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之绛珠草》 第1章 重生 在最初最初的时候,她不过是西天梵境菩提树下的一株绛珠草,三百年花开,九百年结果。枝叶翠绿,剔透娇嫩,清雅不俗;待结果时赤子如珠,色若珊瑚,极让人怜爱。 受天地之精华,又加雨露滋润,终日聆听着延绵不绝的佛法。最终她脱却草胎本质,便能够幻化出人形,是个垂髫女童,粉妆玉琢一般地玲珑。 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举目四望,但见脚底云海翻腾,前面有一株蓊蓊郁郁的大树,树身百丈高,枝叶葳蕤似华盖,径入云霄,自有一种令人震撼的澎湃生机,名为菩提。而后看到菩提树下正闭目冥思的佛祖,稚童歪着脑袋想了半顷,便伏拜于地脆生生喊:“师父,徒儿尚未有名字,请师父赐名。” 佛祖睁开眼,目中有慈悲之色,低头目视伏拜于脚下的垂髫幼女,笑了:“你既是绛珠仙草所化,便叫朱儿吧。” 她举手齐额,再度虔诚的拜了下去,“朱儿谢谢师父。” 从此她便随着众弟子,在明镜台菩提树下聆听佛法,抄写梵经,苦心修行;遇到不解之处,便手执经卷,巴巴的到佛祖前求解,看起来倒是比别的弟子更勤力些,对于佛法的悟性亦是更深刻些。 她本是仙葩所化,自是没有人类那种弯弯绕绕千回百转的心思,师父说要众弟子勤力修悟佛法,她便一门心思地读经参禅,不单思悟佛法苦修慈悲之心,更是将佛门法术学得极快,远远超过其他与她一同拜入明镜台的弟子们。 朱儿因专注修行,且天赋极高,难免师父会格外疼爱青眼有加,自是早已引来同门师兄弟的猜忌与不满。只是平日里她鲜于他人往来,对于刻意的孤立排挤一贯熟视无睹,同门也忌惮她的法力,除去冷言冷语,倒也相安无事。 朱儿最近总是爱孤身一人去舍身崖下的飞瀑下修行法力,只因崖下有一株明镜台中稀有的红梅。西天梵境因是佛法之地,均视莲花为祥瑞,亦多是各式各样的莲花:白莲、金莲、碧台莲和红莲等等,其他花种少之又少。 她每每站在梅树下,微微仰首凝视着枝桠间开得正繁盛的重瓣梅花,花色艳丽枝桠遒劲,恍惚间脑海浮现幻象:梅树下有一白衣男子,低首横笛而吹,眉目间如春潮初起,一片温润。 每当朱儿闭上眼,极力试图去看清那个年轻男子的眉目时,幻象便如潮水退却般消逝得无影无踪。朱儿睁开眼,哪里还曾有什么年轻的白衣男子,哪里还曾有隐约断续的笛声,但见红梅艳艳,飞瀑潺潺,不过一人一瀑一树花罢了。 朱儿曾暗自疑惑:莫不是这株老梅树成了精,便化了幻象来迷惑她吧? 但围着梅树仔细地打量,不过一株寻常的花树,便是因长在西天梵境,多了些许灵气罢了。况且这是明镜台,有佛祖设下的法印,无论任何精怪都不能在此作乱。许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心魔,不过被这株老梅树勾着引出来罢了,自此她便很少去舍身崖修行了。 说来也怪,方才月余未去看舍身崖飞瀑旁的梅树,竟似被人抽掉一缕心魂。每当入寝时,那株开得艳丽浓烈的重瓣红梅便出现在梦中,连带着那个低眉吹笛的白衣男子。朱儿隐约觉得认识那名男子,且与那名男子极为相熟。但她的生活中,并未出现过这么一个白衣胜雪横笛而吹的年轻男子。 这月余的魂牵梦绕,竟让朱儿不知不觉地朝着舍身崖走去。还未到飞瀑下,便听闻有人语声。正兀自奇怪呢,一个转弯,便看到有几位师兄弟手持利斧,在一下一下地凿砍着那株老梅树的树桩,原本开得正繁盛的梅花落了满地,连带着风中暗香浮动,似那老梅树四下飘逸无处停留的精魂。 朱儿大惊失色,她三步并作两步,拼上前,劈手夺去同门手中的斧子,扔进潭水里,紧绷着脸面厉声疾呼:“你们在干什么?” 平日里同门见惯了朱儿清冷安静之色,却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她,便不由齐齐怔住,任由她夺了手中的斧子。 “大师兄命我等将梅树砍去,留着树桩好做一个棋盘,朱儿你最好莫管闲事,误了大师兄的事。”一个同门率先反应过来,伸手竟要推开她。 朱儿看着昔日遒劲傲然的老梅树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痛心之余,脑海中又出现那名白衣男子的幻象,不由得怒从中来:“大师兄要做棋盘,自是找块好石头便是了,平白无故地伤害这株梅树作甚?” 有人从旁轻轻拉着她的衣袖,似有劝解之意,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大师兄曾道,此株梅树年岁已久,花枝繁盛,若是将其年轮凿做棋盘,人坐于其上落子,伴有隐隐梅香,自是美事一桩。朱儿,你莫要逆了大师兄的意......” “我不管什么大师兄还是小师兄,反正谁也不能砍了这株梅树......”朱儿立于梅树前,展开双臂,似有回护之意,一张俏脸满是冷肃之意。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一个清朗之声传来:“是谁在此喧哗闹事?” 闻言,原本将朱儿和梅树团团围在中间的众位弟子都微躬着退开,垂首敛容肃立一侧。 朱儿转首,看向这个极难见到的大师兄:一袭寻常的缁衣隐隐有金光,眉目疏朗,长眉垂睫;手中执着一串念珠,此刻正微阖着眼口中仍无声地诵着佛经;忽而睁开双目,精光四射,在场的众弟子恍然觉得空气中的光影一动,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意:大师兄已然修得佛祖的三分气貌。 大师兄,无人知其真名,据说已经跟随在佛祖身边日久,早已修至菩萨之位,且早早得了师父赐佛号曰“金明子”,独立开坛讲经。平日里极难见到,此刻骤然出现在舍身崖下,众位弟子都垂首不敢直视,唯有朱儿无惧无畏地立于梅树前,目光纯澈地平视着他:“大师兄若想做棋盘,舍身崖上多的是灵石,仔细挑选一块精心雕琢便可,何苦砍了这株老梅树?” 顿了顿,朱儿拧着眉复道:“佛法有云,众生皆平等。在朱儿眼里,凡人诸神皆为众生,草木精怪亦为众生,均为平等。况且此梅树已有了灵气,修成正果是迟早的事,大师兄何不给老梅树一个修行的机会?如此利斧加身,人神会痛,草木难道不会痛吗?” 金明子平日不是闭关修炼,便是开坛讲经,明镜台的众弟子只要见到他,总是一副毕恭毕敬外加畏惧的模样。是已,金明子为人也一直孤高自傲,却未料及竟然还有人敢公然反对他。 “你是谁?”金明子并不回答朱儿一连串的诘问,只略略抬眼。 “在下朱儿。” “我问的是你的法号。” “朱儿没有法号。”朱儿略略仰首,对着周遭悄然浮现的窃窃嘲笑毫不在意。 “你可知,师父为何未给你赐法号?且看你今日行事悖逆乖张,目无尊长,欺侮同门,对得起师父平日的教导吗?” “朱儿扪心自问,没有辜负师父的教导。况且今日,并非与大师兄探讨师父为何未给朱儿赐法号,而是这株梅树是否该砍。自朱儿诞生以来,只知修习佛法是为了心存善念,常怀慈悲之意;开坛讲经,更是为了教化众人,以慈善立身,品行存世;况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身若不欲无故刀斧加身,又何以施加他物之上?”迎着大师兄越来越阴沉的眼色和同门或担心或幸灾乐祸的神情,朱儿正了正身子,继续道:“今日朱儿以理论事,并没有伤及同门,大师兄所言的目无尊长欺侮同门行事悖逆乖张,请恕朱儿不敢认同。” “我说是你便是。”金明子原本清朗的面容此刻却如凝结着三九寒霜,他不容置喙地道:“就如,我说这株梅树该砍就必然要砍掉,你最好让开。” 话音甫落,金明子冷冷望着正站在梅树前同着缁衣的女子,握着佛珠的右手朝上摊开为掌,佛珠便从他掌心缓缓浮升,倏忽朝着朱儿所在散开,化成十八个三四岁的小罗汉娃娃,身着金红袈裟,拿着各式法器,姿势迥异地团团围住朱儿和梅树。 佛珠化为小罗汉娃娃时,周遭的师兄弟不由得惊叹出声:这,这是,佛经中记载的“化禅童子”? 此时金明子垂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原本静如雕塑的小娃娃们似活了过来,他们手持法器朝着朱儿和梅树扑去,带起了一片金红光影。 在金明子的佛珠化禅时,朱儿就横掌于前结了法印,当十八个小罗汉兜头扑过来的时候,朱儿仍毫无惧色地立于老梅树前,在一片金红幻影中腾挪接招。虽短短一个吐息回转之间,朱儿与罗汉娃娃已经过招数十回,暂时难分胜负。两拳终究难敌四腿,何况朱儿面对的是十八个罗汉娃娃,短时间内难分高下,但朱儿的纰漏越来越多,且十八个小罗汉娃娃仿佛一个人长着三十六条腿和手,合作得天衣无缝,一旦觑得朱儿的破绽,便毫不犹豫地进攻。不多时,朱儿脸色已经煞白,胸内气血翻涌,但她依然没有求饶,还在倔强地和十八个小罗汉娃娃对招,并且看样子还能撑个一时半会。 金明子似失去了耐心,遂召回十八个小罗汉娃娃,重新化成他手中的佛珠。他手持佛珠双手合十,双掌缓缓分开,在虚空中有一朵金莲若隐若现,掌风一旋,一瓣瓣金莲便朝着朱儿和老梅树奔去。 朱儿凝神,亦学着金明子双手合十,双掌缓缓分开,竟是一条淡淡的蓝色祥龙,快速围绕着老梅树和朱儿盘旋,金莲花瓣转瞬即逝,半透明的蓝色祥龙头一昂,张口一咬,金莲花瓣竟然消逝了。但祥龙每吃一瓣,盘旋的速度就慢了半分,颜色也越来越淡,不多时就渐渐在空中化为虚有,再也不能吞食金莲。 在朱儿幻化出蓝色祥龙时,金明子眉头一皱,出乎意料地“咦”了一声,面上似若有所思。须臾,他掌中金光大盛,十分耀目,那凭空飞旋的莲花花瓣更是金光灿烂。 呼啸而来的金莲花瓣似一片片锋利无比的刀刃,直奔着那一人一树而去,不多时那株老梅树便被飞旋的金莲花瓣削断树径,满树的梅枝轰然倒地。朱儿脸色煞白,竟似被那金莲化作的刀刃吓到,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在金莲花瓣即将缠上她时,金明子出乎意料地将右手的拇指扣着食指一弹,有破空之声铮然响起,那些金莲花瓣便化作细细碎碎的金光,一点点地落下来,还未及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明子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竟是他?” 言罢转身便离去了。其余明镜台的弟子们虽看得这一场争斗莫名其妙地开始和结束,但随着金明子离去,有跟随金明子离开的,也有自己散开的,不多时舍身崖下只剩下了朱儿和那颗已经断了的梅树。 朱儿直愣愣地杵在那儿,完全不明白金明子为何突然离去。原先他是下了杀招的,像朱儿这种微末人物骤然消失在明镜台,自是没有人会去记在心上的,即便不伤及性命,起码要重伤朱儿以示威严,但金明子却在稳操胜券的时候拂袖离去,是何缘由呢? 朱儿与金明子发生争执的这件事,当天便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后来朱儿被明镜台的管事须弥菩萨罚扫了三个月的净房。 金明子为何放过自己? 师父为何没有赐给自己法号? 自己每次站在那株梅树下,脑海中都会出现的那个白衣男子幻想是何缘由? 这三个疑问就如几根细细的刺,总是在心头处徘徊不散。 一日,课业结束,众人散去,明镜台仅留佛祖和朱儿。 朱儿盘坐于佛祖莲花宝座的下首,先执弟子礼后困惑地问:“师父,朱儿修行已有一段时日,却还未得师父赐法号,可是朱儿哪里做得令师父不太满意?” 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头徘徊许久,若论课业、佛法心得,她在众位师兄弟中皆是佼佼者,可就连后来的师弟早早有了法号,她却依旧仅有“朱儿”一名,未曾有过法号。 师父仿佛把她给忘却了。 佛祖垂目而视:“朱儿你非空门中人,不必有法号。” 闻言,朱儿愈加困惑:“弟子生在明镜台,终日受师父教导,且并无入凡之心,为何不算空门中人?” 佛祖捻珠的手停了下来,他略抬抬眼,声音依旧是那不染尘世地透彻:“朱儿,你命轮中仍有一段因缘未了,入不了空门。待日后你尘缘已了六根清净,仍愿意皈依我门,彼时自有法号。” 朱儿举手加额,虔诚的拜了拜:“师父,弟子有什么样的因缘未了?” “天机不可泄,日后你便会知晓。” 师徒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 不知经年几岁,日子便如那波澜不动的湖水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已从垂髫幼女长成活泼明艳的十七八女子,朱儿以为,她会在明镜台度过无欲无求的一生,心头偶尔忆起佛祖所说的未了因缘,亦是困惑不已。 那是怎么一段因缘呢?这段因缘里会有着怎样的人或际遇呢? 不料一日朱儿触犯了明镜台的戒律,遂被贬至东海蓬莱山中思过。 第2章 幽篁 传说烟波浩淼的东海中,有神山,名曰蓬莱,为神仙居住的地方。 蓬莱仙山中的玉阙宫,黄金白玉为宫阙,珠轩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能长生不老,寿与天齐。人 间上至帝王天子,下至黎民百姓,自古以来便时常出海,欲寻东海中的仙山蓬莱,觅得长生不老药。秦皇数次东巡,遣徐福领着上百的童男童女出海,为的就是寻访坐落于东海上那座神秘的仙山—蓬莱。 当她从明镜台的云海之上,跌落入蓬莱那座经年累月都是薄雾缭绕烟水朦胧的仙山中时,山上其实已经有了主人:一袭白衣,在烟波浩淼的大海中凌波踏浪,横笛而吹,衣袂迎风翻飞,恍若卷中神仙。 海上有白色的大鸟,名为鲲鹏,正绕着笛声不断来回盘旋飞舞。 她在崖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礁石,盘腿坐下,手托着腮,沉醉在那恍似天籁的笛声中。这种感觉奇怪而熟悉,似乎曾经她就被这样的笛声深深打动过,心神震动,脑海中有纷乱幻象分沓而至:盛宴中那个白衣男子立于众神之中含笑宴宴地看着她;梅树下吹笛的白衣男子,雪渊中已经安静睡去的眉眼,诛仙台上的雷声和闪电...... 一曲毕,他在海风中回望黑色崖石上的少女,微微一笑,“你终于来了,朱儿。”声音低沉而清冷,似蓬莱仙山中玉石相击之声,十分悦耳。 未见他如何移动脚步,却转瞬便到了她跟前。 朱儿仍是托腮望着这个眉目如画的白衣男子,虽然陌生,可为什么心底有着莫大的期待和欢喜? 陌生男子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将她额前被海风吹乱的三两缕散发拂回鬓边,认真端详着她的容貌,仿佛心满意足,忽而莞尔,“原来这一世,你长得如此。” 朱儿怔怔地一动不敢动,任凭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庞,虽一触即走,但那修长的手指仿佛拨动了她心底的琴弦,叮咚叮咚。 自降生以来,她一直生活在明镜台,佛经读了成千上万卷,以为自己早已经六根清净了。然而刚到东海蓬莱,却被一个陌生男子扰得心曲一乱。纵使她一直在心底默念着一卷又一卷佛经梵语,却依然心如鹿撞,霞飞双靥。 这种感觉是她在明镜台千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她怔忪半晌,才讷讷地道,“你是谁?” 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千年落寞和清冷的白衣男子闻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之事,原本脸上只有浅浅的莞尔之意,却不由得笑意渐浓,眉宇间似春日潮水起落,一片温润柔情。 朱儿又是傻愣愣地看着他手持横笛展颜一笑,眉目如画,竟比她之前在明镜台的众师兄弟们好看不知多少倍,甚至成千上百年中,那来往于明镜台的各色佛门子弟或者神仙都逊色于他。或许说,这是她自降生以来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那眉眼,那高挺的鼻子,那薄唇,那目中温润的春色,那将落寞融为一体的丰姿神态,都如人世间最好的画师,花费了十数年精雕细琢的卷中神仙:眉目如画,丰神毓秀。 “朱儿,我是幽篁。”男子俯身向前,眉眼近在咫尺。她的心似被他目中的氤氲润湿,忽而柔软起来,她匆忙地垂首做眼观鼻鼻观心状,却掩不住心如鹿撞。 这个自称幽篁的男子,居然比她还好看。 幽篁仿佛认识她,但是她确定至降生之后,绝对没有见过他,因为一旦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她必然不会忘记。 “朱儿,你真的记不起我了吗?”看着朱儿迷茫的神色,幽篁长叹一声,“你的师父从来没跟你提过我吗?” 朱儿目中迷茫之色更深,“你认识我师父?” 幽篁望着一脸迷惘的朱儿,无奈地苦笑,“没提过也好,总之,你又来到了我身边。” 朱儿仰首看幽篁,正巧幽篁也低头看她。