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嫁凶悍武将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误嫁凶悍武将后》作者:一颗绿毛球【完结】 简介: 天然直球娇气包 x 凶神恶煞大将军 先后爱/轻松甜宠日常流 俞家掌上明珠俞知光出城遇劫,落入匪窝一夜,才被金吾卫将军薛慎救出。 芙蓉宴上尽是流言蜚语,传她清白尽失。 指腹为婚的郎君来退婚,对上她娇憨明净的笑靥,退婚说辞又被哽在了喉间。 退婚书终究还是送到了俞府。 将军府的聘礼敲锣打鼓随后赶至,薛慎给俞知光留信:“山寨一夜,辗转至今,望尔守诺。” 传闻薛慎从尸山血海里挣得军功,为人睚眦必报,政敌倒台时更是亲自抄家,趁此屠了对方满门。 爹娘顿时更愁:“笙笙怎敢与薛将军搅和在一起?” 俞知光有口难辨:…… 被掳当压寨新娘那夜,她错把薛慎当恶匪,按阿兄传授过的防身法反击,一脚踹向他腹下四寸。 得知误会,她唯恐给俞家惹祸,战战兢兢承诺:“出了毛病,我会负责……”无论是寻医,还是问药。 可这薛慎竟讳疾忌医,还强要她嫁过去遮掩隐疾? * 不过是需要一个拒绝被宫中赐婚的借口,薛慎没想过俞知光一诺千金,当真上了花轿。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像块豆腐,力大些就要碰碎,看他的眼神怕得如看修罗恶煞。 薛慎同样敬谢不敏,娶都娶了,锦衣玉食养着便是,情情爱爱,远不如狩猎比武来得痛快。 他绝不会费力去讨她欢喜。 婚后半年,世家大族碰着棘手事,求到薛府门前。 “是金银财宝,还是日后政治利益的交换?薛将军尽管提要求,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 “你们嘉庆楼的杏仁酥,能不能晚一时辰开卖?” “?” “每日限量,很难买,散值晚了打马来都赶不上。” 他家笙笙爱吃,爱吃他买的。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成长 先婚后爱 日久生情 主角 视角俞知光(笙笙)薛慎配角配角 一句话简介:夫人总以为我有隐疾怎么办 立意:日久见人心 第1章 长公主的芙蓉宴上,宾客如云,衣香鬓影。 客人大多聚在东苑花园,女郎们的笑声似银铃清脆,掩映在繁盛绽放的芙蓉花丛后,不时一阵阵地传来。 俞知光坐在西侧廊芜下,双足并拢。 月牙白的翘头履上各缀几颗圆润的粉珍珠,嫂嫂巧手,亲自为她绣上蜿蜒枝干与绿叶,乍一眼望去,就像将春日开得烂漫的花枝,缠绕在精致绣鞋上。 好看,她弯了弯眼,鞋尖轻巧地对碰了一下。 余光里,还有一双秋波蓝的细布鞋,踩着哒哒哒的碎步子在回廊下来回转悠,是她的婢女元宝,在为她打抱不平——方才在东苑花园,女郎们都议论她。 “嗬!这些小娘子,平时端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说话忒尖酸刻薄,也不怕传出去坏了自己名声。” “什么姻缘多波折,命里留不住。” “什么十九不嫁,削发出家。” “我看她们就是嫉妒小姐貌美,嫉妒小姐与伯爵府世子早早有婚约,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元宝嘟囔一句,转一个方向。 在俞知光眼里,转成了皮影戏里的小人儿,她慢吞吞地开口:“我姻缘是挺波折的……” “小姐怎可长他人志气?”元宝猛地跺脚。 俞知光侧首,清澈灵动的杏眸中透着无辜。 她举起一根白莹莹的指头,细数证据。 “你看,我虽与伯爵府世子指腹为婚,然而及笄第二年,世子就要为他祖父守孝。” “常言生死本有命,谁能预料到。” “世子孝期结束,我从云城祖宅赶回议亲,遇到山匪,差点没活着回来。” “那,恰是小姐福大命大才能活着回来呀。” “那阿娘觉得不对劲,拿我与世子生辰八字去请新的一位方士批命,算出来八字相冲的事呢?” “这……” 尊佛敬道的信女元宝哑了口。 回廊另一头,有人款款而来,俞知光坐得端正了些。 年轻男子着一袭磨石紫的圆领直裾,腰系鲤鱼玉佩,人未至,声先到,“俞妹妹”。放眼整个皇都,会这样喊她的只有张安荣,与她定了亲的那位郎君。 两人幼年相识,近两年才重逢,说是未婚夫妻,实则不比族里快出五服的表兄妹相熟多少。 俞知光起身见礼:“三哥哥安好。” 张安荣颔首,目光在她昳丽脸庞上流连一圈。 夏末秋初的凉风温温柔柔拂过。 绚烂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在她鹅蛋脸上漏下碎影。 俞知光瞳色偏浅,杏眸圆润,纯净剔透如琥珀,偏偏眼尾微挑,眼神流转间,总有不自知的撩人意味。 张安荣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原本要说什么来着……对了,退婚。 俞知光从云城祖宅回皇都,在路上遇到劫匪,又被奉命剿匪的金吾卫右将军薛慎救回来一事,闹得满城皆知。 回来第二日,俞府便派人来张家报平安,明明白白道“多亏薛将军救援及时,又一路遣人护送,咱家小姐毫发无损,只是受了一场虚惊。” 第2章 可张家打听到的消息,从匪徒作乱到薛慎将军剿匪,前后隔了一夜,俞知光恐怕早就受了好几回磋磨。 家里意思是退婚,可他总有些不舍。 张安荣叹了口气:“俞妹妹比上次见清减不少,不知是前阵受了惊吓,还是叫那些嘴碎的气恼了。” “我早已无事,多谢三哥哥挂心。至于流言蜚语……”俞知光抬眸,爹娘说过,若张家履行婚约,她的种种流言都将不攻自破,反之,则雪上加霜。 听她话音渐弱,张安荣为她出谋划策。 “三哥哥有一法子,或许能叫那些流言止息,就看俞妹妹愿不愿意出面。” “是何法子?” “你可知道程小公子的骑射师父是谁?” “……谁?” 程小公子是长公主与镇国公的嫡子,还是孩童,但身份矜贵,能担任骑射师父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俞知光心里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答案。 张安荣紧紧盯着她的眼:“薛慎。” 薛、慎。 山寨暴雨如注的夜晚、陌生简陋的木屋、充斥着陈腐气味的床榻……将她肩膀牢牢握住,高大健硕得挡住大半灯火,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的凶悍男人。 简单两个字,又把她带到了被劫那个夜晚。 俞知光脸色霎时白了。 张安荣试探:“长公主让小公子待会儿演示修习成果。俞妹妹随我去观赏小公子箭术?” “我向来……对射箭知之甚少。” “观赏只是其次。我们请长公主做个见证,让薛将军当众澄清谣言,这样,三哥哥保证整个皇都,无人再敢讲你一句闲言碎语。” 张安荣想,若俞府讲她毫发无损的事情是真的,俞知光自然敢去见薛慎,也敢请长公主担保。 若俞知光心里有鬼…… 眼前娇俏玲珑的身影退了半步。 “薛慎、薛将军他也来了?” “距离射礼吉时还有两刻钟,合该快到了。” “三哥哥,我、我在宴上吃了点果子酒,原本是头晕才躲在这里避风的,就不去凑热闹了。” “真不去?” “不了,三哥哥去吧。” “今日长公主宴请,高朋满座,薛将军贵人事忙,错过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张安荣向来温和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我那时莽撞,得罪了薛将军,日后若无必要,不再出现在将军面前惹得他不快。” “薛将军堂堂男儿,怎会与你计较?” 张安荣不以为意。 俞家众人宠溺爱护,将俞知光养成天真烂漫的脾气,就连被议论,她都只是独自躲在廊芜这里图个清静,怎么有胆子得罪薛慎那等凶悍的武人,又能够得罪到哪里去? 张安荣多番邀请不成,失望地走了。 俞知光没空细想他的古怪,找到长公主府侍女转达自己不胜酒力,先行离去,随即提着裙摆,越过东苑花园。 元宝起先守在远处,让他们安静说话,这会儿再被俞知光叫回来,却是要走了。 “小姐你去哪儿……咱不等长史送客吗?” “上次诗会来过呀,我认得路,你快些跟上。” 往长公主府大门有两条路,一条铺着齐整光洁的石砖大路,一条曲折迂回,是绿草如茵的鹅卵石道。 石道鲜少有人经过,断然不会遇见薛慎,但也正因为疏于打理,每颗鹅卵石之间的缝隙都冒出了杂草,染上了阵雨过后的雨露与泥污,势必会弄脏嫂嫂给她绣的新鞋。 绣鞋是第一天穿出门,而内里棉袜已有些陈旧。 俞知光左右看看,此处寂静无人,两旁又有假山掩映。她脱了绣鞋,两手提着,着厚实棉袜踩上了鹅卵石小道,一步两步三步……急得额上冒出了细汗,再拐过那丛翠竹,到大门影壁就好了。 “小姐慢些,仔细摔倒,在云城祖宅被五福追着那回,都没跑得这般快……” “比五福还可怕!我与薛将军,万万不能……” 俞知光嗓音戛然而止,手里宝贝得不行的绣鞋霎时间拿不住,啪嗒两下,掉落在鹅卵石面。 翠竹丛后,伫立一道魁梧身影。 来人在凉意渐起的时分还穿夏衫,轻薄布料勾勒宽阔肩膀,熨帖在胸膛,腰身精瘦劲窄,束腰上扣着一枚四四方方的精铁令牌与一大串铜匙。 男人剑眉星目,眼眸深深。 俞知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棉袜里脚趾头卷缩,连忙放下裙摆遮盖,心虚得像没做功课的学子。 “见过薛、薛将军。” “俞小姐。” 薛慎捻一只尾羽华丽的箭簇,狭长眼眸扫过她裙裾,只一眼,侧身让出了小道的路。 俞知光硬着头皮继续走。 蓦地,听见薛慎沉声:“俞小姐。” 她整个僵住。 他只是提醒:“鞋。” “元、元宝替我捡起来。” 俞知光声如蚊呐,不敢回头,元宝头一回见薛慎,也有点发怵,慢半拍地才应声。 俞知光艰难迈步,短短一段鹅卵石小路走得好似火烤。终于,她望见了那堵八仙贺寿浮雕的影壁。 她松一口气,扶着影壁,任由元宝替她整理鞋袜,如劫后余生般,往来的方向看一眼,薛慎的背影高挑挺拔,转眼拐过垂花门不见了。 第3章 暴雨如注的夜晚,充斥着陈腐气味的床榻…… 她双眼被蒙,手被反绑,脚被束缚,听到屋外守门山贼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阿兄教过她,在凶险情况下如何防身——“男子腹下腿间最为脆弱,若无武器防身,用手肘或膝盖重击,可争取至少一刻钟的逃生时机。” 屋门推开,狂风骤雨涌入。 烛火飘摇,罩着她眼的黑纱朦胧透光,可见男人身影走到床边,三两解开她脚踝上的绳索。 男人更近一步,往床上扔了什么硬物,咚一声,“别动,我替你……”他讲话时的温热气息喷薄在她颊边。 可惜她太慌乱了。 她根本没听清对方讲了什么,全心全意等一个时机。 这就是时机。 她猛地屈膝,用尽全身力气一顶,听到一声短促的闷哼,下一刻,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掼倒。 男人瞬间反制,单手钳住她肩头,整个人罩在她身前,呼吸沉而重,两人就这样僵持了数息。 直到她眼前的黑纱被他一把扯开。 闪电劈过,白光霎时照亮夜空,同时照亮了对方凌厉凶悍的面庞,他眉峰扬起,一双眼愠怒黑沉: “金吾卫右将军薛慎,前来剿匪,身份令牌就在俞小姐身侧。现在给你松绑,别、再、乱、动。” 第2章 俞知光逃也似地离开了长公主府。 夜里难眠,纷乱梦境,皆是面如寒霜的薛慎。 她被那眼神冻得一激灵,睁眼天光大亮。 阿娘忧心忡忡坐在床边看她,元宝拿了一块浸透凉水的绢帕,往她脸上轻轻擦拭——原来是这个冻醒她。 “阿娘……一大早作甚。” 俞知光一声哀叹,躲也似地,将湿润润的侧脸颊埋在软枕上,眼前晃过一阵淡黄色的虚影。 阿娘两指夹着一张纸,快贴到她眼底鼻尖,语气是少见的严肃:“笙笙你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俞知光迷迷糊糊接过,好粗糙的黄麻纸。 定睛一看,信纸无抬头无落款,短短一句,字迹潦草飞逸:“山寨一夜,辗转至今,望俞小姐守诺。” 她脑子混沌,发音含混:“谁的信?” “薛慎!金吾卫右将军薛慎!” 又是这个掷地有声的名字。 她心头一突,猛地坐起,拿着信颠来倒去地看。山寨那夜得知乌龙后,她唯恐得罪薛慎,害怕且愧疚地承诺过:“将军要是伤着了……我、我会负责的。” 她记得当时薛慎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如今为何又来秋后算账:“薛将军要什么?汤药还是钱财?” “他要什么汤药?” “他总不能带兵围了俞府,”俞知光迟疑地问,“爹爹向来为官清正,薛将军不能公报私仇。” “你这说得什么糊涂话?” 阿娘一掌轻拍她臀,将她从床上拉起来,丢给元宝拾掇出个人样来,“他要求娶你,将军府管事送的聘礼都快塞满前厅了,你自己去看!” “烟绯色霞光锦两匹……” “瑶池珠一斛……” “四色糖一笼并糯米二斗……” 唱礼单的人不知是薛慎手底下哪个传声兵,丹田气凝,声如洪钟,人没入府,就这么直愣愣杵在门外报礼,鼓锣唢呐的热闹喜乐硬是一点儿也没掩盖他声音。 俞知光来到前院,听了个字字分明,差点被又一声“龙凤呈祥金钏、金镯两对”震得一个颠咧。 她游魂一般往会客花厅去,薛慎怎么能求娶她呢?她……她与伯爵府世子张安荣有婚约呀。 明堂里,她爹俞弘端坐上首,面色沉凝。 兄长嫂嫂立在一旁,没过多久,去闺房催她起床的阿娘也来了,从茶盅底下抽出挺括的信笺,又递来给她。 “怎么还有信……”她嘟囔抱怨的声音顿住。 是张家的退婚书。 言辞谦逊,笔迹端秀,长篇论述自身并非她良配,原定的婚事还是作罢的理由。 昨日,张安荣出谋划策时,还替她忧心忡忡。 俞知光恍惚了一会儿,吐出闷在胸臆的一口气,皇都谣言漫天,不相信她在山寨安然脱险的人很多,原来他也是其中一个。 “真是岂有此理!” “张家一直支支吾吾拖着婚期不定,原来早就想退婚了!这等言而无信之徒!枉我家还与他们交好。” “阿娘早帮笙笙算过八字了,她与张安荣不合适,这等毫无担当的男子,不配做我妹夫。” 家里人你一言我一语,痛骂张家,把张安荣挑剔得一无是处,唯有嫂嫂温温柔柔地询问:“笙笙,这退婚的事你怎么看?若是有误会,家里再想办法转圜。” 俞知光将退婚书递回,摇摇头。 她心头有失望,有难过,却不至于伤心欲绝,“张家因为我遇匪的事情,心里早有疙瘩,这亲事就算勉强成了,日子也过不好的,何必强求呢?” “那薛将军的求娶呢?笙笙要不要答应?” 此话一出,全家一静,目光都落到了她脸上。 “薛将军对我俞家有恩,我本不该这么讲他,但他、他毕竟是个武将,日日刀口舔血,笙笙怎与他结了缘?” 爹爹话音刚落,就被阿娘打了下手背。 “咳……我倒是听说,薛将军年轻有为,调任金吾卫将领前,就是戍卫边陲的少年英雄了。再说他救了笙笙性命,何尝不是一种说不清的姻缘。” 第4章 阿兄勉勉强强,替薛慎说了句话。 家里意见变成两派。 嫁薛慎,可薛慎是沙场里摸爬打滚大的,粗人一个,还造过不少杀孽,名声毁誉半参。 不嫁薛慎,可她已被张家退婚,流言甚嚣尘上,往后议亲只会更加艰难。 俞知光有口难辨。 薛慎在信中写得隐晦,显然不想此事被旁人知晓。她一想事情,就习惯吃点什么,“我……还没吃早食呢。” “一大早事赶事,都忙昏了。” 家里人唤来厨娘,给她张罗早食。 阿娘安慰:“将军府来的媒人说给三天时间考虑,不用马上答应。笙笙不是说过,今日要和姜家三娘去东市逛?你阿兄今日不当值,待会儿送你。” “好,让我再想想。” 俞知光食不知味。 薛慎的亲笔信字字力透纸背,好似低沉冷峻的声音,在对她说话,要她负责。可她从未想过是这般负责。 未时三刻,俞知光匆匆戴着帷帽出门,叮嘱门房小厮转达:“我记错时辰了,你告诉阿兄,不用特地送我。” 有些事情,她必须当面问清楚才行。 * 金吾卫南营还未迎来过这样婷婷袅袅的娇客。 女郎着一袭樱草色的柔绢曳地长裙,裙裾绣着垂丝海棠,纵然头戴帷帽看不清容貌,光看仪态,听声音,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闺秀。 南营副将被看门大头兵找来时还不信:“哪家小娘子?你何时见过薛将军与女子有过拉扯?” 大头兵伸手一指她:“不知哪家,确实找将军。” 俞知光听见熟悉的声音,帷帽一掀。 副将信誓旦旦的话音刹住。 这位小娘子,还真的有。 山寨剿匪那夜,将军救出了俞家女郎,交给他护卫。更别说今晨,将军府还敲锣打鼓地往俞府下聘,连他身在军营都听说了这件事。 副将摸摸鼻头,咳了一声:“小娘子随我来。” 他将俞知光带到主帅营帐外,门帘微晃,隔着厚毡布漏出稀里哗啦的水响。薛慎正在用冷水冲澡,方才他亲自下场与教头演示搏斗技,滚了一身细沙。 副将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军,俞家女郎求见。” “谁?”薛慎声音融在动静越来越大的水响里。 副将顾不上,半掀帘一猫腰进去,见薛慎赤着膀子,只着一条绸裤在擦身。军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夏日一群大老粗光腚跳入河里洗澡都是常事,但面见女郎又不同。 副将凑近重复一遍,算算上峰收拾出人模狗样要多少时辰,“人就在主营帐外,我让她再等两刻钟?” 薛慎扫他一眼,“等什么,抬架屏风来。” 军营令行禁止,士兵手脚很快。 副将退出去,俞知光进来,元宝就守在中军营帐外。 薛慎隔着屏风,大马金刀坐在胡床上系中衣绑带,一眼瞥见对面女郎的身影,只有个娇小的模糊轮廓。 薛慎:“俞小姐,何事?” 俞知光身形一滞,没有开口。 薛慎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她艰难地组织好了语言:“我来是想,想请将军如实相告,为何……为何要娶我?” 薛慎穿衣的手一顿。 昨日芙蓉宴,长公主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太后有意在中秋宫宴上为他与明盈郡主赐婚。长公主与太后不睦,更不乐见金吾卫将领被这桩婚事绑定,是以来提前告知。 俞知光离去后,宴上那些风言风语未有止息,就连他也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下聘既能够推拒赐婚,也可以顺带替俞知光澄清谣言,是一石二鸟。 至于俞知光会不会嫁,不在他考虑范畴。 她前有婚约在先,他后有书信意有所指。 事到如今,如实相告也无妨,薛慎套上乌皮靴:“有人告诉我,太后想在近日宫宴上,为我与一位金枝玉叶赐婚,我必须找个理由拒绝。” 屏风另一头久久地沉默。 操练的军鼓敲响。 主营帐挡帘未落,士兵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与口号声响起,填补了这段突兀的空白。 良久,薛慎听得那黄莺似的声线,如临大敌地试探着问了个问题:“敢问,将军家里有几口人?” “父母早逝,有一位姐姐。” “薛家姐姐……也住在将军府吗?” “嫁了。” 俞知光的问题,简直是东一榔头西一锤: “薛将军当值,何时到军营,何时离开?” “最早卯时,最迟日暮。” “不在军营会在哪里?” “南衙金吾卫所、金吾卫狱、各坊武侯铺。” “薛将军赌钱吗?喝酒吗?去……去教坊司吗?” “武将哪个不能喝?”薛慎耐心告罄,将半湿的头发草率绑起,披上软甲,大手拨开屏风。 俞知光的身影瑟缩了一下。 点兵时辰快到,今日有新兵入营,薛慎更没功夫耽搁:“不赌,不去。俞小娘子,还有什么问题?” 俞知光白莹莹的指头绞在一起,缩回袖中,“没有了,打扰将军,我……先告辞。” 女郎快步离开了军营大门。 薛慎套上麂皮护臂,看了两眼,往点兵台大步走去。 下聘第三日,将军府没等来俞家返还的聘礼,等来一队同样高调地敲锣打鼓的贺仪,送来了俞知光的庚帖与合婚书,上头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将名字一笔一划地誊抄。 第5章 “俞知光薛慎 金秋桂月,伉俪佳偶,十五喜结良缘”。 婚书送来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大内监黄福正来登门,手里拿着三日后宫宴的请帖。 一刻钟后,黄福来绿着一张脸,被薛慎府里的护卫请出府。殊不知府内以备婚为由拒绝宫宴的薛慎,脸色同样没有好看多少,木着脸把合婚书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第3章 将军府与俞府的婚礼操办得仓促,但也热闹。 宾客们泾渭分明,一边是勾肩搭背笑闹肆意的武将,一边是轻声细语模样斯文的文官。 平日朝中相见,互相看不顺眼。 今日欢聚一堂,倒可把酒言欢。 俞知光一身锦绣喜服,坐在婚房内,面上描着比平日更秾艳几分的精致红妆。她本紧张得差点把裙摆捏皱,全赖元宝捧来一册喜娘留下的避火图。 “小姐……这个你要看吗?出门前夫人叮嘱了,入夜前再让你多看两眼的。”元宝也在勉强镇定。 俞知光自己撩开盖头,看了一眼图纸上相互勾缠的两个小人,杏眸忽然睁大了一些,“不用,你快收起来。” 她与薛慎,还不用圆房的。 是她害得薛慎伤到了那处,无法接旨与金枝玉叶成婚,还要用求娶她来推拒太后的赐婚。同理,她与薛慎也暂时不用面对尚且陌生就圆房的种种尴尬。 想到这点,俞知光连紧绷着的背脊都放松下来,甚至有心思打量将军府偌大的婚房。 她悄悄迈步,逛了一圈。 古朴的黄花梨木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 铜镜底座高得出奇,以她的身高推算,坐下来只能看到脑顶,站起来镜面全是腰部,横竖决计照不到人的脸。 月洞门拔步床与红木桌椅之间,远似海角天涯。 两座互不相熟的八宝八仙柜并置西墙,间隔巨大空位,用一只小得可怜的百宝狩猎图插屏,镇守楚河汉界。 元宝亦步亦趋,手里捏着俞知光自己掀下来的红绸盖头,眼里亦是惊奇:“将军府的婚房怎地这般宽敞,都快顶上小姐闺房的两个大,就是,就是……” 她描述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 俞知光想了想:“就是所有物件都像临时拼凑的,要雨露均沾地填满这个地方。” 真是好一个气派又潦草的将军府。 “对对对!”元宝直点头,小姐说得太贴切了。 主仆嘀嘀咕咕时,屋外脚步声纷至沓来,混杂着青壮男子的喧哗吵闹,越来越靠近她们所在的房间。 “闹洞房啊!” “成亲不热热闹闹怎么行!” “这个洞房必须闹呀,闹个大的哈哈哈。” “虎哥说得没错……” 俞知光瞬间蹿回床边。 元宝手忙脚乱,替她把红绸盖头披上。 六道隔扇门上糊着白棉纸,映出一群人。 元宝母鸡护犊子般,双臂张开挡在俞知光身前,蓄势待发大半日,可薄薄的门扉稳稳当当,始终没有被推开。 俞知光又悄悄掀起盖头。 白棉纸上的轮廓变得抓耳挠腮,薛慎手底下一群最亲近,被邀请到婚礼的将士们粗着嗓子议论: “不是闹洞房吗?虎哥?” “闹啊,等将军来,现在进去吓到嫂子。” “那咋不等将军再一起来?” “你傻啊,将军知道了,我们还能靠近婚房一步?” “英俊,将军呢?怎么这么久?” “在前头陪大舅子喝酒,估摸着快了。” “那个,我好像有点尿急。” “怂蛋!刚说好了,谁走谁是龟孙子!” “你们真没种,看爷爷我,头儿不喝上一壶,今夜别想……哎哎,哪个狗推我进去——别——推!” 不堪重负的门扉刷一声被推开。 俞知光连忙放下盖头,余光瞄见一道人影踉跄着被推进来,紧接着是与此前截然相反的安静,乃至死寂,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踏入。 “我推的。” “可以开始闹了。” 薛慎音量不大,语气比平时还放松柔和几分。 先说尿急的人怂下去:“我去茅房,兄弟们先闹。” “俺咋在这里?乖乖,喝得都断片了。” “金荣约我酒足饭饱来遛弯消食,将军府大,迷路走错了哈、哈、哈,将军新婚好呀,哥俩先回去了。” “这就走了?英俊?” “哎!”大声嚷着要薛慎再喝一壶的校尉陈俊英深吸气,“瞧我这张破嘴,都开始说胡话了。” 他叫陈俊英,营里人都叫他英俊,久而久之,连薛慎点兵对着名册都会念倒他的名字。 “听好,”薛慎嗓音沉凝,换上了平时练军的语气,“从高到矮,分列两排,齐步——” 英俊发出一声哀嚎:“……将军!” 没人能打断薛慎那声“走”。 薛慎话音刚落,俞知光便听得一阵凌乱纷沓的碎步,继而变为整齐划一的踏步。陈俊英领着一群铩羽而归的弟兄,以急行军的步伐,灰溜溜地离开内院。 他冒死再问:“将军,前进去哪?” 薛慎沉声:“榆林酒肆,记我的账。” 蔫头巴脑的队伍顿时活了过来,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得令!多谢将军!” 婚房顿时安静了许多。 第6章 元宝左右瞅瞅,跟着将士们退出去,回身阖上了门。 俞知光蒙着盖头,摸到喜扇,悄悄往颈脖处扇。 好闷,这绸布着实不透气,她盖得久了,两颊比刚进婚房时还要热上许多。 面前忽而有凉风拂过,明亮的烛光在视线里乍隐乍现。薛慎不知何时来到她跟前,大手撩开了她盖头边缘,停顿片刻后,完全将盖头揭开来。 她眼前豁然开朗。 毫无预兆地,就这么对上了薛慎的脸。 与印象里的凶神恶煞不同。暗红色喜袍柔和了他身上过于凌厉威严的气质。武将的杀气弱化后,她才得看清楚薛慎堪称英武的面容。 薛慎兀自踱步走开,随手拉过那张直不溜秋的四方凳坐下,摸到圆桌上的酒壶,就着壶嘴饮。 小小的白玉酒壶没几下被饮尽,横着搁倒在桌面。 桌上膳食完完整整,没有动过。 “晚膳没用?” “还……不太饿。”俞知光刚说完,习惯了按时吃饭的五脏庙发出清晰的咕叽声。 薛慎曲指敲桌沿:“过来吃。” 俞知光起身坐到了他对面,一看菜色,重油重盐的荤菜居多,她勺起一碗清淡点的杂菜粥,小小地饮了两口,被哽在嗓子眼,又放下碗。 薛慎拧眉:“很难吃?” 她连连摇头:“……有点冷。” “所以?” “冷了……就吃得慢。” 粳米跟粥水都分开成坨了,杂菜也闷得蔫黄蔫黄的,一层油星漂浮在上头。她吃一口,要缓缓才能吃第二口。 薛慎:“那先去沐浴。” 俞知光下意识站起,觉得自己好似受了他那群手下的影响,成了一句话一个动作的新兵蛋子。 将军府最大的浴房是个汤泉间。 府邸原是前朝骠骑大将军的,大将军征战多年有旧伤,需得泡热汤疗养,前朝皇帝特意引了活泉水给他修的这座宅邸。尔后改朝换代,宅邸辗转到了薛慎手里。 新修缮的浴房门牖拉开,形状不规则的浴池能容纳好几人,雾气蒸腾,水波澹澹。池边矮桌上放着澡豆、刷子等物件。屏风上挂着厚实干净的披风、衣物与棉帕。 薛慎点了灯架上几盏灯,浴室内变得更亮堂了。 “叫你侍女来伺候?” “不用,元宝今日也累了一天了。” 俞知光看着那一池子水,面露犹豫。 薛慎退出去,“没人用过。” 直到他去婚房的小净室冲了个凉水澡,再回来,浴房都没有动静,想再敲门,终于听见细微水声。 又等了天荒地老的好一阵子,足够他手底下一个团的兵都洗完,浴室门扉被缓缓拉开。 怕不是要泡到脸都起皮了? 薛慎不可思议地回头,一愣。 凤冠珠翠拆解,金玉婚服褪下。 方才在婚房内,掀开盖头还艳丽夺目得过分的新嫁娘洗净铅华,仿佛又变回了未出阁的明丽小娘子,鹅蛋脸的线条圆润细腻,一双杏眸湿漉漉地莹亮,几缕乌发细软,在她颊边卷曲成莫名很惹眼的小勾子。 薛慎没说什么,转头示意她跟上。 俞知光裹着长得过分的披风跟上,一跨出门槛,险些踩到披风下沿一踉跄,再抬头,腿长的男人已经走远了。 “倒是……”等等我呀。 来时有点紧张,没仔细看路。 她揪着披风下摆提起来,往月光下的石板路走,拐角一转,瞧见一双笔直长腿,男人抱臂等在一棵龙爪榆下。 他皱眉:“快些,不然菜又凉。” 圆桌撤走的膳食重新摆上,菜色还是那些菜色,冒着热气,飘出更浓郁的鲜香。 俞知光的确饿了,拿起木箸,斯斯文文地吃,菜只敢夹自己面前的两盘。薛慎坐在她对面看,不动筷,只喝重新蓄满的酒,如饮茶般面不改色,一杯接一杯。 他喝完了,忽然问:“俞小姐,五福是谁?” “……?”俞知光捧着碗,咕噜一下,小半颗没咬碎的扎实肉丸子滚进了喉咙,哽得她发慌。 “五福,长公主芙蓉宴那日,俞小姐说,我比五福还可怕,万万不能再碰见。” “……” “五福听起来,像狗的名字。” 俞知光呼吸困难,腾地站起,只想把话题快快揭过去:“时辰不早了,薛将军,我们快些就、就寝吧。” 你猜得真准。 五福是俞家的云城祖宅养的一条凶猛大黑背。 平生最爱有二,一是肉骨头,二是舔她的脸。 第4章 月光顺着高悬的卷帘流淌入内。 拔步床与桌椅之间的宽阔空间被填补,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被褥。薛慎只着中衣,闭眼枕在自己手臂上,腹部搭一张同样单薄的软衾。 俞知光拉起拔步床的幔帐,脑袋探出床帐外。 薛慎眼皮未掀,“作甚?” “我睡罗汉床,将军挪过来?快九月了,地面凉。” 她做好了新婚夜分床或者分房的准备,没想到薛慎直接抱出一床被褥,在她床边打起了地铺,说是罗汉床太短,他躺上去,腿伸不直。 薛慎没挪动的意思,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宽阔紧实的肩膀包裹在质地柔软的中衣下,一半在月光里,一半陷落在阴影中。 俞知光坐起来,脚尖才刚碰到软履。 第7章 薛慎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距离我巡营,还能再睡两个时辰,别折腾了。” 俞知光没管,趿拉软履,抱起床头凳上的披风,轻轻放在薛慎身上,“将军……不休婚假吗?” 朝里五品以上官员,婚假都有五日,像薛慎的官阶,婚假还可以申请更多。 薛慎在她靠近时就警惕,待披风柔软的重量落到身上,那份戒备就松了,“不休婚假。” 俞知光躺回床里,不着痕迹松一口气。 薛慎不休婚假,也好。 她也不用担心整日在府里跟他相处。她东想西想一会儿,压不住疲惫,很快就睡着了,再醒来,薛慎已经不在,被褥枕头叠得规矩整齐,码在罗汉床上。 府里管事曹跃领着一众仆役,来拜见当家大娘子。 俞知光认了认脸孔与众人名字,给每人赏了点喜钱,发现将军府男多女少,只有几个粗使的婆子嬷嬷。 管事曹跃年近四十,相貌平凡,嗓子较寻常人粗哑,但做事稳重,身上有一种与薛慎相近的气质。 待众人离去后,他将一个楠木盒递给她。 “大娘子,这是将军府中馈账簿、库房钥匙、仆役身契等,将军说如果大娘子得空了要管,就统统转交。” 俞知光摆摆手:“我先不管的,之前将军府怎么安排,曹叔还是怎么安排,照旧就好。” 她睡醒从主屋一路到前堂,日光明晰灿烂,看得出将军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且不是规整的布局,常有旁逸斜出的路径与柳暗花明的院落。 “曹叔可否领着我转转将军府各处,这一路上,最好再给我讲讲将军的习惯、喜好或者忌讳?” “当然可以,大娘子何时要去?” “就现在吧。” 俞知光在嫁过来之前,只问出了薛慎家族人丁单薄,走动的近亲只有姐姐,且军务繁忙是个早出晚归的作息,除此以外,对薛慎知之甚少。 曹管事领着俞知光,从明堂开始,自东向西,往将军府内部深入,挑着薛慎常用的地方讲,演武台、兵器房、藏书阁……一路时不时有工匠推着搭载木材砖块的板车,提着几桶泥瓦穿梭而过。 俞知光见那些人都往西北角快三层楼高的小楼走。 “那处是何地?” “望楼,方便将军府警备异动,同各坊各角的瞭望台一样,必要时能挥旗传信。” 曹管事望见她好奇,添了一句,“这宅邸是前朝历经多任将军的,很多处年久失修,将军在大婚前找人修缮,先紧着夫人会用到的地方翻新了,剩下的再慢慢修。” 俞知光一愣,想到昨夜浴房里簇新的灯架。 曹管事领着她穿过一座凉亭,来到藏书阁的东次间,屋门前挂着一把锁,“这间房将军特地叮嘱过,闲杂人等不要进入,平时都锁着的,夫人留意一些。” 俞知光点点头:“那藏书阁,我能进去吗?” “夫人随意,”曹管事看了看日头,“其余夫人还有疑问的再找我,我还要去望楼里监工匠人们修缮。” “好,曹叔去忙吧。” 俞知光独自在藏书阁待了一下午,午膳让元宝送过来西次间吃了,依旧是好多肉菜,还有比她脸都大的烤馕。 薛慎藏书阁很多是山河地理和排兵布阵的书籍。 俞知光勉强挑出了两本游记,一本慢悠悠看完了,一本剩下一半,打算带回寝堂里慢慢看。 屋檐下灯笼随风摇曳,空气中有潮湿清凉的感觉。 元宝伸出手探,“下雨了,我去取把伞来。” 俞知光点头,斜风刮起雨丝,她往那上锁的西次间门前避了避,突然看见灰白色石阶上有道黄泥痕迹的脚印,正正停在门前。铜锁还好端端挂着,上面沾了点点泥灰。 像是有人来过,发现屋门被锁,又走了。 元宝打着油纸伞,在细雨里急急迈步过来:“小姐,快些回去吧,这雨要下大了。” 俞知光扶着她走,没有回寝堂,先到了主院前屋,找人唤来曹管事,跟他说刚才发现的痕迹。 曹管事抹着脸上撇到的雨雾,错愕一瞬,“我一下午都盯着监工呢。”为方便管理,泥瓦木工都是两两搭配在一组干活,哪里少了人,一眼就能够看清楚。更别说,那望楼距离藏书阁的上锁房间有好一段距离。 “我说上一声,就是提个醒儿,曹叔自己拿主意。” “哎,谢谢大娘子提醒。” 曹跃没有轻视,亲自冒雨去检查,石阶上痕迹被雨雾氤淡了些,但铜锁上确实留着斑驳泥垢。日暮骤雨变天之前,他让那些工匠先回去,眼下问责也找不到人。 今夜风雨交加,按将军寻常的习惯,会直接宿在军营里。曹跃找来纸笔,简要写了消息,正要找跑腿小厮去给军营传递,廊芜下一人龙行虎步,披着蓑衣更显高大。 曹跃惊讶迎上去:“将军回来了?” “嗯。”薛慎解下蓑衣,一边走,一边听他报告藏书阁的异常,线条利落的眉峰微扬,“不用管,我自有安排,明日继续让这批匠人修缮。” “是。” 再过垂花门,便是内院。 曹跃停住脚步,看薛慎走向灯火明亮璀璨的院落。 薛慎确实没有风雨天从军营赶回将军府的习惯。 在哪儿睡都一样,军务最忙的时候,曾经皇宫与军营折返大半月,硬是没踏进过将军府一步。 第8章 他入寝堂,走向里间净房。 镂空门大开,暖融融的甜香裹着蒸腾的水汽扑面,数层薄纱帐影影绰绰,透着里头的人影。俞知光居然没有去汤泉间,反叫人倒了热水,待在不算宽敞的净室里沐浴。 她背对着他,泡在浴桶里沐浴。 浴桶高深,她娇小,坐去只看到挽起乌发的一段白皙颈脖。薛慎察觉她在的第一眼就转开了身,奈何听见她唤:“元宝,我腿好像有点麻,快来扶我。” 他提醒:“元宝不在。” 纱帐内半晌没了声,静得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 俞知光确实屏住了呼吸。 净房里猝不及防听到男人的声线,她面上一热,简直想一脑袋扎进水里。然而,整条右腿麻得蚁噬,又像千针扎,她鼓起勇气转过头去,薛慎已退到镂空门外。 “元宝在哪?” 她惯用的沐浴花露搁在汤泉间,元宝去替她找新的。 “我从外院回来这一路到寝堂,都没看到她。” 薛慎的声音离得仿佛更远了。 那股麻痹劲越演越烈,隐隐有抽搐的势头。 俞知光尝试扶着浴桶边缘站起来,未果,再坐下去时打了一声喷嚏,磨叽太久,水凉了。 “我替你喊个人来吧。” “将军可否先把架子旁的披风递给我?”俞知光打了个寒颤,补充了一句,“你……你背对着我进来就好。” 虽则有名无实,可薛慎已经是她的夫郎。 