪了他一眼:“偏就你事多,去吧,宋管事早已备好了饭菜,老身独自在佛堂清修,若无事莫来打扰。” 李钦载笑了笑,向老妇告退后领着荞儿走出佛堂。 走到院子里,荞儿好奇地道:“父亲大人,曾祖姑母说,荞儿的名字有苦意,是荞儿的名字不好听吗?” 李钦载叹道:“‘苦意’不是不好听,是说命中多苦。”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道:“是说荞儿命苦吗?”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蹲下身与他的眼神平视,缓缓道:“名字只是个符号,它唯一的作用是让人区别你与别人,名字从来不会影响命运。” 话有点深奥,荞儿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李钦载笑了:“‘荞’这个字,是一种植物,世间有‘苦荞’,也有‘甜荞’,你的名字有苦也有甜,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是如此。” “以后若见万人万事万物,皆有一颗欢喜的心,你便是一株‘甜荞’,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荞儿还是不甚明了,但他听懂了要快乐,于是重重点头,笑道:“好的,父亲大人,以后荞儿一定快快乐乐的。” “走,吃饭去。荞儿喜欢吃什么?” “父亲大人,荞儿喜欢吃肉,各种肉。” “那就吃肉!” 一大一小牵着手,欢喜地走进金色的暮光里。 ………… 甘井庄东面一座矮小狭窄的农户院里,小丫鬟从霜像一阵龙卷风窜进了院子。 “姑娘,大事不好,死期至矣!”从霜夸张地大叫。 崔婕正在绣花,闻言一惊,针刺破了手指,一滴小血珠滴在绣布上,眼见这幅绣活便毁掉了。 “从!霜!”崔婕面孔涨红,咬牙怒道。 不习惯发怒,也不知发怒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崔婕此刻却很生气,气得很想叫从霜伸出手来,用尺子打她的手心。 从霜却不管这些,风风火火窜进院子后,一脸惊恐地道:“姑娘,大事不好了!李家别院来人了!” 崔婕又一惊,当即顾不得生气,急忙道:“来了何人?” “天快黑了,看不清,奴婢只看到别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还有十几个穿着铠甲的部曲,应该是长安李家的人。” 崔婕也被吓到了,娇美的花容布满了恐惧,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李家……李家的人为何来此处?” 从霜神秘地道:“奴婢刚才不放心,跟庄子里的庄户打听了,已快到秋收时节,据说今年地里收成不错,李家来人应该与姑娘无关,他们是来主持秋收开镰仪式的。” 崔婕却仍心慌意乱,颤声道:“来的该不会是,是李家那个……纨绔子吧?” 从霜一愣,小脸顿时浮上愁意,若论担心的程度,其实她比崔婕更甚。 崔婕就算被家里人找到,顶多只是一顿训斥,但从霜的命运可就不一样了,往大了说,她是逃奴,是崔家小姐逃婚的同谋共犯,抓回去后会被活活打死的。 “姑娘,要不咱们还是连夜跑了吧。”从霜一脸忧愁地道。 崔婕却已渐渐镇定下来,沉思许久,抬起头时,俏脸已是一片冷静睿智。 “不急,敌情未明,不可自乱阵脚,否则更容易暴露。” 拉过从霜的手,崔婕认真地分析道:“你想想,李家有多少口人,又有多少庄子?” 从霜睁大了眼,半晌后,开始掰着手指算。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李老国公有两个姐姐,其中一位就住在这个庄子上,老国公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儿子,五个孙子……” “秋收开镰很重要,但派来甘井庄的李家人,不一定是李钦载那个纨绔,除非咱们时运不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不会那么巧,正好那个纨绔子会被派来这个庄子。” “从霜,相信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充满了人类智慧的分析,终于安抚了从霜惊惶的心。 从霜小脸凝重,信服地点头:“嗯嗯!那个纨绔子绝不可能来此!” 第七十三章 你不准吃 安慰从霜也好,安慰自己也好,崔婕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是冷静且睿智的,是闪烁人类智慧光芒的。 这个年代虽然没有概率学这门学科,但崔婕无疑觉得自己的概率学已经很精通了。 李家那么多口人,又有那么多庄子。 随机分配的话,甘井庄恰好轮到那个纨绔子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姑娘,可李家来的是别人,也不是好事,若认出咱们来……”从霜期期艾艾道。 崔婕笃定地道:“是别人也无妨,李家没人见过咱们,当年结亲时也是双方长辈见过面。” “咱们不能走,本来没事的,若突然跑掉了,反而更惹李家人怀疑,从今日起,咱们用化名,就说……嗯,就说是从北方逃难来的。” 从霜迟疑道:“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打听过了,今年北方铁勒九姓频频犯边,屠戮大唐边民,咱们就是北方的边民,家破人亡,唯剩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一路逃到这里。” “从今日起,你我祖籍便在榆林郡,我叫‘瑾瑜’,你叫‘瑾秀’,你我姓周,是亲姐妹。” 从霜默默念叨了几遍新名字,小脸儿一垮,道:“姑娘,这名字好难记呀,为何不取个简单点的,比如你叫‘大囡’,奴婢叫‘小囡’……”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你好好记住新名字,什么大囡小囡的,听着太随意了,左右不过是个化名,暂时一用罢了。待咱们攒够了钱,便马上逃离李家的魔窟!” 从霜用力点头,然后继续默记新名字,反反复复嘴里念叨个不停。 崔婕坐下来,镇定地做起了绣活儿,脑子里却仍在思考刚刚编出来的身世和名字有没有漏洞。 思来想去,崔婕觉得已天衣无缝,不由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能力默默点了个赞…… “从霜,我算了算,咱们现在攒的钱才二十多文,若能攒到一百文,便足够咱们离开庄子了,先逃到长安城,若有追兵,咱们便南下入蜀,若长安城无追兵,咱们不妨在长安再住些日子,继续攒钱。” 从霜嗯了一声,但又迟疑道:“可是,姑娘,难道咱们一辈子都这样逃下去吗?” 崔婕手上的动作一顿,俏脸浮起几许愁意,叹道:“逃一辈子也比嫁给那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强吧?” “我若嫁给他,以他的秉性,说不定每日都要被他欺辱打骂,我绝不会让自己的一生过得如此凄惨。” ………… 离秋收还有几日,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已经开始准备仪式了。 府里都忙,唯独李钦载最清闲,当然,还有一个荞儿。 作为主家少郎君,李钦载当然不会参与准备仪式的各种琐事,这不符合他的人设。 秋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洋洋的,李钦载是第一次来古代的农村。 大好时光,随便蹉跎。 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这种活动不必急于一时,李钦载决定带荞儿在庄子里逛逛,领略一下古代的田园风光。 父子二人牵着手走出别院,刘阿四不放心,亲自带了几名部曲跟随。 李钦载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来到这个世界他基本上没与人结仇,也不是什么左右朝局国运的宰相大官儿,实在没必要如此紧张地保护他。 于是李钦载挥退了保护他的部曲,唯有父子二人在田垄陌间慢悠悠地散步闲逛。 一路上也看到不少庄子里的农户们,农户们穿着粗布衣裳,扛着农具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今年地里的收成显而易见很不错,交了主家的租子后,应该还能剩余不少。 农户们都在悄悄地琢磨秋收后的花用,去县城给家里的婆娘买两尺素布,给娃儿买几斤肉解馋,听说城里酒肆卖的酒不错,比自家酿的醪糟霸道,也可以考虑打两斤尝尝鲜…… 小小的算计,小小的理想,对日子并不宽裕的农户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奢侈了。 不为填饱肚子发愁,便是天大的幸福。 农户们很知足,贫苦的人只要一丝丝甜,便能填满他们半生的苦。 庄子里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随处可听到农户们放声的大笑。 婆娘们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年幼的孩子四处乱跑,被婆娘拎起来一顿揍,揍完扔一边,孩子咧嘴哭了半晌后,便收起了哭声,继续没心没肺到处乱跑乱叫。 李钦载嘴角带笑,牵着荞儿缓缓走在庄子里。 一切都很新奇,也很欣然,明明是秋天,他却闻到了春天的味道,那是万物复苏的生机。 见李钦载和荞儿走近,农户们顿时噤若寒蝉,默默地退让一旁,垂头让父子二人过去。 农户们虽然不认识父子二人,但从二人的衣着上能看出,这是富贵人家,庄子里唯一的富贵人家便是李家别院,而且庄子里有大半的农户都是李家的食邑。 简单的推理一下,农户们便知道了李钦载的身份。 必然是长安的主家来人了,虽不知姓名,但必然是老国公爷的亲属,如假包换的贵人,可不敢犯驾。 李钦载和荞儿走了一阵后,才慢慢发觉,自己父子好像被农户们孤立了。 原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农户们,一见他们走近便自动熄火,瞬间寂静,每个人表情恭敬,退避三舍。 李钦载苦笑,在这个阶级森严的年代,与农户们平等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 “咱们去河边转转吧。”李钦载颇为无趣地道。 既然没人敢搭理,李钦载也不能死皮赖脸往农户人群里凑。索性找个没人的河边散散心。 荞儿用力点头,神情很欢喜,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庄子,相比之下,长安城的国公府似乎令他有些不自在。 甘井庄正好在渭水边,渭水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早年间这片村庄便是依渭水而建的。 庄子东头村口便是著名的渭水,李钦载和荞儿很快来到渭水河边。 此处的水流很平缓,而且河面很宽,像一片静止的湖泊。 水面波光粼粼,秋风拂过,泛起圈圈涟漪。 父子俩站在河边,李钦载深深吸了口气,叹道:“秋高气爽,青山绿水,此乐何极。” 荞儿不解地道:“父亲大人所言何意?” 李钦载瞥了一眼圈圈涟漪的河面,道:“意思就是,如此清闲无忧的天气里,咱们应该抓几条鱼,就在岸边烤着吃。” 荞儿两眼一亮,用力点头:“嗯嗯!烤鱼吃!” 左右环视一圈,李钦载道:“抓鱼需要工具,烤鱼也需要调料,咱们先回别院准备东西,然后再来抓鱼。” 荞儿兴奋点头,看样子似乎有点蹦起来雀跃的意思,碍于以前的教养,努力忍住了,只是小脸已高兴得涨红了。 不敢把荞儿独自留在河边,孩子通常管不住自己,万一掉进河里就出大事了。 于是李钦载牵着荞儿往回走。 半个时辰后,东西都准备好了,父子二人再次来到河边。 抓鱼的工具有渔网和渔兜,有桶,还有一堆调料,甚至还带了一些引火的枯草和木炭。 抓鱼的过程并不复杂,用河边的湿土垒了个小窝,放开缺口引入河水,窝里面放了一些醪糟,没多久便有几条鱼儿游了进来。 不得不赞叹如今的生态环境,真的是山清水秀鱼肥。 四五条鱼被李钦载眼疾手快扔进桶里,荞儿在一旁兴奋地拍手大笑。 “父亲大人,生火,生火!” 李钦载笑着看了他一眼,还好,几年严厉的教养并没有磨灭孩子的天性,此刻的他,终于有了几分幼童该有的样子了。 剖鱼,生火,烤鱼,李钦载手法熟练地操持,荞儿围着他上蹿下跳,高兴得不行。 岸边临时搭起的简易土炉里炭火通红,鱼儿被串在树枝上,洒上调料,一阵浓浓的香味四散开来。 没多久,烤鱼熟了,李钦载递给荞儿一条,不放心地道:“烤鱼有刺,你吃鱼会不会吐刺?” 荞儿自信地一笑:“我在阿婆家时也吃过鱼的,会吐刺,从来没卡过喉咙。” 李钦载这才放心地把烤鱼递给他,又叮嘱道:“吃肚皮上的肉就好,那里刺少肉嫩,别的地方的肉太厚,也不易入味,就不必吃了。” 荞儿点头,然后嗷呜一口,咬到鱼儿背部的肉,最厚刺最多的那一块。 李钦载叹气,真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不过见荞儿吐刺很熟练,一口鱼肉在嘴里鼓捣半天才咽下,李钦载渐渐放心了,看来他说的是真话,吃鱼吐刺不是问题。 孩子吃得开心,李钦载却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阵痛。 啧,长安渭南相隔不过百余里,难道也有水土不服的毛病? 扭头四顾,李钦载找准了一个地方,然后摸了摸荞儿的头,道:“为父我去办点关于出口的重要业务,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荞儿忙着吃鱼,敷衍地点头应了。 李钦载指了指河面,严厉地道:“绝对不准靠近河边,我就在不远处盯着你,若敢靠近,我会很生气,非常生气。” 荞儿放下烤鱼,认真地道:“父亲大人放心,荞儿不会水,阿婆教过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荞儿绝不会靠近河边。” 李钦载这才转身离开,也不敢离开太远,找了个相隔十余丈的草丛,拨开草丛,能随时看到荞儿瘦小的身影,李钦载这才放心蹲了下去,开始办重要业务。 荞儿吃得很开心。 准备时间不足,烤鱼的味道其实只能算尚可,但野外捉鱼烤鱼这件事,对荞儿来说算是头一次,所以烤鱼吃起来格外的香。 独自一人吭哧吭哧,不知不觉吃了两条鱼。 荞儿犹豫地看了看烤炉上剩下的三条鱼,决定不吃了,留给李钦载。 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道陌生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你在吃什么?好香呀!” 荞儿回头,见一位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正盯着烤炉上的鱼,眼中露出馋色。 “小家伙,吃不完的给我吃好不好?”馋得不行的小姑娘笑眯眯地乞求道。 荞儿小脸儿一板,起身伸展双臂,像只护食的小母鸡,拦在小姑娘身前。 “不行!剩下的鱼是父亲大人的,你不准吃!” 第七十四章 放开那个禽兽 荞儿的小模样很认真,他是真的在帮父亲守护剩下的三条鱼。 三条鱼不值钱,但对荞儿来说,它很好吃,好吃的东西便是珍贵的,要给父亲留着。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闻着烤鱼的香味,差点流出口水来。 她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对美食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四下张望后,发现只有荞儿一人守在这里,不由恶向胆边伸,突然很想抢了烤鱼就跑。 然而世家多年的教养让她克制了内心的恶念,她决定用别的法子得到这三条烤鱼。 “小娃儿,你是庄子里的吗?以前为何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孩子呀?”小姑娘开始攀交情。 荞儿挺起胸膛道:“我是李家的孩子。” “李家呀……”小姑娘毫不慌张,甘井庄里有一大半是英国公的食邑,庄户也有很多姓李的,不足为奇。 “小娃儿,我们做个交换如何?”小姑娘狡黠地笑道。 荞儿好奇道:“什么交换?” “你把这三条鱼给我吃,我吃完后帮你捉四条鱼,你看,你付出三条,得到四条,你赚了大便宜,对不对?” 荞儿毕竟不满五岁,闻言顿时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付出三条,得到四条,确实赚了便宜,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见荞儿沉思不语,小姑娘急了,于是加重筹码:“五条如何?我给你捉五条鱼,这下你总该赚便宜了吧?” 荞儿的思路终于被带偏了,三条换五条,应该不吃亏了。 于是荞儿用力点头:“好!但你不能骗小孩子哦!” 小姑娘眉开眼笑:“不骗不骗,我以名字发誓,我叫周……嗯?周那啥,瑾瑜,对!我叫周瑾瑜!” 荞儿依依不舍地将烤好的三条鱼递给了小姑娘。 ………… 出口业务谈得很顺利,但结局比较痛苦。 李钦载一脸不适地走出草丛,刚刚随手扯了几片叶子解决问题,但叶子上有毛茸茸的倒刺,擦过后那酸爽,搞得他此刻走路的姿势都不对了。 必须把卫生纸研究出来,这是生活必需品,李钦载可以忍受单调乏味的古代生活,但绝不能忍受基本的日常用品都无法保障。 享受生活无非就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这是李钦载对生活的基本要求,每一样都必须满足。 姿势怪异地走到河滩边,李钦载赫然发现荞儿竟然在哭。 荞儿坐在烤炉边,一边抹泪一边仰天嚎啕,小模样又冤又恨,简直六月飞雪。 “咋啦?”李钦载急忙上前,将荞儿抱进怀里轻拍他的背。 荞儿仍大哭不止,指了指空荡荡的烤炉,又指了指河面,不知想表达什么。 年龄有代沟,无法理解孩子的表达方式,李钦载只好尽量用严谨的逻辑来帮他表达。 “渭水河里窜出了虾兵蟹将,把咱们烤熟的鱼救回去了?”李钦载发挥想象,这个解释的逻辑应该很严谨了。 荞儿哭声一滞,睁大了泪眼看着他,四岁多的孩子亦情不自禁被亲爹的脑洞惊艳了。 呆滞过后,荞儿急忙摇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告状,小模样气愤之极。 李钦载听了半天才弄清楚。 原来刚才有个小姑娘窜出来,提出要用五条活鱼换三条烤鱼,结果小姑娘拿了烤鱼后眨眼跑得没影儿了,荞儿仍留在烤炉边傻乎乎的等。 等了半天没见小姑娘回来,荞儿这才惊觉上当,顿时气得嚎啕大哭。 不仅荞儿气愤,连李钦载都气愤了,心里堵得慌。 这特么算什么事?连小孩子的烤鱼都骗,哪里冒出来的孽障胆敢作死! 李钦载自觉节操快掉成负数了,也没干过如此没品的事。 “周瑾瑜?那小姑娘说她叫周瑾瑜?”李钦载沉着脸问道。 荞儿肯定地点头,然后泪眼婆娑地摇晃他的胳膊:“父亲大人,荞儿被奸人所害,若抓到她了,请父亲大人用力打她屁股,像荞儿不听话时阿婆打我那样……” 李钦载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等抓到她了,不仅要打她屁股,还要脱了裤子打。” 荞儿高兴极了,用力点头:“对,脱了裤子打才痛。” 李钦载对他愈发爱怜不已,揉着他的脑袋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牵着荞儿回到别院,李钦载的脸色阴沉得像黑化的周芷若,眼眶都仿佛化上了烟熏妆。 召来了刘阿四,李钦载下令将部曲们派出去,在庄子上寻找一个名叫“周瑾瑜”的女子。 刘阿四没多问,领命后匆匆离去。 李家部曲的办事效率令人叹为观止,只用了半个时辰,那个骗小孩子烤鱼的小姑娘便被找到了。 刘阿四将小姑娘带来别院,小姑娘惊惶得浑身抖若筛糠,脸色苍白表情绝望,如同世界末日来临。 李钦载有些奇怪,屁大点事,至于如此绝望吗? “你叫周瑾瑜?” 前院里,李钦载皱眉问道。 小姑娘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啊不,民女是周瑾瑜。” “就是你骗了我儿的烤鱼?” “民女知罪,求贵人饶命!” 小姑娘便是从霜,化名周瑾瑜,在李钦载面前不仅用了化名,还用错了…… 从霜被李家部曲带回别院后,吓得魂不附体,总以为东窗事发,脑海里不断脑补逃奴被主家活活打死的画面,越想越绝望。 谁能想到,只是在河边骗了几条烤鱼,受害者偏偏是李家的娃儿…… 这运气,真是令人发指了。 从霜心中充满了懊悔,早知如此,今日便不该出门,更不该去河边。 见从霜吓得魂不附体,李钦载倒也没说重话。 事情不大,就是有点混账,有他当年在长安城的几分神韵。 蹲了下来,李钦载的目光与从霜平视,淡淡地道:“‘瑾瑜’,呵,名字倒是不错,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说你的心路历程,究竟不要脸到什么地步,才好意思骗小娃儿的烤鱼。” 荞儿站在李钦载身旁,有几分狗仗人势的味道,指着从霜奶声奶气地谴责道:“坏人,坏人!” 从霜浑身直颤,伏地拜泣道:“民女知罪了,贵人不要杀我……” “杀你?不至于,就问你打算如何解决,鱼是小事,但对小孩子不讲诚信,他若有样学样,长大后跟你一样骗人失信,问题可就大了。” 从霜见李钦载没有追究她身世的意思,不由稍微放了心,仍保持伏拜的姿势,颤声道:“民女甘愿受罚。” 荞儿扯了扯他的衣角,一脸纯真地撺掇道:“父亲大人,脱她的裤子,打屁股,打屁股!” 李钦载瞧了瞧她,十四五岁的模样,换了前世还未成年,太罪恶了,不好意思下手。 “荞儿乖,咱们把她养肥了再打……” 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李钦载一愣,抬眼望去,眼神已有些不耐烦了。 刘阿四匆匆来报,又有一位姑娘门外求见,似乎为了这位周瑾瑜而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心中有些无奈,他原本只打算教训从霜几句便算了,不知为何事情好像越搞越严重了…… “让她进来。”李钦载吩咐道。 很快,一位穿着粗布钗裙的绝色女子闯了进来,女子发髻有些凌乱,形容狼狈,但依然无法掩饰完美的容貌。 李钦载第一眼见到她,不知为何心脏猛地一抽,深呼吸几次后才恢复正常。 谁知女子闯进来后却颇为愤怒,人还没走进院子,便大声道:“你们放开她,要杀要剐冲我来!” 第七十五章 睿智的世家小姐 相遇不算美好。 没有荡气回肠的一见钟情,也没有回眸百年的刻骨铭心。 只是眼波一转,人群里便看见了她。 然后情不自禁感恩上天的仁慈,造就如此美丽的艺术品。 没想过与她有什么交集,只是这一眼,注定成为自己人生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用以装饰人生的回忆。 李钦载屏住呼吸,惊艳于这位女子的美丽。 一个穷乡僻壤的庄子里,居然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都说高手在民间,难道绝色女子也在民间? 这个甘井庄,藏龙卧虎之地呀! 盯着崔婕那张美丽精致毫无瑕疵的脸庞,李钦载竟一时忘了出声。 当然,他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位绝色女子会是自己逃婚的婆娘,而且嫌弃他如同嫌弃一坨狗屎。 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吧,谁会有如此清奇的脑回路,逃婚逃到未婚夫家的庄子上来了?二十年的脑血栓都不会做出如此奇葩的选择。 别院内,崔婕俏脸通红,见从霜跪在李钦载面前,不由又气愤又焦急。 “这位……贵人,一切都是我做的,冲我来便是,莫为难一个小姑娘。”崔婕忍住怒气道。 李钦载从她的美丽从回过神。 他欣赏的只是她的美貌,并不代表自己对她一见钟情,顶多算是见色起意,能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性格相契才是最重要的。 从霜扭头看到崔婕,眼泪扑簌落下,凄然道:“姑娘,我们落网了……” 李钦载闻言心口一抽,猛地咳嗽起来。 这特么的什么脑回路,几条鱼的事,搞得这么严重,还“落网”了…… 俩姑娘神神叨叨,八成脑子有问题,可能爹娘是表兄妹,可惜了。 “你俩都闭嘴,听我说。”李钦载沉下脸道。 崔婕和从霜立马闭嘴,她们都明白此时处境不妙,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 指了指从霜,李钦载道:“这货……对,叫周瑾瑜的,骗我儿子的烤鱼,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说吧,怎么解决。” 崔婕吃了一惊,惊愕地盯住从霜:“你居然……” 从霜羞愧得无地自容,垂头低声道:“烤鱼太香了,我实在忍不住……好些天没吃肉了,呜呜呜。” 崔婕凑近,悄悄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附耳怒道:“不是说好了吗,我才叫‘周瑾瑜’,你是周瑾秀!” 从霜一惊,顿时失声道:“哎呀,我忘了!” 崔婕无力地叹道:“罢了,左右都是化名,你就叫周瑾瑜吧。” 扭头直视李钦载,崔婕道:“这位贵人,今日之事是我妹妹不对,我代她向您赔罪了,任打任罚,绝无怨恚。” 李钦载哼了哼,道:“给我赔罪没用,给我儿子赔罪才对,才多大的孩子,人生才刚开始,差点三观都毁了……” 崔婕不懂什么是“三观”,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她听懂了。 于是崔婕朝荞儿蹲身一礼,道:“这位小贵人,今日我妹妹多有得罪,向您赔罪了,还请小贵人莫予计较。” 荞儿仍有些怯懦,飞快地躲到李钦载身后,拽着他的衣角。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 良久,荞儿忽然道:“父亲大人,这位阿姐好美,她也要被脱了裤子打屁股吗?” 崔婕杏眼赫然睁大,李钦载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改日,改日……不对,误会,误会。我绝无此意。”李钦载尴尬地朝崔婕摆手。 崔婕的俏脸越涨越红。 不是羞涩,是愤怒。 李家人除了老国公外,没一个好东西! 看崔婕脸色不对,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指了指从霜,严肃地道:“赔罪还不够,答应孩子的事必须要做到,听说你欲拿五条活鱼换三条烤鱼,烤鱼你吃了,现在你去捉五条活鱼来给我儿子,此事便作罢。” 盯着从霜涨红的小脸,李钦载似笑非笑道:“这个,不过分吧?” 从霜没说话,崔婕已代她答道:“不过分,贵人仁义,民女感激在心,这就带妹妹去捉活鱼,一定让小贵人满意。” 说完崔婕拉着从霜,朝李钦载盈盈一礼,告退离去。 院子里,李钦载盯着姐妹俩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 农户家能养出如此有教养,且说话做事不卑不亢的女儿? 周瑾瑜,周瑾秀,嗯……名字也不俗,“瑾瑜”二字好像典自《颜氏家训》,姐妹俩的父母长辈显然也不是平凡之辈。 不知为何,李钦载总觉得这姐妹俩透着古怪,偏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有点意思…… ………… 崔婕和从霜果然在渭水河边捉鱼。 一个是出身世家的富贵小姐,一个是多年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俩人都没有捉鱼的经验,赤足站在岸边的浅水里,忙活了半天,一条鱼都没捉到。 从霜越捉越急,眼看已是傍晚,却毫无收获,于是扔了竹篓大哭起来。 “姑娘,都怪奴婢不好,奴婢不该犯错,得罪了那位贵人,今日若捉不到鱼,奴婢一人担罪,绝不牵累姑娘。” 崔婕的反应却大不一样,此刻的她不仅不急,嘴角反而露出微笑,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姑娘,你笑甚呢?奴婢都如此伤心了,你还笑!”从霜愈发意难平。 崔婕翘起小拇指,将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轻笑道:“捉不捉得到鱼是小事,大不了明日请庄户帮忙捉几条,我高兴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今日见了李家那位贵人,我可以肯定,那位贵人必然不是李钦载那纨绔子。” 从霜惊道:“哎呀,对了!忘了问贵人姓名了,姑娘为何笃定他不是李钦载?” 崔婕睿智地笑了笑,道:“李钦载,今年二十岁,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浪荡子弟,仗着英国公的威势横行霸道,这些年他的劣迹太多,唯独有一样,他未成婚,也没听说他养侍妾,所以更没有儿子。” “今日那位贵人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显然他不是李钦载,或许是李老国公的另外某个孙子,总之,他绝不会是李钦载。” 从霜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一脸崇拜地道:“姑娘好厉害,一眼便看出了真相!奴婢何时像姑娘这般厉害该多好!” 崔婕的笑容淡然且矜持,拂了拂额前的乱发,正色道:“自然是要多读书,读好书,书里有世间一切答案,你若能阅书千卷,也会像我一样睿智的。” 第七十六章 秋收开镰 崔婕不普通,也很自信。 她的出身确实优渥,受过的教育,家庭的教养,本身的才气等等,都是不俗的。 而且她对李钦载的分析,客观的说,也还算严谨,只可惜在闭塞的庄子里待久了,无法收获别的讯息,她根本不知道如今的李钦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还变出了一个儿子。 一位世家小姐,一个贴身丫鬟,俩人果真老老实实在河边捉鱼。 捉鱼的进展很不顺利,倆人都没干过,没有任何经验,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捉到一条。 崔婕一脸挫败,从霜哭唧唧的,姐妹俩互相搀扶着回去了。 长时间在河边保持弯腰捉鱼的动作,两人腰酸背痛,回到自己简陋的小屋里,崔婕和从霜浑身酸痛得不行。 崔婕忍着眼泪,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这般苦楚,但她不能哭,她必须在从霜面前坚强。 “李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崔婕恨恨地思忖。 她愈发觉得自己逃婚的决定无比正确,逃离了好大一个火坑。 第二天一早,崔婕从攒存不多的二十多文钱里排出了三文,咬着牙忍着心痛送给庄子里一位农户,请他帮忙捉鱼。 农户捉鱼自然不在话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捉到了五条鱼。 李钦载交代的赔偿任务完成了,但崔婕也失去了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三文钱。 都是血汗钱呐! 世家小姐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大且乐观的。 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这次秋收开镰,李家派来的人是那个纨绔子,此刻的她岂不是落入他的魔掌了?落在他手里,还不知要受多大的摧残折磨。 现在李家派来的这个人,不确定是李老国公的哪位孙子,为人似乎还不错,本就是她理亏,只叫她赔了五条鱼,可以说心地很善良了。 但愿秋收后,李家的人会赶紧回长安,崔婕和从霜就不会暴露身份,从此江湖路远,她与李家再会无期。 ………… 秋收的日子终于到了。 按大唐的习俗,秋收时地主家是必须要主持开镰仪式的。 所谓“开镰”,顾名思义,就是在一大串敬天地鬼神各路大佬之后,主家拿着镰刀下地,象征性地割一茬儿庄稼,表示地主亲自干活了。 割完了第一茬庄稼,整个仪式就算完成,然后农户们纷纷下地秋收。 听起来很枯燥,做起来……更枯燥。 天没亮李钦载就被别院的宋管事叫醒,窝了一肚子起床气,李钦载面色阴沉,看谁都不爽。 荞儿也在不停打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 每天大鱼大肉投喂,荞儿似乎胖了些,有点圆乎乎的萌娃气质了,看起来愈发可爱。 李钦载看着脸颊肉嘟嘟的荞儿,一肚子起床气都好了许多。 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肉脸蛋上捏了捏,啧,粉粉嫩嫩,弹性十足,手感非常好。 荞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父亲大人为何突然捏他的脸。 “你脸上有东西。”李钦载笑道。 荞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啥?” “有点可爱……哈哈!” 既土又油腻的夸赞对荞儿并不管用,他根本听不懂。 “父亲大人把可爱捏掉了吗?”荞儿说着仍用小手擦了擦脸。 “捏不掉,越捏越可爱。” 荞儿急了:“那怎么办?‘可爱’是何物?为何捏不掉?” “没关系,就让它留在脸上,越久越好,等你长大了,经历过事了,不再单纯了,‘可爱’就会慢慢消失。” 荞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好像,“可爱”不是什么坏东西…… 宋管事风风火火闯进院子,见李钦载仍不慌不忙的样子,宋管事跺了跺脚,道:“五少郎,吉时将至矣,再不装扮就来不及了!” 李钦载一愣:“吉时?今日是开镰还是成亲?” “开镰当然也有吉时呀!” 宋管事招了招手,几名丫鬟飞快上前,给李钦载换上装扮。 头上的玉簪和腰间的玉带解下,丝绸衣裳脱掉,足衣和名贵的鹿皮靴除下,然后给他换上笨重的蓑衣,斗笠,木屐,甚至还在他脸上画了几道红色的油彩。 李钦载被丫鬟们搞得很被动,尤其是在脸上画油彩,不知是什么习俗,总怀疑是别院的下人故意整他,想发火又担心错怪了别人。 “五少郎莫动,让她们好好画,开镰时必须要画的,能驱邪祈福,吉利得很。”宋管事劝道。 李钦载心情顿时安定下来:“哦,那没事了,尽管朝我脸上招呼。” 荞儿新奇地看着李钦载的脸,脸上的红色油彩不知怎的触到了他的笑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李钦载也笑,还朝他做鬼脸。 装扮完毕,李钦载在宋管事和下人们的簇拥下走出别院外。 别院外摆好了香案,香案上摆放了各种供品,空地上聚集了许多庄户,有老有少也有妇孺。 一脸油彩的李钦载站在人群前,突然有点羞涩,这副鬼样子若被庄户们取笑,可就太没面子了。 然而庄户们并没有笑,相反,每个人都很严肃,脸色绷得紧紧的,见到李钦载脸上的油彩,他们的表情愈发端庄,有一种朝圣般的圣洁光辉。 李钦载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杵着拐杖的佝偻老人,听宋管事悄悄介绍,这位似乎是庄子里最长寿的一位,也是本庄德高望重的宿老。 还有一位穿着道袍,脸上同样画了几道油彩,头发披散着,独自站在一旁神神叨叨,不知是在背台词还是念咒语。 宋管事介绍,这位是请来的高人,大概负责跳大神兼跟老天爷沟通,顺便驱邪祈福,以求今年有个好收成。 吉时已到,仪式开始。 跳大神的果然跳了起来,摇摇摆摆如同蹦迪,脑袋不停地摇晃,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跳,不时还围着李钦载转圈。 李钦载害怕极了。 他感觉自己成了供品,仪式结束后就会被老天爷清蒸白灼吃掉。 在跳大神的命令下,庄户们朝香案跪拜叩首。 香案上除了各种供品外,还有一块牌位,上面写着农神后稷的名字。 后稷本名姬弃,是上古周朝天子的始祖,尧得天下,命后稷建国库粮仓,并教授万民耕种之法。 后人从此便尊后稷为“农神”。 没错,农神是后稷,不是神农,神农是吃药的,后稷才是教人种粮食的。 敲黑板,知识点。 隆重庄严的秋收开镰仪式,自然少不了辛苦农神跑一趟,给人间施展一下祝福术。 至于这位跳大神的究竟是装疯卖傻还是真跟农神联系上了,实在不可考…… 繁琐的仪式耗了一上午,快到午时才结束。 跳大神的约莫跳累了,满头大汗地瘫坐在一旁,累得直喘气,如同在酒吧蹦迪蹦累了的精神小伙回到卡座,搞得李钦载好想让人给他来一瓶黑桃a漱漱口,今日全场消费由李公子买单。 接下来该李钦载出场了。 幸好李钦载不需要跳大神,他要做的很简单。 宋管事将一把系着红绸的镰刀捧给李钦载,李钦载领着庄子里的劳力来到田边,挽起袖子下地,弯腰用镰刀割下第一茬麦子。 镰刀很锋利,一茬麦子割完,周围的庄户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宋管事大笑道:“主家五少郎已开镰,诸位乡邻赶快下地,今年丰收,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众人齐声高喝:“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最后庄户们纷纷下了田,开始如火如荼地收割庄稼。 李钦载扭头望向宋管事:“接下来我该干啥?” 宋管事陪笑道:“五少郎可自便,您若有兴趣参与秋收亦可,老朽给您划块地……” 李钦载嘁了一声:“莫开玩笑,我像是那么勤劳勇敢任劳任怨的人吗?快给我找个地方躺下,割了一茬庄稼,累死了!” ………… 秋收是大事,仪式也很隆重。 甘井庄无论男女老少都参与了仪式,其中也包括外来人口崔婕和从霜。 二人混杂在人群里,看着李家的贵人主持完了秋收仪式,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崔婕也很新奇地从头到尾欣赏完了整个仪式。 直到最后,宋管事突然大声迸出一句:“五少郎已开镰”。 崔婕和从霜瞬间惊呆了。 崔婕早在青州时就对英国公李家有过详尽的调查,她知道李家的“五少郎”代表什么人。 从霜一脸震惊,娇小的身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完了完了,姑娘,奴婢死期至矣!”从霜绝望地抓住了头顶的双丫髻。 第七十七章 修改版《百家姓》 崔婕所有睿智的分析全被推翻。 那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代表李家主持开镰仪式的人,居然真的是李家五少郎李钦载! 崔婕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她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 千辛万苦逃婚,一路遇到各种波折艰难,终于远离了火坑,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可未来总有个期盼。 然而,万万没想到,她与那个纨绔终究见了面,她千方百计要逃离的人,此刻离她不过数丈,正志得意满地接受庄户们的欢呼。 不知为何,崔婕有一种误入魔窟的惊悚感。 脑海里顿时出现了许多恐惧的画面,比如李钦载发现了她的身份,逼她成亲,成亲后每天揍她三次,还要默默承受他无尽的凌辱。 娘家人对她的遭遇不闻不问,她成了家族联姻唯一的牺牲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崔婕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咬了咬牙,拉着从霜转身就走。 离开了秋收的田垄,瑟瑟发抖的从霜这才回过神。 “姑娘,你前日不是说他绝不可能是那个纨绔子吗?你说的话到底准不准呀?” 崔婕俏脸闪过几分愠怒,忠心耿耿的小跟班都开始质疑她了,多年的威望要崩塌。 “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失算了,是我的疏忽。”崔婕老实承认。 “那个人真是李家五少郎呀,前几日我们还与他照了面,他还罚我们捉鱼……呜呜呜,果然是个坏人。”从霜想到捉鱼捉得那么辛苦,不由悲从中来。 崔婕黛眉轻蹙,喃喃叹道:“未免太巧了,为何李家偏偏派他来甘井庄主持秋收?莫非李家已经知道我们暂居甘井庄,故意派那纨绔子来抓我们?” 从霜浑身一抖,颤声道:“我们……已暴露了么?姑娘,我们快跑吧,不然奴婢会被打死的!” 随即崔婕又摇头:“也不对呀,若说那纨绔子是来抓我们的,前几日与他照面时,便该下令部曲将我们拿下了,为何只罚我们捉鱼,除此别无动静,还任我们住在廖阿婆家?” 从霜也疑惑道:“对呀,他若发现了咱们的身份,早该拿下我们了,为何没见他有任何动静?” 崔婕美眸再次闪耀睿智的光芒:“这里面一定有某些事情是不可测的,或许,我们并没有暴露身份,一切都是巧合,他不过是恰巧被派到甘井庄而已,否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从霜这次没有崇拜地附和,她对大小姐的睿智已产生了动摇。 “姑娘,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跑了吧,此地太危险,不宜久留。”从霜讷讷地道。 崔婕点头:“不错,我们必须离开了,不论那纨绔子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此地已不能再住下去,久则生变。” 从霜顿时喜不自胜,跳起来笑道:“奴婢这就去收拾行李!” “慢着!你是不是傻,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日,不是此时。” “为何?”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没见那纨绔子带了许多部曲亲卫吗?我们若慌慌张张不告而别,必然引他生疑窦,本来不怀疑咱们的,咱们自己倒暴露了,若他令部曲追来,我们能逃多远?” “那我们何时走?” “再等等,最好等他先离开庄子,若他只是来主持秋收开镰仪式的,仪式过后想必就会回长安,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个纨绔子弟怎能过得下去?” 睿智的光芒再次从美眸中闪过,崔婕像一位战场上指挥万人的大将军,算无遗策料敌于先,决胜于千里之外。 “等他离开庄子,我们便换个方向逃走。这一次我必不可能出错!” ………… 仪式结束,此行的任务已完成。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 别院外的田地里,无数劳力辛勤收割庄稼,庄子内外洋溢着喜悦的气息,不时有庄户突然在田地里放声大唱,唱的是关中俚俗小调。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饶有兴致地听着。 小调勉强能听懂,所唱的内容无非是男女之间那点事,什么“山窝窝里槐花香,额在山梁梁上想婆娘”之类的。 内容有些低俗,却引来庄户汉子们一阵轰然喝彩,田垄外的婆娘们却泼辣地指着唱歌的汉子咒骂起来。 独属于山野村庄的暧昧与欢喜,就在李钦载的面前发生着。 这才是生活的味道,人活着,就要落在地上过日子,神仙住得太高,闻不到人间烟火,哪里有什么乐趣。 李钦载的嘴角露出微笑,他有点喜欢上这里了,山好,水好,庄户朴实,村姑还那么美丽…… 刘阿四悄然走来,低声询问五少郎何时归长安,他好准备车马。 “暂时不走,住几日再说,回不回长安无所谓,在哪儿躺不是躺呢?”李钦载懒散地道。 刘阿四挠了挠头,得到答案后转身离去。 李钦载又阖上眼,享受秋日里金黄的气息。 相比之下,还是庄子比较舒服。至少庄子里没有看他不顺眼的长辈,动不动就抡棍子揍他。 这里多好,天高皇帝远,老爹想揍都揍不着。 小小的身影走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水。 “父亲大人,荞儿给您端水来了……”荞儿笨拙地将水搁在矮桌上。 李钦载睁眼,抚摩着他的小脑袋,笑道:“荞儿真是孝到为父了……” 顺手从矮桌上取过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李钦载缓缓道:“虽然你还小,但除了玩耍之外,学业也不能荒废,以后每日还是花少许时间读书,这是我精心编撰的启蒙读物,我来教你,你尽量背下它。” “这是什么?” “它叫《百家姓》,跟千字文一样四字一句,汇集天下大部分的姓氏,用来启蒙勉强够了。” 荞儿好奇地道:“这是父亲大人亲自编撰的吗?” 李钦载毫无愧色地道:“当然是我亲自编撰的,你对你爹的厉害一无所知。” 然后李钦载正色道:“考虑到你是个半文盲的客观事实,我便亲自教你念,知耻近乎勇,你最好赶快学认字,不要累到你勤劳朴实又善良的老父亲了。” 荞儿规规矩矩行礼:“是,荞儿会尽快认字的。” 清了清嗓子,李钦载提高了音量道:“李孙赵钱,周吴韩杨……” 编撰百家姓颇费了番功夫,李钦载将其狠狠大改了一遍。 如今的天家与各个世家之间关系比较敏感,尤其为首的关陇和山东士族,他们的姓氏比如“荥阳郑氏”,“范阳卢氏”等等,都被李钦载往后排了。 教小孩子的启蒙读物而已,一不小心惹得李治不高兴就亏大了,想过平淡安宁的日子,最好不要给皇帝添堵。 天下太平,君圣臣贤,做个盛世里的顺民忠臣挺满足的,除了生活质量,李钦载不想改变任何现状。 百家姓新鲜出炉,李钦载念一句,荞儿跟着读一句。 这次李钦载亲眼见识了荞儿的学习能力,令他吃惊的是,小家伙的记忆力居然很不错,基本只念一遍就能记住,有些复杂的顶多念两遍。 天才吗?难道他才是真正的主角,我不过是衬托他的绿叶? 回想前世,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智商大约在人均线附近的李钦载,此刻不由有了些许的挫败。 不管是不是主角,李钦载决定不能放过他。 “荞儿啊……”李钦载和颜悦色地笑道。 “父亲大人何事?”荞儿一脸懵懂地道。 “等你长大了,给为父我赚钱盖大房子,造大马车,送一百个绝色美女,再加每年周游大唐名胜风景,管我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荞儿认真地道:“阿婆教过孝道,孝敬父亲大人是荞儿的本分,只要父亲大人有所求,荞儿必倾尽全力满足父亲大人。” “说话要算话,我这就去写字据,你画个押,按手印。” 第七十八章 普及推广 “养儿防老”这四个字,一定要落到实处,趁着儿子还小不懂事,先立下字据才妥当。 出乎李钦载意料之外的是,荞儿似乎对读书颇有天赋。 整篇百家姓,几天时间便全部会背了,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几天背下百家姓,很了不起了。 反正李钦载前世不如他,小时候也背过百家姓,爹妈连哄带抽,也花了十多天才磕磕绊绊背下来。 接下来要教他认字了。 写字这方面,李钦载莫名有点心虚。 画图纸他在行,写字也会写,但是美观度…… “先学会写姓,咱们都姓李,先把‘李’字学会。”李钦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威严。 荞儿乖巧地点头。 一根棍子,一盘沙子,父子二人在沙子上写字。 李钦载先写,很快一个“李”字跃然而出。 字丑没关系,反正孩子还小,不懂得欣赏美丑,五岁前的孩子容易糊弄。 荞儿也拿起棍子有样学样,飞快写好了一个“李”字。 李钦载仔细看了一眼,脸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荞儿写的字,无论结构还是美观度,貌似……比他强一丢丢。 这就过分了,神童不能神到这个地步吧?当爹的面子往哪里放? “咳,勉强还行,虽然力道不够,美感不足,也算是个字了。”李钦载强自镇定地评价。 荞儿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道:“父亲大人,荞儿的字比您写得好看呢。” 李钦载瞪眼:“胡说!你懂欣赏吗?我的字才好看,你写得丑。” 荞儿摇头:“不对,这个字荞儿早就会写,以前阿婆教过的,阿婆说我姓李,自己的姓名一定要写好,荞儿写了很多遍。” 李钦载释然:“原来你早就会写这个字,难怪……嗯,勉强算不错吧。” 荞儿执拗地道:“不对,父亲大人,阿婆说荞儿写的这个字可登门入室了。” “登门入室那是抢劫犯罪……”李钦载白了他一眼,小家伙太耿直了,这种时候无论谁写的字好看,都要毫不犹豫果断地拍当爹的马屁呀。 荞儿慢慢凑了过来,弱弱地道:“父亲大人,秋收后,咱们要回长安吗?”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回长安,那里是咱们的家。” “这里不是吗?可不可以晚几日再回?荞儿喜欢在庄子里玩,不喜欢长安……” 李钦载颇为意外地道:“长安城比这里繁华多了,为何不喜欢长安?” 荞儿忸怩地道:“府里太大,长辈太多,荞儿都不敢大声说话,还是庄子好,庄子的人也好,父亲大人能和荞儿一起捉鱼烤鱼,和荞儿在田边散步。” 李钦载笑道:“回长安了我也能陪你玩呀。” 荞儿微微嘟嘴:“父亲大人在长安时整日躺在院子里,都不动弹的。” 李钦载脸色不好看了:“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不动弹的是死人,你爹还有八十年寿命呢。” 李钦载渐渐明白了荞儿想表达的意思。 国公府很大很气派,但确实规矩比较森严,而且李勣李思文这些长辈平日不苟言笑,荞儿作为一个刚进府的孩子,心中有所畏惧也是正常。 庄子里不一样,出门便是天地良田青山绿水,别院的下人都亲切,庄户们也都朴实,除了被人骗过三条烤鱼外,几乎没有别的缺点了。 相比之下,荞儿自然更喜欢留在庄子里,至少这里没什么拘束。 李钦载想了想,含笑道:“如果荞儿能学会写百家姓上的二十个字,我就考虑多留几日,如何?” 荞儿兴奋地道:“真的吗?” 李钦载正色道:“爹从来不骗人,尤其不骗小孩子。” 荞儿立马道:“那就请父亲大人像前日荞儿一样立个字据吧,还有画押,按手印……” 李钦载:“…………” 是报应吗?来得好快。 考虑要不要揍他一顿,没挨过揍的孩子,童年是不完整的。 李钦载沉吟良久,缓缓道:“立字据可以,不过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我立的字据,你看得懂吗?你认得几个字?” 荞儿两眼睁大,然后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颓然地垮下瘦弱的小肩膀:“荞儿看不懂……” 李钦载冷笑:“所以,你还是安心去学写字吧,小文盲。” 荞儿垮着小肩膀练字去了。 李钦载悠然地躺了回来,得意地哼起了小调儿。 小样儿,翅膀还没硬,想翻天吗? ………… 李钦载不介意在庄子里多留些时日,反正回了长安城也是躺着,在哪儿躺都一样。 对了,好像还当了个少监的官儿,没关系,天子都允许他不管事了,李钦载当然更无所谓,混日子这方面,他有两辈子的经验。 秋收过了好几天,李钦载和荞儿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父子二人每天上山下水,玩得很开心。 荞儿也慢慢跟庄子里的孩子们混熟了。 不得不佩服小孩的交际能力,李钦载都没看出究竟,荞儿已跟庄子上的孩子们玩到一块儿了。 意外的是,随着荞儿融入庄子里的孩子圈,李钦载修改的《百家姓》也慢慢被推广开了。 起因是荞儿学习勤奋,与孩童们玩耍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背诵百家姓。 背得多了,庄子上的孩子们也渐渐学了几句,不过学得参差不齐,荞儿看不过去,索性手把手全部教给了他们。 几天过后,庄子上的孩子几乎都会背百家姓了。 约莫是哪个孩子回家后,当着父母的面也背了几句,庄户们顿时大惊,然后大喜。 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读书的,不是不想读,而是根本读不起。 寻常庄户养家糊口都勉强,要供养出一个读书人更是难上加难,从启蒙时算起,每年的纸笔费用,书本费用,请先生的费用等等,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开支过后,家里多了个读书人,却少了一个成年劳力,寻常庄户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但荞儿教给孩子们百家姓后,庄户们顿时又惊又喜。 庄户们没什么见识,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启蒙读物,自家孩子抑扬顿挫地念诵百家姓时,庄户们只知道这是学问,读书人才配拥有的学问。 如今自己的孩子也学会了这门学问,这是大恩德! 仔细打听后,得知这门学问是李家五少郎的儿子教的,庄户们对李钦载父子愈发感恩戴德。 不讳言的说,这年头的学问其实跟秘方一样,轻易不会授人。 连孔子教弟子都要束脩,可见学问都是有价格的,荞儿却平白教给了庄子里的孩子们,庄户们都是朴实懂礼的人,自然不会毫无表示。 于是莫名其妙的,李家别院门外,一大早站满了人。 宋管事打着呵欠开门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接着脸色苍白地窜了回去,大门砰地一关。 很快大门又开了一线,宋管事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色厉内荏地喝道:“咋!你们想咋!来闹事的么?” 第七十九章 敬畏学问 李钦载被满头大汗的宋管事请出门时也吓了一跳。 门外无端端地聚集了百十口人,李钦载当时心头一沉。 “农民……终于起义了么?” 李钦载一脸忐忑地看着门外的庄户们,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要拿地主家的某位聪明儿子的脑袋祭天。 见李钦载出来,庄户们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长揖为礼。 李钦载又被吓到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你们想咋?……甘井庄不是法外之地!” 一名中年庄户走出来,又朝他行了一礼,憨厚笑道:“少郎君莫惊,咱们只是来感谢少郎君,听我儿说,少郎君的贵子教了他一些学问,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李钦载愕然不解地扭头看了看门后的荞儿。 自己这个文盲犬子居然能教别人学问?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们……认错人了吧?我家犬子除了尿得一手好床,应该不懂别的学问了……” 庄户咂了一声,道:“咋能认错人咧!” 说着扭头四顾,大喝道:“额家那瓜皮娃儿呢?滚出来!” 人群里一名六七岁的孩子流着鼻涕走出来,使劲一吸,鼻涕缩回了鼻腔内,看得李钦载又皱眉又揪心。 “瓜皮!少郎君的贵公子教了你啥,背一遍!”庄户喝令道。 瓜皮娃儿也不怯场,当即张嘴就背:“李孙赵钱,周吴韩杨……” 背了十来句后,便背不下去了,显然是个学渣,“瓜皮娃儿”的名号实至名归。 庄户却听得眉开眼笑,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道:“小人虽不知他背的是啥,但一定是高深的学问,祖上八代没读过书,今日倒是积了大德,得遇少郎君和贵公子,学了大学问,小人代祖上感谢少郎君和贵公子。” 说完再次躬身长揖。 身后的庄户们也纷纷跟着行礼道谢。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赧然道:“你家瓜皮娃儿背的是《百家姓》,不是什么高深学问,顶多算是启蒙之学,你们不必感谢我。” 庄户连连摇头:“启蒙也是学问,而且是大学问,我家娃儿会读书了,家里的风水也转运了,说不准下一代能考出个状元郎呢,一切都拜少郎君启蒙所赐。” 李钦载顿时默然。 从庄户们诚心感激的表情上,李钦载才渐渐发觉,原来这个年代的人对学问的态度竟如此敬畏,如此谦卑。 哪怕只是教给幼童的启蒙学,也被庄户们奉若神明,尊敬万分。 在前世,对知识如此敬畏的态度是不可想象的。 因为前世信息太快,知识的普及更广,最贫穷最偏远的地方的人也基本都认字,已经很难看到人们对知识如此敬畏了。 而如今这个年代,读书人是真的很少很少。 因为稀少,所以学问和知识在朴实的人们心里,已经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他们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知识。 明白了庄户们的心思后,李钦载叹了口气。 扭头望向宋管事,李钦载道:“咱们主家出钱,村里寻摸一块地,庄户们都帮帮忙,盖一间大房子,再从城里请几位先生,让庄子里的幼龄孩子都来读书上学。” 宋管事躬身应了。 庄户们先是惊喜,接着神情却浮上迟疑。 李钦载看出大家的心思,于是笑道:“读书不求结果,也不为考取功名,只是让孩子们多认几个字,懂得一些基本的圣贤道理,占用孩子们的时间不多,更不会耽误地里活计,大家不必担心。” 庄户们这才千恩万谢,扎扎实实给李钦载行了好几次礼,每个人对李钦载都是感激涕零,不仅如此,还把自家孩子拽过来,让孩子给李钦载行跪拜礼。 李钦载急忙拦住,教授一些启蒙的学问而已,没必要搞得如此隆重。 庄户们又是一番感激。 若论庄户们让自家孩子读书的初衷,并不是要求孩子考功名,难度太高了,基本不可能实现。 他们要的是孩子学一些基本的学问,能明事理,知廉耻,学会做人,这才是庄户们让孩子读书的真正原因。 李钦载这才望向荞儿,笑道:“你倒成了庄子里的风云人物。我就奇怪了,你一个半文盲怎么敢教别人学问的?” 荞儿天真地眨着眼:“父亲大人,荞儿没教过他们,是荞儿自己默念百家姓时,他们在旁边学到了……父亲大人,荞儿不该教他们吗?” 李钦载笑道:“当然应该教,传播知识永远没错的,不过你这半吊子水平还不够。” “荞儿也很用功在学呢。” “如果还想继续教他们,你要比他们更努力才是,每天都要学新的东西,然后第二天拿来教别人,你能做到吗?” 荞儿使劲点头:“能做到,荞儿教了他们后,他们更愿意跟我玩了呢。” ………… 从霜蹦蹦跳跳跑进简陋的院子里。 “姑娘,又有大事了!”从霜大叫道。 正在刺绣的崔婕右手一抖,手指又被针刺破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绣布上。 “从!霜!”崔婕怒目瞪着她,咬牙道。 不得不说,绝色美人一颦一怒,都充满了诱人的风情,生气的崔婕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怦然心动。 “姑娘,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从霜怯怯地道歉。 崔婕看着手中被废掉的绣布,叹道:“这幅绣图都快完工了,被你一咋呼,全废了,咱们何时才能攒够钱离开。” 从霜愧疚地道:“奴婢下次轻手轻脚,绝不吓姑娘了。” 崔婕将绣布搁到一边,叹道:“说吧,又出了什么大事?” 从霜又活泼起来,道:“姑娘,那个纨绔子好像赖在庄子里不打算走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出钱办村学,给庄子里的幼童启蒙呢。” 崔婕一怔,惊讶道:“他居然如此好心?” “嗯嗯,奴婢听庄户们说的,如今庄户们对那个纨绔子可是赞不绝口,简直要将他捧成活菩萨了。” 崔婕愣神过后,咬牙道:“这些年我请人打听到的消息不会错,那个纨绔子根本就是个坏种,干过太多缺德事了,他必然不会如此好心办村学,定是憋了什么坏主意。” 从霜连连附和道:“嗯嗯!他是个坏人!” 随即从霜迟疑了一下,又道:“姑娘,奴婢还听说,那个纨绔子亲自编撰了一门启蒙的学问,叫什么《百家姓》,如今庄子里的孩子都会背呢,奴婢也会背了。” “编撰启蒙?他竟有这文采?”崔婕满脸不信,道:“你且背来听听。” 从霜记忆力不错,当即便背了出来,背得磕磕绊绊,但还是勉强背完了。 崔婕却越听越震惊。 不同于目不识丁的庄户,崔婕是世家小姐,从小就读过书的。 所以她更清楚这个启蒙读物的价值。 在这个年代,启蒙孩童的读物实在太少了,主要用的是《千字文》,崔婕幼时启蒙也是从千字文开始的。 但千字文对孩童来说终究还是深奥了一些,内容也颇为晦涩难懂,孩童们就算背下来了,对它的内容也是一知半解,不明其意。 但这篇《百家姓》无论是内容还是朗朗上口的程度,无疑比千字文强了许多,而且百家姓的启蒙意义也非常明确。 它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孩童启蒙时首先学会念字认字和写字。 内容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全部都是姓氏。成年人或许不以为然,但对刚认字的孩子来说,却是越简单越容易启蒙,越能轻松打好学问基础。 《百家姓》确实是好东西,可以说重新定义了孩童启蒙的步骤和意义。 崔婕满心赞叹之余,心中唯有一个怀疑。 “不可能是那个纨绔子编撰的!他绝无此文采,若他真有这般才气,我纵嫁他又何妨!” 第八十章 钻小林子的村姑 过去几年固有的信息太根深蒂固,崔婕对李钦载的恶感像一泡陈年的老尿,既臭且馊还不易挥发。 当年崔家与李家定亲后,崔婕原本是愿意服从家人的意志嫁给李钦载的。 她是受过多年女德女诫教诲的世家小姐,骨子里没那么多桀骜不驯反抗封建婚姻的基因,绝大部分时候她是非常温顺的。 只是在家为母亲守孝的那三年,崔婕终究还是对自己即将共度一生的夫君有些好奇。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位豆蔻少女对未来夫君的幻想是非常立体且多元的,能从他的容貌身材幻想到衣着品味,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为人品行。 崔婕出身世家,除了幻想之外,还有宽裕的条件派人去打听。 这一打听下来,崔婕的少女芳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父母给她许配的夫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脾性暴躁,酗酒,打人,败家,生活混乱,这些也就罢了,还愚蠢。 男人所有的恶劣品质,他几乎都有。 这样的人,竟要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崔婕怎能不恐惧?怎能不反感? 逃婚离家非一日之寒,有些决定是在长久的负面积累之后,痛定思痛而做出来的。 所以崔婕带着从霜跑了,纵然受过再多的女诫教诲,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嫁给那么一个烂人。 崔婕逃婚准确的说,是为了保命,是自救。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已是次要的,她总觉得嫁过去后自己迟早性命难保。 能让一个未嫁的女子做出如此叛逆大胆的决定,可见李钦载当年在长安城的风评烂到何等地步。 然而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崔婕不仅阴差阳错转到李家的庄子里,竟还与那千方百计想躲避的人见了面。 这该死的缘分是何等的卧槽。 这些年打听来的那么多恶劣的评价,此刻从霜竟说《百家姓》是他编撰的,崔婕怎会相信? “从霜,咱们收拾行李,下午就逃离这个庄子,李钦载那恶人不知何时回长安,咱们待得越久越容易暴露。”崔婕断然道。 从霜急忙点头:“嗯嗯!此地凶险,龙潭虎穴,不宜久留。” 崔婕掏出干瘪的钱袋,里面只有二十文左右的钱,这点钱大约够她们主仆从甘井庄走到渭南县城。 先到渭南县再说吧,如今的主仆二人已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对未来哪里有什么规划,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 卫生纸的事要安排进日程了。 恰好人在乡下,造纸的材料容易收集。 这年头普通百姓用的是厕筹,就是一片竹块,一头椭圆或稍微冒尖,上完厕所便用厕筹刮啊刮,刮完再洗洗。 至于有闲钱的大户人家,用的是质量很粗糙的纸。 那种麻纸既脆且糙,手指稍微用点力便破了,用起来很不方便。 日常生活,吃喝拉撒,每件事都要安排得妥妥当当,若连生活的基本需求都不方便,日子过得就差了一点意思了。 所以,卫生纸要安排起来。 印象里造卫生纸其实工艺不难,比宣纸容易多了。 最重要的原材料是去皮的木材,然后加入一些芦苇,稻皮,草浆等等,混合过水碾压再晒干就成。 荞儿最近找到了新伙伴,白天在庄子里跟孩童们玩闹,不大需要李钦载的陪伴,正好给李钦载留出了空闲的时间。 想到就去做。 李钦载当即叫来了刘阿四和部曲们,大家既然都闲着,不如一起上山伐木去吧。 部曲们抄起斧子就出发,李钦载背着手,悠哉悠哉跟在后面。 古代山林茂密,木材简直不要太多,而且大半个庄子都是李家的,地主家的儿子砍几根木头平常得很。 走出别院大门,刘阿四便劝道:“些许小事,小人带部曲便可办妥,五少郎何必辛苦这一趟。” “哦,不辛苦,就当饭后散步了,再说,伐哪种木,多大树龄,都需要我亲自查看再决定。” 刘阿四笑了笑,道:“五少郎身份高贵,爬山伐木很累的,小人怕五少郎受不了,这种低贱的活儿交给我们就好。” 李钦载正色道:“伐木怎会是低贱的活儿?世上每个工种都是为人民服务的,都是高贵的,比如伐木,水管修理工,某团外卖,还有门房秦大爷……都是高贵且幸福的工作。” 刘阿四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只好领着李钦载朝山林里走去。 爬山真的很辛苦,李钦载刚爬到半山腰就后悔了。 只想造个擦屁股的纸,为何跟唐僧取经似的如此艰难辛苦? 满头大汗不停喘粗气的李钦载一屁股坐在山路上,无力地摆手:“不行了,要不我们下山去吧,明日再来伐木……” 刘阿四和一众部曲愕然。 都爬到半山腰了,你现在说放弃? 李钦载无所谓,什么坚持不懈,什么百折不挠,这些可贵的品质他通通都没有。 上辈子他只是个社畜啊,拖延懒散混日子才是他的性格,造个擦屁股的纸有必要那么着急吗? 刘阿四满头黑线道:“五少郎您这身子……真该熬练一下了。” 李钦载喘着气道:“我突然觉得你刚才没说错,我这样的贵人,实在不适合干辛苦的事,我错了,所以决定立马改正,走,回去。” 刘阿四无奈地道:“小人叫一名部曲送您回别院,伐木的事小人还是想今日就办了,您觉得该伐那棵树,指点一下就行。” 李钦载无力地抬手,胡乱指了指几棵看起来比较粗壮的树,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哪棵顺眼伐哪棵,好了,我走了……” “那个谁,扶着我下山,慢一点,莫摔着我了,你家队正说我是贵人,知道我有多贵吗?说出价格吓死你……” 部曲陪笑扶着李钦载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刘阿四一声暴喝。 “何方宵小鬼鬼祟祟,竟敢窥视我等!还不速速现形!” 暴喝过后,一众部曲神情一紧,下意识地散开,瞬间形成一个半圆的阵型,然后纷纷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山林深处。 森然杀意冲天而起,平日里憨厚可亲的刘阿四和部曲们,在这瞬间气质陡然一变,每个人身子半躬,眼神狠厉,像一群随时与敌搏命的凶狼。 李钦载懵了,这场面他委实两辈子没见过。 茂密黑暗的山林深处,久久寂然无声。 李钦载皱眉,他甚至怀疑刚才是不是刘阿四的幻觉。 刘阿四却对自己丝毫未曾怀疑,见山林里久久没有动静,不由冷笑道:“林子里的人,以为不出声就没事了么?再不出来,莫怪我等冲进去格杀勿论了!” 终于,山林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两道娇俏的身影战战兢兢抱在一起走出来。 李钦载定睛一看,嗯?有点眼熟,其中一个竟是前几日骗儿子烤鱼的小骗子。 还有一个,嗯,更眼熟了,毕竟绝色美女总是让人难忘的。 “村姑?”李钦载脱口唤道。 第八十一章 不装了,我摊牌了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李钦载一直对这俩姐妹印象深刻。 一方面是其中一个村姑长得太美,气质也出众,根本不像乡下村庄长大的,另一方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俩村姑有一种独特的铁憨憨的味道。 说起来有点矛盾,可这俩姑娘确实给了李钦载这种矛盾的感觉。 今日惊喜了,居然在这黑暗的密林里见到俩姐妹,看她们的打扮,还有手上拎的包袱,分明是要离开庄子出远门。 莫非南下打工当厂妹? 刘阿四皱眉盯着俩姐妹,他也见过她们,骗了府里小郎君的烤鱼后,第二天姐妹俩赔了五条活鱼,鱼扔在门口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仿佛府里有恶犬咬她们似的。 “你二人在此作甚?为何窥视我等?”刘阿四无视崔婕的美貌,而是目光警惕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右手紧紧握住刀柄,随时准备出手制敌。 李钦载拍了拍刘阿四的肩:“不要那么凶,莫吓着娇滴滴的姑娘家,斯文点,乖,赶紧把你们露出来的那玩意儿收回去……” 刘阿四一愣:“啥玩意儿?” 李钦载叹气:“刀,把你们的刀收回去,不然你以为是啥?” 众部曲犹豫了一下,刘阿四还是听令收刀入鞘。 李钦载凝视二女,默不出声。 崔婕神情慌张,绝色的俏脸浮上苍白,白皙如雪的额头不觉流下几滴晶莹的汗珠。 旁边的从霜拎着包袱,木然而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双腿不易察觉地瑟瑟发抖。 李钦载打量片刻,二人的表情落在他眼中,顿时觉得很可疑。 本来没多想的,可她们这副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大姨子和小姨子卷款跑路的心虚模样,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 静谧良久,李钦载缓缓道:“你们二位……是要出远门?” 李钦载刚开口,崔婕便被吓得浑身一抖,俏脸愈见苍白。 兜兜转转,从青州跑到渭南,躲过了家族的追兵,捱过了艰困的生活,从此隐姓埋名,只想一生终老于籍籍无名。 没想到竟一次又一次地与这个纨绔子相遇,尤其是这一次,眼看马上要逃出庄子,从此天高海阔任翱翔,谁知在庄子外的密林里竟然都能碰到他。 这岂止是缘分,简直是冤魂缠身。 崔婕快绝望了,她发现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命运的诅咒,这辈子她注定要栽在这个纨绔子手里。 从霜还没绝望,她觉得还能再抢救一哈。 “我们……嗯,我们姐妹确实要出远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霜鼓起勇气颤声道。 李钦载眯起了眼:“你们该不会欠了庄户的巨款,打算跑路躲债吧?” 别的不说,眼前这小丫头可是骗过儿子的烤鱼,有前科的,很值得怀疑。 “嗯……呃,啊?”从霜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新思路? “阿四,派人查查这俩村姑,看看她俩是不是在庄子里搞传销或是非法集资啥的,对了,记得你俩姓周,对吧?周……瑾瑜?你们是庄子上的人吗?父母姓甚名谁?” 刘阿四不懂什么传销或非法集资,但也听懂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俩姑娘神情慌张,鬼鬼祟祟,真的很可疑,必须要仔细查一查。 于是刘阿四扭头,刚要下令部曲马上回庄子查清来报。 谁知崔婕神情绝望地上前一步,断然道:“不必查了,我自己说。” 从霜大惊,使劲拽住了她:“姑娘不可!” 崔婕朝她摇摇头,凄然道:“瞒不下去了,我们经不起查的。” 确实瞒不下去了,姐妹俩的身份根本不经查,所谓北方逃难什么的,随便往深处一查便露馅儿。 就算她们一字不说,李钦载也必然会报官,若等见了官,事情可就往大了去了。 好吧,不装了,摊牌了。 李钦载静静地看着二人,眼神却分外兴奋。 难道无意间挖出个惊天巨案?敌国间谍?乱党余孽?还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 在众人警惕的注视下,崔婕叹了口气,抬手挽了一下发鬓,纤细的腰肢渐渐挺直起来,眼神也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沉静,内敛,还有一丝傲意。 从卑微到高贵,仅仅只在瞬间。 李钦载神情愈发凝重,从这女人的气质上看得出,绝对来头不小。 崔婕理了理衣襟,然后上前双手平举触额,朝李钦载盈盈一拜,标准的世家礼节。 “青州,崔婕,拜见英国公之后李世兄。” 李钦载下意识抱拳回礼:“咏春,叶问。” 众人:??? 李钦载回过神,尴尬地道:“青州崔婕,谁呀?” 崔婕愕然:“李世兄不认识我?” “我应该认识你吗?”李钦载茫然道。 刘阿四却有了几分明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五少郎,她们是清河崔家青州房的人,就是与五少郎定了亲的那家,眼前这位崔姑娘,约莫便是五少郎的未婚妻了。” “嘶——”李钦载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 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真有一个跑路了的未婚妻。 还以为她跑到南美洲摘辣椒了,结果连关中都没跑出去,最后竟转悠到李家的庄子里来了。 你倒是跑远点儿呀,废物! “青州崔婕?我的未婚妻?”李钦载冷下脸问道。 崔婕黯然叹息,垂头道:“是。” “听说你不满咱们的婚事,所以带着丫鬟逃婚了,”李钦载眼神嘲弄地朝她绝色的脸庞上一扫,道:“然后你就跑到我家庄子上来了?” 这一刀很扎实,崔婕愈发黯然:“是个意外。” 李钦载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脑子里嗡嗡的,全都是不敢置信。这该死的缘分真是…… 沉默许久,李钦载拍了拍刘阿四的肩,道:“阿四,咱俩算朋友吗?” 刘阿四慌忙道:“小人怎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作为朋友,你帮我个忙。” “五少郎尽管吩咐,刘阿四愿赴汤蹈火。” “没那么严重……”李钦载朝周围的部曲们一扫,低声道:“今日遇到崔家小姐的事,给我下封口令,不准任何人传出一个字,尤其不能传到长安国公府里。” 刘阿四神情为难,他可是老国公帐下亲卫,瞒谁也不敢瞒老国公呀。 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此事关乎我的终生,不会对我爷爷有任何影响,你瞒下来不算不忠。” 刘阿四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一咬牙,沉声道:“五少郎待小人如兄弟,小人和麾下部曲愿为五少郎死守秘密。” 李钦载欣慰地拍了拍他,笑道:“不用瞒太久,以这俩憨货的实力,她们迟早会暴露的,今日你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李钦载随即指了指崔婕,道:“那废物,你,就是你,瞪什么瞪,我说错了吗?逃婚跑路两个多月,就这?” “你过来,咱俩单独聊聊。” 崔婕深吸口气,此时是这纨绔子掌握局势,她不得不低头。 忍着气跟在李钦载身后,刘阿四和部曲们则站在原地不动,从霜一脸惶然忐忑地缩着肩膀,像只被遗弃的流浪小猫蹲在地上。 李钦载领着崔婕,二人绕过山林,走到一块大石边停下。 李钦载转身盯着崔婕,这一次是真的很仔细地端详崔婕的模样和身材。 崔婕被他无礼的目光注视,只觉得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感到一阵羞怒,心中的怒火愈发难抑。 良久,李钦载点头,喃喃道:“不错,还以为是个满脸美人痣秃头狐臭的肥婆,没想到模样还挺不错,果然是亲生的爷爷,没坑我。” 崔婕冷声道:“李世兄,你想聊什么?” 李钦载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为何逃婚,因为我的名声确实不好听,你逃婚我能理解……” ……换了我是你,若知道自己要嫁是这么个货色,此时应该已在南美洲亚马逊河上愉快地泛特么的舟了。 这句话没忍心说,会伤害到他自己。 崔婕闻言,美眸中异色一闪。 随即李钦载一顿,好奇道:“不过你逃婚居然逃到我家庄子里来了,这是一波什么操作?我实在很不解,你能解释一下吗?” 第八十二章 人不矫情枉少年 崔婕洁白的贝齿都快咬碎了。 逃婚逃到未婚夫家庄子上这件事,已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黑历史,洗都洗不白了。 李钦载那双纯净又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到这波神操作的答案。 说起这个问题,崔婕顿觉所有的气势都消失了,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还被这个恶劣的未婚夫当场抓到,简直恨地无缝。 “我……离家后发生了一些意外,阴差阳错便来此了,今日其实正打算离开,已经快走出庄子了,谁知被你的部曲发现……”崔婕弱弱地道。 李钦载点头:“因为发现了我的身份,所以急着离开?” 尽管有些不礼貌,但崔婕想到这货的恶劣名声,还是壮起胆子道:“是。” 李钦载揉了揉脸:“我有那么可怕吗?” 崔婕沉默片刻,低声纠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恶。” “离开这里后,你们打算去哪儿?有地方收容你们吗?”李钦载饶有兴致地道。 崔婕神色一黯,叹道:“无处可去,但……不管去哪儿,都比留在甘井庄强。” 李钦载轻叹,原本应是相敬如宾的夫妻,然而此刻两人之间的敌对气息却异常浓郁。 双方都对对方有着戒备心理。 崔婕是因为他的名声。 而李钦载,是因为不知根不知底。 美女当然是美女,可李钦载却不会看到美女就往前扑,连对方什么品性都不在乎,他没饥渴到这地步。 在他眼里,崔婕确实是个绝色美人,但仅限于容貌。可以用来欣赏,若真为了她的绝色容貌而娶回家去,如果发现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那时叫天天不应,再美的容貌能解决三观和人品问题吗? 而且娶回去还真拿她没治,人家毕竟出身老牌世家门阀,又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把她扔井里未免有点不礼貌…… 所以,李钦载很理智地决定忽略她的美貌。 品性比容貌更重要。 关于这一点,李钦载还是有过阅历的。 前世当社畜的公司,老板就是在外面养了个小狐狸精,小狐狸精确实貌美如花,任何男人见了都怦然心动,老板也是花了大价钱包了她。 没过半年,老板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房子给了,豪车给了,存款给了,最后索性整个公司的财务都交给她管了。 幸好正牌老板娘察觉情况不对,带了大队亲戚杀来公司,闹了个天翻地覆,这才赶走了小狐狸精。 老板娘再晚来半年,只怕公司也要改姓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这么个反面教材在前,李钦载这辈子当然不会再上同样的当。 绝世美女就是好人吗?两码事。 这对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站在山林旁,山风徐来,拂起鬓边的散发,脸颊痒痒的,李钦载的心旌也痒痒的。 伸手挠了挠脸颊,李钦载暗叹。 还是定力不够,美色如狼似虎,瓦解人的意志,别说是碰,连想都不能想啊! 暗暗警醒了自己后,李钦载的心情恢复了平静。 “崔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逃下去吗?”李钦载低声问道。 崔婕美眸中带着几许愁色,苦笑道:“你都已经抓住我了,我还能逃吗?”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你是天降祥瑞吗?抓到了就不让你逃?” 崔婕深呼吸,这纨绔子果然不是好人,好人说话不会这么难听。 忍住怒气,崔婕冷冷道:“李世兄是何意?你愿意放我走?” 李钦载的语气也有了一些冷意,面前的美女哪怕再绝色,他也没有当舔狗的兴趣。 “你是走是留,都与我无关,悉听尊便。” 崔婕一愣,接着美眸中闪过一丝光彩:“你真愿意放我走?” 李钦载笑了:“我没兴趣把一个鄙夷我或是厌恶我的人留在身边,对我们彼此的人生都是负累,你一辈子不欢喜,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李钦载正妻的名额很宝贵,怎会浪费在一个不甘不愿的女人身上?” “我能有今生已是奇迹,所以我要一生欢喜,方才不负今生,你在我身边,我欢喜不了。” 崔婕没想到李钦载居然是这般心思,实在大出她的意料。 在这之前,崔婕一直以为李钦载会把她强行娶过来,绝不管她愿不愿意。 可她没想到,李钦载的语气里似乎对她透着一丝……嫌弃? 是错觉吗? 崔婕怔忪片刻,轻声道:“李世兄,你果真是如此想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我的亲事都是长辈做主,和你一样,其实也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家族联姻,只看利益,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你不甘当棋子,难道我愿意?” 李钦载一番话说完,崔婕的心情竟莫名地转晴,连萧瑟的天空看起来都明朗了许多。 “李世兄也不愿接受这门亲事?” 李钦载斜瞥了她一眼,道:“我当然不愿意,数月前听说你逃婚离家,我还高兴了很久,撺掇长辈与你崔家退婚,可惜我家长辈没答应。” 崔婕的心情愈发欢喜,然而欢喜中竟不知不觉带了几分不忿。 女人就是如此矛盾,讨厌一个人时,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讨厌,越看越想吐,然而当她发现自己讨厌的那个人同样也讨厌自己时,心态就有点不平衡了。 我究竟哪里不好,你竟然讨厌我? “哼!稀罕么!”崔婕轻哼,扭过身去。 李钦载可没想照顾她的情绪,在他看来,这个女人与自己并无夫妻缘分,两两相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成亲?日子还不过得鸡飞狗跳的。 既然以后是陌生人,说话当然不必那么客气。 “崔小姐,你走也好,留也好,都与我无关,今日遇到你之事,我已向部曲下了封口令,你尽可放心离开甘井庄,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我的亲事,我回长安后会再次请长辈退婚,若能退婚成功,你也不必躲躲藏藏四处流浪了。” 李钦载语气平淡地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讨厌被人打扰。” 话说得很不客气,崔婕自尊心本就很强,闻言也冷下脸来。 “如李世兄所言,你我就此别过,从今以后互不打扰。” 说完崔婕双手平举,顶额一礼。 李钦载笑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崔小姐一路走好。” “哼!” 崔婕扭头就走,脚步既快又急,怒气冲冲的样子。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暗暗可惜。 其实,这女人长得真不错,自己但凡禽兽一点,就把她留下来了。 管它爱不爱的,先洞房再说,美色当前,当然是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情情爱爱什么的,格局没打开呀。 李钦载摇头,刚才矫情了,矫情了啊! 一切都怪那该死的自尊心。 脑海里猛然响起熟悉的bgm,李钦载下意识朝崔婕的背影喊道:“喂,等会儿再走行不行啊?” 崔婕背影一顿,扭头惊愕地看着他。 谁知李钦载紧接着补了一句:“……我给你画张世界地图,你去南美洲帮我摘点辣椒来好不好?” 第八十三章 三箭定天山 既然是逃婚,当然逃得越远越好。 李钦载觉得自己很贴心,给崔婕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逃婚目的地。 南美洲多好,有黑不溜秋的土著,有玉米有土豆,还有最重要的辣椒。 顺手捎点辣椒回大唐,也算投桃报李了。 崔婕最后还是与李钦载告辞,带着丫鬟从霜离开了甘井庄。 这一次,她上路的步伐轻快了很多。 或许,与李钦载的一席谈话后,她心里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虽然彼此都对对方没好感,可在成亲这件事上,大家的态度至少志同道合。 看着崔婕瘦弱却坚定的背影,李钦载若有所思,嘴角浮起几分笑意,招手示意刘阿四过来。 “派两名部曲暗中跟着这俩货,不要被她发现,她做任何决定都不要插手干预,除了遇到危险,可出面保护她俩。” 刘阿四点头,欣然道:“刚才小人就想如此建议五少郎了,毕竟是崔家的人,两个弱女子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李家不好交代。” 李钦载摇头:“跟崔家没关系,只是觉得这女子是个铁憨憨,又没有任何江湖经验,难保不会出事。” “买卖不成情义在,男人嘛,终归要有点风度。” 刘阿四笑着应了,转身找了两个机灵点的部曲,令他们悄悄缀上去。 ………… 回到别院,李钦载便将崔婕抛之脑后。 他要专心研究卫生纸了。 若被崔婕知道,在这个纨绔子眼里,一张厕纸都比她重要,不知作何感想。 伐下的木材去掉树皮,切成碎块。 用石臼捣成粉末,然后弄一个巨大的蒸笼将粉末放进去蒸煮, 蒸煮过后,形成木浆。 继续用水清洗木浆,然后加入青檀皮,猕猴桃汁液,杨腾等等,跟做菜一样各种调料,形成混合纸浆。 接着用石墨碾压,不停碾压,压出空气和水分,使纸浆变得有韧性,又不失卫生纸的褶皱和柔软,最后手工竹帘抄捞,放在阳光下暴晒。 日光是天然的漂白剂,暴晒几日便大概不差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李钦载这两日躲在别院内暗戳戳地发明卫生纸。 这东西很重要,对李钦载来说,它比神臂弓和马蹄铁更重要。 毕竟它与自己的吃喝拉撒息息相关,李钦载这次无比上心。 晒纸的规模有点宏大,李钦载征用了别院的三个院子,全都用来晒纸。 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莫名其妙,不知五少郎在做什么,刘阿四却显得有点紧张。 在长安城时,五少郎每次要弄什么新奇东西,府里总是严阵以待,尤其是关于秘方,二郎夫人更是防贼似的防着每个人。 这回五少郎在乡下别院又要弄新奇东西,刘阿四在犹豫要不要带着部曲将别院戒严。 还是李钦载阻止了他,擦屁股的玩意儿,搞得像保护运钞车似的,没那必要。 第二天中午,纸已晒干,李钦载仔细端详纸张,手艺还是有点差,跟前世洁白的卫生纸相比,李钦载弄出来的纸有些泛黄。 拈下一张在手里搓了搓,韧性也不够,但比这个年代大户人家用的麻纸强多了,尤其是柔软和褶皱都有,客观来说,能做到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李钦载大喜过望,顺手扯了几张卫生纸下来,扭头就往茅房里冲。 “都闪开!我已憋了两天,就等今日了!”李钦载一阵风似的窜进了茅房。 撩袍,蹲下,一气呵成。 茅房外,刘阿四的声音突然幽幽传来。 “五少郎,小人有事禀报……” 李钦载吓了一跳:“蹲茅房你都不放过我!天大的事等我拉完再说!” 刘阿四不死心地道:“是关于那位崔家小姐的……” 李钦载正在用力,闻言从齿缝里迸出一句:“闭嘴!我一次只能对付一坨屎,等我对付这坨之后,你再说崔家小姐的事。” 刘阿四不吱声了。 半晌过后,李钦载神清气爽地走出茅房,神色透着愉悦。 “好东西!马上量产,大唐的百姓们从此有福了,每次屙粑粑的时候都能想起我……” 刘阿四陪笑。 李钦载这才看了他一眼,道:“崔家小姐又怎么了?不是放她离开了吗?” 刘阿四叹道:“今日一早,崔家那两位赶到了渭南县城,结果刚进城,崔小姐便发现了崔家派出来的眼线,正在城里游荡,差点跟崔小姐打了个照面。” “崔小姐吓坏了,急忙带了丫鬟退出城外,俩女子坐在乱石堆里抱头哭了半天,不知何去何从,后来商量了一下,部曲快马回报说,俩女子似乎正在往甘井庄走来……” 李钦载愕然:“她们又要回来?” 刘阿四苦笑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李钦载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崔小姐真是命途多舛,流年不利呀。” 刘阿四试探道:“若崔小姐还是决定暂居甘井庄,咱们该如何处置?” 李钦载淡淡地道:“对我来说,一个陌生人而已,只要她不打扰我的生活,我也不会打扰她,她做任何决定是她自己的事,我为何要处置?” “可这是咱李家的庄子呀。” “罢了,任她住下吧。除了李家庄子,外面估计有不少崔家派出去的眼线,她们还能去哪儿?若将她们赶走,崔家必然会找到她们,那时我就算不想成亲也必须要成亲了。” 刘阿四咳了两声,道:“小人见那崔家小姐挺好的姑娘,五少郎为何不愿与她成亲?” “强扭的瓜不甜,与一个厌恶我的女人成亲,你觉得我的后半生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刘阿四懂了,沉默半晌,忽然叹道:“若五少郎早几年醒悟,您在长安的名声也不至于……” 说到这里刘阿四不敢说了,但神情还是充满了惋惜。 李钦载却深有同感。 我若早几年穿越过来,也不至于背上这么多黑锅。 ………… 长安城,太极宫。 今日有两个消息传进了太极宫,都是好消息。 第一个消息,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派军使快马来报,王师行军已至天山,并与铁勒九姓部落开启战端。 铁勒拥兵十万余众相拒,两军在天山脚下对峙。 草原游牧民族性情骁勇鲁莽,两军对峙时也不发起进攻,而是派了十几个骁勇之士来唐军阵前挑战。 于是铁勒道行军副总管薛仁贵单骑出战,用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当即射了三箭,三箭皆命中两百步外的铁勒勇士,余者惧于薛仁贵神威,纷纷下马请降。 三箭过后,铁勒部落士气急降,唐军大总管郑仁泰立马下令全军出击。 铁勒败退,一溃百里,此战唐军斩首无数,胜局已定。 纵观这场战事,皆因薛仁贵的三箭而始,所以郑仁泰向朝廷快马送来的军报里,以薛仁贵三箭为北征铁勒之首功。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第二个消息,李钦载在甘井庄为了给荞儿启蒙,编撰出《百家姓》,当百家姓在甘井庄的孩童们口中越传越广时,离渭南不过百里的长安城终于也听说了。 于是《百家姓》从民间传入了宫闱,上达天听。 太极宫,承香殿内。 身着黄袍的李治长笑不已,心情十分愉悦,就连最近常犯的晕眩之症也减轻了许多。 “好个三箭定天山,我大唐将才后继有人矣!”李治大笑道。 一旁的武皇后含笑朝李治行礼:“臣妾恭贺陛下,大唐北征铁勒,王师横扫漠北,威服天下。” 李治笑得愈发畅快。 这一次是真正扬眉吐气了。 在此之前,长孙无忌也好,褚遂良也好,都常说当今天子不如太宗先帝,这些难听的话令李治十分生气,但又无可奈何。 客观的说,从目前来看,李治确实不如李世民创出那般显赫功绩,毕竟李治登基时天下基本已经安定,对外用兵的机会不多。 而李治的治国理念与李世民也有所不同,李治是英明君主,他知道李世民在世时由于对外用兵过于频繁,导致人口和财赋都减少,民间已伤了不少元气。 李治登基后,主要的精力便用在休养生息上,军事方面的成就自然不如李世民。 可是这一次,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大唐王师鼎定漠北,一战而胜,对李治来说确实是个极大的好消息,他终于能在朝臣面前昂首挺胸了。 老子英雄儿好汉,父皇能打胜仗,朕照样也不差。 至于李钦载编撰的《百家姓》,便是另外一个好消息了。 如果说三箭定天山是李治的“武功”,那么这篇突然冒出来的《百家姓》便是李治的“文治”。 一天之内,李治同时点亮了“文治”“武功”两个技能点。 偏偏事情就是那么巧合,薛仁贵射的三箭,恰好用的是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 李治的文治武功,都跟李钦载有关。 第八十四章 无意间的功劳 《百家姓》只是启蒙读物,但从它现世的那天起,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是非常深重的。 古代有蒙学,就是启蒙之学。然而华夏历史从上到下数千年,一直到辫子朝,真正的启蒙读物只有三种,《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 如今的唐朝,在李钦载之前,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没面世,孩童启蒙所读的只有《千字文》。 昏庸的君主希望的是百姓愚昧,因为愚昧才好管理,容易煽动,也容易糊弄。 但对英明的君主来说,他希望看到的是知识经义的普及传播。 因为读书才能明理明德,知礼义廉耻,犯罪的人就少,造反的人就更少,不仅维护天下治安,更能巩固统治。 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功练,这特么才叫天下大同呀。 李治无疑是英明君主,他很快便看到了百家姓的价值,不仅仅是启蒙方面,还有政治方面的。 “《百家姓》么?来得正是时候。”李治眯眼笑了起来。 武皇后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悠悠道:“两年前,朕的舅舅长孙无忌去世,关陇世家和山东士族对朕表面恭顺,然而背后却颇有怨恚,父皇在世时,这些世家门阀对父皇可谓忠心耿耿,可父皇崩逝后,他们便有些不安分了……” 武皇后能在李治的后宫中厮杀出来,废掉了王皇后成功上位,她的政治嗅觉也是非常敏感的,闻言凤眼一亮。 “陛下是说,借《百家姓》继续打压世家门阀?” 李治拈起桌上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李钦载所撰《百家姓》全文。 屈指弹了弹薄薄的纸张,李治悠悠道:“昔年父皇在世时,曾旨令高士廉修撰《氏族志》,高士廉三易其稿,终于合了父皇的意。” “氏族志中,我李家皇族为第一等,外戚次之,各大世家门阀为第三等,父皇这一举动,将天下的世家门阀狠狠敲打了一次。” “父皇能做的,朕为何不能做?” 武皇后凤目放光,低声道:“陛下欲重修《氏族志》?” 李治笑而不答,眼睛盯着面前的百家姓,忽然叹道:“英国公的这位孙子,大才也!” 武皇后掩嘴笑道:“听说是为了给他的孩子启蒙,又觉得千字文太深奥难懂,于是索性亲自编撰了《百家姓》。” 李治一愣,意外地道:“李钦载有孩子了?朕未听说他成婚呀……” 武皇后哼了哼,道:“臣妾着人打听了,李钦载也不是省油的灯,孩子都快五岁了,早年间与府里的丫鬟私通生下的,无名无分连庶子都算不上,但他对那孩子倒是颇为疼爱。” 李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男人嘛,难免有冲动失智之时,朕当年与你还不是……” 武皇后脸蛋儿一红,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陛下,光天化日的,又是大殿之上,不可胡说忘形!” 李治大笑,随即突然眉头一皱,双手用力按住脑袋,痛苦地呻吟起来。 武皇后慌了,急忙站起来道:“陛下风疾又犯了吗?” 扭头望向殿外,武皇后沉声道:“来人,快宣太医!” 李治呻吟片刻,这才摆了摆手,道:“无妨,朕好些了。” 武皇后担心地看着他,叹道:“陛下的风疾发作最近越来越频繁了,请遍天下名医都无法根治,可如何是好。” 李治苦涩一笑,道:“朕自问未做过残害忠良荼毒百姓之事,为何受此天罚,朕也不知道。” 指了指面前的百家姓,李治继续道:“科举要推行下去,世家门阀的阻力很大,恰在此时,李钦载编撰了《百家姓》,岂不是与当年父皇的《氏族志》相呼应?不得不说,这是天意呀。” 武皇后也点头,若论对世家门阀的痛恨,她其实比李治更甚。 当年废王立武一事,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世家门阀代表,对她可是口诛笔伐,那一次她与王皇后争锋,谁若败了,结局必死。 后来王皇后败了,果然也死了。 而武皇后,等于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这些全拜世家门阀所赐,教她怎能不痛恨世家? “陛下欲向天下推行《百家姓》,以此敲打世家门阀?”武皇后当即问道。 李治点头,沉声道:“对世家门阀,朕既要用,也要防,从朕登基开始,便决意要推行科举,打通寒门子弟入仕的道路,世家门阀给朕阻力,朕就要不时敲打他们。” “这篇《百家姓》,表面上是孩童启蒙之物,可若是推行天下,百家姓上对姓氏的排名人人皆知,效果可比当年父皇的《氏族志》好上无数倍。” 武皇后再次看了《百家姓》几眼,嫣然笑道:“这李钦载倒是好才情,编撰的百家姓不仅朗朗上口,而且将天下世家之姓的排名有意排到后面,莫非他是故意迎合陛下的心思?” 李治大笑道:“这年轻人,不仅聪慧,心眼也不缺,甚合朕意。” 说着李治神情一肃,道:“传旨尚书省,将《百家姓》颁行天下,各州刺史,县令,学政博士,皆需在各州各县各乡张贴《百家姓》,告诉尚书省,此举只为天下孩童启蒙之用,并无他意。” 武皇后抿唇轻笑。 理由很强大,跟掩耳盗铃似的。只为孩童启蒙用得着到处张贴?连乡下村庄都贴上,同样是启蒙读物的《千字文》怎么不见你到处张贴? 武皇后目光闪动,轻声道:“陛下,可有算过英国公之孙最近为大唐社稷立了多少功劳?” 李治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神臂弓,马蹄铁,百家姓,有文有武,而且每一桩都是大功,英国公家的这位孙儿不简单,国之大才呀……” 武皇后点头,又道:“陛下,这等大才之人,不可不重用,可不能真的任其懒惰放荡,好好的人才扔在家里混吃等死,对社稷对天子,都是莫大的损失。” 李治苦笑道:“你可曾揣度过英国公的意思?” 武皇后睁大了眼:“孙儿出息了不是好事吗?” 李治摇头:“英国公功勋显赫,他其实并不愿孙儿被委以重职,怕的是木秀于林,更怕李家权柄过重,引朕猜忌。” 武皇后蹙眉:“陛下非狭量之辈,老国公怎能……” “有卫国公李靖之前车,英国公怎能不引以为戒?” 武皇后恍然,卫国公李靖,大唐当年击败东*突厥的首功之臣,正是因为他击败突厥,军中声望达到了巅峰。 就算胸怀宽广如李世民者,也不得不悬起了心,当年李靖班师回朝后,朝臣们不仅不赞其功,反而纷纷参劾李靖纵兵抢掠,很难说背后是不是李世民的暗中授意。 后来李世民与李靖关上房门深聊了一次。 君臣二人聊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此以后李靖便交卸兵权,闭门谢客,一直到临终老死,也不曾再参与军务和朝政。 站在帝王的立场,李世民如此处置,也不能说他错了。毕竟李靖的存在确实对皇权产生了威胁,实在是他在军中的声望太高了,高到只需登高一呼,千军万马便很有可能帮他推翻立国不久的大唐。 李世民没有弄死他,而是让他平安活到寿终正寝,其实也能说明李世民确实是个胸怀宽广的帝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了。 武皇后终于明白了英国公李勣的心理。 他害怕步李靖的后尘,不愿让孙儿李钦载掌握太大的权柄,皆因对皇权的敬畏。 敬畏皇权的家族,才能活得长久,家业百年兴旺。 人越老越精,李勣无疑是个精明又聪明的老人。 弄清原委后,武皇后哂然一笑,道:“李钦载才气本事都不缺,又正是锋芒毕露的年纪,老国公拦了一次两次,还能拦他一辈子不成?” 李治犹豫片刻,道:“编撰百家姓亦是大功,有功不可不赏,但看在英国公的顾虑份上,朕又不能重赏……” “着舍人拟旨,可晋李钦载谏议大夫,着赐宫中骑马,金鱼袋一,紫金玉带一。” 说着李治顿了顿,又道:“李钦载那个儿子……是私生子么?” 武皇后点头:“与丫鬟私通所生,确是私生子。” 李治笑道:“他那么疼爱孩子,亲自为孩子编撰《百家姓》,倒是给朕帮了不小的忙,按理说,那个私生的孩子也不能不赏赐。” “便给他那个孩儿封个‘轻车都尉’的虚衔吧,长大后若是个人才,朕再重用。” 武皇后笑道:“陛下仁义慷慨,臣妾拜服。” 李治咂了咂嘴,忽然笑道:“说来朕倒有些想念李钦载了,上次与他接触后,朕才知道他也是个秒人,与他闲聊亦有所得。” 武皇后颔首道:“臣妾也听过陛下与他聊天,确实言中有物。不过臣妾听说李钦载如今在渭南县的庄子里,主持李家秋收后,李钦载便留在庄子里没回长安。” “那就着舍人去宣旨,然后把他带来长安,朕欲与李卿奏对。” 第八十五章 宫闱骤变 皇帝说,要跟臣子聊天。 臣子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得屁颠颠跑回京城当陪聊。 中书舍人带着圣旨和一队禁宫羽林卫出发渭南县甘井庄,一路风尘滚滚,龙旗招展。 甘井庄里,李钦载的日子仍过得云淡风轻,浑然不知天子在遥远的长安城正朝他摇着小手绢儿:“李卿,快回长安来玩呀……” 每天监督荞儿写几个字,完成当天的作业后,便放荞儿出门与庄子里的孩童们玩耍。 住在庄子里的这些日子,李钦载发现荞儿的性格有了明显的变化。 表面上他还是那个时刻注意礼节的孩子,像个四平八稳的老干部,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这些日子荞儿与庄子里的孩童玩耍,回家后说的话越来越多,已经有点啰嗦的嫌疑。 说的内容无非是与孩子们玩耍时的鸡毛蒜皮。 孩子再小,只要有了圈子便有了江湖,有江湖就有是非纷争和恩怨亲疏。 今天谁抢了我的东西,我决定以后不跟他玩了。明天谁给了我一块果干,我决定从此他就是我的朋友了…… 述说这些鸡毛蒜皮时,小小的表情很严肃,如同在给江山社稷布局帷幄,青涩而幼稚的江湖,在他眼里却是属于他必须为之奋斗和维护的事业。 李钦载从来不打断他的话,哪怕说得再无聊,他也永远带着微笑听荞儿述说。 父子间建立的亲密和信任,往往是从这些细节里表现出来的。 权威的压制,永远不如和风细雨的倾听。 “爹,孩儿说的对吗?村东的四郎今日不知羞耻,明明是孩儿送给牛桩的肉脯,他却劈手抢了去,明日开始,我便召集庄子里的孩子,孤立他,直到他认错为止。” 李钦载点头,他的表情也非常严肃:“没错,抢别人的东西确实不对,不仅要孤立他,还要去他家,跟他爹娘告状。” “趁着孩子还小,揍一顿还能挽救,若等长大了,岂不是要作奸犯科?你告状是为了他好,你代表了正义。” 荞儿用力点头,认真地道:“爹说的没错,孩儿是正义的!明日必须去他家,执礼拜访他的爹娘,此子顽劣,必须教育,否则日后必将为祸乡邻。” 李钦载一时有些不适应,这孩子成长太快了吧?居然到了给同龄人下评语的阶段。 说起“顽劣”…… 咳,但愿你不要到处打听你爹在长安城的名声,孩子太好奇了也不好。 午时的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荞儿絮絮叨叨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渐渐睡着了。 这也是李钦载给他定的规矩,不论在外面玩得多野,午饭后必须在家睡个午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和睡都必须保证充足。 细心地帮荞儿盖上被子,李钦载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屋外院子里的刘阿四迎上来,行礼道:“五少郎,崔家小姐带着丫鬟回到庄子里了。”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不重要,早跟她说过,她去或者留,与我无关,回长安我就说服爷爷退掉这门婚事。” 刘阿四笑了笑,又道:“崔小姐和丫鬟回庄后还在哭,这次去渭南县城遇到崔家眼线,对她们打击不小,若不想被家人抓回去的话,崔小姐怕是一年半载不敢出庄了。” 李钦载不置可否。 他对崔婕没有好感,但也没恶感,除了容貌绝色之外,基本没有别的印象了,他眼里的崔婕不过是个陌生女人。 倔强,自信,独立,江湖经验如白纸,像个铁憨憨,离家出走的手艺有点潮。 这是目前为止李钦载对崔婕的所有观感。 或许也有其他的闪光点,李钦载没发现,也没兴趣挖掘。 一个对他厌恶的女人,李钦载怎么可能还去主动挖掘这个女人的闪光点?舔狗才干的事。 舔狗当然要舔得女神越舒服越好,但李钦载喜欢反着来。 “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崔小姐?”李钦载冷不丁道。 刘阿四一呆:“探……探望?” “嗯,看看她有多狼狈,然后我当着面哈哈大笑以示嘲讽,笑完就走,你觉得如何?” 刘阿四脸都黑了:“小人以为不如何……五少郎就算不愿娶她,也没必要与她结成死仇。” 李钦载想了想,道:“那就算了,放她一马。” 刘阿四松了口气,暗暗赞许五少郎纳谏如流,迷途知返。 谁知李钦载幽幽补了一句:“……主要是她住在村东头,太远了,我实在懒得动。” “要不你派部曲把她抓到我面前来,我当她面哈哈大笑几声,你再把她放回去?” 刘阿四老脸越来越黑:“……五少郎,您真是闲太久了,要不咱们回长安吧?” “长安更远,我懒得动……”李钦载打了个呵欠,最近越来越嗜睡,难道真是太闲了? 正打算回屋睡个午觉,院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钦载一听脚步声便有了预感,必跟自己有关。 果然,宋管事匆匆走来,行礼都顾不上了,急吼吼道:“五少郎,长安城来了旨意,请五少郎和小公子来前院接旨!” 李钦载一愣,有旨意倒不意外,为何还要点名荞儿?跟他有何关系? 宣旨的天使不可怠慢,李钦载急忙回屋,将睡得半死的荞儿叫起来,手忙脚乱穿戴后,硬拽着他来到前院。 前院内早摆好了香案,院子里黑压压的跪满了一地,连向来不喜露面的祖姑母都出来了。 荞儿本来在午睡,被李钦载强制开机,此时仍一脸懵懂,跟着李钦载踉踉跄跄来到院子,云里雾里屁股对着宣旨的天使就跪了下去。 李钦载无奈只好将他小小的身子抱起,给他调了个头儿。 宣旨的天使倒也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只是笑了笑,然后展开圣旨念了一遍。 在宋管事的翻译下,李钦载才赫然知道自己又被当官了,谏议大夫,宫中骑马,金鱼袋紫金玉带什么的零碎。 更令他惊奇的是,居然连荞儿都有官职。 虽说轻车都尉只是个没有任何权力的虚衔,但荞儿才五岁,这已经算是简在帝心了吧? 李钦载心里忽然泛起几分感动。 荞儿的私生子身份一直是个问题,如今李治的一道圣旨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天子亲自降旨封官,纵是私生子,以后成长的岁月里也不再有人敢歧视他了,因为荞儿身上从此背负了圣旨的分量。 圣旨念完,李钦载与众人齐声谢恩。 宣旨天使将圣旨捧给李钦载,然后客客气气地恭请李钦载回长安,天子欲与李少监兼谏议大夫奏对。 奏对就奏对,坐一块儿瞎聊天呗。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来回路途奔波辛苦,荞儿便留在别院算了,于是请了祖姑母代为照顾一晚,又叮嘱了荞儿几句,然后李钦载随着宣旨天使匆匆上了马车,直奔长安城。 到长安城已天黑,宫禁已关,没法进宫。 李钦载回到国公府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穿上官服。 刚跨进前院,却见爷爷李勣也是一身正式的官服,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他。 李钦载吃了一惊:“爷爷您也进宫奏对?” 李勣翻了个白眼:“老夫进宫奏事,奏完事便走,与你无关。” 李钦载一想也是,天子日理万机,每天的工作安排得挺满,不可能整天跟别人瞎聊天,一国之君总要干点正事吧。 纨绔子弟就不一样了,不干正事才是他每天都要干的正事。 爷孙共乘一辆马车驶往太极宫。 马车里,李勣又絮絮叨叨给他讲解宫中面君的礼仪,进宫后脚步该是怎样的节奏,入殿后走几步停下,奏对时眼睛该望向哪里,语气应该如何等等。 李钦载恭谨地一一记下。 太极宫门前停下,在宦官的带领下,李勣和李钦载步行入宫。 虽说李勣和李钦载如今都有“宫中骑马”的赏赐,不过只要智商没问题的人就不该当真。 所谓“宫中骑马”,只能算是一种荣耀,突显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宫中骑马,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 就像路上偶遇朋友问一句“吃了吗”,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句问候,不是真的打算邀请你一起吃。 迈着生涩的四平八稳的官步,李钦载跟随李勣走到承香殿外。 人刚迈完台阶,却见殿内殿外一片忙乱,宦官宫女神色慌张进进出出,几名太医拎着小木箱几乎连滚带爬往殿内跑,隐约还听到殿内武皇后的怒叱声。 李勣和李钦载对视一眼,心头一沉。 怕是出事了。 李勣讲究宫中礼仪规矩,李钦载可顾不了那么多,顺手将一名匆匆跑过身边的宦官拽住。 “这位内侍留步,殿里出啥事了?”李钦载问道。 宦官脸色苍白地道:“陛下突然昏迷,太医正在施救。” 说完狠狠甩开李钦载的手便往殿外跑。 李钦载愕然望向李勣,道:“怎会突然昏迷?” 李勣沉声道:“陛下身患风疾久矣,常有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之症状,以前亦听说昏迷过几次……” 轻叹了口气,李勣眉头越皱越紧:“只是这一次,怕是比以往严重,从未见过宫人和太医如此慌张。” 第八十六章 治病豪赌 承香殿前,宫人一片兵荒马乱,犹如皇朝末世。 李钦载皱眉看着匆忙进出的宫人,还有脸色如丧考妣的太医们,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凝重。 虽然与李治只见过两面,两人不熟,但李钦载能看得出这是个不错的皇帝。 与李治聊天时,李钦载没感受到任何来自帝王的所谓威势与傲慢,他眼里的李治就像一个和善亲切的邻居大哥,没事互相串个门,撸个串儿。 与李治聊得投机了,李钦载甚至一度忘了李治的帝王身份,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兄长,说话和气,不拘小节,天南海北任何事都能聊得上,而且永远面带微笑,眼神柔和。 心里充满了阳光的皇帝,谁曾见过? 李钦载觉得李治的心里应该充满了阳光,至少有大部分阳光。 此刻这位阳光皇帝却昏迷不醒,李钦载也暗暗揪着心。 他不希望这位天子出任何事,与社稷和所谓的历史意义无关。 李钦载只是纯粹地不想世上失去一个和善可亲且聊得来的好人。 殿内殿外仍一片忙乱,空气中的紧张凝重气息越来越浓郁。 殿内武皇后愤怒的叱喝咆哮声,李钦载隔着老远都听到了,显然李治的病情很危险了。 脑海里急速转动,李钦载在努力回忆前世的知识。 前世书中所记载,李治在三十岁后确实患有风疾。 所谓“风疾”,是中医里一个很笼统的称谓,症状大概是头晕目眩,头痛欲裂,目不能视,恶心呕吐等等。 各种症状其实早被后世的史学家分析出了真相。 李治患的其实是遗传病,这种病不仅他有,他的几位兄长,还有他的老爹李世民也有。 前世现代人口基数大了,疾病也多了,李治的这些症状其实很多人一眼就能看清楚,他患的所谓“风疾”,其实就是高血压。 没错,李家皇族的遗传病就是高血压,从李渊到李世民,再到李治和他的几位兄长,还有李治的那些公主姐妹,整个家族都患有高血压,这是史学家从史书上分析多年得出来的结论。 高血压如果严重的话,确实很危险,昏迷是正常的,若救治不及时,当场死了也不意外。 李治此刻就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刻,继续延误下去会发生卒中,心肌梗死等症状,那时可就神仙难救了。 李钦载心跳陡然加速。 他想救李治,但此时天子昏迷,外臣不宜入殿面君,想救也救不了。 扭头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李勣,李钦载轻声道:“爷爷,陛下的病,孙儿或许有办法……” 李勣两眼一亮,随即亮光渐渐黯淡,沉声道:“莫胡闹!你不懂岐黄之术,哪里会治病,连太医都拿风疾无可奈何,你能有什么法子。再说那是天子,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李钦载的心跳仍然很快。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处于一个很危险的抉择关头。 理智告诉他,此时不管不问才是明哲保身,李治无论是死是活,李家的地位不会有半点影响。 可是,李治终究不该这样死去。 历史上的李治其实也并不长命,他死得很早。 若李治的昏迷是在某个李钦载看不到的半夜,一群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李治死去,李钦载就算事后知道,也只会觉得惋惜遗憾。 可李治现在昏迷,几乎就在李钦载眼前,他能坐视不理吗? 抛开感情不论,只论功利的话,救李治也是一场豪赌,关于家业兴衰的豪赌。若真能救下他,英国公全族之显赫,可以更上一层楼。 若救不了李治,更严重点说,李治死在李钦载手里,那后果…… 李钦载心脏狂跳。 “爷爷,孙儿想进殿看看陛下,亲眼看一看。”李钦载恳求道。 李勣断然摇头:“莫胡闹!此地何地,此时何时!天子病危,臣子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大逆,你非太医,怎治得了陛下的病。” 李钦载轻声道:“爷爷,孙儿只问您一句话,这几个月来,孙儿可有做过一件不踏实的事?” 李勣一愣,哼了一声道:“不曾,那又如何?” 李钦载语气坚定地道:“这一次,也是如此。孙儿已非吴下阿蒙,就算救不了陛下,也不会害了陛下的性命,说不定会有惊喜呢,孙儿这几个月给您的惊喜不够多吗?”谷 李勣摇头:“这一次不行,太严重了,老夫承担不起后果。” 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道:“孙儿有八成把握。” “那也不行!” “那么,孙儿换个说法,若能成功,李家基业之兴旺,可延一甲子,只要孙儿活着,天家皇族永远要感念孙儿之恩,此恩,堪比国怍延寿。以后无论朝堂多大的风浪,咱们李家都将安然无恙。” 李勣顿时沉默了。 李家已非常显赫了,可李勣一直心有隐忧。 树大招风,盛极而衰,从古至今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李勣也担心李家会走上这条路。 若李钦载今日真能救陛下的性命,那么别的不敢说,至少当今天子在有生之年,基本不会对李家动手。 这是一道保险,上了这道保险,李家便可保数十年无忧。 思忖良久,李勣眼中精光一闪,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帅帐内,他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 定了定神,李勣捋须努力平复情绪,然而捋须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跟老夫来。”李勣沉声道。 这一刻,他选择相信自己的亲孙子。 李钦载屏息沉默地跟在李勣身后。 走到承香殿外,祖孙二人面朝殿门揖礼。 “老臣李勣携孙儿求见天颜!” 殿内仍是一团糟,神色慌张的宫人和太医进进出出,李勣和李钦载却视而不见,神情镇定地保持揖礼的姿势。 良久,殿内忽然一静,接着传来武皇后的声音。 “英国公与李少监可入殿。” 祖孙二人入殿,站在殿内垂首躬身不语。 武皇后的声音悠悠从前方传来:“英国公,今日陛下抱恙,何故欲觐天颜?” 李勣沉默许久,道:“内举不避亲,老臣以项上人头作保,荐举李钦载为陛下施术诊病。”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太医和宫人们都惊呆了,木然看着祖孙俩。 半晌之后,武皇后试探问道:“李少监精通医术?” 李钦载垂头道:“臣对医术一窍不通。” 武皇后渐渐有了怒意:“那你何来的底气敢为陛下诊病?” “皇后恕罪,臣虽不通医术,但对陛下的病了如指掌。” 武皇后黛眉一竖,正要发怒,然而看了看旁边李勣,生生将怒火忍了下去。 小混账抽死都没关系,但英国公的面子不能不给。 “英国公,你也跟着孙儿胡闹?”武皇后语气明显不悦。 李勣叹了口气,道:“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为孙儿作保,若皇后不放心,或许可允钦载与众位太医辩证商议。” 武皇后犹豫片刻,然后望向角落束手无策的几位太医。 一名太医会意,走出来朝李钦载一揖,道:“不知李少监打算如何诊治陛下的病?” 李钦载笑了笑,道:“对症风疾该用的法子,想必各位都试过了,不知可有人试过耳尖放血?” 武皇后和太医都愣了,接着太医勃然大怒:“胡闹!陛下万乘之尊,圣人之血岂敢有伤分毫?你这是大逆之言!” 李钦载冷冷道:“这位太医,咱们现在聊的是治病,不是区分身份高低的时候,身份再高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陛下此时就是个病人,我拿出诊病的法子,何来‘大逆’之说?” 第八十七章 吉人天相 治病最大的阻碍不是病,而是人。 给天子放血听起来大逆不道,这是武皇后和太医们绝对不允许的。 大殿内,武皇后目光不善地盯着李钦载,然后又看了看李勣。 李勣垂首不语,表情漠然。 快七十岁的老人,一生功勋清誉,还有他的项上人头,今日此刻全押在李钦载身上。 李勣并不知道李钦载如何救治天子,他只是单纯的信任自己的孙子。 从神臂弓问世开始,李勣便察觉到这个孙子脱胎换骨了,而且从那以后,李钦载三番两次立功,接连创造出一些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无论在战场上还是生活里,直觉是非常灵敏的。李勣凭直觉认为,孙子或许真的有办法救治天子。 一场战争未开战前,双方胜负五五之数,那么作为统帅全军的将帅,如何博取这半数之胜?谨慎之余,也要有赌性。 用战场思维来解释今日李勣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老将军今日也在行险棋,为家族博一个太平兴旺一甲子。 李钦载此刻很冷静,李治病危之时,他若情绪冲动与太医吵个没完,拖下去只会害了李治的性命。 他要的是速战速决,赶紧出手救治。 懒得理会太医的叫嚣,李钦载望向武皇后,在这位千古最强女人面前,李钦载长揖一礼:“臣无二心,只想救陛下性命,请皇后定夺。” 武皇后冷冷道:“耳尖放血之说,你跟何人所学的法子?” “跟谁学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用,臣再说句不敬的话,就算耳尖放血无用,对陛下的病情也不会有更大的害处。” 殿内又是一片喧闹,太医们如同被刨了祖坟似的,一个个怒骂争吵不休。 但其中一名太医却没出声,盯着李钦载的脸,几番欲言又止。 李勣一直在冷眼旁观,老将军此刻已将自己代入进了战争状态,他要寻找一切有利于己方的条件,利用起来,一举溃敌。 那名欲言又止的太医的神色恰好落入李勣的眼中。 李勣立马抬手指着他:“这位太医,你有何想说的?天子病危,诸事不可掩藏。”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太医犹豫了一下,朝武皇后揖礼,道:“臣,太医秦鸣鹤,半年前陛下风疾发作,臣诊脉后向太医署提议过,可考虑耳尖放血之法,却被太医署驳回,今日李少郎亦有此说法,臣以为……此法可行!” 李钦载眼睛一亮,原来古代已有耳尖放血的说法,只是被否定了。 秦鸣鹤的突然倒边,打了其余几位太医一个措手不及,众人皆惊愕看着他。 秦鸣鹤既然说出了口,便再无顾忌,于是缓缓道:“风疾者,风痹也。脉虚浮象,喑不能言,血气失于下,而聚于上,故有头晕目眩,呕吐昏迷之症,若将汇于头部的血释出少许,可使陛下醒转。” “自陛下患风疾后,臣思辩半年,方有此论。李少郎刚才所言不差,此时以救治陛下为主,此法不妨一试,纵不能奏效,亦无伤陛下之身。” 武皇后神情凝重,却再也说不出呵斥的话,此时她已开始动摇了。 其余几位太医立马将矛头指向秦鸣鹤,对他跳脚大骂,呵其大逆不臣。 武皇后突然问道:“若秦太医此法不可行,尔等可有法子使陛下醒来?” 太医们顿时寂然。 我们要是有法子,怎会闲着没事骂人,早就救醒天子立功领赏去了。 武皇后冷冷道:“既然尔等没有别的法子,那么唯一的法子纵然再荒谬,也要一试,否则难道眼睁睁看陛下龙御宾天不成?” 太医们哑然无语。 武皇后这才望向李勣和李钦载,良久,沉声道:“耳尖放血可试,纵然救不醒陛下,亦不罪李家,英国公且放宽心。” 李勣心下一松,垂头道:“老臣谢皇后宽宏。” 李钦载暗暗感叹。 这位武皇后杀伐决断的魅力确实不输须眉,难怪历史上的她能成为千古唯一女帝。 接着武皇后指了指秦鸣鹤,道:“你是太医,下手自比李钦载有分寸,耳尖放血由你来。” 秦鸣鹤急忙应命。 武皇后又对李钦载道:“法子是你提出的,可与秦鸣鹤同入陛下榻前,辩证商议后落针诊治。” 李钦载也急忙应了。 于是李钦载和秦鸣鹤抬步便往殿首走去。 今日李治本来在处理朝政,除了与李钦载奏对外,李治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突然晕倒时,正好倒在承香殿的桌案前。 宫人不敢移动李治,所以李治此时还躺在殿内的坐榻上。 李钦载和秦鸣鹤轻步走到李治的身躯前,见李治面色涨红,纵是昏迷也是紧咬牙关,脸颊冒了一层细汗,旁边一位宦官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汗。 李钦载迅速与秦鸣鹤对视一眼,秦鸣鹤拱了拱手,道:“请教李少郎,耳尖放血该取何处落针?” 李钦载挠了挠头,耳尖放血对高血压患者来说,算是一种急救措施,治标不治本的。 至于从何处下手,他的记忆有点模糊,依稀记得前世看电视时,某个科教节目提过几句,欧洲十五世纪时,对高血压患者就是这么干的,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但也没有针到病除那么神奇。 努力回忆了半天,李钦载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揉按李治的双耳,不停的揉啊捏啊,使之耳部的血脉流畅活跃。 揉了许久后,李钦载示意秦鸣鹤取出一根长针,先放在烛火上烤炙,算是消毒,然后擦干净长针。 指着李治耳廓上方的一个点,李钦载道:“此处落针放血,先试试。” 秦鸣鹤仔细看了一眼,道:“果然是耳尖穴,耳尖穴对应脏腑风、火、痰、瘀之症,倒是符合辩证之理……” 李钦载无语道:“秦太医,咱们现在是治病,不是上课,您能赶紧落针吗?” 秦鸣鹤哼了一声,一手执针,对李治耳尖的耳尖穴位刺下去。 针入耳尖一两毫米,未见出血。 李钦载依稀记得针刺之后,是要用手把血挤出来的。 所谓“放血”,听起来很严重,其实有点夸张了,不是一针下就接半盆血,杀猪都没那么多。 事实上针刺之后还要手挤,顶多也就挤出五到十滴血。 挤出血后,李钦载又示意秦鸣鹤换另一只耳朵,继续放血。 两只耳朵都放血后,坐榻上躺着的李治脸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片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的血色。 李钦载和秦鸣鹤一直提心吊胆盯着李治的脸色,见李治脸色正常,秦鸣鹤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道:“有用!放血有用!哈哈,陛下吉人天相!” 李钦载的神经仍然紧绷,脸色恢复了,人还没醒,事情不算完。 不知如何唤醒李治,索性伸出大拇指,扣住李治鼻下人中穴。 有没有用先不管了,反正扣不死人,前世电视里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在秦鸣鹤目瞪口呆之下,李钦载狠狠将李治的人中穴往下一按。 昏迷中的李治痛得嗯哼一声。 这声呻吟殿内所有人都听到了,秦鸣鹤狂喜道:“醒了!陛下醒了!” 见李治缓缓睁开眼,李钦载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整个人松懈下来后,差点一屁股瘫在地上。 好了,终于不必满门抄斩了。 双腿发软的李钦载仍木然地站在李治的坐榻边,殿内所有人却都一脸喜色地拜道:“陛下吉人天相!” 恭贺的人群里,李勣镇定地抬手捋须,额头的冷汗却仍流个不停。 今日李勣为了李钦载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第八十八章 大恩不酬 李治醒了,弥漫在殿内众人心头的阴霾瞬间消散。 天子没死就是天大的好事,包括武皇后,内心也是非常欣喜的。 如今的李治和武皇后仍处于蜜月期,此时的武皇后仍以李治为天,还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也没有在朝堂里安插亲信阴谋布局。 所以李治活着,对武皇后很重要,不仅仅是夫妻感情,还有很多政治方面的因素。 直到李治悠悠醒来,殿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武皇后更是深深呼吸,眼眶顿时红了。 “陛下万福,吉人天相。”武皇后盈盈拜道。 李治皱眉,下意识揉着鼻子下的人中穴,迟疑道:“刚才朕……” “陛下风疾昏迷,幸得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力排众议相救,否则陛下危矣。”武皇后解释道。 李治的眼神顿时扫过殿内众人,看到坐榻边不远木然而立的李钦载,李治露出了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景初对朕可有救命之恩了。” 李钦载仍呆滞站着,脑子里嗡嗡的,李治救醒以后,他才感到一阵后怕。 这特么要是没救过来,此时的他是不是该跟爷爷一起绑赴刑场了?家里大大小小一个不剩,全都在刑场等着,一家人整整齐齐共赴黄泉…… 李治说完话后,却见李钦载木然久久没反应,不由奇怪地看着他。 殿内李勣看不下去了,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使劲咳了两声,李勣压低了嗓音怒道:“孽畜,回话!” 李钦载猛地回过神,急忙躬身道:“陛下洪福,吉人天相,臣不敢居功。” 李治含笑道:“若没有景初,朕何来吉人天相,莫推搪了,朕欠你的大恩,此生还长,朕慢慢还。” 李钦载只好谦虚几句,转眼见旁边的秦鸣鹤垂首不语,李钦载又道:“陛下,太医署秦太医方才也出了大力。” 李治点头,朝秦鸣鹤道:“秦太医辛苦,朕必有封赏。” 秦鸣鹤急忙谢恩。 身后众太医愧然不语。 武皇后此时心情已轻松下来,走到李勣面前福了一礼,道:“本宫刚才情急,难免出言不逊,老国公见谅。” 李勣急忙拜道:“老臣不敢,都是为了陛下御体安康,皇后不怪老臣僭越,老臣已感激涕零。” 李治目光闪动,看来刚才他昏迷那阵子,殿内发生了不少事。 但李治也没当面询问,而是对李钦载笑道:“景初一身本事,朕倒是没想到景初竟也精通岐黄之术。” 李钦载愧然道:“臣其实不懂岐黄之术。” 李治惊奇道:“哦?那你为何能治朕的风疾?” “呃,陛下的风疾也没被治好,臣刚才只是急救之术,为的是救醒陛下。” 李钦载想了想,又道:“至于臣为何会急救之术,这个……臣多年前看过一本古籍……” 李治饶有兴致地道:“哪本古籍?” 李钦载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天聊死了呀陛下。 命救回来不就得了吗,何必追根究底,下次你再昏过去了,难道指望自救吗? 正在尴尬之时,太医秦鸣鹤道:“陛下,耳尖放血是有根据的,《黄帝内经》有云,‘三棱针出血,以泻诸阳热气’,李少郎多年前看过的古籍,想必应是《黄帝内经》了。” 李治望向李钦载:“是吗?” 李钦载一脸感激,眼眶都红了:“正是!”谷 李治感叹道:“景初博学,朕甚钦之。” “臣……惭愧!” 前世没钱出门娱乐,下班后只好窝在家看电视,科教片百家讲坛什么的,倒是看过不少,勉强也算博学……吧? 李钦载自我安慰了片刻,胆气渐渐壮了,没错,我就是这么博学。 李治虽然醒来,但仍不时头疼发作,身体比较虚弱。 今日的君臣奏对当然没法继续下去了,李勣和李钦载于是向李治和武后告辞。 走出太极宫,李勣长舒了口气,只觉后背一阵冰凉,原来刚刚李钦载在大殿上救人时,李勣紧张得浑身冒冷汗。 此刻李治终于被救醒,李勣不由也感到一阵后怕。 这个孙儿真是……一言难尽。 李勣甚至很难分辨孙儿究竟是不惹祸了,还是不屑在长安城惹祸了,人家现在要惹就直接惹天家皇族。 刀尖上跳舞才刺激么? 走出宫门,见李钦载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李勣气不打一处来。 毫无征兆地,李勣忽然飞起一脚,将李钦载踹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撞上宫门。 李钦载惊愕:“爷爷,为何突然痛下杀手?” 李勣冷冷道:“你是孙子,老夫是爷爷,爷爷打孙子,不服咋?” 李钦载默然半晌,叹道:“服!” 以后荞儿长大了,翅膀硬了,自己也这么对他,这叫“传统”。 爷孙二人上了马车,晃晃悠悠朝家里驶去。 坐在马车上,李钦载叹道:“爷爷,孙儿今日救了陛下性命,陛下为何没有半点封赏的意思?就连打下手的秦太医都封赏了,为何没孙儿的份儿?”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想封爵,还是升官儿?” “都不想,不过至少该有点表示吧?赐我点黄金啊,丝帛啊,田地庄子什么的,这叫人情世故。” 李勣哼了一声,道:“封爵?想都莫想,太宗先帝在世时,便对封爵极吝,除非开疆拓土之不世之功,否则大唐以后的爵位只有减少,没有增加的。”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不封爵也没关系,孙儿的意思是,陛下至少该给点诊金吧?” 扭头可怜兮兮地望向李勣,李钦载叹道:“孙儿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张嘴吃饭,孙儿前些日在渭南庄子里,手头没个进项……” 李勣冷笑道:“你赚钱的本事大得很,莫在老夫面前哭穷,老夫听了臊滴很。” 顿了顿,李勣又道:“陛下不封赏你就对了,封你个爵位也好,升你的官儿也好,一旦当场封赏,说明你与陛下的救命之恩就此了断,以后互不相欠,无论对你,还是对李家,都不划算。” “今日陛下对救命之恩一言不发,反倒是一件好事,说明陛下已将此恩记在心里了,爵位和官位不足以抵偿恩情,往后陛下对李家的恩宠只会更甚,岂不比爵位官位更合算?” 李钦载眨了眨眼,他听明白了。 不过在老人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明白,否则如何体现老人家的睿智光辉? 于是李钦载双手托腮,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爷爷,你好厉害呀!孙儿想不明白的事,爷爷一下就说清楚了呢……” 李勣皱了皱眉,想忍,但这副天真烂漫的恶心样子实在忍不了。 “车夫,停车!”李勣沉声道。 马车停下,瞬间李钦载被李勣踹出了车外,重重落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 “自己走回去!” 第八十九章 退不了婚你可以多找几个呀 李钦载在太极宫救了李治一命。 对李家来说,是件大喜事,但这件喜事却没人敢张扬,李家知情的几个人只能偷偷在心里暗爽。 天子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你特么敢笑一个试试。 李钦载回到国公府,府里每个人的表现都与平日毫无区别。 唯有李思文和李崔氏望向他时,眼里不时闪过笑意。 救了皇帝一命,意义有多重大,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李家虽已显赫之极,但显赫只是建立在李勣多年的功绩上。 李勣今年已近七十岁,若李勣去世,所谓人走茶凉,天子对李家的恩宠是否依旧,谁也说不准。 如今李钦载适逢其会救了天子一命,这便算是给李家以后数十年的风光上了一道保险。 李勣若去世,就算李家没以前那么风光,只要李钦载自己不作死,天子对李钦载的恩宠不会消失,也就是说,对李家的恩宠也不会降低太多。 百年家业,千年社稷。 如今的年代,包括平民百姓,其实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家族的烙印。 家族与个人的关系,是共生共存,共荣共辱的。 将来李钦载混得好,李家就不会差。反过来说,李家后辈里多几个有出息的子弟,让家业越来越兴旺,那么家族的荣耀也会让李钦载沾上光。 这就是家族与个人的关系。 回到后院,关上房门,李崔氏这才高兴地露出笑容,使劲揉着李钦载的头发。 “这孩子,越来越灵醒,又立了一桩大功,可不得了呀,为娘都听说了,当时天子已命悬一线,全靠你一出手才把天子救回来……”李崔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扭过头望向李思文,李崔氏道:“夫君,救了天子的命,给我儿封个国公不过分吧?” 李思文翻了个白眼:“夫人天真了,封爵绝无可能,最好也莫给他升官。” 李崔氏愕然:“为何连官儿都不能升?” 李思文大概跟他爹李勣想到一块去了,但对夫人解释起来太复杂,于是只好道:“德不配位,他还太年轻,居高位必有祸端。” 李崔氏柳眉一竖,当即发火了:“何谓‘德不配位’?我儿立了这么多功劳,封个大官儿为何不行?天子也要讲道理,赏功罚过才能服众对吧?” 多年夫妻,李思文深知夫人的脾气,也不跟她争吵,扭过头去镇定看书,嘴里嘟嚷道:“你这副样子,那才叫不讲道理……” 李崔氏勃然大怒,李钦载急忙拦下:“娘息怒,爹没说错,今日之事,孩儿委实不该封赏,否则便不划算了。” 李崔氏一愣,道:“为啥?” “孩儿打个比方啊,比如您和爹争吵,爹气极之下打了您……” 李崔氏大怒:“他敢!借他十个胆子试试!” 一声暴吼,宛如平地惊雷,李思文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手里的书都掉地上了,一脸惊惧地看着夫人。 “娘冷静,孩儿只是比方,比方啊!” 李崔氏狠狠剜了李思文一眼,望向李钦载时却瞬间春风化雨,一脸笑容:“我儿继续说,娘听着呢。” “比方说,爹打了您,动手之后,才发现你们争吵的事件其实是他错了,娘,这个时候您是应该还手打回去呢,还是默默承受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让爹感到愧疚自责?” 李崔氏脱口便道:“我当然要打回去,而且十倍百倍报还!你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虽远必诛!” 说着李崔氏目光不善地盯着李思文,仿佛在打量从哪儿下刀比较省力。 李思文被盯得浑身发毛,又气愤不已,指着李钦载道:“混账东西,打比方莫把老夫牵扯进来!” 李钦载微笑道:“娘,您错了。” “哪里错了?” “您应该默默承受下来,每天不发一语地坐在爹的面前,时刻一脸委屈的样子,偶尔还抹个眼泪什么的……” “相信孩儿,时间长了,爹会跪在你面前自扇耳光赔罪,而且从今以后一定会对您更好更体贴,这辈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李思文大怒,拍案而起:“孽畜你……” 话没说完,李崔氏一瞪眼:“你闭嘴!坐下!” “坐就坐!”李思文腾地一下果然坐了回去,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然后李崔氏露出深思之色,缓缓点头。 李钦载笑道:“愧疚,恩情,这些东西如果让一方一直亏欠下去,故意不做个了结,它能得到的收益会更大,大到无法想象。” “因为时日久了,它还能转化成别的东西,比如百依百顺,比如一生妥协,一生恩宠等等。” 李崔氏欣然道:“有道理,让天子永远欠着你的救命之恩,那么天子就会十年二十年不停对你恩宠下去,总比当时升你个官儿就此了结强多了。我儿心思聪慧,果然非池中之物。” 李思文在一旁也听呆了,愕然道:“钦载,你何时竟有这般拿捏人心的本事了?” 李钦载谦逊地笑道:“因为孩儿许久没挨过爹的揍了,身体如果不受伤害,孩儿的脑子自然会越来越聪慧,拿捏人心等闲事尔。” 李思文脸色一变,没想到儿子一句话又能把战火烧到他头上。 果然是父爱如山体滑坡,子孝如股市崩盘…… 孝心还没完,李钦载忽然一脸委屈地对李崔氏道:“娘,孩儿幼时一定非常聪明伶俐可爱吧?为何爹动手揍孩儿之后,孩儿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愚笨,品行也越来越不堪了?” “后来爹一停了手,孩儿立马便创出了神臂弓,后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为大唐立了好几桩大功,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李思文顿觉头顶阴云密布,再看李崔氏,她的表情已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这蠢妇果然中了离间计!”李思文仰天叹息。 李崔氏不觉得自己中了计,回想李钦载幼年,然后少年,再到如今,她发现李钦载说的没错。 儿子真的是被夫君揍傻的,一旦停手不揍便恢复了聪慧,否则如何解释儿子如今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成就和功绩? “李思文!”李崔氏铁青着脸咬牙道。 李思文抖抖索索指着李钦载:“好个孽畜,反了你了!竟敢算计到老夫头上……” 李钦载表情无辜地退出房门外,给二老留足了空间,任他们施展各种攻击法术。 而他,则细心地为他们关上房门,事了拂衣去。 老夫老妻也要经常吵吵架的嘛,不然日子太平淡了,过不下去的。 ………… 既然李治龙体抱恙,君臣奏对自然没法进行了。 心里牵挂着荞儿还在甘井庄,李钦载打算尽快赶回去。 荞儿还小,刚来到父亲身边,正是心理敏感的时期,李钦载希望在他童年时能够完整地陪伴他。 去后院书房与李勣告辞,李勣对李钦载的选择颇为意外。 没想到当初那个整日章台走马,眠花宿柳的孙儿,竟能甘愿离开繁华的长安城,安心在穷乡僻壤的庄子里住下来,原因不过是荞儿不习惯住在国公府的大宅邸里。 成了亲的男人不一定变成熟,但有了娃的男人,一定会变得成熟,因为有了责任,也有了软肋。 这几个月李钦载的变化,一丝一毫都看在李勣眼里。 发明神臂弓也好,马蹄铁滑轮组也好,那是智慧,李勣并不在意。 但李钦载能够为了儿子而甘心留在庄子里,李勣却分外欣慰。 这个孙儿终于长大了,他已经成了堂堂正正的男儿汉。 “爷爷,孙儿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想说……”李钦载犹豫着道。 “你说。”李勣含笑捋须。 “孙儿想说的是与崔家联姻一事,不如……就此作罢如何?