四目交接,幽篁眼中那温润的神色,似潮水般漫过来,将她淹没。朱儿只觉得心烦意乱,却又对这种感觉甘之如饴。 眼前这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朱儿觉得仿佛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了,有种莫名的亲近和欢喜。 第3章 云隐 一日,云隐从昆仑墟来东海蓬莱看望昔日的大师兄。 云隐跟幽篁坐在亭子里品茗,看着不远处摘花扑蝶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朱儿,云隐一向淡定从容的眼里不由出现讶异,“这就是当年天后座下的云华天女?” 幽篁仿佛司空见惯,并未在意云隐的惊诧,他满目柔情地望着不远处的绛衣女子,笑道,“既是云华,又非云华。” “师兄说话还是那么故弄玄虚,那个小女娃到底是不是云华?”云隐皱眉,纵然隔了几千年,他那个师兄还是那副德性,也唯有王母娘娘才听得懂他那些故弄玄虚的话语。 “朱儿确实是云华当初的那棵绛珠仙草所化,但是,朱儿的容貌和品性,一点都不像云华。” “是了是了,虽然我未曾亲眼见过云华天女,但听闻云华天女一向清傲,自视甚高,且言行举止可谓天庭典范,怎么会是如今这个......这个在花丛中扑腾的模样呢?”云隐皱着眉摇摇头。 幽篁含笑品着清茗,不置可否。在九重宫阙上,众人都觉得自身能力卓绝才能修成仙籍,故而清冷高傲的人又何其多,然而难得的是心思纯粹不掩悲喜,一如朱儿。 “幽篁,幽篁,你看,我捉到了这么漂亮的蝴蝶。”朱儿双手虚虚拢住蝴蝶,兴高采烈地朝亭子这头奔来,迤逦的裙摆拖过草丛,惊起一片栖息其中的蝴蝶。 云隐看着正疾步奔来的少女,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心中暗忖:“为何同一株瑶草,幻化出来的两世却是如此天壤之别?” 这时少女已经到了亭子边,高举双手用力跨步迈上台阶时,却不慎一脚踩到裙摆,眼睁睁看着一个清丽佳人就这么直扑扑的脸朝下磕去,不知道这一磕之下门牙还保不保得住。这时,稳坐亭子中的幽篁面不改色,广袖微动一卷一收,便轻轻松松地将准备跌个狗啃屎的少女拉到自己身边。 少女仍心有余悸,她在惊慌中抬头,眼神惊惶如小鹿,鬓边的秀发上还沾着一片枯黄叶子。幽篁不经意抬手,云淡风轻地拂去那片叶子,笑意温润如水,“现在可好,蝴蝶飞走了。” 一旁的云隐简直惊得目瞪口呆。他一向熟悉的大师兄,不是高冷得如昆仑之巅的那一蓬积雪吗?不是拒人千里之外吗?怎么会有如此温情脉脉柔情似水的一面? 幽篁拉着朱儿的手,让她坐在一旁,给她介绍,“这是我在昆仑墟时的师弟,叫云隐。” 朱儿唇角含笑,规规矩矩地敛衽施了一礼,“见过云隐上神。”方有一丝半点云华天女的影子,却转瞬又毫不避忌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同样身着白衣的男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幽篁,为什么你们都长得那么好看?是不是好看的男人都喜欢穿白衣服?” 本来云隐也颇含蓄地略点头回礼,正端起茶杯含了一口茶。闻言,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无可奈何的望着幽篁,却看到幽篁一脸耐心煞有介事地解释,“穿白衣服只是为了简单方便,不用费神配饰。” 朱儿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便在幽篁身边乖乖坐下,但是一双眼睛仍滴溜溜地在云隐身上打转,即使云隐礼节性地含笑对视,朱儿却突然顽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在九重宫阙和昆仑墟上,清冷佳人有之,美艳娇媚的女子亦有之,但如朱儿这般活泼灵动的,却是极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或许幽篁师兄就是喜欢这一款的女子罢。 看得出,幽篁在东海蓬莱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佳人相伴,逍遥自在,比他们身在昆仑墟还要与各路神仙虚与委蛇的好。 云隐心下欣慰,在告别前,特意提醒幽篁,“师兄,再过两个月便是王母娘娘的千年大寿了,可别忘了前去贺寿。云隐这就先回昆仑墟了。” “幽篁,昆仑墟好不好玩,我也想去看看。”一旁的朱儿闻言,竟兴致勃勃。 幽篁转身拿笛子轻轻敲她的头,“朱儿不能去。” “好吧,难道又是担心我被天庭的人发现吗?”朱儿一腔兴致宛如被冷水浇下,她瘪着嘴道。 “若朱儿在蓬莱呆腻了,我可以带你去人间历游,人间可比天庭和昆仑墟有趣多了。”幽篁含笑。 “真的吗,幽篁最好了。”朱儿在幽篁怀里使劲蹭了蹭,转身走了。 幽篁一直笑着看朱儿如同幼鹿踏春般,欢快而轻盈离去。岁月静好,大抵说的便是如此吧,如若能够和朱儿如此相伴一世,也不枉此生了。 第4章 前世 据幽篁所言,她本是一株长在瑶池的绛珠灵草,长年修心,终于能幻化出人形。因能种出一度枯萎将死的上古仙葩龙蜒草,被天后圣母娘娘看中,入仙籍,掌管瑶池百草园的众多药草,那个时候众神称她为云华天女。因为云华天女与幽篁违背天庭律条,私下相恋,事发之后云华天女被除仙籍,拆仙骨,焚仙魄;幽篁被贬到东海蓬莱,永世不得再入天庭。 “不会吧,我的前世这么惨啊?”虽寥寥数语,不知为何朱儿听闻圣母娘娘,拆仙骨焚仙魄这几个词,却不由得胆颤心惊,默然半晌后才问出这么一句。 幽篁淡淡一笑,脸上有悲戚之意。 他握着朱儿的手,歉然道:“对不起,朱儿,前世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不做天女也好,起码我现在可以跟幽篁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啊。”朱儿看幽篁的神色,便又若无其事地道:“幽篁不要难过,现在我已经将前世的事都忘个精光啦,什么圣母娘娘什么天庭什么云华,通通都忘光了。现在,我只有你了。” “朱儿,即便与整个天庭为敌,我也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幽篁许下誓言,即便与整个天庭,甚至与昆仑虚为敌,与众神为敌,他亦不会再让朱儿再消逝在他的生命之中。 事实的真相比这个令人唏嘘。幽篁并没有告诉她,当他听闻云华天女要受雷刑时,从昆仑墟匆忙赶到天庭时,她的三魂七魄已经消散得几乎殆尽,诛仙台早已没有云华天女的踪影,天际边雷电仍在轰隆;黑魆魆的地上只落了一株枯萎的绛珠草。 幽篁散了自己上万年的修为勉强凝聚了正四下飘逸的魂魄碎片,藏在那颗绛珠草中。在被贬往蓬莱的途中,幽篁特地去了一趟西天梵境的明镜台,将那株枯萎濒死的绛珠草种在了菩提树下,托付给佛祖。 然后,在东海蓬莱,寂寂的等待了上千年,终于绛珠灵草能够化为垂髫小儿,名唤朱儿;不知又过了多少千年,朱儿终于长大,佛祖也如约将她送到了仙山蓬莱。 幽篁也没有告诉朱儿,她其实长得和上一世的云华天女不一样,虽然两世的绛珠草都容姿出众,但脾性样貌多有不同。云华冷傲寡言,朱儿性子柔缓活泼,颇似当初幽篁尚未位列仙班时的凡间恋人。 很多年前,幽篁还没有位列仙班,仅仅是凡世间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有一个两情相悦的恋人。即使后来,在西王母的瑶津池边遇上了云华天女,他也未曾多看这位天庭上久负盛名的天女一眼,反而是一向冷傲的云华天女在遇见同样心高气傲冷漠疏离的幽篁上仙,折服于幽篁的气度与修为,便开始了那苦涩的倾慕之恋。 第5章 盛宴 那是每三千年一次的蟠桃盛宴。 西王母广邀各路神仙齐聚昆仑墟,品尝蟠桃。听闻曾经参加过蟠桃盛宴的神仙们说,昆仑墟的蟠桃,凡人食之可羽化登仙,修为尚浅的小仙食之可有利于灵力,而那些称得上名号的神仙们吃了,不单可以增加修为,还可以在历劫时减少痛苦,延年益寿。 昆仑墟有两至宝,一为蟠桃,二为不死药,传说这两样至宝都由西王母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幽篁上仙掌管。 幽篁上仙,除了西王母外再没有人知道他年寿几何,修为多深。他亦很少出现在九重宫阙之上,除了天帝和圣母的诞筵,几乎不参加各种神仙的聚会,也极少神仙认得这位来自昆仑墟的幽篁上仙。 幽篁上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那一年的蟠桃盛宴,云华天女随帝后二人首次前往昆仑墟。 当筵席进行得酒酣耳热时,圣母娘娘笑着对西王母道,“王母,今日初次到昆仑墟,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苦寒。我座下的云华舞姿绝伦,料想昆仑墟的众人未曾见过,今日不妨让云华为众神舞上一曲,以尽酒兴。” 王母此刻正伸手从盘中拈起一颗饱满红润的蟠桃,漫不经心地择去其上一片翠叶,同样笑着对天帝道,“正好幽篁今日在,如此,就让幽篁吹笛一同助兴吧。天帝,你说如何?” 天帝酒过三巡,且那些舞姬的舞姿早已不知看过多少便,正烦闷发慌,闻言,遂朗朗大笑曰:“云华之舞,幽篁之乐,妙哉妙哉。”遂令侍前使者传命于云华和幽篁,并未留意到左首的圣母娘娘脸色早已不霁,冷若寒霜。 云华领命,莲步轻移,婷婷袅袅地来到宫殿中央,右足微抬双手轻扬低垂臻首,绯色的广袖如同天边绚烂的云霞,汤汤垂下遮住场中云华的容貌。 幽篁长身而起,亦来到场边,手握翠色玉笛,横在唇畔,含笑注视着场中早已做好起势的云华;微微颔首,一串激越而悠扬的笛声穿破九重宫阙,是一曲《凤凰于飞》。笛声飞扬的瞬间,已经知晓曲目的云华不由自主多看了白衣男子一眼,两人竟然心有灵犀地想到了《凤凰于飞》。正巧白衣男子笛横唇畔,眸中带着浅浅笑意注视着场中的云华,眉目如画丰神毓秀,云华不由心中一动。 一曲毕,众神被云华那一人一舞打动,赞声如潮。人人都道云华天女一舞动九天,只有云华心底明白,若没有幽篁的笛声,她是跳出不这般精彩绝伦的舞蹈。 那笛声似一缕精魂,飞入池中引着云华翩翩起舞,到底是要翩若惊鸿,还是婉若游龙,是要凤凰展羽抑或蝶穿百花,均由吹笛人说了算。 云华只能随着那清扬的乐声飞旋、展袖、折腰,舞步腾挪飞踏,每每吹笛人投过来的一个眼神,一缕笑意,都让云华心神旌荡,腰身愈加柔软,脸上的笑容愈加迷人。 曲毕人退,云华在入席后频频顾向这个首次遇见上仙:白衣黑发,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内敛,犹如昆仑墟顶的那一蓬白雪。在一席神态风姿各异的仙人中,格外出众。他,就是传说中西王母座下的大弟子幽篁。然而奈何,幽篁归席后,不复与云华相顾对视,只淡淡的品着杯中醇酒。 从瑶津池畔吹过的清风,拂散了他额前的一绺黑发,更衬得他姿态飘逸。偶尔不经意间与云华对视,他便含着浅笑礼节性对云华略略颔首示意。在幽篁不经意的笑容中,云华仿佛看到瑶津池边的桃树瞬间开出了灼灼的花。 第6章 掬水之恩 蟠桃宴毕,众神散去。 昆仑墟瑶津池畔与幽篁的惊鸿一顾,在云华天女的心底激起了千重巨浪。 一向以舞姿绝伦的云华天女,原本极为高傲自负,自瑶池宴会之后,就已经折服在幽篁上仙的风姿气度之下。每每她忆起当初的一舞一曲时,眉眼之间满是温润的春色,就如桃花开在了眉间;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幽篁时,便眉锁轻愁,目中飞扬的神色慢慢黯淡下去。 此后,云华天女经常手挽药篮,独倚阑干,痴痴地望向遥远的西方,神思恍惚。 时间对于九重宫阙上的神仙来说,就如重山深渊一般的亘古不变,然而云华却随着时光荏苒对幽篁上仙的恋慕中越来越深,即使远在昆仑墟的幽篁对此一无所知。 云华对幽篁的心思,被婢女茯苓觑在眼里,记在心上。 小小丫头,费劲心思地打听幽篁的消息,转告云华,只为博她一笑。 这日,茯苓刚入百草宫,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刚从药园归来的云华,展裙坐于樱花树下,转述今日刚打听到的消息。“姐姐,今日我刚从通慈元君的小丫鬟那里听来一则幽篁上仙的消息,且跟姐姐你有关。” 原本眉间轻笼薄愁的云华,一听闻幽篁的名字,眼里便有了神采,若漫天的星光,碎在月下的湖水中,顾盼生辉。 云华理理衣袖,专注地听着茯苓娓娓道来。 许多年前,神族与魔族虽井水不犯河水,但随着魔族的日益强大,屡屡挑衅神族,关系并不算太和睦。 据说魔君最钟爱的大皇子玄玑病入膏肓,唯有九重宫阙金雀池旁生长的龙蜒果方可续命。但龙蜒草是仙宫重宝,一向由圣母娘娘的贴身婢女青黛天女伺养。青黛天女日日从金雀池的莲叶上收集着露水,浇灌龙蜒草。 龙蜒草,上古神草,传说是远古的大神伏羲所栽,后为女娲族后人守护,万年一开花,万年一结果,万年一果熟。成熟后的龙蜒果,形似紫玉龙珠,需用九阴寒冰玄玉制成的匣子盛着,可治百病,起死回生,可保神魔精怪魂魄不散,亦可延年益寿增进灵力。 据说天帝刚入主凌霄宫,当时的天后王母娘娘身染重疾,险些魂丧九天,便是靠着魔族奉上的一颗龙蜒果保住精魄。 九重宫阙之上,仅仅在金雀池旁生长着一株龙蜒草。 魔君玄月多次向天帝及圣母娘娘求取灵果,但屡屡被拒。就在龙蜒草堪堪成果之际,谁也未曾料到,魔君玄月竟率数万魔族及妖族攻入天宫,意欲夺取灵草。 数万年来的歌舞升平,天宫众神仙耽于享乐,有误修行,终不敌神勇的魔君玄月,节节败退,天帝遂朝昆仑墟的西王母求救;西王母派出座下大弟子幽篁上仙率众仙使,于金雀池畔大败魔君玄月。 掌管百草园的青黛天女在此次战役中,为防止魔族盗取灵草,最后被魔君玄月一剑刺中,魂散九天。正当魔君伸手攫取龙蜒果之际,幽篁上仙匆匆赶到。可惜,金雀池旁的龙蜒果在激战中落入池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幽篁上仙虽胜了魔君,却也身受重伤。 天宫此次损失惨重,但魔族亦然,魔君玄月便领着魔族退回玄孜阴山,从此蛰伏了数万年,再不敢与天庭叫板。 “那幽篁上仙呢?就此回昆仑墟去了?”云华急急追问关于幽篁的事情。 茯苓笑,说,“姐姐莫急,且听茯苓慢慢道来。” 魔族退去之后,幽篁上仙试图将消融于金雀池的龙蜒果重新凝聚,却最终也只能聚到了一掬清水,然后幽篁上仙将那一掬清水浇在已经根断枯死的龙蜒草上,保住了龙蜒草的精脉。而在龙蜒草之旁,是一株迎风怯怯的绛珠草,因受此番夺取灵草大战的波及,此刻已是倒塌在地,结出的几颗绛色小果散落一旁。 幽篁上仙用掌中残存不多龙蜒果清水细细抚着绛珠草,然后将其扶正,再从金雀池掬了一捧清水,注入灵力,浇在绛珠草的根部。 然后不等天帝行赏,幽篁上仙便驾着白色大鸟鲲鹏,绝尘而去。 “姐姐,你说,你与幽篁上仙是不是早有缘分?”茯苓兴奋的问。 然而云华仍然沉浸在那一场上古神魔大战中。彼时,她还是一颗绛珠草,和传闻中的仙葩龙蜒草一起长在九重宫阙的金雀池畔。若不是幽篁上仙的那一捧清水,也许她也就像青黛天女一样消弥于九重天上,怎么会有后面的幻化为天女,培养龙蜒草,使其重新开花结果,从此位列仙班,掌管百草?这么说来,在上万年前,幽篁对她就早已有了掬水之恩。 自此知晓这一层因缘之后,云华天女对远在昆仑的幽篁上仙更是倾心仰慕,情根深种。 第7章 焚心之痛 待到了千年一次的圣母娘娘诞辰,各路受邀的神仙将齐聚乾坤宫,恭贺圣母娘娘。 早早茯苓打听来消息,上次圣母娘娘诞辰,西王母亦在受邀之列,是幽篁上仙代表西王母携礼来贺。 “姐姐,这次圣母娘娘诞辰,你就能见到幽篁上仙了。”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虽未解情事,但却是极为了解云华的心思。 时光对于九重宫阙上的众神而言,亦如白云苍狗,转瞬即逝。 很快便到了圣母娘娘诞辰。 九重天上的金鸡尚未报晓,云华天女便起身,对镜梳妆。 单单是为了梳个什么样的发髻,配什么颜色的衣裳,什么样式的耳坠、发簪,云华都殚精竭虑;衣服换了又换,发髻梳了又拆,平日里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今日云华总是不满意,心底唯恐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不悦。当她从金雀池的飞桥盈盈走向乾坤宫时,顾盼生辉,引得各路来朝贺的神仙侧目。 然而,一整日她在芸芸众神中寻找,都未见那个白衣男子的踪迹。待到上朝贺礼,方知此次前来贺寿的,竟是西王母座下的二弟子离歌,幽篁的师弟。 西王母座下的四个弟子,个个样貌俊美,丰姿神韵,却又各不相同。