她等了一会儿,又打了两声喷嚏,才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束缚着皮革护臂的手掀开纱帘,男人毫无顾忌地跨进两大步。 俞知光一颗心像是被拽起。 待看清楚后,又安然落下。 薛慎眼前覆着一根不知哪里找到的黑色缎带,在眼前严严实实地缠绕了好几圈,另一只手臂上搭着干净棉帕和衣裙,朝着她的大致方位递过来。 “穿上,我扶你出来。” 俞知光接过,衣裙半披在身上,按着他稳得纹丝不动的手臂,慢慢跨出了浴桶。薛慎领着她往外走,一点迟疑也没有,仿佛像能够看见净室的方位。 俞知光忍不住,在他眼前挥了挥。 薛慎偏头:“别挥了,有风。” 她一滞,薛慎已停在净房外的长廊,“净房地方小,布置简单,我心里有方位可盲辨。现在没有了。” 俞知光单脚蹦蹦跳跳,扶着他领路,“往前三步,左转一直走,再走……”她单脚走得慢,像是观察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那样,偷偷观察此刻要依靠她来指挥的薛慎。 男人侧脸的轮廓深邃,下颔角明显,冷峻锐利的眼眸被蒙上后,鼻梁与唇部都有了平时看不见的俊秀。 也叫人没有那么害怕了。 “好啦,停在这里就可以。” 俞知光钻入拔步床,落下床幔,整理好自己衣裙,又跪坐着将床幔挂好。 薛慎听见她说“可以了”,抬手去解眼前的绑带。 俞知光跪坐在他面前,忽而抿唇,压下唇边莫名想浮现出的笑意。薛慎解不开那个结,缎带绑得太紧,也无法直接捋下来,烦得就要摸索腰间挂的匕首,直接割断它。 她意识过来时,已经伸手按住了薛慎。 男人的手背宽厚温热,手指修长,似乎能摸到皮肤下指节的构造。她缩回了手,转而拉他的皮革护腕,“将军转过去吧,坐下来,我帮你解开。” 男人坐到她身侧。 俞知光凑近研究,发现这人实心眼地绑了个死结。 她一边慢慢解,一边问:“曹叔原本说,将军今日不会回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她想薛慎不在,才那么毫无顾忌地在小净室沐浴,连镂空雕花门都没拉。 “你兄长让我回来。” 薛慎语气平静。 昨夜大宴宾客,俞知光兄长俞明熙喝得醉醺醺,仍然扯住薛慎衣袖不给他走:“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笙笙这么一个,薛将军要好好待她,特别是风雨天,电闪雷鸣的时候……一定一定要陪在她身边。你,你给我记牢了。” 与电闪雷鸣有何干系? 他想询问,俞明熙已醉得失去了神志,嘴里颠来倒去,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兄长,叮嘱我电闪雷鸣的时候要回府。” 缎带解开,眼前骤然亮起,视线变得清晰。 薛慎第一眼就撞上了她含着笑意的眼。 “傻呀。” 女郎明眸善睐,眼里盛满了轻巧愉快,待意识到这话过分亲昵且惹人误会后,又变回了惊弓之鸟,摆着手小声解释:“我、我不是说薛将军,我是说我兄长。” “他为何?” “之前山寨那一次,正是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我回府后总做噩梦,天气不好时特别频繁。爹爹请来范太医给我看诊,定惊茶喝三副过后,早就没事了呀。” 提到家里人,俞知光的语气不自觉带了点雀跃欣喜。 薛慎还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 “你很怕我?” “没有……”俞知光对上他毫无遮挡的幽邃眼眸,又移开去,佯装整理百迭裙上的飘带。 元宝这个时候终于回来,手上拿着那瓶花露。 “见鬼了,原来新的花露锁在库房的嫁妆箱子里没拿出来,我说怎么横竖找不着……”她脚步一顿,仿佛看到更令人惊奇的场景,又忙不迭退出去了。 第9章 俞知光身边的床榻一轻,薛慎站起来又要走。 她轻声唤:“薛慎。” 薛慎顿步,听见总是惴惴的女郎在身后认真地说:“我没有……没有一开始那么怕了。” 第5章 夜里凉意一日胜过一日,薛慎依然在打地铺。 俞知光不知道南衙军营离将军府快马要多久,只觉薛慎日日早出晚归,回来将军府左右不过用膳、练武、洗漱、睡觉,偌大的府邸对他而言,更像个投宿的驿站。 这两日接触下来,薛慎没有她想的可怕。 她试着提出请求:“后日是我嫁过来第三日,将军能陪我回门吗?”薛慎说他没有休婚假,但按着习俗,新婚夫妇要双双携手回娘家才好。 薛慎声音低沉,有几分疲惫的暗哑:“你父母亲都喜欢什么?明日跟曹叔说说,他会替我备好礼物。” 这是陪她去的意思吗? “那明日巳时三刻出发吧……” 俞知光好一会儿没等到薛慎回答,掀开床帐去看,男人身上随意搭着件厚实披风,呼吸均匀,已经陷入熟睡。 一夜狂风暴雨在清晨时分才消停。 将军府里新栽种的树被掀翻,光秃秃地裸露出树根,被雨水打湿的落叶残花乱七八糟地遍布在地上。 曹管事除了要监督望楼继续修缮,还要指挥府上仆役到各屋前打扫清理,加固屋顶,忙碌之余还留意到她。 “大娘子往前门走,是要出去吗?” “对,我想去东市一趟,劳烦曹叔给我备车。” “要不要再添些人陪同?” “我同元宝去就可以了。” 俞知光没有拿礼物的事情搅扰他,自己乘将军府的马车,带着元宝出门去挑选回门要给家里人带的礼物。 晌午回府小眠后,依旧在藏书阁里看书躲懒。 她不管薛慎的家,自觉是个名义上嫁过来遮掩的将军夫人,不明白薛慎为何会放心将中馈交给她操持。 “咚”一声,有重物落地,搅扰了藏书阁的安宁。 俞知光疑心自己听错,侧过头去,又听见椅凳拖拽、翻倒的声音,像是在藏书阁那一排书架子里头。 她握着那书卷书,慢慢走过去看,发现不是藏书阁里的动静,是隔壁上了锁的西次间。 有人进去了? 物品碰撞的声音愈发激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曹叔说里面大概锁了挺重要的东西。 俞知光出了藏书房往西次间走。 屋门掩着,铜锁被打开,虚虚地挂在插捎上。 她站在门边往里探了个头,一瞬间逆光还未看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手中那册《太原十胜游记》啪地掉落在地上。 西次间翻箱倒柜,一片狼藉。 一个身形干瘦的泥瓦匠半躺在地,不断地抽搐挣扎,本应该离开将军府的薛慎擒拿住他,一手青筋暴起,牢牢扼住了对方脆弱的咽喉,用力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捏死他。 泥瓦匠眼皮外翻,一张脸早没了血色,神情痛楚至极,嘴里不断嗫嚅着,想要说什么。薛慎手上用力不但没停,还更重几分,剑眉下压,狭长眼眸里透出森然冷意。 他甚至无暇转头看她,冷声高喝:“卫镶!” 屋檐下的廊芜冒出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我在。” “在你不拦着?” “我……” “带她走。” 少年郎辩解的话被毋容置疑地堵上,叹了口气,旋身挡在俞知光身前,叫她别再看见那些骇人的场景,“大娘子别看了,怪吓人的,小的先送您回去。” 叫卫镶的少年将她送至垂花门处。 俞知光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堂的,坐在罗汉床上,腿脚发软,心跳有一下没一下地发慌。有什么东西硌到她腿侧,转头一看,是薛慎惯常那条束腰的革带。 她像是躲虫子一样,猛地站起。 对男人刚刚熟悉起来而消弭的恐惧,又不可遏制地涌上。她怕薛慎,不是因为山寨得罪他,而是她早在山寨之前,就遇见过他。在她父亲迁任御史台官员,从云城祖宅刚搬来皇城的那阵子,只不过那时候,薛慎对她没印象。 俞家在皇城安家置宅,初来乍到。 第二日,对门的户部侍郎,罗家夫人就带着最小的女儿来问候:“往后就是同一坊的邻里,常来常往啊。” 罗家夫人笑起来和蔼,送来了她亲手做的马蹄糕,咬一口清甜软绵,马蹄粒在嘴里滋啦啦地爽口水润。 罗小娘子玉雪可爱,还没月牙凳高,圆滚滚的孩儿身子没有腰,还要像模像样在腰的位置像年轻女郎们一样挂着绣花小手帕。她仰起头,奶声奶气地哇了一声,“姐姐,你好像神仙妃子呀”。 俞知光去东市给罗小娘子挑礼物的功夫,户部侍郎因贪墨入狱,罗府被金吾卫团团围住,奉命缉拿相关嫌犯并抄没家财。罗府举家抵抗,无人生还,血迹从大门石阶流淌到街外。当时领兵的将领,是尚未升任右将军的薛慎。 罗府大门破开,铁蹄踏出,印迹暗红零落,为首那人如恶鬼罗刹,半张脸连着衣襟都染血。 她坐在软轿里回府,恰好掀帘看了一眼,手里还捏着给罗小娘子挑选的金银绣片小风车。 “元宝,你去前院转转,看一下薛……看下将军还在不在府里,今日会在哪里?” 第10章 “奴婢这就去。” 俞知光脸唇发白,独自坐了好半晌,才低声吩咐她。 元宝不敢耽搁,立刻去了,过一刻钟小跑回来。 “小姐,薛将军不在府里,门房小哥说薛将军半个时辰前就出门了,看方向是往军营去的。” 俞知光坐立不安大半日,此刻虚脱般松了一口气,待到昨夜薛慎回府的时辰,那口气又吊起来。可是这一夜,直到戌时三刻,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薛慎都没有回来。 翌日,巳时未至。 她已着元宝收拾好给家里人捎去的东西,就要带着她回俞府。早先还想让薛慎陪着她回门见爹娘,如今只想独自溜之大吉,且越早去越少人瞧见。 曹跃在府门外想拦,又不敢拦,总觉得不太妥当:“大娘子,真的不等将军回来再去吗?” “我昨日问了将军,他没有明说要同我去,再说,我爹娘该等着急啦,没事的。”俞知光不等元宝来扶,自己踩上马凳,钻进了将军府宽敞得像个小房子的马车。 俞府到了,马车还未挺稳,果真远远看到府门有一对年轻夫妇在眼巴巴地瞧着。男子文气清俊,女子容光焕发,小腹高高隆起,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自家夫君。 卫镶勒住马车,刚搬下马凳,俞知光就从车厢出来,自己提着裙摆动作轻快地跳下。 “兄长真是,还让嫂嫂亲自出来等!” “是我自己坐不住,爹娘也一早就起来张罗了。” 嫂嫂微微一笑,她身旁的俞明熙没应话,一双眼只往俞知光身后看,看到元宝指挥卫镶抬出大箱小箱的礼物,阔气结实的车厢门没有再推开的意思。 怎么回事? 这薛慎好大的架子,居然没陪他妹妹回来。 “笙笙,你一人来的吗?” “嗯!将军还在军营忙碌呢,忙得昨夜都没回来,但他给你们挑选了些用得上的物件,让我捎过来。” 俞知光神情自然,似乎完全从昨日阴影中脱离,欢欣喜悦地一边比划,一边赶着兄嫂同她进门,“嫂嫂我跟你说,我昨夜梦见阿娘给我做香香脆脆的杏仁酥,可是每个只有手指头那么点大,我急得一口吞了两个……” 与俞府一东一西隔了大半个皇都的金吾卫狱。 巳时已至,里头依旧需要点亮灯烛,才可视物。阴冷幽暗的刑讯室只在墙顶开一线气窗,男人身形瘦小,被拷在木架上,身上鞭痕累累,脑袋低垂着不知昏死了没有。 薛慎着朝服归来,一手抚着腰上佩刀,踏入刑讯室,问官手握沾了水的细鞭子,正要再狠狠抽过去。 “慢着!” “将军……” 薛慎走过去,捏起男人下颔看了一眼,眼皮外翻,气若游丝,他转头盯视问官:“你同他有仇?” 问官不敢对视,低下了头:“……没有。” “昨天怎么吩咐的?你再抽十鞭,他就死了。” “可他死活不肯开口,只含糊说是神秘人支使,偷偷潜入将军府邸偷禁卫的安防图。神秘人是谁一概不知。” 薛慎看着问官,直到他额头冒出冷汗。 这泥瓦匠的身份已经查清楚,确实是皇都里正经营生的工匠,上个月父母失踪报官的记录,他已连夜同南衙值守的京兆尹官员核实,泰半是真的受人威胁才来查探的。 而这问官的讯问手法,更像是不想留下活口。 “连审一夜,累了吧。” “不累不累,本职使然。” “你下去歇会儿,”薛慎报了另一位熟悉的问官姓名,“让他上来顶替你。” 问官还想再辩解几句,对上薛慎冷冷的眼神,嘴巴一闭,低头退开了。薛慎在豆腐块大的刑讯室里等,直等到来顶替的新问官,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去。 金吾卫狱外,天清气朗,明晰阳光照得他眯了眯眼。 朝会拖延,又在狱中耽搁,看时辰已经过了三刻,俞知光要是不等他就出发,他立刻快马赶去俞府所在的坊门,还能够汇合一路,陪她演一出夫妻恩爱。 薛慎翻身上马,朝俞府奔去前,莫名又闻到了金吾卫狱那股幽冷腐朽的气息。他看了一眼衣袖,调转马头。 将军府里,曹跃在前院听见动静,赶来迎接。 “将军可算是回来了。” “给俞家双亲的礼物,按她意思备好了吗?” “礼物?这……大娘子从没同我讲过。” “没讲?” 曹跃面色犹豫:“大娘子巳时未至就急着回门,可是……闹脾气了?”他跟在薛慎身边多年,如同半个长辈。 巳时未至。 薛慎拧眉。前天夜里还可怜兮兮让他陪着归宁,这么一吓,居然不等他就直接先回娘家了。 第6章 俞府与出嫁之前没什么区别。 闺房每日都有仆役打扫,物件摆放同她出阁时一般无二,但俞知光就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午膳,她按着习惯歇晌,换上了寝裙躺下,像初次搬来皇都那样,打量她的这一方天地。 琉璃窗滤过午后耀眼的阳光,晕出更浅淡的五色彩光。熟悉的熏香球挂在承尘顶,散发清幽舒缓的草木香。 被褥最上层是有细绒毛的料子,早早洗过,晒得暄软蓬松,人一躺下去,立刻被温暖惬意地包裹。 “还是家里舒服。”俞知光叹。 第11章 元宝守在她床边,同样躺在一张凤尾竹躺椅上,“奴婢可想念这把椅子啦,都想偷偷搬回将军府里用,再大再宽阔的床榻,都没有它睡得香。” “不用偷偷,光明正大地搬,走时让卫镶搬回去。” “小姐不如住上几日再回?在将军府吃不好住不好,眼见着脸颊都瘦了,奴婢瞧着老爷夫人可心痛了。” “谁说我吃不好住不好?” “将军府厨子的手艺就粗糙呀,浴堂修得忒远,雨天不方便,还有,寝堂那梳妆镜……” 元宝自幼伴着她长大,有些事情俞知光嘴上不抱怨,她也看得出来是否符合她的喜爱。 俞知光翻身坐起,伸手捂住了元宝的控诉,“这些话你往后不许再讲。”元宝说的这些,不是将军府的问题。 那日曹叔带着众人来拜见,给她介绍过将军府的一众仆役,她特地留意看了看大厨房的厨子,年纪与曹叔相仿,是军营里伤退下来的伙头兵。 “厨子做了这么久,烹饪习惯都没变,那就是将军的习惯与喜好口味如此。将军寻常早出晚归,府里与投宿的客舍无异,若非婚事,也无需大费周章翻新汤泉间。” “至于梳妆镜的高度,更是一件芝麻绿豆样的小事。是我的问题,”俞知光躺了回去,“我好像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在将军府长长久久地生活。 阿娘说过,日子怎么样过,全在人的心。 她嫁过去三日,不掌中馈,不问家事,嫁妆箱的封条未拆,悉数堆在将军府的西厢房里,哪怕是亲自去东市买一面新镜子这样的小事,她都没有去做,好似一心一意就等着今日回来,继续做无忧无虑的俞家闺女。 元宝似懂非懂:“那小姐要什么时候才会准备好?” 俞知光翻了个身:“我也不知道。” 她闺房的珠帘外挂着一串小巧玲珑的风铎,有人经过走动或大力开阖房门,带动风流,就会发出幽微声响。 这般放空思绪的间隙,风铎响了。 这个时辰了,院里丫鬟不会来打扰她。 俞知光扬声:“是嫂嫂还是阿娘?快些进来。”风铎还在响,在螺钿珠帘外摇晃不停,似乎有人在拨弄。 那人迟迟没有进来:“是我,薛慎。” 俞知光一下子抓紧了手边光滑的被面。 她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薛慎,更没想过会在这里,她从来没有外男踏足的闺房,见到薛慎。虽然在爹娘和兄嫂的眼里,薛慎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的男人。 螺钿珠帘在晃动中流转细碎微光。 “能进吗?” “你、你先别动。” 薛慎果真没动。 俞知光吐了口气,跳下床,指挥元宝给她拿来外穿的衣裙套上,发髻还没来得及梳理,柔顺轻盈地披在肩头。 一帘之隔。 他名义上的新婚妻子对他说:“眼下可以了。” 薛慎惯了握刀拉弓的手,拨开纤细得一扯就断裂的珠帘,迈步进来,目光落在她脸上。俞知光已没有昨日撞见他时那么惊慌,但还留有一贯与他相处时的谨慎。 “家兄说陪我逛俞府,把我领到这,人不见了。” “阿兄应是误会我们闹别扭了。” 俞知光低着头,视线里一双崭新的尖角乌皮靴,在她房间里随意地踱步,参观般地走了好几圈,停在她跟前。 “那你没在同我闹别扭吗?” “……没有。” “我想逛逛俞府。” “将军容我简单梳妆。” 俞知光仍旧盯着他的鞋尖。 薛慎没说话,退了出去。 兰堂花影、碧波清池、枯荷幽居…… 俞知光走在前头,几乎领薛慎逛遍了俞府的景致。 直到日暮时分,元宝来喊他们回正厅晚膳,“夫人让奴婢来提醒,晚膳需早些开,俞府距离将军府可远。” 这是阿娘看到薛慎来接,暗示她不能留住。 俞知光想到离别,低落下去,听见薛慎在身后提议,“军营这几日事多,我不回府,你留着过两日再回?” “真的可以吗?” 俞知光瞬间忘了害怕,转过头去看他。 落日碎金融融,照在薛慎幽邃狭长的眼眸,墨色眼底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她还未分辨清楚,就消失了。 此时此刻,俞知光才有心思看清楚,薛慎为今日回门特意束了玉冠,换了一身博袖广袍,束腰上挂着时下郎君们常见的玉佩。武人体格优越,即便是宽袍大袖也无法遮掩,搭配这身衣裳,更显现出无拘无束的潇洒意气。 俞知光在府里住了三天,直到阿娘开始撵她。 “哪家闺女回门独自住这么些日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新婚就吵架。”阿娘在她额上点了一把,“这亲事是你自己点头答应的,我看薛将军还算有心,回去好好过日子,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再理直气壮地跑回来。” 俞知光赖不下去,千叮万嘱嫂嫂临盆一定要通知她,才上了卫镶驱来接她的马车。 将军府里,因为修缮而来回走动的泥瓦工匠已离去,不知是修缮完毕,还是别的缘故,各处都整洁舒心许多。 俞知光想到还锁在库房的嫁妆箱子,嘱咐元宝:“你去卧房把嫁妆册子取来,在库房等我。” 她转向库房,一路走过了演武台,听见男子粗重喘息与武器挥动带出的尖锐风鸣。 第12章 演武台前栽种一排疏松的榆树,叶子还未掉光。 俞知光隔着树影,隐隐约约望见薛慎正在台上与一位须发冲天的壮汉过招。时下入秋,她的袄子都要穿夹棉的才暖和,壮汉竟然赤着上身,满身肌肉虬结,覆盖了一层晶亮的汗水,薛慎只将外衫脱了,束在精瘦的腰上。 俞知光不想看,又忍不住好奇。 壮汉使着厚重大刀,薛慎赤手空拳,如何能胜? 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壮汉虽大开大合,一招一式蓄着千钧之力,却有失灵巧,起势太猛反而不易收拢。 薛慎游刃有余地躲避,瞄准对方一刀砍来不中的空档,抬脚踢中他手肘某处,右掌接连一劈,壮汉痛呼,沉重的大弯刀已脱手飞出,在木板上砸出一个印。 下一瞬,壮汉被牢牢压制在地。 “宋教头,还服不服?” “痛快!老子认输。” 薛慎制服壮汉的姿势,与那日俞知光在藏书阁西次间撞见他擒拿泥瓦匠的一模一样。 俞知光挪了一步,脚跟踢到一颗碎石子。 薛慎警惕地回头,眼神透过丛丛树影,登时对上了她的眼眸。他松开掣肘壮汉的手,往她这里走。 俞知光也转身走。 一路走过枯荷瘦叶的池塘,绕过弯弯曲曲的栈道,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早已忘记了要去库房与元宝清点,慌不择路,不知不觉来到有些陌生的,曹管事还未曾带她参观过的地方,那时还在修缮中的望楼。 望楼一整栋由木头堆砌,阶梯曲折,绕着外围向上延伸至三层高的顶阁。眼前没有旁的路了,她提起裙裾,从望楼底层,拾级而上,来到阳光被遮蔽的地方,蓦然听见薛慎的声音里克制的情绪:“躲了三天,还没躲够?” 俞知光敛步,回过身去看,薛慎站在比她低两台阶的地方,两人得以平视。也不是故意要躲,更多是偷看了被发现,脑袋空白下就想立刻走开。 “我不是故意躲你的。” “没躲跑那么……”薛慎话音戛然而止,眼眸一抬,俞知光来不及反应,手臂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拽,整张脸霎时撞到了薛慎胸膛前。薛慎比武后留的薄汗烘出热意,融合干净中衣留着的淡淡皂角味,很奇异地,不算难闻。 俞知光抬头,望见薛慎的手臂绷紧,显露用力时清晰隆起的肌理,单手托住了一架将要倾倒的梯子。 梯子斜搁在台阶转角,本就放得不稳,因为她与薛慎两人同时登楼的重量,才有了偏移下滑的势态。 俞知光灵秀的杏眸里闪过一阵后怕。 薛慎心头的那阵烦躁消减,声音也放低了:“还说,从演武台走到这里,步子都没顿一下。” “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俞知光讪讪,从他怀里退开,看薛慎轻而易举地捞起那梯子,搬到地面放好。 “那将军跟着我,是要同我说什么?” “你回屋看了没?有要改动的,让卫镶帮你搬。” 除了俞府那把竹躺椅,卫镶还要……搬什么? 俞知光跟着薛慎回到两人起居的院子,还未过门槛,薛慎先她一步进去,翻出一套衣物去冲澡了。 俞知光慢了几步入内,脚步随目光停顿。 之前宽敞得古怪的寝房,被彻底地重新归置了一番。 拔步床一侧放着趁脚的卷几,底下铺芍药锦绣地毯。 梳妆台换上新镜子和镜托,被移到离床头更近的地方,正对隔窗,镜子后再蒙上一层轻薄透光的喜鹊报春纱屏,既方便开窗借着明媚日光梳妆,又不会被窗外窥探。 如此林林种种,家具大多是将军府原有的家具,布局却透着一种她司空见惯的精细,是她在俞府闺房的格局。 净室里传来淅沥沥的水响。 粗枝大叶的武将,在深秋依然大咧咧地洗着凉水。 对啊,我在躲什么呢? 俞知光盯着那扇簇新纱屏,迈步入里间,从惯常放药的地方翻出一罐药膏,等在了净室的镂空雕花门外。 里头的水响很快停了。 第7章 “擦药?”薛慎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俞知光点头,“我看那把木梯不轻,表面粗糙,猝然砸下来用手去接,磕磕碰碰擦到的小损伤总是有的。” 薛慎走到明亮些的窗边:“你看看。” 摊开的武人掌心布满了老茧,刚洗过,还带点潮气,别说擦伤,连根倒刺都没进去。 俞知光呆滞,捏紧的药罐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只好问:“之前那个泥瓦匠,他……他还活着吗?” 薛慎收回了手:“他被人威胁来探听军机,已经押送入狱并招供了,能不能活,看兵部与刑部怎么判。” “那曹叔怎么说没看见他?” “他有个孪生兄弟,躲在盖着毡布的木材板车里混进来,曹叔监工看见的就是他兄弟。府里在大婚前就修缮,他们趁着那时,摸清楚了巡逻守卫的换防间隙和走向。” 薛慎借着明媚秋光,端详眼前女郎疑惑释然的表情。这会儿,倒是能够完全不害怕地直视他了,睫毛浓密,给琥珀似的瞳孔遮上小扇子一样的精巧阴影。 “我那日假装去军营,实际并未离府,他发现事情暴露,家人性命又被幕后主使威胁,当场吞了封口毒药。” 俞知光撞见的时候,他正逼迫他吐出那颗药丸。 第13章 薛慎不想解释那么细,将军府本身敏感,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出现,藏书阁西次间根本没有重要机密,就是个刻意设的陷阱。 但假若她日后撞见他真的杀人,难道又再跑一回吗? 两人正说着话,听见内院小丫头的声音:“大娘子,元宝姐姐在库房等着呢,久久不见您,让奴婢来瞧瞧。” “我给忘了,这就来。”俞知光一拍脑袋,薛慎已退开,执起了马鞭与令牌,看模样正准备回营。 俞知光到库房找到元宝,两人将嫁妆拆箱安置。 用得上的起居物件,添置在将军府各处,暂且用不上的,重新编册登记,在库房收纳。 晌午时分,厨房送来午膳,胡饼配水盆羊肉,并一份酸腌菜。俞知光坐在八仙桌边吃,没一会就觉得腻,吃吃停停,足足半个时辰,才放下了手中碗筷。 元宝指着有铜钱纹的三个金丝楠箱问她:“小姐,这些也搬到库房里吗?”三个金丝楠箱大小各异,分别防着兑换好的铜钱、纹银和金饼。 “我从俞府带来的现银还有多少?” “回门时候预备给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少夫人的礼物,花了快一半。” “金饼那箱先锁起来吧,铜钱与纹银的抬到寝堂里,待会随我去一趟三济堂,带上里头的银钱去。” “小姐哪里不舒服?要请医抓药?” “不是,去请堂姐开几贴秋冬进补的膳食方子。” 俞家另一支没有入仕,是杏林世家,堂兄开了家医馆叫三济堂,堂姐也在那里给女眷看诊抓药。 元宝纳闷:“那怎么不用将军府的月例?” 俞知光颇为爱惜地摸了摸即将启用的钱箱:“月例……还是先收着,待会儿要花的银钱,合该是我出的。” 她决定了要在将军府好好生活,有些钱必须花。 “白羊肾羹专治阳道衰败,需挑选上好的白羊肾、肉苁蓉、羊脂、胡椒、陈皮、荜拨、草果。” “五味子汤暖精益气,用北五味、紫苏叶、人参。” “这道牛髓膏子补精髓,壮筋骨,最昂贵繁琐,得凑齐黄精膏、地黄膏、天门冬膏和牛骨油,一同不停用银匙搅,冷却后和匀成膏,再搭配温酒调和服用。 俞知光拿着堂姐细细写下的整整十道食补药方,在东西菜市、三济堂和各大调味香料店跑了好几趟,才堪堪将各种所需备齐,回到将军府。 曹跃恰好外出办事,此时回到府门外。 元宝一叠声喊住他:“曹叔曹叔,来搭把手。” 两人出门时没用马车,这东西实在零碎繁杂,她一人提不过来,连俞知光都帮忙拿了些轻便的物件。 曹跃赶忙来接过元宝递来的食材药材,正要把其中一个木盒夹在腋下,元宝忙提醒:“这个拿稳,是人参。” “哎!”他改为用手臂抱,再看一眼其余物件,“大娘子买这么多东西?费了不少银子吧?” 俞知光随口报了一个数,摘下闷了她一天的帷帽,“曹叔,待会儿有个姓洪的厨娘来报道,是从福满楼退下来,她与张厨轮流休,一人做单日,一人做双日。” 曹跃迟疑了一阵,还是答了声“好”。 大娘子方才报的那个数,已经快把月例花完了,这这还再请上一个厨娘,还是东市酒家里叫得上号的福满楼。 这夜晚膳,新请来的厨娘大展身手。 八宝豆腐、梨炒鸡片、琥珀萝卜…… 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还特地为俞知光备了女郎们喜欢的香甜杏酪。 薛慎回来得早,被俞知光请到了内院主屋用膳。 娇小玲珑的女郎吃相斯斯文文,这顿的饭量却不小,脸颊咀嚼起食物来,鼓起一个小包。薛慎看了一眼,伸手去夹那道梨炒鸡片,回门那日在俞府就发现,俞家人口味清淡,喜食时新可口的鲜味,尤爱能体现食材本味的。 俞知光不知从哪里推来一盅炖汤,飘散着药香。 “将军公务忙碌,起早贪黑,这道汤是我让厨娘特意教我亲手做的。”她杏眸满怀期待,轻轻掀开炖盅盖子,汤色明亮清透,早用细筛把食材滤过,看不出是什么汤。 薛慎道了一句“有劳”。 他吃饭快,喝汤同样不会细品,囫囵饮完,只觉得有羊肉味道但不膻,药香闻着浓,入口却不重。饭后稍坐,到兵器库挑出一杆红缨枪,独自到演武台练了半个时辰。 练完犹觉得不尽兴,薛慎随手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到曹跃欲言又止,等在一旁的游廊里似乎已许久。 “曹叔何事?” “哎,将军,”曹跃提着一盏风灯,将他引导演武台旁的石桌,摊开一本账簿,提灯照过去,“大娘子说她不管中馈,我就继续管账,可是这账目吧……” “将军,你看,这是之前下聘花的,这是修缮将军府花的,这是每个月划给大娘子花用的月例。今日大娘子还从外头请了一位厨娘来,买了好些食材药材。” 将军府的账向来难管。 他跟着薛慎的这些年,早习惯了预留一笔钱,以备那些随时有可能找上薛慎负担的不时之需,可最近事情多,那笔钱眼看就要见底了。 曹跃给薛慎说清道明:“目前府里开支还过得去,我是怕大娘子那里,要是月月再这么大花销,给那边的就不够了。这眼见着天冷,收成不好,各家各户都难过。” 第14章 那边是哪边,薛慎知晓。 “俞知光这个月的月例还有剩吗?” “今日采买应是快花完了。” “那给她再补一份,就说之后可能要接待薛晴,花钱的地方多。” “将军,那这账……” “下个月有南北衙军营大比武,挣了赏赐填回来。” 曹跃心头大石落下,松了一口气,连回房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将军说能填回来,就一定能填回来。 薛慎擦干净红缨枪,回到寝室沐浴。 这次踏进去前,先留了个神,俞知光不在。 他洗完出来,俞知光已从汤泉间回房,穿着一条鹅黄色的丝绢寝裙,披着霞光红的小袄。她缩在床头一角,举着本《饮膳正要》在看,封页快要遮住了她整张脸。 薛慎想起一事,“我明日休沐,阿姊会来府上。” 俞知光的眼眸从书封顶上露出来,回忆了一番,“薛家姐姐,是嫁到太常寺卿崔家的那位吗?” “对。” “薛家姐姐年方几何?平日都喜欢做什么?” 俞知光丢开了书本,接连问了他一些阿姊的问题,大多数性情喜好、饮食习惯这样的琐事,似乎是预备接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女郎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床帐放下来一半,没一会儿就静悄悄的了。薛慎缓步走去,吹灭了床头小灯。 寝房顿时陷入黑暗。 许是这日比武与练武时辰较寻常还多,强筋健骨,将周身血气调动得过于兴奋,他闭目良久才睡着。 入睡后也是一夜乱梦,一时是与新兵试身手,一时是领兵去镇压叛党,最后梦境天旋地转,竟是在将军府望楼底下,他又托住了那把要砸落的木梯。 阳光不知怎地亮得恍惚,给万事万物都蒙上轻纱。 俞知光缩在他怀里,巴掌大的脸蛋上,一层细绒毛被照得好似会发光,杏眼睁开,水盈盈地映着他的缩影。 她安安静静不说话,但那双眼会摄魂。 一直到薛慎手脚发热地醒来。 万籁俱静,气息清寒,连早期的雀儿都未开始啼鸣。距离他平时醒来的时辰,还要早上两刻钟,但浑身躁动,似有一股无处宣泄的劲头,再也睡不着了。 拔步床的幔帐只落了一半。 瞧着娇柔文静的姑娘,睡起来也是个不老实的,半边身子快翻出了床边。 寝裙裁剪宽松,一只骨肉匀停的小腿露出来,歪歪搁着,肤色白腻如新雪,在昏暗晨曦中将映出纤细轮廓。 她轻轻咕嚷一声,又要再翻身。 薛慎身体比脑袋快,两步并三步上前虚虚护住,幸而俞知光在睡梦中悬崖勒马,整个身子贴在拔步床最边缘。 罢了,举手之劳。 薛慎挑落另一半未落下的幔帐,隔着布料握上她的小腿,正待塞回去,叫她睡得更安稳些。 睡梦中的女郎咕哝一声,一蹬,直直踢在他腰腹下。 “……”薛慎深吸气。 力道不重,落脚位置也如山寨那夜有失精准。 但时隔多日,他再一次体会到当初想掐死她的心情。 第8章 今日迎客,俞知光特意好好打扮了一番,外罩品竹色素绒绣花袄,配浅桃色散花百褶裙。衣裳穿了娇嫩鲜妍的颜色,发髻同妆容便刻意清淡了几分。 梳妆完毕,想起今日薛慎休沐,却不见他影踪。 曹跃陪着俞知光在府门接人:“将军天不亮就离府了说晌午前会回来。” 崔家马车送薛晴来时,薛慎果真还未回到。 薛晴今年二十有八,眉眼间似薛慎,五官较寻常姑娘更深邃分明,是叫人一眼难忘的明媚大气。她见到俞知光第一眼,就绕着她转了两个圈,眼眸里充满了惊奇。 “阿慎真没骗我啊,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俞知光眉眼弯弯,站定了任她打量。 薛晴牵起她的手,往将军府熟门熟路地走,“他婚事办得太急了,我与他姐夫在崔氏一族老家看重修宗祠,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不然姊姊也不至于今日才见着你。” “哎说起来,阿慎人呢?”薛晴讲话又快又密,左右看了看府里,“不错,收拾得比婚前像样了点儿。” 俞知光慢慢接话:“将军晨起去忙了,晚些回。” 薛晴柳眉一竖,显然是不太满意薛慎这做派。 她侧头瞟见俞知光被她牵着的手,白绒袖边滑下一点,露出来的腕骨纤细,白白净净什么都没戴。 再牵起另一只手,同样素净。 “咦,那玉镯呢?他没给你?” “……?” 俞知光脸上一瞬间的茫然被薛晴看去,想再找补已经来不及了,薛晴更觉着薛慎糙得没边,娶了个大家闺秀不知道好生呵护,把人气得回娘家住这么久。 “是我们娘留下的玉镯,嘱咐过一定要给儿媳妇。” 薛晴放开她的手,薛慎还未成婚时,府里连个贴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她习惯了时不时来看一眼,于是往主院外间走,“我知道他放在哪儿,我给你找。” 薛慎身高快八尺,薛晴在女郎中亦高挑得鹤立鸡群,腿一迈就是俞知光在后头跟着小跑。 “放在那个对着西窗的壁龛里,用檀木匣子锁着。” 她快人快语,好歹有分寸,人在外间站定,然架不住身量高,一眼越过屏风,望见里间一角,罗汉床头堆放着一套绣着交颈鸳鸯的被褥枕头。 第15章 薛晴有点震惊:“弟妹,你、你们怎么分床睡?” 俞知光随后迈入,慢了半拍细声解释:“这些细软物件用久了有潮气,我睡醒了看着今日阳光好,拿去洗了晾晒来着,结果顾着等阿姊来,就忘了。” “真没吵架?你老老实实跟阿姊讲。” “真真没吵架。” 只是没圆房而已,俞知光眨眼。她看看元宝,元宝机灵地唤来负责浆洗衣物的仆妇,当着薛晴的面搬去洗了。 薛晴勉强被说服。 俞知光照着她的描述,找来那只檀木匣子,“要不……还是等将军回来再打开?” “才不用管他。”薛晴取出里头的芙蓉玉镯,封藏已久,水头光泽未减,她给俞知光套上,颇为满意地端详。 美中不足,就是有些松动。 “小姑娘太瘦啦,嫁给我弟这皮厚肉糙的,打他都嫌弃手痛,榻上还不得吃亏。”薛晴叹息。 出嫁那日,阿娘同嫂嫂也跟她讲过类似的话,好似在床榻上高大强健的郎君会变身猛虎。俞知光似懂非懂,没由来地想到那日比武台,面上轰地一热,“没有的事。” 新妇脸皮薄,薛晴不再说什么。 这时薛慎回府了。 男人一身热汗,手里握着马鞭,不知去哪儿跑了一大圈。薛晴睨他一眼:“才回来?弟妹戴着好看吧?” 薛慎看了看,目光落到她皓腕上,顿了顿,“嗯”。说罢,转身入了净室洗漱。 午膳在东市酒楼吃,午后随意逛逛,晚上接着家宴。 期间堪称其乐融融,无论薛晴怎么埋汰薛慎,薛慎只是沉默地受着,叫俞知光感到一点值得观察的惊奇。 直到晚膳后,薛慎想亲自送薛晴回府。 薛晴踌躇:“我……我不回去,在你这住几天。” 薛慎挑起眉梢:“住几日?是崔家又作什么妖?” “没作妖,你姐夫昨日出公差了,我回去也无聊。” “无聊?” “对。” “崔家又给你话听?我跟你去崔家,见识见识。” 薛慎搁下茶盅,作势要走,被薛晴拦住。 “哎,你去什么去,回来!” 薛晴哽了哽,“我没想来打扰你们新婚夫妻,就是想清清静静喘口气,等宏予出公差回来,我立刻就回去。” 她转而看向俞知光,若无其事地笑笑:“弟妹你看我住哪个偏院方便,绝不打扰你们两口子,至多三日。” 薛晴越是粉饰太平,薛慎越是面沉如水,锐利眉眼间蓄着不耐:“日日在崔家自讨没趣,早不离了干脆。” “离什么离,你个一根筋的脑袋就知道离,我受不了崔家,又不是厌了崔宏予。” “崔宏予要是个男人,至于摆不平自己爹娘?” “崔宏予三个字我叫得,你叫不得,那是你姐夫!