强扭的瓜不甜,崔家小姐为了逃婚,都跑得不知所踪了,就算把她找回来,她不认同孙儿这个夫君,孙儿此生如何与她白头偕老?” 李勣皱眉,默不出声。 高门大户联姻,不是说退就能退的,若退了婚,便是惊天大丑闻,对两大家族的名声都有重大的影响,而且两家很容易反目成仇。 这不是简单的一对夫妻的结合,而是两个家族事业利益上的融合,就像两家公司的并购,都已经谈到最后一步,就差双方老总签字了,现在你跟我说不谈了,并购案作废? 作为家族的大家长,李勣当然不乐意退婚,李家与崔家早在定亲那天便已经开始利益合作了,现在退婚,两家都要蒙受不小的损失。 “钦载,退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还年轻,有些事情看得不深,”李勣摇头,道:“崔家的闺女逃婚跑了,老夫都未曾向崔家退婚,你觉得是为何?” “两家定亲四年余,在朝堂上,在商贾之利上,各个方面都已经融合在一起了,若欲与崔家分割开来,很麻烦。所以就算崔家闺女跑了,这门亲事也不能轻易退掉。” 李勣淡淡一笑,道:“老夫知你不喜被人安排,尤其是自己的终生大事,可谁叫你是李家的人呢,婚姻之事上,可由不得你的。” “不如这样,你与崔家闺女照旧成亲,成亲后你与她如何相处,你自己拿捏,哪怕扔在后院不闻不问,也由得你。” “外面若有合适的姑娘,可考虑纳为妾室,或养在外宅,正妻之位给了崔家闺女,崔家也挑不出李家的不是,如何?”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这是公然鼓励自己纳妾吗? 李勣哂然一笑:“男儿志在治国平天下,怎能被儿女私情所困?女人少娶几个,多娶几个,与品行道德无关,你若不喜崔家闺女,把正妻之位给她,你自去寻一个喜欢的女子共度一生便是。”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听出来了,李崔两家退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两家利益牵扯太深了,不是说退了婚便一了百了的,一旦退婚,两家会有更大的麻烦。 有个问题很好奇,必须问一下。 “爷爷,祖母去世后,您……是否也纳了妾室?孙儿为何从未在府里见过?” 李勣老脸一热,迅速板起脸来:“与你何干?” “孙儿好奇,不知爷爷纳的妾室多大年纪,是否绝世佳人,爷爷在外面有没有私生子,哪天跑回来跟孙儿争家产怎么办……” 话没说完,李钦载发现自己平地起飞了。 整个身子倒飞出了书房,重重落地,书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起身试了试胳膊腿,还好,没受什么伤,就是肚子有点痛。 不甘心被如此粗鲁无礼地打发了,李钦载隔着书房的门大声道:“爷爷,您若不说,孙儿自己去查,查到了孙儿把她们领回家!” “滚!” 李钦载讪讪滚了。 快七十岁的老头儿,玩得应该没那么花了吧?前列腺都肥成球了,那事儿,就那么有意思吗? 第九十章 冤家聚头 李勣给李钦载打开了新的思路。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但你可以把崔家女儿高高供起来,你自己再去外面找几个喜欢的女人呀。 男权社会里,女人的地位就是如此。 哪怕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若不能讨得夫君的欢心,便只能接受打入冷宫的命运。 除了正妻的名分,她什么都得不到。 当然,如果过几年武皇后支愣起来了,翅膀硬了,朝堂上有势力了,女性的地位会有所改变。 但这种改变只在高门大户,民间的女性地位改善并不多。 与李勣告辞后,李钦载本打算再与父母告辞,不过想到老爹此刻对他的态度恐怕不会太友善,于是李钦载只好留书一封,吩咐管家吴通准备马车。 跨出国公府大门,李钦载登上马车出发,对高门宅邸毫无留恋。 爵三代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稍微沾沾显赫家族的光,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 据说自己还有一个堂兄叫李敬业,那家伙是长房长孙,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的爵位,可却太不省心,轻率冲动的决定,害了全家。 李钦载暗暗决定,多年以后那位不省心的堂兄蠢蠢欲动之时,一定要将他死死摁住,狠狠敲他一记闷棍,把他关在地窖里,来个唐朝版的《禁室培欲》。 啧,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呢…… 车夫刚准备驾马车离开,李钦载忽然听到车厢外一声高呼。 “车里可是景初兄?” 声音挺熟悉,李钦载掀开车帘,却见薛讷和高歧二人骑在马上,正盯着马车打量。 显然二人听到李钦载昨夜回到长安城的消息,今日特来拜访的,没想到李钦载说走就走,二人差点错过。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俩货整天无所事事,这次多半也是想拉着李钦载瞎聊闲逛。 荞儿还在甘井庄,李钦载忙着赶路,于是连马车都没出,隔着马车木窗朝二人拱手。 “啊,两位贤弟,久违久违,告辞告辞。车夫,快马加鞭。” 车夫也是个实在人,立马催动马车。 马车前行,薛讷高歧二人惊呆了。 这是个什么骚操作?真就是见一面吗? “景初兄且慢!”薛讷急忙赶上了马车,二话不说将车夫拽了下来,一脚踹远,人已进了马车,高歧也不甘示弱跟着进去。 看着如同两只耗子窜进来的二人,李钦载颇为无奈。 “两位贤弟莫闹,我赶着离城回庄子,下次有缘再聚,定与二位贤弟痛饮。” 薛讷不依不饶地问道:“下次是何时?” “没听懂我可以说得更直白点,‘下次’就是委婉拒绝,让你滚蛋的意思。” “不行,今日必须痛饮,大半月未见景初兄,今日相遇,断无轻易放过的道理!” 高歧在一旁也连连点头:“景初兄,愚弟最近已经很乖巧,很少出门厮混,大多数时候在家读书,不管怎么说,景初兄今日也应与愚弟酣畅痛饮才是。” 李钦载无奈地道:“儿子还在庄子里,我得回去照料他。” 高歧嘁了一声,道:“谁家府里没下人?叫下人照料便是,只耽误你一天,令郎保证活蹦乱跳出不了事。” 李钦载叹道:“好端端的为何非要今日痛饮?总要有个由头吧,难道你们活不到明天了?” 薛讷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就当庆贺我爹三箭定天山,踏平铁勒九姓,为人子者不能当面为父亲杀敌分忧,亦当在长安城遥贺致意,这个理由如何?” 李钦载又叹气。 这个理由很强大,而且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确实牛逼,千年后的后人们都为之赞颂敬仰。 理由无法推搪,想想荞儿在庄子里有祖姑母帮忙带着,信佛的人总不能让曾侄孙受委屈吧。谷 咬了咬牙,李钦载道:“好,你请客,今日便给你个面子。” 薛讷大方地道:“我请便是,不差那点小钱。内教坊走你!” 三人没下车,索性让车夫赶着马车改了个道儿,去往内教坊。 内教坊位于平康坊,教坊有一半官方性质,里面大多数是犯了事的犯官妻女,犯官被拿问后,其妻女也沦入内教坊为奴为妓。 年纪大姿色丑的便做杂务体力活,年轻貌美者更惨了,必须学会歌舞乐器,靠美色和一身技艺娱乐客人。 李钦载对***女没有兴趣,去内教坊也没有别的目的,纯粹是与那俩货喝酒。 进了内教坊,门口的知客自是认识这三位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子,一路殷勤地将三人引进一间雅阁。 三人进去后不必吩咐,知客非常熟练地吩咐上酒上菜,并麻利地领进几个貌美的姑娘。 姑娘进了雅阁后非常乖巧地各自坐在三人身边,为三人斟酒布菜,气氛稍冷时便起身为三人歌舞娱之。 纸醉金迷的生活,确实容易让人沉醉。 酒过三巡,李钦载已有了几分醉意。 难怪前世总有人说,男人的上半身是征服世界的智慧,下半身是享受征服后的本能。 宴至中半,气氛愈发热烈,薛讷和高歧的手也不老实了,在身边女人的怀里掏啊掏,不知在掏什么,掏得女子咯咯直笑。 李钦载倒是很规矩,想想身边的女人曾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也曾是别人呵护过的珍宝,如今却只能以色娱人,换得自己的生存。 李钦载莫名想到了那位未曾见过面的霖奴。 当年她也差点沦入内教坊,若非李勣搭救,恐怕如今的她,也正在承受这种毫无尊严的痛苦吧? 想到这里,李钦载对内教坊更没了兴趣。 酒行酣畅,雅阁内欢声笑语,薛讷更是玩得忘形。 这货说什么庆贺老爹三箭定天山,就是这么庆贺的,老爹在前线餐风露宿,儿子在长安城眠花宿柳。 李钦载已有六七分醉意,正意兴阑珊打算告辞,忽然听到隔壁的雅阁里传来一道狂妄的声音。 “若非看在英国公的面子,姓李的小子焉能被我轻松放过?尔母婢也!断我财路,不讲规矩,害我平白亏了上万贯,迟早有一天,武某要与他算算账!” 李钦载的雅阁内瞬间寂然。 薛讷和高歧都听到了,二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薛讷脸色一变,拍案便要起身。 李钦载伸手按住了他的肩,淡淡地道:“冲动个甚,多大的人了,还理会这种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 薛讷不甘地道:“景初兄,人家可是在骂你,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李钦载哂然一笑:“骂呗,我能少块肉?我知道那间阁子里的人是谁,少府少监武元爽,呵呵,上次截了他的财路,他心里不畅快,由他骂吧。” 高歧冷冷道:“景初兄,你我可是三朝功勋,开国国公之后,他武元爽算个屁,一介匹夫而已,区区一个外戚,如今靠着皇后倒威风起来了。” 薛讷怒道:“就是,景初兄若不一巴掌抽他脸上,会被人说三朝功勋之后怕了这个外戚田舍奴呢,你若不敢下手,我薛讷来抽他。” 李钦载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一两句辱骂的话都受不了,以后难免吃大亏的。今日你我兄弟只痛饮作乐,莫惹是非,来来,喝酒。” 见李钦载并无报还回去的意思,薛讷和高歧只好忍住怒火,与李钦载同饮。 雅阁内,刚才欢声笑语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空气变得有些沉闷。 三位歌舞伎无论如何挑逗讨好,试图挑起气氛,都没见效果。 旁边的雅阁里,砰地又传来一声拍案,武元爽张狂的声音再次传来。 “……英国公快七十岁,眼看来日无多,李家若没了英国公李勣,他们还算个屁!李钦载那废物,武某迟早要弄死他,只等英国公蹬腿,尔等且再看他李家如何!” 旁边一阵恭维附和。 李钦载这边的雅阁内,薛讷和高歧的脸色顿时又变了,二人腾地一下,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不结意气之仇 李钦载与武元爽的恩怨,算不得陈年往事。 恩怨就发生在不久前,李钦载刚被封为军器监少监,因为两万斤生铁。 按说李钦载处理这件事还是很讲究的,客客气气地送了礼到武元爽府上,也按礼节递上了名帖,帖上言辞恳恳,情真切切。 武元爽当时也很识趣,他明白李钦载被任为军器监少监后,少府拨付给军器监的两万斤劣质生铁就瞒不下去了。 人家有家族背景,又是简在帝心,两万斤劣质生铁事情可不小,别人刚刚上任,与他又素无交情,凭什么帮他背黑锅? 于是武元爽很痛快地认栽,重新拨付了生铁,这件事算是遮掩过去,李钦载处理的方式又很和气,彼此都没伤面子。 可是一码归一码。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武元爽这种靠着皇后妹妹发迹的小人物没什么格局,李钦载处理得再漂亮,这个仇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结下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李钦载早在给武元爽递名帖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会多一个仇人。 今日此刻,这个仇人正坐在隔壁的雅阁里破口大骂,连李钦载的爷爷李勣都骂进去了。 李钦载脸色已有些难看,骂自己便罢了,带上自己的爷爷,这就过分了。 薛家与李家是世交,两家长辈都是大唐军方大将军,私底下薛讷更是视李勣为偶像,隔壁武元爽咒李勣,薛讷早就忍不住了。 “隔壁那个姓武的混账,背后说人留点口德,区区外戚胆敢辱骂当朝国公,英公一生征战赫赫功勋,岂是尔等这些跳梁小丑能议论的?”薛讷高声骂道。 隔壁雅间沉寂片刻,接着炸了锅似的骂开了。 “哪个杂碎惹事?不想活了吗?给我出来,老子掂量掂量狗奴的斤两!” 薛讷仰天大笑,一脚踹开了门,走到雅阁门外的长廊上,大喝道:“你家薛爷爷在此,狗杂碎出来受死!” 隔壁雅间的门也打开了,一群人叱骂着走了出来。 双方在雅阁外的长廊上照了面。 都喝了酒,都是怒气冲冲,照面后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薛讷年纪最小,脾气也最冲动,朝对面几人扫视一圈后,冷笑道:“刚才是哪个狗杂碎说要掂量薛爷爷的斤两?站出来,薛爷爷让你掂量。” 对面的人群里,众人隐隐将一位紫袍的中年男子拱在正中,标准的c位,李钦载只看了一眼便知,正中这位紫袍男子便是武元爽。 薛讷在前面咆哮,李钦载则静静站在后面,眯眼打量着武元爽。 武元爽是武皇后同父异母的兄长。 嗯,是个小人物,穿着名贵的紫袍也掩盖不住小人物的味道。 绸质的紫袍衣襟敞开,露出胸前的肌肉,喝了酒的缘故,脸上胸前一片通红,眼神略显阴鸷,似乎为了突出自己有大人物的城府而故意露出很阴沉的样子。 武皇后被册立以前,武元爽不过是一个州城里的司户参军,管当地户籍和仓库的,算是个片儿警加仓库保管员。 直到武皇后被册立后,武元爽这才跟着鸡犬升天,一蹴而就少府少监,手握大权。 小人物靠关系突然成了大人物,心性却仍然还是当年的司户参军。小人得志的张狂根本不需掩饰。 据说武皇后发迹以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她常有凌虐之举,也不知武皇后为何在册立后将这位曾经凌虐她的兄长升了大官儿。 或许,她在朝堂上迫切需要娘家人帮她站台吧。 薛讷此刻与武元爽的跟班对骂起来,李钦载和武元爽却一言不发。 李钦载打量武元爽的同时,武元爽也在打量他。 两人的目光相碰,没有传说中的火花四溅,李钦载的眼神毫无波澜,武元爽的眼神却躲闪开了。 他也没想到正在说英国公的坏话时,人家的孙子恰好就在隔壁。 英国公无论在朝堂还是军中,威望都是一时无两,就连武皇后都对英国公敬重三分。 武元爽得志猖狂,在跟班面前大放厥词,可一旦真正面对人家的孙子,刚才咒骂李勣的那些话却如同嘴里含了个哑雷,吞下去吐出来都难受。 薛讷越骂火气越大,眼看撸起袖子要动手了,李钦载这才一把拽住他。 薛仁贵刚在天山下立了大功,三箭定天山成就一段千古传奇,儿子还是争点气,莫在这个节骨眼给亲爹惹祸。 再说,李钦载才是当事人。 拽回了薛讷,李钦载盯着武元爽笑了笑,道:“可是武少监当面?” 武元爽脸色僵硬,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武某见过李少监。” 李钦载悠悠道:“刚才武少监的话,李某不小心都听到了,我爷爷虽然快七十岁了,但仍老当益壮,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好几十年寿数,武少监怕是失算了。” 武元爽顿觉脸颊火辣辣的,比抽了一耳光还难受。 偏偏他还不敢怼回去,因为李勣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事情闹大了,传开了,连他那个皇后妹妹都不会站在他一边。 武元爽是小人物,但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小人物,他也懂得权衡利弊,当初因为两万斤生铁果断对李钦载妥协,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而今日此时,武元爽权衡利弊后,发现自己完全不占理,于是只好决定再次妥协。 “李少监恕罪,刚才武某饮酒醉矣,酒后失德胡言乱语,李少监万莫当真,武某对李老国公绝无冒犯之意。” 说着武元爽还朝李钦载躬身一礼,以示赔罪。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道:“无妨,骂几句死不了人,也不会少块肉。只是我与武少监的恩怨,还是莫将家里的老人牵扯进来……” “李某出身将门,全家上下脾气都很暴躁,武少监的话若传到我家长辈耳中,怕是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风波。” 武元爽脸色铁青,听着软绵绵的话,实际笑里藏刀,暗含威胁,这等于是当面警告他以后嘴巴最好干净点,莫等我抽你。 咬牙点头,武元爽再次抱拳:“是武某孟浪了,以后饮酒一定留口德。” 李钦载淡漠地道:“罢了,今日也算结识了武少监,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说完敷衍式拱拱手,李钦载领着薛讷和高歧转身回了自己的雅阁。 回到雅阁后,薛讷一脸的不忿:“景初兄刚才为何不出手抽死他?这不合你的脾性!” 李钦载叹道:“都是成年人了,结仇也要结一些有意义的仇,要么是杀父夺妻不共戴天,要么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这都能理解,为了口舌之争而结仇,却是最幼稚的,我没兴趣干这种事。” 薛讷愣愣地看着他,道:“景初兄,你的变化好大啊……”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慎言贤弟,你还是要多沉淀一下心性,免得以后惹下一些没意义的祸事。” 薛讷一言不发,表情憋屈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旁边的高歧却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发现今日从李钦载身上又学到了许多。 一场小风波后,雅阁里三人已被影响了心情,沉闷地饮了几盏酒后,便打算各自回家。 三人走出内教坊,刚跨出门槛,赫然发现武元爽和一众跟班们也在门外,显然大家的心情都不太美丽,都决定早早散了。 两拨人马再次相遇,李钦载和武元爽都愣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却都没有上前攀交的意思。 等候自家的车夫牵马的空档,武元爽和跟班们凑在一起低声闲聊着。 天已擦黑,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位瘸腿老人。 老人只是路过,他走得很艰难,手里拎着一个陈旧的包袱,行色匆匆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城门方向。 天色已黑,显然老人打算在城门关闭以前出城。 瘸腿的老人走路并不方便,路过武元爽身前。老人见这群人表情阴沉,似是隐忍怒气,又是一身酒味。 老人心情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想让开几步,谁知瘸腿不听使唤,脚下一踉跄,竟径自朝武元爽倒过去,笨拙的身躯撞了武元爽一下。 撞到人了,而且看穿着打扮还是一群贵人,老人吓坏了,忙不迭躬身道歉。 武元爽和这群跟班今日本就在雅阁里憋了一肚子火气,火气不敢对李钦载发,但对这个残废老人却丝毫不会客气。 借着几分酒意,几分久抑的怒火,此刻武元爽全冲着老人发泄而去。 啪地一声脆响,老人被武元爽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狗奴!腿瘸了,眼睛也瞎了么?”武元爽怒道。 脆响吸引了李钦载的注意,扭头望去,见一位残疾老人正一手捂着脸,不停地躬身赔礼。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 这一幕很难让人心平气和选择漠视。 大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武元爽却丝毫没在意旁人的目光,既然开了打,便毫无顾忌地对老人又踢又骂。 老人一边赔罪,一边被武元爽踹得踉跄后退。 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他看到的不是权贵欺凌弱小,他看到的是大唐清平世间,一粒老鼠屎掉进了汤里,将他对大唐原本很不错的印象全然破坏。 他所喜爱的大唐,绝不应该出现这一幕。 第九十二章 有所必为 就在武元爽一脚再次踹向老人时,李钦载忽然暴喝。 “住手!” 武元爽脚下一滞,差点被自己绊倒,扭头一看,喝止他的竟是李钦载,武元爽不由惊愕。 “你在……说我?”武元爽愕然问道。 李钦载缓缓走到武元爽面前,道:“对,我在说你。当街凌虐老人,武少监不怕被朝中御史参劾?” 武元爽阴恻恻看了老人一眼,恶声道:“这狗奴无端撞了我,我不过教训几下,何错之有?” 李钦载冷冷道:“老人已向你赔罪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武少监这般报复,未免过分了吧?” 武元爽眼睛眯了起来:“李少监是在教训我?” 李钦载笑了:“天理公道而已,你若犯了天理,那就当我在教训你吧。” 武元爽语气阴鸷地道:“李钦载,你管得太宽了。” 李钦载毫不示弱地道:“武元爽,你做得太过分了。” “这狗奴我打便打了,你待如何?” 李钦载看了老人一眼,见老人捂着瘸了腿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就此作罢吧,武元爽,做人太张狂会有报应的。” 武元爽愣了一下,然后大笑:“你居然说我太张狂?你以前是什么样子,难道不比我张狂?哈哈,笑死我也!” 李钦载没理他,弯腰扶起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给他。 老人急忙摇头拒绝:“可不敢收贵人的钱,折煞老朽也。” 李钦载叹道:“收下吧,找个大夫看看伤,以后来长安,见到这等穿着华贵却不干人事的家伙,老人家记得躲远点。” 老人仍摇头拒绝李钦载的钱,起身踉跄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喃喃叹道:“当年跟随太宗先帝南征北战,怎料得如今竟有此下场,江山打下来了,老朽也该躲远点了,大唐……唉!” 低沉的自语却令李钦载一惊,急忙上前拦住老人。 “老人家曾是大唐府兵?” 老人黯然叹道:“是,贞观二年便入了府兵,跟随卫公李靖大将军打过突厥,跟随太宗先帝打过高句丽,我这条腿就是东征高句丽攻打白岩城一战中被乱石所伤,从此瘸了。” 老人语气很平淡,但听得出他的黯然感伤之意。 李钦载的怒火却腾地一下冲上了脑门。 内教坊里,武元爽咒骂他和李勣时,李钦载都没生气,可是现在,当李钦载知道老人原来竟是一位百战余生的老兵后,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怒火了。 前世到今生,李钦载对军人都是非常敬重的,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没别的原因,普通人的岁月静好,都是军人们浴血厮杀换来的。无论权贵还是百姓,安然享受太平之时,但凡良心还没被狗吃了,至少应该记住军人的牺牲。 李钦载能忍,是因为他是成年人,不会像热血少年那样不计后果不分利弊地冲动。 但能忍并不代表他没有血性,他的血性只会在应该展现的时候激发出来。 百战老兵没死在战场上,却被权贵欺压凌辱,这样的不公若还能忍,就真不叫男人了。 缓缓转身,李钦载脸色铁青,目光如刀。 “武元爽!”李钦载眼睛赤红盯着他。 武元爽被李钦载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咋?” 李钦载指着老兵,冷冷道:“向这位老兵磕头赔罪,今日之事便算了。” 武元爽吃惊地道:“你疯了!” “向老兵磕头,赔罪!”李钦载再次重复,语气里已带了森森杀意。 武元爽冷笑:“姓李的,你若想撕破脸,那便撕破脸,莫找乱七八糟的借口,狗一般的老东西,受得起我一跪么?”谷 李钦载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笑了。 露出笑容的同时,身躯却如一颗子弹般冲了出去,两步跨到武元爽面前,毫无征兆地一拳揍上武元爽的脸颊,同时一脚踹向他的膝弯。 李钦载突然发难,武元爽猝不及防挨了一拳,膝弯也被踹得不由自主往地上一跪,反应过来后立马站了起来。 “好匹夫,胆敢欺辱于我,今日断难善了!”武元爽大怒,奋起反击。 内教坊外情势突变,薛讷和高歧惊愕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快意兴奋,薛讷使劲一拍掌,大叫道:“景初兄好样的!男儿正当如此!” 武元爽后面的跟班也反应过来了,纷纷怒骂着上前打算帮忙。 薛讷猛地一记扫堂腿,将冲在前面的两个跟班扫倒,一脚踩在某个跟班的脸上,抬臂指着其余的跟班怒喝道:“谁敢上前,莫怪你家薛爷爷今日长安街头杀人溅血!” 高歧以前也是名满长安的纨绔子,混账程度丝毫不逊李钦载,这场面对他来说太熟了。 于是高歧也顺手将内教坊门外的旗幡拔了下来,撕下幡布留下旗杆,指着跟班们喝道:“有胆过来受死,看你家高爷爷今日敢不敢弄死几个杂碎!” 跟班们脚步一滞,见薛讷高歧二人满脸杀气,似乎不像是吓唬人,跟班们迟疑了,不敢上前帮武元爽,却站在原地跳脚大骂。 薛讷和高歧也不甘示弱,跟着对骂。 另一边,李钦载和武元爽已互殴到白热化。 武元爽被揍得惨,李钦载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成年人打架,基本都是互相伤害,大家都不是练家子,你一拳我一脚的,谁胜谁负看谁更扛揍。 拳脚相加,你来我往,鏖斗许久之后,李钦载看准时机忽然出手抱住武元爽的腰,顺便脚下一绊,将武元爽重重摔倒在地。 姿势算不上优美,反而有些狼狈。典型的街头痞子打架招式。 没办法,李钦载只会这个。 武元爽摔倒后一声痛呼,李钦载却已骑在他身上,占据了主动后,左勾拳右勾拳,揍得武元爽惨叫不已。 李钦载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恶声道:“我再说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去向老兵磕头赔罪,否则我李钦载不介意当街杀人,大不了流徙岭南,三五年后等风声平息我再被赦归长安。” 武元爽被揍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兴许此刻李钦载赤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杀气吓到了他,武元爽肿着脸大声道:“赔罪!我赔罪,莫打了!” 李钦载放开了他,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手拎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提到老兵面前。 一脚踹上他的膝弯,李钦载冷声道:“跪下来赔罪!” 武元爽被李钦载强行按着脑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老……老人家,是我不对,我不该无故欺辱您,小子赔罪,请您海涵!”武元爽顾不得面子大声道。 老兵被这一幕吓坏了,手足无措地道:“这如何使得?折煞老朽也,贵人快起来。” 李钦载冷冷道:“老人家莫怕,您为大唐江山出生入死,岂是这等不忠不义的畜生能欺辱的,您安心受着,恩怨由我担待了。” 松开武元爽,李钦载朝他阴笑:“你我仇怨已结下,此生怕是难化解了,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我接着。” 武元爽被揍得鼻青脸肿,想冷笑,脸颊的伤口却扯得生疼。 “好,好。武元爽有生之年,必将报还今日厚赐。” 说完武元爽踉跄跑开,飞快窜上自家马车走远。 主角都跑了,跟班们当然不会再留下来,也跟着一哄而散。 直到武元爽的马车跑远,李钦载身形才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景初兄,你没事吧?”薛讷上前关心地道。 李钦载冷冷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没事吗?” 薛讷笑了笑,道:“今日倒是见识了景初兄的血性,愚弟还不清楚景初兄为何突然决定对武元爽动手呢。” 李钦载指了指那位老兵,道:“你我出身将门,见百战老兵被欺辱,难道无动于衷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便是如此了。” 第九十三章 爹,你争点气 冲动不是好事,也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该干的事。 动手打架这种事,李钦载两辈子都干得少,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没那么大的能力和底气管尽世间不平,大多数时候遇到不平事,他的选择通常是漠视。 只是这一次他无法漠视。 残疾老兵被人欺辱,无论如何也不能漠视。 这是李钦载前世从小接受的教育,在那个年代,军人是崇高的,伟大的,绝对不容许欺辱的。 曾经为了这个国家而浴血奋战的老兵,如果在这个国家不能得到尊重,以后谁还愿意保家卫国? 至于武元爽,一个畜生而已,揍也就揍了。 武元爽走后,李钦载才捂着脸呻吟起来。 揍人渣固然很爽,但他也受了不轻的伤,浑身上下都痛。 薛讷走过来,大笑道:“今日太畅快了,跟景初兄厮混果然爽利得很!” 高歧也凑了过来,笑道:“确实如此,今日大快人心,景初兄高义,愚弟拜服。” 三人相视而笑。 跟武元爽不同的是,薛讷和高歧出身名门,薛讷是将门子弟,而高歧的爷爷高士廉也是能文能武,都是跟随太宗先帝打江山的开国元勋人物。 薛讷和高歧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必须尊重军人,两家当年的崛起本就跟军人息息相关。 而武元爽,不过是个靠着皇后妹妹发迹的泼皮无赖式人物,他的家教触及不到这个层面,又是一朝小人得志,对老兵自然不会尊重。 这就是权贵子弟与暴发户的本质区别,教养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一旦遇到事才能真正看出不同来。 瘸腿老兵一直站在不远处,神情担忧地看着三人。 李钦载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又从薛讷身上搜了几块碎银,全都递给老兵。 老兵惶恐,连道不敢,坚辞不受。 “老人家,我也是将门出身,我们算是一家人,”李钦载温和地笑道:“老人家可听说过英国公?我是英国公之孙。我爷爷戎马一生,作为英公之后,我怎能见畜生欺凌老兵?” 老兵闻言震惊道:“李大将军之孙?哎呀!老朽眼拙了,难怪,难怪为老朽这残废之人出头,老朽多谢……” 说着老兵便要跪拜下来,被李钦载拽住,不由分说将大把碎银和铜钱塞进他的怀里。 “区区小事不足一提,这点钱老人家拿回去养伤,城门快关了,老人家快出城吧。” 老兵还待推辞,李钦载却不容置疑道:“拿着!算是李大将军给老兵的一点心意,莫推辞。” 老兵犹豫了一下,千恩万谢地接过了钱,行礼后告辞,朝城门匆匆赶去。 薛讷盯着老兵的背影,道:“这老兵好歹也是打过几场硬战的,被武元爽那厮欺辱为何不见反抗,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血性。” 李钦载叹道:“他不是向权贵低头,而是向生活低头。此时此刻若军营吹响集结的号角,他的血性仍然能够瞬间燃烧起来,这便是老兵。” ………… 回到国公府已是深夜,李钦载打算回房时,站在后院花园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原地绕了个方向,直奔李勣的书房。 李勣似乎永远都在书房里,每天只见他在看书,明明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却表现得像个文人墨客。 敲了敲门,李钦载走入书房。 李勣正在看书,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古籍孤本,有纸质的,也有很复古的竹简纂刻的。 放下手里的书,李勣朝李钦载挑眉:“有事?” 李钦载道:“有事。” “说。” “刚才孙儿在内教坊外,揍了武元爽。”李钦载淡然道。 李勣皱眉:“武元爽是何人?” “少府少监,当今皇后的次兄。” 李勣神情凝重起来:“皇后的次兄?你……为何揍他?”谷 “当街欺凌残弱老兵,孙儿看不过眼,便揍了。” 李勣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揍得好。” 说完抬眼仔细打量了李钦载一番,见他脸上手上皆有淤青伤痕,李勣哼了一声。 “不过揍人的手艺太潮,你这副模样,貌似差点打输了,将门子弟揍个人,弄得如此狼狈,真丢了国公府的脸!” 李钦载忽然笑了:“爷爷为何不责怪孙儿?孙儿这次可是惹祸了呢。” 李勣捋须笑道:“这次不算惹祸,老夫若见到有人欺凌老兵,说不得也会上前痛揍一顿,火气收不住的话,或许杀了他也不一定。钦载,你做得对。” “只有领军的将军才知道‘爱兵如子’这四个字的分量,若连自己麾下的将士都不爱惜,他就不配领兵。可惜,那些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权贵们不懂。” 李钦载沉默片刻,低声道:“孙儿是不是给家里惹麻烦了?” 李勣摇头:“不算麻烦,只要你占住了道理,做出来的任何事都不叫惹麻烦,以前你性子混账,经常惹祸,是因为你惹的祸都是横行霸道蛮不讲理,这一次不同。” 李勣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冒出一股戾气:“若那武元爽敢找后账,说不得老夫便亲自出手教训教训他,孙儿放心,此事老夫担待了。” 李钦载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不是担待不起,动手之前他便已预料了后果,他感动的是亲人对他的呵护。 突然对这个年代不陌生了呢,原来自己已经深深融入进来了。 有亲人,有朋友,有帝王的赏识,有长辈的宠溺,还有一个逃婚的老婆…… 嗯?好像混进了某个奇怪的东西…… 事情交代完,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武元爽的事便算揭过去了,若他还敢找后账,面对的可就不是李钦载这个纨绔子弟,而是来自英国公李勣的死亡凝视。 至于武元爽的后台武皇后…… 以武皇后的性格,应该不会偏袒武元爽,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什么尿性。 当年她还待字娘家时,武元爽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便不知欺凌她和她母亲多少次了。 若为了这么个货色与英国公交恶,对武皇后来说绝对是一笔亏本买卖。 回到卧房后,李钦载倒头便睡,很快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与父母和李勣告别,他要回渭南县甘井庄。 李勣一把年纪见惯了离别,面对李钦载的道别,李勣垂头看书,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仿佛眼前有只苍蝇在飞舞。 这只苍蝇行礼后非常识趣地飞出了书房。 李崔氏倒是将李钦载送出了大门外,红着眼眶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看着李钦载脸上的淤青伤痕更是心疼不已。 快离开时,李崔氏还告诉他,他老爹李思文不日将要去润州赴职,或许这几日也要离开长安了,父子俩这一别,估摸一年半载才能见。 李钦载这才想起,老爹好像还是润州刺史。 啧!润州的父母官儿不好好在润州任职,整天待在长安家里揍儿子,不务正业!爷爷为何不抽他? “娘,您和爹也要多保重,千万注意身体,莫太劳累了。” 李钦载拉着李崔氏的手叮嘱,迟疑片刻后,李钦载又道:“您再转告爹,希望爹好好当官,争取升职加薪……” 愁眉苦脸地一叹,李钦载接着道:“孩儿在孙辈里行五,英国公的爵位多半是没指望了,只指望爹能够给孩儿争点气,撞个大运,立个大功什么的……” “若能博个爵位给孩儿继承,孩儿保证二老百年后寻高人堪舆一块风水宝地,下辈子投胎当皇帝……” 李崔氏愕然,嘴角抽了抽,不知该欣慰孩子的孝心可嘉,还是一巴掌抽他个慈母手中线…… 正在犹豫时,一直躲在门后狗血般装沉默父爱的李思文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逆子受死!”李思文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根棍子扑杀而来,柔柔弱弱的文人此刻身手异常矫健。 李钦载眼皮一跳,嗖地一下窜进马车。 “车夫,快马加鞭,谢谢!” 第九十四章 两小无猜? 清晨从长安城出发,马车整整走了一个白天,快傍晚时才赶到甘井庄。 驶进村口小道,庄子里风平浪静,远近犬吠相闻,乡邻农舍炊烟袅袅。 李钦载在马车上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总觉得待在这个贫瘠的庄子里却比在长安城的国公府里更安心。 憨笑朴实的庄户,秋收后一望无垠的空田,几头老牛慢悠悠地嚼着干草,每一幕场景都能入诗入画。 而李钦载,像一个被美景热情留住的过客,从此结束了漂泊。 如果人生注定在某处停下,李钦载宁愿选择这座庄子为终点站。 来到别院门口,侧门打开,宋管事一个箭步窜了出来,掀开马车的车帘,侍候太后似的将李钦载扶下了马车。 “五少郎一路风尘仆仆,您辛苦了。”宋管事温馨送上问候,顺便让杂役将马车卸下,将马牵入后院马厩喂料。 “家里还好吗?”李钦载掸着身上的灰尘问道。 宋管事陪笑道:“一切都好,有老朽照看别院,保管出不了事。” “嗯,荞儿呢?没人欺负他吧?” 宋管事肃然起敬:“小郎君可了不得,才来别院几天呀,便能教庄子里的孩童们读书了。” “如今庄子里的孩子都唯小郎君马首是瞻,俨然已是甘井庄的孩子王了,放眼庄子上下,谁人敢欺负小郎君。” 李钦载笑了笑,不错,有他儿时的几分神韵了。 见李钦载笑得高兴,宋管事仿佛找到了少主人开心的密码,急忙补充道:“小郎君在庄子里威望渐重,他教孩子们背写《百家姓》,如今连庄户们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小先生’……” “小先生?”李钦载皱了皱眉:“这么小的孩子,称什么‘先生’,过分了。” 宋管事正色道:“古人教习一字便可为师,小郎君教庄子里的孩童们背书认字,恩莫大焉,自是当得起‘先生’二字。” 李钦载无奈地道:“行吧行吧,小先生就小先生,他都厚着脸皮受下了,我还能说什么?” 说来古人的执拗也是不可理解,他们对规矩礼仪非常注重,真的是一字便可为师,在对待学问方面,人们确实如同膜拜神灵般虔诚。 正要迈步走进后院看看荞儿,宋管事却突然神秘兮兮地道:“五少郎,小郎君今日有客来访……” 李钦载停下脚步:“有客?五岁的孩子有啥客人拜访他?” 宋管事古怪地一笑,道:“是庄子里一个庄户家的闺女,跟小郎君同龄,那闺女似乎对小郎君的才华一见倾心,这几日缠着小郎君背书认字……”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了:“对……对他的才华……一见倾心?五岁的小闺女懂啥叫‘才华’吗?” 宋管事笑着叹气:“谁说不是呢,反正人家闺女特别黏着小郎君。” “小郎君本来是拒绝的,可耐不住闺女会磨人呀,整日缠着他不罢手,一来二去的,小郎君对她似乎渐渐有了好感……” “今日那闺女又来了,此刻两位估摸正在后院一同玩耍呢。” 李钦载仍然震惊中…… 这是要收儿媳妇的节奏呀,小兔崽子也不想想,他爹至今还是单身狗呢,他好意思早恋?毛长齐了吗? 挥手打发了宋管事,李钦载独自走进后院,蹑手蹑脚地接近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秋千,是当初李钦载命下人装上的,让荞儿有个玩耍的东西。 此刻花园的秋千上并排坐着一双小小的人影儿,配上皎洁的月色,还有花园里盛放的菊花。 啧,特么的货真价实的花前月下呀! 李钦载不动声色找了个暗处蹲了下来,他很想知道古代的早恋是如何操作的。 秋千静止许久,坐在秋千上的荞儿忽然道:“秋千不动了,我下去推你好不好?”谷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道:“好呀。” 荞儿跳下秋千,果真开始推了起来。 秋千前后摇荡,小女孩咯咯直笑,荞儿也笑,两小无邪的笑声在后院悠悠回荡。 蹲在暗处的李钦载咬碎了银牙,这特么跟看岛省狗血偶像剧似的,内心深处居然隐隐有种嗑到cp的甜蜜感是肿么肥事? 五岁啊,你们才五岁啊,你俩这发育状况,除了推秋千还能干啥?能干啥? 想推车,至少还得等十年。 两小丝毫没察觉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怪蜀黍正在暗暗腹诽吐槽。两小仍玩得很开心。 秋千荡了一会儿,荞儿累了,小女孩跳下秋千,心疼地捏着他的胳膊:“小先生受累了,你上来,换我推你好不好?” 荞儿笑道:“不必了,你也会累的,不如吃点零嘴儿吧,我爹去长安前给了我两块柿饼,听说很稀罕呢,我分给你一块吧。” 说着掏出一块柿饼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高兴极了,也不推辞,接过柿饼便咬了一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真好吃。” 荞儿也咬了一口,笑道:“果真很好吃。” 蹲在暗处的老父亲仰天无声长叹。 他们在吃柿饼,我却被塞了一嘴狗粮…… 今日便让这两位偶像剧男女主角知道,按狗血剧情发展下去,接下来该家长出面棒打鸳鸯了。 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不,想都别想。 他爹给不起。 那就恶狠狠地祝你们幸福吧! 小女孩吃完了一块柿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仰头看了看天色,惊呼道:“哎呀,太晚了,我爹该找我了,我要回家,明日再来寻你玩耍好吗?” 荞儿依依不舍地道:“明日早点来,我还有好东西吃。” 小女孩甜蜜地应了,然后蹦蹦跳跳从花园离开。 等到小女孩离开后,李钦载才悄然现身在秋千后面。 听到动静,荞儿回头一看,顿时惊喜地扑了上来。 “爹,您终于回来啦!”荞儿欣喜地抱住李钦载的大腿。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嘴上应付着荞儿,脑子里却仍在思考分辨。 俩小家伙如今的状况,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属于情窦初开早恋? 是棒打鸳鸯还是任其发展? 实在不好定性,搞得李钦载都有些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像个鳏居多年的老父亲,操着儿女终生大事的闲心。 这个二十岁的老父亲自己还打着光棍呢。 李钦载终于认真开始思考,是否真的该给儿子找个后妈了?跟婚姻啊家庭啊什么的没太大关系,主要是他已二十岁了。 二十岁,是条狗也该牵出去配种了吧? 哪怕配个串串儿呢。 逃婚的那个不行,一个无比嫌恶未婚夫的女人,李钦载实在没信心能与她共度余生。 第九十五章 又遇崔小姐 自从有了荞儿后,李钦载没睡过安稳觉。 有孩子的人都知道,与孩子同睡一床,很难睡个整觉。 半夜尿床,口渴,肚子饿,咳嗽,做噩梦等等,都能引来孩子一阵哭闹,满足过后还得再哄一阵才能继续睡。 荞儿懂事,半夜倒是没别的毛病,更是不哭也不闹,但尿床这事儿,他也无法控制。 李钦载半夜发现褥子湿了,只好叫来丫鬟,将仍然睡着的荞儿抱到一边,丫鬟给换上干净的褥子,父子二人这才继续睡下。 有了孩子后,李钦载才明白狗血台词里说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这句话,真没有夸张。 睡到日上三竿,父子俩才起床。 穿戴洗漱过后,丫鬟端来早餐。 李钦载的生活习惯也影响了荞儿,如今的荞儿和李钦载一样也是每日三餐,早晚更要喝一碗羊奶,每天不能断。 未经过加工的羊奶味道有点膻,荞儿如同被赐自尽似的,表情悲壮地端碗,喝一口小脸便皱成一团,缓好大一会儿气后,再喝第二口。 喝得如此痛苦,李钦载却毫不心软。 孩子正在长身体,再难喝也必须喝,幼儿时必须给身体打下基础,否则长大后成了病秧子,真觉得肾虚公子的名头好听? 安静地啜了一口滚烫的粥,李钦载忽然幽幽道:“你昨晚又尿床了……” 荞儿一愣,接着羞愧道:“是,荞儿错了。” “没让你认错,你还小,管不住尿很正常。”李钦载神色淡然道。 荞儿愧然,默默地喝了一口羊奶,忽然道:“爹小时候尿床吗?” 李钦载傲然一笑:“爹这般英明神武之人,八岁后就没再尿过床了。” 荞儿掰手指算了一下,欣然道:“荞儿才五岁,还能尿三年床。” 李钦载黑着脸道:“这种事就不必攀比了,能控制还是尽量控制……” 说完李钦载斜瞥了他一眼。 尿都管不住的小屁孩,居然学会早恋了,啧! 他这个能管住尿且尿黄的大男人,却还是一只单身狗。 凭啥? “荞儿啊,听管家说,你最近跟同村的某个小姑娘关系不错?”李钦载和颜悦色试探道。 荞儿却毫不掩饰地点头:“爹是说魏家的囡囡么?孩儿喜欢跟她一起玩。” 李钦载眨眼,“喜欢”跟“喜欢一起玩”是两个概念,必须弄清楚了。 “为啥喜欢跟她一起玩?” 荞儿毫不迟疑道:“她给我好吃的,她娘做的面饼好吃,烙好后上面还有芝麻,很香。魏家今年收成好,她家常烙面饼,囡囡每次都分孩儿一半,所以孩儿喜欢跟她玩。” 李钦载干咳几声,听这意思,这货已掌握了吃软饭的精髓? 问题是,你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呀,你去吃庄户家的软饭? 这世界怎么了? “你呢?你吃了魏家的饼,有没有回赠人家什么东西?” 荞儿想了想,道:“孩儿教庄子里的孩子背《百家姓》,单独留下魏囡囡多背一会儿,魏囡囡比别人学得更快,她爹还特意谢过孩儿呢。” 哦,知识换面饼,还好,不算丢自尊。 不知如何定性这种关系,孩子的世界很单纯,是李钦载想得太复杂了。 “好,以后继续跟她一起玩,不过要注意安全……” 李钦载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五岁的孩子需要注意什么安全?安全的前提是你得先支楞起来。 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能支楞么? “教她背书还不够,以后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你也要回赠给她,邀请她一起吃,朋友之间要分享,不能吃白食,礼尚往来关系才能长久。”李钦载叮嘱道。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 秋风萧瑟,天清气朗。 吃过早餐后,荞儿继续在院子里练字,李钦载叫下人弄了一根长竹竿,又弄了一卷长长的鱼线,竹竿上粘了一些小竹孔,鱼线从小竹孔穿过,末端打个结。 再让下人弄来一些铅,将其融化后做成铅坠,找一只倒霉的大鹅,生拔下一根鹅毛,取其空心与鱼线相连,做成浮漂,最后再做一个线轮。 一根鱼竿就此完工。谷 挖土弄了一小罐蚯蚓,再取一把黍米用酒泡好。 忙了一上午,到了下午时分,李钦载搬着小马扎,扛着鱼竿兴冲冲地走向渭河边。 选了个水面平静的湾区位置,一把黍米撒下去,水面顿时便有了动静。 这年头的生态环境不得不服气,任何食物都不用担心农药危害问题,而且野生的动物不少,无论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数量都非常充足。 展开小马扎,坐在岸边,李钦载将鱼竿一甩,然后便安静地在岸边等候鱼儿咬钩。 钓鱼需要的是耐心,而李钦载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岁月那么长,若想虚度年华,没一点耐心怎么活? 独自坐在岸边,李钦载甚至很享受孤独的滋味,没人搭理没人打扰的生活很舒服,不需要没必要的应酬,不必寻找干巴巴的话题与人尬聊。 青山绿水,整个人融入山水和自然里,连自己的气质都仿佛沾了几分空灵的味道。 李钦载满足地呼了口气,刚才带一壶酒出来就好了,一边钓鱼一边饮酒,要的是这份闲情逸致。 李钦载看着远处的青山定定出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水面上的浮漂动了几下,鱼线和钓竿也跟着晃动起来。 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浮漂,李钦载并未动弹,鱼竿晃动片刻后便不动了,显然鱼儿咬钩后使劲挣扎,又脱钩而去,逃得一条生路。 李钦载不在乎,他坐在这里的目的不是钓鱼,是享受孤独。 越孤独的人越清醒,人在孤独中往往能想通很多事情。 从荞儿的教育问题,到李家未来的前景,甚至还想到了李治的寿命,以及那位野心勃勃的武皇后如今可能会有什么布局。 太多太杂,李钦载必须想清楚。 混吃等死当一条咸鱼不等于真的就不问世事了,想要一辈子拥有混吃等死的优渥生活,便要保住如今李家和自己的现状。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钦载皱眉,美好的孤独气氛被破坏,他的心情有些不悦。 “这位兄长,请问能卖我一条鱼吗?”身后的声音有些熟悉。 李钦载扭头,却赫然发现竟是崔家小姐。 今日崔婕仍穿着一身碎蓝的粗布钗裙,瀑布般的长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裹起来,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有一些蘑菇和笋子,显然刚从山腰采来。 崔婕这时也认出了李钦载,不由吃了一惊,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仿佛遇到了一头吃人的猛兽,绝色的俏脸掩饰不住的惊惶。 “怎么是你?”崔婕脱口道。 李钦载哼了哼:“我家的庄子里,怎么不能是我?” 崔婕垂下眉睑,恢复了冷静,放下竹篮,双手触额一礼。 “崔婕拜见李世兄。” “不必行礼了,反正你我互相看不顺眼,不如相忘于江湖,下次遇见可以当作是陌生人,擦肩而过便是。”李钦载盯着河面淡淡地道。 崔婕咬了咬牙,道:“崔婕还是要谢过李世兄收留隐瞒之恩,此恩此德,崔婕必有所报。” 李钦载啧了一声,扭头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这模样看起来好穷啊,我实在想不出你会如何报答我。” 崔婕沉默片刻,道:“我会努力多挣些银钱……” “所以,你打算用钱来报答我?”李钦载笑了笑,道:“我不是打击你啊,钱这个东西,很难让我兴奋起来,不知道你打算砸多少钱报答我呢?” 崔婕迟疑许久,轻声道:“李世兄尽管给个数目,我一定能挣到。” 李钦载摇头,目光重新回到河面的鱼竿上,仿佛一根鱼竿都比她更有魅力。 “恩不恩情的就莫说了,我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为了躲这桩婚事,你也不容易,我和你一样不喜欢长辈安排的这桩婚事,” “收留你在庄子里躲避崔家眼线,为的也是担心你被崔家抓回去后,我们不得不成亲。” “所以,我们互不相欠,收留你也不是施恩,而是为了我自己。所谓恩情什么的,大可不必当真,根本没那回事。” 崔婕执拗地道:“李世兄为了什么,是你的事,我和从霜确实受了你的恩,受恩便要记住,要报答,否则枉为人。” 李钦载笑了,这姑娘还是个死心眼儿。 鱼竿没动静,钓鱼也需要运气,李钦载这会儿的运气可能不大好。 “对了,有个事忘了问你,你逃婚离家难道不带钱的吗?外面吃穿住行样样要用钱,你难道不知?啥都不带就敢离家出走,谁给你的勇气?” 崔婕俏脸瞬间涨红,羞赧又尴尬,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本来带足了钱的,好几十两银饼呢,我跟从霜离家后混进了一支商队,后来发现崔家追拿我们的骑队来了,情急之下慌忙脱离商队躲进了树林,崔家的骑队倒是躲过去了,但钱却忘在商队里……” 李钦载愣了一下,失笑道:“你俩可真是……为何遇到事情就往林子里钻?躲避骑队钻林子,上次被我的部曲抓到也是钻林子,崔小姐,你跟树林天生犯克,以后记得逢林莫入。” 崔婕也是气不顺,闻言小心翼翼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知道了。” 第九十六章 谁都不准走 遇到崔家小姐是意外,河边不期而遇,大概两个人都没想到,而且都不想。 如今的李钦载和崔婕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 名义上是未婚夫妻,实际上却非常生分且古怪。表面互相以礼相待,可内心里都看不上对方,更重要的是,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看不上自己。 把礼貌表露在明面,把鄙视埋藏在心里,埋得却没那么深,一眼能让人看出来。 这关系大概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究竟有多复杂了。 河滩边按理说是谈情说爱的圣地,据说某位前辈就是在河滩边把公主殿下成功勾搭了。 但此时此刻李钦载却丝毫没有勾搭崔婕的意思,甚至觉得崔婕有点多余。 如果是一幅古画的话,崔婕便是乾隆胡乱盖满的戳儿,如果是一锅汤的话,崔婕就是那粒老鼠屎,如果是太阳系的话,崔婕就是七十六年路过一次的哈雷彗星…… 不管怎样的比喻,总之,李钦载想赶人了,他讨厌独处的时候被人打扰,尤其是一个内心对他充满了鄙视的人。 仰头望天,李钦载忽然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出门的时候想必忘记关火了吧?快回去看看,莫把房子烧了……” 崔婕愕然。 这纨绔子赶人的方式真的是……好委婉啊。 其实崔婕本来也打算走的,她不习惯与男子独处,尤其是这个男子还是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又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可是正当她打算告辞时,李钦载主动开口赶人。 这个……不能忍。 崔婕终究是世家小姐,从小到大知书达理,接触到的人也都是彬彬有礼教养良好,从来没被人如此生硬地驱赶过。 说是逆反心理也好,说是世家名门的傲气也好,崔婕只知道此时谁走谁就输了。 于是本来打算告辞的崔婕反倒不走了,索性蹲在李钦载小马扎的旁边,还哼了一声,然后盯着河面上的鱼竿发呆。 这下换李钦载不自在了。 瓜婆娘听不懂人话吗?或者说,刚才自己赶人的方式真的太委婉了,她没听出来? “你还不回去吗?”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崔婕轻轻一哼,道:“我留下来看看风景,不行吗?” 咦?小脾气还挺冲。 “你我孤男寡女,我又是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你不怕我非礼你?” 崔婕肩头瑟缩了一下,仍鼓足勇气道:“不怕,我……我会叫的!” 李钦载嘿嘿冷笑:“你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 崔婕美眸中闪过惊恐:“你,你你……不要乱来!” 李钦载继续邪恶地笑:“反正是我的未婚妻对吧?自己的婆娘,那还不是为所欲为……” “你,你若欺辱我,我,我就……我就投河!” 李钦载惊讶道:“你情愿投河都不愿跑回家去吗?” 崔婕一滞,对呀,为何不跑回去,非要投河? 接着崔婕明白了,这纨绔子是故意吓她的,目的就是让她离开。 坏人! 崔婕顿时镇定下来,还白了他一眼。 “我……我想跟李世兄买一条鱼,刚才我走过来便是为此。”崔婕轻声道。 “你想吃鱼?” “不是我,是我的丫鬟从霜,”崔婕嘴角露出温柔又宠溺的微笑:“我和她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如意,那丫头嘴馋,她说好久没吃过肉了,适才路过此处,见有人钓鱼,我才过来问一问。” 李钦载恍然,既然要买鱼,那就是顾客了。 对待顾客的话,李钦载的心理就没那么排斥了。 “钓鱼我拿手,你稍等一等,立马给你钓一条肥的……”李钦载说着朝她的竹篮地瞥了一眼。 “我也不要你的钱,因为你根本没钱,就用你采的山货换吧,蘑菇笋子什么的,随便给点儿,回家我弄盘菜够了。” 崔婕欣然笑道:“好。” 钓鱼是个需要的耐心的活儿,同时也需要运气。 两人沉默地在河滩边,崔婕眼巴巴地盯着河面,期待鱼儿上钩,李钦载老神在在,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半炷香时辰过去,河面上一片风平浪静,莫说鱼儿咬钩,连泡儿都没冒一个。 李钦载渐渐觉得老脸挂不住了。 崔婕也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李世兄……以前没钓过鱼吧?好像……不太行呀。” 李钦载脸颊顿时涨红了。 上次在河边给荞儿烧烤时是用工具捞鱼,这次是钓鱼,两者技术含量不同。 崔婕的话很伤自尊,如同资深游戏宅男在和平精英里被小学生骂菜鸡一样。 男人一生之中有两个逆鳞不能碰,一是在床上,二是在游戏里。 这两个地方绝对不能说他不行,否则便是天大的侮辱。 钓鱼也是男人的游戏,李钦载感到被冒犯了。 正想发飙时,崔婕好死不死的居然还补了一刀。 “李世兄,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说完崔婕站起身,李钦载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低沉地道:“你给我站住!” 崔婕听话地站住。 “蹲下!” 崔婕只好蹲下。 “给我老实等着,今日我不钓起一条鱼,咱俩谁都不准走!”李钦载铁青着脸,盯着河面咬牙道。 崔婕愕然看了他一眼,然后美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笑意一闪即逝。 这个纨绔子……似乎也没那么坏,气急败坏的时候甚至有点……可爱? 一个女人如果发现一个男人的可爱之处,那么就算这个女人没喜欢上他,至少防备心理没那么重了。 于是崔婕蹲在李钦载身旁,双手抱膝,一脸认真又呆萌地注视着河面。 沉默久久,鱼儿还是没咬钩,李钦载脸色越来越难看。 崔婕却无所谓的样子,她不明白男人的胜负欲有多执着。 “李世兄,最近庄子里常有孩童背诵《百家姓》,据说是李世兄所撰?”崔婕问出了久悬于心的问题。 李钦载仍盯着河面,语气很不耐烦:“是的,怎样?” 崔婕惊讶地道:“真的?” “你闭嘴,就是因为你话太多,鱼儿才被吓跑了!”李钦载气急败坏地胡乱找借口。 反正不是我技术不行。 崔婕微微嘟嘴,哼了一声。 李钦载跟河里的鱼儿较劲,崔婕俏脸不悦,心中却非常震惊。 没想到《百家姓》居然真是这纨绔子所编撰,自从与他定亲后,她曾派人在长安城打听过李钦载其人。 各种毛病各种劣迹,唯独没听说过他有如此才华,难不成以前派去打听的人错漏了消息? 崔婕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总觉得以前打听出来的消息越来越不靠谱。 如果……万一,李钦载其实并不像消息里说的那么不堪,万一他还有某些才华,万一他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恶劣,那么这门亲事对她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女人终究是感性的,她能从一件小事无限延伸,想得既深又远且偏题。 正在胡思乱想时,突然见李钦载一脸兴奋,河面上的浮漂也迅速沉了下去。 “咬钩了!”李钦载兴奋地站了起来。 特么的,怎么不行了?谁不行了?哥这就行一个给你瓜婆娘看看! 非常有经验地放线,任由浮漂沉在河底,李钦载等了片刻后,这才收杆,猛地将鱼线拽出河面。 鱼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连同鱼钩一同掉落在河边的草地上。 李钦载和崔婕急忙凑过去,然后崔婕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李钦载却已是一脸羞愤欲绝,崔婕忍不住担心他会投河。 确实有东西咬钩,但不是鱼…… 不敢说话,崔婕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钦载的表情。 良久,李钦载幽幽道:“我知道螃蟹有四种做法,要不要我教你?免费的。” 第九十七章 庄外有客 钓鱼钓起了螃蟹,李钦载觉得这简直是个千古疑案。 总之,很没面子。 刚才当着崔婕的面信誓旦旦保证能钓上鱼,那拿捏一切的狂傲表情此刻全成了扇在脸上的巴掌。 “其实,大可不必吃鱼……”李钦载努力挽回面子。 崔婕忍着笑点头:“没错,从霜不一定非要吃鱼的。” “想吃肉,可以自己上山打猎呀,山里面野生动物多,她可以找只熊揍死拖回来,不谦虚的说,我还知道熊掌的四种做法……” 崔婕抿唇,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世兄所言有理,回头我便让从霜上山揍熊去。” 李钦载欣慰地点头。 刚才的面子算挽回来了吗? 算吧? 不管了,反正我又没打算娶你,丢面子就丢面子,咋? 享受孤独没法指望了,明示暗示都赶不走崔婕,李钦载决定自己走。 今日钓鱼技术大为失常,李钦载必须回去总结原因。 想来想去,李钦载估计可能是自己的钓竿有问题,就像菜鸡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技术菜,反正要么是鼠标不灵,要么是键盘被狗吃了。 听说长安城有专门卖钓竿的店铺,回头让刘阿四派人快马买几支来,然后将崔婕逮到河边蹲下,让她眼睁睁欣赏自己高超的钓鱼技术,一雪前耻。 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李钦载表示自己要撤了。 崔婕站起来,很庄重地双手触额行拜别礼,抬起头时,赫然发现李钦载已经没影儿了。 崔婕咬了咬牙,好歹也是将门国公府的子弟,真的太没礼貌了! ………… 回到简陋的屋子,收留主仆的寡居老妇下地烧麦秆去了。 从霜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一只腿盘在磨盘边,另一条腿垂下来晃啊晃,嘴里不知在咀嚼着什么零嘴儿,小嘴不停蠕动,像一只呆萌的吃货小仓鼠。 见崔婕回来,从霜两眼一亮,从磨盘上跳下,然后围着崔婕打了个转儿。 “姑娘不是说买鱼去了吗?鱼呢?”从霜失望地问道。 崔婕嘴角一勾,道:“鱼儿在河里游呢,今日怕是买不到,待明日再给你买鱼吃。” 从霜嘟嘴道:“姑娘,我都好久好久没吃肉了……” 崔婕轻笑道:“刚才在河边遇到一位高人,高人建议你亲自上山找只熊,揍死了拖下来,他说他会做熊掌。” 从霜一呆,接着怒道:“哪里冒出来的高人?分明是个疯子!” 崔婕再也忍不住,掩着小嘴儿咯咯笑了起来。 从霜委屈地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姑娘,去买鱼好不好?尝尝鱼汤也好呀,太饿了……” 崔婕无奈地道:“好,明日一定给你买鱼,本来今日差点买了的,可惜李……那个人钓鱼手艺不咋样,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谁呀?” 崔婕俏脸忽然板了起来,道:“莫多问,对了,你不是会背《百家姓》吗?把百家姓全文写下来,我想看看。” 从霜哦了一声,乖乖地回屋写字去了。 世家门阀出来的人,就算是奴婢也粗通文墨的,从霜也会,她认的字并不少。 写下百家姓全文,崔婕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后默然不语。 从霜轻声道:“姑娘,据说这是李家的纨绔子所撰,奴婢却觉得此文很平常呀,无非就是把天下的姓氏归结起来,换了是我,我也会编撰。”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那你为何没有编撰呢?古往今来那么多博学大儒,他们学问够深了吧,为何他们也没能编撰出来呢?” 从霜委屈地道:“本来就不难嘛,除了姓氏别无含义,从头到尾只有姓氏,里面没有故事,也没有教人道理……” 崔婕叹道:“从霜,你要明白,此文只是给孩童启蒙所用,启蒙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读写,是认字,这篇百家姓便抓住了这一点。” “三四岁,四五岁,那些孩童们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这么小的年纪你教他们故事,教他们道理,他们能懂吗?不如先教会读写认字,道理留待认字后再教,便可事半功倍,这便是百家姓的意义。” 从霜古怪地看着她,道:“姑娘莫忘了,百家姓据说是李家的纨绔子弄出来的,你……很喜欢这篇《百家姓》吗?” 崔婕一惊,脸蛋儿瞬间飞红,却板起俏脸冷冷道:“谁说我喜欢它?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好文就是好文,与编撰它的人有何干系?” 从霜紧张地道:“姑娘喜欢百家姓不打紧,千万莫喜欢编撰它的人呀,那可是长安城有名的恶棍,奴婢若陪你嫁过去,怕是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了。” 崔婕欲言又止,却只好顺着从霜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喜欢那个人的,他,他……钓的鱼我也不买,不吃。” 从霜一愣:“他……钓的鱼?” “姑娘莫冲动,一事归一事,他这个人可以不喜欢,但他钓的鱼是无辜的呀,鱼可以买,可以吃的。” 崔婕失笑,恨恨地戳着她的脑袋:“你就是个没骨气的!” ………… 暮秋时节,天气已渐寒冷。 甘井庄这天来了一位客人。准确的说,来的是一位客人和无数随从。 客人穿着很寻常的绸衫,腰间的玉带闪闪发光,头髻斜插着一根碧玉簪子,簪花上一颗蓝色宝石更是价值不菲,显然客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客人带来的随从不少,约有百十来人,都是劲装打扮,相比军队,这支队伍固然人数不算多,但分工却非常明确。 队伍有斥候前行探路,有前锋开路,有中军簇拥贵人,还有后勤辎重殿后。 看似只有百十人,这支队伍却走出了十万大军开赴战场的气势。 客人名叫李治。 这一次离开长安,是为了减压散心。 上次在太极宫里昏迷,李治差点一命呜呼,若非李钦载适逢其会救了他,这会儿大唐各州县该挂白幡起灵堂,举国同悲了。 李治这条命算是捡得侥幸,而帝王原本就是最惜命的一类人,他比谁都渴望自己真能万岁。 这次被救回来后,李治想想都觉得后怕,召集太医会诊后,太医们给出了建议。 天子的风疾是常年积郁,国事繁累所致,想要调养好身体,最好暂时休息一阵,或是走出长安城游历数日。 心情放松了,压力减小了,病情也就轻了。 太医的建议还是很有道理的,李治当即欣然纳谏,将所有的朝政大事全扔给了武皇后,然后轻车简从便出了长安城,一路往东旅游散心去了。 这些日李治游历了关中不少城池,从近一点的泾阳县,蓝天县,到稍远一些的渭南县,他都走了一遭,沿途的风土人情令李治流连忘返。 神奇的是,游历了这些日子后,李治发现自己的病情确实减轻了许多,以往每日都要犯一阵的头晕目眩,这几日也大为减缓。 大喜之下,李治当即决定,多玩几日再说。 可惜李治并非昏君,不能学别的帝王那样动辄巡幸天下,他顶多只能在长安城周边的几个县乡游历一番。 游到渭南县时,李治身边的贴身内侍王常福告诉他,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英国公之孙李钦载,恰好正在渭南县外的庄子里。 李治闻言大喜,当即便下旨移驾甘井庄。 游历关中本来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游到哪儿算哪儿,对李钦载这个人,李治还是颇有好感的,此时离英国公的庄子不远,自然要去看一看。 于是李治和禁内侍卫们就这样出现在甘井庄外,来得很突然。 第九十八章 微服私访 李治和随从们来到甘井庄外,正值傍晚时分。 还没进庄,便见路边田间许多庄户惊愕地看着这支队伍。 李治是个宽仁又心思细腻的帝王,庄户们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便留了心。 于是下令骑队不准入庄不准扰民,就地驻扎在庄外,而李治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骑马入内。 入庄之后,李治并不急着去李家的别院,而是慢悠悠地在庄子里闲逛,遇到庄户农舍,他还会下马在篱笆外观察一会儿。 从农舍的新旧程度,空地上堆积的麦秆,屋檐下挂晒的肉干,还有院子里养的鸡鸭等等。 李治饶有兴致看得很仔细,甚至还会拦下路过的庄户,详细询问今年的收成,主家收了多少租子,粮食够不够养活家小等等。 磨磨蹭蹭来到别院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别院内的院子里,李钦载正在教荞儿数学。 一块铺满了沙子的空地上,李钦载和荞儿手里各拿着一根短木枝写写画画。 “五加十,等于多少?”李钦载问道。 荞儿掰手指开始算,算得有点辛苦,因为手指不够多,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李钦载,把他的手指也借过来,一个一个数。 “等于十五。”荞儿高兴地给出答案。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那么,十加五呢?” 荞儿为难地挠头,继续借李钦载的手指,重新数了一次。 “还是等于十五!” 李钦载微笑道:“十加五,与五加十,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荞儿被难住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深奥,抓耳挠腮半天也没想出答案。 “爹,荞儿不知道它们有何不同……”荞儿倍受挫折地道。 李钦载缓缓道:“实际上,它们没什么不同。” 荞儿愕然,小脸儿顿时垮了下来。 “爹,荞儿学这个……‘数学’究竟有啥用呀?”荞儿不解地道。 李钦载认真地道:“数学当然有用,长大后总要识数吧?比如你将来有权又有钱,一不小心娶了十几个婆娘,这十几个婆娘站在你面前,你至少能数清楚她们有多少人吧?” 荞儿愕然道:“我为何要娶这么多婆娘?” 李钦载叹道:“你还是太年轻,等你长大后就不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了……” “可是爹却连一个婆娘都没有,是因为不识数所以不敢娶吗?”荞儿一脸天真地问道。 仿佛胸口中了一箭,好痛…… 李钦载冷冷地发出一记眼镖。 要不是看在亲生的份上,这会儿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加减法只是基础,以后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包括乘除法,方程式,几何与微积分等等……”李钦载抚摩着荞儿的头顶,柔声道:“知道学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吗?” 荞儿懵懂地摇头,李钦载说的这些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目的就是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长大后独自闯荡这个世界时,不至于被人卖了,智商够用的话,你可以把别人卖了。” 荞儿苦着小脸道:“爹,这些学问好难啊……” 李钦载冷笑道:“你就庆幸吧,要是一千多年后,不光要学这些,还要报无数的兴趣班,提高班,各种班,累到你生无可恋。” 荞儿没精打采地应了。 父子相处的温馨时刻,宋管家突然脚步匆忙地走过来,走到李钦载面前,一脸震惊惶恐又紧张。 李钦载奇怪道:“你这表情啥意思?我爹终于争气了,封爵了?我能继承爵位了?” “呃,不是,五少郎,外面有贵客驾临。”谷 “穷乡僻壤的,啥贵客吃撑了跑到这里来?就说我不在。”李钦载不在意地道,教儿子的时候他讨厌被打扰。 宋管事浑身一震,神情愈发惶恐:“五少郎,您不能不在……” “谁这么大面子?” 宋管事压低了声音:“天子御驾亲至,微服而来,正在别院外等候……” 李钦载惊呆了,脱口道:“陛下来这里了?他疯……咳,他风疾好了吗?” 见宋管事一脸紧张兴奋,李钦载想了想,此刻别院内唯一的长辈是他那位祖姑母,可惜祖姑母潜心修佛不问世事,如今府里唯一的主人只剩下他了。 “吩咐下去,马上打开中门迎驾。”李钦载沉声道。 天子亲至,任何府邸都必须打开中门,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是朝堂礼仪。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又给荞儿整理了一番,父子二人匆匆走向大门。 大门打开,身着便袍的李治站在门外,正微笑地看着他。 李钦载快步上前,长揖到地:“臣迎驾来迟,陛下恕罪。” 李治笑道:“朕微服而来,不曾相告,倒是做了一回恶客,景初莫见怪才是。” “臣不敢,陛下亲临,寒舍蓬荜生辉。” 李钦载说着便侧身相让,将李治请进府内。 李治负手而入,闲庭信步,看着别院内精致幽雅的装潢,李治缓缓点头,表情颇为悠然。 李钦载小心地跟在李治身后,脑子里有许多问号。 当皇帝的不好好在宫里处理国事朝政,跑到外面穷乡僻壤搞什么微服私访,啥情况? 一肚子疑问不方便说出口,李钦载小心地道:“不知陛下……可用过晚膳?要不要臣吩咐准备一下?” 李治倒是真不客气,闻言点头道:“朕确实饿了,叫人准备吧,多弄点肉。” 李钦载连忙答应,走了几步又停下,欲言又止。 “景初有话说?”李治含笑道。 李钦载低声道:“臣冒昧,陛下风疾未愈,实不应食肉,日常以清淡寡素为主。” 这话是有科学道理的,高血压患者大多是饮酒和吃肉造成的,而且常常并有高血脂,吃肉越多,心血管堵得越严重,像下班高峰期的二环,稍有情绪波动,心脏供血不及时,便是一命呜呼的下场。 李治咂了咂嘴,笑道:“便依景初所说,今日吃点素的也罢。”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仅是今日,往后最好都吃素。而且臣建议陛下从此最好戒酒。” “朕的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都依你,酒么……嗯,偶尔浅酌也不妨事的。” 李钦载也不敢劝太多,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劝谏太频繁了,谁知道李治会不会突然翻脸。 扭头看了宋管事一眼,宋管事立马领会,急忙下去准备膳食。 李治的目光却望向李钦载身旁的荞儿,欢喜笑道:“这位小郎君是……” 李钦载热情介绍:“陛下,这是犬子荞儿,李荞。” 荞儿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在李钦载的示意下,荞儿笨拙地向李治行了一礼。 然后荞儿飞快躲到李钦载身后,探出头好奇地打量李治,轻声道:“爹,他便是天子吗?为何与咱们普通人长得差不多,还没有爹英俊呢。” 李钦载眼皮直跳,好想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李治却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朝荞儿眨了眨眼,道:“朕年轻时可比你爹英俊呢。” 荞儿认真地打量李治的五官,然后撇了撇嘴,似乎不太认同李治的说法。 仰头望着李钦载,荞儿又道:“爹,天子也要学数学吗?他娶了十几个婆娘吗?” 第九十九章 明算之道 天子不一定要学数学,但他娶再多婆娘也一定数得清,他数不清还有他婆娘帮他数,婆娘也数不清的话,杀掉几个数起来就简单了。 孩童天真懵懂的问题,李钦载却想到了很多,包括那位武皇后的上位历程。 别看如今天子与皇后关系好得蜜里调油,武皇后也是从后宫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面前这位笑吟吟人畜无害的李治,仿佛对当年残酷的后宫争斗浑然不觉。 后宫像个蛊窝,佳丽三千将他当成了战利品而奋力厮杀,胜者皇后败者死。 显然这场残酷的争斗中,武皇后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于是独自享用她的战利品。 看着哈哈大笑的李治,李钦载思绪却飘散很远。 荞儿似乎很得李治欢心,李治蹲在他面前,露出罕见的调皮之色。 “天子只是个名号,长得与常人并无二样,你看看朕,可有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张嘴?” 荞儿倒也不认生,与李钦载在一起后,不得不说他的性格改变了许多。 此刻他竟伸出手,摸了摸李治的鼻子,然后开心地扭头望向李钦载。 “爹,真与咱们长得一样哟,”荞儿摸过后又迅速躲到李钦载身后,道:“不过还是不如爹英朗俊秀,爹比天子长得迎人,他还长了胡子……”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赔罪:“陛下恕罪,童言无忌,犬子无心之言……” 李治摆了摆手,道:“好了,朕难道那么暴虐,连孩子的话都要放在心中计较么?” 眼含笑意看着荞儿,李治叹道:“朕的第六子李贤,与荞儿年龄相仿,他是永徽五年出生的,今年六岁改封沛王,若得闲暇,景初回长安后不妨让两个小子一同玩耍读书。” 然后李治又笑道:“你编撰的《百家姓》对蒙学颇有助益,如今宫中尚未开蒙的皇子公主们,都改学你的《百家姓》了,过不了几年,想必民间亦都以百家姓为启蒙之首,景初你又为大唐立了一功呀。” “臣不敢居功,百家姓不过是臣为了方便教荞儿,无意中编撰而成,臣惭愧,当时可没有为大唐立功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让荞儿多认些字。” 李治大笑道:“有心或是无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确实实立了功,朕不是还下旨封了荞儿一个‘轻车都尉’的衔么?算不上赏赐,随便表个心意罢了。” “臣多谢陛下。” 聊了两句,李治瞥见地上铺满的沙子,沙子上写满了数字。 李治咦了一声,道:“这是何物?扭扭曲曲的很是怪异,用来做学问的?”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勉强算学问吧,臣在教荞儿学数学。” “何谓‘数学’?” “数字之学,呃,咱们大唐也称‘明算科’,臣以为孩童启蒙不仅要认字背书,也要学好明算。” 李治恍然:“原来是明算,呵,大唐的明算以《九章算经》为本,朝廷科考也会从明算科中取士若干,不过孩童们大多从十三四岁才开始学算经,荞儿这般年纪有些早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其实大唐挺好的,但弊端也不少,君臣百姓虽说胸怀宽广,但古人的见识终究差了些前瞻性。 除了重文尚武以及重视农耕外,别的方面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李钦载眼下与李治不算太熟,摸不清这位帝王的脾气,所以也不敢贸然进谏,看李治的态度似乎对明算科不太重视,李钦载也不好劝谏什么。 都说帝王喜怒无常,万一聊得正在兴头上时,不知碰到了李治哪根麻筋儿,宴席上突然翻脸,大喝一声“刀斧手何在”…… 历史上第一个为科学献出宝贵生命的人,李钦载一点也不想要这份荣誉。 “是是是,陛下说得都对。不过庄子里左右无事,臣无聊时随便教教荞儿。”李钦载敷衍地道。 李治却察觉到了他敷衍的态度,皱了皱眉,接着又笑了,指了指他。 “景初啊,朕听说你在长安城的名头不小,应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为何在朕面前如此拘谨?怕朕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杀人么?” 李钦载干笑两声,你若不是皇帝,我现在敢掐着你的脖子青筋暴跳力竭声嘶地吼给你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信不信? 李治的兴致不知为何突然低落起来,黯然叹道:“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但朕从来只觉得自己跟寻常人一样,也会吃喝拉撒,也有生老病死。” “景初,你救过朕的性命,又数次为社稷立下大功,朕希望你我除了君臣之外,还可以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无情无义的帝王才会觉得孤家寡人是荣耀,朕从来不这么觉得。” 这番话说得很真挚,李钦载微微动容。 他突然感受到李治的孤独,也感受到李治需要朋友的心情。 男人需要的情感,不仅仅是爱情,有些情感武皇后给不了他,长辈亲人也给不了。 正如李钦载和薛讷的关系一样,朋友相处时的轻松惬意,可以完全将后背亮给对方,也能毫无顾忌不讲礼数地开玩笑,打闹。 这种情感,李治或许一生都没得到过。 李钦载很想将李治当成朋友,可是,他终究是大唐天子啊。 史书里的李治城府可不浅,许多地方干得比他爹还出色,绝非表现出来的傻白甜模样。 不过,虽然不一定要当他是朋友,但作为臣子给个建议还是没错的。 犹豫许久,李钦载忽然道:“臣愿向陛下进谏一言,请陛下纳谏。” “你说。”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可曾记得,臣当初在太极宫做了个纸飞机,能飞五六丈远。” “记得,朕还记得景初说过,此物是涉及空气流学,什么空气动力学等等,朕至今不明其意。” 李钦载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个标准的正方形,道:“臣再给陛下演示一个新东西。” 李治精神一振,急忙扬声道:“王常福!” 内侍王常福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奴婢在。” 李钦载吓了一跳,这家伙难道是李治豢养的阴兵鬼将? 李治沉声道:“取纸笔来,朕与景初奏对,你可执笔录之。” 王常福躬身:“奴婢遵旨。” 纸笔取来,王常福就在院子里盘腿坐下,毛笔蘸了墨,悬停在桌案上方。 李钦载挠头:“呃,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正式……” 李治展颜笑道:“景初所思所言,对朕对大唐皆助益良多,不可不记,你尽管说,宫人记下后,朕回头还要仔细参详。” 深深看了李治一眼,李钦载忽然察觉到自己在李治心目中的定位,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重要得多。 “陛下,臣想向陛下进谏的是,关于明算科的重要性。” “朕洗耳恭听。”李治此刻表现得很谦逊。 于是李钦载定了定神,在铺满沙子的地面上,用长棍画了一条直线,直线下面又画了两个方向相同的箭头。 “比如说,我大唐王师与敌军鏖战,敌军被击溃,步行而逃,先逃了半个时辰后,我王师派骑兵追击,陛下可知王师多久能追上敌军?” 李治拧眉,一脸迷茫。 “给出个条件,溃败的敌军每个时辰能跑二十里,我大唐王师的骑兵每个时辰能行五十里,领兵的将军必须知道追上敌军的确切时间……” “只管追便是了,为何要知道确切的时间?”李治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如果敌军溃逃的方向正好是他们自己的城池呢?我方将领总要知道能否在敌军逃进城池前追上他们吧?” “若事前知道能追上,自然奋力直追,若计算过后知道追不上,便果断收兵,布置下一个军事行动,这才是作为将领审时度势应该具备的能力。” 李治闻言两眼一亮:“你能算出来?” “能。” 说着李钦载用长棍在沙地上算了起来。 “敌军每个时辰行二十里,我军追击每时辰五十里,敌军先行半个时辰,也就是走了十里路我军才开始追击,那么两军起始距离是十里,公式是追击的距离除去速度差……” 李钦载很轻松地在沙地上写出一个公式,淡然道:“所以,我军追击敌军所费的时间,是三分之一个时辰,大约两刻多一点,我军便能追上敌军,将其歼灭。” 写完后,李钦载手里的长棍一扔,朝李治笑了笑:“若领兵的将军懂得计算的话,这个时候他便能从容决定是追击还是收兵……” 李治惊呆了,定定注视着地上写满的歪歪扭扭不认识的阿拉伯数字,久久不曾抬头。 “景初,你这是……”李治使劲晃了晃脑袋,讷讷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算出来时辰了?” 李钦载轻声道:“陛下,这便是明算科,天下万物,无论是动还是静,皆可以明算定义它们的形态和速度,掌握万物之规律。” 李治神情木然,扭头望向正在记录的王常福,道:“你看懂了吗?” 王常福仍保持悬笔纸上的动作,刚才李钦载写出来的数学公式他完全不认识,所以一个字都没录。 第一百章 拿来吧你 来到大唐不到半年,李钦载不想立什么“睿智高人”之类的人设,太累,也太装了。 前世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他这位高人只上了个二本,大学期间更是迟到旷课谈恋爱,四年校园生活,对校外的歌厅酒吧饭馆烂熟于心,反倒是学校的图书馆长啥样他却完全不知道。 期末挂科更是家常便饭,搞得李钦载必须每个学期要在学科老师面前声泪俱下痛哭忏悔,才能换得老师的一时心软纵虎归山,下学期继续糜烂颓废的大学生活。 这位高人前世的做派若被李治知道,怕是当场会高呼刀斧手,将这招摇撞骗的高人乱刀砍死。 来到大唐时日不短,李钦载早就知道,其实古人对数学还是颇有研究的,比如《九章算经》,《海岛算经》,《周髀算经》等等,约等于后世的数学课本。 众所周知的圆周率,当欧洲美洲的土著猢狲们还在漫山遍野采野果,睡山洞时,中国的古代先人们便已算出圆周率的小数点后七位数。 成就不可谓不傲人,对数学的研究也很深入。可惜的是,朝廷对明算科并不重视,每次科考取士,明算科的人才远不如明经科,寥寥数人高中后,也是随便任个闲散之职,任其自生自灭。 这就导致明算科人才日渐凋零,朝堂君臣也从不觉得明算科人才凋零对国家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大致看起来毫无影响。 今日李钦载当着李治的面,用数学知识给李治好好上了一课。 明算一道,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非常管用的,而且对国家的影响也是十分重大的。 盯着沙地上的公式,和那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以及古怪的符号,李治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这些……是你刚刚算出来的?就用这一串古怪的东西算出来的?”李治不敢置信地问道。 李钦载点头:“是,这只是明算科的作用之一,它能用于各个方面。” “盖房子如何计算房梁高度,砖块大小,地基打多深。” “军队后勤粮草辎重,运送多少,配民夫马匹几何,甲地至乙地耗费时日长短。” “一亩田种下麦子,麦种横间与纵间,距离多少,总数多少,预估产量多少。” “陛下,生活中方方面面需要用到的知识,明算科都能轻松办到,就像臣刚刚所做的那样,画一串古怪的符号,须臾之间便可得出答案。” 李治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此时的他已真正开始洗耳恭听了。 “这串古怪的符号究竟是何意思?” “臣管它们叫运算符号,以及阿拉伯数字……” 李治皱眉:“阿拉伯是何物?是地名吗?为何不叫‘大唐数字’?” “呃,叫什么都可以,它其实起源于天竺,多年后被传到了大食才真正流行起来,用来记取数字非常简易方便。” 提起“大食”,李治面色不太好看,忍不住哼了一声。 大食也就是前世所说的中东阿拉伯,与大唐西域接壤。 贞观年间,大唐鼎定西域,灭高昌国,在西州设安西都护府,统领西域三十六国,从贞观到如今的龙朔年间,安西都护府与西域的西突厥和大食皆有不少摩擦,大唐与大食算是老冤家了。谷 李钦载用长棍在地上示范,道:“如果用我们的汉字记数的话,比如九千八百七十六,陛下请看,千位数便需要写七个字,既慢又不便,而且很容易出错,若是用阿拉伯数字……” “大唐数字!”李治语气加重地纠正。 “呃,对,大唐数字。” 不敢跟李治争,什么知识产权,什么发源地,都是浮云,只要朕觉得它是大唐的,那它就是大唐的,不服耐狙特。 “咳,用大唐数字的话,千位数只要比划四个符号便写出来了。” 说着李钦载在沙地上写下“9876”四个数字。 李治瞪大了眼睛,对比了一下数字和汉字的区别,然后缓缓点头:“不错,它确实好用,这些符号是景初所创吗?” “陛下,臣刚才说了,它起源于天竺,后来……” 温文尔雅的李治这时却浑身散发出帝王气势,重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淡定地道:“不管了,它就是景初所创,拿过来,大唐用了。以后它就叫大唐数字。”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蛮不讲理的嘴脸,像极了爱情滋润中的女人,……是跟武皇后学的吗? 李治又指着那些运算符号,道:“这些古怪的符号……” 李钦载这回学聪明了,语气自信又笃定地道:“都是臣所创,独家版权,违者必究。” 李治满意地笑了,为李钦载的上道而欣慰不已。 “你刚才算的两军追击的时辰……果真是明算科的算法?” “是,臣管它叫‘数学公式’,天下万物皆可用公式演示出它们的规律,弄懂了这些规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 李治浑身一震,他是帝王,再怎么温和儒雅,他也是野心勃勃的帝王,对“万物尽在掌握”这几个字特别上头。 李钦载真担心眼前这位高血压患者会激动得爆血管,若在李家的庄子里出了事,李钦载可就被坑死了。 于是李钦载急忙解释道:“臣夸张了,臣刚才指的是计算方法,不是说真能掌握它,天下万物纵然不经过计算,皆已在陛下的掌握中,明算之道不过是让世人更了解万物的规律而已。” 李治的神色渐渐平复下来,显然不再是中二热血中年,拥堵的血管也没那么沸腾了。 “没想到明算科竟有如此妙用……”李治喃喃道。 李钦载道:“陛下,明算一道,于国有大用,大到行军布阵,农耕亩产,小到衣食住行,房屋桥梁等等,皆可事先算出其规律……” “但臣听说,朝廷每年取明算科进士却不过寥寥数人,如此大用之算学,取士却如此稀少,若这门学问失传,对大唐是一大损失。” 李治定定看着沙地上的公式出神,良久,李治苦笑一声,道:“或许是朝廷不够重视明算科,但景初不妨再想想,世上对算学如此精通者,除了景初,还有何人?” 第一百零一章 这本事神了 李钦载前世并不偏科,文科也好,理科也好,他都是半吊子水晃荡。考试挂科不偏不倚,文科理科都有机会。 穿越之后,李钦载做过的一些小玩意儿,却大多跟理工有关,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等等。 后来大约发现偏科了,及时弄了个《百家姓》来平衡一下。 至于给李治演示的数学公式,说来惭愧,在前世是小学生程度。 传说数学界有五大丧心病狂的npc,即疯狂水池管理员,业界良心甲乙包工头,数鸡鸭兔腿的变态老农,匀速行驶永不晚点的劳模司机,以及买来买去永不在乎赔本的智障商人。 李钦载拿出的公式便是匀速行驶劳模司机那一类,大概小学六年级学过。 数学对国家的发展有没有用?当然是有用的,一个国家的发展需要文人和哲学注以灵魂,更需要理工赋其血肉。 对大唐来说,所谓“治国”,方式是极其原始的。 农户种地,地主收租,国库入赋,税赋再出库用以兴修水利,建造城池,官员发俸,军队发饷等等。 似乎没有人思考过用科技的力量提高生产力,李钦载发明滑轮组其实已是一个很好的示范。可惜的是,仍然没人深思它带给世间的意义。 “精通算学者,世上仅只景初一人,如何处之?”李治盯着李钦载的脸,眼里有光芒闪动,似乎不怀好意。 大概能猜到李治打的什么主意。 李钦载却不上当,他性格懒散,注定当不了默默燃烧自己的蜡烛,也成不了麾下三千弟子的理工圣贤。 他连站着都嫌费劲,此生最大的喜好便是像全瘫病人那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教书育人?每天朝九晚五进学堂打卡上班,深夜秉烛写教案批作业? 这跟前世的社畜有啥区别?我难道是中了老天的诅咒,罚我当九世社畜,然后再扔只猴子保我西天取经? 呵,想屁吃呢? “啊,陛下所言有理,算学一道,一人之力实难回天,今日是臣孟浪了,就当臣啥都没说,此事作罢便了。”李钦载惋惜状摇头,一脸报国无门的遗憾。 李治一愣。 接下来不是应该慷慨激昂痛哭流涕,发誓尽毕生所学,为大唐培育三千理工弟子,以壮大唐之国势吗? 这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呀。 “景初,你这……”李治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闷气,很难受。 “陛下,晚宴已备,请陛下移驾前堂,臣别的不敢夸口,但我家的菜肴之美味,却是天下第一。”李钦载殷勤地将李治往前堂请。 李治气得咬牙,恨恨指了指他。 虽是渭南别院,可李钦载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别院里炒菜的铁锅早就打造好了,连别院的厨子也由李钦载亲自教他炒了几道菜。 迈入前堂,请李治坐在一张硕大的圆桌旁,李钦载等了半晌也没见菜端上来,于是眉头一皱,神情有些不耐。 旁边的荞儿也饿了,嘴里叼着一根筷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李钦载扭头望向堂外,不耐地大声道:“快上菜,弄啥呢?” 堂外没动静,等了半天,李治身边的王常福才姗姗走来,也不搭理李钦载,只朝李治笑了笑,然后一挥手,几名宫人端菜入堂。 李钦载懵然,然后才渐渐明白。 帝王微服出巡,看似低调,其实排场也不小。 尤其是在外用膳,更不能马虎,上菜之前约莫李家的厨房便已被禁内侍卫和宫人接管,每一道菜或许都被宫人试吃过,以甄别里面是否下了毒。 这就很讲究了。 当初若郑俸和高歧能有这般排场,何至于被蒙汗药麻翻被人脱光光,大庭广众丢人现眼…… 大唐是分餐制,类似于前世的盒饭套餐,不过李家别院却不一样。 李治坐在一张大圆桌旁,一脸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这张从未见过的圆桌,以及他面前一副单独的碗筷。 上菜后,一道道分量十足的菜被摆在桌上。 场面有点超出意料,纵是帝王之身,李治也难免露怯,不敢乱动,好奇地盯着李钦载。 “陛下,请用膳。”李钦载客气地邀请道。 “啊,景初你先来,你先来。”李治推拒道。 不是不想用膳,而是李治根本不知道面前的碗筷,以及桌上大份的菜肴究竟是个什么吃法儿,万一弄错就尴尬了。 “陛下不动,臣岂敢先动箸,陛下先请。” 李治犹豫了一下,正色道:“景初,朕绝非客气,而是……总之,你先动箸。” 李钦载也不敢动,自从很久以前御前失仪后,李勣便给他恶补了许多面君时的礼仪课程。 与天子吃饭的礼仪也是课程之一,反正有一条最重要,天子先动筷,你才准动,否则便是失仪。 臣子失仪的后果看天子当时的心情,从毫不在意,到厉喝殿前刀斧手乱斧剁死,总之命运很随机。 君臣互相推让,推来推去,李钦载渐渐察觉到李治是真没跟他客气,而是真心希望他先打个样儿。 于是李钦载起身告罪后,先给荞儿挟了一只鸡腿。 荞儿早就饿得不行,碍于教养礼节一直没敢动弹,鸡腿挟到碗里,荞儿大喜,也不用筷,用手抓着鸡腿便啃。 李治看在眼里,不由更彷徨了。 难道李家吃饭是用手抓的?这……是不是太狂野了一点? 迟疑半晌,李治正准备入乡随俗,也用手抓一块鸡胸肉时,幸好看到李钦载用筷子挟了一块鸡肉放进自己碗里,然后再用筷子挟起塞进嘴。 李治纠结的表情顿时一松。 他找到李家吃饭的真谛了,心情莫名充满了成就感是肿么肥事? 一块鸡肉入嘴,李治两眼一亮,情不自禁脱口道:“好吃!景初果然未夸口,确是天下第一美味!” 李钦载矜持地笑了笑。 这道菜可费了功夫,慢火炖了两个时辰,再以姜蒜作料熬制,鸡汤以熬成了浓浓的汁,鸡肉更是入口即化。 以大唐如今的烹调手段,可做不出如此美味的菜。 李治又迫不及待尝了几道别的菜,每道菜皆盛赞不已,越吃越高兴。 李钦载知道他是高血压患者,也就没给李治上酒,君臣就着菜肴吃米饭,李治也不在乎,一顿饭竟是宾主尽欢。 饭后已是天黑,李治便被留在别院内,李钦载吩咐下人腾出了后院北厢房。 入夜后,李治仍未睡下,宫人捧着一摞厚厚的奏疏,李治逐本批阅。 奏疏是从长安快马送来的,帝王出巡并不意味着抛掉朝政,每天都有快马从长安送来奏疏。 深夜子时,王常福轻轻敲了敲房门,李治沉声宣进。 王常福佝偻着身子,走到李治案前,躬身轻声道:“陛下,傍晚时分,奴婢已命羽林侍卫试过李少监所言之事,刚才侍卫快马已回。” 李治搁下笔,身子往前倾,急切地道:“结果如何?” “奴婢吩咐侍卫分为两队,出庄后走秦道,秦道宽敞平坦,一队侍卫以每时辰二十里缓行,行至半时辰后,另一队侍卫以每时辰五十里左右追击,果如李少监所言,大约两刻多便追上了。” 饶是明知结果应该不差,李治仍旧一脸惊讶。 良久,李治叹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王常福也叹道:“奴婢当时也在场,直到此刻都想不通,为何李少监只是简单在地上划拉几下,便已知追击需要多久的时辰,而且算得分毫不差,这本事……简直神了!” 李治也点头道:“这本事,确实通神了,更重要的是,此子一身本事深不可测,如今表露出来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不知他还有多少本事没展露出来。” 第一百零二章 等你慢慢长大 李钦载的理论必须要经过实践验证,若他说什么,李治便信什么,这皇帝当得未免太天真了。 所以在君臣用膳之时,王常福便偷偷下令侍卫出庄,去验证李钦载的那道数学公式。 验证的结果丝毫不差,李钦载算对了。 令李治惊讶的,不是李钦载多有本事,而是李钦载这身神鬼莫测的本事究竟是从何学到的。 大唐是个很开放的朝代,虽说儒学仍是当世主流学说,但也不会限制禁止别的学说。 道家,法家,墨家,兵家,阴阳家等等,这些学说在开放的大唐都有市场,只要你不造反,学啥都可以。 李治对别家学说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一些,可从来不清楚李钦载这身本事究竟属于哪一家。 若真有师门出身,李钦载的师门委实是不可多得的治世经世之才,对社稷有大用。 思来想去,或许李钦载的本事更倾向于墨家。 墨家宣扬兼爱非攻,工于机关之学,李钦载早前造出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以及今日弄出的所谓算学公式等等,或多或少都有墨家机关学的影子。 “难道真是墨家弟子?”李治皱眉喃喃道。 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墨家已渐渐没落,几乎绝迹于世间。基本没听说有墨家弟子行走于世。 不过隋唐之前,倒是有一些游侠儿,做过许多号称除暴安良,实则敲诈勒索的恶事,那些游侠儿皆称是墨家后人。 但明眼人都知道,那些游侠儿根本与墨家无关,他们只是打着墨家的幌子招摇撞骗而已。 在李治心里,真正的墨家后人反倒是李钦载这副形象,为人低调,好吃懒做,但心思灵巧聪慧,随便动动手,便是世人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 当然,对帝王来说,墨家的思想并不迎合帝王的心思,尤其是宣扬所谓“兼爱非攻”,号召天下和平,不要互相侵略等等。 大唐从立国开始,便是靠着打服周边国家而称王霸,李治登基后更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心想要超越先帝李世民,成为比父皇更强大更有为的天可汗帝二代。 什么兼爱非攻,岂不是笑话?我不攻谁会服我? 北方铁勒,西边吐蕃,南边南诏,东边高句丽……额滴,额滴,都四额滴! 此刻在李治心里,却阴差阳错将李钦载基本认定为墨家后人了。 墨家思想虽不实用,但墨家的本事却对社稷有大用,这一点,李钦载早已用实际行动表现过了。 如果,李钦载能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大唐的学子们,那么大唐未来将会不断涌现出类似滑轮组,马蹄铁那样的发明。 用于工,用于军,用于民,普及天下,将是改天换地大变模样。 李治心动了,今日李钦载那道公式,给了他无限的震惊,震惊过后便是期待,站在帝王的角度,不管什么好东西,都要为君所用,为民所用。 “常福,国子监是否有明算科贡生?”李治忽然问道。 王常福道:“有的,每年皆有明算科贡生入国子监修习,但人数不太多,有时候数十,有时候甚至只有十几人,相比明经科,明算科的学子实在太少了。” 简单的说,明经科是文科,明算科是理科。 明经科学的是经史子集,圣贤名著,治国之道,平天下之策,是当今科考的主流学科。 明算科只是修习数学几何勾股等等学问,就算高中进士当了官,也是不起眼没实权的小官,而且基本没有升官的可能,所以世上学子贡生大多不愿学明算科。 十年寒窗之苦,难道我是为了默默为国家奉献一生吗? 不,我只是想当官,当大官而已。 这就是世间学子的普世价值观。 “明日朕下一道旨,封景初为国子监博士,教授明算科学子。”李治断然道。 王常福欲言又止。 李治看着他:“你想说啥?” “陛下,奴婢今日观李少监之神色,似乎……不想承担太多事务,咳,今日陛下有意提起让他教授明算科学子,他却立马转移了话题,奴婢万死,妄自揣测,李少监的性子似乎……很惫懒。” 李治怔忪半晌,然后颓然长叹口气:“你没猜错,他就是个懒货。” “军器监少监当了两个月,下面的人说,他一次都没去过军器监,连军器监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繁华的长安城不住,偏偏躲到这乡下庄子里,懒懒散散过日子,朕若再封他个国子监博士,他定是满心不情愿,而且一定会推辞……” 王常福陪笑道:“陛下,不如请英国公出面说项,让他来劝劝李少监,既食君禄,怎能不为君分忧呢……” 李治嘴角一扯:“他还真不在乎食君俸禄,别的不说,他在长安城弄出那个驻颜膏,一年所得能保他半生钱财不缺,朝廷每年发给他的俸禄才值几个?能入得他的眼么?” “至于请英国公说项,多半也行不通的,纵是英国公逼他上任,景初也必然厮混度日,不肯用心教授学子。” 王常福也不敢吱声了。 说到底他只是个宦官,偶尔给李治帮帮腔,当个捧哏是本分,若再深入聊朝堂国事或官员任免,李治定然心生反感,这不是宦官该掺和的事。 沉默半晌,李治忽然道:“常福,你觉得景初今日列出的那个……公式,对我大唐社稷有用吗?” 王常福急忙道:“奴婢只觉得很神奇,足不出户,只消随便划拉几下,便能帷幄千里之外的胜负,这本事太神了,若陛下的臣子皆是这等人物,我大唐何愁不能威服天下,恩泽四海。” 李治精神一振,大笑道:“对!这本事可为国用,正应教授天下学子,让朕的大唐人才辈出,多一批像景初那样的国之柱石,何愁天下不平!” “不仅是公式,更重要的是景初这个人,朕真的很好奇,他还有多少本事没展露出来,这些本事可不能失传,必须流传于后世,大唐才可保社稷万年。” “他不愿当官无妨,朕总有别的法子,把他身上的本事挖出来,哼哼。”李治眼里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 ………… 半夜,另一间厢房里,李钦载又醒了。 别人总看他白天没精打采,不是晒太阳就是睡觉,谁能知道他夜里有多缺觉。 荞儿也是有本事,尤其是每夜必尿床的本事,学都学不来。 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李钦载长叹口气,然后起床,将仍旧沉睡的荞儿抱到一旁,吩咐丫鬟进来换褥子。 丫鬟换好后告退,这时荞儿却突然醒来了。 见李钦载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干净的褥子,荞儿小脸顿时浮上羞赧之色。 “爹,荞儿又尿床了吗?”荞儿怯怯地问道。 李钦载笑了笑:“是的,又尿床了,今晚量特别大,临睡前喝了不少水吧?” “临睡前荞儿口渴……”荞儿垂头低声道。 “不怪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爹小时候也尿床,尿到八岁才好。”李钦载柔声道。 荞儿跪在床榻上,忽然朝李钦载行了个拜礼,道:“让爹为荞儿半夜操劳,是荞儿不对……” 李钦载一手将他拎起来:“行了,父子说这话未免虚伪得很,你若真体谅老父亲,将来爹给你找后娘的时候,你莫给我甩脸子就行。” “爹想要给荞儿找后娘了吗?” “不是给你找后娘,主要是爹想要婆娘了,你不愿意?” 荞儿想了想:“后娘会打荞儿吗?会不给荞儿饭吃吗?” 李钦载瞪圆了眼:“她敢!但凡对荞儿有一丝一毫不好,我便抽死她。” 荞儿笑了:“那便无妨,爹,快去找婆娘吧,庄子里有几个姑娘模样不错,与荞儿也厮混得颇为熟稔,改日荞儿可为爹引介。” 李钦载震惊了:“你……庄子里的姑娘你都认识?” “都认识,年纪不大,都很乖巧……” “呃,你说的‘年纪不大’,有多大?” 荞儿想了想,道:“有五岁的,也有六七岁的,再小就不行了,小于五岁的都爱哭闹,荞儿不喜欢。” “你打算介绍五岁的姑娘给我当婆娘?” “还有六七岁的呢,爹随便挑,挑好了荞儿去跟她家父母说。” 李钦载点头,果然是你爹的好大儿啊,知道你爹牙口不好,特意给你爹喂嫩草,孝心明明白白看得见了。 岂止是嫩草,简直是刚冒尖儿的小嫩芽。 “快睡觉吧,找婆娘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己想想办法……”李钦载叹息着道。 “嗯!”荞儿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厢房内安静下来。 良久,荞儿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李钦载的脸轻声道:“爹……” “什么?” “爹再等等荞儿好不好?荞儿会快快长大的,荞儿长大后就不尿床了,爹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李钦载吸了吸鼻子,努力笑道:“不急,你慢慢长大,爹等得起。” 荞儿在他怀里露出无邪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像岁月在流逝中顺手恩赐给世人的礼物,念念有声。 是沉默,是泪流,是成长。 第一百零三章 更衣异宝 一夜没睡踏实,不仅是荞儿尿床,李钦载还在想着北厢房的李治。 忍不住操起了闲心,不知道李治的侍卫带够了没有,不知道房顶上布置了岗哨没有,明哨暗岗什么的都得备几个吧? 穷乡僻壤的会不会有刺客?李治得罪的仇人多不多?虽然李治是个好皇帝,但天下画圈圈诅咒他早点往生极乐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就算没有刺客,以李治的身体状况,若是暴毙在别院怎么办?天子碰死瓷,法院都没法判…… 本来不该他操心的事,可谁让李治睡在李家的别院里了呢。 既然睡在自己家,李治若出了事,英国公全家都跑不了,首当其冲就是李钦载,论罪只怕会被剁成三千多块。 没来由地操着心,李钦载就这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 醒来睡眼惺忪,李钦载恢复神智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今日早点把李治送走,吹唢呐送。 这位天子留在自己家实在太折磨人了,若他脸皮厚多住几日的话,李钦载应该会患上植物神经紊乱,心律失常,间歇性精神分裂以及被迫害妄想症…… 穿戴整齐后,李钦载走出卧房,前院人影幢幢,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站在廊柱下好奇地围观,院子里都是忙碌的宫人。 这座别院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被宫人接管了,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暂时停业下岗。 有的端着铜盆,有的捧着衣袍,还有的举着一只圆圆的像前世恭桶一样的东西往李治住的屋里走…… 嗯?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恭桶? 在我家睡觉的卧房里屙粑粑?你堂堂天子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你屙完了以后我家里人怎么睡? 李钦载眼疾手快揪住一位路过的宫人,指了指后院西边方向,道:“请内侍转告陛下,那边有更衣如厕之地,整洁卫生无异味,蹲下去能回忆起半生的甜……” 说完李钦载忍不住为自己文案暗暗点了个赞,机智且才华横溢。 宫人怔忪半晌,考虑到这位少郎君是别院主人,而且天子对他似乎颇为看重,于是老实进屋禀奏去了。 没多久,仅着一袭白色里衣的李治从屋里走出来,匆匆走向后院西边的茅房。 李钦载这才呼出一口气。 好吧,皇帝也是凡人,也要吃喝拉撒,一大早拎着裤子奔茅房的画面特别接地气,像极了年少时前往感业寺奋不顾身地奔赴一场爱情。 李钦载转身刚要去厨房安排早膳,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也朝茅房奔赴而去。 王常福正守在茅房外,见李钦载匆匆而来,张嘴刚要阻拦,李钦载却绕过了他,径自走到茅房紧闭的门外。 里面的李治约莫听到了脚步声,沉声道:“……有人!” “咳,臣知道有人,陛下,臣来献异宝一件,请陛下笑纳。” 里面的李治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叹道:“景初一定要在此时此刻献异宝吗?” “有何不妥?此时此刻,正其时也。” “朕想安安静静更完衣后,我们再聊异宝的事,可以吗?” 李钦载果断拒绝:“陛下,这件异宝正该此时献上,方可见臣的一片忠君之心。” 李治又沉默了,不知道在里面是怎样的表情,想必应该不会太愉悦。 良久,李治叹道:“你们李家的规矩太怪异了,吃饭要在大圆桌上吃,各人伸箸挟同一份菜,就连如厕都被堵门,选在这个时候献什么异宝……” “景初啊,朕头一次来你家做客,真的很不适应贵府的风土人情啊……” 李钦载干笑:“陛下,入乡随俗,勉为其难吧。” 李治只好妥协了。 没办法,任何人被结结实实堵在厕所门口,都会选择妥协的。 “好吧,你要献甚异宝,拿出来,交给王常福。”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半卷卫生纸,递给王常福,扬声道:“陛下,用这个擦那啥,特别舒服,柔软洁白,擦过无痕,就像初恋的手……” “好了,朕知道了,你回去吧,回去!” 李钦载见王常福从门缝里将卫生纸递了进去,这才放心。 这都是自己的一片忠君之心呐! 走了两步,李钦载又猛地转身,大声道:“陛下!”谷 “你又想干啥!?” “陛下,折叠使用哦,擦一下折一次,大约擦三四下差不多干净了……” “滚!”好脾气的李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好哒!” ………… 别院前堂,李治坐在上首,一脸纠结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平视他的表情,心中惴惴不安。 都说天意不可揣度,果真如此。至少李钦载现在就看不出李治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 愉悦中带着几分不忿,羞恼中带着几分舒服,很复杂,猜不透。 半晌后,李治幽幽道:“景初啊……” “臣在。” “你弄出来的那个东西……” 李钦载急忙道:“卫生纸,那东西名叫卫生纸。” “对,卫生纸,它是专门用来……嗯,那啥的?” 李钦载会意,道:“是,专门用来那啥的。陛下觉得如何?” “是个好东西,柔软不失韧性,比朕用的丝绸都舒服。” 李钦载咧嘴,啧,天子就是天子,擦屁股都用丝绸,真够祸祸的。 李治沉吟一会儿,缓缓道:“此物,嗯,卫生纸,着尔进贡宫中,明日自有内侍省的官员来找你。” “臣无比荣幸,拜谢天恩。” 算了算时日,数月之内,李钦载发明出来的东西已有两样成了宫闱贡品,一是驻颜膏,二是卫生纸,一个呵护宫闱内帝王和后妃们的脸,一个温柔对待帝王和后妃们的屁屁…… 贡品供应商,对李钦载也是一种身份保护,只要自己有生之年不作死,应该就不会死。 李治叹了口气,道:“朕就不问此物是如何造出来的了,反正从你手中造出的新奇物事太多,朕都快麻木了。东西是个好东西……” 李治顿了顿,然后画风一转,幽幽地道:“不过景初啊,以后进献宝物什么的,尽量挑选个好时候,否则朕很尴尬。” 李钦载无辜地看着他:“陛下,臣特意挑了陛下更衣之时进献卫生纸,正其时也,不然呢?难道趁陛下用膳时进献吗?会不会不太礼貌?” 李治被噎得欲言又止,胸口闷闷的,高血压蠢蠢欲动…… 李钦载浑然不觉,他关心的是李治何时移驾走人。 别人都说皇帝来臣子家中做客是无比荣耀的事,足可记入族谱,流传后世千年。 但李钦载却觉得自己家里招待皇帝真的很麻烦,看得出李治已经尽量缩减排场了,可还是非常繁琐,精简随从之后,别院内仍有上百宫人和侍卫。 这些已严重打扰了李钦载的生活,尤其李治还是个很危险的高血压患者,随时可能犯病。 说起高血压…… 李钦载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告了声罪,转身回了厢房,没多久捧了一只盒子进堂。 李治好奇地看着盒子,李钦载将盒子打开,李治发现里面竟是一满盒金黄的银杏叶,看树叶的金黄程度,应该正是不久前的深秋时节摘取的。 “这是……”李治不解问道。 “陛下的风疾,其实是体内血压过高而致,银杏叶有降血压的作用,算是个偏方,陛下若坚持服用,应该能缓解血压和心血管……”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道:“如何服用?” “切成丝泡水,每天常喝,或是加点佐料生拌,像拌野菜似的,总之要经常服用,不可间断,陛下的病情定能缓解不少。” 银杏叶能降血压是真的,因为银杏叶里含有一种对降血压有关键作用的元素,名叫“黄酮”。 虽然银杏叶里的黄酮含量不高,而且也治不了根,但经常服用的话,李治的高血压应该会缓解很多,至少……他不会死得太早。 而武皇后,嗯,就实在不好意思了,就算李治延寿只有十年甚至更短,有些事情的轨迹就会改变很多,该成的事,不一定能成。 第一百零四章 采蘑菇的小姑娘 值得庆幸的是,武皇后虽然很强势,当年弄死王皇后和萧淑妃时毫不手软,手段极其残酷。 但目前来说,武皇后还是在安分地当她的皇后,没有生出篡权的心思,朝堂上也还没开始布局安插亲信。 李治身体抱恙,目不能视,武皇后帮他批阅奏疏,如今她的定位是女秘书,而非女总裁,朝政国事的决定权还是牢牢把握在李治手中。 代笔批阅奏疏的次数多了,无论男女难免对权力产生浓厚的欲望,不过如果李治的身体状况能够一直稳定的话,御姐女秘书很难变成霸道女总裁。 “景初,鸭脚叶朕见得多了,从未听过能治风疾,景初不是戏弄朕吧?”李治狐疑地看着盒子里的银杏叶。 “臣怎敢戏弄陛下,说句难听的,陛下若有三长两短,臣是第一个倒霉的,陛下回去不妨问问太医,古籍药方里应有记载,银杏叶味苦,性平,功可活血平喘,克风降脂,正可对应陛下之症。” 李治点头:“朕确实会着宫人去问,不是不信你,朕所服之药必须经太医署辩证严对,大唐有位名叫孙思邈的老神仙,永徽三年成《千金要方》一书,里面包罗世间药物,鸭脚叶之效想必会有记载。” 李钦载感兴趣地道:“孙思邈?他还在世吗?” “这叫什么话,老神仙康健得很,不过他是道士,性喜恬静,常年云游四海,凡人很难见上一面。” 李钦载愈发感兴趣了,按时间推算的话,孙思邈如今可有一百二十来岁了,居然还活着,这位可是上下千年倍受推崇的药王爷爷,若有缘分必须见一面。 李钦载虽然年轻,但也深知养生保健的重要性,必须得让老神仙给自己开一副养生方子,枸杞人参虫草啥的,以后就当饭吃了。 该聊的话聊完了,李钦载扭头看了看堂外的天色。 时已近午,李治怎么还不走?莫非还要蹭一顿午饭? 蹭就蹭吧,反正今日天黑前离开就成。 “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臣给陛下早些准备午膳,陛下用完膳后,抓紧时间赶赶路,说不定傍晚前能赶到渭南县……” 李治愕然:“你……你是在逐客吗?” “臣不敢,臣只是怕耽误了陛下的行程。” “谁跟你说朕今日要走了?” “啊?陛下怎么不走……”李钦载立马回过神,急忙欣喜若狂状:“陛下留驻寒舍,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李治缓缓点头:“既然景初如此说,朕便让你的寒舍多生辉几日,去叫人准备午膳吧,像昨晚那样的菜肴可以多弄几道。” 李钦载没精打采道:“是,臣这就去吩咐。” 李治眼含笑意看着他:“景初这模样,实在看不出蓬荜生辉的喜悦样子,反倒像是雪上加霜呀。” “臣走的是内心戏,喜悦全在心里。” ………… 李治居然真的留下来了,像个被房东赶出门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好不容易蹭到朋友家暂住,一住就不想走了。 那么多国家大事等你拍板拿主意,你真的那么闲吗?你婆娘在太极宫执笔批奏疏爽得飞起,你确定不回去看看她会不会翻天? 李治一点也不急,他如今可是带薪度假,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度假,有太医开的病假条,朝臣都说不了什么。 无所事事地在别院逛了一圈,期间李治还很有礼貌地进了佛堂,以晚辈礼拜见了修佛的祖姑母。 别院不大,很快逛腻了,于是走出大门,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李钦载开始时还陪着领导,负责导游解说,后来见李治似乎并不需要导游,他喜欢自己看,自己听。 蹲在田间地头,看庄户烧麦秆肥田,李治看得心痒,忍不住自己也点了一把火,差点把庄户过冬的麦垛全烧了。 庄户很愤怒,虽然李治的穿着像贵人,可贵人也不能糟践农户的麦垛。 在庄户们目光不善的注视下,李治尴尬讪笑赔罪,一点也看不出皇帝的架子。 李钦载默默地看着,也不阻止,人家玩得那么高兴,阻止啥呀。 不过听说玩火会尿床,今晚李治和荞儿倒是各尿各的,各有所尿。 时已初冬,万物俱寂,北风萧瑟。 李治在村庄里四处游荡,李钦载满心不情愿,还是勉为其难地陪着他。 正走到村口时,不远处的槐树下坐着两名女子,女子各挎了一只竹篮,显然刚从山上采山货下来,看那空荡荡的竹篮便知,女子今日的收获不大。 两名女子正是崔婕和从霜,天气冷了,山里的蘑菇山笋什么的也愈发少了,山里野生动物多,二女不敢进深山,只敢在山腰采山货,收获自然越来越少。 满怀失望正坐在村口槐树下歇脚,却见李钦载陪着一位华服中年男子走来,崔婕倒是没避让,正打算起身与李钦载见礼。 两人住在同一个庄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纵有偶遇亦无法避免。好在前些日经过钓鱼事件后,崔婕对李钦载倒也不那么排斥了。 “崔婕拜见李世兄。”崔婕盈盈一礼。 标准的世家礼节令李治颇为诧异,没想到这庄子里居然有人能把礼节行得如此标准,纵是在朝堂上,李治也有多年没见过如此隆重正式的行礼了。 “景初,这位是……” 李钦载只好热情介绍:“这位,采蘑菇的小姑娘,见笑了。” 李治无语地看着他,你真的是越来越皮了。 穷乡僻壤的庄子里,一个行礼如此标准,容貌上佳且气质不凡的女子,一看就与众不同,你跟我说她只是个采蘑菇的? 崔婕也很无语,虽然有陌生人在场,但教养良好的她尚能做到落落大方,这纨绔子却如此介绍自己,真的是……太没礼貌了。 李钦载也无辜地看着她。 不然我该怎么说?说你是青州崔家逃婚的闺女,我敢说,你敢跑吗? 崔婕咬住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沉默无声又眉来眼去的样子落在李治眼里,李治观察片刻,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坏笑。 “景初,来,请说出你的故事。” 第一百零五章 红伞伞白杆杆 当着李治的面实在不好解释,李钦载自己甚至都有点迷糊,如今跟崔婕的关系究竟算未婚夫妻还是算仇人。 尤其是,崔婕还是从青州逃婚出来的,这就更不好解释了。 李治但凡问一句她逃婚为何逃到你家庄子上,李钦载都没脸回答,或许还会跟李治一同怀疑青州崔家的险恶用心,不然为何给自己许配一个智障女儿…… 李治发问,李钦载不敢不答,于是凑在李治耳边轻声道:“陛下,容臣稍后跟您解释。” 李治笑吟吟地点头,有一种让宫人准备酒菜零食的冲动,这才是听八卦的标配。 李钦载望向二女,眼神多少有些无奈。 住在自家庄子上,李钦载可以当作没看见,也愿意帮她们隐瞒身份,不过李钦载显然高估了她们。 这两位不仅离家出走的手艺不咋样,独立生存的能力也很令人堪忧。 自由诚可贵,活着价更高啊。超市里卖的王八,活着的跟死了的,是一个价吗? “今日收获这么少,山腰上的蘑菇都被你们采完了吧?”李钦载盯着崔婕的竹篮问道。 崔婕嗯了一声,俏脸浮起几分愁意。 她与从霜住在庄子上虽然自由自在,可日子也过得颇为拮据,靠着绣活勉强维持生计,但也需要经常采点山货补贴伙食。 可是最近几日能采到的山货越来越少,世家出身的大小姐也不得不为生计发愁了。 李钦载叹道:“你们是不是傻?蘑菇喜阴不喜阳,背阳的阴暗之地才是蘑菇生长旺盛的地方,老盯着一个地方薅,蘑菇长得再快,能有你们吃得快吗?” 崔婕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哼了一声:“你才傻!” 旁边的从霜好奇道:“姑娘,他说的是真的吗?” 贴身丫鬟面前,睿智的人设不能崩,尽管世家小姐也根本不懂蘑菇应该长在什么地方,但气势上一定不能露怯。 于是崔婕很认真地对从霜道:“李世兄所言不假,蘑菇确实喜阴而生,只是此地背阳之处太远,故而我未带你去采……” 从霜喜道:“多走几步路算什么,姑娘,我们这就去采蘑菇吧,今日多采一些,熬一锅蘑菇汤,味道太鲜啦!” 崔婕含笑点头:“时辰还早,再去采一些也无妨。” 说完崔婕朝李钦载和李治裣衽一礼,很有礼貌地告辞后才和从霜一同转身。 从霜拎着竹篮,蹦蹦跳跳跟在崔婕身后,一路洒下杠铃般的笑声,隐约的欢声传到李钦载的耳中。 “姑娘,我们这回多采些好看的蘑菇好不好?红的绿的蓝的,炖汤喝又好看又好吃……” 崔婕睿智沉稳的声音也传来:“好,都依你。” 二女的身后,李钦载瞪大了眼睛,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这特么俩二货,幸好今日听到了,不然明天全村吃席。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全家躺板板……如此脍炙人口又走心的歌谣她俩没听过吗? 抬眼再看,二女已走远,李钦载猛地转身道:“阿四,刘阿四!” 刘阿四嗖的一下出现,抱拳。 “阿四,你是乡下长大的,会甄别蘑菇吧?”李钦载问道。 “会,小人少年时常在山里采山货,任何山货都认识。” 李钦载指了指前面那俩女人,道:“你守在她们住的房子门外,待她们采回蘑菇,你帮忙看看她俩采的蘑菇有没有毒,把有毒的蘑菇剔出去,莫让这俩姑娘中毒死在咱家庄子里。” 刘阿四领命离去。谷 李治好奇道:“你怎知她们会采到有毒的蘑菇?” 李钦载叹道:“刚才臣听到了,那姑娘说要采好看的蘑菇,红的绿的,殊不知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没有例外。臣敢肯定她们一定会采到有毒的蘑菇。” 李治恍然:“原来如此,朕今日方知。” “陛下日后在宫里,若有人给陛下献上特别好看的蘑菇,此人必有谋害陛下之心,二话不说把他剁成肉馅儿,绝对不冤枉他。” 李治点头:“朕记住了。” 随即李治又道:“说说吧,刚才那女子是何人,朕看那女子的教养不凡,绝非寻常农户女子,定是高门大户所出,与你的关系似乎也颇不一般。” 李钦载叹道:“臣的爷爷曾与青州崔家定了儿女亲家,刚才那个名叫崔婕的女子便是臣名义上的未婚妻。” 李治两眼一亮,真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宣宫人送来酒菜和零食的,如此引人入胜的八卦居然无酒无菜佐之,实在可惜。 “说说,说说!”李治迫不及待道。 李钦载只好将他与崔婕这些日子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李治越听越觉得有趣,作为天子,李治整日在宫闱中忙于朝政,偶有闲暇也是武皇后时刻陪伴左右,他还要面对宫里后妃宫女们的明争暗斗,实在有些厌烦了。 而李钦载和崔婕的故事,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清新脱俗的,就像尝尽千唇的风尘女子忽然回忆起年少初恋时的感觉一样,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满足。 “有意思,哈哈,果真有意思!朕都恨不得让舍人记下来,将来编撰成话本,流传于后世。”李治大笑道。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 这有啥好记的?一段八字不见一撇的孽缘而已。 想不通李治为何听得如此上头,李钦载明明只有满腹的牢骚,所以,这段孽缘的趣味性在哪里? 看着李治乐不可支的脸庞,李钦载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陛下是天子,诏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对吧?”李钦载期待地看着他道。 李治傲然笑道:“那是自然,朕的诏令所至,无人敢抗旨不遵。” “臣求陛下帮个忙,若陛下能给我爷爷和青州崔家下一道圣旨,就说退掉这门亲事,终日烦扰臣的这桩麻烦不就解决了?”李钦载兴奋地道。 李治一呆,眼睛眨得飞快。 “陛下,可以吗?” “呃,景初啊,圣旨是不能乱下的,国事朝政可下旨,但朕可不能掺和别人的家务事,景初你这是欲陷朕于不义呀。” 李治拒绝得非常果断:“再说,你爷爷是英国公,对大唐社稷立过赫赫战功,又是先帝留给朕的肱股重臣,英国公亲自定下的亲事,朕岂能驳了他的面子?” 李治说完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还有个原因李治没说。 李钦载和崔家小姐刚才的眼神相触李治都看在眼里,这两人的故事显然没到大结局,剧情正到戏肉的节骨眼,李治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催更都算厚道了,怎会干拆人姻缘的恶事? “景初啊,退婚的圣旨朕是不可能下的,你就死心吧。朕见那崔家小姐容貌绝色,执礼端庄大方,与景初正是宜室良配,你当好生珍惜与她的缘分才是。” 李钦载叹气,良配? 你怕是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鄙视。 将来若真成了亲,夫妻躺在一张床上,半夜睡醒一扭头,卧槽,她正鄙夷地朝我翻白眼,会吓死人的。 第一百零六章 大舅哥 李治既然不愿拆散姻缘,李钦载也无可奈何。 本来他也没做什么指望,想想就觉得不靠谱,李治但凡智商在线,就不可能掺和这桩婚事。 吃瓜可以,不可能亲自上场的。 李崔两家的亲事背后还有许多深层次的东西,甚至跟朝堂布局都隐隐扯上了几分关系,李治断然不会为了一桩婚姻而破坏朝堂的平衡。 意兴阑珊地回到别院,李钦载撑着下巴犯愁。 他知道,崔婕也应该知道,这桩定好的亲事其实根本躲不过去。 面纱揭开的那一日,两家的亲事也会按照长辈们的意志继续下去,崔婕躲在甘井庄不过是一时苟安,或者说,她内心的潜意识里,也只是为了暂时逃避。 崔婕和从霜采蘑菇的时候,庄子里又来了人。 这回不是客人,是官人。 一队羽林禁卫护送着两位官员来到甘井庄。 其中一位官员是内侍省的宦官,另一位却是老熟人,宫里的中书舍人崔升。 内侍省的宦官是李治派快马从长安叫来的,关于李家向宫中进贡卫生纸一事,内侍省必须派员与李钦载聊一下章程。 中书舍人崔升却是武皇后派来的。 李治云游关中,但他的每一步行踪都有快马向太极宫禀奏。 大唐天子微服出巡,可不是带几百人的禁卫骑队护侍那么简单。李治每日的行程都必须上报,甚至每天吃了多少米饭,每顿膳食吃了什么,每晚在何处落脚等等,事无巨细,宫中必须掌握。 那些狗血的所谓皇帝不堪朝政重负,私自遁入民间,宫中人仰马翻也找不到人的剧情,基本不大可能发生。 隋朝有一位很出名的皇帝,隋文帝杨坚,他就干过离家出走的事。 已是皇帝的杨坚喜欢上一位名叫尉迟贞的犯官之女,对她日夜宠爱,谁知杨坚的皇后独孤伽罗心生嫉妒,趁着杨坚上朝时下令将尉迟贞处死。 杨坚痛失所爱,伤心欲绝,于是当即离开了宫闱,独自出走。 皇帝一声不吭跑了,后宫和朝臣们顿时惊恐万分,当日禁宫骑队尽出,四处搜索杨坚的下落。 谁知杨坚逃跑的手艺比崔婕还烂,离宫不到两个时辰,杨坚连京城的城门都没来得及走出去,就被禁宫的骑队发现了。 离宫出走两个时辰就被找到,杨坚短暂的叛逆期过得不上不下,像极了一场力不从心的大保健,原以为自己能加个钟,结果一碰一哆嗦,没了。 李治离开太极宫微服出巡关中,武皇后当然不可能犯独孤皇后同样的错误,大唐天子的行踪是必须要掌握的。 前日武皇后听说李治到了英国公的庄子上,并与李钦载相遇,当夜留在了李家的庄子里。 武皇后当即便想起,前些日李治本欲召李钦载进宫奏对,只是突然发病昏迷,君臣奏对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李治再次与李钦载遇到,那么君臣之间必有一场奏对。 奏对是必须由史官记录,流传于后世的。 李钦载此子最近风声颇盛,是长安城权贵子弟里突然崛起的俊秀人才,若君臣奏对而无人记录,很多宝贵的东西想必从此埋没于青史之中。 武皇后的魄力还是很不一般的,当即便令中书舍人崔升马上赶往甘井庄,无论如何要记录下君臣奏对的一字一句。 一路急赶,崔升一行终于在下午时分来到了甘井庄。 看着炊烟袅袅农舍错落的庄子,崔升深呼吸一口气,冰冷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终日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里蝇营狗苟,骤然来到乡村,心情却莫名舒畅了许多,田园风景亦别有一番风味。 一行人来到李家别院前,崔升等人执礼入堂,拜见天子。 李治对崔升的到来并不意外,如今的太极宫里,很多事情武皇后能做主,而且做主的时候非常强势。 李治说不出她有何不对,因为她的每一道旨令都是正确的,无可辩驳。 简单寒暄几句后,李治便挥退了崔升,命他自行安置。 至于君臣奏对,有心情再说吧。这两日李治可没心思关心什么朝政国事,他忙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崔升执礼告退,退出堂外才转身。 一转身便看到了院子里的李钦载。 乍见崔升,李钦载一脸震惊,就连崔升对他行礼他也忘了回应。 “你你,你来干啥?”李钦载脱口问道。 崔升皱眉,这货是他名义上的妹夫,可崔升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横竖看他不顺眼。 不仅仅是李钦载在长安城恶劣的名声,李钦载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让他感到讨厌。 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感应的,有的人磁场频率波段相近,很容易交上朋友,若频率波段相差太多,便是天生看不顺眼的仇人。 所以世上才有那句“倾盖如故,白发如新”的诗句。 崔升与李钦载之间岂止是白发如新,简直是白发如仇。若不是这货即将成为自己的妹夫,他都懒得搭理。 “本官奉皇后懿旨赶来贵府,记录君臣奏对之详情。”崔升冷冷道。 中书舍人是正五品官,李钦载的军器监少监也是正五品,两人官阶相同,崔升在李钦载有不卑不亢的底气。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啊,崔舍人莅临寒舍,寒舍蓬荜生辉……那啥,陛下和我最近无心奏对,就不必记录了,累崔舍人白跑一趟,实在抱歉得很……” 说完李钦载扭头大声道:“宋管事,送客!” 崔升脸色一滞,下意识道:“慢着!李少监,本官走或不走,皆听天子差遣,天子若无旨意,本官纵是归心似箭,也不得不留下来。” 李钦载的脸色也不好看。 崔升来得突然,换了平日倒是无所谓,可如今他家庄子上住着崔婕,兄妹俩若在庄子上相遇,崔婕的存在就会暴露。 一旦传到青州崔家,崔家势必派人将崔婕抓回去,然后过不了多久,李崔两家的联姻照办,吹着唢呐把崔婕嫁进来。 最后李钦载午夜梦回,扭头赫然发现崔婕正朝自己翻白眼。 而崔婕又是自己的正妻,受法律保护的,没法把她扔井里…… “哈哈,刚才是我失态了,恕罪恕罪,最近天气冷,脑子旧疾犯了,崔舍人既然来了,我便安排下人给您布置厢房,先住下再说。”李钦载打着哈哈儿笑道。 崔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搭话。 李钦载笑得有点尴尬:“庄子偏僻,荒郊野外的,崔舍人住下后切记莫出别院大门,外面狼多,说不定还有老虎熊啥的,庄子里常有庄户被咬伤咬死。切记切记!” 崔升冷冷道:“放心,我不过是暂住贵府,随时听候天子诏令,若无事绝不会出门的。” 李钦载陪笑,暗暗决定安排了崔升后立马派人传信给崔婕,让她出庄外躲一躲,只要兄妹俩不碰头,一切还能维持原状。 ………… 别院外,东边简陋的农舍前。 崔婕和从霜拎着竹篮,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得了李钦载的点拨后,二女今日的收获可谓大丰收,找了一处背阳之地,那里果然长了许多蘑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崔婕对李钦载的观感不知不觉又好了几分。 这纨绔子虽说名声恶劣,坏事做尽,但优点也不是没有。至少他颇有才华,而且懂得不少,权贵将门出身居然还知道哪里有蘑菇采。 偷偷给他加一分。 农舍院子内,刘阿四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磨上,静静地看着二女走近。 二女进了院子,赫然发现了刘阿四,崔婕认出他是李钦载身边的部曲,不由好奇地看着他。 “这位……壮士,可是李世兄有事找我?”崔婕礼貌地问道。 刘阿四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到二女挎着的竹篮,看到竹篮内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蘑菇,刘阿四眼皮猛跳,不由暗暗心惊。 幸亏五少郎有吩咐,命他在此堵二女,否则若这些蘑菇真被二女吃了,不出半个时辰,官府就要派人来收尸了。 第一百零七章 兄妹相见 世家小姐当然是不会分辨蘑菇有没有毒的。 从小诗书精通,教养优秀,可诗书上却并没有教她什么蘑菇能吃,什么蘑菇不能吃。 养尊处优的人一旦离开优渥的环境,如果没有生存技能的话,她活下去的概率比普通百姓要低得多,哪怕是没有战乱的太平年代也一样。 一个蘑菇就能要了她的命。 身份阶级森严,崔婕未向刘阿四行礼,但也保持着良好的礼貌。 “壮士来找我吗?” 刘阿四叹了口气,指了指崔婕和从霜挎着的竹篮,道:“你们采的蘑菇,大多不能吃。” 崔婕美眸浮上迷茫之色:“为何?” 刘阿四叹道:“因为有毒,吃了会死。” 从霜忍不住道:“你胡说,那么好看的蘑菇,吃了怎会死?” 刘阿四冷冷道:“毒蛇也好看,让它咬你一口试试?” 崔婕拽了从霜一下,严肃道:“你若不识,便老实听别人的,生死之事,莫任性。” 从霜嘟着嘴不吭声了。 崔婕继续道:“这位壮士,我们采的蘑菇真有毒吗?” “有。” 说着刘阿四上前接过二人的竹篮,将里面花花绿绿的蘑菇都挑选出来,半晌之后,竹篮内只剩了零星一点蘑菇。 刘阿四将竹篮递还给她们,道:“这些可以食用。” 从霜哭丧着小脸道:“姑娘,这些吃一顿都不够啦。” 崔婕表情也有些失望,但还是白了她一眼道:“总比丢了性命强吧?” 侧头看着刘阿四,崔婕问道:“是李世兄让你来帮我的吗?” 刘阿四言简意赅:“是。” 崔婕美眸目光闪动,低声道:“他……怎知道我会采到毒蘑菇?” 刘阿四性子木讷,然而此刻不知为何福至心灵,来了一句神助攻。 “五少郎天生聪慧不凡,心思非常人能揣度,总之他就是知道。”刘阿四顿了顿,又道:“崔小姐,五少郎没那么坏,你看错他了。” 崔婕心中一动,神色复杂地喃喃道:“我看错了?” 刘阿四笑了笑,道:“五少郎洗心革面久矣,崔小姐久居偏壤之地,怕是没听说过五少郎真正的本事,小人大胆妄言,崔小姐若因五少郎昔日的名声而逃婚,这个婚可逃得不值。” 崔婕愈发迷茫:“他最近做了什么吗?” “主家的事,小人不便多言议论,崔小姐若有心,不妨自己去打听。告辞了。” 说完刘阿四抱拳一礼,转身离开。 崔婕却呆立院中,陷入沉思,喃喃道:“或许……当初着人打听的消息错了?” 真正接触到李钦载后,崔婕便一直隐隐有种感觉,当初打听到的李钦载的名声事迹,与他本人大相径庭。简直判若两人,形象完全不合。 观李钦载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些没礼貌,失风度,说话也难听。 可除此以外似乎并没有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反而好心将她们收留在庄子里,对外隐瞒她们的行踪,今日还特意派部曲帮她们甄别蘑菇。 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有半分横行霸道为恶乡邻的样子? 崔婕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判断太草率了,她选择相信别人口中的流言,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霜,我想……我可能看错了。”崔婕低声道。 “看错了什么?” “看错了李钦载这个人,他……没有那么不堪。” 盯着地上散落的五颜六色的毒蘑菇,崔婕轻声道:“今日,他又救了我们一命,我不能毫无表示,总要送点什么,表示一下感激。” 从霜发愁道:“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呀。” “前几日我绣了几幅图,本是要拿去县城卖的,便从中选一幅出来送他吧,尽管有些寒酸,却只能聊表谢意了。” 从霜看了一眼地上的毒蘑菇,不由惧从中来,急忙道:“嗯嗯,确实应该感谢他,就选那幅鸳鸯戏水吧……” 崔婕脸颊瞬间飞红,摇头道:“那一幅不妥。” “为何?姑娘不是说过吗,那几幅里唯有鸳鸯戏水是你绣得最好的。” 崔婕仍红着脸,表情却威严地道:“总之不妥,还是换一幅吧,换那幅‘金蟾折桂’,寓意也不错的,愿他来日得取功名,官居贤相,一生福报不断。” ………… 晚膳比较热闹。 