幽篁的眉目犹如技艺精湛的大师精雕细琢而成,气度内敛清冷,似绝顶之巅的一蓬白雪;离歌却相反,俊秀风流,眉目含情;传闻另外三弟子云隐,四弟子崖香均是出尘绝美法力高强,远胜天宫的神仙。 云华觑着机会,顾不得女子的矜持与高傲,细问离歌,为何此次幽篁没有来。 离歌别有深意的看着云华,唇角含笑,一双凤目更是潋滟幽光:“仙子何故如此关心幽篁师兄?” 在离歌探究的注视下,云华微赧低首,“多年前,云华曾受幽篁上仙大恩,故此恳请离歌上仙告知幽篁上仙的近况。” 离歌久闻云华天女十分高傲,此次居然如此低眉顺目,看来在她心里,幽篁师兄的分量不浅。 “师兄抱病在身,故而无法前来参加圣母娘娘的寿宴。”离歌收起探究的眼神,一本正经地道。 “啊?什么病?可有请医?”云华闻言,急急追问,丝毫未察觉她急切之状略有失态。 “难道仙子不知?”离歌反问。 云华摇头。自从幻化成人,除了舞姿和龙蜒草,云华从来不关心九重宫阙上的各等杂事俗事,甚至很多聚会,她都是能推则推,鲜少出席,直至幽篁的出现。 “师兄自六万年前与魔君一战,被魔君玄月的赤焰剑贯穿胸口;每年秋分,胸口便如那烈焰剧焚,十分疼痛难忍,延至月余方才渐渐缓解。这么些年,王母娘娘试了很多药方,始终无法医治。这焚心之痛是越来越严重,今年已经发作了足足三个月,仍未有缓下来的迹象。师兄夜不能安寐,食不下咽,故而无法前来贺寿,只能离歌代劳。”离歌低声叹息,虽然他与幽篁师兄关系并不融洽,但提起多年前金雀池神魔一战,他还是无尽唏嘘:原本幽篁师兄那般丰神毓秀睥睨众神,在那一战之后,便难免每年缠绵病榻,整个人渐渐失去神采,生命似慢慢枯萎。 离歌幽幽的声音,听在云华耳里,却如同惊雷乍响,震得她整个心神涣乱,她怔怔的问,“幽篁......幽篁的病真的没法治了吗?” “有。”离歌看着云华,目色沉沉地看不透,但一扫方才的伤感之色,“仙子就可以救师兄。” “我?”云华不可置信,她喃喃地道,“王母娘娘都束手无策,云华,云华不过是个低阶小仙,如何能治幽篁上仙的病?” “仙子,你一直守护的龙蜒果就可以根治师兄的病,能让师兄再也不用经受焚心之痛。”离歌突然倾首,在云华耳边低语。 “龙蜒果真的可以吗?”云华抬首,有些微迷茫又有些微惊喜的问眼前这个黑衣男子。 “当然可以。至于救与不救,就看仙子是否真心要报恩了。”言罢,离歌亦御风而去,衣袂飘飞,意态闲适。 虽离歌已经离去,但他的话,就像一颗种子,慢慢在云华的心里生根发芽。 龙蜒果真的能救幽篁吗?如果她去求圣母娘娘,娘娘会否准了她的请求?不,天帝和娘娘肯定是不同意的。当初天帝和圣母娘娘宁可掀起神魔之间的战争,也不愿将龙蜒果赐与魔君玄月;据说,王母娘娘也曾替幽篁向天帝求过龙蜒果,但是被拒绝了。她不懂,为何天帝和圣母娘娘如此吝啬龙蜒果,龙蜒果虽说三万年方结一颗,但不是说以后都不会结果了啊。 自此后,云华每每看到龙蜒果,都心思复杂难言:这颗小小的紫色小果,就能救她的救命恩人幽篁啊,她敢私自盗用龙蜒果吗?圣母娘娘不知会有多盛怒? 一想到圣母娘娘,云华就打了个寒颤。乾坤宫的刑罚,那是每个九重天上宫女们的噩梦。 第8章 萱草 这日,她例行将百草园里花儿朵儿上的露水收在净瓶中,送往乾坤宫。 往常歌舞不断的乾坤宫,今日却是一片悄然静谧,殿中随伺的宫娥们都噤若寒蝉,言行走动都过分小心,恨不能化成无影人。 云华将仙露交给乾坤宫掌宫绿珠,听到绿珠叹气,圆盘脸上颇现愁容,便多嘴问了两句。绿珠遂愁眉苦脸地跟云华絮絮道来。 方才,是萱草伺候圣母娘娘梳妆。原本一切都挺好的,萱草见圣母娘娘仔细端详着铜镜中容颜,以手抚脸颊上的伤痕,便漫不经心的道:“娘娘脸上的划痕愈加明显了,等下让萱草细细用金粉遮掩......”听到这,云华心底一紧:圣母娘娘一向爱惜自己的容貌,萱草这么口无遮拦,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话音未落,只见圣母娘娘脸色骤然一沉,拂袖扫落妆台上的金粉眉黛花钿等一应物件,东西坠地的声音虽不大,但周遭的侍女似遇见什么可怖至极的事情,齐齐无声地跪地俯首,甚至有几个胆小的控制不住在微微发抖。 原本还嬉笑的萱草从铜镜中窥见主子面皮发紧,吓得脸色煞白赶忙跪地求饶。 圣母娘娘用戴着甲套的手轻轻捞起萱草的脸,当面唾了一口道:“放肆,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贱蹄子来妄议本宫?”萱草那个时候已是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一双盈盈杏眼死死含着泪不敢哭,只浑身筛糠似的求饶。 圣母娘娘遽然冷笑,用尾指的甲套轻轻刮过萱草年轻光滑的脸庞,声音似冬日寒冰般:“多好的脸啊,可惜今日就要毁了。” 圣母娘娘招来两个宫人,吩咐将早已瘫软在地的萱草拖出去,掌嘴五十下。乾坤宫的掌嘴,用的是戒尺,但是戒尺并非寻常的板子,而是戒尺上覆着细细密密倒钩状的银针。戒尺每落在颊边,其上的银针必然会勾破血肉,直至血肉模糊。五十下,萱草的整张脸怕是要毁了。 其实萱草不过是口无遮拦说了句不得体的话而已,何苦下如此重的手。云华在心底暗暗叹息,茯苓有段时日经常在她耳边念叨着从人间偷学的经卷,有一句她颇为赞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圣母娘娘如此爱惜自己的容貌,又何必毁了萱草的脸,试问人间天上,哪个女子不看重自己的容貌? 绿珠愁容满面:“经过萱草这事,阖宫上下都如惊弓之鸟,谁还敢主动往娘娘面前凑?但也不能留着娘娘一个人动手梳妆啊,云华,整个天宫数你手最巧,今日就委屈你替娘娘梳妆吧。”绿珠执着云华的手,语意极为恳切地哀求。 云华略有踌躇,但眼前绿珠那哀求的眼神,一旁好些宫娥婢子亦是满心期待地看着她,拒绝的话便又咽了下去:“我试试吧。” 待云华往圣母娘娘寝殿走去,看到流霜正哆哆嗦嗦地给娘娘束发。 云华接过流霜手中的梳子,流霜仿佛获赦般,快速而无声地退出寝殿。 云华轻快的给圣母娘娘束好发,含笑着道:“娘娘,方才云华送甘露来,路过金雀池的桃园,看到桃花开得真好,夭夭灼灼,娇柔得就跟娘娘似的,不如云华今日给娘娘画个桃花妆吧。” 圣母娘娘闻言,睁开一直微阖着的双目,见到是云华,脸上的冰霜逐渐消融,便笑道:“云华你来了?一切便依了你吧。” 云华一面仔细描妆,一面将从茯苓那里听来的人间有趣事儿诉于圣母娘娘,略略加几句深入简出的短评,逗得圣母娘娘云开雪霁,轻笑不已。 云华轻轻巧巧的给圣母娘娘描好妆,望着娘娘左颊边那道不深不浅的印子,略略沉吟,伸手拈起一支粉笔,弃了金粉,用往常描花钿的彩粉细细勾勒填粉,不消一会,三两朵粉嫩娇柔的桃花便现在圣母娘娘颊边。 圣母娘娘姿容本就异常娇媚,而今颊边的桃花更是增添了一抹魅色,一笑一颦之间,颊边的桃花瓣微微颤动,让人的心也随之颤动。 云华轻轻搁下粉笔,脸上还是那股谦和的笑意:“娘娘请看,是否还满意?” 圣母娘娘自是十分合意,她柔和地看着云华道:“云华你这丫头,就是会逗人开心。若不是你照料龙蜒草走不开,真想把你调到我跟前来,省得这帮奴才总是笨手笨嘴惹我生气。” 言罢,她又询问了龙蜒草的结果情况,云华应答如流。圣母娘娘便愈加欢喜,赏了她诸多赏赐。 云华谢了恩,走出乾坤宫那座巍峨繁丽的宫殿。乾坤宫角门那里,仍旧传来萱草凄厉的哭喊声和求饶声,随着渐行渐远,那哭喊声也就不可闻了。 云华在雀桥前迤逦回首,远远凝望着乾坤宫高大门楣上那块的牌匾,在心中叹息:圣母娘娘在意脸上的伤痕,竟至如此程度了,求取龙蜒果必然是不可能了。 她曾经听茯苓说过,原本天帝还是少虞上仙时,与西天昆仑墟的王母娘娘是年少结发,伉俪情深。那时候王母娘娘还只是瑶姬上仙,为助夫君夺得帝位,不惜将自己一半修为渡给天帝,甚至施用秘法将天帝所受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方令天帝格外神勇善战,大败魔君,入主凌霄殿。 天帝成了九天之上的至尊,瑶姬上仙亦被封为王母娘娘,一齐受众神朝拜。不过王母娘娘失了一半修为,又被秘法反噬,幸而战败的魔族为了求得生存之地,主动奉上仙葩龙蜒果,方能保王母娘娘精魂不散,却也数千年间缠绵病榻。于是,天帝便转首垂青更加年轻貌美的仙姬,是为圣母娘娘。 因着此事,王母娘娘内心颇有怨忿,便对已成为九天至尊的夫君不咸不淡,屡屡让天帝拂袖而去。后来不知为何,天帝下令王母娘娘迁宫至西方冷寒之地—昆仑墟,美名其曰静心养病,于是王母娘娘与天帝更无冰释前嫌之机。 自王母娘娘迁离九重宫阙,圣母娘娘便荣宠不衰,以天后自居,伴天帝左右。 圣母娘娘起初便是凭着出尘姿容获得天帝垂青,故而一向爱惜自己的容貌,千万年来,就连净脸都要百草宫的掌宫每日里收集仙葩奇草上的珠露。如今脸上有伤,那云华要求圣母娘娘赐药,更是不可能的了。 近段时日,圣母娘娘更是嘱她好好看护龙蜒草,一旦果熟,便用早就准备好的九阴寒冰玄玉装好,并送至离恨天的药房制成药粉。圣母娘娘如此急切的需要龙蜒果是因其在六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曾被魔君玄月的剑气掠过脸颊,留下一道弯弯的淡红色疤痕,千万年间不知用了多少仙葩奇药,俱不能将其疤痕消弭无踪,只好日日用金粉在疤痕处勾画出月牙形状用以掩饰。 圣母娘娘虽说姿容出众,但也渐渐上了年纪,容貌大不如从前,近年来更是有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悲怆。云华听闻,现在圣母娘娘还是荣宠不衰,但天帝已经极少在其宫阙过夜了,转而垂青更加年轻的仙婢。 若不是圣母娘娘早已知晓云华只一心沉迷舞蹈和医药,无意天帝和争宠,且龙蜒草须得照料,否则云华也不一定能留在这九重宫阙。 龙蜒果将熟,圣母娘娘急切需要其来研制药粉去除上万年的疤痕,恢复美貌。 第9章 诊病 未过多久,便听闻西王母再次派人向天帝求药。 看来,远在昆仑墟的幽篁病得很重呵。 王母素来心气甚高,又与圣母娘娘不和,平日与九重天甚少往来,如今王母居然放下架子,频频派出仙使前来天宫求药。 云华手持药锄,斜倚在金雀池旁的白玉栏杆,望向西方那重重翻涌的云海之处,怔怔出神。 “哎呀,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啊,圣母娘娘宣姐姐往乾坤宫呢,快随我来吧。”茯苓从金雀池凌空而起的雀桥上急急奔来,牵起云华天女的衣袖闷头闷脑就往乾坤宫的方向赶。 “茯苓,发生了什么事?”云华看着奔走得气息不平两颊绯红的侍女,不禁问道。 “我的好姐姐,快走吧,圣母娘娘那里可耽误不得。”茯苓虽走得气喘吁吁,但仍不敢有所逗留,只能一壁喘着粗气一壁匆匆解释:“我听乾坤宫的绿珠姐姐说,今日西王母遣离歌上仙向天宫求取龙蜒果,天帝天后在殿上便一口拒绝。哪知那离歌上仙说话甚是了得,在凌霄宝殿上辩驳得帝后脸色都变了几番呢,当时殿上颇多神仙闻言,虽未附和离歌上仙,看神色颇为赞同。故而天帝天后寻思着呢,幽篁上仙所伤毕竟是为了护卫天庭,也不好完全回绝,故而天帝就打算另赏一些奇药,用以缓解幽篁上仙的焚心之痛。这宫阙之上,有谁比姐姐还熟悉百草宫里那些花花草草们的药性呢?这不,圣母娘娘急着宣姐姐去呢。” 茯苓这个丫头平日里便是伶牙俐齿的,即便走得如此匆忙,她也能娓娓道来,竟一点断续也无。 云华一壁听着,一壁思忖道:“今日西王母竟派出二弟子离歌来求药,幽篁他,可还安好吗?”心底愁绪纷然,竟似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已经走过了雀桥,乾坤宫在薄薄的雾气中渐渐崭露出峥嵘的飞檐勾角,显得朦胧缥缈。茯苓仍在叽叽喳喳地道:“姐姐,我听别的姐姐说,今日离歌上仙在凌霄宝殿上可谓是风姿卓然,说的话辩的理字字珠玑,就连凌霄宝殿那善于言辞的言官,也被驳得无话可说。离歌上仙人长得好看,法力又强,眼光自是一等一的高,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云华闻言,在乾坤宫宫门前止步,侧首看身边素日活泼伶俐的侍女露出怅然若失的小女儿情态,不由打趣:“我们的茯苓长大了,开始偷偷喜欢男子喽。” “姐姐……”那个身着桃粉色罗衫的少女娇嗔道,别别扭扭地绞着手中的丝帕:“茯苓以后不帮姐姐打听消息了。” “好啦好啦,姐姐以后不取笑你了。离歌上仙论品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喜欢他那是自然。”云华轻轻哄着侍女。 谈笑间便到了乾坤宫,早有侍女出来通报引路。云华理了理妆容,留心到引路侍女并非以往性子活泼的萱草,而是个较为年长容貌寻常的宫女,心下已有揣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姐姐,萱草呢?” 年长的宫女躬身垂首,礼节性地笑道:“娘娘说,萱草姑娘容颜丑陋性子轻佻,不便再做着通报引路的活,便由老奴替代了。” 萱草的脸最终还是毁了。云华想起往日到乾坤宫,阖宫上下就数萱草最活泼,眉角眼梢都似在述说着千言万语。萱草人长得娇美,口齿伶俐,平日里给圣母娘娘讲些从外面听来的轶事,学得那是个惟妙惟肖,颇得圣母娘娘圣心,在乾坤宫行走便也颇随意了些,以致祸从口出。 云华点点头,不在言语,遂跟在年长宫女后,转过了几道回廊,方到圣母娘娘的正殿。 圣母娘娘斜斜躺在凤榻上,蛾眉微蹙,意态慵懒,绿珠侍候一旁。 有数十侍女分列两侧,手捧金盘,盘中盛着各色药草,垂首而立,鸦雀无声。偌大一个宫殿,便只有圣母娘娘揭开茶盖的瓷器碰撞声。 圣母娘娘一见到踏入殿中的云华,懒懒地朝着她招手,示意她到殿前。“云华,这些都是天帝赐给昆仑墟幽篁上仙的珍贵药草,你且细细挑拣,哪些用不上的劳什子就不必送过去了。” 云华在行过礼后,从话中不难揣摩出圣母娘娘的心思:西王母和圣母素有嫌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虽说幽篁是为了护卫天庭而受了伤,但圣母娘娘对金雀池一战颇有微词。云华私下曾耳闻圣母娘娘抱怨幽篁当初在神魔大战中,不能全力护得天庭周全,以至龙蜒果被毁,圣母娘娘也容貌有损。此番不过看在天帝面子和众神非议的份上,迫不得已才赐药做做样子,但是又不想给那么多珍贵药草,毕竟这些都是天庭百草宫里难得的奇珍仙葩。 云华仔细拣选了几样药草,虽不十分名贵但却对缓解火焚之症颇为有效。 在拣选过程中,圣母娘娘似十分满意,云华偶尔用眼风扫到圣母娘娘脸上的笑意,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云华最后再次确认药草后,让捧着选中的药草的侍女出列,便双手触额拜伏在地,道:“圣母娘娘,云华斗胆,恳求此次亲自给昆仑墟送药……” 云华听到整个大殿上有细微碰撞的声音响起,随后便陷入一片静谧。圣母娘娘久久没有回话,云华亦没有起身。 “云华,这是为何?”久久,圣母娘娘的声音冷冷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回娘娘,云华不敢托大,对仙草药性略比他人通晓,若是云华亲自熬药,自然能激发药性最大疗效,对幽篁上仙的病症更加有益,昆仑墟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叨扰天帝天后;其二,若派云华亲自诊病,更能彰显帝后宅心仁厚和对有功之臣的器重。” 圣母娘娘斜斜靠着,右手支腮,微眯凤眼,从凤榻上直直盯着云华的眼睛,似在思量着云华的建议,又似在甄别她话中的真伪。 云华一动不动地拜伏于地,亦能感觉到圣母娘娘投在她身上那凌厉的眼神,似有刀兵过体一片寒意,背后已是微微冷汗。但为了能再见幽篁一面,云华咬牙坚持着。 圣母娘娘此刻不知云华心思,也在仔细权衡:她曾辗转听闻,众神中确实有些对天庭关于昆仑墟求药屡次拒绝颇有微词,认为幽篁受伤是为护卫天庭,而天帝天后却吝惜灵草,不顾有功之臣,未免令人寒心。 甚至天帝曾在酒醉后对新得宠的仙姬抱怨圣母娘娘为人过于苛责,难以服众,奈何这数十万年来,天帝已经惯于对天后圣母娘娘俯首帖耳,仅仅敢在酒后抱怨。 此番若是派云华前去为幽篁诊病,且云华隶属乾坤宫,便可彰显她的气量,以示帝后对有功之臣的器重,由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圣母娘娘胸中已有定论,仍颇为疑虑,“云华若你去了西昆仑,龙蜒果怎么办?” 云华早料到圣母娘娘会有此问,便沉着应答:“龙蜒果已结出,半月余方成熟,此间只需按时浇水即可。在云华离开天宫这段时日,可由我宫里的婢女茯苓照料,茯苓一直跟着我,她可以胜任。” 圣母娘娘思复再三,终于同意云华携药随使前往昆仑墟。 这是她第二次踏上昆仑绝顶。 白雪皑皑,壁立千仞,飞鸟难度。