还让不让住?不让住我去投宿。” 薛晴也恼了,一拍桌子,干脆自己走。 气氛剑拔弩张。 俞知光情急之下,抬手拉住薛晴,桌子底下的绣花鞋轻轻踢了踢薛慎的小腿,示意他快闭嘴。 薛家父母过世后,两姐弟从小吵到大也没个劝架的,霎时介入这么一股柔弱的力量,双双在投鼠忌器中熄火。 “阿姊别走,你住主院东厢房,要有少了缺了什么,方便来找我给你添。”俞知光白生生还带着点肉感的手,轻拉住薛晴衣袖晃了晃,软了声唤,“阿姊,阿姊?” 薛晴别别扭扭应了,跟着引路的元宝去厢房。 人少了,屋内一静。 俞知光后知后觉,踢薛慎那脚,好似太随意了。 薛慎倒不在意:“踢我干嘛,嫌我讲话难听?” 她摇头:“将军讲话口不对心,不要讲的好。” 薛慎掸直了腿:“笑话。” 俞知光盯着桌面茶壶细数:“我跟你去崔家,见识见识。”——“我去崔家给你撑腰。” “日日自讨没趣。”——“不想你日日受气。” “崔宏予要是个男人”——“我姐夫得做点什么。” 她译一句,薛慎手上鸡皮疙瘩就多一层,直涌上头皮,肉麻得再他也听不下去,唰地抬起了手。 男人宽大的手掌快要盖住小娘子的下半张脸,掌心触到一小团濡湿,是水润娇媚的菱唇。 俞知光杏眼微微睁大,映着屋内温柔摇曳的灯豆。 她隔着皮革护腕,拉下薛慎的手:“我不说了,厨房给将军单独做了一道小点心,将军快些吃。” 点心碟子单独被纱罩拢着,掀开是一团糍粑状半开口的圆球,内陷泛着黑黝黝的油光。 薛慎不太想吃:“这什么?” 俞知光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黄酒:“曹叔说南北衙各营接下来有大比武,厨房备的汤药点心可以强健体魄、增进力气,助将军拔得头筹,旗开得胜。” 薛慎侧目:“我不靠这些也能赢。” “我相信的呀。”俞知光一双乌眸定定地望着他,水洗过的葡萄似黑亮。 点心黑黝黝的内陷齁甜,掩盖了浓重药味。 搭配绵醇滑口的温黄酒,自喉头到丹田,缓缓升腾起一种暖烘烘的热意。薛慎这夜练武的时辰,又延长许久。 练到大汗淋漓,才将那股躁动的劲头稍微平息。 寝堂的灯拢上了纱罩,柔光漫漫。 俞知光换了窄袖中衣与薄绸裤,盘腿坐在拔步床边,见薛慎从净室沐浴完出来,走向平时摆放床褥的罗汉床。 第16章 罗汉床上的空的,男人脚步一顿。 “今日阿姊进来撞见,我同她讲那些是拿去洗的。” “嗯。” “剩余换洗的茵褥衾被,都存在东厢房柜子里。” “我姐房里?” “对。” “……那我去偏院睡。” “要不你睡这……” 两人同时出声,薛慎回头看了她一眼,俞知光摊开了她身后的睡枕,长得足够睡两个人了。 “你跑到别的院子去睡,待会儿容易叫阿姊撞见。” 薛慎静了静:“不怕我了?” 俞知光摇头:“嫂嫂同我睡过一张床,说我睡相不太好,我要是压到你了,你记得把我推开。” 那何止是不太好,薛慎想起来清晨那一脚。 俞知光先缩到里侧,锦衾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下颔都捂住,“将军早些睡吧,幔帐就不用拉下来了。” 拔步床宽大,睡三人也没什么问题。 她又刻意贴在墙那侧,足够大骨架的武将睡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薛慎问:“幔帐不落,灯要灭吗?” “灭,灭吧,太亮了睡不着。” 寝室的光灭了下去,身侧的床榻骤然一沉,靠近薛慎那侧的半边身子,好似能隔着薄被感受他身上的暖热。 他怎么睡得这么近? 俞知光在朦胧昏暗里,转过去看,发现薛慎其实与她隔了好些空位,从头到脚连她一点被角都没沾上。 男人呼吸沉稳,好似寻常那样,下一刻就能安眠。 俞知光了无睡意,将面向墙侧躺改为平躺,不知怎地就想起今日薛晴故作云淡风轻的语气。 “薛慎?” “……” 薛慎没答,但睁开眼,呼吸声明显了些。 “崔家为什么要给阿姊受气呀?” “她没有子嗣。” “啊……阿姊与姊夫成婚多久了?” “十七岁嫁入崔家,你自己算。” 俞知光算了算,是挺久的,可薛晴连弟弟直呼夫君名讳都不乐意,可见夫妻感情很好。 “崔家有没有给姊夫纳妾?” “没纳成。” “是姊夫不愿纳妾,所以崔家人就怨到阿姊头上?” “明着怨她,暗地里怨我。” “为何要怨你?” “崔四郎在我手底当差,怕我给他家儿郎穿小鞋。” “如果真的纳妾了,你会……会难为崔四郎吗?” “不会,”薛慎沉默了一会,想了想真到那地步,他会怎么办,“我会把薛晴接回来。” 睡枕另一侧,俞知光呼吸细细的,再也没有讲话。 拔步床比打地铺舒适得多。 幔帐明明两头高束,俞知光身上暖暖甜甜的沐浴花露香气还是一点也不散,萦绕着他的一呼一吸。 薛慎困意袭来,闭上了眼。 又回到了那个日光明亮得惊人的梦境。 俞知光缩在他怀里,仰着头,依旧如受惊小鹿般睁着懵懂而湿润的眼,但这一次她说话了,她含情带怯地慢慢唤他的名字:“薛慎。” 那菱唇开合,触感他用手碰过。 柔软濡湿,还带点凉的。 想再碰一次,他鬼使神差,将拇指摁上去。 薛慎猛地睁开了眼。 自称睡相不太好的姑娘果然睡着睡着,滚到他身前,双手倒规规矩矩并拢,横亘在两人胸口之间,可一条腿毫不客气地迈开,结结实实地跨在他身侧。 但这不是目前最紧要的问题。 薛慎将俞知光推开,在半明半暗的拔步床中坐起。 常年军旅早教他学会怎么与自己的欲念相处,每日勤于习武操练,也有助于宣泄青壮之年蓬勃的渴望。 薛慎掀开薄被,肃容低头一看。 感觉事情在往什么出乎预料的方向进展。 第9章 翌日早膳后,俞知光又端来所谓强身健体、驱除疲劳的炖盅。薛慎拿银勺拨了拨过滤掉所有食材药渣的汤水,在鼻尖闻了闻,“有人参。” “补身子。” “补身子,还是补精益元,壮腰健肾?” “将军懂药理吗?” “我姐与崔宏予这么多年要不上孩子,多少知道些,俞知光,你老实说这些汤汤水水的是什么?治肾虚?” “没虚,薛将军一点都不虚。” 俞知光目光闪烁,俨然在小心翼翼维护他的尊严。 薛慎推开炖盅:“那你发誓,只是寻常滋补药膳?”他怎可能与她同床共枕一次,就做起了那种绮梦。 俞知光光明磊落地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如有欺瞒,我下辈子投胎不能做人,只能做只阿猫阿狗。” 薛慎气笑:“你家拿下辈子发誓?” “不可以的吗?” “行,拿你阿兄投胎的下辈子发,再发一遍。” 俞知光哑口了,阿兄不喜欢做没心没肺只懂吃喝拉撒的小猫小狗,他说过下辈子投胎想做能自由翱翔天际的雄鹰。那三根手指慢慢弯下去。 她默默收拾起炖盅,好似就要带去毁尸灭迹。 “俞知光,”薛慎逼近一步,将她堵在博古架前,“我并没有……”他想解释清楚,突然想到大比武那日,宗室勋贵与百官亲眷都会到场,太后那边也少不了派人来探听,他与俞知光的婚事,万万不能出错。 第17章 “没有什么?” “没空往返将军府,”薛慎话硬生生转了个弯,“最近要准备比武,我暂且住在营里,薛晴住在这……” “我会好生招待阿姊的。” 俞知光抢答,乖巧地仰头看他的角度,跟梦里的有点像,唇色更红润几分。薛慎呼吸一滞,偏过了头不去看。 接连三日,俞知光认认真真陪薛晴吃喝玩乐。 铜锣巷的千层糕、玉酥卷吃了;西南角的澜园逛了;汇家班的天外飞仙杂耍看了;今日要去点翠阁买珠钗。 芙蓉点翠的金钗,好看,买。 釉玉錾金的臂钏,好看,买。 晶莹剔透的琉璃裙坠,几乎无暇,难得遇见,买。 点翠阁的掌柜向来喜欢俞知光这样舍得花钱的熟客,连连夸赞:“俞小娘子好眼光,一眼相中本店最贵的裙坠,放眼整个皇都啊,你也只能寻到这一件。” 要付钱时,叫薛晴先抢了一步。 俞知光不解,“阿姊这是做什么?等下阿姊就要回崔家了,这些是给你带回去的呀。” 薛晴弯唇,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点像嫂嫂看她时,忽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阿姊初见你也没什么见面礼,这些就算是送给你的。” 薛晴将装在锦匣里的珠钗首饰递来,“知光是大家闺秀,没道理叫你嫁到将军府里还要受委屈。” “可是吧,阿慎的将军府看着架势大,名堂响,实际一塌糊涂,往后需要你费心费神打点的地方还有很多。” “但这些事,你不问,他铁定是不会说的。” 俞知光正待问个明白,薛晴夫君崔宏予找来了。 “一回城就去将军府接你,怎料曹叔说你在这儿。” “我自己能回去,这么着急找过来干嘛?” “怕你给弟妹添麻烦呀。” “哦,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麻烦?” 夫妻说着拌嘴的话,彼此相视,眼里含笑。 二人与俞知光寒暄一阵,便回去崔府了。 俞知光在点翠阁外目送,看见薛晴牵着崔宏予的手,回过头冲她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朝她挥了挥。 “小姐,你怎么还在看崔家夫妻?” “就觉得,挺好的。” 阿娘说得对,世间夫妻千姿百态,有她阿兄嫂嫂那样琴瑟和鸣的,有薛家姐姐与崔郎君这样事与愿违却携手共度的,还有她跟薛慎……这种因缘际会有名无实的。 回将军府的路上,俞知光一直在想薛晴的话。 薛晴是在用不伤害颜面的方式点她,暗示她将军府或许无法承受她的日常花用。可偌大的将军府,怎么会呢? 前室驱车的是卫镶,未到将军府,马车已缓缓停住:“大娘子,前头堵了好些人,马车开不过去。” 俞知光挑开挡帘,将军府前人头攒动,比戏班子开唱前还要热闹几分,最里圈的人喊声大,听得清清楚楚。 “将军府大娘子呢?我们要见大娘子!” “将军不在,便让大娘子来见?这个月的抚恤钱为何还不发?将军府是不是昧了去!” “月初就推脱说过几日,现在人还躲起来不见我们了……可怜我孤儿寡母哟,快活不下去了。” 卫镶挽起袖子就要跳下车:“都是些什么死皮赖脸的,看我不揍他们一顿。” 俞知光急忙让元宝拽住他:“都是什么人?” “从前南一营伤残士兵的家人或亲戚,来要钱的。” “将军真拖欠他们抚恤钱了?” “三两句说不清楚,大娘子等我先把他们赶走。” 将军府大门那头,曹叔眼看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闹大了不好收场,点了十来个府卫出来,要强制驱散。 人群里爆发出的呼喊声更高: “将军府人多势众,欺负我们穷苦人家了。” “我弟弟辛辛苦苦为朝廷卖命,就落得这下场哟。” “天杀的!大娘子你快出来管管啊。” 卫镶实在看不下去,奈何元宝愣是不松手。 俞知光表情严肃:“卫镶,这钱到底欠了没有?” “朝廷明令下该给的,是一个铜板都没少!”卫镶信誓旦旦,听见俞知光说:“那你听我说,先别回府。” 片刻后,卫镶跳下车,撒开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俞知光带着元宝,艰难穿越乱七八糟的人群。 曹跃眼尖瞧见了她,连忙吩咐左右去护卫开一条道来。俞知光站定,掀开了帷帽,娇柔俏丽的一张脸,对上前头闹得最凶的一壮汉。 人群霎时一静。 “我就是将军府大娘子。” 她声音脆生生的,带点怯。 闹得最厉害的壮汉立时笑了,连带着叫嚷更理直气壮几分,“大娘子来得正好,拖欠咱的钱粮,当面结了。” 俞知光双手掩在袖子下,攥了个拳头,“你们方才说,将军府昧了你们这个月的抚恤钱?” “没有昧钱财,为何迟迟不给我们?今日结了钱粮,这事就算了结了。”壮汉大声嚷嚷,身后有几人附和,坐在他脚边的银发老妇人也跟着抹泪。 “可朝廷抚恤钱有额度,战死、伤残、病退每月给钱粮各不同。”俞知光黑白分明的眸子睃过在场众人的神情,“将军府欠了的,共欠几人?分别欠钱粮几何?” 壮汉率先发话:“我亲弟弟胡金顺,命都丢在曲州,该得细布三匹,大米一石,按市价折合这么多纹银。” 第18章 壮汉比了个数,俞知光点头,转向曹叔:“拿纸笔记下来,再请这位胡大哥签字按手印,是姓胡对吗?” 壮汉一愣,警惕道:“签字按手印?要做什么?” “既是朝廷抚恤,又被拖欠,理应白纸黑字算清楚,”俞知光看向壮汉身后的民众,“还有谁声称将军府拖欠了本属于你们的抚恤钱,也请一并报上来吧。” “将军府不拖不欠,有债必还。”她再承诺。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报上,但更多人看到要签字画手印,犹豫着退缩。有人举棋不定,不知签是不签,被一个着茄紫粗布群的女人拦住,“别,你跟着裹什么乱。” 女人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白净,一把嗓子甜酥酥又有穿透力,即便站在后边,也听得清清楚楚。 胡姓大汉瞪她一眼,“周春娘,他奶奶的,出头时候就仗着老子出来,有事都缩卵了是吧?” 叫周春娘的女人依旧拽着同村人的手,啐了他一声,“胡金鸣,好意思把自己说成个大英雄,咱几人说好了来问问,原就没想闹得这般大,你胡家不要脸,我们要。” “你个臭婆娘自己泥菩萨过江,还欠着一脑门官司,现下装什么体面人!”胡金鸣上前一步,两方推搡起来。 一阵尖锐的风哨声穿透耳朵。 “都围着一群干嘛呢?”京兆府郑少尹领着一队佩刀的朱衣巡捕来,先前跑开的卫镶就跟在后面,探头探脑。 京兆府少尹扫视:“谁说要报案?怎么回事?” “还说有债必还,你个婆娘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还找人去报案!”胡金鸣几人想跑,奈何巡捕来得快,连带着看热闹的路人,都被围拢在圈内。 俞知光长这么大都没被人当面骂过,懵了懵。 她清凌凌的目光看向胡金鸣,又看向京兆府郑少尹,“郑大人,是这些人要报案。” 她示意曹跃将记载了将军府所欠抚恤钱细目的纸张,以及几人的签字画押交出去,“这些人要告将军府贪昧抚恤钱,劳烦少尹大人先立案,状书迟些再补。” 签字画押的几人愣在当场,面色变了又变。 “谁说我们要告了?没有人要状告?” “那各位被拖延的抚恤钱,不要了?” 俞知光问得认真,清澈圆润的杏眸里满是诚恳。 众人被噎得一愣,面上涌现几分心虚来,与将军府的这些银钱往来,作出可怜相来唬住围观路人可以,放到公堂之上一笔一笔掰扯,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今日不仅拿不到银钱,还有可能弄巧成拙。 俞知光看明白了:“将军府不拖不欠,有债必还,但只还该还的。”声音还是那样细细柔柔的,透着坚定。 郑少尹在任多年,判过案件的卷簿垒起来比胡金鸣还要高,哪一方心里有鬼,看得很清楚。他沉吟道:“朝廷向来重视军士抚恤,先立案也可以,但你们可知,状告朝廷命官不成,将军府若追究,你们或要担诬告的罪名。” 方才嚷得最凶的胡金鸣灰溜溜地,再也没吭声。 闹剧结束,带头几人被京兆府以寻衅滋事为由,带回去查问一番,剩余围观路人作鸟兽散。 曹跃觉得解气,几日前他已告知众人,抚恤银要等大比武过后才会送至各家,这些人趁着将军不在府里,就来找大娘子,就是觉得新妇操持中馈,怕事好欺负。 俞知光站在大门石狮子旁,看渐行渐远的巡捕队,“曹叔,再有半时辰,带人去将他们保出来吧。” 曹跃应了,跨过门槛,发现俞知光没跟着一起进来。 “曹叔先回,府里账簿等会儿拿到前厅给我看看。” 曹跃走了,俞知光小小吐出一口气,撑在石狮子上的手艰难地挪了挪,一直挺直的腰板霎时塌了下去,“元宝陪我站一会儿,我,我还有点腿软,就再站半刻钟。” 身后安静得过分,一向有问必答的元宝没吭声。 “元宝?”她回头,猝然撞上一堵温热宽厚的胸膛。 “风大,别站了。” 薛慎声音低沉,蓦地弓腰,在她腿后一揽,抱小孩似的将她托于臂弯,三两登上石阶,跨过门槛。 第10章 “啊……” 俞知光低呼,视线凭空抬高数尺,一切变得开阔清晰,檐下六角宫灯的璎珞穗子,近得自她额角扫过。 她抓住薛慎的肩膀,按到结实紧绷的触感,一股潮热透过蟹青色劲装隐隐散发,他像是出了层薄汗。 前院洒扫仆役见了纷纷回避。 薛慎走得稳当,到明堂一把玫瑰椅前,屈膝将她慢慢放下,讲话前先平复轻微的喘,不是抱她费劲,是跑马赶回来太急了,“腿还软吗?” 俞知光双膝并拢,摇头,目光往他身后瞟。 曹跃就拿着账簿等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比武过后再说,账簿先拿回去。”他话音刚落,曹跃应声走了。俞知光缩在玫瑰椅里,一双眼眸忽闪忽闪,她有太多话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薛慎还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曲指一敲她膝头,直起身来,“没事,那走了。” 俞知光小小啊了一声,“这就走了?” “还有事?” “这个。”她伸出白绒袖口,碧绿通透的玉镯在素白腕间微微晃荡,被轻轻松松摘下来,“薛家姐姐回府了,这个还给将军吧,太贵重了。” 第19章 “放回原来匣子里吧,”薛慎步履一顿,眸光闪了闪,“明日寿南山大比武,山风大,拣厚实的衣裳穿。” 这世间千人千面,心肠也迥然。 有胡家那样贪得无厌的,也有知恩图报的,得知胡家要来闹事,人一出村,就骑着骡子跋山涉水来军营报信。 他得知消息立刻快马赶回,明知曹跃能够应付住,还是担心如果俞知光被闹得出面,会稀里糊涂地吃亏,毕竟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 不料他赶到时,俞知光找的京兆府巡捕已稳住场面。 俞知光在明堂坐了好半晌。 元宝送来一碟金乳酥,一道嫩豆芽炒鸡毛草,一碗杂粮粥。她慢慢吃完,整个人终于舒坦下来。 再让元宝找来卫镶:“抚恤钱向来是士兵军籍所在县衙的事情,那些伤兵家属,怎么找上了将军府?” 卫镶从马厩过来,肩头还挂着半根喂马的草料,抬手摘下来,弹了弹,“这批士兵是去镇压曲州兵变时受伤退役的,那时快赶上新政,各项政策改得厉害,朝廷原定的五年抚恤钱和赋税减免被改成了三年。” “他们的抚恤钱粮被裁减了?” “对,士兵原籍所在的县衙申请按原定五年抚恤,但户部与兵部相互推诿,批文跑了小半年都没签发,将军说最终批文下来前,由将军府先垫付钱粮。” “这个月的抚恤,原定是大比武过后给的,”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可今年秋冬多暴雨,大比武推迟了好些天。本都是些可怜人,谁知有狼心狗肺的呢?我听说胡金顺的哥哥好吃懒做,有田不好好耕,欠了一身赌债,定是指望着这笔钱去补窟窿,才撺掇人来闹事。” 俞知光根据胡金顺哥哥报的银钱和来人数目,在心里算了一笔账,钱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便是从她嫁妆里拨出一部分,也能够补得上,不过薛慎定然不愿意用。 那府里怎么会周转不开,非要等到大比武过后? 她擦干净手上的点心碎屑,去到曹跃的前院厢房。 “大娘子?”曹跃手握狼毫笔,显然没想过她会来,方才被薛慎勒令收回去的账簿,正大咧咧地摊在桌上。 * 翌日惠风和畅,晴光明朗。 卫镶驱车,送俞知光到寿南山大营,观赏十二卫比武。大比武是本朝重要活动,不止帝皇家与百官同来,还有附属国与邦交国的使团参与。 俞知光来到为武官女眷专设的帐篷,里头燃着银丝炭,小炉上烧着咕噜噜的热水,暖融融的脂粉香气拂面。 好些女眷早已到场,更有那不拘一格的女郎,像模像样地画了一幅赌盘图,铺开在长条梨木案上押胜负。上头堆放不是钱币,全是香粉珠钗,像个琳琅满目的小摊子。 “点翠阁的蝴蝶嵌珍珠赤金簪,我提前大半月订货才买到的,拢共没戴过几回。”秦三娘率先将赤金簪放到个空的甜白釉浅口碟里,推到代表金吾卫那格赌盘里。 “我跟一盒云梦阁的双花胭脂,金吾卫胜。” “我跟一对鎏金黄宝石手钏……” 除却想支持自家夫君,意思意思撑个场子的,女眷们押宝金吾卫的占绝大多数。独独有个藕粉色轻裘衣的女郎财大气粗,搁下一锭足秤的金元宝,“我赌右威卫胜。” 俞知光正关注着上头押宝的物件,见此好奇地朝女郎注视,却得到她冷冷一瞥,冰渣子似的刺人。 女郎看向她:“你就是薛将军新娶的妻子?要跟我赌一把吗?我可再加码。”她作势往袖口里再掏荷包。 俞知光摆手:“我就是看看。” 在场女眷除却秦三娘和李四娘是她出阁前的点头之交,其余都没打过交道,包括这位粉裘女郎。 她离长条案远了些,正要寻个位置坐下。 一位披着烟紫色斗篷的美妇人指出身旁的空位,眸中含笑看向她。俞知光落座道谢,听得妇人柔声道:“那位右威卫司马将军家的新婚夫人,姓姚,叫姚冰夏,向来是这样喜恶分明的直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俞知光父兄皆是文官,交际也大多数限于文官圈子。 “不知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我夫君是金吾卫中郎将陈镜,大娘子想必是见过的。我姓柳,在家中行四,大娘子唤我柳四娘便可。” 陈镜是薛慎营里的副将,俞知光见过两面。 难怪对她这样热络,俞知光眉眼一弯:“柳姐姐。” 柳四娘笑得更真心几分,眼神觑向被押宝成小山堆的甜白釉浅口碟,“大娘子真不下注?旁的比武赛不说,每年就搏击与骑射这两项,薛将军只要下场,都是头筹。” 俞知光摸摸发鬟上的珠翠,又看看腰间珠串,“我今日穿戴都是心头好,哪样都舍不得。” 她话音刚落,比武台上铜锣连敲三下,搏击开始了。十二卫各派一人,按抽签顺序,两两对搏。偌大的比武台用粗麻线拉出六格擂台,谁先掉落出线谁便算输。 霎时间,比武场上都是身形精壮的青壮。 俞知光试图从满场男人里找出薛慎,还未找到,就见一人被凌空掀翻,几乎是扔出了擂台线外,掉落到周边铺好的棉褥和沙袋上。 同他对打的人背对看台。 金吾卫袍上绣着辟邪神兽的图腾,束腰勒得窄紧,下摆半扎起,一双长腿显得尤为瞩目。 第20章 俞知光觉得熟悉,男人侧过脸,果真是薛慎。 十二进六,六进三,薛慎都是全场最先胜出的人。 明明第二轮对手体格与他不相上下,近身不过十招,总能被薛慎寻到破绽,一击快准狠地制服。 “疼疼疼!薛将军手下留情。”三大五粗的青壮,嚎出了杀猪般的叫声,隔着老远地传到帐篷里。 帐篷内女眷笑开了,细细声议论起来。 “还得是薛慎将军,别人还没比明白,他就胜了。” “哎哟早知不压我家那口子。” “你也就嘴上说说。” “最后一场还没比呢!说什么丧气话!” 又脆又快的女子声线插进去,带点愤愤不平,是刚才下了金元宝压右威卫胜出的姚冰夏。姚冰夏没看俞知光,但坐在她身旁交好的几位女郎把目光轻轻投降了俞知光。 好似她与姚冰夏有什么纠缠不清的恩怨。 又或者不是她,是薛慎。 俞知光压低了声音问:“柳姐姐,最后一轮搏击入选的武将里,有司马将军或姚家的人吗?” “左边那个外藩籍的军士,你看他身上服饰纹着苍鹰的,就是右威卫司马将军营里的。右边的……” “右边我认得,那是千牛卫,剩下三人怎么比?” “大娘子往年没来看?剩下三人,那可同大乱斗差不多,就看谁能留在擂台上最久,一般是两人结盟把第三人摔出去,再一决胜负。我看这个外藩军啊,悬。” 柳四娘按着往年观赛的经验,大胆做了猜测。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她恨不得把话吞回肚子里。 金吾卫和千牛卫都是执掌皇宫守卫的重要力量,不过后者离御前更近些,算得上同僚,可千牛卫的人竟然绕过薛慎,直接与右威卫的外藩军结盟,一起对付薛慎去了。 薛慎在武将里已算魁梧,外藩军占了异族优势,个头更在薛慎之上,此刻联合千牛卫中的格斗好手围攻,不过三五招,就将他逼至角落。 一拳擦过鼻梁,打在了侧脸。 一脚踢中左肩,逼得薛慎再退一步。 薛慎面色冷硬,犹如一头被困的虎豹,浑身肌肉紧绷,被双人压制一直寻不到反击良机,挡下左边的攻击,右腹又会再受结结实实的一拳。 俞知光目不转睛,手边摸到一个什么蜜饯果子,紧张地往嘴里塞去。门牙一硌,才发现是个没剥壳的栗子。 四周女眷连带着左右帐篷都发出一阵惊呼声。 俞知光半眯眼,透过睫毛模糊的影子去看,好像这样薛慎就能够被打得轻一些,片刻后,看到一人被掀翻。 那人半天起不来身,被摔得狠了。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去看,又睁大了眼,地上那人竟然不是薛慎,是千牛卫的人。此时,薛慎与外藩军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打得拳拳生风。 “大娘子刚没瞧见,薛将军早有预判,借一步卸了那拳的力道,反而锁住对方手腕,将他甩翻。” 柳四娘家同样将门出身,寻常没少同自家夫郎议论兵法谋略,这会儿由衷赞叹了一句,“先露弱,摸清虚实再战,薛将军接下来肯定会越打越顺的。” 往后再观赛,果然如柳四娘所言。 薛慎在打斗中猛地偏头,躲过右后方挥过来的拳头,再旋身一脚踢中外藩军的腰腹,将人踢出三步外。 外藩军个头大,爆发力强,平衡却欠佳。 薛慎舍了后方,硬是吃了恢复起身的千牛卫一招,逼近外藩军一拍,将那本就头重脚轻的外藩军拍出线外。 判罚使吹响风哨,示意外藩军出局。 擂台上剩下的千牛卫一凛,对上战意正盛的薛慎。男人脸颊上的擦伤见了红,一点血色,衬着他幽暗的黑眸,叫人望而生出要逃跑的惧意。 战局几乎变得毫无悬念起来。 柳四娘松了一口气,看向俞知光,只见女郎用力捏着黑陶茶瓯,薄粉色指甲都白了几分,一双峨眉依旧蹙着。 “薛将军有勇有谋,此局胜券在握了,你别担心。历年单项比武的优胜者,都能得到陛下赏的三个金锭呢。” “三个金锭?” “对呀,每赢得一项的武将都有赏钱。” 战局结束,铜锣敲响。 俞知光的小小声嘟囔被掩盖过去。 “大娘子说了什么?” 柳四娘凑近去听,只听到两个字——“傻呀。” 她疑心听错,俞知光已掰开那颗栗子的壳,塞入唇中,裹紧了身上斗篷,直接朝着比武擂台上的男人走去。 第11章 俞知光看过将军府的账簿。 薛慎领金吾卫右将军的职,俸禄不低,还有封侯爵位给的食邑与良田。但这些钱财落到他手里,不仅没有变成逐年生利的一笔本钱,还常常东倒西填才勉强平衡。 光是照应伤病和战死士兵家里的银钱,就好大一笔。 名下田庄收成与店铺盈利,也常有糊涂账目。 比武过后,赢回来的金锭兑换成现钱,账面上确实更好看了些,然而呢?拳脚无眼,刀枪易入,纵观十二卫外加四个军府的将军,有谁像他这样赤手空拳亲自下场的。 万一磕磕碰碰落下伤病,耽误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薛慎,”她在外围栏杆旁站定,仰着头看得胜下台的男人,示意她有话要说,“你过来。” 第21章 薛慎喘息未定,抹一把额角混着的汗水和血丝,还未跨过围栏,发热的胸口被她按上了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一只绣着金秋柿子的丝绢荷包。 寿南山的阳光灿烂,风却寒凉。 俞知光听话地披了件厚实的海棠花纹夹棉斗篷,领口一圈雪白软绒,衬得她整张脸更乖巧娇憨。 “我在司礼监那里看了大比武细则,大大小小单兵团练共计二十八项,每项优胜都按三个金锭算,兑换市值金价大概是五千两,算你全部都得胜,拢共得这么些钱。” 小娘子杏眸轻眨,“我给你,你别比了。” 两人成婚这些天,俞知光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这么长一大段毫不卡壳的话。薛慎捏着荷包掂了掂,重量很轻。 “里头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点碎银,剩下的……我回府再给你补,不会赖账的。” “哦。” 薛慎又抛了下荷包,转手塞进了她披风后的帽兜里,按了按,隔着厚厚斗篷推她往避风处走。东南角看台上,太后与几位皇家的金枝玉叶都在看,包括那位明盈郡主。 他带着俞知光来到金吾卫的营帐。 挡帘落下,隔绝了外头呼啸的风和手底下人一双双好奇的眼。武将的帐篷粗糙,只有个小炭炉在烧热水,不像女眷那边两侧都燃银丝碳,帐篷内就比外头暖和一点点。 薛慎拎起烧得滚烫的茶壶,冲一半水到粗陶杯里,塞到俞知光手里。 “我不渴啊。” “暖手。” 俞知光一手握着杯,一手解开披风系带,摸到薛慎塞进去的那只荷包,“你真的不要吗?” “看过府里账簿了。”薛慎的语气并不是疑问,“看过了,那还不让我比武?” “受伤了怎么办?” “不会。” 薛慎放松地斜靠在桌前,慢慢解开腕上缠绕的布条,半晌补了一句,“会受伤的,早比完了。” 不止比完了,还大获全胜了。 俞知光摩挲着荷包上的绣花,毡房外响起了副将陈镜的大嗓门:“将军,要到靶场准备了,听说魄罗国来了个神箭手,我等不及要去见识见识了!” 薛慎丢下护腕,翻出一枚扳指戴在手上。 毡房挡帘掀开,冷风阵阵被男人的身形挡去大半。他侧头微微往后:“俞知光,要来看吗?射箭不会受伤。” 俞知光重新整理好斗篷,跟着他出了营帐。 擂台撤下,换成百步外一排箭靶。 一点红心在晴日下鲜艳灼目,又似乎遥不可及。 传闻中魄罗国来的神箭手其貌不扬,甚至身材也不高大,一双细目藏神,早已挽弓,站在靶场。 裁判下令开始。 箭手连射三箭,左中右三靶,都是正中红心。 周围都是惋惜的议论:“这下可难了,即便我们的人正中靶心用处也不大呀?落得和魄罗一个小国齐名。” “大比武这么多项呢,输了射箭一项又如何?” “这不是一项两项的事儿。刚打呢,就输了阵仗。” 俞知光担心地看了看薛慎,大比武才开始没多久,落下风确实不好看。薛慎神色如常,将她帽兜拉起罩住耳朵,利落地翻身过栏杆,入了箭靶围场。 司礼监的小黄门正要把射了箭的靶撤掉,薛慎打个手势,把同样几个箭靶留在了原地。 之前的议论顿时变了猜测: “嗬,薛将军还要射那个箭靶呀?” “红点就那么大的位置,万一撞到箭呢?” “哎别说了,你这乌鸦嘴……” 俞知光手缩在斗篷里,揉着里衬缝边的白绒,见薛慎挑了一把更大的弓,手臂随着弯弓动作紧绷出好看流畅的线条。他张弓随意,瞄准时沉着而全神贯注,仿佛把外界的纷纭议论都隔绝出去,天地之间只有靶心一点。 利箭射出,风鸣破空。 “嗒”一下,裹着万钧之力,扎入红心。 本来插在靶心的那一支箭被震落在地上,孔雀绿尾羽在阳光下耀目,而整个箭靶也被震得微微摇晃起来。 围观武将们爆发出一阵热烈叫好声。 “好!” “魄罗国的原来是个银样镴鎗头,有准头没力道。” “真他娘的解气!” “讲话斯文点,外邦和通译听着呢。” “薛将军的臂力,单手举起个人没问题。” 俞知光看得掌心出汗。 听见议论,蓦然想到昨日,薛慎单手将她从将军府门抱到了明堂里,比起不习惯突然亲近,更多是骤然被举高的新奇,视线变得开阔,充满了往日看不见的细节。 有点好玩,能再试一遍就好了。 薛慎回到她面前。 靶场里,十二卫武将与邦交国的箭手还是比试,有了他作例子,武将们铆足了劲要把箭射出新花样来,把箭靶挪远的,让小黄门在空中抛频婆果再一箭射入的。 势必要让邦交国看清楚,我朝神箭手可不止一位。 小黄门捧着一个小红木折盘,覆盖如意吉祥纹黄绸,一溜烟小跑过来,喜上眉梢地道贺:“恭喜薛将军,陛下龙颜大悦,特意嘱咐再赏将军一份。” “谢陛下赏赐。” 薛慎给她拧了个方向,两人朝着天子远远行了一礼。 俞知光起身时,朝着旌旗飘扬的天子仪仗望去,明黄营帐里,少年天子着郑重华美的衮服,冕旒垂珠遮盖了眼前,但依稀能够辨认出高鼻薄唇的清秀轮廓。 第22章 天子身侧坐着太后,李宰相着紫色官袍在另一侧。 等候下一轮的间歇,两人又回了金吾卫帐篷。 黄绸掀开,红木折盘里十二颗莹润有光,快挨近桂圆大的珍珠,显然是贡物。薛慎翻出一个小布袋,将珍珠悉数倒进去,抽紧了束绳,像抛个沙包一样抛给她。 俞知光拎着袋子有点无措:“给我吗?” 薛慎点头,看了下刻漏的时辰,“待会儿有团练还有骑术,我没空回来,你自己待在这里还是回去?” 回去是指回女眷那边。 俞知光犹豫了一下:“女眷那里不认识人。” 柳四娘待她热络,也是因为夫君是薛慎下属的关系。 “那在这待着。”薛慎随即嘱咐亲兵守在帐篷外,没过多久,有人抬了个小炭炉进来,帐篷内暖和许多。 薛慎说得没错,接下来比武真的没再出现搏击那种惊险万分的情况,金吾卫在各项比武中一直占上风,小黄门送来帐篷的赏赐很快堆满了小桌。 晚上有宴会,在寿南山行宫办。 俞知光回到女眷那边,一落座就听见姚冰夏同身侧的同伴议论,“抄家敛财还不够,亲自下场比武来赚这等辛苦钱,古人云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是……” 话未说完,姚冰夏被人扯了扯衣袖,有人提醒她俞知光来了。姚冰夏冷声笑:“我又没说错。” 俞知光不清楚两人恩怨的是非曲折,打定主意不理会,专心品尝席上菜肴。 炙烤羊羔肉,软嫩香酥,半点膻味也没有。 山药蜜糖糕,入口即化,舌尖都是细腻清甜。 银壶里倒出一杯荔枝煎酿的蜜水,喝下去轻飘飘的。 她左手搁在酒席底下,袋子里的珍珠绷出饱满弧度,一颗两颗三颗,按着市价算,再折算薛慎赢下的金锭……将军府的账能填平,还会再多出一笔现银。 到底是拿去买地,还是直接投到已有的商铺呢? 俞知光抬手去摸银壶,倒了个空。 柳四娘殷勤地把自己那壶没怎么动过的推给她:“大娘子很喜欢这蜜水?” “好喝呀,柳姐姐不喜欢?” “虽叫蜜水,实是酒酿,后劲大呢……” 柳四娘劝了一句,隔着远距离,看向武将酒席,薛慎被下属们敬了一杯又一杯,依旧面不改色。这位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算了,反正有他照料。 酒席散了,女眷们也纷纷散去,寻找自家郎君。 薛慎手里提一盏风灯,呼吸间都是山间寂寥清冽的气息,抬头看星月相依,熠熠生辉。 他等到最后,才看见俞知光慢吞吞出来,两颊酡红,眼睛清亮得像一汪湖水,不知是叫行宫内炭炉熏的,还是酒肉入胃热的。 “怎么在这?”她仰头看他,仿佛好几眼才认出。 “等你回去。”薛慎转身走开一步,月下愈发漂亮的女郎没有跟上,还呆呆地停留在原地。 薛慎回身靠近她,催她走,闻到一阵甜滋滋的酒气。 “喝酒了?” “没有啊,喝了蜜水。” 行宫修在寿南山顶,山道各处是依地势而建的楼阁。 石阶修得并不规整,一阶窄,一阶宽,需借着月色与风灯,才能看清楚。俞知光走一步,就慢慢看一眼。 “薛慎。” “走快些,别磨蹭了。” “你能把我举下去吗?” “?” 俞知光比划了一下,斗篷随着动作掀开,露出粉黛色的袖摆,“就像昨天在府门口那样。” 她亮晶晶的,带着期待。 “不能。” “噢……”俞知光抿了抿唇。 她走的速度快了一些,脚步一顿一顿的节奏很明显。 薛慎将空着的那条手臂朝她伸过去,俞知光立刻搭上去,手背在灯下白莹莹的。 “薛慎,你真的,不能举着我下去吗?” “就到前头那棵挂着彩旗的榆树那里就好。” 她醉了话更多,也更敢对他提要求。 “俞知光,这是山道,举着看不清楚路,偏重一侧会摔,滚下山看跌打大夫倒是快。” “好吧。”醉鬼还算通情达理,只发出一声叹息,说出了天底下没男人爱听的话,“不举就不举,没关系。” “……” 薛慎把风灯塞到她手里,背对她蹲下,“上来。” 女郎很干脆地抱上他。他背上重量轻飘飘的,脸侧有俞知光呼吸的微甜酒气,她又在嘀嘀咕咕。 “等下回到睡觉的地方,你能举吗?” “俞知光。” “什么?” “别说话了,不然我把你扔到树上去。” “什、什么……”俞知光磕磕巴巴,环绕在他肩头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他领口的布料。 