李治下午在别院眯瞪了一会儿醒来,府里便开宴了。 李家别院的宴席颇为寡淡,乡下地方没有歌舞伎,没有乐班,所谓吃饭,那就真的是单纯吃饭,桌上连酒都没有。 君臣之间必须避讳,但李治生性随和,强行将崔升召到桌边坐下,李钦载也在一旁相陪。 崔升坐下后,一直盯着面前的大圆桌使劲看,表情颇为诧异,再看到一道道菜端上来,看架势似乎是一桌人同吃,并非大唐习惯的分餐,崔升的表情更奇怪了。 李治笑道:“崔卿不必惊讶,朕原本也不习惯的,但后来却发现,一桌人热热闹闹吃饭很是惬意,可比在宫里隔着老远各吃各的舒坦多了,朕回宫后也要照此打造一个大桌,朕与皇后和几个儿子同食。” 崔升淡淡地道:“臣听陛下的。” 李治看着崔升,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大声道:“对了,你也是青州崔家的,你还是……”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陛下!” 李治自知失言,仰天打了个哈哈儿,笑道:“啊,来来,景初府上不仅新奇物件儿多,菜肴的味道也非常独特美味,崔卿快尝尝。” 李治先动了筷后,李钦载和崔升这才跟着动筷。 一桌三人沉默地吃着,李治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崔升,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若崔卿发现他那逃婚的妹妹正住在李家的庄子里,不知是何等表情,想想就兴奋…… 没有酒的宴席,气氛自然不会太嗨,三人很快填饱了肚子,李钦载和崔升向李治告退。 走出前堂,李钦载陪笑道:“崔舍人,天黑了,快去睡觉觉,半夜莫到处乱跑,此地狼多,猢狲也多,母猢狲还特别好色……” 崔升冷冷瞥他一眼,道:“李少监这阅尽千帆的语气,莫非你与母猢狲有故事?” 李钦载扭脸叹气,崔家的人果然与自己八字不合呀,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也不知崔升天生就这德行,还是单纯只针对他,总感觉他对自己敌意很大。 李钦载没猜错,崔升确实对他有很大的敌意。 当年两家定下亲事后,崔升也打听过李钦载的名声,名声当然不好听,而崔升对妹妹向来疼爱,未来妹夫这般德行,崔升怎能眼睁睁见妹妹掉进火坑? 当年崔升也曾向长辈建议,不如退掉婚事,让妹妹另觅良人,这个建议被断然否决,两家联姻是大事,不可能轻易废掉。 崔升无奈,他无法与整个家族抗衡,只好接受了这个结果。后来听说妹妹悄然逃婚离家。 听到这个消息,崔升暗戳戳地高兴了好久,一心只盼妹妹跑得越远越好,哪怕一生隐姓埋名,总好过在火坑里日夜煎熬。 可惜的是,兄妹恐怕从此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 所以当崔升面对李钦载这个罪魁祸首时,崔升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没当场揍他还多亏了世家多年的教养。 想到亲妹妹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承受生活的苦难,崔升心情不由愈发愤恨,看李钦载那张脸也越来越不顺眼了。 二人站在前院尬聊,彼此都感觉话题聊不下去了。 这时一名下人匆匆行来,对李钦载行礼道:“五少郎,有两位姑娘找您,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给您送礼聊表谢意……” 李钦载一愣:“我救了谁?” 下人一脸懵然,下意识扭头望去。 李钦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前院正门的耳房外,正俏生生站着崔婕和从霜,夜幕下,昏黄的灯笼照出二人瘦削的身影,楚楚可怜的样子分外教人心疼。 李钦载大惊失色,立马扭头望向崔升,打算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已经晚了。 崔升恰好也看见了她们。 虽已入夜,可耳房上方还挂着灯笼,二女的模样在昏暗的光线里还是能分辨出五官轮廓的。 约莫是别院的下人怜惜两位女子站在门外等候太冷,于是好心让她们进门站在耳房外,结果正好被前院的李钦载和崔升看到。 第一百零八章 自己看,自己听 灯影摇曳,檐下佳人,如幽兰出谷,留给世人一抹正当芳华的美丽。 李钦载见过她几次了,唯独这一次,站在昏暗灯影下的她,绝世的美貌给他的心灵重重一击。 刹那间他忽然有了一丝后悔。 管她什么人品性格,如此美丽的女子,又是双方长辈认同的婚姻,为何要往外推?老实顺从地接受不就得了吗? 呵,男人,果然都是只看脸的动物。 意识到崔升还站在自己身旁,李钦载顿时回过神。 相隔不算远,崔升此时应该已认出了崔婕,想隐瞒也瞒不住了。 李钦载觉得自己已尽了力,他本来打定了主意,想方设法拦住崔升不让出门,就是为了避免崔婕被他发现。 人算不如天算,崔婕自己找上门了。这可就怪不得李钦载,一切都是命。 崔升定定地站在院子里,看到崔婕的那一刹,崔升眼眶立马红了,抬腿下意识便要往前走,不知为何却突然停下。 站在耳房外的崔婕此时也恰好看到了崔升,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俏脸瞬间苍白。 不敢接触崔升的视线,匆匆将一幅白色的绣图朝旁边的下人手里一塞,崔婕转身便拽着从霜跑了。 兄妹俩的反应令李钦载惊愕不已。 难道不应该冲上前认亲,然后抱头痛哭吗?现在一个掉头就跑,一个装作平静,到底什么情况? 崔升的表情早已恢复如初,眼神依然冷酷冰冷,亲妹妹跑掉了,崔升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刚才跑掉的只是两个陌生人。 一股诡异的气氛弥漫在院子四周。 崔升就这样定定地站着,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良久,崔升忽然道:“李少监,刚才那两位女子,也是贵庄的庄户人家吗?”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 你亲妹妹不认识,现在来问我?诈我呢? 李钦载当然不会老实回答,他虽然没那么坏,但也没那么朴实无华。 “哦,刚才那两位啊,没错,是我庄子里的庄户闺女,从出生就在庄子里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李钦载唏嘘道:“岁月不饶人呐,我可以说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啧!越长越水灵了。” 不争气的口水差点从眼角留下。 崔升脸色浮上铁青,双拳拢在袖中奋力攥紧,仿佛随时准备出手一拳揍上他那张帅脸。 李钦载多机灵啊,不用看都预感到了什么,说完后不着痕迹地横移了两步。 “刘阿四,你过来一下!”李钦载放声喊道。 刘阿四出现,抱拳:“五少郎有事吩咐?” “没事,突然觉得你好有安全感……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是!” 半晌,崔升松开了拳头,叹息道:“李少监,我想出门走一走。” 李钦载这次不拦了,笑道:“崔舍人自便,要不要我派部曲保护你?” “不必。”崔升冷冷道。 崔升离开后,李钦载也转身回了后院,一直躲在漆黑的前堂廊柱后的李治这才现身。 看了看正门离开的崔升,又看了看走向后院的李钦载,李治一脸便秘的表情。 刚才本来打算看一场兄妹认亲快意恩仇的热闹,谁知不热也不闹,云淡风轻便结束了。 “就这?就这?”李治叹气道:“为何没打起来呢?这个崔升,血性不够呀。” ………… 庄子只有那么大,百十户人家,打听崔婕的住处并不难。 崔升很快找到了崔婕从霜住的屋子。 看着眼前破落简陋的农舍,崔升眼泪都快下来了。 自己的妹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何曾住过如此简陋粗糙的房屋?刚才匆匆一瞥,看她的穿着也是粗布钗裙,与寻常农妇没有区别。 这几个月,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苦难。 崔升缓缓走进院子,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崔婕仿佛知道他会来似的,正坐在外面的玄关下,静静地看着他。 崔升走到她面前站定,崔婕已起身,朝他盈盈一拜,抬起头时已是珠泪涟涟。 “兄长……”崔婕轻唤一声,泪如雨下。 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艰辛磨难,她都不曾哭过,此刻见了亲人,多日的委屈终于令她卸下坚强的外表,肆意大哭起来。 崔升黯然一叹,道:“你……让全家找得好苦!” 崔婕没说话,掩面大哭。 崔升心疼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哄她,只好任她哭泣。 许久后,崔婕才止住了哭,垂头抽噎抹泪。 崔升这才道:“婕儿,回青州吧,这里不是你该过的日子。” 谁知崔婕却坚定地摇头:“不!” 崔升眼中露出严厉之色:“听话!” 崔婕倔强地直视他的眼睛:“不!” 崔升不由气短,从妹妹坚定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任何劝说都是无用的。 这个妹妹看似柔弱,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从来不会轻易听劝,哪怕一头撞上南墙都不后悔。 “你到底要怎样?”崔升无奈地叹息。 崔婕垂头沉思片刻,轻声道:“兄长恕我任性,我还想留在此地。” 崔升怒道:“你可知这是谁家的庄子?可知李钦载是何人?” 见崔婕一脸平静,崔升愕然一顿,脱口道:“你已知道了……” 崔婕点头:“我都知道,这是李家的庄子,而且前不久我已认识了李世兄。” 崔升糊涂了:“所以你留在此地是……” 崔婕美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要留在此地,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答案,也或许,是不想回那个家……” 崔升沉声道:“婕儿,世家子弟的婚事,本就不由自主的,兄长我娶的也非我所爱,千百年不都是如此吗?” 崔婕盯着他的眼睛:“千百年如此,便是对的吗?” 崔升语滞,竟无言以对。 崔婕轻叹道:“我留在此地的原因很多,当初因为逃婚慌不择路,误打误撞逃到这个庄子上……” “后来知道它是李家的庄子,便打算离开,谁知崔家的骑队正在关中四处搜索,我和从霜随时可能被抓到,于是只好退了回来……” “也是那时,我认识了李世兄,尽管只见过几面,可我却觉得,他并无传闻中的那么不堪。” 崔婕说着抬起头,美眸在漆黑的夜色里闪闪发亮,像萤火扑入湖面。 “兄长,他是父母为我选择的夫君,我或许应该认命,可我不愿认命。李钦载此人是好是坏,是不是我的良人,我不想让别人说给我听,我只想亲眼去看,去听,最后自己做出选择。” 崔升脸色渐冷:“这就是你留在此地的目的?若事实证明李钦载其实就是一个丧德无行的混账呢?” 崔婕坚定地道:“若我亲眼证实了他是这种人,我便毫不犹豫离开庄子,离开他。从此四海为家,孤老终生。” 崔升冷笑:“你恐怕不知道他在长安城的名声多恶劣吧?” 崔婕嘴角一勾:“兄长,容我自己看,自己听。好吗?” 第一百零九章 癞蛤蟆攀高枝 崔婕今年才十八岁,她还是个少女。 少女情怀总是诗,少女的思想和灵魂总在现实和梦想之间反复横跳。 她们大多不会有什么家国情怀,但她们一定会憧憬自己的终生幸福。 她们的憧憬里只有阳光和美好,仿佛余生并不存在一丝阴霾黑暗。 留在甘井庄的目的,崔婕或许是为了观察她的未来夫婿,但也是为了成全自己如诗般的少女情怀。 她未来的夫婿,不一定是盖世英雄,不一定要驾着七色云彩来迎娶她,但他至少心怀善良,对她不离不弃。 崔升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他知道妹妹的性格外柔内刚,她的傲骨,她的教养,她的知书达理,其实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真实的崔婕,在他面前仍像个孩子。委屈时会哭,高兴时会不顾仪态咧嘴大笑,兄妹吵架,她会独自坐在一旁生闷气,直到他去哄她,立马便笑出了声。 崔升眼里的妹妹,与外人眼里的崔婕截然不同。 在他面前,崔婕表现得才像个正常的女子,有血有肉,有笑有泪。 而在外人眼里,崔婕是青州崔家家主的女儿,知书达理,接人待物端庄周到,她是所有大家闺秀的标杆典范。 逃婚离家,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叛逆出格的大事了。 看着崔婕坚定的表情,崔升知道不论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了。 她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正如这次一声不吭离开崔家一样决绝。 崔升很宠这个妹妹,宠到骨子里的那种。 妹妹的决定,他实在不忍拒绝,从他内心来说,其实也不希望她回青州崔家,回去便意味着向家人妥协,意味着必须嫁给李家那个纨绔子,意味着一头栽进了火坑。 “你既已决定,我便不多说了。”崔升颓然叹道。 崔婕乞求地道:“兄长莫与父亲大人泄露我的行踪,好吗?” 崔升苦笑道:“今日我未曾见过你,我对你的下落永远一无所知,除非你自愿暴露行踪。” 崔婕笑了:“多谢兄长,是我任性了。此间事了,再向兄长赔罪。”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崔升顿了顿,好奇道:“不过我很奇怪,你逃婚便逃婚,为何逃到李家的庄子里来了?此举有何深意?” 崔婕露出无奈的苦笑。 “为何每个知情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崔婕颓然叹道。 逃婚时她惶惶如丧家之犬,哪里有什么深意,至于为何逃到李家庄子上,两个字可以解释,“点背”。 崔婕无奈地将离家后的种种经历娓娓道来,一直说到与李钦载相识,承了他的几次恩情等等。 崔升听得脸色数变,最后还是深吸口气,道:“真不知该说你命好,还是说你命舛,一个世家小姐离家出走,钱财全失之后居然还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简直是奇迹……” 崔婕俏脸一红,低声道:“我已知错了,如今我与从霜相依为命,日子也过得下去,重要的是心情轻松,有一种逃离樊笼的释然,受再多的苦也值。” 崔升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即眼中露出愤怒之色。 李家那个混账,明明早已知道妹妹的真实身份,刚才却骗他说什么庄子里土生土长,什么越来越水灵。 这混账当着他的面公然调戏他妹,瞎话说得一本正经,该杀千刀!谷 “罢了,婕儿若想留下,便留下吧,英国公的庄子民风朴实,当今世道清明,也算太平,你留在此地不至于有危险。”崔升无奈地道。 崔婕低声道:“谢兄长成全。” 崔升叹道:“你啊,外表柔弱,性子却刚强得很,我劝不了你,只好由你去了。” 伸手入怀,崔升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掏了出来,捧到崔婕手心里。 “有兄长在,以后你不会那么辛苦了,赶紧去买点新衣裳,再买点肉,回长安后我再捎点银钱过来,崔家出来的人,怎能过得如此窘迫?” 崔婕正要推辞,崔升严肃道:“跟兄长也要客气么?” 崔婕这才收下了钱,神色间似已轻松了许多。 这些日子与从霜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今后有了兄长,想必不会再受苦了。 世家小姐养尊处优,相比日夜做绣活挣生计的艰困日子,有钱自然就不必那么劳累,谁不想活得轻松点呢? “李家那小子,你莫与他太接近,为兄见过他两次,不像好人。”崔升哼道。 崔婕笑了笑:“他是好是坏,我亲眼见到才算。” ………… 一大早李钦载便起床了,一脸睡意打着呵欠。 丫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捧给荞儿,李钦载盯着荞儿一口一口喝完才收回目光。 羊奶不能断,必须每天都喝,荞儿这个年纪正是给身体打基础的时候,若长大后营养不良,便是当爹的不称职。 来到前院,李钦载抬头观察太阳的方位,准备叫下人搬来躺椅,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睡个回笼觉。 这是宋管事走来,脸上带着笑,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绣图。 “五少郎,昨夜两位姑娘来此,塞给门房这件物事,说是送给五少郎的,答谢五少郎的救命之恩。” 昨夜两位姑娘自然是崔婕和从霜,本来是登门送礼的,谁知昨夜恰好看到了前院的崔升,于是崔婕和从霜扭头便跑了,礼物也只能转交。 俩女子对李钦载向来鄙视,没想到却也识礼数,居然主动送礼了,显然昨天采的蘑菇真的很不靠谱,她俩算是捡回一条命。 李钦载接过绣图,然后皱起了眉:“啥玩意儿?” 图案绣得很漂亮,可以说栩栩如生。 上面一只蛤蟆,抱着一根树枝,表情猥琐地仰头望天,仔细一看,蛤蟆还是三条腿的…… 李钦载开启脑洞,思索半晌,然后怒了。 “讽刺我是癞蛤蟆,与她婚配是我攀了高枝?癞蛤蟆倒也罢了,三条腿是不是太过分了?”李钦载咬牙道:“崔婕,你欺人太甚!宋管事,派人去给我把她住的房子烧了!” 宋管事没动,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这幅绣图的意思是‘金蟾折桂’,寓意很吉利,象征功名在望,仕途显赫呀。” 李钦载一愣:“不是骂我癞蛤蟆的意思?” 宋管事苦笑道:“真不是。” 第一百一十章 伙食费给了吗? 说不上初来乍到,但李钦载对大唐的风土人情还是没有充分领略。 吉祥物这东西哪个朝代都有,大唐的吉祥物品种很多,最普遍的是五毒,毒蛇啊,毒蝎子啊,癞蛤蟆啊什么的,在民间看来都能添福添寿。 崔婕送的金蟾折桂确实没有坏心眼,人家是真心实意用来感谢李钦载的,听听金蟾折桂这名字就知道多喜庆。 “不是恶心我就好,房子不烧了,让她住着吧。”李钦载再次看了一眼这幅金蟾折桂,心里有点堵。 从古至今那么多祥瑞,怎么癞蛤蟆也成吉祥物了? 就不能找点颜值高的吉祥物吗? 实在不行拿荞儿当吉祥物也好啊,光屁股抱个鲤鱼傻乐,又萌又可爱,贴在墙上保证避孕失败,添丁进口。 自从见了妹妹后,崔升回到别院对李钦载的脸色愈发不善。 亲妹妹住在李家的庄子里,而李钦载的别院与她不过半里之遥,这简直是落在狼嘴边的一块肉,崔升深知妹妹的美貌,李钦载这纨绔子若觊觎美色,对妹妹做出什么丧德无耻之事…… 转念一想,妹妹本就是李钦载的未婚妻,就算李钦载对妹妹做了什么,似乎……天经地义? 崔升纠结得不行,只能祈求妹妹赶紧发现这货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然后赶紧离开庄子。 坐在前院里,看着崔升走来,李钦载皱眉。 这家伙脸那么臭,总是一副全世界欠他十五贯钱的样子,就这脸色李治居然还能把他留在宫里当中书舍人,不得不说李治的心怀真是博大,简称心大。 崔升来到李钦载面前,冷冷道:“我已见过妹妹了。” 李钦载敷衍地道:“啊,亲人相聚,人生大喜,当浮一白,想饮酒庆贺一下吗?” “想。” 李钦载一愣,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于是李钦载叫宋管事送来酒,摆在前院的石桌上。 崔升刚要给李钦载满上,李钦载却拦住了他:“崔舍人自酌自饮便是,我平日不饮酒。” 崔升皱眉:“为何?” “不悲不喜的,饮酒作甚?”李钦载笑了笑,道:“再说,我有个儿子,我与他每晚一起睡的,被他闻到我一身酒味,对他不好。” 崔升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坦荡,不过你的儿子是私生,将来若娶了正妻……”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笑:“私生这个字眼,不要再被我听到,娶不娶正妻,正妻是不是你妹妹,都无所谓。” “但我儿子却实实在在是我儿子,当着爹的面数落别人儿子的出身,崔舍人莫非未饮已醉?” 崔升脸一红,起身朝他长揖赔礼:“是崔某失言了,向李少监赔罪。” 李钦载又笑道:“我儿李荞早些日被陛下钦封轻车都尉,我对朝廷官制不是很了解,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轻车都尉是从四品勋官,虽说没实权,可比中书舍人大那么一点点……” “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提我儿的出身,可就是谤辱上官,要进大理寺打屁股的。” 崔升面红耳赤,又道歉了几句。 坐下来后,崔升端起酒盏独自饮了几盏,心头压抑整日的烦闷才松缓了许多。 “李少监,舍妹想在贵庄多住些日子,若李少监不急着回长安的话,以后这段日子便拜托李少监对舍妹多多照拂了。” 李钦载好奇道:“你既已找到了妹妹,为何不带她回青州崔家?” 崔升郁闷地道:“带她回崔家,家中长辈会立马筹备婚事,将她嫁给你,从此陷她于水深火热,我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之事?” 李钦载:??? 你礼貌吗? 好气啊,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李钦载终于看出来了,崔升这货看似表情冷酷,沉默寡言,搞得一副世外高人不屑与世俗凡人废话的样子,其实他根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炮仗,张嘴就得罪人。 不会说话可以考虑把舌头割掉呀,割掉后整天“阿巴阿巴阿巴”的,既萌又憨且可爱,重要的是,永远不会得罪人。 仰头望天,李钦载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要不你独自回房饮酒吧?去后院也行。” 崔升也看了一眼天色,道:“这才上午,天色还早得很,李少监眼睛有毛病?” 李钦载一滞,继续微笑。 不生气,毕竟是人家的风格,谁年轻时还没遇过几个二百五呢。 “李少监,不管舍妹与你的婚事能不能成,你我两家终究是世交,看在两家长辈的面上,还请李少监对舍妹多加照拂,舍妹性子倔,若有言语冲撞之处,也请李少监宽宥体谅。” 李钦载惊了。 你特么有脸说你妹妹有言语冲撞之处? 刚才那一会儿,你都冲撞我好多次了,相比之下,你妹妹说话可有礼貌多了。 越看越觉得这货冷酷的外表下,有一颗奇葩的心。 看着崔升饮了几盏酒,不知不觉有些醉意了。 突然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拜,崔升深深地道:“总之,李少监,舍妹便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李钦载话锋一转,道:“既然令妹留在我庄子里,伙食费住宿费什么的,你多少给点吧?” 崔升痛快地掏怀,然后动作一僵。 身上的钱全给了崔婕,崔升此时已是身无分文。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世家子弟,中书舍人,出门都不带钱的吗?不会吧,不会吧?” 崔升尴尬地道:“待崔某回长安后,定将钱送来,绝不拖欠。只求李少监善待婕儿。” ………… 李治终于决定离开了。 算算日子,他在甘井庄留了四五天,武皇后又派了宦官催促,天子该回京理政了,李治这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这次没有所谓的君臣奏对,因为君臣都玩嗨了,根本没想过奏对的事。 李钦载将李治送到村口,再看了看身后的随性队伍,李钦载的表情很复杂。 临走也没放过庄户,这几日李治特别钟爱庄户家自己做的肉干肉脯,还有野猪腿,风干的兔肉,临走前李治吩咐王常福将各家庄户的野味肉干全洗劫了一遍,打包带走。 当然,必须给钱的,而且高于市价,毕竟是天家出手,自然要阔绰。 庄户们又忧又喜,眼看入冬了,再过俩月便是过年,钱有了,肉没了…… 骑上马,李治没急着走,看着李钦载怪异地一笑。 “景初啊,朕这次多有叨扰,莫怪。” 李钦载急忙道:“是臣的荣幸,岂敢当陛下‘叨扰’二字。” “过几日有几位客人来拜访你,还望景初多费心。” 李钦载一愣:“客人?啥客人?” 李治却不答,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便下令启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诈骗勒索 李治走后,甘井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几日庄户们确实不自在,李治微服出巡的排场已尽量缩减到最小,可最小的排场仍有数百人,这些人平日散布在庄子里,明岗暗哨什么的。 庄户们出门便遇到陌生人,一脸冷酷地用审视的目光来回打量,每天活在这种目光下,庄户们的心理压力莫名大了许多。 自以为亲和友善不扰民的李治浑然不觉,这几日他其实已经祸祸庄户不轻了。 临走还把庄户们过年的肉干洗劫一空,啧! 天清气朗,李钦载蹲在田埂边,跟老庄户闲聊。 “原来那位就是天子啊,啊呀,了不得!难怪那么大的排场,买我家肉干也大方,呵呵。”老庄户一脸满意,显然他家今年卖肉干挣了不少。 “可你家过年没肉吃了,咋办么?”李钦载笑道。 老庄户摇头:“有钱呀!有钱咋莫肉吃,给了五十文呢,够额家吃半年咧,回头给额婆姨买三尺布,给额娃买几个城里的馍馍,额再买两斤浑酒,比吃肉强,美滴很!” 说完老庄户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大黄牙。 李钦载也笑,如今大唐的物价很低,老庄户买这一大堆估计还剩余许多,加上秋天的收成,这一家子至少今年不愁吃穿了,填饱了肚子,还可以展望一下明年。 真好,家给人足,时和岁丰。 老庄户心情很不错,说得高兴了,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块果干递给李钦载,果干看起来黑乎乎的。 老庄户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拿着果干在身上的衣裳上擦了擦,再递给李钦载,咧嘴憨笑,有些忸怩。 “少郎君莫嫌弃,昨日娃儿要吃,被我拦下一块,其实不脏……” 李钦载笑了笑,完全没嫌弃,接过果干便往嘴里一塞,边吃边点头:“有点嚼劲,但保存不够好,下次晾果干找个干燥通风的地方,你这有点潮了。” 见李钦载并不嫌弃,而且认真点评,老庄户愈发高兴,情不自禁道:“少郎君不错,咱庄子几位主家都不错,别人都说老公爷的五孙儿如何如何,呸!外面的人胡说八道,少郎君这风范,哪有半分混账模样?” 李钦载咧了咧嘴:“我以前确实是个混账,这个瞒不了人,也不打算瞒人。” “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老朽年轻时也是个混账,差点跟村里的寡妇那啥……” 李钦载来了兴趣:“跟寡妇那啥是个啥么?说说。” “陈年往事,哈哈,不提了。被婆姨知道,今年都别想过好日子……” 男人的话题,既猥琐又开心,在这方面,权贵子弟和寻常老农没啥区别。 两人聊兴正酣,田埂尽头盈盈行来一位佳人。 李钦载隔着老远便看见她了,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老庄户也看见了她,朝李钦载挤挤眼:“这闺女,可比寡妇白净,看面相是个好生养的,五少郎莫错过。” “您老认识她?”李钦载问道。 “不认识,数月前带着个小姑娘来咱庄子,寄居在宋寡妇家,说是北方逃难来的,老朽看着不像,逃难的流民老朽见过,不是这般模样,她和那小姑娘太周正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李钦载笑了,崔婕的演技看来很不过关呀,任何人一眼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能从青州完完整整逃到甘井庄,真要多亏了如今大唐朴实的民风,和她堪比天选之子般的好命。 崔婕已走到李钦载面前,老庄户呵呵笑了两声,借故离开了,很有眼力的老头儿。 双掌平举触额,崔婕仍然保持端正的世家礼仪。 “崔婕拜见李世兄。” 李钦载苦笑道:“都在一个庄子里,平均每天都会有一次偶遇,没必要每次都如此端正行礼吧?” “礼不可废。”崔婕认真地道:“崔婕虽落难之身,举止亦不可轻佻,若连最基本的教养都丢了,则与禽兽何异?”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总感觉她在指桑骂槐,但又没有证据…… 见李钦载无言以对,崔婕抬眼飞快一瞥,然后垂下头,轻声道:“我并无指摘李世兄之意,世兄莫多想。”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好了,有证据了。 “骂我也无所谓,‘礼’在心里,而非表面,有的人表面上执礼如仪,却一肚子男盗女娼,剖开表皮一看,里面全是阴暗和杀戮,这样的人,反倒不如表里如一的无礼之辈。” 崔婕微微一笑:“李世兄觉得你自己是有礼还是无礼?” “当然是外表不羁狂放,内心儒雅君子。” “何以见得?” “呵,我若心中无礼,早在庄子里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要么被崔家抓回青州关进笼子里,要么已不是黄花闺女。” 李钦载表情恶劣地朝她笑了笑:“反正是我的未婚妻,我若对你做点什么,崔家想必不会见怪,对吧?” 崔婕惊愕抬头,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怒。 “你你,你这个……” 李钦载接口道:“混账?恶棍?禽兽?还是登徒子?” 崔婕张着小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论骂人的词汇,李钦载比她丰富多了。 涨红着小脸,崔婕转身便走:“我,我……不跟你说了!” “回来!”李钦载懒洋洋地叫住她:“不逗你了,跟你说个正事儿。” 崔婕只好扭身,杏眼不善地瞪着他。 李钦载打量她一眼,笑道:“昨日你与兄长相认,有没有抱头痛哭,然后对兄长数落我的种种罪状?” 崔婕气乎乎地道:“没有!我岂是背后道人长短的小人!” 李钦载惊愕脱口道:“啊?你们女子背后还道人长短?” 见崔婕一脸茫然,李钦载讪讪一笑。 嗯,此长短非彼长短,相差千年的代沟啊…… 崔婕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不论李世兄以往风评如何,至少对我并无失礼之处,不仅如此,你还帮我隐瞒行踪,还救过我的命,我崔婕承了你的恩情,岂能背后说你坏话?” 李钦载叹道:“如此深明大义,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要钱了……” “要钱?为何要钱?” “昨日与你兄长聊了聊,你兄长对我收留你的举动表示万分感激,然后主动提出要给我钱,当作伙食费住宿费……谁知你兄长的钱都给了你,已身无分文了,我只好找你要钱。” 崔婕一惊,下意识捂住腰间:“我……我没在贵府吃住,也要给你钱?” 李钦载正色道:“整个庄子都是李家的,理论上,你就算吊在树上睡,也要给住宿费的,崔小姐想必很少出门,不知外面的规矩吧?” 崔婕懵了,李钦载没说错,这位世家小姐真的很少出门,不知民间究竟有什么规矩,但听李钦载的分析,感觉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是啊,整个庄子都是李家的,被他收留在庄子里,庄户都是李家的食邑,理论上确实应该给钱的。 但是……兄长给的钱都还没捂热乎,又要给出去,已识遍人间疾苦的崔婕委实有些心疼。 “我……我少给一些好不好?”崔婕竟罕见地露出央求之色,道:“过些日子兄长还会托人送钱物,那时我便多给你一些,好吗?” 李钦载眨眼:“你有多少钱?” 崔婕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腰间掏出一个小钱袋,钱袋上绣着一朵红牡丹,非常小巧别致。 李钦载接过钱袋,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钱袋好香,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熏了花草,女孩子的东西果然什么都是香的。 崔婕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顿时霞飞双颊,羞恼道:“你……你别闻。” 李钦载嘻嘻一笑,打开钱袋,里面有一些散碎的银块,和一大把铜钱。 呵,有了兄长果然不同,鸟枪换炮阔起来了,这些钱足够庄户人家吃几年的。 不客气地将钱袋里的散碎银块全拿走,给崔婕留下了一些铜钱,估算一下,留下的铜钱大约也够崔婕和从霜大鱼大肉滋润地吃好几个月了。 “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份上,我便勉为其难少拿一点吧,哎,亏大了,果然是谈感情伤钱啊。”李钦载一脸不甘地叹道。 崔婕拿回钱袋,朝里面看了一眼,见银块都没了,只剩了一些铜钱,不由露出心疼之色。 还以为兄长接济后能恢复当初白富美的精致生活呢,结果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 崔婕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被穷神附身,不然为何总是伤财。 也或许,不是穷神附身,而是命犯小人…… 钱被拿走了,崔婕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感觉自己被勒索诈骗了,于是小心翼翼瞪了他一眼,瞪完后赶紧收回目光,生怕被恶棍发现。 李钦载将散碎银块收进怀里,笑得很开心,脸上洋溢着招财进宝的吉祥微笑。 没想到随口诈骗几句,居然真诈到钱了。 可以确定,这位世家小姐的智商应该再减十分,大约七十分左右,轻微智障。 从遗传基因学的角度出发,这个女人不能娶,否则生出的儿子上炕不认识娘们儿,下炕不认识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威严渐重的小先生 崔婕一脸迷惑地离开,钱都给了,她还在思考哪里不对劲。 本想回去后问问从霜,姐妹俩一起反思究竟哪里不对劲,转念一想,今日隐隐有种上当的感觉,若告诉了从霜,冷静睿智的人设岂不是要崩? 于是崔婕只好决定不告诉她,钱损失了没关系,但人设一定要稳住,若连贴身丫鬟都质疑自己的智商,世家小姐的权威何在? 崔婕越想越气,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 走了几步后,崔婕终于忍不住扭头,这次不再害怕,而是直视李钦载的眼睛,努力挤出凶恶的眼神,充分表达了她的不爽。 李钦载眯着眼无所谓地笑,钱到手了,被她瞪一瞪没关系,反正不会怀孕。 这一刻的李钦载,不像好人。 崔婕忍不住怀疑李钦载曾经的名声究竟是好是坏,认识他以来,他似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可此刻的他,无论表情还是行为都不像良善之辈。 脑海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突然很想去一次长安城,亲自打听一下英国公家这位孙子的品行如何。 听刘阿四说,他好像做过一些很了不得的事,这些也要打听一下。 悄悄捏紧了拳头,崔婕瞬间下定了决心。 明日就带着从霜去长安城,反正不缺钱了,可以雇一辆牛车,轻纱遮面入城,不怕崔家的眼线发现。 ………… 下午时分,甘井庄又来了客人。 这次的客人不是一位两位,而是一群。 客人的规模颇为宏大,百余名随从侍卫模样的人,簇拥着一群少年和孩童,分坐几辆马车缓缓行至村口。 到了村口,马车无法前行,于是少年和孩童们下了马车,神情无措地望向庄子里唯一那栋低调却不失华贵的别院。 为首一名少年大约十一二岁,眯眼观察半晌,指着那栋别院道:“那里应是英国公之孙李钦载所居之处了,临来时父皇告诫过,要以礼拜见,不可骄纵,我等便步行过去吧。” 众人隐隐以此少年为首,闻言纷纷附和赞同。 然而另一名十来岁的孩子却不同意,闻言哼了一声,满脸倨傲之色道:“那李钦载不过只是在父皇面前创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父皇说那东西叫什么‘公式’,还说那些学问对大唐社稷很重要,我偏就不信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能左右我大唐国运气数不成?” 为首的少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闻言只是笑了笑,不与他争辩,只是道:“父皇说要对李钦载执礼恭敬,我们听父皇的话总是没错的。” 十来岁的孩子撇了撇嘴:“父皇的嘴里,那李钦载学究天人,简直成了圣贤一般的人物,太不可理喻了,李钦载的名声我不是没听说过,英国公的顽劣孙儿罢了,哪来的滔天本事,父皇定是被他蒙蔽……” 为首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道:“皇弟慎言,不可对父皇不敬!” 孩子悻悻一哼,不吱声了。 ………… 甘井庄的村口,一群庄子里的孩童正在嬉闹玩耍。 荞儿也在其中,相比同龄孩童的喧闹,荞儿表现得特别沉稳,明明才五岁的孩子,此刻却像一位监护孩童的家长,正微笑看着孩子们玩闹。 也有孩子过来邀请荞儿一起玩,荞儿含笑拒绝,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自从教授孩童们百家姓后,庄子里无论庄户还是孩子,都对荞儿颇为恭敬,这种恭敬甚至超过了李钦载。 在庄户们眼里,李钦载是主家,也是地主,庄户们给地主种地交租是天经地义,但也是靠自己的劳动吃饭。 但荞儿就不一样了,庄户们的孩子在荞儿面前那叫“求学”。 没错,学问是求来的,这是庄户们朴素的认知。 既然带了个“求”字,荞儿在庄子里受尊敬的程度自然超过了李钦载。 人人皆尊称他为“小先生”,荞儿刚开始还很不适应,后来叫的人多了,荞儿也就习惯了,久而久之,荞儿情不自禁养成了小先生的权威派头。 比如此时,跟孩童们一同玩耍这件事,小先生是万万不会干的。 跟他们没大没小一起玩,小先生的威严何在?再看他们玩的内容,无非追追赶赶,打打闹闹,呵,幼稚! 荞儿撇了撇嘴。 还是跟爹一起玩有意思,他会创出一些很好玩的游戏,比如五子棋,比如折纸飞机,折纸船,丢沙包等等,好玩又新奇,玩起来特别开心。 至于眼前这些幼稚的家伙玩的幼稚游戏,呵,小先生是见过世面的好不好。 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荞儿坐在草垛上,粉嘟嘟的小脸写满了无聊,装做沉稳大人的小模样既萌又可爱。 不远处,一群随从侍卫簇拥着一群少年孩童慢慢走进庄子。 荞儿看见了他们,疑惑地盯着他们许久,看着他们一步步从村口走进来。 从他们华贵的衣着和气派的随从队伍来看,这群人非富即贵。 一群非富即贵的人来到这个庄子,不用问,肯定是来找他爹的。 所以,家里又来客人了? 荞儿小脸儿一垮,前几日那位天子在庄子上做客,荞儿每天不得不很早起床,去给天子行礼问安,白天没精打采还得陪天子在庄子里四处乱逛。 不仅如此,家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到处都是规矩,很不自在。 对荞儿来说,家里客人就是对他的折磨。 天子好不容易走了,没过几日又来了客人,而且这次还是一群? 荞儿愁眉苦脸地看着客人们越走越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小小的年纪,承受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承受的压力。 客人们离近了,见庄子里的孩童们打闹玩笑,客人们纷纷避远了一些,看着孩童们粗鄙的衣着和脏兮兮的脸庞,不少客人已露出嫌恶之色。 阶级森严的年代,两群不同阶级的人就算相遇,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而且谁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对。 荞儿眼睛眨了几下,忽然从草垛上跳了下来,拦住了这群客人的去路。 “你们是来找我爹的吗?” 客人中为首那位少年倒是很和气,半蹲下来笑道:“你爹是哪位呀?” 荞儿挺起胸膛道:“我爹是李钦载,也叫李景初,他是英国公之孙。” 客人们一听,态度立马转变,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原来你是李钦载之子,倒是幸会了,没错,我们是来拜访令尊的。” 荞儿好奇道:“你们拜访我爹有事吗?” 刚才与那少年唱反调的孩子哼了一声,道:“父皇下了旨,让我们跟你爹学学问。” “学问?你们也要背百家姓吗?”荞儿天真地眨眼。 “什么百家姓,我们早就启蒙过了,”孩子不甘不愿地道:“我们是来学……嗯,学公式的。” 荞儿恍然,笑道:“原来是学数学的。” 说着荞儿挺起胸膛,道:“数学我会,不必跟我爹学了,我随便教教你们,你们学会后便回去好不好?” “你会?” 荞儿露出小先生的威严,沉稳地道:“我是我爹的衣钵传人,你说我会不会?” 唱反调的孩子嗤笑:“胡吹大气,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你会个甚?能从一数到一百都算你厉害。” 荞儿眼睛眨个不停,道:“看来你比我懂?我出个题,你若能答,便让你们进庄拜访我爹,你若不能答,便原地掉头回去如何?” “好!”唱反调的孩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为首那位少年想阻止都来不及,只好叹了口气。 荞儿使劲挠头,说是出题,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出的题能有什么难度? 良久,荞儿两眼一亮,道:“你们谁能完整背出‘九九歌’,便算答上来了,如何?” 客人们顿时呆住。 “九九歌”,一千多年后改了个名字叫“九九乘法表”。 后人哪怕是小学孩童都能朗朗上口,一丝不差地背出来,对后世的孩子来说,九九乘法表是基本操作,必须会背。 可是,眼前这群客人却不会呀。 这年头能读书本就不容易,客人们非富即贵,大多是读书的。 但他们出身皇子或权贵子弟,最大的才不过十来岁,就算读书也是读经史子集,治国平天下之道,怎会把时间浪费在完全不受世人重视的算学上? 这下所有人都懵圈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就说我暴毙了 都是读过书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为何不会背九九歌? 因为读书的方向不同。 荞儿若考他们子曰诗云,这些权贵子弟们大致都会对答如流,但算学一道,在大唐其实根本不受重视,除了特别感兴趣的人以外,基本不会有人学它。 九九歌起源于春秋战国,一直流传到如今,是因为有专门的算学人才著于书籍,刻于竹简,并致用于民间。 讽刺的是,许多民间的工匠在造房造物时都会背几句九九歌,因为这东西在生产建设中能用得上,反而贵族阶层的子弟们不事生产,于是鲜少有人知。 被一个五岁的孩子提出的问题难住,对这些皇子和权贵子弟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这个五岁的孩子提出的问题其实他们都听说过,“九九歌”在读书人中间流传虽不算广,但毕竟名头还是听过的,大概意思也明白,甚至他们当中有几个还能背出几句。 可荞儿说要他们完整地背诵,这个……很难。 站在贵族子弟的角度,算学殊为无用,无用的东西是没人去学的,所以算学中最简单最基础的九九歌,也就没人能完整背下来了。 荞儿其实并没想过为难他们,只是存着一种显摆权威的心思,让庄子里的孩子们看看小先生的风范,让他们看看小先生是如何与权贵子弟进行学术交流的。 尤其是交流时的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这样的小先生,你们爱了吗? 只是小先生却没想到,就连最基本的九九歌他们都背不出来。 不得不说,单从算学论,这群皇子和权贵子弟还真的不如荞儿。 李钦载早就开始训练荞儿背九九歌了,几天下来,荞儿的九九歌背得滚瓜烂熟,了然于胸,所以荞儿今日才有底气提这个问题。 见一众权贵子弟脸色难看面面相觑,荞儿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连九九歌都背不了吧?” 爱唱反调的皇子上前一步,攥紧了拳头怒道:“小家伙,不要太过分!” 为首的皇子急忙拽住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低声道:“皇弟不可鲁莽,他是李钦载的儿子,临来时父皇是如何交代我们的?” 要动手的皇子这才忍住了怒气。 荞儿淡定地站在他们面前,身后一群庄子里的孩童却欢呼起来。 荞儿到底比较成熟一些,倒是没笑没嘲讽,不过小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是难以掩饰。 客人们铁青着脸闷不出声,庄子里的孩童们拍手称快妖魔乱舞,这场景像极了抓住唐僧的红孩儿,就等着猴子跳出来烧他一把三味真火。 为首的皇子蹲下来,笑道:“我们以前读的是经史,确实不曾背过九九歌,你会背吗?” 荞儿得意地道:“我当然会背。” 然后不等皇子说话,荞儿便双手背在身后,一字一句地背了起来。 “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二二如四……” 背到九九八十一,果然一丝不差,荞儿挺起胸脯,一脸已然掌握世间真理的傲然。 皇子苦笑,扭头望向身后的一众权贵子弟们。 众人面色赧然。 荞儿眨眼:“你们连九九歌都不会背,我爹若出题你们怕是更不会了吧?” “令尊出题很难吗?” 荞儿小脸儿一皱:“很难,我听都听不懂。什么鸡兔同笼,什么匀速行驶,还说将来要学万有引力,什么微积分……这些你们都听说过吗?” 众人愈发羞赧无语,一个五岁的孩子,几句话把他们的倨傲之气打得稀碎。 荞儿说的这些题目,他们岂止是没听过,以他们的智商,简直连题目都不配听。 此时众人也都明白了,为何天子要从皇子和众多权贵子弟中选出一批人向李钦载求学,还一再叮嘱众人要对李钦载执弟子礼,言必恭,行必慎。 为何?因为李钦载掌握的学问。 这门学问究竟有多高深,众人并不知道,所以进庄时他们仍带着倨傲之色。 没有人愿意离开繁华的长安,来到这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只是天子有旨,众人不得不从。 直到此刻,一个五岁大小的孩子将他们拦在村口,然后用最简单的问题问倒了他们,不仅如此,这个孩子嘴里还冒出一大堆听都听不懂的学问。 这些听不懂的学问犹令他们感到挫败,大受打击。进村口时的那股子倨傲气势不知不觉全消失了。 皇子和权贵子弟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们可以看不起人,但不容许看不起学问。 为首的皇子端端正正朝荞儿长揖一礼,肃然道:“李素节向小郎君赔礼了,刚才的事,我能否食言?此刻我们真的很想拜访令尊。” 身后的众人也纷纷长揖,那个爱唱反调的皇子轻哼了一声,也不甘不愿地行了一礼。 这么多人行礼,荞儿顿时又找到了小先生的感觉,小脸儿严肃起来。 “你们这样,我很不好办呐……”荞儿端着架子,本来容貌与李钦载非常相似,此刻这表情这神态,简直跟李钦载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只是缩小了几号。 “求小郎君引见,我们……嗯,给你钱好不好?很多钱。”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钱袋,两块小碎银塞到荞儿手中。 荞儿还小,对钱没啥概念,但也知道它是个好东西。 果断把钱塞进怀里,荞儿转身跑远了,隔老远看着李素节等人,一脸天真地道:“你们是不是傻呀?我只是个孩子,怎么拦得住你们见我爹呢?” 李素节等人闻言一惊,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奉旨而来,不能不见李钦载,李钦载也不敢不见他们。 所以,刚才既求情又给钱的,被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村口堵得差点回长安了,究竟为什么? 荞儿隔着老远咯咯直笑,众人顿时咬牙。 “这小混账,真有他爹当年的神韵……”一名权贵子弟怒道,李钦载的名声大家都清楚的,没想到这么小的儿子也是个混账。 ………… 进村,顺着路找到那栋庄子里最华贵的别院,李素节等人在别院门前下了马,递上拜帖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正在后院花园里搓泥丸,没错,就是这么童真。 泥丸是给荞儿搓的,孩子还小,不能光学习,也要玩得开心,否则长大后再回忆童年,全都是书本和知识,那样的回忆不足以支撑成年人度过艰困的低谷期。 泥丸搓成若干个小圆球,搓好后还不够,要将小圆球送去陶窑里烧制,制成陶丸打磨后,便是一样新玩具。 地上挖几个洞,幼时打弹珠的快乐体验一下? 上百个泥丸搓成后,李钦载站起身捶了捶老腰,这时宋管事匆匆走来禀告五少郎,外面有客求见。 李钦载的反应和荞儿一样,首先浮上心头的第一感觉就是拒绝和厌烦。 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客的人。 “又是谁啊?我家开了客栈吗?南来北往的阿猫阿狗都往我家跑,不见!”李钦载不耐烦地道。 宋管事为难地道:“五少郎不见怕是不行,他们说奉了天子的旨意,为首的好像还是一位皇子……” 李钦载一惊,奉旨,皇子…… 想到李治离开那天对他说,过几日有客人来,还要他多费心。 李钦载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特么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呀。 自己不愿去国子监教书,李治就让学生自己找来?当皇帝的人还要不要一点体面? “宋管事,你出去告诉他们,就说李钦载昨晚突然暴毙,尸体还新鲜冒着热气,府里正准备办丧事呢,去吧,说话的时候表情悲伤一点,最好挤几滴眼泪……” 宋管事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莫闹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归去来兮,父爱撞击 现代人受过唯物主义教育,大多是不怎么避讳死亡的。 就连花前月下的浪漫时刻,女孩也会小拳拳捶胸口,娇嗔一句“你要死呀”,或者在别的地点,别的方式,激烈之后来一句“我要死了”。 死有什么好避讳的?大家都有那么一天。 古代人却不一样,他们很忌讳这个字眼。 宋管事无语地看着李钦载,为了不见客,你对自己是真狠啊。 李钦载很烦躁,他是真不想教学生,尤其是一群皇子和权贵子弟,管教起来更麻烦。 天性清冷,不愿打扰别人的生活,更不喜欢被别人打扰,现在突然来了一群陌生人,强行参与到他的生活中,以后每天要牺牲一部分时间来应付这群陌生人,李钦载怎能不烦? 所谓暴毙不过是一时泄愤的话,既然有李治的圣旨,李钦载不得不出去见他们。 还没走出别院大门,李钦载的脸上已写满了不高兴,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来到大门外,一群孩子正站在门外,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李钦载环视一圈,发现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跟荞儿年纪差不多,大约十来个人。 他们的周围是一群家将打扮的武士,显然是护送这群孩子来的,还有几名宦官和管家模样的人站在人群里。 见李钦载出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为首一名皇子上前两步,向李钦载长揖。 “皇四子李素节,拜见李先生。” 后面那位爱唱反调的皇子也上前长揖道:“皇七子李显,拜见李先生。” 皇子带头行礼,后面一群权贵子弟纷纷跟着行礼,然后各自报上家门。 这些人有的出身将门,有的出身文官,提起他们的父辈祖辈,都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大官。 听到众人报上家门,李钦载眼皮跳了几下,尤其朝为首那位皇四子李素节和皇七子李显多看了两眼。 李素节,爵封郇王,萧淑妃所出,废王立武事件后,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杀,其子李素节倒是未被波及,只是改任遥领申洲刺史,但可以想象他在武皇后心目中的地位。 仇人的儿子,在武皇后的心里还能有得好儿? 李显,皇七子,爵封英王,武皇后第三子,亲生的。 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未来的李显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有名的皇帝。 他的有名在于,他爹李治是皇帝,他母亲武则天是皇帝,他弟弟李旦是皇帝,他儿子李重茂是皇帝,他亲侄子李隆基是皇帝,他自己是唐中宗,也是皇帝。 父母兄弟儿侄,一家全都是皇帝,就很奇葩。 著名的“六位帝皇丸”,说的就是李显。 如今的李显还只是亲王,当今的皇太子是武皇后的长子李弘,显庆元年被册立的。 别的权贵子弟还好说,看着两位皇子,李钦载心头一沉。 一个是武皇后仇人的儿子,一个是武皇后的亲儿子,同父异母不共戴天的兄弟俩都来这里求学…… 李钦载相信李治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安排,他打着什么主意? 李钦载突然察觉到,这已不仅仅是教学生了,自己好像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朝堂政治里。 于是李钦载急忙回礼,看着众人恳切地道:“两位王爷,还有各位小兄弟……” “李某才疏学浅,实不配教授各位学问,算学一道,古籍早已有之,不必李某赘述,跟我学不到什么好东西,辛苦诸位白跑一趟,便请回长安吧。” 话说得客气,拒绝之意也很明显,反正李钦载不愿意教书。 教荞儿是因为他是自己亲生的,教面前这些个货为了什么?李钦载没伟大到当乡村教师的地步。 挥了挥手,李钦载一脸假笑:“回去吧,都回去吧,啊,回长安后你们可对陛下说,李钦载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根本没啥真本事,请陛下尽情地鄙视我……”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无措。 这波操作属实没料到,他们原以为是自己愿不愿意学的问题,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愿教,想想刚才进庄时的拿乔装样儿,众人顿觉愈发羞愧。 为首的李素节急了。 如今的李素节在宫闱中的地位很尴尬,他是亲王不假,可却是不被武皇后待见的亲王。 他的母亲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死,后宫残酷激烈的争斗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他身上,李素节如今不过是忍辱偷生。 好不容易得到亲爹的旨意,让他出宫来跟李钦载学本事,对李素节来说,这是脱离宫闱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谁知刚见到面,李钦载张嘴就把他的自由之路焊死了。 李素节今年已十二岁了,若在寻常人家,十二岁仍是懵懂的年纪。 但宫闱之中长大的他,十二岁已经很成熟,尤其是经历了自己母亲被缢杀后,李素节已懂得了是非恩怨,懂得了隐忍和妥协,懂得了活下去的不易。 “李先生,在下李素节真心向先生求学,请先生收容。”李素节长长一揖,神情焦急。 李素节有他自己的原因,但别人可就没那么急切了。 本来只是奉旨而来,他们本身对求学并不热衷,都是高门大户里的子弟,被人拒绝便不再坚持,拉下面子死皮赖脸求他,请恕他们办不到,也不合君子之风。 众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以英王李显为首,众人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告辞,转身乖巧地离开。 见众人回身,李素节愈发绝望,别人都走了,唯独他不肯走。 李素节年纪虽不大,但内心的潜意识仿佛在告诉他,唯有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才可得一线生机。 李钦载含笑看着众人走远,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都是一些小屁孩,容易糊弄,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了,美好的废物生活没有被打扰,甚善! 今晚加鸡腿,自己一只,荞儿一只。 看着孤零零站在门口的李素节,李钦载也没有区别对待,而是朝他露出歉意的笑容,假装李素节也跟着众人离开。 笑过之后,吩咐管事关门,空荡荡的门外,只剩李素节一人孤单地伫立。 傍晚时分,在庄子里野了一整天的荞儿回来,父子二人用过晚膳,李钦载抱着荞儿给他讲故事。 讲故事也是父子之间每天必须有的亲子活动。 李钦载也是第一次当爹,不懂如何教孩子,只能照搬前世的做法,做玩具,学启蒙,讲故事什么的,还有就是照顾好儿子的衣食住行,注重营养,多给他陪伴等等。 一个父亲该做的,能做的,李钦载在尽力做。 荞儿将来长大泡妞,若想在姑娘面前扮演苦情,说什么童年充满了黑暗,不幸福,命苦什么的,李钦载保证不打死他。 已是入冬时节,前堂里生了一炉炭火,父子俩依偎在炭火边,今天李钦载给荞儿讲的是葫芦娃的故事。 正讲到六娃隐身救爷爷的紧张情节时,宋管事搓着手过来了。 “五少郎,白天那些权贵子弟都走了,但还有一位皇子没走,听府里部曲说,他带着随从在村口扎了帐篷,似乎不打算走……” 李钦载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是皇四子李素节么?” “是。” 李钦载不为所动。 他不是李素节的爹,没有义务帮李素节,更不想让自己卷入后宫争斗中去,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分量,也得罪不起武皇后。 “我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你下去吧。”李钦载挥手道。 宋管事欲言又止,但还是叹了口气,行礼后告退。 第二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每一天都如此。醒来睁开眼,不必计划今天必须干什么,今天要面对什么压力。 李钦载没压力,除了缺个婆娘,他的人生已经完美了。 而婆娘这件事也不急,如果实在找不到合意的,离他不远处还住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实在不行就便宜她了吧。 这样的人生,就问一句爽不爽,成不成功? 又到傍晚时分,堵心的事来了。 昨日离开庄子回长安的皇子和权贵子弟们,一个不少全都回来了。 跟昨日的排场一样,也是数百随从部曲护侍,李显和权贵子弟们哭丧着脸,齐刷刷聚集在李家别院门口。 仔细一看,有些人脸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年纪小的几个,站在门前不住地呜咽抽噎。 很显然,这些子弟被李钦载忽悠回去后,又被父爱狠狠撞击了一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弟子诚心求学 皇子和权贵子弟们还是太年轻啊。 被李钦载一通忽悠,他们居然真的乖乖回去了,也不想想,天子亲自下旨让皇子来求学,对朝堂那些老狐狸来说,是个多么明显的信号。 同时派出两位皇子,其中一位还是武皇后亲生的,根正苗红的大唐顺位继承人之一。 皇子都来向李钦载求学,先不说李钦载的学问如何,反正老狐狸们不懂,但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是,李钦载显然深受天子器重,而且学问深不可测,否则天子不会下这道旨意。 可以预见,未来的李钦载必将受天子重用,没准将来连皇太子都会被送去让李钦载教。 这等于是宫学之外的第二课堂,跟皇子们一同读书,多大的荣耀,多好的机会,被李钦载那小儿忽悠几句,你个混账居然真的敢回长安? 所以,权贵子弟们挨揍之后再次出现在李家别院外,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李钦载站在门外,见一众皇子和权贵子弟们神色颓丧,有的连眼泪都没擦干,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幽怨。 什么仇什么怨,竟把我忽悠回长安,害我挨顿揍……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连累各位受皮肉之苦,李某之罪也。”李钦载搓着手干笑。 随即面色一板,李钦载正色道:“你们昨日回家定是没跟长辈们说清楚,李某真的没有半分本事,你们看,我没过什么报效家国的伟大事业,也没说过经天纬地的至理名言,说起学问更是一塌糊涂,比你们还无知……” “回去跟长辈们好好说,就说李钦载真的是个没本事只会糊弄世人的家伙,你们慧眼识妖识破了我的真面目,回去告诉长辈后,他们一定会夸你们的。” “听话,都回去吧。” 众人没动,李钦载这番话根本泛不起他们心中一丝波澜。 良久,李显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爬行动物的手势,表情复杂地幽幽道:“我若再信你,我就是这个……” “英王殿下,快收回去,多不雅观。我不准你如此侮辱自己!”李钦载嗔道。 事情有点难办,这些子弟里最小的才五六岁。五六岁的孩子都不相信他的忽悠了,对李钦载的个人魅力是一大打击。 昨日在村口搭帐篷的李素节赫然也在列。 相比一众孩子的颓然,李素节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显然昨天没回长安是个明智的选择,说不定还有宦官转达了李治对他的表扬。 毕竟论求学的态度,一众子弟里李素节是做得最出色的。堂堂皇子宁肯在野外搭帐篷也不肯走,这端正的态度,不当个大师兄都委屈了他。 站在李家别院门口,年纪最长的李素节带头朝李钦载躬身长揖。 “弟子诚心求学,请李先生教授学问。” 李素节带了头,其他的子弟们纷纷躬身长揖,异口同声附和。 李钦载的脸色微沉,不是他矫情,他是真不愿意当乡村教师,这严重破坏了他的废物人生计划。 明明无所事事毫无压力的过着悠闲日子,如果莫名多了一群学生,每天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昨天的作业批改了没,今天要教什么,明天要不要写教案…… 这日子怎么过?又成社畜了。 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李钦载道:“诸位找个地方先休息,我去一趟长安城。” 将荞儿暂时托付给吃斋念佛的祖姑母,李钦载吩咐宋管事备马车。 说走就走,李钦载窜上马车便朝长安城风急火燎地奔去。 ………… 长安城,太极宫。 今日请求觐见天颜的朝臣不少,而且大多是三朝老臣,也有新晋的功臣。 朝臣们事先都没约好,暗戳戳地来到宫门前求见,于是许多朝臣们就在宫门前碰了头,错愕之后纷纷会意一笑。 大家觐见李治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昨日揍自家孩子时都没少用力气。 孩子倒是揍了,也把他们赶回甘井庄了,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 英国公那个孙子究竟有何高深学问,竟能让天子同时派出两位皇子向他求学? 朝臣们并不清楚,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天子就突然把两位皇子送过去了。 朝臣们揍孩子也好,把孩子赶回甘井庄也好,都只凭着事情的表象做出的下意识反应,皇子都被派去求学了,一定是好事,自家的孩子必须跟着去。 总之,先把热闹凑上,再研究热闹的真相。 至于李钦载究竟有何学问,天子为何如此看重,更重要的是,派皇子求学的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政治风向,说实话,他们不明白。 不明白就要问,这便是今日朝臣们齐聚宫门的原因。 两仪殿内,君臣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李治登基后,对贞观朝的老臣向来敬重,而且和他的父皇一样善纳谏,胸怀宽仁,有太宗遗风,故老臣们亦非常乐意与李治商讨国事。 不仅是国事,李治还经常将老臣们召进宫,家长里短聊些闲话,临了再赠一些不值钱但心意足的某地贡品。 今日两仪殿内,君臣见面后先聊闲话,话题却离不开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孙。 单论年龄,李治在这群老臣中算是晚辈,但提起儿孙,李治也忍不住叹气。 儿孙这个话题让人既爱又恨,明明是亲生的,又恨不得不是亲生的。 聊了不过片刻,君臣的儿孙们种种劣迹被抖落出来,气氛顿时陷入僵滞,可见聊起儿孙比聊国事更沉重。 当中书侍郎上官仪试探着问起李钦载其人,并好奇李治为何送两位皇子求学时,殿内众臣精神一振。 终于说到正题了,聊了半天儿孙,不就是为正题铺垫吗。 见老臣们一脸好奇,李治笑了,缓缓道:“诸位可是认为,英国公之孙仍是当年那纨绔混账的模样?如此名声恶劣的人,朕为何要让皇子向他求学?” 上官仪笑了笑,捋须道:“李钦载此子,老臣倒也听说过他昔日的一些事迹,说实话,确实有些不堪。” “但自从数月前,军中一个名叫‘神臂弓’的东西横空出世,而造出此物者,便是李钦载,老夫便觉得,或许该重新认识一下他了。” 众臣互相交换眼神,无声中透着迷茫。 李钦载最近几月的表现,其实并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就像后世很多歌星一样,歌红人不红。李钦载造出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乃至百家姓等等,已经由尚书省和兵部颁行全国全军。 他发明的东西大家都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东西全部出自李钦载之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择才而教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说的大概便是李钦载了,以往那些斑斑劣迹人尽皆知,反而发明神臂弓马蹄铁等事迹,除了朝堂和军中的重臣外,几乎没人知道。 毕竟在这个年代,新发明颁行下去不会带上说明书,官府和军队也不会特意张贴榜文告之大家此物是何人发明。 于是在大多数人眼里,李钦载仍然是那个顽劣不堪的李钦载,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抵是最近几个月没听说他有什么新的劣迹,可能老实一阵了。 看着迷茫的众人,李治笑道:“李钦载此人,已非吴下阿蒙,诸位可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呀,许多人知道神臂弓,也知道马蹄铁,这两个新物件早已推行军中,在座的有军中将领,想必不陌生。” 几位将军缓缓点头。 李治又道:“还有一个滑轮组,此物用之于工,可大大节省人力,工部如今正在打造,不久后将用于大唐各州县之河工,建造等方面。” “对了,前不久朕还让尚书省下文,让各州县张贴榜文,颁行《百家姓》全篇,此文可为大唐继《千字文》之后颇为难得的蒙学读物,对孩童启蒙之效,尤在《千字文》之上……” 李治笑容渐敛,缓缓道:“或许在座诸卿不知,也或许只知一两件,今日朕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些东西,全都出自李钦载之手。” 一言出,举座皆惊。 在座的朝臣职司不同,文武不同,职司之外的事情他们很少打听,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不主动打听的事自然不容易知道。 知道今日,天子亲口说出来,他们才知道原来英国公的孙儿如此了不得,这些文武不同的新奇东西居然都是出自同一人。 发明一样两样或许是巧合意外,可以称之为妙手偶得,可四样五样呢?还是巧合吗? 见座中朝臣们震惊的模样,李治满意地笑了,他很喜欢众人的反应。 当初李钦载一件又一件创出新东西时,李治的反应也和他们一样,如今终于轮到他们了。 “诸位,英国公家的这位孙儿,可是有大才之人,以往被埋没于世,没有被朝廷重用,是朕的过错,如此大才弃而不用,国朝之大失也。所以,朕要用他。” “李钦载的学问颇为古怪,但却非常实用,无论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或是百家姓,都对我社稷大有用处,更难得的是,李钦载的学问高深,如今展露出来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环视座内,李治看见人群中的契苾何力,不由指着他,笑道:“契苾将军。” 契苾何力躬身:“臣在。” “你是百战将军,对战事自然熟悉,朕这里有个题目,想考考你。” “陛下请说,臣知无不言。” 李治笑着将当初那道两军追击的题目说了出来。 契苾何力沉思半晌,缓缓道:“臣不敢说精确,但大致能算到时辰,大约两刻到三刻之间。” 李治大为赞赏,老将到底是老将,对战场的敏锐非一般人能及。 “将军百战成名,对战事自然巨细无遗,但将军麾下的将领们呢?他们都能算出来吗?” 契苾何力苦笑:“这个……臣就没把握了。” 李治缓缓道:“李钦载算出来了。” 契苾何力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治叹道:“他真算出来了,而且弄了一个公式,任何人学了这个公式,都能算出来。” 说着李治召人拿来纸笔,凭着当时的记忆,将李钦载的两军追击公式一笔一笔地写出来。 写好后让宦官将纸传阅众人。 中书侍郎上官仪接过纸,看到上面一串完全不懂的数字和文字,最后只看到下方的结果,果然是两刻多时辰,上官仪不由大吃一惊。 李钦载可是从来未曾领过兵,也未上过战场的纨绔子弟,他为何能如此精确地算出两军追击的时辰?这很不科学! 其实对李钦载的学问,在座的朝臣大部分不清楚,唯独契苾何力还是颇为熟悉。谷 当初去英国公府拜访李勣时便曾羡慕过李家横空出了一个麒麟儿,回家后越发看自己的儿子不顺眼,狠狠揍了几顿。 今日契苾何力来觐见李治,并非怀疑李钦载的学问,他只是想探听一下让皇子向李钦载求学,其中有什么政治风向。 见殿内众臣愈发震惊的模样,李治这才缓缓道:“这个东西,名叫‘公式’,据李钦载说,理工格物一道,可为定国之本。公式便是理工格物之道,它是万物定理的基础。” “只要万物有规律,便可用公式算出来,从而掌握它的规律,无论行军,攻城,还是建房,修堤,播种,收割等等,万物定理皆在其中,皆可用公式示之。” “现在,诸位知道朕为何要派两位皇子去求学,并让其以师礼待之了吗?” 众人彻底明白了。 若李钦载果真掌握了世间万物的定理,一切事物的规律皆可用公式算出来,这等才华,实为经天纬地,可传万世,可鼎社稷千年。 半晌,上官仪苦笑道:“臣虽老迈,但也不得不对李家这位麒麟儿说一句钦佩。” 契苾何力大笑道:“某早知李家那小子厉害得很,数月前偷卖了一尊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被结结实实揍了几顿后,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的本事,把我家那不争气的混账送去求学,老夫放心。” 众臣急忙附和,纷纷表示要将自家的儿孙送去甘井庄。 殿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李治满意地看着众人,随即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们愿意送,怕是那李钦载不愿教啊,昨日可不就将诸位的儿孙原路送回去了么?” 殿内顿时一静。 李治苦笑道:“李钦载这人,朕算是看出来了,他真是……懒得出奇。除了宠爱他那个儿子,对别的事好像都不关心,让他教别人家的孩子,只怕他满心不情愿……” 朝殿外的天色看了看,李治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诸位再等等,说不定很快有客至矣。” 众人奇怪之时,突然见宦官匆匆入殿禀奏,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宫外求见。 殿内众人顿时对李治钦佩不已,看来天子对李钦载已经非常了解了,知道他一定会回长安觐见。 没多久,李钦载被宦官领进宫,人还没进殿,便听殿外一声大喝。 “陛下,刀下留人!” 殿内君臣愕然,接着便见李钦载满头大汗匆匆入殿行礼。 李治失笑道:“景初为何这般模样?何谓‘刀下留人’?朕不记得今日要斩谁的脑袋呀。” 李钦载抬袖擦了把汗,道:“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求陛下留臣一条活路……” “怎么了?” 李钦载叹道:“陛下塞了一堆学生给臣,分明是不给臣活路啊。” 殿内君臣大笑起来,李钦载却面色发苦,一脸颓然。 李治笑过之后,道:“景初满腹学问,若不能流传于世,岂非暴殄天物?学问不分大小,于国有用便应择才教之。” “景初啊,你腹有乾坤,有安邦之才,大好的学问不可失传,否则对大唐,对你李家,都是莫大的损失。” “朕继贞观之遗风,欲创开明之盛世,你的学问正其用也,景初,朕需要你的学问辅佐,需要你教出一批学生,将你的学问开花结果,流于万世,景初,可愿助朕?” 李钦载心中愈发苦涩。 自己作的孽啊! 当初若是不在李治面前显摆什么两军追击的公式,何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都说财不露白,学问也是一样,既然露了出来,难免落入歹徒的眼中,被他们算计上了。 刚才入殿前应该含一口狗血在嘴里,说着说着突然吐血,想必李治就不会逼他当老师了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视同仁 性格宽仁的帝王面前,李钦载才有拒绝的勇气。 换了个性格暴虐的,旨意一下,李钦载立马就跪。 是的,就是遵从内心的指引。 此刻李钦载的直觉是,当老师这件事似乎没法推拒了,李治的话都已说到这份上,若再拒绝,那就真的不给脸了。 性格再好的皇帝终归也是皇帝,好言好语跟你商量那是给你面子,你蹬鼻子上脸就等着皇帝翻脸吧。 皇帝翻脸的速度,可比渣男提上裤子还快。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那点微末学问,实在不配为师,再说,那些学生都是皇子和京城各家权贵子弟,臣……” 李治打断李钦载的话,正色道:“景初只管授业,包括朕的两位皇子在内,若有不服管教者,景初尽可严惩,无论任何手段,无论将他们罚成什么样,朕皆不罪也。” 殿内的契苾何力也笑道:“我家那不争气的老三也送去了,若敢不听话,景初尽管痛揍,揍死也不怨你,老夫再送个新的来。” 李钦载眼皮直跳,这当爹的够狠,感觉他家老三应该跟隔壁老王有啥不可告人的关系,不然不会如此狠心。 上官仪捋须笑看李钦载,道:“老夫上官仪,也将家里的孙儿送去了,孙儿若顽劣,景初亦可随意严惩,严师才能教出高徒,我等幼年求学之时,谁不是被恩师揍得伤痕累累,如今回想起来,只会对恩师感激涕零。” 李钦载一听名字顿时肃然起敬,上官仪啊,马上要跟武皇后互怼的大佬,虽然后来怼输了,可……人家孙女漂亮呀。 掐指一算,上官婉儿好像还没出生。 算算上官婉儿的出生,似乎跟荞儿差不了几岁,嗯,可以期待一下,将来若上官家落难,自己抢先出手,先把上官婉儿救下,来个萝莉养成计划,长大后给荞儿当婆娘…… 所以说,早恋真的不合适,你永远不知道人生的后半段有怎样绝色倾城的美女在等着嫁给你。 回去就让荞儿跟庄子里那个闺女分手,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满殿君臣含笑看着李钦载,见李钦载神情变幻莫测,时而咬牙,时而皱眉,君臣都以为李钦载在认真考虑给弟子们当老师的事。 谁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李钦载其实只是在打上官仪他孙女的主意,一个念头就把他未出生的孙女的终生大事给安排了。 “景初,咳,景初!”李治提高了音量道。 李钦载回神,急忙赔罪:“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臣正在思考大唐的未来……” 君臣肃然起敬,忠臣呐!年纪轻轻,随时随地为家国社稷而耗费心神。 “大唐的未来若何?”李治含笑问道。 李钦载正色道:“大唐的未来在教育,所谓十年树人,百年树木,若能择天下英才而教之,大唐盛世指日可待。” 李治哈哈大笑,“盛世”二字显然挠中了他的痒处,千万句马屁都不如“盛世”让他愉悦。 活在父皇的阴影下太多年了,李治迫不及待想要超越李世民,做一个比父皇更令天下诚服的盛世君主。 李钦载苦笑,不管怎样,他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当老师就当吧,自己随便编几本教材,前世小学初中水平的数学物理什么的,编好后扔给那群纨绔子弟。 自己看,自己学,有问题自己摸索,莫来问我。爱学不学,莫打扰我飞升。 前世就知道,散养的牲畜肉质更鲜嫩。 见李钦载答应下来,一时满殿尽欢,君臣寒暄一阵后,朝臣们看出李治和李钦载仍有话说,于是识趣地告退。 殿内留下李治和李钦载二人,李治看着他含笑道:“朕观景初神色,似乎仍有顾虑?” 李钦载最头疼的其实是两位皇子,头疼的不是如何管教,而是如何对待他们。 一个是萧淑妃之子,一个是武皇后之子,这两人若闹出矛盾,自己如何处置才能不得罪武皇后? 李钦载沉思半晌,咬了咬牙,道:“陛下,臣能力有限,只能教授一位皇子,陛下您看……” 李治愕然:“一群都教了,为何皇子只能教一个?” 见李钦载神情挣扎,李治终究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了李钦载的顾虑。 自家的事,没人比李治更清楚,两位皇子的出身确实是个避不开的问题。 “景初是大才,朕为大唐天子,必量才而用,不会让你卷入无端的朝堂和宫闱争斗中。”李治若有深意地道:“你只管教授学子,别的事,朕为你担之。” 李钦载欣然躬身:“臣谢陛下厚恩。”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回首望着厚重古朴的宫门,不由叹了口气。 莫名又背负了一堆责任,自己想过的日子恐怕又要延后了。 正要上马车,宫门突然又打开了一线,一名宦官匆匆走出来,见李钦载仍在宫门外,宦官不由大喜。 “李少监没走远就好,省得奴婢跑一趟了。” 李钦载含笑道:“这位内侍有事找我?” 宦官躬身道:“奉皇后懿旨,给李少监带句话。” “皇后有何吩咐?” “皇后说了四个字,‘一视同仁’。” 李钦载呆怔片刻,明白了,心情顿时一阵舒畅。 宦官又道:“皇后还说,学堂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学堂里只有恩师和学子,不应掺和其他的东西,请李少监尽心授业。” 李钦载抿了抿唇,默默地朝宫门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上了马车,在刘阿四等部曲的护侍下,马车缓缓行上朱雀大街。 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思绪复杂地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这次李治仍然没给他封任何官职,好像真的只是把他当成了普通的乡村教师。 但李钦载隐隐能明白李治的意思。 越是信任的臣子,越不会拿官职名利去笼络他,因为帝王相信这个臣子一定是忠心的。 反过来也是,一旦有了真正的大名大利,帝王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个臣子。 这是出于君臣之间的信任。 或许,不久以后的某个契机,李钦载会突然当个大官儿,从家族的角度来说,没有资格继承英国公爵位的李钦载,已经具备了独立门户的底蕴。 马车摇摇晃晃,李钦载突然有点想睡了。 正打算眯瞪一会儿,马车外,刘阿四恭谨地敲了敲车厢。 “何事?”李钦载懒洋洋问道。 “五少郎,有熟人。” “假装没看到,出城回渭南。”李钦载毫不犹豫地道。 生性寡淡的人,没那么多精力跟别人应酬,不是缺少交际的能力,而是没有应付别人的兴趣。 谁知车外的刘阿四却道:“五少郎,怕是不能假装没看到,是那位青州崔家的小姐……” 马车内,李钦载睁开了眼,愕然道:“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她来长安城作甚?” 刘阿四道:“崔家小姐和那个丫鬟行走匆忙,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好像在追她们,五少郎,咱们要不要……” 李钦载掀开车帘,见前面不远处,崔婕和那位骗子丫鬟各自拎着包袱,在人群中匆匆穿行,二女的后面,几个青衣打扮的汉子正亦步亦趋地加快脚步追赶。 尽管头上戴着斗笠和面纱,但李钦载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们来。 也不知是影视剧中了毒,还是古代人本来就智障,一剑削掉帽子,露出瀑布般的长发,于是女扮男装被发现了,脸上蒙个面纱,就以为改头换面,谁都认不出她。 硫酸泼脸才真的认不出好不好。 李钦载冷笑,呵,英雄救美?多狗血呀。 “假装没看到,她跑她的,我走我的。车夫,快马加鞭,一骑绝尘,谢谢。”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九字真言 见义勇为这种高贵的品质,李钦载也许有,但要看人,看心情。 比如崔婕,李钦载就不一定乐意了。 一个内心对他充满了鄙视的女人遇到危险,该不该救?这是一个道德问题。 众所周知,英国公的五孙子不缺才华,不缺英俊,唯独缺道德。以往的斑斑劣迹可以为证。 再说,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治安还是民风,都不至于出现大街上公然掳人这种恶劣事件。 但凡这女人稍微有点智商,街上随便找个巡街的武侯,再凶恶的歹徒都不会继续追下去。 马车说走就走,李钦载真的没打算救崔婕。 不过天不遂人愿,李钦载没兴趣救她,崔婕却主动朝马车跑来了。 英雄救美太狗血,美人主动来求救还是狗血,这种恶当有一位前辈在荒郊野外上过很多次,屡教不改。 这位前辈叫唐僧。 崔婕和从霜看到走在路中央的马车时,两眼不由一亮,飞快朝马车跑来。 倒不是李钦载乘坐的马车有何特别,纯粹是崔婕认出了马车旁护侍的部曲队正刘阿四。 刘阿四在旁,那么马车里的一定是李钦载。 养尊处优身娇体弱的世家小姐,逃命时的步履却异常矫健,简直健步如飞。 李钦载看着崔婕跑近,不由叹了口气。 英雄救美,不救都不行了。 三步并作两步,崔婕和从霜像两只黑耗子,飞快窜进马车内。 进了马车,将车帘紧紧闭住,二女喘着粗气,崔婕俏脸惊惶,竟还不忘很有礼貌地朝李钦载道谢。 “多谢李世兄搭救,崔婕铭记在心。” 李钦载咧了咧嘴:“莫客气,没打算救你,是你自己窜上来的。” 崔婕叹息道:“那也要多谢李世兄予我暂避之地。” 李钦载努了努下巴,道:“追你们的人是谁呀?胆子大得很,敢在长安城公然掳人。” 崔婕苦笑道:“是青州崔家的家将,我父亲派出来的人,适才在城内认出我了,要把我抓回去。” “好端端的,你们来长安城作甚?” 崔婕抿唇,俏脸微红,垂头沉默不语。 她来长安城最主要的目的,是想亲自打听李钦载的为人。 这件事当然羞于向李钦载说,哪有女儿家亲自出去打听未来夫婿的品行为人,太不体面了。 “我,我……做了些绣活,想拿来长安城卖掉,国都的价说不定比较高。”崔婕结结巴巴道。 不习惯说谎,崔婕说着俏脸愈发通红。 李钦载没发现她说谎,他甚至都没看她。 “所以,外面追你们的人是青州崔家的?” “是。” 李钦载掀开车帘:“阿四。” “在。” “去几个人,把那些追人的家伙掳进暗巷,狠狠揍一顿。” 崔婕一惊:“李世兄,这个……” 马车外,刘阿四迟疑了,低声道:“五少郎,他们可是您丈人家的家将……” “这不还没成亲么,不算熟,揍一顿无妨的。”李钦载看了看俏脸通红的崔婕,又笑道:“他们包办我的婚姻,让我尝到了爱情的苦,我给他们尝尝皮肉之苦,礼尚往来天经地义。” “快去揍,专朝他们脸上招呼。” 刘阿四也就不再犹豫,抱拳道:“是。” 说完一挥手,刘阿四领着几名李家的部曲在人群中悄然散开,朝崔家的几名眼线包抄而去。 眼看着部曲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将崔家的人堵住,然后拖进了街边的暗巷,李钦载便放下了车帘不再关心。 摇晃的马车内,李钦载瞥了崔婕一眼,淡淡地道:“我又救了你一命。” 崔婕垂首道:“多谢李世兄相救。”谷 谢过之后,崔婕又一愣。 你揍了我家的人,我还要向你道谢,这个……好像哪里不对劲。 “没有阅历经验,没有自保的能力,最好少出来晃悠,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崔婕苦笑道:“是,这次多亏李世兄。” 李钦载沉默片刻,忽然好奇道:“刚才你若没遇见我,原本打算如何自保?” 崔婕轻声道:“原本打算寻巡街武侯的,一路跑来没遇着,这才看到了你的马车。” 李钦载欣慰点头,还好,不算太笨,智商在及格线上下反复横跳,也算是个正常人了。 “下次若没遇到巡街武侯,便大声呼救,路上总有见义勇为的壮士,然后顺便破坏街边店铺的货物,店家闻声而出,定不会放过你和追你的人,虽然要赔钱,但至少能脱困,明白吗?” 崔婕睁大了眼,一脸的惊讶:“还能这样?” 李钦载叹了口气,依稀看到崔婕的头顶闪烁着数字,“智商-10”。 好了,又跳回及格线以下了。 这女人娶回去,生出来的儿子怕是会被荞儿欺负死。 崔婕见李钦载无语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以前很少出门,只在闺房读书绣花,很多事情我不懂,李世兄多体谅。” 李钦载脸皮扯了扯。 体谅,当然体谅,端庄有礼又可爱迷糊,大概是她的人设吧,可以理解。 刚被李钦载救下,崔婕今日似乎颇有聊天的兴致,李钦载总感觉这个女人的态度有些不一样,难道她今天心情好,不鄙视他了? “刚才我们跑了很久都没遇到巡街的武侯,若非李世兄搭救,今日怕是真会被他们抓回去,若被抓到我父亲面前,父亲大人会打死我的……”崔婕心有余悸地道。 “李世兄不知,刚才我和从霜都绝望了,除了向上天祈祷,便只能默念抱朴子九字真言来护身辟难了……” “李世兄知道九字真言吗?” 李钦载不假思索脱口道:“当然知道,我太熟了,‘大不大,爽不爽,叫爸爸’。” 马车内陡然一静。 崔婕和从霜睁着无辜又无知的双眼,呆呆地看着他。 半晌,崔婕吃吃地道:“呃,李世兄说的九字真言……似乎与我认知的不太一样。李世兄说的九字,是何意?能否给崔婕解惑?” 李钦载说完便后悔了,幸好崔婕是黄花闺女,不识人事,听不懂这句虎狼之词。 “啊,可能是我读错了书,你说的九字真言是什么?”李钦载面不改色道。 “是晋代一位名叫葛洪的道士编撰的一本道家典籍,名叫《抱朴子》,里面记载的九字真言可护身辟难,化险为夷,其九字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字,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 李钦载恍然,这个他也知道,太熟了。 据说后来小鬼子把九字真言剽窃过去了,结果还剽窃错了,读成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咒语都能搞错,也不知多少小鬼子临难念咒时倒了血霉…… 畜生就是畜生,看不懂人话,作业都不会抄,特么活该被种蘑菇。 “李世兄今日为何也来长安了?”崔婕好奇问道。 李钦载叹气道:“因为我家就在长安……崔小姐,没话题可以保持沉默,我一点都不尴尬,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挺好的,别问废话破坏气氛。” 被怼到南墙上的崔婕居然没生气,只是扭过脸嘟了嘟小嘴儿,又迅速恢复如初。 今天的崔婕看李钦载特别顺眼。 因为来到长安城后,崔婕打听到了很多事,关于李钦载的。 消息闭塞时对李钦载不了解,崔婕才对他产生无比的鄙视,结果今日来到长安,首先找到了兄长崔升。 见亲妹妹特意跑来长安询问,崔升也没法隐瞒,于是将李钦载最近几月的表现都告诉了她。 崔婕听完后整个人震惊了。 她没想到李钦载居然如此了得,与传闻中劣迹斑斑的纨绔子截然不同。 当初李钦载身边的部曲刘阿四曾对她说,她或许看错了李家五少郎。 今日来了长安城后,崔婕终于明白那位部曲为何如此说了。 她,果然误解了他。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才华就一定是好人吗? 听到的信息量很大,很陌生。 当崔婕知道李钦载最近的种种表现后,精神甚至一阵恍惚,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不是同一个人。 李钦载曾经做过那么多恶事,为何数月前突然摇身一变,不仅不再惹是生非,反而像变了个人似的,为大唐社稷立了好几桩大功劳。 那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都是出自李钦载之手,它们已经被尚书省和兵部推广颁行天下,李钦载也因此而被天子封了官。 短短数月,一个人能有如此大的变化,崔婕实在太震惊了。 周处斩蛟,浪子回头。大抵便是这般了吧? 摇晃的马车内,崔婕一双美眸盯着李钦载的侧脸,眼神既陌生又羞怯,世家豪门出身的小姐没那么物质和现实,她从来不在乎对方的家底丰不丰厚,有多少田产房屋。 她真正在乎的只是这个人,在乎他的为人品行,在乎他是否良配,能否白头偕老。 汉朝的卓文君敢与心上人私奔,又写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句诗道尽豪门儿女所愿所期。 如今的崔婕,何尝不是如此。 她与卓文君一样,为了自己的幸福勇敢逃出家门,因为长辈许的那个人是个恶棍,绝非良配,所以她必须逃离。 可如今却听到这个绝非良配的男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相反,他像一块蒙尘的珠玉,擦拭过后便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她,好像错过了他最耀眼的时候。 尤其是,当他变得耀眼之时,反而衬托出她逃离崔家的举动已完全没了意义。 如此优秀又有才华的男子许给你当夫婿,你居然还要逃婚?怎么想的? 一想到崔家此时可能对她的评价,崔婕便觉得无地自容。 “李世兄,那些东西真是你造出来的吗?神臂弓,马蹄铁什么的……”崔婕好奇问道。 李钦载一愣,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了?” 崔婕笑了笑,道:“今日进长安城,见了我兄长,他告诉我的。” “他会主动告诉你这些?你兄长难道不应该是每天在家画符跳大神,日夜祈祷我掉进茅房被活活呛死吗?” 崔婕瞪了他一眼,道:“我兄长哪有如此不堪。” 李钦载哼哼,你是没见你兄长在我面前那副脸色,武大郎见到西门庆大抵便是如此了。 “李世兄为何能有如此奇思妙想?听我兄长说,神臂弓列装大唐王师,就连王师征战的阵型都因它而变化了呢。” “还有马蹄铁,听说有了它,大唐每年能增数万匹战马,日后大唐的骑兵将会越来越多……” “李世兄,真看不出你竟如此厉害。”崔婕眼睛闪闪发亮。 对有才华的人,她从来不吝赞赏崇拜。 李钦载看了她一眼,道:“所以,我其实没那么糟糕,对不对?” 崔婕坐在晃悠的马车里,朝他躬身一拜,道:“以前是我误会你了,向李世兄赔罪。你是有本事有才华的人,我不该骂你。” 李钦载颇为意外:“这么容易就道歉了?” 崔婕微笑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本就是我错了,当然要赔罪。” “我还以为世家小姐个个都骄傲得很,错了也会死不认错,反而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 崔婕皱眉:“李世兄所说的,定非世家出身。但凡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对是非都是非常清晰的,也从不推诿自己的过错。” 李钦载第一次正视她。 这位世家小姐,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 懂道理,明事理的女子,很难让人对她产生恶感。 李钦载看着她的绝世侧颜,忽然古怪地一笑,道:“我虽然没那么糟糕,可也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这一边倒的想法可要不得。” 崔婕疑惑道:“李世兄是何意?” “有才华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有才华的人一定是好人吗?有才华的人就能与妻子相敬相爱到老?夫妻过日子跟才华有半文钱关系吗?” “生活里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哪个妻子会因为丈夫的才华而选择休战?真正的事实是,有才华的人大多数其实都很渣。” 崔婕呆住了,李钦载这番话可谓振聋发聩,震得她半晌没言语。 一旁默不出声的从霜终于讷讷道:“姑娘,他说的好有道理哦……” 崔婕回过神,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蛋儿忽然一红,扭过脸去,啐道:“什么丈夫妻子,什么相敬相爱,谁要嫁给你。” 李钦载也震惊了。 这女人刚才没听清重点吗? ………… 大半天的行程,马车终于驶进了甘井庄。 崔婕和从霜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不时掀开车帘,看车外的风景,目光恬静淡然。 和李钦载一样,她们好像也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们的表情,是回到家后卸下防卫的表情。 李钦载的马车好歹也是国公府的马车,双马拉辕,富丽堂皇,若换了前世,妥妥也算豪车了。 可惜的是,这俩姑娘从上车到现在,居然不觉得热。 世家小姐果然吃过见过,物质方面很难引起她的欲望了。 下了马车,崔婕和从霜朝李钦载盈盈拜谢。 临走之时,崔婕忽然道:“李世兄上次从我这里拿走不少钱,今日我问过家兄,他说你是在诈骗,要我报官,还要我以后多防着你……” 李钦载一愣,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尴尬,还好,能挺住。 看着李钦载尴尬的表情,崔婕噗嗤一笑,道:“李世兄刚才的话没错,有才华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呢。” 说完崔婕拽着从霜飞快跑掉了。 李钦载咂了咂嘴,这女人,有点勾魂呀,挠得他心尖儿痒痒的。 ………… 回到别院,已是傍晚时分。 马车行至别院门口,李钦载赫然发现,门口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座帐篷,无数随从打扮的人在各个帐篷里进进出出。 此时帐篷外搭了许多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炉灶,炉灶上生着火,火上铜鼎里煮着肉,一阵阵炊烟袅袅,肉香扑鼻,好一派田园牧歌作死景象。 “啥意思?到我家门口野炊来了?”李钦载怒了。 听到李钦载的声音,帐篷里纷纷窜出不少人,其中还有两位皇子李素节和李显。 见李钦载回来,众人急忙迎上,站在他面前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众人异口同声道。 从太极宫出来后,李钦载已接受了当老师收学生的事实,对他们的称谓也不反感了。 但,在自家门口搞野炊,弄得门前一片兵荒马乱狼藉不堪,这个必须反感。 “谁让你们在我家门口野炊的?”李钦载指着狼藉的炉灶和帐篷冷冷道。 李素节嘴唇嗫嚅了一下,轻声道:“未得先生吩咐,弟子不敢入贵府,只好在外面搭帐篷生火造饭,失礼之处,请先生见谅。” 李钦载脸色稍霁,道:“给你们半个时辰,把外面这些鸡零狗碎全收拾干净,我要恢复如初,半个时辰后,进前院见我。” 众人一愣,接着大喜,这代表着李钦载已接受他们成为弟子,从此可以跟他求学了。 一众皇子和权贵子弟挥了挥手,正要吩咐随从收拾帐篷和炉灶,谁知却被李钦载叫停。 “你们没听清我的话?我是说,要你们亲自收拾,自己动手,不准吩咐不相干的随从,在我这里,没有皇子和权贵子弟。” 李钦载说着朝众人邪恶一笑:“你们把求学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我得帮你们长长记性。” 第一百二十章 无良先生可怜弟子 权贵子弟们未来会不会被社会毒打,李钦载没兴趣知道。 但他一定要让这些家伙在学堂里挨够毒打。 经历过毒打的男人,才能真正长大。这是亘古颠扑不破的道理。 原始社会,十来岁的孩子就得手执石器长矛去打猎,跟野兽殊死搏斗。 数千年后,毕业生拿着微薄的简历去求职,受尽职场老鸟的白眼和上司的欺负。 没有任何时代的男人能活得轻松。 眼前这些权贵子弟也一样,自己巴巴地凑过来求学,李钦载就必须让他们接受学问之外的灵魂洗礼。 数年以后,他们学到多少学问李钦载并不在乎,但李钦载可以肯定,他们扛揍的能力一定很强,上了战场高呼一句九字真言“大不大,爽不爽,叫爸爸”,然后就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半个时辰后,李素节等人已整理好了帐篷和炉灶,一脸乖巧地站在李家别院里。 李钦载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淡淡地道:“都自我介绍一下吧。” 李素节当先走出,长揖一礼,道:“弟子李素节,四皇子。”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他把自己刚才的话都听进去了,于是绝口不提亲王爵号,只说姓名和身份。 旁边的李显也明白了什么,跟着长揖一礼,道:“弟子李显,七皇子。” 后面跟着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长得颇为魁梧高大,乍一看都像十一二岁的少年了。 孩子瓮声瓮气道:“我叫契苾贞,我爹的儿子,在家行三。” 众人纷纷大笑,李钦载也觉得有些意思,笑道:“你爹是谁呀?” “我爹契苾何力,是个带兵的。”契苾贞憨厚地道:“我爹说让我跟你学本事,学不到本事打断我的狗腿。” 众人又一阵大笑。 契苾贞不满地转身,瞪着众人道:“笑啥?你们学不到本事,回家不会被打断狗腿?” 众人笑声一滞,类似的话,其实离家前长辈们都说过,包括但不限于打断狗腿。 权贵子弟们继续介绍,李钦载越听越心惊。 这些人不是皇子就是国公国侯家的子弟,倒是基本没有长子,都是老二老三,这年头豪门权贵的长子作为家族继承人,他们接受的教育与别人完全不同。 最后一个是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与荞儿年纪相当,走到李钦载面前笨拙行礼,奶声奶气道:“弟子名叫上官琨儿,是中书侍郎上官仪之孙。” 李钦载眨眼,这位难道就是上官婉儿的兄长? 好想告诉他,你妹的技能好难点,打辅助垃圾的一批,也就“嗜神之书”这个技能有点用处。 都介绍完了,李钦载站在众人面前缓缓道:“尔等来求学,我不反对,不过我想告诉你们,在我这里求学,可跟长安城那些大儒先生们授业不一样,环境绝对比你们想象中更艰苦,谁若受不了,欢迎随时离开,我摆宴席欢送。” 李素节咬牙道:“弟子求学之心甚诚,无论多艰苦,弟子绝不会走。”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内心并无半点波澜。 渣男脱裤子前,说的话比他更好听。 要看清一个人,关键看他提上裤子后是啥反应。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与你们的称谓无所谓,你们愿意叫一声先生就叫,不愿叫的,可以直呼我姓名,我并不在乎这些。” “在我眼里,我们的关系很单纯,是单纯的揍与被揍的关系,也是单纯的压榨与被压榨的关系。” “教你们学问看我心情,教什么,教多少,也看我心情。平日你们大多数时间自习,不要打扰我晒太阳睡懒觉。” “有任何学问上的疑惑,自己观察我的脸色,觉得我心情还好的时候再来问我,没眼力见儿的活该挨揍。” 李钦载说完,皇子和权贵子弟们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年纪小的还好,他们似懂非懂神情懵然,年纪稍长一点的都听明白了,顿时面面相觑。 “先生,这不公平,责骂甚至挨揍我等没话说,可您授业未免太……随心了吧?”一名权贵子弟壮着胆子走出来道。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我求你们来了?懂不懂何谓‘求学’?求学二字,重要的不是‘学’,而是‘求’,懂吗?” “你们在蜜罐里长大,约莫是从未求过人,求人也好,求学也好,都要有个态度,毕恭毕敬的态度,我说东你们不准往西,我让你们咬狗,你们不准吃鸡……” “在我这里要公平二字,你们也是想瞎了心……”李钦载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难看的脸色,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每年我会放寒暑假,放长假之前我会进行期末考试,采取末位淘汰制。” “不懂是吧?意思就是,考试的最后一名下学期就不收了,因为太蠢,我不喜欢教,每次考试都会淘汰一人,你们好自为之。” 开局一顿杀威棒,揍得一众权贵子弟脸色铁青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李钦载冷笑,权贵子弟又如何?我不也是权贵子弟吗?论混账程度,论劣迹斑斑,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 众人当中最会察言观色的非李素节莫属。 见李钦载眼中的冷笑,李素节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 李先生其实压根不愿教学生,他正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些人赶回长安去。 李素节暗暗咬牙,别人回长安没事,他却不能回,因为他母亲是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死的萧淑妃。回到长安,武皇后不会放过他这个仇人的儿子。 “先生教诲,弟子遵办,绝无二话。”李素节行礼道。 皇子都带了头,其他的权贵子弟自然不能再有意见,只好跟着行礼附和。 李钦载笑道:“这就对了,今日已晚,我就不教你们什么了,不过我可以教你们一首歌……” “歌?歌谣么?”众人面面相觑。 “这首歌很好听,你们听着,今晚学会,明天我检查。” 李钦载清了清嗓子,然后扯着破锣嗓唱了起来:“小朋友,起得早,值日时间要记牢,进门先把地来扫,前扫扫,后扫扫,再拿墩布墩墩地,左边墩,右边墩,天天值日环境好。” 李钦载唱完后,众人鸦雀无声,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好难听的嗓子,好难听的歌…… 这特么是歌么?道士念咒也没这么难听吧。 李钦载唱完后也觉得有些赧然,嗓子状态不太好,换了前世他可是麦霸,江湖人送雅号“k房鬼见愁”,公司团建活动被迫为了他一人而改了规则,聚餐后不准去k歌,除非李钦载缺席。 “明天开始,你们学会唱这首歌,顺便打扫院子,拔草除虫,挑水劈柴,看得见看不见的活儿,你们自己看着办。” “对了,平日劳动会被记入考评项,它能直接影响期末考试成绩,和末位淘汰的规则。” 李钦载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众莘莘学子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这算什么?我家的奴婢都没这么辛苦,我等只是来求学,为何要做下人才做的卑贱之事?”一名权贵子弟愤怒地道。 另一名子弟幽幽地道:“莫说奴婢,我家养的牲口都不必每天劳作,至少干一天休两天……” 唯有契苾贞咧嘴一笑,道:“干点活有啥关系,卖把力气便是,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求学求学,主要是‘求’,求人办事不得乖巧点么,我爹说了,先生让干啥就干啥,敢顶嘴就打死我。” 李素节缓缓道:“你们若不愿,可自行回长安,没人逼你们留下,先生巴不得你们走呢。” 扭头望向遥远的长安城方向,李素节喃喃道:“反正我不走,打死也不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搞特殊 日上三竿,李钦载睁开眼,伸展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手脚舒展开来,浑身的肌肉仿佛也睡醒了似的,一阵酸爽的快意。 李钦载躺在床榻上,忍不住活动手脚,狠狠一蹬腿…… 刚察觉好像踹到了什么东西,便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李钦载慌了,急忙探头查看,赫然发现荞儿被自己踹到床下,坐在地上一脸懵然四下张望。 “咋了?咋了?”李钦载急忙将他抱起来。 荞儿睁着惺忪的睡眼,迷茫道:“咋了?爹,我为何睡到地上了?” 李钦载柔声道:“你睡觉不老实,自己滚下床了。” 荞儿挠头,哦了一声,随即小脸儿一皱,带着哭腔道:“爹,好痛……” “哪里痛?”李钦载慌忙查看他的脑袋。 荞儿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又指了指自己的腿,然后肚子,脚,脖子…… 李钦载无语:“你被大卸八块了吗?老实点,到底哪里痛?” 荞儿瘪着嘴道:“胳膊痛。” 仔细看了看他的胳膊,没淤青也没红肿。再看了看床离地面的高度,半米左右,这个高度只要没砸到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荞儿将来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点小痛不算啥,莫矫情了。”李钦载揉着他的胳膊道。 胳膊揉了一会儿,似乎不痛了。 荞儿好奇道:“爹,何谓‘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李钦载本想说一番大道理,然而想到荞儿的年纪,大道理怕是听不懂,于是道:“就是不要翘兰花指,不要动不动喊痛,那是女人才做的事。”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父子俩起床,丫鬟侍候穿戴,端来早餐。 荞儿吃过早餐后,忽然高兴地道:“爹,听说咱家来客人了,好几个跟荞儿差不多大,我想跟他们玩……” “他们来咱家可不是为了玩,不过既然你主动说了,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李钦载嘴角一勾,道:“去找他们吧,记住,他们做什么,你也跟着做,不准偷懒,不然爹会生气。” 荞儿傻乎乎地点头。 ………… 大清早开始,李素节等一众皇子权贵子弟便在院子里拔草。 李家别院不大,但后院有块荒废的院落,里面杂草丛生。 本来这块院落是给家族几位孙辈准备的,只是李钦载这一辈的五个兄弟都不愿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于是院子就这样被荒废了。 今日这块院落终于迎来了春天。 劳动最光荣,劳动最朴实,地主家的狗崽子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在李钦载的授意下,一大早宋管事就将众人带到这个院子,然后告诉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把院子里的杂草全拔了。 这群纨绔子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六岁,一群孩子天刚亮就蹲在院子里拔草,一边拔一边怨声载道。 “牲口也不过如此了!”一名权贵子弟仰天悲叹。 “牲口比咱们过得好,我家马厩里的马,一个月顶多骑几次,大多时候都是吃了睡。”另一名权贵子弟闷声道。 气氛愈发黯然低迷。 “咱们不是来求学么?尔母婢也,拔草跟求学有啥关系?” 埋头拔草的李素节冷冷道:“没啥关系,这是不教而虐,不过李先生说了,我们随时可以回长安,你也可以回去呀,没人逼你拔草。” “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一名权贵子弟非常文艺地悲叹:“昨夜我爹从长安派人传信,要我无论如何留在这里,敢私自回去或被李先生赶走,我真会被打死的。” “既然都留下,那就不用废话,专心做事吧。打了骂了,都是我们应得的,家里人不会帮咱们出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走进院子。 见李钦载走来,众人纷纷停下,站起身看着他,大家的眼神不算友善,毕竟都是养尊处优的纨绔,莫名其妙被发配到这个地方当苦力,谁都会有脾气。 李钦载不在乎,他巴不得这群人掩面泪奔跑回长安。 “啧,你们这一个个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嘴脸,真难看啊。”李钦载开始嘲讽。 李素节当先长揖一礼:“弟子拜见李先生。” 众人不情不愿跟着行礼。 李钦载将荞儿领到众人面前,道:“他是我儿子,李荞,从今以后他跟你们一同学习,不准欺负他。” 李素节当即朝荞儿温和地笑道:“是小师弟呀,前日已认识了。” 荞儿却不乐意了,闷声道:“不是小师弟,是大师兄,我还教庄子里的孩子呢,他们都叫我小先生。” 众人愕然。 李钦载蹲下身看着荞儿,道:“你既然和师兄弟们一同学习,那就一视同仁,他们做什么,你也要跟着做,不能因为是我的儿子就搞特殊,明白吗?” 荞儿乖巧点头:“爹,我知道了。” 众人不由动容,心中有些感动了。 这位先生虽然嘴跟吃了砒霜似的毒得很,可他终究还是很公道的,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特权。 有这样的先生教自己,或许不是坏事。 原本崎岖无光的求学之路,似乎……看到了曙光? 谁知李钦载又幽幽地补了一句,掐灭了那一线曙光。 “但是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跟爹说,爹把他赶回长安去。” 荞儿依然傻乎乎点头:“好哒!” “你欺负别人的时候呢,要低调点,不要让爹看见,那就没事了。” “好哒!” 李钦载老怀大慰:“你跟他们拔草吧,拔累了来前院,爹给你留了鸡腿……” “好哒!” 众人:??? 这特么是人话?说好的不搞特殊呢? 就连一直温顺的李素节脸颊都情不自禁抽搐起来。 农村套路多,我想回长安! 李钦载离开前,最后一句话终于说到了求学的正题。 “荞儿,他们拔完草后,你教他们背九九歌,一天之内必须背会,否则滚蛋!” “连最基础的九九歌都不会背,好意思腆着脸摆权贵子弟的威风,废物!” 说完李钦载扭头便走。 天气越来越冷,但今天太阳不错,赶紧回前院摆上点心和醪糟,趁着阳光正好,晒一场说虚度就虚度的青春。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就是我的学问 入冬时节,关中格外的冷。 下午时分,从长安英国公府来了人,奉李勣之命,向李钦载通报了一个消息。 王师北征铁勒,大获全胜。今日大早,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行军副总管薛仁贵已率大军回到长安。 天子率百官出迎十里外,在城外搭建高台,为凯旋将士庆贺。君臣尽欢而归。 本来李钦载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李勣用不着跟他通报这个消息。 但北征一役里,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立了大功,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神臂弓可谓光彩夺目,王师凯旋的消息也就与李钦载有了关系。 李勣没提天子封赏的事,李钦载猜测,大概郑仁泰和薛仁贵会有封赏,但他自己却不一定了。 这年头当官,不是说发明个物件儿让龙颜大悦,开口便封你当某某侯某某公的,没那么容易。 就算李治真有这念头,也过不去朝堂百官那道坎儿,御史台那些言官不是摆设,他们真敢当面怼李治。 反正李治总是标榜自己胸怀开阔不逊先帝,我怼你你敢还手,说过的话就是吹牛逼。 李钦载不在乎封不封赏的,真给升个官儿他还会推辞,当然,给钱就不客气了,钱是个好东西,比官职好。 “薛讷那崽子怕是愈发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了……”李钦载喃喃道。 很奇怪,听到王师凯旋的消息,李钦载第一时间竟想到薛讷身上去了。 老爹给大唐长了脸,立了大功。三箭定天山更是千古佳话,一千多年后,提起唐朝北征铁勒之战,或许没什么人知道,但提起“三箭定天山”,大多都知道好像是一个姓薛的人干的…… 这就是典型的“人红歌不红”。 清晨起床后,李钦载无所事事四处晃悠,不知不觉来到昨日众纨绔拔草的偏僻院落。 今日的院子已焕然一新,空地上没了杂草,看起来顺眼多了,难怪前世卖二手房的中介总喜欢拎个扫帚到处看房,打扫与没打扫的区别特别明显,五成新瞬间变成八成新。 欣慰的是,纨绔们正在读书。 荞儿挺着胸膛站在师兄弟面前,板着小脸儿威严得很。 纨绔们大多比荞儿大,可在他面前却很老实,一个个站在他面前背九九歌,背完一个换下一个,背得不流畅或卡壳的,滚下去继续记读。 闲着也是闲着,李钦载双臂环胸,站在屋檐下含笑看着这一幕。 好熟悉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前世少年时的课堂上。 那一年青杏尚小,樱桃正红。 老师口沫横飞,学生窃窃私语,偶尔一抹早熟的情愫在半空中相遇,一个嫣然脸红,一个憨笑挠头。 讲台上老师严厉的目光,阻制不了一屋子的古灵精怪。 像利剑斩不断春风。 可惜,眼前这个临时凑成的课堂是个和尚班,里面全是男学生,不免缺少了一些“年少春衫薄”的韵味。 现在他们还小,只能算少年,不能算青春。 再过几年发育成熟了,午夜梦回慌慌张张蹲水井边洗内裤,那才叫青春。 半天下来,基本所有的纨绔都将九九歌背完了,尽管很多人背得磕磕绊绊,但荞儿心软,还是放了他们一马。 午饭时分,李钦载终于现身,众纨绔纷纷起身行礼,口称先生。 荞儿蹦蹦跳跳迎上来告诉他,所有人都会背九九歌了呢。 纨绔们也露出了矜持又得意的表情,一天时间背下九九歌,他们也觉得自己很不错。 李钦载忍不住了:“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刚才的表情,……是在得意吗?” 众人一惊,随即脸黑,他们知道,先生又开启了嘲讽技能。 没人吱声没关系,不耽误李钦载继续嘲讽。 “九九歌,源自春秋,是所有算学的基础,三岁孩童都能轻易背下来,你们中间最大的都十几岁了,请问你们哪来的脸皮好意思洋洋得意?” 李钦载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环视众人,叹道:“你们求学的同时,还是去请个大夫把把脉,开个补脑的方子吧,再不治就来不及了。” 众人:“…………” 好气啊,要不是害怕被老爹打死,今日必拔刀剁了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侮辱! 冷冷朝众人一瞥后,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便离开。 父子走远,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走,咱们今日吃烧烤,去渭河边捉鱼,为父还让厨子串了一些羊肉……” “好啊好啊!烧烤最好吃了!” 人已远,声亦远。 众纨绔面面相觑,一脸的挫败。 来庄子两三天了,他们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越来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沉默良久,契苾贞忽然大声喝道:“来人!我契苾家的部曲何在?” 李素节愕然看着他:“你要作甚?” 契苾贞咧嘴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让咱们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我听说长安城有个大夫很有名……” 李素节叹了口气,捂住了他的嘴。 “莫闹了,你还当真了?听不出先生是在嘲讽我们吗?”李素节无奈地道。 契苾贞愕然:“啥嘲讽?嘲讽啥了?” 李素节叹气,将门之后就是如此耿直,只要没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他就听不出别人满满的恶意。 好奇怪,李先生也是将门之后,为何说话如此阴损恶毒,那张嘴好像被牛头马面开过光似的,张嘴就是一股阴阳怪气。谷 “九九歌背完了,咱们接下来干啥?”英王李显看着李素节道。 李素节也很无奈,这位先生未免太不靠谱,昨日他说授业随心,教什么,教多少全看心情,众人还以为是客气话,没想到是真的随心。 “咱们也跟去渭河边看看吧,不管怎样,跟着先生总是没错的。”契苾贞道。 这家伙耿直憨厚,而且一根筋。 李素节环视众人,见大家纷纷无奈赞同,只好也跟着点头。 ………… 入冬已过霜降,冬至时节,渭河边已结冰,过不了几日便该下雪了。 天气很冷,李钦载牵着荞儿来到河边,李钦载冻得直哆嗦,突然有点后悔为何选择在这个鬼天气来河边,自家院子里不照样能烧烤吗? 荞儿却很开心,孩子通常不怎么怕冷,为了玩耍,他们能忽视一切不利的天气和环境。 任由荞儿在河边蹦蹦跳跳,李钦载则找了几块石头,搭好了烤架,将羊肉和鱼都取出来,添上木炭,铺上引火的干草…… 身后不远处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钦载皱了皱眉,头也不回道:“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出来,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学耗子打洞吗?” 一众纨绔讪讪地从草丛里站起来,走到李钦载身边。 “来干啥?”李钦载言简意赅问道。 李素节长揖:“先生恕罪,弟子已背过九九歌,不知今日如何安排,特来求教先生。” 李钦载淡淡地道:“今日没啥事了,晚上我写几个题目,关于九九歌的,明日拿给你们做,做错的扣分,分扣满四十,期末考试都不用考了,自己滚蛋回长安。” 李素节苦笑道:“是,遵先生之命。” 众人站在面前久久没动静,李钦载终于忍不住抬头:“还等着我留你们吃饭呢?” 李素节急忙道:“不用劳烦先生,我们刚吃过午饭了。以前在长安繁华之地太久,今日能领略城外青山绿水风光,也是弟子们之幸事。” “哦,看风景啊,随便看,风景不收钱。”李钦载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说起‘收钱’,你们回头把学费交了。” “学费?” “就是‘束脩’,孔子教学生都要收肉条,凭什么我不能收学费?”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 李素节急忙道:“先生放心,弟子马上命人把学费交来。” “我是隐士高人,非贪财之辈,名利于我何加焉?所谓学费,就随便意思一下吧,”李钦载掰着手指算道:“学费,书本费,纸张笔墨费,住宿费,伙食费……” 顿了顿,李钦载又将众人环指一圈,道:“还有你们这群智障惹我生气焦躁的精神损失费,乱七八糟的费,凑合一下,每人一百贯吧。” 众纨绔面露怒色。 他们不缺钱,一百贯小意思而已,只是李钦载的话太气人了。 李素节脾气不错,不仅不生气,还带着微笑道:“是,弟子马上命人送钱来。” 李钦载欣赏地看着他:“你这人不错,就任命你当班长吧,负责管理好这群智……智力脱俗的家伙。” 给钱痛快的人,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不远处,荞儿在河边蹦达够了,挤进人群里,可怜兮兮道:“爹,我饿了。” 李钦载立马换了个脸色,急忙道:“再等等,这就给你烤鱼吃。” 说完李钦载下意识掏兜,然后…… “咳,你们谁带火折子了?”李钦载问众人道。 众人纷纷摇头,谁没事带那玩意儿呀。 李素节道:“先生稍待,弟子这就回去取火折子。” 说完李素节起身,正要跑开,却被李钦载叫住。 “莫费劲了,活人能让尿憋死?”李钦载环视众人,忽然笑了。 “你们来庄子里求学,我知道你们大多都是不甘不愿,只是迫于长辈的威吓,其实你们自己根本没兴趣学,而且也不知道跟我学的学问究竟有何用……” 众纨绔沉默不语,显然李钦载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李钦载搓了搓手,道:“今日,我便让你们知道,我的学问究竟有何用。” 说着李钦载命李素节去河边找一块厚一点的冰块来。 时已冬至,河边结的冰已比较厚了,取冰很容易,李素节很快便搬了一块冰来。 李钦载敲下一小块,又抽出匕首打磨了一番,然后仰头望向天上的太阳。 一堆干草卷成一团,李钦载举着打磨好的冰块,不停地调整角度和位置,一直调到最合适的位置后停下,只见太阳,冰块,干草三者之间连成一线,一个白色刺眼的小亮点落在干草上。 众纨绔满头雾水,但被此刻凝重的气氛所影响,还是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那个刺眼的小亮点。 半刻之后,众人震惊地发现,干草堆竟缓缓冒出一丝白烟,白烟越来越浓,李钦载轻轻一吹,轰的一声轻响,干草堆已点着了火。 “啊——!”一名纨绔子惊愕地大叫起来。 发生了什么?怎会这样? 众人看着那团通红的火焰,震惊得无法言语。 将燃烧的干草塞到木炭底部,李钦载将手中的冰块朝众人示意了一下,笑道:“这,就是我的学问。” 李素节不知为何涨红了脸,脖子青筋暴跳,咬牙切齿道:“先生,这不是学问,这是仙法!” “对!是仙法!”众纨绔惊诧附和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水沟里的血人 场面很震撼,所有人着了魔似的,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生起的火堆,又看着李钦载手里的冰块。 所以,刚才是什么操作?为何好端端的一块冰竟能生出火来? 这一幕打破了所有人的认知,在他们原本的认知里,水火是不相容的,为何在李先生手里,冰块竟能变出火来? 纨绔们沸腾了,许多人甚至不愿相信这是所谓的学问,它明明是仙法呀。 荞儿跳起来,像只猴子从李钦载的大腿往上爬,利落地将李钦载手里的冰块拿到手,然后翻过来覆过去查看。 “爹,这是仙器吗?” 李钦载含笑道:“不是仙器,它只是一块冰。” 荞儿眨着眼:“哦……” 片刻后,荞儿又道:“那么,它能变出好吃的吗?” “……它不是仙器,不能变吃的。” 李素节一脸呆滞地看着荞儿手里的冰块,刚才震撼的一幕仍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 “先……先生,刚才那不是仙法吗?”李素节吃吃地道。 李钦载摇头:“是学问,不是仙法。” 李素节忽然长揖:“请先生教我。” 所有纨绔都行礼,异口同声道:“请先生教我。”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没学会走,你们就想跑了?” “基础的东西一无所知,九九歌才刚背会,你们便觉得自己行了?”李钦载嘴角一撇,道:“刚才那个,算物理学,也可以叫它‘格物’,格物是高深的学问,算学不过是格物的基础和工具。” “学好算学里的数字和公式,将它们应用到格物学里,你们才算摸到了格物的皮毛。” 李素节和纨绔们陷入沉思,喃喃道:“算学……只是基础?” “没错,只是基础,格物比算学更复杂,更宏大,它涉及很多方面,刚才给你们演示的,是格物中的光学部分,凸面冰块聚光为焦点,转化为热能,所以能生出火。” “它不是仙法,是学问,与你们读的经史子集不同,我的这些学问能够解释生活里各种事物的原理,也能将它应用于生活。” “凡人之力,为何提不起千斤重物?夏天扇扇子为何让人感到凉爽?大唐将士的横刀刀柄为何会有条形凹凸花纹?村里的母猪为何半夜惨叫?” 正听得入神的众人突然一愣:???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最后一个不算,总之,格物学很高深,很复杂,要用很多年时光学习才能堪堪触及皮毛。” “你们皆非家中长子,不必继承皇位和爵位,不必为钱财生计发愁,一辈子过着废物生活,若能学得几分格物的学问,倒也不算虚度此生。” 李素节若有所思道:“弟子曾经听说,先生所创的神臂弓和马蹄铁已被军中将士所用,还有滑轮组,也被工部所用,这些都是依据格物学的原理吗?” 李钦载笑道:“不错,它们都能用格物学解释,原理都是用最省力的方式,创造最大的效率,这便是格物学用于生活的初衷。” 李素节长揖道:“先生大才,弟子拜服。此生愿向先生诚心求学,若能得窥格物之道门径,死也瞑目。” 谷其余的纨绔也纷纷钦佩地长揖行礼。 与上次求学的态度不同,李钦载能看出众人今日此时的行礼是真的诚心诚意了,他们终于对他的学问产生了兴趣。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们学不学无所谓,反正学费不能欠,这是底线。” 回去的路上,荞儿蹦蹦跳跳地走,小手却紧紧地牵着李钦载,一刻也不松。 “爹今天真厉害,那些师兄弟对爹好钦佩,他们都要给爹跪拜了。”荞儿高兴地道。 李钦载笑道:“不是我厉害,是学问厉害。他们就算要拜,拜的也是学问,不是我。” “学问是爹的,所以爹也很厉害。” 荞儿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眼神里满满的自豪。 看着他的眼神,李钦载忽然一愣,他察觉到孩子其实也需要崇拜对象的。 正常的家庭里,孩子的崇拜对象通常是父亲,父亲总能轻而易举地做好任何事,让孩子感到由衷的佩服,从而产生效仿的心理。 李钦载和荞儿这对父子不算正常家庭,但荞儿需要的,李钦载总会尽力给他,顺便承担起母亲的责任。 如果说刚才冰块取火有什么收获的话,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李钦载无意间得到了荞儿的崇拜,也意识到孩子每天都在长大,他的心理需求每个阶段都不一样。 “爹,荞儿若也有满腹学问,别人是不是也会向钦佩爹一样钦佩我?”荞儿仰头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学学问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崇拜,而是让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变得更方便。” 看着荞儿迷惑的眼神,李钦载又笑道:“当然,也为了增加自身的修养和谈吐。” “比如你看到天降大雪,会情不自禁说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或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而不是‘卧槽,好大好白的雪’,这就是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 荞儿似懂非懂,连连点头。 父子俩走得很慢,边走边聊,李钦载不厌其烦回答着荞儿各种“为什么”。 从渭河边往庄子里走,经过路边的田埂,李钦载脚步一顿,忽然睁大了眼睛,脱口道:“卧槽,好大个人!” 田埂边的一条水沟里,确实躺着一个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浑身是血躺在水沟里,身上的衣裳褴褛破旧,满是血迹,倒在水沟里不知是死是活。 李钦载第一反应不是救人,而是一手抱起荞儿,另一手捂住了荞儿的眼睛,低声道:“走,我们回家!” “爹,刚刚那个人死了吗?天这么冷,他为何躺在水沟里?爹,我们要不要救他?”荞儿一连串发问。 “荞儿乖,我们先回家,回家后再决定要不要救他,好不好?” “咱们为何不现在救他?” “因为你爹我晕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来历不明 不管出现任何意外,首先保护的是孩子。 这似乎是人类刻入遗传基因里的天性。 李钦载并不在乎水沟里那个年轻人的死活,他只在乎荞儿会不会被吓到,那人满身的血迹会不会对荞儿造成童年心理阴影。 孩子太大,无法承受生死这么庞大复杂的经历,随着他慢慢长大,生死离合这些人生里无法逃避的经历,顺其自然便好。 回到别院,李钦载命丫鬟将荞儿送回后院,然后叫来了刘阿四,告诉他庄外田埂边的水沟里有个年轻人,让刘阿四带人将他抬回来。 未多时,部曲们抬回了那个年轻人,将他放在前院边的暖房里。 李钦载亲自过去看了一眼,见那个年轻人双目紧闭,脸上也布满了血迹,从微微起伏的胸膛来看,人似乎没死,只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个……洗洗还能要吧?”李钦载指着年轻人道。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此人身上的伤不少,似乎被乱刀劈砍过,伤口大多在后背和四肢,倒不是什么致命伤,不过失血过多,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按流程,该如何处置?” “当然是报官,此地隶属渭南县,应当告之渭南县衙,让他们派人来查证此人的来历和身份。” 李钦载点头:“那就派人报官吧,另外去请个大夫,给他治治伤,莫死在咱院子里,晦气得很。” 正说着话,年轻人突然动了,明明已是垂死,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坐了起来,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翻身扑倒在地,却仍奋力地往外爬去。 李钦载和刘阿四都惊呆了。 “啥意思?大唐的人都这么有素质的吗?不想死在我家,所以打算死外面去?”李钦载愕然问道。 刘阿四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五少郎,这家伙的来历更可疑了,他分明是听到了咱们刚才说要报官,所以才不要命急着离开。” 年轻人朝门外爬去,他爬得很缓慢,喘息很急促。 李钦载和刘阿四也不拦他,冷眼看着他缓缓往外爬。 年轻人一直爬到暖房门口,手刚够到门槛,却终于支撑不住,白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李钦载喃喃道:“这是干了多大的亏心事呀,为了躲官,连命都不要了。” “五少郎,咱们还是报官吧,此人不明来历,不宜留在咱别院里,怕是会有隐患。” 李钦载想了想,道:“先别报官,等他醒了问问再说,若真的干了坏事……嗯,坏事也分大小,骗小孩子零花钱之类的小坏事,就不必报官了,若是杀了人,再报官不迟。” 刘阿四无语,叹道:“五少郎,此人这般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骗了小孩子零花钱之类的小坏事,怕是牵扯了杀人案子。” “派人守在房门口,不准他出去,另外请个大夫来给他治伤。”李钦载叹道:“他死不死我并不关心,问题是刚才荞儿看见他了,不把他救活,我对荞儿无法交代。” 刘阿四眼中露出了笑意:“小郎君生性善良,长大后必有福报。” 李钦载也笑了:“我对他所求不多,只求在我临终前,当我说我还能抢救一下的时候,他不会拔我的管儿……” ………… 年轻人被安置在暖房内,刘阿四派了部曲守在房门外,又请了大夫给他治伤,敷上药后,年轻人仍然昏迷不醒。 直到第二天,他才悠悠醒过来。 在他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刘阿四便进了房,严厉地盘问他的来历和身份,年轻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刘阿四不耐烦了,威胁要报官,他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但仍然紧咬牙关,一个字未说。 李钦载把人扔给刘阿四就不管了,反正素不相识,能救他一命已是尽了道义之责,至于别的方面,刘阿四如果问不出什么,便将他交给官府便是。 穿越到大唐的他,也是个遵纪守法的乖宝宝呢。 下午时分,刘阿四来找李钦载,一脸愧色地垂着头。 “五少郎,那家伙死活不开口,小人又不能上刑,怕把他弄死了,实在没办法。”谷 李钦载正匆匆朝别院外的田地里走去。 自从李钦载冰块取火后,李素节这些纨绔如同着了魔似的,从渭河边弄了不少冰块,学着李钦载的样子打磨成圆形凸面,然后在田埂边弄一堆干草,尝试原样复制。 还别说,真有成功的,李素节成功了。 当冰块聚光成焦,点燃了干草,纨绔们发出惊呼,李素节手执冰块一脸得瑟,像一只pk后得到雌性交配权的公猢狲,高举着冰块四处展示,洋洋得意的样子分外欠抽。 然后没过多久,其余的纨绔们也陆续成功了。 于是庄外的田地里处处火光,一堆堆大火冒着浓烟,搞得甘井庄如同战乱时期外敌入侵一般,庄户们人心惶惶,一脸惊恐地到处打听,是不是有敌人打到大唐国都了…… 时值隆冬,田地尚未播种,沃野平原一片空荡。 但在空荡荡的田地上四处放火也足够引人惊恐了,庄户中有不少都是卸甲归田的府兵,他们上过战场,对火特别敏感。 田地里的火堆顿时刺激了府兵们的神经,一个个抄着锄头铁耙等农具便冲到了田埂边。 李钦载也匆匆赶到田边,见事闹大了,顿时勃然大怒。 “受伤那家伙的事以后再说,叫部曲拿根马鞭来。” 刘阿四赶紧递上马鞭。 李钦载甩了甩,然后冲进田地里,二话不说朝那些搞聚光引火实验的纨绔们甩起了鞭子。 一记又一记,马鞭狠狠地抽在纨绔们身上。 管他什么皇子还是国公国侯家的纨绔子,在李钦载眼里都是熊孩子。 对熊孩子讲道理没用,等于对牛弹琴,直接抽他才是最好的教育。 一顿无差别攻击,原本实验成功高兴万分的纨绔们骤然挨揍,被李钦载抽得哇哇乱叫,一个个抱头鼠窜,像被雄师追咬的一群鬣狗在空旷的田野上撒丫子乱跑。 抄着农具的庄户们站在田埂边,看着熊孩子挨揍,脸上洋溢起快意的笑容。 喜闻乐见,大快人心! 空荡的田地上放火顶多一场虚惊,可熊孩子们却将田地里堆积的麦秆草垛烧了,那可是许多庄户人家冬天烧火做饭取暖的燃料,被他们一把火烧掉,委实令庄户们心疼不已。 李钦载终于抽累了,叫刘阿四将熊孩子们叫过来,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立正。 喘着粗气,李钦载指着田埂边的庄户们,对李素节等人道:“废话我不想多说,去跟庄户们赔礼道歉。” 李素节心虚地垂着头,英王李显却不服气地道:“我乃天家贵胄,凭啥给他们道歉?” 啪! 又一记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李显痛得跳起来惨叫不已。 李钦载指了指他,道:“我现在没力气跟你们讲道理,去道歉,回头再罚你们。谁若不服,滚回长安去,我这里不侍候贵人。” 这句话的威慑效果竟比鞭子管用,熊孩子们一听,立马老老实实走到庄户们面前,躬身行礼赔罪。 庄户们急忙还礼,连道不敢,脸上的心疼表情还是被李钦载注意到了。 “明日开始,你们有活干了。每个人都上山,趁着天未下雪,你们都去山上捡柴,捡到的干柴交给庄户,谁都不准例外。这次允许你们带上随从,下雪前凑够足以让庄户过冬的柴火。” 李素节等人垂头应了。 “还有,回去后每人写一份一千字以上的检讨书,明日交给我。谁对错误认识不深刻,再挨一顿鞭子。” 李钦载说完拍拍屁股就走。 揍人也是体力活,刚才消耗太厉害,得回去躺一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庄户老兵 揍了一群纨绔子弟,李钦载气消了之后还是有点心虚的。 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位武皇后的亲儿子,历史若无改变的话,这个亲儿子将来可是要当大唐皇帝的人。 抽了未来的大唐天子,李钦载觉得自己牛逼之外还有少许的忧虑,万一李显这货怀恨在心却一直隐忍不发,等到他登基后再收拾自己,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穿越者的身份,若还活得如此战战兢兢,老天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难道喂了狗? 李钦载注定将在世间留下痕迹,也会给世间留下不一样的结局。 被鞭子抽过后的纨绔们显得特别乖巧,给庄户们道歉后,乖乖地回到别院内写检讨。 经过荞儿的解释后,他们明白了“检讨”的意思,其实就是“罪己书”,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臊眉耷眼的纨绔们将自己的检讨书交了上来。 李钦载认真地查看,鼻孔不时发出冷哼,吓得纨绔们战战兢兢,生恐又惹来一顿鞭子。 事到如今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位李先生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身份。什么皇子,什么公侯之后,在他眼里全是垃圾,想抽就抽,想骂就骂。 偏偏他们还不敢反抗,因为李先生的身份也不简单,人家是大唐第一功臣之后,英国公的孙子,被虐待了告状都没地方告。 “这篇检讨谁写的?什么叫我oo你的xx?”李钦载将一份检讨扔在桌上,怒道:“是谁胆敢糊弄我?” 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站了出来,哭丧着脸道:“先生,是弟子写的,弟子认字不多,很多字不认识……” 李钦载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道:“哦,情有可原,下不为例。” 