在将至绝顶时,远远望去,昆仑山脉的尖顶上一点皓白,那是万年不化的积雪,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幽篁给人的感觉就如昆仑绝顶上的那一蓬白雪,出尘高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纵使对她示好的神仙不少,其中亦不乏年轻英俊之辈,可她只倾心于这位西王母座下的大弟子,更逞论数万年前,两人之间便有了掬水之恩的因缘际会。 在拜见西王母之后,离歌带着她前往幽篁所在的宫殿—清华苑。 在清华苑的高大朱门前,离歌倏忽止住脚步,仰首凝望着宫门门楣上苍劲浑厚的“清华苑”三个字,目光幽然,压低声音道,“仙子,师兄素来不喜外人入清华苑,离歌只能送你到此了。” 语罢,不待云华反应,径自翩然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云华。 云华心下疑惑:这个离歌,寻常待人都是温雅有礼,一旦遇到与幽篁相关的,就变得莫名其妙,真是令人费解。罢了罢了,不去想那么多了。 云华再次仰首,凝视着高大门楣上的“清华苑”三字,一阵感慨:幽篁,她日思梦萦的那个男子,便是居于此处,只要推开大门,迈过门槛,便能进入他的居所。可是为何此刻,她的手竟然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扇门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情状?他再见到她,又会有着怎么样的神色和心情? 云华在大门前颇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抬手推开那扇朱门。 当她踏入清华苑时,猝不及防便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白衣男子正倚在梅树下横笛而吹,双目微闭,带着淡淡笑意,修长的手指在翠笛七个音孔上跳跃,一阵悠扬的笛声随着梅香四下飘落。 云华从未听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曲子,且不似九重天应有的。 九重宫阙之上的曲子,云华太熟悉了,或盛大灿烂,或歌功颂德,或描述神魔大战的激烈;此曲简单古朴,缠绵悱恻,跌宕起伏。时而欢快,宛若一对少男少女牵手在春日的湖边恣意奔跑;时而迷惘惆怅,又如怀春少女独倚轩窗,看着情郎渐渐远去,不知下次相会是何时;然后呜咽悲哀,似冰泉之下水流冷涩,有情人阴阳两隔泪洒黄泉...... 云华站在门口已被笛声抽去魂魄,随着那笛声起伏而悲悲喜喜,又不由感念自己对幽篁暗藏的情愫,忆及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酸楚,双目渐渐氤氲起来。 正当云华听得痴迷之际,吹笛人仿佛无法承受那种生离死别的痛楚,低低咳了起来,但是他仍然坚持断断续续的吹完一首曲子。当幽篁将笛子从唇边移开,握着翠笛的右手抚胸,左手掩唇忍不住剧烈的咳了起来。 云华随着笛声,在心底也经历了那样一场悲喜,一直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方如梦初醒,她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幽篁身侧,递给他一方丝帕。 幽篁接过手帕,轻轻拭了拭唇边的血迹,方从容淡定地抬首对上她的眼眸,似对她的蓦然出现一点儿讶异都无,唯有淡淡而疏离地笑,“抱歉,弄脏了你的手帕。” 云华亦是莞尔,随后细细打量着久未相见的幽篁。 自瑶津池畔一别,世上已过数百年。 幽篁瘦的两颊微微陷了下去,眼下淡淡乌青,应是长期不能安寐所致。幽篁虽然略见瘦削,但眼神依旧清澈如故,犹如远山上的皑皑白雪化作的水。白衫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依然掩不住的丰神毓秀。 幽篁安然接受着云华目光的探寻,唇边衔着浅浅笑意,眉目间仍似蕴着那袅袅烟水;当云华接触到幽篁的眸光,蓦然发觉自己目不转瞬地盯着一个年轻男子看了半晌,于是霞飞双靥,仓惶地低下头,喃喃道:“天帝天后派我来给上仙诊病......” “辛苦了。”幽篁的目光终于从云华身上移开,望向遥远的云海深处,淡淡道:“其实不必叨扰仙子,我这个病是治不好了。” 云华一时喑哑,唯有默然。 其实,幽篁说得没错,连王母娘娘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岂是她一个地位低下的天女能医治的,可是为何此刻心中的悲哀如此之深重。 曾经那个在瑶津池畔横笛而吹的白衣男子,是何等神采飞扬睥睨众神,这一切仍历历在目,又怎么会转瞬变成眼前这个落寞而认命的男子? 云华念及此,便不假思索的道,“上仙何故如此消沉,您的病症并非无药可救,金雀池旁的龙蜒草......”云华的声音渐低,底气弱了下去,神色随之黯然。即便龙蜒果能让幽篁病痛俱消又有何用,天宫不会给的。 幽篁看出云华的思虑和尴尬,没有就龙蜒果的话题谈下去。 望着这个此刻略显局促不安的女子,他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柔情绕过心头,遂温言道,“殿前风大,还劳烦仙子搀幽篁进殿。” 云华方才惊觉,和幽篁站着说话了这么久,竟没有发觉幽篁只能一直倚着梅树,面色苍白却依旧眉目如画,双眸一如那昆仑墟顶的白雪和黑崖。黑色遒劲的梅树,开了一树树绛色的重瓣梅花,有风过,梅花一朵接一朵的落在他的黑发和白衣;梅树下的白衣男子目光温润辽远,眉目间似含着那淼淼烟水,看得云华不由心神微动。 云华扶着幽篁伸过来的手,引他往殿内走去。 幽篁身材高大颀长,但月白色广袖之下的手腕却出人意料的枯瘦,隔着薄薄春衫,云华依旧可以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几万年前在金雀池边大战魔君睥睨众神的幽篁上仙吗?还是瑶津池畔横笛而吹丰神毓秀的幽篁上仙吗?云华心里蓦然一痛,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在幽篁的广袖之上,迅速氤氲开来。 顷刻间,云华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垂首,努力收住泪水,不敢再看幽篁一眼。 幽篁虽直视前方,没有低头,还是感觉到云华滴落衣衫上的眼泪,广袖之下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他没有出声相询,云华亦没有对突如其来的眼泪多做解释,两人沉默无言地朝殿内走去。 这是云华第一次离幽篁如此之近,近得能闻到幽篁白衣之上那清冷素淡的梅香,和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 在昆仑墟,除了王母娘娘,能独自居于一处宫殿的神仙很少,仅西王母座下寥寥无几的弟子,幽篁、离歌、云隐和崖香四人。 幽篁上仙的清华苑位于昆仑墟最偏僻的地方:殿前一片绛色梅林,开得灼灼烈烈。殿内格局简单,摆设不多,但是精致有度,可以看出宫殿主人的品味高雅。 云华将幽篁搀到殿内的椅上,将随身的药枕摆放好。幽篁抬手搁置其上,云华轻轻把着幽篁的手腕,专心诊脉。幽篁此刻像极一个听话的乖孩子,静静看着云华诊脉。 云华一探幽篁的脉搏,心中惊诧异常,随之一股深重的悲哀轰然而至:幽篁的病情已然十分严重了,如若没有龙蜒果,他可能熬不过来年春天。 云华强自平定翻涌的心绪,甫一抬头,就迎上一双神色温润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眸。云华心底泛起一丝微澜,但她仍然故作平静,勉强笑了笑道,“幽篁上仙的焚心之症看似极为凶险,但若药石得宜,亦可缓解。容云华细细思量,先给上仙开一副方子试试。” “那有劳仙子了。仙子从天宫一路赶来,不免劳顿,小星,带仙子去歇息吧。”幽篁声音低沉,分外好听。 “是。”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此时从殿侧转出一个十来岁模样的蓝衣童子,指引着云华往后殿歇息。云华不敢再看幽篁,匆忙收起药枕之后,低头匆匆跟着小童,眼角却有泪盈于睫。 此时大殿仅有幽篁一人。他端坐于紫檀椅,手执茶盏凝眉敛容,若有所思地望着云华离去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本他以为这个来自九重宫阙的天女只会跳舞,却未料她竟是执掌百草医术精湛的女医,还是个善良且易感伤的医者。为着他这个数面之缘的人,在短短时间内就两度落泪感伤。 落泪,是什么感觉,他已经忘记了,甚至忘记了眼泪的温度。直至今日,云华的泪水滚落衣袖上,慢慢氤氲浸透衣裳,那微小的温暖仍未消失。 第10章 合奏 云华被安排在偏殿厢房,与正殿仅隔着矮矮的女墙,通过一道雕花拱门,便可直抵殿前。房前是一个花苑,亭台错落,但植物仅种着青竹与梅花,许是与昆仑墟终年寒冷的天气有关,除却瑶津池旁的蟠桃园外,其他地方未见有别的花卉。 而昆仑墟的梅花,比之别地的梅花更疏密有致,浓淡相宜。 房间虽不大,但是布置却十分雅致温馨,别有一番女儿家感觉,看得出是用了心的。雕花小轩窗开着,窗前是一树重瓣红梅,风过,一阵若有若无的冷梅香,跟幽篁盈袖的暗香一般无二。 此刻云华正埋头在窗下奋笔疾书,端正娟秀的小楷在浅黄素笺上迤逦而出;她偶尔停下手中的笔,托腮蹙眉思索半刻,仿佛十分不满意,便团起桌面的那张素笺扫至一旁。雕金漆面的长桌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纸团数十来张,皆是被废弃的药方。 直至夜半人静,孤灯如豆,云华终于写成了。 她长吁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收起方子,抬头看了看窗外一轮高悬的明月。 昆仑墟的月色跟天宫的完全不同,天宫的月色总是温暖而朦胧,群星环绕。苍穹之下的楼宇亭阁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盛大而庄严。和煦的风中,隐约传来不知是哪个宫殿袅袅的丝竹之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切切的人语与笑谈声。 而昆仑墟的月色很静,静得恍若洪荒时代未有人迹。月儿又大又圆,似一轮白玉盘,又似一只来自远古的眼睛,冷冷的悬挂苍穹之上俯瞰天下苍生;无众星萦绕,亦无通宵达旦的丝竹之音,莹莹的月光给整个昆仑墟增添了几分清寒和寥落。 云华背手立于窗前,仰望苍穹,一种旷古未有的落寞袭来。 她一直以为月色就是天宫的那种暧昧朦胧,欲语还休;今夜远在西方的昆仑墟却是这般的冷月无声。这样的月夜,最适合想心事,那些个前尘往事爱怨情愁,都在这般落寞的心头争相跳跃,千回百转。她终于明了,幽篁身上那种清冷悠远的感觉从何而来,身在昆仑墟,天长日久斗转星移,周身的气质便与昆仑墟一般无二了:这般的冷,却又这般的神秘。 云华仰头怔怔瞧了半晌的月色,无声地叹了口气,关窗正欲就寝。微微凛冽的风中,吹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梅香。在这静谧之中,有铮铮琴声随风潜入夜,如一只熨帖的手,在这样一个容易让人感到落寞的月夜,轻轻拨弄着云华的心弦。 云华推开门,走到花苑中,花苑与前殿仅有一墙之隔,琴声从青砖黛瓦的女墙悠然越过,如流水般连绵不绝地贯入。琴声跳跃清扬,似操琴之人心情极为欢悦,云华侧耳倾听,那是《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一首在郑国广为传唱的情诗,诗中的美人是那么柔美润泽,而男子在长满蔓草的旷野中,与其邂逅相遇,一见钟情。 云华可以想象到:清冷的月色中,苍劲梅树下,一袭白衣席地而坐,膝上横琴,眉目温润得一如那江南初起的袅袅烟水,唇畔含笑。只是,在这月光皎皎的夜晚,幽篁心中所挂念的是怎样的人?他与她又有着怎样的邂逅,乃至他忆起时仍是满心欢悦琴声飞扬?她想必是个清扬婉兮明眸善睐的女子吧,才能让幽篁如此之牵挂。 念及此,云华神色黯然。幽篁的心,想必早就给了另一个女子,那她的心呢,又将寻得那一片地方来安置? 云华随着琴声轻不可闻的唱将起来,唱着唱着,却是泪流满面。 沉浸在伤情之中,云华并未留意到幽篁已经弹毕一曲,此时正是四下静谧。 一墙之隔。 幽篁重新试了试曲调,修长的手指如同蝴蝶般在琴弦上翻飞,铮铮的琴声复又四下飞扬起来,这正是云华和幽篁于瑶津池畔初次相遇时通力合作的《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々萋萋,雍雍喈喈。 听到曲目,云华亦是一怔,却渐渐露出笑意。她站在梅树下,从腰间取出一支短笛,横于唇畔,和着幽篁的琴声缓缓而吹。 当初在瑶津池的那人那曲那舞,仍历历在目,只可惜早已曲是人非。 笛声刚起,幽篁的动作一滞,便有一个曲调破了音,但仅仅瞬间失神,随后手指便翻动如蝶,与笛声相和。云华没有走出花苑,幽篁亦没有回首,两人隔着矮矮的女墙,心有灵犀地再次合奏一曲《凤凰于飞》。 曲毕人终散。一曲终了,云华站在梅树下等了等,却再也等不来琴声,不知墙的那一侧,幽篁还在否。 云华最终还是回了屋里,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亦是夜里几更,突然从后殿传来一片喧哗之声,随着冷风和梅香,穿过矮矮的女墙。 “上仙......上仙......”日里那个名唤小星的蓝衣童子声音里略带惊慌。 云华从梦中惊坐起,侧耳倾听风中那隐隐的喧哗声:有东西倒地之声,有童子来回出入的脚步声,有小星低低的呼声。 云华正在惊疑不定,一阵短而急促的叩门声响起:“仙子......仙子......” 云华迅速披衣而起,随意拢了拢头发,便抽去门闩开门。 外面立着一个未见过的童子,年方十岁左右,稚嫩的脸上有焦急之色,他见了云华,先执礼后,便拖着哭腔道:“仙子,星哥哥让我来请仙子去给上仙瞧瞧,上仙身子又不好了......上仙还不让星哥哥去惊扰王母娘娘,只能打扰仙子了......” 云华拿起药箱,便随小童穿过那扇雕花拱门,走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回廊,便到了幽篁的寝殿。 幽篁此刻正蜷缩在被子中不停发抖,白色中衣和唇角上,有着零星血迹;寝殿里侍立着三五个童子,都在齐刷刷地望着小星,可此时小星亦是无神无主,看到云华,便如见到救星般跪了下去:“仙子,求求你救救上仙,求求你。” 云华赶忙将其扶起,一壁坐于幽篁榻边给他诊脉,一壁细细问小星今夜幽篁的情况。 小星虽急得有点语无伦次,但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夜半的情形:初时幽篁如往常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到了夜半,已经昏昏欲睡的小星听到细微的呻吟声,掌灯一看,便见幽篁蜷在床角,浑身发抖,右手捂住胸口的幽篁决不允许夜半去叨扰王母娘娘,便在床上苦捱;小星慌得六神无主,只好急急请来云华相助。 此时幽篁神情稍安,但眉头紧皱,身子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双手紧紧握着被子,以至青筋暴起。云华明白,此时幽篁正忍着莫大的痛苦,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诊完脉,云华从药箱中翻出一个蓝色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圆润的赤色药丸,着小星用温酒化开,便坐于床头,扶着幽篁一口一口地将药汤喂了进去。 幽篁抖抖索索喝了药,竟虚弱得连稍稍移动身子也做不到,他依然倒在云华怀中,闭着眼睛。 小星松了一口气,甚为感激,道:“多谢仙子相助,今夜多有叨扰,望仙子见谅。” “为上仙诊病,本就是云华分内之事,何来叨扰之说。今夜上仙病情凶险,便由我来守夜吧,小星,你们且去歇息,有事我会叫你们。” 小星领着众童子离去。 片刻之间,房中只余幽篁与云华。云华轻轻拍着幽篁的后背,温柔地道,“若是实在受不了,就喊出声吧,这里只有我,没有旁人。” 怀中的幽篁没有出声,但他在云华怀中渐渐安睡过去。云华看着此刻已安然入睡的男子,用手指轻轻拂过幽篁的眉,幽篁的鼻,幽篁的唇,却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幽篁的病,已然十分险恶,随时会捱不过去,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倾慕的男子消逝在天地之间吗?