怂包就得吓一吓才老实。 薛慎顺着石阶岔路,拐了个弯儿,掂了掂把她背得更稳些。下一刻,听见俞知光的声音里透着欣喜和雀跃: “真的可以吗?” 第12章 落脚的楼阁叫紫霞轩。 紫霞轩修筑得精致,早有宫女在檐下等待,轻手轻脚把俞知光接过去照料。薛慎打来凉水擦身,等了快小半个时辰,才看见宫女从里间退出来。 里间灯火幽微,木壁上渲染一团光晕。 俞知光坐在光晕里,穿着月白色的丝绸寝裙,双手规规矩矩叠在膝盖上,丝毫看不出来有想要上树的野心。 第23章 她见了他,杏眼亮了几分,眼尾弯出放松的笑意。 “薛慎。”她慢慢地冲他张开了双臂。 那情态,无异于普天之下女子对待新婚郎君的亲昵。薛慎看了片刻,直到女郎又催促一声,才俯身去,抱了满怀飘散着不知名花香的温软。 薛慎没抱过女人,只抱过孩子,副将陈镜家的小孩。 小孩骨肉绵软,明明在陈镜媳妇怀里还在笑,一到他怀里,嘴巴一扁就嗷嗷哭,他五指僵直,哪都不敢用力。 俞知光比小孩儿结实,上次在府门抱,她穿得厚实,他只觉得颇轻盈,今夜隔着寝裙,能触到更柔软的骨肉。薛慎将她托稳后,手攥成拳头,避免摸到更多。 紫霞轩地方小,里间就摆了一张床,床上两条薄被,连多余的褥垫都没备。他将俞知光抱到床上放好。 俞知光眸中茫然:“怎么就睡了?你没有找到吗?” “找到什么?” “没有虫子的树。” “天黑了,看不见。”薛慎随口搪塞,掀起其中一条薄被,将她从下半张开始严严实实盖住。 床头烛台吹灭,月色透过糊窗纸流泻。 裹着薄被的小娘子懵懵然,声音更模糊了几分:“这样啊,那你明天记得再帮我找找看。” 薛慎应了声好,在她身侧躺下。 他睡过更粗糙的客舍,乃至餐风露雨席天慕地,今夜不是非要睡在她身侧,但他有事情,需要再次证实。 一夜无梦。 俞知光醒来,视线里是男人略显锋利的喉结,她腰上沉而热,搁着薛慎的一条手臂,而自己更过分,竟然手脚并用地黏在他身上。 昨夜喝得飘飘然的记忆争先恐后,涌入脑海,霎时变成一股灼烫热意,悉数冲向她脸颊和耳根。 俞知光抬眼往上觑,试图挪开手,刚偏移一寸,薛慎就睁开了狭长眼眸,墨瞳里仍有倦意:“醒了?” 男人声音微哑,变成游丝般的气流,撩到她耳廓。 俞知光正好挪开手,摸了一下自己耳垂。 “醒了就早点收拾好,送你回城。” 薛慎坐起,神情自然而放松,没有提起她昨夜闹胡的意思,俞松了口气,起身简单地洗漱梳妆,再用早食。 寿南山间秋意浓厚,举目一片深黄浅碧色。 两人顺着蜿蜒山道往下走,薛慎在路边某棵树的树皮上敲了敲,“俞知光,这是乌猿木。” 她脚步一顿,他没停,继续往下走,又路过一棵长得相似的树,“这也是乌猿木。” “乌猿木……有何特别之处?” “树皮和树叶汁有轻微毒性。” “所以?” “它大概没有虫子,”薛慎回头看她,表情认真得吓人,“你想的话,我现在把你扔上去。” 俞知光当即警惕地退开了两步。 回程没有让卫镶来驱车,两人共骑薛慎的马。 坐骑叫追电,高大威风,通身漆黑,额上覆盖一团白雪,一见了薛慎,就亲昵地伸出脖子凑近。薛慎不知从哪里拔了一把野草,抽出一小束给她喂。 直至追电认了人,才扶她稳稳当当地上马。 缰绳催动,追电沿官道慢跑。 俞知光在轻微颠簸中摇晃,坐不安稳,想跟着去扶缰绳,又怕影响薛慎控马,薛慎低沉的声音擦在她耳廓: “俞知光,你没骑过马?” “小时候学骑马摔了后,再没骑过。” “那扶我手臂。” 男人小臂上裹着皮革护袖,俞知光搭上去,稳而有力,再坐一会儿,她适应了马蹄的节奏,人不再僵硬。 官道两旁树木在余光里掠过,变成模糊树影。 头顶艳阳高照,一团团浓密鲜明的白云堆积在一处,压在远方皇城门上,熏风扑面而过,俞知光很快出了汗。 她小时候怕马,长大不那么怕了,但不好意思特地再去马场学骑术。眼下的感觉,充满了陌生不适,还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鲜和逍遥。薛慎在她身后,她不会摔的。 “薛慎,你能不能……”俞知光试着问。 “太快了?”薛慎另一条手臂伸过来,将她环绕。 俞知光试着回头去看他,只看到他利落的下颔角,像刚睡醒那会儿的角度。 “我是说,你能不能……骑得再快些?” 她后背紧贴的男人胸膛蓦然振动。 薛慎罕见地,像是笑了一下,“扶稳了。” 俞知光两手扶稳他手臂,掌心冒出薄汗,内心好像有个比她小上好几岁的小姑娘在吱哇乱叫。追电不负其名,四蹄飒沓如流星,一下跃进无形无相的秋风里。 原本一个时辰才能跑完的路程,小半时辰就抵达。 俞知光第二日浑身酸痛,大腿内侧被磨破皮,连涂了好几日药才好。薛慎从南营回到府里住,日常照旧,只是这日清晨出发巡营前,去找了一趟厨娘。 厨娘等到晌午要传膳,才来转达薛慎的原话:“将军说不需要再做这些滋补炖汤点心了,没用,还费银钱。” “那便不再做了。”俞知光从善如流。 大比武后这几日,她都忙着与曹跃清点赏钱与赐物,商量如何打理将军府的钱账,细看之下,发现确实不宜在食补药膳上花费太奢靡。何况薛慎还说没用。 第四日,腿内侧磨破皮的地方完全好了。 第24章 俞知光去将军府名下的几间商铺盘了账,挨着午间的间隙,再去了一趟她堂兄堂姐的三济堂。 三济堂是有两层楼高的医馆。 楼上独立给妇人问诊,有她堂姐和两位女大夫,各自用镂空雕花隔间挡着诊案,感觉清静而私密。堂姐俞灵犀一见她,就屏退了打下手的学徒。 “堂姐,我给你买了陈福记的白玉樱桃糕。” 俞灵犀瞟一眼那些零嘴杂物,又瞟一眼俞知光讨好地眨着眼的小脸,“上次给你的食补方子,没效果?” 俞知光点头:“据说……是没效果。” 俞知光来找她问药方的时候支吾其词,只说是替友人想问,男子服用哪些补精益血的食疗合适。她说最好带病人来面诊,俞知光一脸难色,说病人绝对不肯登门。 堂妹一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哪认识能够直白坦言隐疾的男友人,她才成婚没多久,想想也知道是谁。 不过俞灵犀擅长之一就是年轻夫妻难有子嗣的毛病,她凑近一些,“那你老实跟我讲,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是……不小心伤着了。” “不是,男子看这病症,也分很多种情况。”俞灵犀抽出一张写药方的宣纸,折一半,卷成个长条状,“能起的,不能起的,还有夜夜好使,但就是没子嗣的。” 俞知光漂亮的眼睛茫然了一阵。 俞灵犀把话说明白:“你郎君那器物,到底还能不能起来?这决定了往后怎么个治法。” 俞知光苦恼:“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啊,那必然是不能。”俞灵犀快人快语,折了三道的薄宣被她揉成一团,精准地扔到纸篓里。 “为何这么讲?” “床笫之间,男人但凡有威风能逞,哪怕只有七八分把握,他都不会放过……”俞灵犀爱怜地看了俞知光一眼,小堂妹自小就水灵好看,这几年出落得愈发动人,她夫家族里的适龄子侄,年初还拐着弯儿跟她打探呢。 “这样,我教你几个穴位,你找机会试试。” 俞灵犀喊学徒搬来了教学用的穴位假人。 大半个时辰后,俞知光脑袋昏昏地离开。 堂姐不愧是独立坐诊的妇科圣手,教学起来严厉较真,不输俞府从前给她请的古板女师,硬是逼得她把几个穴位和揉按手法倒背如流才肯放她离去。 旁边雕花隔间同样走出来个心事重重的妇人。 两人在三济堂并不宽敞的木梯口撞到一起,妇人后缩一步,“你先走吧。”那声音别样的娇柔甜美,与她年龄并不相衬,俞知光转头望去,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妇人对上她的脸,亦是一愣,面上涌现尴尬,“大娘子。”竟是那日在将军府门口闹事的士兵家眷之一。 俞知光记得当时这妇人与姓胡的的壮汉起了龃龉,双方争执了好一会儿,“你是……周春娘?” “哎,对。”周春娘讪讪应了一声。 比那日见面,她白净的脸上憔悴不少,左手挎的包袱皮子露出一道缝,可见塞得满满当当,都是三济堂买来的药材包,足够吃几个月了。 “曹叔已将抚恤钱都送到各家,周娘子收到了吗?” “收到才来买药的,”周春娘不想多言,“我那日不是故意想去闹得,实在是我男人看病费钱,对不住啊。” 她不等俞知光回答,匆匆忙忙转身走了。 俞知光看她背着包袱,入了街尾一家小小的牙行。 将军府马车就停在三济堂旁的巷道,卫镶嘴里叼一根草,也瞧见了周春娘的背影,接俞知光上车时,说了一句“那是戴老三家的媳妇”。 “她说戴老三病得厉害,是怎么一回事?” “戴老三在曲州伤了腿,耽搁了医治,风雨天就痛得厉害,别的病嘛,倒是没听说……大娘子还要上哪儿?” “回俞府吧,我嫂嫂孕中疲倦,我去看看她。” “好咧,大娘子坐稳了。” 从俞府看望嫂嫂出来时,已是圆日西沉的时分。 马车顺着小坡,驶上内城河一段石桥,人在车里往后倾倒。俞知光扒住窗框稳定身形,顺手挑开帘子,望见个黛蓝包袱皮子挂在石勾阑上,两个桑皮纸包散落在地面。 无论是包袱皮子,还是桑皮纸折叠法,都很眼熟。 “卫镶,先停车。” 俞知光细看了两眼,确定就是三济堂外遇见周春娘的东西,再看暮色里水波起伏的河面,她一口气提在喉间。 “卫镶,那儿!西北向!” 卫镶也眼尖看见了,当即扔掉了身上重物与鞋履,“噗通”一声跳入河里。 第13章 周春娘浑身是水从河里被救上来。 她没想到天黑下去后,还有人发现她跳河。 救她的是个年轻男子,要是搁在村里,她又得被人嚼舌根说闲话,但这繁华又广阔的京城,没几人认识她。 周春娘咳出一口冷水。 救她的年轻男子将她架起,不由分说塞进了马车。 车里暖和宽敞,连脚踏都铺着柔软的毯子,正中坐着相貌昳丽的女郎,她才在三济堂外见过的将军府大娘子。 “这么冷的天,戴家大嫂肯定要冻坏了,”俞知光试图安慰她,“不过现在没事啦。” “是啊,这世上千难万难,都比不上性命重要啊。” 第25章 元宝也劝,跪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棉布,快手快脚给她擦干大半淌着的水珠,又翻出车里备用的衣裳给她换。 周春娘全程木头似地,任她们摆弄。 元宝收拾好湿漉漉换下来的衣裳,拎去外头挤水。 水声稀里哗啦,显得车内异常安静。 俞知光将暖手铜炉递给她,触到她指头,冰凌凌冻似雪水,又飞快地连人带炉缩回去,“你等一等。” 她抽出一张绣帕,把铜炉细致地裹好。 周春娘没动,低头瞧见绢白的绣帕仿佛不染半粒尘,而她手指都是皲裂与乌糟糟的河沙。俞知光怕她误会:“你指头太冰了,捧着会烫手,裹上了才好的。” 周春娘接过,指尖暖热,原本木着的一张脸松动。 她鼻尖一酸,懊恼地低头:“我、我原本都没脸受大娘子的恩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俞知光“嗯”了一声,安安静静地没追问,但眼神就像是鼓励她接着说下去,无论说什么都可以不被责备。 “我也不想死,就是在桥边坐,觉得累……好累。” “我男人家里本有几亩田,都是好的肥田,说好要卖出去十亩田,契约一签,隔两日就变二十亩……没田反倒要赔钱,赔不起那买家就要,要我卖身去他家做奴婢。” “街尾的牙行,天杀的黑心……我只做帮工不做卖笑行当……他竟然想逼着我去……要不是我逃得快,可是,我随身带的银钱没了……药、药也掉了好多……” “我男人还在等着治病,我这是作了什么孽……” 周春娘双眼通红,讲话颠三倒四,最后说不下去,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俞知光理了理头绪,部分士兵服役期满有授田,尤其是戴老三这种因伤病退役的,不会收回去。 周春娘为丈夫筹钱买药,去牙行帮工被骗,源头似乎都是田地买卖没有得到应有的银钱,反倒要赔钱。 “怎么要把十亩田都卖掉?” “我男人瘸了一条腿,后来不知生了什么病,另一条腿也愈发地痛,下不了地,家里田就我与他爹娘耕,爹娘年纪越来越大,我实在耕不过来,想做点小买卖……” “契约是签双份的,你手上的也变成二十亩地了?” “对,契约我跟儿子看了好多遍,真的是十亩田,怎知道一夜过去,就变二十亩了。” 这一讲,外边完全黑下去,城门再有一时辰就上锁。 周春娘一番倾诉,情绪已然稳定许多。 她得了俞知光会帮忙想办法的承诺,实则心里没抱太大希望,“大娘子,契约变卦的事情,我与买家到县衙门闹过,官老爷说是板上钉钉黑纸白纸的事情,没变了。” “以往家里困难的时候,没少麻烦曹叔和薛将军,我男人知道我那日去将军府,差点没把我骂出家门,这一次我在桥头的事……你能不能就当做没见过我?” “好,我不会同他讲的,你男人也不会知道。” 俞知光问了周春娘在桃溪村的住处,让卫镶找信得过的车夫用骡车将她送回去,入夜了才回到将军府。 薛慎今日下值早,正在寝堂更衣,看到她走进来。 俞知光霜雪色的斗篷一角,有明显的水迹晕开。他看了两眼,确定是新沾上的痕迹,但之前都没有下雨。 薛慎指了指:“怎么弄得?” “什么?”俞知光似乎在想事情,愣了片刻才察觉他的问话,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没有留意。”她脱了斗篷挂好,很顺手地给他递来燕居的棉袍。 “将军晚膳可用过了?” “还没。” “那让厨房炖个鸡肉千丝,炒一碟蜜糖三鲜,再加个冬瓜火腿汤?火腿是浙南运过来的,又香又鲜。” 薛慎神色一凝:“普通的汤?” 俞知光小鸡啄米点头。 果真是寻常汤食,薛慎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饭。 俞知光看望嫂嫂时,已经用过晚膳,只是坐在他身侧喝汤,圆润灵动的杏眸低垂,不说话时便显得心事重重。 薛慎搁下木箸,偏头看了她一眼。 俞知光以为他要说话,亦静静回望,眼神澄澈坦然。比起刚成亲那几日,她现在已经能够自然直视他了。 “将军还要再添饭吗?” 薛慎手掌捋了一把后颈脖,站起来:“饱了。”饭后稍歇后再练武,脑子里想的却是薛晴年少时与他的相处。 薛晴不高兴了会生闷气,会瞎指挥他干活。 俞知光呢?这样算是不高兴吗? 他与女子相处的经验少得捉襟见肘。可到了安寝时分,小娘子已然自己整理好情绪,钻入被窝里,捧着一卷话本子在投入地看,身侧的另一条棉被也铺好了。 入了冬,拔步床换上两张湘绣面的棉被,两人即便是同床共枕,也睡得井水不犯河水,俞知光过于不老实的睡姿都被压制在好几斤厚的大锦被里。 他已再三验证,没有大补药膳,就没有绮梦扰人。 薛慎躺下,酣眠到后半夜,胸口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柔软温热,隔着中衣在他胸膛拂过,似在确认什么,这里按按,那里揉揉,全然不是她睡懵了的时候。 许是做梦,薛慎忍了片刻。 “中府、气海、关元、中极……”枕边人用气音念。 薛慎猛地按住了她越来越下移的手,按到关元、中极的位置还得了,他耳边轻轻吹拂的气流跟着停顿了。 第26章 “俞知光,你在做什么?” “我动作很轻了,你怎么还是醒了?” 薛慎深吸一口气,将她手从锦被里挪开,塞入她自己的被窝,半个身子探出拔步床,点亮了床头凳的烛台。 火苗发出幽微的亮光。 俞知光小巧的脸庞枕在绸面上,如清水出芙蓉,两颊透着薄粉色,显然也是压着一点羞赧的情绪。 “所以,在做什么?”薛慎又严肃地问了一遍。 她微微叹了口气:“我特意学了一些穴位,大夫说常揉按会有效果,比之汤汤水水的药膳,轻便省钱,将军若不喜欢,改成艾炙和姜疗如何?艾绒和姜都不贵,点燃了悬在穴位上,暖融融的也很舒服。” 薛慎不语。 俞知光放轻了声音劝:“真的不试试吗?” 那神情,俨然他就是一个讳疾忌医、自尊自大,日子还过得移东补西左支右绌,需要自家妻子精打细算才过得下去的糟心郎君,再不领情,倒是他不知好歹了。 “俞知光,你很想把我治好?” “我想试试。” “那治好之后呢?跟我圆房吗?” 薛慎向来不擅长委婉。 至少目前,他对俞知光,抑或是俞知光对他,都是本着一种夫妻责任在相互照料和磨合相处。 他目光毫不闪躲,直直望过去。 俞知光眼神闪烁起来,芙蓉面薄绯色又重几分:“我没有想过什么远的,总归先治好了再说。” 薛慎敛下眼眸。 男儿知慕少艾的年纪,他已谎报年龄入军,每日在沙场打滚,与频频扣边的突厥交锋,压倒对死亡恐惧的,在一开始是求生的意志,继而是对求胜的渴望与贪婪。 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还不如一场突击险胜更痛快。 他未必是俞知光看的那种话本子里的好郎君。 隐疾这一层窗户纸,还不如先糊着。 “你嫁过来,只是为了负责?” “其实,也有私心的。” “说说。” “我家里原来要我嫁给三哥哥,就是张安荣,有两个缘故:一是张家是与家族分了家的旁支,家里人情简单。二是张家有家规,儿郎四十无后方可纳妾,后院清净不需为拈酸吃醋的琐事耗费心神。” 薛慎了然,他家里更简单,连给她立规矩的婆母都没有;他在她眼里不能人道,短时间内不会自找麻烦纳妾。 俞知光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还有最后一点。” “什么?” “我想,若能把将军治好,再替将军好好打理家业,日后要是有什么风浪的话,薛将军能够庇护俞家一二。我父亲他脾气倔,我与阿娘都不太放心。” 俞知光父亲是朝中出名的清流,不群不党,更与宰相政见不合,时有争锋相对,常常领群臣催请天子亲政。 “若是大是大非……” “当然不是大是大非的立场,只是力所能及。” 薛慎给了深思熟虑过后的承诺:“好”。 这便足够了。 俞知光弯唇浅笑,“多谢……”话到嘴边绕了个称呼,“多谢郎君。”几个字如轻羽拂过,在水红锦账中,轻飘飘钻进他的耳朵里。 女郎一双水灵灵的杏眼仍旧往他身上瞄,心思都写在脸上,“薛慎,我今日同大夫整整学了两个时辰。” “上半夜闭上眼睛,都是木头人身上的穴位红点。” “不会找错,更不会找偏。” “大夫还夸我颇有天赋呢。” 东拉西扯的碎碎念构成一句提纲挈领的无声询问。 薛慎揉了揉眉心:“那就试试。” 未等她雀跃,又打断:“艾炙,你说位置,我来。” 让她一双手胡乱摸,等下真误会了自己妙手回春,在行医一道上天资超绝怎么办? 薛慎抬手剥下中衣,露出结实精瘦的手臂与胸膛,只着一条薄绸裤。俞知光趿拉着睡鞋,去取三济堂的艾条,点燃的艾条冒出一缕细细的白烟。 她一旋身望见他赤膊,整个人呆了呆,快把呼吸都屏住,“薛慎,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疤?” 第14章 多吗?薛慎不觉得。 他不是空有一腔热血和蛮劲,只懂硬碰硬的莽夫,迎敌时会避免不必要的受伤。身上最显眼是左肩一处肩伤,及胸口一大一小两道刀伤,其余都是小打小闹磕磕碰碰。 军营里身上伤疤比他吓人的汉子多了去了。 可俞知光显然是另一种想法。 她眼里都是震惊,像是想看清楚,又害怕看清楚,还不忍心表现出嫌弃,只把视线移向了一边。 薛慎有点烦躁,中衣攥在手里,不知穿还是不穿。 但俞知光很快就恢复了,她往一侧让了让:“你先平躺到罗汉床上,腿曲起来也可以的。” 薛慎躺下去。 俞知光酝酿好勇气,再回眸看他,目光只集中在穴位上,把安静燃烧的艾条悬停在他身体上方两寸,灵活地运腕,热意徐徐散发,由表及里。 “就像这样握着,在不同穴位上方炙,每个穴位半刻钟。”她坐在绣墩上,给他讲每个穴位的具体位置: “中府穴在胸前壁外上方。” “气海穴在脐中下约一寸半。” “关元穴在脐中下三寸。” “中极穴在……” “在脐中下四寸。” 第27章 他擅搏击术,研究过人体穴位,精准击打穴位有时是逆转胜负的关键。薛慎仰躺,打磨得光滑的微凉木面贴着他背脊上的皮肤,很快升温。 他接过俞知光手里的艾条,依言悬腕,在不同穴位上移动。气海穴还行,将绸裤往下拉两指宽便是,但脐下再去三四寸……他眼眸沉沉,偏头看一眼双肘撑在膝前,托腮认真检视他穴位有没有偏移的俞知光。 薛慎:“往下还要看?” 勉强往下拉,没准看到她觉得更丑的。 “啊?” 俞知光一开始震惊于他身上疤痕,本不觉得有什么,随着那片布料下移,本来过于专注在精细穴位的视线一下抽离开来,骤然看清楚了眼前的身体轮廓。 男人的腰腹紧实,肌肉线条流畅,块垒分明,肤色比脸上的小麦色稍微浅一点,在灯下映出健康的光泽。 她脸上一热,飞快转过去,“你继续。” 薛慎动作停了,实则没有再炙到那两个穴位。 百无聊赖的视线,落到俞知光转过去的侧脸。 白玉般的耳廓染上绯红,那种红是内里透出来的,与涂在面上的胭脂似乎不太一样。 薛慎看了一会儿,心里掐着时辰算,“好了。” 俞知光还是没动:“你裤子……系好了吗?” 薛慎:“系好了。” 俞知光转回来,望见他身上沾了几点灰烬,不疑有他,递给他一块棉帕,“擦擦灰,转过去趴着,让我再认认背面的穴位,大夫说要循序渐进,两日后再接着炙。” “还要炙?” “要坚持炙上三个月,背面的,你总不能自己来。” 薛慎下颔枕在臂上,将宽阔平整的肩背露出来。 俞知光的指头肉乎乎,开始试探着戳在他背面,动作很轻柔,渐渐变成了痒,声音也放得很轻。 “这里,是不是很痛?” “不痛。” “真的不痛吗?” “你这力道,蚊子都摁不死一只。” “我说你的伤疤,这么大块,当时怎么可能不痛?” “……” “怎么弄得?” “不记得了。”薛慎一翻身,自顾自坐起,飞快披上中衣,背面的伤疤他看不到,从来没觉得需要在乎过,有多狰狞丑陋,也看不到。 一通折腾,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 薛慎直接起来晨练,洗漱后就去了军营,临行前抬了半扇支摘窗,散散艾绒燃烧的气味。 俞知光在被窝里补眠,棉被卷成卷,露出一篷乌发。 卯时末,元宝喊醒她:“小姐,小姐,起来了。” 俞知光迷迷糊糊,从床帐漏出的缝隙,看一眼天光,又缩回去,“别喊我,还没到我起身的时辰呢。” “昨日回来时,小姐叮嘱奴婢一定要把你喊醒了,赶大少爷当值前,去京兆府问周春娘田地契的事情,不去了吗?”元宝记得牢,昨夜睡前特意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俞知光一下子清醒了,“要去的,扶我起来。” 她兄长俞明熙在京兆府任少尹,惯常会提前一刻钟到衙司,她正好去问问。昨日才回过一趟家看嫂嫂,特意再为这事倒两趟,爹娘免不了追问起更多细节和想东想西。 晨间起了北风,夹着风沙刮在人脸上。 俞知光还好戴了帷帽,紧赶慢赶,在京兆府衙西北角门,堵到了阿兄下马。 俞明熙官服掩在鹤氅下,吃惊地看她,险些吃了一嘴的风沙,将她们带入衙司值房,立刻打上挡风的门。 大多数同僚还未来,清静的值房内空荡荡。 俞明熙叫她坐在平头案另一边,给她烧水煮热茶。 “天寒地冻,不窝在家里好好睡觉,跑来作甚?” “我有事要问。阿兄之前在京畿外县做县丞那两年,给我讲过一个商铺契约欺诈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县里案件鸡飞狗跳的琐碎较多,曲折离奇的少,是以碰上有趣的,俞明熙会隐去涉案人的隐私细节,逢年过节回来的时候给她讲个笼统,当讲故事那样儿分享。 “契约欺诈的卷宗一年叠起来有这么多,”俞明熙两手掌比了个厚度,“你说哪个?” “用了假墨水的那个,有些细节我忘记了,阿兄要是记得,再给我讲讲嘛。” 俞明熙是两榜进士,自幼读书就有天赋,不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记忆力比同辈都好许多。 他想了想,“哦,你说金安县的那个铁打铺子。” “案情不复杂,有个铁打铺子的位置好,被想在金安县开饭馆的商人瞧上了,两家说好以三十两银子转让,签约前一日,有另一家也想买这间铺子,铁打铺子老板原地涨价,叫价翻倍了变成六十两。” “商人舍不得那铺子,气他临时变卦,表面上答应,实际找西藩人买了一种假墨水,在契书上动手脚。这种墨水当时书写并不会现形,在夏日过上两三日才浮现。” “契约签订,快要钱铺两讫,契书上铁打铺子的大小骤然翻了快一倍,与实际所量不符,铁打铺子老板不止没收到翻倍钱,还被反咬一口契约欺诈,要赔银钱。” 案件始末与俞知光记忆里的对上了,她想听到的关键部分始终没有,她怎么也回忆不出来——“阿兄你当时是如何证明商人用假墨水做了手脚的?” 俞明熙两手一摊:“我当时没有证明啊。” 第28章 俞知光傻眼:“竟然没有证明?” 阿兄笑:“这假墨水难就难在,它浮现字迹后并不会消退,色泽气味也与寻常墨水无异,且双方契书上都显现同样的变化,寻常很难证明它是被添加上去的。” “那……如何断案?” “签订契书需要中人,我找到了中人收受贿赂,在公堂上给假口供的证据,再吓一顿,那商人就招认了。” 俞知光不说话了,蛾眉紧蹙,露出从前被女师留下很难的课业,那种写不出来的苦恼表情。 据周春娘说,她的田契官司拖拖拉拉,已耽搁半年。中人是桃溪村村坊的老人,早在三月前就病去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契约买卖被坑了?” “不是我,是我认识的旁家娘子。那阿兄可知,皇都哪里还能够买到这种假墨水?” “这种墨水刚出现时,多了好多契约纠纷,已经禁止在明面售卖了,不用过稀奇古怪的玩意,外藩商行多。” 可那里云龙混杂,一不小心就被骗。 俞明熙有心多问几句,挡风门被推开,已有同僚陆陆续续来上值。俞知光早站起来,戴上帷帽,“就是闲来无事问问,阿兄别多想,下值了记得早些回去陪我嫂嫂。” “用完就跑,没心没肝。” 俞明熙嘴上嫌弃,心里惦记这事情半天。 午后恰有一桩文卷需要禀去皇城南衙,他先交付了差事,再去南衙金吾卫所碰运气。 “你们薛将军今日可在卫所?” “俞少尹来得不巧,我们头儿有任务出宫了。” “那我改日再来问问。” 俞明熙从卫所出来,两手拢在袖子里,沿着高墙朱壁直直往外走,脑袋转得飞快。 他娘是云城富商,俞知光自小就跟在阿娘身旁学习如何打理银钱账务、商铺田庄,假墨水这样的小伎俩,即便真叫她中招了,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所以妹妹说是替旁人相问,很可能是实话。 他记得大比武前,有军眷到将军府门口闹事,当时负责巡街的是他同级的郑少尹。郑少尹与他通了气,说薛慎似乎与退役伤兵有银钱纠纷,个中内情还不得而知。 俞明熙脚步一顿,莫非是他妹夫受了蒙骗? 远处似有喧闹,他正想得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听见一阵车轮滚滚,碾压在宫道上。 有人沉声冷喝:“俞少尹,靠墙!” 他一愣,身子登时往墙边贴,一辆太医院徽标的马车贴身驶过,快得像是要把他官袍的阔袖擦出火星子。 俞明熙一额冷汗,这宫道本是人行! 究竟是何事驾车疾行?他险些就要撞上了。 三两个眨眼的时间,马车疾冲至监门卫处。 驾车的男人利索跳下来,被阳光勾勒出高大魁梧的轮廓,男人将车内白发苍苍的范太医架着扶下来,旁边立时有两人抬来步撵,可怜范太医似乎气都没喘匀,就脚不沾地被提溜上步撵,再往宫城内里去了。 那高挑背影转过头来,远远看他,正是他妹夫薛慎。 薛慎面无表情朝他走来,俞明熙一刻钟前还想找他,此时此刻,脚步克制不住往另一个方向挪。 妹夫着实好高。 妹夫腰上别着的那把刀,瞧着有他手臂粗。 妹夫一脸严肃,莫不是在怪他刚才没听清楚提醒? 俞明熙叹气,扬了扬袖子,挺直腰板站好,无论如何,先告声罪总没错。他两手刚要摆出作揖的姿势,薛慎在他面前三步距离停下,幽深肃穆的眼眸打量他周身。 “兄长可有伤到?” “诶?” 薛慎冷声重复:“事急从权,冲撞了兄长。” 俞明熙恍然回神:“无碍无碍,是我想事情入神了,没听见将军提醒,没耽搁范太医看诊便好。” 薛慎顺着他目光,往监门卫方向望去。 太后忽犯头疾,严重到了恶心作呕、呼吸不顺的地步,擅长医治头疾的范太医却恰好出宫替朝臣看诊了。他特定安排城门接应,手持令牌驾车,占用了最近的宫道。 但这种事情,不适宜同朝臣议论。 薛慎正待与这位便宜大舅哥作别,听见俞明熙轻咳一声,“妹、妹夫府上可是有契约纠纷?你我虽是亲家,审理案件时需得避嫌,以免偏袒,但妹夫放心,府衙的同僚会秉公办案,依照律例,你还可以申请闭堂审理。” 便宜大舅哥声音压低,充满了家人与家人之间的谅解,但他说的话,薛慎一个字也听不懂。 薛慎回忆起昨日,枕边小娘子的姓名在他唇边绕了一圈,颇为亲昵微妙地去了姓氏:“知光找你说了什么?” 成亲至今,第一次只喊她闺名,竟是这种情形。 第15章 俞知光从京兆府,同元宝去了西市。 较之井然有序地管理的东市,西市商肆更错综复杂,大大小小前店后宿的街店,挨挨挤挤在一起。 “马车就停在这儿,不必行驶进去。” 她喊停,指挥卫镶把马车停靠在离西市远点的客栈。 元宝盯着自家小姐瞧。 俞知光鬓发后梳,长髻拆解,悉数用玉冠束在头顶,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身上一袭芦灰色卷草纹圆领锦袍,腰间挂玉佩香囊,乍一眼看去,与富贵人家的公子无异。 就是那张脸,即便眉毛刻意画粗,还是俊得惹眼。 第29章 元宝有点担心:“小姐,不若就让卫镶守在商酒门口?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都找不到人。” 俞知光安慰她:“你看这日头,再过半时辰,就是最热闹的正午啦,西市商客游人是混杂,但也是皇都守卫来巡逻得最频繁的地方,五丈外就是武侯铺,不怕的。” 她不担心安全,只怕买鬼鬼祟祟的假墨水,给将军府惹来什么闲话,才特地扮成个年轻公子哥儿。 俞知光领着元宝,走进了一家叫朝霍州行的商铺。 朝霍州行开在大街上,是个独栋两层小木楼,外头看门面不新不旧,明灿耀眼的日光能够照亮每一处的缝隙与破损。人走进去,却觉暗如黄昏,店内竟还点着一盏西洋水晶灯,才能勉强看清楚货架上的琳琅满目。 店家是个外藩人,高鼻深目,坐在矮榻上抽水烟。 他对面坐了个不知是友是客的年轻郎君,背对着俞知光,只能看见个清薄挺拔的背影。 店家懒洋洋招呼:“小郎君随便瞧瞧看看。”官话里带点奇异口音与韵律,听起来像一首荒腔走板的小调。 俞知光站在柜台前仰头。 骨雕羊、观星镜、会发出乐声的地平式日晷……她从最顶上一层看到最底下货架,没有墨砚墨水样的东西。 也不知道这东西在西藩商行叫什么,“我想买个墨,写在纸上不显,第二三日才能瞧见的那种。” 角落里说着稀奇古怪藩外话的两人一静,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同坐的年轻郎君转过头来看她,丹凤眼尾微挑,眼神深而不露,不着痕迹将她打量了一眼。 店家坐着没动:“客人买这个干嘛?” 俞知光解释:“家里小弟弟在学堂瞧见别的同窗有,觉得好玩,闹着自己也要玩,我只得寻到这儿。” “没有客人说的那种东西,早不给卖了。” 店家敲了敲烟杆,倒是他对面的青年出了声:“在下爱看些杂书,曾读过一则古方,将菘茄、扎蓬果与白仁研磨成粉,混合烧制再调水,得出的清汁有类似效果,不需等待二三日,将纸张置于暖热处,即可显露痕迹。” 俞知光眼睛一亮,瞟向柜台:“店家可否借纸笔一用?请这位郎君再同我细说。” 店家摆手示意她随便。 青年温声复述了一遍比例,供她记下,提醒道:“烧制易有刺鼻气味,小兄弟需小心,宜在清朗通风处。” 俞知光粲然一笑,冲他长揖一礼:“感谢告知。” 主仆二人带着一张白得的方子,高高兴兴出了店门。 店家没好气朝对面青年瞥去:“我藏着掖着都不敢卖的东西,你倒好,转头就把配方透出去。” “小娘子长得像我一位故人,举手之劳帮一帮。” 青年笑笑,唤来隐匿在暗处的随从:“刚才男扮女装的锦袍小娘子看清了?跟上去,看看进了哪家大宅?” 随从回忆了一番体貌特征,应声跑开了。 将军府马车自西市口客栈的后门驶出。 俞知光换回繁复长裙,叫元宝挑开了金纱帘往后看,“那个鬼鬼祟祟的人跟着的人,还在吗?” “小姐别怕,已经被卫镶甩掉了。” “那就好。”俞知光放心下来,阿兄说西市鱼龙混杂果然没错,去买一趟东西,都能招惹上奇怪尾随的人。 回去第一件事,是在主院开阔处试验配方。 前前后后配了三次,粉末与温水注入瓷钵中,融混后得到近似透明的清汁。俞知光用狼毫蘸取,铺开白宣,在上头写写画画,再晾在熏炉上烘烤。 果真不过须臾,即显露出与墨色无异的字迹。 元宝惊奇地瞪大眼:“好神奇呀。” 俞知光有点惋惜:“如果不是拿来作奸犯科,即便卖贵些,皇都高门大族的人家也愿意买给孩子逗个乐的。” 心头大事一了结,人就困倦。 俞知光让元宝帮她净了手脸,打下床帐,舒舒服服地躺回被窝补眠。一觉越睡越沉,醒来时帐外昏暗,有风鸣阵阵,似要酝酿着一场大暴雨,今年秋冬雨水多得异常。 她迷迷糊糊地喊:“元宝,什么时辰了?” “酉时过半了。”一只大手捞开床帐,是薛慎。 他看起来已回府一阵,换上宽松柔软的湛蓝色棉袍,鬓边带点刚沐浴完的潮湿水珠。水珠顺着他下颔角,流过锁骨,滑到交领最内里的阴影处。 俞知光抱着蓬松的被子,走了走神。 那处阴影下的模样,她见过,骨肉丰朗,蓬勃健硕。 再一抬眸,对上薛慎深若幽潭的眼,男人也在端详她的神色,“我从曹叔那里回来,他说府里一切都好。” “是……挺好的呀。” “俞知光。” “嗯?” “你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那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求证。 俞知光一愣,今日从西市出来被尾随的事情,已经被薛慎知道了吗?可是这事也并不麻烦,人都甩掉了。 “没遇上什么麻烦事,但的确有事想同你商量。” “讲。” “我嫁妆里有个小田庄,远在京郊,许久没查验收成与盘账,我想明日去看,你能再拨点人给我带去吗?” “二十个护卫够不够?加上卫镶。” “够了,庄子不大,就是怕路上出意外……” 第30章 俞知光想到了山寨的那个夜晚。那座山的山匪已剿,匪首入秋就在菜市口斩首了,但她独自出门还是有点怕。 薛慎显然也想到了此事:“你同曹叔讲,他会安排妥当,都拣身手最好的护卫给你带去。一共要去几日?” “短则三日,长则五日。” 她实则是要去桃溪村找周春娘,桃溪村离家里庄子的距离很近,绕过最东边那一片橘林再走小半时辰就能到。 春娘凑不出二十亩良田,就要卖身为奴去抵债,距离买家给的期限,已经没剩下几日了。 雨声持续一整夜,在俞知光出行时才停歇。 她要赶路,起得与薛慎一般早,睁眼看见男人在西窗下伸直长臂,披上金吾卫服的剪影。薛慎年少从军养成的习惯,日常从简,能够自己做的事都不需要人伺候。 俞知光懵了片刻,今日有大朝会,薛慎要值守。 薛慎挑起刀,看了一眼她犹睡意惺忪的面容,轻声叮嘱:“今日路不好走,你让卫镶行慢些。” 路途泥泞,果真不顺畅。 马车走到半道,车轮陷入泥坑,看着并不深,却不知怎么回事,两个护卫合力都没推动。 卫镶只得请俞知光下来:“怕硬推把车轱辘弄断。”断了也可以换车,只是俞知光坐的这架是最宽敞舒适的。 俞知光依言下车,在元宝搀扶下,踩在了护卫铺好的几块草编垫子上,来到一块平整空地。 她前后有护卫,大马车后还有一辆专门放她生活所需用具的小马车,一行人停驻很显眼。 旁边路过的商旅不少好奇地往他们这处看。 甚至有一辆华庭宝盖的大车,正正停在她对面,车内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并不惧怕她一行人多势众,手臂没个正形搭在窗旁,朝着她逗笑:“小娘子,你这些护卫空有蛮力,没一时半会马车是出不来的,要不上小爷马车坐坐?