众人顿时朝上官琨儿投去异样的目光。 啥情况?凭什么上官琨儿写错了检讨可以不受罚?大家的待遇竟如此不公平么? 李钦载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冷笑。 上官琨儿将来可是荞儿的大舅哥,还不得对他客气点?你们家里有妹妹嫁给我儿子,我也对你们客气。 公平?死皮赖脸来我这儿求学,就别指望公平。 李钦载教学的宗旨是什么? 不公平,不公平,还是他妈的不公平! “不认字也不怪你,拿回去吧,以后多努力认字,”李钦载对上官琨儿柔声道:“有空捎个信儿回家,让你爹娘争点气,多多恩爱,早生贵女。” 上官琨儿一脸懵逼地点头。 “你自己也要争气,将来长大后混得再不好,也坚决不要家人的资助,尤其是妹妹的资助。”李钦载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先生,弟子没有妹妹。”上官琨儿小心翼翼地道。 “会有的,我对你爹娘有信心。” ………… 阳光微黯,寒风凛冽。 中午时分,李钦载拎了一些糕点,带着李素节等学生拜访庄户。 烧了庄户过冬的麦秆草垛,不是抽一顿就能解决的,该有的态度要拿出来。 带着学生们挨家挨户赔礼,送糕点,并承诺下雪前给庄户们凑齐过冬的干柴。 李素节这些皇子和纨绔一个个臊眉耷眼,再次诚恳地向庄户们长揖赔礼,搞得庄户们手足无措,连连还礼。 耗了一下午时间,总算道歉完毕,李素节等人身份高贵,又是半大的孩子,庄户们自然不敢多计较。 道歉过后,李钦载挥手让李素节等人滚蛋,自己留在庄户家顺便蹭顿饭。 甘井庄的庄户们对李钦载的印象不错。 虽然也是国公家的孩子,但人家对庄户礼数周到,而且从来不讲究身份高低,对庄户们毫无歧视,言行举止跟庄户们没区别。 站累了便往地上一蹲,吃东西随手往衣裳上擦一擦便往嘴里扔,特别接地气。 这样的主家,庄户们没有不喜欢的。 留在庄户家蹭饭,李钦载没觉得不好意思,这段日子他跟庄户们混得很熟了,尤其是这一家的老庄户,上次一同蹲在田埂边议论村里的寡妇,交情很深了。 老庄户姓魏,年轻时也是府兵,跟随李勣南征北战多年,听说还混到了队正,后来年迈便解甲归田,官府按军功给他分了十几亩永业田,老魏从此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 老魏的孙女跟荞儿关系不错,上次在后院互相推秋千的女娃便是老魏的孙女。 庄户家的晚饭很简陋,几块烙饼,一碗面,还有一碟腌制的咸菜。对庄户人家来说,这已经很丰盛了,多亏了今年的大丰收。谷 李钦载吃得很欢,咸菜特别入味,裹在烙饼里有一种隔世的味道,像前世街边的煎饼摊儿。 老魏笑眯眯地看着李钦载狼吞虎咽,不时笑道:“慢点吃,家里还有,五少郎这饭量不错,就是身材干瘪了一点,多吃多练,将来跟你爷爷一起上阵杀敌,也算有个承继。” 李钦载头也不抬地道:“我是文化人,只出主意,杀敌轮不到我。” 老魏啧了一声,道:“出主意有啥意思,大唐的健儿就是要在战场上博军功,一刀一戟杀出来的功劳才是实实在在的,当之无愧没人敢议论。” 李钦载笑了笑,道:“分工不同,出主意的人也很重要,后面的人运筹帷幄,将士们在前方才能少些伤亡。” 老魏叹道:“说得也是,我是粗人,不懂大道理,当年跟随大将军征突厥,李靖大将军攻碛口,你爷爷出云中,校尉一声吼,我们便往上冲。” “脑子被热血一顶,啥都不顾了,战场上刀光血影的,刀劈在身上也不觉得疼,一心只想着把眼前的敌人干死算球……” 浑浊的老眼光芒闪烁,那亮晶晶的闪耀仿佛记忆的零星碎片,用来装饰余生的平凡。 李钦载笑道:“如今突厥已灭,天下太平,您也可以悠然养老了。” 老魏也笑道:“那是,太平日子是刀剑杀出来的,当年我虽未立过什么大功劳,如今年迈养老可也丝毫不亏心,曾经我也为这太平日子拼过命的,哈哈。” 李钦载神情渐渐肃然,对老魏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是的,老魏很平凡,跟千万解甲归田的老兵一样平凡,可他曾经拼过命,不仅仅只为自己。 敌人的刀劈在他身上那一刹,这个国家,这片国土,便欠了他一份沉重的人情。 气氛莫名有些凝重,良久,李钦载忽然一笑,道:“咸菜不错,魏老,您再给我拿点儿?” 老魏大笑起身:“算你有眼力,我老魏亲手腌的咸菜,咱庄子里大人孩子都馋得很。” 说着老魏挤了挤眼:“有秘方的,传子不传女。” 李钦载也挤眼:“村里那个寡妇跟你要秘方,你给不给?” “给!跟我睡我就给!” ………… 别院里一窝学生,这群家伙适合散养,反正李钦载不怎么上心。 晚上随便编点题目,再写几行小学或初中水平的教材,第二天一早扔给李素节,李钦载便掉头离开。 能学多少,学没学会,李钦载不管,学不会就是蠢,没别的理由。 纨绔们渐渐也习惯了李钦载的教学方式,每次从李钦载手中接过教材,李素节的表情总是十分圣洁,像捧着奉献给神灵的祭品一般。 小心翼翼地将教材捧到课堂上,然后转抄下来,给纨绔们传阅,李钦载亲手写的原件则被李素节小心地收藏起来。 这群家伙为人品行且不提,不过他们对待学问的态度却着实让李钦载感到欣慰。 前院内,正在晒太阳的李钦载又被人打扰了。 刘阿四脸色难看地走来,道:“五少郎,那家伙还是不肯开口……” 李钦载一愣:“哪个家伙?” “前日受伤的那个呀,人是救活了,却跟哑巴一样,一个字都不说,小人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割了舌头。” 李钦载惊了:“那家伙还没送官吗?素不相识的,留着他干啥?” 刘阿四一脸愧色道:“小人原本打算撬开他的嘴,把他的来历问清楚,官府来了人也好有个交代,毕竟咱国公府的人,做事要有头有尾才好。” “大可不必,国公府的人没兴趣审案子,交给县衙的人去做。”李钦载挥手:“你在路边捡到一条快死的流浪狗,尽力把它救活已是积善行德了,难道你还去追究它是啥血统吗?” “那倒不会,可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就是被救活的流浪狗,没死就好,其他的不必你我操心,官府会查清楚的。” 刘阿四挠了挠头,五少郎的话确实有道理,不过道理总是说得那么难听…… “是,小人这就派人去渭南县衙,让他们派差役来把人领走。” 李钦载含笑道:“快去吧,别忘了顺便跟县衙的人吹嘘一下我,毕竟这条……嗯,这个家伙是我救回来的。” “英国公府上五少郎见义勇为,侠肝义胆,大冷天救回一条人命,县衙不管怎么说该给我发一面锦旗吧。” 刘阿四抱拳领命,不过五少郎的最后一句话他就当没听到。 跟在李钦载身边久了,刘阿四渐渐了解了这位少主人,知道这位少主人说话有时候不能当真,因为他都清楚自己是在胡言乱语,谁当真谁输。 第一百二十六章 晒太阳不宜听冤情 对陌生人没必要惯着,发善心也要看对象。 救了人家的命,不求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吧,至少也该把自己的来历说清楚,这是对救命恩人最基本的礼仪。 如果不愿说,那就报官,没什么好同情的。 刘阿四果真报官了,第二天上午,渭南县衙来了人,两名差役拎着铁尺和铁链,神态拘谨地站在别院门外等候通传。 此处虽然是英国公府的乡下别院,但别院也是英国公的,也是豪门大户,寻常差役能进一次门算是前世积了德。 受伤的年轻人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的伤倒是不致命,但失血太多,救治两天了还不能动,身子虚得很。 李钦载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根本没理会县衙差役,以他们的身份,没资格跟李钦载见面。 刘阿四领着两名差役穿过回廊,将那名受伤的年轻人抬起便往外走。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奋力挣扎起来。 两名差役对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一记铁尺狠狠抽在他的后脑,怒叱道:“老实点!进了大牢再好好侍候你!” 年轻人被铁尺砸得头昏眼花,差点晕过去,却仍然在不停挣扎。 差役大怒,又是几记铁尺砸下来。 几人的争执声比较大,前院晒太阳的李钦载听到了,皱眉道:“阿四,叫他们小点声,以为我这儿是县衙大堂呢?” 两名差役迅速变脸,隔着老远朝李钦载躬身赔礼。 李钦载已睁开眼,见年轻人被他们左右架起,后脑血流不止,鲜血滴落在地上,显得有些骇人。 李钦载愈发不高兴了:“谁让你们在我家动手了?给我打扫干净!” 差役吓坏了,其中一名差役急忙抄起大门耳房的扫帚,将地上的血迹扫干净,一边扫一边连连赔罪。 这时年轻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差役的控制,冲到李钦载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求贵人救我!我若落在他们手中,必会被害死!” 差役吓坏了,刘阿四却大怒,锵地一声拔出了刀,一个箭步窜上来,挺身护在李钦载面前,出鞘的刀已搭在年轻人的脖子上。 李钦载一手将刘阿四拨开,奇道:“咦?你不是哑巴?” 从救起他到现在,年轻人始终一个字没说,李钦载还以为他真是个哑巴,没想到居然能说话。 年轻人很虚弱,却仍不停朝李钦载叩首磕头:“求贵人救命!小人有天大的冤情上禀,若落在县衙那些人手里,必含冤而死!” 李钦载冷下脸来,淡淡地道:“我可不是贵人,也不是渭南县令,伸冤告状这种事与我无关,你自己去跟县令说。” “小人生死不重要,但小人家中父母被奸人所害,我若死了,我徐家上下三口人的冤情永无昭雪之日,小人死也不甘心!” 李钦载不为所动,他不是白莲圣母,活了两辈子的人,同情与善良没那么廉价,别人喊一声救命他就屁颠屁颠真的去救命。 杀人犯也喊冤呢,怎么不去劫法场? “救你回来那天,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一字不说,错过了机会。现在都报官了,又跟我说冤枉?”李钦载冷笑看着他。 朝差役挥手,李钦载不耐烦地道:“赶紧带走,莫打扰我睡觉!” 差役急忙将铁链套在年轻人的脖子上,像牛头马面拘了生人魂魄,牵着便往外走。谷 两名差役粗鲁的动作令李钦载皱了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官府有官府办案的流程,李钦载只是个纨绔,顶多挂了个军器监少监的职,不便插手地方官府的事务。 两名差役押着年轻人出了别院侧门,年轻人脖子上套着铁链,被拉扯得踉踉跄跄,出了别院的门后,差役们却再也不掩饰了,刚走下别院的石阶便对年轻人抽打起来。 年轻人咬着牙一声不吭,铁尺如狂风暴雨落到身上,很快便将他打趴下。 “小子倒是命大,害我们赵县尉好找,你倒是机灵,竟去求英国公府庇护,哈哈,县尉是官,英国公也是官,他能护你么?”差役一边打一边狞笑。 年轻人已被打得半昏迷,除了向李钦载求救,他一直没说过别的话,哪怕快被打死了也咬牙不呻吟一声。 别院的侧门一直打开,院子里的李钦载冷眼看着门外的差役施暴,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不说这个年轻人究竟犯了什么法,按规矩至少先过堂再判决,是杀是剐都要走流程的,两名差役刚押人出了门便往死里揍,看他们揍人的架势,分明不打算要活口,拖个死尸回县衙就算交差了? 静静地看着差役的动作,年轻人已趴在地上没了动静,差役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一息尚存,一名差役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道:“咱们换个地方处置了他吧,莫在英国公别院门前闹出人命。” 另一名差役点头同意,两人架起年轻人便朝马背上扔。 正要离开,院子里的李钦载忽然懒洋洋地开口了。 “太特么欺负人了,阿四,把那受伤的人截了,俩差役乱棍赶走。” 刘阿四一愣,但也不敢抗命,立马下令部曲将两名差役围了起来,顺手将年轻人从马背上抬进门。 差役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英国公府自己报的官,为何突然把人截回去了? “这位将军,不知何故……”差役脸色惨变,陪笑问道。 刘阿四冷冷道:“奉五少郎之令,人我们要了,你们滚回县衙去。” 差役不敢阻拦,更不敢翻脸,仍陪着笑脸道:“将军莫闹,此人是渭南县衙通缉的要犯,渭南县城里张贴了海捕公文,您各位把人截下,怕是不妥吧?” 刘阿四懒得废话,挥手喝道:“来人,将此二人乱棍驱之!” 部曲们轰然应声,举起了手中的长棍。 两名差役大惊失色,立马抱头便跑。 奄奄一息的年轻人被抬回前院,部曲们将他扔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伸出脚尖捅了捅他:“喂,还活着吗?” 年轻人身子抽搐了一下,努力从地上抬起头,虚弱地道:“多谢……贵人相救。” “不必谢,我救你纯粹是看不过那俩货在国公府别院门前施暴,至于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该不该杀,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让县衙再派人把你带走。” 年轻人拼着残余的力气支起半身,虚弱地道:“禀贵人,小人有天大的冤情,求贵人为我伸冤,为我父母昭雪!” “停!” 李钦载果断叫停,指着身后的刘阿四,笑眯眯地道:“我在晒太阳,不宜听太阴暗的事,你的冤情跟他去说,等我心情好的时候,他再转告我,来人,把他抬走!一个个的不让我省心,晒个太阳都不得清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县尉就是王法 冤情这东西很复杂,跟个人的价值观和国家法律有关。 不是说县衙门口敲个鸣冤鼓,嚎两嗓子青天大老爷我有冤,青天大老爷就真觉得你冤了。 李钦载也是一样。 他虽然是军器监少监,可他管不着治安和刑事案,而且他这位青天大老爷的耳根也没那么软,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对他磕几个头,他就义愤填膺要给人家伸冤。 能干出这事的不是青天大老爷,纯粹是个智障傻缺。 调查取证,走访对质,该走的程序一样不能少,就算所有被冤枉的证据摆在面前,李钦载能做的也只是将证据递交上级官府,一切按朝廷的规矩走。 尚方宝剑,狗头铡,八贤王的金锏什么的,对不起,都是传说中的物件,现实中并不存在,任何案子不经刑部大理寺复核,就没有翻案的可能。 那位姓徐的年轻人说他有冤,李钦载愿意相信他,但他没法管,因为职权够不到。 他能管的只有军器监打造的军器是否合格,有没有人在原材料上动手脚。 至于年轻人的冤情,李钦载吩咐刘阿四找人给他写张状纸,既然他说渭南县衙的官员谋害家人,那么就越过渭南县衙,派人将状纸送到雍州刺史府,请刺史府复核此案。 能做的只有这些,李钦载干不了伸张冤情的活儿,也没有侦破案件的技能,除了帮他递状纸,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两个时辰过去,刘阿四过来找李钦载。 李钦载正在院子里睡得深沉,冬天的阳光晒在身上,刚才还救了别人的命,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正能量。 刘阿四小心翼翼摇晃他几下,李钦载将扣在脸上的书本拿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注定不得安生。 “五少郎,问清楚了。那年轻人姓徐,名叫徐元庆,下邽县人,其父徐爽,因得罪渭南县尉赵师韫,老俩口无辜被杀,其子徐元庆逃了。” “虽然徐元庆见机逃了,但仍被赵师韫派出的人追杀,并且县衙发了海捕文书,把老俩口的死栽在徐元庆头上,说徐元庆弑双亲罪大恶极,徐元庆一直逃到咱们这里才算捡了一条命。” 李钦载点头,又道:“不对,关键的事没说清楚,他爹因何得罪赵师韫,赵师韫又是如何杀了老俩口,区区县尉不怕王法吗?” 刘阿四沉默片刻,道:“这些徐元庆还没说,不过在渭南县,赵师韫就是王法。” 李钦载惊了:“这么嚣张吗?我特么英国公的孙子都没底气说这句话吧?” “县尉主管刑名司狱,辖内任何案子都要经他的手,而他,能够决定案子是黑是白,若要在辖内天衣无缝杀一两个人,或是要栽赃什么人,实在太容易了。” “请几个亡命之徒把人杀了,案子报上县衙,赵师韫只需轻飘飘说一句‘真凶逃逸’或是‘亲子弑父’,这桩案子要么是不见天日的悬案,要么是变白为黑的冤案,谁也拿他没办法。” 李钦载沉吟许久,低声道:“你觉得徐元庆所言是真是假?” 刘阿四犹豫了一下,道:“小人问徐元庆时,他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说到父母无辜被杀时更是以头撞地,痛不欲生,看起来不像说谎……” 李钦载想了想,道:“是真是假,不是我们能管的,找人给他写下状纸,送到雍州刺史府吧,这是刑事案,让专业的人去辨别侦破。” “那徐元庆如何安置?今日五少郎赶走了县衙差役,怕是县衙还会派人来索要,毕竟他是海捕文书上通缉的要犯。”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就说徐元庆又逃了,我又不是官府差役,没义务帮他看管犯人。” 刘阿四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典型的纨绔子弟无赖又跋扈的作风,这句话扔给渭南县衙,谁都拿他没办法。 “那个徐元庆,继续请大夫给他治伤,好吃好喝先把伤养好,但随时派人跟着他,别让他跑了。”李钦载吩咐道。 “五少郎不相信他的话?” “无所谓信不信,既然牵扯了人命官司,事情没查清以前,无论县衙还是徐元庆,我都不相信,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 冬天的渭河已结冰了。 中午时分,吃过午饭的李钦载裹着厚厚的褥子,拎着工具来到河边。 对李钦载这种人来说,基本是失去了清晨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就算醒了也要在床上赖半个时辰。 游手好闲的废物对未来没有规划,没有期望,也没有生活压力,一辈子已毁在锦衣玉食里,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一个人默默地扛下所有。 午饭后荞儿突然说想吃鱼,吃红烧的鱼。 李钦载二话不说,拎着工具便来到渭河边。站在河边先用脚尖试了试河面结冰的厚度,发现有点不靠谱,冰面不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于是用铁镐砸开一块冰,露出里面黑黝黝的河水,再洒了点鱼饵下去,等了一会儿,水面开始冒泡,再用渔网伸进去捞。 冬天的鱼儿狡猾得很,鱼饵吞进嘴就游跑了,渔网捞了半天,只捞了一些水草,气得李钦载咬牙,又无可奈何。 要不要发明雷管出来?往河里一扔,轰!大丰收!爽滴很。 跟河里的鱼儿较劲了小半个时辰,李钦载的耐心终于耗尽,发了疯似的使劲用铁镐往河水里戳。 举动毫无意义,但能泄愤,有益身心健康。 “李世兄……在钓鱼?”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 李钦载吓了一跳,刚才戳得太投入,都不知道崔婕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 这要是个刺客,此刻该有人往英国公府报丧了。 “呃,啊!对,钓鱼。”李钦载尴尬地应道。 崔婕狐疑地看着他手里的铁镐,道:“钓鱼用这个?” “新发明的钓鱼法,你懂啥。”李钦载嘴硬道。 崔婕眼里忽然露出笑意:“该不会是钓不上鱼,拿铁镐泄愤吧?” 这女人智商难得上线了,不过却把天聊死了。 “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钓鱼……读书人的事,怎能说泄愤。” 崔婕眼里的笑意越来越盛,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笑道:“是,李世兄果真在钓鱼,只是运气不好,鱼儿都冬眠了。” 李钦载赞道:“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真相的眼睛。” 朝她手中空荡荡的竹篮瞥了一眼,李钦载问道:“你上山采蘑菇?” 崔婕点头:“是,若能采得一些,还要麻烦贵部曲帮忙甄别一下,我大致已知,颜色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这次我一定采那些毫不起眼的蘑菇。”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挤出一脸假笑道:“去吧,祝你今日大丰收。” 崔婕行礼刚要告辞,却见李钦载脸上的笑容不对劲,于是停下行礼的动作,轻蹙黛眉道:“李世兄为何发笑?” “我这是礼貌性微笑,符合社会社交礼仪期待的真挚笑容。” 崔婕轻咬红唇,小心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觉得你又想坑我……” “我何时坑过你?” “上次,你骗了我的钱。”崔婕俏脸满是薄怨。 李钦载一想,还真是。 回想当日的行径,内心不能说毫无愧疚吧,简直已忘了这事儿了。 世家小姐难得体验漂泊贫穷的生活,日子过得太富足了,如何让社会给世家小姐上一堂生动的现实主义课程? 所以,骗她的钱是为了她好,一片冰心在玉壶。 李钦载咳了两声,悠悠道:“看在你曾经破财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啊……” 崔婕疑惑道:“什么?” “蘑菇呢,生长在潮湿温暖之地,冬天呢,是没有蘑菇采的。”李钦载看着崔婕惊愕张大的小嘴,淡淡地道:“这是常识,傻子都知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亲爹与后妈 冬天确实采不到蘑菇,这是实话。 前世冬天里吃的蘑菇都是大棚里种出来的,野外的蘑菇采不到。 李钦载知道的常识,世家小姐并不知道。 从小养尊处优,哪里懂得这些平民的知识?她还以为蘑菇一年四季都长在山里,等着她随时去采呢。 崔婕发了好一会儿愣,然后俏脸渐渐露出生气的样子。 “我刚才若不多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就任由我上山了?” 李钦载无辜地道:“不然呢?我以为你不仅为了采蘑菇,还想欣赏山清水秀的景色呢,打扰别人的雅兴绝非君子所为。” 崔婕咬牙道:“果然,有才华的不一定是好人,坏起来比普通的坏人更坏!” 李钦载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及时阻止了你上山白跑一趟,说不定还避免了你被狼吃掉的危险,等于又救了你一命,你应该说谢谢。” 崔婕怒哼道:“不谢!你不是好人!” “啧!太没礼貌了。你过日子这么糊涂,这次若不谢我的话,下次再犯什么常识错误,我一定眼睁睁看你栽进坑里,一个字都不会说。” 崔婕更生气了:“我等到春天再去采蘑菇!” “春天好,生机勃勃,万物复苏,不但蘑菇长出来了,山里冬眠的蛇啊,熊啊都醒了,一看有个娇滴滴的姑娘在采蘑菇,呵呵……” “动物眼里可没有美丑之分,它们看你就是一只直立行走的母猢狲,睡了一个冬天肚子正饿呢,于是一拥而上,三两下把你分了,我拿一个胯骨轴,它拿一只肥蹄髈……” 崔婕俏脸顿时苍白,可心里又气得不行,一时竟有些无措,不知该先害怕还是先生气。 犹豫良久,她终于决定先生气,害怕是以后的事,生气是眼前的事,必须解决眼前的事,再操心以后的事。 “你,你才是猢狲!你是公猢狲!还有,什么肥蹄髈,难听死了!我才不肥,我……我没……”崔婕气得结结巴巴,说话都不利索了。 索性撸起袖子,露出洁白如玉的胳膊,在李钦载眼前晃啊晃。 “你看,你看!哪里肥了?哪里肥了?”崔婕俏脸通红地问道。 李钦载眼里带着笑,仔细欣赏了一番她的胳膊,严肃地点头:“前蹄髈果然不肥,刚才是我说错了,不过我还想看看后蹄髈……” “后……后蹄髈,”崔婕呆了一下,反应许久才赫然惊觉这家伙说的是什么部位,顿时羞愤欲绝:“你,你你……登徒子!” 说完崔婕抡起手边的竹篮,使劲朝他后背抽去。 李钦载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痛倒是不痛,但还是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世家小姐居然打人? 崔婕怒极抽了那一下后也反应过来,此举委实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大为相悖,她的家教里绝对不容许她动手打人,这是非常有违教养的。 “我……”崔婕欲言又止,神情忐忑又有些愧疚。 “你打人……”李钦载惊愕地指着她:“我要马上派人给青州崔家送信,崔家的闺女打人,这婆娘不能要!” 崔婕本来有些愧疚的,闻言顿时怒道:“不要就不要,我也不要你!” 李钦载叹气道:“当初刚认识时,那个端庄有礼,落落大方的世家小姐呢?” 崔婕怒气瞬间消了,长久的世家教育令她此刻心头浮上深深的自责。 刚才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像个无理取闹撒泼打滚的泼妇。 简直太罪恶了。 不知为何,最近李钦载说的话总令她容易生气,当初刚认识时,这纨绔子的嘴也很毒,可当初自己为何没那么生气? 果然如圣贤所说,“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李世兄,我刚才过分了,向世兄赔罪。”崔婕顶额一礼,恢复了以往端庄的模样。谷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赔罪不如赔钱,赔钱才实在,你还有钱么?” 崔婕沉默,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要端庄…… 果断换个话题,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李世兄,庄子里最近来了许多陌生人,听说都是你的学生?我看那些学生的打扮,一个个非富即贵,身份怕是不凡吧?” “哦,算是学生吧,他们死皮赖脸非要跟我求学,赶都赶不走。” 崔婕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李钦载忽然道:“你少招惹他们,都是一群熊孩子,而且个个出身富贵,里面还有当今天子的皇子,至于国公国侯家的更是一大堆,烦得很。” 崔婕眼中露出笑意:“我听说了,前日他们在田里放火,你抄起鞭子满地追杀他们,庄子里很热闹。” 垂下头,崔婕忽然又问道:“听说李世兄还有一个儿子,已经五岁了?”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恐怕这个问题才是她真正想问的吧。 “没错,快五岁了,你家丫鬟上次还骗了他的烤鱼。” 崔婕笑了:“我见过他,长得跟你很像,听家兄说,是你当年和府里丫鬟生的?” 李钦载露出复杂之色,叹道:“是,后来她难产死了,只留下这个孩子……” 气氛莫名沉寂下来,两人都呆呆地看着结了冰的河面,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崔婕忽然道:“李世兄,我……可以经常去看他吗?” “看谁?”李钦载没反应过来。 “看你的孩儿,他叫荞儿对吗?” 李钦载脸上浮出古怪之色:“你……看他?” 崔婕坦然地笑了笑,伸手整了整发鬓,道:“我挺喜欢他,荞儿这些日子在庄子里跟孩童们玩耍,我好几次远远见过他……” “他很可爱,说话奶声奶气,但在孩子们面前努力装作大人,真有几分小先生的气度,当时我就恨不得把他抱过来使劲揉揉……” 说完崔婕不好意思地垂头,道:“我……没别的意思,真的只是喜欢他,听说他娘亲已去世,就愈发想疼爱他,你莫误会。” 李钦载笑道:“我没误会,既然都住在庄子里,你没事时过来带他玩耍也无妨,回头我跟府里吩咐一声,以后你想来就来。” “李世兄,他……知道我的身份,以及和你的……婚约吗?”崔婕俏脸通红,吃力地问道。 “没跟他说过,但他不反对我给他找个后娘,不瞒你说,村里六岁以上的姑娘他都觉得挺适合我的。” 崔婕瞪大了眼:“六,六岁以上?” “嗯,我要是不拦着,这几日估摸他该给我说媒提亲了。” 崔婕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情,见他表情认真,不像胡说八道,良久,崔婕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你们父子真是……我突然更想抱抱他了,好有趣的孩子。” “这里,这里!看过来。”李钦载指了指自己。 崔婕愕然看过去。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主要是我教育得好,始作俑者就在你面前,你不该抱抱我吗?” 崔婕俏脸刷地通红,迅速扭过头去,啐道:“呸!登徒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提起他就脸红 李钦载突然发觉自己越来越像个渣男了。 成亲没啥想法,但日常调戏一下村姑却能令身心愉悦。 村姑挺容易害羞的,几句话一撩拨便双颊飞霞。 看着崔婕害羞地拎着竹篮跑远,李钦载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 凭心而论,这女人不错。 生活阅历差了点,但也不是她的错。至少在他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女人都非常坚强且独立。 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努力地生存,努力适应环境,从来不会扮出柔弱无依的样子博取别人的同情。 相反,她很不愿意看到别人对她的同情,同情对她似乎是一种侮辱。 这样的性格,一千多年后都很少见。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发觉,虽然他对这桩长辈包办的婚姻充满了排斥,可他对崔婕已渐渐没那么排斥了。 挺好的姑娘,长得美,性格又好,柔中带刚,被调戏了只是脸红薄怒,丝毫没有调戏回去的迹象…… 重点是,长得美。 没错,就是这么肤浅,庸俗。 下次如果崔家来人,就把她出卖了吧,抓回去老老实实等着嫁给他。 李钦载这样的宝藏男孩,能嫁给他也是她的福气呀。 ………… 崔婕果然说话算话,第二天就登门拜访。 李钦载将荞儿牵出来,崔婕看着怯怯躲在李钦载身后的荞儿,不由笑了。 掏出一块麦芽糖,还有一面小鼓,崔婕朝荞儿眨眼:“先吃糖还是先玩小鼓?” 荞儿不吱声,抬头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热情介绍:“叫后娘……” 崔婕大羞:“你,你莫教坏孩子!” “那就叫姐姐。” 崔婕更不乐意了:“呸!又占便宜,他若叫我姐姐,我叫你什么?” “他管你叫姐,你管我叫哥,我们各论各的。” 崔婕恨恨白了他一眼:“没个正形,荞儿长大后像你可怎么办。” 蹲下身,崔婕的视线与荞儿平行,柔声道:“叫姨姨就好,莫跟你爹学坏了。” “姨姨!”荞儿笑了,伸手接过麦芽糖和小鼓,先将糖递给李钦载一块:“爹,吃糖。” 李钦载也蹲下来,荞儿将一块糖塞进他嘴里,犹豫了一下,又将另一块糖塞进崔婕的嘴里,最后再自己吃。 三人脸上鼓鼓囊囊,面面相觑后,不由笑出了声。 李钦载心中泛起一股柔和,此刻的画面,真像是温馨的一家三口,天伦之乐,突然有了一种家的味道。 就冲眼前的温馨画面,以后也该有点良心,少骗她一点钱才是。 “李世兄,我带荞儿去庄子里玩玩,可以吗?”崔婕期待地道。 “去玩吧,莫跑远了,也莫去危险的地方。”李钦载挥了挥手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人家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你嘱咐?” 牵着荞儿的手,崔婕便带他离开了。 晚到快日落时分,崔婕将荞儿送进别院的大门,这才独自离开。 回去的路上,崔婕的脚步很轻盈,俏脸不知想起什么,不自觉便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半天的时间,她与荞儿相处得很融洽。 刚开始时荞儿还有些拘谨,崔婕早有准备,掏出一把零嘴儿后,荞儿便对她亲密起来,话也越来越多。谷 一大一小在庄子里玩耍,其实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崔婕不像李钦载,能随时变出许多一千年以后的小玩具,可荞儿依然很开心。 他教崔婕在地上挖洞,掏出珍贵无比的小陶珠,两人在地上玩弹珠玩得忘乎所以,直到日落才依依不舍地将荞儿送了回去。 回到自己简陋的屋子,从霜已做好了饭菜,见崔婕回来,从霜两眼一亮:“姑娘终于回来了,奴婢都快饿死了……” 崔婕嗯了一声,又道:“宋阿婆呢?” 宋阿婆是一位寡居多年的老人,也是她当初好心收留主仆二人,从此三人同住屋檐下,宋阿婆独居多年,喜欢她们的陪伴,主仆二人感恩,努力挣了些小钱,帮阿婆改善生活。 渐渐地,三人的相处已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意味了。 “阿婆吃过了,今日阿婆编竹篮有点累,早早躺下了。” 崔婕于是端起碗吃饭,尽管饭菜简陋,可她的吃相仍然很端庄,小口小口地吃,咀嚼时紧闭着小嘴儿,不发出声音,也不多说一句话。 从霜的吃相就差了点,小嘴吧唧个不停,脸蛋被涨得鼓鼓的,像一条做鬼脸的金鱼。 崔婕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错,连吃饭都带着微笑,吃得有点漫不经心,眼睛盯着面前的菜,突然噗嗤便笑出了声。 从霜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前的菜肴。 “姑娘,奴婢做的菜好吃或是不好吃,奴婢都能接受,但若说这些菜很好笑,奴婢实在有点难以接受……”从霜嘟着小嘴儿道。 崔婕回过神,失笑道:“不,不是饭菜,是荞儿……” 从霜睁大了眼:“荞儿?那个纨绔的儿子?” 崔婕瞪了她一眼:“不要叫他纨绔,人家有名有姓,他儿子你认识,当初你还骗过他的烤鱼呢。” 从霜眨眼:“姑娘为何突然想起荞儿?” “我今日带他在庄子里玩,那孩子特别有趣儿,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天真无邪,一旦遇到庄子里其他的孩子,他却突然变了模样,背着手一脸威严的样子。” “别人叫他小先生,他还非常沉稳地点头答应,那不怒自威的小模样真是……太逗人了,也不知跟谁学的样子。” 从霜不停地眨眼,一脸的疑惑不解。 “姑娘不是很讨厌那个纨绔……好吧,李家的少郎君么?今日为何带荞儿出去玩耍?” 崔婕俏脸一红,低声道:“我带荞儿玩耍,与李世兄有何关系?我只是……喜欢荞儿罢了。” 从霜仍然疑惑道:“不对呀,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姑娘你说过很讨厌李钦载,还说拼死也不跟那纨绔子成亲,如今你竟跟他儿子一起玩耍,这个……” 崔婕俏脸愈发红润,嘴硬道:“一码归一码,我只是单纯喜欢荞儿,没别的原因。” “是吗?”从霜狐疑地盯着她的脸颊看个不停。 崔婕威严地板起脸:“以后看到李世兄,你当以礼相待,莫让他觉得咱崔家的人没教养,切记不要再称他‘纨绔子’了,人家并不是纨绔。” 从霜终于确定地点头:“姑娘,你变了!” “我,我变什么了?” “你不讨厌他了,或者说,你心里已经有他了。”从霜语气笃定地道。 “莫胡说,人家才没有!” 从霜愈发笃定地道:“你有!你如果真没有,会直接说‘我没有’,你刚才说的是‘人家才没有’,像在跟心上人撒娇。” 崔婕咬牙,她已恼羞成怒了:“从霜你……,非要逼我对你动家法吗?” 从霜敷衍地瑟缩了一下,表示了一下我真的好怕的情绪。 接着从霜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唉声叹气道:“姑娘啊,你说我们这是何必呢?明明是为了终生幸福而逃婚,结果逃到人家庄子上,你又喜欢上人家,咱们逃婚究竟逃出了个什么?” 崔婕红着脸,使劲瞪着她道:“我没有喜欢上人家!” 从霜权威地道:“姑娘莫诓奴婢,奴婢虽然年纪小,但也是有见识的,如今提起他你就脸红,不是喜欢是什么?难道是愤怒吗?” “我没有……”崔婕心虚地道,目光躲闪望向门外。 从霜摇头:“喜欢就喜欢,敢爱敢恨才是姑娘本该有的模样,一如当初你勇敢逃婚时一样。” 重重叹了口气,从霜愁眉苦脸道:“你倒是觅得了良人,奴婢可怎么办呀?将来回了崔家,你欢欢喜喜嫁了心上人,奴婢伙同姑娘你一起逃婚,怕是会被家主活活打死……” 第一百三十章 冤案难雪 “爹,今日陪我玩耍的姨姨,是我的后娘吗?” 父子俩泡在一只硕大的浴盆里,屋子内热气袅袅,荞儿趴在浴盆边,小脚丫踩在李钦载的大腿上。 李钦载握着一块皂角,给荞儿擦洗后背,淡淡地道:“你喜欢今日那位姨姨吗?” 荞儿想了想,道:“还行,就是不会玩。” “啥叫不会玩?” “她非要陪我玩耍,我教她玩弹珠,她总也学不会,比庄子里别的孩子差远了,”荞儿撇了撇嘴,道:“说是她带我玩耍,其实更像我带她玩耍,带她玩了半天,累死了。” 李钦载柔声道:“虽然她不太聪明的样子,可心地还是不错的,对善良的人要有耐心,不要歧视。” 荞儿点头:“嗯,所以荞儿陪她玩了一下午,没给她甩脸子,对她很友善了。” 仰头望向李钦载,荞儿又问道:“爹,她会是我的后娘吗?” 李钦载笑道:“看你喜不喜欢她,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娶她。” 荞儿的小脸一片严肃:“目前来看,还算不错的。回头爹跟她说说,让她苦练弹珠本领,否则我以后不跟她玩耍了。” 李钦载大笑起来:“给你娶后娘不是用来玩弹珠的。” “那是用来作甚的?” 迎着荞儿天真无邪的眼神,李钦载小心翼翼不敢开车。 “嗯,娶后娘是一起过日子的,咱父子太冷清了,多个人会热闹一些。” 荞儿认真想了想,道:“爹说的没错,荞儿也喜欢热闹,爹,不如多娶几个后娘吧,以后陪荞儿一起玩弹珠。” 李钦载感动地揉他的脑袋:“真是孝顺的好大儿……” ………… 几天的休养后,徐元庆的伤势好了一些。 刚能下地走动,徐元庆便来到李钦载面前,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 徐元庆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跟李钦载的年龄相仿,长得颇为俊朗,带着阳刚之气,名字也取得好,任何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直觉地认为他是主角。 事实上徐元庆确实也像主角,父母被仇人所害,他却逃得性命,又意外认识了权贵家的子弟,从此卧薪尝胆,最终大仇得报…… 国仇家恨,恩怨情仇,啥都有了,重要的是,他还大难不死,偶得奇遇。 这货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李钦载越想越不是滋味,明明自己救了人,偏偏搞得像个衬托主角的绿叶。 好想把他扔下悬崖,主角嘛,不都是掉下悬崖才得到武林秘籍千年大还丹之类的奇遇吗? “救命之恩就不提了,我确实救了你的命,不过也要看你是不是好人,安心在这里住下,回头我家部曲把你的事查清楚了再说。”李钦载淡淡地道。 “是。但受恩不可不报,贵人救了小人的性命,便是大恩。”徐元庆垂头道。 李钦载悠悠道:“莫急着谢我,你家的案子我派人去查了,若查到你所言不实,我还是会把你送进县衙,朝廷有法度,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小人对天发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若有半句假话,教我生生世世沦入畜道,不得超生。” “我不是脑残少女,对我发誓没用,一切按事实说话。状纸我也叫人递上雍州刺史府了,若无意外,过些日子刺史府会派人下来查实,你若还有什么隐瞒最好趁早说出来,若是被人查出来,我可要翻脸了。”谷 徐元庆仍垂着头道:“小人绝无隐瞒。” “你父母与渭南县尉赵师韫究竟因何结怨?为何赵师韫要置你家人于死地?” 徐元庆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脸颊肌肉抽搐几下,低声道:“我父名讳上徐下爽,曾是渭南县尉赵师韫手下的差役,赵师韫以乡绅出身被荐举为县尉后,任内多行不法,屡行冤狱,勾结主簿贪墨公库……” “我父为人正直,看不过眼,曾匿名向刺史府揭举,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于是便向赵师韫辞了差事,回乡务农为生。” “赵师韫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父揭举他的事,从前年开始便派人不停来我家滋事寻衅,我父素来耿直,毫不妥协,扬言要继续揭举赵师韫不法事。” “终于在十天前的深夜,我家莫名闯入了几名强梁,对我父母下了毒手,将我双亲杀害,那晚我与邻村友人相聚饮酒,未曾在家,回来后才发现父母被害。” “那几名强梁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一直在外面等我归家,我刚发现父母被害,他们便闯进来对我挥刀。” “幸好我年少时学得几分技击之术,堪堪躲开了他们的杀招,匆忙跑出门去,遁入夜色中,这才捡得一条性命。” “天亮后我本打算去雍州刺史府鸣冤,谁知路经县城,才发现我已被官府通缉,说我忤逆不孝,弑杀双亲,我身负血海深仇,却辩无可辩,鸣冤无门,幸得贵人义伸援手,才保得我的性命……” 徐元庆说着便落下泪来,垂头望地,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李钦载叹了口气,总算交代了前因后果,从情感上说,李钦载应该相信他,可他还是持保留态度,有些事不能光听一面之辞,必须要亲眼见到证据,这是成年人对待事物最基本的态度。 “状纸我已找人写下,送去雍州刺史府,按你的说法,雍州刺史府里有赵师韫的眼线,才会得知你父亲匿名揭举他的事,所以先看刺史府对此事的态度,若他们选择敷衍掩饰,我会继续向刑部递状纸。” 徐元庆双膝跪地,狠狠朝他磕了个头:“贵人大恩大德,徐元庆今生当牛做马报答!” 李钦载笑道:“当牛做马倒不必,前提是你说的都是真话,若上面的人下来一查,发现你所言不实,或是刻意诬告,我的面子可就彻底栽了,那时莫说官府如何治你,至少我不会放过你。” “小人句句实言,若有半句虚假,徐氏历代先祖不佑!”徐元庆脸上布满泪痕咬牙发誓。 李钦载暗叹口气。 这年头不是没有坏人,但坏人也有敬畏的东西。若连自家的祖宗都拿出来发誓,徐元庆所说多半是真的。 这就意味着,麻烦来了。 既然开了口,李钦载便等于担下了这桩案子,扮演青天大老爷的角色,将这桩暗无天日的案子昭雪洗冤。 青天大老爷那么好当的吗? 李钦载生性淡漠的原因,是因为知道人世间所有的善良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都是以牺牲个人的利益为前提。 小到公交车让座,牺牲个人安逸坐着的利益,大到慈善捐款,牺牲个人金钱的利益,还有更伟大的善良,甚至是要牺牲个人生命为代价。 今日,李钦载一不小心善良了一回。 话说出口后,李钦载其实就有点后悔了。 那赵师韫的能量不小,渭南县衙,雍州刺史府,都有官员牵涉其中,否则徐元庆的父亲匿名揭举的事不可能让赵师韫轻松得到消息。 李钦载虽然是英国公的孙子,但英国公的招牌不能随便用的,更不能打着英国公的旗号干预地方官府的事务,否则无论对错善恶,他全家都会被御史参得欲仙欲死。 李钦载个人的官职只是个军器监的少监,更无权干预地方事务…… 这个麻烦……有点棘手。 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官员,就算以他的能力闹到李治面前,刑部一查到底的话,也不知最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从徐元庆的叙述来看,赵师韫做得可谓干净利落,丝毫没留下把柄,雇几个亡命之徒,杀人之后远遁他乡,案子若要复查,难度非常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机立生 清晨的时候,李家别院门外来了人。 渭南县衙的人,领头的赫然竟是县尉赵师韫。 赵师韫态度很卑微,老老实实站在门外等候下人通传,后面带来的几名差役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宋管事是个伶俐人儿,他很清楚五少郎的生活秉性。 大清早的去后院通传有客来访,绝对是自找不痛快,以五少郎的起床气,大约会把后院拆一半。 所以赵师韫老老实实等在门外,宋管事也没有任何动作。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估摸五少郎差不多该起了,宋管事这才让丫鬟通传。 宋管事的决定非常正确,没过多久,丫鬟一脸委屈来报,五少郎还在赖床,只说了一个字,“滚”。 不知是让打扰他赖床的丫鬟滚,还是让门外的客人滚。 丫鬟不敢再问,灰头土脸来回报。 宋管事虽名为“管事”,但也不敢多事,不知从哪里学来官场老油子的做法,索性不送客也不迎客,干脆让客人在门外等着。 赵师韫只好在门外苦苦多等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终于不赖床了,起床穿戴洗漱吃饭之后,才晃晃悠悠来到前院见赵师韫。 赵师韫在李钦载面前表现得诚惶诚恐,仿佛李钦载一声咳嗽都能吓出他的冷汗来,完全不像一个杀人父母的凶手。 李钦载眼睛半睁半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打量着赵师韫。 嗯,看面相……完全看不出什么。 李钦载还没修炼出仅凭面相便能定人善恶忠奸的道行,看赵师韫的样子,纯粹是下官在上司面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模样。 英国公孙子的身份,委实让李钦载沾了不少光,若是寻常少监之类的五品官员,恐怕赵师韫也不会如此恭敬得过分,完全是李勣的名头把他震住了。 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后,赵师韫说出了来意。 来意就是想把徐元庆带走归案。 徐元庆是渭南县衙通缉的要犯,且弑杀父母大逆不道,此人非常危险,李家少郎君切莫养虎为患云云。 正义凛然的话说了一大堆,意思也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李钦载嗯嗯啊啊几句,突然道:“我听说徐元庆有冤情,此案赵县尉亦涉案其中,按规矩,赵县尉该避嫌吧?” 赵师韫表情不变,陪笑道:“杀人犯的话,李少郎切不可信,下官早已查明,是那徐元庆嗜杀成性,竟做下弑杀父母的大逆之事,此案业已查清楚,且铁证如山,李少郎若不信,下官可派人将此案的证据送来。” 李钦载摆摆手,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是渭南县衙的官员,没资格插手县衙的案子,证据什么的,我就不看了。” 赵师韫面露苦笑。 你还知道自己不能插手县衙事务呀,既然知道,为何不赶紧把那徐元庆交出来? 谁知李钦载忽然悠悠地补了一句:“按道理我应该把人交给你,不过……不巧的是,我昨日见徐元庆可怜,已找人写下状纸,递交雍州刺史府了。” “在刺史府复核此案之前,赵县尉怕是不宜与徐元庆见面吧?毕竟,你也有杀人父母的嫌疑。” 赵师韫脸色一变,随即飞快恢复正常,含笑道:“下官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惧刺史府复查。” “但徐元庆实在不宜留在贵府,何不让下官把人带走,下官保证不会害他性命,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下官岂不是落人口实?” 李钦载眯眼看着他,笑道:“赵县尉你如此急着将徐元庆带走,似乎有些不正常,该不会真有杀人灭口的念头吧?说实话,你若把徐元庆杀了,我又没证据证明人是你杀的,还真拿你没办法。” 赵师韫眼皮跳了一下,但还是恭敬地道:“下官绝无此意,下官本是主管一县刑名的县尉,岂会知法犯法?若李少郎不信,不妨派一位部曲日夜跟着徐元庆如何?”谷 李钦载不耐烦了,脑袋一仰,两只大鼻孔深深地注视着赵师韫,像岁月的黑洞审视他的人生,纨绔子弟跋扈之态毕露。 “赵县尉,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讨价还价吗?我说怎样就怎样,你若有胆子,就从我家把人抢走,若没那胆子,回去老老实实等候刺史府派人复查此案。” 赵师韫脸色数变,终于深吸了口气,陪笑起身告辞。 盯着赵师韫离开,李钦载的眼神毫无波澜。 前院边的廊柱下,徐元庆闪身而出,朝李钦载长揖一礼:“多谢贵人相救,贵人又救了小人一次。” 李钦载懒懒地道:“莫谢我,说实话吧,我其实很不想沾染这件事,可谁叫我已经插手了呢,做事总不能半途而废。” “再说,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也不介意做几件善事,算是给我的儿子积德,存攒一点福报吧。” 徐元庆继续行礼:“贵人高义,徐元庆发誓此生必报。” 李钦载疑惑道:“你以前是不是一个经常勾搭良家妇女的渣男?我怎么觉得你发誓跟吃白菜似的,随随便便就说出口了。” “不要对我来这一套,我绝不相信你只在外面蹭蹭。” ………… 赵师韫走出李家别院大门,脸色迅速阴沉下来,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着李家别院高挂的门楣,赵师韫眼中闪过森森杀意。 一名等候在外的差役凑了上来,低声道:“县尉,李家那位纨绔不肯交人?” 赵师韫嗯了一声,冷冷道:“真以为是个人物了,还不是沾了英国公的光。据说他已向雍州刺史府递交了状纸,请刺史府复查此案。” 差役急道:“县尉,那纨绔若不肯交人,又向刺史府递了状纸,恐怕事情麻烦了。” 赵师韫冷笑:“无妨,那件事我请了山东流窜过来的亡命之徒做的,他们的手法很干净,做得天衣无缝,刺史府派人下来查也查不出究竟,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差役迟疑道:“那些亡命之徒……” “我付了重金,而且,我想还会用到他们,毕竟徐家还有一个余孽未除掉……” “徐元庆已将案子嚷嚷得人尽皆知,许多人都知道县尉有涉案嫌疑,若徐元庆不明不白死了,县尉如何自处?” 赵师韫哈哈一笑,两手一摊道:“证据呢?官府办案可是讲证据的,无凭无证污我清白,这种事谁敢干?就算有人敢拿问我,只要拿不出证据,官司打到刑部我也占了理。” 差役闻言脸上仍有担忧之色,但也缓和了许多。 “县尉高明,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赵师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李家别院的大门,面色阴鸷地道:“李家的人我惹不起,徐元庆我还惹不起么?” “回头便让那几个亡命之徒过来,守在庄子外,只要徐元庆敢出李家的大门,便是他的死期!” 说着赵师韫目光冰冷地朝几名差役扫了一眼,道:“徐家那件案子,你们可都参与了的,最好管紧你们的嘴,就算刺史府下来人复查,你们也莫要松口,否则,大家都是杀头的下场。” 几名差役后背一凉,急忙点头应下。 入夜时分,甘井庄内外一片寂静,村里偶尔只传出几声犬吠鸡鸣。 当人们都已入睡时,几条矫健的身影缓缓从庄外的山林里走出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露凶相,浑身肌肉虬结,脸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疤。 盯着万籁俱寂的庄子半晌,为首之人开口声音嘶哑,冷冷道:“今日起,我们兄弟便守在庄子外,只要那姓徐的踏出李家别院一步,咱们便杀了他。” “赵县尉说了,不要活口,必须见尸,但是不要做得太张扬,尤其莫要被李家的人发现,否则必会激怒李家那个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乍起 赵师韫只是县尉,跟英国公没法比,更不敢惹怒英国公的孙子。 但他也害怕东窗事发,在渭南县衙他可以一手遮天,但案子若出了渭南县,可就说不准了。 就算是雍州刺史府,他也只是有同乡有眼线,帮他探听传递消息可以,不可能帮他按下案子。区区县尉,还没到手眼通天的程度。 所以他不得不下了杀心。 杀徐元庆的同时,尽量不要招惹李钦载。 这是赵师韫唯一的选择,徐元庆活着,当初那桩杀害徐元庆双亲的案子迟早会浮出水面,那时赵师韫便是绑赴刑场斩首的下场。 对英国公的孙子再忌惮,为了保命,终究只能冒险一试。 徐元庆死,后患消除,就算惹怒李钦载,赵师韫或许还能捡回活命。英国公府权势再大,也不能无故打杀官员。 徐元庆活着,案情复查,真相大白,赵师韫必死。 从赵师韫的角度来说,他的选择其实没错,换了任何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大早,后院便传来朗朗读书声。 李素节等纨绔们被李钦载狠狠抽过一次后,求学的态度愈发端正了。 按李氏教学方式,门下弟子皆是散养,平时你爱学不学,反正只看期末考试成绩,成绩最后一名就滚蛋。 末位淘汰制给了纨绔们不小的压力,与宫学和家塾的师傅不同,纨绔们的压力不再来源于师傅的管教,而是来源于考试结果,以及被淘汰后无法承担的后果。 每天李钦载会抽空给大家上一堂课,课程内容很随机,大多是小学数学方面的,从最简单的九九歌,到两位数的乘法演示,以及各种数学运算符号的应用。 至于李素节等人心心念念的冰块取火实验的原理,纨绔们眼巴巴地求了很多次,李钦载仍然没教。 不是不肯教,而是原理太深奥,一群刚学会加减乘除符号的纨绔们怎么可能学得会? 上午起床,晃晃悠悠走进后院临时开辟的课堂,课堂里一片喧闹,大孩子互相打闹,小孩子又哭又叫,像极了花果山上一群无法无天的猢狲。 人还没走进屋子,李钦载便故作威严地咳了两声。 嗓子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前世老师进课堂都要咳两声,也不知是不是独属于老师的仪式感,所以李钦载也咳,不咳就不合群了。 两声咳嗽后,课堂瞬间安静下来。 踏进课堂,每个人正襟危坐,人手一本书,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双双小眼神里满满的求知欲,仿佛正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狗刨。 李钦载暗暗冷笑,我要不是在外面听到动静,还真特么信了。 不动声色地站在讲台上,李素节率纨绔们起身,长揖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众人异口同声。 李钦载嗯了一声,示意众人坐下,然后在刷刷写了几道题目。 题目不难,都是几道两位数的乘法,熟练的话瞬间能解出来。 “两位数如何相乘,昨日已教过你们了,今天你们把这几个题做出来,做不出来的晚餐饿一顿,期末考评扣三分。” 李钦载拍了拍手掌,然后坐下来,听得纨绔们一阵哀呼,李钦载却不为所动,懒洋洋地眯上眼,心中莫名有了一丝快感。 前世读书时,他也曾哀呼过,一啄一饮,都是报应呐! 当老师果然比当学生爽多了,尤其是把学生当野猪似的散养,每人收一百贯钱学费还能毫无顾忌地用鞭子抽他们的那种老师,特别爽。 “先生,弟子……弟子不会做。”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瘪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钦载一愣,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太懒太省事了。谷 五六岁的孩子让他们做两位数的乘法确实有点难。 “哦,不会做没关系,这样吧,八岁以下的我给你们换几个题。” 说着李钦载又写下几道两位数的加减题,上官琨儿和几个八岁以下的孩子这才高兴起来,掰着手指开始算题。 一炷香时辰过去,李钦载有点失望,居然一个交卷的都没有。 “都说‘笨鸟先飞’,你们的愚蠢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但我没想到,居然连一个先飞的都没有,就那么笨吗?”李钦载摇头叹息。 李素节等纨绔胸口一堵。 熟悉的扎心滋味。 直起身子看了一圈,李钦载又问道:“荞儿呢?” 李素节起身回到:“先生,李荞今日没来,他说最近的课都不想上,因为他已全学会了。” 李钦载点头,荞儿在数学方面好像确实比他们有天赋,如今已开始学综合运算了。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啧!”李钦载又忍不住开始嘲讽了。 越来越有老师的神韵,对学霸和对学渣截然不同的态度。 李素节好想翻白眼。 人家是你亲儿子,鬼知道你给他开了多少小灶,咱们能比么? 心里吐槽,但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情绪,李钦载早已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们,在这里求学,没有所谓的公平,遇到不公平,忍着。 ………… 天气不错,崔婕牵着荞儿的小手,来到渭河边。 荞儿昨日与崔婕玩耍时,顺口说过一句想吃鱼,崔婕便记在心里了,今日向庄户借了渔网铁镐等工具,带荞儿来河边捞鱼。 河面已结了很厚的冰,崔婕回忆李钦载当初捞鱼的样子,先用铁镐将冰面砸开一个洞,然后撒下鱼饵,再用渔网捞。 荞儿好奇地看着她,见她一镐一镐砸冰,额头累出了汗珠儿,荞儿忍不住抬袖,帮崔婕擦了擦额头的汗。 崔婕一愣,接着笑开了花儿。 “荞儿真懂事。”崔婕赞道。 荞儿抿了抿唇,轻声道:“姨姨,咱不捞了,荞儿不想吃鱼了。” 崔婕只觉心中一片暖意。 那家伙虽然很没礼貌,但他的儿子确实又乖巧又体贴,简直是个小暖男,随口一句话都让人听得温暖又感动。 当爹的那样,儿子这样,怎么教养的呀?太费解了。 “姨姨不累,今日一定给你捞一条大鱼,咱们烤着吃。”崔婕笑得眼睛弯成了新月。 荞儿毕竟是孩子,闻言兴奋地点头:“咱们就在河边烤,我会点火,不用火折子就能点火,跟爹学的。” 崔婕笑着揉他的头:“荞儿真厉害,长大后一定比你爹厉害。” 身后的树林里,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乍起又逝。 崔婕好奇地朝身后的树林看了一眼,以为是幻觉,于是没在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生死攸关 徐元庆的伤势好了许多,当初被县衙差役揍得奄奄一息,宋管事请来大夫救治后,几天时间便能下地走动。 别院不大,徐元庆习惯走出别院活动,通常有李家的部曲跟着他,这是李钦载下的令。 在知道赵师韫可能会打徐元庆的主意后,李钦载留了心眼,让家中部曲一刻不离徐元庆。 倒不是跟徐元庆有多深的交情,李钦载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插了手,就不能让徐元庆莫名其妙死在庄子里,否则就是纯粹打脸了。 阳光微黯,寒风正凛。 徐元庆迈着有些瘸的腿,一晃一晃地出了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部曲,离他不远也不近。 两名部曲的表情很淡漠,与徐元庆也没有任何交流。 对他们来说,徐元庆不过是五少郎吩咐下来的一个任务,他们要负责的是徐元庆的安全,如果有人要刺杀,两名部曲便会出手保护。 除此之外,两名部曲对徐元庆并无别的情感交流,望向他背影的眼神甚至隐隐有些不屑。 部曲们听队正刘阿四说过,徐元庆身负冤案,五少郎决定为他出头。而在此之前,五少郎本来不愿出头的,不知为何被这徐元庆拖下了水。 李钦载对部曲们不薄,有吃有喝都想着他们,不忘分他们一份。 渐渐地,部曲们跟刘阿四一样,对李钦载已有些死心塌地的效忠念头了,英国公他老人家英雄一世,孙儿亦不坠其志,李家后继有人,对部曲们来说也是好事。 所以对徐元庆这个将五少郎拖下水,给李家制造麻烦的家伙,部曲们虽然奉命保护他,心底里对徐元庆还是很不屑的。 昂藏七尺男儿,有冤鸣冤,有仇报仇,没事拖我家五少郎下水作甚?非丈夫所为也。 徐元庆独自走在前面,仿佛能够预感到身后部曲投来的眼神,徐元庆却只能苦笑。 双亲被害,凶手权势遮天,在官法官位面前,他只是个弱者,本来这条命该交代了的,谁知遇到了李钦载,人生峰回路转。 这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一根横在水面上的浮木,徐元庆什么都不顾,只能紧紧抱住这根浮木。 它是报父母被害之仇的唯一希望,今后的人生如何,是死是活,别人如何鄙视,徐元庆都顾不上了。 他只想报仇,不择一切手段报仇。 今后?他的人生里,已没有了今后。他甚至不敢想,父母大仇得报后,他还有没有兴趣活下去。 三人一前两后走在庄子里,徐元庆心情抑闷,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快走到村口时,后面两名部曲忍不住提醒道:“徐公子,五少郎说了,您最好不要离开庄子,会有危险。” 徐元庆脚步一顿,转身苦笑道:“二位壮士恕罪,是徐某添麻烦了,咱们这就回去。” 正要离开,却见不远处崔婕和荞儿牵着手走来。 崔婕的另一只手里挎着一只竹篮,荞儿一脸灿烂的笑容,崔婕的脚步却有些急促,荞儿被她牵着,几次都被带得一个踉跄,但崔婕仍不顾,脚步越来越快。 徐元庆和两名部曲停下了脚步。 徐元庆对崔婕不大熟,但他当然认识荞儿,前几日在别院养伤时,荞儿见他喝药痛苦,还好心地给了他几块糖。 见到荞儿,徐元庆由衷露出了笑容,正要迎上去,却见牵着他的崔婕脸色苍白,眼神中透着惊恐。 一旁的荞儿被她带得踉跄,荞儿却不怪她,见到不远处的徐元庆后,荞儿欢喜地扬手:“徐叔,今天有鱼吃,姨姨捞了好大一条鱼。”谷 被荞儿一喊,崔婕也回过神,见到李家别院两名部曲后,不由大急,扬声喊道:“两位壮士,快将荞儿接走!” 两名部曲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不对劲,急忙快步上前。 就在此时,路旁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中,突然暴起两条身影,两道雪白的刀光径自朝徐元庆劈去。 事发突然,两名部曲大惊,但仍然毫不犹豫地奔向崔婕和荞儿。 在这一瞬间,两名部曲已迅速做出了选择。 徐元庆若被杀,是部曲失职,受任何责罚无话可说。 但荞儿是五少郎的儿子,他绝不能出事!如果要在徐元庆和荞儿之间选择一个来保护的话,两名部曲的选择必然是荞儿。 电光火石之间,两名部曲已跑到崔婕和荞儿身边,然后拔刀出鞘,其中一名部曲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凑到嘴边奋力吹了起来。 尖锐又凄厉的哨声响彻庄子内外,与此同时,两名部曲迅速走位,一个挡在崔婕和荞儿的身前,另一人挡在他们身后。 “原地待援!”一名部曲厉声喝道。 这也是最稳妥的决定,因为从村口到庄子内,这条乡路上不知有没有别的埋伏,刚才竹哨吹响,别院内的刘阿四他们很快就会来支援,只要坚持片刻,便可化险为夷。 崔婕已被吓得面无人色,荞儿也愣住了,小脸不知所措地望向前方被两名刺客围攻的徐元庆。 两名刺客从露面到行刺,没有说一个字,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徐元庆一人。出手的每一招都是直奔他的要害,显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 两名部曲仍然护着崔婕和荞儿,眼睁睁看着徐元庆被围攻,二人仍然没动弹。 是的,保护徐元庆他们失职了,而且也已打定主意放弃徐元庆了。 此刻他们唯一的念头是保护好荞儿。 徐元庆重伤未愈,在两名刺客围攻中左闪右躲,一片刀光之中根本无法避开,很快身上便被劈了几刀,伤口的血迹汩汩流出,他仍咬着牙,在刀光中腾挪跳跃,奋力地挣得一线生机。 而不远处的崔婕和荞儿,在两名部曲的保护下也并不安全。 全神贯注等待援兵之时,崔婕身后也突然冒出两道身影,同样也是一声不吭,刀光狠狠朝两名部曲劈斩而去。 两名部曲大惊,同时那一瞬间也无比庆幸自己刚才的决定。 “杀!”两名部曲同声厉喝,钢刀出手,迎面架住刺客的刀。 围攻徐元庆的两名刺客,再加上围攻部曲的两名刺客,此时露面的已有四名刺客了。 崔婕俏脸一片惨白,她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但她此刻也知道谁才是最需要保护的人。 “荞儿,过来抱住姨姨,快!”崔婕少见地厉色道。 荞儿吓懵了,闻言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崔婕的脖子。 崔婕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转身蹲下,将自己的后背对着刺客,荞儿被她完完全全保护在怀中。 “荞儿,你,你死死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挣扎,不要离开我的怀里,明白吗?”崔婕带着哭腔叮嘱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鱼死网破 崔婕今年十八岁,也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她像所有普通的女子一样,有着许许多多畏惧的东西。 怕动物,怕鬼,怕黑,怕生离死别,怕一生无依,怕生不逢时的坎坷,也怕不曾应节而绽的花信。 可是当杀人的钢刀出现在荞儿面前,她却表现得像群狼环伺之下保护幼崽的母兽,她努力压下了心头的恐惧,她努力朝群狼露出了并不锋利的獠牙。 因为幼崽需要她的保护啊。 此时,崔婕的后背已完全亮在刺客面前,刺客若突破了部曲的防线对她和荞儿动手,她的后背和生命,将是荞儿的最后一道防线。 荞儿被她死死搂在怀里,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年幼的他,此刻也知道遇到了危险,尽管被崔婕抱得有些难受,荞儿还是非常乖巧地一声不吭,小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此时的二人,浑然已如一体,生死不离。 四名刺客身手高绝,能成为亡命之徒而没被官府抓住,自然是有着一身不俗本事的。 徐元庆已中了许多刀,仍在咬紧牙关不肯倒下,他听到了部曲刚才吹响的竹哨声,也记得部曲匆忙时说过一句“原地待援”,这是他此刻苦苦支撑的信念。 只是当他看到另一边被围攻的两名部曲,以及被部曲保护在小圈里的荞儿时,徐元庆的心沉入了深渊。 他知道荞儿是李钦载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一切皆因他而起,荞儿若有事,徐元庆百死难赎其罪。 “那边两个,不就是要我的命吗?冲我来!”徐元庆厉声喝道。 说完徐元庆突然抽身,换了个方向做出逃跑的架势。 他知道刺客的目标是自己,只要自己往远处跑,刺客一定会扔下部曲和荞儿,专攻他而去。 想法是美好的,事实却很残酷。 在两名刺客密不透风的围攻下,徐元庆根本跑不出去,刚迈开一步,刺客的刀便封死了他的前进方向。 另一边,两名部曲也在苦苦支撑。 两名刺客的身手比想象中的高出许多。 刺客与部曲的性质不同。刺客练的是独来独往的杀人技,而部曲是军伍之人,他们个人的技击之术并不高明,所倚仗的只是抱团结阵击敌。 此刻两名部曲人数太少,根本无法结阵,全靠个人的一股血勇之气支撑着。 军队与个人的性质实在差距太大了,但凡此刻有四名以上的部曲,他们都有信心以四敌十,四人只要结成阵势,十名刺客都近不了身,而两名部曲的战斗力便数倍下降,连两名刺客都防不住。 刀光之中,一名部曲突然痛苦地闷哼。他的腹部被划了一刀,刀刃从腹部横切而过,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来。 “死守,待援!”另一名部曲厉吼道。 “杀——!”军中血勇之气未消,受了重伤的部曲像一杆染血的标枪,牢牢地钉在崔婕和荞儿的身后,不倒也不退。 终于,当刺客的刀轻松地再次划过部曲的大腿,血光再次迸现,受了重伤的部曲情知很难支撑下去了。 “守不住了,以命相抵便是!” 重伤的部曲忽然扔了手中的刀,猛地一把抱住刺客,朝他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然后狠狠地扼住刺客的喉咙。 刺客被猝不及防地抱住,不由大惊,他没想到部曲竟然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于是扬手一刀,将部曲刺了个透心凉,部曲却仍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另一名部曲瞋目欲裂,悲愤地大吼一声,手中的刀不要命地横扫而出,刚要抽身护住袍泽,却不料被刺客一刀狠狠劈中了后背。 部曲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眼见情势危急,恐怕已等不及援兵了,部曲瞬间露出决绝之色,猛地将崔婕一把拽起,奋力地朝另一个方向一推,大吼道:“护不住你们了,快跑!” 说完部曲转身便朝刺客扑去,跟他的袍泽一样,索性中门大开挥刀劈砍,同归于尽的打法。 崔婕被部曲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但还是听清了部曲的话,闻言头也不回,紧紧抱住荞儿朝庄子飞奔。 四名刺客久攻不下,而且李家的一名部曲眼见已不活。 杀了李家的部曲,刺客情知惹下了大祸,再看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飞奔逃命,刚才两名部曲不顾生死保护女人和孩子,显然这女人和孩子是重要人物,此时祸已惹大,庄子里的援兵也即将赶到。 为首的一名刺客迅速做出决断。 “截住那女人和孩子,我们先撤!”刺客果断下令道。 正在围攻徐元庆的两名刺客闻言立马放弃了攻击,转身便一刀劈落,封住崔婕和荞儿的去路。 崔婕吓得惊叫一声,然后只觉身子一轻,被两名刺客架住胳膊往庄外跑去,荞儿也被另一名刺客单手扛在肩上,一行人如鬼魅一般,迅速消失在庄外的乡路上。 打斗的现场,一名部曲已断气身亡,另一名部曲重伤倒地,不远处的徐元庆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刚才刺客们走得急,情知惹下大祸的他们,竟连最后一刀都来不及补,徐元庆莫名又捡回了一条命。 活着的那名部曲趴在地上,想动弹却已浑身无力,重伤的伤口汩汩流着血,通红的眼睛望向刺客逃走的方向,牙齿咬得面颊肌肉直哆嗦。 崔婕和荞儿被刺客掳走了,部曲只觉得百死莫赎,不知如何面对五少郎。 ………… 李家别院。 李钦载正在后院的课堂里,懒洋洋地向众纨绔演示两位数乘法的交叉列式。 宋管事一脚踹开了门,凄厉大喝道:“五少郎,不好了!小郎君被歹人掳走了!” 啪地一声,李钦载手中的书本掉落在地,脸色刷地苍白。 课堂内,一众皇子和纨绔们惊愕万分,随即同时站了起来。 李钦载面色铁青,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说清楚,怎么回事?谁掳走了荞儿?” 宋管事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道:“一群歹人,据说是冲着那位姓徐的公子而去的,他们在庄外设伏,恰巧荞儿和那位姓崔的姑娘也路过,刺客对他们动了手,咱家两名保护徐公子的部曲一死一重伤,崔姑娘和荞儿也被歹人掳走了。” 李钦载明白怎么回事了,深深吸了口气。 “马上召集府中所有部曲,派一支骑队,飞马赶到渭南县衙,将县尉赵师韫拿下,要活口!” “其余的部曲,对附近方圆撒网式搜查,务必找到崔婕和荞儿的下落!” 宋管事躬身应是。 李素节忽然道:“先生,弟子和英王还带有近百禁卫,他们就驻扎在庄外的空地上,可助先生搜寻李荞的下落。” 其余的纨绔们顿时如梦初醒,纷纷附和表示,自家部曲家将可任其差遣。 他们每个人都非富即贵,来甘井庄求学当然也不是孤身而来,都有家中部曲护卫的。 李钦载此刻心乱如麻,闻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先去他们动手的地方看看。”李钦载阴沉着脸,匆匆走出课堂。 一众纨绔面面相觑,年长的李素节忽然道:“先生对我们有授业之恩,如今先生有难,李荞被掳,我等不可袖手旁观,仅仅派出部曲还不够,马上派人向长安城送信,搜寻附近方圆,人手越多越好!” 众纨绔年纪不大,唯李素节算是比较成熟,见他已拿了主意,众人纷纷附和,就连与李素节久不对付的英王李显,此时也不唱反调了,难得地赞同了李素节的建议。 于是,在李钦载跨出别院大门匆匆朝村口走去时,李家别院的后门马厩内被牵出十余匹马,马上骑士各自带着自家少主人的命令,飞快朝长安城疾驰而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国都震动 甘井庄村口。 枯黄的草地上血迹赫然,两名部曲伤痕累累躺在地上,其中一名已没了呼吸,另一名的胸膛微微起伏,一位大夫正在处置他的伤口。 李钦载阴沉着脸,站在村口的乡道上。 乡道周围地皮处处被掀起,步步可见血迹,路旁的槐柳布满刀痕,可见刚才的那场争斗何等激烈,何等触目惊心。 刘阿四领着部曲们单膝跪在李钦载面前,刘阿四一脸愧色,部曲们垂头咬牙不语。 “阿四,你们起来,是我大意了。”李钦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未能保护好小郎君和崔姑娘,小人死罪!”刘阿四愧疚欲绝。 “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事后再说。”李钦载冷冷道:“殉职的那位部曲厚葬,家眷优恤,受伤的部曲和徐元庆好生救治。” “骑队派出去了吗?” “已遣十人骑队飞赴渭南县衙,拿获赵师韫。” 提起赵师韫的名字,刘阿四咬牙切齿,眼中散发愤恨的光芒。 李钦载扭头四顾,望着庄子周围连绵的山峦,和远处的渭河。 “所有部曲一个不留,分四个方向搜寻敌踪,以甘井庄为圆心,方圆二十里内搜索,二十里无果,马上撤回,明日搜方圆四十里。” “是!” “诸位皇子和功勋之后亦带了随从,加起来有数百人,全部散出去,路上无论山林,洞穴,河边,乱石,民居,全都仔细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容人之地。” 李钦载身后,李素节等一众纨绔转身,对各自的随从部曲挥手。 “去,照先生的话去做,此为军令,敢有错漏者,斩!”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多谢你们。” 李素节等人急忙行礼:“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莫与弟子见外。” 李钦载点头,在大唐,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很亲,几乎与亲人无异,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从关系上论,老师与弟子真的算是一家人了。 国人自古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师”的地位可见一斑。 李钦载于是不跟他们客气,坦然接受了李素节等学生们的好意。 “搜索的人还是太少,阿四,派快马去长安英国公府,请我爷爷调派府中部曲来此,越多越好,”李钦载望向远方,眼中露出凶戾之色:“我要把渭南翻个底朝天,把那群该死的杂碎揪出来碎尸万段!” 远处,一群庄户慢慢聚集,走近,为首的却是老魏,那位解甲归田的老府兵。 李钦载迎上前,老魏拍着他的手道:“刚听说庄子里出了大事,为何不告诉我们?” 李钦载叹道:“事发突然,我已布置了部曲散开搜索了。” 老魏朝李钦载身后看了一眼,摇头道:“附近方圆有十几个庄子,高低六七座山峦,靠这点人搜不出什么,此时正该调集所有能用之人。” “我等庄户虽卑贱,却在此地过了大半辈子,附近每一座山,每一个庄子我们都熟,五少郎,让我们庄户领路,有大用。” 李钦载也不矫情,点头道:“多谢老魏了。” “莫说见外的话,你的孩子也是老公爷的曾孙,我等老兵怎能视而不见?老迈之年还能为大将军效一回力,是我等的荣幸。” 老魏不再多说,转身挥了挥手,沉声道:“入过府兵的,都站出来!” 庄户人群里站出二十余人,年纪大多四五十岁,显然都是解甲归田的老兵。 老魏指着李钦载身后的数百人随从部曲,道:“每人领一队带路,每队二十来人,分四个方向进发,带足干粮和火把。” “若遇敌踪,先圈起来,再报信,莫害了孩子性命。” 所有庄户齐声轰应,各自选了队伍,站在前列带路出发。 老魏紧了紧身上的穿戴,此时的老魏不再是憨厚老农的形象,他穿着一身陈旧的皮甲,腰间用麻绳扎紧,腰侧挂着一柄刀。 刀鞘黯淡,上面锈迹斑斑,可谁都不会怀疑,刀鞘里面的刀依然寒光逼人,见血封喉。 老魏朝李钦载抱拳一礼,然后挺胸领了一队人马出发,朝深山里行去。 老魏的背影也像一柄尘封已久的刀,尽管刀鞘已生锈,但刀还是那柄刀,它,只是没出鞘。 ………… 十余骑飞马入长安。 进了长安城门后,十余骑互相招呼了一声,然后拨转马头,朝各家飞奔而去。 刚到掌灯时分,长安城各家功勋权贵被惊动了。 李钦载的儿子被歹人所劫,需要人手搜索渭南县。 消息顿时震惊了长安各功勋家。 这年头基本算是民风朴实路不拾遗,很少听说竟有歹徒掳人的事发生,而且居然发生在英国公之孙的身上。 事涉权贵,可以说是国朝大案了。 那些有子弟在李钦载门下求学的权贵家中顿时沸腾起来。 “所有的部曲都派去渭南,全部!狗杂碎,要翻天了,敢干劫人的买卖,逮住了他们老子亲手攥出尿来!”契苾何力在家中拍案怒吼。 “咱家离渭南县最近的几个庄子,所有壮年庄户都调去渭南,听李钦载调遣。”中书侍郎上官仪端坐家中,捋须沉稳地道。 “爹,景初兄之子被劫,孩儿请命,率家中部曲驰援搜索,爹,快给部曲下令,迟恐生变!”薛讷在薛仁贵面前急得上蹿下跳。 “父亲大人,景初兄之子被劫,孩儿请命驰援,求父亲大人允准。”申国公府,高歧垂首站在高真行面前恭敬恳请。 英国公府,满头白发的李勣狠狠摔碎了一只酒盏,怒道:“敢动我李家的人,无法无天了!” “府中部曲马上赶往渭南,先把人救出来,那几个掳人的杂碎,老夫亲手劈了他们!” 太极宫。 李素节和李显的信使也将消息递进了宫中。 正在用晚膳的李治和武皇后闻知消息顿时愣了。 “关中朴实之地,竟有亡命之徒掳人?朕……”李治只觉胸中一股怒火升腾而起:“渭南县衙在作甚?治下竟出此恶劣之案,渭南县令该死!” 见李治面孔涨红,武皇后急忙手抚他的胸口,让他情绪平静下来。 “陛下,别的事以后追究,现在要紧的是救人。”武皇后低声劝道。 李治情绪稍稍平稳下来,点头道:“皇后所言有理,先救人,荞儿那孩子朕很喜欢,当初在甘井庄,那孩子每日清晨都来向朕问安,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歹人怎忍……” 武皇后低声道:“消息还说,青州崔家的闺女也被歹人所掳,也就是说,李钦载的未婚妻和儿子都被掳了,陛下,若不能顺利将人救出来,李钦载怕是从此以后性情大变,对大唐社稷亦是一大损失。” 李治神情一凝,武皇后的格局确实很大,任何问题若上升到社稷的高度,便必须要引起重视了。 阴沉片刻,李治缓缓道:“传令右金吾卫率五千兵马飞赴渭南,助李钦载寻人,另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派员赴渭南县衙,将县令及下面大小官吏全部拿问,先审后判。” “县尉赵师韫有问题,朕不信县令对此一无所知,整个渭南县衙都要从上到下筛一遍!” 入夜,长安城各坊门城门已关闭。 今夜的长安城却格外热闹,坊官刚给坊门落了锁,便听到各坊传出急促的马蹄声。 一队队骑兵从各个权贵功勋家行出,叫开坊门城门后,一支支骑队出城飞驰而去。 坊官们还在愣神时,却见从宫中行出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领军的将领口称奉诏,离开城门后打马便朝渭南县方向疾驰。 所有骑队离开长安城后,坊官才战战兢兢地重新锁上坊门,心中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城内宫闱和功勋家如此多的人马出城,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有外敌打到大唐国都了? 不可能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泼天大祸 几个亡命之徒劫了一个五岁稚童和一个世家小姐,谁都没想到竟然惊动了大唐国都的君臣,天子李治连宫闱禁卫都调派出宫了。 四方风动,旌旗卷云。 一支支大唐铁骑朝渭南县紧急驰赴。 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卷动风云,天边雷霆隐隐。 甘井庄,李钦载越来越焦躁,一路路搜索的人马回报,没有找到歹人的下落,从甘井庄掳走人后,歹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寻不到半点痕迹。 心中再愤怒再焦急,李钦载仍留在甘井庄。 他在等人。 等一个作大死的人。 半夜时分,庄内一反常态灯火通明,百余户人家都没睡,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牵挂着荞儿的消息。 若论这个庄子里的影响力,荞儿甚至比李钦载更深入人心。 众人皆尊敬的“小先生”被掳,庄户人家没人睡得着。 子时,庄子里一阵狗吠鸡鸣,从村口进来了一队人马。 李家一队部曲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此人脸上遍布淤青伤痕,显然在来的路上被部曲们狠狠下过黑手。 此人正是渭南县尉赵师韫。 赵师韫已然不复官吏威严的模样,浑身上下被绑得死死的,披头散发衣裳凌乱,大冷天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表情更是充满了惊恐绝望。 部曲们押着赵师韫进村,来到李家别院门前。 李钦载一直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他苦苦等待的人来了,不由快步上前。 “赵师韫,你雇请的几个亡命之徒他们会在何处落脚躲藏?快说!”李钦载语气急促道。 赵师韫吓得浑身抖如筛糠。 今日一群人冲进渭南县衙,二话不说把他绑了,县衙内的差役有心阻拦,这群人拔刀便劈,劈翻了几个后,差役们终于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县尉被这群人绑走,扬长而去。 来的路上,赵师韫终于知道闯了大祸。 他雇请的那个几个亡命之徒丝毫没将他的命令执行下去,不仅将李家部曲造成了死伤,居然还敢绑了英国公的曾孙。 这可是闯下了泼天大祸啊! 可是,赵师韫却有苦难言,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授意,他在交代那几个亡命之徒时特意吩咐过,千万不要招惹李家的人,只杀徐元庆一人便可。 他忘记了,亡命之徒终究是亡命之徒,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了,他们还在乎雇主的要求? 两名部曲松开架着赵师韫的手,赵师韫身子一软,扑通跪倒在李钦载面前,浑身发抖汗如雨下。 刘阿四向前一步,狠狠一记鞭子抽在他脸上,怒喝道:“快说!” 赵师韫痛得惨呼一声,然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道:“我,我……我不知道。” 李钦载抬脚重重踹在他脸上,赵师韫被踹倒在地,李钦载凑近他的脸,语气平静却杀意森然。 “赵师韫,我没空跟你废话,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尤其是他们的落脚之处,否则,你和你的家人都难逃一死,我儿子和那位姑娘若有三长两短,我保证你和你的家人连死都死得不痛快。” 赵师韫浑身一震,慌忙起身跪在李钦载面前,带着哭腔道:“李少郎,我真的不知他们躲在哪里,那是一伙亡命之徒,被各地官府通缉多年,他们行事十分谨慎,绝不会向人轻易透露落脚之处。” 李钦载冷冷道:“你猜我信不信?” 赵师韫痛哭道:“李少郎饶命,我是真的不知,我……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严重,当初我授意的只是要徐元庆的命,特意告诉他们不要招惹李家的人,我……实在没想到啊!” 李钦载紧接着问道:“他们的口音,穿着,随身的兵器,以及任何能查出他们落脚之处的细节,这些线索你都没有吗?” “没,没有,真没有……”赵师韫大哭道。 此时的赵师韫充满了后悔,他确实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本来就算东窗事发,被砍头的也只是他一个人。 然而今日此时,事态如此严重,这已不仅仅是他个人生死的问题了,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全家三族都会被牵连进去。 赵师韫真的后悔了,他恨不得狂扇自己耳光。明知那是一伙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任何人都无法掌控得了,自己哪来的胆子敢雇请他们办事? 问不出想要的结果,李钦载的眼神充满了失望,然后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找!发动所有的人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李钦载暴怒大吼道。 充血的眼睛盯着赵师韫,李钦载语气冰冷道:“阿四。” “在!” “刑讯你会不会?用上所有的法子,把他的嘴给我撬开,但凡有歹人的一丝线索,都要给我套出来,弄伤弄残断手断脚都无妨,留口气就好。” 刘阿四望向赵师韫的眼神也充满了森森杀意,狞笑道:“小人虽不会,但可以现学,就拿这杂碎试试手吧。” 赵师韫大惊,磕头如捣蒜:“李少郎饶命,我是真不知道,苍天可鉴,已到了这般时候,我怎么还敢隐瞒不说?” 李钦载冷着脸,任由刘阿四一步一步走向赵师韫。 从赵师韫的神态能看出,他好像确实不知道任何线索,他只是一个单纯的雇主。 但李钦载还是不介意对他用刑,泄愤也好,报仇也好,总之不想看到这个仇人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面前。 想到不知何处正在受罪的荞儿和崔婕,李钦载拢在袖中的双手微微发颤,心痛如绞。 村口远处,突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支打着火把的骑队快速朝村口飞驰而来。 李钦载和身后众人都凝目注视着那支骑队。 骑队浩浩荡荡,火把如一支见首不见尾的长龙,在连绵的乡道上蜿蜒流动。 当骑队为首的将领飞驰到李钦载面前时,他才看到这位将领身披甲胄,头盔上插着一支洁白的天鹅翎,赫然是宫闱禁卫的打扮。 “奉天子诏,右金吾卫五千将士助李少监搜寻令郎下落,请李少监下令差遣!” ………… 离甘井庄二十里外的一座无名山的山腰。 崔婕和荞儿被关在一间临时搭成的简陋茅草房屋内。 这座房屋位于密林深处,从外到内根本没有道路,是一处人迹罕至的绝地。 它也是几名亡命之徒临时的落脚点。 茅草房屋也是他们七手八脚随意搭建的,不仅四处漏风,而且房屋摇摇欲坠,是座典型的危房。 崔婕和荞儿被掳来后,便关在房屋内。 四名亡命之徒知道两人的身份不凡,倒也没有虐待他们,掳来大半天了,还是给他们喝了水吃了两块干巴巴带馊味的干粮。 事情发展到现在,几个亡命之徒其实也充满了后悔和惧意。 掳走荞儿和崔婕后,通过荞儿的嘴,他们知道掳来的竟是英国公的曾孙,那位姑娘的来头也不小,竟然是青州崔家的千金。 知道他们的身份后,已经迟了,人都已经关在密林深处,外面不知已是怎样的天翻地覆,几名亡命之徒不敢放他们走,更不敢害他们的性命。 有崔婕和荞儿在手,他们至少还有一道危急时保命的符咒,毕竟谁都不知道英国公会有怎样的激烈反应。 三朝功臣,大唐军方第一名将的曾孙,鬼使神差的居然被自己绑来了。 这特么的,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啊…… 茅草屋外,四名亡命之徒呆呆地坐在寒风里,看着周围一片漆黑的山林怔忪出神。 突然,为首一名歹人扬手便给另一人狠狠一记耳光。 “狗杂碎,庄子外是你说把这二人掳走的,你知道惹了多大的祸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身陷囹圄 破败简陋处处漏风的茅草房内,一脸憔悴的崔婕紧紧搂着荞儿。 昨日事发突然,崔婕没想到安宁平和的庄子里竟然会有歹人行刺,而且造成了死伤,李家那位部曲就死在她面前,而她却无能为力。 更没想到的是,歹人竟然掳了她和荞儿,莫名成了他们的人质。 崔婕今年才十八岁,十八岁以前,她只是个足不出户的世家闺秀,除了读过书,会一些绣活外,根本没有别的能力,也没有任何阅历和处世经验。 被歹人关进这间茅屋后,崔婕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该向歹人求情,还是对他们晓之以理? 发生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李世兄跟何人结了怨? 很多不解的问题在她心头萦绕。 屋外寒风凛冽,刺骨的风透过茅屋的缝隙吹灌进来,崔婕身上一阵阵发冷。 她很害怕,从未有过的恐怖经历,令她手脚发寒,很想哭,又怕哭声引来外面歹人的杀机,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姨姨,我冷……”怀里的荞儿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瑟缩在她怀里微微颤抖。 崔婕一惊,回过神来,然后用力地抱紧他,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给荞儿。 “不冷了,不冷了。荞儿乖,我们安静等一等,说不定你爹马上会救我们出去。”崔婕柔声安慰道。 荞儿不解地扭头看了看外面,道:“姨姨,那些人为何抓我们?是我犯了什么错吗?” 崔婕努力绽出一丝微笑:“荞儿这么乖,怎么会犯错。外面是坏人,坏人总是喜欢欺负好人的,错的是他们。” 荞儿哦了一声,又道:“爹会来救我们吗?” 崔婕眼神有些怔忪,这个问题她也没答案。 此刻想必他已急疯了吧?一定在召集别院的人手到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可是,能找到吗? 被歹人掳走的路上,崔婕一直在默记路线和位置,越记越绝望。 这个地方实在太偏僻了,离庄子二十多里的深山密林里,就算动用上万人马搜寻,恐怕也很难找到这里来。 而外面那几个歹人,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说不定会对她和荞儿痛下杀手,然后飞身远遁。 此刻她和荞儿还活着,全是因为她和荞儿的身份,倒不是歹人忌惮他们的身份,而是一张保命符。 若是不巧被找到,被包围,歹人还能挟持她和荞儿的性命脱出重围。 这是她和荞儿此时还活着的原因。 “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你相信你爹吗?”崔婕柔声问道。 尽管心里充满了悲观,但崔婕还是努力不让自己的悲观表现出来,她不忍将这种情绪传染给孩子。 荞儿重重点头:“我相信爹,他是最厉害的,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崔婕失笑:“你对你爹如此有信心么?” “姨姨不知道,我爹很厉害的,他会造出很多新奇的玩具,还懂得很多旁人听都没听过的学问,天子都对我爹的学问很推崇呢,还让皇子跟我爹求学。” 崔婕美眸闪过一丝迷离,随即试探问道:“你爹那么厉害,他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子?” 荞儿立马道:“我爹当然喜欢我娘。” “你娘……是怎样的人?她很美么?” 荞儿颓然垂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娘,阿婆说,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崔婕将他搂得更紧了,试图用怀抱给他安慰。 “除了你娘,你爹还喜欢过别的女子吗?”崔婕不死心地问道。 荞儿无语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只是个孩子啊,怎么会知道大人的事?姨姨你问得好没道理。” 崔婕一滞,明明如此危险的环境里,可她突然很想笑。 这孩子真是……古灵精怪,乖巧里透着一股子调皮,性子真的有点像他爹。 沉默片刻,崔婕忽然鼓起勇气,红着脸问道:“你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姨姨吗?提起过。” 崔婕的心跳陡然加速:“他,他……如何说我的?” “我爹说,可以跟你一起玩,但不要跟你学学问,学问的事我爹亲自教。” “为何不能跟我学学问?”崔婕不服气地道:“我也是读过书的,难道教不了你?” 荞儿斜瞥了她一眼,道:“我爹说,姨姨看起来傻傻的,跟你学学问迟早把自己玩死。” 崔婕一呆,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肺都气炸了。 “我哪里傻了?” 荞儿显然是个耿直boy,闻言道:“我爹说的没错,你连弹珠都玩不好,确实傻傻的。” 崔婕气得不行,捏了捏他的鼻子,气道:“你也气我,不喜欢姨姨了吗?亏姨姨还保护过你呢。” 说到这里,崔婕又意识到此时此刻二人的处境,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能找到自己吗? 相比崔婕的担忧,荞儿却好像不太害怕。 孩子的世界终究太单纯,他还不懂生死的沉重含义。 伸出小手笨拙地揉了揉崔婕的头发,荞儿轻声道:“姨姨不要怕,坏人就是坏人,他们再坏,也厉害不过好人。” 崔婕展颜一笑:“荞儿真的好懂事。” “我爹说过,好人若想跟坏人斗,就要比坏人更坏。” 崔婕笑容一滞:“这是什么道理?你爹教你的?” “我爹跟那个姓徐的叔叔说的,我在旁边听到了。” “好人如果比坏人更坏,他还是好人吗?”崔婕笑问道。 这是个逻辑悖论,五岁的荞儿被难住了,使劲挠了挠头,一脸无措。 崔婕好笑地把他搂紧:“好了,莫难为你的小脑袋了,你还小,很多事情长大后才能明白。” “现在你只要相信一件事,你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荞儿重重点头:“我相信。” 茅草屋突然被推开,一股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崔婕俏脸一白,将荞儿死死抱住。 进来的是为首的那名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姓楚,家中行三,人皆以楚三郎称之。数年前在齐州地界的路上杀了几名商人,劫了货,被官府通缉至今。 太平年代也不缺这种杀人越货的恶徒,每个朝代都有。只是如今的大唐政通人和,这种恶徒已经很少很少,官府每年的刑事案件都少得可怜。 很少,不代表没有,楚三郎便是其中之一。 很不幸,崔婕和荞儿遇到了他们。 推门而入,楚三郎那张带着刀疤的狰狞脸庞出现在崔婕和荞儿眼中。 看着崔婕绝色倾城的模样,楚三郎眼中闪过几分不假掩饰的欲望。 这婆娘标致得很,真想睡了她。 不过现在不合时宜,他们仍处于危机之中。昨日劫了人之后才发现二人的身份,想必此时渭南县已大乱。 一个是青州崔家的闺秀,一个是英国公的曾孙,这祸可不小了。 人质在手,外面的人投鼠忌器,可楚三郎也对英国公和崔家投鼠忌器,两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所以楚三郎尽管对崔婕垂涎欲滴,可也不敢动她一根手指。 亡命之徒也是有理智的,最后若被抓住,动了人质受到的刑罚跟不动人质受到的刑罚绝对不一样。 一刀砍头跟千刀凌迟,正常人会选择哪一种? 死亡,他们当然不怕,可他们还是希望死得痛快点。 再说,他们还有家人亲眷。 动了人质,自己的家人怕是下场会很惨。 “你们老实点,说实话,我不想伤了你们,可你们若打着什么主意,可莫怪我出手无情了。”楚三郎桀桀怪笑道。 崔婕感受到怀里的荞儿在发抖,不由心疼不已,鼓起勇气道:“我们皆是弱质妇孺,你有何不放心的?不过孩子有点冷,能否给他匀一件衣裳?你们已知道他是英国公的曾孙,冻坏了他,英国公可不饶你们。” 楚三郎不在乎地一笑:“左右不过一条命而已,除死还能如何?衣裳没有,忍忍吧,今晚我们要换地方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敌踪已现 躲在深山密林里,楚三郎也觉得不安全。 他知道这次招惹的麻烦很大,比天还大。不夸张的说,劫了英国公曾孙的那一刻起,他已招惹了整个大唐的权贵阶层,和大唐无敌于天下的军方。 自己这条命虽然注定已经开始倒计时,他还是想多呼吸几口空气。 所以楚三郎还是决定转移。他要换一个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 不用猜都知道,如今的渭南县约莫已经被朝廷的兵马围得跟铁桶一般,无数人都在漫山遍野地搜寻自己。 此时他们的落脚点离甘井庄不过二十余里,楚三郎觉得不够安全,若对方人数够多,采取撒网式搜索的话,发现这个藏身之地不需要太多时间,三两天的功夫就暴露了。 连夜转移是最正确的选择,最好能一举转移到渭南县外,突出朝廷兵马的包围圈。 到了那时,便算逃出生天了。眼前这个娇滴滴的绝色美人儿,自己说不得便要享受一番。 见歹人不肯给衣裳,又感受到怀里的荞儿在发抖,崔婕原本恐惧的情绪瞬间一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声道:“你们不可欺人太甚!孩子何辜,竟受此劫难。” “不就是人质吗?我是青州崔家家主的女儿,论出身和分量,不比孩子差,你们把我留下,将孩子送回去如何?” “英国公的曾孙身份虽尊贵,可对你们也是个大麻烦,英国公的报复不是你们能承受的。把他送回去,我留下,如何?” 荞儿一惊,下意识搂紧了崔婕,道:“姨姨,我不走,我要跟姨姨一起。” 崔婕揉了揉他的头,强笑道:“荞儿乖,听姨姨的话。” 楚三郎冷漠地看着二人,对崔婕的提议毫不所动。 崔婕说了一番话,渐渐地已不那么害怕了,眼睛勇敢地直视楚三郎,道:“你们或许不在乎性命,但能多活几日终归也不坏,将英国公的曾孙放归,对你们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楚三郎冷笑:“大好的筹码在手,我为何要放跑一个?” 崔婕看了一眼怀里的荞儿,道:“因为这个筹码烫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若怕烫手,当初何必把你们劫来?” 崔婕冷冷道:“扪心自问,把我们劫来后,你们有否后悔?英国公的怒火不是你们承担得起的,你们自己的性命或许不在乎,但你们的家人亲眷呢?” 提起家人,楚三郎的表情不由有些恼怒了:“妇道人家最好管紧自己的嘴,莫惹我杀心!” 崔婕勇敢地直视他:“送孩子回去,对你百利无一害。” “我做事用你教?若朝廷兵马真将此处围了,我临死前拖你们上路,倒也不冤。”楚三郎大笑道。 见楚三郎神情坚决,毫无妥协之意,崔婕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相劝或是激怒,楚三郎都打定主意不会放走荞儿了。 崔婕只好退而求次:“那么,孩子现在很冷,能否给件衣裳?把他冻病了,对你们可没有任何好处。” 楚三郎冷漠地道:“忍着吧,此处可不是你们的富贵府邸,不可能要什么给什么。” “屋子里生堆火总可以吧?”崔婕不死心地道。 楚三郎冷笑:“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黑漆漆的密林深处生火,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到我们吗?告诉你,若我们被发现,你们也断难活命,我临死前一定杀了你们。” ………… 老魏挎着刀,领着李家部曲近二十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踟躇而行。 这个年代的山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山林都是浑然天成,人烟罕至。 路要自己去开辟,一把砍柴刀开路,走一步便劈一阵,将荆棘丛林劈开,才能将山路延续下去。 老魏已有些老了,身体比不得年轻力壮的部曲,走到山腰时便累得大口喘气。 部曲好心提议原地休息,被老魏断然否决,不服输地咬紧牙继续开路。 一名部曲忍不住道:“魏老,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您看,此地人烟罕至,咱们自己都要用柴刀开路,说明此地根本没人来过,歹人不可能躲在这里。”谷 老魏嗤笑道:“瓜皮懂个啥么,你们还嫩着呢。山林里的路不是用眼看,是要用心去看的。” “咋个说法?” 老魏的眼睛眯了起来,四下一打量,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棵胳膊粗的榆树,道:“看那棵树。” “咋咧?” “从下往上,第三根树杈,有弯折的痕迹,看到了吗?” 部曲忍不住抬杠道:“山林里野兽多,说不定是野兽路过……” “你再看看,第三根杈离地面多高,多大的野兽能够得到那根杈?除非是一头熊站起来,弄折了那根树杈。” 部曲仔细看了看,道:“大约齐肩高……吧?” “没错,齐肩高。”老魏狡黠地笑了笑,道:“像不像有人路过时抬了一下胳膊,为了开路顺手将树杈弄折了?合不合理?” 部曲又道:“或许真是一头熊站起来了呢,或许是附近村庄的樵夫呢?” 老魏点头:“没错,任何可能都合理,但也不能否认,这是一条线索,也是一个希望,总比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强吧?” 部曲们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姜果然是老的辣。人越老越精,老魏的缜密心思,和观察入微的眼神,确实是他们这些年轻人不能比的。 “渭南县约莫已翻天了,五少郎的儿子被劫,那伙歹人跑不了,此地离庄子二十余里,四个歹人挟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孩子,按他们的体力算,走到此地算是极限了,所以,我选定这座山搜寻,可不是胡乱定的目标。” 老魏眯着眼,拍了拍部曲的脑袋:“小子,莫看你体力强,论经验论阅历,你们还嫩得很。” 部曲陪笑:“那是那是,若能找到五少郎的公子,魏老您可算立了大功,老公爷都要当面谢你,咱们兄弟几个也跟着沾沾光。” 老魏神情一怔,叹道:“老公爷……可有年头未见老公爷金面了,当年跟随老公爷出云中,一声号令,我们杀敌冲阵,横扫千军……想想那段日子,恍如就在昨日……” 脚步突然一顿,老魏蹲了下来。 部曲们紧张了,纷纷将手按在刀柄上:“咋了,有野兽出没吗?” 老魏摇头,目光凝重地盯着地面。 部曲们好奇望去,却看不出任何痕迹,老魏却出神地盯着湿漉漉的泥地。 “魏老,您这是……” 老魏没理他,良久,老脸忽然绽开了笑容,指着地面上一道凹痕,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部曲仔细看了半晌,摇头道:“不过是一道凹痕……” 老魏哈哈一笑,脱下自己的鞋子,将鞋底的边沿凑近那道凹痕,部曲们赫然发现,鞋底边沿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与那道凹痕吻合在一起。 “这,这是……” “这是来不及抹去的鞋印,哈哈,终究百密一疏,被我逮住了。”老魏笑得很开心。 神态轻松地斜眼望向部曲,老魏笑道:“小子,告诉我,野兽会穿鞋子吗?” “不,不会……”部曲又忍不住抬杠道:“或许是某个村庄的樵夫呢?” “不,不可能是樵夫,”老魏笑道:“来时都没注意,这一路都没发现鞋印吗?唯独此处才看到鞋印,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故意将路上的鞋印抹掉,不留下痕迹,唯独遗漏了这一处。” “什么人鬼鬼祟祟需要把自己的鞋印抹掉?” 部曲们睁大了眼,神情却渐渐兴奋起来。 老魏仰首望向远处坠入云雾里的山顶,淡淡地道:“我猜对了,我是老兵,但我不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可以告诉我爹呀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在一座茫茫大山中寻找几个人的踪迹,几乎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偶遇的概率几乎为零。 老魏必须领着部曲们继续寻找线索,前方如果还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才能渐渐锁定敌人的位置。 继续前行,山路越来越难走,每走一步都要不停劈砍开路。 幸好如今是寒冬,山里的野兽们大多蛰伏冬眠,所以一路上虽然崎岖难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山涧的溪水已被冻住,老魏掰了一块下来,狠狠一口咬下,将冰块含在嘴里化冻,然后慢慢地咽下去。 “魏老,您喝我这个,一路我都捂在怀里,暖和着呢。”一名部曲殷勤地将贴身的皮囊递上来。 展露了一手寻人觅踪的本事后,老魏已得到部曲们由衷的崇拜和爱戴,整支队伍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老魏呵呵一笑,露出满嘴大黄牙:“瓜皮懂个啥,娃儿,再告诉你个经验,无论战场上还是过日子,现吃进嘴里的,都得是最差的,好的必须留着,留到最后才进嘴。” 指了指路旁冻住的溪水,老魏道:“这里条件还算好,至少有溪水,若先将你皮囊里的水喝了,再过一阵走到了无水之地,咱们喝啥?” 部曲陪笑道:“不至于那么艰苦吧,总有办法的。” 老魏叹了口气,道:“你是没经历过当年王师北征突厥,茫茫千里草原大漠,人走进去就像天地间的一粒尘埃,想喝口水都找不到水源,有的只能像牛马一样干嚼草,逼急了尿都喝。” 抬眼望向茫茫大山,老魏眉头渐渐皱紧。 “不出意外,那伙贼人应该便是这座山里了,但山太大了,很难找到他们的位置,小子们加把力气,天黑前必须走到山腰,另外,派个人回去报信,请五少郎多派些人手,把山先围起来。” ………… 薛讷和高歧领着自家的部曲和庄户,骑马飞驰在渭南县的乡道上。 两人以前其实并不对付,跟李钦载混了以后,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互相看不顺眼。 今日在渭南县遇到不算意外。 因为整个渭南县无论县城还是乡野,都像李云龙攻打平安县一样,沸腾起来了。 长安城各家权贵出动,连天子都派出了宫闱禁卫,目的都只有一个,搜出那伙歹人,把人救出来。 县城外,薛讷和高歧遇到后,互相冷哼一声。 “姓高的,你来凑什么热闹?景初兄跟你很熟吗?”薛讷不客气地道。 高歧怒道:“景初兄待我如弟,怎么不熟?姓薛的,莫仗着你跟景初兄多玩耍几年便耀武扬威,你不够格。” 薛讷点头:“事发危急,我不跟你吵,咱们的恩怨先放一边,把人救出来再说。” 高歧朝薛讷身后的队伍看了一眼,发现薛讷带出来的五六百名部曲家将中,至少有两百多人装备了弓箭,赫然竟是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 薛讷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身后,得意地笑道:“我爹北征铁勒,三箭定天山,班师后天子大喜,特赐两百神臂弓,今日我爹让我全带出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如何?我薛家弓兵威武否?” 高歧哼了一声,指着周围的群山道:“歹人狡诈,不知何处。需要无数人手搜山,不如你我合兵一处,将附近数十里方圆的山头全都搜一遍,今日谁能拿获歹人,日后便可称兄,怎样?” 薛讷眯眼打量四周,笑道:“怕你不成,一言为定。” 转身看着自家的部曲,薛讷沉下脸道:“都听到了吧?莫让我薛家丢了脸面,现在全都散开,以二十人为一伍,先搜索北面山头,从里到外搜一遍,一只兔子都不能放过。” “谁若能发现歹人踪迹,赏田二十亩,射杀歹人者,赏金一百贯,救出李家侄儿者,赏金五百贯。” 众部曲抱拳轰应。 薛讷厉声道:“马上搜山!” 风声猎猎,薛讷披甲按剑站在山岗上,年虽不及弱冠,却隐隐已有少年虎将之威。 ………… 山腰茅屋内。 四名歹人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转移了。 楚三郎透过茅屋的缝隙,偷眼看了看里面,见崔婕和荞儿抱在一起取暖,没有任何异状,楚三郎渐渐放心。 一个弱质女子,一个五岁的孩子,楚三郎根本不怕他们能翻天,防备心自然没那么重。 时已下午,阳光透过茅屋的缝隙,散落在茅屋中。 一束束光线中,尘埃在轻快飞舞,和光同尘。 崔婕紧紧抱着荞儿,美眸却在不停打量茅屋四周。 跟楚三郎谈判过后,她已知道歹人不可能放过她和荞儿了。若随他们转移,逃出了渭南县的范围,李钦载要抓捕他们更是难如登天。 一旦歹人逃出渭南县,她和荞儿也就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那时等待他们的,多半是被杀害。 崔婕不愿坐以待毙。 她怕死,但更怕荞儿死。 荞儿是李钦载唯一的儿子,崔婕知道他对荞儿是如何的宠爱,若荞儿有个三长两短,或许这一生他都将活在自咎自责之中,一生不得欢颜。 “荞儿,他们快收拾好行装了,咱们一定不能跟他们走,明白吗?”崔婕凑在荞儿耳边轻声道。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崔婕将他搂得更紧,声若蚊讷:“稍后你我被他们押上路时,我会找个机会,将其中一个歹人撞到一边,你趁此机会转身就跑,跑得越快越好,知道吗?” 荞儿忍不住道:“姨姨你呢?” 崔婕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你只管跑,不要管别的,我稍后便会跟上来。” 荞儿不解道:“你撞了坏人,他们不会打你吗?” 崔婕微笑道:“不会的,姨姨的身份也不低,他们不敢动我的。” “这么大的山,荞儿若跑迷路了怎么办?被狼吃掉了怎么办?姨姨,我们一起跑好不好?” 崔婕苦笑道:“我们只能先跑一个,听话,姨姨很快会追上来跟你一起跑的,你跑出去后,朝有太阳的方向一直跑,跑出树林便找有村庄的地方呼救……” 荞儿不情愿地嘟嘴:“我太小了,一个人跑不出去的……不如等爹带人来救我们吧。” “你爹……可能还要晚一些才能来。再说,这座山太大了,你爹就算带了人来,也不知道咱们在哪里。” 荞儿眨眼:“我可以告诉爹呀。” 崔婕失笑:“你如何告诉你爹?” 荞儿左顾右盼,看到茅屋墙角的一处缝隙,缝隙外的墙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荞儿伸手笨拙地将冰块取过来,然后抬头看了看透进来的阳光,开始慢慢的打磨冰块,努力学着李钦载的样子,将冰块打磨得边沿薄,中间厚。 没多久,一个粗糙的凸面镜便在荞儿手里做成了。 荞儿抬头再次观察阳光的位置,顺手从身旁抓了一把干草,然后凸面镜与阳光干草形成一条直线,不停地调换位置,直到凸面镜照射到干草上的光线形成了一个刺眼的原点。 崔婕愕然看着荞儿做的这一切,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荞儿小脸绷得紧紧的,很严肃的样子,崔婕一时也不敢打扰他。 小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崔婕不得而知,但她知道他爹的本事不小,或许,他爹教过他很多呢,或许,他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呢。 等了很久,外面歹人收拾行装的动静都小了很多,崔婕越来越焦急,可荞儿仍然一脸严肃,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原点。 接着,崔婕赫然发现,原点下的干草竟然开始冒烟,烟越冒越大,最后轰的一声轻响,干草竟然烧了起来。 崔婕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荞儿却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哎呀,可累坏我了,姨姨,火若把房子烧了,冒出的火光和烟,我爹会不会看见?” “你,你……是如何做到的?”崔婕震惊地道。 “我跟爹学的,那些学生也都跟爹学的,当初他们在庄子里用冰块取火烧了庄户伯伯们的麦秆,还被爹追着狠狠抽了一顿鞭子呢,荞儿那时就记住了。” 崔婕忍住心头的激动,将燃烧的干草将茅屋的四壁点燃,很快屋子里的火越烧越大,屋子本就是木板和茅草搭建而成,一旦起火,火势便熊熊燃烧起来。 外面的歹人见屋子冒了烟,顿觉不妙,楚三郎一脚踹开了门,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谁放的火?火从何而来?” 想救火,却发现茅屋四壁都在燃烧,火势太大,根本没法救了。 楚三郎勃然大怒,粗鲁地将崔婕和荞儿拖出了茅屋,眼露杀机盯着他们。 崔婕立马将荞儿抱住,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表示自己并不知情,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 楚三郎大怒,当即便拔出了刀。 却听到外面一名歹人大吼道:“不好!火光和浓烟会引来追兵的!” “三郎,杀了这俩祸害,我们赶紧跑吧,追兵很快会来。”另一名歹人喝道。 剩下的两名歹人不说废话,拔刀便狠狠朝崔婕和荞儿的脖子斩下。 第一百四十章 密林截杀 当两名歹人的刀挥落,楚三郎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出刀,锵的一声,横刀将二人的刀架住,此时的刀刃离二人的脖子仅仅数寸。 “三郎,啥意思?”歹人盯着楚三郎问道。 楚三郎手上一抖,将二人的刀震远,然后淡淡地道:“火已烧起来,我们的行踪已露,被追兵抓住的可能更大了。” “然后呢?”歹人恶狠狠地道。 “然后,我们更需要这两个人保命,保住我们自己的命。”楚三郎冷冷地道:“还有,这女人和孩子若死了,我们的家人,亲眷,三族之内的亲人,都活不了。” “我们自己的生死无所谓,但是我们的家人和亲眷……终究要给他们一条活路。”楚三郎眼中露出怆然之色。 其余三名歹人神情一怔,渐渐收回了手中的刀。 亡命之徒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他们只是不在乎生命而已,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再凶残的亡命之徒,终究也有弱点,他们的弱点大多是自己的亲人家眷。 楚三郎眼中突然凶光一闪,转身狠狠一记巴掌便抽在崔婕的脸颊上,啪地一声脆响,崔婕整个人被打趴在地,耳中嗡嗡做响,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 “贱人,我不杀你,但也别高兴太早,若我们兄弟今日能逃出去,定将你折磨到生不如死,”楚三郎冷冷道:“敢放火引来追兵,便等着承受后果吧。” 冷眼望向旁边的荞儿,楚三郎眼中毫无怜悯,抬手便待再扇他一记,手掌挥舞出去,崔婕却忽然扑过来,将荞儿一把搂住。 楚三郎的手掌狠狠拍在崔婕的后背,崔婕痛苦地哼了一声,抬头凛然不惧地盯着他。 “要杀要剐冲我来,莫对孩子撒气,打伤了他,你以为英国公不会动你的家人么?”崔婕冷冷道。 楚三郎冷哼,却也没再下手。 “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我们快走!”楚三郎喝道。 简陋的茅屋仍在熊熊燃烧,楚三郎看都不看一眼,领着众人转身便离开。 ………… 山脚下,正在缓行边走边寻找歹人留下的痕迹的老魏和一众部曲看到了半山腰的火光和浓烟。 “魏老,快看!那里,那里着火了!”一名部曲兴奋地大声道。 老魏盯着那团燃烧的火,眼睛眯了起来。 “魏老,一定是那伙歹人放的火!”部曲兴奋地道:“我们快赶过去,小郎君和崔家小姐定在那里!” 正要跑动起来,老魏却拦住了大家。 “毛毛糙糙的,一个个像半生不熟的瓜皮!”老魏骂道:“别人放把火你们就跑过去,跟傻狍子有何区别?万一中计了呢?” “呃,中啥计?” 老魏眯眼盯着火光,缓缓道:“这把火放得蹊跷……按说歹人应该千方百计掩藏踪迹,不让人发现才对,为何主动放火暴露行踪?这不是找死吗?” 这么一说,部曲们都冷静下来了,纷纷点头。 对呀,歹人不可能这么傻,主动放火示警吧?脑子多大的病才敢如此挑衅,他们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老魏又道:“两个可能,一是这把火烧起来是意外,或是被挟持的两个人烧的,火势太大已来不及扑灭。” “二是歹人要转移,先放火把咱们引过去,此谓‘调虎离山’,咱们都朝火光扑过去,包围圈便松散了,方便歹人突出重围,逃逸外县。” 部曲道:“魏老您说怎么办,咱们都听您的。” “两个可能都不能错过,咱们这一队有二十人,兵分两路,一路扑火起之处,一路赶往北面的山脚,等歹人路过……” “歹人会从北面走吗?” 老魏指了指四周,笑道:“东南西三面皆是平原,不宜躲藏,而且三面皆通往长安或渭南县城方向,我断定这伙歹人不敢往人多的城池去,北面却是蒲城白水方向,等于离开了渭南县辖域。” “一旦逃出渭南辖域,朝廷兵马便再难追缉,换了是你,你会如何选?” 部曲不假思索地道:“我定会从北面逃出去。” 老魏点头:“每队十人,歹人应该只有四到五人,不出意外的话,拼杀起来不难,无论哪队遇到歹人,首先保护好小郎君和那位姑娘,其余的人卯足了劲杀贼!” 部曲们精神振奋,抱拳轰应:“是!” ………… 楚三郎等人在密林中迅速穿行,天色渐黑,他的动作却像一只黑暗里捕食的猎豹,崎岖的山路如履坦途。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尤其是崔婕,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摔了多少次,可她仍紧紧地搂着荞儿。 天色越来越暗,楚三郎的心情也越来越放松。 黑夜方便掩藏行迹,他有把握在黑夜的密林里穿行,只要走出这座山,往北走数十里,便是蒲城地界。 朝廷的兵马全都布置在渭南县,纵然等他们回过神,再往蒲城布置搜索时,那么多的兵马调动少说也得两三天。 两三天的时间,足够他逃出关中,朝廷再想拿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眼下密林的北面,便是他的生机。 想到即将逃出生天,挟持的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那时任由自己蹂躏,楚三郎愈发兴奋,只觉腹中一团火在燃烧,脚步不由快了许多。 离密林边沿还有一两里路时,楚三郎脸色一变,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支起耳朵聆听着什么。 一名歹人凑到耳旁轻声道:“三郎,有何动静?” 楚三郎皱眉道:“不知道,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眼皮也跳得厉害。” 歹人不说话了,随即悄悄地拔刀出鞘。 都是亡命之徒,他很相信楚三郎的直觉,以往就是凭靠他的直觉,四人躲过了不少次官府的埋伏。 四名歹人紧张不安地保持半蹲状态,像四支随时激射出去的利箭。 黑暗的半人高的草丛中,忽然一柄刀从斜面刺来,刀尖对准了楚三郎的腹部,无声而迅疾,像一道骤然炸响的惊雷。 楚三郎眼皮一跳,多年亡命的经验令他的动作反应非常迅速,身子一侧,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要命的一刀。 崔婕抱着荞儿,黯淡的美眸瞬间亮了起来。 是他麾下的部曲么?他的人马终于找来了! 情不自禁地将脸蛋贴在荞儿粉嫩的脸蛋上,若不是不合时宜,崔婕真恨不得狠狠在他脸蛋上吧唧一口。 不愧是庄子里人人尊敬的小先生,果真有几分本事。 崔婕知道。李钦载的人马能找过来,并准确地在山下设伏,这一切都跟荞儿放的那把火有关。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聪明,小家伙长大后只怕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姨姨,莫搂太紧,我快喘不过气了。”怀里的荞儿不满地道。 崔婕笑着松开了一点。 荞儿指着正在拼杀的前方,道:“姨姨,跟坏人打架的,是爹派来的人吗?他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崔婕轻声道:“是,你爹的人找到我们了。” 荞儿笑了,小小的脸蛋上满是得意:“我知道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只是之前不知我在何处,放把火他就知道了。” “是,荞儿真厉害。”崔婕宠爱得不行,使劲揉他的脑袋。 前方漆黑的丛林里,楚三郎的心已经沉入了谷底。 半人高的丛林深处,缓缓站起一道道人影,粗略一数,大约有十来人。 为首的是一位老庄户打扮的模样,手里一柄刀鞘都生锈的破刀,刀刃却在黑暗中吞吐着骇人的寒光。 老庄户一脸老农憨厚的模样,甚至朝楚三郎咧嘴一笑,那满嘴的黄牙在黑夜里闪烁着诡异的黄光。 楚三郎不会天真到以为他真的是老庄户,刚才侧面偷袭他的第一刀,便是这个趴在草丛里的老庄户干的,刀法歹毒,角度刁钻,差点要了他的命。 “额就说咧,你们应该会走这条路,哈哈,猜对了。”老魏大笑,像一个看到猎物落入自己陷阱挣扎哀嚎的老猎户,一脸丰收的喜悦。 说话间,身后的十名部曲已默不出声,飞快地站好了各自的位置。 楚三郎的心愈发沉重。 他看得出部曲们站位的名堂,分明是军中结阵击敌的进攻阵势。 两人在前,四人居中,四人分别押在左右两翼,分工严谨且明确,区区十人的阵势,一旦发动便仿如千军万马,杀意盈天。 老魏说了那句话后便再无废话,闪身站到一旁,保持半蹲的姿势,背靠着一棵大树,眼睛半阖,那柄破刀支在地上,好像要在原地打个盹儿的样子。 但是谁都不会以为这老家伙是真的要打盹儿,此刻楚三郎眼里的他,像一头等待机会择人而噬的老虎,对楚三郎来说,这个老庄户模样的人甚至比十人结的杀阵更恐怖。 楚三郎面前,随着领头部曲一声暴喝“杀!” 十人杀阵已发动。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只是身份已互换。 昨日的村口,四名歹人联手对付两名部曲,部曲一死一重伤。 此时十名部曲结阵而击,却将四名歹人杀得步步后退,左支右绌。 一边是刺客的杀人技,一边是军阵合击之技,只要军阵人数充足,往往能够以一敌十。四名歹人的个人技艺在军阵面前毫无优势,很快一名歹人便被部曲的刀劈翻,一声惨叫后趴在地上再无动静。 歹人已失其一,楚三郎愈发绝望。 他知道今夜断难逃出生天了,莫说外面正在包围他的千军万马,仅仅眼前这十个人的杀阵,他都逃不出去。 更何况还有一个貌似憨厚老农的家伙在一旁虎视眈眈,给了他莫大的心理压力。 见老魏的刀法已经有些凌乱,老魏在一旁冷眼旁观,突然呵呵笑道:“那汉子,降了吧,我向五少郎讨个人情,给你留个全尸。”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纨绔夜挽弓 老魏给楚三郎造成的心理压力不小。 老魏并没有参与厮杀,他只是在旁观战,可楚三郎绝对不敢忽视他,反而对他愈发忌惮。 因为老魏手里有刀,而且楚三郎知道他不是软柿子。老魏手里的那柄刀很可怕,突袭的第一刀差点把楚三郎送走。 这样一位身手不凡的人物在旁观战,简直是核武威胁的存在。 半晌之后,楚三郎的刀法愈发凌乱了。 他力气渐失,最重要的是,他胆气已寒。 见楚三郎犹自拼杀,对他的招降丝毫不理会,老魏叹了口气,摇头喃喃道:“真是个瓜皮……” 说着老魏眼皮又耷拉下来,没精打采仿佛又想打个盹儿的样子。 可老魏的脚却缓缓地往左横移了一步,又一步…… 他移动的方向,正是崔婕和荞儿被挟持的位置。 楚三郎全心迎敌,但他时刻将老魏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因为他害怕这位貌似憨厚的老农对他突袭。 然而见老魏悄无声息地移动位置,楚三郎顿觉不妙,立马吼道:“制住那女人和孩子!” 一名正在拼杀的歹人抽身而退,眨眼间刀已架在荞儿的脖子上。 情急之中,歹人竟也知道分辨人质的重要性,崔婕是世家之女,但荞儿可是英国公的曾孙,身份比崔婕更重要。 老魏见自己的偷鸡计划失败,不由悻悻地骂了一句脏话。 被钢刀加颈的荞儿却毫不害怕的样子,还抬头看了歹人一眼,道:“你的刀莫发抖,伤到我可就不好了,我爹会打死你的。” 前方丛林处,十名部曲仍在结阵厮杀。 歹人已险象环生,楚三郎身上也被劈了好几刀,伤口的鲜血汩汩流出,部曲们的杀阵仍然丝毫不乱,步步紧逼。 楚三郎越打越心凉,心底里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 再这样打下去,被当场诛杀是迟早的事,军中杀阵面前,个人的武艺实在微不足道,轻易被碾压的存在。 胆气已寒,退意顿生。 他是亡命之徒,但不是傻乎乎送死的白痴,情势不利便打算逃。 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被挟持的崔婕和荞儿,楚三郎目光闪动,忽然拽住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歹人,狠狠往前一推。 歹人猝不及防,恰好被推到部曲杀阵的前方,一阵刀光过后,歹人一声惨叫,被杀阵绞杀。 趁着这会儿功夫,楚三郎却抽身一退,退到荞儿面前,伸手便向荞儿抓去。 崔婕见状大惊,下意识便抱住荞儿,楚三郎见拽不动荞儿,不由大怒,手中的刀顿时朝崔婕劈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一直在等待机会的老魏动了。 老魏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开,如同一头刚睡醒的猛虎,大吼一声身子如利箭射出,那柄破败的刀反切而上。 锵地一声脆响,拦住了楚三郎劈向荞儿的那一刀,紧接着老魏的刀突然往下横扫,直攻楚三郎下盘。 这一刀迅猛无比,疾若闪电,楚三郎大惊,急忙蹬蹬后退,堪堪避过了这要命的一刀。 然而老魏仍未停止动作,楚三郎抽身而退的同时,老魏的刀去势突然顿住,接着继续反切而上,刀口生生掉转了方向。 一道幽寒的刀光闪过,那个挟持荞儿的歹人脖子上已多了一道红线,很快鲜血从红线出迸溅而出。 歹人哼都来不及哼,便软软倒地死去。 楚三郎瞋目欲裂,此时他才知道,老魏攻往他下盘的那一刀根本是佯攻,他真正的目标是挟持荞儿的那名歹人,他的目的不是杀敌,而是救人。 再看他的模样,这哪是什么憨厚老农,分明是身经百战的一只老狐狸,出手狡诈又歹毒,很难想象战场上与他对敌的敌人是何等的心情。 歹人倒地的同时,老魏果断拽住崔婕和荞儿,将他们拽到自己身后,手中的刀刃缓缓滴落几滴血,老魏微微喘息,刀尖支在地上,朝楚三郎咧嘴憨厚一笑,仍是那一嘴的大黄牙。 “瓜皮,只剩你一个了,还不降?”老魏喘息着笑道。 人质救下,老魏已完全放松了心情,神色间一片释然。 十名部曲一声不吭地围了过来,将楚三郎的去路封死。 楚三郎脸色惨白,本来他的计划是挟持荞儿,以他为人质逼迫部曲们妥协退让,之前没有杀崔婕和荞儿,是因为他一直将二人当作最后的保命符,刚才那个时刻,他认为保命的时候到了。 人算不如天算,楚三郎没想到追兵里竟然有老魏这么一个又老又变态的人物,楚三郎一直在提防他,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 老魏一出手,楚三郎的所有计划都失败了。 生路已断,犹剩困兽之斗。 四面被围,楚三郎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楚某一生命舛,今日纵是绝境,也要拖个垫背的上路!” 说完楚三郎眼中凶光大盛,突然身子一动,朝荞儿扑去,老魏微微一惊,扬刀迎上。 谁知楚三郎竟不避不让,任由老魏的刀劈向他的胸膛,而他的刀尖,却直指荞儿,神色间一片歇斯底里的疯狂。 老魏终于变色,大喝道:“贼子尔敢!” 看出楚三郎竟打着与荞儿同归于尽的主意,老魏也不敢大意,中途变换刀势,本是劈向他胸膛的一刀换了个方向,改为劈向楚三郎执刀的手。 楚三郎也不是庸凡之辈,执刀的手猛地一缩,接着朝老魏一招横扫,老魏不得不退了一步。 这一步,已是楚三郎的一线生机。 一刀横扫后,楚三郎却猛地收刀,足尖一点,身子掠过老魏,身影眨眼间已消失在漆黑的密林中。 老魏和部曲们顿时愣住了。 这特么的,刚才那副同归于尽的疯狂样子,居然是演戏。 楚三郎这家伙早就算准了包围圈里,老魏是最薄弱的环节,故意做出刺杀荞儿同归于尽的姿态,一招逼退老魏后,却从老魏身后逃跑了。 老魏与部曲们面面相觑,良久,老魏黯然一叹:“果然老了,阴沟里翻船了,回头如何跟五少郎交代……” 人质救下了,四名歹人被杀了三名,仅剩的那个最厉害的却逃跑了。 虽然是大获全胜,可跑掉的那一个却让整件事变得不完美,老魏遗憾颇深。 而且跑掉的那个最为凶悍,行事最毒,心思城府也最深,这样的人若跑了,将来必是个祸患。 崔婕却不管那些,楚三郎跑了后,崔婕抱着荞儿不住地摸着他的脸,急声道:“荞儿,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荞儿摇头,纯真的小脸蛋刚露出笑容,忽然笑容一垮,换上一脸愁意:“姨姨,我今日玩火了,还烧了房子……我爹会不会打我啊?” “上次李素节他们玩火,被我爹用鞭子抽了半个下午,他们还只是烧了麦秆,我却烧了房子,我爹怕是会活活抽死我……” ………… 楚三郎在漆黑的丛林里没命地跑。 他的身上有许多伤口,是刚才跟部曲厮杀时留下的。伤口仍在流血,楚三郎已感到有些头晕,显然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但楚三郎已顾不得了,他只知道拼命地跑,跑出这座山,再走二十多里便是蒲城,到了蒲城地界,便算逃出生天,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这一次的遭遇,楚三郎从未如此狼狈过,真的可谓命悬一线,差一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奔跑中的楚三郎咬了咬牙,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英国公惹不起吗?小人物有小人物报仇的方式。 快跑出密林,楚三郎的脚步愈发轻快,他依稀已见远处村落的灯火,心中不由涌出一股欢喜。 终于快逃出这片该死的丛林了!生机就在眼前。 然而不远处忽然传来人声。 楚三郎一惊,脚步顿时一静,不假思索地整个人趴在草丛里。 不远处,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打着火把走来,薛讷那独有的纨绔子弟跋扈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都打起精神,今日必须找到荞儿,不然我在高歧那杂碎面前可没面子了!” 一名部曲在旁陪笑道:“少郎君放心,咱薛家可是将门之家,论杀人的本事,可比高家强多了,那伙贼人若真躲在此山中,定教他们有去无回!” 薛讷嗯了一声,仰头望向面前这座高耸的山,叹道:“这么大的山,要找到何时去?尔母婢也,不如索性放把火,把山烧了,就不信那伙贼人不出来!” 草丛里趴着的楚三郎一惊,身子不由颤了一下。 薛讷咦了一声,道:“那边草丛里有动静,你们听到了吗?” “兴许是冬天出来觅食的野兽,少郎君深得大将军之真传,不如试上一试?” 趴在草丛里的楚三郎还在思索他们究竟试什么,却听薛讷嚣张地大笑:“你这话可算说到心坎里了,我爹的本事,我至少得了七分真传,来人,取神臂弓来!” 楚三郎的身子颤抖愈发厉害,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没等他想好对策,前方的薛讷已搭箭拉弦,吱呀一声响,然后嗡的一声。 楚三郎只觉脖子一麻,一支利箭准而又准地射穿了他的脖子,鲜血如喷泉般喷溅出来。 楚三郎睚眦欲裂,一手握着脖子上的利箭,试图用尽力气把它拔出来,谁知力气却越来越小,脑中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眼前一黑,气息顿失。 一个狡诈狠厉的亡命之徒,以这样一种方式失去了生命。 不远处,薛讷正嚣张地大声道:“过去几个人,看看我射中了什么,若是鹿或兔子,咱们就地生火,先烤了吃,吃完再搜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薛家武德充沛 一群溜须拍马的部曲,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几句撺掇下来,居然射杀了一个被朝廷千军万马搜寻追缉的亡命之徒。 整个渭南县乱成了一锅粥,谁都没想到,那个被大家苦苦追索的亡命之徒,竟然被一个纨绔当成猎物给打了。 楚三郎的尸体摆在薛讷面前,薛讷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神情再也不复刚才嚣张的模样。 “我,我我……杀了人?”薛讷颤声道。 部曲们的脸色也白了。 少郎君误杀了人,他们的下场也好不了。 “是,是……附近的庄户吗?”一名部曲讷讷道。 薛讷哀叹道:“完了!吾命休矣!这个混账,大冷天的夜里,趴在草丛里作甚?可害死我了!大理寺得蹲几年呀?” 另一名部曲哭丧着脸道:“少郎君,兴许不是蹲大理寺,而是流徙千里……” 人群陷入沉寂,气氛非常低迷。 终于,有一个眼尖的部曲仔细看了看尸体,轻声道:“少郎君,有点不对劲……” “啥不对劲?”薛讷顿时生出了希望:“他其实是只兔子,对吗?” “呃,那倒不至于……”部曲指着尸体道:“少郎君,这尸体身上伤痕累累,似乎刚经历了一场厮杀,而且他手中有刀,刀刃上有许多豁口和卷刃,应该是厮杀颇为激烈……” 薛讷不解地道:“啥意思?他不是附近的庄户?” “不可能是庄户!”部曲斩钉截铁地道:“有刀,又有伤,哪有庄户人家是这般模样?” 薛讷眼睛一亮:“难道说……” 部曲兴奋又小心翼翼地接道:“难道说……是咱们苦苦追索而不得的贼人?” 薛讷赞道:“你这个想法很大胆,但甚合我意!” 另一名部曲也兴奋地道:“如此说来,少郎君刚刚神箭无敌,一箭射杀了贼人?” 薛讷盯着那具尸体看了许久,然后肯定地点头:“以我的经验来看,必然是贼人不假了。” 虽然部曲们也不知这位少郎君哪来的经验,但还是一拥而上纷纷送上一记力道十足的马屁。 “恭喜少郎君,少郎君神箭无敌,射杀强敌!” “前有大将军三箭定天山,后有少郎君一箭诛贼敌,我薛家武德充沛,一代更比一代强!” “少郎君诛此强敌,咱必须骑马游街,方显少郎君之威武!” 一片潮水般的马屁声中,薛讷神情渐渐得意起来,突然仰天大笑:“我薛讷果然非池中之物!高歧啊高歧,以后你就要称我为兄了,就问你服不服!” “来人,抬上贼人尸首,去附近村庄弄几面锣鼓来,咱们一路敲锣打鼓回长安!” 部曲们纷纷轰应,抬上尸首便走。 薛讷在前面得意洋洋骑马,部曲跟在后面马屁如潮,楚三郎的尸首高高抬举在队伍中央,像一头供奉祠堂的年猪。 这支队伍怎么看都像一支乌合之众,队伍里一片乌烟瘴气。 然而看看他们的战果…… 不禁男默女泪。 ………… 李钦载一直站在村口,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在等候前方的消息。 两天了,朝廷兵马和诸权贵人家的庄户们将渭南县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那伙歹人。 李钦载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荞儿和崔婕的处境越危险,无论救灾或是救人质,都有黄金救援时间的。 错过黄金救援时间,生存的概率将会越来越小。 两天,已是极限了。 宋管事端来一碗面糊,叹道:“五少郎,您已一天未进食了,多少吃一点吧,莫饿坏了身子,否则小郎君安然回来,您却倒下了……” 李钦载烦躁地挥了挥手:“端走,不吃!” 想了想,李钦载又道:“宋管事,给我备马,我要回长安觐见天子。” 宋管事惊疑道:“五少郎此时回长安见天子,难道……” 李钦载冷冷道:“请天子增调兵马,不仅是渭南县,相邻的那几个县也要搜,已经过去两天,足够贼人逃窜出渭南了,咱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渭南。” 宋管事急忙答应,刚要转身,却听村口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子不由一顿。 李钦载听到马蹄声,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眼神忐忑地盯着前方。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正是李家部曲。 部曲一脸兴奋,马儿刚至李钦载面前,便飞身跳下,抱拳大声道:“五少郎,人找到了!” 李钦载浑身一震,颤声道:“荞儿和崔小姐无恙吗?” 部曲兴奋地道:“小郎君和崔小姐无恙,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没有受伤。” 李钦载心气一松,身子摇晃几下,差点仰头栽倒,幸好被一旁的宋管事扶住。 “好!哈哈,好!”李钦载忽然大笑起来:“是谁找到的?重赏!” “是咱庄子里的老魏,”部曲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 “老兵不愧是老兵,不服不行,从选定搜索位置,到一路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在贼人必经之地设伏,皆被魏老算计得又准又死,终于赶在贼人逃窜邻县之前截下了他们,顺利救回了荞儿和崔小姐。” 李钦载吃惊道:“没想到老魏还有这般本事,我一直以为他解甲归田后只是一位寻常的憨厚老农呢。” 部曲愧然道:“小人本也如此以为,直到魏老一路展露出本事,才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钦载脸色渐冷:“那伙贼人呢?” 部曲叹气道:“四名贼人,在我等结阵围攻之下死了三个,不过剩下的那个匪首跑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不怪你们,你们尽力了,老魏也尽力了。人救出来就好,回头我会重赏你们和老魏,救子之恩,容后报之。” 部曲连道不敢。 知道荞儿和崔婕无恙后,李钦载的心情顿时轻快释然起来,扭头大声道:“宋管事,派快马告诉搜索的禁卫和各家庄户,就说人已救回了,援手之恩我李钦载容后再报,另外给我备马车,我去迎他们!” 楚三郎将崔婕和荞儿劫了后,其实只跑出了二十余里,距离甘井庄并不远。 在李钦载的催促下,车夫快马加鞭,很快赶到了山脚下。 