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幽篁急需龙蜒果,而天后不会给,她该怎么办? 第11章 紫夜雪莲(上) 一连几日,云华都流连于昆仑墟的药房中炼制丹药。 幽篁服了云华的药,夜半虽未再出现呕血、寒热交替的症状,但发病时仍是十分难熬,如万蚁噬心。他每每犯病,总是极力控制不欲让人发现,忍的是如此之艰辛,床柱隐蔽地方都留有深深浅浅的手印,那是幽篁疼痛难忍之际抓出来的。 短短三两天时间,便迅速消瘦下去,竟至销毁骨立。 若是精神略好些,幽篁便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云华在昆仑墟饮食是否习惯,住得可舒适,清华苑的众人有否给她为难,并告知云华昆仑墟哪处的梅花开得最好等等琐事,云华若是刚提到幽篁的病症,他便将话题岔开来;甚至,他曾道经云华这几日的药石得宜,已经感觉大有好转,云华不日即可返回天宫复命。 不知几次,云华看到幽篁独处之时,时不时端详着手中的玉笛,横于唇畔,方才起了一个音,便忍不住地剧烈咳嗽,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待稍稍平静,幽篁只能对着玉笛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神色黯然。 幽篁身上的焚心之痛,因是赤焰剑一剑贯胸而过,伤及心脉,又迁延这数万年,如今便是病入膏肓了罢。 云华在药房炼药,她总是怔怔地看着药炉里的火焰发呆,忆起原本丰神毓秀的白衣男子,如今在病痛折磨下,竟枯瘦憔悴至此。 想着念着,却不由落下泪来。好在药房往来人迹甚少,且经常是云雾缭绕,即便面对面也不大看得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云华给幽篁开的药方中,还缺一味解毒之药—雪莲。 当日在乾坤宫选药,当她执起侍女手中金盘上的天山血莲,眼风不经意扫到圣母娘娘在她拿起药材时蹙起的娥眉,便又放下。毕竟,天山血莲,亦是极之难得之物。 不过,一般雪莲也可,只是药效远没有天山血莲那么好。 雪莲一般长在高寒地带,昆仑墟终年寒冷,想必附近有雪莲生长之地。 这日,离歌恰好到药房取西王母日常服用的药丸,见着云华,便与她在丹炉旁攀谈几句,不外乎在昆仑墟吃住可习惯,师兄幽篁的病如何了。 末了,在离歌即将离去之际,云华喊住他,道:“离歌上仙,敢问昆仑墟山麓何处有雪莲生长之地?” 离歌回首,温和地道:“仙子可是为了给幽篁师兄入药?” “正是,云华方药中缺了一味雪莲,恳请离歌上仙告知。” “抱歉仙子,离歌一心修炼,对药草从未关注,亦不知附近有何地长着雪莲。但据离歌所知,天宫的天山血莲即是雪莲中的上品,仙子不妨问问天帝天后。” 云华闻言,眸光渐渐黯了下来。 复又听离歌道,“我也曾听王母提起,雪莲中的稀世珍品并非天山血莲,而是紫叶雪莲,只是离歌从未见过,仙子或许可以打听打听。” 紫叶雪莲?云华一听到这个名称,整颗心都砰砰地跳起来,似在黑暗之中有一丝亮光乍现:“对啊,怎么把这上古的稀世珍品给忘了,如若能找到紫夜雪莲入药,药效不知比血莲好上多少倍,虽不能令幽篁痊愈,但幽篁所受的病痛可大大减少啊。” 紫叶雪莲,这个依稀熟悉的名字从记忆中跳跃而出,似白驹过际,一闪而过。云华曾翻过一本古籍药典,就记载着紫叶雪莲,只是年代久远,记忆不甚清楚。云华模糊记得,天下雪莲,无物能出紫叶雪莲其右,据传只生长在伏羲大神的长眠之地,通体淡紫色,晶莹剔透入口即化,可生肌骨去腐肉,火毒寒毒俱能药到病消,极为珍贵。只需找到伏羲大神的长眠之地,便可找到紫叶雪莲;紫叶雪莲难寻,但古籍里都会清楚记载着上古神祗应劫之地,伏羲大神的陵山据传就在昆仑墟附近。 云华万分感激地谢过离歌。 离歌却费解,他十分困惑地道:“离歌并未帮上仙子一星半点,何以仙子却如此气?” 云华却未多加解释,她笑盈盈地送走离歌,取了药炉里的丹药,便直奔清华苑。 清华苑中,一片悄静。 幽篁已经服过药,正在安憩。 云华轻手轻脚地进了幽篁的寝殿,将炼好的药丸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难得幽篁能如此安然,便不欲打扰。云华立于榻前看了幽篁半刻,遂觉心安,若是能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照顾他,那该有多好。即使幽篁已经瘦削,亦不复瑶津池畔的那般丰神毓秀,但他依然是云华心底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出了寝殿,云华转到灶房,灶房里小火温着一吊酒,陶泥酒罐子中,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蟹眼泡泡,这是以备幽篁化药之用。 灶房里正在忙碌的童子,见到云华,均停下来朝云华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云华问几位童子,可知昆仑墟附近有什么大神的陵地? 几个童子皆摇头不知,看到云华略微失望,其中一个青衣童子便又道:“仙子,我等入昆仑墟较晚,许多轶事都未曾听闻。星司君在昆仑墟侍奉已久,且日常又与昆仑墟其他上仙走动的多,仙子不妨去问星司君。” 青衣童子所谓的星司君,便是幽篁所唤的蓝衣童子,小星。 云华在前殿的那片梅林里找到小星,他正在给梅树剪枝,身旁立着数个手执羊脂白玉插瓶的童子。在他的长柄剪子之下,梅花梅枝纷落而下,散了一地的嫣红,风中的冷梅香更是浓郁。 剪落的梅枝,小星仔细挑选,然后插到白玉瓶中,疏密横斜,自有一分风姿韵致。每每插好一瓶,小星都要端详许久,间或抽掉一支半支梅花,或许再添上一支,直摆弄得满意了,便交代执瓶童子送往清华殿的各处。 云华亦安静地立于一旁,耐心等候小星插完所有白玉瓶。 小星将金剪子搁到最后一名童子的盘中,净了净手,才转首向云华行了一礼,笑道:“让仙子久等了,仙子找小星可是有什么事?” 云华亦敛衽回礼,问:“星司君可知昆仑山麓可有什么远古大神的陵山?譬如伏羲大神?” 小星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很快便镇静自如:“云华仙子何故欲寻伏羲大神的陵山?” 云华不愿据实以告,她掩饰地笑了笑,道:“云华曾问伏羲大神于昆仑墟山麓附近应劫,既然来到此地,便也想去祭奠下这位上古的大神,还望星司君告知,云华感恩不尽。” 小星亦是淡淡笑道:“仙子气了,只可惜小星虽在昆仑墟日久,却也不曾听闻附近有伏羲大神或其他大神的陵山......” 小星话音未落,只听从门外传来一个婉转低柔的声音:“伏羲大神的陵山在昆仑山脉的南麓,鹤鸣峰。” 云华转身,看到一个绿色衣衫的女子,正婷婷袅袅地迈进清华苑的大门:容色殊丽,明眸善睐,神色娇媚,竟与九重宫阙上的圣母娘娘有几分相似。那一袭绿衫,穿在她身上极为合身,真是增之一分嫌多,减之一分嫌少;腰肢柔软,竟似湖边那款摆飘逸的拂水柳枝。 短短一瞬,云华心头有莫名酸楚:幽篁的身边竟有如此娇美的女子。继而忆起那晚,幽篁抚琴的曲子《野有蔓草》,里面那位清扬婉兮的女子不会是眼前这位吧。 “你是谁?”云华问。 第12章 紫夜雪莲(中) 话音甫出,云华便暗自懊恼:能够轻易迈进清华苑的大门,且不需要他人引荐,更何况知晓伏羲大神应劫的陵山所在,那十有八九必是昆仑墟门人。而她本是天宫来,竟反为主问昆仑墟门人“你是谁”,不免唐突无礼之至。 思虑之下,云华又开口:“云华方才多有冒犯,请问阁下是昆仑墟哪位上仙?” 绿衫女子用丝帕轻掩朱唇,慵懒笑道:“崖香见过云华天女。小星,你且去忙你的吧,由我来陪着云华天女便可。” “是。”星司君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躬身后退几步,方才转身离去。 小星在转角处略略止住脚步,难免忧虑:今日不知云华天女询问伏羲大神应劫的陵山是何用意,崖香上仙来清华苑所为何事,是否要回禀幽篁上仙? 待入了内殿,幽篁仍在沉睡,小星在门口看了看,摆摆首,心下自嘲:是自己过虑了,一点点小事还要回禀上仙,徒令上仙烦恼。 见小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绿衫女子执起云华的手,笑得如春风拂面:“初次见面,颇感亲近,容崖香唐突叫仙子一声妹妹,我乃西王母座下最小的弟子,是幽篁的师妹,久闻妹妹舞姿绝伦,在神界颇负盛名,今日便不请自来,还望妹妹莫怪姐姐唐突才是。” 云华一听是幽篁的师妹,便后退一步,敛衽施礼道:“云华见过崖香姐姐。” 崖香赶忙伸手虚扶,娇媚的脸上依旧是浅笑,却令人如沐春风,舒畅至极。 “方才听妹妹欲寻伏羲大神的陵山,何故?”还未等云华回答,却又摆摆手笑:“若说是妹妹欲祭奠伏羲大神,那姐姐可不信。” 崖香一笑一颦俱是风情,便饶是同身为女子的云华,也不由多看两眼。 云华正在踌躇要如何作答,还未有所决断,只见崖香忽而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妹妹莫不是为了紫叶雪莲吧?” 云华心头一惊,还不知作何反应,望着崖香那含笑清澈的明眸,只能讪讪点头称是。 既然话已说开,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云华直接了当地问:“方才听闻姐姐知晓伏羲大神的陵山,可愿为云华指路寻得那紫叶雪莲?” 崖香细长妩媚的凤眼瞬间闪过光芒,脸上仍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姐姐可否多问一句,妹妹欲采紫叶雪莲是所为何故?” 此时听得崖香询问,云华便不假思索地道,“云华受天帝天后两位圣上所托,前来昆仑墟为幽篁上仙诊病,业已开好药方,但仍缺紫叶雪莲作为药引。” 崖香听了,有瞬间沉默,道:“久闻妹妹容貌舞姿双绝,不料竟还是回春妙手,着实令姐姐佩服之至。姐姐唐突,敢问妹妹所开药方,能否根治幽篁师兄的焚心之痛?” 云华闻言,神色黯然,略略失神后方道:“云华技艺不精,不能根治幽篁上仙的焚心之症,此药方仅能缓解病痛。” 云华在失神的刹那,没有看到崖香眼中瞬息变幻的神色,但闻,“紫叶雪莲既如此重要,崖香愿为妹妹带路,前往鹤鸣峰。” “那云华感激不尽。” 从清华苑至鹤鸣峰路上,崖香携着云华一路攀谈言笑宴宴,十分亲近,但凡云华相询,崖香皆有问必答,甚至颇为耐心地解释,让云华从心底生出相遇恨晚之感:崖香身为西王母座下弟子,原本仙阶就比云华高,人长得又极美,却全然没有天宫那些神仙的傲慢之色,且初见便与她以姐妹相称,这般亲和颇让她感动。 云华从崖香处得知,鹤鸣峰之所以得名鹤鸣峰,是因其山峦体态形式仙鹤,加之终年白雪覆于其上,远观犹如白鹤。 而紫色雪莲便生长在鹤顶之处,传闻紫色雪莲为伏羲大神应劫后的精魄所化,仅有寥寥数株。 谈笑间,云华二人便御风行到鹤鸣峰附近,远远观去,鹤鸣峰正如其名,轮廓好似一只展翅翱翔于九天的白鹤,巍峨山体周身披着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于日光的映照下,在昆仑群山中熠熠生辉。 崖香在鹤鸣峰对面的一座山峰止步,远远望着雪光中熠熠生辉的鹤鸣峰。 云华疑惑,“姐姐为何止步不前?” 崖香纤纤素手指着对面那座雄伟险峻的鹤鸣峰说,“妹妹,那便是伏羲大神应劫的陵山了,恕崖香不能相陪。” 云华不解,问:“这是为何?” 崖香柔声解释道,“伏羲大神虽地位尊崇,但与魔族素有渊源,想来仙子也听闻当初王母天帝与魔君争夺帝位之事。故而西王母曾下令,凡昆仑墟中人,一律不得登上鹤鸣峰,此乃昆仑墟门人之禁地。” 未等云华发问,便又添上一句,“不过,昆仑墟之外的人不受此条戒律的约束。妹妹,紫叶雪莲就生长在鹤顶的山崖中,若不是师命难违,崖香真想替妹妹采下那紫叶雪莲。” 云华极目远眺,在鹤鸣峰山崖之上,确实有一簇紫光璀璨,那便是紫叶雪莲吧。 崖香顺手将云华被山风吹落发丝拂回耳后,笑得是那般柔和:“妹妹,姐姐在此等你,速去速回。” 云华说不出哪儿古怪,但采掘紫叶雪莲的迫切让她来不及向崖香细细询问,她敛衽施了一礼:“既然如此,多谢姐姐带路。” 言罢,便虚空信步朝着鹤鸣峰而去。 “妹妹......”身后的崖香蓦然开口唤道,云华回头狐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她。崖香只是温婉娇柔地笑,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柔声道:“紫叶雪莲对幽篁师兄如此重要,望妹妹务必小心,早去早回。” 云华对她微微颔首,便不再回头,凌风而去。 崖香站在雪山绝顶,山风浩荡,吹得衣袂飘飞;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袭绛色衣衫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一个红色小点。侧耳倾听,呼啸山风中携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动物鸣叫声,脸上浮现一抹诡笑,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昆仑墟那一片琼楼宫阙御风离去。 云华凌空信步朝着鹤鸣峰走去,越靠近这座巨大而安静的雪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压迫感越明显。平静巍峨的雪山之下,不知潜藏着何种危险。 但是,鹤顶的雪崖之上,一簇紫色植物格外耀眼,还未完全走近,便能感受到那簇玲珑剔透的紫色植物散发出的温暖气息,仿若冬日那和煦的暖阳,那就是昆仑墟独有的紫叶雪莲。 云华骤然发力,朝着那万丈雪渊之上的崖顶奔去,在伸手可及的距离时,一声凄厉的鹤鸣声若有若无的随风传来。 云华来不及细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掐了一朵紫叶雪莲放入怀中,正欲采摘第二朵的时候,突感后背汗毛倒立,而头顶的日光已经被一片阴影遮住; 来不及观望,她当机立断直接往雪山的鹤嘴位置掠去。 云华堪堪站稳脚步,回首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第13章 紫夜雪莲(下) 在她刚才采掘雪莲的位置,不知何时,半空无声无息地停着一只巨大的黑鸟:长而锋利的椽,同样锋利的爪子宛如钢刀,血红的眼睛阴沉沉的盯着这个入侵者。 那瞬间,云华明白过来,鹤鸣峰之所以叫鹤鸣峰,不单单是雪山轮廓相似,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着一只黑色的巨鹤长年守护着紫叶雪莲。 所以饶是昆仑墟的紫叶雪莲极其珍贵,却没有多少人敢登峰采摘。 黑鹤突然引颈长啸,凄厉的声音简直要贯穿耳膜,云华蹙了蹙眉尖。黑鹤翅膀呼啦啦一收,便化成一个黑衣中年男子,尖嘴圆目,眼神阴沉。 他直勾勾地盯着云华,吐字不甚清晰:“你是何人,竟敢闯入伏羲大神陵山偷采紫莲?” 云华见那黑鹰幻化成人,记起上古记载,在洪荒创世之初,伏羲大神有一坐骑黑鹤名为流光,伏羲大神应劫后并不知那黑鹤去了何处,想来就是眼前这一男子。 云华双手齐额,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道:“乾坤宫云华拜见流光上神。” “原来是天宫的人,也罢,今日你若交还偷采的紫莲,我便饶尔不死。” “流光上神,云华也是迫不得已方才惊扰伏羲大神,云华,云华急需紫叶雪莲去救人,万望上神通融。”说着说着,云华急得伏地拜了下去。 黑衣男子冷眼觑她,漠然道:“旁人死或不死又与我何干,我已念在伏羲大神面子上,饶你私闯禁地之罪,莫要得寸进尺妄想盗走紫莲。” 云华闻言默然,须臾后缓缓起身,倒退几步,抬首道:“请上神恕罪,今日云华一定要带走紫叶雪莲。” 话音未落,云华便从黑衣男子右侧掠出,动作已是极快。 流光反应亦是快得惊人,他五爪如钩往云华左肩探去,云华被迫生生后退,却也迟了一步,左肩一痛,有热流涌出。她趁机飘至紫色雪莲处,冷冷道:“上神莫要逼迫云华毁了这稀世之物。” 流光惊怒交加,气得直跳脚:“放肆,你若敢对伏羲大神不敬,必要你性命。” 黑鹤虽极怒,却也迫于云华的胁迫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发昏真一掌劈了剩下的两株紫叶雪莲,那可是伏羲大神所遗的精魄所化。 