省得在这儿吹出风寒来。” 俞知光眉头刚拧起来,卫镶就替她拱手回绝:“不劳您费心了,很快就好。”他打手势又招来两个护卫,四人就要合力,直接把马车抬出泥坑。 那纨绔又笑:“打个赌?车就是出来,也走不了。” “别抬了。” 一道低沉冷肃的声音自后方插入,奋力抬车的护卫登时停住,四散牵马休整的护卫也都站直了些。 俞知光循声望去,第一眼先看见威风凛凛的追电。 本该在朝堂的薛慎越过护卫,在车架旁翻身下马,检视一眼车轮情况,“看看车轮、车轴和车舆底板。” 护卫齐声应,两人托起一侧车舆,两人检查,很快发现中间绞缠的麻绳,清理出来,稍一推动就上平路了。 俞知光还在惊讶:“今晨不是大朝会?” “入朝告了假。”薛慎金吾卫服未换,显然是出了皇城就赶着她的方向来。他踏过草垫,朝她伸出手。 俞知光拢好斗篷与裙摆,慢慢走过去,扶着薛慎的手上了马车,听见薛慎冷声道:“小公爷有闲情路边打赌,不如专心赶自己的路。” 对方打了个哈哈:“是我眼拙,没认出将军夫人。” 薛慎将追电交给卫镶,入了车厢。 俞知光顿觉车内空位都被大马金刀的男人占去一大半,眼神偷偷瞄过去,被薛慎逮了个正着。 薛慎挑眉:“嫌我挤?” 她心虚地摇头,将熏炉又往他面前送:“外头风大,将军赶过来护送辛苦了,快些暖暖手。” “俞知光,我不是来护送的,我同你去庄子,你住几日,我就住几日。”薛慎摘了指套,不出意料看她呆愣住,一脸计划被打乱的茫然。 “你跟着我住那么多日……军务不忙吗?” “我还有好几日婚假未休。” 薛慎将熏炉推回去,抽出身旁垫的软枕,好腾出些空位,“说说,戴老三一家究竟遇上什么事?”以至于她要这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去解决。 “……你怎知道?” 小娘子红润的菱唇在惊讶间微张,露出一点皓齿,向来灵动机敏的杏眼难得地透出几分傻气来。 “卫镶是我的人,即便他想隐瞒,也瞒不过。” 薛慎手指蜷缩在膝头,有点发痒,只想找个人来练练手。去西市商肆有人尾随,停在路边有人搭话,亏他从前觉得皇都治安稳定,如今看来欠揍的登徒子还是太多。 第16章 戴家住在桃溪村最西边靠河的一间泥瓦院子里。 昨夜暴雨声不歇,戴老三的腿也痛了一宿,辗转反侧,天蒙蒙亮才将睡过去。 周春娘轻手轻脚地起身,看了一眼男人。 这人从前过年,隔着一堵薄薄的土墙,堂舅家四人打马吊,叫糊声和推牌声震天,他都能呼呼大睡。 如今病了,嫌风雨声吵,嫌太亮堂。周春娘拆开枕巾,叠成个细条状,覆在他眼睛上。 她去厨房热了番薯粥,炒了碟咸菜,从缸里挑出一条腌萝卜切好,送去公婆那里。 公婆早起来了,在屋里对坐,都是满脸愁绪。 “喊老三起来,这事总得叫他知晓,我们一家再去请里正商量商量,总有个解决的法子。” “他昨夜腿疼没睡,不喊他。” 周春娘拒绝了提议,吃完早食,刷了碗碟,再去屋里看,将留出那碗番薯粥热好,拌上配菜,搁到他床边。 第31章 做完这一切,周春娘静静看生活了快十年的屋子。 东墙窗框的木头被腐蚀了个洞,原想着等田地契的钱下来,有剩的再请村头木匠来修补,如今只能算了。 她出了屋,在厨房柴堆里找到自己昨夜收拾好的包袱皮子,里头就几件衣裳,两个硬得塞牙的馍馍饼。 明日,刘东海那恶霸就要寻上门来,他们交不出凭空多出来的十亩田地,只能赔人。人去了刘家,是做奴婢还是压到房里做妾,谁也说不清楚。 周春娘心一横,背着包袱,翻出半人高的土墙走了。 刘东海只是要人,她人不在,刘家来至多撒野,不会闹出人命。家里现银大多数拿去买药了,口粮虽然紧巴巴但也够吃,就是可怜她儿子,从舅舅家回来要看不见娘。 周春娘一路避着村民,走上了村口往山里的路。 树后猛然冒出个两三个男人,将她团团围住,刘东海令人厌恶的粗糙嗓音响起:“春娘一大早上哪儿去?” 这群人竟然料定她要逃走,提早一日就在等着她。 周春娘白了脸:“我去接、接寿儿回来。” “那么有空,欠我刘家的十亩田地,想到办法了?” 她往后退,着急地四处看,特地选了清净的路,来往没有村民可以呼救,东边角落里有个花衣小童,手里抓着雨后蚯蚓,正傻愣愣往他们这边看。 刘东海一把扯了她肩上的包袱,翻出里头衣裳干粮,“正好,我还愁着你家里几口人老的老,残的残,去家里要人麻烦,就当是你自己收拾好来投奔了。” 周春娘想跑,没跑开,被抓住手腕,往驴车上拖。 她尖叫了一声,“四喜,回去喊人!快回去!” 花衣小童才怕起来,丢了蚯蚓,迈开小短腿往回跑。 刘东海没当回事,指挥两个帮手,“将她手脚绑起来,嘴巴塞上破布,丢上驴车。” 周春娘说不出话,眼里急得流出来眼泪。 刘东海假惺惺安慰:“哭什么?你跟我回去,田地契的事情就两清了。”他正要伸手去摸周春娘白嫩的脸,后脑勺一痛,登时耳边锐鸣,眼冒金星,连忙扶住了车辕。 人缓过来一看,地上一块鸡蛋大的石头。 “哪个不要命的砸老子!”他怒了,石块来源是丛半腰高的野草,草絮窸窣,动了动,没人出来。 他指挥其中一人过去看,那人矮身靠近,痛呼一声,跟个布娃娃似的被抛开两丈远,砸到树干上晕死过去。 另一个帮手狐疑着跟去,也没逃开同样的命运。 刘东海盘算了一下,再拖延下去,要是桃溪村的人找来,他今日可能要无功而返,当即跨上黑驴,要把周春娘带走,还没摸到缰绳,后背一痛,石头正砸在脊椎上。 把上次还大块些,痛得他直抽冷气。 草丛一阵抖动,冒出个秀气白净的小个子,披着斗篷,底下是绫罗短袄,双手捧着石头,还要再砸。刘东海怒了,小白脸看着还没他肩膀高,前边两人是什么废物! 他翻身下驴,冲过去就要揍他。 拳头捏紧正要抬高,小白脸背后站起个挺拔健硕的男人,将近八尺高,需得仰头才能看清楚。男人脸色冷硬,眼眸狭长幽暗,光是一身气势就吓得人心头一凛。 刘东海退一步要跑,被男人提住后衣领。 小白脸已经小跑到驴车旁,除掉了周春娘手脚束缚和口中破布。周春娘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面前几人。 “两位、两位英雄,有话好好说……” 刘东海赔了笑脸,被那高壮的男人像提溜小鸡仔那样,提溜到驴车前,一整张脸憋红。 小白脸人长得小,开口细声细气的,是个女娃娃:“我们是周春娘的……远房亲戚,你绑走春娘何意?” “戴家与我签契约,卖给我二十亩田地,收了银钱,交田地量度只得十亩,剩下的自然由她卖身抵债。” 一听是远房亲戚,刘东海不慌了。 戴家自从跟他签了田地契后,各家亲戚都求了借了个遍,来远房亲戚不奇怪。只是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男人那么凶,他还以为倒霉撞上了哪个山头的劫匪。 “你只要春娘?戴家还有个汉子呢。” “戴老三一个死瘸子,活都干不了,要他何用?” 俞知光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 戴家和刘东海的田地契文书在县衙门留底,过了明路不能借着将军府的势去压,否则落人话柄,想办法销毁了没用。况且,周春娘与戴家还要在桃溪村继续生活。 “你这么把人掳走,我们告你强抢民女。” 俞知光将周春娘拉到自己身后,“春娘欠债可以去到你家里干活帮工,一直到还清为止,但不卖身。” 刘东海好笑:“干活帮工?说得好听,春娘来吗?要不是我提前一日堵在这里,她就要偷偷摸摸赖账跑了!” “呸!谁知道稀里糊涂的去你家里,到底要做什么!不说清楚,我才不去!” 周春娘躲在俞知光背后,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她已认得眼前人就是将军府大娘子,至于身侧冷峻魁梧的男人……大娘子身份矜贵,料想是将军府来的护卫吧。 俞知光点头,继续用中间人的口吻劝和:“春娘说得有道理啊,她一个女子去你家里做工,大门一关没有旁人瞧见,村里村外说闲话怎么办?她定然不愿意。” 第32章 “那你说怎么办?” “你们白纸黑字再立个契约,契约上须写清楚,春娘上门帮工做什么,工费几何。” “她欠我的,来帮工老子还要给她工费?” “十亩田地的价,做工抵债总得有个尽头吧,写清楚工费,才好知道要做多少日才算抵完。签了契约,她不会赖账,你不用付真金白银,更不用大费周章来绑她。” 刘东海看春娘神色有所松动,不觉顺着俞知光的提议去想了想,能叫人乖乖顺顺自己上门,那是最好。 几人正在理论,跑回村搬救兵的小娃娃四喜,带住得离村口最近的陈家二爷和三爷赶过来。 老二年长,平日在村坊里做事,素有威望。 戴家媳妇与刘东海的纠葛,他也听说过,若没有转圜余地,签订做工契约是周春娘能得到的最微末保障。 他想了想,沉吟道:“戴家媳妇,你要是愿意立这个字据,又信得过我,我来作保。” “春娘别怕,”俞知光藏在背后的手捏捏她手掌心,“立了字据,要是在刘家出事情,他要担责任的。” 周春娘想了许久:“那就……立字据吧。” 正说着,之前被薛慎打晕的二人悠悠转醒。 刘东海看人数上自己也不算吃亏,到底点了头,几人请陈老二当中人,当即往陈家立契。 俞知光到了陈家,先让陈家二爷领她们去一间空房,“春娘让刘东海捆了,我先看看她伤着没有。” 刘东海气歪了嘴:“我还叫你个娘们用石头……” “我砸的。”薛慎撩起眼皮,刘东海哑了声。 陈家几房一起住,比戴家又大一些,陈二爷领她俩去自己媳妇那屋里,刘东海本疑心有诈,陈二爷就那么一打眼就回来,手里拎着了一叠划了朱栏线的黄麻纸和笔墨。 没等多久,俞知光与周春娘出来了。 刘东海没含糊,工钱、时长等等都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去定,乍一眼,真像他是真心实意请周春娘做工。 俞知光也认真帮周春娘争取利益,纤细的指头时不时往纸面上点,提醒正在提笔立契的陈家二爷。 “这儿……这儿另起一行写清楚时日。” 双方连着中人都签了字,就差摁上红泥手印。 周春娘识得一些字,恰好够她看清楚,要做上快一年的帮工才能够抵债,她掌心都是汗,想到躲在陈二爷媳妇屋里时,俞知光跟她说的话,一咬牙摁了手印。 刘东海给她一日时间,说服家里人,主要是戴老三。 戴老三腿脚痛得厉害,整日足不出户,买卖田地的事阖家上下都瞒着他,如今瞒不住了,始终是要说的。 俞知光和薛慎只走到桃溪村西边河岸。 “春娘,我不打搅你们一家商量,明日去刘东海家之前,我再来村口同你汇合。” “好,多谢大娘子。”周春娘心头惴惴,想象着丈夫会有的反应,没有留意告别后,俞知光二人并没有走远,反而跟在了她身后。 戴家院子里。 戴老三听完了事情始末,沉默得就像腿刚受伤那时。 周春娘折腾一上午,身心疲惫,躺在屋里,听到丈夫艰难地拖着一瘸一瘸的腿,走向厨房。 “你干嘛去?” “饿了,摊块饼。” 她闭眼,过分的安静中有磨刀声,炸得她头皮一麻。 周春娘冲出屋门,看到戴老三已在院门,破洞旧棉袄的下摆,露出磨得雪亮锋利的镰刀一角。 “你干嘛去!疯啦!” “我没疯,这世道疯了,明明是他刘家黑心坑骗,还要你去做帮工大半年抵债!老子烂命一条,跟他拼了。” 周春娘拦了两把没拦住,声音冷了,“戴盛业你这条瘸了的腿,非得这种时候才能立起来?” 戴老三不可思议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瘸了的腿,我说你瘸!自你伤退下来,全家战战兢兢不敢往你伤痛上说一个字,纵着你成天成夜躲在屋子里舔伤,家里什么境况你不知道?腿瘸了难道连骨头也瘸?我当初嫁的汉子是你这样的吗?” 周春娘痛痛快快骂了一顿,最后掩面哭起来。 戴家泥瓦院子的土墙外,齐齐整整码了一排草垛。 俞知光藏在墙下,准确地说,是薛慎藏在草垛间隙,她藏在薛慎怀里,从头到脚还裹了一件薄斗篷,防虫。 听见春娘哭声,俞知光松了一口气,小声对薛慎说:“这下没事啦,他们肯定吵不起来的。” 薛慎不接话,她就用脑顶轻撞他肩头,小动物似的。 土墙一侧,刀具哐当一声,像是被扔在了地面。 紧接着是戴老三略显笨拙的安慰:“别哭,春娘你别哭,我陪你去刘家帮工。不就是做个一年半载,他要敢对你动手动脚,我瘸了都一样跟他拼命。” “其实不……不用这么久。”周春娘抽了抽鼻子,也不太确定,“大娘子说要是顺利,明日就通通解决了。” 夫妻俩都镇静下来,不再冲动闹事。 俞知光拱了拱薛慎,薛慎拂开掩盖在身上的草絮,带她悄悄离开了戴家院子,直至河岸边。来时完全没想过,从前做斥候学的探听本事,有一日会拿来听夫妻墙角。 “那么担心,早直接跟进去说清楚。” “我跟着进去,他们看在你的面子上当然不好多说,可背地里,要是春娘又受了委屈埋怨,我总要知道的。” 第33章 村里气候又比城里冷些,俞知光冻得鼻尖泛红,帽兜罩得严严实实,鹅蛋脸只有巴掌大,更像个瓷娃娃。 薛慎换了个方向,走在挡风那侧。 “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情,不要自己解决。” “可我想管的。” “曹叔说那日周春娘也来府门闹事,你不在意?” 俞知光也察觉他这大个子很能挡风,几乎是蹭着他的肩膀走,双手拽拢了斗篷,“要是那个姓胡大汉遭难,我才不管他。春娘是没办法了,她为了攒钱,进城去牙行做活还差点吃亏。我爹常说自助者得天助,我不想等天助,我想现在就帮帮春娘,又不想直接用银钱了事。” 薛慎转头,看几乎依偎在他身侧的小娘子。 俞家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做事有一套法则,讲法理也重人情,舍得花时间花心思去迂回周旋,只为一个足够光明正大,堪称平衡公断的解法。 要是周春娘求的不是俞知光,而是他,他会怎么做? 薛慎不知道,但肯定,没有俞知光这个好耐心。 两人走过卵石遍地的河岸,来到桃溪村接壤庄子的那片橘子林,泥地更结实平坦了。再走半时辰,就到庄子。 薛慎在她身前蹲下:“背你回去。” 俞知光没有推拒,结结实实揽上了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嫌我走得太慢了?” “不是。” 说不上来为什么,觉得想背,也应该背。 薛慎将她腿弯握得更近,大步跑进了橘子林里,视野掠过翠绿枝头缀满的硕大金果,耳边是她小小声乱叫。 “啊啊啊呜,好快,还能再快一些吗?” 第17章 刘东海从桃溪村回来,着家仆备酒肉菜,屋里再摆上小泥炉,独自喝得有点飘飘然。 契约定了,周春娘不想来也得来,来了怎么留人,他自有办法,想到那把甜滋滋的好嗓子,他就心痒。 酒意伴随困意上涌。 刘东海眯眼,喊家仆“二桂,给我打盆洗脚水来。” 屋门开了,二桂身影凭空高大了许多,一下子挡住了灯架上烛火的光,看不清面容。 “水呢?怎么不打……”刘东海话音蓦地一顿,后颈突如其来地酸痛,眼前陷入黑暗。 翌日醒来,是被冻醒的。 人直愣愣在地面躺了一晚,坐起就打了个响亮喷嚏。 旁边酒桌上,契约大咧咧摊开,压在烛台下,右上角拿一把锋利的小刀钉住。家里从前也没见过这把刀啊? 刘东海疑惑了一阵,愈发腰酸背痛。 “二桂滚进来!怎么伺候的!小心爷爷发卖了你。” 二桂过了好一会才推门,神色古怪,“老爷,周春娘她在府门外求见,还有……” 刘东海一喜,这么快就送上门,“快,让她进来。” “还有……”二桂估算一番,“大概十来人,桃溪村的男男女女,还有徐县丞和县衙的师爷。” 刘东海一愣,徐县丞……他来干嘛,这人收了他好处帮忙施压戴家和周春娘,难道还不知足,想要更多好处? 头昏脑涨赶到家门,果真看见一大群人。 徐县丞左边是师爷,右边是契书中人陈二爷。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难得大家都有心想把田地契约的事情解决,陈二爷出面请我与金师爷来见证。今日周春娘来徐家做帮工,今日过后十亩田的事就结清了。” “她要做的可不止今日。”刘东海听得不太对劲,“她要给我帮工快一整年,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戴老三站得笔直,用了最大克制没上前揍他。 周春娘将契约拍到他面前,“睁大你的眼看清楚。” 刘东海接过,契约还是昨日的契约,但有细微改动,两处略添小字,竟把周春娘按契约做帮工十月又二十日这件事,偷换成了在十月二十日来做帮工的意思。 每日工费二十文钱之前,又添了大几十两,这么算下一日的帮工费即可抵十亩田。契约最下方有他自愿的签名和手印表示“履约完毕后,再无纠纷,再不纠缠”。 刘东海气不打一处来:“你骗鬼呢!昨日的契约不是这样的,这份是假的!二桂,把我的契约拿来!” 二桂拿来,青天白日下一比对,两份契约一模一样。 刘东海意识到自己中招了,他在田地契上做的手脚,周春娘原原本本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他的假墨水是半年前打牌九,一个被查封的西藩商行掌柜输给他的,说好是瞒着官府藏下来的最后一瓶。 周春娘就算了,刘东海破口大骂:“好你个陈二,你做中人,就是联合戴家来蒙骗我,你敢指天发誓,你昨日写的契约没改动过?” 陈二爷笑眯眯同他玩文字游戏:“我亲笔所写契书,在黄麻纸上一字未改,一字未变。”他只是用了俞知光给他的纸,再就是书写时候,按着她指头的位置落笔。 刘东海把两份契约攥在手心里,恨不得一把撕碎了。 徐县丞提醒:“戴家今晨已将契书备案,由师爷誊抄记录在册了。”这也是刘东海之前状告戴家欺诈的做法。 徐县丞拿人手短,向来是对他笑脸相迎。 这次不知抽的什么风,居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刘东海气极反笑,看到戴老三那条僵直的腿:“行,契书上写今日,那就一日,但我只要周春娘一人进门。” 第34章 “这可不行,”县衙的师爷摸了摸山羊胡,“戴家与你的田地契纠纷拖拖拉拉这么久,今日正是结清期限,我要亲眼见证才可笔录,做好结案文书。” 刘东海绿着一张脸,看桃溪村浩浩荡荡一行人进了他家门,本想为难周春娘的路数也使不出来。 俞知光没有跟进去,在刘府大门侧对的茶摊坐着,花两文钱买了两碗热茶,同薛慎坐着等,没等多久,戴老三拖着一条腿,垂头慢慢走了出来。 薛慎敲了敲桌沿:“老三,这边。” 俞知光奇道:“戴大哥,你怎么先出来了?” 戴老三扒了一把头发,蔫巴巴的:“春娘让我在门口等她,说我碍手碍脚,别再累出个新毛病来。”往日听了这话,他定然会疑神疑鬼多想,但今日不同了。 “往后什么打算?” “田地不卖都卖了,我同春娘进城找点短工做,她会做些吃食,挑担子进城叫卖,总归饿不死。” “可是戴大哥,你腿脚的毛病……” 戴老三自嘲地拍了拍自己膝盖,“我从前觉得腿痛,没受伤那条腿也痛,昨日才知晓,是心里病得更厉害。” 薛慎垂眸,看他那条曲起来也微微变形的腿。 “我府里田庄的庄头要退了,你管不管?” “将军,我……我没管过田庄。” “你是什长,管过十个兵。” “但将军庄子有上有二三十人吧?” 薛慎没什么表情地笑了,笑意不过一霎又消失。 按着往常规矩,这是有人要挨罚的前兆,即便戴老三已经不是他的兵,见了还是忍不住心头发憷。 但薛慎只是问: “不是白给你个闲职好吃好喝供着,干得好干,干不好滚,跟什长百夫长一个理,能干吗?” 戴老三嘴唇动了动:“能……能干。” 薛慎盯着他不说话。 戴老三莫名地,想到从前在军中,听见金鼓敲响,军号高鸣的那种紧张,把手边半温的茶一饮而尽,搁下碗,“能干!干不好不用将军开口,我自己滚蛋。” 刘东海没能完完整整地拘着周春娘一整天。 挨近晌午的时辰,周春娘就全须全尾地出来了,恍如劫后余生,看着县衙里平日不升堂看不见的县丞师爷差役走远,还带着做梦半的不敢置信:“这就……没事了?” 戴老三早迎过去接她:“怕什么?是姓刘的不干人事,搁往日,我高低揍他一顿狠的才解气。” “成了,就知道打打杀杀,”周春娘睨他,眼里轻松的笑意掩不住,领着俞知光与薛慎往桃溪村走。今晨汇合的时候,戴老三陪着她,她才得知薛慎的身份。 “快到午膳时辰,将军与大娘子要是不嫌弃,到我们家里用一顿便饭再走?家里没什么大鱼大肉,只鸡肉蔬果现宰现摘,比运到皇都里再卖的要新鲜些。” 周春娘问得认真,戴老三同样期待地看着二人。 薛慎没有立刻表态。 村里只逢年过节,加上老人贺寿,才舍得宰鸡杀鸭,再到养猪的那儿割几斤猪肉,周春娘口中的便饭,必然是戴家拿得出手最好的。 但做得再精细,定然也比不上俞知光惯用的厨娘。 他要是一人来,就答应了。 正要想个借口推了,俞知光比他答得更快:“好呀,那就叨扰啦,按着你们往常吃的做就好。” “哪能啊!”周春娘当即撇下戴老三,“你带着将军同大娘子慢慢走,我先回去跟爹娘一起张罗。” 戴老三笑着叮嘱:“春娘,再把埋在院墙歪脖子树的那坛酒挖出来,我要同将军喝一杯。” 村里没分桌的讲究,六人刚好围着大圆桌。 俞知光左边是薛慎,右边是周春娘,饭席上为了他们这两位客人,还特意备了分餐的别匙别箸。周春娘殷勤地给她布菜,粗陶碗很快堆得像小山一样。 鸡肉果真别样鲜香,果蔬同样异常清爽。 只是那道扎扎实实的红烧狮子头,肥瘦比例感人,一口咬下满嘴甘厚肥腻,而周春娘给她夹了整整三颗。 俞知光腮帮子鼓着,艰难地吃完一颗。 看看左边,薛慎在同戴老三推杯换盏,瞄瞄右边,周春年给她布完菜,开始为戴家老太太盛汤。 大不了饭后走回去消食,她正要夹起第二颗。 “那墙上是什么?” 薛慎忽然一指院子东墙,东墙靠着个不大不小的鸡棚,墙头挂乱七八糟的农具,还有年初晒的苞谷荆条…… 大圆桌几人纷纷扭头去看。 “将军说的哪个?” “最东边那个,歪歪扭扭像个小小稻草人。” “哈,那就是个稻草扎的,有段时间鸡棚的鸡蛋总被人摸走,寿儿这傻小子做了个小人偶摆在墙头看守。” “有用吗?” “将军说笑了,肯定是把偷鸡蛋的坏种抓住了才有用,就是陈家三爷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俞知光也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稻草小人的躯干,用的还是一根旧木箸,身上绑一块破洞的碎花手帕,扎了灵巧的活结。她看了几眼,再低下头,碗里叫她很为难的两颗红烧狮子头不见了。 狮子头躺在了薛慎碗里。 男人若无其事:“老三手笨,一开始军棍都握不好,倒是生了个手巧的小崽子。” 第35章 “这还不是随他娘,哈哈。”戴老三见酒碗空了,给薛慎添满。男人趁这个空隙,挑眉看了她一眼。 俞知光低头,整顿饭再也没有看过薛慎。 最后周春娘收拾碗筷,她还是看到薛慎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她看着空碗呆了呆,明明是三书六礼,名正言顺的夫妻,扶她下车,背她走路,夜夜手足相抵同塌而眠,好似都不比夹走的两颗狮子头来得亲密。 周春娘特地小声问她:“大娘子脸颊这么红?是不是饭菜二荆条放得多了?我给你倒碗茶解解?” “好,谢谢春娘。”半温良的茶水流淌过唇舌,茶味里有一股清新微甜,一问才知,是晒干棠梨叶泡的。 戴家老太太见她喜欢,塞给她一大把,又给她个竹筒做的茶壶,“拿着在路上喝,黄馍馍也拿一个。” 隔壁张家套来骡子,代戴老三将二人送回庄子。 小小骡车在乡道上前进,微微摇晃。 俞知光曲腿坐在板车铺得满满的草絮上,将斗篷一角铺平,竹筒茶壶和棠梨叶片都放在上面,好似怕它们也受到颠簸,继而捧起那个黄馍馍,递给对面的男人。 “将军今日都没有添饭,光喝酒了,路上吃吧。” 薛慎看着她满脸真诚:“不想吃了,才给我。” 话是这么说,还是接过去了,看眼前女郎眉开眼笑,细腻白皙的鹅蛋脸鼓起微微的弧度。他拇指一摁,黄馍馍的表面顿时凹下去一个指印。 第18章 薛慎说她在田庄住几日,他就住几日。 果真陪她盘完账,又看果农摘了橘子林的收成,待到一切妥当能够出发回城里,俞知光的脚开始痛,脚掌才一触地,脚趾头就一阵麻麻胀胀。 元宝已在外头指挥杂役与护卫装车。 俞知光慢慢挪步回床榻边,脱下原本穿好的翘头履,罗袜解下,薛慎推门进来,望见她赤足踩在地面。 “不走?” “不知怎么回事,脚痛。”俞知光纳闷,低头瞧了好几眼,没红没肿连个蚊虫叮咬的包都没有,就是不爽利。 薛慎拎了张兀子到床边坐下,“手帕给我。” 俞知光抽出来给他,薛慎将帕子铺在掌上,二话不说来捉她脚踝,将她脚掌抬到自己膝上踩着。 “痒。” “别动。” 纤细的脚踝被一手扣住,男人指头隔着薄薄的手帕,从距骨到趾骨慢慢触碰,“按到痛的地方出声。” 触到拇趾甲时,俞知光痛呼了一声。 薛慎松开,又去按她其余脚趾,“痛吗?” 俞知光摇摇头,看着明明完好无损,泛着健康粉色的拇趾甲,“我不是得了什么奇难怪症吧?” “路走少了。”薛慎抽出她的帕子,“新兵入营日日绕着校场跑几十圈,要是领了不合脚的军鞋,平日又少锻炼,不出三日就像你这样痛。” “是不是痛完就好了?” “痛完了,拇趾甲的淤血才会浮出来。” 薛慎低头看,他穿一身黑,更显得她脚背白皙如玉,两人同屋共住,俞知光不避着他,但这样触碰是第一次。 “豆腐块都比它结实。” “?” 俞知光不服气,抬脚在他膝头轻蹬,不料薛慎突然间倾身靠近,她一下子不偏不倚,踩在了他胸口上。 那触感结实弹韧,还很暖和。 俞知光眨眼,觑他神情,不知他是嫌弃还是生气。 薛慎冷厉眉眼依旧:“我说错了?去桃溪村两趟,我背一次,骡车载一次,你实打实走的路,只有一时辰。” 男人五指带着厚茧,就这么在她脚背上揉了一下,激出刺刺麻麻,才重新拎回他膝头放好,替她穿上鞋袜。 “回去换双宽松的鞋,歇晌三五日就没事了。” 回皇城不过两日,趾甲果真浮出一片暗红淤血。 俞知光闲得无事,开始处理这些天不在皇城时,各家各户的拜帖。兵部尚书喜得嫡孙,大办百日宴。薛家表亲的盛家长子考过了博学鸿词科。庞天昊老将军大寿摆宴。 …… 她将赴宴的帖子一一摊开来,方便回帖,只送礼的帖都阖上搁置,给曹叔拟定礼单。 薛家直系亲属大多都不在皇城,薛慎又是独来独往的性子,需要留意的人家就剩下与军职相关的官员。 分门别类的手一顿,目光落到最后一张请帖上。 永恩寺办斋宴,发帖人是右威卫将军的夫人姚冰夏,上次大比武她见过,明艳女郎愤愤不平的神情犹在眼前。 “曹叔,将军可是与右威卫将军家交恶?” “我未曾听闻,但将军闲暇时,爱出城狩猎,有一回卫镶送回来一整张熊皮,说是遇到右威卫将军,两人合力猎得,熊掌熊胆和肉骨都给了右威卫将军。” 如此看来,关系应该也不太差。 姚冰夏对薛慎的敌意,更可能是别的缘故。 “那斋宴请帖,往日是怎么处理?” “将军不信鬼神,连寺庙都鲜少去,像抄经、斋宴、佛诞庆典这些礼佛事宜都一律推脱。夫人要是也不想去,捐一份香火钱,聊表心意就行。” 俞知光本还想推了,听曹叔这么说,不禁再确认,“像这样的礼佛邀请,一年中是否有很多呀?” “不说多,一个月两三回总是有的,尤其边疆有兵戈或各州有兵乱的日子,夫人们去寺庙礼佛更是频繁。” 第36章 那就是推得了一回,推不了第二回 。 俞知光把阖上的请帖又摊开,写了赴约的回帖。 永恩寺在城外,她同家里人去过,从山腰到山顶一段路没有石坡,尽是又陡又翘的阶梯,仿佛只有亲自一步步走上去,方能够显出礼佛人诚心诚意。 翌日清晨,元宝给她穿上了最厚实的袄子和马面裙,外披一件藕粉色的织金斗篷,双耳还套上了狐皮暖耳。 她收拾妥当,屋门被猛然推开,刮进来一阵风。 薛慎只着一件黑色练功服,肩上搭块帨巾擦汗,胸膛在晨练后隆起的肌理更为明显,整个人呈现一种气血充盈的蓬勃面貌。俞知光捧着手炉羡慕,他好像从来不怕冷。 薛慎扫她一眼:“还要去别的田庄?” “姚夫人办斋宴,请我们去永恩寺,”俞知光往避风的角落躲了躲,随口邀请,“要一起去吗?” 薛慎听到姚冰夏名字时,神色一顿:“我不信佛。” “永恩寺香火很灵验,我阿兄从下县调回京兆府前,我们阖家去求过,保佑他仕途顺遂,早日调来皇城团聚,去永恩寺才不过一个月,阿兄就接到了调令。” “人有所求而不得,才去寺庙,我没有。” “将军昼巡夜察、执捕奸非,向佛祖上一炷香,求个身体康健,常胜常安也好啊。” “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求的不就是这个?” 薛慎偏头,在帨巾上蹭走一滴要落下的汗,“再说,你何时信的佛?”俞知光嫁过来这些天,他不记得有哪日初一十五,府里是改换了斋菜,或在堂前制备香案瓜果。 “我有心愿,要临时抱一抱他老人家的佛脚。” 俞知光神色认真,扶着元宝的手,套着厚重又笨拙的冬季大衣服,慢慢迈过了门槛。 薛慎看着她的背影走出了主院。 锦绣堆里长大的姑娘,父兄宠爱,母亲恩慈,走点路都能把脚趾头走出淤血,他想不到有什么需要她一大早舍弃温暖被窝,去永恩寺爬那些陡峭阶梯,向佛祖跪求的。 总不能,是祈祷他的“隐疾”快些痊愈? 永恩寺是皇都最出名的寺庙。 天色刚露明朗,山脚已见好几架宝顶华幔的车架,相互隔着些距离,排着队沿着山势向上缓行。 俞知光在马车上补了眠,下车时人已精神了许多,同元宝相互扶着,慢慢从山腰爬到了山顶,入了永恩寺。 出示请帖后,知客僧把她和元宝领到了清心堂。 清心堂里只有赴宴女眷,陪同夫人前来的将领被安排在前殿参拜。斋宴未开,夫人们跪坐在蒲团上,听高僧对谈,懂佛理者低声加入辩论,阐释自己的见解。 俞之光挑了个看起来暄软干净的蒲团,才跪坐下,就听见姚冰夏问她:“俞夫人可与薛将军一同来?” 她摇头:“将军不语鬼神,今日休沐在府中。” 姚冰夏语气微妙:“今日斋宴是扶助贫苦,不少上过危险战场的将军士兵都来参加,更可亲近佛门,消解杀孽,可薛将军独独个例外,这么些年都没来过礼佛。真不知是君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深信不疑才不敢入山门。” 俞知光还未回答,姚冰夏已转头,询问戒空方丈:“佛说结善因,得善果,我亲眼见有人作恶多端,杀人放火,一直未等到苦果?不知戒空方丈可否解我疑惑?”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 戒空方丈说话带着僧人特有的不急不缓,清明目光,虚虚目视前方,“人若为善而福未至,是祸已远;人若为恶而祸未至,是福已远。如此说来,可否解施主之惑?” 姚冰夏迟迟未语,一双明眸看向了俞知光,“俞夫人以为?果真是像方丈所言,因果报应皆有定法?” 俞知光鲜少钻研佛道,只在听父兄清谈时,听过那么一些佛偈,对因果报应的阐释与戒空方丈异曲同工。 清心堂内,各位武将夫人都盯着她看。 柳四娘神色更是紧张。俞知光父亲是博学鸿儒,没道理教出一个佛理机辩都无法应对的女儿,但她还是随时留意,若俞知光露出一丝一毫的为难,她就要来打圆场。 俞知光看向清心堂内众人。 姚冰夏和戒空方丈都没说错,可她不能顺着她的话去说,否则薛慎似乎就成了作恶多端,合该遭报应的人。 她只好问姚冰夏:“我懂得佛理不多,但记得未出阁前,我与姚夫人素未谋面,近日在南北营大比武上初见。敢问姚夫人一句,我可曾与你结怨,种下恶果?” 姚冰夏一愣,还是承认:“那是……没有。” 俞知光点点头:“我未种下与姚夫人的恶果,那近日三翻四次宴饮交游,都不得姚夫人青眼,不能以寻常女子交谊之礼温言相待,这是为何?这岂非不符合戒空方丈方才所说的因缘合和?” “那是因为,”姚冰夏捏紧了衣袖,“因为……” “因为他人他物与我有牵连,就像爱屋及乌的颠倒反面,而非我本心本愿向姚夫人作恶。”俞知光温声打断了她的话:“如此说来,我想茫茫人世间,除了遁入山门避世,天底下无人能够摆脱与他人他物的因缘合和,是否种恶因,为恶果,已然是其次了。” 姚冰夏闻言一愣。 戒空方丈微微一笑,“这位施主虽坦言不曾钻研佛理,但一思一言,可见佛缘。” 第37章 清心堂高僧再论两刻钟的佛理,到了用膳时辰。 斋堂摆上长条食桌,俞知光坐得离姚冰夏天南海北,整顿斋膳都看见她复杂目光。她只专心用膳,想到待会儿午休被引去禅房,恐怕少不了又是一场口舌。 斋膳用过,她直接带着元宝往前殿走去。 柳四娘意外:“大娘子不去休息吗?” “午间人少,我想去前殿敬拜。”俞知光回头,余光看到姚冰夏也在关注她,当即加快了脚步,等到了前殿,只命元宝守在前殿门:“元宝,姚夫人要是进去找不到我,你只一口咬定不知我去哪儿,带她回禅房再找找。” 俞知光交待完毕,提着裙裾,径直往偏殿去。 偏殿安静清幽,香客稀少,晌午明亮日光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落在殿内,照亮了袅袅升腾的几丝烟雾。 她解了碍事的斗篷,对着四臂观音像,缓缓跪拜去。 薛慎说,人有所求而不得,才去寺庙。 她也有所求,不算顶顶难事,只为添一分心安。 俞知光敬拜完,到偏殿角落摆的那张八仙桌上,找到用朱砂画护身符的僧人,拿出早晨就准备好了的香火钱。 两刻钟后,再踏出偏殿,被姚冰夏堵个正着。 姚冰夏一双新月眉高高扬起:“嗬!你还躲着我!” 俞知光没辙:“姚夫人。” “以为叫你小丫鬟守在正殿就能够迷惑我?她心神不定,总往西边看,我还没那么笨看不出来!你躲什么?” “我怕你与我再论佛理……我实在论不出来了。” 姚冰夏吸了口气,“谁同你说这些!”说罢别过脸去,佯装不在意地整理披帛,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俞知光没听清楚。 姚冰夏翻了个白眼:“跟你道歉!我不是故意为难你。现在想想,你不过是倒霉,嫁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日后指不定被他波及什么祸事,你且小心警惕。” “姚夫人同我夫君……有仇怨?” “你不知晓?也对,他怎么会主动跟你说。”姚冰夏冷笑,“薛慎欠我两条人命,要不是他,我姐姐与外甥女还能健健康康活在世上!” 提起离世亲人,她眼眶微红,垂眸看清了俞知光手里捏着的一角平安符,“我是恨不得他能早遭报应,你却是特意为他求平安符,叫我怎么以女子交谊之礼相待?日后再见,我不对你阴阳怪气,已是我克制了脾气。” 俞知光还待再细问。 姚冰夏不想说了,兀自向她行了一礼就离去。 日落时分,将军府马车从永恩寺回到将军府。 俞知光奔劳一日,一到府里就直奔汤泉间,只想好好泡泡登山发酸的腿脚,连饥肠辘辘都顾不上照顾。 卫镶留在前院,向薛慎汇报今日事宜——将军在今晨出发前就叮嘱过,留意姚冰夏的靠近,必要时出手。 他将守在偏殿外听见的对话,原样复述给薛慎,说到一半,瞟见薛慎的脸色,声音渐渐迟疑。 薛慎沉声:“继续说。” 卫镶硬着头皮说完,听见薛慎安静了一会儿,问:“除此以外,姚冰夏还有为难她吗?” “就是在清心堂说了一会儿佛理。” “知道了。” 卫镶颔首退下去。 薛慎回了主院,抄手游廊下,正撞见俞知光从汤泉间出来,整张脸都泡得发红,脚步也轻飘飘。小娘子拢着一袭轻裘,仿佛根本没在寺里被刁难,朝他轻快地招招手: “薛慎,你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第19章 “薛慎,你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俞知光领着他,回到寝房里间。 薛慎想到的,是卫镶复述时提到的平安符。 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一纸朱砂符能护佑平安。 俞知光要是让他日日佩戴在身上……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听见俞知光屏退了仆役,连元宝都使唤出去了,确定房内无旁人,翻出一折巴掌大小的纸折:“这是出嫁时,府里嬷嬷给我准备的。” 薛慎翻开,映入眼帘的是墨水勾画的图案,画得不是咒语佛偈,而是眼花缭乱的简笔小人儿。