前方的一片枯黄草地上生了一堆篝火,老魏不知从附近哪个庄子里买了一条羊腿,正给崔婕和荞儿烤羊腿。一边烤一边呵呵笑,仍是一脸憨厚老实的模样。 李钦载跳下马车,荞儿眼尖看到了,不由大喜,小小的身子顿时冲了过去,张开手臂欢快大喊道:“爹——!” 李钦载迎上,一把抱住他,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和散发出的微微奶味儿,将他越搂越紧,神情一片后怕。 “荞儿受苦了,以后爹一定好好保护你,一定!”李钦载呢喃道。 荞儿欢喜得不行,似乎毫无害怕的样子,反而笑嘻嘻地道:“爹,荞儿不怕呢,就是山上有点冷,但姨姨抱着我,也就不冷了。” 随即荞儿忽然露出忐忑之色,小心地道:“爹,我好像闯祸了,我玩了火,烧了房子……” 李钦载一愣:“烧了房子?” “嗯,不过是坏人的房子。”荞儿小心翼翼试探道:“坏人的房子被烧了,应该不挨鞭子吧?” 李钦载神情松快道:“坏人的房子多烧几间都无妨,爹不会抽你的。” 荞儿又高兴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崔婕,道:“爹,这次你要多谢姨姨呢,她一直在保护我,刚才在林子里,坏人差点杀了我,也是姨姨挡在我面前的。” 李钦载又一怔,起身抱起荞儿,走向崔婕,直到这时他才关心地问道:“崔小姐,你无恙吧?让你受惊了。” 崔婕垂头,轻轻嗯了一声,脸蛋在火光的衬映下,不觉红润了几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要不我还是从了吧 人群里两两相望,李钦载带着笑,崔婕红了脸。 画面很美好,像硝烟中骤然绽放的一朵玫瑰。 荞儿拉着李钦载说个不停,小嘴儿巴拉巴拉的,说崔婕为了保护他遭了什么罪,挨了坏人的打。 李钦载仔细端详她的脸,见她的脸颊上果然有一道指印若隐若现,没来由地感到心疼。 “多谢你保护荞儿,这次被我连累,实在抱歉。”李钦载客气地道。 崔婕慌忙摇头:“不,不用道谢。保护荞儿是我应该做的,你若道谢,显得我与荞儿生分了。” 李钦载缓缓道:“贼人跑了一个,若能拿住他,我将他大卸八块,为你们报仇。” 崔婕又摇头:“平安无事就好,我别无他求。” 说着崔婕又娇俏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以后少坑我的钱,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着崔婕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李钦载干笑:“我会尽量控记寄几……” 荞儿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到崔婕身前,怯怯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崔婕嫣然一笑,抱起了荞儿,在他脸上吧唧一口,荞儿乐得咯咯直笑。 李钦载惊异地看着二人,不知他俩的关系何时如此亲密了。难道果真是患难见交情? 然后李钦载又走到老魏面前,二话不说朝老魏长揖一礼:“今日多亏魏老出手相助,若您没在场,就算救出荞儿和崔小姐,我们也会付出不小的伤亡,或许还会被歹人牵着鼻子走。” 老魏咧嘴一笑,仍是一嘴的大黄牙:“五少郎莫谢,说来还是我老了,教歹人跑了一个,活儿干得不利索,当不起五少郎的道谢。” “魏老莫谦虚,能将二人毫发无伤救出来,已是天大的恩德,歹人跑掉就跑掉,日后仍有机会拿下的。” 老魏看着崔婕怀里的荞儿,眯眼笑道:“五少郎,老朽别的不说,您生了个好儿子呀。今日若非小郎君,怕是此刻我等仍像无头苍蝇到处乱碰,歹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李钦载一怔:“此话怎讲?” “小郎君了不得,不愧是庄子里的小先生。”老魏赞道:“明明被歹人挟持,不知小郎君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凭空将歹人的屋子烧了。” “小郎君的那把火放得极妙,正是因为那把火,我等才找到了歹人的位置,老朽才会依此在歹人必经之地设伏,一切皆是小郎君种下的因果。”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荞儿一眼。 荞儿天真地道:“爹,荞儿只是学了爹的样子,用冰块取火,烧了坏人的屋子。” 李钦载恍然,不由暗暗庆幸。幸好当初一时兴起,给那群纨绔们表演了一个冰块取火,也幸好荞儿当时学会了。 果然是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用在此处,真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半分夸张。 老魏钦佩地道:“小郎君如此聪慧,若五少郎能悉心栽培,将来长大后,又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李钦载酣畅大笑,心底顿时涌出一股老父亲的自豪感。 我儿有大帝之姿,上马能打仗,下马著文章,还尿得一手好床。 一行人收拾停当,李钦载让崔婕和荞儿上了马车,部曲们跟着回甘井庄。 摇晃的马车上,李钦载看着荞儿依偎在崔婕怀里,脸上露出了微笑。这画面,立马有了温馨甜蜜一家三口那味儿。 看得出崔婕是真喜欢荞儿,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不出一丝作伪的成分,经历了这次患难,李钦载对崔婕的印象也大为改变。 这女人表面柔弱,但外柔内刚,为了保护荞儿而展现出刚烈的一面,确实让人不得不生出好感。 智商如何尚待商榷,本心却是不坏的。 如果她也不反对的话,将来娶这样一个婆娘,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李钦载浑然不觉,自己的内心好像有了一丝松动,他不再抗拒长辈包办的这桩婚事了。 马车内李钦载沉默不语,崔婕逗弄着荞儿,两人相处很融洽。 车行至十余里后,却听外面传来喧闹声。 李钦载好奇掀开车帘,却见不远处另一条乡道的岔路口,一支骑队正锣鼓喧天,一路招摇过市。 “迎亲?”李钦载愕然。 马车旁,刘阿四拨转马头凑近马车,疑惑道:“五少郎,前面那支骑队声音有点耳熟……” “派个人上去瞧瞧。”李钦载吩咐道。 一名部曲催马赶上,探问一番后立马飞快返回,回到队伍里时,部曲面色古怪,想笑又使劲忍住。 “五少郎,那支骑队是熟人,薛家长子薛少郎君的队伍,薛家的部曲也从长安出发帮咱们找人。” 李钦载喜道:“快让他过来!” 部曲迟疑道:“呃,薛少郎君好像干了一件大事,正沿路敲锣打鼓庆祝呢。” “啥大事?” “从魏老手里跑掉的那名匪首,被薛少郎君在山脚下射杀了,此刻他们正抬着尸首热热闹闹打算去长安城游街夸功……”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李钦载呆怔了许久,吃吃地道:“薛讷……射杀了匪首?” “是。” “他亲手射杀的?” “是,而且不偏不倚射中了匪首的脖子,一击致命,此刻薛家那些部曲们正一路喊口号,其中一句便是‘薛少郎神箭无敌’……” 李钦载下意识脱口道:“这特么的……” 说到一半停住。 这特么的不科学! 掀开车帘下马车,李钦载朝薛讷的骑队步行而去。 靠近骑队后,李钦载果然听到这支队伍正在喊口号,薛讷骑马当先,一脸得意洋洋,部曲们一边敲着锣鼓,一边大喊“神箭无敌”的口号。 队伍中间还抬着一具尸首,在一片锣鼓喧天声中死不瞑目地睁着俩眼,毫无尊严地仰面朝天。 这场景,这画面,令李钦载情不自禁想起了星宿老仙的出场方式,耳边依稀回荡起前世那句口号,“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法驾中原”…… 李钦载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赞叹道:“玩得真骚啊……” 队伍从面前走过,李钦载都不忍心打扰他们,背过身去静静地避让一旁。 这货我不认识! 李钦载很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货,但这货显然没有如此高的觉悟。 目光一瞥,得意洋洋的薛讷便看到了路边的李钦载。 仅仅从背影上薛讷便认出了他,不由惊喜大叫:“景初兄!” 李钦载置若罔闻,继续往回走。 薛讷却飞身下马,上前一把揪住他:“景初兄你跑啥!” 李钦载只好停下,一脸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喜悦:“啊,原来是慎言贤弟,久违久违。” 薛讷疑惑道:“景初兄你吃脏东西了?我,薛慎言啊,咋又不记事了呢?”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没忘,见到你太高兴了,有点失常。” 薛讷急忙问道:“景初兄,荞儿可有找到?” “找到了,就在那边,我亲自接他回庄子。还要多谢贤弟和诸家长辈相助。”李钦载朝他行了一礼。 薛讷这才兴奋地指着骑队中央的那具尸首道:“景初兄快看!” “看到了看到了……”李钦载一脸无语地道。 “你认真点看,快去瞧瞧那人是不是匪首。” 李钦载一怔,这才想起还没辨认匪首身份,于是挥了挥手,老魏亲自上前辨认了一番,然后默默朝李钦载点头。 看到尸首脖子上的那支箭,既深又准,老魏赞叹不已,忍不住朝薛讷投去钦佩之色。 他是真当薛讷神箭无敌了。 “不错,那人正是匪首,辛苦慎言贤弟了。”李钦载道。 薛讷顿时仰天哈哈大笑:“景初兄快猜猜,何人如此英雄了得,竟能亲手射杀此贼。” 李钦载叹气,然后露出一脸震惊状:“莫非是薛家那位不逊乃父的少年英雄?” 薛讷狂笑:“正是在下!”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阔索!又被他装到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善后余波 亲手射杀匪首是客观事实,李钦载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薛讷这货的运气真的……逆天了。 就连老魏都在一旁轻声夸赞,老眼放光。 “薛家少郎那一箭刁钻得很,尤其那一箭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射出去的,能准而又准地射中匪首的脖子,一击致命,了不得!军中神射手也不过如此了。” 搞得李钦载都忍不住怀疑,难道薛讷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像所有主角一样,情非得已时才展露一身超凡本事,把身边所有人包括李钦载在内衬托得连绿叶都不如。 “慎言贤弟,来,你给我再射一箭……” 李钦载拽着薛讷,指着不远处部曲举着的火把,道:“二十步外一箭射中火把,不难吧?” 薛讷脸色迅速一变,戏台上的白脸曹操似的用手一推一扭头:“今日便罢了,改日定射不饶。”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确定了,这货是个水货。射杀匪首那一箭怕是误打误撞,运气逆天。 漏网的最后一名匪首已死,李钦载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落地。 当即便邀请薛讷回庄子暂歇。 谁知薛讷却拒绝了:“不去你家庄子了,我得赶回长安城去,对了,借这匪首尸首一用。” 李钦载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迫不及待连夜赶回长安显摆呢。 “景初兄,以后若见到高歧称我为兄,千万不要惊讶,此正是实至名归,却之不恭,哇哈哈哈哈!”薛讷仰天狂笑。 笑完薛讷上前,将荞儿抱了过来,使劲在他脸上吧唧个不停,弄得荞儿很不自在,奋力挣扎起来,薛讷这才罢手。 “不耽误慎言贤弟游街夸功,贤弟一路走好。”李钦载含笑与他道别。 薛讷跨上马,得意洋洋地下令前行,薛家的部曲们再次敲锣打鼓喊起了口号。 人生这一抹难得的闪光点,被薛讷宣传得淋漓尽致,名气一点儿都没糟践。 贤弟有此雅兴,李钦载当然不好扫了他的兴,便任由他抬着尸首回长安,反正玩出格了他亲爹会教他做人。 登上马车,李钦载下令回庄子。 回到庄子已快天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荞儿已躺在马车上睡着了,小呼噜打得呼哧呼哧的,像一只困极了的小猫。 李钦载先让马车停在崔婕的家门口,让她先回家。 崔婕临下马车时忽然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轻声道:“李世兄还去河边钓鱼吗?” 李钦载一愣:“偶尔……会去吧。” 崔婕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下了马车走进院子。 院子里,从霜正坐在石磨上抹泪,见崔婕回来,立马扑了上去,将崔婕死死搂住,嚎啕大哭起来。 李钦载嘴角一勾,不去打扰她们劫后重逢的惊喜,命车夫悄悄驶走。 ………… 四名歹人被诛杀,但事情没完,善后的事很多。 第二天,李勣派人传了消息过来,渭南县令被免职拿问,刑部派了官员赴渭南县,查缉渭南县这些年的卷宗账簿,探问官声。 县尉赵师韫被拿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不出意外的话,赵师韫的人生已快走到头了。 无论是案子的恶劣程度,还是舆论的沸腾,以及买凶杀人乃至劫掳权贵,桩桩件件都足够他砍头好几次了。 徐元庆命大,两次被刺居然都没死,这人有什么本事尚且未知,但无可争议的是,这货的福气却是公认的逆天。 他要是转行修仙的话,一定能顺利渡过雷劫,劈他九次都劈不死,说不定他还意犹未尽。 村口被刺后,徐元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待大夫抢救。 李钦载这次不再有任何同情,他对徐元庆的生命力很有信心,自己若还不健身跑步撸大铁的话,很有可能活不过他。 这次荞儿被劫的案子在长安城闹出的动静不小,毕竟连天子都惊动了,还派出了宫闱禁卫帮忙寻人。 歹人被诛,赵师韫被拿问后,很快便有十余名御史上疏,请求天子从重论罪。 如今的大唐治安可谓是夜不闭户,据说每年刑部核准的死刑犯才区区十几人,政通人和一片欣欣向荣的清明环境里,突然爆出如此惊天巨案,实在是给大唐的治安抹黑。 不用御史参劾,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早已黑了脸,论面子,案发之后他们才是最没面子的,可以想象赵师韫在狱中会受到怎样的格外关照。 得知荞儿和崔婕被救回后,太极宫里的李治也松了口气,第二天派宦官送来旨意。 旨意无封也无赏,只是温言安慰了李钦载和荞儿,顺便叮嘱李钦载多注意庄子里的治安,荞儿外出玩耍一定要有部曲跟随,此事可一而不可再。 很生活化的一道圣旨,李钦载心里暖洋洋的,对李治也愈发亲切了。 李勣也派人送了信来。 自家爷爷的信,语气可就没那么和善了,信里从头到尾都是在痛骂他,简直把李钦载骂成了孙子。 与信一同送来的,还有长安英国公府增调的五十名部曲。 李勣虽老迈,却也不是瞎子,这次荞儿遇险,几乎整个长安城都被惊动起来,连天子都调动了禁卫。 李勣看在眼里,自然是知道天子和各家权贵并不是为了荞儿,纯粹是为了李钦载这个人。 各家权贵说是送个顺水人情也好,或是真心实意帮忙也好,不管怎么说,李钦载此子的重要性却是不言而喻的。 外人都意识到他的重要性了,作为亲爷爷,李勣怎么可能忽视? 于是果断向甘井庄增派了五十名部曲,划归李钦载亲自调遣。 尘埃落定,风平浪静。 这几日李钦载累坏了,荞儿多少也受到了一些惊吓,于是李钦载带着荞儿在别院里休息了几日。 这几日李钦载总是有意无意跟荞儿说一些很阳光很励志的童话故事,努力抹去荞儿记忆里这段黑暗的经历。 见到荞儿与往常般无邪活泼,李钦载终于放了心。 也不知这小家伙是真的不在乎呢,还是纯粹的心大,这段不愉快的经历似乎并没给他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转念一想,或许是在这段经历里,崔婕的舍身保护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她像一只母兽般拼命保护荞儿,所以对荞儿来说,这段记忆里最能让他记住的,不是歹人多么凶残冷酷,而是崔婕保护他时的身影。 在荞儿眼里,崔婕是黑暗里唯一的光,幸好,当时他的眼睛只盯住了那道光,忽略了其他的黑暗。 几天后,李钦载终于懒洋洋地上课了。 这几天跟荞儿玩得太高兴,李钦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群学生。 难得起了个早,李钦载穿戴整齐来到后院的课堂上。 课堂里,那些纨绔们仍在打打闹闹,听到屋外李钦载的清咳,瞬间安静下来,一副正襟危坐我正在用功的样子。 李钦载含笑站在讲台边,道:“首先,感谢各位在荞儿危难之时援手相助,此恩容后再报。” 说完李钦载很严肃地朝众纨绔长揖一礼。 李素节等人受宠若惊,急忙起身长揖还礼,连道折煞。 李钦载行礼后,微笑道:“其次,今日开始继续授业,各位的恩情先放在一边,有机会必报,但你们求学的过程里,我仍然会对你们非常严厉,在我的课堂上,仍是那么的不公平。” 众纨绔神情一垮,屋子里哀叹声此起彼伏。 李钦载冷哼道:“你们以为施恩于我,以后求学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待你们就像春风一样温暖和煦了?呵,骚年,你们太天真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度尽劫波 鲁迅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说,咦?这句还真特么是我说的。 如今劫波已度,但在这课堂上,兄弟是不可能成为兄弟的,恩仇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泯的。 在李钦载的面前,不论皇子还是国公国侯家的纨绔,但凡求学,态度必须卑微到尘埃里。 老师的威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像早晨十八岁的小伙子一样,立得又硬又稳。 李钦载今天教的课是两位数除法。 当李钦载列出数式,纨绔们更是唉声叹气,一脸生无可恋。 对这群智商值得怀疑的家伙来说,能背出九九歌,能解出两位数的乘法,他们已经觉得自己智商逆天,可以睥睨天下脑残了。 万万没想到,在李钦载的眼里,他们其实也是脑残。 好不容易学会两位数的乘法,他们还沾沾自喜以为摸到了算学的天花板,李先生马上要教他们格物学了,那个冰块取火的原理尤其令他们感兴趣。 两位数啊,乘法啊,多么复杂的竖式交叉计算,这都学会了,天下还有比它更难的学问吗? 李钦载用轻蔑的冷笑告诉他们,这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如果学问如同建房子的话,你们还在玩命刨坑的阶段,地基都没刨出来。 “除法,就是乘法的相反,比如二乘四等于八,那么八除以四等于几?”李钦载面带微笑谆谆善诱。 “等于四!”最小的上官琨儿不假思索地道。 李钦载含笑看了他一眼,不生气,不生气,这是儿子的大舅子,理论上未来的一家人。 “答案错误,至于为什么错误,我懒得讲,琨儿,回去让你爹娘抓紧时间练小号。”李钦载微笑道。 眼神威严地环视众人,李钦载严肃地道:“还有谁知道正确答案?” 契苾贞大声道:“等于零!” 李钦载惊了:“来,你特么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答案的?” 契苾贞大喇喇道:“‘除’,就是杀掉的意思,八个人杀四个人,当然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剩了。” 李钦载怔怔半晌没吱声。 这脑回路……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那八除以八呢?”李钦载不死心地问道。 契苾贞挠头:“有点费劲,最后约莫还能剩一个?” 李钦载虎躯一震,这种思路居然让他蒙对了正确答案…… 勇于回答问题的学生值得表扬,虽然答案尚待商榷,精神还是非常可嘉的。 李钦载脱口赞道:“好孩子,给我滚出去跑圈,围着庄子跑五圈。” 契苾贞爽快地道:“好嘞,跑圈容易,比学学问容易多了,先生您看好了。” 说完契苾贞嗖地一下窜了出去,背影非常的欢快,像一只误食了毒蘑菇精神失常的小鹿。 李钦载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应该骂他个狗血淋头再罚他跑圈的,否则以这货兴高采烈的模样,怕不是以为跑圈是在奖励他吧? 不急,跑完回来再补上。 “你们……应该看得出,跑圈不是奖励他吧?”李钦载惴惴地看着课堂里的众人。 “看得出。”众人一齐点头,很乖巧。 李钦载松了口气,差点给这群纨绔的智商集体再减十分。 “八除以四,谁知道正确答案?” 李素节站了起来,试探着道:“先生,应该等于二……吧?” 李钦载老怀大慰,李素节,这个班的智商天花板,靠他拉高了全班智商的平均线。 “个位数的除法很简单,九九歌都会背吧,把九九歌的答案反过来,积数除以任意一个因数,答案便一定是另一个因数……” 李素节迟疑地道:“先生,何谓‘积数’,何谓‘因数’?弟子不懂,求先生赐教。” 李钦载只好耐心解释积数和因数。 一堂课下来,李钦载累得后背渗了汗。 教这群基础知识约等于零的家伙,不是一般的累,晒足五天太阳才能补回来。 想到要把他们从九九歌的基础一直教到高中程度的物理学甚至化学,李钦载顿时觉得人生没啥意思。 用冰块取火的法子把课堂一把火烧了吧,赶紧的,累了…… ………… 隆冬时节,天上飘下零星的小雪。 庄子里的庄户们最近出门的频率比较多,每户都是拖家带口坐上牛车去县城,回来时欢天喜地买来各种货物。 有粗布,有浊酒,家里稍微富裕些的还去道观里进香,忍着心疼排出几文钱做功德。 钱自然不能白给,于是跪在老君像前许了一大堆愿望。从一夜暴富到长生不老。反正老君收了钱就要给我办事,不然就是诈骗。 许完愿后欢喜离去,仿佛已经跟老君达成了合作共赢的双边协议,几文钱给出去,他们的那堆愿望老君爷爷照单全收了。 也就是欺负老君像开不了口,没法讨价还价,更没法抽他们。 看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越来越浓郁的庄户们,李钦载赫然发觉,好像要过年了。 自秋收以后,不知不觉在甘井庄待了几个月。 李钦载已经渐渐习惯了住在甘井庄的日子,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本就属于这个庄子,从出生到死亡,都应该在这里。 长安城的英国公府,太大了。 今天下着雪,雪不大,天地间薄薄地覆盖了一层。 李钦载在泥泞又松软的雪地上行走,手里拎着钓竿,铁镐和桶等工具。 冬天的鱼其实很容易钓,上次在河边钓得很失败,李钦载一直耿耿于怀。 他总觉得不是自己的技术不好,是工具有问题。 这次工具齐全了很多,从钓钩到鱼线,还有鱼饵,都是高级货,特意叫部曲从长安城的钓具店买来的,花了不少钱。 这个时候应该把崔婕叫过来,让她老老实实蹲在身边,亲眼见证李家五少郎的钓鱼技术是多么的精湛。 河边静寂如昔,呼啸的寒风里,雪花片片飘落,天地苍茫,遗世独立。 走到渭河边,李钦载赫然发现河边竟然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蓑衣,小小的身躯被笼罩在宽大的蓑衣里,头上戴着斗笠,站在结了冰的河岸边,正痴痴地盯着河面发呆。 她的身边搁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食盒上还包着一层厚厚的褥子,只露出外面一层漆光。 李钦载好奇走近,发现她正是崔婕。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崔婕转身,回头的刹那,怔忪的表情瞬间化为满满的欢喜。 “你来啦?”崔婕浅笑。 李钦载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岸边的雪地,吃惊地道:“雪天站在这里吹风,你疯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也要捶你的胸 漫天风雪中,佳人在水一方。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脑子有病? 李钦载抬头看天,又看了看漫天风雪:“不要告诉我,你在这里看风景,被窝里躺着不香吗?” 崔婕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她已不知站立了多久,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浑身瑟瑟发抖。 宽大的蓑衣也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崔婕站在河边微微发颤,看起来愈发柔弱无依。 李钦载有些心疼,叹息道:“你……是不是傻啊?大雪天看风景,自以为文艺,其实是病,有大病。” 崔婕哼道:“谁说我是来看风景的?” “不然是来干啥的?” 崔婕扭过头去,不吱声了。 目光瞥到搁在石头上的食盒,李钦载好奇道:“带了啥东西?” 崔婕这才想起来,急忙道:“做了饼和肉,咸菜也是我亲手腌的,包在褥子里应该还是热的,你快尝尝。” 李钦载古怪地指着冰天雪地道:“在这里吃?” 崔婕娇俏地白了他一眼:“不然在哪儿?” 打开食盒,里面升腾出一股白色的热气,饼和肉尚温,一碟咸菜安静地躺在盒底。 李钦载笑了笑,他其实不饿,出门前刚吃过饭。 但看崔婕期待的小模样,李钦载还是很温柔地没拒绝她。 竹箸挟起一块肉放在饼上,又裹了点咸菜,将饼卷起来,狠狠咬了一大口,不停咀嚼。 崔婕露出期待的眼神,轻声道:“好吃吗?” 李钦载嗯嗯点头,吃得很欢快的样子。 崔婕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儿,看着李钦载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感到由衷地满足。 李钦载神色不变地吃着,凭良心说,崔婕做的食物味道挺一般的。 肉煮得有点柴,火候老了,饼有点焦糊,咸菜没把握好盐量,有点咸了。 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崔婕做出的东西,对口味刁钻的李钦载来说实在算不上美味。 但他还是吃得狼吞虎咽。 因为这是她的心意。 此刻李钦载终于看出来了,崔婕不是在这里看风景,而是在等他,做出来的食物也是为了给他吃,特意用褥子包得紧紧的,生怕凉了。 不知道她在河边站了多久,不知道柔柔弱弱的身子如何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支撑下去。 等他,仿佛是她的信念。 猛然回忆起数日前救出她和荞儿后,临分别时,她问过一句“还去钓鱼吗”。 李钦载当时以为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已当了真。 或许,他没来河边的这几日,她每天都等在这里,每天都失望地离开。 李钦载吃得越来越快。不知为何,他突然发觉这些食物其实很美味,比他自己亲手做的更美味。 见李钦载吃相粗鲁,崔婕却只觉得很开心,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双手支起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美眸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两张大饼,一碗肉,一碟咸菜,很快被李钦载吃得干干净净,最后一口饼还将碗底刮了一遍,一丝油腥都没剩下。 崔婕高兴极了,欢喜地收拾好碗筷,又温柔地递给他一块香喷喷的方巾擦嘴。 李钦载打了个饱嗝儿,扶着吃撑的肚子道:“你在这里等我几天了?” 崔婕一惊,随即脸蛋刷地通红,慌乱地扭过头去,哼道:“谁等你了,我只是今日恰好在此看风景。” 李钦载咧嘴笑了笑,道:“出身显赫的世家小姐,如今当村姑当得越来越顺手了,做的饭菜也好吃。” 崔婕红着脸道:“什么村姑,难听死了!” 羞怯的语气里,连她都没发觉,竟已有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李,李世兄,我做的饭菜真的好吃吗?”崔婕仰头看着他。 “好吃,我连碗底都舔干净了,别院里养的狗吃饭都没我舔得干净。” 崔婕噗嗤笑了,飞快白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总是没个正经,让人笑又让人气,我都不知你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李钦载认真地道:“好吃是真的,但说我比狗舔得干净,恕我直言,可能有点夸张了,我还是不如狗的。” 崔婕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笑了两声惊觉失态,急忙用手掩住小嘴,垂头闷声笑个不停。 李钦载笑道:“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太讲究礼仪,想笑就张大嘴放声大笑。虽然我们都出身高门,但也没必要时刻遵守教养和规矩,否则人一辈子活得未免太累了。” 崔婕止住了笑声,美眸望向他。 李钦载的眼神恰好也正在看着她。 两人的眼神相碰,崔婕一惊,飞快扭头避开,脸蛋却已红得快滴出血来。 李钦载也觉得气氛怪怪的。 自从救回了她和荞儿后,他对崔婕的印象就有了些许的变化,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总之,不像以前那么排斥抗拒,说话也没那么难听了。 或许,她与荞儿经历的那场患难,她舍身忘死保护荞儿的样子,已让他不知不觉对她改变了看法。 唯有烈火才能炼出真金,唯有患难方见人心本色。 李钦载从来不信别人嘴上说的,他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 崔婕的表现,已足够让他对她的品行下定论了。 真的是个挺不错的姑娘,人生得妻如此,真的不能再多求什么了。 这个从家中逃婚出来的女子,抛开生活阅历不说,这一点没啥值得说的,处处漏风。 除了这一点,她终究是个品行正直,心地善良的姑娘,老丈人家风不错,给自己培养了如此优秀的婆娘。 李钦载这时才想到她如今与丫鬟住在庄子里,生活状况不知如何。 以前的他从未关心过。 “你住的屋子冷不冷?下雪了,可有准备厚褥子和取暖的木炭?”李钦载忽然问道。 崔婕抿唇点头:“家兄前几日又托人送来了一些银钱,还有几件褥子和百余斤木炭,够用了。” “睡觉冷吗?乡下的冬天可是处处漏风,如同你逃婚的经历一样。”李钦载脱口问道。 崔婕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李钦载尴尬一笑,道:“要不我给你盘个炕吧?” “炕是什么?” “炕就是床,下面烧火,人睡在上面特别暖和。你没听说过?” 崔婕迷茫摇头。 李钦载脱口道:“土鳖……咳,不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崔婕生气了:“你……” 举起粉嫩嫩的小拳头便要捶他胸口。 李钦载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她的小拳头,认真地道:“你想清楚了,你捶我的胸我可是要还手的,我也要捶你的胸……”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它是个多音字 子曰:何以报捶?以捶报捶。 都是豪门出身,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小的教育不就是谁捶了我,我必须捶回去。 没毛病。 崔婕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居然开车,顿时羞得连脚趾头都红了,既震惊又羞怒:“你,你你……” 下意识扬起小拳头,正要落在李钦载胸口那一刹,不由想起李钦载的话。 那句话他说得很认真,似乎不是开玩笑,于是紧急收了势,小拳头再也不敢碰他分毫。 “登徒子!我若去报官,你必被拿问下狱!”崔婕涨红了脸气道,双手下意识环住胸前。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你我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妻呢,我觉得官府多半管不了这事儿。” 崔婕愈发羞不可抑。 以前听到被父母包办的这桩婚事,她的第一反应是排斥反感,甚至不惜逃婚离家,宁愿吃苦受罪也要躲了这桩婚事。 可今日李钦载说起“未婚夫妻”四字,不知为何她心中只有羞怯,夹杂着一丝丝甜蜜,当初的排斥竟一丝也不存了。 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崔婕抬眼飞快朝他一瞥,然后迅速垂头。 他这人……其实也没那么坏。 说不上善良高尚,甚至有些懒散不求上进,可偏偏有才华有本事。 跟他独处时,他更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又气又笑,却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令她总是忍不住想与他多待一会儿。 据说民间流传许多话本,里面的书生和狐妖,落难侠士和千金小姐等等。 那些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男女情愫,欲舍难离的纠葛,莫非正如此时此刻她的心思? 少女情怀,是一首不明其意却能让人泛起涟漪的诗,一圈又一圈,悄悄地在独属于她的湖泊里荡动。 那些涟漪打破了以往的平静,可她却慌慌张张左顾右盼,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湖泊已不平静了。 崔婕越想越羞,手心不觉冒汗了。掩饰慌张般抬手理了理发鬓,便打算告辞离开。 明明这几日都在此处等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害羞地想离开。 女人的心思,实在复杂得很。 拎起食盒,崔婕红着脸向李钦载告辞。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告啥辞,还有事没干呢。” “啊?” 李钦载帮她拎过食盒,见她穿得单薄,于是上前将她的蓑衣解下,再将原本包裹食盒的褥子披在她肩上。 骤然靠近,崔婕愈发慌张,手脚都没处安放,美眸四下乱瞟,就是不敢看他。 “走,去你家,给你盘炕。”李钦载拎起着食盒率先迈步。 崔婕愣了片刻,急忙跟上,默默走在他身后,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甜蜜的浅笑。 ………… 盘炕不是什么技术活儿。 当然,工程量还是不小的。李钦载也不客气,回别院把李素节等弟子们都叫出来帮忙。 有事弟子服其劳,这话是孔子说的。 圣人要用到弟子的时候都不客气,李钦载不是圣人,自然要变本加厉,把弟子当牲口使。 地主家的狗崽子生活太安逸,必须让他们走出舒适圈。 没过多久,李素节等一众纨绔们站在崔婕简陋的农舍前,呆滞地看着这间破败的屋子。 按照李钦载的吩咐,纨绔们手里都拎着工具,有簸箕,有铁锹,桶子。 李钦载坐在从霜经常坐的石磨上,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指挥。 “随便找个池塘,从池塘边挖点湿土回来,哦,八岁以下的就不必挖土了,自己拎着小篮子去野外捡点干的牛粪马粪回来。” 弟子们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去干活。 教过一段时间的课业后,李钦载在这群纨绔们心中已树立了权威,无论李钦载有任何吩咐,做出任何决定,没人敢质疑是否公平合理。 哪怕李钦载现在给他们套上缰绳眼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拉着石磨周游世界。 对学问,对师长,这个年代的人有着与千年后截然不同的虔诚态度,几乎等同于信仰了。 当然,指望这群纨绔办事能有多高的效率,李钦载从来不会如此天真。 弟子们当牲口使还不够,李家的部曲也要发光发热。 很快,众人在崔婕和从霜住的农舍里盘了一张大炕。 炕面夯实,表面涂了一层糯米汁,外墙掏了个洞,留足了烧柴的空间。 崔婕怔怔看着屋子里骤然多出来的一张大炕,表情既吃惊又疑惑,小嘴儿微微张着,让人忍不住想用舌头堵住…… 李钦载舔了舔嘴唇,视线转向别处。 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魅力啊,挠得他心尖儿痒痒的。 “这个……叫‘炕’?”崔婕讷讷问道。 “没错,寒冬之时收集好柴火和干牛粪马粪,屋外点火烧起来,没多久炕上就暖和了,再铺上厚厚的褥子,保证你上炕认识……嗯,上了炕就不想下炕。” 崔婕惊讶道:“真的吗?为何我以前从未听说过?” 李钦载谦逊地道:“我发明的,纯粹是我那无处安放的才华。” 崔婕白了他一眼,又道:“这个‘炕’字,怎么写的?” 李钦载随手取过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崔婕凑过去一看,顿时不悦道:“这个字明明是‘丛’!” “懂啥!它是个多音字,偶尔也叫‘炕’。”李钦载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表情很权威,连崔婕都被唬住了。 仔细回忆半晌,崔婕坚定摇头:“不对,它就是丛字,没别的发音。这个字是谁教你的?” “忘了,好像是一位姓郭的先生,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炕盘好了,但要大火烧几日,这几日你和那丫鬟先委屈一下,等潮气烧干了,就可以睡了。” “切记火不要太大,否则第二天醒来会流鼻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偷看俊男屙粑粑了……” 崔婕气坏了,忍不住扬起了小拳拳,谁知正好迎上李钦载那双直冒坏水的眼睛,崔婕骇然想起在河边时的威胁,急忙收回了小拳拳。 “呸!登徒子!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崔婕啐道。 “曾经有算命的给我算过,说我这辈子若活得太正经,应该活不到五十岁,如果不正经呢,能活一百二十岁,他还指天发誓,说如果不准就砸了他的招牌。” “所以,做人呢,最重要的不是开心,而是顺天而为……” 俩人在屋子里的大炕前互相玩笑。 李钦载的身后,李素节等一众弟子无语地看着二人。 搬了一下午的土,众人累成了狗,而他们的李先生,却在跟美人儿打情骂俏,而且骚话连篇。 或许这会儿李先生是真的把他们当成了牲口,他觉得牲口是听不懂人话的,所以他才会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说骚话。 还是崔婕首先反应过来,屋子里还有其他人,而且人不少。 羞得立马转过身,假装收拾新盘的炕。 李钦载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转身被吓了一跳:“你们咋还在?回去拉磨……呃,不对,回去学习!” 李素节等纨绔勃然变色。 果然……真的……把咱们当牲口了。 ………… 意犹未尽地与崔婕告辞,李钦载领着学生们走在回别院的乡道上。 学生们一个个臊眉耷眼,不仅身体很累,心也累。 良久,李素节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先生,那位女子……是我们的师娘吗?” 李钦载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随即板起脸道:“不要胡说,我和她只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李素节脸颊抽搐几下。 纯洁的男女关系你就把我们当牲口使,若是哪天不纯洁了,你岂不是要把我们这些牲口宰了炖肉送给她吃?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久违的童年情怀 大唐的过年不叫“新年”,叫“元旦”。 这个元旦不是所谓的公历,新年的日期没变,还是正月初一,“元旦”二字的本身意义就是初始之日,一年中的第一天。这个词最早见于《晋书》。 离元旦还有几日,庄子里越来越喧闹。 孩童们撒欢地到处玩,年幼的他们也知道,每年的这几日通常是家中最富裕,长辈出手最阔绰的时候。 尽管他们眼里的“阔绰”不过是给孩子多准备一些果干零嘴儿,若是遇到丰收年景,说不定全家还会有一身新衣裳。 荞儿这几日也玩疯了,每天醒来便窜出了门,玩到快天黑才回来。 吃饭的问题完全不用李钦载操心,小家伙如今在庄子里威望极高,已经可以腆着嫩脸到处吃百家饭了。 当然,吸取了上次遇险的教训,如今荞儿无论在外面玩多久,他的身后总有李家部曲跟随,而且李钦载也严厉叮嘱他,不准走出庄子。 年味越来越浓,李钦载却暗暗叹气。 该回长安了。 过年都不回家与亲人团聚,未免太说不过去,除了那些在外地做官的亲人,李钦载离长安不过百余里,若过年不回去,李勣很有可能派遣部曲把他剿了。 这几日李钦载都在准备庄子里的土特产,回长安后送给李勣和亲朋好友。 突然想到崔婕,这个逃婚的女子在庄子里过年,身边只有一个陪她的丫鬟,想必很孤独吧? 有心想邀请崔婕去英国公府过年,然而想到她的身份,若他大摇大摆带个姑娘回去,而且还是个逃了自己婚事的姑娘,很难说李勣会不会在大过年的制造一桩大义灭亲的惨案。 想想还是算了,长安城还有个大舅哥,他应该不会不管崔婕的。 今日才到下午,荞儿便回来了,李钦载有点意外。 “啥情况?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稀客呀。”李钦载赞许道。 荞儿一脸索然无味,像开启了贤者模式。 “跟他们玩没啥意思,玩得没个名堂,”荞儿撇了撇嘴,道:“不是捉迷藏就是两军对战,开始时还有些趣味,每天都这么玩就没意思了。” 高傲地仰起小鼻孔,荞儿哼了一声:“幼稚得很!” 小模样充满了嫌弃,浑然不觉这些幼稚的游戏前几日他还玩得不亦乐乎,如脱缰的犬子叫都叫不回。 李钦载好心建议道:“你可以带他们玩弹珠呀。” “教了,他们玩得差劲,连姨姨都不如。”荞儿的小表情嫌弃得更厉害了。 李钦载喃喃道:“我突然有种感觉,是不是平时给你布置的作业太少了?是了,世上有一种东西名叫‘寒假作业’,今晚必须加班弄出来。” 至于李素节那些纨绔们,也该给他们出一套期末考试题了。 无论考出什么成绩,都必须家长签字,开春后还得开个家长会,总之,前世那些孩子都有的,李钦载绝不允许纨绔们没有。 这个新年,大家都不会过得太舒坦。 荞儿摇晃着他的胳膊,浑然不觉童年的阴影即将来临。 “爹,还有啥好玩的东西吗?或是新奇的小玩具,跟那些幼稚的孩子玩还不如玩爹做的小玩具。” 李钦载挠头:“暂时没想到新玩具,你忍忍吧。哪天想出来了再给你做。” “爹小时候都玩啥呢?” “那就玩得多了,掏鸟窝,翻花绳,拍洋画什么的,都是正常操作,更好玩的是鞭炮炸牛粪,啧啧……” 荞儿一脸懵懂地道:“爹,‘鞭炮’是什么?” 李钦载一愣,想了想,道:“大概……是咱们大唐玩的爆杆之类的东西吧。” 荞儿点头:“我昨日见过魏爷爷耍爆杆,把爆杆塞进火里,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就没了。” 李钦载摇头:“我说的鞭炮比爆杆强多了,爆杆顶多算是肾虚版鞭炮。” 荞儿两眼发亮:“爹,我要玩鞭炮!我要炸牛粪!” 李钦载断然摇头:“不行,鞭炮太危险,你太小了,伤到眼睛怎么办?” “叫大人放呀,我远远看着就好。”荞儿摇晃他的胳膊撒娇。 李钦载想了想,道:“这样吧,刚才的问题你重新问一遍,就从那句问我小时候玩啥开始。” 荞儿傻乎乎地问道:“爹,您小时候玩啥呀?” 李钦载正色道:“我小时候都是在家安安静静写作业,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遨游,从来不玩耍。” 荞儿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无措。 父子俩的天聊死了啊。 “你呢?你不想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狗刨一番吗?”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荞儿张了张嘴,半晌,轻声道:“爹,您忘了,我的课业比李素节他们高了一大截呢,爹说过我的算学已有小学三年级水平……” 继续摇晃他的胳膊撒娇:“爹,做个鞭炮玩玩好不好?爹做出鞭炮荞儿保证做一百道题。” 李钦载叹气,说他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未免有点不合适,可眼下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 “做做做!”李钦载暗恨自己的没原则,尤其不懂拒绝儿子的撒娇。 初为人父,终归是没经验的,再过几年儿子到了连狗都嫌的年纪,想必就能狠下心了吧,敢撒娇,揍一顿再说。 鞭炮制作有点麻烦,李钦载记得好像要配火药。 于是吩咐刘阿四派几个人去长安城搜集硫磺和硝石,至于木炭,家里就有。 幸好李钦载记得前世读闲书时,从书上看过三样原料最科学的配比。 只要配出了火药,鞭炮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把火药卷起来,脑袋上牵个引线,屁股后面堵上黄泥,很简单。 部曲很快从长安城回来了。 硫磺和硝石不好找,最后还是在长安城外一座道观里买到了。 这年头的道士炼丹,通常少不了硫磺硝石这些原料,这玩意儿掺在丹药里,炼出的丹药居然敢给皇帝吃,道士们的胆子也真是不小。 古往今来无数帝王都是中了慢性丹毒而亡,偏偏帝王对长生不老的执念千年不变,可谓无惧无畏前赴后继了。 硫磺,硝石,木炭,三样东西备齐后,李钦载实验了几次,找出了最佳的配比,混杂一起后,加入蛋清和石墨粉,用碾药的小碾子细细碾压成粉。 一天后,火药做成了。 看着面前黑乎乎的玩意儿,李钦载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等做成鞭炮,插在路边的牛粪上,只要有行人经过便点火,点完火扭头就跑,轰的一声…… 久违的童年情怀啊,它终于要重现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过年听个声响儿 过年放炮仗是前世孩子们的基本操作。 从小到大每逢过年,炮仗声总是伴随童年一起成长。 过年不听几声炮仗,这个年便不算完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今年是李钦载在大唐过的第一个新年,不懂古代的习俗风情,但李钦载还是想给大唐的新年增加几分仪式感。 没个声响儿怎么叫过年? 至于大唐的爆杆,这个不行,放出来像个意犹未尽的闷屁,动静太小了。 火药制好后,李钦载命人弄了些麻纸和湿泥,再做了一些引线,将火药用纸卷起来,前头伸出引线,屁股用黄泥堵住。 一个完美的鞭炮便大功告成了。 不厌其烦地做了几十个,在荞儿迫不及待的一再催促下,李钦载和荞儿拿着刚做好的鞭炮来到别院大门外。 大门外,李素节等一众纨绔子弟盯着各自的随从,将他们的行李搬上马车。 眼看快过年了,他们也开始收拾行装,李钦载说过,今日下午期末考试后,大家便可放寒假回家了。 纨绔们归心似箭,早早地准备收拾行李。 求学归求学,这里终究太偏僻冷清,他们习惯了长安的繁华,得知要放假了,自然迫不及待。 见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走出别院大门,纨绔们纷纷行礼。 李钦载点点头,牵着荞儿便走到大门外的空旷之地。 鞭炮用油纸包着,荞儿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点燃的香。 一众纨绔见这父子二人神神秘秘的,不由好奇起来。 面面相觑后,李素节毫不迟疑地朝李钦载凑近。见李素节带了头,李显和纨绔们也纷纷跟了过去。 走近之后,见李钦载蹲在地上,正一脸严肃地告诫荞儿:“此物很危险,非常危险,你若想玩,必须让府里的部曲叔叔们帮你点,你绝对不许点它,否则你的小屁股会被我打肿,记住了吗?” 荞儿一脸天真无邪,煞有其事地严肃点头答应。 李钦载又笑了:“爹有空的时候便帮你点,你远远听个声响就好,比魏爷爷点的爆杆响多了。” 荞儿继续无邪地点头:“爹,您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听姨姨说,年纪越大的人,话越多,嘴越碎……” 身后传来几声噗嗤,李钦载寒着脸扭头,李素节等人望天,互相交头接耳讨论。 “今日是个好天气。” “是啊是啊,风特别大,雪也特别白。” 李钦载甩了个群瞪技能,没搭理他们,继续对荞儿道:“以后少听姨姨的话,她傻傻的,莫被传染了。”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打开油纸包,取出一个鞭炮插在地上。 拿过荞儿手里的香,挥手示意荞儿离远一些,见一众纨绔好奇地注视着他,李钦载邪恶地一笑,也不提醒,将点燃的香凑近鞭炮引线。 嗤的一声,引线点燃,李钦载扭头就跑,纨绔们无知者无畏,仍然动也不动。 砰!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庄子上空久久回荡。 别院大门外人仰马翻,纨绔们被着实吓了一跳,李素节李显抱头鼠窜,年纪小的如上官琨儿站在原地哇哇大哭,荞儿一脸兴奋雀跃。 别院门内,刘阿四等部曲听到巨响,顿时脸色立变,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同时腰侧的横刀出鞘。 冲出来后第一眼便找到了李钦载和荞儿,二话不说将李钦载围住,一脸警惕地环视四周,寻找敌踪。 隔得近的庄户人家也听到了巨响,纷纷出来惊惧观望,有些庄户汉子抄起了农具朝别院狂奔而来。 看着眼前一片兵荒马乱的模样,李钦载有些吃惊。 没想到动静如此大,似乎……高调了一点? 转身四顾,李素节李显一脸惊恐地看着鞭炮炸过后升腾起的袅袅青烟,契苾贞小脸发白,仍咬着牙强自镇定,瑟瑟发抖的双腿却彻底出卖了他。 上官琨儿仍在咧嘴大哭,另外几名纨绔浑身颤抖抱团取暖…… 刘阿四和部曲们面色凝重,仍在寻找敌踪,远远赶来的庄户们抄着农具,大声嚷嚷:“大唐与何方杂碎开战了?” 唯独荞儿很兴奋,李钦载早就告诉过他,鞭炮的声响不小,荞儿或许早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一点也不害怕。 李钦载脸色赧然,好像玩出格了…… “咳,诸位莫慌,没事的,魂兮归来吧。”李钦载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平静。 “爹,太好玩了!再来一个!”荞儿兴奋大叫。 李素节惊魂未定上前,盯着已经散尽的硝烟,惊惧地道:“敢问先生,刚才那声巨响……” 李钦载点头:“是我做的,一个炮仗而已,不要大惊小怪。” 李素节仍没回过神:“世上何物能发出如此巨响?简直,简直……如晴空惊雷一般。” 说着李素节长揖一礼,道:“先生可否给弟子看看此物件?” 李钦载从油纸包里取出一个炮仗递给他。 李素节双手接过,凑在眼前仔细端详。 别的纨绔约莫过了惊吓的劲儿,这时也一个个凑上来看,有的连脸上的眼泪都没擦干。 唯独上官琨儿仍在哭。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对荞儿道:“去劝劝你大舅哥,大丈夫莫矫情,哭两声意思一下得了,莫没完没了。” 荞儿果然很听话地上前拍着上官琨儿的肩:“大舅哥,莫哭了,莫矫情了。” 上官琨儿抽噎道:“谁,谁……是大舅哥?” “你呀。” “我,我不是大舅哥。” “迟早的事。”荞儿嫌弃地咂嘴:“连个称呼都计较,你果然很矫情。” 纨绔们没人搭理两个孩子,都在认真地观察炮仗。 李素节盯着炮仗的阴线,道:“先生刚才就是用香点了这根阴线,此物才发出巨响的吗?” “没错。” 李素节迟疑道:“弟子斗胆,能否请先生……” 李钦载含笑道:“还想听声响儿?” 李素节和一众纨绔点头。 “你们不怕了么?” 众纨绔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摇头。 李钦载笑道:“大过年的,不能让你们失望,好生看着,害怕的话捂住耳朵。” 纨绔们很听话,猛地窜出老远,神情仍有些惴惴,惴惴之中又带着几分兴奋。 刘阿四和部曲们此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是五少郎又弄出了新奇的玩意儿,于是识趣地退开。 炮仗插在地上,点燃,转身,抱头鼠窜,动作一气呵成。 砰! 又是一声巨响,纨绔们这次不再害怕,纷纷发出兴奋的欢呼。 庄子上的庄户们这会儿也纷纷聚集过来,好奇地看着平地上升起的那一缕青烟。 李钦载的心情不觉也愉悦起来,围观的人越多,放起炮仗来越高兴。 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居然还是人来疯体质,李钦载愉悦之余,不由对自己产生了些许的自厌情绪。 “我是为了找回曾经的童真,是为了情怀。”李钦载只好不停催眠自己。 不同于纨绔们的兴奋,李素节面色凝重,眼睛却盯着地上炮仗爆炸后留下的小坑,坑里的泥土还在冒着丝丝硝烟。 小坑冒烟无所谓,李素节注意到的是泥土被炸开后的模样。 良久,李素节忽然道:“先生,此物……能伤人否?”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废话,不能伤人我会让荞儿离远点吗?” 众纨绔一静。 李显忍不住低声道:“可是……先生刚才为何没让我们也离远点儿?” 李钦载老脸不由一红。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伤人,通俗的说,一句话能说清楚。 你们不是我亲生的,享受不到犬子的待遇。 第一百五十章 它能改变世界 当老师没那么容易,班上一位犬子加一群孽障,想要一碗水端平很难。 李钦载前世没有当老师的经验,只好一切从心。 犬子是亲生的,当然要像呵护祖国的花骨朵儿一般呵护他。 至于那群孽障…… 孽障当然是用来镇压的,不然呢?孽障有必要呵护吗? 可惜的是,这群孽障还是没领略到这个班级的真谛。 因为那位犬子,所以李先生的教学宗旨就是不公平。 有言在先,似乎没什么好愧疚的。 荞儿在李钦载面前窜来窜去,孩子就是这样,兴奋起来有点发疯的样子,用夸张的动作来宣泄心中的兴奋。 “爹,多放几个,多放几个!”荞儿上蹿下跳央求道。 李钦载哈哈一笑,痛快地答应。 本来造鞭炮就是给荞儿玩的,虽是犬子,童年时总要让他玩得没有遗憾。 将来长大后,荞儿恋爱了,在心上人面前扮苦情,说什么童年不幸福之类的,李钦载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抽他个半死。 几十个鞭炮,在荞儿和纨绔们的期待下一个个点了,声声霹雳炸响,整个庄子的人几乎都出来围观。 “爹,为何不放了?”荞儿眼巴巴地望向李钦载手里的油纸包。 李钦载耸肩:“只造了这些,放完了。” 荞儿不死心,踮起脚扒拉着李钦载手里的油纸包,然后失望地瘪起了嘴儿。 纨绔们顿时发出惋惜声,围观的庄户们也纷纷叹气。 李钦载板起脸,朝纨绔们发出冷哼:“还有心情看热闹?下午就要期末考试了,莫忘了我这里是末位淘汰制,谁考了最后一名,开春后就别来了。” 纨绔们一惊,急忙做鸟兽散,回屋子临时抱佛脚去了。 李钦载负手而立,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原来当黑脸教导主任如此爽,难怪前世的教导主任总是拎着一根教鞭在校园里晃来晃去。 热闹看够了,庄户们也纷纷意犹未尽地散去。 荞儿拽着李钦载的袖子来回晃:“爹,再做一些炮仗好不好?那么一点儿不够玩呢。” 李钦载苦笑道:“这玩意儿做起来很麻烦,今晚爹再给你做。咱们拿鞭炮炸点好玩的,比如牛粪啥的。” 荞儿兴奋地笑道:“好啊好啊!” 别院侧门内人影一闪,李素节竟去而复返。 走到李钦载面前,李素节先行礼,道:“先生,刚才闲杂之人太多,弟子有些话不方便说。” 似乎料到他要说什么,李钦载神情平静地道:“你现在可以说。” “弟子敢问先生,炮仗此物,若加大药量和容器,用之于战场之上,可否对敌人造成死伤?”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皇子不愧是皇子,看待事物的角度果然与众不同。 别的纨绔只是看了热闹,而李素节,已经上升到国家层面了。 从性格上来说,所有的纨绔之中,李素节属于务实主义者,他的思路现实且清晰,一直试图将学问应用到实际当中。 李钦载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对李素节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火药从他手中诞生的那一刻起,李钦载便知道它提前数百年在大唐问世,其用途绝对不仅仅止于过年听声响儿。 只要被有心人注意到,它注定会改变这个世界。 果然,李素节独自提出了问题,他不知道火药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火药不平凡。 “你想说什么?”李钦载含笑问道。 李素节直视他的眼神,坦然道:“弟子在想,此物不应该只是用来凑热闹,先生妙手巧思,让此物面世,想必也不是为了逗荞儿开心,对吗?” 李钦载点头:“此物若加大容器和药量,战场之上,一物可击杀百人。” 饶是李素节早有心理准备,仍被李钦载的话吓得一惊,深吸了口气,突然整了整衣冠,对李钦载长揖到地。 “李先生,恕弟子僭越,弟子此刻想以大唐皇子的身份与先生对话。” “你说。” “先生所造之物,请务必将秘方保管好,万万不可泄露,此物对大唐有大用,恕弟子无礼,弟子无法为先生保密,必须马上禀奏父皇。” 李钦载痛快地道:“好,秘方我会亲手交给你父皇。” 李素节一愣,他没想到李钦载竟如此干脆,原以为李先生会不悦,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对独家秘方还是很看重的,无论任何人,都没有道理将秘方白送给别人。 说得好听点,这是保护知识产权,说得难听点,这叫敝帚自珍。 无论什么说法,这种行为却是大唐臣民默认的规矩。 在朝堂或是民间,秘方是最隐私的秘密,稍微懂点礼貌的人都不会贸然相问,若是不小心用了别人的秘方,还会非常客气地登门道谢,并拿出报酬相赠。 这是个讲道理的世道,人与人之间的道德感仿佛已驾凌在法律之上。 清平之世,刑部每年核准的死刑犯仅仅只有十来人,有时候甚至不足十人,足可见民风何等朴实。 李素节以为白送秘方这种事会深深得罪李钦载,没想到李钦载答应得如此痛快。 见李素节发愣,李钦载忽然笑了:“以我的脾性,从来没有如此痛快过,觉得很意外是吗?” 李素节脸一红,下意识点头。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此物名叫‘火药’,确实是一件了不得的东西,它能改变这个世界,正因为它重要,所以我才痛快地把秘方交出去。” 李素节若有所悟。 “你应该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越是重要的东西,越不能私自藏起来,否则哪天会莫名其妙丢了脑袋。” 李素节急忙道:“先生多虑了,就算先生不愿交出秘方,以父皇的为人,也不会对先生施以杀戮的,此非仁君所为。”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但它已经出现在这世上,就算你父皇不计较,暗中觊觎它的人一定会有,那些暗中窥视的人,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深埋的祸患。” “我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对大唐多少尽一些绵薄之力,造点新奇东西为国所用,至于那些无谓的祸患,最好一个都不要有。” 李素节露出钦佩之色,忍不住长揖道:“以往只是敬佩先生的学问,今日始,弟子也同样敬佩先生的为人。” 李钦载大笑道:“我的为人你还是莫敬佩了,难道你没听说过,我是长安城有口皆碑的混账吗?你确定要敬佩我?” 李素节重重点头:“弟子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先生是豁达之人,断非坊间传闻那般不堪。” 李钦载眯眼看着他:“我记得你今年才十二岁吧?十二岁的孩子,如你这般懂事的,真的不多了。” 李素节神情一黯:“母亲逝后,不知为何,弟子仿佛一夜之间便懂事了。” 李素节的母亲是萧淑妃,一位宫斗失败的女人,死在武皇后缢杀的谕令里。 看在他是自己的弟子份上,李钦载终于忍不住喝道:“不要想长辈的恩怨,一丝一毫都不能想!现在的你,根本没资格去想!” 李素节一惊,急忙垂头称是。 “你派人去告诉你父皇吧,火药的秘方,除了你父皇以外,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李素节长揖道谢,转身默默离开。 半个时辰后,一匹快马从李家别院驰出,直奔长安城。 马上的骑士怀里揣着李素节亲手写的一封信。 信上的内容石破天惊,或许连李素节自己都没想到,这封信上的内容改变了历史,改变了世界。 第一百五十一章 都别想好好过年 期末考试不是走过场。 李钦载很懒,正因为懒,他花费在劳动上的每一分力气都必须格外珍惜。 花了半晚上,李钦载编了三套考试题目。 题目分年龄段,十几个学生,八岁以上的做一套,八岁以下的做另一套,而第三套,是单独给荞儿做的。 荞儿的学习早已遥遥领先于李素节他们,基本已达到小学三四年级水平,做综合运算题已不在话下,而纨绔们还在咬牙切齿攻克两位数除法。 虽说平时嘴上说着不公平,但考试时李钦载还是很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每个年龄段的头脑发育不同,理解能力不同,所以李钦载给他们准备的题目难易程度也不同。 下午未时一刻,考试准时开始。 李素节等人各自坐在椅子上,每人发了一套试卷,李钦载翘着二郎腿,神态悠闲地看着他们抓耳挠腮做题。 两辈子第一次当监考老师,李钦载忽然对当老师多了几分明悟。 他发现其实不用看最后的考试成绩,从考试时学生们的神态就能大概知道这个班的平均分是多少。 比如此刻,李素节眉头紧锁,手中的毛笔悬停在纸上,久久不曾下笔。 李显额头冒汗,脸色苍白,盯着试卷的目光犹如看到了天敌。 契苾贞咬牙切齿,目光仇恨执笔如刀,把题目当成了杀父仇人。 上官琨儿选择了躺平,一会儿咬手指,一会儿仰头望房梁发呆,总之就是不看试卷,萌萌的废材模样真是可爱死了呢。 唯有荞儿下笔如飞,神情轻蔑,似乎李钦载出的这些题还没触到他知识的底线,妥妥的学霸形象。 李钦载不由朝荞儿投去赞许的目光。 不能怪他偏爱亲儿子,事实上亲儿子没让他失望,纵然没有父子这层关系,老师也会对学霸更多几分宠溺,这是人类写进基因里的天性。 优秀的就多爱几分,废物就淘汰掉,优胜劣汰,自然法则。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敲了敲桌子,宣布交卷。 课堂里顿时一片哀嚎声。 每个人都抓紧时间一通乱写,典型的狗急跳墙。 选择躺平的上官琨儿也终于着急了,不过他不写,而是咧嘴大哭。 荞儿气定神闲地将试卷交了上来,自信满满的样子,他的注意力甚至都懒得关注试卷,而是低声嘱咐:“爹,炮仗,做炮仗……” 李钦载无奈地道:“今晚就做……” 荞儿欢天喜地跑出去了。 看着课堂里狼奔豕突群魔嚎啕的乱象,李钦载哼哼冷笑,决定再给这群纨绔补一刀,这个新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丑话说在前面,成绩的最后一名会被退学,明年开春后就莫来了,让你家长辈另请高明吧。对了,考试成绩会在元旦之前派人快马送到各位府上。” 不出意料,每个人神情都浮起忐忑惊惧之色,原本归心似箭的表情瞬间化为近乡情怯。 李钦载又悠悠地道:“没被淘汰的也别高兴太早,开春后我要开家长会,所谓‘家长会’,意思就是请各位的父亲来一趟,大家聚在一起,我跟令尊们聊聊各位在求学时期的各种表现,好的坏的我都会说。” 不怀好意地朝众人一笑,李钦载勾着嘴角道:“你们不妨回忆一下这个学期的表现,会不会挨揍看你们的八字生得巧不巧。” “出来求学,总是要还的。” 课堂内短暂的寂静后,顿时爆发出更大的哀嚎声。 “先生手下留情!” “先生不可斩尽杀绝!” “留我们一条活路吧!” 李钦载轻松地整理好试卷,笑道:“诸位,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好了,我宣布,放寒假了。” 说完李钦载便离开了。 放寒假如此美好的消息,竟然没能让纨绔们欢呼,课堂里仍旧一片哀嚎。 众人面面相觑,仿佛一群被敌人追到穷途末路只等抹脖子的溃兵。 “诸位,你我怕是只能来生再见了。”契苾贞抖索着嘴唇抱拳交代后事。 “我屋外种了一棵柳树,莫忘时时浇水,念在同学一场,每年清明给我上炷香,坟头偶尔除除草,最好悲伤一点,不要笑,更不要在我坟头载歌载舞……” 李显黑着脸道:“不至于……吧?” “至于的,我爹揍我特别狠,若开春后李先生开什么‘家长会’,我多半活不成了。”契苾贞悲戚叹息。 李素节面色沉闷,刚才的试卷他发现自己也做错了不少题。 父皇倒是不大可能会揍他,可他还是觉得恐惧。 相比挨揍,李素节更害怕的是父皇对他的冷漠。 母亲已逝,如今的皇后还是母亲当年的生死仇人,若他的成绩不如意,父皇怕是会对他更失望,从此他在宫中愈发孤苦无依了。 李显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虽然他也不会挨揍,可别忘了他的母亲是武皇后,性格强势,对子女教育特别严厉,若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他能有好下场? 咬了咬牙,李素节叹道:“认命吧,先回长安再说。”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众弟子向李钦载恭敬告辞,然后各自登上马车离开。 ………… 太极宫。 李素节和李显刚回宫便被李治和武皇后召见。 承香殿四角和中央生着几个硕大的铜炉,殿内暖融融的,李治和武皇后显然心情不错,特意下旨备宴,为两位百里求学的皇子洗尘。 两位皇子未成年,殿内未举歌舞,只是简单的家宴。 李治红光满面,笑声爽朗,武皇后巧笑倩兮,殷勤为李治挟菜。李治不时端杯浅啜,杯里不是酒,而是李钦载建议他喝的银杏叶切丝泡的水。 菜过五味,李治终于说起了正事,令李素节和李显心情稍缓的是,李治说的居然不是考试成绩。 “素节,你昨日命快马送来宫中的书信,朕已阅之。”李治喝了口水,缓缓道:“李景初所造的那个叫‘炮仗’的东西,果真有惊雷之声,又有毁石摧坚之威?” 李素节起身,恭敬地道:“是,儿臣亲眼所见,英王皇弟也亲眼见到了。” 李治的目光投向李显。 李显也起身道:“儿臣确实见到了,惊雷之声确认不假,不过毁石摧坚之威……儿臣倒是未曾注意。” 李素节叹道:“你们只闻其声,却不曾注意那炮仗炸过之后,地上的泥土被掀翻了一片,留下一个个小坑,炮仗不过小指大小,些许药量便可炸出坑来。” “若换个更大的容器,加大药量,用之于王师,儿臣以为,可为我大唐王师平添一件无坚不摧的利器,此物,比神臂弓更神奇。” 李治和武皇后两眼一亮,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 李治的身子情不自禁往前倾,道:“李景初可有说法?” 李素节缓缓道:“当时在场的闲杂之人甚多,待众人散去后,儿臣再次回转,单独向李先生求教,李先生亲口说过,此物用于军中,确实有大用,用于攻城,则坚城可摧,用于平地战,则摧枯拉朽,无往不胜。” 李治大惊,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此言不虚?世上竟有如此利器,被李景初造出来了?” “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这都是李先生亲口说的,儿臣当时也觉得此物不凡,于是央请李先生,千万保管好秘方,不可对外人泄露半字,李先生答应了。” 李治失态地站了起来,胸膛起伏不停,面孔不觉涨红了。 武皇后急忙扶住他,柔声道:“陛下,太医说您不可激动,天下万事,终究眼见为实。” 李治平复了一下情绪,坐了回去,缓缓道:“此言若是景初亲口说的,朕信他。” “兹事体大,朕必须召景初回长安奏对。”李治神情凝重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先生的门下弟子 李治没有亲眼见过所谓炮仗是何物,李素节仅仅只是叙述,李治就上头了。 他太渴望军事上的胜利了,但凡有利于大唐将士扩张国土,节节胜利的事物,李治总会情不自禁激动。 这是李治的执念。 他一直活在李世民的阴影里,天下的臣民也会不自觉地拿他和他的父皇做比较,比较之下,李治确实难免略逊几分。 贞观年间,大唐甫立,周围有太多的敌人需要大唐去征服,太多的土地需要大唐的将士去拿过来,所以武德和贞观年间,大唐对外用兵交战的次数很多。 直到李治登基,不仅仅是前辈们把该打的仗都打得差不多了,重要的是,天下连年用兵久战而积贫,百姓们已实在撑不下去,李治不得颁布政策休养生息,让百姓们喘口气。 可是他的心里,父皇李世民的赫赫伟业是他永远迈不过去的坎儿。 不是他非要比较,而是天下臣民在比较。 这位新天子软得很,不像他爹那么硬气。 这位新天子温温吞吞的,上过战场和没上过战场的果然不一样,哪像太宗先帝…… 这位新天子登基后没打过几仗,刀子全冲着自己人了,连亲舅舅都被干掉了…… 闲话听多了,执念便由心而生。 他要超越父皇,他要创出一番比父皇更伟大的功业,他要在太庙祭祀先帝时昂首挺胸面无愧色。 年前对铁勒一战,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算是挽回了李治的几分颜面,大唐王师的威名再次震撼周边邻国。 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李治需要更大的胜利,需要扩张更多的国土! 只有国土超过父皇在位之时,他在天下臣民口中的形象才会略微好转,背后议论起他时,不会再说他处处不如先帝。 然后,在这个时候,李钦载发明了火药。 正如当初李治打算重修《氏族志》时,敲打一下世家门阀时,李钦载恰好编撰了《百家姓》。 正打算北征铁勒时,李钦载恰好发明了神臂弓。 正打算出恭,李钦载发明了卫生纸。 最后一件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总之,时机巧合得好像李钦载盯着他的心思,而特意开发的新产品似的。 发明新物件很稀奇,更稀奇的是,李钦载能够贴合上意,每次都找准了时机发明出新物件,这就很讨喜了。 不知别人怎么想,反正李治很欢喜,同时李治也愈发坚定了他对李钦载的猜测。 此子必是墨家弟子,身负绝世才学。 写得锦绣文章,作得不朽诗句,在帝王的眼里也算才学,但只是为盛世锦上添花的才学。 李钦载所负之绝学,才是真正被帝王重视的,帝王需要什么,他便给什么。 出身又是三朝功勋之后,对官场和权力又没有任何野心。刻意避开朝堂勾心斗角的争斗,更不掺和国事朝政和帝王家事,像一个隐士般蜗居于乡野。 这样的人才,李治怎能不喜? “王常福,速遣禁中快马,召李钦载回长安奏对。”李治当即下令道。 “且慢!”武皇后突然制止了王常福,转身对李治道:“陛下,臣妾以为,天子当礼贤下士,对经纬天地之英才当大礼以求,方得忠心。” 李治一怔:“皇后的意思是……” 武皇后嫣然一笑:“陛下应该亲自去见见李景初,亲眼见见他造出的新物件,是否如他所说那般厉害。” “天子折节屈尊,亲临而就,对李景初来说更显隆重和恩宠,此子有大才,当须以礼求之。” 李治沉吟过后,赞许地看了武皇后一眼。 这个女人的胸怀,比昂藏男儿更大气,更宏博,明明是个女儿身,内心却奔腾着大江大河。 这或许便是她的魅力所在,李治当初不顾天下臣民讥讽反对,将这位曾经侍奉过父皇的女子册立为皇后,除了爱意之外,她的性格和格局观也是原因之一。 “便依皇后所言,常福,备车马,简仪仗,朕亲自去一趟甘井庄,哈哈,说来景初亲手所烹的佳肴,朕垂涎久矣,又可大快朵颐。”李治爽朗大笑道。 武皇后浅笑嫣然,目光流转,飞快在李素节和李显两位皇子身上一扫而过,对李显略感失望。 皇子之间不能不做比较,明明是两人同时亲眼见到的东西,李素节留了心,立马将它联想到能否用于军事,而且还特意央请李钦载不要外泄秘方。 而李显,仅仅只是听了个声响儿,就没有然后了。 两厢比较,高下立见。 亲生的嫡子竟不如庶子,武皇后怎能不失望。 尤其是,这位庶子还是仇人的儿子,武皇后愈发意难平。 李治做事的效率很高,当真是说走就走。 家宴进行到一半,连两位皇子的学业都没问,李治便率先离席而去,准备乘坐马车出宫了。 武皇后和两位皇子恭送李治离开后,回到承香殿,家宴不觉少了几分味道。 武皇后暗暗一叹,搁下了玉箸。 两位皇子也识趣地起身告辞。 李显行完礼后便兴冲冲地跑了,久未回寝宫,他特别思念寝宫里养的猫和鸟儿,迫不及待回去看看它们。 李素节站在殿门外,保持躬身的姿势,等待武皇后銮驾先行。 武皇后无奈地看了看李显兴冲冲的背影,再看了看恭敬行礼的李素节,又叹了口气,心情颇为复杂。 走过李素节身边时,武皇后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长辈之间的事,殃及不到晚辈身上。” “再说,就凭你如今已是李景初的门下弟子,本宫也绝不会拿你怎样,只要你莫犯傻。” 扔下这句话后,武皇后翩然离去。 李素节站在原地,神情怔忪片刻,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扑簌而下,最后忍不住嚎啕了一声。 刚哭了一声,李素节立马收住声音,死死咬着嘴唇,任泪长流,却不再发出一丝声音。 数年来高悬在他头上的那柄刀,终于收回去了。 因为那一句“就凭你是李景初的门下弟子”。 殿外空荡荡,李素节仍跪在地上,眼泪没停,嘴里不停喃喃念叨:“李景初的门下弟子,我是……李先生的,门下弟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玉不琢,不成器 在唐朝,师生关系堪比父子。 这是天下所有人都遵守的规矩,“天地君亲师”,“亲”和“师”的地位是一样的。 萧淑妃死于宫斗后,李素节这几年惶惶不可终日,他担心作为胜利者的武皇后随时会对他下手,毕竟宫闱之斗的残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斩草除根才符合胜利者的心思。 武皇后这几年没对他下手,或者说,因为刚被册立为皇后不久,武皇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他下手,毕竟她的皇后之位是在一片争议声中被册立的,眼下这几年实在不宜再授人以柄。 于是李素节的头上便悬了一柄刀,一柄随时会落下来的刀,他的生命长短取决于武皇后的时机何时到来。 直到,他意外地拜了李钦载为先生,成为李钦载的门下弟子。 “门下弟子”四个字的含金量可比千年后的师生关系强多了。 这是真正堪比父子关系的。 李素节突然发现,自己终于有了靠山,是父皇给他找的靠山。 有了李钦载这位先生,武皇后不会轻易对他下手,而李钦载这个老师,也不会容许别人无缘无故对门下弟子下手。 这也是规矩。 世人眼里,师生就是父子,武皇后终于有了忌惮,从此以后,若想动学生,首先要考虑到老师的反应。 而李钦载这个人的本事实在太深不可测,未来不知道会走到什么高度。 为了区区一个仇人的儿子,与李钦载结死仇? 作为优秀的政治人物,武皇后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这也是武皇后为何突然对李素节说那番话的原因,一是为了安李素节的心,二是为了把当今皇后的善意传到李钦载的耳中,与他结个善缘。 至于李治,他的棋下得更早。 那么多皇子,唯独将李素节和李显安排给李钦载当学生,这就是李治下的一步棋。 在宫里无法公然袒护这个可怜的皇子,就给他找个厉害的老师当靠山。 而安排皇七子李显过去,也是一步棋,简单的说,李显是嫡子,同时也是太子李弘的备胎。 如果哪天有废嫡之事发生,李显作为名师英才的弟子,让他代替李弘成为大唐太子,也不会太显突兀。 至于为何不安排太子李弘去向李钦载求学,因为太子要学的不是算学,而是治理天下制衡朝局的帝王之术。 宫里的人说话做事永远不会太简单,都有自己的算计。 安排李素节和李显成为李钦载的弟子,绝非李治拍脑袋的随意决定,背后是有着深思熟虑的。 ………… 甘井庄。 家中的下人们开始给李钦载收拾行李,再过两日,五少郎便要离开庄子回长安了。 和千年后一样,新年元旦也是全家团圆的日子,若相隔不远,当然最好团聚。 但李家在外做官的其他人,今年恐难回京。千里迢迢之外,来回一趟的时间成本太高,小半年都在路上,朝廷也不会答应。 下人们收拾行李,李钦载在书房里批阅试卷,一边批一边唉声叹气。 监考一时爽,阅卷火葬场。 每个人的试卷都惨不忍睹,这些小混蛋们学了两个月,学了个寂寞。 李钦载总结了一下,他们的整体真实水平大概只是刚刚认识并学会应用阿拉伯数字,会背九九歌。 两位数的加法题能答对的都不多,更别提两位数的减法和乘法了,李钦载耗费口舌教他们的乘法竖式交叉运算法,他们是一点都没学会。 除了荞儿的答卷基本正确外,就剩下李素节的分数稍微强一点点。 十几份试卷,李钦载忍着怒火看完,仿佛走完半生般辛苦。 扔掉手中的笔,李钦载仰天呜咽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冲出了门。 “阿四,阿四!”李钦载站在门外大吼道。 刘阿四应声出现。 “把你的刀给我使使。”李钦载伸手。 刘阿四二话不说拔刀双手捧给他。 李钦载一手执刀,仰天悲叹,刀光一翻,竟抹向自己的脖子。 刘阿四大惊失色,劈手拽住了刀柄,惊骇道:“五少郎,何故如此!” 李钦载被拦下后神情很平淡,非常痛快地把刀还给了他,道:“放心,我不会死的,就是做个样子,表达一下我不想活了的意思。” 刘阿四仍然处于震惊状态,这位少郎君所思所想真的是羚羊挂角,让人捉摸不透,实在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李钦载朝他咧嘴一笑:“我没事,也没疯。现在我想通了,我凭什么自刎?该拔刀自刎的应该是他们那群混蛋才对。” 一拍手掌,李钦载笑道:“哎呀,转念一想,我通透了!” 说着李钦载道:“我这里有十几封信,派人快马送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上,一定要他们的家主当面接收,顺便向各位家主转达我的一句话……” “孩子求学,成绩一塌糊涂,显然是不够认真,请各家的家主严厉管教。” 挥了挥手,李钦载道:“去吧。” 刘阿四看了看信封,讷讷道:“五少郎,还有两封送进宫里的信,怕是不容易递到家主手上。” “宫里的咋了?来我这里求学,他们的长辈一视同仁都是家长。把信交给宫门禁卫,就说是我李钦载呈上的奏疏,请陛下亲阅。” 正说着,宋管事踉踉跄跄惊惶失措跑来。 “五少郎,天子御驾亲至,已在咱别院门外!” 李钦载一怔,脱口道:“大过年的,他怎么又来了?” 宋管事惊道:“五少郎,慎言!莫惹口舌之祸!” 李钦载笑了,从十几个信封里挑出两封,道:“正好省事,我当面交给他。” 别院大门打开,府中管事和下人们跪了一地。 李钦载迎出门外,见李治身着玄色长袍,肩上搭了一件狐皮大氅,站在雪地里笑吟吟地看着他。 李治四周只有十余名随从,但没人会天真的以为帝王微服外出真的只有十几个随从,没准此刻李家别院的屋顶就趴着几个老六。 李钦载急忙走下石阶,躬身行礼:“臣拜见天子陛下。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李治爽朗笑道:“景初莫废话了,快进前堂生个炉子,冷死朕了!” 说着李治抬腿就进了门,熟门熟路又猴急的样子,像极了禁欲很久终于云破天开再入青楼的恩客。 进了前堂坐定,下人们捧上铜炉,摆在李治面前。 李治双手张开凑近铜炉,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冷天的跑了百里路,真是辛苦死朕了……” 李钦载好想翻个白眼。 我特么请你来了吗? 既然李治都亲自来了,李钦载当然不会客气,于是开门见山,将两个信封递给李治。 “陛下,臣失职,没能教好两位皇子。”李钦载一脸愧意道。 李治一怔:“这是啥?” “两位皇子期末考试的成绩,实在……不如人意。”李钦载摇头叹息。 李治打开信封,迅速将成绩单看了一遍,指着上面的字好奇道:“景初,上面一个写着二十九,一个写着四十五,是何意?” “是成绩,满分是一百分,及格分是六十,两位皇子一个二十九,一个四十五,及格线都相差甚远。”李钦载叹道。 李治愣了许久,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俩逆子……他,他们这俩月在庄子里都学了什么?” 李钦载温言安慰道:“陛下息怒,他们还是有优点的……” “啥优点?” “比如,他们善火攻,放火放得很熟练,一把火将庄户过冬的麦秆全烧了。” 李治呆怔许久,勃然大怒:“还敢祸害庄户,逆子!他们要翻天不成!” 李钦载一脸阴险地煽风点火:“陛下,玉不琢,不成器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地动山摇 有朋自远方来,……先告一状。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告其刁状。 “玉不琢不成器”的意思是,孩子该揍还得揍,天家最好也别免俗,考出这个鬼成绩,好意思欢欢喜喜过大年吗? 李治的脸色已铁青。 太极宫里有宫学,宫学有师傅,都是当世大儒,不过教授的都是儒道学问,也就是文科。 文科这东西很主观,读读经义,讲讲道理,大致不差便算及格了。 不像算学题目,答案如果是五,就绝不可能是四,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丝毫耍不了小聪明。 “景初放心,朕回宫后会严厉管教两个逆子的。”李治郑重地道。 现在坐在堂上的已不是君臣,而是老师和家长。 李钦载笑了笑,道:“臣本淡泊之人,当这个老师曾经也是不情不愿,不过既然应了陛下之命,弟子已拜在门下,臣不得不认真对待。” 李治点头:“景初一身本事,若不能流传于世,实在可惜了,朕之初衷,望景初体谅。” “臣不敢当,只是这些弟子在算学一道上,大多天赋平庸,若欲成器,不仅需要常年累月的教育,也需要他们的父母配合……” 李治奇道:“如何配合?” 李钦载掷地有声道:“揍!陛下,揍他们!不听话就揍,成绩不好也揍。” 李治愕然,半晌之后,低声道:“你对荞儿也是如此?” “这个……不可以的,陛下,荞儿是臣亲生的,怎舍得揍?” 李治深吸了口气,这特么的,朕的俩皇子难道是隔壁老王生的? 这副双标的嘴脸实在是…… 指了指李钦载,李治忽然大笑:“你啊你,景初,朕欣赏的就是你这股气儿,把‘凡夫俗子’四字端端正正写在脸上,一点也不掩饰,真实得很。” 李钦载陪笑,咂咂嘴,总觉得不像是在夸他。 大笑过后,李治脸色一肃,道:“景初放心,两位皇子朕一定会严加管教。” 轻轻叹了口气,李治道:“天家的宫学,大儒们耳提面命照本宣科,可终究非成才之地,朕也是宫学出来的,深知其弊。” “将素节和显儿送到你这里求学,一是为了学问,二是……朕也想看看你的管教之下,能否教出不一样的学生,能否给天家换个不一样的气象。” “景初,朕很期待。” 李钦载咧了咧嘴,道:“臣尽力而为。” 君臣沉寂良久,李治忽然不死心地问道:“荞儿的成绩如何?” 李钦载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荞儿的成绩单。 上面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着“96”的数字。 李治上次留驻甘井庄时学过阿拉伯数字,并义正严辞命名为大唐数字,自然是认得的。 见荞儿竟有96分的成绩,再看看他那俩犬子的成绩,两厢对比,仰天长叹,心灰意冷。 李钦载面不改色,心中却冷笑不已。 天子又如何?换上老父亲的角色,照样在成绩单面前折戟沉沙愁容不展,投胎投得好,跟男女姿势有关系,但跟智商毫无关系。 “陛下,荞儿只是随便考考,他的学习进度早已超过其他弟子很多了,臣给他出的题,其他的弟子们大约一年后才堪堪能看懂……” 李钦载脸色平静,但眼神里的凡尔赛光芒看起来却犹为可恨。 李治无力地叹息:“行了行了,闭嘴吧,朕今日不想说这个了。” 李治摆摆手,道:“朕今日此来,是为你做的那个……嗯,炮仗?前日收到素节快马来报,言其声若惊雷,威可裂石,此物果真如此神奇么?” 李钦载想了想,先向李治告了声罪,然后退出前堂,回到书房取出一些连夜做好的炮仗。 这批新做的炮仗是荞儿央求许久才答应下来的,李钦载没想到李治会突然御驾亲临,只好拿出来给李治玩吧。 李家别院门外的空地上,十几名禁卫护住李治,注视着不远处的李钦载放炮仗。 虽然有言在先,但禁卫们还是很紧张,生怕天子有丝毫受伤。 李治却不耐烦地将前方挡住他视线的禁卫扒拉开,好奇地看着李钦载的动作。 点引线,转身,狂奔,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特别帅。 砰的一声巨响,饶是李治和禁卫们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脸色发白。 李治被震得两耳嗡嗡响,讷讷道:“这,这……简直是晴空霹雳呀,小小的物件儿,为何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巨响?” 李钦载走到李治面前,笑道:“因为里面有火药。” “火药是何物?” 李钦载欲言又止,李治会意,挥手令周围的禁卫全散开。 李钦载这才低声道:“火药是几种东西搭配起来的,配比合适的话,可开山裂石,药量若大到一定程度,说它能毁天灭地也不算夸张。” 李治大吃一惊:“竟……竟有这般威力?你是如何发现的?” “臣妙手偶得之。” 李治深深地注视着他,良久,展颜一笑:“朕不追问了,景初的本事一直很神奇,追根究底怕是也找不出真正的原因。” 扬了扬手,李治道:“去看看那炮仗的威力。” 放炮仗的泥地上,刚才的爆炸已留下一个小小的坑,坑里仍有袅袅青烟散出。 李治蹲下身,凝视着这个坑,甚至伸手丈量了一下坑的直径大小。 “景初,朕见这炮仗不过指节大小,炸开后竟能在原地留下不小的坑,若做一个更大的炮仗,加大药量,那么……” 李钦载低声道:“用于王师攻城或平原之战,顷刻可定矣。” 李治眼皮猛地一跳:“真有这般厉害吗?” “陛下若不急,不妨在寒舍多留一阵,臣做个大的炮仗给陛下看看。” 李治欣然笑道:“朕不急,此物神奇,朕倾心慕之,纵然留在你庄子里过年也无妨,它可比过年重要多了。” ………… 做大炮仗无非是换个更大的容器,往里面塞更多的火药。 环境密封,药量足够,哪里不服炸哪里。 最好的容器是铁皮罐,不过以如今的原始工业条件,没有冲压车床,符合标准的铁皮很难造出来。 不过没关系,还有别的容器能替换。 比如竹子。 竹节中间钻个眼儿,像做炮仗一样,底部用黄泥封死,上头牵一根引线,火药能塞多少塞多少。 两个时辰后,一个超级大炮仗应运而生。 李治一脸好奇地凑近了打量它,屈指敲了敲竹节,道:“这东西若炸开,能炸多大的坑?” 李治显然不笨,没关心能有多大的声响,他在乎的是它的破坏力。 李钦载苦笑道:“说实话,臣也不清楚,这么大的炮仗,臣从未做过,很难预测它的威力,所以,一旦点燃,咱们还是跑得越远越好……” 李治点头:“有道理,此物……朕看着也有点害怕。” 特意将引线牵得很长很长,几乎有一两米距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钦载当然也不会亲自去点,这可不是寻常的小炮仗,而是一颗手榴弹,如此危险的事,当然要留给禁卫去做。 在庄子里找了个偏僻空旷之地,将大炮仗稳稳地立在空地上,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几乎离了数十丈。 禁卫将领还是不放心,命人在李治和李钦载面前竖了几面盾牌。 一位傻大胆禁卫应声而出,在李钦载的再三叮嘱下,禁卫手执燃香,战战兢兢靠近引线。 蹲身,点燃,转身狂奔,一骑绝尘之势犹如屁股中了箭的兔子。 跑了十丈后,禁卫猛地往地上一趴。 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甚至都感觉到脚下的地皮在微微颤动。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从地面升腾而起,漫天尘土和积雪如雨点般落下,将附近笼罩在一片尘烟中。 所有人都呆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没人说话,没人动弹,目瞪口呆望着数十丈外仍然尘烟漫天的画面。 李钦载也惊呆了,他没想到自己造出的大炮仗威力如此巨大。 这要是用在攻城之战,一个大炮仗扔上城楼,敌军还不得团灭了?大唐王师轻轻松松吃鸡。 李治终于回过神,使劲甩了甩落在头上的尘土,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道:“快,去看看那块空地的下场!” 君臣二人走近,李治凝神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空地上硝烟弥漫,然而炸出的那个大坑却赫然在目。 原本平整的空地,被炸出一个直径约一丈方圆的大坑,周围的草木也被炸成了碎屑,大坑的泥土里,仍有硝烟缓缓从缝隙中升起。 李钦载脸色有点难看:“陛下,臣再调整一下药量,这个……有点猛了。” 李治呼吸急促,两眼放光,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兴奋地道:“不,一点也不猛!景初,若再造个比它大数倍的炮仗,那么……” 李钦载脑海里幻想了一下,顿时被那画面吓了一跳。 这特么要是再大数倍,用在战争里,一个大炮仗相当于一枚航空炸弹了吧? 感觉自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里面的魔鬼。 魔鬼已上了大唐天子的身。 李治兴奋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双手无意识地比划着看不懂的手势,不停地道:“再造个大的,更大的,来年开春后,朕要亲征高句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封爵示恩 李治的模样有点疯狂,眼中布满血丝,说出“亲征高句丽”这句话时歇斯底里,像个战争狂人。 李钦载好想去掐他人中。 “陛下冷静。”李钦载劝道。 李治晃了晃神,平复了情绪,笑道:“朕失态了,景初莫怕。” 李钦载叹道:“臣倒是不怕,但陛下的身子不宜激动,否则若有不测,臣百死莫赎。” 李治感动地道:“景初是个忠臣啊……” 李钦载没法接话了。 他难道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你激动也别在我家激动,否则死在我家我怎么办? 碰死瓷也该去找个老实人啊。 李治仿佛想起什么,猛地一拍他的肩,笑道:“对了,景初上次说用银杏叶切丝泡水,朕在宫里喝了俩月,效果不错。这俩月基本没犯过病了,头晕目眩的毛病也缓解了很多,多亏了景初啊。” 李钦载笑道:“陛下洪福齐天,臣不敢居功。” 李治感慨道:“如此懂事的少年,当初在长安城里的名声怎会如此不堪?定是有恶人暗中恶意毁谤,朕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混账。” 李钦载感动坏了:“没错,定是有恶人毁谤,臣怎么可能是混账。” 指了指爆炸现场,李治又道:“此物若能大量产出,用于兵事,我大唐攻克高句丽的难度应该小了许多,来年若能将高句丽灭国,景初当记首功。” 魔盒已经打开,李钦载不再考虑改变历史轨迹之类无谓的问题。 沉吟片刻,李钦载道:“陛下,若是在火药里添加一些东西,比如锐利的小铁片,小钉子之类的,这些东西随着火药炸开,方圆数丈内的敌人难有幸理。” 李治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画面,想象火药炸开,里面的小铁片小铁钉随之溅射开来,周围的敌人掩面捂腹惨嚎。 李治不由打了个冷战。 “景初所言有理,朕记下了。”李治欣喜不已。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给李治:“陛下,这是火药的秘方,里面需要的原料配比,以及制作的详细过程,臣都记在上面,请陛下收好。” “此物凶险,非吉之物,陛下一定收好,不可让旁人知道,否则若流传出去落在歹人之手,臣恐大唐社稷陷入危难。” 李治一怔,然后眯着眼笑了:“景初如此主动献出秘方,为何?”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秘方在臣手里,臣保不住它,天下唯一能保住它的,只有陛下一人。” 李治深深地看着他,还是接过了秘方,道:“若换了别的东西,朕不会接秘方,没有天子谋夺臣子秘方的道理,可是这个东西不一样,它太凶险了。” “朕收了秘方,既是为了保大唐社稷安宁,也是为了安你的心。大义所在,朕不得不收。” 说着李治又赧然朝他笑了笑,道:“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朕还是有私心的,也不怕直言对你说。” “此物的厉害,朕亲眼见识了,作为天子,朕必须掌握它,这是天子该做的事,景初,莫怪朕。” 李钦载躬身道:“臣很欣悦陛下能够如此坦诚,臣愿以李家先祖之名发誓,此生绝不向任何人透露火药秘方。从此以后,知道秘方的只有陛下和臣二人矣。” 李治欣然笑了,誓言不重要,李治相信的是李钦载这个人,以及英国公三朝功勋的出身。 在这个年代,勋贵子弟是能够得到天子信任的。宫闱禁军中,天子贴身侍卫的出身,往往很多都是勋贵子弟和功臣之后。 连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勋贵子弟,李治没理由不相信李钦载。因为李钦载是英国公的孙子,这一条便足够了。 若有所思地盯着李钦载的脸,李治缓缓道:“朕记得景初是军器监的少监……” 李钦载愧然道:“臣这个少监名不副实,上任至今连官署都没去过,臣惭愧。” 李治嗯了一声道:“景初的性子朕清楚,不过制作火药之事,不如交给景初,朕才放心。” “臣不干!” “嗯?” 李钦载正色道:“臣性情淡泊,此生只愿寄情于山水,一心只求问天道,不愿涉足于朝堂,请陛下体谅。” 李治笑了:“话说得很精巧,难为景初急中生智了。”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治幽幽道:“懒就是懒,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作甚?你以为朕会信吗?”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年头傻子不多,聪明人很难忽悠别人了。 李治沉吟道:“火药固然重要,但朕有了秘方,倒是可以委以旁人,而你的一身学问需要传承下去。” “那些弟子们若得了你的本事,朕的大唐岂不是多了数十个景初这样的栋梁之材?相比之下,你教授课业反而比做火药更重要了。” “罢了,朕另外找人吧,景初安心把弟子们教好,授业之德不可忘,你的这身本事若失传了,对大唐实在是件可惜的事,火药之面世,也是你诸多学问中的一项而已,朕分得清主次的。” 李钦载欣然道:“臣领旨,臣一定好好教学生。” 本来不情愿当老师的,但相比每天上班监督别人做火药,还有可能被卷入一些乱七八糟的朝堂纷争之中,李钦载反而愿意当老师了。 本来是被强迫被寝取的,后来不知为何越来越喜欢…… 嘴上不愿意,身体却很诚实,这难道就是唐朝版的ntr? 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许多羞耻的画面,双腿不自觉地夹紧。 快过年了,宫中有许多事必须李治参与,比如祭祀,拜太庙等等,李治不可能在庄子里久留。 得到了火药的秘方,又让李钦载多造了几个超级大炮仗,李治带着它们匆匆登上御辇回长安了。 ………… 一天奔波,回到太极宫时已是夜晚。 李治风尘仆仆来到承香殿,武皇后迎了上来,见李治气色红润,神情欣悦,武皇后顿知李治此行有收获,不由笑道:“陛下何事如此开怀?” 李治哈哈一笑,道:“此行大有收获,景初此子,不愧是我大唐英才,朕越来越倚重他了。” 武皇后笑道:“两位皇子所说的‘炮仗’,莫非真有裂石开山之威?” “有,而且其威之盛,大大超出了朕的预计。” 李治缓缓将大炮仗爆炸的威力道来,武皇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三十多岁的妇人,此刻的模样却分外可爱。 李治心情极佳,忍不住在她脸上狠狠吧唧一口。 “景初有大才,真是……哈哈,二十来岁的年纪才显露锋芒,你说他到底跟谁学了这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以前只听说他的混账之名,没听说他拜过哪位隐士名师呀。” 武皇后嫣然笑道:“景初这身本事能够为国所用便够了,他的师承,他的私隐,陛下何必追问究竟?英国公之孙,想必也不会干出不忠之事。” 李治的笑容渐渐敛起,忽然叹道:“皇后可曾想过,自半年前神臂弓问世,景初为我大唐做出的多少新奇物件?” 武皇后低声算道:“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百家姓,还有……教授那些弟子学问,最后便是这个大炮仗了……” 李治缓缓道:“景初为朕立的功劳越来越多,今日又将火药的秘方献给了朕,朕收下了秘方。” “朕自登基以来赏功罚过,臣子有功劳,没有不封赏的道理,火药一物太重要,这个功劳太大,朕虽知景初淡泊名利,可若再不表示一下,朕都觉得亏了心……” 武皇后美眸中异彩闪动:“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叹道:“自太宗先帝在位以来,天家一直有意削减爵位,实在是爵位不宜过多,否则徒伤民生,举国之民脂民膏奉养勋贵,对大唐不是好事。可景初之功,若不给他封个爵,朕实在说不过去。” 武皇后微微惊讶道:“陛下欲给景初封爵?” 李治点头,神情渐渐坚定:“是的,该给他封爵了,皇后不知道火药一物的厉害,说它是镇国利器亦不为过,如此利器景初竟毫不犹豫地将秘方献给了朕,朕不能不有所表示。” 招了招手,李治沉声道:“来人,拿纸笔来。” 贴身内侍王常福躬身递上纸笔。 武皇后默默在一旁为他磨墨,美眸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庞。 李治神情沉静,思虑良久,缓缓落笔。 “渭南县子”四个字须臾而跃然纸上。 搁下笔,李治笑道:“既然景初是在渭南县弄出的火药,便封他渭南县子吧,千百年后也算一段佳话。” 武皇后笑道:“臣妾恭贺陛下,贞观之后,朝中功臣渐老,今日喜见朝堂英才后继有人,大唐社稷绵延万年不衰。” 李治也笑道:“依朕对景初之喜爱,原本该给他封个县侯的,但朕也害怕朝中悠悠众口,还是封个县子算了,日后景初若再立新功,朕何吝封侯封公。” 武皇后眸光一闪,笑道:“景初非长孙,本继承不了英国公之爵,这下好了,英国公一门两爵,对英国公也算示恩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门两爵 李治是个很清醒的帝王。 李钦载曾经弄出神臂弓,马蹄铁等诸多新物件,李治最多只是封了个少监的官儿。 但火药不一样,作为帝王,而且是一位对开疆拓土有着无比野心的帝王,李治亲眼见识过火药的厉害后,立马明白此物的不同寻常。 它比神臂弓马蹄铁重要多了,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也就是说,李钦载做个大炮仗,无意间立下的功劳也比以前大多了,这桩功劳之大,以前发明的东西加起来都不如它的分量。 所以,李治必须封爵,否则交代不过去。 李治明白它的重要,李钦载当然更明白。 将心比心,若李治这次仍然毫无表示,李钦载会怎么想? 我为大唐造出如此重要的东西,你不表示一下,打个哈哈儿就过去了?以后再有任何好东西,我都不拿出来了,就问你气不气。 李治最怕李钦载会这么想,所以对这位横空冒出来的栋梁英才,李治不吝名利,必须将他笼络住。 封爵是最易笼络人心的,在这个年代,爵位代表无上的荣誉,是臣子毕生求而不得的殊荣。 许多披甲百战出生入死的将军,为大唐冲锋陷阵一辈子,临老也没能得到任何爵位。 而开了挂的李钦载,不费吹灰之力却得到了。 “渭南县子”四个字写下,再无更改。 天亮后,一支骑队举着旌旗出了宫,直奔渭南县而去。 ………… 甘井庄,李家别院。 李钦载在教荞儿写字。 别的弟子都放假回家了,但荞儿的学习仍未放下。 荞儿不是天才,只是有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爹,这位爹的教育方式是耳濡目染,随时随地。 荞儿的成绩优异,不仅来自于天赋,也有他自身的努力,这是那些权贵纨绔们所不能及的。 百家姓里的字,荞儿都学会了,如今李钦载在教他写千字文。 虽说千字文里的内容晦涩难懂,不过认字是不用挑的,会写就行。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李钦载敲击小木棍,道:“今日你学会写这八个字就好。” 荞儿嗯嗯点头,手执木棍笨拙地照着八个字的样子划拉起来。 写了几画后,荞儿动作一滞,扭头望着他道:“爹,这八个字是啥意思?” 李钦载想了想,道:“就是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安定沉稳有定力,君子‘修己以敬,安之以人’,发生任何事都要波澜不惊,不必大惊小怪。” 荞儿似懂非懂,继续划拉。 别院外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荞儿不觉又停了下来。 李钦载揉了揉他的头,道:“我刚才说的你都忘了?” 荞儿笑道:“没忘,容止若思,言辞安定,荞儿记得的。” 李钦载点头:“继续写,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与你无关。” 别院外面越来越喧闹,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二人却充耳不闻,专心地在院子里专注做自己的事。 宋管事踉跄跑来,也不管李钦载神情不悦,扯着嗓子兴奋大吼道:“五少郎封爵了!” 一句话出口,整个别院都沸腾起来。下人们纷纷从屋子里出来,聚集在前院,隔着老远向李钦载行礼道贺。 荞儿不得不再次停下,不解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神情不变,仍然平静地道:“把字写完,每个字都要记住它的写法。” 不远处沸腾的宋管事和下人们见李钦载竟动也不动,顿时屏息静气不敢再发出声音,恭敬地站在原地等候。 荞儿笨拙地一笔一划写完了字,李钦载认真看了一眼,道:“不错,今日还要多写几遍,将它们彻底记在心里,每个字都要记住,你的一生从头到尾都要用到它们。” “是,荞儿记住了。” 荞儿终于忍不住道:“爹,他们说你封爵了,什么叫封爵呀?” 李钦载笑了:“就是天子给爹又封了个官儿,这个官儿可以当很久的。” “当官可以管很多人吗?” 李钦载温柔地笑道:“爹只要管好自己就够了,顺便也要管好你,这辈子足矣。” 站起身,李钦载转身看着院子里的管事和下人。 宋管事不再激动,而是上前恭敬地道:“五少郎,天子下旨封爵,五少郎被封为渭南县子,宣旨的天使就在门外,老朽已命下人准备了香案。” “五少郎,这可是咱们李家的大喜事啊!一门两爵,光宗耀祖,五少郎青出于蓝,咱李家家业千年不衰。”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道:“接旨吧。” 对于李治封爵,李钦载丝毫没感到意外。 从李治对火药的疯狂态度就能看出,此物对大唐,对李治是何等的重要。 但凡稍微懂事的帝王,都知道该给他这个发明者什么样的待遇。 李家别院的大门打开,宣旨的天使手捧黄绢,昂首走进前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宣旨的天使居然是大舅哥崔升。 李钦载和崔升猛地照面,两人的表情都颇为复杂。 按朝仪规矩,李钦载领着别院老小在香案后跪拜。 崔升徐徐展开圣旨,语调激昂顿挫地宣念起来。 圣旨算是世上最难懂的文字了,里面的每个字都诘屈聱牙,晦涩难明。 崔升念了一大通,李钦载依稀猜测应该是夸赞他的话,最后才落到正题。 “……可封渭南县子,食邑百户,飨尚国功。钦哉。” 这是一道李治所写,尚书省所颁,中书舍人亲笔撰就的圣旨,是当今世上最正式的任命文书。 圣旨念完,李钦载面南而拜,口称谢恩,最后起身,仪式才算走完。 崔升将圣旨双手捧给李钦载,躬身拜道:“下官恭贺李县子。” 李钦载眨眨眼:“崔舍人这次带钱了吗?令妹最近很缺钱呀。” 崔升黑着脸道:“李县子莫过分了,下官听舍妹说了,你坑了她不少钱。” “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的不就是我的……” “没拜堂以前,咱们不是一家人!” ………… 封爵的天使还没到庄子,长安城的英国公府已有宫人报信。 快过年了,本来英国公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一名宫人奉命从太极宫跑出来,没跑多远便来到位于朱雀大街的英国公府门外。 “老公爷大喜!大喜!”宫人喘着粗气大吼道。 管家吴通迎了出来,一脸不解道:“何事大喜?” 宫人先朝吴管家行了一礼,这才刻意放大了声音,大吼道:“贵府五少郎君封爵了!天子有旨,封五公子为渭南县子,传旨的天使已出城赴渭南!” 吴通呆怔许久,讷讷道:“五少郎?五少郎?” 随即浑身一颤,如梦初醒,猛地跺了跺脚,连宫人都来不及招呼,转身便往后院跑。 “快禀报老公爷,五少郎封爵,五少郎封爵了!” “一门两爵,光宗耀祖!” 吴通健步如飞,一溜烟窜进了后院李勣的书房。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里有好看的村姑 李勣听到吴管家禀报时,惊讶得连手里的书都掉落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李勣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孙儿不是老实本分待在乡下庄子里吗? 若说有何不同,听说最近教了十几个学生,其中还有两位皇子。 因为这件事封爵,天子他风疾犯了?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钦载无端端的为何会被封爵?”李勣沉声问道。 不是他不满意,而是事情发生得太诡异。 毫无理由的封爵,对李钦载和李家都不一定是好事,若是其中有阴谋,李勣必须弄清前因后果才好应对。 吴通手足无措站在李勣面前,原以为老公爷会欣喜万分,没想到他的表情却如此凝重。 “呃,老公爷,小人也不知为何,是一位宫人来府里报信,宫人还在前院候着呢。”吴通尴尬地道。 李勣神情凝重地道:“备车马,老夫进宫面君。” 半个时辰后,李治与李勣并肩站在太极宫的空地上,亲眼看到一只大炮仗炸响,一阵地动山摇后,以炮仗为圆心,方圆数丈内摆放的草人草垛已荡然无存。 李勣看得心惊肉跳,老脸布满惊骇。 李治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巨大的响动吓得面色发白,回过神后却哈哈大笑。 “老将军,朕封令孙爵位可绝非胡乱封的,令孙了不起呀!”李治搀着李勣的胳膊笑道。 李勣仍然震惊地道:“此物……是老臣那不争气的孙儿所造?” “有此麒麟儿,老将军怎能说他‘不争气’?您这位孙儿可是大唐之瑰宝,社稷之英才,此物正是他在甘井庄造出来的,朕昨日亲自去了一趟庄子,亲眼见识过后,回到宫里便决定封爵。” 李勣表情数变,良久,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孙儿,老臣也猜不透他了,到底藏了多少本事啊。” 李治忍不住好奇道:“老将军可知景初曾经拜过何人为师?这身本事多有墨家机关之妙,莫非他是墨家弟子?” 李勣断然摇头:“此子常年厮混长安,斗狗遛鸟,争风吃醋,干过的恶事多矣,却从未拜过任何人门下求学,府中更无隐世的墨家高人。” 李治想了想,哂然一笑:“不必深究他这身本事的出处了,只要能为大唐效力便足够,景初没让朕失望,这半年来给了朕许多惊喜,尤其是这个火药,更是镇国利器。” “陛下,此物名‘火药’?” “是景初取的名,火药有开山裂石之威,老将军刚才也看见了。朕决意大量制作此物,用之于兵事,天下再无不破之城,再无负隅不溃之敌,大唐旌旗指处,皆是朕之疆域!” 李治雄心万丈,一番话说得李勣热血沸腾。 李勣当即拜道:“老臣虽老迈,愿以风烛残躯,为陛下征伐四方,开大唐万里之疆!” 李治目光灼热地盯着李勣,双手握住他的手,道:“老将军,明年开春后,朕决定再东征高句丽,若有火药为辅,老将军以为胜算几何?” 李勣扭头看着仍然散发着硝烟的空地,叹道:“若有火药为辅,胜算少说多了三成,陛下,大唐若再征高句丽,此战老臣领军的话,有八成的胜算,将高句丽纳入我大唐版图。” 李治喜道:“八成,八成!哈哈,可战矣!老将军,朕欲亲征高句丽,如何?” 李勣一惊:“陛下不可!” 李治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劝朕,是景初造出的火药给了朕底气,八成的胜算,朕岂能不亲征?” 李勣怔怔看着李治意气风发的脸庞,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长叹一声,不便再劝。 东征高句丽,对大唐三代帝王的一块心病。 为何要东征?因为隋朝打不下,所以唐朝必须打,以此向天下臣民证明大唐得国之正,隋朝干不了的事,我大唐能干。 贞观年间也征过高句丽,结果比较有争议,有人说失败了,有人说是平手,总之,李世民无功而返。 如今李治当了天子,征服高句丽之心愈发炽烈。 先帝没干成的事,我干成了,而且干得漂亮,就问天下臣民你们服不服?还说不说我不如先帝? 李治赌的就是这口气。 三代帝王征伐高句丽的心思没断过,到了如今,跟高句丽得没得罪大唐已经没关系了,大唐天子已经将它当成了游戏里必须刷的副本。 系统交代的任务,管它正义还是邪恶,刷就完了。 李勣沉吟许久,忍不住劝道:“陛下,虽说钦载造出的火药一物确实不凡,但是贸然封爵,恐有不妥,趁着事情没传开,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笑道:“不收回,朕意已决,火药如此神奇之物,朕若不给景初一个够意思的封赏,会寒了功臣之心呐。” 李勣沉声道:“有老臣在,谅他不敢寒心。” 李治哈哈大笑:“老将军,这事儿朕可不能依您了,景初必须封爵,您李家一门两爵,也算光耀千秋了。” ………… 甘井庄。 李家的下人们正在收拾行李,五少郎准备回长安城了。 别院上下洋溢在一片喜气中,宣旨的崔升刚离开,别院内便沸腾欢呼起来。 李钦载却波澜不惊,对蜂拥而来道贺的下人也只是含笑示意。 然而,李家五少郎封爵的消息还是飞快传遍了庄子。 无数庄户纷纷站在别院大门外,每个人手里拎着微薄的礼品,真心诚意地恭贺五少郎封爵。 李钦载对庄户不敢无礼,牵着荞儿的手出门,与庄户们寒暄招呼,谢过庄户们的好意后,大家才兴奋地散去。 趁着下人们收拾行李的空档,李钦载独自来到崔婕住的农舍。 马上要离开庄子了,留下崔婕在庄子里过年,李钦载总觉得过意不去。 站在农舍的院子外徘徊,崔婕打开门时恰好看到了院子外的李钦载。 崔婕的俏脸不自觉地浮上几许嫣红。 一个女人的脸红,往往胜过一大段对白。 “你来啦?”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赧赧地笑:“嗯,马上要回长安了,过来跟你说一声。” 崔婕脸上闪过一抹失落:“你……年后还回庄子吗?” 李钦载笑道:“回,开春就回。” 崔婕这才露出喜悦之色,又轻哼了一声,道:“长安那么繁华,为何不留在长安,住在这穷乡僻壤的作甚?” 李钦载眨眼:“穷乡僻壤的村姑好看得很,长安城可没这么好看的村姑,我当然要天天看着才高兴。” 崔婕脸蛋愈发通红,羞道:“登徒子,什么村姑,难听死了。我才不是村姑。” 李钦载愕然:“脸皮这么厚的吗?我说的村姑,不是指你啊。” 崔婕也愣了,接着恼羞成怒道:“你,你你……你快走,去看你的村姑去!” 李钦载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你非要争这村姑的名头,给你好了。没错,你就是最好看的村姑,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崔婕冷着脸道:“我才不是村姑,更不是好看的村姑。” “你非要谦虚的话,以后我可叫你丑陋的世家小姐了,没意见吧?” 崔婕快气哭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胡说,莫把我说得如此无能,我不仅会欺负你,还会欺负别人呢。” 崔婕有点崩溃了:“你快回长安吧,再与你多说几句,我会被气死。” 李钦载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已嘱咐了别院的厨子,每日给你和那丫鬟送饭菜来,大过年的休息一下,莫劳累了,吃饭的事我管了。” 说着李钦载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们对我家厨子客气点儿,古往今来厨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得罪了他,小心往菜里吐口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县子归京 被李钦载气个半死,转眼间又神奇地感到心里暖洋洋甜蜜蜜的。 崔婕发现自己好像中了他的蛊毒,自从上次被劫持事件后,中毒越来越严重,无药可医了。 “他要回长安了,临走还关心我的衣食,他……应该不讨厌我吧?”崔婕心中欢喜,偷偷思忖。 胳膊被李钦载推了一把:“吃喜鹊屎了?一个人偷偷摸摸乐什么呢?” 崔婕气结,刚才的甜蜜柔情瞬间消失。 “你……就不能柔和点么?”崔婕幽幽叹道:“当初你祖父托了兵部侍郎陈松登门促媒,陈松说你‘谦和恭静,有君子气度’,为何我在你身上丝毫看不出来?” 李钦载顿时愕然:“那位陈侍郎……不怕事后挨打吗?” 崔婕噗嗤一笑:“说不定会挨打的,我也想打他。” 李钦载叹道:“我明明是个混账,他却说我是君子,我总觉得他在骂人……” 崔婕也正色道:“没错,他肯定在骂你,你与君子哪有半文钱关系?” “虚假广告,不要信。”李钦载认真劝道:“要不你报官吧,这个陈侍郎是个骗子,不知骗了多少无辜的家庭,将多少可爱善良的姑娘推入了火坑。” 崔婕杏眼渐渐弯成月牙儿,然后掩嘴无声地笑个不停,香肩一耸一耸的,最后索性不顾仪态放声大笑起来。 李钦载含笑看着她,心中亦是满满的欣悦。 寒风正凛,她的笑,像破开冬雪的阳光。 真好,人生停顿在此处亦是幸事。 崔婕笑了很久,才觉得仪态不妥,急忙止了笑,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怪我啥?” “不知道,反正都怪你。” 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崔婕突然抬头看着他:“刚才我兄长来过。” “给你留钱了吗?”李钦载关心地问道。 “又想坑我的钱?”崔婕警惕地看着他。 “我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这个月给我十两银饼,下个月还你二十两,不过风险五五开,有可能血本无归,有没有兴趣参与一下?”李钦载正色道。 “没兴趣。”崔婕断然拒绝。 接着狠狠瞪了他一眼,崔婕道:“你也是个骗子,应该跟陈侍郎一起扔进大牢。” 李钦载黯然叹息,提到钱这姑娘居然智商在线。 傻子越来越精明,骗子不好混了。 “听兄长说,他是来宣旨的,你被天子封了爵,已是渭南县子?” 李钦载点头:“没错,我挺厉害的。” 崔婕没搭他的话,又问道:“你为大唐又立了功劳吗?这次功劳一定很大,天子才不吝封爵吧?” “应该很大吧,其实爵位无所谓,给不给的,我仍然过我的小日子,有了爵位,以后出门多举几面旗而已,朝廷每年或许还会给我发一百多石俸禄?除此之外,大约没别的不同了。” 崔婕笑道:“看不出你倒是淡泊之人。” 李钦载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道:“我这么厉害,你崇拜我吗?” 崔婕脸蛋一红,扭过脸去,这次居然没怼他,而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确实挺厉害的,应该是有大才之人,否则天子不会轻易封爵,看来这次立的功劳不小……” 崔婕顿了顿,又道:“前几日庄子里不时传出霹雳惊雷之声,很多庄户都在传,说李家五少郎是雷神下凡,一言不合便轰隆一声,将你敬为天人呢。” “我猜想,那个会发巨响的物事应该不是雷,而是一件新奇的东西,如同你以前造的神臂弓一般,对吗?” 李钦载笑道:“你越来越聪明了,这句是真心话。” 崔婕若有所思:“天子封爵,想必跟你造出的那个物事有关吧?” “没错,那东西名叫火药,有开山裂石之威。” 崔婕满足地一笑:“你确实不是凡人呢,总能造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偏偏那些东西对大唐有大用,真好。” 李钦载眨眼:“现在是不是后悔逃婚了?老老实实嫁给我多好,说不定你现在都能蹭个诰命夫人啥的,结果你逃婚,啥都没了,亏不亏?” 崔婕大羞,气得将他往院子外面掀:“你快走,快回长安去,我……我才没后悔!不想见到你!” 李钦载被她推得踉跄后退,只好退出院子外,临走前大声道:“记得吃饭,记得想我!我会在长安数喷嚏的,每天少于十个喷嚏,定是你没想我,回来找你算账!” 崔婕羞极,怒道:“快走!我不会想你的!” 见李钦载的身影消失在乡道上,崔婕转身进了屋,背靠在门上,喜悦甜蜜的神情才渐渐变得黯然。 销魂唯离别,再大的笑声,不过为了掩饰离别的伤感。 “这一走,正月能回吗?”崔婕开始掰着手指算:“整整一个月呢,就一个月,一个月若不回,便不理他了。” 随即崔婕一惊,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暗暗啐道:“想什么呢?不知羞!” ………… 行李收拾妥当,部曲们披甲列队等候在马车旁。 李钦载牵着荞儿,先去后院向祖姑母道别,然后登上马车,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摇晃的马车里,荞儿掀开车帘,好奇地看着车外部曲们骑马,然后放下车帘,问道:“爹,部曲叔叔们为何跟以前不同了?” “什么不同?” 荞儿指了指车外,道:“他们举了旗,上面写了字,还有几面木牌牌……” 李钦载笑着揉他的狗头:“那是爹的仪仗,爹被天子封了爵,有爵位的人便必须有仪仗,旗帜也好,木牌牌也好,都是属于爹的仪仗。” “封爵竟如此风光吗?”荞儿兴奋地道:“爹,荞儿也想封爵!” “那你可得为大唐立几桩大功,立了功的人才会被封爵,比如你曾祖,比如你爹我……” 荞儿不解地道:“为何要为大唐立功?” “因为大唐是一个国家,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子民当然盼望自己的国家越来越强大,我们子民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为了国家强大,便需要我们平凡的子民为它立功。” 荞儿懵懂地道:“为国立功后,便能封爵了吗?” 李钦载严肃地道:“为国立功不是为了封爵,而是希望这个国家越来越好,百姓安享太平,朝堂政通吏清,邻国驻马臣服不敢窥测。” “荞儿,爹和你都生活在大唐的太平世道中,为了维护这太平世道,我们该当尽自己一份心力,你将来长大后,若是庸凡之辈,不妨安分做个富家翁,不做欺压百姓的事便算一生无愧。” “若你有几分出众的才能,不妨为大唐做点什么,爹对你没有要求,尽力而已,至于爵位,可有可无,不必放在心上。爹的这个爵位,我也没放在心上,我是这么做的,希望你也这么做。” 荞儿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我会学爹的样子去做的。” 李钦载温柔地摩挲他的头。 话已开了头,李钦载不介意给他灌输一些家国道理。 不是矫情,生活在太平世道便是受了国家的益,既是受益,也该凭良心为这太平世道做点什么。 当初造出神臂弓,马蹄铁,以及后来的火药,李钦载不打算瞒着任何人,其实也是确实想回报一下这太平世道,仅此而已。 回到长安已是傍晚时分,马车在英国公府门前停下。 李钦载抱着荞儿下了马车,发现国公府门前扈从如云,几乎阖府的下人们都迎了出来,祖父李勣赫然也在。 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孙儿怎敢当爷爷亲迎,折煞孙儿也。” 荞儿也规规矩矩地行拜礼:“荞儿拜见曾祖。” 李勣首先将荞儿抱起来,在他粉嫩的脸蛋上狠狠吧唧几口,这才斜眼瞥着李钦载,轻哼道:“今日迎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走,进门。” 管家吴通迎了上来,殷勤地为李钦载拍灰掸尘,喜笑颜开道:“恭迎县子回府,哎呀,可了不得,咱李家一门两爵,长安城都传开了,这是何等的荣耀。” 第一百六十章 非明君之道 一堆人恭恭敬敬站在院子里,动作整齐划一向他行礼。 都是老熟人,甘井庄学堂的纨绔弟子们。 其中包括皇四子李素节,皇七子李显,还有诸位朝臣家不争气的儿子孙子。 李钦载环视众人,脸颊不由一阵阵抽搐。 这群弟子的精神面貌似乎不太好,不,不能说精神面貌,真实面貌更差。 除了两位皇子外,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浮肿和淤青,其中淤青最明显的是契苾家的。 契苾贞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俩眼圈全黑了,左边脸颊高高肿起,稍微牵动一下都痛得直吸凉气。。 李钦载沉痛叹气。 这特么的,我李钦载门下弟子不求风流俊秀人人如龙,至少特么的不要搞得像一群被流氓殴打过的无能秀才吧? 一个个鼻青脸肿仿佛被敌人追杀了几百里的倒霉模样,大过年的,能不给先生添堵吗? “你们……”李钦载脸颊抽搐,叹道:“你们刚在门外被人敲诈了零花钱吗?” 李素节作为班长,心有余悸地道:“回禀先生,诸位弟子的长辈都收到了先生寄出的成绩单和期末评语,然后……他们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李钦载恍然,忍不住从嘴里迸出一句:“活该!” 缓缓朝众人一瞥,李钦载冷笑道:“继续混日子呀,继续糊弄先生呀,早就告诉过你们后果,你们不当回事,报应来了吧?呵!” 纨绔们一个个垂头老实挨训,臊眉耷眼的模样比脸上的淤青更可笑。 李钦载转眼看到李素节和李显,道:“你俩的成绩也不咋样,为何没挨揍?” 李显一脸幸灾乐祸:“父皇和母后不会揍我的,天家没有揍孩子的习惯。” 李钦载缓缓道:“习惯可以慢慢培养,回头我会劝说你父皇和母后。虽说学堂里提倡的是不公平,但挨揍这件事,大家最好都公平点。” 本来有些幸灾乐祸的两位皇子顿时神色惨然,一脸乞求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不为所动,环视众人道:“我记得成绩最末一名是韩尚书的孙儿?明年开春他就不必来了,末位淘汰制,说话算话。” 李素节小心翼翼道:“韩尚书听说他家孙儿是最末一名,已将他揍得卧床不起,实在无法向先生道贺……” 李钦载点点头,伤情最严重的契苾贞却突然咧嘴一笑,然后痛得直吸凉气。 “他舅子的!原来我不是最惨的那个!哈哈!嘶——” 众纨绔闻言,转念一想,挨揍归挨揍,自己确实不是最惨的,既没被揍得最惨,也不会被开除,于是众人纷纷幸灾乐祸起来。 李钦载暗暗摇头,这群混账岂止是混账,简直是败类。 李素节这时想起了什么,于是躬身行揖道:“弟子恭贺先生封爵,先生学问通天,封爵正得其彰。” 众人一齐道贺。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贺就免了,只问一句,带礼物了吗?带了就自己交给府上管家,然后走人,没带礼物滚回家准备礼物带来,不知礼数的人,下学期你们会尝到后果的……” 众人脊背一凉,急忙异口同声说带了。 门口又传来喧闹声,薛讷大喇喇跨进门,见李钦载在前院,不由惊喜道:“景初兄终于回来了,哈哈,走走,我在翠园包了阁子,当是贺你封爵,今日不醉不归!” 跟在薛讷后面的高歧不满地道:“姓薛的,把话说清楚,包的阁子也有我的份,我俩各出了一半的钱……” 薛讷脚步一顿,伸手支在耳朵边,倾听状道:“你叫我什么?” 高歧一滞,面孔迅速涨红,良久,高歧阴沉着脸从齿缝里迸出俩字:“薛兄!” “大点儿声,没吃饭吗?” “薛兄!” “乖!舒坦!”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二人。 吵吵闹闹像一对欢喜冤家,你俩这么爱吵,请原地结婚好吗?世俗的眼光不必在意,爱情最重要。 二人走近了,李钦载这才发现薛讷的脸上也布满了浮肿和淤青。 “慎言贤弟这是……” 薛讷满不在乎地道:“被我爹揍了,咋!” “你又干了啥事?” “上次渭南县神箭无敌,射杀匪首,我家部曲抬着尸首,打算游街夸功,没想到连城门都不让进,还暗中告诉了我爹,”薛讷咂了咂嘴,不知在回味挨揍的滋味还是遗憾没能成功游街。 “我爹赶到城门,二话不说把我揍了一顿,那一次真是……把我往死里揍啊,如同上马杀敌一般冷酷无情……” 李钦载毫不意外,那天当薛讷得意洋洋抬上尸首回长安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结局不会太美好,李钦载知道薛仁贵会教犬子做人。 薛讷和高歧这时才赫然发觉院子里大大小小站了一堆人,仔细一看,竟都是长安城里有名有号的纨绔子弟,其中两位居然还是皇子。 二人自然是认识这些皇子和纨绔的,于是主动招呼见礼。 李钦载转身介绍:“这些都是我的弟子,至于这两位,是我的好友,你们都叫叔叔。” 众纨绔顿时露出古怪之色。 大家本来身份平齐,尤其李素节和李显还是皇子,叫李钦载为先生也就罢了,毕竟他们确实在门下求学。 但叫薛讷高歧两位叔叔,这个……有点难张嘴。 然而先生发话了,不叫不行。 老师的话就是父母的话,不敢不遵。 于是一众皇子纨绔黑着脸,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叔叔。 薛讷和高歧站不住了,连连苦笑还礼:“各位莫折煞我,交情各论各的,各论各的。” 众纨绔这才释然。 既然薛讷高歧包了阁子,而众纨绔恰好都在场,不让他们蹭一顿实在有点不礼貌。 薛讷大手一挥,大家同去,道贺你家先生荣晋县子。 但凡举宴,大唐的纨绔们都颇为热衷,除了上官琨儿等两三个年岁太小的外,其余的纷纷高兴地出门登上马车。 李素节特意与李钦载同乘一车,摇晃的马车里,李素节首先表达了对李先生的崇敬之意。 李钦载封爵的消息早在长安城传开,但为何会突然被封爵,纨绔们都不大清楚。 唯独李素节和李显是皇子,火药一物还是李素节亲自写信告诉父皇的,自然比谁都清楚。 “先生封爵固然是喜事,但近日长安城中却沸反盈天,许多朝臣闻之惊骇不解,纷纷质疑父皇的决定。” “听说质疑的奏疏在尚书省已堆得老高,连长安周边州县的地方官员都上疏劝谏,劝父皇不可轻易封爵。” 李素节坐在马车里脸色阴沉,先生封爵他有举荐之功,如今见先生被朝臣否定,李素节也觉得面上无光,特别生气。 李钦载哂然一笑,对这个爵位,他还真没太看重,有也好,无也好,不耽误过日子。 “劝谏就劝谏呗,咱们还能堵人家的嘴不成?” 李素节却缓缓摇头:“先生,朝堂已怨声四起,此事恐怕已越闹越大,若御史台和世家也站出来反对,父皇这几日甚为头痛,差点旧疾复发……”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就是朝堂。 没招谁没惹谁,但就是莫名其妙被卷入是非之中,这也是李钦载一直不愿踏入朝堂的原因,悠悠闲闲过日子的人,谁乐意沾染一身是非? “要不还是莫让陛下为难,请陛下把我的爵位收回去吧,刚封的,还有九成新,随便擦拭一下还能当新的用。” 李素节失笑:“先生真是……弟子实在佩服先生这气定神闲的气度。” 随即脸色又严肃起来:“弟子听说长安城里有些朝臣已联合起来,把祸水往您整个李家头上引。” 李钦载皱眉:“啥意思?” “那些人的意思是,一门两爵,权柄过重。圣人轻予,非明君之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暗流涌动 一门两爵听起来风光,但站在朝堂的角度,并不好听。 爵位没有实权,可英国公不一样,李勣的地位在朝堂是特殊的存在。 三朝功勋老臣,在军中享有无上的威望,身兼兵部尚书和太子太师等重职,如今再加上他的孙儿也被破例封为县子。 一个家族鼎盛到如此地步,很容易惹人嫉妒猜忌。 马车内,李素节神情凝重地说出的一番话,与李勣对李钦载的暗示恰好相符。 封爵的消息刚传出去,马上有朝臣做出了反应。 李钦载表情变得严肃了,他可以不封爵,不介意李治收回爵位。。 但他不能容许有人把脏水朝自己的家族泼,抹黑爷爷李勣对大唐的忠心。 “素节可知何人牵头参劾我和李家?”李钦载严肃地问道。 李素节摇头:“弟子刚回长安不过数日,只在宫闱里听到了风声,至于何人牵头,弟子实在不知。” 李钦载笑了笑,李素节少年老成,是因为他从小的经历所致,让李钦载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同龄人,而李素节为人品行确实很稳重。 可李钦载却总是忘记,今年李素节才不过十二三岁,换了前世还是刚上初中的年纪。 “无妨,再等等吧,事情发生了,总有人跳出来的。”李钦载冷笑。 李素节道:“弟子愿服其劳,若查出何人牵头,弟子纵被除了王爵,亦誓为先生将他赶出朝堂。” “你少掺和,”李钦载瞪了他一眼:“自己什么处境心里没数么?我若是你,任何事都不会参与,更别说这种朝堂中的争斗,你没资格玩这个游戏。” 李素节苦笑道:“左右如此罢了,父皇仍健在,弟子终归死不了,大不了贬谪千里,正好远离长安,或许更安全。” “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活着,同时也要好好活着。”李钦载认真地道:“至少对我,你不必如此挖心掏肺,因为注定得不到回报。” 说着李钦载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上有老,下有小,关键时刻不一定豁得出去,男人有了家庭,胆子往往会小很多,你若遇到危难,或许我会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先生授业之恩,便是弟子得到的最好的回报。”李素节动情地道。 李钦载忍不住道:“你眼里那灼热的光芒……是爱情吗?” “不是!” “那就好,先生我不好此口。”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翠园,李钦载与一众纨绔走进去,一场盛大豪奢的宴席开始了。 在这个严重缺乏娱乐的年代,酒宴往往成了纨绔子弟们发泄和尽兴的场所。 因为酒宴上面什么都有。 有美酒美食,也有歌舞乐伎,有奢华的排场,也有高雅的礼仪。 无论是生理需求还是精神需求,纨绔们都能在酒宴上找到。 一千多年后,无数成功人士仍然以晚餐和丰富的夜生活作为消遣的方式,晚餐有扒蒜小妹儿,唱歌有陪酒小妹儿,足浴推拿有技师小妹儿…… 看看,其实国人的娱乐一千多年都没变过,只不过变了名称而已。 大唐的酒宴上,以上这些都有。 身旁陪酒的舞姬歌姬啥都能干,能扒蒜,也能给客人推拿,让她们唱歌就唱歌,让她们跳舞就跳舞,精虫上脑了,扛着她找个没人的房间颠鸾倒凤一番,人家也不拒绝,只要你带够了钱。 李钦载对身旁的陪酒小妹儿没兴趣,他倒是没什么洁癖,不过美女的刻意逢迎是她的职业,而非她的真心,想想便觉得索然无味。 一群纨绔一直玩闹到夜深,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以李钦载为枢纽,薛讷高歧和这些纨绔们的关系通过一顿酒宴也熟悉了许多,席间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誓言发了无数遍。 老天爷若非太忙,一个雷劈下来,至少能劈死十四个睁眼说瞎话的败类。 回到国公府已是深夜,李钦载站在李勣的书房前犹豫良久,还是转身离去。 第二天,果如李素节所说,朝堂上的风声不对劲了。 数日前钦封李钦载为县子的旨意刚颁出去,便引起满堂哗然。许多朝臣上疏劝谏,却被李治留中不发。 而今日正逢朝会,以御史台十几名御史为首,居然在金殿上公然说起此事,御史马衷激声抗辩,当着满殿文武大臣,言天子封爵太过草率随意。 金殿上端坐的李治没想到御史们竟然当着群臣的面给了自己如此大的难堪,脸色不由分外难看。 太宗先帝素有纳谏雅量,李治作为立志超越太宗的天子,也不得不做出善纳百谏胸怀宽广的样子,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然而马衷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甚至索性拿李治与先帝李世民做比较,直言先帝英明,而当今天子远不如甚。 这句话终于成功激起了李治的怒火。 因为这是李治的逆鳞,他本就一直活在先帝的阴影里,本就很在乎朝堂民间拿他与先帝做比较,马衷这番话说出口,分明是戳他的痛处。 朝会自然是不欢而散,李治连天子的礼仪都不顾,宦官尖着嗓子还没喊出“退朝”二字,李治便起身拂袖而去。 午时,一名宦官奉旨出宫,来到英国公府上。 天子召见李家五少郎。 李钦载一脸疑惑地出现在承香殿时,李治正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除履而入,面君而拜。 李治今日的脸色很难看,鼻孔呼哧呼哧的,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牛蹄不停刨地。 “景初来了……”李治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臣昨日刚回长安,不知陛下召见是……” 李治叹了口气,道:“眼看过年,朝臣都要休沐了,谁知给朕来了这么一出……” 李钦载仍不解地道:“不知陛下何事生气?” 李治冷着脸道:“今日朝会,有人让朕下不来台,而且不止一人。他们所为的,便是朕给你封爵一事。哼,数十人站出来刁难朕!” 李钦载小心地道:“臣本淡泊之人,实在不愿见陛下为了臣的事生气,不如陛下收回爵位,臣当个军器监少监挺好,挺知足的……” 话刚落音,李治猛然转身盯着他,怒道:“景初,你还没听明白吗?你以为这仅仅是封爵的事?” 李钦载愕然:“不然还有啥?” “呵呵,长孙无忌倒下才几年,朝堂上又有人按捺不住了。这些人表面上只是反对朕给你封爵,但数十朝臣异口同声反对,连反对的理由都是千篇一律,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从未涉足朝堂,很多事情不清楚,还请陛下明说。” 李治阴沉着脸,沉吟片刻,道:“你是英国公之孙,又为大唐着实立了几桩大功,私下里,你与朕也颇为投契,朕相信你的忠心,有些事可以对你说。” “陛下请说。” 李治招了招手,李钦载只好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微微躬身,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朕觉得最近……不,不是最近,早在半年前,朝堂便有些不对劲了。” 李钦载愕然:“陛下何出此言?” “朕……总觉得朝堂莫名其妙有另一股朕所不知道的势力,在暗中窥测。” 李钦载一惊。 这句话分量很沉重。 连天子都对朝堂无法完全掌握,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陛下,这股势力何人为首?”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问道。 李治脸色难看地道:“朕不知。” “每逢有事,总能见端倪吧?陛下可有怀疑之人?” “若有事,自见端倪,可问题是,这半年并无大事,朝臣们也都平静得很,参与朝政各抒己见,纵有不合,亦不过一番争吵。” 李钦载不解道:“那么陛下从何得知朝堂上有一股不明的势力?” 李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朕的直觉!” 李钦载瞠目结舌:“…………” 神特么直觉!还说得如此权威。 君臣二人久久对视,半晌之后,李钦载叹息道:“陛下,咱不说玄幻的事,您讲点道理行吗?” 李治摇头:“无理可说,但朕就是觉得朝堂不对劲。今日朝会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李钦载真诚地建议道:“要不,陛下睡一觉?睡醒后说不定感觉就没了呢。” “你以为朕失心疯了?”李治瞪着他道。 李钦载委婉地道:“臣只是觉得陛下缺少睡眠……” 李治冷笑:“朕虽有风疾,可脑子不糊涂!当天子十余载,朝堂何时在朕的掌握中,何时令朕感到不安,谁人比朕清楚?” 李钦载无奈道:“陛下,就算您的直觉是准确的,可您跟臣说也没用呀,臣只是个军器监少监,对朝堂诸位大臣一无所知,臣能帮陛下做什么?” 李治缓缓道:“正因为你刚入朝堂,近日的封爵风波你又是主角,朕才找你。” “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冷冷道:“给朕查访一番,把这股势力的源头揪出来!” 李钦载惊道:“臣可没这么大的权力,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权力和胆子,朕可以给你!”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上意难测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的脑子仍嗡嗡作响。 他仍然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就被卷入朝堂是非之中了?而且还是李治的旨意,逼着他卷入其中。 我特么只是个乡村教师啊! 什么朝堂势力也好,什么事件主角也好,李钦载此刻只有一个问题。 李治为什么选中他来查访此事? 给他打怪升级的机会? 不需要,李钦载是人民币玩家,背靠英国公的大树,一身橙装不需要升级了。 让他办一件大事,提高他在朝堂的声望,为以后重用他埋下伏笔? 有可能,但太狗血太中二。 从李钦载这个现代人的思维来说,朝堂上那股不明势力本来就是一件很中二的事。 这个年代的朝臣就算站队也是站得明明白白的,我反对谁,我支持谁,金殿朝会上泾渭分明,不明势力很难不明。。 影视剧里那种朝争图穷匕见时刻,某个大臣突然倒戈相向,完事了再一脸逼格地说一句“对不起,我是卧底”。 这种桥段几乎不太可能发生,仅仅想象一下画面就已经很羞耻了好不好。 所以,李治口中的“不明势力”究竟哪里不明?什么人组成的? 费解呀!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刚封的县子没那么香了。 因为伴随而来的是一堆大麻烦,这令他很反感,如果封爵注定要破坏自己平静的生活,他情愿当一个乡野村夫,终老此生。 想到刚才临走时,李治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景初,莫让朕失望。” 这句话令李钦载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有黑恶势力交易时的台词那味儿了。 ………… 匆忙回到府中,李钦载没理会沿途行礼的下人,径自连门都不敲,闯进了李勣的书房。 听完李钦载惴惴不安的叙述,李勣神情不变,浑浊的老眼半睁半阖,仿佛打起了瞌睡。 就在李钦载忐忑地打算伸手试探他的鼻息时,李勣赫然睁眼,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天子所遣,你遵旨而为便是。”李勣淡淡地道。 李钦载苦笑道:“可孙儿完全不知道天子究竟让我干啥,什么查访不明势力,没头没脑的,孙儿如何着手?” 李勣笑了笑,道:“天子的话,有些要当真的听,有些却是托词,作为臣子,第一要务是能迅速分辨天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托词。” 李钦载皱眉:“爷爷的意思,天子所谓查访不明势力,其实是托词?他的本意是什么?” 李勣却阖上了眼,淡淡地道:“尔自己去分辨,钦载,你已是县子,天子将来必会重用你,朝堂的事,你也该充实一下阅历了,什么事都问老夫,老夫若死了,你去问谁?” “有事烧纸……咳,爷爷,您这不还活着呢吗。” “混账话!”李勣睁眼怒视:“信不信老夫现在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偏题了,爷爷,偏题了。天子到底什么意思,您多少给个提示呀,不然孙儿可真就不管不顾满长安到处惹祸了。” 李勣忽然笑了:“惹祸未尝不可,钦载,这一次老夫准许你胡闹。” 李钦载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的脸,却见李勣一脸神秘,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满地哼了一声,李钦载很讨厌大人物们每逢遇事便露出这种高深的嘴脸,智珠在握运筹帷幄但我就是不说的模样,殊为可恨。 李勣见李钦载不满的模样,不由笑了:“蠢货,天子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你是大唐的臣子,自然要听大唐天子的话,想得太多,反被聪明误。” “在朝为臣,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精?你这个年纪,任何小心思都会被人一眼看穿。同僚面前尽管糊涂一点,天子面前率性真实一点,保你这辈子在朝堂上吃不了大亏。” 李钦载若有所悟。 他听出来了,这是李勣在提点他,李勣一生为官的经验,或许便在这番话里了。 同时,他对李治的旨意隐隐间也有所领悟。 前世当社畜时,每逢遇到领导们的饭局,当领导对他说一句“你出去买包烟”,但凡智商正常的人,绝不会真的出去买包烟就回来。 所以李勣刚才说,天子的话,有的是真话,有的是托词,李钦载现在有些明白了。 啧,真特么是语言的艺术。 是的,所谓“不明势力”,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若说身为天子对此一头雾水,未免太侮辱别人智商了。 李治真正的意图,是要李钦载做出点什么。 至于做什么,以及做出来后的目的,李钦载暂时没想通。 没关系,先做了再说,反正有李治给他托底,还有英国公爷爷当靠山。 ………… 其实早在太极宫,李治说出朝堂上有股不明势力时,李钦载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画面便是武皇后那张精致且风韵犹存的脸。 别人或许不知,李钦载作为穿越者难道不知? 若历史没有发生改变,今年正好是李治病情加重,朝政皆托付武皇后批阅的时候。 每天批阅奏疏,皇后干着皇帝的活儿,能没有别的心思? 就算她不主动培植势力,也有附势的朝臣自动凑过来。 凑过来的人多了,不就成了一股“不明势力”了? 这股不明势力,说他们谋反,倒也说不上,人家仍然效忠的是李唐皇室。 说他们是忠臣,感觉上也差了点儿意思,毕竟已经算是“后党”,很犯忌讳。 性质很复杂,不容易定性,不过能看得出,李治已有些不满了。 恰好李钦载出现,恰好因为李钦载被封爵,而导致朝堂闹出了动静,那些人上蹿下跳的估摸都不安分,于是李治把李钦载顶上去了。 顶上去干啥? 查访势力是假,好好敲打他们是真,反正你是事件主角,为自己出头名正言顺,又是长安城有口皆碑的混账,干出点混账事太正常不过。 难怪李勣也一直含糊其辞,难怪李勣一脸坏笑准许他这次可以胡闹。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立马看穿了李治的真实意图。 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 李钦载却仰天长叹,一脸悲戚。 我特么招谁惹谁了?好好在乡下教书不好吗?为何偏偏跑到长安来? 想念甘井庄了,也想念村姑了…… 隐约已明白了李治的意思,李钦载二话不说,……倒头就睡。 天大的事都不如睡觉重要,不养足精神,哪来的力气对付坏人? 第二天一早,李素节又来拜访。 这位失意又失势的皇子仿佛认准了李钦载的大腿似的,死死地抱紧了他。 李家前院,李钦载招待这位皇子吃了一顿不算丰盛的午餐,毕竟李钦载睡到快午时才起床,刚起床的他不适宜大鱼大肉。 至于李素节的口味,李钦载管不着,先生吃什么,弟子就吃什么,不乐意滚粗。 一顿淡得出鸟的午餐,李钦载都有些索然无味,李素节却吃得分外酣畅,几碟素菜被他一扫而光。 李钦载就这样看着他吃光,目光越来越欣赏。 这年轻人,不但懂礼貌,还懂事,不浪费农民伯伯辛苦种的粮食。 “吃饱了吗?”李钦载笑眯眯地问道。 李素节抚摩着肚子,满足地叹道:“弟子饱矣,多谢先生赐饭。” “吃饱就好。”李钦载欣慰微笑,随即扭头吩咐丫鬟:“让厨子再做几个肉菜,大鱼大肉尽管上。” 李素节愕然:“…………” 没想到啊,先生回了长安后,仍然不干人事…… 眼睁睁看着李钦载大口吃肉,李素节无奈叹息。 “弟子听说先生昨日被父皇召见,不知父皇可有旨意?若先生有需要弟子帮忙之处,还请吩咐,弟子愿赴汤蹈火。” 李钦载淡淡地道:“还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李素节精神一振:“弟子愿服其劳。” 李钦载搁下碗筷,道:“昨日金殿朝会上,出班劝谏陛下不可轻易封爵的那几个混账是何人,能查出来吗?” 李素节毫不犹豫地道:“能,弟子一个时辰内将名单呈送先生。” “不急,还有呢,带头劝谏的人是谁?他背后与哪位大人物来往密切,这些都能查出来吗?” 李素节低声道:“昨日朝会君臣不欢而散,弟子在宫里听说了。于是特地打探了一下,带头劝谏父皇不可封爵的人,是监察御史马衷。” “然后呢?马衷背后是什么人?” “呃,恕弟子无能,弟子对朝堂事所知不多,毕竟我是皇子,对朝堂太上心终究是忌讳……不过弟子愿向先生引荐一位官员。” “什么官员?” 李素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百骑司的官员。” 李钦载目光一怔,神情陷入呆滞中。 “百骑司”,前世久仰大名。 太宗先帝亲自创立,用以监控天下臣民的神秘组织。这个组织见不得光,当面问天子都不会承认它的存在。 可它确实存在。 简单的说,它是个直属天子统辖的特务组织。 据说它贯穿大唐近三百年国祚,始终存在于李唐王朝。 幸运的是,大唐的历代帝王深知这个组织的恐怖,给它套上了缰绳,于是百骑司只有监视打探之权,却无审问刑讯权。 相比之下,比明朝的锦衣卫和东西厂温和多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打爆他的狗头 如果说人生有阶段的话,封爵便是李钦载人生的分水岭。 被封为县子后,李钦载已不再是纨绔的层面,他上升到了更高的高度。 同时,他的敌人,他的交际,也渐渐向朝堂靠拢。 这是没办法的事,李钦载一直处于被动,可交际和敌人偏偏就主动凑过来了。 比如李义府,比如百骑司,这些人的层面,就凭以前李钦载的纨绔身份是触碰不到的,哪怕爷爷是英国公也不行,没有对话的资格。 层面上升了,可李钦载的危机也来了。 要想在这个层面立住脚,必须拿点手段出来,震慑也好,立威也好,天子钦赐的爵位,没人能轻易拿走。。 英国公府。 今日已是腊月廿九,后天便是元旦了。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李钦载却没什么高兴的兴致。 独坐在暖房里,大铜炉烤得身上暖融融的,但李钦载仍然眉头紧皱。 有些事情,官场的身份实在是不好解决。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做事出格了,便是坏了规矩,会被所有人诟病指责。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若李钦载还是以前那个混账纨绔,官场规矩对他有用吗? 渭南县子不能胡闹,但老子是英国公的孙子,想捶谁就捶谁,谁惹了我,打爆他的狗头。 李钦载猛地一拍大腿,这个思路对了! 许久后,李钦载忽然吩咐让刘阿四过来。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面前行礼过后,李钦载忽然道:“你麾下的部曲调十几个人出来,我要用。” 刘阿四保持着军人的做派,不多问,只执行。 “五少郎尽管吩咐,小人和麾下袍泽随时听命。” 李钦载嗯了一声,然后仰起鼻孔,换上一副高傲跋扈的表情,道:“我以前还是个混账的时候,是不是这副嘴脸?” 刘阿四迅速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眼神再凶一点,面部肌肉更僵硬一点。” 李钦载于是让眼神变得更凶,表情更狠厉,发出狰狞的怒吼:“嗷呜~~” 刘阿四黑着脸道:“五少郎莫闹,以前您没有‘嗷呜’过。” 李钦载满意收功,起身拍了拍灰尘,道:“好,就这副嘴脸,长安著名混账重出江湖了!” “五少郎,咱们去哪儿?” “去一个叫柳元贞的人府上,砸场子!” ………… 朱雀大街旁的酒楼里,李素节与薛讷高歧的聊天也到了尾声。 “能为景初兄分忧,我等义不容辞!那个姓马的御史,薛某捶定了!”薛讷喷着口水叫嚣。 高歧冷冷道:“你爹不过是河东县男,惹出祸来你担当不起,姓马的让我来照料,申国公府他惹不起,揍也就揍了。” 薛讷呆了片刻,不甘示弱道:“薛某放火,把他家烧了!” 高歧鄙夷地看着他:“国都纵火,这可不是挨你爹一顿揍的事了,你若有胆放火,我敬你是条汉子。” 薛讷顿时语滞,一脸英雄气短。 随即扭头瞪着李素节,薛讷道:“你呢?你干啥?” 李素节一脸百畜无害的微笑,道:“弟子不才,愿派人封锁街道,拦住武侯和巡城将士。” 然后李素节满脸无辜状,道:“毕竟皇子路过他家门口,仪仗繁琐一点也是很合情合理的嘛。” 薛讷和高歧面颊抽搐了几下。 这货将来长大后只怕也会跟景初兄一样,是个坑货。 三人面面相觑,李素节忽然道:“闹事也讲究个师出有名,咱们用什么理由上门闹事呢?” 高歧冷笑道:“这还不简单,就说马衷他儿子与我们耍钱欠了债,我们上门讨债,有何不对?” 李素节好奇道:“他儿子真欠了债?” 高歧冷冷道:“赌桌上的事,出了门谁说得清?我说欠了,他就欠了,我还能瞬间拉出一百个权贵子弟为我作证。” 李素节大笑:“这倒是好办了,没错,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薛讷大手一挥:“说干就干,召集人马,走你!”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几个纨绔子弟的三言两语间成形了。 兴仁坊大街,监察御史马衷府邸。 监察御史虽然权力大,嘴臭,可他们属于朝堂清流,平日以清廉正义自居,所住之地当然不会太豪奢。 马衷的府邸在这条街上很不起眼,简陋的大门外两侧,两只像京巴串串儿的石狮可怜兮兮地趴在两边,门上的朱漆已掉色斑驳,看起来很破败。 长安臣民正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时,兴仁坊主街的尽头。一群部曲打扮的人在几名纨绔子弟的带领下,气势汹汹走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四个字,“绝非善类”。 街上百姓见状纷纷避让,这群人走到马衷府邸前,为首的高歧冷眼打量了一下门楣,喝道:“这便是监察御史马衷的府邸,他儿子耍钱欠了我们三百贯,老子年都过不下去了,来人,给我砸!” 部曲们得到命令,立马一拥而上。 来的这群人今日似乎早有准备,连劈门的斧子都带了,上前便冲着大门一同乱砸。 正休沐在家准备过年的马衷听到动静慌忙跑出来,见大门已被劈得稀碎,一群人冲进了他的院子,马衷不由又惊又怒。 “何妨盗匪,天子脚下胆敢行凶……” 话没说完,高歧一个箭步上前,狠狠一记耳光扇去。 “天子脚下,欠债也要还钱,天经地义的事,谁敢不认?” ………… 与此同时,李钦载也领着刘阿四等十几名部曲出了门,直奔少府主簿柳元贞府邸。 柳元贞官阶不大,但来头不小。 他是吏部尚书李义府的女婿,尽管俸禄不高,可他却偏偏能住在离太极宫甚近的崇仁坊。 宅邸富丽堂皇,无论地理位置还是占地面积,几与朝中一品大员相仿,可见这货坐在少府主簿的位置上贪墨了多少。 李钦载领着刘阿四等人来到柳元贞府邸门前,仰头看了看柳府富丽堂皇的门楣,冷笑道:“比我英国公府还气派,区区六品主簿,想翻天了吗?来人,给我砸!” 刘阿四和部曲们立马冲了上去,斧子狠狠朝光亮的朱漆大门上砸去。 一声声巨响,柳府的朱漆大门很快被砸出一个大洞。 一名中年夫妻匆匆从府中跑出来,其中男子身上还穿着绿色官袍。见大门被砸得不成样子,不由勃然大怒。 “何人胆敢行凶!” 李钦载往前站了一步,环胸冷冷道:“我,英国公之孙,李钦载。” 盯着面前这位绿袍官员,李钦载哼了一声,道:“你是柳元贞?” 绿袍官员下意识点头,随即怒道:“是又如何?李钦载,你是勋贵子弟,本官与你素不相识,何故破我大门?说不出理由,本官上大理寺告你去!” 李钦载目光渐冷:“没错,我与你素不相识,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我无怨无仇,天子封我县子之爵,你为何指使门下走狗劝谏天子?” “毁人前途,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便来讨个说法,给不出说法,你柳元贞这个新年怕是过不去了!” 柳元贞眼中顿时闪过一道慌张之色。 御史马衷劝谏天子,是他指使的,但也可以说不是他指使的。 归根结底,真正的幕后之人是他的岳父,柳元贞不过也是听命行事。 但此刻柳元贞绝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把他岳父牵扯进来,那么这件事可就不是李钦载封不封爵的事了。 而是他岳父李义府与英国公李勣公开撕破脸的大事了。 “马衷公忠为国,并无私念,身为监察御史,直言上疏劝谏是臣子的本分,他有何不对?”柳元贞怒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没错,他公忠体国,没什么不对。但他毁我前程,坏我富贵,我砸你家的门,找你算算账,也没什么不对吧?” “李钦载,你敢!” 李钦载冷笑:“柳元贞,你恐怕还不清楚我李钦载是什么人,以前别人就算没惹我,我也要薅他一把毛下来,今日你竟敢主动招惹我,我若放过你,以后长安城里焉有我立足之地?” “来人,给我冲进去,把柳家都砸了!谁敢阻拦,打爆他的狗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举多得 英国公府的新年并不热闹。 本来人丁兴旺的府邸,但李勣的子孙大多在外地为官,在这个交通不便利的年代,从外地来长安往往路途要耗费数月。 于是子孙们只能留在外地,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纷纷缺席。 今年的英国公府更是冷清,竟然只有李勣,李钦载和荞儿三位主人。 一大早,下人们便将大红的灯笼挂上门楣和中庭,处处显出喜庆的样子。 午时,李勣领着李钦载和荞儿,来到国公府后院的李家祠堂,祖孙四代一同拜祭李家祖先,在祖先牌位前由衷祈祷来年家业兴旺,人丁无祸无灾。 从祠堂回来,李勣下令开宴。。 李钦载陪坐下首,李勣却抱着荞儿,一脸疼爱地给荞儿喂菜。 祖孙之情,隔代越多越溺爱,曾祖对曾孙尤为疼惜,想到荞儿自小流落乡野,过了数年衣食难继的日子,李勣不由对荞儿愈发宠溺。 然而抬眼看到李钦载时,李勣便没好气了。 “老夫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没想到出手仍然如此狠毒,二话不说打断了柳元贞的腿,孽畜是嫌我李家树敌还不够多吗?” 李钦载陪笑道:“爷爷恕罪,孙儿当时有点上头……” 李勣冷笑:“你岂止是上头,简直要杀头了,柳元贞是李义府的女婿,此事你莫非不知?” “孙儿早知道了。” “知道你还下如此狠手,李义府此人睚眦必报,你此举已彻底得罪死了他,为日后埋下了祸患,动手之前你没想过后果吗?” “孙儿想过,但……孙儿若不打断柳元贞的腿,在天子那里更是埋下了祸患。” 李勣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此话怎讲?” 李钦载笑道:“爷爷莫装糊涂了,您比孙儿更清楚。天子这次本来便打算借孙儿的手,狠狠敲打李义府。” “孙儿若做得太温和,或许不会得罪李义府,但天子便会对孙儿失望了,相比之下,孙儿宁愿把李义府得罪死,也不能让陛下失望。” 李勣惊异地道:“你看出了什么?” 李钦载眉目低垂,轻声道:“爷爷,宫闱之事,孙儿不敢参与,但适当的时候,也该表一表态度,李家四代皆是唐臣,唐臣即是李唐之臣,不可忠于外姓。” 李勣沉默半晌,缓缓道:“你这次没猜错天意,算是过关了吧。” 李钦载笑道:“爷爷其实早就看出天子的用意了,所以昨日说过,这次准许孙儿胡闹一次……” 李勣瞪了他一眼,道:“但你未免太胡闹了,老夫以为你顶多砸了别人的府邸便是,没想到你竟打断了他的腿……” “还有你那些个狐朋狗友和弟子,连御史喽啰也不放过,倒是好一出良朋高义!” 李钦载苦笑道:“这个……纯粹是意外,孙儿真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热心。” 李勣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算是了结了,李义府最近想必会老实一点,这一年来,他跳得有点欢,几乎唯皇后马首是瞻,眼中已无天子,敲打他一下很有必要,否则等待他的便是钢刀加颈了。” 说着李勣脸上露出笑意:“经此一事,天子对你或许愈加信任,算是好事。臣子该有臣子的模样,天子一个眼神,当臣子的便该为君分忧,我李家三代显赫,老夫守住的便是这君臣之道。” “是,孙儿记住了。” 李勣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可知天子为何借封爵之事敲打李义府?又为何选择你来办此事?” 李钦载想了想,道:“孙儿猜测,如今朝局平静,但宫闱之中并不平静。” “皇后帮天子批阅了大半年的奏疏,或许有点培植羽翼的念头,陛下对此已有察觉,故而……敲打李义府,便是敲打皇后,但恩爱夫妻不能撕破脸,让孙儿去办此事是最合适的人选。” “孙儿本就是个混账纨绔,又乍逢封县子之爵,李义府试探天子底线,天子便借孙儿之手扇他一记耳光,以孙儿以前的为人品行,打断柳元贞的腿很正常。” “天子达到了目的,皇后也受到了警告,李义府缩回了爪子,朝堂上关于孙儿封爵一事的议论想必也会烟消云散……一举数得,天子聪明得很。” 李勣赞许地点头。 李钦载又道:“还有就是,孙儿造出了火药,激起了陛下的雄心,明年或许会东征高句丽,据说陛下还会亲征。呵,御驾亲征之前,朝堂宫闱都应该打扫一番,否则东征之时后院失火,麻烦可就大了。” “可惜陛下终究是仁义之君,只是敲打警告,若换了当年太宗先帝出手,今日已有人头落地了,否则后院如何能安。” 李勣眼中露出欣慰之色,随即缓缓叹道:“钦载能将这些关节想通,日后朝堂之上,你吃不了亏了,老夫放心矣。” 没有直接夸他猜对了,但李勣的语气已说明了一切。 人丁不旺的英国公府,一顿宴席吃得有些冷清,李勣不停给荞儿喂食,节奏有点快了,荞儿塞满了一嘴,而李勣挟菜的筷子仍伸了过来。 荞儿急了,呜呜几声,情急之下伸手揪住李勣的胡子往下拽。 李勣乐得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失落地一叹,李勣道:“可惜今年咱府上人丁稀少,唯只剩我们三人,思来尤觉凄凉……” 李钦载低声道:“爷爷年轻时若争气一点,多生几个,也不至于如此凄凉,正所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话刚落音,李勣一愣,接着大怒,一只竹箸如飞刀般镖了过来,李钦载眼皮一跳,身子一闪,堪堪躲过。 “混账东西,嘴怎就如此贱?莫以为你爹娘没在身边,老夫便舍不得揍你。”李勣怒喝道。 颌下突然一痛,荞儿正使劲揪着李勣的胡子,奶凶奶凶地瞪着他:“曾祖,不准欺负我爹!” 李钦载感动得眼眶泛红:“爹的好大儿快快长大,给爹生个孙子,我也想揍个孙子玩玩……”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过年好 除夕,大唐也有团圆和守岁的风俗。 一大早国公府便热闹起来,下人们站在李钦载的房门外,等待五少郎日上三竿起床,然后向这位少主人恭贺新年。 当然,作为少主人,下人们吉祥话都说了,必须要表示一下。 于是下人们在房门外排着队,每进去一个人,说几句吉祥话,李钦载便从桌上取一个用五彩绳串起来的铜钱,铜钱的数量都是统一的,大多是十几文左右,算是给下人们发十三薪年终奖。 以往国公府这种琐碎事是由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办的,作为府里管账的主母,给下人发红包这种事自然轮不到别人。 可惜李思文夫妇去润州为官,府里除了老公爷便只剩这位五少郎,今年便由五少郎代劳了。 一个个下人站在房门外冷得跺脚,进去一个,片刻间马上出来,然后立马窜进下一个,像客流量超大的商场女厕所。。 李钦载发到第十五个下人时便有些不耐烦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是劳心的人呀,还是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钦封县子,凭啥让我干这体力活儿? 第十六个人影儿窜了进来,进门就拜:“恭贺新春,国泰民安,愿父亲大人多福多寿,添子添孙……” 李钦载老脸一黑,定睛一看,竟是荞儿。 “荞儿啊,添子这事儿呢,明年爹努努力勉强能办到,但添孙还得靠你自己争气啊……”李钦载叹息道。 荞儿天真地眨着眼:“荞儿明年也能生一个吗?” 李钦载想了想,认真地道:“有点难,可能要过些年头。” “荞儿努力也不行吗?” “有些事情,努力过后更绝望,等你把毛长齐了,咱们父子差不多可以聊这个话题了。” 话题太深奥,荞儿不懂,索性懒得追问,双手捧到李钦载面前:“爹,给钱。” “格局打开行吗?你好歹是县子的儿子,跟下人混在一起骗钱,太没出息了。” 李钦载笑得很邪恶:“要钱没有,但为父我昨夜加班给你亲手做了一份重礼,独属于荞儿的礼物哦。” 荞儿惊喜道:“是什么?” 李钦载变戏法似的从屁股底下的椅面上抽出一摞纸,道:“小学奥数题精选!一共一百道题,难到你怀疑人生!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荞儿脸色立变,起身下意识便往外逃,被李钦载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后领拎了起来。 “长者赐,不可辞。爹亲手做的礼物,你居然掉头就跑,太没礼貌了。拿着!明日早晨开始做题,为父我晚上检查。” 荞儿哭丧着小脸接过。 “傻愣啥?还不说谢谢。” “……谢谢爹。”荞儿眼眶晶莹闪烁。 “如此重礼,不应该高兴吗?笑一个。” 荞儿奋力扯出一丝笑容,脸颊一抖,两串泪珠儿顺颊而下。 “这孩子,喜极而泣了。快回房做题去。”李钦载怜爱地嗔道。 荞儿垂头闷闷地走出房门,出门的那一刹,李钦载清清楚楚看到荞儿自扇了一记耳光,很重很响亮。 大约此刻他已开始怀疑人生,后悔自己为何混进来骗红包了。 李钦载笑得很灿烂,多懂事的孩子,多么充实又快乐的童年。 ………… 下午时分,有客登门。 客人拜访的不是李钦载,而是李勣。 这位客人名叫李义府。 李义府登门的名义是送年礼,一车车礼物排在国公府门外,李勣亲自迎出门,双手把着李义府的胳膊大笑,态度非常和善,如同多年未见的知己老友。 李义府进了前堂,还未落座便朝李勣躬身赔罪。 神情内疚又惶恐,认错的态度非常坦荡,直言自己鬼迷心窍,被下面的属官蛊惑,朝堂上搞了点事情,无意中得罪了贵府少郎君云云。 李勣不以为意,一笑泯恩仇,宾主相谈尽欢。 赔罪过后,李义府告辞,李勣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表示,大家同朝为官,些许误会不必为意,往后当须守望相助云云。 送走李义府后,李钦载才悄然出现在李勣身边。 “爷爷,这老货看起来不像好人呀……”李钦载盯着李义府远去的马车道。 李勣抬手狠狠抽了他一记:“老夫比李义府更老,也是老货吗?” “爷爷您能活两百岁,如今还是粉嫩嫩的少年呢。”李钦载嘴儿特别甜。 李勣笑了,这孙子虽然混账,但嘴儿是真甜。 “钦载,与李义府的恩怨就此作罢,以后莫招惹他。”李勣严肃地道。 “他若招惹我呢?” “那就不必客气,英国公府的人,不容轻侮。” “有爷爷这句话,以后若李义府招惹我,孙儿一把火烧他全家。” “就当老夫刚才什么都没说,以后你见到李义府就跪。” 祖孙相视而笑,随即李勣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冷。 “都登门赔罪了,还是放不下面子,呵!” “此话怎讲?” 李勣捋须缓缓道:“李义府得罪的人是你,按理该向你赔罪才是,从他登门到现在,对你半字未提,甚至根本没提过见见你,分明还是看你不起,老货猖狂,迟早不得好下场。” 李钦载笑道:“无妨,最好别跟孙儿赔罪,他若当面赔罪,往后为敌时,孙儿反而不好意思下手了。” 李勣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昨日下旨,在京郊设火器局,召工匠二百人,专职造火药,监正是同平章事李敬玄,因你自言懒散,陛下没给你安排差事。”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孙儿已将秘方献给陛下了,他想怎么做,孙儿不关心。” 李勣缓缓道:“没那么简单,火药是在你手上造出的,虽然火器局没有你的官职,可很多事情绕不开你。往后你与李敬玄少不了交道。” “李敬玄是谁?” “是陛下真正的心腹,陛下龙潜之时,他是陛下身边的侍读,累迁太子右庶子,弘文馆学士,未来必是入相之选。” “大过年的,孙儿这就去他府上给他跪一个?” 李勣气得又抽了他一记:“好好的人,怎就长了张嘴!” 府外突然传来阵阵锣鼓声,李勣一怔,忽然笑了:“又是一年了……” 李钦载恭恭敬敬朝李勣一拜:“爷爷,过年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紧急军报 国公府团圆家宴。 说是家宴,四代同堂却只有三位主人。 往常的国公府生活简朴,府中豢养了歌舞伎和乐班,却鲜少用到他们。 将门之家,家主又是谨小慎微的三朝功勋,府中通常是不提倡纸醉金迷的生活,歌舞伎和乐班养在府里,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摆设。 今日却不同,三位老少主人端坐堂上,堂下歌舞升平,笙箫奏乐,一派祥和融洽。 今年府中人丁虽不旺,可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随着欢快的编钟笙箫鼓乐,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舞伎在堂中翩翩起舞,李勣已有七分醉意,老脸浮上几许酡红。。 “钦载,过来,与老夫痛饮!”李勣招手道。 李钦载走过来,恭恭敬敬双手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钦载,李家往后兴衰,靠你了。”李勣大笑,醉意盎然的眼中满是欣赏。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可千万莫指望孙儿,李家兴衰靠的是堂兄。” 堂兄是李敬业,李家的长房长子,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爵位的,李钦载排行老五,英国公爵位与他无关。 本身他已是县子,对英国公爵位也并不在乎,大丈夫一生博取功名,自己挣。 李勣索然一叹,摇头道:“敬业他……不知能否撑起家业,无论为人还是心性,敬业不如你。”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您醉了。” 李勣笑了笑,道:“老夫或许醉了吧……” 醉眼盯着李钦载,李勣缓缓道:“你已是渭南县子,未来前途无量,李家一门两爵,或许,你也该有独立的府邸,为李家开枝散叶了。” “爷爷,孙儿还是个两百多月的孩子……” “呸!当着荞儿的面,你也不知羞!”李勣笑骂道:“都是被封了爵的人,还是这个混账样子,就不能稳重点吗?” 叹了口气,李勣道:“明年开春后,给你在长安城选一处宅院,以后便是你的县子府,李家的后辈里,唯独你最有出息,有单独开府的资格,你搬出去住,对李家,对你的前程都有好处。” 李钦载想了想,道:“爷爷,孙儿平日生活在甘井庄,通常不住长安城,开府之事缓缓再说。” 李勣盯着他,忽然噗嗤一笑,笑得颌下的花白胡须乱颤:“倒真是……乱花迷眼呀,甘井庄的婆娘那么美吗?让你流连忘返?” 李钦载一惊,小心翼翼道:“什么婆娘,孙儿住在乡野纯粹是修身养性,求问天道……” “天道个屁!张嘴就天道,不怕天道一记惊雷劈死你。” 李勣骂道:“崔家闺女稀里糊涂逃婚逃到庄子上,你们每日眉来眼去也就罢了,权当是慕少艾而动情,但眉来眼去的日子也该有个限度,难不成一辈子无名无分下去?” 李钦载大惊:“爷爷你……” 李勣冷笑:“真当老夫老糊涂了,坐在府里啥都不知道?” 李钦载脑海里第一反应是刘阿四那些部曲暗中通风报信,随即立马否定。 刘阿四和部曲们不会这么干,既然答应了,他们一定会保守秘密,这年头的人对承诺是非常在意,说出口的承诺一定不会违背。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被庄户通报了消息。 甘井庄是李家的庄子,庄户们大多是当年跟随李勣南征北战的老兵或后代,对李勣的忠心旁人无法想象。 老公爷的孙子在庄子上与一个未婚的姑娘眉来眼去,消息不可能瞒住李勣。 “爷爷您都知道了?”李钦载苦笑。 李勣哼了哼,道:“自家庄子上的事,只要老夫想知道,就一定会知道。” “说来倒真是缘分,你和崔家闺女都不乐意这门亲事,谁知老天爷牵的红线,想躲都躲不了,这不就凑在一起了?哈哈!” 李钦载忍不住道:“您何时知道她是崔家的闺女?”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秋收之后便知道了,而且崔家也知道了。否则你以为为何崔家的追骑这么久都没找上门?千年门阀都是吃干饭的?” “呵,两家长辈故意让你俩多来往,所以放了你们一马,不然崔家姑娘早就被五花大绑捉拿归案了。” 李钦载仰天无语长叹。 小丑竟是我自己…… 不对,崔婕更丑,那傻姑娘还以为自己躲得高明,崔家找不到她呢。 李钦载叹道:“孙儿认栽,要杀要剐……嗯,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的,哈哈。” 李勣沉下脸,缓缓道:“秋收至今好几个月了,你俩该有的小情愫也有了,想必都不反对这桩婚事了吧?”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在庄子里与你眉来眼去也不妥,坏了名节,开春后掐个吉日,你们赶紧成亲吧。” 嘲讽地一笑,李勣冷哼道:“事到如今,想必你与她成亲也算甘之如饴吧?” 李钦载呆怔片刻,然后一扭身,像一朵不胜凉风般娇羞的水莲花,羞怯地道:“孙儿如此孝顺,当然全凭爷爷做主。” 李勣一阵恶心,忍不住呸了一声,随即觉得呸得不过瘾,又狠狠呸了一声。 “说定了,二月间找个吉日,赶紧成婚,”李勣缓缓道:“崔家的姑娘老夫觉得不错,上次荞儿被歹人所掳,老夫听说崔家姑娘不顾安危一力维护,这样的好姑娘,足堪我李家堂上之妇,该以正媒聘之。” 李钦载想起崔婕与荞儿曾经共同经历的患难,忍不住叹道:“不错,她是个好姑娘。” 夜宴已毕,李勣醉了,被下人扶回了卧房。 李钦载也抱着昏昏欲睡的荞儿往后院走。 年岁渐长,荞儿抱在怀里有些沉,李钦载一边走一边拍着他的背。 怀里微微的颠簸,荞儿突然醒了,揉着眼睛看了看漆黑的四周。 “爹,年过完了吗?” 李钦载微笑道:“没到子时,年还没过完。” “爹,什么叫过年呀?” “‘年’是一种怪兽,很凶很凶,专门吃人,所以我们民间每到这个时候,便要‘过年’,为的是吓跑年兽,顺顺利利过到下一个年。” 荞儿眨巴着清澈的眼睛,道:“爹,荞儿长大了保护爹,不让爹被年兽吃了。” 李钦载笑道:“好,但如今荞儿还小,爹来保护你。” “嗯!爹保护荞儿,荞儿长大后保护爹。” 荞儿说着又有些睡意,眼皮一耷一耷的。 迷迷糊糊靠在李钦载的肩上,荞儿如梦呓般道:“爹,过年好。” 李钦载脚步一顿,侧头看着荞儿迷糊的小脸,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意,轻声道:“你也过年好,慢慢长大,余生长得很,不必着急。” ………… 深夜,长安城仍然热闹非凡。 市井坊间彻夜不眠,臣民们纷纷携带家眷,上街逛夜市。 一片喧闹喜悦之时,一匹快马从长安的延平门飞驰而入。 快马入城仍未止步,飞快朝太极宫方向驰去。 快到宫门前,马上骑士终于收了缰绳,放慢了速度。 见宫门前值守的将士缓缓围上来,满面尘土的骑士大声道:“前方紧急军情!检校带方州刺史刘仁轨千里奏报长安!倭国贼子出兵百济,与我大唐战于白江口,我军将士伤亡近千!”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启战原委 奇耻大辱! 大唐立国至今,从未被倭国这种蛮夷小国算计过。 大唐的敌人不少,昔年北方有强大的突厥,东边有仗天险地利之便与中原抗衡多年的高句丽,西边高原有吐蕃,南边有蛮夷部落南诏…… 可是大唐立国之后,唯一耻辱的是曾经签了渭水之盟,那一年,突厥人已经快打到长安城,太宗不得不忍辱负重,与突厥人签了停战的渭水之盟。 从那以后,大唐如同开了挂似的,突然奋发起来,两年以后,大唐出兵六路,彻底灭了北方突厥,一雪前耻。 这些年无论是东征高句丽,还是西并吐谷浑,大唐都保持着战略进攻态势,也就是说,只有我们打敌人,敌人只能仓惶地被动防御,从未有敌人胆敢主动招惹我们。 而这一次,倭国居然敢主动进犯,还对大唐将士造成了伤亡,对大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曾几何时,区区三岛倭奴也敢挑衅上国虎威? 正月初一的这个夜晚,民间举国欢庆新年之时,太极宫里却炸了锅。 李治被宦官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得知了这个消息,睡眼惺忪的他呆坐半晌仍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倭国?东边与新罗百济隔海相望的倭国?”李治神情呆滞地问道。 武皇后亲自为他穿戴衣裳,柔声道:“是,就是那个倭国。” 李治仍然呆呆地道:“他们……在白江口突袭我大唐将士,伤亡我将士千余?” 武皇后叹了口气,道:“是。” 李治使劲甩头,这会儿他终于清醒了,接着勃然大怒:“大胆!三岛倭奴,都活腻了么?敢犯我大唐,朕必平了这蛮夷岛国!” 武皇后急忙揉他的胸口:“陛下不宜激动,冷静一点,此时咱们该商议章程了,倭奴胆敢犯我,咱们便百千倍报还回去!” 李治仍然很激动,不停地咬牙切齿,冷笑道:“好得很!当年父皇在世,大唐的邻国仓惶跪伏,莫敢与敌,谓父皇‘天可汗’,到了朕这里,连区区蛮夷岛国也敢主动招惹,是欺朕不如父皇耶?” 心思敏感的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内心最忌讳的事情上,李治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议论他不如李世民,所以任何事情都能联想到这上面,哪怕并不是事实。 “传旨!军中留守长安的大将军们,英国公李老将军,还有苏定方,薛仁贵,程知节,契苾何力等,马上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中诸位名将皆匆忙入宫,承香殿内一时将星荟萃,闪耀殿堂。 名将们本都在家与亲眷团圆,歌舞娱乐,突然被宣进宫,正是一头雾水之时。 没多久,穿着明黄便袍的李治阴沉着脸走出来,开门见山便说了前方战报。 老将们面面相觑,一脸不敢置信,就连久经战阵为人沉稳的李勣也禁不住白眉微掀,显然内心无比震惊。 李治盯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没听错,是倭国,与百济新罗隔海相望的倭国,他们出兵了!” 老将们沉默片刻,接着轰的一声,满殿炸锅了。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胆敢招惹我大唐!陛下,老臣请命领兵东征,为陛下平了这蛮夷岛国,登上倭奴岛,杀他个鸡犬不留,彰我大唐之威!”苏定方首先怒喝道。 一旁的老将们也纷纷躬身请命,神情激愤万分。 李治摆摆手,沉声道:“先听军报,再议征讨之事。” 千里报信的小校被召入殿内,站在君臣面前声音洪亮地道来。 事情始末并不复杂。 后世所称的“朝鲜半岛”,如今还没这说法,但半岛上有三个国家连年战争,它们是高句丽,百济和新罗。 其中高句丽和百济是联盟国,两国经常合兵群殴新罗。 新罗,也就是后世的棒子,他也忍不了这口气呀,于是早从贞观年便果断归为大唐的藩属国,年年向大唐朝贡。 大唐表示,棒子舔功很精湛,舔得很舒服,好吧,以后我保护你,正好老子看高句丽不顺眼,咱们一起揍他和百济。 数十年来,半岛三国和大唐之间,大概便是这种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大唐与半岛三国相爱相杀,跟倭国有啥关系? 答案是,没有任何鸟关系。 但是,没有关系不代表不能主动发生关系。 倭国貌似恭谨,对大唐也一直谦卑臣服,可这都是表面现象,倭国蜗居三岛,心思狭隘,忘恩负义,长了个人模样实则人人皆有禽兽之心。 半岛三国互相征战,从隋朝开始,高句丽便一直与中原王朝为敌,数十年下来,中原几次东征,虽然没有平灭高句丽,但也将它的国运和国力耗得奄奄一息。 百济与新罗是东西交界,两国的国境线特别长,难免冲突会愈加剧烈,这些年征战下来,三国臣民其实都苦不堪言。 就在此时,大唐看准了时机突然出兵百济。 龙朔元年,大唐与新罗联兵攻入百济。 高句丽国力孱弱,指望不上,于是百济权臣鬼室福信向倭国求援。 半岛三国之争,倭国默默旁观数十年,早已心痒不已,倭国的野心很大,他想要在半岛建立势力,树立威信,进而达到扩充国土的目的。 恰好此时唐罗联兵攻入百济,百济亡国之际向倭国求援。 倭国所谓的皇极女天皇顿时上头了,于是悍然出兵百济,并于百济西面的白江口对唐军突袭。 骤然之间,唐军来不及反应,被倭国伤亡了上千人,唐军留守百济的主帅刘仁轨只好下令后撤至新罗境内,并命人千里飞马向长安报信。 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 总的来说,不是唐军战力低,唐军骤遇突袭而小败,败就败在事先谁都没想到倭国竟然敢出兵挑衅大唐。 确实没人能想到,无论大唐还是新罗,都以为倭国与半岛隔海相望,半岛三国之争怎么也跟倭国没啥关系。 再说倭国这些年来对大唐处处恭敬谦卑,光是遣唐使都派了一批又一批,倭国使节每年都代表倭国向大唐天子朝贡,女天皇写给李治的亲笔信句句肉麻,字字撩人。 这么个貌似恭谨的小国,谁能想到它竟如此大胆,突然介入了半岛三国之战? 第一百七十章 备战雪耻 前因后果说清楚,殿内君臣瞬间达成了一致。 揍它! 一股森然的战意在殿内突然升腾而起,偌大的承香殿内瞬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陛下,老臣请命,领兵出征倭国,老臣善攻,亦善屠城,若陛下任老臣为帅,老臣打入倭国后,必将倭国上下屠尽,以报我千余将士伤亡之仇!” 一片喧嚣怒骂声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站出来昂然请命。 众人顿时一静。 这位老将正是程知节,又名程咬金。 如今的程咬金年事已高,贞观朝时可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混账,撒泼打滚争军功,单挑文臣,群殴武将,啥事都敢干,偏偏先帝李世民对他恩宠得很,不管他做出啥恶心事都能立马得到原谅。 李钦载若不改脾气的话,早年的程咬金大约便是李钦载晚年版。。 然而在显庆元年,程咬金干了一件错事,这件事令他一生名节尽丧,事后他不得不上疏致仕,被李治批准了。 今日上殿,程咬金并无官职,而是作为顾问被召入宫中,与天子奏对。 见程咬金突然出班请命,一众武将顿时愕然,面面相觑后,纷纷将目光投向李勣。 李勣是军方第一人,在军中威望极高,但凡有兵家之事,大唐的武将们都会请示李勣的意见,连李治也不例外。 李勣深深看了程咬金一眼,良久,忽然一笑:“老货,都快进棺材了,这时跑出来逞甚能?滚回去抱孙儿便罢。” 程咬金仍是当年的火爆脾气,闻言环眼一瞪:“老不死的,老夫请命与尔何干?老夫虽老,仍日食三斗,敢欺我马槊不利乎?” 李治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看程咬金,道:“此战为雪耻之战,非同小可,绝不容败,否则大唐国威尽丧,程叔年事已高,还是安心在长安养老吧,主帅当另遣他人。” 程咬金神情一呆,看着李治复杂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萎靡下来。 他需要的,也是一场漂亮的胜仗,这一战是大唐的雪耻之战,何尝不是他程咬金的雪耻之战? 然而将军已白头,昔日锋芒已钝,浩瀚的篇章里遗憾谢幕后,很难再重新登上这座璀璨的舞台,它已被后来者占得满满了。 李勣与程咬金算是半生战友,也是半生冤家,见程咬金老态毕露,不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你虽老,儿孙却不少,往后老货若要逞能,不妨比一比咱们的儿孙如何?” 程咬金冷冷道:“知道你个老不死的有个好孙儿,本来是个小混账,最近不知被哪路神仙指点,莫名多了一身本事,老夫不怕承认,老夫的儿孙比不过他,咋!” 李勣大笑:“既然你怂了,老夫倒也不便追穷寇,哈哈!” 李治脸色微沉,道:“诸位老将军,倭国今日胆敢袭我将士,帮辅百济,对抗我大唐天威,此事绝不可善罢甘休,今日之议者,大唐必须给倭国一个狠狠的教训!” “即日起,户部筹粮,兵部清点军械兵员,礼部拟征倭檄文,半月之期,整军备战!” 众将凛然,躬身齐声应是。 ………… 太极宫内将星荟萃,战云密布。 英国公府却仍然沉浸在年节的欢乐气氛里,对倭国突袭大唐将士一事一无所知。 关中的天气冷得邪性,今日元旦,大雪纷飞,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积雪,下人们清扫过几次,很快又被大雪覆盖。 李钦载躲在暖房里,双手缩在袖子里,隔着窗棂看外面的积雪。 这天气没法在院子里晒太阳,只好躲在屋里烤炉火。 李钦载双目失焦,毫无意识地盯着院子里的某一点,脑子里却在思忖该不该回甘井庄了。 大过年的,也不知庄子里的村姑过得好不好,饿着了怎么办?刚盘的炕突然垮了怎么办?以村姑那外柔内刚的性格,饿了冻了只怕也是一声不吭咬牙死要面子地撑着。 有点担心啊…… 近日身体强健,一天里基本没打过喷嚏,莫非村姑根本没想自己? 啧,爱情的腐臭味道! 长安无事,李钦载暗暗决定,再过几日便回庄子。庄子虽然贫瘠,可人情味道比国公府浓多了。 李钦载能随便蹲在田埂边,跟那些解甲归田的老府兵们聊聊当年北征突厥的轶事,能在庄子里随便转悠,肚子饿了随机推开庄户的门进去,蹭庄户们一顿饭。 重要的是,村姑不错,长得漂亮的村姑调戏起来,内心能得到由衷的满足感。 想村姑了,该回去了。 正在思忖时,突然听到后院骤然一声炸响,紧接着一阵鬼哭狼嚎声。 李钦载一惊,急忙出了屋子往声音方向跑去。 跑到后院的更衣之地,却见管家吴通捂着屁股连滚带爬从茅房里窜出来。 “谁?谁干的?刚才那是何物?”吴通趴在地上惊魂未定,愤怒咆哮。 李钦载目光飞快巡梭,但脑海里已冒出了真凶的模样。 整个国公府,掌握放炮仗技巧的没别人了。 目光一扫,见茅房后面,一道小小的身影心虚地猫着腰,无声远遁,慌慌张张朝后院卧房跑,逃跑时还脚下一滑,倒栽在路边的花园里,小身影飞快爬起来,继续仓惶逃命。 李钦载嘴角一勾,然后立马恢复凝重之色,亲手扶起吴通,关心地道:“吴管家没事吧?刚才咋了?” 吴通半边屁股露在袍子外面,屁股上沾满了……那啥,黑黑黄黄的,很恶心。 不过有一说一,吴管家五十多岁了,屁股上没脏的部分却很嫩,与路上的积雪相映成趣,各领风骚。 白。 吴通浑然不知自己的老屁股走了光,仍趴在地上呻吟,颤声道:“活不成了!国都首善之地,偌大的国公府,没想到竟被奸人暗算……出个恭也能出事,老朽活不成了!” 李钦载严肃地道:“竟有人敢谋害吴管家,此事当严查到底,管家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来找出真凶。” 吴通仍保持半趴的姿势,姿势特别撩人,尤其是浑然不觉露出的半边白屁股,配合此刻的风姿,那画面简直…… 李钦载好想露出洪世贤式微笑,说一句“你好骚啊。” 见吴管家痛不欲生的模样,于心不忍,只好放弃。 “管家可有伤着哪里?”李钦载关心地道。 吴通哼哼道:“倒是不曾伤着,不过不知何物发出如此大的动静,约莫便是五少郎造的炮仗了?五少郎可要严查,老朽听说此物是镇国利器,却被奸恶小人用来炸茅房吓老朽,实在是……” 李钦载努力憋住笑,认真地道:“管家放心,我一定严查。” 顿了顿,李钦载迟疑着指了指吴通的下半身,道:“国都首善之地,管家也该稍微收敛一点,此物长时间露出来,有点……不雅。” 吴通愕然望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屁股,顿时大惊,骨碌一下爬起身,然后一手用衣衫下摆遮住,老腰半佝偻,玛丽莲梦露造型更辣目。 “老朽这次真的活不成了!”吴通遮掩着屁股,伤心欲绝地跑远。 吴通羞愤而奔之后,李钦载终于不必忍笑,蹲在地上哈哈笑出了声。 笑了许久,李钦载才歇过气来,整理了一下表情,起身朝后院走去。 推开门,荞儿正端庄地坐在桌边,一手执笔练字,小模样非常认真,脸上每个毛细孔都透出学霸的气质。 简称霸气外漏。 要不是刚才茅房被炸,李钦载还真就信了。 李钦载走进房门,严肃地盯着荞儿。 荞儿仍保持练字的姿势,眼神却很飘,心虚的样子自以为掩饰得很成功。 “荞儿练字呢?”李钦载笑吟吟地问道。 荞儿搁下笔,端端正正朝他行礼:“荞儿拜见父亲大人,回父亲大人,荞儿正在练字。”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笑道:“乖儿,练多久啦?” 荞儿正色道:“大约已一个时辰了,荞儿一直坐在此处,不曾动过,更没有出过房门。”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神秘的召唤 当孩子学会说谎时,说明他长大了。 李钦载并不生气,看着荞儿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儿,他甚至感到很欣慰。 谎言这东西,没那么十恶不赦,李钦载更倾向于谎言是一种保护自身的盔甲。 睁眼说瞎话是成年人的必备技能,后世有人给它安了一个非常好听的褒义词儿,“高情商”。 荞儿现在的模样就很高情商,长大后至少不愁骗不到美女。 可惜他年纪太小,说谎的技能不够娴熟,明明只问他练了多久的字,他却不打自招说什么没出过房门。 “字不错,越来越好看了。。”李钦载笑吟吟地赞道。 荞儿心虚地嗯嗯两声,抬头飞快瞥他一眼,又迅速垂头,继续专心练字。 “哦,我记得年前给了你十个炮仗,都放完了吗?”李钦载不经意地问道。 荞儿握笔的手一颤,笔下的字顿时毁了。 “没,没放完,还剩五个……” 李钦载笑道:“吾儿如此节俭,你爹甚慰。” 揉了揉荞儿的头,李钦载道:“好好练字,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一定要写得好看。” “是。” 没拆穿他的谎言,李钦载回到了暖房,坐在铜炉边烤了一阵火。 管家吴通没见人影,刚才露了白屁股后大约有些羞涩了。 坐在暖房里没多久,荞儿垂着头走了进来,进门便躬身行礼。 “爹,荞儿做错了一件事,向爹赔罪。” 李钦载没看他,用火钳从炭火里扒拉出一个麻纸包裹着的鸡蛋,一边吹凉气一边将麻纸剥开。 敲开蛋壳,白嫩嫩的鸡蛋很烫手。 看着鸡蛋白嫩的外貌,李钦载不知为何突然联想到刚才吴管家的屁股…… 本打算送进自己嘴里的鸡蛋顿觉索然,掰开一块朝荞儿递去。 “来,张嘴。” 荞儿听话地张开嘴,微烫的鸡蛋送进嘴里。 “好吃吗?” “好吃。” 李钦载继续喂鸡蛋,一边淡淡地问道:“你刚才说做错了事,做错了啥事?” “爹,荞儿今日顽皮,用炮仗炸了府里的茅房……” “然后呢?” 荞儿瘪了瘪嘴儿,道:“我刚点了炮仗扔进去,却发现吴管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蹲了下去,荞儿来不及阻止,炮仗便炸了……” 李钦载点头,先后顺序很重要,若是瞅准了吴通进来后再点炮仗,那便是作恶,这种恶是需要挨揍的。 当然,念在他说谎后良心不安,主动跑来认错的态度,揍他时可以轻一点。 若是先点炮仗,吴管家再冲进来,那便是无心之失,可以原谅。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别的先不提,我好奇的是,你为何要朝茅房里扔炮仗?茅房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荞儿露出迷茫之色,结结巴巴道:“荞儿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脑子里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召唤我去炸茅房……其实点上炮仗后荞儿便后悔了,但已来不及。” 李钦载不觉露出欣慰之色。 别人听不懂,但李钦载能听懂。 脑子里那个神秘的声音,李钦载前世幼年时也听到过。 那个神秘的声音不仅蛊惑他炸茅房,还蛊惑他炸牛粪,炸鸡窝,炸水缸,总之一切能炸不能炸的东西,他都炸过,像个快乐的爆破工人,给乡下老家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一股硝烟和一片怒骂。 直到小学时终于玩出了格儿,他朝女厕所扔了个炮仗,引来女生们一片鬼哭狼嚎,于是被请了家长。 被老爹痛揍一顿后,终于戒了玩炮仗的爱好,从此看到带引线的管状物便勃然变色退避三舍,长大后连烟花都不敢点。 很理解荞儿的感受,李钦载知道那个神秘的声音太蛊惑人心,年幼的孩子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幸好献给朝廷的超级大炮仗家里没存货,否则今日荞儿点个超级大炮仗扔茅房,吴通的下场可就不是露屁股那么简单…… 想笑,又觉得此时此刻不能笑,李钦载咳了两声,道:“炸屎呢,是男人的天性,但你今日无意间害了吴管家,不能装聋作哑。” “做错了事要勇敢承担,所以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荞儿明白了,忐忑地道:“是,荞儿这就跟吴管家赔罪……爹,他会揍我吗?” “或许不会,或许会,要看他是否原谅你,刚才我说过,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无论挨揍或不挨揍,它都是你必须承担的。” 荞儿小心地道:“爹陪荞儿去道歉好不好?您只须远远看着,荞儿有点害怕……” 李钦载微笑道:“自己去,男人年纪再小,都必须独自为自己的错负责。”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赔罪回来后,爹给你两块柿饼,一只鸡腿。” 荞儿不解地道:“为何?” “一码归一码,这是奖励你的诚实。” 荞儿拖着忐忑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吴通的屋子。 李钦载站在原地未动。 孩子犯错后如何教育,李钦载其实也不清楚,他也是第一次当爹。但他知道犯错之后必须弥补,今日是府里的管家,必然不会太过苛责。 将来长大后,走进成年人的世界,那么犯错后等待他的,便是真真实实的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因为陌生人和敌人不会惯着他。 如今试着慢慢接受成年人的规则,不是坏事,至少懂得犯错是要付出代价的,从此对“规则”二字有了敬畏,长大后或许仍会犯错,但应该不会犯致命的错。 这就够了。 ………… 李勣从宫里回来时,脸色有些阴沉。 这时李钦载才知道倭国出兵,在白江口对大唐将士造成了上千伤亡。 走进前堂,李勣疲惫地坐在堂内,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模样,李钦载不由一阵心疼。 上前行礼问安,李钦载轻声道:“爷爷年事已高,朝政国事不如交卸他人,爷爷从此安心在府中颐养天年吧。” 李勣叹道:“老夫亦觉近年力不从心,可朝政繁杂,陛下可托之臣太少,老夫不得不撑到如今……” “孙儿听说,倭国出兵百济,我大唐千余将士战死?” 李勣嗯了一声,抬眼瞥向他,眼中闪过一抹看不懂的深意。 “今日已议定整军备战,半月后王师东进,钦载可有平敌之良策?” 李钦载想了想,道:“孙儿暂时没有良策,只不过孙儿想说,既然决定了王师东进百济平倭,当予倭国以雷霆之击。” “不仅要平了百济境内的倭国人,更要将战火烧到倭国本土,这才符合大唐在东面的战略目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她家的炕我还没上过呢 李钦载当然不喜欢倭国,前世虽然没经历过那段屈辱悲惨的历史,可他在博物馆里见过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 从小到大,他对倭国都是非常痛恨的,他很清楚那些貌似恭良有礼的外表下,有着怎样卑劣的灵魂。 天下太平,不代表可以忘记曾经的国仇家恨,这不是几代人说一句“一衣带水友好邻邦”就能掩饰过去的事。 那段血淋淋的悲惨历史,那一条条萦绕在神州大地上空百年不散的冤魂,那每年九一八就会回荡在城市上空的警报长鸣,都在给即将遗忘的人们狠狠扎一针,告诉他们不能忘,不准忘。 穿越到这个年代,倭国人是那么的谦卑,温驯,像一条条只会讨好主人的狗,从来没给主人亮出过它的獠牙。 可它,是有獠牙的,它会咬人,没咬只是在等待时机。 这一次,倭国人终于等到了时机,它向大唐亮出了獠牙,并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白江口之战,历史上有记载的,倭国第一次撕破了恭顺的外衣,第一次向中原宗主国恶狠狠龇牙,大唐也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条狗也会咬主人的。 兵者,国之大事。 成熟的领导者从来不会在国家大事上意气用事,任何一个冲动的决定,都有可能亡国失身。 李钦载痛恨倭国,可他不会在战事即启之时感情用事,每一场战争,都关乎着成千上万关中子弟的伤亡,他当然渴望一战而灭倭国,可也要考虑到实际情况。 “战略目标?有意思,说说看,大唐需要怎样的战略目标。”李勣捋须微笑问道。 李钦载沉吟许久不语。 李勣缓缓道:“钦载,如今你已是县子之爵,在陛下面前说话的分量不轻,所以你有资格参与朝政,陛下求贤之心可鉴,他对你很看重,正巴不得你进谏议事呢。有何想法,不妨大胆说说。说得有道理,老夫与你一同联名进谏。” “爷爷,孙儿以为,大唐东疆之安定,百年看三国,千年看倭国。所以,这次王师出征,要看陛下对东疆是何等态度,若只求百年之定,只将百济境内的倭军灭掉便可,让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继续混战。” “若求东疆千年之安,大唐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更多的军费粮草,承担王师更多的伤亡,水师登陆倭国本土,将战火蔓延到倭国境内。” “这样做的好处是,彻底将倭国打服,将他们对大唐的阴影刻在骨子里,世世代代不敢忘记,提起大唐就发抖,更不敢再有半点进犯大唐之心,大唐东面数千里海疆可保千年太平。” 李勣皱眉道:“倭国,蛮夷岛国尔,你为何对它如此重视?大唐东疆之安定,难道取决于倭国之动静?” 李钦载沉声道:“夫欲战,先洞察于敌。倭国虽是蛮夷小国,可这个小国一直包藏祸心,倭国人貌似恭良,实则皆狼子野心之辈,暗中窥测中原久矣。” “从隋朝起,他们一批批派遣隋使,遣唐使来我中原,爷爷难道以为他们是真心求取圣贤学问?” “不然呢?” “他们是为了学得中原之技,以充己国之缺,待到师之圆满,便会断然进犯我疆境,屠戮我百姓,乱我华夏之礼统,孙儿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在虚心求教,而是在忍辱负重静待时机。” 李勣愕然,他没想到区区倭国进犯,竟被孙儿说得如此严重。 李勣不是穿越者,他不明白那个蛮夷小国千年后会对华夏大地造成怎样惨烈的伤害,在他眼里,倭国不过就是倭国,充其量是个跳梁小丑,王师东至,轻松灭之。 摇摇头,李勣失笑道:“你这论调……未免危言耸听。” 停顿片刻,李勣忽然道:“大唐出兵百济已定,钦载何妨随军出征,不论你对倭国怎样的看法,终归要在战场上一展才学。” 李钦载一惊,刚才说得太激动,把自己套进去了。 他不是嘴强王者,也不是前世所谓屠日灭美的喷子,但他如今的身份,没有亲自上阵杀敌的必要,大唐的朝政国事,他可以议论,可以进谏,可以在安全的地方出谋划策,但绝无必要亲自参战。 明明是件精美的瓷器,何必跟瓦罐硬碰? 我这么一个对大唐无比珍贵,简直千年难得一遇的绝顶人才,历代大唐皇帝把我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才是我该有的待遇。 要我上阵参战,你疯了吗?是亲生的孙子吗? “爷爷,刚才孙儿喝醉了胡言乱语,爷爷莫放在心上,快点忘记,孙儿告辞!” 李钦载说完扭头便跑。 李勣惊愕地看着李钦载瞬间消失,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便化作一道黑烟消失无踪。 片刻后,李钦载的脑袋突然从门框边冒了出来。 “对了,爷爷,新年过完了,孙儿要回甘井庄求问天道去了,这里顺便跟您告别,爷爷不必相送,孙儿立马消失。” 话音刚落,门框边的脑袋再次消失。 李勣再次愕然。 等了半晌,确定那个脑袋不会再冒出来了,李勣独坐堂上,老脸浮出几许冷笑。 “呵,跟老夫玩这一套,李家的儿郎,但凡有个出息模样,怎能不上战场?雏鹰留在巢穴里可永远学不会击破长空。” ………… 李钦载几乎逃命般带着荞儿上了马车。 本来有些犹豫要不要回甘井庄,刚过年就走,貌似有点不孝。 现在好了,不必犹豫了,说走就走。 摇晃的马车上,荞儿不解地问他:“爹,为何突然离开?荞儿还未向曾祖告辞呢。” 李钦载微笑脸:“不必了,爹已代你告辞过了,人生需要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也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就是这么洒脱……” “可荞儿为何觉得爹的模样并不洒脱,反而像逃命……爹在府里闯祸了吗?” 笑揉狗头,李钦载仍微笑脸:“小孩子不要瞎问,爹这么成熟稳重的人怎么可能闯祸,今晚回去做奥数题十道,做不出来不准睡觉。” 赶到甘井庄已是夜幕降临,部曲们护侍着马车刚进村,便听到村落里此起彼伏的犬吠鸡鸣声。 李钦载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过的生活,平静恬淡,鸡犬相闻,没事搞点小发明,偶尔调戏一下村姑,实在闲得无聊了,还可以调教一下那帮不争气的纨绔。 总比留在老狐狸跟前强百倍,稍不留神就会被老狐狸送上战场,太危险了。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宋管事踮着脚殷勤地迎了上来嘘寒问暖,泪眼涟涟述说别后思念之情,李钦载发现自己若再不阻止他,恐怕今晚宋管事动情之下会主动自荐枕席了。 “你,一腔相思之情对阿四去说,他也很想你。”李钦载果断指着刘阿四祸水东引。 荞儿拽了拽他的衣袖:“爹,我想姨姨了,我们去看姨姨好吗?” 李钦载心中一柔,道:“今日已晚,你还有十道奥数题没做,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你道行还是太浅啊。” 荞儿委屈地瘪着嘴儿,垂头丧气地走进别院。 见荞儿进房做题,李钦载这才道:“阿四,挑上灯笼,随我去村东头……” 刘阿四愕然道:“五少郎刚才不是说天色已晚吗?” 李钦载缓缓道:“对荞儿来说,确实天色已晚,对我来说,嗯,这叫花前月下。” 想到久违未见的崔婕,李钦载仿佛被触动了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两眼闪亮地喃喃道:“……她家的炕我还没上过呢,那可是我给她盘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记得穿秋裤 炕是李钦载盘的,所有权归李钦载,使用权归崔婕。 所以崔婕能睡,李钦载也能睡。 这么理解没毛病吧? 刚到庄子的李钦载满身风尘,挑着灯笼就去了崔婕家。 崔婕住的屋子在庄子东头,跟一位姓宋的阿婆住在一起,宋阿婆当初见主仆流落庄子外非常可怜,好心收留了她们。 好心人确实有好报,当初无意的善举,给宋阿婆带来了福报。 崔婕与兄长崔升相认后,手头宽裕起来,不仅给宋阿婆翻修了房子,还给她多盖了一间瓦房,买了一头牛和几亩地,如今的宋阿婆也算是庄子里薄有家财的小地主了。 领着刘阿四和几名部曲走近崔婕的屋子,东头顿时一片犬吠声。。 李钦载当成自己家似的推门而入。 崔婕和从霜正盘腿坐在炕上,屋子里暖融融的,宋阿婆没在,约莫在另一间新盖的瓦房里。 见李钦载进来,崔婕一愣,接着大喜,下意识便从炕上站了起来。 “你……你刚回庄子?”惊喜的崔婕一时手足无措。 从霜也从炕上起身,很规矩地朝李钦载蹲身一礼:“奴婢拜见李少郎。” 此时的从霜,终于有了几分世家奴婢的模样。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免礼。” 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约莫十几文的样子扔给从霜,道:“新年红包,大吉大利,新的一年祝你发育得越来越好。” 从霜傻傻地接过铜钱,然后意识到此刻她已不适宜留在屋子里,于是抿唇一笑,行礼后识趣地告退。 崔婕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屋子里的暖炕烘的,还是乍见李钦载的羞喜。 “回来也不先派人递个信儿,可曾用过晚膳?”崔婕贤惠地上前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 “没呢,上午出发,这会儿才到,肚子空空的。” 崔婕俏脸愈发红润,低声道:“你刚回庄子便来见我了么?” “嗯呐,连别院的大门都没进,转道就过来了。” 崔婕抿唇无声地笑,眼底里那一泓秋水漾起圈圈涟漪,盈盈脉脉,仿若湖底里绽开了一朵水莲花。 羞怯地白了他一眼,崔婕道:“我家还有一些肉干和鱼干,给你蒸了随便对付一下吧。” 李钦载笑呵呵地应了,心里暖融融的。 有几分家的味道了,家有贤妻,有俏丫鬟,还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 跟着崔婕来到屋外,看崔婕忙着生火烧水,边忙边聊,聊的都是一些长安的话题,三言两语间,香喷喷的饭菜已做好。 李钦载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三两口扒拉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世家小姐现在越来越贤惠了,不仅干活利索,饭菜的味道也越来越好,头上包个碎花小头巾,几乎跟普通的村姑没啥区别。 环境果然会改变人的性格。 至于能不能改变智商,尚待观察。 吃过饭,李钦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脱鞋盘腿上了炕。 厚厚的褥子垫在炕上,屁股下一阵阵暖意,正是暖风熏得嫩菊醉,括约收缩又收缩。 崔婕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跟着盘腿上了炕,两人聊了一会儿后,崔婕这才猛然惊醒过来,然后一脸惊恐地指着他。 “你,你你……何时坐到炕上来的?快下去!”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我坐半天了才赶人吗?啥意思?” 崔婕脸色迅速充血,一骨碌便下了地,生气地瞪着他道:“你……怎可无礼,咱们未成亲,怎能同坐一床?” 李钦载愈发莫名其妙:“这不是床,是炕啊,你是不是疯了?” 崔婕又羞又想笑,扭过脸去,低声道:“你说过的,那个‘炕’是多音字,它也念‘床’……” 李钦载:“…………” 这特么的,去年挖的坑,今年把自己埋了。 “行了行了,不坐就不坐,你上来,我站着行吧?”李钦载无奈地将她拽上炕,自己下了炕穿上鞋。 “今就来看你一眼,得回去盯着荞儿做题。对了,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说着李钦载走出屋子,回来时手上拎了一个大包袱。 崔婕好奇地注视着他的手上,道:“这些是啥?” 李钦载从包袱里掏出一条裤子形状的东西,递给她道:“这个,叫秋裤,秋后和冬天必须穿,保暖神器,你试试便知。” 崔婕愕然接过,在李钦载的指导下,对自己的下半身比划了一番。 李钦载顿觉脸色讪然,尺寸不对,秋裤成了七分裤,有点小了。 随即脸上露出荡漾的神情。 这女人,居然还是个长腿美女,娶她的人有福了,好多高难度动作急待解锁。 “呃,面料是硝制的兔皮,背后粘了一层绸布,你自己照着样子重新做一套。”李钦载赧然道。 崔婕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怪模怪样的东西,我才不要,哪有男人给女人做贴身衣物的,堂堂县子,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啧,这叫啥丢人,更丢人的还在后面呢。” “还有啥?” 李钦载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摞白色的东西,一片一片的很整齐。 “此物是我用卫生纸垫了十几层,然后数次高温消毒后所制而成。” 崔婕一脸不解地道:“它用来干啥的?” “女人每月不是要来那啥吗?你们用的布条什么的,太不卫生了,用我这个,垫上去一片能管两个时辰,舒适卫生不怕侧漏,别院里还有很多,管饱!”李钦载大喇喇道。 崔婕呆愣半晌,终于听懂了。 只觉一阵热血冲上脑门,脸蛋儿红得发紫,像刚剖膛取出来的猪肝。 “你,你你你……登徒子!不要脸!”崔婕忍不住骂道。 李钦载无辜地道:“我都没开始调戏你,怎么就登徒子了?” “这,这东西简直,简直是……” “简直啥!拿着,莫跟我客气,用完了我那里还有。”李钦载不由分说将亲手制的姨妈巾塞到她手上。 崔婕仿佛烫手似的浑身一颤。 羞愤欲绝,活不成了! 李钦载仿佛又想起什么,伸手又往包袱里掏:“对了,还有个好东西,你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这东西能包裹胸前二物,可谓静如水滴钟笋,动如兔子蹦跳,动静皆宜,从此再也不必被束缚……” 没等他掏出东西,崔婕纤弱的双手使劲把他往外推:“你回去,快回去!莫待在这里!” 李钦载踉跄着往外退去,嘴里道:“喂!世家小姐的待客之道呢?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我不管!你快走,不想见到你!”崔婕红着脸使劲推他。 将他推出门外,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转身看着屋外的刘阿四等人,道:“这女人过年时被狗咬了?” 刘阿四等部曲假装抬头,夜观星象,什么都没听见。 李钦载只好往回走,走了几步骤然转身,大声地朝屋内吼道:“记得穿秋裤!” “滚!” ………… 回到别院,祖姑母已睡下,李钦载于是没去问安。 荞儿趴在桌边,一手执笔,纸上一大团墨渍,人已睡着。 想想大过年的还要做题,实在有些辛苦,李钦载不忍苛责,抱起荞儿将他放到床榻上。 正要命下人弄点酒菜,吃个宵夜时,却听庄子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别院内宋管事立马点起了灯笼,打开了侧门查看。 马上的骑士却不是冲着别院而来,从别院门口经过后,径自冲向农舍集中的地方。 骑士一边策马一边敲锣大吼。 “倭国突袭,致王师伤亡,大唐誓雪此仇!各地折冲府急令,召务农府兵,归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府兵归建 折冲府的召令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大唐的府兵是半兵半农的形式,而且是父子世袭的。各地折冲府的规矩大同小异,有的可以轮换,举国有常备驻兵,另一部分归乡务农。 一旦对外开战,那么折冲府便立马启动召集务农府兵的机制,将在乡务农的府兵们召集归建。 那些务农的府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战力大多仍保持在旺盛的时期,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丰富的战场经验,能带领新兵在作战中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 对折冲府来说,这些务农的老兵是一支军队里最宝贵的瑰宝。 骑士敲着锣,一路从村口直驰入庄。。 整个庄子被惊动了。 别院里的李钦载一惊,急忙披衣而出,跟上骑士。 骑士策马一直奔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手上的铜锣仍然敲个不停。 一名老庄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呵斥道:“行了,停下!庄子里的大人都醒了,莫惊了娃儿们,再敲弄死你个杂碎。” 骑士显然是折冲府里的小武官,可在无官无职的老庄户面前也不敢摆架子,反而下了马,一脸恭敬地行礼。 老庄户也不推搪,大喇喇受了他的礼,慢吞吞地道:“又有外敌犯边了?是何方杂碎?” 小武官躬身笑道:“不算犯边,咱王师在百济吃了个小亏,倭国不顾信义突袭我王师,咱们伤亡了上千人马,天子颁下诏令,誓报此仇,所以召集各地务农的老兵们归建。” 老庄户哈哈一笑:“这位天子不错,是个有血性的,有股子先帝的脾气。正该如此。吃了亏咱就百倍千倍报回去!咱关中汉子,啥也不怂!我是贞观年的老兵了,这次我也归建。” 小武官陪笑道:“您老……还是安心务农吧,折冲府召的是壮年府兵。” 老庄户一瞪眼:“咋?看不起老子?你我现在捉对挑一场,老子能把你蛋黄捏爆信不信?” 小武官脸色一变,急忙道:“信,信,可……这不合规矩,回了折冲府我要挨军棍的。” 围观的庄户们哈哈大笑,竟丝毫没有大战前的紧张,反而一片喜气洋洋。 人群被一双大手猛地掀开一条道,老魏从人群里走出来,瞪着老庄户骂道:“老不死的,显着你了?一把年纪上战场,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老庄户毫不示弱地回道:“死便死了,收啥尸?回头给家里儿孙再挣一份军功,赏个一二十亩永业田,哈,够本了!” 老魏冷笑:“瓜怂样子还想挣永业田,美不死你。咱俩捉对挑一场?老子给你留个后,只捏爆你一个蛋黄,还给你留一个,你敢不敢?” 围观的庄户们轰然大笑,不时有人起哄吆喝。 老庄户挣红了脸,却也不敢应战,悻悻道:“老子不跟你挑,你打起人来简直是个牲口,专朝下三路招呼。” 围观的人群里,李钦载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满堂欢笑的场面,这一幕竟颠覆了他的认知。 在他的认知里,召集老兵上战场应该是一片凄风惨雨的气氛,家人抹着泪,老兵们一脸愁容交代后事,庄子上空布满阴云,家家户户闭门嚎啕。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仿佛折冲府派人下来给庄户们发过年的福利似的,一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被人占了名额。 大唐国运之昌,在这些老兵身上都能看出勃勃生机。 老魏走出人群,对小武官拍着胸脯道:“那个老东西你莫理,我来。我老魏是贞观四年京畿府兵,跟随英国公出云中打过突厥,打过吐蕃,征过吐谷浑,也随太宗先帝东征高句丽,这一次教训区区倭贼亦是手到擒来。” 小武官苦笑道:“您老莫为难我,您这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在家好生种田吧。” 老魏瞪圆了眼:“我年纪大?放屁!我比刚才那老不死的还年轻一岁呢。老子脾气不好,莫跟我废话,把我的名字添进名册里,老子会按时去折冲府点卯,兵器皮甲老子自带。” 人群里,老魏的儿子一脸惊惶地冲出来:“爹,您疯了?这把年纪折腾啥,要去也该是我去!” 老魏回头呸了一声,怒骂道:“你顶个蛋用!白生了一把子力气,上了战场我有法子活,你行吗?给我滚回去等着,回头我给咱家再挣二十亩田,老子也想当个地主尝尝味儿。” 小武官苦着脸,这群老兵一个个剽悍又暴烈,他虽是武官,可也惹不起。今日奉命召老兵归建分明是桩苦差事。 转身故意忽略这位胡搅蛮缠的老兵,小武官环视围观的庄户,大声道:“庄子里可还有府兵归建?” 人群里一阵轰然大喝。 “有!” 话音刚落,一群壮实的庄户汉子站了出来,庄户们瞬间分为两堆人,一堆是老弱妇孺,另一堆却是精悍的大汉。 “贞观二十年府兵王三郎奉命归建!” “永徽三年府兵刘立冬奉命归建!” “显庆二年府兵刘大虎奉命归建!” “…………” 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一股豪迈之气冲天而起,庄户汉子们挺着坚实的胸膛,像一条漫长而坚不可摧的国境线,举世无敌可破。 他们的身后,皆是妇孺。 小武官掏出纸笔,奋笔疾书记下一众老兵的名字,落笔的手有些颤抖,显然心绪激动难平。 写完后小武官抬起头,大声道:“三日后卯时一刻前,诸位于渭南县衙集结,开赴京畿北营校场,延误逃逸者,军法处置!” 话刚说完,老魏站了出来,沉声道:“贞观四年府兵魏辰福奉命归建!” 小武官一滞,苦着脸道:“魏老,您这是何必……” 老魏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写上!” 老魏的儿子急得上前拽住他的衣角:“爹!” “给我闭嘴,老子还没死,轮得到你干涉?” 小武官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在名册上写下了老魏的名字,然后叹了口气。 李钦载站在人群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然后,一言不发默默地朝他们长揖一礼。 没人看到他,李钦载行完礼后转身便离开。 这一次,他们是主角。 转过身时,恰好看到刘阿四牵着荞儿的小手,他们刚才一直站在李钦载身后。 荞儿仍然睡眼惺忪,不停地揉着眼睛,刚才小武官满庄子敲锣,显然惊醒了荞儿,于是刘阿四把他也领来了。 李钦载朝他一笑,牵着他的手往别院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荞儿不解地道:“爹,他们在做啥呢?为何每个人都争着要那个人写名字?” 李钦载叹道:“咱大唐有了敌人,军队召集他们这些老兵上前线打敌人去。” 荞儿仍然不解地道:“打敌人会死吗?” “会死。” “可他们为何不怕死呢?” 李钦载沉默半晌,低声道:“因为他们的身后是老人和妇孺。” 荞儿哦了一声,默默地往前走,良久,忽然又道:“爹也是老人和妇孺吗?” 李钦载脚步一顿,默然许久,摇头道:“爹不是老人,也不是妇孺。” 荞儿没再继续问下去,从李钦载的神色中,他仿佛预感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 “爹,阿婆曾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爹已经很厉害了,就一直在庄子里陪着荞儿,好吗?”荞儿仰头看着他。 牵在手心里的小手骤然收紧了力道,荞儿握得很用力,生怕牵着他的大手突然消失。 李钦载展颜笑了:“爹当然会陪着荞儿,一直陪你长大。”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老兵 穿越者融入古代社会,不是吃喝拉撒跟别人一样就算融入了。 最重要的是价值观的融入。 比如一个现代人,其实很难理解为何古代人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所谓的“舍生取义”,看起来更像一种可仰望却不可实现的理想。 又比如一个古代人,如果他来到现代,也很难理解现代人为何把金钱看得那么重,为了钱可以把道德踩在鞋底,至于脸皮,就更不需要了。 所以,现代人说,活着不好吗? 古代人说,填饱肚子不就够了,要那么多钱干啥? 两种价值观的冲突,想要融入另一方,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李钦载也面临着这个问题。 当他已渐渐习惯了英国公府五少郎的身份,也习惯了渭南县子的身份,在这个年代里,他已是名副其实的贵族。。 贵族当然是要过好日子的,不一定鲜衣怒马锦衣玉食,至少不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亡命的事。 贵族的生活,安全第一。 然而,他与老魏这些老兵都是人,有什么不同呢? 今晚的这一幕看在李钦载眼里,他觉得老魏这些老兵才是真正的贵族。 他们生活贫穷,但内心并不贫穷。他们有牵挂的人和事,有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信念,还有一往无前无惧无畏的勇气。 内心如此丰富的人,怎能算贫穷? 真正贫穷的人,是李钦载。 一个现代人,穿越千年后,被一群古代的穷人教育了。 他们没说一句大道理,可李钦载偏偏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洗礼了。 在李钦载看来,这是一群愚蠢的古代人,平平安安活下去是多么珍贵的事,偏偏这些古代人不惜命。 呵,“舍生取义”! 更愚蠢的是,李钦载好像被这群古代人同化了。 大义面前,生命似乎真的……很渺小,不值一提。 来自现代的利益至上的价值观,渐渐有崩塌的迹象。 回到别院已是深夜,荞儿打着呵欠睡去了。 李钦载躺在他身边,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天亮后,一骑快马来到甘井庄,马上的骑士是国公府的部曲。 奇怪的是,部曲居然是奉李勣之令来传递军报的,军报的接收人是李钦载。 部曲告诉李钦载,前日长安收到刘仁轨的军报后,紧接着又来了一封军报。 倭国集结战舰一千余艘,军士四万余名,正朝百济进发。 同时部曲还传达了另一个消息。 事起仓促,大唐如今能迅速集结的兵力只有一万余人,战舰一百余艘,这一万余人里,大半是大唐的水师,约有八千余人,其余的是刘仁轨所率领的步军,正驻扎百济国内。 虽说是大唐与新罗的联军,然而新罗那方面完全指望不上,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新罗起到的作用大多是向导后勤补给方面。 棒子的战力,从唐朝到抗美援朝,一千多年都没变过,重在参与,出奇的稳定。 部曲说完后便抱拳告辞,打算离开,李钦载急忙拦住了他。 “慢着!我非军方的武官,也未担任武职,爷爷为何要将这些军报告诉我?你看看地址,是不是送错人了?” 部曲摇头:“小人不知,只知奉命行事,五少郎若有疑问,小人可代为传信回国公府问老公爷。” 李钦载沉默半晌,隐隐明白了什么。 看来李勣的意思,貌似非要让他参与这场战争。 老狐狸心思很深,李钦载猜不透他打着什么主意。 或许是为日后李钦载步入朝堂权力中枢积累资历,也或许只是单纯地锻炼李家的儿郎,希望他这个麒麟儿能够名副其实。 部曲离开后,李钦载站在冰雪消融的院子里,久久伫立不动。 不知站了多久,双脚都冻得没知觉了,李钦载才迈步走出别院大门。 ………… 老魏在自家简陋的院子里磨刀。 他的刀并不需要磨,这些年他一直将它保养得很好,它随时能割开敌人的咽喉,可他此时仍然在磨刀。 刀鞘仍然是那柄锈迹斑斑的刀鞘,远远望去就像一根黑乎乎的破烧火棍。 跟那柄锋利的刀比起来,刀鞘简直像个大字不识的粗鄙乡下婆娘嫁给了一位新科状元公,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不般配。 老魏磨刀的节奏缓慢而有序,一柄本就非常锋利的刀,此刻刃口被磨得愈发雪白,在暗淡的阳光下散发出一股森然之气。 老魏满意地笑了,凝视刀锋的目光愈发深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仿佛跟老情人倾诉相思,旁人的眼里,此刻的老魏像个疯子。 老魏不是疯子,他只是跟战友袍泽加深默契。 手里的这柄刀便是他的袍泽,上了战场,它便是他生死不弃的袍泽,情人或许会背叛他,刀不会。 李钦载站在老魏的院子外,静静地看着他磨刀。 老魏的感官很灵敏,立马察觉到外面有人,扭头望去,不由笑了:“五少郎又来蹭饭?” 李钦载也笑:“是啊,肚子饿了,弄点吃的?” 老魏笑道:“少郎来得好,今日家里的菜不错,酒肉管饱。” 李钦载推开柴扉而入。 老魏大声呼喝着儿子儿媳热菜。 简陋的屋子里烧着一盆火,庄户人家用不起炭,他们烧的是山上的干柴,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李钦载却丝毫不介意。 酒菜上桌,老魏神秘兮兮从床榻下摸出一坛酒,朝李钦载挤了挤眼,笑道:“这酒可是好酒,老朽年前从县城的酒肆里买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酒斟入盏,李钦载扫了一眼。 酒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酒,酒质浑浊得很,隐隐泛着绿光,像一潭被工业废水污染的湖泊。 可在老魏的眼里,这就是好酒,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喝的好酒。 一盏入喉,口感略有些酸涩发苦,比国公府的三勒浆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但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饮尽,还很礼貌地赞了一声“好酒”。 老魏得意地眯起了眼:“当然是好酒,一坛花了我十文钱呢,卖酒的伙计说,城里的读书人都喝这种酒,我也想沾沾读书人的贵气,才咬牙买了一坛。狗杂碎,读书人都这么有钱吗?” 李钦载大笑:“你说反了,是有钱人才有资格读书。” 老魏想了想,点头道:“少郎好见识,果然不错。去年少郎君收的那些弟子,一个个来头不小,想来确实是如此,穷人家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太难了……” 黯然一叹,老魏又道:“我儿子也是个种田的,他是指望不上了,也不知我那三岁的孙儿能否有福气做个读书人……” 李钦载低声道:“若想出人头地,路有很多条,不一定非要读书。” 老魏摇头:“读书才是正经,可惜养不起。” 说着老魏突然眉开眼笑:“这次归建出征,运气好或许多斩几颗首级换军功,官上赏赐几十亩永业田,辛苦几年,家里多少有些积蓄了,那时我孙儿正好十来岁,能供得起他读书了,哈哈,天意!” 老魏愈发喜不自胜,端盏独自大饮了一口,随即想到这坛酒那么贵,实在应该浅啜慢斟,细细品味,这一大口太浪费了,于是露出心疼的表情。 李钦载笑了笑,随即敛了笑容,低声道:“家里都安顿好了?” 老魏点头:“安顿了。兵器皮甲我自带,不给官上添麻烦。家里仅一独子,倒是省了分田分房扯皮,儿媳连夜给我缝了两个装水的皮囊,还做了不少干粮……” 神情忽然浮上几许遗憾之色,老魏重重叹了口气。 “可惜了村北边的寡妇,前年帮她家秋收,她在家做了酒菜感谢,那晚她也饮了几盏,好像醉了,又像没醉,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下手办了她,此为生平第一大恨事!” “倭国那些狗杂碎,坏老子的终生大事,这次若回不来,不知便宜了哪家的老鳏夫,可惜了白白肉肉的身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行军长史 凑近了仔细看,其实老兵们也都是凡夫俗子。 谁都不是圣人,不会时刻展现出伟光正的一面,相反,老兵更粗俗,更市侩,凡人的七情六欲,他们一样都不缺,有些欲望甚至比普通人更强烈。 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活成圣人的样子? 李钦载喜欢老魏的样子。 平日里像个猥琐痴汉,提起村北头的寡妇两眼放光,平日里嘴上骂骂咧咧,出口便是脏话…… 一大堆的毛病,可是也掩盖不了他偶尔的闪光。 大唐需要他的时候,他能主动站出来,哪怕年纪已老,但他仍然坚定地站到了队伍中央。 仅仅一刹的闪光,却将他所有的缺点遮盖了,奉命归建的那一刹,他已赢得了李钦载的敬重。 “这把年纪还要硬往前线拼命,老魏,你为了什么?为了永业田吗?”李钦载不由好奇问道。。 老魏咧嘴一笑:“当然是为了永业田,不然呢?斩敌首级五颗,可得十亩永业田,老子多卖点力气,斩首十颗,哈哈,二十亩地,大小也是个地主了。” “我送你二十亩地好不好?你不要去拼命了。” “少郎君说甚话呢,关中汉子堂堂正正,功名利禄只从战场上取,平白得人恩惠,我魏家哪辈子还得清?”老魏有些不高兴了。 李钦载苦笑,是的,关中汉子就是如此率性,他们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好处,在他们看来,这是把他们当成叫花子施舍了,很伤自尊的。 老魏又叹了口气,道:“拼命虽然主要是为了永业田,但多少也有几分忠君报国的意思……少郎君莫笑话,老魏没读过书,早年当府兵时听校尉训过话,有些大道理依稀还是明白几分的。” “当年的校尉说过,先国而后家,大唐太平了,家里才太平,若有人不想让大唐太平,老子就抄刀剁了他个杂碎……嗯,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吧?” 李钦载静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良久,端盏敬向老魏。 “一言之赐,可师矣。魏老,我敬您。”说完李钦载一饮而尽。 宾主尽兴而散。 回到别院,有些微醺的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 “派快马赴长安国公府,告诉爷爷,我要随军东进。”李钦载平静地道。 刘阿四一愣:“五少郎不可玩笑,军中无戏言,您这嫩胳膊腿的,怎能随军?路上颠簸都能要了半条命。” 李钦载叹道:“我知道,可我还是要去。” “为何?” 李钦载古怪地一笑:“我想亲手挣几亩永业田,这个理由强大吗?” ………… 快马来回仅只一天。 一天后,李勣让部曲带来书信,信里李勣对李钦载深明大义襄助王师的决定感到万分欣慰,并嘱咐他注意安全。 虽说是随军,可毕竟是千金之躯,不必亲自上战场杀敌,留在帅帐为行军大总管出谋划策便可。 李钦载看完信也感到万分欣慰。 幸好爷爷人性未泯,没说让孙子上战场跟敌人拼命。 本来李钦载还以为老李家人丁兴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更是普天同庆。 随书信一同来的,还有一道任职文书,是李勣亲自盖的大将军印,任命李钦载为熊津道行军总管长史,三日后京畿北营应卯,迟到逃逸者军法处置。 这个官儿有意思,“长史”是个很有弹性的官职,说他权力大呢,确实在军中什么都能管,而且大将军升帐之时,长史也有资格对战略战术提出建议,当然,采不采纳就看大将军的取舍了。 说他权力不大呢,长史真正负责的大多是后勤的一些琐事,粮草军械战马等等,手下一批专门记账的书记官,除此好像没别的职责了。 李勣任他为长史,想必是费了些心思的。 进可献策立功,退则当个账房先生写写画画督查粮草,将来无论是否有建树,至少回到长安后不会遭人非议。 封爵县子太过分?人家好歹随军当过长史,闪闪发光的资历摆在这里,谁还敢不服? 收起任命文书,李钦载叹了口气,脸上随即露出苦笑。 随军出征已成定局,可怎么向荞儿和崔婕告别呢? 尤其是荞儿,必须把他安置妥当才能安心出征。 入夜,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发出恐怖的呜呜声,仿若鬼泣狼嚎。 李钦载趴在崔婕院子外的篱笆格栅上,见屋里点着灯,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将一张纸条包裹在小石子上,扣上弹弓的弦缓缓拉动。 不敢太用力,怕弹弓威力太大,一不小心把崔婕弹死了,先不说崔家如何找他拼命,仅仅一个鳏夫的帽子这辈子都摘不掉。 瞄准窗棂,微微用力,放弦! 只听屋子里传来啪的一声响,不知鬼使神差打碎了什么东西。 停顿了好半晌,屋子里才传来二女惊恐的尖叫。 李钦载摇头叹气。 这反射弧未免太怪了……怪可爱的。 天上的仙女贬落凡尘后,顿时接地气了,世家小姐也不例外,该挨的弹弓一记都不能少。 房门被推开,屋子里的二女愤怒地冲出来左右张望。 “谁?是谁作恶,快出来!”从霜跺脚大喝。 崔婕虽然脏话词汇空白骂不了街,可也不能弱了气势,站在从霜身旁像只茶壶似的双手叉腰,气鼓鼓的样子宛如吃撑的仓鼠。 “定是哪家的野孩子顽皮,太过分了!姑娘,你也帮忙骂几句呀!”从霜气急败坏道。 崔婕嘴唇嗫嚅半晌,深吸一口气,指着院子外漆黑的农田,弱弱地骂道:“你们……是坏孩子!” 从霜一愣,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决定不指望她了。 李钦载眼露笑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努力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 崔婕和从霜见到他后都愣了。 “刚才出啥事了?我刚过来,只看到几个野孩子嘻嘻哈哈从身边跑过去,我以为他们偷了东西,追了半天没追上。”李钦载大口喘气,表现出确实追得很卖力的样子。 崔婕狐疑地打量他:“刚才……不是你干的?” 李钦载愕然:“说啥咧?我干了啥?我帮你们追坏人,你却怀疑我?” 二女压下心头的怀疑,从霜委屈地道:“李少郎,庄子里的孩子们都欺负姑娘,您可要帮我家姑娘做主呀。” “刚才不知是谁扔了一粒石子进来,把炕桌上吃饭的碗碟打碎了,明日我们只能像叫花子一样双手捧着饭用舌头舔了……呜呜呜。” 李钦载鄙夷道:“会不会用比喻?双手捧着饭用舌头舔的那是狗,不是叫花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临行托付 玩个弹弓就吓成这样,难怪千百年来无法融入男人的圈子。 “村里的野孩子实在太过分了,改日我跟里长说一声,好好整治一下他们。”李钦载正色承诺道。 崔婕的目光一直狐疑地在他身上打量,忍不住道:“刚才真不是你?” 李钦载指了指她,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女人,你的名字叫‘不讲理’。” 崔婕仍未打消怀疑,哼道:“村里的野孩子我都认识,都是有教养的,纵是有些顽皮,也不会如此过分。反倒是你,比那些野孩子坏多了,这事儿只有你才干得出来。” 李钦载勃然大怒:“这点信任都没有,分手!” 说完扭头便走。。 崔婕一急,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裳,使劲一扯,李钦载怀里的弹弓掉落在地。 于是三人傻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弹弓。 弹弓不稀奇,早在秦汉之时便有,魏晋之时那位有名的美男子潘安,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挟弹携壶,赏山景,打鸟雀。 崔婕自然是认得弹弓的,此时的她智商在线,联想到刚才射进屋子的石子,还有眼前的弹弓,立马锁定了真凶。 “李钦载,你……太过分了!”崔婕大怒。 “给个机会,你听我狡辩……” “我不听!”崔婕抡起小拳拳,使劲捶他胸口。 从霜站在一旁,表情很挣扎,主仆此时应该站在同一阵线,从霜也应该上前一同揍这个渣男,可李钦载的身份太高,从霜不敢动手。 “混账!混账!干了坏事还理直气壮抵赖,朝堂有了你这样的官儿,大唐没指望了!”崔婕咬牙一边捶一边骂。 李钦载理屈,只好任她捶打,反正力道还好,就当做了个小保健。 捶了许久,崔婕累了,仍忿忿地瞪着他,傲娇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进屋。 李钦载终于道:“慢着,我大晚上过来就是让你捶一顿的?” 崔婕气鼓鼓地道:“你活该!” “捶也捶完了,跟你说点正事。” 崔婕犹豫了一下,然后板着脸道:“有事快说。” 李钦载刚要开口,忽然觉得院子里气氛怪怪的。 “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劲?”李钦载问道。 崔婕呆怔地道:“哪里不对劲?” 李钦载严肃地道:“人太多了。” 崔婕下意识望向旁边的从霜。 从霜一脸懵逼,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多余的?” 李钦载冷哼:“不然呢?” 从霜顿时羞红了脸,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赧赧地朝二人行了一礼:“奴婢这就回屋。” 见从霜窜进了屋子,李钦载这才觉得院子里的气氛正常了。 正常的谈情说爱的气氛,至少调戏村姑时没有目击证人了,报官都没证据。 李钦载喃喃叹道:“这才对嘛,良宵美景,月下璧人,除了你我,唯有天上的明月不多余。” 崔婕羞红了脸,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然后白了他一眼:“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勾人的小句子,也不知用这些小句子勾过多少无知的女子。” 李钦载眨眨眼,笑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样勾人的句子我还有很多,至今已勾搭了无数良家少女了,就问你气不气?” 崔婕不气,她已忘了生气,李钦载的这些句子把她惊到了。 美眸睁大,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嘴里还喃喃默念刚才李钦载说的句子,越念越心惊。 这些情诗,长短句子,每一句皆是用情至深,缠绵销魂的佳句,说它们能传世千年也不夸张。 李钦载的才华,果然深不可测,难怪年纪轻轻便被天子封爵,显然天子比她更了解他的才华。 作为他的未婚妻,崔婕突然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眼前这个男子,他的才华和能力究竟有多深?为何他随手做点什么,便做出了大唐的镇国利器,令天子不得不封爵,否则无法彰其功,抚其心? 为何他信手拈来的几句情诗长短句,便是一篇篇传世名句,花前月下吟念出来,让人脸红心跳,不可遏止地沦陷。 “我,我……你不要再念了,我不喜欢听。”崔婕强忍着心悸,晚霞般的脸蛋却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啧,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咋不识货呢。”李钦载嫌弃地撇嘴。 崔婕许久才从那些撩人的情诗里挣脱出来,然后气鼓鼓地瞪着他:“以后这些小诗句……不准对别的女子说!一个字都不准说!” 李钦载斜瞥着她:“你是我的谁呀?为何不准说?” “我……”崔婕气结,美眸眨巴几下,很快蓄满了泪珠儿。 气哭了。 李钦载急忙道:“好好好,我以后不会对别人说,攒下来留给荞儿,等他长大后勾搭无知少女……” 崔婕又气又怒,狠狠捶了他一记:“明明满腹才华,却如此缺德无耻,当年教你的先生难道只教了你学问,没教你德行么?” “停!说正事,打情骂俏的事先缓缓,以后再说。” “什么正事?” 李钦载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缓缓道:“明日我要出远门,荞儿交给你,帮我照顾他一段日子。我会从别院调派几名丫鬟过来服侍你和荞儿,你平日督促他读书,陪他玩耍便可。” 崔婕一惊:“你刚回庄子,又要去哪里?” 李钦载沉默片刻,叹道:“我不想瞒你,我已被任为熊津道行军长史,半月后随王师出征百济,征伐倭国。” 崔婕身躯一晃,差点栽倒,急道:“你,你要上战场?” “没那么严重,我是行军长史,不会亲自与敌人厮杀,通常只在帅帐周围办差,除非我大唐王师中了暗算全军覆没,否则轮不到我动手,放心,很安全的。” 崔婕怔怔道:“为何如此突然?” 李钦载叹道:“匹夫尚有报国之心,我食君上俸禄,又是三朝功勋之后,实在无法在后方安享太平,对前线慷慨赴死的关中子弟们无动于衷。” “我……想做点什么,不是为天子,而是为这太平世道,为那些纯朴的将士,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崔婕眼中的焦急之色缓和了许多,相处日久,她已渐渐了解李钦载的脾性。 当他做了决定,旁人是无法劝动的。 行军长史,确实不是上阵厮杀的武将,而是军中的文官,崔婕明白这一点,也不那么担心了。 “总之,我出征这段日子,荞儿便拜托你了,若他不听话,该教训便教训,莫手软,教训后还是要讲清楚道理,嘴脸尤其要温柔,莫真像个刻薄的后娘。” 崔婕啐道:“什么刻薄的后娘,我有那么无情吗?荞儿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他的。” 李钦载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好了,正事说完,我回去睡觉了,就此别过。” 见李钦载说走就走,崔婕呆了半晌,接着怒气冲冲地上前拽住他。 “你……混蛋!把我当什么了?” 李钦载转身突然抱住她,在她的脸蛋上狠狠吧唧一口,同时一双大手很不小心地从她丰满的臀部掠过,又很不小心地捏了捏…… 崔婕仿佛被冰冻魔法定住了似的,整个人呆立不动,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却眼睁睁看着李钦载哈哈大笑着跑远。 “崔婕,此战过后,回来咱们就成亲,再敢逃婚,我打断你的腿!” 李钦载的声音远远飘来。 不知过了多久,崔婕才悠悠回过神来,心情仍然处于震撼状态中。 “我……我竟被他非礼了,这个……这个混蛋!我跟他拼了!”崔婕气得流下泪来,却不知为何脸蛋越来越红,越来越水灵。 第一百七十八章 请逐遣唐使 再正义的事,成年人做之前也该先把自己的责任料理清楚。 那种脑子一热便豁出去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慷慨赴死之前却忘了交代后事,家里老人谁养?家里孩子谁带?财产田地谁分? 他们的余生还很长,慷慨赴死之人不能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管了。 将荞儿托付给崔婕后,李钦载终于放心了。 不担心崔婕是恶毒的后娘,上次劫持事件后,崔婕已得到了李钦载和荞儿完全的信任,李钦载看得出,她是真把荞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出征以后,想必崔婕不会虐待他。 回到别院,又是失眠的一夜。 清早起床,李钦载将荞儿叫来身前,从未如此严肃地盯着他。。 荞儿被他的表情弄懵了,于是赶紧道:“爹,荞儿这就去做题……” 李钦载摇头:“今日可不做题,爹有件大事跟你商量。” “大事”,“商量”,两个词儿顿时令荞儿激动又荣幸,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像个有担当且深谋远虑的大人。 “爹您说。” “我打算随王师出征百济,今日便要回长安。你觉得如何?” 荞儿一愣,神情不由浮上惶恐,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角:“爹……”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爹是你最亲的亲人,实在不敢离开你,但有些事,爹必须去做,国有危难,庄子里那些穷苦的老兵们都站出来了,爹若不站出来,愧对君恩,愧对这个国家。” 荞儿仍拉着他的衣角,惶然道:“爹,不要去。你若走了,谁来陪荞儿?” “我已安排妥当,这段日子你跟姨姨一起住,她会照顾你,姨姨对你视如己出,你不会受委屈的。” “爹,荞儿不想离开您……”荞儿终于哭了出来。 李钦载揉着他的头,叹道:“很多年以后,当你长大了,回想起大唐对倭国的这一战,当别人都慷慨走向战场,唯独你爹却懦弱地退缩了,那时的你,会不会以我为耻?” “我每天教你做人的道理,自己却怯懦避战,你会不会质疑我教你的道理都是假的?我自己若站得不正,怎有资格教你?” 荞儿懵懂地看着他,今日李钦载的话,他根本听不懂。 “荞儿,爹也是第一次当爹,在你长大之前,我或许都在摸索如何当爹,这一次,爹给你打个样儿,你长大以后可以拍着胸脯对别人说,我爹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你若以我为豪,是我此生的幸事。” ………… 说走就走,李钦载将荞儿送到崔婕那里,告别了哇哇大哭的荞儿和依依不舍泪流不止的崔婕,李钦载眼眶泛红转身上了马车。 在刘阿四等部曲的护侍下,回到长安城时已是傍晚时分。 马车即将停在英国公府门前时,李钦载却突然下令沿着朱雀大街径自走,到太极宫门前停下。 已近掌灯时分,宫门即将落闸。 李钦载递上腰牌,请值守的将士通传。 没等多久,宫门打开,一名宦官走了出来,恭敬地告诉他,天子召见,请李县子入宫奏对。 承香殿内仍然点着几个大铜炉,李治的身子虚,尤其怕冷,每年冬天都要包裹在炭火之中才感到温暖。 李钦载垂头入殿,隔着二十步朝李治行礼。 李治坐在殿内大笑道:“可是难得,景初竟主动求见,朕今日可开了眼。” 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臣已接受祖父的任命,熊津道行军长史,半月后随王师出征百济。” 李治嗯了一声,道:“老将军事先跟朕说过,朕的意思是,不勉强。你若真心愿去,自然更好,若不愿去,此事就当没说过。” “臣愿为大唐平百济和倭国尽绵薄之力。” 李治笑道:“朕没看错你,景初,你除了一身才学,还有男儿的担当。不愧是将门子弟,英国公教得好啊!” 李钦载飞快撇了撇嘴,这话错到九霄云外了。 若不是被鬼上身,英国公能教出来的只是前身那个混账纨绔子弟的德行。 我,李钦载,来自二十一世纪有理想有文化有担当的有为青年,跟英国公的教育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全靠自学。 “景初这么晚见朕,所为何事?”李治问道。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关于平百济和倭国一事,臣有几句谏言,求陛下纳谏。” 李治神情严肃起来,沉声对殿外道:“来人,宣中书舍人入殿书以记之。”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只是几句话而已,不必如此正式。” 李治摇头,正色道:“君臣奏对,景初又是朕看重的能臣,一字一句皆是治国平夷之道,怎可疏忽慢待?” 李钦载只好谢恩。 平心而论,李治对臣子的态度,与他父皇不相上下。 父子二人都是虚怀纳谏的帝王,当然,晚年的李世民有些狂妄了。 不过父子的风格不同,李世民是走豪迈路线的,与臣下同殿而处时,李世民往往与臣子们不分君臣主仆打成一片,真正的交心交命。 而李治是温婉的,他不会故作姿态打感情牌,但他会用最端正的态度,和润物无声的方式拉近关系,让臣子觉得这位帝王胸怀若谷,待如上宾,使人充分感受到被帝王尊敬。 臣子一上头,自然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了。 李钦载这会儿也颇为感动,为李治抛头颅或许有些犹豫,但洒个四百毫升以下的热血还是愿意的。 再多就有点危险了,加钱也不行。 中书舍人很快到来,老熟人了,大舅哥崔升。 崔升除履入殿,见到李钦载后不由一愣,接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钦载当然也不客气,朝他翻了个白眼儿。 李治笑吟吟地看着大舅哥和妹夫的暗流涌动,眼中升腾起八卦的光芒。 难道朕离开庄子后,大舅哥和妹夫又有新的恩怨?啧,没能适逢其会,遗憾呐! 君臣相对而坐,李钦载整了整衣冠,沉声道:“陛下,臣出征之前,有数言谏上,请陛下采纳。” 李治也调整了表情,严肃地道:“朕洗耳恭听。” 李钦载缓缓道:“倭国,蛮夷岛国,却暗藏祸心多年,大唐强盛,倭国则蛰伏臣服,一旦大唐孱弱,他们定会蠢动,所以臣以为,此次征东,百济为次敌,倭国当为主敌。” “另外,臣还有一言,自隋朝以来,倭国嘴上说什么仰慕我中原圣贤之学,一批又一批地派遣隋使,遣唐使,说是求学,实则窃取。” “如今在大唐的遣唐使已有数千之众,这些人不事生产,由大唐供其食宿,还由他们学走我华夏数千年的学问……” “陛下,咱们大唐未免慷慨得太过分了,如今倭国与我大唐宣战,若再任由遣唐使求学,便是资敌。” “臣冒昧谏言,请陛下尽逐遣唐使,从今以后,倭国人无论平民商贾,在我大唐的地位与胡商昆仑奴等同,皆是猢狲。”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临行三谏 倭国人的地位从隋朝开始,便与别的国家不同。 为什么? 因为倭国人会舔,舔得舒服。。什么仰慕文化啦,什么赞颂繁华啦,倭国使节每年朝贡皇帝时,吹的彩虹屁简直推陈出新,拍得历代大唐皇帝欲仙欲死。 他们往往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很低,简直低到尘埃里,让人绝对不会对他们生出敌意,只会产生同情,情不自禁想帮帮他们。 “帮帮他们”,便是倭国人的目的。 皇帝被拍舒服了,于是大手一挥,什么遣唐使,什么海船商贾,尽管都来吧,朕给你们优待。 在这样的气氛和环境下,倭国人在大唐的地位明显高于别的国家。 没别的原因,就是倭国人舔得好,他们可以完全不要脸面,只求上国皇帝陛下舒服。 所有遣唐使来到大唐,姿态也是卑微且谄媚的,仿佛出国前被统一培训过一样,来了大唐便是不停的“死阔以”。 不迭声的赞叹惊叹拜服,然后睁着懵懂求知的绿豆眼,无辜地求教,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怎么那么厉害?你们好会哦…… 古有勾践为吴王尝粪问疾,倭国人亦是如此,为了大唐皇帝的舒服,他们真敢吃屎。 这种不要脸的彻底臣服的姿态,终于为倭国人换来了大唐对他们的礼遇,他们的礼遇明显比别的国家高出一大截。 但是,勾践还有一个典故,那就是著名的卧薪尝胆。 倭国人同样如此。 尽管以前大唐与倭国并没有深仇大恨,可岛国人的野心便是深仇,岛国对物产丰富国土辽阔的大唐的嫉妒便是大恨。 这种没来由的仇恨,是他们卧薪尝胆的动力。 一千多年后,中国终于孱弱,那一场甲午海战,你以为只是倭国一时兴起而为? 那场海战,他们等待了一千多年。 李钦载要做的,便是把他们的野心掐死在摇篮里,至少要让他们老实一千年。 李治却有些犹豫,李钦载的建议实在不符合上国胸襟,他对大唐与倭国的战争有着自己的理解。 战争归战争,遣唐使归遣唐使,两者并无联系。 战争是倭国一帮不服大唐的人挑起的,但遣唐使……他们舔得很舒服呀。 “遣唐使……没必要驱逐吧?”李治迟疑道:“长安城内有上百国家的使节长驻,若驱逐了遣唐使,那些使节将如何看我大唐胸襟?” 李钦载沉声道:“陛下,大唐与倭国如今已是战争状态,两国宣战了!既然是战争,敌国之人没道理留在大唐,陛下不担心遣唐使中有奸细,有刺客吗?” “臣打个比方,王师开赴之后,遣唐使只需要百余人聚集,趁夜偷偷挖断道路,王师的粮草辎重便过不去,前方将士就有饿肚子的风险,这些人留在大唐,实为祸患。” 李治一怔,神情凝重起来,显然在认真思索李钦载的话。 良久,李治笑了笑,道:“景初可还有谏?” “有。其次,臣谏开战之前,断绝大唐与倭国的所有商道,无论民间还是官方,倭国与新罗国隔海,大唐也应勒令新罗国断绝与倭国的商道,总之,一粒粮食,一斤铁都不准进入倭国。” “倭国是岛国,民生之物大多依靠进口,新罗百济都是他们赖以进口的国家,大唐断其商道,便等于断其后勤,倭国胆敢对大唐挑衅,开战之初便让举国臣民尝到恐慌的滋味。” 李治深以为然,笑道:“斯言善矣,崔舍人,记下了。” 崔升奋笔疾书,目光瞥过李钦载终于柔和了几分。 虽然看不惯妹夫的为人,但李钦载的话却是国士之论,令人钦佩。 李钦载接着道:“其三,臣请大唐水师封锁海疆,大唐的战舰不仅要封锁白江口,也要封锁倭国周边的海域,让他们的渔民连出海打鱼都不敢,持续造成倭国国内恐慌……” 话没说完,李治的脸色却有些尴尬了。 李钦载好奇道:“陛下有何难处?” 李治咳了一声,道:“大唐水师虽雄壮,可战舰数却一直不够多,昔年先帝东征高句丽,张亮提水师七万,战舰五百艘,可这些年下来,许多战舰老旧废弃,新的战舰充入水师者不多……” 李钦载懂了:“咱们现在能用的战舰有多少?” 李治想了想,道:“大约三百余艘,不过其中一半要巡弋大唐的南边海疆,不可能征调举国战舰于斯役。” 李钦载顿时无语了。 三百艘战舰的一半就是一百多艘,啧!一百多艘战舰莫说封锁倭国海疆,应付白江口之战都够呛。 这皇帝怎么当的?大唐上万里的海疆,靠着三百多艘战舰维护海疆安宁?不知道水师的重要性吗? 见李钦载表情有点鄙视,李治气闷之余,不得不解释道:“朕登基后,朝中颇为混乱,而且先帝在位时对外征伐过多,国库空虚,实在没有余力打造战舰。”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是,臣理解。臣刚才说的第三条就当没说过吧,大唐水师全力应战白江口的倭人便好。” 李治笑道:“景初这几条谏言都很有道理,此为谋国之论,朕已记下,不知景初可还有谏?”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还有就是,请陛下多拨付一些火药给臣,说不定有大用。” 李治好奇道:“你用来作甚?” 李钦载迟疑道:“王师胜利后,做几个炮仗庆祝一下?” 李治深深注视着他,片刻后,笑道:“依你便是。” 李钦载是火药的发明者,今日当面申请拨付火药,是臣子的本分。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必申请,自己搜集材料自己造便是。 既然申请了,说明他严格恪守人臣本分,李治自然要给面子的。 不知李钦载要用火药来干啥,但李治肯定他不会用火药炸大唐的战舰。 李钦载回长安后连家都没进,特意进宫面君就是为了说这些谏言,此刻话已说完,李钦载终于轻松了,于是起身告辞。 “臣要回家准备出征了,陛下保重,臣告退。” 李治盯着他的脸道:“景初也保重,朕本不欲你上战场,可你爷爷坚持,他说你闭门造车终非正道,李家的儿郎总要经历沙场的洗礼才能真正出息,朕亦觉得所言有理。” 李钦载沉默片刻,轻声道:“臣是自愿去的,与旁人并无关系。” 李治忍不住好奇道:“你为什么而出征?” “为了臣的儿子,也为这太平世道。” 第一百八十章 披甲东征 伟光正之类的口号用认真的语气说出来,未免显得矫情。 可李钦载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开局便是权贵子弟,鲜衣怒马不愁吃穿,可以说他已充分享受到了这个太平世道带给他的红利。 这不仅仅是三代人的努力,是整个国家的君臣百姓创下的太平世道。 什么忠君爱国之类的口号太虚,很现实的一句话,吃了红利就得付出点什么,世上哪有白吃白占不付出的道理?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回到国公府,拜见了李勣后,李勣命部曲给他搬来了一套崭新的铠甲。 李钦载只好穿上试了试。 铠甲很重,大约四十来斤,套在身上仿佛背了个铁烟囱,举手投足都不自在。 “爷爷,孙儿是行军长史,是军中的文官,没必要穿铠甲吧?”李钦载难受地道。 李勣哼了哼:“敌人的冷箭射来,你猜箭矢会不会分辨谁是文官谁是武将?” 李钦载叹气,道理他都懂,可你一把年纪说话这么俏皮,跟谁学坏了? 李勣捋须淡淡地道:“这次东征百济倭国,我大唐王师水陆两师并进,陆路行军总管是刘仁轨,此人善谋,但性子太耿直,说话难听,不大好相处。” “水路行军总管是孙仁师,率部八千余,战舰一百七十余艘,正由山东驰援百济白江口。水陆两师将在百济港口会师,两军合一,共击百济残余和倭国。” “你这次出征,便归由孙仁师麾下,职司是记录粮草军械辎重,督促后勤,当然,你若有对敌妙策,可向孙仁师当面献计,此为国战,不可藏私。” 李钦载点头记下。 李勣顿了顿,迟疑了片刻,道:“还有,少跟刘仁轨来往。” 李钦载一愣,试探着道:“爷爷跟刘仁轨有恩怨?” 李勣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哼了一声,道:“贞观年间,此畜任给事中,当年老夫随先帝东征高句丽,后来王师不逮,先帝率主力后撤,老夫与李道宗领四万步骑军殿后,殿后途中,军中将士难免犯了一点军纪……” 李钦载好奇道:“犯了啥军纪?” 李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就是在高句丽境内抢了点财物,屠了几座小城,妇女什么的,糟蹋了几个……” 李钦载沉默半晌,还是附和道:“果然只是犯了亿点点军纪……” 李勣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道:“回到大唐后,刘仁轨那孽畜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于是上疏参劾老夫纵兵为祸,治军无方,要求先帝严惩老夫。” “先帝胸怀博大,老夫麾下将士在敌国犯的事,他并不以为意,于是便将刘仁轨的参劾奏疏留中不发……” “谁知那孽畜见先帝毫无表示,便接二连三地参劾,整整参了老夫一个月,一个月啊!每天都有参本递到先帝案前,还拿李靖和侯君集举例,请先帝参照二人之罚而定老夫之罪。” 李钦载微微一惊。 李靖和侯君集,前者北征突厥,立下赫赫军功后也是被人参劾纵兵抢掠,当然,这只是表面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李靖实在功高盖主了。 侯君集攻灭高昌国以后,也是纵兵抢掠,将高昌国皇室国库抢劫一空,被先帝重罚。罚得他万念俱灰欲仙欲死,最后索性跟李承乾造反了。 若先帝真要按二人的过错为先例惩罚李勣的话,英国公爵位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 暗暗咬了咬牙,李钦载此时完全赞同爷爷的话,刘仁轨果然是个孽畜。 是的,就是这么没原则。 大唐对外用兵,那些名将们动辄屠城抢掠,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包括李靖李勣在内,对麾下将士的所作所为往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两军交战,刀剑无眼。谁还没在敌国境内干点丧心病狂的事呢?很正常的操作。说得好听点,这是为了振奋军心,对军队的战力是非常有益的,所以领军的将领往往不会太介意。 刘仁轨却铁了心整治李勣,这种人不是坏就是正直的白莲圣母。 李勣说完后露出了愤恨之色,显然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李勣仍然怒气难消,可见当年刘仁轨的参劾多么令他生不如死。 “爷爷放心,孙儿若遇刘仁轨,必帮爷爷报当年之仇,孙儿给他下蒙汗药……” 话没说完,被李勣狠狠踹了一脚。 “混账东西!两军交战,死生之大事,由得你胡闹么?遇到刘仁轨莫与他私下来往便是,万万不可谋害大将,否则老夫必不饶你!”李勣厉色喝道。 看看这三观,多么板正,不愧是三朝名将功勋。 “爷爷,孙儿知错,孙儿纠正一下说法,待王师胜利,大局鼎定后,孙儿再给他下蒙汗药……” 李勣居然没发脾气,反而慢吞吞地捋须,闭眼不语,仿佛打起了瞌睡。 见李勣如此反应,李钦载惊呆了。 这是……默许了? 李钦载啧了一声,看来刘仁轨真的把李勣恶心得不轻,不然以李勣的为人,不会默许他干这下三滥的事儿。 于是李钦载默默盘算起来。 这次出征,除了火药外,蒙汗药也得多准备一些。 反正都是药,都是为了治病救人。 ………… 大唐龙朔二年。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长安北郊大营战鼓隆隆,一万将士军容整齐,在将领一番动员后,纷纷上马开赴登州。 他们要从登州上船出海,穿过渤海,直抵百济境内白江口。 出征仪式很低调,这次本是仓促征调兵马,仓促出兵,大军的主帅孙仁师还在渤海的战舰上指挥水师,陆路总管刘仁轨被倭国突袭后,率部撤到了新罗国境内。 所以从长安出发的这支队伍实际上没有主帅,准确的说,他们是一支援兵。 李钦载全身披挂,沉重的铠甲令他行走颇为艰难。 大军开拔后,他留在队伍的后方,与押运粮草军械的辎重军队一同出发。 这是行军长史的职责,在这支押送辎重的军队里,李钦载不仅官职最大,而且还是唯一一个有爵位的人。 迎着清晨的朝阳,李钦载带着亲人和爱人的牵挂,披甲踏上了征途。 第一百八十一章 他只是单纯的鄙视你而已 对李钦载来说,参与这场战争最痛苦的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行军的过程。 没有汽车和高铁的年代,连道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李钦载坐在装载粮草的牛车上,行军才第一天,他已吐了三次。 嗯,没错,古代打仗运输粮草的不一定是马,也有牛。 吐得面色蜡黄的李钦载趴在粮草上奄奄一息,旁边的刘阿四同情地看着他。 这次出征,李钦载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单枪匹马,李勣将国公府里的部曲拨了一部分给他,李钦载也没跟李勣客气,要了两个满编小队,其中一个便是刘阿四啲小队。 使习惯了,索性带上他,说不定能捞着立功的机会,也不枉刘阿四跟了他这么久。 另一个队正也是国公府里的,名叫郑房。 刚听到这个名字,李钦载笑了半天。 郑房,正房。 这位郑房的令堂是多没安全感,给儿子取名都顺手给自己正名,向世人宣告他是正房生的。 刘阿四和郑房各一个小队,合起来正好一百人。 一百人扔在战场上连朵水花儿都溅不起,但如果情势危急,保护李钦载逃命还是勉强够用了。 见李钦载颠得难受,刘阿四忍不住道:“五少郎,您早已勉强会骑马了,何必坐在粮车上遭罪?” 李钦载虚弱地道:“不骑马,我喜欢坐粮车。” 刘阿四笑了笑:“您这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喜欢的样子。” “懂啥?骑马久了不仅屁股痛,容易生痔疮,而且会造成罗圈腿,下地走路难看得像一只吃饱了撑的鸭子。” 刘阿四不在意地道:“男儿无丑相,罗圈腿有甚打紧。” “你当然不打紧,因为你的丑与罗圈腿无关。可我不一样,长安城劣迹斑斑且风度翩翩的风流纨绔,骑在马上别人都赞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结果下了马俩腿岔开一摇一摆,像刚被一群精壮的汉子摧残过,万千少女该多幻灭呀。” 刘阿四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由大笑起来。周围的部曲们听到了也纷纷大笑。 气氛很欢快,每个人对即将发生的战争毫无担忧。 因为自信,所以不担忧。 如今的大唐真的可谓武德充沛,周围的邻居逮谁灭谁,与大唐为邻的那几个小国常有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的惊悚感,大气都不敢喘。 当然,不服气且自不量力的敌人也有,而且不少,比如马上要倒霉的倭国。 担心啥?完全没必要,王师集结成阵,一个冲锋就能破敌。 装载粮草的牛车慢慢吞吞,趴在粮袋上的李钦载面色铁青,他又想吐了。 押送粮草的队伍人数不少,大约三千余人,其中大半是征调的民夫,还有一千余将士。 整支队伍里,李钦载的官职是最高的,也是最虚弱的,大唐版的空虚公子现在很遭罪。 “五少郎,到了前方城池,小人给您寻摸一辆马车吧。”刘阿四叹道。 李钦载虚弱地叹道:“你不如给我修条路吧,平坦且笔直的路。” 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 这年头搞出水泥似乎不难,基本没啥技术含量,就是烧窑。 水泥这东西可是个宝贝,无论民用还是军用,都是划时代的。 正琢磨时,粮队后方传来马蹄声。 两名披甲武将策马来到李钦载的面前,其中一名武将恭敬地抱拳行礼,另一名武将却倒拎着马鞭,神情颇为倨傲。 行礼的武将迅速看了看倨傲的那名武将,然后道:“熊津道督粮副将安谨之,拜见李县子。” 李钦载忍着难受,努力挤出笑容点头示意。 另一名武将却毫无表示,安谨之有些尴尬,抬胳膊碰了碰他。 这时倨傲的武将才敷衍式地抱拳,沉声道:“熊津道督粮官钱益,见过李县子。” 李钦载继续含笑点头,心中却觉得奇怪。 这个叫钱益的什么来头?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漠,好像自己欠了他钱似的,素未谋面,无怨无仇的,摆啥脸色呢? 钱益行礼后便不再言语,旁边的副将安谨之等了半晌,见钱益不开口,无奈只好自己开口了。 “禀李县子,末将二人奉兵部之命,押送首批五千石粮草,其中长安城户部直接拨付两千石,剩余的三千石户部批下公文,由前方的蒲州城官仓供给。” “末将二人特来领命先行,提前在蒲州清点交接粮草,请李县子示下。” 李钦载笑道:“去吧,督运粮草的事,二位看着办,办完了告诉我一声,我记个账便可,只要不耽误运粮的日期,一切都好说。” 安谨之再次抱拳,又拽了拽旁边的钱益,钱益不情愿地敷衍式抱拳,二将策马离去。 李钦载眯眼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钱益见到他仿佛见到仇家的样子,莫非又是这具身体的前任惹的是非? 这就过分了,都穿越大半年了,居然还要给前任背锅…… 再背就自杀! 沉思许久,李钦载忽然道:“阿四。” “在。” “我以前……准确的说,我造出神臂弓以前是不是挺混蛋的?” 刘阿四惊愕,你以前啥样自己心里没数吗? 久久没等到回答,扭头见刘阿四愕然的模样,李钦载顿觉自己不仅问了一句废话,而且自取其辱。 “算了,这个问题不必回答。你去粮队将士中逛一圈,打听一下钱益这个人,尤其是旁敲侧击一下,问问我以前有没有糟蹋过他婆娘……” 刘阿四惊愕道:“五少郎为何有这种念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指了指前方钱益远去的背影,道:“你见到他刚才的脸色没?简直就像我给他来过一出‘夫目前犯’,去问问吧,我心里不踏实……” 刘阿四领命掉头而去。 李钦载没精打采地继续趴在粮车上。 晃晃悠悠熬过一天,夜晚驻扎时李钦载腿都软了,被部曲扶下牛车,踉跄躺进帐篷里。 勉强吃了一点晚膳,刘阿四回来了。 “咋样?打听出什么了?”李钦载一脸忐忑加心虚:“我该不会真糟蹋过他婆娘吧?” 刘阿四笑了笑:“五少郎多虑了,您以前或许糟蹋过别人的婆娘,但绝没有钱益的婆娘。”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你可真皮。 啥婆娘都没用,自己没尝到滋味儿。 “小人打听到了,那钱益与五少郎往日并无恩怨。” 李钦载奇道:“没有恩怨他吃错药了?对我横眉冷眼的。” “虽无恩怨,但钱益也是一员悍将,他曾是松州折冲府的校尉,永徽年间跟吐蕃干过,据说勇猛无敌,阵前连斩吐蕃贼将五人,军功显赫,被报上兵部,显庆三年兵部给他升了都尉……” 李钦载愈发好奇:“都尉可不小了,为何如今却成了督粮官?” “虽是悍将,但脾气火爆,说话耿直,动辄打骂麾下将士,后来将士们怨气丛生,差点在军中酿成哗变,兵部于是将他贬谪,成了督粮官……” 李钦载皱了皱眉:“这种人确实应该贬谪敲打一下,否则将来必惹大祸……” 刘阿四目光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李钦载立马领会他眼神里的含义,指着他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虽惹过大祸,但靠自己解决了,我和他有本质的区别。” “是,五少郎自比他强百倍。”刘阿四接着道:“这钱益当了三年的督粮官,脾气却丝毫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常在军中酗酒,酒醉后破口大骂,直言上天不公,上官无眼云云。” “不仅如此,钱益更是恃才傲物,常将曾经连斩吐蕃五员贼将的事迹挂在嘴边,更看不起那些毫无本事,靠着祖荫父荫而居高官的人……” 李钦载惊愕地看着他。 刘阿四神情诚恳地道:“所以,五少郎实在多虑了,人家与您并无恩怨,他只是单纯的看不起您,鄙视您而已。” 第一百八十二章 集结登州 不招灾不惹祸,莫名其妙被人鄙视了。 李钦载心里的一万头草泥马正在欢快地奔腾,吐口水…… “我特么的……”李钦载气得想拔刀。 刘阿四急忙道:“五少郎息怒,您是千金之躯,莫与这种人计较。” 李钦载怒道:“我哪里靠祖荫父荫了?神臂弓,马蹄铁,火药……都是我造的,实打实的本事,凭什么鄙视我?” 刘阿四安慰道:“钱益不过是个粗鄙武夫,这种人眼里的本事,唯有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厮杀,他哪里懂得五少郎随便一个念头便是镇国利器,可抵千军万马。” 李钦载生气过后,又觉得很无谓。 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这么容易上头,太不成熟了。 记下他的名字,每天在他名字上画圈圈,咒他骑马摔断腿,这才是成熟男人该做的事。 “罢了,不跟他计较,一个督粮官而已……”李钦载说着忽然一愣:“对了,我是行军长史,他是督粮官,我俩谁官大?” 刘阿四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五少郎官大,您在这支军中是文职最高的官儿,刚才那两名督粮官主动向您行礼,五少郎忘了?” 李钦载释然而笑。。 幸好自己官大,钱益再怎么鄙视自己,也得老老实实行下属礼。 官场不就是这样么,上司下属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互相鄙视,前世的社畜经历李钦载颇有体会,那时的他,背地里对上司各种看不起,就像国足的守门员似的,拴条狗都比他强。 两日后,粮队到达蒲州。 钱益和安谨之在城门外迎接,蒲州刺史也出来了。 原本一支小小的粮队,以刺史的身份没必要亲自迎出城门,但刺史迎的不是粮队,而是李钦载。 英国公的孙子,本身又是县子,如此显赫的家族,又是颇得圣眷的年轻臣子,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刺史但凡脑子清醒一点,绝不会对李钦载视而不见。 蒲州刺史的脑子显然非常清醒,不仅亲自迎出城门,还热情邀请李钦载入城赴宴。 李钦载婉言拒绝,本就不喜应酬,又有押送粮草的职责在身,李钦载不敢沾酒,怕出事。 最后李钦载连城门都没进,与粮队一同在城外驻营。 至于督粮官钱益和他的副将安谨之,李钦载特意注意了一下。 安谨之表现正常,是下属对上司的样子,恭敬有礼,情商在线。或许背地里比钱益更鄙视李钦载,可人家表面功夫做得足呀。 钱益仍然是那副倨傲冷漠的样子,跟李钦载的和颜悦色比起来,钱益反而更像上司。 没关系,李钦载胸怀博大,脑海里自动把他设定成一个屁。 蒲州城的三千石粮草已交付,粮队的规模更庞大了。 近二十天的行程,从新年走到了开春。李钦载这一路走得欲仙欲死,当粮队到达登州时,天气都已经有了几分春天的暖意。 从长安出发的一万援军比李钦载的粮队早三天到达登州。 此时登州城内已是旌旗飘展,万马齐喑,城外港口的一百余艘战舰整装待发,全军不包括民夫和乡练,共计一万四千余人。 一万多人都在等李钦载的粮草。 将粮队安排在登州城外驻营,李钦载佩上腰牌和告身文书,匆匆入城。 熊津道行军大总管孙仁师的帅帐就设在登州刺史府,门前将士查验了腰牌和告身后,李钦载缓步走入刺史府内。 孙仁师正在大堂办公,李钦载踏进前院便感到一股战场的杀意扑面而来,空气凝滞且紧张,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背着红翎信匣的斥候进进出出,不时夹杂着刺史府外将士们集结开拔的整齐脚步声。 李钦载莫名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两辈子第一次离战争如此近。 明明还未开战,空气里却仿佛带着一股子难闻的铁锈和血腥混杂而成的味道,李钦载瞬间联想到前世的屠宰场。 定了定神,李钦载保持镇静继续往前走,走进大堂,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将披甲端坐书案后,正埋头写着什么。 老将眉须花白,狮鼻阔口,神情威严,像一位不苟言笑的严厉校长。 全身披甲的李钦载行武将抱拳礼。 “熊津道行军长史李钦载,拜见孙大总管。下官奉命从长安押运首批粮草五千石,路上民夫和粮队将士正常消耗六百石,所余四千三百石,粮草已至城外清点完毕,下官特向大总管交令复命。” 孙仁师搁笔抬头,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良久,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笑意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严肃。 “久闻李老国公有一位天纵英才的好孙儿,今日老夫有幸得见,方知传闻不虚。”孙仁师板着脸道。 李钦载仔细盯着孙仁师的表情。 明明是夸人的话,这位主帅却板着脸说出来,李钦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说反话。 “呃,下官不过是欺世盗名矣,实在不敢当大总管谬赞。”李钦载谦虚地道。 孙仁师又扯了扯嘴角:“谦虚是好事,不过‘欺世盗名’这词儿,未免过分了。” “我与你爷爷虽来往不多,却也素来钦佩李老国公的为人和赫赫战功,以后若无外人在场,可叫一声‘孙爷爷’无妨。” 李钦载张了张嘴,实在叫不出口。 称呼怪怪的,万一叫了以后孙仁师脱口而出“爷爷在此”,吃亏吃大了。你又不是孙大圣,我也不是土地公,大家还是保持纯洁的上下级关系比较好。 明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行军长史,孙仁师却似乎不想放过李钦载。 寒暄几句后,盯着李钦载道:“老夫听说你才学盖世,天子亦因你之才而格外器重,二十来岁封爵更是闻所未闻,景初想必有些斤两的。” “如今我大唐王师已尽数集结登州,水师亦在港口只待军令扬帆,老夫想问问,不知景初可有破敌良策?军中尽展所能,景初万不可藏私。” 李钦载苦笑,他又没学过兵法,也没领过兵打过仗,如此重要的问题你问我?大唐吃了败仗算谁的? 推给刘仁轨背锅行不行?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有何不敢 破敌良策不敢乱说,穿越过来后虽然乱七八糟弄了一些新玩意儿,那不过是拾后人之牙慧,李钦载没膨胀到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本质上,他还是那个混吃等死,只想躲清闲的社畜。 “大总管难为下官了,下官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愚钝纨绔,实在没有什么破敌良策,下官只能保证粮草军械战马等收支账目清清楚楚,一丝不差。”李钦载谦逊地道。 孙仁师笑了笑,道:“这话便透出一股子纨绔油滑的味道了,你的本事可不小,朝中许多同僚都与老夫说起过你,皆对你赞誉万分。” “你爷爷把你遣来军中,难不成你就真只是记记账目?这活儿是条狗都能干,何必大材小用?” 李钦载老脸一黑。 这把年纪了,没学过说人话吗?你家的狗能记账? 孙仁师笑着摆了摆手:“不说便不说,但若真有什么头绪,一定要告诉老夫,行军长史还有一个职责,便是随时有向大总管建言之责。” 李钦载陪笑道:“是是,下官若有好主意,定不会藏私。。” “还有,若你又弄出了什么好玩意儿,比如火药那样的东西,尽管送来,你那火药确实有点名堂,老夫听京中同僚提起过。” “陛下为了此物,特意设了个火药局,据说那玩意儿造出的大爆杆能摧山裂石,你好生琢磨一下,能否将火药用在此战中。” 李钦载应下,然后恭敬地向孙仁师告辞。 走出大堂,李钦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临战之前扑面而来的杀意,仍在四周萦绕,那种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住心脏的气息,令李钦载胸闷难受。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仅仅只是站在战争的边缘,都感到十分不适,李钦载很难想象那些冲锋陷阵的战士们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 刘阿四走过来禀报,帐篷已搭好,在城外大营的后勤辎重营地里。 李钦载的职责是记录后勤账目,自然应该住在辎重营。 走出刺史府后,李钦载特意打听了一下刘仁轨,门前值守的将士禀报,刘仁轨正在港口安排将士登船,他是行军副总管,主要负责陆路将士。 大唐战舰载着将士们横穿渤海,到达百济后,陆路部分的战事便由刘仁轨指挥,孙仁师则率领水师迎击倭国水师,二人各有分工。 作为粮草辎重部分,李钦载被安排在最后一批登船,时间大约在两天后。 出城来到自己的帐篷,李钦载翻开账簿,从头到尾仔细查看。 这项工作是李钦载最近反复做的事情,军队里的粮草辎重账簿非常重要,但凡任何一丝差错,孙仁师当场剁了他的脑袋也不过分,李勣都没话说。 一直翻到账簿的最后一页,李钦载屈指敲了敲账簿,将刘阿四叫进来。 “派人告诉钱益和安谨之,两天后粮草辎重最后一批登船,登船前莱州官仓还有一批五千石粮草必须押送至大营,让他们马上办,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刘阿四领命出帐,然而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五少郎,督粮副将安谨之带两千人马出发莱州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随即觉得不对劲,抬头道:“钱益呢?” “咱们刚入登州城,钱益便领着几名部将入城寻了个酒肆饮酒,大醉归营,正在撒酒疯。” 李钦载呆怔片刻,问道:“军中允许饮酒?” “不允许。但钱益是在城里饮酒,他是督粮官,没有职命在身时饮酒,下面的将士约莫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钦载皱起了眉:“我是国公府出身的纨绔,论吃喝玩乐比他会多了,我随军以后都没敢乱搞,他钱益凭啥?” 刘阿四苦笑道:“听粮队的将士说,钱益被贬谪后就是这般德行,已经犯过很多次了,也受过许多罚,只是幸好没耽误过运粮正事,上官也拿他没办法。” “酗酒之人居然从未耽误过正事?” 刘阿四点头:“幸好钱益有一个稳重的副将,安谨之。听说很多时候都是安谨之帮他收拾烂摊子,好几次督粮队差点延误,都是安谨之力挽狂澜按时赶到,否则以钱益的德行,长十个脑袋都被砍了。” 李钦载眉头越皱越深。 后勤粮草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督粮官是钱益这种人,很难说以后会不会埋下祸患,安谨之又不是救世主,难道每次都指望他力挽狂澜吗? 但凡有一次延误粮草交付,消息传遍全军,就会造成军心极大的动荡,这种动荡甚至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李钦载咬了咬牙,这个人必须解决掉,要么撤换,要么继续贬谪,让他当个小兵。这种人也只配当个小兵。 “我是行军长史,有权力撤换督粮官吗?”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摇头:“长史在军中没有任免权,撤换督粮官必须由行军大总管决断。” 李钦载怒了:“什么道理!这世上还有狗啃不动的骨头?” 刘阿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文化人,比喻很传神,一听就懂。 李钦载脸色阴沉,坐在帐内思忖片刻,然后起身道:“走,咱们看看那位督粮官如何撒酒疯的。” 钱益的帐篷也在辎重营,离李钦载的帐篷不远。 李钦载走到钱益的帐篷附近时,发现周围有许多将士在看热闹,刘阿四分开人群,李钦载负手而入,赫然发现钱益的帐篷外,三名府兵穿着单衣,背对着钱益。 而钱益则面颊赤红,手里拎着一根鞭子,正在抽打三名府兵。 每一鞭抽下去都用尽全力的样子,三名府兵不停惨叫,却不敢动弹。他们的单衣已被抽得褴褛破碎,后背一道道血红的鞭痕触目惊心。 李钦载当即炸了。 “住手!”李钦载暴喝道。 钱益一顿,通红的双目瞪过来,见是李钦载后,气焰顿时收敛起来,扔掉手里的鞭子,不情不愿抱拳行礼:“拜见李长史。” 李钦载阴沉着脸上前,看了看三名府兵,又看了看钱益,冷冷道:“何故凌虐将士?” 钱益语气淡漠地道:“将士犯了错,自然该教训。” “他们犯了什么错?” “李长史,他们三人是我麾下运送粮草的将士,这是我们辎重营的事,不劳李长史过问。” 李钦载笑了:“你的意思,辎重营的事,我行军长史没资格管?” 钱益忍着怒火道:“如何驾驭麾下将士,末将自有分寸,李长史还是莫插手的好,您好好在军中镶金,不耽误您回长安后升官晋爵。” 李钦载笑得愈发和颜悦色:“连我也被你编排上了?好,好。你这督粮官真是有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行军大总管呢,看来我真没资格管你?” “末将没这么说,只是建议李长史最好莫管。末将只要没耽误交付粮草的正事,麾下将士如何管教,是末将的事。” 李钦载点头,忽然凑近钱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钱益,军中不准饮酒,此事你可知?” 钱益面色一变,然后冷冷道:“末将知道。” “知法犯法,军中也没人能治得了你?”李钦载带着笑意问道。 “末将……末将下次不会再犯。”钱益咬牙道。 李钦载摇头:“不不,下次会不会犯,那是你的事,咱们一事归一事,这次饮了酒难道就算了?” 钱益瞪起了眼道:“末将甘愿受罚,但,能处罚末将的,只有行军大总管。” 