云华知晓流光极为看重那紫叶雪莲,只要以其作为要挟,他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趁争得的这片刻时间,她低头看自己的左肩,却早是衣衫破碎血肉撕裂,随之而来的剧痛几乎让她站不稳脚步。 而黑鹤流光,静静的停留在半空中,桀桀的盯着云华,血红的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 云华用手压住肩膀的伤口,灵力源源不绝的从微亮的指尖贯入伤口,稍稍缓解那锥心之痛。云华脸色苍白的靠着雪峰,与流光静静对峙,同时慢慢算计着怎么脱困。 经过几次试图出其不意地奔逃,但黑鹤流光毕竟功力高出云华太多,即便后发制与人,流光也能一次又一次的阻拦云华的逃脱。每次失败后,云华都迅速退至紫叶雪莲处,与流光僵持。 几个回合下来,云华被流光死死压制在鹤鸣峰绝顶的一角,旁边不及十步距离,便是万丈雪渊,身上几处受伤,灵力也由于消耗过度在躲避流光袭击时越来越缓慢。太阳已经逐渐倾斜,犹如一个通红的火盘,正缓缓浸入远处天际的群山中。 云华一边警惕的喘息着,一边盘算逃脱路线。天色渐黑,如果不快点离开鹤鸣峰,她将永远走不了了。唯有将流光击伤,她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云华在心底盘算着:黑鹤流光虽灵力深不可测,但其守护在这鹤鸣峰数万年,困囿于此不谙世事,心思较为单纯。若是使计将其击伤,只需争取半盏茶的功夫,等她到了鹤鸣峰对面的那座山巅,崖香姐姐在那等候,她将紫叶雪莲交给崖香姐姐,然后缠住流光,这样崖香姐姐便可顺利带走这紫叶雪莲。 转念间,云华忽而做出虚弱至极的样子,她忽而潸然泪下,哀哀地求道:“流光上神,云华知错了,云华不该妄图带走紫叶雪莲,现在将紫叶雪莲归还上神,还望上神饶云华一命。” 流光正听得莫名其妙,还想不清楚云华闹的是哪样,一会要带紫叶雪莲走,一会又要还,正在迷糊之际,只见云华从怀中掏出一物,往旁边雪渊之下扔去。 一道紫色光芒,直直坠入那万丈雪渊。流光不疑有他,直直掉头往雪渊下扑去。 兔起鹘落间,云华双手扣着一枚珍珠耳坠,用力弹向流光。只听流光一声凄厉痛呼,下坠的身形更快了。 就是此时,云华将怀里的紫叶雪莲放好,凝聚全部灵力,脚下一点,快速朝鹤鸣峰对面不知名山峦掠去;已经快到山顶了,还剩百米,五十米,二十米,云华疾呼:“姐姐,崖香姐姐......” 然而山风浩荡,在耳边呼啸来去,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再顾首,绝顶之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影。身后有劲风袭来,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强劲的气流已经卷起了她的衣袂,云华心知那是流光;就在云华的脚尖堪堪触到山顶上的冻土时,一阵强大的力道扇来,将云华整个人扇得飞出百米之远。彼时,云华也力竭,再也稳不住身形,斜斜的坠入万丈雪渊之中。 晚膳时分,幽篁这日精神颇好,便让小星去请云华一齐用膳。 不多时,小星去而复返,道,“上仙,云华天女不在房中,且小星去了药房,都说今日均未见到云华天女。” 幽篁惊奇,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叩在紫檀桌面上,思量:云华不是个喜欢喜交际应酬之人,初来乍到的按理也没有什么朋友,会去了哪里呢? 小星在一旁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上仙,云华天女会不会......会不会去了鹤鸣峰?” 鹤鸣峰?幽篁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沉着脸,喝道:“她为何要去鹤鸣峰?小星,如实说来。” 小星吓得浑身一震,赶紧跪倒在地,慌慌张张地答,“今晨,云华天女问小星,伏羲大神的应劫陵山于昆仑墟何处......” “你告诉她了?”幽篁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上仙,不是小星告诉云华天女的。”小星急着分辨。 “那又是谁告诉她的?” “是......是......”小星“是”了半天也没能说下去。 “是我带她去的,不关小星的事。”一个娇媚而微哑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幽篁将目光投向殿外,只见一个身着绿衫妩媚柔美的女子,偕同一位风姿飘逸的白衣男子缓缓迈进正殿,正是崖香和云隐。 “崖香,为什么带她去?你是故意引云华去的对不对?那里有上古神兽流光守着,云华她简直是去送死。”幽篁眸色幽幽地看着崖香,一扫往日的清淡轻和,当着云隐的面对崖香怒目而视,厉声质问。 “对,我是故意让她去的。师兄你当初为了护卫天庭,深受重伤,年年受那焚心之痛的折磨;那个女人就为了和师父斗气,竟然连一颗龙蜒果也不舍得给,就派了个末流的小仙过来给师兄你诊病,还说是天庭的心意。笑话,连师父都对师兄你的病症束手无策,她一个末流小仙又有什么用?我就是要让她去死......”崖香原本淡然慵懒的神情沸腾起来,美目氤氲,一向冷傲的面上忽然悲伤,声音也就分外的大。 “崖香,住口。昆仑墟和天庭的恩怨与云华无关,你......你真是太任性了。”言罢,幽篁拂袖急冲冲地往殿外奔去。 “师兄。”云隐拦在幽篁面前,道:“云隐知道师兄你担心云华天女,但以你现在的状况,不合适去鹤鸣峰,还是让云隐去吧。” “让开。”幽篁沉沉地道,自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压力和气势,让云隐不知觉的退到一旁。在幽篁衣角完全消失在清华苑大门时,风中送来他的声音:“云隐,你速去回禀王母娘娘。” “这么多年来,乾坤宫一直压制着昆仑墟,天宫于昆仑墟,天帝于师父,多有不平不忿之事。师父从不出声,你们几个师兄都缄默不语,就这么任由着别人来欺侮,我只想替师父替师兄讨回一点公道,难道我错了吗?”崖香望着空荡荡的门外喃喃道,一双美目含着深重的哀伤与不甘。 一旁的云隐劝慰:“崖香,我知道你是为师父和幽篁师兄鸣不平,只是,天宫与昆仑虚的恩怨,真的与云华无关。幽篁师兄抱病在身,流光又是上古神兽,法力深不可测,我们还是速速去回禀王母娘娘吧。” “可是王母娘娘都已经病了那么多年,法力大不如前,她能救师兄吗?”崖香突然问。 是啊,流光向来听命于伏羲大神,且是洪荒创世时代就存在的神兽,王母娘娘能救得了幽篁师兄吗?云隐心头同样疑窦丛生。 第14章 雪渊之下 云隐携崖香赶到王母娘娘的瑶华宫时,正是离歌当值。 离歌手执银匙,正在专注地往兽型香炉里添加香药。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每种香药的分量,而后轻轻盖上盖子,一缕氤氲的香烟便自那兽口中袅袅而出,殿中散着清新而绵长的香味,沁人心脾安定凝神,用的是朱栾笺香。 离歌听完了云隐的话后,略略沉吟未语。 三人陷入静默,云隐望着离歌,而离歌却在低头沉思,崖香最先沉不住气,她道:“离歌师兄,我知你素来妒忌幽篁师兄深得王母娘娘圣宠,难不成今日你罔顾同门情义,打算趁机要了......” 离歌遽然抬头,冷冷扫了崖香一眼,崖香被那敛着幽光的眼风扫到,不由自主地将剩下话语给咽了回去,她可怜兮兮地将目光投向云隐。 “二师兄,崖香一向说话没大没小惯了,万望二师兄见谅。此事紧急,权请二师兄拿主意。”云隐语气里也透着隐隐的着急。 “你随我来,崖香在此等候。”离歌朝着内殿走去,云隐紧紧跟上,只余崖香嘟着嘴站在原地。 在进了内殿的大门,只觉一片静寂,偌大的地方,竟见不到一个半个宫婢。 离歌和云隐隐于帘幔之后,只见王母娘娘坐于案前,正抚着案上的一柄残剑,目色悲凉而悠远,仿佛目光能从那柄早已被折成两段的残剑剑身穿过,一直望到当初年少的岁月。 残剑名为锦虹,是王母娘娘少年时的佩剑,其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神兵。想当年王母闺名瑶姬,与那天帝少虞二人双剑合璧,游历人间之时,剑下不知斩了多少妖魔鬼怪,是为天宫不可多得的一段佳话。如今,人竟如此残剑,渐渐在这时间的洪流中缥缈湮灭。 云隐从未见过王母娘娘如此感伤的一面,他直愣愣地正欲望里冲,离歌一把拉住他,对他轻轻摇摇头。然后离歌先在帘幔后轻轻咳了咳,呼道:“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快速地收起残剑,脸上忧伤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端庄亲和之色,她柔声道:“是离歌吗?进来吧。” 王母听完离歌转诉后,她转至寝殿后,一阵细细索索声音,似在找寻什么东西。须臾,她手拿一枚青色玉珏,样式简单古朴,是一条青色似龙的动物盘绕成一个圆形。 “离歌,你那这枚玉珏速去鹤鸣峰救幽篁和云华天女。”王母将玉珏递给离歌,离歌领了,毕恭毕敬地施礼后与云隐离去。 离歌手持玉珏与云隐一起从瑶华宫出来,崖香赶紧迎了上去,问云隐:“云隐怎么样,王母答应一起去鹤鸣峰救幽篁师兄了?” 云隐遥遥头,他以目光示意离歌手中的玉珏,道:“王母给了这枚玉珏,让我们拿去给流光,便可救出师兄。” 崖香用眼风瞟了一眼玉珏,不以为然道:“一枚小小玉珏,就可以让那上古神兽流光听命吗?” “崖香,你别乱说话。王母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云隐斥道,崖香翻了个白眼,但也乖乖闭嘴。 “这枚玉珏虽不起眼,但它是伏羲大神的信物,流光见了此玉珏,必然不会为难我们。”离歌淡淡解释道。 当幽篁赶到鹤鸣峰附近时,正看到一袭绛衣从流光的翅膀下斜斜坠落,而流光俯冲而下,欲将那个坠落雪渊的人抓回来。 幽篁将灵力集中在食指及中指,用力弹向正在俯冲的流光,脚下不停的直奔向那个绛衣女子。 一点寒芒如流星般射向黑色大鸟,在准备击中大鸟之时,流光收拢翅膀,一下子拔高百米,堪堪躲过那点寒芒的袭击,但是爪子还是被殃及,流出绿色的血。 流光站在鹤鸣峰绝顶,阴沉沉的看着一起坠落雪渊的两人,欲俯冲而下,但又有所顾忌,只能站在雪山绝顶不甘心的桀桀叫着。 在坠落的过程中,冽冽的山风如刀锋般划过她的脸,她的手,在空中无情的撕扯着她长发和衣衫。 她微阖双目,紧紧护住怀中那颗紫叶雪莲,满心满目皆是幽篁那眉目如画清冷胜雪的脸;记起刚到昆仑墟扶着他回内殿时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梅香混着微微的药味,还有那透过衣裳传来的温度;那一夜,两人隔着一道矮矮的女墙,一琴一笛合奏的那曲《凤凰于飞》;那一夜,他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可如今,她就要消陨于天地之间,她是这般的不甘心:只差一点,她便可以将紫叶雪莲送给他,保他性命。崖香,崖香为何不在山顶那里等她?若她死了,幽篁,幽篁怎么办? 自她幻化成形,从未如此牵肠挂肚地记着一个人,除却幽篁。只可惜,她还未能报他的掬水之恩,就要命陨雪渊了;她是这样的不舍,这样的遗憾,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她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痕迹将消弭得无影无踪,似从未来过。倘若有机会,她甚至还想当面问他一问:这一生,可否愿意与她云华,凤凰于飞? 耳边风声呼啸,甚至让云华产生幻觉以为坠落逐渐减缓。思绪很纷杂,众多问题浮诸心头:幽篁会不会忆起那个曾经两度与他合奏《凤凰于飞》的女子?他是否知道她一直深深地仰慕着他?假若一切重来,她会否盗取龙蜒果来治好幽篁的病? 一瞬间,坠落停止了。云华倏的睁开眼睛,一张眉目如画魂牵梦绕的脸近在咫尺,是幽篁。 幽篁抱着她,停在一座不知名的雪山腰那里。云华目不转瞬深深望着幽篁的脸,她害怕一眨眼睛,幽篁就消失不见了,一切只是她过于想念才出现的幻象而已。 幽篁见她醒了,将她轻轻放在靠着雪山一个凹处,皱着眉检查她身上的伤。 “你怎么会来鹤鸣峰?”两个人异口同声询问对方,然后在幽篁深沉目光的注视下,云华微微低下了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怯怯的答,“我想采紫叶雪莲......” “为了雪莲,连命都不要了?”一股怒火压抑不住地往上冒,一贯巍然不动如山的幽篁居然忍不住发怒。 “抱歉,幽篁。”云华怯怯地牵着幽篁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 “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看着向来高傲自负的云华天女,此刻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的坐在一旁,垂首不语,间或拿眼角余光怯怯地偷瞧他。 幽篁无奈地叹了口气,云隐说的对,女人总是能制造出种种莫名其妙的麻烦,且她们还颇振振有词,譬如崖香,譬如云华。 他替她清理脸上伤口的血迹,淡淡的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地无奈和心疼,“不知道脸上会不会留痕,你向来又是那么爱惜自己的容貌。” 虽然满脸狼狈,但云华内心还是欢喜得很。 她和幽篁对视,羞赧却颇为开心的笑了起来,不料牵扯到周身各处伤口,剧痛让她忍不住皱眉皱眼倒吸一口气。为了避免幽篁看见,云华赶忙垂首,注目罗裙之下微微露出的一点鞋面。 幽篁说,“让我看看你肩上的伤口。” 幽篁探查她左肩上的伤,也不由脸色为之一变。手拈字诀,正欲为云华疗伤。原本沉浸在喜悦之中的云华蓦然一惊,挣扎着,“不能再动用灵力了,不然你会压制不住赤焰的毒......” 幽篁置若罔闻,一手拈着字诀,一手紧紧将云华按在怀里,催动灵力。 云华从开始的剧烈挣扎,到后面静静伏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梅香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天地寂静时间凝固,唯有两人相互偎依。身体上的剧痛一点一点消褪,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愈合,一股绵长而和煦的灵力从后背透入,在五脏六腑各大经脉中游走,甚是舒畅。 过了许久,幽篁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原本桎梏着云华的手松开了。他靠在雪山壁上,眉宇之间掩不住的疲倦。胸中那股热辣辣的火烧感觉来得更加汹涌了,仿佛要将他整个身体焚烧殆尽,但全身又觉得似有万蚁啃啮。 他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去抵御那股来势凶猛的痛楚。 云华静静伏在他怀里,纤细的肩膀不停地在抽搐,在低低地啜泣。然而他的前襟,早已被泪水打湿了。泪水的温度,是温暖而潮湿的。 幽篁轻轻拍着云华的后背,说,“别害怕,一切都过去了。” 云华仍旧埋首啜泣,她伸手抱着幽篁瘦削而滚烫的身体,断断续续地说,“幽篁,你这样会死掉的......” 幽篁勉强睁开疲倦的双眼,仰望巍峨雪山之上的苍穹,苍白的脸上有着异乎寻常的潮红,浅浅笑了,“虽然你们都说我的病还有救,但是我很清楚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其实死了也好,没有尽头的生命也是一种折磨。云华,待昆仑墟的人将你救出去后,你就回乾坤宫吧,我的病是治不好了。” “我不想回乾坤宫。幽篁,我想跟你在一起。”云华在幽篁怀里,咬着唇,勇敢的抬起眼,终于坦白了她对幽篁的情意。 幽篁无声的笑,紧了紧手臂,将云华搂得更近一点,将下巴搁在云华肩颈处,两人耳鬓相贴,低语道,“云华,初次在瑶津池畔相遇,你的舞跳得真好......可惜,我没法陪你了......你,你还是......回天宫吧......”幽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消失。 “幽篁,幽篁......”云华在寂静的雪山中无声痛哭。许久,她仰起伤心而倔强的小脸,看到幽篁闭着眼,唇角含笑,苍白得仿佛冰雕一般。