蚕缠绵,龙宛转,鱼比目,燕同心……快有二十几样花式。 他久居军中,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薛慎听得自己的声音透着诡异的平静:“何意?” 抬眼再看,俞知光打开锁在八宝八仙柜里的箱笼,翻出了她好久没用的宝贝艾绒条。 哦,又到了他“治疗”的时候。 俞知光将堂姐给的穴位图摊开来,复习这些日子快被她忘光的穴位,指挥薛慎俯身拔步床上,“我忘记了上次大夫说,若辅助一些起兴的避火图会更好。” 薛慎无言,又看了一眼纸折上干巴巴的墨水小人。 寝屋燃着银丝碳,入夜了还烧地龙。 薛慎将外袍、夹衣与中衣都脱了,伏在鸳鸯绣纹的丝绢被褥上,扬了扬露出白虎腾这个体式的纸折,“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要给我吗?” 俞知光为难:“家里只给了我这种。” 她爱看的风月情爱话本子,倒是有一些工笔不俗的插图,但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婉约得很,也能起兴吗? 她坐到薛慎身侧,点燃了手中艾绒,对准穴位悬停。  艾绒燃烧散发一股特殊的味道,不好闻,却叫人想到干净亮堂的医馆,以及总是飘散的淡淡药香味。 第38章 俞知光垂眸看男人背上的疤痕。 如今再看,比上次更平静,她甚至能想象是怎样锋利何种形状的武器,从背后什么角度袭击,才留下的伤疤。 “我小时候,爹爹给我和阿兄讲过很多故事,有一个是讲大将军的,说大将军认为背后受伤是耻辱,但大比武那日,我看很多裸身上场的武将,背后都带点伤疤的。” 薛慎好一会儿没回答,小折本也没看,塞到枕下。 俞知光给他擦背上的艾灰,又戳了戳,才听见他接话:“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腹背受敌时有发生。” “那故事是我爹讲来骗小孩的吗?” “我想是指逃跑而暴露后背,被敌方所伤是耻辱。” “你也……” “我背上是被偷袭留的。” 薛慎截住她的话。 俞知光左手在他背脊安抚地拍了拍,刚泡完澡,掌心还热着,却觉薛慎皮肉比她还暖上几分,男人本来放松的肩背肌肉硬挺起来。 “我是想问,你也觉得逃跑耻辱吗?明知打不赢,还留在原地对敌,岂不是白白送死?” “在边关的时候,家在身后,国在身后,退不了。” “可好多忍辱负重、反败为胜的历史典故,都是活着才能发生呀。无法战胜恐惧而逃跑,也不应该被苛责。” 俞知光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薛慎的背脊随着艾绒散发的热意,慢慢放松。他阴差阳错娶的妻子,是个心软脾气也软的大家闺秀,不那么循规蹈矩,很多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她能够体谅在战场上生出怯意的逃兵,那别的呢? “俞知光,你在永恩寺,听见姚冰夏那些话……” “……” 原本打开话匣子的小娘子仿佛又没了兴致,好端端地悬在肾俞穴上的艾绒条,还未到时间,就被挪到另一个地方,“她讲过不会再为难我,我往后再遇见她,也绕着她走就是。”竟是连问问缘由的意思都没有。 薛慎感受着热意的转移,有点烦躁地闭了眼。 霜月中旬,俞府迎来喜事,长媳裴辛慧诞下一女,小名关关,大名根据五行备了两个,长辈还没决定好。 俞知光得知当日就赶过去看望了,待她嫂嫂休息好,又有家宴。薛慎当日值守宣政殿,特地提前一时辰散值,打马赶到俞府门口,撞见一辆马车停驻。 马车上下来一位年龄与俞明熙相仿的年轻郎君,身着潭水绿如意云纹锦袍,披着鹤氅,一双丹凤眼内蕴神采。 “妹夫来了。” 俞明熙嘴上在迎薛慎,眼神禁不住往那郎君面上瞟,满是惊喜,待察觉失礼后,连忙朝薛慎歉意笑笑,“这位是我少时在云城老家的好友,姓杜,名长洲。” 转眼,杜长洲已到近前,遣随从送上贺礼:“明熙兄喜得千金,我不请自来,冒昧讨一杯酒。” 俞明熙一拳捶他肩头,“说这些客套的作甚?何时回的皇都?也不说一声,父亲前两日还念起你来,最看好的得意门生,半路给叔父拐跑去钻研岐黄之术了。” 杜长洲笑而不语。 两人熟稔,他这个俞家女婿,倒更显得像客。 薛慎不太在意,随府役引路到酒席落座,片刻之后,杜长洲坐在他身侧,温雅目光与他的撞上,“久仰薛将军大名。我少时自云城离去,跟师父游历四海时,笙笙还是个小姑娘,不曾想一转眼,竟然都嫁人了。” 薛慎转了转酒杯,只淡声道一句“幸会”。 等俞家旁支和母家亲眷到齐,就开宴了。 请来的都是亲人,只分男女和孩童三桌,不设屏风。 薛慎不用刻意去看俞知光,轻易就从女郎们吱吱喳喳的谈话中,辨认出她快乐得飞扬的声线。 “关关眼睛都睁开了,像颗黑葡萄似的亮,头发也好多好浓密,眉毛长长的又齐整……” “知光第一次涨辈分,自然看侄女哪哪都好。” “对了,知光你方才送小侄女的平安扣,我瞧见璎珞上还吊着小方片,上头花纹好生别致,是什么花样?” 俞知光轻笑了一声:“三婶婶,那不是花样,是永恩寺平安符的朱砂墨,折叠起来乍一眼看,就像花纹。” “我说呢……是感觉不太对称哦。” 女郎们在席上胡乱笑开了。 薛慎不再关注她们的谈话,抿了一口酒。 酒席推杯换盏,宴会主人俞明熙被敬酒敬得最多。 至宴末,俞明熙脸色一片红润,已是有七八分醉意,还再唤仆役搬来投壶羽箭,纯当饭后消遣。 院中青年一辈,有像俞明熙这样的文官,也有像旁支堂兄那样白面微须,模样斯文的医者,就是没有薛慎这样气势逼人,显得格格不入的武将。 薛慎立在角落观看,身侧忽而一阵暖香。 俞知光捧着手炉来看热闹:“薛慎,你怎不去玩?” “我就算了。”薛慎没打算参与,目光越过她肩头,望见一群被俞知光招呼来玩投壶的女郎们和孩童。 小表弟胆儿最小,对上薛慎目光,脖子一缩。 俞明熙择起一箭,歪歪扭扭投出去,不中。 “还有一箭,我替女儿投的。”他耍赖,还是不中。 院内埋汰声此起彼伏,众人跃跃欲试,轮番上阵。 俞明熙拾起他丢歪的箭:“长洲,你来!小时候你投壶最厉害,笙笙天天跟着你屁股后面,只知道长洲哥哥,不知道我这个亲哥哥。哈,她还说长大了要嫁给你,自小就喜欢长得文气漂亮的人,不论是男还是女。” 第39章 他醉得上头,说话没分寸,被堂姐俞灵犀重拍一下,“喝不喝醒酒茶?路都走不直了你,回去歇着吧。” 俞明熙不肯走,也不承认自己醉了。 俞知光跟着笑,落落大方地看杜长洲许久,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记得杜家哥哥。前些日子,我在西市商铺里遇到,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竟然没认出来。” 杜长洲莞尔:“一别数年,笙笙又是乔装,我亦不敢相认。至于这箭……”他无奈,“技艺早就生疏了,明熙别叫我当众献丑,坏了笙笙小时候的印象。” 俞知光同杜长洲叙旧起来。 俞明熙捏着箭,随手给薛慎递去:“妹夫来不来?” 本对投壶兴致缺缺的薛慎,真的接了过去,掂了掂重量,箭头箭尾反复握了三遍找手感,就这么站在原地,朝着院落最远处的壶口,瞄准两下,掷了过去。 “叮”一声清越鸣音,入壶干脆利落。 站在白线外努力瞄准的俞家堂兄俞灵柏呆了呆,扭头一看,薛慎几人距离他快两丈,距离壶瓶更远。 起初害怕的小表弟目瞪口呆,眼神唰地亮起来,颠颠走过来,一把抱住了薛慎的腿:“表姐夫,再投一次。” 薛慎低头撸了一把他脑袋:“你拿箭来。” 小表弟激动地一下子抱来三支箭。 众人只见他随意运臂,连续丢出三支,明明看起来力度与幅度都差不多,却利索地先后入了三个距离的壶口。 小表弟“哇”一声。 薛慎笑,牵着他到白线外,蹲下来指点他的握箭姿势和站姿,不说话时显得冷肃的面容,异常温和耐心起来。 他任长公主儿子的射箭师父,教半大小子熟门熟路。 “笙笙?” “嗯?说了什么?”俞知光一双清亮眼眸已落在薛慎身上,惊觉根本没听清杜长洲的话。她喜欢看薛慎这样,热热闹闹地和大家一起玩,比独自躲在角落更好。 家宴一直办到暮鼓响起。 送客过后,薛慎与她留在俞府。府中没有演武台,薛慎习惯不改,绕着不大不小的静水湖跑。 颀长挺拔的影子被拉得斜长,飞速晃过了水面。 俞知光待在闺房里,给小侄女绣虎头帽。 她针线技艺平平,想绣一双活灵活现的虎目,绣成了大而无神的鱼眼。重绣第一遍,听见隔壁净室门开关,薛慎嗓音低沉,屏退了要伺候的婢女。重绣第二遍,男人穿着灰蓝色的棉布寝袍,踏入了她的闺房。 “给你留了杯茶,解酒的,记得喝了再睡觉。” 俞知光拨亮了灯芯,直到绣到满意,才躺到床上。 薛慎饮尽了茶,等沐浴过后那一丝丝的水汽散尽,来到她身侧躺下。闺房绣床不似拔步床宽敞,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盖了同一张厚实的锦绣鸳鸯被。 床帐外的烛灯荜拨,柔光朦朦胧胧弥漫。 薛慎闭眼,高挺鼻梁的线条延伸,融入鼻头有点圆润的弧度里。俞知光侧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手忽然伸过去,指腹摁在他眉心,“薛慎,你今日不高兴吗?” 薛慎没动:“为何这么问?” “你的表情,跟我兄长刚刚调回京兆府时一样。” “什么表情?” “就像是有点儿失落,但假装不在乎那样。” 那日她从永恩寺斋宴回来,薛慎好像也是这样的。 “我阿兄初到京兆府时,满心以为要大展宏图,当时的府尹对他有偏见,认为他靠父亲庇护,从来不让他插手重要的案件。他每日散衙了就这样假装若无事回来。” 薛慎静了一会儿:“没有,不是这种不高兴。” 他拉下她的手,俞知光绣虎头帽太久了,指头冰冰凉凉,这会儿躺到被窝里,还没捂暖和。 “那是哪种不高兴?你同我说说呀……” 她声线轻柔,带着好奇探究,呼吸就在咫尺之间。 薛慎手掌摊开,改而捂在她唇上,就像那日他与薛晴吵架,她来劝架时那样。 俞知光在昏暗里微微睁大了眼。 薛慎掌心贴着她唇,拇指在她脸颊轻轻摩挲而过,继而指头游走,从眼底脸颊最饱满之处,搓到她小巧但带点肉感的下巴尖,又原路往上揉。 俞知光耐心任他搓了两遍脸,皱眉:“揉面团吗?” 薛慎鼻尖哼出一声短促的笑,心头那股郁郁就散了。 平安符不是为他而求,小小乌龙不值得在意。 他不过是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在意俞知光的看法。来俞府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俞知光是受了姚冰夏的话影响,才改了主意,把那枚平安符藏起来。 薛慎的手从她脸颊移开,温软细腻的触感犹在。 “最近半月,京中治安或许会乱,日常出行带多点人,不能只带卫镶,更不能只同元宝两人就出行。” “我记住了。” 俞知光还想再问,薛慎长臂伸出被外一拢,锦被拉高,快把俞知光微凉的耳廓也罩住,“睡了,别问。” 武人的怀抱宽厚温暖,像个小火炉。 俞知光在他肩头蹭了蹭,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闻到了俞府澡豆的熟悉气味,皂角混着沉香和丁香,很好闻。 第20章 俞府厨子按着惯例,在卯时就做好朝食。 不过分量和种类都较往常多,昨夜新姑爷留宿,今晨同要上衙的老爷和少爷一同用膳。 第40章 俞明熙已换好朝服,夹了一点蒜泥豌豆尖,搭配小米粥喝起来,一双眼瞟向了薛慎,被父亲俞弘横了一眼。 薛慎不疾不徐吃完一碗三鲜饭,搁下饭碗和银箸:“兄长有事要问?不妨直说。” 俞明熙清了清嗓子,忽略俞弘不赞同的眼神:“京兆府最近接到戒严令,日夜巡捕的人手增多了一倍,有超过青壮五人同行者,必须上前盘问。” 京兆府除了政务,还负责巡查街道治安。 职责有一部分与执捕奸非的金吾卫重合,他接到这样的传令,薛慎很可能也同样,甚至比他更清楚缘由。 父亲端直清正,避忌结党营私的事情。 但俞明熙以为,已是一家人,消息互通并不为过,“可是有什么细作混进了皇都?妹夫知道消息吗?” 薛慎坦言相告:“没有,朝廷要裁军了。” 前几年北边和西边的战事稳定,驻边大将被调回来,就有人猜测要裁军,毕竟天下赋税十分,军资就占五分。 “裁哪个州府的军?” “都裁,连南北衙都逃不开。” 俞明熙喃喃:“难怪如此看重安防。” 历来裁军,失去军籍的青壮们最容易聚集闹事,没了生活依靠,这些男人们曹聚山林,变为盗贼也是有的。 俞弘闻言,脸色也严肃起来:“你是否已经想好安抚之策?酿成兵祸,非同小可。” “劳岳丈挂心,我手底下,不会出问题。” 薛慎神色恭谦,话却说得很笃定。他今日不值宫禁,要先去距离远的南营,再听了俞弘两句叮嘱,就出发了。 冬月中旬,裁军令正式颁布。 街上的京兆府巡捕与虎贲卫守军越来越多,时有青壮路人,被截下盘查询问。 俞知光自家里回到将军府,记紧了薛慎的话。 日常出入到将军府名下的店铺查账,她都带着卫镶和另外两位护卫,往后再撞上雨雪天,更是连将军府门都不出,日日在暖阁里躲懒,捧着时兴的话本子看。 这日细雪绵绵,曹叔来报,薛晴来了。 “阿姊?”俞知光疑心听错。 “正在前院等着,说是有事要问。”曹跃解释,“我看大姑奶奶面色凝重,大娘子还是快些去罢。” 俞知光便不费心梳妆,随意插了根簪就去。 正厅里,薛晴一脸焦灼地张望,摆在手边那杯香片还是满满的,不曾饮过一口,一见俞知光来就起身,拉起她往她身后张望了一下,“阿慎,他真不在府里?” “大多数要酉时后才到。”俞知光被她手冻得一颤,“阿姊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今日信州老家有一位族里长辈过来,阿慎同我约好申时在城门一同接他,我在北城门没等到阿慎,却见宫门大开,出来一队禁卫骑马急匆匆到城外。” 薛晴心下正乱,“前两日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我这几日都不曾出门,什么事?” “前日南二营宣布裁军,群情激奋,军士哗变,很多人在混乱中受重伤,险些丢了性命,还有一拨闹事的士兵逃跑了没被抓住。二营将领为此事,连降了两级军衔。我有些担心阿慎……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薛慎所辖的是南一营。 “阿姊别急,近日连我阿兄都忙得脚不沾地,别说是将军,许是有什么要事才忘了接人?” “阿慎素来守约,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忘的。” 薛晴忧色未减,一口认定有事情有变。 俞知光只好请她在府里等,带着卫镶去寻阿兄问。 南营要是有重大变故,京兆府理应第一时间接到报信,以备皇都各坊的安防。 马车未至京兆府,已缓了马速,风雪呼啸中,卫镶隔门大声问:“大娘子,你看街上那官员可是俞少尹?” 俞知光挑开车帘,先被一阵北风迷了眼,定睛再看,街头身穿青鹤补子官服,披着鸦青大氅的正是兄长。 兄长正指挥十来名衙役,往街道各个告示牌张贴新增的通缉令,上头画着逃窜的兵犯容貌。他身侧两个巡捕,正在扣押一位戴着木枷,衣衫单薄的男人。 俞知光让卫镶驱车赶上,将阿兄唤到马车窗边,同他说了薛晴没等到薛慎的事情,“阿兄可知南营今日情况?一营裁军令推进还算安稳吗?他应当无事吧?” 俞明熙先是念她:“总在街上乱跑。”继而顿了顿,“一个时辰前戴州传来紧急军报,乱兵挟城,陛下与宰相命薛将军领四千精兵前去镇压,眼下快离城了。” “镇压……乱兵有多少?” “粗略估计八千。” 四千对八千,如何镇压?俞知光愣怔。 “你别担心,五千兵都是训练有素的……”俞明熙还未安慰完,瞥见被扣住的犯人企图挣脱,很快又被身侧巡捕压制,厉声喝,“别乱动了!想吃板子吗!” 男人被按在地上,嘴唇冻得青紫,“老子被革了军籍都快活不下去,还怕吃棍子,跟你们当官的拼了!” 俞明熙糟心地投去一眼,催促俞知光回府。 俞知光还想问:“薛慎往哪个门走的?” “光化门,你赶不上了,别去。” 他交待了衙役几句,同巡捕继续把犯人押回衙门,临行前看着俞知光马车调头回将军府,才算放了心。 光化门外,三千步兵在中郎将带领下先启程。 第41章 薛慎身穿盔甲,骑马在城楼下踱步,再有一刻钟,便是一千精锐骑兵集结的时辰。骑兵行军快,他特地留出时间,给妻儿老小在本地的将士同家眷告别。 军师贺春羽也骑马,在他身侧哆嗦:“冷死了,这种鬼天气出兵,细雪还好,要撞上暴雪封山……” 他未说完,对上薛慎看乌鸦嘴的眼神,话音收住。 两人百无赖聊,视线投到了城门下。 有士兵亲人特意相送到此,小孩儿穿棉袄还没膝盖高,不懂离愁别绪,但会抱着自家爹爹哭成个花脸猫。 “我光棍一个,没有小媳妇要告别,你也没有?” “风雪天折腾什么。” 薛慎放任追电自由行走,虚握缰绳,追电打了个鼻响,马头调向了大军出发的方向。 军情太急,他整装待发,点将整兵后,才抽出空派人通知崔府的阿姊与将军府,眼下二人都该收到消息了。 “将军是不想折腾,可有小娘子舍不得啊。” 贺春羽的声音在身后,忽然揶揄起来。 薛慎没转头,手中马鞭不重不轻地往后一甩,贺春羽一顿骂骂咧咧,勒紧缰绳避开,“狗脾气,这都有人冒雪赶来送你,真是想不通。” 说得什么怪话。 薛慎侧目,城门卫盘查放行,印有将军府徽标的马车和卫镶穿越一众相送军士的亲眷,来到了他的马前。 车门打开,先露出一双粉珍珠白花缠枝的绣鞋。 冷风闯入,卷散了熏炉的暖热气息。 俞知光一双脚才踏出去,就冷得打了哆嗦,听见薛慎沉稳的声音穿越呼啸风声,“你别下来,我进去。” 她刚探出去的半个身子,立刻缩回了马车里。 薛慎一身明光铠,锐意逼人,携裹着风雪寒气。 人一进来,车厢内就好似冷了几分。 他入鬓长眉覆着细雪,在俞知光注视下一点点融化,声音也不温不热:“何事赶过来?” “我来给你送行啊。”俞知光理所当然。 有道是穷寇勿追,丢了军籍而顿觉无法谋生的士兵,就如同陷入类似境地,会更加绝望激烈地反扑。 薛慎要面对的,或许是八千个这样的人。 车内静默了一阵。 薛慎不知作何反应,他从军时,阿姊已嫁,每每冲锋陷阵,都是一人去一人归,哪怕已经调回皇城,亦不会让薛晴来相送,薛晴横竖干不出那种依依惜别的事情。 俞知光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打算。 明媚面靥上还带着点笑容:“还好赶上了,给你。” 塞到他掌心里的东西,轻飘飘,烘着暖热,像是被她就这么攥了一路。薛慎低头,望见一枚平安符方片,系着编织好的穗子和一颗剔透近透明的琉璃珠。 他尾指一勾那枚琉璃珠,“怎么还有我的份?” 俞知光轻声解释:“在永恩寺一起求的,不过琉璃珠要拿去给戒空方丈诵经开光,耽搁了好几日才拿到。” 她静静看着眼前披坚执锐的男人。 这张脸与她初到皇都,在户部侍郎罗府大门前看到的渐渐重合。血污煞气褪去,刚毅英武的面容变得清晰。 从永恩寺回来后,俞知光找人打探,才知道姚冰夏的姐姐就是嫁入户部侍郎罗家的夫人,那个给俞家送马蹄糕,笑起来和善温柔的罗家夫人。 但她还是想把平安符给薛慎。 “薛将军不信鬼神,但我信,祝将军常胜常安,早日归来。”俞知光想了想,“你不想随身戴的话,就把它挂在兵器架上,我问过永恩寺僧人,说这样也可以庇佑。” 薛慎捻了捻那枚琉璃珠,“是花里胡哨。” 说罢,他把平安符收到了最贴身的胸甲后。 “俞知光。”他喊她,接下来并不说话。 幽深狭长的眼眸对上她的,眼里少有外露的情绪,像夜里的一盏小灯,明亮而不灼人。 俞知光第一次想躲开他的眼神,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闭上了眼,武将掌心与指头的厚茧,染上风雪的冷冽,触感变得更鲜明,贴在她脸颊,只触碰一下就离去。 “雷雨天害怕了,就回俞府住。” “我说过,早不怕了。” “要是顺利,至多十日回来。”薛慎靠得更近,叫她鼻尖嗅到一股铁甲的冷锈味,她好像能看见男人低缓醇和的声线如何化成实质,一点点钻进她耳廓里。 “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艾绒条和穴位图,扔了吧。” 俞知光再睁开眼,薛慎已推开车门离去。 高大的武将又翻身上马,清点已集结的精锐骑兵。 她捏了捏发热的耳廓,又摸了摸脸颊,勉强镇定后,嘱咐卫镶驱车:“卫镶,回去吧,回家。” 第21章 戴州接连暴雪, 今日薛慎距离出发,已有十五日。 俞知光睡醒后,眼皮子就隐隐跳, 正在宣纸上写下第三个“正”字, 听见元宝进来询问, “小姐, 又有请帖,这次是兵部尚书家的老夫人。” 裁军令颁布,武将家眷们礼佛祈福的活动更是频繁。永恩寺那一回之后, 俞知光就推脱了不少类似的邀约。 “还是回一份香火钱吗?” “老夫人发的帖子,不好推脱了。” 俞知光将记正字的宣纸收好, 接过帖子翻开,上写的是普佛寺,上次去永恩寺拜了四臂观音像,她记得普佛寺在皇都西南角, 供奉的是大日如来像。 第42章 所谓临时抱佛脚, 多抱几位, 应有益无害吧。 至礼佛日, 俞知光带上卫镶和两名府卫出发。 普佛寺正门车马拥挤,各家官眷随行的护卫都被拦于正门外,迎客僧声音嘶哑,神色疲惫:“近日兵犯滋事,寺中限制每日来访人数,男宾客入内需搜身检查,并摘卸兵甲, 本寺至今日闭门,还可接纳十位来客。” 最先下马车的卢夫人带了孩子来, 一家就占了两个名额,闻言不由皱眉:“好大的规矩,我在皇都礼佛这么些年,可从来没听过哪家寺庙是嫌香客多的。护卫随行还要卸兵甲,出了什么事情你担待得起码?” 迎客僧耷拉着眼皮,并不看她,双掌合起:“施主可往两坊之外的灵犀寺走,灵犀寺大,不限制香客人数。” 卢夫人忍了忍,问:“老夫人与郑家护卫可到了?” 迎客僧颔首。 卢夫人牵着自家孩儿的手,向身旁一众女眷提议道:“护卫占用名额,我看就咱几个进去,别带护卫,省得待会儿别家的夫人想进进不来,还得去换人。” 其余受邀的官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同意了。横竖老夫人早进去了,郑家护卫是在的。 俞知光跟着让卫镶将马车驶远,掏出一点碎银,“你们到刚路过那个茶寮等吧,看着要下雨了。” 如今三五成群的青壮结伴走在路上,都要被盘问,卫镶停在这里,即便不被扣下,迟早也要被驱散。 卫镶确认俞知光顺利入了寺门,才转身指挥护卫,见一队虎贲卫远远赶来,扬声驱散各家聚集的护卫。 有那么几家仗着家主同为将门,不愿意离去,被杀鸡儆猴般扣下,带回去盘查。其余护卫见了,纷纷退避。 普佛寺香殿内,大日如来像庄严肃穆。 数十盏白釉雕的莲瓣灯台在座下围成小山。 早到的女郎们静坐在古佛青灯前,或低声祈祷,或安静抄经,郑老夫人手捻着一串檀香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一室清幽,更显得殿外北风呼啸,风雨欲来。 俞知光挑了个最角落,蒲团上摆好几卷陈旧的经书,竟无人收拾。她捧起一卷《妙法莲花经》看,殿内昏暗,经文又是蝇头小字,看没两眼,忍不住打了声呵欠。 前头老夫人捻珠的动作一顿,回眸看她。 俞知光连忙正襟危坐,待老夫人转过去,耳边听见了小小声笑。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娃娃在看她,长得粉雕玉琢,发髻绑带上垂着漂亮的五彩刚玉,是鲤鱼形状。 不知是哪家军眷的孩子。 她小侄女长开了眉眼,定然也这般灵秀可爱。俞知光默不作声,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冲她扮鬼脸。女娃娃肩膀抖了抖,眸子笑意更浓,忍笑忍得把家里长辈惊动了。 “来时怎么答应我的呢?” 跪坐一旁的紫衫女郎转身看了看两人,伸手轻点女娃娃眉心,柔声劝道:“佛门清净,蓉儿好不好安静些?” 女娃娃点点头,转回去,佯装认真祷告。 俞知光也移开了目光。 竟是姚冰夏家的娃娃,可上次柳姐姐分明同她说过,姚冰夏是右威卫司马将军家的新婚夫人,如何生得出这么大个女娃娃?她困惑了一会儿,举头三尺,唯见神明金身雕塑,慈悲面容,默然注视殿内敬拜的众人。 俞知光慢慢闭上了眼,可惜神仙没听见她的祈愿。 香殿西北门被“嘭”一声阖上,中门霎时间涌入七八个面露凶相的僧侣,袈裟之下,不是佛珠,是一把把半新旧的弯刀,在阴沉昏暗的天里,映出朦胧跃动的烛火。 最初在寺门的迎客僧被提溜在末尾,口中颤颤:“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去做了,别、别杀我,也别杀慧然方丈……还有我徒弟”话音未落,脖颈间寒光一闪。 迎客僧血溅三尺,抽搐倒地,血染上了香案黄布。 殿内女郎们和孩童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 不知是谁先尖叫起来,接着哭喊声起,乱作一团。 “都给老子安静点!” 伪装成僧侣的匪首一刀劈在香案上,桌案碎裂,上头香瓜金桔等贡品散乱了满地,骇得众人一静。 “身上钱袋子都交出来,还有头上金簪,耳上翡翠,慢了别怪爷爷们上手抢!”他身侧同伴拿起一个空麻袋,张开袋口,从最靠近佛像那一排,开始往后搜集财物。 郑老夫人提着一口气,在嬷嬷搀扶下,勉强镇定:“你们是何人?竟敢在皇城脚下为非作歹!” “老夫人不识我们,我们却识老夫人,”劫匪们发出一阵哄笑,“手眼通天的官老爷嘴皮子一张一闭,要节省赋税,就把哥几个的生计也省了。” “皇城满街都是巡捕,你们就不怕有来无回!” “老子落草为寇,脑袋早就别在腰带上了,你别想拖延时间,还指望歇在斋堂的护卫来救?赤手空拳的,能来早就来了。”匪首冷笑,一把抢过她手中拐杖,将上头镶嵌的翡翠敲下。 妇孺被困殿内,搬救兵也无望。 女眷们褪下所有值钱的首饰,交了出去。好些人披的狐裘半袄,只要皮料好些的,都被劫匪粗鲁地扯下来。 白光闪过,暴烈雷声轰然炸响。 第43章 在俞知光身前交财物的女郎手一抖,黄宝石耳铛从麻袋口掉落,掉落在地上。绑匪正要骂,一只纤白的手快速拾起了耳铛,连同更多珠翠首饰,丢入麻袋里。 俞知光低垂着眉眼,手脚冰凉,将愣愣地待在原地的女郎往后一拽,一同躲入了已交出财物的妇人堆里。 绑匪搜刮完财物,将老夫人和几个孩子绑了出来。 姚冰夏死死抱着她带来的女娃娃不肯放,双腿拼命地乱蹬,不允许任何人近身:“你们要带蓉儿去哪儿?不可以,蓉儿不能离开!我换蓉儿,我跟你们去!” 蓉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泪水盈满了整张脸。 绑匪三人围上去,猛地一踹姚冰夏,拉扯走了挣扎不止的蓉儿,抗在肩头。 中人跑进来一人:“老大,马车好了。” “走!”匪首一声令下,同伴带着掠夺的财物与老少出了中门,剩余一半匪徒将女人们两两捆绑才离去。 被劫走了儿女的官眷失声痛哭起来。 “劫财就劫走,绑走孩子做什么?” “有两个孩子,是监门卫将领家的,连着老夫人,恐怕都是威胁城门守卫的人质。” 有人脸色麻木地猜测起来。 俞知光在混乱中,与姚冰夏被捆在了一起。 姚冰夏失魂落魄,听见人质二字,蓦然被激起,身体拖着俞知光就要往中门撞去,两人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蓉儿,我要去救蓉儿……” “姚夫人,你先冷静……”俞知光摔得头昏脑涨,颠倒视线里,望见另一张没被砸坏的香案,摆着三只香炉。 “姚夫人,我们把香炉撞下来,碎瓷片可以割开绳子,再想办法破门。”俞知光重复了好几遍,直到姚冰夏听进去了。姚冰夏哭声止住,与她合力,把香案撞得东摇西晃,其中两只香炉掉下来,一只应声碎裂。 摔碎的瓷片分成几块,传递给旁人。 俞知光和姚冰夏最先割断了绳索,大声拍门呼喊。可普佛寺位置偏,香殿又在里侧,求救声外人无从听闻。 从外头被锁上的中门,任凭众人怎么推撞,也牢牢地闭合。俞知光喊累了,正要再想办法,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混在女郎们的哭喊里,在喊她的名字。 “俞知光,你在里面吗?” “我在!” “你们往后躲,我把锁砍了。” 糊窗纸上映出的男人轮廓戴着斗笠,森然峻拔。 姚冰夏还在迟疑,俞知光已拉着她往后退:“是薛慎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 门外有刀剑击砍铜锁的铿锵之声。 中门剧烈晃动,下一刻被大力推开,冷风携裹着冰雨扑面,又被站到她面前的薛慎挡去了大半。俞知光抬眼,薛慎面容一半遮在了帽檐的阴影里,他身后还站着一人。 “可有伤着?” “我无事,普佛寺被兵犯劫持,他们乘车马逃走了。 你可看见往何处去?郑老夫人和好几个孩子被绑走了。” 俞知光抓着他被雨淋湿的蓑衣,来不及问他为何出现在此处。姚冰夏眼里噙泪,死死盯着薛慎,等他的回答。 “我来时与马车打了个照面,察觉古怪,已着卫镶去跟,先来看你……还有寺中各人。” 薛慎检查了一圈香殿内,除却死去的迎客僧,无人受重伤,他又再看她一眼,“陈镜善后,我这就去追。” 俞知光此时才看清,薛慎身后那人就是陈镜,他正在后怕得哭起来的柳四娘跟前细细安慰。 众人虽得了自由,心头仍然惴惴,听见陈镜沉稳道:“寺外风大雨大,各位夫人在此稍后,我寻京兆府官差来立案,再通知各家前来接人。” “我与中郎将同去,免得叫阿兄一听就担心。” 俞知光捡起角落一把油纸伞,追上陈镜,香殿外风雨瓢泼,她要更大声讲话,才能叫陈镜听清楚:“你们何时回来皇都?戴州镇压可顺利?” 陈镜招来不远处守候的将军府马车,将她送上去,“晌午时候到的,戴州兵祸已消。入朝禀告圣上后,我来接柳娘回家,薛将军看风雨将至,与我一道前来。” 两人在路上短促说了说戴州的情况,赶到京兆府外。 全城搜捕快半月的兵犯,竟然盘踞劫持了普佛寺,又掳走官眷作要挟,闯了城门。此事报到京兆府,一阵哗然色变,府衙倾尽大半人手,忙得人仰马翻。 日暮时分,云消雨歇,几辆官眷马车停在安化门下。 都是孩子被劫走的人家,还有俞知光,她也想在这里等等薛慎。元宝送来府里带出的干净衣裳和饭食:“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俞知光先乘出小碗粥,再提起食盒下车,分给护卫。 一眼看到姚冰夏手里捏着一枚刚玉发饰,站在右威卫将军府的马车旁。司马将军听闻此事,已派人去追捕,但暴雨冲淡了泥路的车辙痕迹,追击至三岔口就失去踪迹。 等再兵分三路,就赶不上卫镶一行人的速度。 俞知光掏出一枚桃酥,用手帕包好:“姚夫人要不要吃点东西?府里自己做的,干净。” 姚冰夏没胃口,望到她细细手腕被勒出的红痕,是两人绑在一起时拖拽弄的。她接过饼,干巴巴咬了几口。 第44章 “有人回来了,不止一人,快去看看!” 前头骚动起来,俞知光望见一群人马在夜色中疾行,每匹马上都似乎驮了不止一人。各家急忙迎过去,不禁面露喜色,真的是卫镶与几名薛慎府里的护卫。孩子们都被抱在怀里,脸上身上满是泥污,见了家人哇哇大哭。 监门卫陈家和李家的二郎三郎。 羽林军校尉孙家的柔姐儿。 姚冰夏看一个个哭着被抱下来的孩童,死死抓住卫镶手臂,“蓉儿呢?怎么没有蓉儿?” 卫镶衣衫湿透,面带不忍:“匪徒看我们追得紧,每隔一段路,就丢一个孩子下车。将军命先把受伤孩童送回医治,免得耽误时机。夫人的孩子和老夫人……” “他们都还在绑匪手里,将军还在追捕。” “蓉儿,蓉儿……” 姚冰夏听不进去卫镶最后的那一句,口中只喃喃蓉儿的名字,有点迷茫地攀住俞知光的手臂:“只有蓉儿她没回来,被劫走三个孩子都得救,只有蓉儿……” “俞娘子,薛将军他是不是记恨我?” “记恨我之前在大比武买通千牛卫的人同他作对,还有我在宫宴上讽刺他,他有事冲我来,为何要舍下蓉儿,蓉儿昨日才喊我第一声娘,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孩儿……” 姚冰夏哽咽,已然失了理智,钻入牛角尖。 俞知光打断她:“薛慎不会这么做的,姚夫人。” 姚冰夏咧出苦笑,凄然看向她,“俞娘子如何断定?我记得他是中秋娶亲的,你们才认识几个月?” “我观郎君待人接物,绝非大奸大恶之辈。” “俞娘子父亲是御史大夫,参知政事,直达天听,他当然待你如珠如宝。我姐夫任户部侍郎时,曾极力反对他掌戍卫宫禁之权,一朝失势,他便借抄家公报私仇。” “姚夫人为何要说他是……公报私仇?” “历来罪臣查抄家财,妇孺发卖,并不会伤及性命。薛慎领兵闯入罗府,偏说罗府阖府拼死抵抗,不肯交出罪证,唯有兵戈相见才伏法。可我姐夫当时已入金吾卫狱,我姐姐一介女流,怎有胆量领着阖府抵抗?” 俞知光静了静,攥着裙边,认真想了一会儿: “户部侍郎一家与薛慎的旧事,我不知内情,但我能保证,他会尽最大努力将蓉儿和老夫人救出,哪怕……” 哪怕他真的心里记恨你。 安化门下再一队人马奔来,是两路无功而返的右威卫士兵,领队翻身下马至姚冰夏身前告罪:“夫人,我们还没有找到劫匪影踪,但司马将军还在最后一路追寻。” 姚冰夏勉强扶着马舆,立住身形。 一刻钟后,薛慎的人马返回。 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带了或多或少的血迹,手里提着绑匪的头颅,唯独马背上,不见老夫人与蓉儿的踪迹。 薛慎并未下马,视线梭巡一圈,锁定兵部尚书家留守的青年小辈,“老夫人受了惊吓不能在颠簸,已安置在城外十里亭的驿站,你们带上郎中,自去接应。” 青年小辈行了个大礼,连忙转身去吩咐人手。 姚冰夏面色苍白,几乎已死了心。 俞知光扶着她,向薛慎的方向去。薛慎未下马,先是看了一眼她,才去看姚冰夏,“马车翻了,应是磕碰时撞到脑袋,昏了过去,手脚骨头都没事。” 他慢慢掀开了沾满雨水和泥污血迹的蓑衣。 宽大蓑衣下,露出了女童一张白净的蛋,半边发髻还挂着枚鲤鱼刚玉。姚冰夏如坠冰窖的身子,再顷刻间活了过来,颤抖着手从他双臂间接过了蓉儿,触到她还温热的身体和尚算干燥的衣裳,“蓉儿……蓉儿回来了。” 右威卫将军府的人围拢过来,大夫上前检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接应,把小姑娘送回府中妥善照料。 薛慎控马退至远处,追电旁跟了个碎步跑的小娘子。 追电马步放缓,停下来。 俞知光仰头定定地看他,抽出绣帕举着给他,“擦擦脸上吧,乱七八糟的。”她就知道,薛慎会去救人。 姚冰夏问她如何断定。 她不用断定。 她看过将军府账簿的一笔笔糊涂账。 她听卫镶在闲暇时讲过,被威胁当细作的泥瓦匠虽被判流放,但金吾卫帮他找到了被敌国探子藏起来的家人。 她还摸过薛慎背上的疤。 薛慎没接帕子,潦草地用衣袖抹了把脸。 俞知光细看:“你还是马车里来吧。” 薛慎被她催促着,翻身下马,蓑衣解了挂在马鞍上。他登上马车才一坐稳,怀里扑进了女郎玲珑温软的身条,俞知光衣裳上微甜的花果熏香弥漫到鼻尖。 第22章 薛慎愣怔。 俞知光抬起臻首, 眼眸闪烁着某种他看不懂的情绪,眼尾弯起:“将军凯旋而归又擒匪首,值得庆贺。” 薛慎笑, 手臂在她背上松松拢着, 没使多大劲, 听见俞知光倒抽冷气, 她皱起眉头,“嘶”了一声。 “怎么?” “没、没事。” 俞知光眨眨眼,松开搂住他的手, 坐到了一边,嘱咐外室驱车的卫镶:“快些回府吧, 都折腾一天了。” 第45章 马车在行驶中微微颠簸起来。 薛慎靠着车壁,本想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眠,戴州兵乱镇压完, 遇暴雪封路, 他们是同州府官兵配合, 一边开路一边赶回来的。 