李钦载眨眼:“我不能罚你?” “您是长史,并无行军法之权。” “你都越界饮酒了,我就不能越界行军法?” 钱益没耐心了:“你若行军法,也是犯了军法,同样是知法犯法。” 李钦载嗯了一声,笑容渐渐敛起,盯着钱益的眼睛,道:“知法犯法的事,当年在长安时我干过不少,但军中尚无缘一试,今日适逢其会,我想试试。” 见李钦载的眼神变得坚定且冷漠,钱益终于有些不淡定了。 “李长史,做人做事不可太绝,今日你若罚了我……” 李钦载冷笑:“如何?” 钱益被李钦载的表情刺痛了,酒意未消之下,索性横下心怒道:“李钦载,尔不过靠祖荫而蹴权位的膏粱之辈,老子曾经为大唐出生入死,功名是老子以命搏命厮杀出来的,你有何资格骑在我头上?”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就凭我是行军长史,你是督粮官,我的官儿比你大,骑在你头上你就得忍着,这个理由够不够?” “哪天你升了官儿,官比我大了,也欢迎你骑在我头上。” 盯着钱益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李钦载忽然怒喝道:“刘阿四!” “在!” “军中饮酒,何以处之?” “按军法,杖十。” “无故凌虐将士,何以处之?” “按军法,杖十。” 李钦载点头:“加起来二十杖,刘阿四,你亲自行刑。” 刘阿四面色渐冷,一挥手,后面十余名李家的部曲围了上来。 周围看热闹的粮队将士见状纷纷自觉后退。 钱益见部曲们将他围住,又惊又怒道:“李钦载,你敢!” “我有何不敢?堂堂行军长史,若连个督粮官都治不住,那才叫窝囊。”李钦载说着大喝道:“赶紧行刑,打完了上报大总管。”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白胡子老仇家 世上有“规矩”这东西,就要按规矩办事。 尤其是军队里,“规矩”二字更是森严,若在军中犯了规矩而不惩罚,影响的是所有将士的军心。 刘阿四忠实地执行李钦载的命令,部曲们上前,将挣扎的钱益放倒,刘阿四亲自动手,长长的军棍带着呼啸声,狠狠落在钱益的后背和屁股上。 钱益挨了两三棍时,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大声喝骂,挨到第四第五棍时,便说不出话了,直到第六第七棍后,便凄厉地惨叫起来,完全不复刚才的硬气。 李钦载表情冷漠地看着他,对钱益的表现倒也没有任何鄙视。 换了是他,挨了几棍后一定也会如此惨叫,军中的刑罚尤为严酷,没人能扛住,自己做不到的事,没道理鄙视别人。 刘阿四一丝不苟地执行,二十军棍不多不少,打完后钱益已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李钦载挥手,命粮队将士将他抬回营帐,然后瞥了刘阿四一眼。。 “你留手了?”李钦载问道。 虽然没经历过,但李钦载听说过,二十军棍下来不残即死,钱益居然还能喘气,说明刘阿四留了几分力气。 刘阿四赧然道:“小人没打过军棍,不大熟练……再说,他终究是督粮官,若真打废了,不大不小会给五少郎惹麻烦。”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我的话必须一丝一毫不打任何折扣地办,后果我自己担着,你不必操心。” 刘阿四一凛,急忙道:“小人知错,下次绝不再犯。” 李钦载拂了拂身上的铠甲,道:“军法行过了,去刺史府见大总管,把事情说清楚。” 围观的粮队将士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李钦载刚抬步却又停下。 环视众将士,李钦载沉声道:“你们虽只是运送粮草的将士,但也是大唐的王师,将领毫无缘故地凌虐,你们连个屁都不敢放么?都是铁铮铮的关中汉子,骨气和血性喂狗了?” 众将士垂头不语,但神情却渐渐有了变化。从温顺,到不甘,最后变得激愤。 李钦载淡淡看着众人的变化,他知道这群绵羊正慢慢变成了一群饿狼,从此以后,钱益若还想动辄无故凌虐将士,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这就对了,军队的战士必须要有战士的样子,运粮的也是战士,也该有战士的血性,不是逆来顺受的民夫。 再次回到刺史府,孙仁师对李钦载的到来颇为意外。 李钦载很痛快地将责罚钱益之事说了出来,孙仁师点头:“这个钱益,老夫略有所闻,当年确实是条汉子,恃功而骄被贬谪后,渐渐已废了。” 说着孙仁师摇摇头,对李钦载行军法之事倒也未责怪,毕竟李钦载占了道理,军中饮酒加凌虐将士,钱益罪有应得。 李钦载淡淡地道:“军中皆是厮杀汉,既然已是废人,再做督粮官实在不合适,不如放归回乡,做个耕夫樵农,总好过留在军中成为隐患,若哪天他酗酒延误了粮草交付,对我王师可是大祸。” 孙仁师点头:“老夫传令下去,撤免他督粮官一职,此人便交给你处置吧,是留在军中还是放归回乡,你来决定。” 李钦载当仁不让地行礼:“是。” 登州的出海港口一片繁忙,在各级将领们的指挥下,将士们有条不紊地登上战舰,战舰扬帆朝百济驶去。 两天后,终于轮到辎重营登船。 一大早李钦载便来到港口,见港口静静地停泊着数十艘大船,不由暗暗惊叹。 大唐的造船业大多是从隋朝继承过来的,而隋朝的造船业颇为发达,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隋炀帝杨广颇喜出巡,而且出巡尤喜坐船。 杨广在位之时不仅挖通了大运河,隋朝的造船业也随着皇帝的爱好而蓬勃发展起来。 李钦载眼前的大唐战舰是个庞然大物,大大出乎他的想象,船高约有五层楼,边沿插满旌旗,船舷两侧皆有箭垛和巨弩,主桅杆更有十余丈高,每艘战舰若只装载人员,大约能装五千余人。 当然,若是与敌海战,战舰上不可能容纳这么多人,正常的编制是五百左右。 李钦载站在港口边,神情赞叹地看着大唐的威武战舰。 正搜肠刮肚打算抄袭几句李白杜甫的诗来描述一下此刻的心情,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句清冷的语声。 “尔观我大唐水师,颇雄壮否?” 李钦载一凛,周瑜反间戏蒋干?谁走错片场了? 转过身,却见一位六十来岁的披甲老将,正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按剑,一手捋须,目光痴迷又自豪地看着港口停泊的战舰。 就冲着他这一把白胡子,李钦载觉得自己应该客气点儿。 所有真真假假的故事里,除了星宿老仙丁春秋,其余的白胡子老头儿都是狠角色,不是送秘籍就是送仙器,马屁拍到位了,说不定还送渡劫丹…… “未请教……”李钦载下意识拱手。 老将笑了笑:“老夫刘仁轨。” 李钦载一惊。 尔母婢也,爷爷的仇家!就是这家伙,当年参李勣参了整整一个月,多变态的心理才会逮着李勣死死不放,把人往死里得罪。 “呃,下官熊津道行军长史李钦载,拜见刘副总管。”李钦载不得不行礼。 老一辈的恩怨说不清楚,但李钦载清楚的是,这是在军中,刘仁轨的官儿比他大,就像李钦载可以揍钱益军棍一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刘仁轨也能毫无理由地给他一顿军棍。 是仇家,但得罪不起,该有的礼数不能废。 刘仁轨相貌无甚特别,只是表情永远保持严肃,严肃得有些冷酷,像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见李钦载行礼,刘仁轨嗯了一声,道:“李家的后生,不错。你的名声老夫多少听说过,也算是久闻其名了,既有缘同处军中,你我好生相处。” “你莫给老夫添乱,老夫也不会无缘无故寻你晦气。”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他还在分辨这句话究竟是安慰还是威胁。 刘仁轨扯了扯嘴角,道:“令祖想必跟你说过与老夫的恩怨,上一辈的事,不牵扯小辈,安心办你的差。” 第一百八十五章 老兵油子 几句话的聊天里,李钦载在暗暗观察刘仁轨。 爷爷的仇家什么的先放一边,李钦载发现刘仁轨在朝堂上属于比较奇怪的一类人。 刘仁轨是青州刺史,同中书门下三品,当年跟李义府干过仗,没干赢,被贬谪到青州当刺史。 刘仁轨这种人属于眼里揉不得沙子,而且笃信水至清才有鱼的那类人,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他的理念里,每个人都必须是圣人,否则便是十恶不赦。 当初东征高句丽失败,李勣奉旨殿后,保存了唐军的主力,如此大的功劳,李世民都不知如何赏赐才好。 偏偏刘仁轨却参劾李勣纵兵为祸,给李世民和李勣心里都狠狠添了一把堵,可见刘仁轨是怎样的性格。 掌握实权却清廉刚正的朝堂清流,这是李钦载对刘仁轨的评价。 “清流”二字,多少带点贬义,李钦载的性格以灰色为主,内心对善恶好坏并不是那么在乎,准确的说,凡事的大方向如果是正确的,那么过程和手段就不必那么刻板,善恶好坏无所谓,达到目的就成。。 李钦载这样的性格,显然跟善恶泾渭分明的刘仁轨格格不入。 客客气气跟刘仁轨聊了半天,双方的气氛算不上太融洽,刘仁轨约莫也觉得跟李钦载聊天索然无味,于是对付几句后便离开,继续指挥将士登船。 李钦载带着刘阿四等人正要登船,谁知身后却传来惊喜的大呼声。 呼声高亢,令许多将士不禁侧目。 李钦载扭头望去,赫然发现李素节居然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百余名随从。 李钦载不由大吃一惊,这货怎么跑来登州了? 李素节一行人策马赶来,快到李钦载跟前时才勒马,李素节飘身潇洒地下了马,跑到李钦载跟前,恭恭敬敬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 李钦载目瞪口呆:“你……你怎么来了?” 李素节嘻嘻一笑,道:“长安城里没甚意思,不如跟着先生,于是跑来登州了,幸好赶在先生登船前找到了您,不然弟子还得雇船去百济与先生相会了。” 李钦载沉下脸来:“简直胡闹!过了海便是战场,你堂堂皇子上战场找死吗?你父皇允许你来?” 李素节瑟缩了一下,轻声道:“父皇自是不答应,弟子于是留书一封,带了百余随从偷偷跑出来了。” 李钦载指着他身后,冷冷道:“现在立马给我滚回去,百济是战场,不是皇子玩闹的地方。” 李素节哭着脸道:“先生,弟子已经跑出来了,回长安会被父皇责罚的,再说皇后那里更是……就让弟子跟着先生吧,弟子保证听话,唯先生马首是瞻。” “别跟我说废话,滚回去。” 李素节哭丧着脸,正要转身离去,突然盯着李钦载头顶的天空,睁大了眼惊骇地道:“先生,有只猪在天上飞!” 李钦载却不上当,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狠狠一踹:“我当年玩剩的梗,你拿来糊弄我?没得商量,马上滚回去!” 瞪着李素节身后的随从,李钦载冷冷道:“由着皇子胡闹,你们也不怕砍头,看住他,把他平平安安送回长安。” 随从不敢多话,簇拥着李素节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亲眼见到李素节和随从的背影消失不见,李钦载这才放心地登船。 战舰很大,足够装载数千人,不过大多数将士只能站在甲板上。 李钦载是行军长史,军中地位不低,自然待遇不同。登船之后便被分配了一间舱房。 舱房不大,不过里面有床榻有茶几,布置颇为精巧,倒是勉强能住人。 没过多久,听到港口一阵敲锣声,大船升起了帆,船身微微一震,徐徐离开港口,掉头往东行去。 靠近陆地的海面还算平静,李钦载没有晕船的感觉,只是有些气闷,起身打算走出舱门透透气。 舱门打开,李钦载却赫然发现钱益身子笔挺地跪在舱门外,垂头闭目,不发一语。 李钦载愕然望向守在外面的刘阿四。 刘阿四无奈地道:“他说要向五少郎赔罪,小人不敢打扰,又不便驱赶,只好由他跪在门外。” 钱益两天前挨了二十军棍,身子还未恢复,跪姿久了身子有些摇晃,可他仍一声不吭地咬牙坚持。 李钦载冷笑:“昨日我给你下的文书,你可看见了?你已被撤免督粮官一职,历年的军功累积,给你分了二十亩永业田,你现在跪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嫌田地分少了?” 钱益已不复跋扈的模样,垂头低声道:“小人知错,求李长史饶我一次,莫将我赶出军中,我……若离开了军中,实不知如何活下去。” “归乡种地,安享太平,这样的日子比刀口舔血不是强多了吗?” 钱益摇头:“小人十六岁从军,至今已在军中待了二十来年,早已习惯了军中的日子,归乡种地……对我来说,无异赐死。” 李钦载冷冷一哼:“从军二十来年,便是你这般德行?酗酒,凌虐袍泽,顶撞上官,这样的军人,哪支军队敢要?” 钱益痛苦地垂头,低声道:“李长史,小人真的知错了,这些年小人恃仗曾经的微末军功,性子跋扈猖獗。” “后来被贬谪后心中怨气难消,故有狂悖不经之举,小人这几日已深深自省过,求李长史再给小人一次机会,我真的不能离开军中。” 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钱益。 其实钱益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在李钦载眼里,他不过是个典型的老兵油子,待在军中的日子久了,渐渐对军法不再敬畏,因为熟悉了规则,便知道如何避开规则,或试探规则。 以前仗着曾经的军功,就算得罪了上官,想必没人跟他计较,然而他终于碰到了李钦载。 李钦载没惯着他,犯了军法便狠狠揍,一顿揍不算什么,直到李钦载要把他赶出军队,钱益终于急了。 就像前世那部名叫《肖申克的救赎》的电影情节一样,有些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哪怕那个环境是恶劣的监狱,走出去后也会无所适从,无法生存。 钱益就是如此,从军二十余年,他已离不开军队了。 “自由”对他来说,不一定是好东西。 盯着钱益的脸看了许久,李钦载从他脸上看到了悔恨。 半晌之后,李钦载冷冷道:“钱益,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你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只会是害群之马,所以,我还是倾向于把你赶出军中……” 钱益突然拜伏于地,颤声道:“小人已诚心悔过,求李长史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李钦载沉默下来,思忖之后缓缓道:“你若真想留下来,便收起你的性子,诚心改过,以往的军功一笔抹掉,你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事迹,从今日起,你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府兵。” “无官无职,你的前程,你的军功,一切需要你重新用刀剑博来,我把你编入我的亲卫,需要你拼命时,你便用手上的刀剑证明给我看,你已不是当初那个嚣张的督粮官了。” 钱益毫不犹豫地道:“小人愿意当一名普通的府兵,愿为李长史之亲卫,李长史之安危,小人以性命护之。” 李钦载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便暂时留下吧,但愿你莫让我失望。” 钱益千恩万谢后,跟着刘阿四下去了。 李钦载神情复杂,不知将钱益留下是对是错。 若钱益真能把老兵油子的脾气改掉,战场上不失为一员骁将,当年的他早已证明过自己。 在这个没有内燃机蒸汽机的年代,海上行船全靠风帆,战舰行了整整五日。 五日后,李钦载在战舰上吐得魂飞魄散奄奄一息之时,突然感到船身微微一震,接着舱房外传来刘阿四的声音。 “五少郎,战舰已至百济国。”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耳在外而安 大唐的战舰已至百济,李钦载一凛,快步走出舱门,来到甲板上。 活了两辈子,这是第一次不用护照就出国,而且还是带着一万多将士出国,真想发个朋友圈得瑟一下。 前世的老英雄们雄赳赳气昂昂在三八线上浪一回,大约便是此刻这种心情吧。 目光眺望不远处的海岸线,李钦载的神情渐渐凝固。 触目所及,皆是战火。 港口外处处冒着火光和青烟,民宅被焚,城池已破。 一队队披甲的唐军在港口外巡弋,那些正在燃烧的火光也没人去扑救,大唐的将士对此漠不关心。 李钦载这才想起来,此时的百济,早已被唐罗联军攻破,百济国已是被占领国,大半国土被联军所占。。 虽然唐军在白江口吃了点小亏,刘仁轨不得不率军暂时退出百济,撤回新罗,但是很快便卷土重来,重新占领了百济。 此时加上水师新运来的一万多援军,刘仁轨更是如虎添翼,接下来便是唐罗联军与倭国的较量了。 至于北边的高句丽,本来高句丽与百济是联盟,两国经常合起伙揍新罗。 但今时不同往日,高句丽国力已衰弱,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盟国的死活,百济被唐军攻破,高句丽至今没有半点表示。 不得不说,大唐的君臣眼光毒辣,比周边的蛮夷强多了,他们准确地抓住了天时地利人和,一击而中,攻占了百济。 虽然中途出了倭国这个变数,但对大局并无太大的影响,百济注定将被大唐和新罗瓜分。 看着港口外满目疮痍和战火,李钦载站在甲板上,不由微微颤栗起来。 视线内的一切景象才是真正的战争画面,仅仅只是一堆堆燃烧的房屋,和城池的残垣断壁,这些惨烈的画面无法用文字来形容。 每一处火光,每一堵残墙,都仿佛在无声地述说着此地曾经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交战,多少条人命在屠戮与被屠戮中永远消失于尘世。 而李钦载,也即将参与进这场战争。 深深吸了口气,李钦载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 两辈子没见过这种画面,李钦载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害怕,他对战争实在太陌生了。 心情正是无比复杂之时,耳边忽然听到一声高呼,声音很熟悉。 神情错愕地扭头望去,李钦载见李素节赫然站在另一艘战舰的甲板上,正欢快地朝自己挥手,两艘战舰都即将入港,彼此靠得非常近,船舷之间几乎只相隔数尺。 李钦载大吃一惊,脱口道:“卧槽!” 接着勃然大怒,不假思索便脱了自己的鞋子,狠狠朝另一艘战舰上的李素节砸去。 李素节丝毫没有大意,身影伶俐地一闪,躲过去了。 “给我把鞋子还来!”李钦载指着李素节远远怒喝。 李素节一脸可怜兮兮,双手捧着李钦载的鞋子,毕恭毕敬地一扔…… 力道太过小心翼翼,鞋子不偏不倚落入两船之间的海里。 李钦载和李素节两两对望,眼睁睁看着鞋子掉落海里,李素节表情一苦,急忙远远地朝李钦载长揖赔罪。 李钦载则一脸悔意,刚才不应该拿鞋子砸他的,用箭射该多好。 这货阳奉阴违,在登州港口时假装答应回长安,结果趁其不备便窜上了另一艘船,还是跟着来了百济。 跟老师玩套路,今日若不清理门户,乡村教师威严何在? 李钦载指了指李素节,怒道:“你给我等着!” 随即扭头大喝:“快让大船靠岸,快!” 然后左右四顾,指着刘阿四道:“弄根马鞭给我。” 刘阿四将一切看在眼里,立马递上一根马鞭。 两艘大船很快靠岸,李钦载迫不及待第一个冲下了船,拎着马鞭便朝李素节冲去。 李素节吓坏了:“先生,您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李钦载像琼奶奶笔下任性的女主角,不过没有转身跑远,而是以冲锋陷阵之姿朝李素节追杀而来。 李素节当然也不是任杀任剐的愣货,老师如此任性,李素节自是扭头便跑。 百济港口内,万余大唐将士刚下船,正在将领们的呵斥下列队清点兵器军械和战马,两道人影却开始你追我逃,其中一人还光着一只脚。 李钦载一边追,手里的马鞭没头没脑地朝李素节抽去,重现了当初甘井庄的那一幕。 李素节被抽得哇哇惨叫,还不敢停下,怕被抽得更惨,只好双手护住头逃跑,真正的抱头鼠窜。 追了很久,李钦载终于累了,扔了马鞭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李素节也累了,大家都是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身体素质半斤八两,都是弱鸡。 “李素节,你如今出息了,嗯?敢对我阳奉阴违,以为皇子我就不敢教训了么?今日起,你被我开除了,以后别叫我先生,爱去哪儿去哪儿!” 李素节大惊:“先生饶命,饶了弟子这一回,弟子下次不敢了!” 李钦载冷冷道:“你先告诉我,为何非要跟我来百济?战场很好玩吗?” 李素节露出忧虑之色,道:“先生恕罪,弟子不是来玩的,而是不得不离开太极宫……” “为何?” 李素节低声道:“上次先生封爵一事,在朝堂上掀起了风波,后来风波平息,但宫闱之中却不知为何气氛颇为压抑。” “你父皇和皇后吵架了?” “没吵架,他们恩爱如昔,但我总觉得他们的相处有点不对劲,有点……嗯,像是做戏,偏偏又真挚得很。” “但是皇后一旦没与父皇在一起,她的脸色便很阴沉,那几日她接连杖毙了好几个宦官和宫女,我看得难受又害怕,先生您知道弟子的出身,实在担心皇后对我……” 李钦载皱眉道:“你很害怕,所以跑出来了?” “是,弟子以前也是听过典故的,春秋时,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弟子左思右想,留在宫闱整日担惊受怕,反不如跟着先生,可以一边学学问,增广见闻,还能躲避灾祸,求先生收留。” 第一百八十七章 铁骨铮铮的废物 武皇后究竟会不会对李素节下手,李钦载也说不准。 原来的历史轨迹上,武皇后确实对李素节动了手,但那是很多年以后。 如今随着李钦载的穿越,无形中改变了很多事情,历史究竟会不会按原来的轨迹继续重演,李钦载也不确定。 既然不确定,李钦载也没法说李素节偷偷跑来百济的决定是错误的。 更何况这货还振振有词,连“重耳在外而安”这么高级的典故都搬了出来,李钦载若想反对,倒显得自己没文化似的。 犹豫再三,想想终究是行过拜师礼的弟子,人家跑出来是为了求生,他有什么错?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李钦载叹气:“对外不要暴露你皇子的身份,这里是战场,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李素节长揖道谢:“多谢先生关心弟子。” “我倒不是关心你,你死了不要紧,主要是连累我陪葬,”李钦载愁容满面叹道:“找机会看看能不能让你立个军功,回长安后你对陛下也有个交代。。” “军功?”李素节两眼一亮:“弟子有机会立军功吗?” “有,回头我吩咐将士们留几个活的敌人给你,排着队让你一刀刀剁了,上报长安说四皇子斩首多少多少级,不就是军功了。” 李素节一愣,接着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似的,涨红了脸道:“这是弄虚作假,先生不可,弟子不屑为之!这明明是刽子手干的活儿。” “呵,我就欣赏你这种人,明明没本事,偏偏有一身莫名其妙的骨气,铁骨铮铮的废物,除了这个,你还能立啥功?你敢带着将士冲锋陷阵吗?敢攀上云梯攻城掠地吗?” 李素节萎了,委屈地道:“先生说话太难听了,什么铁骨铮铮的废物……弟子既然来了,总会找机会立功的,我李素节也是堂堂血性男儿,不需要弄虚作假的功劳。” 李钦载竖起大拇指:“你了不起,你清高……” “既然不想玩虚的,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吧,不准私自外出,否则莫怪我不给皇子留面子,大庭广众之下抽你鞭子,你这张嫩脸也挂不住吧?” 李素节恭敬地道:“是,弟子全听先生的。” 说完脸上露出惧怕的神情。 作为皇子,以前确实没挨过揍,宫学里的大儒师傅通常不会揍皇子,也不敢揍,父皇更是不便动手揍。 唯有李钦载,他是真的揍,一点都不顾忌皇子的身份。李素节拜师才不到半年,已经挨过两次鞭子了,每次都被抽得遍体鳞伤,还不敢反抗。 李钦载一行人出了百济港口,直奔熊津城儿去。 唐军这次出征,孙仁师之所以叫“熊津道行军大总管”,就是因百济国的熊津城而名之。 熊津城离港口一百多里,李钦载一行人策马赶到熊津城都督府时已是傍晚。 熊津城都督府是显庆五年苏定方攻破百济后建立的,隶属于大唐。 百济国基本已被大唐占领,这两年唐军正慢慢消化百济国,开疆辟土不是说占领就完事了,还有许多后续的复杂事项。 结果百济国还没消化完,曾经的百济国余孽果然搞事情了。 曾经的百济权臣鬼室福信向倭国求援,并拥立百济国曾经的宗室扶余丰为王,这才有了倭国在白江口突袭唐军的一战。 李钦载进熊津城后,入都督府拜见了副总管刘仁轨。 李素节跟在李钦载身后,幸好刘仁轨常年在外为官,对大唐的皇子并不太熟,依稀只觉得李素节眼熟,却也没认出他的身份。 李钦载向刘仁轨述职时,眼角余光瞥见李素节站在堂下,无所事事地左顾右盼,穿着华贵的绸缎长衫,负手而立衣袂飘飘,比主角更像主角。 李钦载眼角不住地抽抽。 回头就让这混蛋换一身亲卫的衣裳,这模样出现在战场上,简直是敌人神射手的靶子,牵着他上战场遛一圈儿,绝对能收到草船借箭的效果。 刘仁轨与李钦载正在清点辎重营的粮草军械存余,眼角的余光也看到了堂下宛若翩翩浊世贵公子的李素节。 正事说到一半,刘仁轨终于忍不住了,指了指堂下的李素节,道:“此为何人?” 李钦载不想暴露李素节的身份,于是眼都不眨地编瞎话儿:“他是无名氏,下官找来的替身,战场上若有敌军神射手,就凭他那身穿着和倒霉模样,必先射他。” 刘仁轨愣了一下,沉下脸道:“胡闹!” “是,下官回头就让他换身正常点的衣裳。” 刘仁轨嗯了一声,突然又道:“不过你这替身找得好,看他那不可一世的骄纵神态,与你的纨绔气质颇为神合,若在战场上,老夫恐怕都会忍不住射他一箭……” 李钦载立马逢迎道:“副总管若闲着没事,现在射他一箭也无妨,下官请客。” 刘仁轨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捋须叹了口气。 堂下的李素节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冷战,然后很自觉地收敛了贵公子的气质,老老实实走到都督府门房廊柱下,双手拢在袖中,蹲了下来。 李钦载和刘仁轨的目光同时柔和了几分。 这模样就很接地气了,非常讨喜。 粮草军械等辎重对账过后,刘仁轨露出赞赏之色。 数目全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英国公家的麒麟儿果然没让他失望。 李钦载也松了口气,但凡粮草军械差了斤两,今日怕是走不出这都督府,恰好开战在即,说不定自己的脑袋正好用来祭旗。 别怀疑,刘仁轨这老货真干得出,铁面无私执法无情就是他的人设。 英国公的孙子,渭南县子什么的,在军法面前全没用处。 对账过后,刘仁轨沉声道:“孙仁师的水师共计一百七十余艘战舰,皆在白江口集结,明日便要对倭国水师开战了,同时老夫这边的陆路也要向北进发,肃清百济国内的倭国和百济余孽。” “李长史是跟随老夫的陆路行军,还是跟孙仁师的水师?” 这还用考虑?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下官对我大唐水师颇感兴趣,想跟孙大总管见识见识。” 刘仁轨面色一冷:“怕老夫找理由斩了你不成?小人之心!滚吧,找你的孙大总管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嚣张的棒子 李钦载当然不愿意跟着刘仁轨。 刘仁轨没猜错,李钦载还真怕他找个理由斩了自己,毕竟是爷爷的仇家,虽然说过老一辈的恩怨不牵扯小辈,可李钦载是成年人。 成年人对别人的承诺往往是不怎么相信的,前世当社畜时,老板涨薪加奖金之类的承诺说得太多了,一条都没实现过,李钦载所了解的社会险恶和人心虚伪,一大半是从老板身上学到的。 缺乏对老板的信任,是打工人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素质。 刘仁轨就是他的老板,所以李钦载不能信他。 被刘仁轨赶出都督府,李钦载悻悻地带着人在熊津城里逛了一圈。 虽然百济国陷入战火,可熊津城还算太平,城内的民宅和商铺都没有毁坏。 对于这座城,唐军的目的是经营它,而不是毁了它。。 因为不久以后,百济国就要被纳入大唐的版图,以后便是大唐国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家人没有砸自家锅的道理。 城内有四处巡弋的大唐披甲将士,这些巡弋的人可不比长安皇城,他们的巡弋分外小心,遇到任何可疑的人都要上前盘查。 两国语言不通,所谓的盘查非常野蛮粗暴,上前二话不说就搜身,搜完后不管人家咿咿呀呀思密达苦苦哀求,挥手便架住他,扔进牢里。 若遇到反抗的平民,更是毫不客气一刀劈了。 这里没有公平,没有仁慈。城池里的所有人是占领与被占领的关系。 表面尚算平静的熊津城,实际上正发生着多少不幸的惨剧,李钦载不想知道,他的心肠没那么硬,但也没那么软。 想想后世棒子的可恶,李钦载顿时觉得释然了。 熊津城没什么可逛的,说是城池,但在李钦载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小集市,跟长安城的繁华相比……算了,别比了,简直是对长安的侮辱。 它连渭南县城都不如。 李钦载一行人意兴阑珊正打算出城回港口,前方的商铺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李钦载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无数百济平民疯了似的朝李钦载跑来,人人脸上浮出惊恐之色,边跑边扭头朝后望。 刘阿四和李素节的随从们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拔刀将李钦载和李素节围在中间。 这里可是被占领国,唐军刚刚占了人家的国土,但却还未收复人心,人群里若混进了刺客,无论李钦载或李素节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部曲随从们可就万死难赎了。 惊恐的人群对李钦载等人视若不见,从他们的身边飞快跑过去。 前方的街道顿时清肃一空,李钦载终于看清了,前方竟有一队披甲的将士,正抄着刀在街上行走,每遇到一个百济平民,那些将士抬手便是一刀劈死,然后发出哈哈的狂笑声,继续寻找下一个无辜者。 李钦载眯起了眼,眼神里闪过几分怒火。 被占领国的平民会有怎样的命运,这些他都懂,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戮平民,终究过分了。 行军大总管没有下达屠城令,将士们便应该守规矩,是的,杀人也有规矩的,这种变态杀人狂魔的做法,与前世的日寇大屠杀有什么区别? “阿四,派人上去问问,他们是何人的部将,让他们马上停手!”李钦载冷冷道。 一名李家部曲上前,不知道与那群将士说了什么,说到最后李家部曲竟然拔出了刀,而那群将士则飞快将那名部曲围了起来。 “草!无法无天了,敢动我的人!”李钦载大怒:“上去,把这群杂碎围起来!” 李家部曲和李素节的随从顿时冲上前,那群将士这才露出惊惧之色,不自在地退了两步。 李钦载缓缓上前,环视这群人,道:“你们是何人的部将?无故屠戮平民,上官没教你们规矩吗?” 将士中一名披戴铠甲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张嘴便是叽里呱啦一段听不懂的话。 李钦载一愣:“不是大唐人?” 那名中年汉子继续叽里呱啦。 李钦载顿觉不耐,打断了他的话,道:“出来一个会说人话的,这只猢狲牵回去,别张嘴了。” 片刻后,终于有一名军士模样的人走出来,张嘴便是磕磕绊绊的关中话,语调和用辞很怪异,不过幸好能勉强听懂。 “我们……系,新罗国,武烈王殿下部将,这位将军,是我们新罗国的督军金文颖。” 李钦载终于听懂了。 原汁原味的棒子思密达。 新罗国盟军,面前这个穿戴华贵铠甲威风得很的中年汉子,还是新罗国的督军,名叫金文颖。 李钦载沉着脸道:“新罗国督军更应该守规矩,熊津城街头无故屠戮百济平民,你最好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那位名叫金文颖听到军士的翻译后,顿时露出桀骜之色,然后叽里呱啦…… “阿四,抽他一耳光,让他闭嘴。让那只会说人话的猢狲跟我交流。”李钦载命令道。 刘阿四毫不犹豫上前,抬手狠狠一耳光,抽得金文颖一个踉跄,差点倒飞出去,抬起头时嘴里鼻孔都流了血。 金文颖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狂暴大吼一声后,拔刀便朝刘阿四劈来。 刘阿四也迅速拔刀挡架,随即猛地往下一劈,金文颖手里的刀顿时断成两截儿,而刘阿四的刀却安然无恙。 两国冶金工业之比较,大唐完胜。 断刀之后,刘阿四的刀势不减,顺势便将刀刃搭上了金文颖的脖子。 新罗国的将士大惊,急忙拔刀躬身,一副蠢蠢欲动上前营救的样子。 现场的气氛陡然紧张,一点火星都将引爆一场血战。 那位会说人话的新罗国军士瑟缩了一下,脸色苍白,说话更是结巴磕绊。 “我,我们系新罗国……” 李钦载毫无所动,道:“知道你们是新罗国了,怎样?要不要给你们颁个奖?给我解释清楚,为何无故屠戮平民?” “督军金大人说,百济已被新罗征服,这些平民不过是猪狗而已,屠戮便屠戮了,没有理由。”军士结结巴巴地转达道。 李钦载眯起了眼:“百济被新罗征服的?啧,棒子不要脸的传统原来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嗯,想想就气,阿四,再扇他一记。” 话音刚落,刘阿四啪的一声,又狠狠扇了金文颖一耳光,感觉五少郎可能还会继续下令扇他,刘阿西索性举一反三,主动反复又扇了两记。 金文颖被扇得脑子嗡嗡作响,一只耳朵甚至出现了失聪的症状,勃然大怒正待出拳,刘阿四的刀再次气定神闲地搁在他的脖子上。 金文颖暴怒却不敢动了,脖子上青筋暴跳,嘴里继续叽里呱啦。 “我们督军金大人询问诸位的……身份。” 李钦载哼了哼,道:“老子是大唐熊津道行军长史李钦载,大唐皇帝钦封渭南县子,哪只猢狲若不服,尽管来找我,今日屠戮百济平民的事,我会派人告诉你们的新罗大将军,让他给个交代。” “一群没用的废物!冲锋陷阵不见你们出手,屠戮手无寸铁的平民倒显出你们的本事了,有种明日与倭贼面对面厮杀。”李钦载恶狠狠骂道。 “百济是被我们大唐攻破的,你们新罗不过是一群摇旗呐喊顺便送送粮草的废物,哪来的脸皮敢说是你们灭的百济?” “百济境内的平民,大唐说可以杀,才能杀,我们定下的规矩才是规矩,敢违反我们的规矩,你们新罗便是大唐的敌人,我不介意上奏大唐皇帝,顺手把你们新罗也灭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差距悬殊 左一句废物,右一句猢狲,骂得这群新罗国将士面色铁青,然而督军金文颖在刘阿四的刀下,没人敢动,也不敢回骂。 身后的李素节一脸崇敬地看着李钦载。 此刻的李钦载令他有些陌生,从来没见过先生骂人如此恶毒,那神采飞扬的模样,终于有了几分长安城跋扈纨绔子的风采。 这时新罗国的将士们也慢慢了解了李钦载的身份。 新罗国是大唐的藩属国,两国官员的分量完全不对等。 新罗国所谓的督军,在大唐顶多也就是个县令的分量,可李钦载这位大唐皇帝钦封的县子,在新罗国却堪比宰相。 宗主上国与藩属之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尤其在这场战争里,唐军是毫无争议的绝对主力,新罗国虽然出兵五万,但这五万人里民夫居多,正如李钦载说的,送送粮草,摇旗呐喊,便是新罗国干的事。。 现在百济国被大唐灭了,这群棒子便上街随意屠戮百济平民,以此为乐。 彼国人之卑劣,可见一斑。 李钦载眼前的这群棒子,每一张欺软怕硬的脸便透出一股浓浓的卑劣味道。 大唐县子的身份,足以碾压他们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新罗的大将军在李钦载面前,也必须主动向他行礼。 这便是宗主上国与蛮夷藩属的规矩。 “屠城有屠城的规矩,我大唐行军大总管若下了屠城令,屠几日,屠何人,屠何地,都有规矩的。你们这些蛮夷猢狲竟敢上街随意屠杀平民取乐,视我大唐行军大总管军令何在?”李钦载阴沉着脸问道。 金文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李钦载的脸色,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朝他躬身行礼,又是一串叽里呱啦。 经过会人话的猢狲翻译,李钦载明白了这是向自己见礼以及赔礼。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打断这群猢狲的手或腿,给他们一个严厉的教训。 身后的李素节悄悄拽了拽他,轻声道:“先生,就此作罢吧,毕竟是大唐的盟军,事情闹大了,孙仁师和刘仁轨都无法公然偏袒先生。” 李钦载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说来有些冷酷,但李钦载不是圣人,他也有正常人的喜恶和偏向。如果今日这群棒子杀的是大唐的平民,说什么也要他们以命偿命,可这群棒子杀的是百济平民,李钦载终究还是决定放过。 无论百济还是新罗,李钦载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印象,或许是受前世的影响,他拿的是大唐的俸禄,没有义务帮异国的平民报仇。 “让这群猢狲滚蛋,下次若被我看到他们再屠戮平民,就没这么客气了,我也杀几个新罗将士取乐。”李钦载嫌弃地挥手。 金文颖领着一群部将灰头土脸地离去。 李钦载一行人也没了逛街的心情,径自上马出城,朝百济港口奔去。 ………… 百济港口,一百余艘大唐战舰静静地停泊在海边。 一队队穿着皮甲的将士执戟巡弋,还有的正赤着脚在沙滩上列队操练。 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感充斥在空气里,李钦载原本颇为放松的心情,来到港口后顿时悬了起来。 不知道为何总有一股窒息感堵在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来气儿,头顶也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将他往地底里压,连走路都恨不得弯着腰。 后来李钦载才慢慢明白,这种感觉,叫“杀气”。 不同于单人对决的所谓杀气,李钦载此刻感受到的杀气更浓郁,那是将两个国家的国运加持在每个参战将士身上的浓烈气息。 说起来很玄幻,可李钦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古往今来的主帅们,往往在未开战之前便能预料到这场战争的胜负,或许也与这种直觉的气息有关。 李钦载登上水师的旗舰,在主舱室内拜见了孙仁师。 孙仁师满脸疲惫,正出神地盯着桌案上的羊皮地图,李钦载瞥了一眼,发现地图画得很简陋,大约能看出渤海湾的全貌,还有百济的白江口附近重点画了几个圈。 见李钦载进来,孙仁师点点头,指着地图道:“小娃儿,过来看看,帮老夫出出主意。” “大总管可有疑难之事?”李钦载上前问道。 孙仁师沉着脸,道:“昨日接斥候军报,倭国倾举国之战船出海,正在朝白江口方向集结。” “倭国举国之战船……有多少?” 孙仁师冷着脸,沉默片刻,迸出几个字:“一千多艘。” 李钦载大吃一惊:“蛮夷小国,物产人才皆贫瘠,怎么可能造出一千多艘战船?” 孙仁师叹道:“老夫原本也如此想的,只是几个方向的斥候所报皆同,老夫不得不信,倭国真有一千多艘战船朝我方靠近,大约明日便会与我大唐水师遭遇。” 李钦载仍然不敢置信,道:“除了战船,他们有多少人马?” “据斥候说,倭国出兵水陆共计四万余人,陆路在百济国南方登陆,大约一万余,水师则有三万左右。” 李钦载脑子里飞快计算双方的差距。 倭国一千多艘战船,四万余兵马,大唐一共一百七十余艘战舰,一万四千余兵马。 双方差距有点大呀。 战舰几乎已是一打十的绝对劣势了,而双方将士则是一打三,有点悬。 战舰海战能用计谋的地方不多,海面那么大,任何阴谋诡计在缓慢的速度和超远的距离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根本来不及施展计策,敌人察觉到不对掉头就跑了。 学三国赤壁之战,骗倭国把所有战舰用铁索锁起来,再放把火全烧了? 这条计策实施起来过程太庞大,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智多近妖的诸葛亮也是撞了大运才成功,而这里明日就要开战,根本来不及。 而且李钦载估计,倭国人可能没那么蠢。 孙仁师愁眉紧锁,叹道:“小娃儿,老夫听说你是个有本事的,长安城里的同僚皆对你夸赞不已,就连陛下的皇子都在向你求学,你来说说,如今之计,我水师当如何应对?” 李钦载呆怔地看着地图,然后苦笑道:“下官若是主帅,大约会下令水师掉头回大唐。” “当然,走之前会丢下一句狠话,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什么下次别让我碰到你……回到大唐后赶紧请陛下打造战舰,来年再与倭国决一生死,找回场子。” 孙仁师捋须点头:“不错,也算是个主意。” 李钦载愕然:“大总管觉得下官所言有理?” “有理,呵,年轻人脸皮厚,兴许不在乎,但老夫丢不起这人。” 第一百九十章 升帆迎战 李钦载自觉脸皮不算厚。 脸皮厚有个前提,它得有脸。 李钦载的脸皮早在前世就被公司小领导消磨得干干净净了。但凡被批评,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第一反应就是低头认错,领导说得对,下次一定改等等。 大好男儿的青春锐气就在年复一年的低头中消磨殆尽,唯剩一腔自以为是的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可怜白发生。 与孙仁师的商议没结果,主要是李钦载对如今大唐的海战一无所知,根本无从谈起。 在火药原本不该出现的年代,海战大多是用弓箭或巨弩进行远距离攻击,也有抛石车和标枪,敌我双方的船只会试着靠近,靠在一起便是惨烈的肉搏战。 向孙仁师告辞后,李钦载回到自己的舱房,首先将李素节叫过来,表情严肃地告诉他,或许明日便会与倭贼接战,叮嘱他一定要待在旗舰上。。 大唐水师的旗舰通常留在后方,由己方的战舰团团围住保护,有点类似于现代的航母。 相对来说,留在旗舰上是最安全的,除非敌人一鼓作气连旗舰都攻破了,那时等于大唐水师全军覆没,包括孙仁师李钦载在内都得跳海喂鱼,至于李素节,就真的没人管他是不是皇子了。 得知明日可能会接战,李素节的表现却不像是害怕,反而有点兴奋。 没心没肺的样子令李钦载不由感叹,社会还来不及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教他做人,但老师已经快忍不住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了。 战争很好玩吗?至于这么兴奋? ………… 当天夜里,李钦载睡得很安稳,睡在船舱里,没有马达的噪音,只有海浪的拍打声,以及颇富节奏的摇曳战舰,如同婴儿的摇篮。 正如前世歌曲里唱的,“海浪把战舰,轻轻的摇。” 李钦载已经很久没睡得如此舒适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突然被一阵冗长如呜咽的号角惊醒,刚睁开眼,旗舰的甲板上便传来急促的敲锣声。 “倭贼战舰至矣,全军备战——!” 李钦载一惊,下意识脱口喊道:“荞儿!” 脑子从懵懂恢复正常,这才惊觉荞儿没在身边,李钦载顿觉轻松,人在危急时,第一个不假思索想到的人,一定是最亲的人。 这个世上,李钦载最亲的大概只有荞儿了。 最庆幸的,莫过于生逢其时,生在这个太平世道,能将无法避免的战争控制在国境线外,让老人妇孺能够不被战火荼毒。 披衣出房,刘阿四和李素节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外等他。 刘阿四和李素节都穿戴了铠甲,部曲们给李钦载也穿了铠甲,穿戴过后,李钦载快步朝甲板走去。 同时不忘回头对李素节的随从道:“你们看好四皇子,不准他有任何动作,他若有事,你们都活不了。” 一众随从抱拳应是。 李钦载又对李素节道:“机会难得,你好好看清楚,看看咱们大唐的水师是如何与敌人交战的,此战过后,写一篇五千字以上的观后感和建言,明天交。” 李素节一愣,他没想到真刀真枪的战争里,先生也不忘给他布置作业,这把操作他属实有点不适应。 李钦载没理他,径自走到船舷边,眯眼眺望远处一片黑压压的帆影。 大约二十海里外,渐渐出现了一片小黑点,黑点渐渐变大,然后便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战船舰队。 粗略看了看数量,正如斥候所说,真有一千多艘。 李钦载脸色有些难看,他怎么都想不通,小小的倭国怎么会有国力打造一千多艘战船,岛国上的树木都不够他们砍的吧? 如今的倭国还处在原始社会和封建社会交替的时期,耕地不多,没有文字没有文化,每年都要派遣唐使来大唐学习文化,抄好作业回去照猫画虎。 这样的蛮夷小国,若说他们有能力打造一千多艘战船,李钦载实在不敢相信,哪怕这一千多艘战船已经出现在他视线内,他还是不敢相信。 倭国的战船在海面上行驶缓慢,但仍然越来越近。 百济港口外,大唐的一百余艘战舰已迎了上去。各种号角的呜咽声和急促的敲锣声此起彼伏。 将士们赤脚在偌大的甲板上奔跑,在将领们的呵斥下,各自走向自己的岗位。 绞盘转动,将巨弩扣上弦,胳膊粗的巨箭搭在巨弩上,一队队弓箭手执弓并排而立,目光紧紧地盯着远方的倭国战舰。 李钦载的心跳越来越快。 第一次亲身参与战争,而且战争离他如此之近,今日若命背中了流箭冷箭什么的,未杀一敌而身死,这种死算是壮烈还是算丢人? 战前一切准备就绪,水师将士们执弓扣弩,静静地等待倭国战船靠近。 时间缓缓流逝,倭国战船也越来越近,近到李钦载能清楚地看清对面战船黑色主帆上的图腾。 然后,李钦载的表情越来越错愕。 离近了他才发现,倭国所谓的一千余艘战船,每艘船的大小规模跟大唐水师的根本没法比。 准确的说,一千多艘战船绝大部分是小渔船小舢板,中间夹杂着几十艘中等规模的大船。 而大唐水师的任何一艘战舰,在倭国战舰面前都是庞然大物,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相当于前世航母与海警巡逻船的区别。 盯着倭国战船越靠越近,李钦载忍不住心中的惊愕和落差,脱口道:“这特么也叫‘战船’?” 事情终于合情合理了。 以倭国的国力,造一千艘小舢板还是问题不大,没有脱离实际。 毕竟人家的水师闲暇之时也要捕捕鱼,捞点澳龙海鲜什么的,多用途小舢板符合他们的国情。 李钦载的表情渐渐放松,突然觉得大唐一百多艘战舰战胜倭国水师也不是那么难了,大船升起帆,一通冲过去,光是船舷两边的浪都能打他们一个船仰人翻。 左右看了看,李钦载又发现甲板上的大唐将士们神情并不轻松。每个人的脸上仍然一片凝重肃杀。 身后传来脚步声,孙仁师赤着双脚走来,也是一脸凝重地盯着缓缓靠近的倭国战船。 “大总管,所谓的倭国战船,就这点小个头,咱们的战舰冲过去便能稳操胜算……”李钦载轻松地笑道。 孙仁师摇头,沉声道:“没那么简单,船小有船小的用法,大船对小船,不一定是优势。” 李钦载茫然地眨眼,不懂就问,虚心地行礼道:“请大总管赐教。” 孙仁师叹了口气,道:“岂不闻‘群狼噬虎’之术?” 第一百九十一章 洗洗都不能要了 小舢板很可笑,但一千多艘小舢板对付一百多艘大战舰,在这个没有火炮的年代,就没那么可笑了。 群狼噬虎,一拥而上,大战舰难道真有绝对优势? 从孙仁师忧虑的表情来看,李钦载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战鼓隆隆,越来越急促。 对面的倭国船队竟非常有序地列出了阵势,数百艘小船居中冲来,另外分出两股船队,从左右两翼包抄,对大唐水师的一百多艘大战舰形成了钳制之势。 孙仁师沉声喝道:“下令右翼穿插而上,弓箭阻之,不使敌军船只靠近,左翼向中部快速横插,摆脱敌舰包围。” 李钦载很好奇,如此复杂的命令,在没有无线电通讯和旗语的情况下,孙仁师如何将命令传达到别的船上? 然后李钦载便看到一队传令兵迅速奔到船舷边,用铜锣和号角交替奏响,锣声和号角的节奏各有长短,一串长短不一的奏响之后,便见到大唐水师左右两翼开始移动。 李钦载仔细看了看,居然真是按照孙仁师的命令,右翼穿插,左翼快速横插。 不得不赞叹古人心思之灵巧,锣声和号角的节奏混杂在一起,便可传达复杂的命令,这比摩斯密码早面世多少年? 然而接下来,李钦载便亲眼看到所谓“群狼噬虎”的战术多么可怕。。 右翼三十余艘战舰快速穿插而上,却被数百艘倭国小船紧咬不放,小船的机动灵活性比大船强很多,很快便追上了大唐水师的战舰。 双方还未接近时,大唐战舰便开始放箭,雨点般的箭矢疯狂地倾泻,倭国小船上无数人马中箭落水,但海战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风浪的摇摆,风速的大小等等,箭矢的准头比在陆地上差多了,许多箭矢都落了空。 尽管箭矢如雨,可倭国的小船还是在漫天箭雨中咬住了大唐的战舰。 双方一靠近,倭国小船上便亮出了数只绳索,绳索的一头系着铁爪,铁爪在空中晃了几圈,一扔一扣,便死死扣住了大唐战舰的船舷。 十余艘小船四面八方围住一艘大战舰,战舰上的大唐将士忙着砍断绳索,可倭国小船上也开始放箭,在箭矢的掩护下,一部分倭贼开始攀着绳索登船。 这种画面,跟前世的索马里海盗打劫商船的套路有点相似,或者说,索马里海盗的套路,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海战中便已发展成熟。 战场情势发展很快,大唐战舰尽管体态比倭国的庞大不少,可李钦载发现大唐水师终究落了下风。 这场海战,庞然大物输给了灵巧轻便。 倭贼很快登船,其中损失了不少,可登上大唐的战舰后,双方便开始了肉搏厮杀,大唐水师在甲板上列阵,船舷两侧,一批又一批的倭贼攀了上来。 孙仁师看着右翼的三十余艘战舰已陷入了胶着,立马下令中军抽调二十艘战舰驰援,各舰升起主帆狠狠朝倭国小船冲撞过去。 仿佛一支冲锋的骑兵,这支驰援的舰队迅速地朝右翼冲插而去,瞬间将紧紧咬住大唐水师的数百艘倭国小船切割成几块,阻断了倭国舰队对右翼战舰源源不断的包围。 倭国进攻的节奏顿时一滞,驰援的二十余艘大唐战舰在海面上完成切割后,立马组成一字长蛇阵,对包围圈外的倭国小船继续放箭。 倭国的进攻计划彻底被破坏,立马放弃了进攻右翼。 随着倭国舰队中军一艘中等规模的旗舰传出鸣金声,数百艘倭国小船顿时掉转船头开始撤退。 倭国小船潮水般退走,千余艘倭国船舰往南方海面上迅速撤去,很快便消失在海平面上。 从启战到结束,不到一个时辰,沸腾的海面恢复了平静。 海面上一片片染红未散的血水,一艘艘被彻底毁坏的战船残骸,和一具具浮在水面上的尸首,这些画面告诉人们,刚才确实发生了一场海战,敌我双方都付出了牺牲的代价。 孙仁师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看着退走的倭国战舰,冷冷喝道:“鸣金收兵,各舰回港,清点伤亡战损,派出斥候船,严密监视倭国舰队动向。”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孙仁师叹了口气,看着海面上的战后画面陷入沉思。 李钦载将这场海战从头看到尾,不由疑惑道:“大总管,倭国舰队为何如此匆忙便退了?” 孙仁师冷笑数声,道:“此战非决战,双方皆未尽全力,充其量是倭国对我大唐水师的一次试探性进攻,敌军主帅的目的是想看看我大唐水师的斤两,更惨烈的大战在后面呢。” 李钦载恍然,细细一想,刚才右翼舰队其实已陷入劣势,但孙仁师临时紧急调拨的二十余艘驰援战舰很及时。 这道命令破坏了倭国的进攻计划,吞噬大唐水师右翼的念头落空,再打下去无非多添伤亡,却也无法击败大唐水师,下令撤退才是最理智的决定。 孙仁师扭头看着李钦载,微微一笑,道:“现在尔可知‘群狼噬虎’的厉害之处了?” 李钦载点头,叹道:“倭国处心积虑,从战舰数量,到应战的战术,果然早有准备。” 孙仁师嗯了一声,道:“这一战算是打平,或许敌军损失更大,回头清点军械损失后,李长史仔细核对上报。” 李钦载躬身道:“是。” 孙仁师再次看了一眼战后的海面,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舱房。 李钦载扭头看着李素节,道:“此战可看清楚了?” 李素节脸色发白,他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海战,那一幕幕惨烈厮杀的画面仍在他脑海里浮现。 “是,弟子看清了。” “大唐水师与倭国舰队各有哪些优劣?” 李素节苦笑道:“弟子一时未理出头绪……” “不急,给你时间慢慢想,整理过后写一篇五千字以上的战后总结,将你的所有想法都写进去。” 李钦载说完便离开了。 水师靠岸,港口上一片忙乱,受伤的将士痛苦地嚎叫呻吟,被袍泽从战舰上抬下来,随军大夫忙着救治,还有许多战死的将士尸首也被抬下,静静地放在港口的空地上,面庞被盖上了白布。 李钦载走下船,看着这一幕生离死别。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他还是不忍细看。 脑海里仔细回想刚才海战的那一幕,敌我双方的优劣已渐渐有了头绪。 “阿四。” “在。” “从军器监里找几个铁匠来,我要打造一点小玩意儿。” 刘阿四一愣,接着兴奋地道:“五少郎又有新念头了?可会一击而制敌?”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我准备造一个超级大炮仗,点燃后轰的一声,一朵蘑菇云升起,莫说区区倭国舰队,连倭国本土都寸草不生。” 刘阿四倒吸一口凉气:“如此犀利,五少郎为何不早拿出来?” “你信了?” “小人当然信。” 李钦载嘁了一声:“我自己都不信,你对我哪来这么大的信心?难道我在你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形象吗?” 刘阿四认真地道:“小人对五少郎的本事是深信不疑的,只要五少郎愿意,您一定能造出毁天灭地的利器,免我大唐关中子弟的伤亡,可积了大德了。” 遗憾地咂咂嘴,李钦载暗恨自己前世为何不好好学习物理知识。 若真能种出大蘑菇该多好,有些卑劣小国实在应该从世界地图上抹掉。 “莫废话了,赶紧给我准备纸笔,我要画图纸。”李钦载意兴阑珊地道。 李素节对先生的本事也是深信不疑,听先生说要造新物事,李素节兴奋地长揖行礼:“弟子可否在一旁为先生磨墨?” 李钦载嗤笑:“若是个伶俐解语的丫鬟为我磨墨,倒也平添‘红袖添香’一段佳话,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男人磨墨,我图个啥?” 李素节可怜兮兮地眨眼:“先生若有需要……” “嗯?”李钦载眼皮一跳,这货不对劲。 “咋样?”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暗暗决定这货的下一句真敢说出口,他真的会清理门户,这学生要不得了,洗洗都不能要了。 幸好李素节很识时务地接道:“先生若有此雅好,弟子立马派随从在百济国给您挑十个八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您随便糟蹋。” 第一百九十三章 威力大,倒一片 火药面世的那天,李钦载打开了魔盒。 三眼铳呢?它是魔盒里飞出的一只魔鬼。 以火药为基础,很多火器其实不需要依靠现代工业技术就能造出来,三眼铳便是其中之一。 准确的说,它更像后世的散弹枪,俗称大喷子。 它最早出现在后世的明朝,优点是可以连续发射,缺点是射程不长。 后世全国禁枪以前,许多民间百姓都能自己开个黑作坊造出来,因为做工实在简单粗糙,基本没有技术含量,只要会打铁,有火药,就一定能造。 后来禁枪后,这种原始铳枪被南方很多地区保留下来,不装弹丸只装火药的话,逢年过节用来驱邪避凶祈福等,仪式感满满。 李钦载所造的三眼铳应付眼前的海战足够了。。他发现如今的海战往往是弓箭和投石互射,最终却还是要两船靠近,攀船近身肉搏。 三眼铳的出现,或许已完全改变了海战的战术格局。 只要从容列队射击,敌军的船只根本无法靠近,反而像个靶子被追着打。海上射箭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三眼铳却不受影响,一次射击,方圆丈许皆是打击范围,对倭国的小船尤为适用。 孙仁师呆呆地看着那只被轰得不成模样的人形靶子,仔细端详着靶子的下场,甚至细数靶子身上究竟有多少弹孔。 半晌,震惊地抬头看着李钦载。 “李长史,此物……三眼铳,若用于海战……” 李钦载想了想,认真地道:“五十步内,无敌。” “比弓箭射程弱,但胜在精准,不受风速气候影响,威力也大,属于群体攻击技能,弓箭一箭只能射一个,三眼铳一枪能倒一片。” 解释得很详细,但有些词儿孙仁师听不懂。 不过孙仁师还是抓住了关键词,精准,五十步,倒一片。 李钦载接着道:“若能组织起一支火枪营,以三排为基础,每排轮流不间断射击,五十步内能形成一个火力网,任何敌人都无法突破这五十步,任何敌人!” 孙仁师颤抖的手捋须,强自镇定,却一不小心揪了一缕白胡子下来,显然内心很激动,实在无法掩饰。 “此物……老夫闻所未闻。”孙仁师颤声道。 旁边的李素节忽然道:“孙帅,先生说过,火药面世的那天起,这世上的战争便不一样了。” 孙仁师沉吟片刻,突然朝李钦载长揖一礼,李钦载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大总管,下官担当不起。” 孙仁师沉声道:“你担得起,此物面世,可免我万千关中子弟伤亡,从今以后,大唐征战天下,再无敌手!” “这一礼,老夫代万千关中子弟将士所施,杀人利器,功德大焉。”孙仁师严肃地道。 杀人利器与功德合在一起,听起来很矛盾。 但站在大唐主帅一军的将军的立场,这句话没说错。 李钦载也还了一礼,道:“躬逢其会,下官之荣幸。” 孙仁师笑了笑,扭头沉声吩咐身后的亲卫,道:“传老夫军令,召集全军铁匠,在港口外开辟一块空地建起工坊,日夜不停打造三眼铳,与倭国水师下次开战之前,全军至少要有三千杆三眼铳。” “从水师各舰中挑选壮硕善战之士,组成火枪营,三眼铳造出以前,火枪营必须熟练战法战阵,装备三眼铳后随时能战。” 一道道军令传下去,孙仁师的神情却愈发兴奋。 有了李钦载的三眼铳,此次对倭国的海战,他已多了三成胜算,基本是胜局已定了。 孙仁师下了几道军令后,这才看着李钦载笑道:“老夫有幸,能得李长史随军,长安皆言英国公府有麒麟儿,今日老夫算是亲眼见识了,哈哈,好!” “老夫马上写奏疏送去长安,此战之后,李长史可列首功,老夫倒是沾了你的几分光了。” 李钦载飞快看了旁边羡慕的李素节一眼,笑道:“三眼铳能造出来,功劳不是下官一人的,我旁边这位弟子也与我商议过,提过几个重要的想法。” 孙仁师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李素节,好奇道:“不知李长史的这位高徒是……” 李钦载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孙仁师神色立变,想行礼,却又强行忍住,只好一脸怪异地含笑朝李素节点头。 李素节没注意这些细节,此刻的他,被李钦载的话深深震惊了,手足无措地道:“先生,弟子我,我……”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功劳有你的一份,莫推辞。” 使了使眼色,李素节会意,一脸惭愧地默默退到一旁。 李钦载并不介意分点功劳给李素节,他很清楚李素节如今的处境,也明白他的担忧,生活在宫闱之中,尤其后宫的杀母仇人武皇后越来越强势,若想活得无忧无虑,他必须有一份功劳傍身。 既然拜了师,就当是自己的儿子了,老子给儿子分点功劳,说来也算天经地义的事。 孙仁师已知李素节的身份,下意识朝李素节拱手,手刚抬起又放下,这时候委实不能泄露李素节的身份,否则难保有什么不测的意外。 “既是李长史的高徒,又为三眼铳之面世出过一份力,自然该名列功劳簿,老夫这就上奏长安,为李长史和……和这位高徒请功。” 李钦载和李素节一同行礼道谢。 孙仁师心情既兴奋又愉悦,仰天大笑几声,声穿云霄,惊起港口栖息的一群海鸥。 转身准备离开,有了三眼铳,孙仁师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李钦载没说错,从今以后,海战的战术格局都会改变,他必须回去仔细研究新的海战战术,将士阵型等等。 刚走两步,孙仁师突然脚步一顿,转身道:“对了,刚才新罗国大将军金庾信派人送信给老夫,说我军长史无故凌虐新罗督军金文颖,要老夫给个交代,可有此事?” 李钦载淡淡地道:“有,下官揍得很痛快,本想断他手脚,想到两国是联军,难免破坏团结,就放了他一马。” 孙仁师一愣:“承认得如此痛快的吗?” 李钦载接着道:“不过说我‘无故凌虐’,下官倒是不服。” 李钦载将金文颖在熊津城街头滥杀平民取乐的事情娓娓说来。 孙仁师越听脸色越沉,怒道:“这群猢狲!老夫与刘仁轨都下过军令,严禁无故滥杀百济平民,百济是未来我大唐进攻高句丽的前沿,大唐需要慢慢经营,慢慢收服人心的,新罗这群猢狲竟敢违我军令!” 看了看李钦载,孙仁师道:“你做得对,其实打断那个督军的手脚也无妨,一群不通礼仪不守规矩的猢狲,杀了也不为过,此事老夫担了,回头老夫会派人向金庾信问罪,恶人先告状,没天理了还!” 说完孙仁师就走了。 李钦载笑了笑,这种明显的一碗水端不平的感觉,真是甜蜜呢。 孙仁师走后,李素节这才面色惭愧地道:“先生造三眼铳,弟子根本没出过力,平白领受这份功劳,弟子心中有愧……”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你与其他的弟子不同,若换了他们,功劳自然没他们的份,但你,需要一份功劳。” “有了这份功劳,你父皇才能对你稍微重视一些,而你,在宫闱里就不必活得那么累,明白了吗?” 李素节眼眶一红,对李钦载长揖到地,哽咽道:“弟子誓死追随先生,今生但有所得,皆先生之赐也。” 李钦载笑道:“不要动不动煽情,矫情得很,功劳给了你,下次你犯了错,抽你鞭子时我也没什么愧疚了,往死里抽便是。” 李素节仍然动情地道:“先生尽管教训,弟子绝无丝毫怨恚。” “放心,我会的。虽说师徒如父子,毕竟不是亲生,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犟驴脾气 深夜时分,百济港口一片平静。 倭国与大唐水师经过一次试探性交战后,倭国果断退却,据斥候船回报,倭国水师撤回南面,准备前往儋罗岛补给粮水。 儋罗岛也是独立的一国,它就是后世棒子国的济州岛。 如今的儋罗国最初依附于百济,百济被唐军灭国后,其国如今陷入一片混乱,岛国上下正在商议如何依附大唐,遣使向大唐朝贡。 “如何依附”是个很无奈的话题,因为大唐根本看他们不上,不想让儋罗国成为大唐的藩属。 这个岛国面积太小,如今还处于半原始状态,这样的藩属国依附大唐,大唐可能觉得有点丢人。 什么阿猫阿狗都收,我大唐煌煌宗主上国不要面子的吗? 倭国水师暂退,百济白江口恢复了平静。 深夜子时后,一支骑队突然从山道上疾驰而来,直入港口。。 值守港口的将士正要阻拦,骑队马速未减,一名骑士喝了一声:“熊津道行军副总管刘仁轨入港,快让开!” 值守将士凑着火把的微弱光芒看了一眼,见为首之人果然是刘仁轨,于是急忙搬开了入口的拒马鹿角,恭敬行礼让道。 刘仁轨疾驰而入,稍一分辨便认出了水师的旗舰,于是下马后将缰绳扔给亲卫,独自登船。 登船后直入孙仁师的座舱,孙仁师还未睡下,仍在通宵排兵布阵。 三眼铳的出现,打破了海战格局,很多战术阵型必须要改变,孙仁师整天都在忙着这件事。 刘仁轨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孙仁师一愣,吃惊地道:“正则兄,深夜至此,有紧急军情么?” 刘仁轨摇头,开口便直奔主题:“听说李钦载那娃儿弄了个很犀利的新玩意儿,老夫必须亲眼看看,大总管可有现成的物件儿?试试如何?” 孙仁师苦笑道:“此时深夜,将士们都睡下了,李家的娃儿弄出的物件动静太大,试过之后会炸营的。” 刘仁轨也不再坚持,他知道炸营的可怕之处,“炸营”俗称营啸,很可怕的大祸,军中若发生营啸,场面异常惨烈,从上到下都会被严惩。 将士们睡梦之中若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惊醒后很难说会不会炸营。 “正则兄深夜赶来,便是为了此事?”孙仁师问道。 刘仁轨皱眉道:“是的,下午听大总管派人送信,老夫当即便动身来了,此物若果真如此犀利,对此战,对老夫肃清陆路百济余孽,甚至对大唐日后征战四方,皆是影响深远的大事,老夫必须眼见为实。” 孙仁师嗯了一声,缓缓道:“老夫可以性命担保,书信上所言绝无半字虚假,李钦载真的造出了一件非常犀利的物事,据他所说,五十步内,王师无敌。” 刘仁轨悚然动容:“五十步内无敌?这话……是否太狂了些?” 孙仁师微微一笑:“老夫亲眼见过,若有一支千人火枪队并排齐射,真的可以做到五十步内无敌,老夫既然敢把三眼铳之威写在书信上,自会对每个字都负责。” 刘仁轨沉思半晌,道:“不过射程还是弱了一些,只有弓箭的一半。” 孙仁师连连摇头:“账不能这么算,正则兄,此物一枪射出,波及的范围可有一丈方圆,若是一排枪队齐射,威力比一排弓箭大多了。” “无论敌军是船舰还是陆上骑兵,一排齐射可谓铺天盖地,五十步内基本不会有活物,而一轮弓箭齐射,绝不会有如此效果。” “更何况,弓箭往往受气候风速的影响,准头多少靠一点运气,但三眼铳不同,无论怎样的风速,五十步内都不会影响,而且百步之内亦有杀伤力。” 刘仁轨目光闪动,严肃的老脸掩饰不住喜悦,仍强自镇定:“若果如大总管所说,李钦载倒是立了个大功,不错!” 孙仁师捋须笑道:“此子不凡,当初陛下和英国公送来书信,嘱我关注此子,说不定会造出什么新物事,增加此战的胜率,老夫最初还不怎么相信,直到今日,亲眼见识了李家娃儿的本事,这才心服口服。” 赞叹地呼出一口气,孙仁师笑道:“英国公一家,可真是代有才人出,一代强过一代,这一家子,百年内衰败不了,只会越来越兴旺。” 刘仁轨扯了扯嘴角:“李家祖坟葬得好,定是风水宝地。” 孙仁师看了他一眼,失笑道:“正则兄,你啊……脾气太耿直,当年与英国公那点恩怨,满朝文武唯有你最较真,何苦呢?” 刘仁轨面色一板,沉声道:“功不掩瑜,错了就是错了,老夫当年是给事中,见错而不参,岂非愧对君上俸禄。” “时至今日,老夫仍然认为自己没做错。英国公殿后立功不假,纵兵为祸也是事实,为何满朝君臣只见其功,不闻其过?” 孙仁师连连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苦笑道:“行了行了,你再有道理,跟老夫说得着吗?回头跟李家娃儿客气点儿,人家可不是靠祖荫,实实在在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你莫板着一张老脸吓唬孩子。” 刘仁轨脸色缓和了几分,哼道:“老夫对事不对人,有本事又守规矩的孩子,老夫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为难他?你以为老夫这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孙仁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就冲你这耿直又黑白分明的脾气,丝毫不懂转圜和世故,这把年纪难道没活到狗肚子里? “明日清晨叫醒李家的娃儿,老夫亲眼看看三眼铳的威力,见过之后还得赶回熊津城,准备领军北进肃敌了。” 孙仁师招手道:“既然正则兄来了,你我正好联名向长安递奏疏,为李钦载请功,还有,三眼铳出现后,我军日后的排兵布阵也该有些变化,你我商议商议,如何变化才能将三眼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刘仁轨嗯了一声,道:“商议布阵可以,联名上奏请功的事缓一缓,老夫明早见过之后再联名。” 孙仁师一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犟驴脾气,真是没谁了,这老货朝堂半世为官,他有朋友吗? ………… 深夜,李钦载仍未睡着。 没睡着主要是因为李素节,这货自从今日平白得了一份功劳后太过兴奋,缠着李钦载聊东聊西,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要不是他毛都没长齐,李钦载真会忍不住怀疑这货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觊觎自己的美色。 “先生,弟子从长安偷偷跑出来时,听说了一件事……”李素节聊兴正浓。 李钦载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道:“啥事?” “父皇与三省朝臣商议了两天,然后下了两道旨意,其一是逐遣唐使旨,其二是断绝唐倭两国商道旨。” 李钦载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 自己出征之前与李治的奏对,显然李治真听进去了,驱逐遣唐使,断绝两国商道,正是李钦载奏对的三件事之二。 至于第三件事,是大唐水师封锁海疆,这个……大唐暂时做不到,因为水师规模不够庞大,没办法封锁。 “然后呢?”李钦载睡意惺忪地问道。 “然后,长安的那些遣唐使们炸锅了,纷纷向鸿胪寺抗议,以头抢地者,痛哭嚎啕者数千,那几日长安城都被这些遣唐使闹得鸡犬不宁。” 李钦载笑道:“没人管这些猢狲,任由他们闹事?” “当然有人管,事发两日后,有些遣唐使竟敢在鸿胪寺门前拔刀,扬言要自戕以谏大唐天子,鸿胪寺的官员终于忍不下去了,下令侍从武士执棍逐之,一通乱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哈哈。”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卑劣民族的本性 泱泱上国接纳遣唐使,让他们来大唐求取学问,他们所学不仅仅是圣贤经义,还有铺路造桥,农耕种植,牲畜牧马等等。 就连中原的植物和烹饪他们也不放过,樱花,生鱼片,和服等等,这些都是原产于大唐的特产,一千多年后,竟成了倭国的特产。 那些既蠢又坏的女人们穿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喜滋滋地摆着各种姿势拍照,自以为是异域风情,殊不知这些都是一千多年前我大唐原汁原味的乡土村姑的模样。 老师有本事,吸引学生来求学,本是一件好事,老师也不介意把学问传授出去。 可学生心术不正,学到的本事硬说是自己的原创,不让学就偷,偷不到就骂,一边跟老师干仗,一边厚着脸皮来上课…… 这样的学生,不开除他难道留着过年? 另外,学生貌似恭谨的求学,他们学到了什么?老师教给他们圣贤之言,告诉他们忠孝仁义礼智信,教他们温良恭俭让,礼义廉耻,仁德恕谦。 然而,他们一个都没学会。 他们学会的,是华夏千年的战争谋略史。 时至一千多年后,最吸引倭国人的华夏历史,是三国,那段尔虞我诈你争我夺,无关道德仁义,只有血淋淋争霸的战乱史。。 他们只好这一口儿,千年下来口味都没变过。 这便是倭国人的本质,他们感兴趣的只有战争和掠夺。 而我华夏的圣贤学问,他们也学,学到手后用来伪装自己,把自己包装成很有礼貌的样子。 因为直接掠夺的模样太丑陋,他们必须要有一张漂亮的外皮,抢东西的时候才不会那么难看。 这便是李钦载上谏逐遣唐使的初衷。 狼子野心不仁不义之国,不配学圣贤经义,那是对华夏圣贤的侮辱,回到原始才是他们该有的结局。 “回头你写一封信给你父皇,老老实实认个错,告诉他你近日的遭遇,还有,转达我一句话,遣唐使必须尽逐出我大唐,一丝一毫的学问都不能让他们带走。”李钦载沉声道。 李素节点头,犹豫了一下,疑惑道:“先生不喜欢倭国人?”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非但不喜欢,而且很痛恨。” “因为他们在白江口突袭我大唐将士?”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仅于此,当你认清了这个民族的本性后,很难对他们产生喜欢,不怕跋扈嚣张的真小人,怕的是彬彬有礼的伪君子。” “伪君子冷不丁捅出的刀子,比真小人更痛,更致命。” 李素节不解地道:“倭国是伪君子?” 李钦载避而不答,忽然问道:“来日与倭国再次海战,我军胜局已定,海战之后,我们便可班师回大唐了吧?” “是,有了这场大胜,回到长安想必父皇也不会太苛责于我。”李素节喜滋滋地道。 李钦载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喃喃道:“我大老远跑来百济当行军长史,记记账,弄个新玩意儿,顺便见识一下王师如何打海战……就这?” 李素节愕然:“这还不够?先生已经很厉害了,您造出的三眼铳,可是直接提升了我军的胜算,孙大总管说了,海战之后,先生记首功。” “稀罕首功么?”李钦载哼了一声,道:“蛮夷岛国,敢主动对大唐启战,一场海战教训过后就完了?” 李素节眨眼:“不然呢?” 李钦载忽然换了一副面孔,笑道:“素节,喜欢倭国美女么?听说倭国美女比新罗婢还温顺,让她们干啥就干啥。” “男人就是她们的天,丝毫不敢反抗,而且乐于献身,学习积极性也强,主动解锁各种姿势,水路旱路,条条大路通长安……” 这话显然没触到李素节的嗨点。 李素节正色道:“先生,弟子是正经人。” “先生从来不教正经人,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不然开除。” 李素节叹了口气,只好换了个说法:“先生,弟子毛还没长齐……” 李钦载失望地道:“这个……就真没办法了,你这发育有点慢呀,应该检讨一下自己,回头写个五千字的检查。” 虽然毛没长齐,但李素节的脑子发育却不慢。 略微琢磨了一下刚才的师生对话,李素节忽然大吃一惊,骇然道:“先生,你该不会想……” “闭嘴!” ………… 清晨,百济港口的水师将士们刚睡醒,在将领的呵斥下准备列队操练,忽然听到港口空地上一阵阵巨响。 将士们面面相觑后,倒也不见惊慌,这几日军器监不停实验三眼铳,时不时便有巨响,将士们已经习惯。 刘仁轨一脸惊喜地盯着手里的三眼铳,目光之深情,如同凝视一位绝色倾城的美女。 男人看到绝色美女不仅动心,而且要动手。 刘仁轨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摩上去,刚刚发射后的三眼铳表面滚烫,刘仁轨刚摸上去就被烫得浑身一震,龇牙咧嘴不停甩手。 “好东西!有此物相助,何愁荡不平百济余孽,若给老夫三千杆,老夫可领兵平了高句丽!”刘仁轨难得地大笑起来。 经常板着脸的人,笑起来特别难看,透着一股杀人狂魔得逞后的狰狞。 李钦载果断扭过脸去。 不会笑就不要笑,啥事那么高兴呀。 一旁的孙仁师捋须微笑,道:“正则兄,如何?此物没让你失望吧?” 刘仁轨望向李钦载,使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欣然道:“好小子,是个人才!老夫与大唐万千将士承你大情了!” 李钦载躬身:“下官不敢当,奇淫巧技而已,偏才非正道,只凭本心报效君上家国。” 刘仁轨喜道:“说得好!不过你这可不是偏才,是社稷急需的大才,小子不可妄自菲薄。” 扭头望向孙仁师,刘仁轨道:“老夫答应了,与大总管联名上奏陛下,为李长史请功,此战过后,李长史可为首功,无可争议。” 李钦载只好继续谦逊地道谢。 刘仁轨接着道:“此物用于水师可惜了,陆战亦同样需要,李长史,图纸秘方交给老夫,我召集军中铁匠连夜打造,造个三千杆,明日便陈兵高句丽国境!” 李钦载从怀里一掏,图纸秘方双手奉上。 身后的刘阿四看得脸直抽抽,惋惜地垂下头。 李家的秘方……又白送出去了。 正好孙仁师和刘仁轨两位主帅同框,李钦载趁此机会叮嘱道:“两位总管,弓箭的射程是百步左右,三眼铳的射程是五十步上下,当然百步亦有杀伤力,但弓箭的射程是强于三眼铳的。” 孙仁师目光闪动:“李长史想说什么?” “下官想说,火枪营的将士应配以重甲,弓箭射不穿的那种,保证百步外的弓箭不会对火枪营造成太大伤亡,两军接战,捱过百步到五十步的距离,我军便无敌于天下。” 孙仁师与刘仁轨迅速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有道理,李长史心思细腻,这个建议很有用。” 刘仁轨军务繁忙,亲眼见识过三眼铳的威力后便打算离开。 走了也没空手,带了几杆三眼铳样品和一筐火药。 临走时用力拍着李钦载的肩,刘仁轨语重心长道:“一事归一事,三眼铳是大功一件,但不可学你祖父纵兵为祸,身在军中当遵守军纪,若有丝毫触犯,老夫照样会参你,好自为之。” 李钦载气得直咬牙。 老东西拔d无情,东西到手就不说人话了。 这狗脾气居然能当官,这么多年还没被政敌干掉,朝堂的奸臣们业务能力不行啊。 两天后。 军中铁匠日夜打造三眼铳,炉子的火没熄过,铁匠们轮班上岗,累得摇摇欲坠两眼发绿。 终于在两天后,铁匠们打造出了三千杆三眼铳,完成了孙仁师的军令。 而就在最后一杆三眼铳淬冷出炉时,港口外的斥候船来报。 倭国纠集千余艘小船,再次突袭白江口。 孙仁师毫不犹豫当即下令迎战。 白江口之耻,白江口雪之。 第一百九十六章 雪耻之战 隆隆战鼓声中,大唐水师出征迎战。 仍是一百余艘战舰,仍是一万余大唐水师将士。 与上次交战几乎一模一样,可气氛却已大不相同。 大唐水师的将士们这一次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面带狰狞的微笑,仿佛有了某种必杀必胜的底气。 倭国战舰远远行来,海平线上,最初的几个小黑点慢慢变成了一大片,像一群过境的蝗虫冲向成熟的庄稼。 黑压压的舰队像一团阴云笼罩在海面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团阴云也变得越来越庞大。 孙仁师披甲立于旗舰座楼上,手中一面黑色的小旗,朝座楼下的传令兵挥了挥旗。 “传令,中军压上去,一字长蛇摆开!” 锣声鼓声号角声,长短不一的节奏将孙仁师的命令传达到每艘战舰上。。 五十余艘大唐战舰在海面上缓缓转舵,一侧船舷横在海面,直面行来的倭国小船。 “传令,左右两翼侧面直插,对敌形成三面钳型阵势。” 左右两翼战舰依令从两侧缓缓驶去。 “传令,火枪营甲板列阵,披重甲,填充火药弹丸。” “传令,待敌深入,后军从东面迂回包抄,切断敌军后路,今日不可放过一艘敌舰!” 一道道命令下达,大唐水师有条不紊地按照孙仁师的意志,不慌不忙地排好了阵型。 大战一触即发。 这次的海战,大唐水师的阵型明显有了变化,四面包抄合围,这是孙仁师与刘仁轨商议演练过后定下的。 有火器与没有火器,阵型大不一样。 此战仍是以寡敌众,可大唐水师摆出了狮子搏兔之势,靠这一百七十多艘战舰,却想把一千多艘倭国战船一口吞下。 对面的倭国主帅看到大唐水师与以往不同的阵型,心中顿觉诧异,然而此刻箭已在弦,无法临时更改战术。 更重要的是,倭国的小船如蚂蚁食象,群狼噬虎,他们有且仅有这一种战术,而且这种战术事实证明是有效果的,并没有更改的必要。 李钦载也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神情毫无紧张,一边眺望远处两军缓缓接近,手里一边还忙活个不停。 李素节也不紧张,与其说他对大唐水师有信心,不如说他对先生造出的三眼铳信心更足,几乎是盲目的确信此战定胜。 他的目光集中在李钦载的手上。 “先生,您做的是个啥么?”李素节好奇地凑近。 李钦载淡淡地道:“一个小玩意儿,磁铁,听说过么?” “当然听说过,那东西很有趣,能吸住铁。”李素节盯着他的手,道:“不过先生造的是个啥?” “咱们旗舰上有司南车,知道是用来干啥的吗?” “知道,用来辨别方向,不使舰队在海上迷路的。”李素节露出委屈的神情:“先生,弟子没那么愚笨,您的问题太简单了。” 李钦载抬头瞥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这副委屈的样子宛如一个智障,收起你的表情,不要娘里娘气的。” 托起一个小巧的圆盘状磁石,李钦载道:“我手里的这个,算是一个便携式小型指南针,可随身携带,比旗舰上笨重的司南车方便多了。” “先生造此物有何用处?” “用来辨别智障与正常人,你看你看,它的箭头指向你了,知道啥意思么?” 李素节沉默片刻,指着自己的鼻子:“弟子是智障?” “你对自己的认识非常清醒,这是优点,记得保持。” 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发出一阵轰隆巨响,李钦载收起指南针,站了起来,脱口道:“开始交战了!” 李素节淡淡眺望了一眼,道:“我王师必胜,今日便看孙大总管建功,看先生所造之物大显神威。” 话刚说完,屁股上被狠狠踹了一脚,李素节一个踉跄,愕然道:“先生何故踹弟子?” 李钦载淡淡地道:“这个逼,应该我来装。你那副淡然睿智的世外高人模样很讨厌。” ………… 海面上,两支舰队已接战。 这一次,大唐水师呈现压倒性优势,几乎是追着倭国舰队的小船打。 群狼噬虎的战术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必须接触,十几艘小船围住大船,不计牺牲地从四面八方靠近,登船,肉搏。一口一口将大船上的将士吞下。 但这一次,倭国小船根本无法靠近。 大唐战舰上早已列好了一排排的火枪营将士,每个人手执三眼铳,倭国小船一旦靠近五十步内,便是一阵齐射。 三眼铳威力巨大,倭国小船甲板并不大,一枪射出,造成的伤亡是成片成片的。 两轮齐射后,基本上倭国小船上的贼人便死伤殆尽,侥幸活着的也是心胆俱裂,慌不择路地跳海逃生。 孙仁师布置的一字长蛇阵,目的就是让火枪营的所有三眼铳一致朝外,形成密集的火力网,倭国小船在这样的火力网下根本没有靠近的机会,但凡进入五十步距离,贼人便被轰成了马蜂窝。 海面上不断升起的白色的硝烟,不断听到落水声和绝望的惨叫声。 这个本不应该出现热兵器的年代,李钦载亲手造出来了。 然后,热兵器首次在战争中登场亮相,对敌人的打击是降维式的。倭国千余艘小船,在一轮轮齐射中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远处海面上的惨烈一幕,心中波澜翻腾。 一千多年后,那个愚昧的异族王朝,在欧美列强的火枪面前,也曾如此悲壮地用弓刀义无反顾地冲向敌军,那些悲壮的一去不返的画面,与眼前这一幕何其相似。 幸好,这一次的列强,是大唐。 落后只能挨打,千古不变的真理。 战场形势渐渐变化,大唐水师已锁定胜局。 一艘艘倭国小船被清空,一个个倭贼惨叫倒下或落水,倭国水师的主帅已绝望,他到此刻都想不通,明明是无往不利的群狼噬虎战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今日之战竟惨败至此。 旗舰上,孙仁师面孔发红,今日的战况之顺利,连他都没有料想到。 热兵器的首战,已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传令兵匆匆从甲板上奔来,面向座楼高处的孙仁师行礼。 “禀大总管,倭国舰队已开始撤退。” 孙仁师兴奋地猛拍了一下栏杆,大喝道:“传令后军横切至倭贼后方,一字摆开,切断敌军退路,今日之战,一艘敌舰都不准放跑,违者军法处置!”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海战大捷 海面处处升腾硝烟和战火,活着的人在水面上扑腾呼救,与战死的尸骸一同随波沉浮。 在激烈的交战中,大唐水师已对倭国千余战舰完成了合围。 很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事实,一百余艘大船将一千多艘小船包围了,而且包围圈越缩越小。 孙仁师手中最后一支右军,二十余艘战舰果断上场,冲进了包围圈中心一字排开,将千余艘战舰切割成两块。 船舷两侧甲板上,将士们手执三眼铳,疯狂朝包围圈中心的倭国小船开火齐射。 眼见密密麻麻的倭国小船仿佛一张大饼被狠狠咬下一口似的,中间出现一片空白,然后,空白的地方越来越多。 旗舰上,孙仁师眯眼看着唐军战舰完成最后的切割,猛地一拍座楼栏杆,仰天大笑道:“胜矣!” 是的,战役已走向尾声,外行人看一眼都能清楚知道,倭国舰队无力回天了。 李钦载也在旗舰的船舷边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 他不喜欢战争,但对倭国的战争例外。 活了两辈子的他,对史书记忆犹新,他知道这一战是倭国第一次对中原王朝开战,以惨败告终。 但是,李钦载站在千年穿越者的立场,这一场海战固然胜利,可还不够。 没有真正被打痛,怎会记忆深刻? 若想一战打出千年的和平,眼前这场大胜还不够。 ………… 一千余艘战船,从海战中逃出包围圈的不过数十,倭人心胆俱裂,侥幸活下来的不过寥寥数千人。 战后,唐军打扫战场,海面上挣扎呼救的倭人摇摆双臂,却被战舰上的唐军将士无情射杀。 这年头没有什么日内瓦公约,对战俘是留是杀,全看将士们的心情。 从海上捞个战俘起来太费劲,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成本太高,而倭人在唐军眼里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矮猴子,捞起他们并无太大的必要,不如一箭射杀比较省事。 战后的李钦载也忙着清点战损和战利。 这场海战其实是战损大于战利的,因为倭国这种穷国根本没剩下什么战利,而唐军付出的成本比倭国高多了。 最后的账目落笔成册,李钦载送到孙仁师的舱房。 孙仁师随便翻了几页便合上,道:“李长史记的账老夫自是信得过的,照此报上长安吧。” “是。” 大胜之后,孙仁师的心情显然非常不错,笑呵呵地捋须道:“回头老夫便写功劳簿,景初之功列首位,回到长安后陛下少不得褒奖你,老夫倒是要提前恭喜了。” 李钦载急忙道:“大总管才是一军主帅,您的功劳最大,没有您的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我军焉能有此大胜。” 孙仁师得意地大笑,这种互相吹捧的气氛令人很是愉悦。 “对那些倭国战俘,景初可有建议?” 李钦载想了想,道:“一群化外野猢狲,下官以为当须物尽其用。” “哦?如何物尽其用?” “我大唐有铜矿铁矿什么的,各矿缺少劳工的话,不如让这些战俘去做,或是修修路,补补桥,战俘不需要工饷,连饭都不必吃太饱,保证他们不饿死便可,用起来可谓物美价廉。” 孙仁师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恶毒得很,真把战俘当牲畜使唤了?” 李钦载陪笑道:“下官只是建议,大总管不纳亦无妨。” 孙仁师哼了一声,随即摸了摸下巴,喃喃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包括百济国在内,加起来战俘不少,估摸一两万了,这些人总不能啥也不干,反要咱们大唐供他们吃喝吧?天下没这么美的道理。” 李钦载急忙道:“没错,战俘没个战俘样儿,难不成被活捉了反而享福了?必须得当牲口使唤啊。” 孙仁师瞥了他一眼:“道理呢,是这么个道理,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感觉不像人话。” “那下官换个说法儿?” 谷“啥说法?” “下官以为,这些未经开化的野猢狲必须接受劳动改造,用繁重的劳动使其归王化,服上邦之礼,感天朝之德,增其灵智,厚德载物。” 孙仁师展颜一笑:“哎,这话就顺耳多了,照你说的办。那群猢狲全送回大唐挖矿去。” 李钦载看了看孙仁师愉悦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下官还有一个建议。” “说。” “大唐水师挟大胜之威,又有三眼铳之利,不如……乘胜东赴,登陆倭岛本土,给倭国一记雷霆之击,以此一战,狠狠教训一下倭国,使其千百年不敢再对我大唐有丝毫觊觎之心。” 孙仁师眉头皱了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了,沉声道:“不可!” 李钦载不死心地继续道:“大总管,水师来都来了,胜都胜了,大过年的……” 孙仁师打断了他的话,越来越严肃地道:“不可!” 李钦载见孙仁师表情坚决,顿知此事断然无法说动他,只好悻悻一笑。 孙仁师沉声道:“大唐水师接到的旨意,是歼灭倭国舰队,一雪白江口之耻,陛下并未授意登陆倭国本土,将在外,手握兵权必如履薄冰,不合规矩的事千万不要干,明白吗?” 李钦载垂头叹道:“是,下官明白了。” 孙仁师语气缓和了下来,轻声道:“这一战,你是首功之臣,安分回到长安,自有封赏等你,莫做出格的事,否则功劳全毁,反而要被问罪,那时你爷爷都保不住你。” 李钦载急忙点头,诚恳地道:“下官向来是老实人,绝不会干出格的事,大总管放心。” 孙仁师咂了咂嘴,本来没多想的,可他居然说自己是老实人,这下孙仁师真有点不放心了。 “此战既胜,百济国已无甚紧要之事,你……带一批将士回大唐吧,此地不需要你了。”孙仁师挥手道。 “大总管,百济人民需要我……” “不,他们不需要。” “大总管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下官舍不得您。” “不,你舍得。” ………… 彻底清点战损完毕已是三日后。 孙仁师突然发下了调令,命李钦载带领一半的水师回大唐登州。 倭国舰队已被灭,百济国余孽在刘仁轨的扫荡下更是节节败退,已逃至北面靠近高句丽国境。 老实说,百济境内无论水上还是陆路,战事都已基本到了尾声。 这次白江口被倭国突袭,很多大唐将士都是临时仓促而成军,很多府兵和水军原本已是务农的庄户,既然战事结束,那些临时抽调的老兵们自然要回归乡土。 尤其是如今已是开春时节,春播正是繁忙之时,大唐的劳力更不能缺。 大胜之后,孙仁师第一时间便下令抽调一半水师回登州,而调令上的第一人就是李钦载。 没办法,李钦载的表情和眼神太可怕了,孙仁师觉得这货似乎摆明了要搞事情,也不知他为何对倭国如此痛恨,一场海战还不过瘾,竟打着登陆倭国本土的主意。 必须赶紧把这货赶回大唐,不然真不知他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在孙仁师的将领不断催促下,李钦载依依不舍地登上了战舰,朝岸上送行的孙仁师深情告别。 数十艘战舰的主帆消失在海平线上,孙仁师这才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颗不定时的炸弹送走了,只要水师载着他回到大唐,随便这货惹下什么麻烦,总之已不关他这个水师主帅的事了。 真好,百济国从此一片祥和,再过俩月,待刘仁轨彻底扫平陆路,他孙仁师便可风风光光回到长安,享受得胜归来的喜悦和荣耀。 天空似乎都明媚了许多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当! 李钦载谋划这件事很久了。 大概从出征前与李治奏对时开始,李钦载便有了这个打算。 他试探过李治的态度,试探过李勣和孙仁师的态度,大家的态度都不太赞同,于是李钦载很听话地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李钦载仍然很冷静地谋划,然后实施,如同前世在公司里做ppt一样,按照各种程序做出来,最后演示给客户看。 不必把自己弄得像刺秦的荆轲那样悲壮,这只是一件该做且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夜深人静,战舰仍在苍茫的大海上航行。 海面有风浪,渤海湾大唐到百济国之间有固定的航线,大唐的商船经常来往,所以夜里也能航行。 主桅上的瞭望台有两名将士站在上面,甲板空荡荡的,所有人都睡下。。 李钦载的舱房里,刘阿四和李素节围坐在他身边,李素节表情忐忑,身子不安地扭动,刘阿四则颇为平静,他是李家的部将,李家的主人要做任何事,他都会跟随。 李钦载不慌不忙地摆弄着手里的便携指南针,确认它不会出错。 “快到子时了……”李钦载忽然道。 李素节身子一颤,低声道:“先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要改变航向么?” “不必三思,我早已千思万思了。” 李素节不解地道:“先生,究竟为何?为何您如此痛恨倭人?” “与其说痛恨,不如说我想为前世今生和后代做点事,” 李钦载眼中浮上一团看不懂的迷雾,低声道:“数百年甚至一千年以后,如果我李家还有后人在世,他们从史书上看到他们的祖先,也就是我,亲身参与了白江口一战,这场海战里,我们把倭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么我的后人会问,会责怪,会惋惜,既挟大胜之威,为何我们的祖先不顺手把倭国痛打一顿?” “为何不趁此机会将倭国打惨打痛,为何要给他们留一丝喘息之机,让倭人将仇恨埋在心里,数百年上千年后,他们积蓄了力量,失去了敬畏,将一千年深埋的仇恨发泄到我们的后人身上。” 李钦载望向二人,叹息道:“我害怕的,是后人的责怪埋怨,是仇人的复兴崛起,是明明能够有所作为而不为的悔恨。” “这辈子,我不想做任何一件后悔的事,尤其是明明有能力做却没做,更是人生的遗憾,我不想带着遗憾老去。” 低沉的话音在舱房内萦绕,李素节和刘阿四动容互视。 良久,刘阿四凛然道:“小人虽不太懂五少郎的初衷,但小人定誓死服从五少郎的意志,今夜李家部曲为五少郎赴汤蹈火!” 李素节也道:“先生的话很深奥,什么前世今生的,但……先生说的一定是对的,弟子亦愿景从如饴。” 李钦载笑了,然后道:“子时了,刘阿四,你派人先去舵台,把磁石装在舵台的司南车下,然司南车改变方向。” “另外派人接管舵台,就说奉我的命令,然后按照我们既定的航道转舵。” 李素节低声道:“先生,程伯献那里……” 李钦载笑道:“程伯献交给我,今晚定让他睡个好觉。” 刘阿四凛然领命而去。 李钦载从舱房的木柜里拎出两坛酒,朝李素节笑道:“走,我们去跟程伯献吃个宵夜,不醉不归。” ………… 程伯献的舱房离李钦载的舱房不远,出门走了几步便到了。 敲门后拎酒而入,程伯献见到李钦载手里的两坛酒,喉头蠕动了几下,为难地道:“景初贤弟,军中不准饮酒,你这个……不妥吧?” “有啥不妥的?战事已结束,马上要回到大唐了,正该纵酒作乐,尚贤兄莫忘了,回到长安后你得挨揍,此时还不珍惜时光大醉一场,回去挨揍时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原本要反对的,可程伯献听到自己要挨揍,不由垮下脸来,狠狠一咬牙,道:“他舅子的!没错,回长安被爷爷揍死之前,先醉一场再说!” 李钦载喜道:“尚贤兄是个痛快人,今夜不醉不归。” 两人于是在舱房里喝了起来。 看得出程伯献是个豪爽的汉子,有他爷爷的风范,或者说,程家的人无论模样还是性格,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让人情不自禁以为程家是个克隆人流水线工厂,造出的人都一样。 当然,程伯献喝酒也很严谨,总有些心虚,酒已喝了大半坛,但他仍不敢解甲胄,穿戴整整齐齐,趁手的马槊就搁在手边,随时准备应变。 将门之后,从小耳濡目染,哪怕违反军纪饮酒时也不忘最后一丝戒备。 喝完一坛后,李钦载心中微苦。 他发现自己好像喝不过程伯献,今夜若程伯献没事,而他却醉了,笑话可就闹大了,写进史书里被人贻笑千年的那种。 边喝边聊,没多久,刘阿四突然禀报而入。 走入舱房,刘阿四朝李钦载使了个眼色,李钦载微笑,不动声色继续饮酒。 终于,程伯献突然皱起了眉,喃喃道:“景初贤弟,你有没有觉得船身有些倾斜?哪个杂碎把的舵,为何无故改变航道?” 李钦载无辜道:“没有呀,船身很稳,是尚贤兄喝醉了吧?” 程伯献愕然:“我醉了么?” 闭眼静静感受片刻,随即神情一紧,程伯献突然起身,道:“不对!船身真在转向,贤弟稍待,我去舵台看看,何妨杂碎作死,未得军令竟敢私自转向!” 李钦载突然沉声道:“慢着!” 程伯献一愣:“咋?” “我想请尚贤兄听一首歌。” “啥歌?” “《当》” “啥?”程伯献惊愕不已。 话音刚落,站在程伯献身后的刘阿四神情犹豫了一下,然后拎起腰侧的刀,用刀柄往程伯献的后脑勺上狠狠一敲。 当的一声脆响,程伯献后脑勺挨了一记,在李钦载李素节和刘阿四期待的目光下,程伯献身躯晃荡了一下,然后……居然没倒。 程伯献扭头惊愕地看着刘阿四:“你……” 李钦载紧张地道:“再当一下!” 刘阿四毫不犹豫,抬手又朝程伯献脑袋狠狠一敲。 当! 程伯献身躯一晃,仍然没倒。 “你是猪吗?摘了他的头盔再当!”李钦载急道。 刘阿四不死心地用刀柄再次当了一下,见程伯献还是没倒,于是只好揪住他的头盔,拔萝卜似的往上拽。 “我来帮忙!”李钦载冲了过来,抱住程伯献的双手。 李素节也不甘示弱,刘阿四拽头盔的当口,李素节接过他手里的刀,跳起来用刀柄继续当程伯献的后脑勺。 舱房里众人乱成一团,李钦载越来越着急,事情好像脱离了掌控,别人都说程家人脸皮厚,万万没想到这其实包含了两个含义,一是脸厚,二是皮厚,合称“脸皮厚”。 当了好几下都没把他当昏过去,果真名不虚传。 一片手忙脚乱之中,程伯献终于清醒过来了,心情愈加悲愤莫名。 感觉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猪,不小心逃脱后,被屠夫们漫山遍野追赶,这特么的…… 好屈辱! “都他舅子的给我住手!”程伯献悲愤大喝道。 恶狠狠望向李钦载,程伯献的小眼神既愤怒又委屈。 “当个啥?有话不能好好说么?非要把老子弄晕过去也行,能不能给我来个痛快的?”程伯献两眼通红,悲愤嘶吼。 舱房里另外三人顿时一静,面面相觑后,李钦载沉声道:“你……敢不敢把头盔摘下来?” “我……他舅子的!”程伯献快气疯了。 第二百章 登陆倭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老祖宗的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了。 李钦载谋了事,可惜天不从人愿,没想到遇到一个怎么都昏不了的皮实货。 舱房里,程伯献站在当中,刘阿四把着门口,李素节和李钦载一左一右对他形成钳制之势,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程伯献身子半躬,也警惕地环视三人。 “李钦载,说说,你到底想作甚?无故谋刺郎将,你想谋反吗?”程伯献冷静地问道。 李钦载眼皮一跳,道:“莫胡说,我李家三朝功勋,历代大唐天子厚待我李家如亲眷,我怎会有谋反的心思?” 程伯献冷冷道:“谋刺统兵郎将,未得军令私自将战舰转向,李钦载,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吧?”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我……其实是打算将战舰转个方向,开赴倭国本土,率领这数千水师将士,将倭国再痛揍一次。” 程伯献不信,冷笑道:“胡说八道,打倭国本土,为何要把我打晕?” 李钦载老老实实道:“擒贼先擒王,你是统兵郎将,先把你弄晕了,我才好行事。。” 程伯献喉头一甜…… 神特么擒贼先擒王,咱俩到底谁是贼? 深吸了口气,程伯献继续问道:“为何要攻打倭国?” 李钦载迟疑,前世今生国仇家恨什么的,眼前这愣货怕是理解不了。 于是李钦载索性直白地道:“我想多捞点战功回大唐,你我皆出身将门,知道战功的意义,白江口海战,我的战功捞得还不够多。” 程伯献愕然:“你都名列功劳簿首位了,还不够?” 李钦载坚定地道:“我要的是杀敌的战功,回长安后可以昂首挺胸告诉别人,此战我亲手斩敌多少多少级,无愧我英国公府之英名。” 程伯献轻声道:“擅自违令,你不怕被问罪?” “怕,但功劳立下了,陛下和我爷爷也不会太过苛责,我杀的是敌人,有何不对?陛下气头过了以后,说不定还会封赏我。当年霍去病率八百轻骑孤军深入草原大漠封狼居胥,汉武帝生气了么?” 程伯献脸色数变,菩提树下的佛陀般顿悟了,喃喃道:“对呀……违不违令的,杀的反正是敌人,有啥不对?” 看着李钦载那张平静的脸,程伯献缓缓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就算你想擅自违令,为何问都不问就要把我弄晕?你倒是先问啊,说不定我也答应跟你一起违令呢。” 李钦载愕然:“我没问吗?” 仰头望向李素节和刘阿四,二人同时摇头。 程伯献脸颊使劲抽抽,这特么的,挨那几下好冤枉。 李钦载一脸歉意地道:“对不住了啊尚贤兄,我忘记问了。” 程伯献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然后重重叹气。 刘阿四目光不善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一脸的不服气。 “尚贤兄,可愿与我共襄盛举?虽说违了军令,可咱们有两千杆三眼铳,此战必胜。登陆倭国后,杀他个千里赤血鸡犬不留,挟灭国之功回到长安,令祖还舍得揍你?”李钦载动情地蛊惑道。 程伯献目光闪动,神情挣扎许久,最后狠狠一咬牙:“他舅子的,老子干了!不就违个军令么?老子有灭国之功傍身,总不能杀我的头吧?” 李钦载释然微笑。 甚好,一个想嫖,一个想挣钱,志同道合,一拍即合。 程家人的魄力不凡,既然下了决定,程伯献便不再犹豫,起身道:“走,我们去舵台,老子亲手把舵,转向倭国!” 说完一边摘下了头盔一边往舱门外走去。 李钦载三人互视一眼,露出胜利的微笑。 刚走了两步,刘阿四忽然一个暴跳,狠狠一记刀柄敲在程伯献的后脑勺上。 在李钦载和李素节惊愕的注视下,走在前面的程伯献身躯摇晃几下,这次终于不负众望倒下了。 沉默,寂静! 李钦载不敢置信地看着刘阿四:“你……解释一下这个动作的逻辑好不好?我都跟他谈妥了,为何还要打晕他?” 刘阿四一脸无辜地道:“五少郎刚才难道不是虚与委蛇暂时稳住他吗?” 李钦载定定望着他,缓缓摇头:“不是,是真心换真心,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刘阿四躬身行礼:“小人错了,请五少郎责罚。”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突然道:“其实你就是不服气敲不晕他,对不对?其实你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敲晕他,对不对?” 刘阿四老脸一红,垂头没敢吱声。 李钦载重重叹气,这傻缺……居然对程伯献的后脑勺有如此的执念。 “弄盆水,喷醒他,醒来后阿四老实向他赔罪,要杀要剐随他。” ………… 半个时辰后,后脑勺鼓了个大包的程伯献一脸幽怨地坐在舵台边。 他的旁边站着刘阿四。 刘阿四表情平静,一脸漠然,鼻青脸肿地望着前方的茫茫大海。 程伯献亲手把舵,目光不时扭头看看刘阿四,每看一眼他鼻青脸肿的模样,程伯献的表情都松缓了几分。 刘阿四终于成功把程家人惹毛了,被喷醒后二话不说拿刘阿四练了练手,结果……显而易见。 人揍了,一腔激情和怒火也在刘阿四身上彻底释放发泄出来了,可程伯献还是觉得有点憋屈。 任何人被当成副本boss刷了又刷,最后居然还被他们成功刷到了,总会感到不爽的。 抬手指了指刘阿四,程伯献冷声道:“等着,事情没完,回长安后咱们再来过。” 李钦载急忙打圆场:“尚贤兄,办正事要紧。回长安后我帮你按住他的双手,分开他的双腿都行。” 程伯献咂咂嘴,感觉不对劲。 “你们李家的人真是……”程伯献怒哼一声。 “尚贤兄,咱们若改变航道,在倭国登陆,其他战舰上的将士会不会……”李钦载担心地道。 程伯献冷哼道:“我是统兵郎将,你是行军长史,一文一武最高官员都下令了,他们除了服从,还敢如何?” 李钦载释然笑了:“尚贤兄所言有理,愚弟房里还有两坛酒,稍后回房咱们继续喝点儿?” 程伯献果断摇头:“不喝了,喝了头痛。” 两天后,大唐水师六十余艘战舰靠近倭国长崎港。 长崎港,古时属倭国分制时的肥前国,是倭国对外官方和商业来往最重要的港口。 每年倭国派出的遣唐使,都是从长崎港登船,穿行大海数百里来到大唐,开始学习和剽窃。 这一次,大唐的水师首次来到了倭国的港口。 六十余艘战舰主桅上,大唐的黄色旗帜飘扬,在海风中猎猎舞动。 离港口还有数十里时,长崎港的倭人便紧张起来,敲锣声号角声不绝于耳,无数小船载着倭人,朝海面上的大唐战舰驶来。 大唐舰队的旗舰上,程伯献披甲站在座楼上,按剑环视甲板上惊愕的将士们,扬声道:“知道你们都想回家,不想耽误春播,但老子还想跟倭国干一仗,再捞点军功回去!” 将士们早在天亮时便发现舰队已改了方向,但军人习惯于服从,将领没下令,他们也不多问。 直到此刻,离长崎近在咫尺之时,将士们终于明白了程伯献的用意。 见将士们沉默,程伯献大喝道:“你们不想要军功吗?不想多分点永业田吗?” 将士们面面相觑后,齐声道:“想!” 程伯献大笑,指着前方海面蜂拥而来的倭国小战船,大声道:“想要军功,先把这群猢狲灭了,咱们登陆倭国,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全军转舵,南北一字长蛇排开,三眼铳准备,五十步内齐射!” 一声令下,大唐水师舰队的战鼓隆隆擂响,号角声震云霄。 第二百零一章 屠城掠地 大唐水师的海战战术刚刚经过检验,事实证明行之有效。 百济国白江口,倭国舰队战败的消息或许早已传到了本土,三天后,大唐水师陈舰倭国长崎港外,再次摆出当初白江口歼敌的阵势。 而此时的倭国长崎港,出港应战的舰队规模比白江口小多了。 开赴百济的一千余艘倭国小战船,应是倭国举倾国之力而赌此一战。 倭国战败,舰队在白江口全军覆没,长崎港留守的舰队几乎完全无法对大唐水师形成任何威胁。 李钦载眯眼大略数了数,从长崎港开出的倭国战舰大约百多艘,而李钦载和程伯献能指挥的大唐水师战舰,有六十余艘。 六十余艘大战舰,对一百来艘小渔船…… 隆隆的鼓声中,大唐水师排好阵势,然后缓缓碾压过去。 毫无悬念的碾压,提起海战过程都让倭国人心酸,一百多艘小战船顷刻间便被湮没于大唐水师的巨浪之下。。 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小船靠近后软弱无力地朝大唐战舰射了几矢,然后,被三眼铳几轮齐射,小船上的倭人死的死,跳海的跳海。 接下来便是三眼铳收割人命的时间。按照李钦载的命令,无论小船上抵抗的,还是跳下海的倭人,全部用三眼铳射杀,不留活口,不收战俘。 多年后的倭国史书上,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只有遮遮掩掩的四个字,“近海尽赤”。 就这样一路碾压,大唐水师战舰缓缓靠岸长崎。 长崎港边,聚集了无数倭人,仍不死心地朝缓缓靠岸的战舰疯狂齐射。 大唐战舰上的三眼铳当然不会客气,几轮对射后,倭人的箭阵已乱。 三眼铳属于散弹枪,火药里掺了许多尖锐的铁片,点火发射后,铁片从枪口喷出,对敌人的伤害是成片成片的,这样的威力绝非弓箭可比,尤其是近距离作战,三眼铳更是无敌的存在。 倭人从未见过火器,更不知其厉害。 甫一接战,倭人便骇然发现,这种怪模怪样能发出巨响还能喷出火光的兵器,居然如此犀利,一枪便能撂倒一片,几轮齐射后,五十步内几乎寸草不生。 在两千杆三眼铳的掩护下,唐军战舰上的将士从容地登陆,在港口空地上列阵,而抵抗的倭人则已死伤殆尽,残余者纷纷败逃。 陆地上的唐军,更是无敌的存在,在如今的整个亚洲无人能挡。 战舰座楼上,程伯献扭头看着李钦载,道:“景初贤弟,此战是你的主意,说说吧,咱们将士登陆后,怎么个章程?” 李钦载淡淡地道:“就地补充粮草和水,然后一路往东,朝倭国京都进发。” 程伯献动容道:“倾王城,废宫室?” 李钦载奇怪地道:“灭国难道不是这么灭的吗?” 程伯献表情忐忑,灭国呢,当然是这么灭的,怎么残忍怎么来。 大唐与新罗联军征伐百济国,将百济从里到外都毁了,赤血千里,宫室尽废,整个国家完全被异国占领,百济也成了真正意义上被灭掉的国家。 可……灭百济是有王命的,师出有名,灭倭国怎么灭?大唐天子下过征伐诏书了吗?长安的朝臣们答应了吗? 程伯献叹了口气,用力揉脸,喃喃道:“总感觉上了贼船……”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很文艺地道:“回不去了,尚贤兄,我们回不去了。” 指了指被血染红的海面,又指了指港口仓惶逃窜的倭人,李钦载道:“已经开战了,我军也登陆倭国本土了,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如安心把倭国打个半身不遂,回到长安也好有个交代。” “白江口之战,是倭国先挑衅大唐的,如今的大唐和倭国是交战国,明白吗?我们虽违令登岛,可我们打的是敌人,你是统兵的将领,在敌人面前犹豫不决,是为将者之大忌。” 程伯献咬了咬牙,道:“左右这般光景了,先干了再说!” “传我将令,全军推进,见城攻城,见地掠地,见贼杀贼!” 话音刚落,甲板上一名偏将突然抱拳道:“禀郎将,可允麾下弟兄袍泽屠城?” 程伯献迅速看了李钦载一眼,他虽是统兵郎将,可一路上出主意的人却是李钦载,令程伯献情不自禁都以李钦载为主了。 李钦载果断扭过头去,沉默不语,假装没听到。 程伯献懂了,咬了咬牙,道:“每陷一城,可屠一日。只杀壮年,不戮妇孺。” 偏将欣然领命。 屠城有屠城的规矩,不是毫无章法毫无顾忌的肆意妄为,这就是唐军的规矩。屠多久,屠戮的对象等等,战前便有明确的军令。 龙朔二年,二月中。 唐军水师登陆倭国九州岛长崎港,将百济国的战火带到了倭国本土。 唐军登陆首日,长崎城陷落,城中赤血遍地,臣民哭嚎连天。 长崎十万倭人在唐军的刀剑下伏地乞活,唐军遵程伯献将令,屠城一日而止,掠府库民间财物如山。 屠城发泄了战争的压力,掠夺满足了财物的欲望,这支六千余人的唐军从长崎再次往东开拔时,全军上下精神矍铄,战意腾腾,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唐军离开后的长崎城,城中遍地鲜血尸骨,十室九空,妇女赤裸身躯仰天哭嚎,壮年男子皆被屠戮殆尽,城中处处火光,这座倭国最大的对外进出港城几乎沦为废墟。 龙朔二年二月十五,倭国国主从四国和本州岛紧急调遣两万大军狙截唐军,两军于下关遭遇,激战爆发。 二月十七,倭国两万大军战败溃逃,唐军付出了一千余伤亡。 这个年代,火器对冷兵器是完全碾压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若非唐军将士补给线太长,执枪的将士未披重甲,连这一千多人的伤亡都不必付出。 经此一役,倭国彻底陷入慌乱。 因为举国已无兵可用。 百济白江口一战,倭国派出了四万余人,已全军覆没,本土下关一战,倭国仅剩的两万军队又被击败。 倭国时年国中常备军队不到八万,剩下的军队都把持在那些自私的小国国主手中,下关一战后,惧于唐军实力,倭国国都飞鸟城一片混乱。 下关战败的消息传到飞鸟城,倭国摄政权臣,中大兄皇子紧急召见臣子商议,君臣商议后决定向唐军求和,派出使者前往下关,求见李钦载和程伯献。 二月廿四。 李钦载拒见倭国求和使者,并驱逐出营。唐军继续向东开拔。 二月廿六,求和使者被逐,唐军继续东进的消息传到飞鸟城,倭国朝堂大乱,朝中守旧势力趁机逼宫摄政中大兄皇子。 强敌压境,内忧外患,中大兄皇子不得不对内妥协,二月廿八下氏上诏,允许国中权贵拥私兵。 三月初,唐军继续推进至冈山。 至此,唐军已占倭国国土近半,前锋斥候的踪迹已出现在京都飞鸟城外。 第二百零二章 该惩该赏? 大唐长安城。 一骑快马飞驰入京,直赴太极宫。 半个时辰后,李治接到了来自百济国的军报,扫了一眼军报后脸色立变。 狠狠将军报拍在桌案上,李治怒道:“胡闹!” 旁边的武皇后很自然地拿起军报看了看,然后也变了脸色。 “水师海上迷路,误登倭国本岛?”武皇后吃惊地道。 李治怒道:“这是李钦载派人送来的军报,皇后你相信水师迷路误登倭岛吗?” 武皇后摇头,苦笑道:“百济国至大唐登州,早已是多年固定的航线,就算大雾锁海,水师也断然不可能迷路的。” 李治面色铁青,冷哼道:“李景初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军令,朕和水师大总管孙仁师何时下过军令让他攻打倭岛了?六千余将士跟着他一头撞进倭岛,前后无援,孤军深入,他以为他是霍去病吗?” 李治越说越气,大声道:“无法无天!朕若不治治他,迟早恃宠而骄,非国朝之福!” “来人,着削去李钦载县子之爵,撤免……” 话没说完,武皇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陛下,李景初毕竟是英国公的孙儿,您看……” 李治一愣,咬了咬牙,道:“英国公之孙难道就……哼!来人,宣英国公入宫觐见。” 半个时辰后,李勣匆匆入宫。。 入殿后李勣发现武皇后沉默不语,李治面色铁青,李勣心头一沉,仍然平静地行礼拜见。 李治带着怒火,将军报递给李勣。 李勣匆匆一瞥,顿时怒了:“竖子惹了好大的祸!简直混账!” 李治努力平复情绪,低声道:“老将军,朕素来敬仰您,可令孙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军报已至长安,消息瞒不住人,朕若不究,难以服众,老将军的一世英名亦有损害。” 李勣果断地行礼:“老臣请陛下严惩此竖子,纵是斩首亦绝无怨恚。”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斩首……倒不至于,但必须得严惩,否则朕实难掩悠悠众口,还望老将军体谅朕的难处。” 顿了顿,李治又安慰道:“景初少年意气,难免冲动,这次朕狠狠给他一个教训,对他不是坏事,以景初之大才,来日为朕再立新功,朕还是会重新起用,委以重任的。” 李勣摇头道:“竖子不堪为用,老臣请陛下削其爵,罢其职,让他终生白衣,做个庸碌田舍农夫便罢。” 李治顿时一滞,本来他是很生气的,可李勣比他更生气,语气更激烈,大有把自己的亲孙子除之而后快之势。 这么一对比,李治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生气了。 “老将军不必激动,哈哈,不是多大的事,不至于的,不至于的。”李治反倒安慰起李勣了。 李勣沉稳地道:“老臣没激动,但景初此子肆意妄为,违抗军令,必须严惩。老臣家门不幸,出此误国误君之孽畜,老臣治家无方,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李治急忙道:“老将军越说越严重了,万莫自责,景初还是很有分寸的,以前也立过不少功劳,过不掩功,除此一事,景初仍是我大唐社稷之大才国器,万不可过于苛责。” 李勣长长叹息,躬身道:“老臣听凭陛下发落,绝无怨言。” 李治小心地道:“那朕……就略作小惩了?” “请陛下从重严惩!” 李治犹豫再三,刚才在气头上时,他想削了李钦载的县子之爵,可气头过了以后,仔细回想整件事。 嗯,什么海上迷路,误登倭岛的鬼话当然不可信,违令确实是违令了,可人家既不是谋反也不是投敌,人家也是一腔报国忠勇之心,登陆倭国奋勇杀敌去了。 所以,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如何理解。 毕竟是三朝功勋之后,人家的祖父还是核弹级别的镇国砥柱,惩罚太重的话,难免伤了忠臣之心。惩罚太轻的话,朝臣又不会放过他。 大唐天子也不好当呀。 “咳,罚,罚……一年俸禄?”李治迟疑地道。 不仅李勣皱起了眉,武皇后都看不下去了,不着痕迹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李勣沉声道:“陛下不可儿戏,此子必须严惩,罚俸禄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何以儆效尤,何以掩悠悠众口?” 谷李治叹气,他对李钦载宠爱得很,对他的才华和为人亦深为喜爱,连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毫不犹豫送到他身边求学,可见李治对他的才华多么看重。 严惩……实在狠不下心。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宦官跪在殿门外,喘息着道:“禀陛下,倭国本岛八百里急报!” 李治一惊,急忙道:“快呈来!” 宦官匆匆入殿,将军报捧给李治。 展开泛黄的军报,李治匆匆一瞥,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 武皇后从他手中接过军报看了一眼,亦吃惊道:“李钦载程伯献率六千水军将士横扫倭国,已占国土其半,倭国国主遣使求和,被李钦载严拒,王师将士继续向东推进,前锋已至倭国京都飞鸟城外……” 殿内李勣亦大吃一惊,脸色立变。 六千多人登陆敌国,一不小心就占了人家一半国土?这特么是要灭国的架势呀。 殿内君臣三人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然后李治脸上露出苦笑,无助地望向李勣:“老将军,这……如何是好?朕是严惩,还是给他升官呀?” 李勣努力平复了情绪,表情仍然沉静,冷哼道:“违令在先,师出无名,无论这孽畜立了多大的功劳,老臣以为都必须严惩。” 李治摇头,缓缓道:“老将军,这份军报委实出乎朕的意料,没想到景初竟能干出如此大事,倭国若真被我大唐掌握,对我大唐国威,对百济新罗两国的震慑,对高句丽的牵制,都是有益无害的。” 武皇后也是聪慧的女子,闻言两眼一亮,道:“若我大唐掌握了倭国,那么对高句丽便成东西夹击之势,还有大唐北部的辽城和南面的百济和新罗国,高句丽便已陷入我大唐的四面包围之中了!” 武皇后一语点破,李治和李勣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贞观年开始,大唐两代帝王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高句丽么? 倭国若已被大唐掌握,高句丽陷入四面包围,离灭亡还远吗? 几乎不必采用任何战略战术,只要将高句丽周边邻国坚壁清野,扼死陆路和海路,高句丽必将自乱。 这个战略意图以前不是没人想到,而是那时倭国与大唐是友好邻邦,又自甘藩属臣国,每年派大批遣唐使求学,卑微舔狗的姿态摆得太诚恳,大唐实在不好意思对它下手。 如今唐倭已是交战国,李钦载违抗军令,却出其不意占了倭国一半国土,这时再看大唐东面的地图,整盘棋顿时全活了,主动权已完全落到大唐的手中。 抛开李钦载抗命违令的事实不谈,六千余将士登陆倭国,对大唐确实利大于弊,更重要的是,李钦载的时机抓得又准又狠。 白江口一战,倭国水师全军覆没,四万余军队尽丧汪洋,国中正是空虚之时。 李钦载趁机登陆,可谓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倭国境内几无可战之兵,此时占领倭国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俱。 违令确实违令了,但……干得漂亮! 那么问题来了,李钦载究竟该罚还是该赏? 李治和武皇后的目光都落在李勣身上,而李勣毕竟是三朝老狐狸,此时心念电转,捋须沉声道:“陛下,老臣还是觉得,必须严惩李钦载!” “过不掩功,但功也不可掩其过,李钦载擅自违令,此风不可长,否则军中何以立威?死罪或可免,活罪难逃。流徙也好,羁押大理寺也好,总之必须严惩。” 李勣说得大义凛然,站在他的立场和地位,此时此刻只能这么说,而且必须这么说。 但凡李勣稍微流露出为李钦载求情的言辞,迎接李家的必是一场狂风暴雨。 李治宠爱李钦载,但朝臣可不会宠爱他。 见李治犹豫不决,李勣语气坚定,武皇后眨了眨眼,笑道:“陛下,是惩是赏,为时过早,眼下重要的是维持战局,既然倭国已陷其半,咱们必须增援李钦载,莫让他真的成了一支孤军。” 李治闻言一振,急忙道:“没错,维持战局最重要,其他的琐事先搁置不议。” “派人快马急赴百济国,召孙仁师水师所部紧急东进,登陆倭国长崎,陆路刘仁轨所部抽调一半精兵,亦随孙仁师水师同舰而行,水陆两部计一万兵马,带足粮草军械,驰援倭国李钦载所部。” 李钦载的抗命之举,无意中却调动了大唐整个东面战线的唐军力量,各路人马急赴倭国,驰援李钦载所部。 李云龙攻打平安格勒战役的快乐,李钦载终于想象到了。 见李治下了旨,殿内李勣捋须不语,脸上仍然怒容未消,然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却深深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第二百零三章 夫唱妇随 关中渭南县,甘井庄。 崔婕住在庄子里越来越习惯了,和李钦载一样,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 大唐如今不算盛世,但民风之朴实,却尤胜盛唐时期。 庄户们的热情和友好,往往能让一个异乡人产生归属感。 开春后渭水河解了冻,庄户汉子们去河边打鱼,满载而归后顺手便扔两条在崔婕的院子里,崔婕过意不去,追上去要给钱。 憨厚的庄户汉子笑着直摆手,飞快走远,死活不肯收钱。一说便是顺手的事,老天爷给的东西,没道理收钱。 春雨过后,山林里也有了蘑菇和春笋,妇人们结伴进山,寻摸点山货,运气好偶尔还能打个兔子,回头也是顺手给崔婕分一点,仍是死活不肯收钱。 明明都是贫穷的庄户人家,可钱这个东西在他们眼里却不知为何变俗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人情味儿。 今天我送你两个鸡蛋,明天你回礼一块面饼。来来往往的,互相再攀几句闲话,感情便这样不知不觉深厚起来。 崔婕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这种喜欢甚至与她心爱的男人无关,纯粹是喜欢这种带着烟火气的人情味,贫穷却充实。 如果生命中没有李钦载的出现,崔婕仍然会坚定地住在这里,过着朴实简单的生活。 比起富贵却冷漠的崔家老宅,这里强太多了。 开春后,路上积雪消融,兄长崔升也来得频繁了。 知道李钦载随军出征,崔婕一人孤苦无依,崔升放心不下,经常带着满车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来甘井庄。 兄长给得太丰厚,崔婕用不了那么多,但也不拒绝。 她把兄长送的东西赠给庄户们,张家送两张硝制好的羊皮,李家送两斤来自长安城的精致糕点。 庄户们推辞不过,于是千恩万谢,同时也不忘投桃报李,三不五时总会朝院子里扔两条鱼,一篮山货。 就这样来来往往,崔婕已完全融入了这座庄子。庄户们也渐渐将她看作庄子里的一员,甚至连足不出户一心向佛的李家祖姑母也破天荒地出了两次门,特意看看这位传说中的侄孙媳。 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天气越来越暖和,院子周围的泥土里不觉冒出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崔升崔婕兄妹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没名没分的,住在别人庄子里也不是个事儿,李景初归来后,得给个交代才是。”崔升皱眉,对妹妹坚持住在李家庄子的决定很不满。 崔婕垂睑,脸蛋不觉发红:“他……会有交代的。” 崔升哼了哼,瞥了她一眼,道:“你自小文静温婉,这次算是做了件出格的大事,记住,这辈子仅此一次,日后嫁了人,若再敢如此胡闹,崔家都不会再认你了。” 崔婕微微蹙眉:“兄长说话何必如此难听,女子便不能有一丝自己的主意么?” 崔升又哼:“这话莫跟我说,跟你以后的夫婿说。” 顿了顿,崔升又道:“李钦载归来后,你俩的婚事该定个日子了,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拿定主意,我真会抽你。” 崔婕脸蛋又红了,垂头羞涩地道:“我……听兄长的。” 崔升冷笑道:“你怕是忘了当初离家逃婚时多犟了,信誓旦旦说什么此生绝不嫁李家的纨绔子,结果跟人家对上了眼。” “现在又说什么听兄长的,呵,两家长辈活该为你俩操碎心,你们倒是一旁卿卿我我去了,矫情不?” 崔婕愈发挂不住脸,羞愧得不行,垂头低声道:“兄长莫说了,我已知错,以后不再任性了,谁叫……那家伙名声那么坏,却偏偏……” “偏偏一肚子才华,品行其实也没那么坏,对不对?”崔升似笑非笑接道。 “兄长也是这么觉得的?” 崔升差点呸出声,当着妹妹的面,还是强忍住了。 这位大舅哥对妹夫可从来没看顺眼过,没有原因,就是不顺眼,天生的八字不合。 “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崔升皮笑肉不笑地哼哼。 崔婕信以为真,杏眼愉悦地弯成月牙儿,笑道:“当初决定留在庄子里果然没错,相处久了,便知他的真性情,便知他是否可托付终生。” 崔升沉默片刻,忽然道:“今日来此之前,我在长安城听说了一个消息,那小子在百济又立功了。” 崔婕一愣,接着大喜:“他一直那么厉害,立了什么功?” 崔升哼了哼,道:“听说又弄了个新玩意儿,跟火药有关,掺进铁片片点了,巨响之后能放倒一大片敌人。” “水师大总管孙仁师派人将此物送进长安,并与刘仁轨联名为他请功。陛下惊赞不已,长安的兵部官员和将军们每日演练新的阵法,据说以后大唐对外用兵的阵型和方式都会因此物而改变。” 尽管不情愿,崔升还是叹道:“李景初之才,果真名不虚传,对这一点,我还是很服气的。” 崔婕脸上笑开了花儿,情不自禁露出傲娇的小模样:“我的夫……咳,父母相中的人,当然不错。” 崔升冷眼见妹妹喜滋滋的模样,真的忍不住很想问她,脸疼不疼? 叹了口气,崔升又道:“但是还有个坏消息,你听听便好。” 崔婕笑容一凝:“什么坏消息?” 崔升沉声道:“今早百济国快马送来军报,李景初率水师战舰六十余艘,将士六千余人,本来奉了孙仁师的军令回大唐登州,结果军报上说李景初所部海上迷路,误登倭国本岛,陛下大发雷霆,下场怕是不妙。” 崔婕脸色刷地苍白起来,颤声道:“他在海上迷路了吗?会不会有危险?倭国与大唐交战,若他误登倭岛,岂不是孤军深入无援?” 崔升冷哼道:“你信他的鬼话?” “难道不是?” 崔升叹道:“全天下恐怕只有你一人信了他的鬼话,什么海上迷路,什么误登倭岛,呵,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的目的就是不惜违抗军令,率领六千余将士登陆倭国,杀它个翻天覆地。” 崔婕惊愕地睁大了眼,眼神充满了不解。 崔升摇头道:“男人打打杀杀的事,你不懂。总之,李景初违令之举,陛下龙颜大怒,回来后怕是会被问罪。” 崔婕蹙眉道:“他不是冲动的人,本已立下大功,为何不安分回到登州,为何还要冒险率部登陆倭岛?我想他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和苦衷,陛下若连问都不问便治罪,岂能服众?” 崔升失笑:“还未嫁过门,便夫唱妇随了么?” 崔婕顾不得害羞,俏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坚定:“若他归来后被陛下问罪,我第一个不服,定要为他伸冤求告!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陛下纵要治罪,也要听了他的道理后再计较处置。” 崔升暗叹,女人怎会如此善变,当初那宁死不从的模样,与现在这祸福与共的样子,根本是两个极端。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是闯祸,以前一口一声败类纨绔子,如今掷地有声要帮他伸冤。 妹妹住在庄子里这些日子,那混账东西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精打采地叹息一声,崔升道:“你省省吧,今日还有第二道军报,李景初率六千将士登陆倭岛后,十数日间横扫倭国,如今倭国近半国土已被他所占,眼看要灭国了。陛下转怒为喜,说不定还会给他升官呢。” 崔婕震惊地张大了嘴儿:“啊?” 第二百零四章 唐倭谈判 倭国,京都飞鸟城外五十里。 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一路摧枯拉朽,居然快打到京城了,你敢信? 李钦载不得不信,同时也万分庆幸…… 说是运气也好,说是抓住了时机也好,误打误撞的,李钦载做出的决定恰巧迎合了天时地利。 白江口一战,倭国四万余人全军覆没,倭岛本土下关一战,又歼敌两万,两场大战几乎耗尽了倭国的可战之兵。 而六千唐军付出的伤亡,直至今日只有两千余,李钦载手中仍有四千骁勇之士。 两场大战,皆托三眼铳之威。 火器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时代登场,出场效果很闪亮。 每一次与敌遭遇,几乎都是碾压式的推进,敌人一触即溃,在火器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真的太脆弱了,一如前世辫子军靠着弓马骑射悲壮地冲向欧美列强的枪口,他们前赴后继地倒下,可终究没人冲破火器的阵列。 倭国对战唐军时也是如此。 他们其实也不缺慷慨赴死之士,当他们扬着刀,口中哇呀呀怪叫冲来,然后一声巨响,不甘地倒在枪口下。 李钦载这些日子已看过太多类似的画面,他已看得麻木了,但唐军仍然坚定地往前推进,没有任何怜悯。 是的,敌人也有值得尊敬的汉子,但再怎么尊敬,该杀还得杀。战争与怜悯,本就无法共容。 当唐军推进到京都飞鸟城外时,便意味着倭国全境已有一半落入唐军之手,灭国似乎并不遥远了。 可以想象此刻的飞鸟城内是怎样一片混乱的场面,可李钦载和程伯献商议后,却决定在飞鸟城外休整。 十多天的行军作战,唐军将士们已经很疲惫了,有的将士已累得迈不动腿。 粮草和水可以沿途劫掠补充,但体力却需要充足的休息才能恢复。 就算有三眼铳之威,李钦载也不敢贸然下令攻陷飞鸟城,倭国的国都内必然有不小的抵抗力量,这一战不可大意。 放出斥候后,选了一处靠水依山之地扎下营盘,搭起帐篷生火造饭。 多日的行军,细皮嫩肉的李钦载脸上也布满了风尘和疲惫,皮肤变黑了许多。 此刻的他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粗略地画出倭国全境地图,旁边还列了一些数字,那是战死将士,粮草存余和军械折损等数字统计。 伤兵的呻吟,染血的横刀,处处散发着硝烟味的营帐,还有将士们围坐火堆旁烤肉时发出的豪迈笑声。 他们似乎并不在乎生死,活着的人都聚在一起盘算斩首多少级,能换多少永业田,官府会不会格外再赏点钱,活着回去说不定咬咬牙还能买头牛,以后种地方便了。 残酷的战场上,他们谈笑风生,字字句句都是对生活的美好愿景。 李钦载面带微笑,安静地听他们聊天,他突然发觉,唐军无敌于天下靠的并不是手中的刀剑,而是那股子慷慨而热烈的精气神。 忠君报国之类的口号太苍白太矫情,绝大部分将士没那么高的觉悟。 我们浴血杀敌,我们攻城掠地,为的是给儿孙积攒家底,就这个理由。 土地没有被权贵大规模的兼并前,平民与战士将对未来的满腔希望倾注到刀剑中,所以,他们的刀剑才能无敌于天下。 程伯献匆匆走到李钦载身边,蹲下轻声道:“倭国皇室派来了使者,见不见?” 李钦载摇头:“让他滚,大唐将士没杀过瘾前,拒绝一切谈判。” 程伯献却迟疑道:“这次……怕是不好让他滚了。使者是摄政中大兄之长子,伊贺皇子。” 李钦载皱眉:“什么大胸?多大的胸?尚贤兄,我是正经人。” “我也是正经人,人家叫‘中大兄’,是倭国皇室给他的尊号,皇极天皇逝世后,这位中大兄摄政,过不了多久或许会登基的。今日来的使者便是中大兄的长子,伊贺皇子。” 李钦载冷哼道:“那又如何?蛮夷猢狲也敢妄称天皇,不知天高地厚,他来求见我就必须要见么?” 程伯献道:“还是见见吧,我军将士也需要一个休整喘息的空档,情当是缓兵之计也好,待我等缓过气来再揍。” 李钦载叹道:“行吧……万万没想到,打仗也要搞团建,搞应酬,依稀又觉得自己成了社畜。” 没多久,一名穿着宽袖锦袍,头顶发型像一根加粗型避雷针的年轻男子迈着小碎步快速走来。 走到李钦载面前,年轻男子纳头便拜,而且是五体投地式跪拜,一张嘴一口生硬奇怪的关中话。 “大和国第三十九代皇长子伊贺,拜见大唐上国少将军阁下。” 李钦载对外交礼仪一窍不通,闻言嗤笑一声:“莫往脸上贴金,什么大和国,明明是倭国。” “还有,你们国家的君主称‘国主’,以后不准叫什么‘天皇’,要不要脸?大唐天子都没好意思叫天皇,你们多厚的脸皮敢如此自称?” 伊贺皇子闻言面色一寒,然而唐国大军压境,国土已失其半,于是不得不忍气吞声,低声道:“少将军阁下见谅,伊贺只是皇子,无权改天皇之称。” 李钦载随和地笑道:“不改没关系,我带兵打进你们的京都,绑了你们的国主,当面问问他改不改。” 伊贺继续忍,神态恭敬地道:“少将军阁下,臣下奉父亲大人之命,以倭国使节的身份前来贵营,欲与少将军阁下谈判,请阁下允许。”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笑道:“说说你们的章程吧。” 伊贺皇子道:“父亲大人说,愿奉上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貌美少女一千人,换大唐上国贵军休兵止戈,退出大和国境。” 李钦载淡淡地道:“哦,回去告诉你父亲,我不答应。” 伊贺皇子咬牙忍气道:“少将军阁下兴动刀兵,屠戮我大和国臣民,所为者无非财帛美色也,我父亲大人今日双手奉上,免我两国将士伤亡,敢问少将军阁下为何不答应?” “这么说吧,我兴动刀兵,把你们倭国灭了,人都杀了,你们的黄金白银和女人仍然是我的。而且我会得到更多,明白这个道理吗?” 伊贺皇子惊道:“阁下欲灭我大和国?” “你这一副受害者的嘴脸最好给我收回去,灭你倭国很奇怪吗?你我两国是谁挑起的战争?是谁先动手突袭我大唐水师?” “如今白江口战败了,乞和了,所以摆出受害者的模样了,撒泼打滚耍赖,世上的道理全让你们占了,以为全天下都是你爹,都得惯着你?” 第二百零五章 援兵登陆 倭国如今正处于天皇空白期,上一代皇极天皇是个女人,中大兄是她的儿子。 皇极天皇死后,本应由皇太子的中大兄即位,不过历来新君登基之前,总要矫情一下,假装推脱,于是中大兄代为摄政,权力与天皇差不多…… 伊贺皇子是中大兄的长子,他代表中大兄来谈判,谈出的结果基本等于倭国能够接受的尺度,从伊贺皇子的身份来看,倭国确实带着诚意来谈判的。 可惜诚意再足,李钦载不接受。 我明明能占领你整个国土,凭你过来说几句话难道就只占一半了?多大的脸都说不过去。 伊贺皇子显然在国中颐指气使惯了,脾气不怎么好的样子,但此刻他身负使命,只能忍气吞声。 “贵我两国不过在白江口小有冲突,大唐是气度博大的中原上国宗主,一场小冲突何必非要灭国?” “这次我大和国派出战舰千余,将士四万余,皆已葬身海底,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还请上国少将军留情,就此退兵。” 伊贺皇子五体投地式伏地请求。 李钦载气笑了:“你们在白江口全军覆没,你们的国土已失其半,所以,你们是受害者?是我们大唐错了,你们打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把脑袋伸出来让你们砍,否则便不符合宗主上国的博大气度?” “臣下并未说大和国是受害者,但大和国已承认战败,少将军何必咄咄逼人,非要灭我大和国?贵国难道尊崇的不是孔子的仁恕之道吗?” “你特么跟我聊孔子?野猢狲读过书吗?孔子还有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听得懂吗?” 伊贺皇子顿时瞠目结舌,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发现这只猢狲居然真读过华夏的圣贤书,刚才那句话他显然听懂了。 李钦载走到他面前,习惯性想拍他的肩,突然发觉人畜殊途,怕脏,于是手刚伸出来便缩了回去。 “学我中原圣贤经义,学了个半吊子,我刚才说的,才是我中原圣贤文化真正的精髓,而你说的‘仁恕之道’,那叫道德绑架,非常下作的,懂吗?” 说着李钦载沉下脸来,冷冷道:“回去告诉你爹,大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休兵止战,你们先挑起的战争,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由我大唐来决定,回去洗干净脖子应战吧。” 伊贺皇子心头一沉,却也冷下脸道:“少将军可考虑清楚了,贵军不过数千,我大和国若横下心,倾举国之兵而伐之,贵军这几千人在我大和国的国土上,不见得能支撑多久。” 李钦载微笑道:“就冲你这句不知悔改的威胁,我今日一定好生款待,把你风风光光送走。” 说着李钦载突然暴喝道:“来人,打断他两条腿,扔出大营外。” 伊贺皇子大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少将军连上国体面都不要了么?” 李钦载无辜地道:“我斩你了吗?没有啊,我只是弄残你而已,两国交兵没说不能弄残使节吧?” 伊贺皇子怒道:“少将军何故凌虐使节?”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只是提醒你说话注意礼貌而已,既知我是上国少将军,敢当面威胁我,不略作小惩,何以儆效尤?” 说着李钦载一挥手,两名部曲一左一右架起他,拖出帐外。伊贺皇子不停挣扎怒骂,然而在部曲强有力的臂膀下,却终究徒劳。 只听帐外两声凄厉的惨叫,然后便没了动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伊贺皇子的随从将他抬出了大营,往飞鸟城逃去。 帐内,程伯献苦笑道:“贤弟至少拖他几日也好,让我将士多几日喘息休整,你这没说几句便把人家腿打断了,回头又要开战了。” 李钦载一脸歉意地笑道:“跟这野猢狲说着说着就上头了,人畜殊途,难以沟通,一聊起来就忍不住想弄死他。” 程伯献笑道:“也是,谈判之前那些猢狲应该打听一下贤弟昔日在长安城的名声,一言不合就拆店铺放火的狠角色,哪容得他们在贤弟面前猖狂。” 程伯献又道:“接下来怎么办?真要灭了倭国?我倒是想灭,可咱们只有数千人,刚才那皇子没说错,若他们横下心倾举国之兵拼死一战,咱们这数千人真的撑不了多久。”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其实战前我并没有什么目标,打到哪儿算哪儿,主要是把他们打惨,打痛,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敢再挑衅我大唐。” “既然撑不了多久,那就勉勉强强把飞鸟城占了,然后退兵吧,看倭国的君臣仓惶逃出京都的样子也不错。” 本来确实有灭倭国的念头,但是总要考虑现实,数千将士葬身在这里,李钦载过意不去。 而且若是大家都战死在倭国,这场登陆战的味道就变了,李钦载他们成了刺秦的荆轲,对大唐来说是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但未来倭国只会吹嘘他们将大唐来犯之敌尽数歼灭,他们的史书还不定怎么恶心华夏,徒涨倭国气焰。 大帐内,李钦载和程伯献简单几句商议,便定下了唐军的目标。 攻陷倭国京都后即止,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占了人家一半国土已经很开心了,见好就收,不能乐极生悲。 ………… 伊贺皇子被打断双腿抬回去后,倭国君臣大怒,无数臣子跪在中大兄面前痛哭流涕,言称百年国耻,请以倾国玉碎,雪此大耻。 第二天,飞鸟城内诸臣府邸内的家将武士被组织起来,由一个名叫“中臣镰足”的臣子统兵,一万余武士向飞鸟城外的唐军大营发起进攻。 不出意料的,这次进攻被唐军轻易击溃。 临时凑出来的军队,又是文臣统兵,还有火器的无情碾压,倭国得胜的几率实在很渺茫。 但这一战唐军也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代价。 后勤补给断绝,火枪营将士没有披戴重甲,倭国的弓箭也是要人命的,列阵第一线的火枪营终究难免伤亡。 这也是李钦载所部无力占领倭国全境的重要原因,火器虽然无敌,但伤亡避免不了的话,数千人确实难以支撑下去。 京都城外一战后,倭国军队再次被击溃,唐军需要休整,倭国需要集结兵力,双方暂时休战,各自积蓄决战的力量。 龙朔二年三月十九。 一支万人骑队靠岸倭国长崎,在一片废墟的长崎城外列队,然后向飞鸟城方向疾驰而去。 李治的旨意送到了百济国,孙仁师当即点齐兵马,紧急驰援李钦载。 水师战舰满载一万余大唐将士,同时带着粮草,军械,三眼铳,火药等各种辎重,匆匆向飞鸟城行去。 情势陡变,倭国上空再次战云密布。 敌国已灭其半,大唐断然不可能就此收兵。 更何况占领倭国全境后,对大唐未来征伐高句丽有着无比重要的战略意义,李治必须要将倭国彻底掌握在手中。 两天后的深夜,李钦载在帐内正睡得舒坦,帐外值守的刘阿四突然将他叫醒,一脸兴奋地告诉他,大唐援兵至矣! 一万骑队已到唐军大营外三十里,水师大总管孙仁师正朝大营赶来。 李钦载先是一阵惊喜,然而想到自己违令擅自登陆倭国的行为,心中又是一沉。 若见了孙仁师,怕是随行刀斧手该登场了。 想了想,李钦载严肃地道:“不见!沉痛转告孙仁师,说我战死殉国了,就埋在故乡的樱花树下,你随便找个野坟带他去拜祭一下,烧点纸钱啥的。” 第二百零六章 献女乞和 长安城有口皆碑的纨绔混账,终归是有几分实力的,虽然性子改了,但脱口而出的混账话仍不失当年的神韵。 