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也不再融化。 幽篁,你且等等我,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地走。 云华将幽篁靠着雪崖放好,又恋恋不舍地凝视着那张双目轻阖唇角含笑的脸,似要将幽篁的样貌深深刻在心底。然后云华在幽篁身边坐好,将头轻轻靠着他的肩膀,正欲抬手自断心脉与幽篁共赴生死时,却不经意触到了怀中的那株紫叶雪莲。 如大梦初醒般,云华急急将雪莲和随身带着的药丸用灵力化为琼汁,含在嘴里,轻轻贴上幽篁早已冰冷的唇,尽数渡了进去。然后将幽篁搂在怀里,就如片刻前幽篁对她所做的那样,手掌按在幽篁心口处,将自己的灵力绵绵不绝的输给幽篁,护住他那已经微弱得随时要消失的心脉。 有了紫夜雪莲相助,幽篁不会死那么快的。云华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满天飞落的雪花,虽然万里静寂一片,但是心中却有莫名暖意。 心头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如若她与幽篁能重回昆仑虚,她会不计一切代价治好幽篁的病吗? 第15章 窃果 幽篁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云华笑着对他说,“幽篁,你再也不会受那焚心之痛的折磨了。”笑着笑着,却突然泪流满面,她用手轻轻拂过幽篁的眉,幽篁的眼,幽篁高挺的鼻,幽篁的唇,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一般,恋恋不舍,“幽篁,我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幽篁在梦里急得不知所措,伸手想去拉她,云华却越退越快,越退越快;情急之下,幽篁倏地睁开了眼。 “上仙,你醒了。”一直守在旁边的小星惊喜得要跳起来。 幽篁仍感到十分虚弱,全身的肌肉仿佛都不受控制。他勉力靠在榻上,环顾四周熟悉景象,这是清华苑,却没有看到云华,疑惑,“小星,云华天女呢?” “离歌上仙将上仙和云华天女从鹤鸣峰底的雪渊带回昆仑墟后,云华天女就说已经想到医治上仙的药方,需赶回天宫制药。这不,五日前送来一颗药丸,给上仙服下后,命小星好生照顾上仙,说是过段时日上仙就会醒来,便又急匆匆地赶回乾坤宫了。真没想到,云华天女医术这么厉害,上仙你真的醒了。”小星兴高采烈。 “我睡了多久?”幽篁问。 “上仙从鹤鸣峰雪渊回来后,睡了快半个月呢。” 终究是走了吗?云华竟来不及等他醒转,再见一面便匆匆回到了天宫。 当初雪渊之下的誓言呢,都不作数了吗?幽篁心中有淡淡的哀伤和失落,雪山下两个人相互偎依互诉衷肠,似乎只是南柯一梦。待梦醒来,他还是西天昆仑墟的幽篁上仙,她依旧是天庭掌管百草的云华天女;这中间所生出来的种种情愫与不舍,不过是一场妄想罢了。 他习惯性的用手抚住胸口,那里一直贴身藏着一方丝帕,上面绣着一朵彩色祥云。 幽篁低声咳了起来,小星紧张的侍立一旁。 幽篁却意外发现,一直如跗骨之蛆般跟随的焚心之痛没有了,只是整个人十分虚脱。 他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云华不会是偷了龙蜒果来给他治病吧? 从鹤鸣峰雪渊之下回到天宫已经三日了。 犹记得她丝巾掩面回到百草宫,茯苓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道:“姐姐回来了?姐姐,怎地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茯苓都快认不出是姐姐了。” 云华支吾应付着,便让茯苓遣退其余宫人。 她端坐在铜镜前,缓缓将丝巾除下,一旁伺候的茯苓失声惊叫了起来:镜中映着的,是一张满脸斑驳伤痕的丑陋的脸,再不复之前的美貌。 “姐姐,你的脸......你的脸......”茯苓颤抖着手,指着镜子中那张可怖的脸。 云华苦笑,有悲戚的意味。 “怎的你去了一趟昆仑墟,便变成这副模样回来?是不是昆仑墟的人干的?茯苓要去回禀圣母娘娘。” 茯苓扭身便要往乾坤宫去,云华拉住了她的衣袖,重新用丝巾将可怖的脸掩起来,道:“烦请妹妹去回圣母娘娘,就说云华已从昆仑墟诊病回来,但为了采紫叶雪莲给幽篁上仙治病,受了点轻伤,不便亲自回禀娘娘。茯苓,别提起我毁容之事。” 茯苓含着泪,点点头,便往乾坤宫去了。 茯苓回禀圣母娘娘时,天帝亦在乾坤宫。当圣母娘娘听闻云华为了才紫叶雪莲受伤,不禁轻笑着摇头:“云华这孩子,心眼太实诚了,竟然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伤了自身。” “莫不是被伏羲的守护神兽流光伤着了吧?云华伤得可严重?这段时间便让她在殿中好生歇着吧。”天帝问。 “那流光还在守着伏羲的陵山啊?也罢,云华运气不好,遇上了流光,能活着回乾坤宫已经不容易了,受点伤在所难免。” 茯苓本想如实以告,几次话到了嘴边,一想起云华的嘱托,便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圣母娘娘又问了些龙蜒果的情况,得知再过七日龙蜒果便果熟蒂落,又细细问了九阴寒冰玄玉准备情况,还有三十三重离恨天药房是否准备妥当,一旦果熟便取下送去制药。茯苓有条不紊地回禀着。 圣母娘娘凤颜大悦:“天帝,你瞧,云华这么实心眼的人,居然教出如此伶俐聪明的丫头,真是难得啊。”便又赏了茯苓些珠玉首饰的,便令茯苓回百草宫了。 茯苓回到百草宫,没看到云华。 她走遍了整个宫殿,也未寻到云华,问了宫中的丫鬟,都说一早未见到。 茯苓想了想,便提着裙摆急急往药园里行去。终于在药园靠着金雀池畔的一端找到了云华。 云华此时正靠着阑干席地而坐,一旁便是那即将成熟的龙蜒果。隔着不远,茯苓看到云华望着龙蜒果的眼神,颇有点儿古怪,总之跟以前照料龙蜒果时不太一样。 “云华姐姐。”茯苓喊道。 “嗯。”云华没有回头,仍在痴迷地看着那已经逐渐变紫的龙蜒果,含情脉脉的眼神,似在凝视着自己的情郎,让茯苓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茯苓在云华身边坐下。耳边听闻云华感慨:“龙蜒果快成熟了。” “是啊,今日圣母娘娘还嘱咐茯苓待七日后果熟,便取下送往离恨天的药炉炼制药丸呢。”茯苓注意到云华原本伸出手,轻轻碰触着那泛着薄薄一层白霜的龙蜒果,闻言手指不由自主地细微颤了颤。 “茯苓,离恨天的药炉准备妥当了吗?明日你且随我一起去查看吧。” “是。” 这几日,茯苓发现云华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待在药园里看着龙蜒果,且自从昆仑墟归来,云华似变了个人,越来越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有时候会枯坐一天也不说半句话。便是茯苓有意说笑,云华也是一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以往云华话虽不多,但她总还是乐意与茯苓及宫中众人打闹玩笑的,兴之所至,还会交她们跳各种舞蹈:飞天舞、胡旋舞、羽衣舞、长袖折腰、金盘舞等等,众姐妹们笑成一团。 云华从昆仑归来,颇为古怪,茯苓想弄清楚云华在昆仑到底遇见了哪些人,遭遇了什么。 这日,云华难得待在宫里。 茯苓在趁着云华用膳时,便问道:“云华姐姐,昆仑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们都没去过,姐姐就跟我们说说吧。” 下首诸多宫女附和:“姐姐,听说昆仑墟王母娘娘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这三青鸟是不是长比天宫的凤凰还漂亮?” 云华还未还得及回话,另一宫女便又插嘴道:“我还听说呢,在昆仑山上,有一种通体雪白的瑞兽,名为白泽,能说人话,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姐姐,真的有白泽吗?” “呀,我还听说昆仑墟的人,都是人首兽身,法力无穷......” “你从哪里听来的浑话,昆仑墟的西王母和她座下的四大弟子,谁不是俊美异常?他们可比你长得好看多了,还人首兽身呢。”另一个宫女斥道,一时之间,沉寂已久的百草宫忽而热闹起来。 茯苓在屏风后,陪着云华用膳。自从云华回宫,她便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否则必面掩轻纱,用膳时更是用一道薄薄的轻纱屏风隔开。 提起昆仑墟,云华忽而满目柔情,她含笑回忆道:“昆仑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比天宫要大,要冷,终年白雪不化......” “呀,那么寒冷的地方,怎么算是美呢?”有宫女提出异议,但云华神色未变,仍然在温柔地述说着昆仑墟的一切。 茯苓在一旁偷觑,心底思量着:云华提起昆仑,便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看来她在昆仑墟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不愉悦之事,那么为什么回宫后,她会与从前判若二人呢? 茯苓心底有着模模糊糊的猜测与担忧,但愿不是那样呵。 第16章 炼药 即便云华回到了百草宫,但她总是心事重重,无心过问宫中的日常事务,宫中一应杂务仍是茯苓在打理,包括来往于乾坤宫和人情酬唱往来。 茯苓这日给乾坤宫送完甘露,得圣母娘娘嘱托,便往金雀池畔的药园查看龙蜒果。 待她到了金雀池畔的龙蜒草旁,她用手帕死死掩着唇,止住快脱口而出的惊叫;心怦怦直跳,似要从胸腔中跳出来:那颗行将成熟,紫色果实上覆着薄薄一层白霜的龙蜒果不见了! 茯苓颤抖着身子,将龙蜒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甚至连地上的泥土她都掘过了,也没找到那颗紫玉一般的果实,龙蜒果真的被偷了。 茯苓又着急又委屈,眼泪便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她一壁用手背抹掉泪珠,一壁强行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丢了龙蜒果,那可是天大的罪。这颗三万年一熟的龙蜒果,曾掀起了神魔大战,死伤无数;而且百草宫阖宫都知此果甚为重要,通常是由云华天女和茯苓照料,而且在龙蜒果周遭,曾设有禁咒,他人无法随随便便靠近龙蜒果。那么,极有可能拿走龙蜒果的,便是...... 茯苓摇了摇头,不愿相信内心的猜测。 她勉力镇定后,又急急赶回百草宫内殿,用钥匙打开一个红色雕花百宝盒,里面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雕花百宝盒,只是形制较小,如此反复开了好些个盒子。茯苓颤抖着手,停在最后一个雕花上,答案即将呼之欲出,而她却有些胆怯。 她瞬了瞬目,咬牙掀开了最后一个盒子。 盒子中,空荡荡的无一物事,唯遗留有若隐若现的寒气。 真的是姐姐,姐姐拿走了九阴寒冰玄玉盒,盛着刚摘下的龙蜒果,那云华姐姐此时必在离恨天炼制药丸。 茯苓顾不上将百宝盒一一阖上放好,她擦了擦鬓边的细汗,便行色匆匆地赶往三十三重天。 在她甫出宫门时,遇上两个采药回来的宫女,看到茯苓便俯身失礼:“见过茯苓姐姐......”茯苓未顾得上应答,便匆匆离去,只余两个小宫女在原地惊诧莫名:“今日茯苓姐姐是怎么了?这么急着要赶去哪里?” 须臾,茯苓便脚踏祥云来到了这座位于天宫之上的离恨天药房。烟雾缭绕中,茯苓见到在药鼎前,一个红衫女子正手执宝扇,不停地催动鼎内的火。 离恨天上的这座药鼎,乃是当初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所造,后经伏羲大神加持,已经伫立于此不知多少年岁;据传内有盘古大神遗留的一缕灵力,上可炼制丹药锻造神兵,下可吸取妖魔魂魄熔炼成丹。这座药鼎,早已成精,可幻成一白发苍苍的老头形态,随意走动,也可与人神沟通。 不过奇怪的是,这座药鼎依然千年不变地伫立此地,看尽沧桑。 此时鼎内火光大盛,是奇异的蓝色火焰,并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他龇牙咧嘴地喊道:“丫头,你慢点扇,慢点扇,可别要了我小老儿的命啊。” “药爷爷,云华真的是很急,多有得罪了。”背对着茯苓的红衫女子声音透着一丝焦虑。 “你这丫头,还是那般任性调皮啊,这么些年,主人也没把你的性子调教好......诶哟......诶哟......”火光中的老人愁眉苦脸的哀嚎,不过转眸间,老人目中精光一闪,收起方才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正色道:“咦,有人来了。” 焰火跳了一跳,那张脸便凭空消失了,只余烈烈的火焰,似从未出现过。 “云华姐姐。”茯苓喊道,她的眼光飘到了地上的那个坚硬的玄玉盒子:“你是在炼制龙蜒果吗?” “嗯。”云华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回首,仍在拼命扇着扇子。 “姐姐为何提前摘取龙蜒果?”茯苓忍不住内心的疑惑问。 “龙蜒果已提前成熟,若不及时摘取,一旦落入泥中便会消逝得无迹可寻。丢失龙蜒果,这可是死罪,谁敢担当这样的罪?”云华平静地缓缓述说,没有半分被人突然撞破的慌张。 茯苓放心下,不由暗自嘲笑自己多虑:提前炼制龙蜒果不过是事出巧合,况且云华天女明白若龙蜒果被窃,首先担责的便是她百草宫一宫之主,又怎么会为了恢复容貌而窃取灵果。即便能恢复容貌,必然也活不成了,那恢复容貌又有何用? 伏苓不好意思笑着说:“我还以为姐姐会为了恢复容貌而盗取龙蜒果呢,看来是伏苓多心了。” 最近自己太患得患失了,因着龙蜒果珍稀,便极为害怕在这灵果成熟之际被人窃了去,现如今云华天女已经开始炼制丹药,整日里悬在半空的心也可以归位了。 茯苓挨着云华坐下来,一起看着鼎中烧得烈烈的火焰。忽地,火焰一颤,从中缓缓升腾起一颗如黄豆大小般的紫色珠子,光芒四射令人睁不开眼,周遭的焰火纷纷熄灭。 云华眼中眸光一闪,飞速地打开出口,端起地上的九阴寒冰玄玉盒。紫色小珠子便乖乖地飞到匣子中,光芒敛了起来,犹兀自在匣子中滚动。 茯苓忍不住凑过来,看着匣子中那颗小小的紫玉般的珠子,问:“这般小小的珠子,真的那么神奇吗?” “嗯。这便是天上人间,乃至魔界梦寐以求的龙蜒珠。”终于炼成了,云华手托玄玉匣子,深深凝视着,颇为感慨。 “太好了,姐姐,我们赶紧送往乾坤宫吧。” “不,现在不能送。” “这是为何?圣母娘娘不是嘱托我们一旦龙蜒果成熟,便立马炼制丹药送去乾坤宫的吗?” “茯苓,按理龙蜒果再过两日方才成熟,而如今你却能将已经炼制成功的龙蜒果送去乾坤宫,你让圣母娘娘作何想?况且圣母娘娘本就多疑,她会不会怀疑我们偷换灵果?” “这......那姐姐,我们要怎么办?”茯苓也开始犯难起来。 “按原定的时间呈上龙蜒珠,这样,圣母娘娘便不会起疑,而且会大大嘉赏百草宫。” “那便听姐姐的吧。” 茯苓跟着云华,欢天喜地地从离恨天回到百草宫。 但接下来的两日,茯苓依旧如往常般,每日早晚都去金雀池畔的药园给龙蜒草浇水,照料完龙蜒草,回宫路上遇上两个坤乾宫的宫女,还相互攀谈了一会。 两日之后,便是献药之日。 金鸡报晓,云华便端坐于铜镜前梳妆,严妆重服神色端肃,捧着黑色的玄玉匣子,领着茯苓,一步一步从百草宫走向乾坤宫。 路上遇到其他的宫女,纷纷避让,待着主仆二人走过后,便凑在一起喁喁细语。 “那个匣子里的便是传闻中的龙蜒果吗?” “怪得我方一靠近,便觉得通体舒畅,不愧是龙蜒果啊......” “你们发现了吗,百草宫的那位,数日未见,竟觉得比之前更美上几分了呢?” “对对对,我也觉得云华天女变了,艳光惊人,比起从前可美了许多......” “没准是日夜接触龙蜒果的缘故呢,你不见圣母娘娘急着要龙蜒果来驻颜消斑呢。” “主子的事,是你们可以妄议的吗?”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众宫女回头一看,是天庭掌管刑司的白玉上神,匆忙做鸟兽散。 待九曲廊桥上已是空无一人,白玉上神望着远去的那两个身影,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感慨:数日未见,今日的云华天女真是较之从前美艳灵动许多。 第17章 雷罚(上) 走过雀桥,乾坤宫巍峨的宫门在望。 