孙仁师带着亲卫赶到唐军大营时,已快天亮了…… 很遗憾没有战死的李钦载只好和程伯献以及几名唐军部将都尉站在辕门外迎接孙仁师。 孙仁师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沧桑的老脸有愤怒,也有快意,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 李钦载和程伯献心虚地站在他面前,嘿嘿干笑。 良久,孙仁师冷冷问道:“擅自改变航道,登陆倭国,谁做的决定?” 李钦载和程伯献同时抬手,各自指向对方:“他!” 随即程伯献一惊,接着大怒:“李景初,你好卑鄙!” 李钦载没理他,试探问道:“大总管,擅自登陆倭国,违令与倭国交战,但我们也占了倭国一半国土,此事……是功是过?长安那边怎么说?” 孙仁师怒道:“你还想要功劳呢?现在是杀不杀头的事了!” 瞪着李钦载,孙仁师道:“程家的娃儿干不出这般无法无天的事,老夫知道,这主意必是你出的。” 李钦载正色道:“大总管,野百合也有春天,坏孩子总也干过一两件好事的,大总管怎能如此武断说是我干的?” 孙仁师一愣:“难道不是你?” 李钦载沉默片刻,突然灿烂一笑:“看人真准!” 孙仁师气坏了,抬脚便踹过去,李钦载飞快闪过。 好歹也算灭半国的一军主帅,李钦载的身手自比昔日灵敏了许多。 气过以后,孙仁师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好像不怎么担心自己的下场?阵前违令可是杀头的大罪,纵是你爷爷在,也断然袒护不了你。” 李钦载朝孙仁师身后旌旗飘展密密麻麻的一万将士眺望一眼,笑道:“若真要问我的罪,大总管就不会带这么多将士来增援了,既然朝廷有了增援,说明陛下已认可了我们灭倭国的举动,而且下定决心将倭国纳入囊中,对不对?” 孙仁师嘴角一扯,算是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即表情又迅速变冷:“你也太胆大妄为了,军报传到长安,陛下龙颜大怒,差点真的下旨斩了你。” 李钦载笑道:“幸好我争气,陛下斩我之前,我已灭了半国,否则这颗脑袋真有点不踏实了。” 孙仁师笑着指了指他:“莫高兴太早,回到长安等着挨朝臣的参劾吧,事情没完。” 转身又指了指带来的一万援兵,孙仁师表情严肃地道:“奉陛下旨,着令老夫领水军步骑军计一万余,增援李钦载部,同时携来粮草三眼铳火药等辎重若干,划拨李钦载调用。” 孙仁师沉声道:“既然你已灭了半国,做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有了这一万援兵,你与程家的娃儿合力将倭国拿下吧,倭国拿捏在手,对朝廷有大用。” 李钦载躬身道:“下官听从大总管调遣。” 孙仁师摇头:“不,这一战老夫不统兵,陛下有旨,仍由你与程伯献二人指挥此战,老夫率水师在京都附近海域压阵,与尔等呼应。” “一应战事,与倭国使节谈判等事宜,皆由你二人做主。陛下说了,临阵不可换将,既然你们做得不错,老夫没必要横插一手。” 说着孙仁师笑了笑,道:“陛下对你的宠信,实在是当世无二,景初不可辜负陛下的信托。” 李钦载心中感动,行礼道:“景初必不辱使命,一月之内灭倭国,为陛下贺!” ………… 有了援兵和粮草火药,李钦载和程伯献商定的原定计划自然全部推翻。 原来只打算占领了京都飞鸟城后便撤兵的,然而今日有了一万援兵,和充足的粮草火药辎重,虚惫之时李治给他送来了一剂还魂的猛药。 那还顾忌什么?干就完了。 当孙仁师的一万援兵到达飞鸟城外的唐军大营时,飞鸟城的倭国君臣们彻底慌了。 情势陡转直下,此时已不是抵不抵抗的问题,而是如何逃命的问题了。 李钦载率领的数千疲惫之师都打得倭国毫无还手之力,如今唐军又添了一万精兵悍卒,除了逃命,还能怎么办? 若换了一年以前,就算唐军登陆倭岛本土,倭国的军队还是能抵抗的。毕竟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倭国军队纵然不如唐军战力,但伤亡差别不会弱太多,不至于闹到今日快亡国的地步。 可如今的唐军莫名多了一种新式的火器,那种能发出巨响,还能冒烟喷火的东西,一枪便放翻一大片的神奇兵器,委实令倭人难以抵抗。 有了这种兵器,双方的战力瞬间便拉远了,倭国军队在这种新兵器面前简直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宝宝。 随着唐军增援将士的到来,飞鸟城内的倭国君臣们鸡飞狗跳,连商议都懒得商议了,各自在府邸中打包钱财细软,整备家将奴仆,连夜逃窜出城,往北面逃去。 龙朔二年三月廿四,唐军攻陷倭国京都飞鸟城。 入城当日,唐军屠城,戮倭国壮年男子三万余,国库民间财物掠者无数,唐军将士人皆背囊鼓鼓,所得甚丰。 屠城三日后,唐军继续北进,临行之前,唐军纵火焚城。城焚三日而不熄,遗民苟活者哭嚎震天,声传盈野。 三月廿九,倭国权贵纠集私兵计两万,阻截唐军北进之路,战于倭国石川城外。 当日两军相接,激战昼夜,唐军陷阵而入,倭国两万军队败退关东。 这或许已是倭国君臣能组织起来的最后一支抵抗力量。 此战过后,唐军长驱直入,竟再未遭遇大规模的抵抗,大军一直推进至九州岛中部长野城附近。 至此,倭国四分之三的国土已落入唐军之手,举国惊惶,臣民恐慌,退避北部的倭国朝堂守旧势力再次逼宫中大兄,督促倭国皇室向唐军乞和,中大兄允。 四月初,正是春暖花开时节。 倭国长野城外,唐军大营辕门五里外彳亍行来一支倭人队伍,队伍抬着百余只大木箱,中间还有一抬垂下珠帘的软轿。 辕门外的唐军将士警惕地注视着这支队伍,并派人向大营帅帐示警。 千余人的倭国队伍行至大营辕门两里外便停下,软轿缓缓落地,一位穿着宽袖圆袍的倾城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向辕门。 离辕门还有数十丈距离时,绝色女子忽然匍匐而拜,用生硬的关中话大声道:“大和国摄政中大兄,愿献皇女鸬野赞良予大唐上国少将军,乞上国止战谈和,两国永罢刀兵!” 第二百零七章 停战条件 打不过就献钱财,献女人。倭国君臣的操作很无耻,但奇怪的是,居然一点都不违和,他们的民族性就是臣服强者,强者揍他们越狠,他们越高兴。半个时辰后,那个名叫鸬野赞良的倭国女人来到唐军帅帐外。。。刘阿四掀开帐帘,鸬野赞良竟跪伏于地,端端正正朝帅帐行大礼,然后靠着膝盖一步一步磨进帐内。李钦载坐在帅帐主位,眯眼打量着她。有点激动,两辈子第一次看到穿着衣服的倭国女人,长见识了。本来不是那么屌丝的他,此刻受环境影响,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模样与前世那些耳熟能详的倭国著名女演员联系起来。鸬野赞良年纪不大,十六七岁左右,穿着大唐女子的服饰,发型有点怪,头发高高盘起,像一朵不堪重负的云朵松松软软地压下来,垂在鬓边。至于模样,脸上有点肉,眼睛却很大,鹅蛋脸型,李钦载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熟悉的画面便是德艺双馨的三上老师……帅帐内,鸬野赞良面朝李钦载,仍旧五体投地式膜拜,用怪异的大唐关中口音道:“皇女鸬野赞良,拜见大唐上国少将军。”李钦载的旁边,程伯献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倭国怕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否则不会连皇女都献出来,这可是倭国公主,而且听说是中大兄的长公主,颇受中大兄宠爱。”“景初贤弟,受不受?” 李钦载淡淡地道:“尚贤兄淡定,你没经验,把握不住,相信我,更好的在后面……”程伯献愕然眨眼:“啥意思?”李钦载朝鸬野赞良一挥手:“跟妈妈桑说,换一批!”“老妹儿,不是你不够优秀,是哥的要求有点高……”一言出口,程伯献呆住了,鸬野赞良也呆住了。来唐军大营前,鸬野赞良做了无数的猜测,包括唐军少将军可能会斩杀她,可能会将她扔给唐军将士轮暴,也可能会欣然收受,暖其枕席。但鸬野赞良死活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个答案。一国长公主,在敌国大营内受此大辱,但鸬野赞良不敢生气,仍然伏地道:“少将军阁下,我是大和国中大兄皇长女,奉父亲大人之命,愿荐少将军阁下枕席,请少将军阁下笑纳。”李钦载收起了调笑的表情,眯眼缓缓道:“你父亲啥意思?不打了?”鸬野赞良垂睑轻声道:“父亲大人请求和谈,两国永罢刀兵。”李钦载冷笑:“不争气啊,怎么就不多坚持一下?说不定会有奇迹呢,你们倭国不是信奉天照大神吗?请务必坚持抵抗,天照大神会帮你们的。”鸬野赞良仍垂睑道:“少将军阁下,我大和国已承认战败,请阁下给倭国子民一条生路吧。”李钦载与程伯献迅速对视一眼。眼下若止战,不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治要的是掌握倭国全境,从而对东海对面的高句丽形成包围钳制之势。若就此停战,倭国仍是倭国,或许会臣服一段日子,但他们卑劣的民族性决定了他们不会永久臣服,过不了多久就会生出别的心思。但摆在李钦载和程伯献眼前的麻烦也不小。倭国君臣的姿态已经躺平了,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长公主都被献出来了,接下来若唐军继续攻伐,回到长安城后,恐怕会有很多后续的麻烦等着他们。贞观年间有一个很典型的反面教材,那人名叫侯君集,是太宗先帝颇为重视的大将。侯君集西征高昌国,在高昌国君臣已经投降的情况下,仍下令进攻屠戮,将高昌国王室屠杀一空,抢光了国库所有的钱财。回到长安,侯君集被朝臣们参得生不如死,太宗先帝不得不狠狠处罚了他,也给后来侯君集跟随太子李承乾谋反埋下了伏笔。眼前的情势,跟高昌国颇为相似,李钦载不敢学侯君集那个反面教材,所以,他不得不考虑停战的事了。低声与程伯献商量了几句,李钦载坐正身子,盯着鸬野赞良缓缓道:“你回去吧,告诉你父亲,女人我就不要了,送来的钱财我收下,答应我几个条件,大唐可以休兵止战。”鸬野赞良拜伏道:“请少将军阁下赐言。” “第一,倭国君臣还都飞鸟城,唐军保证不杀戮。第二,倭国全境由我大唐常年驻军,唐军可任意调用倭国境内的物料为己所用。”“第三,倭国京都的防卫权由唐军接管,你父亲的宫闱禁军之权也交给唐军。”“第四,倭国每年必须向长安遣使朝贡,大唐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倭国必须无条件辅助大唐,包括出兵。”“第五,治民权仍交还倭国君臣,但倭国境内的兵将增减,必须由我大唐驻军主将先审后行。”“第六,北部青森城外,你们倭国要动用民夫物料,为大唐建造一个大港口。”“第七,倭国从此废‘天皇’称号,以‘倭国国主’自称,历代倭国国主更迭,由大唐皇帝的旨令册封,未得大唐皇帝册封者,视为篡逆,大唐驻军必征讨之。”说着李钦载脸上露出笑意:“回去告诉你父亲,答应这几条,我大唐马上停战,他继续当他的中大兄,两国可永罢刀兵。”鸬野赞良虽是女流,却也是自小在宫闱长大,立马听出了其中的歹毒之意,吃惊地道:“这岂不是将我大和国之权尽付唐国?这与贵军灭国有何区别?”“区别就是,答应条件,你父亲和那些臣子们还能保住性命,继续当他们的国主和臣子。不答应条件,我军全胜之日,倭国君臣全族皆戮,斩首祭天。” 李钦载笑容渐冷:“你们当初在白江口先行启战,突袭我大唐水师时,就应该想到我大唐的报复,以及如何承担后果。”“不答应也无妨,其实我也不想停战,继续打下去我还能多捞点军功,回大唐升官晋爵,岂不美哉。”鸬野赞良露出愤恨之色,随即迅速平复下来,表情恭敬地道:“我会派随从回去转告父亲大人,请父亲大人决断,但我不能走。”“你留下来作甚?蹭饭吗?”鸬野赞良跪伏道:“若少将军嫌弃赞良蒲柳之姿,赞良只能自尽,以报父亲大人养育之恩。”李钦载眯眼淡淡地道:“威胁我?”鸬野赞良露出凄然之色,低声道:“赞良入贵军大营那一刻起,便已无法回去了,王室之女已献上国,断无收归之理,少将军若不接受,我只能一死。”一旁的程伯献拽了拽他,轻声道:“收了吧,一个女子而已,莫再生枝节了,重要的是你提的条件赶紧让中大兄决断,不答应就继续打。”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上国少将军,这女人给你好不好?”程伯献咧嘴一笑:“我家里婆娘凶得很,她若进了我家,第二天便只能出现在我家的井里了。虽是猢狲,毕竟是异国长公主,死在我家不好交代。”李钦载脱口道:“我家的婆娘……嗯。”突然想到,他和崔婕还没成亲,而且崔婕的性情似乎……没那么凶。 可明明是征讨敌国,凯旋时莫名带回一只母猢狲算什么?很光彩么?眼下情势急迫,这只母猢狲是走是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逼倭国君臣答应停战条件。“你先留在大营,然后派随从转告你父亲,大唐的条件已经开出来了,他若不答应,我们便继续进攻,直到占领倭国全境,将倭国收纳入我大唐版图,那时倭国君臣全族尽屠。”鸬野赞良浑身一颤,咬了咬牙,跪拜道:“是。” 第二百零八章 战后归国 战败的后果,便是失地失城,子民尽戮,王室凋弊。最后还不得不咬牙忍痛将女儿送给敌人。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啊,不然为何千年以来的人们都祈祷和平?真实历史上的唐倭白江口之战,其实是倭国最接近灭国的一次战争。。。可惜的是,真实历史上唐军海战胜利后,却由于百济国和高句丽的东面战线牵绊,实在无力抽调将士东赴登陆倭国本土,从而给了倭国喘息之机。此后千年中原王朝更迭,却再也没人登陆倭国本土,当然,倭国经此一役,千年内也不敢轻易挑衅中原,反而愈发恭顺。白江口海战,确实为中原打出了千年的和平,但对熟知历史的李钦载来说,还不够。如今李钦载来了,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改变了历史的轨迹。火器闪亮登场,又恰好抓住了时机,数千将士登陆倭国,几无可抗之敌,给长安的君臣们好好打了个样儿。李治和朝臣们也都是玲珑心窍,一见我大唐几千人便能杀得倭国人仰马翻,全境无敌,更何况是倭国启衅在先,大唐占住了道义,那么,将倭国纳入囊中何乐而不为?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万援兵登陆后,李钦载如虎添翼,倭国眼看亡国在即。献女儿?不管用。大唐天子要的是国土,是彻底的顺服,是一块包围钳制高句丽的前沿阵地,是做到太宗先帝做不到的事。 倭国皇长女鸬野赞良走进唐军大营的那一刻,唐军已占领了倭国四分之三的国土,西部南部和中部已在大唐王师的掌握之中。倭国君臣只剩下北部地区的控制权。那块可怜的地盘在千年之后,叫“北海道”。若唐军继续北进,倭国君臣除了跳海便只剩下吊颈了。倾巢危急之时,中大兄果断献出了自己的皇长女,不得不说,小日子过得不错的鬼子们还是很识时务的。鸬野赞良立马派出随从,将李钦载提的停战条件转告中大兄。而她,则在唐军大营里住了下来。李钦载命刘阿四等部曲给她分配了一个帐篷。鸬野赞良很有觉悟,她知道进入唐军大营后,从此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是大唐上国少将军的女人。从这位少将军的态度来看,似乎对她很嫌弃,鸬野赞良对环境的适应性很强,见状又开始调整自己的态度。既然对方很嫌弃,大概率是不会给她名分的,于是鸬野赞良自觉地成为了侍候李钦载饮食起居的侍女,一个丫鬟的角色。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服侍不拒绝,但也不主动,任由鸬野赞良服侍自己,但他却没碰过她。虽然有几分像三上老师,可李钦载心里总有点膈应。来大唐久了,不知不觉沾染了一些种族歧视的毛病,于是异国人在他眼里真成了猢狲。 大唐人对异国女人也不是不肯收纳,时年的新罗婢在大唐的上流阶层里就比较受欢迎。因为新罗婢同属东亚人种,长相与大唐人没有区别,同时新罗婢性情温顺,逆来顺受。无论床笫上解锁姿势,还是生活里解语体贴,都算得上女人中的佼佼者,充分满足了男人的心理需要,这便是新罗婢在大唐受欢迎的原因。干一行,爱一行,人家的业务能力确实强。但,鸬野赞良凭啥?倭国的长公主,在李钦载面前貌似恭顺,但李钦载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鸬野赞良藏在眼底里的傲气和不服,侍候他起居也是各种粗手粗脚,业务能力一塌糊涂。这副高傲不服同时又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样子,李钦载实在没兴趣碰她。四月十二,倭国再次派出使节来到唐军大营,带来了中大兄的答复。李钦载提出的七个条件,中大兄愿意答应其中五个,但驻军权和京都宫闱兵权,中大兄坚决反对,并强烈抗议。没关系,本来就对停战不报希望,李钦载与程伯献商议后,决定继续北上进攻。若没有鸬野赞良入大营乞和的话,李钦载原本的计划是彻底将倭国灭亡,然后废倭国宫室,保留倭国子民,设大唐安东都护府。并请旨从大唐派出教书先生东渡,在倭国各地办私学,从教育,服饰,语言,文字,风俗等各方面净化倭国孩童的认知,使之对大唐产生归属感。 文化上的净化,才是对故国彻底的灭亡,从此成为中原国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大兄的拒绝,李钦载并不意外,毕竟他也清楚自己提的停战条件多么严苛。收到中大兄答复的第二天,唐军开拔北进。孙仁师的水师一直游弋在倭国外海境线边,对倭国北部地区虎视眈眈,时而突然登陆,屠戮村庄人口,然后扬长而去,登舰继续游弋,与李钦载所部遥相呼应。四月十七,唐军陈兵倭国青森城外,踞海峡之险,雄视对岸。四月廿一,倭国再次遣使求和。这一次,中大兄被迫答应了李钦载的所有条件。不答应不行了,唐军水陆配合,一旦渡过海峡登陆,倭国君臣真的只能跳海了。最后一次谈判,李钦载请来了孙仁师,由他代表大唐天子,向倭国使节许下承诺,保证倭国君臣及其家眷族人的性命。双方在青森城签下盟约,倭国摄政中大兄亲自赶赴唐军大营,以藩属臣国国主的身份,向孙仁师和李钦载袒衣赤膊请罪。龙朔二年四月廿八,历时两个多月的唐倭之战结束。在孙仁师的建议下,中大兄领倭国臣子权贵回到飞鸟城,并正式登基,天皇的称号不敢再叫了,中大兄成为倭国的国主,前面加个定语,“唐属倭国国主”。停战盟约签订,倭国举国欢腾,臣民喜极而泣。这两个月对倭国子民来说,简直是地狱般的噩梦。 唐军对倭国的无情杀戮,动辄屠城,国中断肢盈野,尸骸如山,处处皆是一幅地狱景象。强者已将弱者彻底征服,倭国的民族性对战后唐军的占领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当弱者意识到强者已经强大到根本无法战胜时,弱者便会露出本性,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强者的脚下,学会对强者的至高尊敬和臣服。参考前世二战后的美军驻军,倭国战后政府鼓励本国妇女对美军奉献身体慰安等等事迹,便可知其民族之劣性。为何倭国那些著名的女演员中混血儿特别多?这就是历史原因了。在唐军的护送下,中大兄和臣子权贵们回到一片废墟的飞鸟城,选了个幸存的完整房子,完成了凄凉落魄的登基仪式。礼毕,倭国子民欢呼震天,泪流满面。唐军入驻倭国京都,倭国子民纷纷手捧食物酒水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直到这时,李钦载终于松了口气。违反军令,擅自登陆倭国本土,他也赌上了自己的脑袋。若此战唐军败了,被倭国打得灰溜溜滚回大唐,等待李钦载的必是口诛笔伐,以及人头落地,李治和李勣都保不住他。幸好胜利了,虽然最后和平停战,没有达到武力占领倭国全境的目的,但李钦载那些苛刻的停战条件,倭国基本跟亡国没什么区别了。从此大唐海外多了一片国土,任由李治拿捏。 一千多年后,华夏还会被那些毫无人性的畜生们侵略吗?百姓还会承受被异族入侵后的痛苦死难吗?历史的轨迹已改变,后面的事情李钦载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赌上了脑袋,做了自己该做的,如果历史千年后仍然重演,那是后代的不争气,不是他的原因。李钦载已做到了极致,他无愧于后人。这一世大唐的史书上,会明确写下渭南县子李钦载征伐倭国,亡其军,废其室,他扼住了这个国家的喉咙。民族英雄吗?算不上。只是恰好抓住了天时地利,恰好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万事鼎定,长安城派来了宣旨舍人,令李钦载交接兵权,与程伯献李素节速回长安述职。数日后,仍是一片废墟的长崎港口,李钦载和程伯献站在港口上凝视唐军将士登舰,忽然轻笑道:“尚贤兄,若重新再来一次,当日的旗舰上,你还会不会答应与我登陆倭岛,灭其国?”程伯献一愣,想了想,笑道:“或许会吧……无论是不是违令,你我毕竟有了灭国之功,回头挨顿揍也值了。”“你确定回到长安后,朝臣们会夸赞咱们的灭国之功?”李钦载不怀好意地笑道。程伯献脸色一苦,随即不自在地道:“反正……总不能砍我脑袋吧?回去后若被罢免官职,我也不后悔,跟贤弟打这一仗,俺老程痛快,免职也愿意。” 战舰上吹响了冗长的号角,李钦载叹道:“咱们也登舰吧,回长安后挨揍是免不了的,会不会蹲大理寺,会不会流徙,看咱们的八字生得硬不硬了。”李素节也是愁眉苦脸,幽幽道:“灭国确实爽利,可回到长安后……先生,弟子怕是活不成了。”李钦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柔声安慰道:“无妨,有先生在。”李素节刚露出感动之色,谁知李钦载紧接着补了一句:“……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什么模样的美女,每逢清明和你的忌日,我都会烧给你,定教你含笑九泉,鬼生无忧无虑。”“当然,也不能忘了学习,我还会给你烧各种试卷,考完后记得托梦给我。” 第二百零九章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长崎港登舰,开往大唐登州。 李钦载站在船舷边,眺望不见尽头的大海,沐浴在阳光下缓缓呼吸。 离开大唐出征还是正月寒冬,回到大唐已是春暖花开之时。。。 不知崔婕在庄子里住得怎样,世家小姐有没有吃到毒蘑菇,捞鱼时有没有掉进河里,有没有穷得上街要饭…… 真是让人思念啊。 耳边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李钦载扭头望去,船舷甲板的另一边,鸬野赞良正倚靠在栏杆上垂头饮泣。 李钦载皱眉,慢慢走过去。 “故国难舍,对么?”李钦载轻声问道。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抬袖擦泪,道:“少将军言重,我不敢。” 李钦载突然加重了语气,道:“以后在我面前,自称‘奴婢’。我也不是什么少将军,家中部曲下人皆称我‘五少郎’。” 鸬野赞良沉默片刻,垂头道:“是,五少郎,奴婢记住了。” 心凉了一大截,从称呼上鸬野赞良便看出,大唐这位少将军显然没打算将她收为侧室,从此以后她只能是无名无分的丫鬟了。 李钦载冷冷道:“既然你说,倭国王室送出去的女人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这辈子怕是只能终老于大唐了,难受吗?” “不难受,服侍五少郎是奴婢的福分。”鸬野赞良低声道。 李钦载笑了:“昧良心的话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不愧是王室女,见过世面的。” 李钦载又悠悠地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们灭国的仇人,登陆倭岛是我决定的,灭倭国之战是我指挥的,逼得你父亲在青森城谢罪,签署停战盟约的人也是我,服侍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心里真的不恨吗?” 鸬野赞良垂头沉默不语。 她毕竟曾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人在屋檐下或许可以说一两句昧良心的话,但超过两句就不愿说了,尤其是国仇家恨。 李钦载又笑了:“恨也没关系,坦率一点,明明是一国长公主,没必要搞得天生愿意服侍人的卑贱样子。” 鸬野赞良咬了咬牙,道:“我……是你们唐国的战利品,对吗?”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可以这么认为,至少在你父亲眼里,你是两国停战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而且是最小的代价。” 鸬野赞良垂头道:“你们唐国,会如何对待自己的战利品?” “当然是拿回去洗干净,弄死后做成标本挂在墙上,家里来客便热情带他参观,顺便标榜一下自己的功绩。” 鸬野赞良脸蛋顿时苍白,身躯颤抖起来。 李钦载又道:“哦,对了,那是对牲畜的处置法子。” 鸬野赞良微微释然,努力地辩解道:“我……奴婢不是牲畜。” “知道啦,看得出来。”李钦载颔首道:“以后在我家你只要不上树,不偷桃,听到敲锣立马敬礼,你在我家就能活得很滋润。” 鸬野赞良露出不解的目光,李钦载却没解释。 两人的相处陌生且僵硬。 鸬野赞良心怀灭国恨意,李钦载当然也不会把她当成亲密家人,他一直对她存有一定的戒备心。 可惜了这张貌似三上老师的脸…… 沉默良久后,鸬野赞良忍不住问道:“你……留奴婢在身边,不怕奴婢刺杀你吗?” 李钦载又笑了:“你若刺杀成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鸬野赞良茫然看着他。 “倭国国主全族,包括你的父族母族,所谓的皇室宗亲,还有倭国所有的子民,全都要给我陪葬。” “在大唐天子眼里,我比你父亲重要得多,而且我祖父还是大唐的功勋大将,我若死了,他必会亲自领兵为我报仇,你们倭岛将会寸草不生,你信不信?” 鸬野赞良脸色一白,垂头不敢说话了。 李钦载叹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和你的皇室族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真的算运气不错,我原本的打算,是要武力征服倭国全境,尽废倭国宫室,再换我大唐将领和官员驻军主政的。” “可你为何没有……” 李钦载遗憾地道:“你爹跪得太快,动作太利索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 船行十日,终于回到大唐登州。 战舰靠岸,李钦载率先走出战舰,站在登州港口上,李钦载忍不住双膝一跪,嘴唇触地,亲吻脚下的泥土。 身后的李素节愕然道:“先生,此举何故?” 李钦载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淡淡地道:“回到故土的仪式,这片土地是咱们大唐人的根,应该拜一拜。” 李素节明白了,于是也学着李钦载的样子跪下,亲吻脚下的泥土。 李钦载欣然笑道:“圣贤说,世人一生可跪者,‘天地君亲师’,我们跪天跪地,不丢面子。” 登州港岸边,刺史领着一众官员早已等候多时。 见战舰靠岸,官员们急忙迎上去,行礼齐贺王师凯旋。 李钦载归心似箭,但还是不得不堆起笑脸应酬。 直到刺史热情邀请李钦载等将领赴刺史府酒宴,李钦载这才委婉拒绝。 回到大唐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然是快马加鞭回家,不然呢?跟这些素未谋面的官员饮酒作乐有意义么? 与李钦载一同归来的将士大约四千余,皆是老兵。 将士们离家久了,而且一场战事已耽误了春播,众人正是心急如焚之时,都不愿在登州久留。 稍作休整后,李钦载向官员们道别,领兵匆匆朝长安城进发。 一路上除了赶路就是扎营,经过城池时李钦载甚至下令特意绕开,就是不想跟那些陌生的官员应酬浪费时间。 行路二十余天,终于赶到长安城外。 算算日子,已是五月末,眼看到夏天了。 看着巍峨高耸的长安城楼,李钦载疲惫的脸上露出欣然的微笑。 “这……便是大唐长安?”鸬野赞良俏丽的脸上露出震撼之色,呆怔地望着不见尽头的城墙。 “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越来越适合奴婢的角色了。”李钦载赞道。 鸬野赞良黛眉一挑,眉宇间刚露出一丝长公主的傲色,然而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立马黯然垂头,幽幽一叹。强牺miaoshuyuan.com读牺 长安在即,李钦载兴奋之余犹不忘使命,沉稳下令道:“所有将士入北大营休整,阿四领部曲随我入城,先向兵部交令,然后回府!” 正要催马前行,缰绳却被另一只手拽住。 李钦载扭头,见程伯献一脸惶然地看着他。 “尚贤兄,怎么了?” 程伯献咳了一声,道:“向兵部交令后,贤弟先来我程家做客,饮宴后再送你归家如何?” “你疯了吗?我千里迢迢赶回长安,不先回家,反而跑别人家做客?” 程伯献的语气几乎已是乞求了:“就这一次,做客而已。我程家别的不多,美酒美人儿管够,包景初贤弟乐而忘返。” 李钦载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尚贤兄,事情干了,你我都认命吧。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回到家何尝不是一顿痛揍呢?扛过去便是会所嫩模,扛不过去便是清明烧纸,你我自求多福。” 第二百一十章 凯旋归家,孽畜受死 领部曲入城,没有万人夹道欢呼,没人庆祝王师凯旋,更别提什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长安城人来人往,各自为了自己的生计奔波,远道而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上,身子永远保持半躬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给人赔礼道歉。 巡城的府兵执戟缓行,目不斜视,手里拎着一根鞭子,遇到不开眼挡住队伍的胡人商队,或前来长安务工谋生的异国人,抬手便是一鞭,抽完后一句话也不说,继续淡漠地往前走。。。 李钦载与部曲的这支队伍入城后如同滴水入海,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低调并不引人注目的队伍一直走到朱雀大街时,一位巡城的武官与李钦载和部曲们擦肩而过,然后突然惊声道:“尊驾可是英国公府少郎君?” 李钦载一愣,停下脚步下意识点头。 武官两步上前,朝李钦载躬身一礼:“少郎君一战灭国,小人恭贺少郎君与麾下王师凯旋!” 武官说话的声音很响亮,顿时引来了路人们的注视和窃窃议论。 “英国公府少郎君是谁?” “就是那位后生。” “他做了什么?” “你没听说吗?他为大唐灭了倭国,一雪白江口之耻。” “哎呀,了不得!可长精神了!国朝功臣,你我当拜。” 于是,眨眼间李钦载被人群围了起来。 随着武官的行礼,人群中无论百姓商贾还是路过的巡城府兵,纷纷朝李钦载和李家部曲行礼,神态恭敬,表情崇仰,显然发自真心。 热闹喧嚣的朱雀大街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人们远近肃立,恭敬地朝李钦载长揖为礼,久未起身。 李钦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在乎朝堂议论,不在乎功过是非,可他真真实实感受到来自民间的家国情怀,这是他在乎的东西。 或许,正是这种朴素的情怀,才是大唐用兵战无不胜的根本原因。 为这样一群可爱的人们去战斗,有什么不值得的? 衣衫风尘仆仆,但李钦载还是整了整衣冠,朝百姓人群端正躬身回礼。 李家部曲也一同按刀躬身。 然后李钦载这才望向认出他的那名武官,道:“你以前认识我?” 武官笑了笑,道:“两年前,少郎君在西市砸了一家店铺,当时小人在场,故而认得少郎君。”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呵,关我啥事?两年前我还在公司通宵加班改方案好不好。 鸬野赞良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唐的百姓皆崇敬地朝李钦载行礼,人皆敬之如国士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在人群里,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人。 秀气的双拳莫名紧紧攥起,指节用力而泛白。 十六岁的她此刻很矛盾。不知该为自己的家国复仇,还是甘心认命从此成为这位灭国仇人身边的奴婢。 与人群道别后,趁着天没黑,李钦载急忙去兵部,向兵部官员交卸了兵权。 兵部官员查验过后,顿时一脸崇敬地朝李钦载行礼。 灭倭国之功早已传到长安城,李钦载都没想到自己最近在长安城已经红了。 大唐立国以来,打服过不少国家,但真正意义上的灭国却实在不多,以前的突厥和薛延陀算两个,西边的高昌国算一个,东边的百济国也算,但百济灭得拖泥带水,刘仁轨至今仍在百济清剿余孽。 唯独李钦载灭倭国,实在是干得漂亮,尤其是速度快,破坏性强,唐军所到之处,倭国城池基本化为一片废墟,鲜有例外,就连倭国京都飞鸟城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样的漂亮干脆的灭国之功,消息传到长安时,委实令君臣和百姓侧目。 如今长安朝堂和市井都在传闻,英国公李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人们的谈资。 不愧是英国公之孙,不愧是将门虎子,原以为李家三朝气运聚于英国公一身,英国公之后,李家难以避免衰落,谁知英国公的孙儿更是青出于蓝。 有此一战,李家的气运最少能延续一甲子。 一脸茫然的李钦载接受了兵部官员的崇拜后,将公事交接完毕,又打发部曲送李素节回太极宫,最后李钦载领着部曲回府。 回府的路上,李钦载的表情终于忐忑起来。 灭倭国之功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灭倭国不是为了立功。 但李钦载只记得自己当初是违令擅自更改航道登陆倭国,违反军令之事可大可小。 无论立了多大的功,自己有错在先,尤其是自己的爷爷本是名将,最是反感违抗军令的人,回到家后还不知是怎样的下场…… 离英国公府还有一两里路程时,李钦载忽然停下脚步,对刘阿四道:“你把身上的甲胄除下,给我披戴上。” 刘阿四一愣,然后了然一笑,很痛快地脱下甲胄,不仅如此,还在李钦载的屁股上多垫了一块皮甲。 “咳,五少郎,回府挨揍时莫忘了护住头,还有,先跑了再说,往后院花园里跑,那里矮丛甚密,趴下的话很难被发现。”刘阿四笑着提醒道。 李钦载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人一生平安。” ………… 来到英国公府大门外,门外值守的部曲早已认出了他们,立马快步迎了上来,见面便行礼。 “恭贺五少郎凯旋归府!大唐万胜!”部曲们齐声喝道。 李钦载也含笑回礼,然后忐忑地看了看英国公府高耸的门楣。 “咳,爷爷睡下了吗?”李钦载拽过一名部曲小声问道。 部曲愕然:“五少郎,此时天都没黑,老公爷怎么可能睡下。” 李钦载失望地道:“不是都说独居空巢老人瞌睡多吗?他为何如此精神?” 部曲低声道:“老公爷听说五少郎回府,已在前堂等候多时了呢。” 李钦载没动弹。 别人都是近乡情怯,李钦载是近乡恐惧。 沉思良久,李钦载忽然对刘阿四道:“要不你们还是给我盖上白布,把我抬进去吧,假装我已为国捐躯,抬回去的是我的尸首……你们还可以顺便吃个席。” 刘阿四黑着脸道:“五少郎莫闹!就算是尸首,老公爷也会鞭尸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甲胄,然后推开侧门而入。 刚跨进门,李钦载眼皮便一跳。 院子正中,李勣一手执丈长马槊,一手捋长须,像一尊关二爷雕像,正横刀立马站在院子中,目露杀意地盯着他。 李钦载呆立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没办,转身便走。 “来人,关门!”李勣暴喝。 没来得及迈出门槛,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关门的是老熟人,管家吴通。 吴通关门后投给他一记歉意的眼神。逃离战场之前,吴通犹不忘礼数,揖礼匆匆道:“恭贺五少郎凯旋归来。” 说完抱头鼠窜。 李钦载咬牙,你特么管这关门打狗的态度叫“恭贺”? 不得不转身正视李勣,李钦载这才发现今日府里有客人,还不少。 李勣横刀立马站在院子里,前堂廊下却有不少熟悉的身影,苏定方,梁建方,薛仁贵…… 都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名将,众名将皆笑意吟吟地站在廊下看着祖孙俩,丝毫没有劝架安抚的意思,摆明了看热闹。 李钦载苦笑,吞了口口水,隔着老远行礼:“爷爷,您先听我解释……” 李勣动了,手中的马槊在半空舞了个半圆,另一手捋须:“哇呀呀呀呀呀!老夫不听不听不听!孽畜受死!” 说完马槊便挟风雷之势朝李钦载横扫而去。 李钦载眼皮猛跳,转身就跑。 此时不跑岂止是孙子,简直是傻子。 幸好进门前虚心接纳了刘阿四的建议,李钦载二话不说朝后院花园跑去。 李勣抄起马槊在身后奋起直追,前堂廊下一群不正经的老将纷纷喝彩叫好。 李少将军凯旋归家,受到的待遇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 第二百一十一章 脚再拖点地 鸡飞狗跳,哄堂大孝。 祖孙俩追赶许久,直到李钦载发现李勣喘息声渐重,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让李勣逮住,用马槊狠狠抽了他几下。 “长出息了,嗯?第一次出征就敢违抗军令,擅自调动兵马,知不知道军中违令多严重?”李勣怒道。。。 李钦载点头:“知道,是孙儿冲动了,下次保证不敢。” 李勣两眼一瞪:“还敢有下次?” 李钦载叹气。 为什么每个人听到“下次不敢”四个字后,总会顺理成章地接下一句“还敢有下次”? 是小时候语文考试没及格么?“下次不敢”的意思,当然是没有下次了,接这句话的意义何在?杠精么? 李钦载揉了揉屁股,幸好刘阿四给他屁股多垫了一块皮甲,不然李勣抽那几下真会要命。 “爷爷,孙儿违令的事,朝堂上……”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勣冷笑:“现在担心了?违令时干啥去了?” “孙儿当时有点上头……”李钦载眨了眨眼:“该不会被斩首吧?孙儿虽然有过在先,但也几乎灭掉了倭国,那么大一块地盘都拿捏在大唐手里,功过相抵的话,……罚一年俸禄?” 李勣气笑了:“你跟陛下倒是颇有灵犀,当时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李钦载喜道:“真只罚一年俸禄?” “美不死你!陛下纵有心偏袒,朝臣们会放过你吗?如今的朝堂有些不太平,两年前陛下抱恙,武皇后代为执笔批阅奏疏,不知不觉已笼络了一批朝臣的人心,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借此事闹点动静。” 李钦载皱眉:“李义府?” “不仅是李义府,还有不少人。李义府反倒是老实了,上次你封爵风波过后,他被陛下和皇后狠狠敲打了一番,一年半载怕是不敢冒头了。” 李钦载笑了:“只要陛下没对我生出嫌隙,我就是安全的,朝臣们参劾再多,我也不会掉块肉。” 李勣嗯了一声,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若参你的人太多,陛下也拦不住,多少还是会惩戒一番的,你做好准备。”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还以为凭着灭国之功,或许还能混个晋爵的封赏呢,从县子晋成县侯,岂不美哉?” 李勣冷笑:“你就是投胎投得好,违抗军令,擅自调动数千将士,未奉诏命兴刀兵,天大的罪过。若换了别人,早在阵前便斩了,你是英国公的孙子,才让你囫囵回到长安,还想晋爵?” 李钦载叹气。 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违抗军令是多么严重的罪,李勣的话没夸张,兵权这东西很敏感,擅自调动军队绝对是杀头的大罪,自己能活着回到长安,还真是靠着英国公的面子。 幸好李钦载对官爵没什么兴趣,他如今的官爵都是李治强塞给他的,要不要的无所谓。 扭头朝前堂方向看了一眼,李钦载道:“爷爷揍孙儿,孙儿无话可说,但是那些老将是怎么回事?揍个孙子而已,没必要请他们来观礼吧?” 李勣一呆:“观……观礼?” “混账东西,老夫为何请他们来,你心里没数吗?” “请爷爷赐教。” 李勣哼了哼,道:“当着他们的面,老夫今日狠狠揍你一顿,明日朝堂便知道你李钦载刚回长安便挨了揍。” “在君臣的眼里,你已经被老夫教训过了,朝臣们若还要参你,多少会留几分情面,对你的惩戒便不会那么重,懂吗?毕竟这里面还搭上了英国公的面子和分量。” 李钦载钦佩不已,不愧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算盘打得精细。 李勣估摸一下时间,沉声道:“走,随老夫去前堂,拜见各位老将。……蠢货,装样子不会吗?瘸着走,脚再拖点儿地。” 李钦载瞬间变成残障人士,一瘸一拐地拖着地,身残志坚的样子尤令人心酸。 “爷爷,咋样?” 李勣不得不赞道:“惟妙惟肖,你天生就该瘸条腿。” 不敢跟空巢老人计较,李钦载装作没听见,一瘸一拐走得虎虎生风。 刚走几步,李勣忽然叫住他,目光里有了些许不一样的色彩。 “钦载,灭倭国一战,干得不错。老夫在你这般年纪,做不到你这般功绩。” “若是奉命而为,此番你该晋县侯了,可惜……” “不过,……李家幸甚。” 李勣突然露出了微笑,笑容尽是释然。 他已老迈,实在背不动整个家族的重担,幸好,李家后继有人。 ………… 祖孙俩慢慢走向前堂,李勣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像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李钦载垂头丧气一瘸一拐走在后面,像刚被违反日内瓦条约的得胜将军痛揍过的敌军俘虏。 走到前堂,一群老将仍站在堂外廊柱下,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 李勣一脸怒其不争地叹气,朝众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家门不幸,让各位见笑了。” 苏定方捋须笑道:“不见笑,不见笑,难得看到如此热闹,今日不虚此行。” 李钦载抬眼看了看苏定方,默默将他拉入自己的黑名单。 梁建方笑得更是幸灾乐祸:“李家的家风果真不凡,儿孙辈越打越出息,若是狠下心把腿打瘸了,将来必定封公拜相,老夫学会了。” 李钦载默默将梁建方也拉黑…… 以后在长安城见了这两位的儿孙辈,先揍一顿再说,李钦载挟灭国之功,估摸自己在长安城纨绔圈子里的威望应该有了质的提高。 还是薛仁贵厚道,矜持地笑道:“早知贤侄去一趟百济能闹出这般动静,我也应该将我家犬子踹到百济去,跟贤侄一同随军总是吃不了亏的,说不定还能捡点军功。” 苏定方笑道:“仁贵可看差眼了,什么品性做什么事,你家的犬子若去了百济,不一定有景初的魄力,啧!海上大雾迷路,误登倭岛,哈哈,这种鬼话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李钦载弱弱地解释:“真有大雾,战舰上的司南车都不灵了,故而迷路。……我当时害怕极了。” 苏定方大笑:“好,打死不承认就对了,一旦承认就是大罪,陛下都没法袒护你。” 李勣怒道:“孽畜还不悔改!堂上皆是百战老帅,你那点伎俩莫拿出来卖弄,丢人现眼!” 薛仁贵却叹了一声,羡慕地道:“贤侄确有大才,灭国之功何其艰难,我等虽经百战,一生也难有灭国之机遇,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儿倒是撞上了……” 苏定方却露出傲然又故作矜持之色,捋须微笑道:“老夫不才,也灭过国。” 堂内众人除了李勣外,皆发出不满的怒哼。 李钦载也想怒哼一声,又不敢。 苏定方倒是没夸张,这老货确实灭过国,史书上对他有一句评价,“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尊贵的小八嘎 李钦载像一只从动物园里牵出来的熊猫,被诸多老将惨无人道围观。 老将们不仅围观,还有个坏毛病,喜欢以长辈的姿态揉他脑袋,这个揉几下,然后被那个拽过来再揉几下。 一边揉一边夸,苏定方揉得尤为用力,毛都差点被他薅秃了,看得出他对李钦载确实很欣赏。。。 “哎呀小子了不得,年纪轻轻能文能武,我家那几个孽畜若有小子三分能耐,也不至于被老夫天天拿来练手……” 苏定方遗憾摇头,又望向李勣:“你家的孩子越揍越出息,为何我老苏家那几个混账却越揍越蠢?揍孩子有啥诀窍么?说来听听。” 李勣捋须,矜持一笑:“无他,唯手熟尔。” 苏定方瞧着李钦载的腿,笑道:“这次腿都打瘸了,小子想必来日更有出息,李家运气不错啊。” 李钦载于是拖着腿一瘸一拐在堂内绕着老将们走了一圈,表示自己的瘸是货真价实的。 苏定方哈哈大笑,随即整了整表情,叹道:“英公不必如此,娃儿虽违令在先,但毕竟立下灭国之功,将倭国拿捏住,对来日东征高句丽意义重大,朝堂上那些杂碎敢参劾娃儿,老夫与一众军中袍泽不会坐视不理。” 李钦载有点尴尬。 人老成精的不止李勣一个,这些老将都不是简单角色,他们其实早看出来自己瘸腿是装的,也看出来李勣当着他们的面痛揍李钦载的目的。 所以自己刚才一瘸一拐的装模作样,对他们来说是看了一场猴戏? 梁建方将李钦载拽过一边,笑道:“还有个事儿,前些日陛下召我等在京老将入宫,命人演示了一个新物件,名叫‘三眼铳’,听说是你造出来的?” 李钦载咧嘴:“是,小子一时戏作,不值一哂。” 梁建方不满地道:“此物攻城掠地有大用,老夫亲眼见了,那物件霸道得很,一声巨响,倒下一片,用之于平原也好,山地也好,五十步内无敌于天下,怎就不值一哂了?这话是嘲笑老夫比你更蠢么?” 李钦载愕然看着他。 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说话跟女人一样蛮不讲理?你从我哪个字里听出了嘲笑? 薛仁贵也笑道:“梁公所言不假,那三眼铳真是个好东西,听说贤侄这次灭倭国,皆靠此物列阵推进,倭人纵舍身冲陷,亦不可当?” “是的。此物是火器,它的基础是火药,点火射出去后,比弓箭的射程近,但射速快,穿透力强,波及面广,两军对阵的话,五十步内可称无敌,百步内亦有杀伤力。” “倭人不识厉害,以为可以靠人多势众而取胜,结果前赴后继,全倒在五十步内,并无一人能冲破火枪阵型。” 众将闻言皆喜,苏定方欢喜得不行,再次强行揉李钦载的脑袋。 “哎呀,这小子脑袋怎么长的?千百年没人想到的东西,偏就让你想出来了,有此利器,我大唐何愁不能平定四方蛮夷?来年东边的高句丽,西边的吐蕃,南边的南诏,呵!” 苏定方望着李勣又道:“你这孙子是个宝贝,在你李家动辄挨揍,老夫实在心疼,不如把你这孙子送我吧,以后改姓苏,老夫拿名下所有财产和食邑跟你换……” 众将大笑,李勣怒骂,苏定方一脸惋惜叹气。 众人又聊了半天,听说倭国国主为了保命,将他的皇长女送给了李钦载,不由一阵好奇,李勣命人将鸬野赞良叫来堂内。 于是鸬野赞良和李钦载一样,接受了众将的围观。 站在一群老杀才中间,尤其听说了这群杀才是大唐顶尖的老将老帅,人人皆有破万敌之功,鸬野赞良吓得手脚冰凉,浑身直颤。 众将围观一阵后,苏定方点头道:“倒是有个人模样,倭国国主用心了。” 梁建方嘿嘿一笑:“据说新罗和倭国女子性情温顺,小子将她收了房,倒也是桩福事。” 李勣面无表情盯着鸬野赞良,道:“尔既是倭国国主所赐,便已是我李家的人,往后服侍主人当须用心,在府里谨言慎行,多读圣贤书,若有不合礼规者,忤上犯驾者,必笞之。” 鸬野赞良战战兢兢伏地应了。 ………… 第二天,李钦载穿戴整齐,出门往太极宫而去。 他急着见李治,该聊的事情聊完后,便要立马赶回甘井庄,崔婕和荞儿还在庄子里,他实在等不及见他们了。 刚登上马车,鸬野赞良却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车旁,一副紧紧跟随的样子。 李钦载皱眉道:“我进宫觐见天子,你不必跟着我,留在府里便是。” 鸬野赞良摇头,但还是没转身,像一只害怕被遗弃的流浪狗。 相比对灭国仇人的恨,她好像更害怕英国公府偌大的陌生环境。 李钦载只好让她上了马车,马车启行,缓缓朝太极宫驶去。 鸬野赞良端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掀开车帘,看着朱雀大街繁华热闹的街景,各色服饰的百姓商贾和胡人,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赞叹。 “这……便是大唐上国吗?”鸬野赞良喃喃道。 长安的景色委实令她无比震撼,相比倭国,同样是京都,但飞鸟城却只是一片低矮的土砖房,除了奢靡的王宫和权贵府邸外,飞鸟城简直就是一座容纳难民的临时窝棚。 李钦载很喜欢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中莫名自豪,也不知自豪个啥。 “没错,这里是大唐长安,我生长的地方,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我尊贵的……小八嘎。” ………… 来到太极宫门前,李钦载递上腰牌,请求觐见。 。没多久便有宦官出来,恭敬地将李钦载领入了宫,鸬野赞良则被留在宫外的马车上。 入承香殿,李治竟等在殿门外,见李钦载走来,李治哈哈一笑,快步迎了上去。 李钦载惶恐行礼:“微末之臣,怎敢当陛下亲迎,折煞臣也。” 李治双手把住他的胳膊,仔细端详半晌,点头道:“景初黑了一点,但好像更壮实了,军中果然能熬练人,这模样可比当初那白面书生的嘴脸强多了,像个男儿大丈夫。” 李钦载脱口道:“啥叫‘像’,本来就是呀。” 抓着李钦载的手腕,二人并肩往殿内走,李治边走边道:“昨夜朕那逆子素节回了宫,朕才知你们已回长安,那逆子一声不吭私自跑出去,给景初添累了。” “素节不错,懂事又聪慧,臣造出三眼铳,素节亦出力不少,有他的一份功劳。” 李治叹道:“景初莫粉饰了,朕的孩子岂能不知他是什么德行?既然你硬要送他一份功劳,朕便承你这个情便是。”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雄奇伟岸 家族越尊贵,麻烦事越多。 天家皇族更是焦头烂额,由于武皇后的强势,李治的后宫倒是风平浪静,毕竟能得李治恩宠的女人大多比较短命,没人敢在后宫挑战自己的生存极限。 一帝一后貌似恩爱,可后宫仍然有一堆麻烦事。。。 如今后宫里的主要矛盾是后妈怎么当的矛盾。 刷完副本,已是满级的武皇后,对那几个非亲生的皇子造成了满满的压迫感,连李钦载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李素节在宫中活得多么压抑。 投胎是一门技术活儿,可是投得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整天活在死亡阴影里的皇子,谁愿意当?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既然素节回了长安,学业不可耽误,过几日便请陛下将素节和李显送到甘井庄吧,臣要继续给他们授课。” 李治点头,笑道:“景初立下灭国之功,要何赏赐?” 李钦载躬身道:“臣违令在先,不配赏赐,请陛下降罪。” 李治笑容渐敛,叹了口气道:“景初向来稳重,这次可办差了啊。若事先给朕送一道奏疏,剖明利弊,朕岂能不应尔所请?那时景初奉旨而为,灭倭国之功便再无瑕疵,可今日……” 李钦载苦笑道:“兵贵神速,臣也是突发奇想,欲向陛下请旨已来不及了,臣只好临时决断,幸好倭国已灭,没给陛下和大唐丢人。” 李治沉默半晌,转身从殿内案头上搬来一大摞奏疏,指着奏疏道:“景初还未回到长安,朝堂内参劾你的奏疏已堆积如山,其中三省六部御史台,近百位朝臣皆参劾你,用辞颇为激烈。” 李钦载表情苦涩道:“臣知罪,请陛下发落。” 李治叹道:“从古至今,‘兵权’二字尤为敏感,你是三朝功勋之后,朕相信你的忠心,可满朝文武不信,你这次确实落人口实,灭国之功本该重赏,可你违令在先,朕这几日还忙着帮你压下奏疏,封赏实在……” 李钦载急忙道:“臣不求封赏,陛下若为难,将臣的爵位官职尽数撤免,臣亦绝无怨恚。” 本来应该是喜气洋洋的君臣会面,可此刻的气氛却实在有些沉闷。 李治展颜一笑,道:“说说这次灭倭国的经过吧,朕很好奇,你为何在回大唐的途中突然改变主意,转道登陆倭国?” 李钦载咳了两声,道:“臣……不是突然改变的主意。” 李治愕然:“难道是蓄谋已久?” “陛下用辞有点不谨慎,‘谋定而后动’不更好听吗?” 李治笑了:“何时开始‘谋定’的?” “臣在百济国造出三眼铳后,便渐渐有此决定。正因为有了三眼铳,臣有了底气,才敢带着六千将士登陆倭岛,臣笃定倭人挡不住三眼铳的齐射,六千将士推进,可无敌于倭岛。” 李治笑道:“你造的三眼铳被孙仁师派人送来长安,朕亲自试过,确实是镇国利器,举国上下,唯有景初才知火药最有效的用法,有此一物,大唐王师何愁不能荡平四方蛮夷。” “臣未上过战场,也不知排兵布阵,臣唯一的底气便是三眼铳,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阵型和阴谋都只能被碾压,故而臣才敢冒险一试。” “倭国已对大唐启战,白江口尽没其水军还不够,终究仍是祸患,不如趁此良机登陆,一战灭国,永除后患。” “倭国握于陛下之手,则对高句丽完成了最后一面的包围,来日大唐东征高句丽,如瓮中捉鳖,十拿九稳。” 李治欣然笑道:“不错,景初之才显然不仅于造新奇物事,武备兵略一道亦不凡,不愧是将门虎子,景初深得令祖真传。” 李钦载又道:“臣还有一事上奏。” “你说。” 李钦载请宦官取来纸笔,当着李治的面画了起来。 李治凑近看了半晌,表情越看越荡漾。 “呃,看不出景初竟也是风流之士,哈哈,当着朕的面,把男子那话儿画得惟妙惟肖,此不文之物粗壮且上翘,雄奇伟岸,一柱擎天,馋煞天下妇人啊!” 李钦载闻言立马停笔,愕然望向李治:“陛下说啥呢?臣完全不懂……” 李治亦惊愕地指着李钦载的笔下道:“你画的难道不是……” 李钦载惊骇道:“当然不是!陛下,臣画的是倭国地图啊!” 李治突然沉默下来。 好尴尬,脚趾都能再抠出一座太极宫。 良久,李治幽幽叹道:“谁能想得到,倭国竟长这样呢……难怪朕每年召见倭国使节,总觉得彼国人的气质说不出的怪异,那种淫靡且猥琐之态,非常独特,让朕感到强烈的不适……” 李钦载本来对自己的画功产生了怀疑,后来一想前世标准的倭国地图,顿时释然。 你特么本来就长得像个**,跟我的画功有啥关系? 略过这个尴尬的辱倭话题,李钦载用笔在倭国地图上画了几个小圈。 “陛下已掌握倭国,这几处请陛下留意。” “这是啥地方?” “它们分别是石见银山,足尾铜山,别子铜山。” 李治吃了一惊:“它,它们是……” “没错,三处产银和铜,我大唐缺银和铜久矣,咱们既然占了倭国,不能啥也不干,总得捞点什么回来,不然这一战就亏本了,对不起那些为大唐捐躯的将士。” 李治两眼一亮,神情渐渐兴奋起来:“景初所言可真?若真有银矿和铜矿,倒是一桩大喜事!” “臣不敢欺君,此三处皆有所产,而且蕴矿量不小,够我大唐百年之用。” 李治喜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钦载面不改色编瞎话:“臣灭倭国之时,从当地百姓口中打听到的。” 李治不疑有他,大喜道:“好,好!朕这就拟旨,命工部大匠东渡堪舆,确定了矿山所在后,立马派人采掘,大唐若解决了缺银和缺铜之事,便去了朕的一块心病,哈哈!” “陛下不必派人采掘,灭倭国一战中,我王师俘虏倭人将士近两万余,至今仍在看押中,采矿之事让那些俘虏去做便是,陛下又省下一大笔开支和劳力。” 李治愈发喜悦,大笑道:“景初不愧是大唐的栋梁,随便一个主意便可为大唐造福,朕允了,这就令舍人拟旨颁下去。” 该说的事说完,李治命宫人设宴,为李钦载洗尘。 李钦载盛情难却,只好与李治共宴。 君臣尽兴,李钦载向李治告辞出宫。 第二百一十四章 拦车惊驾 出宫后,李钦载登上马车,语气有些焦急。 长安事了,此时的他太想念荞儿了,当然,顺便也想念崔婕。 所以他打算回府跟李勣告别,趁着天色尚早,抓紧时间赶回甘井庄去。。。 宫门外的马车内,鸬野赞良正静静地等在车里,见李钦载进来,鸬野赞良欠身朝一旁让了一块地方。 李钦载叹了口气,指了指她道:“念在你曾是倭国公主,没有服侍人的习惯,这次就原谅你了。主人登车时,奴婢应在车外等候,并伏地为梯,让主人踩踏背脊而上,知道了吗?” 鸬野赞良一愣,然后露出不服之色,又不敢顶撞,只好垂头不语。 李钦载盯着她:“小八嘎,你不服咋?” 鸬野赞良鼓起勇气道:“五少郎阁下,奴婢纵是被倭国国主所赐,亦是皇女之身,怎能做如此低贱之事?贵国有圣贤说过,‘士可杀,不可辱’,五少郎不能如此对待一国皇女。” 李钦载顿时露出羞愧之色,点头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你说得对,对待一国皇女,我确实应该礼貌些。” 鸬野赞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使劲甩甩头,仿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个自大又无礼的家伙,真的诚心认错了?而且还是向她认错,伟大的天照大神给他洗脑了吗? 然而事实证明天照大神并没有搭理过她。 李钦载认错过后,接下来的一刻,突然伸脚狠狠一踹,将她踹出了马车外,鸬野赞良重重栽倒在尘埃中,痛得直掉泪。 “这里是大唐,我尊贵的小八嘎,倭国的皇女在大唐没有任何优待,你给我一步一步走回去。”李钦载冷冷说完,便放下帘子。 一旁的刘阿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命车夫催马前行。 鸬野赞良半趴在地上,抹了把眼泪,抿唇起身,一声不吭地跟在马车后面快步行走。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意外发生了。 一群穿着僧袍和文士长衫的男子突然从街边两侧涌出来,将李钦载的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一名三十多岁的僧人指着马车大声道:“他就是李钦载,上谏逐遣唐使,屠我大和国子民,灭我大和国之元凶!” 话音刚落,数不清的鸡蛋菜叶砸向马车,李钦载坐在马车内,只听到车壁哐哐作响,不由大惊,听到车外的人说话后,瞬间冷静下来,眼中露出冷意。 护侍马车的刘阿四和部曲们顿时惊慌了,刘阿四拔刀四顾,厉声喝道:“大唐皇城之内,何方贼人胆敢行凶谋刺当朝县子!” 漫天的鸡蛋菜叶停歇下来,为首那名僧人躬身道:“这位壮士,我等是大和国的遣唐使,来大唐皆已多年。” “我们并非行凶谋刺,而是想向李县子讨个说法,遣唐使何辜,大和国何辜,为何李县子驱逐我们,还屠戮我们的子民?” 刘阿四怒道:“要讨说法去官衙,当街拦路,惊扰贵人车驾,不怕杀头么?” 僧人和一群遣唐使却在街心面朝马车跪下,僧人梗着脖子道:“杀头何惧哉!不教而诛谓之虐,李县子与我大和国何仇何怨,为何如此残害我大和国子民?” 鸬野赞良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呆了,躲在马车后小心地探出头。 马车的车帘掀开,李钦载缓缓走了出来,负手站在车辕上,冷眼环视众人。 遣唐使们被李钦载杀意森森的目光吓得一怔,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他们突然想起,这位可是对大和国痛下毒手的少将军,就是在他的一声令下,大和国在唐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国主和满朝臣子被逼得退守北部一隅,甚至不得不签下丧权辱国的停战盟约,整个倭国短短两月便彻底沦丧,完全成为大唐的附属,大唐在他们的国土上永久驻军。 如此一尊杀神,岂是他们这些文弱的遣唐使能挑衅的?今日拦车之举委实冲动了。 李钦载冷眼环视过后,盯着为首那名倭国僧人,道:“逐遣唐使是我向天子进谏的,登陆倭岛灭其国,也是我的决断和指挥,屠戮倭国青壮是我下的令,不错,这些都是我干的,怎样?” 在李钦载杀机毕露的眼神下,原本理直气壮悲愤万分的僧人,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垂头伏地低声道:“我……晚生,拜见李县子。” 李钦载冷冷道:“拦我车驾,惊扰县子,还向我的马车投掷秽物,你们还以为大唐仍待你们如上宾,所以敢无法无天吗?” “呵,倭国自白江口偷袭我大唐水师那一刻起,你们已不是我大唐的上宾,而是敌人,谁给你们的勇气敢向我讨要说法?” 李钦载突然暴喝:“阿四,拿我的名帖去鸿胪寺,问问鸿胪寺卿,陛下已下旨尽逐遣唐使,为何这些人还没被赶出大唐境内。” “另外,今日在场所有遣唐使,全部杖责二十记,乱棍逐之!” 刘阿四响亮地应了,一众部曲立马从街旁的店铺里借来门闩,将这些遣唐使当街按倒,一记记大棍狠狠朝他们的背脊和屁股砸去。 遣唐使悲愤交加,却反抗不了,被门闩揍得鬼哭狼嚎,二十记杖刑罚完,遣唐使们趴在街上痛苦呻吟,奄奄一息。 巡街的武侯官兵终于赶到,急忙向李钦载告罪,然后将遣唐使们抬走,扔进雍州刺史府大牢。 马车后,鸬野赞良胆战心惊看着这一幕,此刻她终于看到了李钦载的另一副面孔。 倭国子民如今仍有传闻,传闻的对象就是这位大唐的县子,人人皆传这位县子多么冷酷无情,多么残暴嗜杀,登陆倭岛两个月,屠城近十座,所屠倭国青壮近十万,倭岛遍地尸骸,内湖尽赤,皆是此人所令。 李钦载平日懒散安静的样子,鸬野赞良总觉得传言不符,今日见他毫不留情杖责遣唐使时的表情,鸬野赞良终于发现传闻不虚。 他,果真是倭国传闻中的杀神。 刚刚被一脚踹下马车的怨恚,此刻已被满满的惧意所替代。 这位五少郎,真的惹不起,以后一定不要再顶撞他了,没必要为一时意气而丢了性命。 在他眼里,倭国人的性命简直与牲畜无异,哪怕她是长公主也不例外,惹恼了他,他真的敢杀公主的。 鸬野赞良暗暗捏紧了小拳头,仰头望天,眼神坚定。 我是大和国尊贵的小八嘎……啊不对!尊贵的长公主,我一定要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归乡 归乡心切,马乘东风。 告别了李勣后,李钦载和部曲们朝甘井庄飞驰而去,这次李钦载连马车都懒得坐,直接骑马。 如果说灭倭国的过程有什么收获的话,李钦载最大的收获是骑术练得不错了。。。 当初在倭国连日征战,大军每日朝前推进,兵贵神速之下,李钦载终于学会了骑马,骑乘体位对他来说已是驾轻就熟,骑久了甚至有点小爽。 一路疾驰,却苦了鸬野赞良。 她本是公主,骑术倒也勉强会一点,可若是风驰电掣就有点为难,一路跌跌撞撞,苦着脸咬着牙跟上队伍。 百里的路程,半天时间便赶到。 来到甘井庄的村口,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带着熟悉的泥土味道。 泥土味道没有文学作品里形容的那么“芬芳”,事实上它闻起来有点腥,可习惯了的人却觉得踏实,脚落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那种踏实。 村口有孩童在戏耍嬉闹,已近落日时分,庄户们骂骂咧咧出来找自家的孩子,孩子们被骂了也不怕,嘻嘻哈哈边跑边笑躲着长辈的拉扯,庄户们气极了,一脚踹在屁股上,揪着耳朵便往家走。 孩子终于哭了,庄户的婆娘跟在后面,狠狠骂一句“该”,一家子鸡飞狗跳地回了家。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他觉得这里才是人间,有悲欢,有烟火气,大人骂婆娘吵孩子哭,贫穷却充实。 长安城的英国公府也是他的家,但那个家多少带了几分沉闷味道。 住在那个家里,家事朝堂事天下事,各种算计各种争斗接踵而来,听起来莫名有成就感,好像参与了天下事多了不起,可实际上这样的日子过得很累。 对李钦载这样的懒人来说,能躺着绝不坐着,能放空绝不思考,长安城的日子确实不适合他。 一行人在村口下了马,静静地看着庄户们满地奔跑逮自家的孩子,画面很欢乐,像牧羊犬赶小畜生回圈,充满了喜感。 一名庄户追累了,直起腰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到村口伫立含笑的李钦载。 庄户眨了眨眼,顿时高喝起来:“五少郎回庄了!” 村口的庄户们顿时不逮孩子了,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青壮们抱拳,妇人们蹲福,纷纷朝李钦载恭敬行礼。 “恭贺五少郎凯旋!五少郎威武!大唐万胜!”庄户们齐声吼道。 吼完庄户们一齐抬手拍自己的胸膛,拍得啪啪作响且富有节奏,李家部曲们也是一片肃然,站直了身躯用力拍自己的刀鞘,齐声应道:“大唐万胜!” 气氛莫名激昂起来,李钦载肃然起敬,虽然不太明白,可他依稀察觉到这可能是大唐军队和民间对凯旋归来的将士的一种仪式。 果然,任何年代都不缺仪式感的。 简单一套动作,搞得李钦载热血沸腾,好想拔刀出鞘,去倭国岛上再浪一回。 仪式过后,大家终于恢复正常,李钦载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暗暗感到羞耻,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了,咋还这么容易上头呢? 一名庄户上前行礼,笑道:“听说五少郎领军灭了倭国,这可是不世之功,英国公府一代强过一代,咱们李家的庄户跟了好主家,九世修来的福分。” 李钦载苦笑道:“莫夸了,我是违令领军登陆倭国,朝廷到现在还没给出章程,多半要被处罚的。” 庄户们一愣,接着炸了锅似的纷纷叫嚷起来。 “灭国就是灭国,功劳就是功劳,朝廷的官儿也要讲道理吧?违令又咋?他们若不满意,自己领兵去灭个国试试!” “五少郎莫怕,朝廷若处罚您,咱们庄户一起去县衙帮你讨说法!” 李钦载脸有点黑,无力地叹道:“县衙管不了这事儿……” “折冲府呢?” “折冲府也管不了……” 庄户们气坏了:“还没个讲道理的去处了?” “有,去太极宫。” 庄户们一静。 李钦载看着他们,笑道:“闲杂人等靠近宫门五十丈,会被禁卫射杀,你们谁去帮我讨说法?” 庄户们没敢吱声。 天聊死了啊少郎君。 沉默许久,李钦载终于良心发现,打破了尴尬:“天色不早,各家把小畜……嗯,把你们天真可爱的孩子赶回家去吧。” 庄户们如梦初醒,纷纷叫骂着转身找自家的孩子,一通打骂将孩子赶回家。 人群就此散去。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们离去,轻轻呼出一口气。 真接地气,就喜欢这群汉子,勤劳,勇敢,朴实,但不傻。 顺手逮住一名挂队尾落单的庄户,李钦载详细问了问庄子里的情况。 当初庄子里数百人被征召入伍,如今大部分都回来了,当然,也有少数人在百济国战死,尸首没回来,家里立的是衣冠冢。 新上任的渭南县令亲自来庄子里探望过,按朝廷的抚恤标准给战死的人家给足了钱,还分了地。 老魏倒是还活着,但仍留在百济国,划拨在刘仁轨的陆路麾下,跟随大军清剿百济国余孽,并屯兵于高句丽边境,难怪李钦载在百济和倭国都没见过老魏。 老魏托人带了话回来,军中校尉对老魏这样的老兵颇为看重,据说清剿百济余孽时,老魏凭借老兵经验,不大不小立了两个军功。 他凭着蛛丝马迹寻到了两伙藏在山洞里准备搞事的百济国残军,与袍泽们一同将他们团灭了。 本来白江口战事结束,老魏要跟随老兵们归乡的,却被校尉挽留下来,校尉请老魏帮忙训练新兵,传授多年的战场经验,估摸要等到年后才能归来。 李钦载暗暗啧叹,没想到老魏居然混成了军中教官,不过老魏确实当之无愧。 这老货虽然很猥琐,一肚子的黄赌毒,但身手和战场经验确实无可挑剔,这样的老兵若只是默默无名在乡间种地实在可惜了。 了解了庄子里的情况后,李钦载当即赶往崔婕住的屋子。 步行到村东头,崔婕那座农舍小院近在眼前。 李钦载忍住激动,慢慢走近。 天色未黑,小院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李钦载仅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口凉气。 崔婕和从霜坐在院子里的石磨边垂头抹泪,不知为何。 一身华贵衣衫的荞儿却在埋头苦干,他的面前放着一堆黑乎乎的粉末状玩意儿,用纸将粉末包裹后层层卷起来,最后在底部糊了一些黄泥,顶端牵出一根引线…… 制作流程令李钦载分外眼熟。 荞儿做好之后,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没等李钦载反应过来,荞儿已将引线点燃,然后猛地往屋子里一扔,嘴里奶声奶气地叫道:“去死吧!” 轰地一声巨响,屋子里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屋子里踉跄跑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恶奴欺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李钦载根本来不及阻止。 荞儿造的是什么东西,李钦载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荞儿造好后立马就点了引线。 还有,屋子里被炸出来的俩人很陌生,李钦载不认识。。。 但是这明明是崔婕住的屋子,却从里面跑出两个陌生人,还引得崔婕和从霜坐在院子里抹泪,向来懂事乖巧的荞儿也不惜造个大炮仗炸他们,显然这俩人不是好路数。 李钦载不假思索便决定了站队。 道理? 这种情况不需要讲道理,不必分是非曲直,帮亲不帮理就完了。 久别重逢的喜悦被搅和得稀碎,李钦载没想到刚回来便遇到如此大的惊喜。 被荞儿从屋里炸出来的一男一女皆是中年人,男的穿着青衣青璞头,女的穿着青色钗裙,显然是富贵人家奴仆之类的角色。 一男一女被炸出来后惊魂未定,在院子里尖叫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便四顾寻找真凶,见到一脸桀骜的荞儿后,顿时认定了是荞儿,一脸凶相地朝荞儿走去。 李钦载站在院子外静静地看着他们,旁边的刘阿四按住了腰侧的刀柄,轻声道:“五少郎,他们怕是对小郎君不利,咱们要不要……” 李钦载冷静摇头:“先看看再说。” 一男一女没走到荞儿跟前,崔婕却抢先一步拦住,愤怒的杏眼瞪着他们。 “尔等胆敢放肆!”崔婕怒叱道。 强牺wanbar.net读牺。一男一女脚步一顿,男的垂头道:“小姐面前,小人怎敢放肆,实在是这小崽子……” 崔婕打断道:“注意你的用辞,你口中的小崽子,是英国公的曾孙。” 旁边的中年女子却不服气地低声咕哝道:“不过庶出而已……” 院子外的李钦载听清了,眼中顿时露出寒光。 崔婕冷冷道:“你们在我面前自称‘小人’,‘奴婢’,却根本没有下人的礼仪,反而有欺主之举,我青州崔家何时轮到你们这些目无尊上的奴仆做主了?都给我滚回去!”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地道:“小姐见谅,小人奉命而来,转告的也是当家主母的话,并无任何欺主之举。” 崔婕冷笑:“谁是当家主母?我可不认识。” 中年男子仍不在意地道:“令尊开春之时已续弦,小姐之前不知,现在想必知道了。” 崔婕眼眶不觉又泛了泪光,咬着牙道:“那是我父亲的事,与我何干。” 中年女子忍不住道:“令尊续弦之妻,出身太原王氏,按理小姐您也该尊其为母。” 崔婕眼泪扑簌而下,冷声道:“我此生只有一位母亲,她已过世。” 中年女子笑了笑,笑容却充满了刻薄讥诮之色,令人分外厌恶。 “小姐认不认母亲,那是您的家事,奴婢不敢多嘴。但如今青州崔家的当家主母已发下话来,崔家与王家皆是当世门阀,两家已成亲家。” “若小姐与王氏主支三房之子喜结连理,更是亲上加亲,主母遣我二人前来,为的便是此事,请小姐考虑一二。” 崔婕冷冷道:“你们疯了吗?我父母早已将我许配英国公之孙,文定已成,即将成亲,现在要我另嫁他人?” 中年女子笑了:“小姐逃婚大半年了,心里不也是抗拒与英国公家的婚事吗?主母刚进崔家的门,正好给小姐送一份见面礼,遂了小姐的意,帮您退了这门亲事。” “王氏三房之子年已双十,颇有才名,官封度支司主簿,是王家这一代的后起俊秀,颇受族人重视。” “小姐若嫁给王家之子,两大门阀联姻,从此官场也好,商贾也好,皆可守望相助,锦上添花,岂不是平添一段佳话?” 崔婕气得眼泪直落,浑身发抖,良好的教养却令她不知如何痛骂才解气,只得指着院子外怒道:“你们……滚!都给我滚!” 久不出声的荞儿突然挺胸大声道:“姨姨是要嫁给我爹的,你们不准带走她!” 中年男女对崔婕还能表面上执礼甚恭,但对荞儿却没好脸色了,刚才荞儿扔的炮仗差点吓死他们,此刻闻言更是忍不住怒火。 “庶出之子,岂容尔狂妄!今日便代你爹教训你!”中年男子说完便冲上前打算揪住荞儿。 院子外的李钦载目露杀意,冷冷喝道:“阿四,拿下!” 身后一群部曲早就气得蠢蠢欲动,闻言立马冲进了院子,刘阿四当先暗中下了狠手,腰侧的刀鞘狠狠朝中年男子膝盖处一磕。 中年男子惨叫一声,当即倒地,腿部一阵阵颤抖,眼见一条腿已经废了。 中年女子被部曲架住双臂,反绞到后背,痛得躬腰惨叫不已,却被部曲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脸上,女子顿时老实,不敢再出声。 李钦载缓缓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崔婕原本气极的俏脸顿时陡变,露出惊喜之色,一手捂住嘴,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荞儿却惊喜地大叫一声:“爹!” 然后飞身扑入李钦载的怀里,李钦载抱起他,原地转了几个圈,逗得荞儿咯咯直笑。 注视着怀里的荞儿,李钦载掂了掂分量,笑道:“不错,有点压手,爹都快抱不动你了,看来最近姨姨把你喂得饱饱的。” 荞儿搂着他的脖子道:“姨姨每天给我吃肉呢,好多肉。” 然后荞儿附在他耳边悄悄道:“不过姨姨的手艺不如爹,煮的肉没有爹煮的好吃。” 李钦载朝他眨了眨眼,也悄悄问道:“味道不好你还吃那么多?” 荞儿飞快扭头看了崔婕一眼,苦着小脸悄声道:“不吃不行,姨姨说,荞儿每顿至少要喝一碗羊奶,吃一大碗饭菜,否则不准荞儿出去玩。” 李钦载大笑,又道:“爹没在家的日子,荞儿乖不乖?有没有闯祸?” 荞儿急忙道:“我很乖,每天读书练字,还教庄子里的孩子们认字,从来不闯祸的。” 李钦载笑了笑,呵,我若没亲眼看见你朝屋子里扔炮仗,差点就信你了。 紧紧抱着荞儿,闻着荞儿身上带着烂漫味道的奶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吸娃一时爽,一直吸娃一直爽,孩子身上的味道真的很好闻。 放下荞儿,李钦载望向崔婕,含笑道:“我回来了。” 说完伸开双臂。 久别重逢,当然要来一次热烈且用力的拥抱。 但崔婕显然没看懂李钦载的举动,仍站在原地不动,一边落泪一边笑,轻轻地嗯了一声:“你……饿不饿?” 重逢的喜悦化作强忍的平淡关怀,含蓄而美好。 李钦载摆了摆手,道:“不急,先把这俩货解决了再说。” 说完扭头望向被拿下的那对中年男女。 刚才在院子外听了一会儿,李钦载已大概听出了事情的概况。 简单的说,崔婕的父亲,也就是李钦载未来的老丈人丧妻三年多以后,最近又续弦了。 “续弦”的意思不是纳妾,而是聘正妻,娶的是当家主母。 于是崔婕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后妈。 这位后妈来头不小,出身五姓七宗之一的太原王氏,跟李治刚废掉的那位王皇后是一家。 来头虽不小,但这位后妈刚嫁过来便不干人事,居然派出恶奴来庄子,搅和李钦载和崔婕的婚事,让她另嫁他人。 眼前这对中年男女便是后妈派来的恶奴,从他们对崔婕毫无敬畏的态度来看,这两位显然是后妈从娘家王氏带来的本家奴仆。 否则青州崔家的奴仆在崔婕面前,断然不敢如此无礼。制大tianlaixsw.com制枭 李钦载盯着面前的二人,冷笑道:“二位好胆色,敢来我李家的庄子,挖我李家的墙角,真是艺高人胆大,不得不佩服。” “是我李家落魄了,还是我李钦载提不动刀了?” 中年男子忍着剧痛嘶声道:“敢问阁下是……” “我,李钦载,李家五少郎,你家小姐的未婚夫,打钱!” 第二百一十七章 恩怨已久 五姓七宗之中,太原王氏是颇为显赫的门阀。 王氏每一代都有出类拔萃的俊秀人才,无论男女都接受良好的教育,和超乎寻常的远见,以及深远的谋略。 而王氏与天家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 太原不仅是王氏一族的发源地,更是高祖李渊的龙潜之地,早在隋朝大业年间,李渊曾任太原留守,而王氏则是太原的地头蛇,二者私下勾勾搭搭,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py交易。 后来李渊一咬牙起兵造反了,太原王氏欣然景从,不到一年时间,隋朝被李渊连同天下门阀一起推翻了,门阀的恐怖力量可见一斑。这其中王氏出力不小,也奠定了大唐立国后的风光。 太原王氏最风光的时候,莫过于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与王氏结亲,李世民做主指定当时的晋王李治与王氏族女成婚,李治登基后,这位王氏顺理成章当上了皇后。 当然,风光的日子没过几年,武媚娘横空杀出,抢走了李治的宠爱,同时为了打压天下门阀世家对朝堂的影响,李治决定废掉王皇后,改立武媚为后。 这就是著名的“废王立武”事件。 而这个事件里,英国公李勣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当李治有些拿不定主意,询问李勣的意见时,李勣说了一句话。 “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就是这句话,使得李治坚定了废后的决心。 于是,英国公与世家门阀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如今崔家老丈人续弦,新夫人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撺掇崔家退婚,让崔婕另嫁王氏族人。 这里面不否认崔王两家的利益所趋,两大家族联姻的利益,绝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而同时也包含了太原王氏对英国公的报复。 当年你个糟老头子一句话害我王氏的皇后被废,今日我便恶心一下你孙子,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李钦载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稍微琢磨一下便明白了因果。 过程其实并不复杂,从太原王氏联想到被废的王皇后,从王皇后联想到“废王立武”事件,从这个事件最后联想到爷爷李勣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整个事件的条理便非常清晰了。 所以,今日被人挖墙角,都是爷爷当年种下的恶因? 以前每次都被李勣骂混账,这一次…… 李钦载突然好想快马赶回长安,指着李勣的鼻子痛心疾首怒喝:“孽畜!看看你当年干的混账事!” 想想就过瘾。 但,仅限于想想。 真要这么干的话,李勣手里的马槊那关就过不去。 盯着面前的一男一女,男的捂着断掉的腿哀嚎,女的被反绞着双臂惨叫不已。 李钦载冷笑:“太原王氏?呵,千年门阀出来的奴仆,居然对主人这般态度,我倒想问问王氏究竟是如何管教的下人,你们在王氏祖宅里也是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吗?” 中年男女仍然哀哀惨叫。 李钦载缓缓道:“我问什么,你们老实回答什么,敢说一个字假话,你们今日可不止是断腿了。” “让崔家小姐另嫁他人,是崔家家主的意思,还是你们王氏的意思?” 二人目光闪躲,显然不敢回答。 李钦载扭头望向崔婕,温柔地笑道:“这里交给我,你带荞儿回屋,有些画面不适宜妇孺。” 崔婕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神不容置疑,于是乖巧地点头,带着荞儿和从霜进了屋,紧紧关上房门。 然后李钦载目注二人,笑道:“逃避可耻,但有用。呵,这句话在我这里不管用,逃避的后果只有痛苦。阿四,把那女的腿也打断,我说过的话若不兑现,人家还以为我是只纸老虎呢。” 话音刚落,刘阿四手中的刀鞘猛地挥出,重重一磕,只听一声清脆的喀嚓,中年妇人凄厉地惨叫起来。 刘阿四顺手一记耳光扇去,冷冷道:“鬼哭狼嚎吓坏了孩子,把你的手脚都废了!” 中年妇人急忙捂住嘴,不敢再叫,可是腿部却痛入骨髓,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淌落,看起来分外恶心。 李钦载笑吟吟地望向中年男子,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杀机毕露。 中年男子吓得一激灵,急忙道:“我说!是,是我们主母的意思。” 李钦载挑了挑眉:“崔家家主可知此事?” “主母令我们来渭南县时,崔家家主似乎并不知情,我们出门后便不得而知了。” 李钦载皱眉道:“你们主母刚嫁进崔家,敢瞒着夫君家主这么干,她不怕被休么?”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 李钦载看懂了他的表情。 是的,这位后妈还真不怕她夫君,因为她的背后是太原王氏。 虽然王皇后被废,太原王氏已风光不再。但千年门阀的底蕴和势力,却不可能一夜之间消散的。 王氏仍是王氏,无论经历多大的暴风骤雨,千年门阀根深蒂固,它的根茎已深深扎在土壤里,轻易不会倒下。 李勣撼不动它,李治也撼不动它。 李治和武则天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来削弱这些世家门阀,到死都没有削掉,可见这些门阀的势力多恐怖。 青州崔家虽然也是五姓七宗之一,但比起太原王氏仍略逊一筹,嫁进崔家的王氏显然比较强势,李钦载那位未谋面的老丈人估摸拿捏不住新夫人。 李钦载多少有了几分释怀,还好,老丈人不知情,是王氏的决定,至于究竟是那位后妈一个人的决定,还是太原王氏家族商量后的决定…… 不重要了,总之,麻烦找上门了。 世上最不可能化解的仇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虽然妻子没被夺走,但有人惦记也不行。 李钦载蹲下身,笑吟吟地看着二人,缓缓道:“天底下是有规矩的,主是主,仆是仆,奴仆敢对主人无礼,那就是坏了规矩。” “二位,规矩是不能坏的,无规矩不成方圆。让我未婚妻另嫁他人的事,你俩只是传话的,我不跟你们计较。” “但你们对崔家小姐无礼,必须要惩戒,否则天下的奴仆有样学样,我们这些权贵人家怎么办?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啊。” “哦,对了,还有,你对我儿子很不礼貌,我很不高兴,我李钦载的儿子,还轮不到一个下人来教训。” 中年男子吓得脸色苍白,腿部钻心的疼痛,却不及心中的恐惧。 李钦载的事迹,太原王氏多少听说过一些,毕竟是仇人的儿孙,对李家的上上下下还是多打听一些的。强牺pddxsw.com读牺 无论是曾经那个混账李钦载,还是如今领军灭一国的李钦载,都是二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他们二人今日来甘井庄传话,知道李钦载没在庄子里后,对崔婕的态度才倨傲起来,万万没想到,李钦载突然回庄了。 若知今日诸事大凶,打死他们也不敢对崔婕摆脸色,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王氏主母的面子,帮自家的主母给这位继女来个下马威而已,谁知下马威搞得拖泥带水,自己的命也搭上了一半。 “李,李家少郎君,我二人只是奴仆,死不足惜,可奴仆也是太原王氏的奴仆,打狗也要看主人,还请少郎君三思。”中年男子忍着痛苦咬牙道。 李钦载笑了:“呵,痛成这样了,思路居然还很清晰,还知道搬出后台让我投鼠忌器,太原王氏不错,养出的下人也是又刁又狠,刚给崔家小姐摆了脸色,现在又威胁李家少主人,啧,有种!” 中年男子大惊:“少郎君,小人绝非威胁……” 话没说完,李钦载已站起身,脸色愈发冷峻。 “刘阿四,将这二人抬上马车,派一队人送去青州崔家。” 刘阿四刚要抱拳领命,李钦载却紧接着道:“到了青州崔家的大门外,你当着崔家人的面,把这两个恶仆的手脚四肢全打断,然后再转告那位崔家新夫人一句话。” “敢挖我李钦载的墙角,我放火烧了王家,说到做到!”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彼之仇寇,我之英雄 两名恶仆被李家部曲送回去了,待遇不错,趴在马车里送回去的,因为两人的腿都断了。 解决了麻烦后,崔婕和荞儿从霜才从屋子里出来。 荞儿猴子攀树般轻车熟路,哧溜一下爬到李钦载的怀里,紧紧搂着他。。。 崔婕眼眶仍有些红,原本是家中颇受宠爱的掌上明珠,从小父兄便宠着她,如今父亲续弦后,她分明已感受到宠爱不再,父亲的心里已被另一个女人占据。 李钦载看出了她心情失落,上前笑道:“老丈人找到了生命的第二春,是大喜事,你应该高兴才对,明日我弄点虎鞭酒送老丈人补补,让他提枪上马不心虚,再烈的马都能骑得稳稳当当……” 崔婕脸蛋一红,使劲捶了他一下,刚才的失落心情烟消云散。 揉了揉她的头,李钦载轻声道:“人长大以后,回家就是做客,可你还会有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家里,你永远是主人。” 崔婕眼眶又红了,垂头嗯了一声。 从霜这时才上前朝李钦载行礼,李钦载打量她一眼,笑道:“从霜,最近吃了啥?发育得越来越好了……” 从霜吓了一跳,脸蛋儿苍白地躲在崔婕身后不敢露头。 崔婕瞪着他:“刚回来就调戏我家丫鬟,明明已是一方人物了,为何还如此混账?” 荞儿缩在他怀里,调皮地摸他的耳垂,道:“爹,这次你打胜仗了吗?” 李钦载笑道:“胜了,敌人在爹的指挥下灰飞烟灭,趴在爹的脚下哀哀求饶,特别提气。” 荞儿欢喜地叫了一声,道:“我就知道,爹太厉害了,干啥都厉害!” 崔婕低声道:“听庄户说,你领兵登陆倭岛,灭了人家的国?” 李钦载朝她眨眼:“厉害吧?快过来抱住我的大腿,向我投以崇拜的目光,眼里要有小星星哦……” 崔婕呸了一声,道:“老是这么不正经,真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这副不正经的样子能灭国?听说你还下令屠城,杀了……许多青壮?”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没直接下令,但我也没反对。屠戮敌国青壮,对大唐来说不是坏事。” 崔婕脸色发白,轻声道:“我……明日多念几遍超度佛经,消减一下你的罪孽吧。” 李钦载笑道:“我不信这个,彼之仇寇,我之英雄,大唐人可不觉得我造了罪孽,我爷爷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也没少屠城。” “如今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七十多岁的人了,抄起马槊揍我时还能健步如飞,从前堂追杀到后院,实在是老当益壮,不须扬鞭自奋蹄……” 崔婕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起混账话来连爷爷都不放过。” 荞儿突然道:“爹,曾祖揍你了吗?为何揍你?你不听话吗?” 李钦载老脸一黑:“不说这个,重点是夸我打了胜仗。” 崔婕杏眼朝院子外一扫,却一眼看到了院子外寂然独立的鸬野赞良。 崔婕眼皮一跳,仔细打量一番,见她生得白净秀美,有股子说不出的异国风韵,崔婕顿时心生警惕,像一只猫遇到另一只猫,浑身都炸毛了。 “这位是……”崔婕盯着鸬野赞良道。 李钦载朝后瞥了一眼,热情地介绍:“这位是小八嘎。” 崔婕听得满头雾水,沉默地等着李钦载继续说下去,谁知李钦载仅仅只介绍了这一句,便不再说了。 崔婕气得狠狠拧了他一下,道:“说呀,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她是小八嘎,就是这样。”李钦载茫然道。 “‘小八嘎’是人名吗?总有个来历身份吧?”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她是倭国人,还是国主的长公主,国主热情好客,送我了。全名叫鸬什么,嗯,什么来着?” 院子外的鸬野赞良终于忍不住了,往前站了两步,朝崔婕行了个福礼,低声道:“奴婢鸬野赞良,拜见小姐。” 虽是公主出身,眼力还是不错的,鸬野赞良看出崔婕与李钦载关系不一般,于是赶紧出来博个好印象。 崔婕倒吸口凉气,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一国长公主,给你……当奴婢?” 李钦载摊手:“不然呢?把她供在祭品台上好不好?” 鸬野赞良黯然道:“亡国之人,无枝可依,不再是什么长公主了。” 李钦载斜眼瞥着她:“需要我给你讲道理吗?你们为何会亡国?”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垂头道:“奴婢知错,以后不说了。” 见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态度,崔婕悄悄松了口气,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刚赶回庄子,还没用饭吧?我给你做。”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点头:“你和荞儿也吃,我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崔婕脸蛋儿微红,却也没有反对李钦载的说法。 荞儿牵着李钦载的手,不停央求:“爹,好久没讲故事了,今晚讲故事好吗?” 李钦载答应得爽快:“爹给你讲白雪公主的故事。” “啥是白雪公主呀?” “就是一个凄凄惨惨的公主,被后娘逼得生不如死,后来逃进林子里,莫名收了七只小舔狗的故事。”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问道:“姨姨是不是也被后娘逼?她会不会逃进林子里呀?” “她逃进林子里只会吃毒蘑菇,傻傻的。” 走在前面的崔婕突然转身跺脚,怒视着他:“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 ………… 长安城。 随着倭国被灭,李钦载回京,朝堂参劾李钦载的奏疏越来越多。 灭国确实是大功,可也不能有污点。 李钦载违令在先,这就是污点。 历朝历代,对兵权都是非常敏感的,未奉命令而擅自调动军队,便是大罪。 当然,李治相信李家三朝功勋的忠诚,而且李钦载刚回到长安便立马向兵部交卸了兵权。 。可违令的事已经干了,朝臣们不可能装作没看见。 雪片似的奏疏飞进尚书省,皆参劾李钦载擅调大军,未奉令而出兵倭国,请求李治问罪。 令人颇为意外的是,对李钦载参劾最狠,用辞最激烈的人远在千里之外。 他叫刘仁轨。 ****** 第二百一十九章 背地骂人有礼貌 李钦载在百济国时,与刘仁轨其实相处得不错。 当他造出三眼铳时,能清楚地看到刘仁轨眼里的激动之色,以及对大唐栋梁之才的敬意。 以长辈的姿态聊了很久,也说过老一辈的恩怨不牵扯晚辈。 谁知李钦载刚回到长安,远在百济国清剿余孽的刘仁轨参劾奏疏便跟了过来。 你安安静静指挥打仗不好吗? 在百济国与刘仁轨接触过后,李钦载大概清楚了刘仁轨的性格。 刘仁轨参劾他并没有别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正义,人家的眼里是真掺不了沙子,只要是违法乱纪就参劾,不管你是什么人。 当年李勣够显赫了吧,东征高句丽时只是默许将士抢掠屠城,回到长安被刘仁轨参了整整一个月,参得李勣欲仙欲死。 没想到多年以后,刘仁轨又参上了李钦载,李家三代都没放过。 李钦载无所谓,回到长安后与李治聊过,他已知道了李治的底线,反正不管怎么惩罚,至少李治不会杀他。 很庆幸有灭国之功傍身,若那一战败了,李钦载脖子上的脑袋可就真不怎么稳当了。 长安朝堂奏疏如雨,甘井庄的李钦载却岿然不动。 只要死不了,就不算大事。 洗去满身硝烟味,日子突然平静下来。 李钦载恢复了以往懒散旳生活节奏,日上三竿才起,迷迷瞪瞪吃完饭便无所事事四处闲逛。 甘井庄今年田地里的收成有点悬,时已夏至,庄子里很多田地都没播种,任其荒芜,而且种上的麦子长势有点弱。 李钦载有点担心,问了庄子里的老农户才知道,今年确实悬了。 一来年初临时征召老兵入伍,庄子里很多青壮劳力全赶赴百济战场,战事耽误了春播,导致许多人家无劳力可用,没抢过春播的时间。 二来今年开春后便没下过雨,关中大旱,灌溉田地的水都是庄户们一担担挑来的,地里缺了水,庄稼自然生长不良。 虽没到秋收时节,但庄子里已经有人预见了今年的收成,一个个愁眉苦脸。 李钦载当即给长安的李勣写了封信,详细说了今年庄子里的境况,并做主今年减免租赋,将这个决定告诉庄户们后,庄子里的农户们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对此事留了心,李钦载又打听了一下渭南县附近庄子的情况。 结果跟他想象的一样,各个庄子今年的收成都不乐观。 但惊奇的是,不知是不是达成了默契,各个庄子无论大小地主,纷纷都宣布了今年减免租赋的决定。 地主与农民两个不同阶级的相处,没有那么尖锐的矛盾冲突,更没有你死我活宁有种乎的对立。 传说中不共戴天的仇怨,在大唐龙朔年间,彼此的关系却融洽得仿佛自家亲人。遇到难事,大家各自妥协,主动让利,彼此帮衬着把难关度过去。 李钦载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他喜欢这个年代的原因,烟火气,人情味,处处透着一股子自自然然的和善,施恩与受恩都不矫情。 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理解为何那么多解甲归田的老兵听到朝廷征召的时候,都会主动站出来为国而战。 因为这样的国家和土地,值得他们拼命。 中午时分,李钦载吃饱喝足,懒洋洋坐在院子里,盯着荞儿蹲马步。 崔婕站在李钦载身后,见荞儿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可又不敢干涉,几番欲言又止。 荞儿保持蹲马步的姿势,小嘴儿委屈得瘪成下弦月。 “爹,为何突然让我做这个?太累了。”荞儿不高兴地道。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老老实实蹲好,一炷香时辰后才准起来。” 荞儿又道:“圣贤曰,‘不教而诛谓之虐’,爹总得告诉荞儿我做错了什么吧?” 李钦载咦了一声,道:“居然变得有学问了,了不起!谁教你的?” 荞儿飞快瞥了一眼崔婕,没吱声。 崔婕哼了一声,道:“我教的,咋?” 李钦载无奈地盯着荞儿:“不是说过,不要跟姨姨学学问吗?” 荞儿傻乎乎地道:“爹是说过,爹还说姨姨傻傻的,不灵醒的样子,学了以后会更笨……” 话音刚落,崔婕气得狠狠掐了李钦载一下,怒道:“李钦载,我的学问哪里不好了?我之所学也是当世大儒所教,文章经义皆是正经学问。”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没说你学问不好,是说你人……唉!” 顿了顿,李钦载瞪着荞儿道:“你这孩子咋那么实诚呢?以后说姨姨坏话悄悄跟我说,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这样多没礼貌。” 荞儿依然傻乎乎点头:“荞儿知道了,以后悄悄跟爹说。” 崔婕快气炸了:“悄悄说坏话就有礼貌了吗?” 李钦载正色道:“至少表面上,你会觉得我们有礼貌……” “这是什么歪理?”崔婕怒不可遏。 李钦载冷不丁道:“这样说吧,在认识我以前,甚至认识我以后,你背地里骂过我多少次混账纨绔败家子?” 崔婕一滞,眼睛眨得飞快,扭头四顾躲避李钦载的眼神。 李钦载惊了:“你还真骂过?” 崔婕脱口道:“我没有,不要胡说。”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骂就骂吧,你看,只要你没有当面骂我,我还是觉得你温婉娴静,知书达理,是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好女子,至于背后骂我什么的,我没听到就当不存在。” “做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态度,难得糊涂也好,君子风度也好,背地里的事情不必较真,不然一辈子都活得不痛快。背地里说说坏话,已经算是有涵养有礼数了。” 崔婕若有所悟,下意识道:“似乎……有点道理。” 李钦载欣慰道:“你悟了。” 说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 这么容易就被忽悠瘸了,当初对她的评价显然很中肯,确实傻傻的。 李钦载又望向荞儿,道:“既然你都说了‘不教而诛谓之虐’,我也不能让你白学这句话。” “为何让你蹲马步,其一,你昨天自己造炮仗,点火扔出去炸别人,虽然炸的是坏人,但你的行为很危险,昨天你我父子久别重逢太高兴,不好意思罚你,今日补上。” “其二,你今年已六岁了,身体该打個底子,亿万家财不如一具健康强劲的身体,从今日开始,每天都要蹲马步,风雨无阻,我再给你寻摸个师父教你一些防身之术。” “无论你未来的人生是平庸穷困,还是显赫腾达,保命逃跑的本事必须有。” *** 第二百二十章 又开学了 荞儿老老实实蹲马步,再累也咬着牙不吭声。 他已渐渐了解了李钦载的性格,当李钦载说出“必须”二字,就代表这件事没有商量,必须要做,撒泼打滚都没用。 教育儿子的问题上,李钦载没什么经验,有时候觉得应该当成宝贝细细呵护,有时候又觉得把他当猪养,不缺吃穿就够了。 当然,也要学会说人话,尽量多读点书,把他和猪区分开来,除了直立行走外,还是要有一些跟猪不一样的特质,让人容易辨认。 崔婕一直在观察李钦载和荞儿的相处,越看越觉得怪异。 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在如今的年代确实有些特别。 普通的父子通常是父亲发号施令,让干啥就干啥,儿子敢反对便是一顿拳脚侍候,揍完后再撂下一句“这是为你好”。 崔婕小时候也调皮,也挨过父亲的揍,连女子都不例外,可见当下教育子女的风气,于是儿子长大了,娶妻生子,继续曾经的教育,拳脚和道理结合,世世代代就这么传下来了。 可李钦载和荞儿不一样,这对父子的相处准确的说,更像一对忘年交旳朋友,彼此都很自然。 李钦载说个事,荞儿老老实实去做,但李钦载很注意分寸,荞儿的嬉闹顽皮他都不会过多干涉,反而鼓励荞儿多玩,变着花样的玩,甚至还亲手给荞儿做各种新奇玩具,让他拿去村口跟孩童们显摆。 如果说孩子的生长环境有一个“不挨揍”的范围,李钦载给荞儿划定的不挨揍范围无疑很大,自崔婕认识这对父子以来,根本没见过荞儿挨揍,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唯独今日这一次,荞儿被罚蹲马步,因为荞儿干了一件危及自身安全的事,必须要受罚。 而且哪怕是惩罚,李钦载也会把道理是非说得明明白白,让荞儿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受罚。 平等,融洽,彼此尊重。 这是崔婕在这对父子身上看到的。 真的很特别,据崔婕所知,世上没有任何父子的相处是这般模样,因为这个世上的父亲是非常重视自己在孩子面前的权威的。 父权不容置疑,不容挑战,孩子胆敢有丝毫反抗或质疑,换来的必然是一顿痛揍,至于道理,揍完后看父亲的心情再决定说不说。 而李钦载,丝毫没有父亲的权威和架子,他把自己的位置刻意放低,与荞儿平齐,用平等的语气跟他沟通。 崔婕突然很羡慕荞儿,如果她也有这样的父亲,十八年来或许便不会一直压抑自己的个性,以至于最后毫无商量沟通,便做出离家逃婚的行为。 不说“用一生治愈童年”这样矫情的话,毕竟崔婕的人生其实没那么凄惨,可她从小到大并不算过得太快乐。 因为她越长大,父亲便越老,越需要权威来维持自己长久以来的形象,父权和人设一样,坚持得越久,越不能崩塌。 不知看了多久,崔婕的眼神不知不觉痴了。 李钦载似有所觉,扭头看了她一眼,半晌,疑惑道:“你用这种看父亲的孺慕眼神看我,啥意思?我要不要回你一个舐犊情深的眼神才算礼貌?” 崔婕回神,狠狠呸了一声,红着脸道:“什么孺慕眼神,我只是觉得你和荞儿相处挺……特别的。” 李钦载嗯了一声,淡定地道:“你若羡慕的话,过去跟荞儿一块蹲马步,我保证让你感受到何谓父爱如山。” 崔婕愈发羞恼,起身便匆匆往外走,红着脸蛋慌张离开的样子特别可爱。 李钦载眯眼盯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荡漾的微笑。 好现象,成亲以后换个场合,换个地点,情到激烈处时,让她叫自己爸爸…… 啧,想想就鸡动。 不行,有反应了,上个茅房先。 起身刚走几步,蹲马步的荞儿好奇大声道:“爹,您走路为何弓着腰?”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 数日后,甘井庄来了一批客人。 客人算是熟人,以李素节为首,还有七皇子李显,上官家的上官琨儿,契苾何力家的契苾贞等等。 一群人站在李家别院门外,朝李钦载恭敬行拜礼,口称先生。 李钦载看着众人,不由又喜又愁。 喜的是,别院又热闹了,新的学年,这群小混账小孽畜给冷清的别院带来了几分人气,荞儿也有师兄师弟跟他一起玩耍了。 愁的是,看管这群小混账小孽畜真的很累,不仅教学累,生活里他们也是各种不省心,去年放火烧了庄户过冬的柴火草垛,今年不知会有什么推陈出新的花样等着他。 众混账行完礼,老老实实站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叹气:“你们咋又来了?就没有一个意志不坚定放弃求学的识时务之士吗?” 众混账一阵心酸,为何先生总是如此嫌弃我们? 我们放火,揍人,在外面横行霸道,可我们知道自己是好孩子…… 李素节与别的混账不同,他与先生有过一同出征的经历,自觉与先生的关系更亲密,于是站出来行礼道:“求学之道无止境,今年也要拜请先生继续授业,传弟子学问,先生受累了。” 众混账一同行礼,异口同声道:“先生受累了。” 李钦载又叹气,懒懒地道:“来就来吧,唉,反正一头猪也是养,一群猪也是养……” 众混账:“…………” 刚开学就一记重击,好难过。跟着这位先生不仅是求学,还能锻炼心智,以及抗打击能力…… 众人行礼后正要进门,然而李钦载仍结结实实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今年因为先生我随军出征,耽误了开学,不过去年年末之时,我给你们每人布置了寒假作业,新的学年,寒假作业该交了,交了作业的人才准进门。” 众人顿时慌了,面面相觑后不由心虚地低下头。 李钦载见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乐了:“都没做?哈哈,好消息,都滚回家去吧。” 这会儿李素节得意了。 平胸而论,他的求学态度确实最端正,哪怕跟随李钦载出征百济和倭国,也没耽误自己的课业,不仅老老实实做了寒假作业,还多学了许多知识。 于是李素节当先站了出来,从包袱里掏出一摞寒假作业,得意地道:“先生,弟子做了,请先生检阅。” 李钦载接过,随便翻了几页,嗯了一声,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进门。 看着余下的众人愤恨的目光,李钦载又看了看李素节得意洋洋六亲不认的步伐,然后撇了撇嘴。 傻小子还是太年轻,他还不知道学校里什么人最可恨。而他,很不幸成了这类人。 目光落在七皇子李显身上,李钦载笑道:“你呢?寒假作业做了没?” 李显心虚地垂头,低声道:“弟子,呃,弟子做了……但我家的狗太调皮,把弟子的寒假作业撕咬碎了,尸骨无存……” 李钦载惊呆了。 这理由真特么耳熟,前世就听过,甚至自己前世还用过。 难不成这种借口也能传一千多年? 李钦载情不自禁对华夏的传统文化肃然起敬。 “太极宫里还养狗?”李钦载微笑。 李显正色道:“不仅养狗,还养猫,弟子的寝殿里就养了好几只。” 李钦载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回家跟你的阿猫阿狗一起玩吧……” 然后他又看了看众人,道:“今日交不出作业,啥理由都不管用,该开除就开除。” ******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赏罚之争 真是对李显无语了。 你妈是未来的则天大帝,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你作为她的亲儿子,居然敢不做寒假作业,还编个烂借口糊弄老师? 谁给你的勇气?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做了作业就交出来,没做就老老实实承认,再敢编瞎话瞒骗先生,后果会很严重。”李钦载缓缓道,眼神有些冷意。 众混账呆怔片刻,李显突然朝他长揖一礼,愧然道:“先生,弟子错了,弟子其实没做作业。” 然后,所有人都行礼,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确实没做寒假作业。 见所有人都没做,李钦载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们私下商量好了,都不做作业的话以为我会法不责众,对吗?” 李显嘴唇嗫嚅了一下,垂头道:“年初先生随军东征,弟子心存侥幸,以为先生不在长安便可随心所欲,故而未做,来庄子之前本来想做的,后来问过他们,他们都没做,所以弟子索性也不做了。” 李钦载又叹气,这种心理跟前世的自己如出一辙。 千年过去了,借口仍一样,心理也一样,真怀疑世界文明究竟是进步了还是停滞不前,否则一千多年下来,为何世上总会不断出现这种混账? “没做没关系,先生我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今日必须做完才准进门,叫你们各家随从赶紧搭帐篷生火造饭吧,今晚你们估摸进不了门,明日辰时以前若还有人没交,那就莫怪我不客气,开除没商量。” 众混账顿时慌乱起来,连行礼都顾不上,声嘶力竭地叫着自家的随从搭帐篷。 李家别院大门的空地上,随从们给自家主人搬来了矮桌和笔墨,众混账聚坐一堆,着急忙慌地赶作业。 不指望他们能独立完成,混账们匆匆写着,遇到不会的便交头接耳互相商量,或是互相抄写,气急败坏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分外眼熟,画面恍如隔世。 李钦载留下的作业自己心里有数,今晚大约这群混账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就算是抄,也会抄到哭出声来。 很好,这才是美好的学生时代,如今就差与女同学互相滋生一点小暧昧小情愫了。 很可惜,李钦载教旳是和尚班,众位混账不嫌弃的话,别院里的丑丫鬟倒是有几个。 刺刀见红什么的,这个……不提倡,但也不反对。据说古代的权贵子弟都好这一口儿,李先生除了祝福还能怎样?难道祝他们早生贵子吗? 当天晚上,混账们抄作业到子时,见作业仍有大半没做完,终于有人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于是一众混账全都哭了起来。 哭也没用,哭也要算时间。 一边抹泪一边咬牙切齿抄作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小半年玩得那么潇洒,不遭点报应老天都看不下去。 一直抄到天亮,混账们的作业终于做完了,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互相看了看彼此脸上的泪痕和黑眼圈,然后回以一记励志的微笑。 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伸着懒腰走出大门。 一众混账站得整整齐齐,双手捧着新鲜出炉的寒假作业,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神采。 一夜没睡,雀跃之后每个人呵欠连天,眼看站都站不稳了。 李钦载冷笑。 呵,李先生若那么好打发,岂不是跟那些酸腐大儒们沦为一路货色了? 无视混账们摇摇欲坠的身躯,李钦载轻飘飘地道:“哦,对了,我决定十日后开个家长会,请诸位的直系长辈来庄子里,我设宴款待你们的长辈……” “‘直系长辈’的意思是,必须你们的父亲,令尊,亲爹,亲自来庄子,谁也不准例外。” 这句话很提精神,至少混账们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转而露出绝望的表情。 “先生饶命!活不成了!”上官琨儿率先惨嚎。 契苾贞却浑不在乎:“无妨,大不了挨顿揍,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啥!” 李显惊惶道:“先生,弟子的父亲……父皇,他朝政繁忙,就不必劳动他亲自来一趟了吧?” 李钦载微笑道:“年前与你父皇聊过,你父皇说了,一定准时到,他还说会带一根沾了盐水的鞭子来,你这几日最好多吃些肉,多长点脂肪,抽你时才不会伤筋动骨。” 李显面色一惨,像垓下的楚霸王似的仰天长叹,搞得李钦载好想给他递上一柄自刎的剑。 望着神色悲惨的混账们,李钦载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微笑道:“你们也一样,多吃点肉,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每个人都逃不过一顿毒打,令尊们下手若狠一点,我亲自给你们办個风风光光的头七。” “好了,都进去睡吧,先生还是很心疼你们的。这个学期我们开始学两位数的乘除法,以及综合运算,你们可以继续混日子,没关系,反正年末挨揍的人不是我。” 边抹泪边进门的混账们背影凄凉,李钦载却乐不可支。 比起学霸的严肃不活泼,其实学渣们更可爱,知识嘛,勉强够用就行,李钦载从来不奢望从这群混账里发现个数学家物理学家什么的,他这辈子要做的,是留下启蒙开智的火种。 后来人若有天赋与机缘,火种便可燎原,有了数学和物理学的知识,百年后的大唐或许可以试试半封建半工业化的路子。 如果未来农民失地不可避免,李钦载的这些学问能为大唐续命几年,也算报答了他与大唐这场奇妙的缘分。 至于彻底改变大唐的制度,轰轰烈烈闹个革命什么的……吃多撑的人才会干出这种闲事。 别人说他是天降英才,他难道就真以为自己是英才了? 混吃等死的社畜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干那么多事,谁给发工资? ………… 刘仁轨回长安了。 白江口海战后,倭国全军覆没,后来更是被李钦载领军登陆灭国。 本来倭国介入这场战争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恰好百济国余孽鬼室福信主动向倭国求援,于是倭国像个被嫖客牵进门的暗娼一样,羞答答地进门吹灯…… 随着倭国全军覆没和灭国,百济复国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熄灭,余孽们终于无法支撑下去。 倭岛亡国的消息传到百济后,百济余孽们纷纷逃散,有的逃往高句丽,有的乔装成新罗人,逃进了新罗国境内。 除了这两个地方,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倭国被灭后,百济国的四个方向都被大唐封死,余孽们除了跳海,便只剩下切腹了。 所以接下来的清剿余孽之战,刘仁轨打得异常轻松,有时候队伍刚扎下营,就有成群结队的百济国余孽从山洞里钻出来,主动向唐军投降。 李钦载灭倭国之战,它的影响力和辐射效果终于发挥了作用,认真论起来,也该算李钦载的一份功劳。 轻松解决了百济余孽,刘仁轨便奉旨回到长安述职。 回到曾经熟悉的长安城,刘仁轨入城后目不斜视。 他本是清心寡欲的人,从来不会被繁华的红尘表面所诱惑,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胡子老神仙。 唯一的缺点是,这位老神仙太清高,做人也有点失败,最大的爱好是告状。 入城直奔太极宫,李治在承香殿召见刘仁轨。 刘仁轨入殿参拜,李治激动地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刘将军一路辛苦,将军报效家国社稷殚心竭虑,朕实感动。” 刘仁轨垂头抱拳:“臣的本分,陛下谬赞了。” 李治摇头:“一点都不谬赞,前日李钦载回长安时便跟朕提起过刘将军,他说刘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令百济国余孽闻风丧胆,此皆刘将军之功也。” 刘仁轨淡淡地道:“灭了几个余孽而已,我朝随便遣一位将军都能胜任,臣实在愧不敢当。” 李治严肃地道:“刘将军自谦无妨,但朕若不当回事那可就太失败了,有功而不赏,朕何以面对天下人?” 想了想,李治道:“将军之功,鼎定百济,襄助孙仁师所部,钳制百济国余孽和北部高句丽,实为开疆之功。朕决定封刘将军为乐城县男,食邑三百户。” 刘仁轨顿时露出意外之色,大唐历代帝王对封爵格外吝啬,没想到李治今日竟封了他爵位,实在是…… 你先把太宗先帝的棺材板压住好不好? 刚行礼要拒绝,李治打断了他,道:“将军之功,当之无愧,不必拒绝。” 刘仁轨沉声道:“爵位不可轻赐,陛下请三思,臣不敢受,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哈哈一笑,摆手道:“不收回,就这么定了。” 见李治主意已定,刘仁轨只好无奈地伏地谢恩。 封刘仁轨爵位就算尘埃落定了。 见刘仁轨接受了爵位,李治笑得更开心了,冷不丁道:“此战有功者,不仅刘将军一人,还有孙仁师,白江口一战他打得很利索,朕甚为欣悦,待孙仁师回长安后,朕再另行封赏。” 刘仁轨点头附和。 谁知李治冷不丁道:“还有一位,英国公之孙李钦载,仅领数千控弦之士,登陆倭岛亡其国,从此倭岛永驻我大唐王师,对高句丽的最后一面包围彻底完成,此功更可记于青史,耀于庙堂,朕不可不赏!” 刘仁轨眼皮一跳,特么的,在这儿等着我呢!所以刚给我封的爵是抛砖引玉,还是正餐之前的小凉菜? 于是刘仁轨急忙道:“臣请陛下三思!” 李治嗯了一声,道:“朕已思之再思,李钦载确实有功,必须要封赏。” 刘仁轨沉声道:“陛下,李钦载违令在先,从百济登舰回大唐之前,臣与孙仁师再三叮嘱李钦载,不可惹祸,不可擅行,可他还是擅自决定登陆倭岛,造成我大唐王师的伤亡,陛下,这不是功劳,是大罪!” 李治惊愕地道:“刘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据朕所知,李钦载是因为海上大雾而迷路,水师误打误撞飘到了倭国,李钦载这才临机决断,索性攻破了倭国的长崎港,何来‘擅行’一说?” 刘仁轨无语地看着他。 我活到这把年纪了,你居然把我当蠢货,这简直是人生的悲哀。 “陛下……臣恳求陛下,莫闹了行吗?海上迷路这种鬼话,陛下糊弄外人就好,没必要用在臣身上。”刘仁轨无力地叹息。 李治尴尬地咳了一声,干笑道:“好吧,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但李钦载对大唐对朕的忠诚,朕从来没怀疑过。他能为朕灭了倭国,朕岂能容不得他区区擅调兵马一事?” “刘将军过于保守了,朕的本事虽不及父皇,但胸襟却自问不逊于先帝,将军也是带兵之人,应知拿下倭国对我大唐何等重要,至于违令之事,刘将军啊,同殿为臣,能放过还是放过吧。” 刘仁轨执拗地道:“臣以为不可!兵权岂能儿戏?李钦载擅自调动兵马,若不问罪,如何服天下人之心?” 李治笑容敛起,皱起了眉:“以刘将军的说法,李钦载灭国之功反而还要被问罪?朕若真的处置他,如何服天下人之心?以后谁还会为朕征战天下,摧城掠地?” 刘仁轨毫不妥协地道:“功劳若建立在违令的基础上,这样的功劳一文不值,请陛下三思!” 李治的表情渐渐冷淡下来,缓缓道:“朕三思过后,决定晋李钦载为渭南县伯,食邑五百户,良田两千亩,刘将军以为如何?” “陛下,臣反对!此例绝不可开,对大唐遗祸无穷!” “灭国之功可称旷世,何来‘遗祸’之说?刘将军不妨问问京中那些老将军们的意见,听听他们怎么说,灭国之功不赏反罪,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李治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 刘仁轨抬头盯着李治,缓缓道:“陛下忘了贞观年间侯君集的前车之鉴乎?” 李治眉梢一挑,脸上渐现怒容。 正要强硬反驳,却听殿后屏风内传来武皇后的声音。 “陛下,臣妾以为,李钦载确实该赏!” ****** 第二百二十二章 灭国就是功 一君一臣为了李钦载的赏罚之事正吵得有点上火,谁知皇后也掺和进来了。 二人抬眼望向屏风后。 武皇后身着华贵宫装,盈盈走出,每一步皆是仪态雍容,不怒自威。 刘仁轨迅速垂头,向武皇后行礼。 李治目光闪烁一下,也含笑点头。 武皇后走到李治身旁裣衽,道:“请恕臣妾僭越之罪,实在是听不得刘将军句句妄悖。” “陛下,我大唐如今对外用兵,之所以战无不胜,皆托将士用命,舍生忘死,且我大唐的国策得力,军功所赐甚丰,这些皆是大唐雄视天下,万邦来朝的基础。” “李钦载虽违令在先,可灭国终究是旷世之功,这是任何人无法否认的,陛下若不封赏,将士们以后为大唐征战天下时,谁还会用心用命?” “如此大的功劳,犯了点小错就被全然抹杀,还要被问罪,呵,岂不令大唐将士心寒吗?日后征战时害怕追究,从此杀伐行止畏手畏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唐常胜之名何在?四方蛮夷怎会臣服?” “陛下,臣妾以为,必须厚赏李钦载,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错也要厚赏,这是赏给全军将士们看的,揪住一点小错不放,以后将军们谁还敢领军?谁还会为大唐拼命?事关社稷永盛,此例绝不可开!” 说着武皇后盯着刘仁轨,道:“刘将军刚才拿侯君集为前车之鉴,想必刘将军年事已高,忘了很多关键之处。” “当年侯君集灭高昌后被太宗先帝问罪,他最大的罪并非屠城,亦非抢掠宫室,而是杀降!是因为高昌国王室已递降书,侯君集却置若罔闻,为了军功仍然下令继续进攻,此举引发大唐内外的激烈谴责,这才是侯君集被问罪的最大原因。” “李钦载的这点过错,可比侯君集小多了,李钦载虽违令擅行,可终究也是一片公忠报国之心,人无完人,刘将军何必揪着这点小错不放,非要将一位有功于大唐的忠臣置于囹圄之中?” 武皇后说完朝李治裣衽一礼,道:“陛下,臣妾该说旳说完了,请陛下参详斟酌。” 李治含笑点头,刘仁轨却瞠目结舌。 他与武皇后没见过几面,没想到这位皇后的口才如此了得,而且说得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 李治对武皇后的这番话表示很满意。 他的女人,俯仰不逊须眉男儿,无论胸怀还是格局,皆有大家气象,若为男儿身,必是一代贤相。 李治盯着刘仁轨缓缓道:“皇后所言,朕亦深为认同,李钦载有过有功,但总的来说,过不掩功,必须封赏。” 刚才与刘仁轨争辩时,李治脱口而出打算晋李钦载的爵位,本来是带了几分赌气性质的。 然而武皇后把话说透之后,李治突然觉得,嗯,似乎……真的应该给李钦载晋爵了,否则赏点田地金银什么的,力度有些不够呀。 “着舍人拟旨,晋李钦载渭南县伯,食邑增至五百户,良田两千亩。”李治沉声道。 刘仁轨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参劾李钦载已不可能了。 道理确实是道理,但……刘仁轨却是刘仁轨,他的性格执拗,眼里掺不得沙子。李钦载犯的错事实俱在,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刘仁轨曾是给事中出身,对犯了错的人绝不会放过。 “陛下执意如此,臣无话可说,但臣坚持认为李钦载该罚不该赏,不仅是李钦载,与之同谋的统兵郎将程伯献亦该问罪。此非臣一人所想,朝堂上参劾二人的奏疏如雨,同僚们皆与臣同心同道。” “臣最后还是恳请陛下三思。” 李治笑着宽慰了几句,刘仁轨无奈只好告退。 盯着刘仁轨的背影,李治叹了口气,道:“刘仁轨这人,太正直了。世人世事错综复杂,岂有完美?凡事太过吹毛求疵,活得太累了。” 武皇后轻声道:“陛下的朝堂有此清正之臣,是社稷之福,虽说太过正直,但陛下可兼听兼信,心中自有方圆。” 帝后相视一笑。 武皇后突然道:“陛下,今早臣妾的姐姐韩国夫人来了,她还为陛下亲手裁剪了一件衣裳,是蜀锦所制,陛下稍停试一试,姐姐裁衣的手艺可不错呢。” 李治脸上顿时浮上不自然之色,咳了两声笑道:“好,好。韩国夫人有心了。” 武皇后看着他,嫣然一笑:“确实有心了。” ………… 宫闱事,天下事。 宫里的消息很难瞒住人,刘仁轨刚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升晋县伯的消息已传出了宫。 卢国公府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卢国公便是程咬金。 听到下人禀报,李钦载晋渭南县伯的旨意已出城奔赴渭南县甘井庄,程咬金的绿豆眼眨巴了半天,却没听到下文。 “然后呢?”程咬金不死心地问道。 下人也眨巴眼,一脸茫然:“啥然后?” “我家伯献呢?” “没,没听说少郎君有封赏……” 程咬金顿时瞪圆了眼:“啥叫没封赏?李家的娃儿晋爵了,我家伯献是长房长孙,将来要继承国公之爵,不赏爵位倒也罢了,金啊银啊田地啊什么的,总该看着给点儿吧?” 下人结结巴巴道:“呃,老公爷,小人只听到这些,实在没听说别的……” 程咬金气得猛拍大腿,一脸被霸凌的憋屈和愤怒。 “不讲道理啊!人情淡泊啊!倭国又不是李家娃儿一个人灭的,我家伯献可是统兵郎将,他也有份,凭啥灭国之功不给我家伯献分润一些?风头都叫李家娃儿独占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下人迟疑了一下,道:“小人听说,陛下晋李家少郎君爵位之前,刘仁轨与陛下当殿争辩许久,刘仁轨坚持要定李钦载和咱家少郎君违令之罪,陛下不允,两人差点吵起来。” 程咬金一怔,一双绿豆眼眯了起来:“刘仁轨?这老货回长安了?” “是的,刘刺史刚回长安,家都没进径自去了太极宫,坚持要问李钦载和咱家少郎君违令之罪,说是违令在先,不可问功,当先问罪,陛下与之争辩许久,最后乾坤独断,坚持晋了李钦载的爵位。” 程咬金略一思索,顿时咬牙道:“这老货是个祸害!狗杂碎,功就是功,哪来的罪?违令那点屁事也叫罪吗?我孙儿与李家娃儿灭了整整一个倭国,他当没看见?太欺负人了!” “去叫伯献过来!” 没多久,程伯献一瘸一拐从后院磨蹭到前堂。 与李钦载不同的是,程伯献的腿是真被程咬金打伤了。 回长安的当天,程伯献刚进门便遭了爷爷的暗算,程咬金就躲在门后,等程伯献进门后立马下令关门,然后抄家伙对他一顿痛揍。 关门打狗一通发泄后,程伯献违令登陆倭岛的事被程咬金原谅了。 这就是程家的家风,有错必须要罚,但罚完后不会再提,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外人若揪着错事不放,程家就不客气了,又不是你亲生的,你上蹿下跳个什么劲儿? 冷眼看着身残志坚的程伯献瘸腿走进前堂,程咬金冷冷道:“不中用的东西,看看别人家孩子,同样是灭国,还是肩并肩一起灭的国,人家刚刚晋了县伯,你呢?连个屁都没捞着!” 程伯献一愣:“啥?谁晋了爵?” “李家的娃儿,李钦载,在倭国与你并肩为战的那个。” 程伯献乐了:“景初贤弟晋爵了?哈哈,好事!那小子是个人物,真看不出当年那么混账一个人,居然有这等本事,晋爵亦是理所当然。” 程咬金冷冷道:“老夫也看不出,当年那么混账的你,如今还是那么混账,一点长进都没有。同样是灭国之功,你呢?你有啥封赏?” 程伯献的反射弧够长的,被程咬金点了以后,顿时一呆,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对呀,同样是灭国,为啥我没有封赏?凭啥!” 程咬金悠悠道:“对呀,凭啥?李家的娃儿不过是个出主意的,你才是统兵指挥的将领,他晋爵了,你却啥都没有。” 程伯献怒了:“爷爷,这不公平!陛下为何厚此薄彼?” 程咬金一拍桌案,喝道:“因为朝中出了奸臣,这几日参劾你俩的奏疏太多,带头的就是刘仁轨。” “刚才刘仁轨那老货更是入宫跟陛下吵了起来,非要定你俩的罪。明明是功劳,非要被说成有罪,俺老程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程咬金比他孙子更气愤。 当年程咬金征西突厥时翻了车,一世英名丧尽,可程咬金一直不甘心,一心要振兴家业。 如今自己的长孙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捞了个灭国大功,却被刘仁轨阻拦,非但无功,反而要问罪。 程家本来要翻身了,被刘仁轨拦了一道,这可比挡人财路严重多了,阻碍家族振兴,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 程家的家风,自程咬金而下,本来就是无理也要胡搅蛮缠三分,更何况今日之事程家扎扎实实占住了理。 灭国就是功,有功必须赏。 程家的道理总是这么简单又朴素。 “走!爷爷亲自带你去刘仁轨府上,当面与他理论!敢拦我程家的功劳,他舅子的,老子烧了他的屋!” ****** 第二百二十三章 晋爵县伯 打砸抢烧,是程家的家传特长。 从太宗贞观年那时起,程家就没怎么讲过道理,一言不合就打人砸家。 哪怕程家如今没落了,但传家的手艺不能丢。 尤其是在重振家业的紧要关头,对敌人更不能手软。 是的,刘仁轨已被程咬金视为敌人了,拦我程家重振之路,不是敌人是啥?难道要给他颁个奖吗? 老程带着身残志坚的小程,还有一群程家部曲,杀气腾腾出了门,直奔刘仁轨府邸而去。 这画面就像母狮带着小奶狮捕食一样,亲传亲教,让小程看清楚,爷爷是如何砸别人的家,寻别人的晦气,这门不讲道理的手艺绝活不能失传。 刘仁轨的府邸位于兴仁坊一处偏僻院落。 院子不大,三进的院落,一家人凑凑合合挤在后院,房子既破败又简陋,就连门口镇宅的石狮子尺寸也小得可怜,像两只跟路人乞食的流浪狗,没精打采地立在大门两侧。 清流嘛,日子过得清苦,也没有贪污旳念头,自身立得正,才能理直气壮找别人麻烦。 程家祖孙气势汹汹来到刘府门前,程伯献看了一眼破败的大门,和里面几乎处处漏风渗雨的屋子,一脸不敢置信。 程家多年来捞军功,抢敌资,吃了个脑满肠肥,家里装潢得金碧辉煌,处处充满了富得流油的暴发户气质。 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程伯献见刘仁轨的府邸竟这般破败模样,不由惊呆了。 “爷爷,刘仁轨是不是得罪过很多人?他家的房子好像刚刚被人砸过……”程伯献讷讷道。 程咬金呸了一声,道:“他那叫‘穷’!” 程伯献恍然,接着不忍地道:“爷爷,他家房子都这般模样了,没必要砸了吧?咱放个屁都能把他房子刮倒……” 程咬金环顾四周,自己和部曲杀气腾腾兴师问罪的架势,已经吸引了街上很多人的注意,围观吃瓜群众越聚越多,都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程咬金眼中闪过一道诡谲之色,捋须沉声道:“给老夫砸!先把大门砸了,把他家照壁拆了。” 程伯献愕然道:“不是说与他理论吗?” 程咬金哼道:“理论之前,当然要先亮拳头,把他打服了再理论,别人才会安静地听你讲道理,这都不明白?” 说话间,程家部曲们已一拥而上,抄起斧子抡下去,刘府那扇破败的大门顿时被砸破,一脚再踹过去,大门不堪重击,应声而倒。 如同一群蝗虫飞入田间,程家部曲们对刘府的照壁发起了进攻。 打人砸家的活儿,程家部曲早已轻车熟路,这些年不知干过多少次。 无他,唯手熟尔。 动静越闹越大,站在门外的程咬金神色越来越满意。 大唐历经三代帝王,老程一直活得风生水起,仅仅靠蛮不讲理的人设可活不了这么滋润。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他砸刘仁轨府邸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解恨。 动静不闹大一点,如何引起李治的注意?如何才能用这种含蓄的方式提醒李治,我家孙儿也参与了灭倭国之战,你咋能忘了他? 这次砸家程咬金毫无心理压力。 首先他占了理,灭国就是功,有功之臣反被奸臣参劾,怎么也说不过去,不报复一下还当我程家是软柿子。 其次,李钦载刚被晋了县伯,说明天子已给灭倭国之战定了性,当然是功,既然李钦载被定了性,我家孙儿也该定个性,表示一下吧? 砸!放心大胆的砸! 只要目的达到,程家赔偿刘仁轨这穷人破落户一套新宅子又如何?呵,钱这东西,程家最不缺了。 “把门口这对看家的石狗也砸了,砸得稀碎一点!”程咬金气定神闲地指挥部曲。 程伯献小心翼翼道:“爷爷,那是一对石狮子。” 程咬金绿豆眼一瞪:“就是狗,不服咋?” “服!”程伯献乖巧地退下。 终于,巨大的动静把刘仁轨逼出来了。 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外,看着一片狼藉的家门口,刘仁轨怒视程咬金:“狗贼安敢欺我!” 程咬金眯眼冷笑:“谁欺谁?姓刘的,我程家可不曾开罪过你,你为何参劾我孙儿?我孙儿与李家娃儿灭了偌大的倭国,正是开疆拓土之功,你眼瞎看不见,非要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不放?” 刘仁轨怒道:“你也是三朝功勋名将,岂不知军中违令的下场?” “老子只知道军功就是军功,谁敢抹我孙儿的军功,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论到金殿上老子也占了理!” 程咬金侧头瞪着部曲们:“愣啥?给我砸!” 部曲惊觉,一斧子抡下去,轰的一声,刘府大门内的照壁轰然倒地,惊起一片飞尘。 ………… 甘井庄。 黄昏时分,李钦载与崔婕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金色的残阳将二人的身影拖得冗长而紧密。 安静而祥和,如岁月绵长且真实。 没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更多的是安静的相处,享受恬静又甜蜜的气氛。 这种气氛充满了腐臭味。 两人围着庄子绕了两圈,走得腿脚发酸,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崔婕该回家了,可彼此都舍不得分离,哪怕分离如此短暂。 崔婕垂头,咬着下唇轻声道:“还记得你出征百济前说过的话吗?” 李钦载一愣:“我说了啥?” 崔婕生气了:“你……说过的话竟然忘了?” 李钦载恍然:“没忘,我说,让你记得穿秋裤……” 说着情不自禁地伸向她的裙摆:“快夏天了,没必要穿秋裤了,我检查一下先……” 崔婕吓得身形一闪,红着脸怒道:“登徒子!我说的不是这个!” 李钦载眨眼:“不是这个?难道是姨妈巾?那可是划时代的发明,你垫上了吗?” 见李钦载跃跃欲试一副要掀她裙子检查姨妈巾的样子,崔婕吓坏了,又跑远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你是故意的还是假装的?”崔婕气结。 李钦载愕然:“两者有何区别?” 崔婕又羞又怒:“出征前那晚你说过,若此战不死,回来就与我,与我……” 李钦载茫然:“与你干啥?” 崔婕气坏了,像只被激怒的小母兽朝他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便狠狠一咬。 “混账!我若再信你,我就……我就是小狗!” 李钦载大笑,突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正要再调戏几句,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直朝李家别院飞驰而来,还没到别院门口,马上骑士飞身而下,朝别院大吼。 “五少郎晋爵渭南县伯!大喜!” ****** 第二百二十四章 麻烦不解决如何成亲? 晋爵县伯的消息瞬间传遍庄子,入夜后本已睡下的庄户们都起来了,屋子里点亮了灯。 李钦载和崔婕正在别院附近散步,崔婕听到骑士的大吼声不由愣了一下,然后惊讶地望向李钦载。 “你……又晋爵了!” 李钦载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晋爵,毕竟自己违令在先,他从倭国回到长安后,一直在等待的是朝廷的惩罚。 结果惩罚没等到,自己反而又晋了一级爵位,所以,朝堂里发生了什么? 崔婕的眼神似乎有点崇拜,她的眼睛里有月亮。 “基操,勿六。”李钦载惊讶过后很快恢复了淡定。 李家别院门口,报信的骑士还在大吼,仿佛要把五少郎晋爵的消息吼遍全庄。 李钦载皱了皱眉,当即脱了自己的鞋子,狠狠朝骑士砸过去。 骑士不察,正好被鞋子砸中脑袋,吼声戛然而止。 “晋什么爵!你有没有公德心?又吵又闹的,街坊们都不用睡觉呀?人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骑士讪讪闭嘴,朝李钦载干笑。 李钦载一手搭着崔婕的肩,朝地上旳鞋子指了指,道:“鞋子捡过来给我。” 骑士屁颠颠地捧着鞋子送到他脚下。 李钦载穿鞋,头也不抬地道:“滚蛋,大晚上的给我安静点儿。” 骑士立马乖巧地滚蛋。 穿好鞋子,李钦载又见庄子里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许多庄户披衣而出,正在朝别院走来,看这架势好像又要应付一波恭喜。 趁着庄户们没走近,李钦载又放声吼道:“大晚上的都出来干啥?闲着没事回去搂婆娘多造几个娃,让你们的婆娘高兴了,就当是对我的恭喜了!” 庄户们闻言脚步不停,却原地打了个转儿,掉头迅速回家,吹灯上炕。 崔婕红着脸捶了他一记:“你真龌龊!” “敦伦之道,天经地义,哪里龌龊了?” 崔婕看着李钦载,眼睛笑弯成月牙儿,轻笑道:“晋爵是大喜事,你为何一点都不高兴?” 李钦载笑了笑:“有啥值得高兴的?对我来说,不过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只要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好事坏事都一样。” 崔婕叹道:“这般老僧心境,很难想象你当年在长安城的名声那么恶劣,真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抹黑你……” 李钦载笑道:“你当初刚认识我的时候一口一个混账,也是抹黑我?” 崔婕脸蛋儿一红,嗔道:“你现在也是混账!” 随即崔婕忽然叹道:“我听说你去年才入的官场吧?当初是火器监的少监,后来被封了县子,今日又晋县伯,短短不到一年便已如此显赫,这般速度实在闻所未闻,陛下待你真是恩宠到极致了。” “可能陛下手里有人质吧,他俩儿子还在我手上呢。” “莫乱说,言出招祸!” 崔婕咬住下唇,轻声道:“去年你出征前说过,你……” 李钦载正色道:“我理解你迫不及待嫁给我,准备给我生娃的心情,但现在还不行。” 崔婕一怔,随即怒道:“谁,谁迫不及待嫁你了!” “好吧,是我,我迫不及待想娶你行了吧?但,有个麻烦必须解决,否则总感觉是被赶鸭子上架,一生仅此一次的婚事,不能给你我留下阴影。” “什么麻烦?” 李钦载笑道:“你忘了?你那位刚进门的后娘还打算拆散咱们呢,不把这件事解决,咱俩成亲必然仓促,好像为了躲这桩麻烦而不得不成亲,呵,我这辈子可从来不会有躲麻烦的习惯。” 崔婕担忧地道:“你打算如何?” “等等吧,太原王氏,千年门阀,想必不会因为两个下人被打断腿就害怕我了,我倒很好奇她接下来打算如何。” ………… 青州,崔家。 崔家也是当世门阀,家族枝叶茂盛,门阀族支遍布天下,更重要的是,崔家在青州当地的势力很庞大,就连官府推行某些政策,也不得不与崔家先通气,得到崔家的支持后,政策才能顺利推行下去。 这就是门阀世家的影响力,在各自的地盘上,他们能与朝廷的政令抗衡,朝廷也不得不对他们做出妥协。 李治和武媚终其一生都致力于削弱门阀势力,为的就是中央集权,让门阀在当地的势力始终低于朝廷。 大清早的崔家,下人们在沧桑古朴的祖宅里打扫,侍候主人们穿衣。 崔家祖宅里不仅住着当代的家主,还有不少旁系的重要族人,以及被重金礼聘而来的当世大儒。 这些大儒很重要,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比崔氏族人更重要。 门阀世家之所以区别于暴发户,不仅因为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势力,还有暴发户们无法企及的文化底蕴。 支撑门阀家族文化底蕴的,就是这些大儒。 一家子大大小小加起来,至少有一百多号人。 家主崔林谦起床后,丫鬟细心服侍他穿戴洗漱,崔林谦坐在厢房里,不慌不忙喝了一碗清淡的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美髯长须,这才施施然走出了房门。 转过幽静的长廊,迎面遇到了自己新娶的妻子王氏。 崔林谦站定,王氏碎步走近,双掌顶额,朝崔林谦行礼。 “拜见夫君,夫君安康。” 崔林谦不自在地笑了笑。 新续弦的这位正妻模样还是不错的,但性格太寡淡,凡事一板一眼,尤其讲究礼数,仿佛为了维持自己门阀出身的身份,就连夫妻见面行礼都像参拜祖坟一样隆重且正式。 王氏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在嫁给崔林谦之前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准确的说,她以前其实是个寡妇。 十多年前王氏便被许配给了别人,夫妻恩爱的日子没过几年,男人得病去世了,王氏不得不回到太原王家,在家守寡十来年后,王家又将她许配给青州崔家的家主崔林谦。 崔林谦数年前丧妻,王氏多年前丧夫,两位都是有过人生阅历的中年人,倒也不矫情,更何况两大门阀联姻,里面牵扯的利益比夫妻感情更重要。 在大唐年间,寡妇嫁人并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无关贞节和名誉。事实上无论朝堂的政令,还是民间读书人和百姓,都是主张且鼓励寡妇嫁人的。 因为大唐的人口太少了,朝廷鼓励民间生育,全国的寡妇若都为自己的死鬼丈夫守一辈子寡,朝廷和官府怎会容许这种严重浪费社会资源的事情发生? 只要没到更年期就赶紧再嫁,找不到对象没关系,官府有专门为人说媒的官儿,简称“官媒”,他们会帮你找对象。 是的,国家给发,彩礼也是讲道理的,评估各自的家庭条件后随便意思一下,敢要天价彩礼,别的不说,女方的名声在当地和夫家都会彻底臭大街,臭一辈子的那种。 为了本地治下多生娃,官府也是拼了,说媒,纳采,啥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赶紧洞房运动去,多生娃还能收获官府额外的奖励。 世家门阀联姻的婚礼自然与民间普通百姓不同,但也还是传统的周朝六礼,只是奢华隆重了许多。 说媒纳采问名之后,崔林谦将王氏娶过了门,王氏从此以正妻的身份掌管了崔家的祖宅。 新婚的日子过得挺愉悦,崔林谦今年才四十出头,王氏三十来岁,也正是女人一生中最有风韵的年纪。 崔林谦天真地以为,两位中年人的结合定是一拍即合,天雷勾动地火…… 然而过了几日后,崔林谦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这位王氏实在太正经了,就连床笫之事也是正正经经,夫妻进出运动一番就完事了,吹灯前还得互相跪坐行礼你敢信? 至于姿势体位方面,王氏更是严谨得仿佛一位清心寡欲的尼姑。 成婚没几日,崔林谦便有进青州城妓馆寻欢的念头了,可见这对中年夫妻的相处多么膈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