云华手捧玄玉盒,止住脚步,回望西天云海翻涌之处,原本平静无澜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他醒过来了吗? 仅仅一瞬,她便又步履平稳地踏上那一级复一级的玉阶。 乾坤宫宫人早已侍立两侧,圣母娘娘虽端然坐于九凤拱卫的玉座之上,却掩不住的欣喜若狂,她含笑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云华。云华垂首,在圣母娘娘凤座下的白玉阶前止步,行跪拜礼,而后将手中捧着的玄玉匣子高高举过头顶。 匣子已经开启,里面一颗状似葡萄的紫玉珠子在骨碌碌地滚动。 等了上万年,终于等到了传闻中的灵珠了,终于不用再看到脸上那个讨厌至极的疤了。 圣母娘娘示意身边的绿珠将龙蜒珠呈上,她伸出带着错金甲套的纤纤玉手拈起那颗紫玉珠子,凤眸微眯,细细凝视,自语:“这龙蜒珠看起来竟这般平淡,当真有奇效吗?” 一旁的绿珠陪着笑道:“娘娘,虽说这龙蜒珠看起来颇为平凡,但想当初魔君玄月可是为了此珠不惜攻入天庭,还有奴婢听说西王母曾经病得很重,便是服了此珠才保住三魂七魄。龙蜒珠久负盛名,总归是有其道理的。” “也罢,待本宫且服下此珠,看看是否如传闻中那般神奇吧。” 绿珠朝一旁侍立的宫人使眼色,便有一宫女奉上清水。 此时,云华微微侧首,用眼风轻轻扫了扫旁边同样跪着的茯苓。伏苓似有刀兵过体,双肩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娘娘,且慢。”原本垂首伏拜的茯苓陡然抬起头,一张清秀脸上满是肃杀之意,眼神决绝。 “娘娘,这颗药丸并非是龙蜒果炼制而成,是云华天女拿假的药丸来糊弄娘娘。”茯苓冷冷地看向前首伏着的云华,道:“如若奴婢没有猜错,真正的龙蜒果,已经被云华天女服下。” 满殿哗然。 圣母娘娘闻言,转瞬间便敛了笑意,用手一点伏苓,阴沉沉地道:“继续说。” 云华依然伏首不语。殿中服侍圣母娘娘已久的众人在哗然之后,迅速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人人噤若寒蝉,恨不能化身为隐形,忙不迭地做出眼观鼻鼻观心之状,只有茯苓漠然的声音依然在回响:“禀娘娘,龙蜒珠从离恨天药鼎炼成之际,奴婢是在旁边的,真正的龙蜒珠光芒难掩,且大小如豆子般,断不的会如今日这般葡萄大小。这两日奴婢见云华天女容貌犹胜从前,便心中大有疑惑,方才见到娘娘手中的珠子,便可断定真正的龙蜒珠已被云华天女私自服用。” “你,可知云华为何要偷服龙蜒珠?” “云华天女自昆仑墟归来,容貌已毁,所以一直轻纱掩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然而龙蜒珠炼成的次日,奴婢便发现云华天女容貌已然恢复,且更胜从前,料想是服下龙蜒珠之效,娘娘可问百草宫众宫女伏苓所言是否属实。其实龙蜒珠早在两日前便已经炼成,当时奴婢便要将灵珠送来乾坤宫,可云华天女狡诈,欺骗奴婢说龙蜒珠要选用合适的时辰启盒,方能保齐药效,所以还是要按原定日子进献......” “云华,你抬起脸来。”圣母娘娘沉沉地吩咐。 云华的后背微微颤了颤,缓缓抬起头,双目无意间瞬了瞬,果真是顾盼生辉犹胜从前。 “你还有何可辩解?” “云华无话,甘愿认罪。” “好,好,你这个贱婢,我对你那么好,你竟做出这般大逆之事......”圣母娘娘,劈手夺过绿珠手上的玄玉盒,狠狠掷向云华。 玄玉盒由一整块万年寒冰玄玉雕刻而成,极为厚重。云华没有躲避,生生受了圣母娘娘的这一掷。坚硬的玄玉盒子砸在她的额角,发出沉闷的声音,转瞬间,汩汩鲜血从伤处冒出,淋淋漓漓披了她一脸,十分可怖。 “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关在天牢里。”圣母娘娘勃然大怒,似犹未解恨又道,“先给这贱婢用黥刑。” 有几个小厮如虎狼般扑将上来,将地上的云华拖了下去。云华没有挣扎,此刻她轻轻阖上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任由人直接将她拖走,额角流下的鲜血一路淋漓,染满整张脸和衣衫。 乾坤宫外,有好奇的宫女听到殿上的动静,探头探脑地往殿中窥视,冷不防看到昔日高傲清冷的云华天女被人如同拖死狗般拖出大殿,披头散发满身满脸血迹,不由骇然。 低低地交头接耳:“呀,那不是云华天女吗,她犯了什么罪?” “今日不是百草宫将龙蜒珠进献给圣母娘娘的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那云华天女一向高傲自负,今日竟也这般狼狈屈辱。” 看到乾坤宫有人鱼贯而出,那几个宫女便飞快地散开,依着自己的位子垂首而立。 茯苓低着头,最后一个从乾坤宫出来。 回百草宫的路原本不长,她却走得甚为艰难。被人从大殿当众粗暴地拖走,若在平时云华是宁可死了也不愿受此般屈辱吧。云华是那么爱干净的人,今日却满身血污。她含着眼泪,朝天宫西北角那处一团模糊的灰色建筑望去,那便是天庭的大牢。 姐姐,对不起。茯苓今日听你的话这般行事,为何却难过得恨不能以身相替。 犹记得昨日夜半,云华摒退众人,将她唤至内殿。 她满心狐疑地进了内殿,却意外看到云华摘下掩面轻纱,已然恢复往昔的容貌,甚至一笑一颦姿态婉然胜似从前。她惊喜道:“姐姐,你的脸,你的脸治好了?” 云华抬起头,神色幽幽,凄然一笑:“我服了龙蜒珠,所以这脸是变好了......” 茯苓闻言花容失色,煞白着脸,好半晌才张嘴道:“姐姐,你,你说......什么......你......你是在逗......茯苓吗?” 云华摇摇头,打开案前的玄玉盒,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茯苓只觉得眼前一暗,她喑哑着反复问:“为什么?姐姐,为什么?” 反观云华,却是甚为平静,她娓娓道来:“自昆仑墟一行,我的脸便毁了,我不敢再见他,便匆忙回了天宫;可是这些时日,我过得甚为艰难,每日里对他魂牵梦绕,奢望着能再与他相见。茯苓,你不懂这种感觉,若此生不能再相见,我愿立马死去。数日煎熬之后,我终究还是服下了龙蜒珠,偷偷去昆仑与他相会,可是,偷服龙蜒珠是死罪,我命一久矣......” “姐姐,你走,你去昆仑墟找幽篁上仙,这偷盗龙蜒珠的罪茯苓替你顶着。”茯苓明白云华口中的他是谁,亦明白云华对幽篁的感情,便毫不犹豫地道。 “茯苓,我知你待我一向如姐妹,可是这百草宫除去你,还有三十九口人。龙蜒珠是我云华私盗,即便抵命,也是应该,只是我不愿连累宫里其他姐妹。” “那依姐姐,应该怎么办?” 云华贴在她耳边喁喁细语一番。 “姐姐,不行,茯苓绝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茯苓一口反驳。 “茯苓,现在不容你冲动,这个世道,想死很容易,难的是好好活下去。你要想想宫中的其他姐妹,她们何其无辜,没有任何过错却要给我陪葬。我已犯下死罪,可不愿他人与我一同受过,若要想不牵连整个百草宫,妹妹,你须得按我说的去做。”云华敛容,不容置喙。 “姐姐,值得吗?”茯苓双眸氤氲,一个没忍住,泪珠子便断线般滚下来。 云华淡淡笑了起来,眼波脉脉,只听她轻轻道:“值得。”只要昆仑墟的那个人能好好活下去,即便千刀万剐刀山火海,云华也能从容赴死。 “好了,别哭,以后你便是百草宫的掌宫,姐姐不在你身边了,你行事要万般小心。”云华随手拔下头上的白玉簪,轻轻插在茯苓发间,也不无感慨道:“这枚钗子,给你留个念想。茯苓,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与你做姐妹。” 茯苓直哭倒在云华怀里,她明白,云华赴死之心已决,再无变更之意。 在这月色迷朦之夜,茯苓忽尔忆起年幼时的往事。 她本是凡人,并非修仙得道后才飞升天庭,当初她父母双亲为救受伤的玄女而丧命,最后将茯苓托付给玄女。玄女携她到了天庭,举荐到玉清宫当婢女。彼时她年幼,又是肉身凡体,总是做不好事情,时常被罚。 后来,她失手打破一杯酒盏,便被掌宫罚跪在宫外,正巧云华天女路过,见她颇为可怜,便向玉清宫要了茯苓。自此她便跟着云华,早就把云华当成亲姐姐一般,如今,云华有难,她却无能为力。 “姐姐,好走。”茯苓垂首,两滴眼泪便无声无息地落入栏边的池水中。 三日之后,一个消息震动了天庭和昆仑墟。 第18章 雷罚(下) 一道旨意如流星穿梭般,从天庭飞出,不多时昆仑西天明镜台乃至魔界都知晓了:百草宫掌宫云华私盗仙果,罪不可恕,特施七十二道雷霆之罚,除其仙籍,拆其仙骨,焚其仙魄,永世不得轮回。 这道旨意震惊三界,不是因为仙果被盗,而是七十二道雷霆之罚。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三界之中最为狠厉的惩罚不过三十六道天雷之刑:共工怒撞不周山,累得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力竭而应劫。 请天雷,须得天帝持玉碟,祷告天地,由天地明示后方可行此酷刑。 而如今看来,帝后并无循旧例,便执意要请出三十六重天太虚境中的神龙,用以施刑。 天宫的大牢位于西北角的重明楼,楼外便是星河环绕而过,一条千年沉香木凌空架于星河之上,连接重明楼与天宫的玉宇琼楼。因着楼体直上云霄,数层之高,且并无窗户透光,一墙之隔便是汹涌澎湃的星河,重明楼便格外因暗潮湿。 此地关押着违反天庭律条和犯下重罪的神衹,高大黑色的墙体外被施以重重禁咒,在日光映照之下,甚至能隔河看到那些附于墙上隐隐流动的红色咒语,但凡被关入此地,那些神衹都会无法施展法力,与凡人无异。 茯苓掩面低头,匆匆走过河上那座木桥,能够感觉到脚下河水的起伏波动,汹涌澎湃的水浪一波波打在重明楼黑色玄武岩的楼基上,发出哀哀鸣叫。她不经意间可怖的情景,心神震动:在一朵朵飞溅而起的黑色浪花上,都隐隐约约浮现一张模糊的脸,有女子的,有孩童的,有老人的,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充满怨恨,恶狠狠地盯着茯苓,或哀哀哭泣,或桀桀怪笑。 这便是近年来从三界抓来的怨灵,用以守卫重明楼。传闻这些怨灵,被困在这黑色的星河之中,永世不得超生,每日里都互相撕咬吞噬对方的灵体,到黎明时分又会在残破灵体上长出新的魂魄,就这般日复一日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是以怨气渐大。 茯苓敛定心神,不再看那些被困在星河中的怨灵,她匆匆走进那座幽暗的楼宇,在一条甬道前止步,甬道的尽头,是一座石室。 茯苓从袖中两个青瓷小瓶,塞到守卫石室的狱卒手中,陪笑到:“两位哥哥辛苦了,这是百草宫炼制的丹药,小小心意,望二位给茯苓行个方便。” “伏苓天女气了。”两名狱卒听得是百草宫的丹药,两眼放光,迅速收起瓷瓶:百草宫的丹药一向只贡给帝后,那可珍贵得很。然后打开石室的门锁,便心领神会地走开数米远。 茯苓伸手推开那沉重石门,听到两个狱卒在交头接耳。 只听年轻点的道:“茯苓天女真是重情义,现如今,人人对石牢中的那位避之不及,唯有茯苓天女能来送行。” “呸。”年长那位往旁边啐了一口,阴桀桀地道:“她重情义?你可知她一个小小宫人是怎么当上天女的,是踩着旧主爬上去的,今天可不是来送行,倒可能是趁着旧主落难,趁机来羞辱一番的。” 听到此,茯苓脸色渐渐煞白,按在石门上的手握成拳,转眸间她又凝定心神,缓缓推开石门。 一斗见方的石室中关着一个绯衣女子,正背对着门口而坐,听到石门嘎嘎作响,仍旧一动不动,似一座石雕。 “姐姐,姐姐。”听到茯苓声音,女子呆滞空洞的眼眸动了动,艰难地转过身来,动作极慢,似费尽气力。 “姐姐,茯苓来看你了。”茯苓看到室中头发散乱,满脸血污和斑驳伤痕的女子,不由掩面低低哭泣。 “茯苓,你怎么来了?这种腌臜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快回去。”云华喑哑地道,原本她声音清婉,如出谷莺语般令闻者悦耳,而今却成了这般沙哑粗糙。 “姐姐,对不起。”茯苓泪眼朦胧,拖着哭腔道。 “这不关你的事。”云华抬起枯瘦的手,轻轻给茯苓正了正发上的簪子,欣慰地笑道:“不错,已经是天女了。” 茯苓闻言,眼泪落得更狠了,哭了好一会方才略略止住:“姐姐,明日天后便要对你施行七十二道雷霆之罚,我听闻这刑罚极其酷烈,姐姐我不愿你受如此之苦,今日茯苓带来了这样东西,想必姐姐会需要。” 言罢,摊开手掌,一颗乌黑药丸便跃然手上。那是极乐丸,服下后便可往生极乐,毫无痛楚。 云华惨淡一笑,摇摇头道:“若我真服毒自尽了,娘娘一口怒气无处发泄,届时势必会拿你和百草宫数十条人命来出气,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茯苓默然,她明白圣母娘娘是会这般做的,唯有握着云华的手泪流不止。 次日,云华天女被带往诛仙台,用捆神索缚于诛仙柱之上。有神君奉天帝之玉碟前来,将玉碟嵌入诛仙株之上的凹处,恰好纹丝不差,轻轻一按,原本日光和煦彩霞漫天的天空,瞬间摧城的乌云密布,渐成合围之势。 但见那遥远天际的东西南北方向,黑白青赤色神龙腾空飞来,盘旋于诛仙柱上。 那是已经开启太墟境,放出神龙。太墟境里的四色神龙,挟着雷电而来。 七十二条神龙,七十二道天雷,也意味着七十二种刑罚:神龙名“剐”,即代表剐刑,受刑之人要遭三十六万刀切肉之痛,可将人割成白骨骷髅;神龙名“噬”,则受刑之人要承受那万蚁噬心,神龙名“碎骨”,受刑之人全身骨头慢慢碎成齑粉,如此云云。 诛仙台上雷声轰轰,夹杂着云华的惨叫之声。自被下狱以来,云华受黥刑鞭刑夹刑,均未呼痛,咬紧牙关忍着,此刻再也捱不住,一声声压抑的惨叫之声穿透诛仙台上浓重的雾霭,直达凌霄殿。 凌霄殿此时鼓瑟吹笙,觥筹交错。须臾有神君奉玉碟来报,雷罚已毕神龙已归太墟境,罪神云华已魂飞魄散,只是诛仙柱令人意外地倒塌了,原本盘旋在诛仙柱上的七十二条彩色神龙雕像已碎。 天帝天后听完,淡淡点头示意已经明了,继而凌霄殿上舞姬的舞姿愈加妖娆,酒兴愈加浓烈。 原本茯苓坐在末席,枯无神情地看着舞池中卖力扭着腰肢的舞姬,心思却早已经飞到了诛仙台:不知道此刻诛仙台是个什么情境,云华姐姐怎么样了。在监刑的白玉上神来报时,茯苓便端正身体,凝神听着。待听到云华已经魂飞魄散诛仙台倒时,不由鼻子一酸便泫然欲泣,在天帝天后和众神面前,她不敢放纵自己的心绪,只能强忍住眼泪,端起酒杯饮了一杯又一杯。 茯苓看着满殿面目模糊的神祗,他们满面春风地举杯畅饮推杯换盏乃至开怀大笑,其中有好一些还是跟云华交情颇深或是接受过云华赠药之恩的人,在听到曾经的故人已故去,非但没有丝毫悲伤惆怅,却仍这般无心无肺地欢笑着宴饮,这样的神界,又与人间、妖魔道有什么区别呢? 如今的天宫,好施酷刑,赏罚不明,拘禁怨灵来守卫重明楼乃至天宫,已经堕落得和妖魔道差不多了吧。 当幽篁听闻云华天女要受雷刑,从千里之外的昆仑墟匆忙赶到天庭时,她的三魂七魄已经消散得几乎殆尽,诛仙台早已没有云华天女的踪影,黑魆魆的地上只落了一株行将枯萎的绛珠草。 他散了自己上万年的修为勉强收集了正四下飘逸的魂魄碎片,蕴在那颗绛珠草中。 后来,幽篁从云华的贴身婢女茯苓那里听到了事情的始末:云华自昆仑墟归来,整张脸因采紫叶雪莲毁容严重,为了恢复容貌,不惜偷服龙蜒果,被罚雷刑。 “云华从昆仑墟归来时,脸已毁容,才偷服龙蜒果?”幽篁诧异地问,他醒来后问过小星云华的情况,小星说云华无碍,仅受皮肉擦伤,并未提及毁容。 普天之下,只有幽篁知道,云华是为了治好他的病而盗取仙果,且不愿连累他便划伤脸慌称自己服用。当他跪在诛仙台上,无声地流泪,忆起很久很久久到尚未位列仙班前,他也是知晓自己所爱的人骤然死去,而他却无能为力。那么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在那天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滴一滴温暖的眼泪落在手中那株已经失去生气的绛珠草上。 虽然诛杀了云华,圣母娘娘仍余怒未消,认为幽篁是始作俑者,欲同样诛杀幽篁。在西王母的周旋下,天后最后将幽篁贬出九重天宫,但昆仑墟与乾坤宫至此彻底决裂了。 随后,幽篁被贬黜到凡间的东海蓬莱,永不得再入天庭。 在被贬往蓬莱的途中,幽篁去了一趟西天梵境的明镜台,将那株枯萎濒死的绛珠草种在了菩提树下。然后,在东海蓬莱,寂寂的等待了上千年,终于绛珠灵草能够化为垂髫小儿,名唤朱儿;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朱儿终于长大,佛祖也如约将她送到了仙山蓬莱。 这一段故事幽篁并没有跟朱儿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