没想到入朝禀告完, 还能再碰上乱兵作匪的祸事。 马车停在将军府外。 俞知光轻轻拍他手臂:“薛慎,醒醒,我们到了。” 薛慎睁眼,街外已完全黑下去,行人无几,将军府一如他离去时那样,两座石狮子在灯笼下威严伫立。 一踏进去, 又是另一番面貌。 前院新植几株腊梅,疏松错落。 纤巧的嫩黄花瓣, 托着蓬蓬新雪,在廊芜新悬挂的垂丝红灯笼映照下,有别样热闹生动的意味。 廊柱每隔十步,贴一对喜气洋洋的桃符,精巧窗花随处可见,尽是蜜蜂、麋鹿、灵猴等喜庆动物的剪影,寓意封侯进爵,福禄永昌。 曹叔不会做这种事情。 是他身侧的漂亮小娘子,还有十来日就翘首以盼过元日,作为将军府主人之一,把满府打扮得欢喜闹腾。 俞知光一进府就唤厨娘:“想吃锅塌茄子、荔枝肉、小葱拌豆腐,还想喝鸡汤,什么炖的都可以。” 她点完菜才想起他:“薛慎,你想吃什么?” “够了,饭煮多些。”薛慎没再点菜,去汤泉间将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遍。晚饭吃得有滋有味,再消食走几圈,入夜躺在蓬松暄软的茵褥上,想起几日前在戴州。 戴州冰雪连天,连炭盆都得紧着用,拔营前日吃了冻死战马的马肉,韧实难嚼,把贺春羽那个碎嘴的腮帮子累得整一日话都不想讲。 薛慎没觉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再来一道紧急的军令,他依然能够餐风宿露,席天慕地。但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品味出,是将军府的饭食更合胃口,将军府的床榻更安稳舒适,而这些微妙差别,是自俞知光在才有的差别。 薛慎闭目一觉,甚至睡过了往常该起的时辰。圣上顾念他辛劳,特准他休整几日再上值。 休憩好了,五感更为灵敏,隔着床帐和一扇墨竹画屏,听见俞知光和元宝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的嘀嘀咕咕。 “小姐,你别躲啊,我摁不住。” “我忍不住……嘶!真的好痛啊元宝。” “小姐,我不敢使劲,要不你让将军帮忙?将军手劲大,定然更好使。” “我……不要他帮。” 俞知光拒绝,元宝叹了口气,也不作声了。 里间安静,无人说话时,床帐被拉开,挂到金勾上,碰撞熏香球的响动就分外明显。 俞知光竖起耳朵。 她还没来得及朝元宝打眼色,身旁屏风上挂着的男子外衫,猝然被站在另一头的薛慎抽走。 她连忙推了推元宝的手。 元宝立刻绕到屏风外,朝薛慎行礼:“将军醒了?想吃什么朝食,我让厨娘去预备。” 薛慎随意道:“都好。” 元宝硬着头皮拖延:“将军想吃甜口咸口的?有八宝糯米粉、甜豆炒青豆、番薯粥,还有酸豆角包……” 薛慎绑好了系带:“元宝,都好,就是都好。” “奴婢明白!” 元宝霎时忘了替自家小姐拖延,脚下生风逃了。 俞知光匆匆整理衣饰,一手背在身后。 画屏这侧光线一暗,薛慎踏步进来。 “醒啦?” “嗯,”薛慎再迫近一步,俯身贴近她,长臂绕过她身后,两指精准扣住她手腕,“藏了什么?” “女儿家的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这么浓的药味?” 俞知光气力拗不过他,手腕被他拉到身前,藏在掌心里的小罐子,就这么被翻出来。 薛慎打开,指尖挖出一点到鼻下嗅,评价道:“没有军中用的跌打药油好。” “……”俞知光睃他一眼,裙裾轻晃,人要走,被堵在屏风与博古架的角落,她向左他朝左,向右他朝右。 薛慎伸手一捏她撅起的水润菱唇,两指把她捏成小鸭嘴巴,“伤着了?为何不让我帮?”元宝说得没错,跌打伤药,就要用点力,把皮肤揉得发滚,揉进去了才好。 他没用力捏,俞知光偏了下头挣脱,作势去咬他的手,岂料薛慎躲都没躲,叫她结结实实咬在食指上。 她讪讪松开,老实交待:“被绑要挣脱时弄的。” “那为何不让我帮?”薛慎又问一遍。 “等下你又讲我,讲我是豆腐块。” 俞知光拧眉,她是姑娘,又不是钢筋铁骨,日子过得养尊处优,偶尔磕碰或辛劳,留下印记不是很正常吗? 薛慎长腿一伸,勾来临近两张鼓凳,将她摁在其中一张上坐好,“不讲了,我看看。” 俞知光没动,对上薛慎平静认真的眼眸,晓得跑不了了,抬手拉开衣襟,露出肩头一小片淤青。 “用我的药,你那瓶不顶什么用。” 薛慎看了一眼,从杂物箱笼翻出了军中惯用的跌打药油,倒出一滩在掌心,双掌贴合摩挲至起热,跟着坐在了俞知光身后的鼓凳上。 “薛慎,”俞知光愁眉苦脸,“你轻点涂?” 第46章 “轻了没效果,你忍着很快过了。” “我,我尽量忍吧。” 俞知光没扭捏,右边衣襟完全褪至手肘下,露出了更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薛慎静了静,皱眉,手掌按上她。 “忍着点。” “我……在忍了啊。” 才怪! 薛慎涂满药油的手掌收回,他往前用力,俞知光往前倒,他从肩头一侧用力,俞知光往左边倒。 简直像东市卖五文钱一只的“扳不倒”人偶。 俞知光吐出一口气:“涂完了吗?” 薛慎沉默许久,“你到床上去,老实趴着别动。” 俞知光心有戚戚然,这下想躲也躲不了。 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将及腰长发拨到一边,双手交叠在枕上,脸蛋搁上去。薛慎暖烫的手掌用力,贴在她肩头揉搓,热辣辣痛感直冲天灵盖,她连魂儿都在飘。 没揉三两下,薛慎不动了。 俞知光以为他在重新倒药酒,耐心等了等,还是没动静,拿一双朦胧的泪眼去瞅他,认真道:“薛慎,天地良心,我这次真没躲了。” 薛慎眼眸沉沉,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将她衣襟拉上,“你起来,脑袋靠我肩膀上。” 枕边人香肩半露,俯在枕面,簌簌颤颤,快要将手背都咬破了,晶莹剔透的泪一颗颗淌湿了锦绣枕面。 乍一眼看去,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俞知光好半天没动。 薛慎粗粝的拇指一下拂去她淌到鼻尖的泪珠,“怎么?昨日能抱,今日不能了?” 俞知光摇摇头,拢着衣衫,起身将额头枕到他肩上。 肩头一凉,很快又热起来,浓重药油味熏在她呼吸之间,薛慎徐徐加大力道,俞知光颤了颤,拢着中衣的手指忍不住扶上薛慎结实的手臂。 薛慎嫌她妨碍涂药,肩膀送到她嘴边:“痛就咬我,别扶我手臂。” 俞知光没咬,他力更重三分,激得她张开了唇,贝齿没印下去,先溢出了一声可怜兮兮的呜咽。小娘子提着的那口气散了,腰肢一塌,人就贴过去靠在他胸膛前。 薛慎手从她肩头拿开,再去倒药油。 “忍着,很快好了。”声音不自觉放轻,像是在哄。 俞知光被药油味道熏得头晕,只觉薛慎掌心的灼烫渗透皮肤,肩背一片痛麻,他的声音好似也烫,否则怎么连她耳廓都热得未能幸免。 她有几分幽怨,又不知在怨什么,睨了他一眼。 薛慎眸色深了几分。她这样乌发蓬乱,眸子雾蒙蒙,白皙的颈项露出来,挂着一根茜红色缎带,好似没比趴着上药更端正多少。 他视线不往下,转而去盯她白玉般的耳珠看,待完全将药油涂好,自己后背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你整理下。”薛慎松开她,背过身去,寻到床尾月牙凳上的铜盆,抽出早上净脸用的手巾,慢慢擦拭掌心。 俞知光系好中衣,干脆钻到了被窝里,几缕乌发贴在颊边,只露出一颗脑袋,整个人懵懵然没回神,但还记得,她咬了他肩膀许久。 “我有没有咬痛你?我看看。” 她伸出手,拉了拉薛慎的衣袖。 薛慎视线扫过肩上几点带湿意的齿痕,不痛不痒的,再去看她的手背,她咬自己的齿印都比咬他的深。 “俞知光,你倒不如骂我一句。” “你帮我上药,我骂你什么?” 薛慎望进她懵懂的眼,到嘴边的话憋回去,性子这般好,给人欺负了去怎么办? 元宝在外间,不轻不重敲了两下门。 “将军,大娘子,司马将军和夫人带着司马小姐送来好多谢礼,人在花厅看茶。曹叔让我来问见不见客?” “不必……”薛慎没说完,被俞知光拍了一下。 “要见呀,肯定要见,让司马将军他们稍后片刻。” 俞知光吩咐元宝去前边回话,不再赖在被窝了,踩上绢帛面的睡鞋,绕到了墨竹画屏后更衣穿戴。 薛慎坐在床边看她画屏后的忙碌剪影。 “不怕姚冰夏烦你?” “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再说了,于情于理,她都要当面同你说一句感谢才好。” 俞知光穿戴好了,人没出来,画屏映出她娉婷轮廓,“薛慎,户部侍郎被抄家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3章 “薛慎, 户部侍郎被抄家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大朝会,接连三道奏折, 揭发户部侍郎罗禹碹勾结官员私吞赋税, 盗卖官粮近百万石。” 隔着一道画屏, 薛慎声音沉而缓。 “这些我知道, 罗禹碹入狱,罗府查封。我是想问,罗家夫人孩子和罗府上下……是怎么没的?” “起火, ”薛慎静了一会儿,“御史台奏言, 案件所牵涉官员的罪证都藏匿在罗府中,我领兵去查抄,罗府闭门不应。”破门之后,护院全部手持兵刃, 誓死顽抗。” “待前院封锁冲破, 后院早已火光冲天, 罗夫人与罗小娘子反锁在主屋, 我赶至时,二人已在火海……” 薛慎没再说下去,俞知光能猜到。 “那姚冰夏说,罗侍郎反对你执掌宫禁……” “我从北地调来,父亲只是个战死的普通千户长,在皇都一没背景二没人脉,饶是军功傍身, 反对我任金吾卫掌宫城守卫的人岂止罗禹碹一个。真要报复,从年头等到年尾, 也没几个公报私仇的抄家机会,还不如像对刘东海那样,一人套一个麻袋,打顿黑棍更快。” 第47章 俞知光愣了一瞬:“你打刘东海了?几时打的啊?” “不重要。”薛慎没细说,不是他亲自动手,是金荣、陈俊英、林啸虎这些戴老三的战友事后去套的麻袋。 元宝又来外间敲门:“司马家的茶换过第二泡了。” “这就来。”俞知光同薛慎并肩出主院,沿游廊往前厅去,行至一段没有屋檐遮蔽的路,地上积雪未化,她提着裙摆小心慢行,还是觉得疑问。 “那你怎不同姚冰夏解释清楚?” “说了不信,没那好脾气。” 俞知光看看男人距离自己肩头一拳之隔,随时准备扶稳她的手,“你脾气不坏的,要是耐心说,肯定说清。” 薛慎不接话,满皇都大概只有她这般觉得。 将军府的厅堂窗明几净。 姚冰夏面色复杂,望向姗姗来迟的两人。一个魁梧高大,一个玲珑纤巧,面貌上端得也是生人莫近与娇憨可亲的鲜明差距,真不知日子是怎么过到一块儿去。 她夫君司马轩同薛慎有点交情,率先笑开了寒暄:“感谢薛将军昨日及时救下小女,特来道谢。” 他说罢,轻咳了声,瞟向她。 姚冰夏睨他,出门时说好了,今日决不讨嫌。 她福身一礼,以自罗家出事以来,少有的心平气和语气道:“薛将军大恩,我铭感在心,不会忘记。从前是我小人之心,不提也罢。”说罢,将蓉儿轻轻推前一步。 蓉儿经过郎中检查,已无大碍。 她瞧瞧这个面无表情据说救了她的大将军,有几分害怕,看到他旁边的俞知光,这个美人姐姐她认得。昨日在寺庙里,她同她一样被郑老夫人的威仪镇压。 蓉儿鼓起勇气,像模像样地行了晚辈礼,用稚嫩声线郑重道:“蓉儿谢谢薛将军救命之恩。” 薛慎颔首,想起这个垂着脑袋行礼的小豆丁看不到,指头颇为小心地点了点她双髻的其中一包,“行了。” 俞知光盯着那笨拙指头看。 正事说完,礼送毕,要再留姚冰夏同薛慎勉强寒暄,那就是一场灾难。她想到腊梅花丛那刻意没清扫的积雪,本是赏景用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蓉儿要和我一起堆雪人玩吗?府里有千金绦,套上不冻手。”后面一句是说给姚冰夏这个操心继母听的。 蓉儿眼睛亮起来,她在家里就想堆,可母亲怕她冻着从来不允许。姚冰夏在她脑袋上摸了摸,罕见地答应了,“堆吧,娘同你一起堆,堆个黑风将军。” “姚夫人,黑风将军是谁呀?” “是蓉儿养的小狗。” “我也养过狗呢,名字没这么威风,叫五福。” “是五福果子的五福吗?” 女郎们与孩子说笑着走远了。 厅堂里转眼只剩两个大男人。 司马轩松了一口气,他自娶了姚冰夏作续弦,和事佬没当成反倒惹姚冰夏生气,同薛慎的交情便淡了些。 如今有望冰释前嫌,他乐见其成。 他看薛慎,薛慎看他,又去看黄花梨八仙桌上乱七八糟的谢礼,里头是何物不知,只见木匣子上的雕工一只比一只华丽浮夸,挑眉道,“你还不如给我来两坛酒。” 司马轩一听就笑,作势要踹他一脚,“得了吧,还能少你酒,圣上特准休沐几日,准备去哪儿玩?” “没想过出去。” “行,新婚燕尔的热乎劲还没过。” 他一副过来人的表情。 薛慎不语,他同俞知光没热乎过,最热乎要数今日,你们一家三口登门前的半个时辰。 司马轩健谈,薛慎不接话,他也能自己说下去,否则当初二人狩猎碰见就没法一起继续。他随口道:“柏昌山有个新去处,叫漪澜筑,跟吃喝玩乐的酒楼差不多,带独栋客舍,舍得花银子就能住。适合你们换个地方黏糊。” “大老远去柏昌山住?” “……嫂夫人有没有讲过你不解风情?” 司马轩虽是武将,家是文臣武将辈出的世家,比薛慎这种没根没底的日子过得更精细。要搁从前他年少轻狂,必然觉得薛慎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 得亏这人有一身本事,才叫他高看一眼。 今日登门是道谢,不能得罪人。 司马轩细细解释道:“叫得漪澜筑就修在湖边,靠近温泉脉,冬日里不结冰,白日可看霞映澄湖,夜里可赏月落清波。漪澜筑还养着兔子、小鹿、越鸟这些啊,小娘子都喜欢看,吃吃喝喝的同东市福满楼一样精细。” 这回,薛慎听进去了。 俞知光喜欢福满楼,还挖了人家一位辞工的厨子。那她喜欢小兔子小鹿吗?他想了一会没得出结果。 司马轩的闲聊已经跑到了姚冰夏身上,说她最近迷上了编攒心梅花络子上,还特地花钱请人,来教授司马府上的年轻女眷,“那些个细线编织,比排兵布阵还复杂。” 俞知光堆完雪人,给蓉儿一食盒厨娘做的果子捎走,送别司马家三人,被薛慎问了很罕见的问题。 “俞知光,你喜欢什么动物?小兔子?小鹿?” “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她想了想,“没见过小鹿,见过小羊羔,绒毛摸起来很舒服,薛慎你摸过吗?” 第48章 “没摸过,吃过。” “……”俞知光难得地,一时没接上他的话。 薛慎握住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牵起她往回走。小娘子身段窈窕,手却软绵绵肉乎乎,饶是戴了千金绦堆雪人,寒气依然透到指尖,攥在掌心里好一会儿才暖和。 “明日去漪澜筑摸小鹿,看哪个更好摸。” “好啊。”俞知光欣然同意。 一早赶车到柏昌山的漪澜筑,但见重楼飞檐,琉璃瓦上覆新雪,两根做门面的金丝楠木柱得两人合抱那么粗。 连迎客女使都样貌清丽,仪态端庄,不卑不亢。 漪澜筑背后的主人,应是家底豪奢,且身份矜贵。 女使引二人入内,如同早知他们身份,“一楼热闹有烟火气,二楼清净,薛将军与大娘子想到哪儿落座?” 薛慎扫一眼略微嘈杂的大堂,望见中庭一块巨大锦绣圆花毯,是适合胡旋舞的布置,“二楼吧。” 俞知光掀开帷幕:“你们的小鹿都养在哪里?” 女使领他们到花窗正对舞毯的雅间:“在后堂客舍的涛声林里,需住店的客人才能够进入。” “是住一晚。”她看着一楼水牌点了菜,让薛慎再添两道菜,薛慎只加了一道拆鱼羹,“再来壶酒。” 拆鱼羹汤甜味鲜,比福满楼的做得还好。 俞知光吃了整整一碗,眯起了眼,再看花窗外,舞娘正踏着紧密激越的鼓点,赤足在锦绣花毯上旋转跳跃。 渐渐地,她有点坐不住,昨日堆雪人一冻,月事好像提前来了,她摇铃招来女使小声询问,女使亦低声回答,“一楼大堂恭房人多,大娘子过夜,去后舍更清净些。” 薛慎眼神对上她,俞知光摇头:“你在这里等我。” 他便又倒了杯酒,他能猜到漪澜筑背后的主人是谁,让俞知光一人去也无事,出不了大乱子。 女使将俞知光领到后殿一座叫雪隐的小屋前就走了。 俞知光料理好自己,瞧见屋后是片林子,不知是何缘故,竟雾气袅袅,林木繁茂苍翠,在冬日浓郁碧色不减。 丛丛树影间,一头梅花鹿轻巧跃过。 小鹿驻足回望,黑而湿润的眼眸看向她。 俞知光慢慢走近它。 小鹿头一扭,又跑出几丈远。她没想摸,就想靠近再看得清楚些,于是提裙走进林子里。小鹿渐渐隐于绿野,而树林深处,隐隐约约的女子抽泣声愈发明晰起来。 似哭非哭,似痛非痛。 一声声,听得人心头发紧,升腾一种异样的感受。 俞知光正犹豫是否要去查探,肩后有人轻拍她,快把她拍得魂飞魄散,一柄孔雀绿香羽扇径直伸来,遮住了她的唇,不给她惊出呼声来。 “别出声儿。”来人压低声音,容色比牡丹更明艳张扬几分,凤眸明亮肆意,透着皇家威仪,正是长公主。 长公主转身,示意她跟着往林子外走。 俞知光踌躇往林子深处回望,放轻了声问:“不去看看吗?那女郎好像……好像很痛苦。” 长公主挑眉,讶然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圈,海棠红的马面裙一旋,更快步往外去,“你先跟我来。” 待完全出了林子,长公主羽扇一点她额头,“你真听不出来?觉得她很痛苦?” 俞知光摸着额前发痒的地方:“是啊……”回忆一番女郎抽泣声的婉转变调,对上长公主愈发暧昧的眼神,她电光火石间,想起话本子那些缠绵字眼,“啊”一声。 奇了,对这档子事,竟跟未出阁的女子般迟钝。 长公主眼中兴味盎然:“俞小娘子同薛将军住哪间雅舍?我给你们送点漪澜筑的招牌吃食。” “屋舍还没定,我同将军已经在前头吃过,拆鱼羹很好吃,冻梨饮子也清爽可口,长公主不必破费的。” “漪澜筑有我一份。就住紫香提吧,那处景色好。你同薛将军在前头哪里用膳?” “二楼的丙字房。” “行,我同他叙叙旧,棠月先领你到紫香提。”长公主看俞知光乖巧地点头,鹅蛋脸在明晰天光下,还留一层薄薄的桃绒毛,孔雀绿香羽扇转而拍拍她发顶。 “俞小娘子,薛慎待你如何?” “将军今日休沐,特地带我来摸梅花小鹿。” 长公主又笑,嘱咐棠月,“给俞小娘子送些不腻味的点心和饮子,我喜欢用的那几样,都拣着点送去。” 棠月一愣,对上她眼神,点头应下。 丙字房里,俞知光离去的时间久了些。 薛慎正想去找,隔扇门被推开,长公主不紧不慢踏步进来:“将军莫急,俞小娘子在紫香提好好的。” 她径直落座,有女使送来一套崭新的黑釉茶具。 “我有一事相求,就不跟薛将军客套了。” “殿下请讲。” “陛下距离弱冠尚早,朝中催促立后的声音已多。”长公主亲手点茶,卷草纹折边盏缓缓推至薛慎的面前,“李相意属卢家,我意属崔家,近日这两家人要是进宫面圣,薛将军需多费心思护卫,凡事异样,多想两遍。” “臣当恪尽职守,即便殿下不说。” “我得你亲口一句保证,才安心。两家都是好孩子,我只怕世家大族为争夺后位,使些什么阴谋诡计。” 第49章 她指尖抚盏口叹:“女子出嫁后,回娘家总多避忌,连皇家也不例外,还不如你这个领皇粮的方便。” “殿下想的话,随时回宫伴驾,陛下甚是想念。” “我想回便回,参我干政的折子一道道,都要陛下替我这个姐姐挡着。不说这些,真真扫兴。” 长公主掩扇,充满了好奇探究:“薛将军,俞小娘子鲜妍可爱,你不喜欢?怎舍得放在枕边,碰也不碰?” 薛慎眉头皱了皱:“殿下如何得知?” “本宫如何看不出来?”长公主并不细说,“就当是对我嘱托之事的感谢,你们今日在漪澜筑的花销不记账,赶紧回去吧,莫负了佳人与春宵。” “殿下好意,臣心领,但闺房中事不劳殿下挂心。” “晚了,本宫备的薄礼已经送去好一会儿。” “殿下?” “一些糕点饮子,权当增添意趣罢了,别这么看着本宫啊,都是些不伤身子的配方……” “我与她,不用这些。” 薛慎大步出了雅间,沉在后头的话隐隐压着怒气。 长公主捧着茶盏笑眯眯,年轻人,果真好大火气。 第24章 紫香提临湖而建, 是漪澜筑风景最好的客舍。 薛慎在女使指路下,走过一座座错落幽深的庭院,才找到俞知光所在的地方。 俞知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膝头靠一张矮桌, 摆着好几样精致的茶点饮子。她手拈一枚云片糕, 听到他猝然推门, 惊讶地朝他看来。 薛慎三步并两步,夺走了那糕点。 俞知光呆了呆:“还有好多啊,别急, 你手里的掉地上了,我刚拾起来, 还是脏的。” 薛慎看也没看,将一整张矮桌从罗汉床上搬走,挪得远远的,“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他神色郑重, 透着严肃。 “还没吃呢, 午膳还在肚子里饱着, 我看云片糕印花模子精巧, 拿起来看看。” “饮子呢?喝了吗?” “喝了一口。” “哪个?” “那樽淡绿色的,有淡淡的茶香。” 薛慎倒出一点在杯中闻,并无异味,长公主说配方不伤身,那药性必然不重,小小一口应该无碍。 “薛慎,这些吃食有什么问题吗?” “有, ”薛慎找了个借口,“后厨来人说点心送错了, 不新鲜,怕吃坏肚子。”他环顾一圈,找到一套同大堂一模一样的茶壶茶杯,样式简单,里头有放凉了的茶水。 这种是每座客舍提早预备好的。 薛慎心里绷的弦松了,倒了杯茶解渴。 紫香提的炭盆和熏炉把室内烘得暖洋洋。 俞知光惯了歇晌,没同薛慎闲话几句,就钻到床里。女使说申时有戏班杂耍,夜里有画舫游湖,睡醒看刚好。 薛慎独坐了一会儿,也躺到她枕边。 一觉醒来,后背发了薄汗,身子犹如炙烤。 不太对劲,他睁开眼。 俞知光贴在他怀里,呼吸清浅,领口松开,露出小片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缕长发调皮钻进去,勾人视线往锁骨下探。她骨肉匀停,纤秾合度,不是清瘦的身材。 薛慎将她推开,翻身坐起,热意不减反增。 人一燥热,动静就大,把俞知光闹醒了。 她睡眼惺忪:“到时辰了吗?” “没。”薛慎掀被下床,到桌边又倒了一杯茶,茶水淌过喉头,心念乍起,“俞知光,这茶壶是客舍本来就有的,还是长公主后面送来的?” “长公主送的,女使拿了一套一模一样的,我说这里有了,她还是换走了原来的。”俞知光还懵着。 薛慎额头好似有一根筋隐隐地抽。 药性不霸道,像俞知光之前给他温补的汤汤水水,可他那时不觉这么难熬,这么……看她一眼就心浮气躁。 “茶水也不新鲜吗?” 俞知光披衣来到他身前,踮脚去探他额头,另一只手攀上他手臂,“薛慎,你是不是不舒服?方才睡着也觉得你身上发烫。”是比平时不一样的热。 薛慎垂下眼眸,额前她掌心相触的地方是凉的。 他看她说话时的精巧菱唇,手掌捏住她腕子,指腹触到一片细腻柔滑。身体里隐隐的热意在催促他,只要轻轻一拉,她就会跌进他怀里。越是想控制,越是起心动念。 俞知光只觉薛慎握着她腕子的手烫得厉害。 那力道一拽,她跌进了更滚烫的怀抱里,薛慎用力拥着她,双掌箍上了她后腰摩挲,只一下,又将她横抱而起,放到床上。锦被拉过,她被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薛慎?” “还没到时辰,你继续睡。” “你去哪儿?” “茶水不干净,别喝。” 薛慎不答,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紫香提。 紫香提有二楼。 凭栏摆一张贵妃榻,设屏风遮挡,是个赏湖景又避风的地方。薛慎就这么走了,俞知光待在房里睡不着,干脆到二楼去。她带着给小侄女新绣的娃娃衣,看一眼清凛的湖光秀色,绣两针蝴蝶穿花的图案。 绣着绣着,湖边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男人一双长腿伫立,看向水面,不徐不疾解下腰封、外衫和夹衣中衣,挂到了一棵矮树上,再脱下乌皮靴。 第50章 他赤足走进湖里,青绿湖水慢慢没过窄腰,水花连着波纹翻腾而起,很快,人整个沉进了湖里。 俞知光有些紧张地看。 白浪飞溅,炸起水花,薛慎又浮出来,转眼游出了好几丈远,宽阔紧实的后背在水中若隐若现。 她就在凭栏这么看,脑海里是薛慎离去时看她的眼神,手里绣线很久都没动过。 早过了申时戏班开场,薛慎才回。 还是赤足赤膊,手提一双靴子,衣衫搭在肩膀上,细细的水珠挂在锁骨与胸膛,他问她:“没去看戏?” “我不太放心,看你无事了再去。” “等我擦个身。” 薛慎进了净室,收拾妥当,发尾还带湿气,人也散发凉意,狭长眼眸看向她时,又好似是热的。 漪澜筑前堂,戏已唱完。 正是杂耍班登场的时候,表演进行到一半,耍碗艺人被看官叫板,“转你带的碗算什么,我这桌的碗能转得动几个?转一个,赏十两银子,往上叠着算,能赚多少全靠你本事。就问一句,敢不敢来?” 说话人声音清朗,眉眼张扬恣意,一身宫绸做的银红流云绣纹对襟锦袍,外罩纯白的狐皮披子。 俞知光看那少年郎有几分熟悉,“啊,是他。”那天驱车去田庄,路上问她要不要进他马车坐坐的纨绔。 她记得,薛慎喊这人小公爷。 薛慎带着她到了晌午待过的雅间:“是晋国公独子,叫温裕。”温裕自小被宠爱得不成样子,左右街使负责六街徼巡,在金吾卫辖下,街使没少向他请示过温裕招猫逗狗,调戏民女惹出来的祸事应该怎么处理。 花窗推开,戏台上还没商量好。 耍碗艺人想挣这银子,杂耍戏班的班主怕砸了招牌,又知温裕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正犹豫着,温裕向长随递个眼神,长随又掏出一锭银。 “转一个碗,二十两,其他照旧。” 看客起哄,耍碗艺人心动,顾不上班主了,抱拳向温裕和众人道:“我愿一试。” 跑堂送来一套同款碗碟。 耍碗艺人先是试了试,前后碎了两只碗,第三只碗成了,细棍子挑着,飞速转起来。他朝同伴打手势,同伴丢来一只往上叠,碗稳稳地维持平衡,再一只,堪堪稳住。 满堂喝彩,温裕抚掌笑起来:“好,再来!” 再往上叠,突生意外,耍碗艺人稳不住,几只碗应声碎了,看客一阵唏嘘叹息。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耍碗艺人一鞠躬,说着吉祥话,到温裕面前领赏,三只碗六十两,够他一家老小生活不止一年了。 温裕脸色不太好:“就这点本事,来讨我的赏。” 长随按着赏银没动,耍碗艺人的笑僵在了脸上,“贵人同我说好的啊,一个碗二十两。” 同桌人笑:“小公爷一言九鼎,岂是会赖你账的人。你看小公爷腰间挂的錾金玉璧,光雕工就不止六十两,那可是陛下赏赐之物。” 左右陪玩又说好话,温裕脸色缓了,勉强点头,长随把装银子的匣子打开倾倒,耍碗艺人急忙蹲在地上捡。 戏台上又是新花样,大汉脱衣滚上了千钉床。 这把戏温裕不耐烦看了,在一群狐朋狗友与豪奴簇拥下,上了二楼雅间。二楼是个回字形构造,花窗推开,正正对着俞知光和薛慎所在的丙字房。 俞知光一边看,一边同薛慎讲起云城老家的杂耍。 纸人摔跤、丢镖刀、狗蹬碓子……正说到打瓦,听见对面雅间一声高喊:“我的玉佩!你敢偷我的玉佩!” 有什么翻出了花窗,再定睛看,温裕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双手扒着窗棂愤恨道:“给我抓住他!” 刚翻出窗外的原是个人,作漪澜筑的跑堂打扮。 他稳稳落到一楼酒桌上,把桌上碗碟震得乱响,还举臂朝温裕耀武扬威,显摆那块矜贵的錾金玉佩,随即蹬脚后跃,一下子越过整张八仙桌,跳到了柜台上。 晋国公府的豪奴身肥体硕,没有从二楼跳下的本领。 几人急急忙忙绕了路才到楼梯,噔噔噔追下去,嘴里高喊:“那是个偷儿,别叫他跑了!捉住了小公爷有赏!” 一楼客座里,好几人离席去捉。 漪澜筑养着的护院同样闻声赶至。 更多人安然稳坐,漪澜筑花销不低,来客都不是皇都的平头百姓,愿意去捉贼的,未必看重报酬,更多是想和晋国公府攀上一星半点关系。 形形色色的人从西北南面涌来。 那偷儿腰身一拧,凌空又一个跟斗,避过了要来捉他的护院,往后一跃,远去一丈五,简直是虾蟆成精。 他回身丢出个小东西,霎时白雾翻涌,迷人视线,追他的人纷纷用袖子捂着口鼻,“怕有毒!” 酒客避让,跑堂急急忙忙拉开左右两侧门窗。 最先被撒了一脸的人舔了舔唇,“他奶奶的,是面粉!”混乱之中,那人早逃出大门,一群人慌忙跟上。 这真是……比戏班杂耍好看多了。 俞知光惊奇:“他怎么能跳这么远呢?像会飞。” 薛慎亦皱眉,禁卫里有擅轻功的高手,同此水准能说是不相上下。这个偷儿,这群人抓不上了。 第51章 俞知光看他表情:“这事你们管吗?怎不去抓?” “一楼那么近的人都没挨到他衣角。我鞭长莫及,再说,赶得上也不管。”薛慎还记着温裕嘴欠。 不过,他看俞知光一脸凑热闹的事不关己,提醒道:“此处仍属京兆府管辖范围,漪澜筑背后有长公主投钱,跑堂混进偷儿,偷了小公爷的御赐玉佩,光是这两家关系,你阿兄,日后好一阵有得忙。” 俞知光小脸一下子垮了下去。 夜里乘画舫游完湖,临睡前依旧在想这个事,“这个小偷去偷官家赏的玉佩,图什么呀?要是去当铺变卖,被认出来不容易被捉吗?” “温裕是个讨嫌的,是仇家对头指使,特意叫他丢个颜面,担个罪责也说不定。” “唉,我阿兄恨不得早早散衙,去陪我嫂嫂和关关,抓小偷的差事要是落他头上,可得熬鹰似的忙。” “小公爷被偷,又是御赐之物,金吾卫会帮忙。” 薛慎拆出一个软枕和被褥,准备要铺到地板上。燥热早被冰冷湖水冲散,但以防万一,今夜还是分开睡好。 俞知光看了看:“你不陪我睡了吗?” 她跪坐在床榻上,双手撑膝,坐姿乖巧。沐浴之后,才通完发,缎子似柔滑乌润的长发及腰披着,素净中衣裹着曼妙身段,在发丝遮掩下影影绰绰。 薛慎看着她不说话。 她等不到回答,又歪头确认:“你不陪我了?” 怎么能这么问。 她应该问“你怎么打地铺?”“你为何睡地上?”这样他就能寻个什么缘由解释过去。可她说陪,竟好似喜欢他陪在枕侧,他不陪她会睡得不踏实一般。 薛慎整理好的枕头被褥又徒劳地物归原处。 那点燥热好似春天新绿的野草,强行剪去,一点露水一阵风,就悄无声息地冒头。 “陪,这就来。” 薛慎躺下去,俞知光沐浴的花露味道潜入他呼吸。 她靠在他肩头,半点防备没有,跟着慢慢闭上眼。小娘子不爱藏心事,若无牵挂,很快就能睡着。 趁现在还没有。 他手掌抚上她脸颊,“俞知光。” 不是药效,药效早散了。 是他自己想,是他想亲近俞知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俞知光声音轻软:“什么?” 薛慎凑近她一点,拇指按到她唇上:“能亲吗?” 第25章 “能亲吗?”薛慎轻声问。 俞知光睡意顿消, 薛慎拇指压在她唇上的触感登时刺麻起来,“能,能吧, 都成亲了。” 夫妻亲近, 乃天经地义, 她同薛慎已经熟悉了很多。薛慎不是坏蛋, 他是阿娘说的“还算有心,能够好好过日子的人”,她待在薛慎身边觉得安心, 不抗拒薛慎的触碰。 俞知光紧张地闭眼。 薛慎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就因为成亲?” “嗯。”她睫毛颤着, 连同两瓣唇都闭得紧紧的。 良久,薛慎移开拇指,亲在她唇角,又辗转上移, 从眼皮吻到眉心。武将的身材结实精瘦, 肌肉绷紧时是硬的, 嘴唇如普通人柔软温热, 带着平日罕见的柔和细致。 俞知光等了一会儿,感觉薛慎退开了,试着睁开眼,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在朦胧月光里浓稠如墨。 “你,亲完了吗?”她声音轻得快要走调。 薛慎掌心捂在她唇上,骤然贴近, 眸子里蕴着的微光攫住她视线,鼻梁擦过她鼻尖。 他再吻她, 隔着手掌,吻在手背,“先欠着。” 欠到什么时候? 他像是能在昏暗里读懂她的表情,“欠到你也想。”他手掌抚过她耳垂,揉了揉,又覆盖到她眼皮上,“睡吧。” 这夜,俞知光少见地没睡踏实。 薛慎气息笼罩着她,点燃了一种说不清的心慌意乱,像看到喜欢的话本子里最忐忑激动的桥段,想看,又怕结局不尽如人意,不太敢看。 回程,薛慎没同她乘一辆马车,牵了马在一旁护行。 马车入城,途径俞府临近的坊门。 俞知光掀开纱帘,“我想回家里看看,关关的虎头帽和小衣服都绣好了,顺便给嫂嫂送去。” 薛慎控马靠近:“酉时三刻来接你?” “不必……”她想说在家里住上一宿,对上薛慎沉沉的眼眸,话就说不出来了,“那你来接我。” 俞府里同样张灯结彩,贴上桃符,等待迎接元日。 堂姐俞灵犀恰好过来探望,她行至兄长院子里时,俞灵犀正在琉璃窗旁,给嫂嫂裴辛慧诊平安脉。裴辛慧已出月了,恢复得不错,脸上神采奕奕一如往昔。 “补气血的食膳继续,闲暇时做些轻缓的杂事,费神的针线活就别做了。傍晚让明熙陪你散散步,走动走动。” 俞灵犀收了手枕,诊脉时还听得院里的小丫鬟脆生生报“大姑奶奶回来了”,这会儿,却不见俞知光影踪。 “笙笙人呢?” “定是在奶娘那里看关关去去了。” 裴辛慧猜得果真不错。 奶娘把关关放在摇床里,小婴儿穿着轻暖碎花小袄和开裆棉裤,蹬手蹬脚,咿咿呀呀地叫唤,一天一个样,连声音都比上次见时更响亮一些。 第52章 俞知光看得入迷了,连她们来了都没察觉。 裴辛慧笑她:“你瞧笙笙这个走不动路的样儿,那么喜欢,待真当娘了,还不得日日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俞知光抿了抿唇:“不用自己生的小孩儿才可爱。生小孩可痛可吓人了,我不想生。” 俞灵犀咳了一声,眼神瞟向俞知光,显然有话要说。 待三人闲话过后,俞灵犀要走了,俞知光去送。 两人沿着花草掩映的清冷小道穿过俞府去前院门,“堂姐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俞灵犀看看近旁无人:“是我想问,你去三济堂求食补药膳方子,还有穴位艾炙揉按的技法,当真是替友人问?不是薛将军?明熙才喜得千金,按理说不会有着种毛病。” 俞知光困惑:“堂姐究竟何意?我怎听不懂。” “我说你夫郎,”俞灵犀加重了口吻,“上次明熙摆宴,我观薛将军声、色、气、韵、神都是精元稳固,肾气充沛之人,不像你说的外强中干。你到底是替谁问的?” “你给他把过脉了?当真没有看错?” “没把脉,我怕看走眼,特让老爷子暗中替我瞧过,三叔伯是御医传人,错不了的。” “可我那时在山寨里……”俞知光硬着头皮,老实坦白那一脚惹出来的婚事,俞灵犀愣怔半晌,“竟是这样?” 她回顾过往医案经验,“若是这样,此症心大于身,心头毛病更多些,你们需再探索别的解法,汤药无大用处。” 薛慎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把艾绒条和穴位图扔掉吗? 她还以为是已经有了起色。 酉时三刻,夕阳斜照。 将军府来接俞知光的人却是卫镶,他眉头拧着,隐隐忧愁,勒马跳下车舆到她跟前:“大娘子,将军病了。” “病了?”薛慎同她分别时还好好的啊。 “将军回府里,歇到了该接大娘子的时辰,曹叔去叫醒两次都没应,才察觉烧起高热,有昏睡过去的迹象。” “请大夫了吗?” “曹叔拿了将军府牌子去请太医。” 俞知光急急忙忙随他上了马车,顾不上原来那点被他亲了的小女儿情态,一到将军府里就提裙往主院跑。 寝屋里间,支摘窗半开半掩。 须发皆白的范太医写完药方,抖了抖风干墨迹,嘱咐元宝:“记得用冷水漫过药材表面,等浸透后再煎煮。” 俞知光往床上看,薛慎闭目躺着,呼吸平稳,除却浓眉紧锁,小麦色皮肤泛起不明显的淡红,与寻常熟睡了无异。她再去摸他的额头,被那灼热温度吓了一跳。 “范太医,他怎么……怎么病得这么重?”她掌心都要被烫着了,记忆里这么重的高热,只她小时候才有过。 范太医捋胡须:“看脉相是寒热相冲造成的邪风入体,将军近来可有短时间内遭受寒热两极?他体质强健,平日里少生病,撞了风邪病就发得迅猛些,看起来是吓人。” “他昨日去湖里泅泳了……算吗?” 范太医吸气,“滴水成冰的天时,仗着体质好也不能这般胡闹!”看俞知光忧心忡忡,他又安慰道,“偶尔有病生出来,对健康有裨益,大娘子不必太过忧虑,这三五日好好养着,吃些粥水,发汗了及时换衣擦身。” 俞知光细问了注意事项,让曹叔把范太医送走了。 男人躺在床上,端肃凌厉的眉目沉静下来,那身逼人锐气就淡化了。她搬来个绣墩坐在旁边看,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要说你病得及时还是不及时呢?” 陛下特准的几日休沐都拿来养病了。 人发高热,昏睡的时候就多。 幸而薛慎喂药喂粥水都能灌下去,只是替他擦身换衣累一些,抬不动的时候,俞知光都让卫镶搭把手。他断断续续烧了两日,第三日才有好转。 元宝代俞知光去打理将军府有投钱或地的商铺营生。 每日归来,都带着皇都有人被偷盗珍宝财帛的怪事。俞知光忙着照顾病人不出府,日常解闷全靠话本子和元宝从外头听来的新鲜事。 “盐铁使李家的库房被盗,损失了大量金石财帛。” “皇商萧家公子的钱库被潜入,整箱纹银不翼而飞。” “度支使上官家昨日才重金拍卖的鎏金苍龙出海梅瓶,好端端放在博古架,你猜怎地,翌日变成了一只干葫芦!” “最奇怪的是,这些非富即贵的官宦人家,本存放丢失之物的地方,都会出现一只黄麻纸折的燕子,可见是同一人所为。走街串巷的孩童都把这大盗叫飞天燕大侠呢!” 元宝说得眉飞色舞。 “妙手空空都能被喊作侠了。” 有道男人的声音冷不丁插了话。 元宝身形顿住,僵硬地慢慢扭头看:“将、将军。” 薛慎病气已褪,眸正神清,只坐起来动作较往常迟缓些。俞知光贴心地给他腰后垫了个软枕,又有些心虚:“薛慎,你莫不是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的吧?” 可不是,整整三日。 他病了多久,床边姑娘们吱吱喳喳的说话声就没断。 第53章 俞知光还把她的话本子搬到床头看,看到夸张或乐不可支的桥段自己先笑一遍,再给元宝和小丫鬟们复述一遍,众人还要再各自品评感想。 就是这样一心二用,也并没耽搁照顾他。 渴了有人及时喂水,身上黏腻了过不了多久就有清凉帕子擦身,衣物一天能换三两次。她给他拧清水帕子,把自己手冻得凉凉的,覆在额上,会带来一阵湿润清凉。 这么可恶。 这么可爱。 薛慎没答俞知光的问题,接着问元宝,“继续说,走街串巷的孩童为何喊他飞天燕大侠?” 此人嚣张得干一票留一个标记,还专偷达官贵人,没准就是他明日回金吾卫所,左右街使报告的头一桩要事。 元宝声音不复之前兴奋,觑着薛慎表情:“因为……西南角的来阴巷、文杞巷还有悲田养病坊,都陆续被蒙面人投去碎银子,每家每户都有呢,养病坊的是包袱皮子裹着的一大袋银钱,里头有一模一样的纸折燕子。” 这些地方,都是皇都最贫困百姓的聚居地。 养病坊是官府设在寺庙里收容老弱病残乞的地方。 薛慎皱眉,“还有什么稀罕事?一并说来。” 元宝想了想:“小公爷疑心他玉佩被盗,就是这燕大侠所为,放出话来,晋国公府库房不锁,随时恭候大驾,这算不算稀罕事?” 算吧,哪有人喊贼来光顾自家门的。 俞知光点头赞同。 薛慎揉了揉眉心,“知道了,下去吧。”他掀开被子,下床收拾出平日燕居服,要往外走,就是照顾得再细致,两三日没洗澡,身上还是不爽利。 “你去哪儿?” “汤泉间。” 俞知光拉住他衣袖,“让卫镶陪你去,大病初愈,里头水又热,熏得晕过去了怎么办?” “哪有这么孱弱?” “不行的,要找卫镶。” 一个男人沐浴,让另一个男人陪着看。 薛慎不别扭,卫镶都别扭,半睡半醒时听进耳朵里的话本子桥段冒出了脑海,他随口道,“不放心你跟着去。” 俞知光真的跟着去了。 浴池旁边架起了薄纱屏风,她听着水响声,熏着暖热的水汽,蜷缩在玫瑰椅上打瞌睡。她眯了一会儿,才发现薛慎已披着燕居服,浑身清爽地站在她面前。 他沐浴向来没有她磨蹭。 人也不知站在这里看她多久,湿润发尾都不淌水了。 俞知光揉揉眼睛,踮起脚来,探他额前,“没事了。” “早已大好了。”薛慎捏着她本肉嘟嘟的下颔,“脸尖了一圈,怎不让旁人来代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俞知光病。 “你又不喜欢,”俞知光想到他院里连个贴身婢女都没有,“而且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打理将军府的。” “顺带打理了我?” 俞知光被这说法逗笑,点头又摇头,“总之,我有责任要好好照顾你,还有将军府里的……”高挑的男人骤然靠过来,大半重量挂她身上,压得她差点没站稳。 薛慎声音闷在她肩头,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馁:“俞知光,你能不能再快些?” 她摸不着头脑:“快些什么?” 汤泉间无风,薛慎无话。 他沐浴后的暖热潮气混着澡豆清香将她包裹,唇贴在她耳廓处轻触,像亲吻,又像摩挲,俞知光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待他唇印在颈窝,已站不住了。 “薛慎……”她揪着他后背的衣领。 薛慎掌住她盈盈一握的腰,不让她倒,也不让她退。 他不擅风花雪月,不知女子情意萌芽,是否与男子般爱欲并随。他只知道他在意俞知光,想亲近她,一旦察觉此心,更多带着占有掠夺的糟糕念头就纷乱涌出。 可俞知光,她只说夫妻责任。 第26章 薛慎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 俞知光从汤泉间出来时, 圆润的鹅蛋脸同颈脖都泛起一片薄粉色,把元宝吓了一跳。 “小姐是不是泡太久了?头晕吗?” “不碍事。”她没好意思同元宝说,薛慎才是沐浴的人。 寝室里间, 薛慎站在八仙八宝柜前, 燕居袍剥下来, 寻常出入宫城时穿的金吾卫服换上。 俞知光愣了愣:“你这就回去办差了?” “回, ”薛慎紧了紧束腰,勒出腰线,挂上往常的钥匙令牌, 看她一眼,“抑或你想我待着?我出去你更自在。” “待在府里养得彻底一些再去呀。”她那点局促, 只是不习惯这样随时有可能待她亲昵的薛慎。 薛慎不置可否:“躺三天,骨头都生锈了。” 俞知光见劝不住,只好拿起他一只护臂,薛慎已单手套好另一只, 深褐色的皮革系绳一端在唇间抿着, 一端用手扯紧, 动作行云流水, 熟练得似做过千百遍。 薛慎伸出左臂给她,俞知光看明白绑法才慢慢系上。 他低头瞧俞知光的发髻,她梳了个俏皮的单螺髻,簪几朵简单的小绒花,看不出有几个发旋。 薛慎怀疑一个都没有,否则怎么这么乖。 第54章 金吾卫所的案头果真堆满了奏报。 左右街使的脸皱成了苦瓜,耷眉怂眼道:“将军, 长公主府的长史来催促过两趟了,问那日在漪澜筑偷盗的, 是不是近日传闻的飞天大盗。” 薛慎解了佩刀,横搁在案上,先接过奏报看细节。 “京兆府怎么说?有多少线索?” “京兆府接到漪澜筑和小公爷报案后,找画师画了像,满城通缉都没找到人,怀疑相貌乔装改扮过。” “飞贼呢?看见面容没有?” “悲田养病坊的扫地僧看见了,是跟我差不多高,身材清瘦的黑衣蒙面人,说感觉像二三十岁的人。” 左右街使挠了挠脸,“京兆府还说,飞贼带身手,普通衙役和巡捕捉不住,想我们调些身手矫健的去帮忙蹲守,他们打算乔装富商设个套。” 薛慎点头,报了几个好身手,头脑灵活的手下名字。 给左右街使打下手,随时关注情况的小吏跑进来。 “崇德坊姜家又被盗了,但这次丢的不是金银财帛,是姜建白大人的乌纱帽。姜大人束冠上朝,脸色黑如锅底。” 左右街使没忍住“哈”一声笑出来了。 不盗黄白之物,盗乌纱帽,跟姜家有仇? 薛慎将姜建白的名字念了一遍,觉得熟悉,待想起来,抄起笔写了张纸条,“送去将军府给俞……给我夫人。” 两个属下听了都讶异,对视一眼。 小吏不敢多问,先接了纸条,“卑职马上去。” 纸条送到俞知光手里,薛慎的字迹写得一如当初给她留书潦草,且言简意赅,“崇德坊姜家被盗乌纱帽,约未时出发登门问案情,同去否?” 当然……要去! 俞知光从贵妃椅上跳下去,嘱咐元宝帮她正经梳妆,她在漪澜筑游湖时,与薛慎说过姜家的事情,他竟记得。 俞知光赶在薛慎出发前,往南衙去。 马车里没等多久,薛慎就提着刀躬身进来,哐当搁在脚踏上。车轮辚辚,启程朝着崇德坊的姜家去。 俞知光微妙,分隔没几个时辰,又共处一室了,“薛慎,你觉得三娘会见我吗?要是她还生我的气怎么办?” “没哄过人不知道,男的都是打一架和好。”薛慎从仅有的经验里给她无用建议,“我只保证你登得入姜府大门。” “能够进姜府就好。”俞知光手不自觉攥着裙边。 姜家三娘姜殊意是她为数不多的闺中好友,薛慎下聘那日,她本约了殊意去逛东市胭脂铺,结果满脑子乱糟糟的顾着去南营找薛慎问清楚,没去赴约。 翌日登门道歉,殊意气恼了,不见她。 往后是密锣紧鼓地备婚、完婚,将军府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待风雪消停适宜出游,再往姜府发帖请三娘,帖子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阿娘说,“女子嫁人了,同闺中密友渐行渐远是常有的事,除非住得相近,或对方夫家同自己夫家有缘分相交。” 可俞知光不想这样,她想有自己的友人,能够从青葱年少一直维系到白发苍苍那种,跟夫家有什么关系呢。 马车缓缓停下来,姜府到了。 同行校尉禀明正事,前来迎接的是姜府夫人同长子。薛慎先下马车,再扶俞知光,姜府夫人桑氏面上一愣,露出了几分尴尬与慌张,“知光……怎么也来了?” “桑夫人,”俞知光乖巧见礼,“我许久不曾来看三娘,得知将军登门询问案情,便央着他顺路带我来了。” 桑夫人与儿子对视一眼,后者不着痕迹地摇头。 桑夫人叹:“可不巧,三娘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知光进来吃点茶,我把四娘喊出来陪你玩。” “风寒严重不严重?病了几日?我车上有帷帽,戴上了去看看她就不怕病气了。”俞知光不怕染风寒,更不要姜四娘陪她说话,姜四娘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 她心里急,喊了元宝,旋身回车上找帷帽。 桑夫人看向默不作声的薛慎:“知光任性,薛将军怎不帮忙劝着点?她要跟着缠绵病榻,心疼的可是将军。” 薛慎百无聊赖摩挲着刀柄:“无妨,她身强体健。” 桑夫人一哽。 姜家大郎君笑着圆场:“实不相瞒,我三妹妹得的是水疱病,要是染上了,恐于女子容貌有损。” 新婚燕尔正情热,没哪个男人不在乎这个。 薛慎同朝官打交道,见惯了相互扯皮和各种说得漂亮的借口,俞知光是关心则乱才信了他们的鬼话。 他冷着脸,刑讯时的威迫流露,姜家大郎忍不住露了怯,眼神躲闪出几分心虚。 “金吾卫入贵府,需召前后院仆役一并问话,各院布局和房屋门窗都要查,以摸清楚飞贼潜入的路径和线索。” 薛慎转向桑氏:“桑夫人请把未出阁女郎留在身旁避嫌,姜三娘子染病不便相见,可待在暖轿内,我夫人隔帘同她闲话。要是缺抬轿人,金吾卫来搭把手。” 身后就跟着一队真正身强体健的儿郎。 阖府问话,各院巡查。 就是想把殊意藏起来,也藏不住。 桑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心里颇有些怨俞知光多事,又觉得殊意能结识她这朋友,未必是坏事。 第55章 “三娘所居是座独屋,前后门窗的布局在外一眼便知,知光真愿意,就同她隔门叙话吧。” “如此更好。” 俞知光没听见薛慎的交涉过程,不懂怎么一会儿,就变成隔门相见。她跟着姜府婢女,穿越垂花门来到了一座冷冷清清的院落,墙角野草快都爱膝头高,竟无人清理。 “殊意何时住这个院子了?原来的暖阁呢?” “三姑娘就在前边屋子里,夫人进去了就能看见。”婢女不答,朝她福身一礼,“奴婢回前院答金吾卫问话去了。” 俞知光往前,脚步骤然顿住。 主屋孤零零一座,门外挂着把沉甸甸的铁锁,两壁门窗被封。她快步走过去,掀开帷帽,用力晃了晃锁头,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才在背面看见个有直棱栅栏的小窗。 冬日清冷的光线漫散,照不透屋内。 窗后一双白皙纤长的巧手,指尖冻得通红,缠绕着五色丝线,借着惨淡日光,在编活灵活现的彩蝶络子。 俞知光愣愣地喊她:“殊意……” 姜殊意快速翻飞的手一顿,透过窗棂看到她,昔日好友梳了出嫁妇人的发髻,而娇憨明媚的少女神态未改。她将彩蝶络子往窗台上一丢,转身避到了小窗一侧。 “你怎么来了?” “殊意,我看不到你……你快出来给我看看。” 俞知光恨不得能变成小人钻进栅栏的缝隙里,殊意的屋子好暗,白日里还点油灯,只摆了一个小小炭炉取暖。 “殊意……” “殊意,我脑袋卡在栅栏里出不来了,好痛。” “你个傻子!” 姜殊意快步去救,才想起来栅栏细密,哪里卡得住人的脑袋,俞知光把整张脸贴在窗框,脸蛋肉都快挤出来,红着眼眶和鼻头,掉下颗泪来,“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谁不理谁?那日我气头上没见你,你就不找我了。” “我隔一阵递一次帖子,还写信,你都不理我。” “你给我递帖子?”姜殊意愣了,一跺脚骂道,“清意同我说没有,这都瞒我!真当我生了翅膀能飞出去不成!” 姜清意,就是姜四娘的名字。 俞知光赶不上计较,“桑夫人怎么把你关在这里?” “没什么,”姜殊意刻意说得平淡,用力呼吸时起伏的胸口泄漏了心绪,“我娘说要磨一磨我的性子,别等我嫁了人还这样的牛心左性,同夫家闹得不愉快。” “桑夫人给你说亲了?要你嫁给谁?” “小公爷温裕。” 俞知光惊讶,脱口而出:“你定不想嫁。” “当然!”姜殊意同俞知光说了这几个月,怎样想方设法同家里闹,最终触怒了桑夫人,被关在此处,“他们只一心想着晋国公府的门庭,想着家里兄弟的高升,却没问过我一声愿意不愿意?” 温裕纨绔风流,未娶妻,闹出庶子的传闻已满皇都。 俞知光愁眉苦脸地给她想了几个计策。 姜殊意拾起没编完的彩蝶络子,一边听,一边否决,淡声道:“装病,自残,逃走,能试过的,我都试过了。” “殊意……”俞知光不安,人被关在幽暗狭小的地方,心里头憋着一股气,等时间长适应了,那口气就慢慢消散,随之消散的还有更珍贵、更难以重燃的东西。 她怕殊意也会这样。 姜殊意翻出一把钝剪子,一点点磨了三五次,把彩线剪断,编好的五彩络子塞到俞知光手里。 “送你,别担心,我想至多假意答应,再设法逃跑。”她眼里还蕴着一股神采,凝而不散,很像二人初见时。 那时俞家刚搬来皇都,俞知光适应不来规矩大的贵女圈子,某次惹了误会,是殊意第一个站出来替她辩白。 “别说我,你到底怎么说服我娘把你放进来的?她连丫鬟给我送饭停留的时间都规定了,就怕多讲两句话,我能说服人帮我逃跑。” “我……跟着金吾卫进来的。”俞知光倒豆子般给她讲了来龙去脉,说到姜大人乌纱帽被偷,姜殊意还拍手大笑。 “活该!我还要谢谢这个小偷,他怎么厉害,不把我也偷出去啊?”姜殊意叹,看到俞知光不忍的眼神,揭开了话题,“你呢?嫁给薛将军,过得可好?他愿意这样带你来,我想应该是差不了。” 俞知光点头。 “那你心悦他吗?” “……” 姜殊意把她问住了。 “你从前不是喜欢斯文清俊,风度翩翩的端方君子?张安荣那皮囊勉勉强强称得上吧。怎么会嫁给了薛将军?” “此事说来话长,心悦不心悦,很重要吗?” “心悦不重要,你成天捧着话本子在看什么情情爱爱?” “可夫妻之间举案齐眉,能够携手共度人生的风风雨雨才紧要吧。我此前从未想过会嫁给他,我不知道……” “那你嫁过去了,有没有觉得后悔?” 俞知光认真想了想,“没有。” 姜殊意莞尔,“我同你不一样,我只想嫁个两情相悦的郎君,过一辈子有人偏爱陪伴的生活。” “这些即便不嫁也……”俞知光想到姜殊意偏心得厉害的母亲,还有除了仕途什么都不管的父亲,止住了话。 第56章 姜殊意比她更坦然,“人是这样的,越是缺少,越耿耿于怀想得到。我娘想让我别痴心妄想,我偏不。” 两人对视,静了一会儿, 主屋小窗后是窄道,窄道后是一堵高而薄的墙。青壮男子说话声、金属器物碰撞声、跳跃落地的脚步声,在这静默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姜殊意心头一跳:“糟了,这院子再隔两堵墙是后门,你夫君不会恰好巡查经过,把我俩的话都听了去?” 俞知光不急:“他不会告诉桑夫人你还想逃婚的。” “我不是说这个!”姜殊意手伸出栅栏,一敲她脑壳。 两人细声说起话,没多久,姜府婢女找过来,“薛将军说巡查完了,问大娘子还要叙话多久?” “我这就来。”俞知光看看日头,不知不觉都快到酉时了,她同殊意再抓紧告别,快步走到前院。 月洞门下,薛慎颀长身影伫立,手里捏一只黄麻纸折的纸燕子在等她。俞知光特地仔细看了他的神情,与往常无异,两人一同进了马车里,薛慎吩咐回将军府。 “你忙完了吗?不回卫所了?” “想起点事,回府里查阅。” 俞知光认真看他,脸蛋被薛慎伸手揉了一把,殊意的提醒,果真是多想了吧。她放下心来,回府按往常习惯,先奔汤泉间沐浴,让冬日里的手足暖和过来。 寝屋里,日常打扫的人被薛慎屏退。 男人视线落到床头码放的话本子上,盯着封皮子好一会儿,拿起其中一本。他并不看情节,只找关键字眼,翻一本丢下,再翻一本再丢下,话本子凌乱散在鸳鸯被上。 《折柳记》,主人翁是家境清贫高中状元的俊书生。 《簪花词》,文质彬彬学识渊博,如谪仙般的皇子。 《风雪花月鉴》,士族子弟家道中落,被迫从军,与女将军生出一段情后,变为弃、武、从、文的儒雅纯臣。 姜三娘子说得没错,俞知光果真、不喜欢、武将。 第27章 俞知光与薛慎离去后没多久, 婢女给姜殊意送来饭菜和热水。门锁开启,门外守着三个健壮的仆妇,眼神警惕, 再随时提防她溜走。 姜殊意坐在小窗边, 嗤笑一声, 没动。 婢女搁下托盘, 收拾完西侧净房,飞快地走了。 日暮西沉,屋里更暗了几分, 姜殊意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饭,在安静之中, 听见一颗石子砸到窗户栅栏的动静。她扔下木箸跑过去,“焉如!怎么才来!” “在你四妹妹那里耽搁了。” “我要的东西呢,给我带来了吗?” 被她唤作焉如的清瘦女子将一团灰色的细布包裹叠得扁平,透过栅栏缝隙, 塞到窗户里。 姜殊意迫不及待打开。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 顿时有了一抹璀璨生辉的喜色。 细布包裹里是一条绣好的盖头, 龙凤呈祥绣纹精细, 金丝银线溢彩流光,盖头四周还勾上了一圈米粒珍珠坠。 焉如探究地盯着她,“当真想好了要这么做。” 姜殊意点头:“不然,真等母亲把我关成个废人?” “门外天地不如你想象中好过,我先接应你一段日子。” “行了,你不说有一大家子要养,能挣几个钱啊。” “反正, 比姜三娘子想得要多。” “我会带走能带走的财帛,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姜殊意攥紧了手中的绸布,“这刺绣费了不少心思吧。” “一天就绣好了。” 焉如说一天就绣好,那就是一日。 焉如是姜殊意见过手最巧最利索的绣娘,不止精通各种绣样图案,连打络子的巧思也是一绝,皇都高门大户近来都争先抢后请她入府,教授未出阁的姑娘女红针线。 要不是那日焉如在府里迷路,也不会机缘巧合发现野草蔓生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她。更不会从小窗户窥探到姜殊意企图用剪子划自己的手腕。 “小娘子,你看,我手上这根绳结,可绷直,可弯曲,你可以随意把它折成各种形状。” 焉如将她唤到窗台,音色清冷,手不似寻常女郎的柔夷细嫩,五指瘦长但指节分明,以叫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穿线打结,“这是比翼双飞结,年年有余结,攒心梅花结。” “变则通,通则千变万化,天高海阔任鸟飞,不变,”那双手将彩线拆解,复原疲软的细线,“它只是一根线。” “你想多了,我才没那么笨去自戕。”姜殊意大笑,当着她的面,搓走手腕上,她试着用胭脂伪造的伤口。 焉如一怔,跟着笑起来。自那日起,每次入姜府教授小姐们女红,她都会想方设法“迷路”多一会儿。 翌日,婢女再来送朝食。 姜殊意拿出早准备好的盖头:“送去给我母亲看,说我想明白了,认了,愿意嫁到晋国公府上去。” 婢女诧异,忙不迭带着它跑出了院子。 姜府与温府的婚期最终定下。 祭祖请期这日,恰是腊月的最后一日。 这日皇都有不少事情发生,最备受瞩目的,要数听涛楼的官卖会,赶上除夕岁末,官府要把过去积压的和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拍卖。 第57章 除夕不设宵禁,官卖在夜里举行。 听涛楼白日就闭门谢客,宣称提前布置拍卖场地,实则楼里挤满了京兆府巡捕和金吾卫驰援的人手。 “薛将军,真是劳烦你们,除夕也不得闲。”俞明熙忙得嘴角长了两个泡,从后堂布防完,穿越中门去前堂,就看见薛慎点出几处易藏人的暗角,让下属留意蹲守。 薛慎亦是公事公办,一颔首:“逢年过节,街道人多杂乱,本就是金吾卫最不应该偷闲的时候。” 这场官卖,诱饵有二,一是官府查抄山匪盗贼和罪臣家所得的珍宝,二是高价拍得珍宝的富商们。 听涛楼的套设好了,乔装的富商们还没认出个脸熟。 薛慎找了一圈,目光落到京兆府的巡捕衙役身上,“俞少尹打算找哪些人乔庄富商?” “不在此处,他们同笙笙在丹霞制衣店准备。” 薛慎皱了皱眉,俞知光也在?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嘛,”俞明熙一抬手,“薛将军随我走,丹霞制衣铺就在不远处。” “府衙里的巡捕衙役,都是操劳惯的劳碌命,身上没有高门豪族那种悠闲富贵的气度。我只好请些朋友帮忙,一些是真的富裕,男男女女都有,一些是回皇都不久的新面孔,身份怎么捏造都方便,就差在穿衣打扮上得再费些功夫。” “知光去帮忙了?” “笙笙爱打扮,未出阁前给她的月例,一半都拿去买衣裳了,同制衣店掌柜可熟。” 俞明熙尴尬地摸摸鼻尖,“将军别看京兆府名号光鲜,这经费,还是能省则省,我找笙笙帮我去借几套衣裳。”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没多久就到了丹霞制衣店。 小楼碧瓦朱甍,雕阑玉砌,气派豪华得如同东市酒家。 踏入内里,有一种误入了长公主所开的漪澜筑的错觉,人人非富即贵,通身气派。 陈员外老成持重,披着油滑黑貂皮子做的裘衣,脚蹬乌皮六合靴;明月夫人盛装华服,云锦长裙曳地,额间花钿与耳垂红宝石耳铛相得益彰;白发老者只着仙风道骨的水合道袍,无一丝绣纹金线,料子与剪裁出自丹霞制衣铺的招牌。 “这两位是我办案时结识的义商,古道热肠,愿意为抓住飞贼出力,这位实则是云城老家来探亲的俞家叔伯。” 俞明熙一一介绍。 薛慎嘱咐手下过来认清楚人,“知光呢?” 俞明熙视线转了一圈亦不见,察觉乔装者还少一人,“定是在二楼更衣耳房处。” 俞知光确在二楼。 她一身晴山岚小团花袄裙,倒成了这片锦衣华服的人群里最清丽脱俗的风景,手臂上还搭一件男式锦袍,正眼巴巴等在屏风外,要给最后一个乔庄者选出最适合的装扮。 薛慎走过去,听得屏风后一道温润男嗓喊:“笙笙,这衣袍好似太宽松了些,要不我换别的?” 屏风后是更衣耳房,门扉缓缓推开,在俞家小千金宴会上见过的杜长洲从屏风后转出,敛袂静立,一身玉纹蓝缎子襕衫,罩着如烟似雾的同色外縠,楚楚谡谡,金相玉质。 不像富商之子,像世家大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俞知光抱着衣袍,围着他转了一圈,“是有些宽松,但适合你。”她再翻出一把乌金骨折扇给他,“挂在腰上。” 杜长洲依言。 俞知光满意点头:“像个读书人,家里不缺衣少食。” “医书也是书,我本就在读,”杜长洲无奈,“可你阿兄说,要扮得非富即贵,我这般合适吗?” “杜家哥哥本是温雅清和的气质,非要扮,扮不来的,没有哪条律例规定,读书人不能来官卖会。阿兄给你的身份是云城富商家的少爷,正正贴切。” 俞知光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眼光真好。 一楼金吾卫的人认完了几位乔庄者,跑上二楼来。 一眼撞见薛慎倚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佩刀挂着的小物件,几人面面相觑,齐齐顿住脚步。 上峰不是喜怒轻易形于色的性子。 他们磨合几年,练就了从他端肃脸色上琢磨出不同心情的本领。此冷脸有时是静如秋水,有时是数九寒天。 今日……是自求多福。 官阶最大的小队长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喊:“将、将军。” 这一声,终于把俞知光黏在杜长洲身上的目光喊回来了。 薛慎站直了些,淡声嘱咐,“去认认那位杜公子。” “是。”底下几人朝杜长洲围拢而去,个个峻拔高挺,目光炯炯有神,犹如紧盯要被打入大牢的罪犯。 俞知光朝着薛慎走去,压低声音问道:“薛慎,你的人怎么这么凶……别把杜家哥哥吓着啦。” 凶吗? 他的人什么都没做,只是瞧着杜长洲看而已。这些汉子怕他,那他在俞知光眼里岂不是更凶? 薛慎从胸口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都斯文点。” “是!”围拢杜长洲的几人都齐声应答,声如洪钟。 杜长洲露出了有几分苍白的微笑。 夜晚的官卖会顺利举行,西域琉璃盏、白玉观音雕像、宫廷陈年绵醇女儿红……竞价一个比一个高。 第58章 临散场了,都没有物件被偷盗。 巡捕和金吾卫隐匿在听涛楼各处,盯住了几个与扫地僧描述的蒙面人体格身高年龄相当的可疑人,经过查验,没有问题。一无所获后,只好按着原计划,往最高价拍得珍宝的好几位“富户”家里蹲点去。 除夕夜的皇都灯火通明。 东西市彻夜不休,傩戏自明德门一路载歌载舞至朱雀门,火龙把夜幕染成妖娆的蓝紫色,待到吉时,还有烟花。 街道摩肩接踵,车马反而不便。 薛慎与俞知光并肩而行,把她先送回将军府,他再去值守。俞知光还在兴奋地同他说刚刚的官卖会:“杜家哥哥拍的那个白玉观音雕,我提前摸了摸,触手生温像羊脂玉。” 又是这个读、书、人。 薛慎脸色一沉,兴致缺缺地应了声“嗯”。 俞知光肩头被游人一撞,慢了半步,同薛慎之间的空隙就被冲开了。她再艰难地走回并肩距离,想去拉薛慎衣袖,发现他素来不穿深袍广袖,不是短打就是束得利索的护腕。 “握这里。” 薛慎拿出她藏在斗篷下的手,牢牢扣在腰上的佩刀刀柄一别,将她手掌搭上去,高度正适合。 俞知光摸到个什么硌手的珠子,一看,才发现薛慎把她给的平安符挂在了佩刀上。 这会儿,又不嫌弃它花里胡哨了。 她眉眼弯弯,一直同他走到将军府大门:“除夕夜还要去值守,辛苦啦,我今晚守岁,也算跟你一起值守了。” 薛慎没觉得辛苦,倒突然想到,俞知光嫁给他第一年,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没吃上,顿时后悔刚才那一路怎么就没好好牵她的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拈酸吃醋。 俞知光依然愉快,不觉得有什么,朝他招手,“薛慎,你头低下来点,再低一点,我够不着。” 薛慎顺从地躬下腰,小娘子双臂环绕他肩头,右手不太熟练地摸到他后脑勺,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安慰道:“你别不高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这个飞贼肯定会抓到的。” 他不高兴的,跟飞贼没关系。 薛慎深吸一口气,算了,他这辈子又不可能为情情爱爱弃武从文,忽然人一愣,颊边似触到了一点柔软濡湿。 俞知光的唇,好像在蜻蜓点水地亲他。 小娘子再踮踮脚,认真亲了第二下,不是误触。 吉时至,璀璨烟火升腾,点亮暗夜。 那炸裂声恰好填补了他好似漏一拍的心跳。 第28章 俞知光亲完了就跑, 一路跑到前院廊芜下。 人站定了,悄悄回头看,薛慎没跟上来。檐角遮挡, 她看不到绚烂烟火如何染红皇都夜空, 只听见一声接一声的爆裂, 催得人心慌意乱, 再摸摸脸颊,有点发烫。 说不上来为什么会亲。 觉得薛慎眉目沉寂的模样,像她养过的忘记浇水的黄金葛, 叶尖蔫巴,微微发卷, 但只要浇水,很快又能挺拔地舒展开来。她也想给薛慎浇浇水。 寒夜的风吹来,小娘子裹紧了斗篷,跺跺脚, 小跑回有明亮灯火的后院, 脆生生的清甜声音响起:“谁来陪我玩叶子戏, 今夜守岁, 我给你们发红封呀,赢了输了都有。” “我来我来!” “我也想玩。” 元宝和小丫鬟们热热闹闹地朝她涌过来。 将军府一门之隔,薛慎仍立在原地。 烟火五光十色,争先抢后地迸绽。 他看了一会儿,赶回今夜蹲守的地方,陈员外富丽堂皇的宅邸,藏身在宅邸西南角的大榕树里。 榕树高壮, 对府邸布局一览无遗。 从姜宅问话看,飞贼擅登高攀爬, 轻功了得,最可能躲在屋顶瓦檐等地方窥视,借机下手。 他自调任金吾卫右将军,缉捕追剿多是穷凶极恶的犯人,已许久不遇这种藏头露尾的毛贼。 等烟火寂灭,天边那轮明月才渐渐显眼起来。 清辉洒向灯火盈亮的宅邸,子时一过,窗户纸后透出的亮色一格一格熄灭。薛慎藏匿在原处,似蛰伏在夜里的兽,一动不动,眼神锐利清亮。 乔装成更夫的手下提铜锣自府外巷道走过。 一声报时,一声锣。 更深露重,寒气侵染,他唯胸口一团暖热,还有她亲过的地方,仿佛还有温香萦绕在鼻尖。 月升月落,天边露出清蓝。 陈府最早起来洒扫的小厮推门而出,各房动静陆续响起,意味着是一夜无所获。 薛慎跳下榕树,在陈宅后罩房对着的小巷子,买了好几人份的麻花卷、胡饼和鸡蛋,递给陆陆续续从陈府撤离的下属,里头还着几人守着等轮班。 “吃点,”薛慎连同朝食再送去红封,“拿去买酒。” “多谢头儿。”属下们接过热腾腾的朝食,觑薛慎神色,上峰今日心情不错,再细看,不禁眼神闪烁,似笑非笑。 薛慎掰开一半麻花卷,眼皮都没撩:“有话就说。” “这儿,头儿你这儿忘了擦。”属下嘿嘿地憨笑。 薛慎伸手一抹,指头是淡粉色的口脂,原不是错觉,他真带着俞知光的唇印,蹲守了一夜。指头在袖边随意地一搓,正主并不在意,属下也就不再打趣了。 第59章 俞明熙在早点铺子外找到他们。 金吾卫里郑舵最急性子,见着就问:“俞少尹,如何?杜公子和明月夫人那边,有动静吗?” “唉,没有,”俞明熙摇头,朝薛慎递来一个空瘪的包袱皮子和一只纸折燕子,眼底泛着淡青,“衙役今晨交来的,飞贼昨夜没偷盗,散财去了,往东南另一家善堂发银子。我的人去问话,还被老人骂了,说我们好赖不分,那么多贪官的恶霸不抓,偏偏抓劫富济贫的侠盗。” 朝食桌子上,有两人是穷苦出身,闻言默默低下头。 薛慎在桌底各踹一脚,“心虚什么,被飞贼光顾的皇商钱家哪年没有施粥赠药,不用个偷儿来慷他人之慨。” 俞明熙又问:“薛将军接下来如何安排??” “按原来商量的轮换值守,我再调一些人去养病坊和善堂支援。”薛慎三两解决了朝食,叮嘱好属下,同俞明熙告别,“俞少尹,我先回南营巡查了。” 俞明熙惊讶:“你守一夜了,不回府里休整?” 薛慎看了他一眼,没答,勾唇笑了下就走,心道守了一夜才冷下来,眼下让他回府,没准受折腾的是你妹子。 薛慎两头奔忙,听闻初二俞知光回了娘家后,更直接住到了南营,一直守蹲到初五,猎物上套了。 是在杜长洲这位“富商之子”租赁的宅邸里。 还是他们觉得最不可能被偷盗的青天白日。 晌午时分,杜宅里临时聘请的仆役陷入浓睡。 薛慎眼见一个身量清瘦、作小厮打扮的男子用铁丝开锁潜入了库房。薛慎再打个手势,各处潜伏的弟兄随他一起靠近库房。库房两侧窗已上锁,只余这一处出口。 三、二、一默数。 最靠近屋门的人一脚踹开。不知是库房里的偷盗耳力惊人,还是他们的人靠近时泄露了声息,屋门大敞那一瞬早涌出粉尘漫天,还有刺鼻气味。 这次不是面粉了。 金吾卫与京兆府巡捕捂住口鼻,一道人影自乱中蹿出,以极快速度,飞身跃过。 薛慎最先反应过来,追至三步距离,飞贼足下一点,轻巧地以非常人之所能,一下跃上这座宅邸的墙头,清薄身段灵如飞燕,踩着墙头尖瓦往外逃去。 他们轻功伎俩不及,靠两条腿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追。 薛慎喊弓手:“射下来!” 可惜白日就位的弓手数量不如夜晚,漏出个死角。 飞贼正要往那儿逃去,薛慎抓了搁在窗台压窗棂的石头,灌注力道,提早往他落脚处一掷,正中他左腿。 飞贼一个踉跄,眼看要被捉到,月洞门下走来一人,气质温雅无害,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立马被擒拿了去。 他手中亮起一把薄亮利刃,划向了杜长洲颈脖,丝丝血迹立刻渗出来,声音清扬,“别过来!我一刀了结了他。” 杜长洲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住。 金吾卫已半包围住二人。 众人看向薛慎,薛慎看他手中刀,“犯偷盗在牢里蹲个十年八年,你这一刀下去,可是菜市口问斩的重罪。” 飞贼冷笑一声,手稳得很,面不改色又用力几分,杜长洲颈脖的血丝顿时变成一滴滴淌下的血流。 京兆府的人犹豫,金吾卫面对恶犯惯了见伤亡,他们可不一样,查个偷盗案闹出人命来,这呈文可难写了啊。 他咳了咳,使个眼色:“薛将军……” 薛慎到底是支援,手一挥,快呈围合之势的金吾卫松开了个缺口,任飞贼拖拽着杜长洲往后退,退出了宅子。 外头是熙熙攘攘的闹市。 飞贼若逃了,便是如鱼入海。 薛慎手在背后打了暗号,叫人提前布防,金吾卫才一动作,杜长洲忽而痛呼一声,颈脖涌出更多血迹,被飞贼一下推向了坚硬的影壁石雕。 薛慎伸手一捞,免得他伤上加伤,确认性命无虞后,交给京兆府的人送医,再赶去闹市,属下来报,已失去影踪,“最后看见,飞贼是消失在茶馆那一片。” “他腿被砸到了,能飞也不远,茶馆左右临近三家铺子和对街都去搜,样貌可能乔装,留意身高和音色。” 薛慎亦去搜了茶馆,茶馆搜完去了隔壁绣庄。 突然涌入的搜捕队伍惹得本在店内的女郎们一阵惊慌尖叫,薛慎正拧着眉头,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薛慎,你们在捉那个飞贼吗?” 是俞知光,她手里拿块团花对树纹的缎子,灵眸水亮,略带困惑地看他们大肆搜捕,连掌柜的台底都要查。 “他逃至附近失去影踪,你可有见行迹异常的人?”薛慎朝她比划了大致身量,俞知光摇头,“我一直在绣庄里。” 薛慎转而看向她身侧两个年龄相仿的女郎。 一人衣着光鲜些,一人清瘦朴素,彼此手挽着手,看起来一道前来,且与俞知光熟稔。 “这位是姜家三娘子,我同你讲过的,这位是她府上的绣娘,一同来看嫁衣要如何缝制,选什么料子。”俞知光轻声介绍,薛慎询问了同样的问题,姜殊意与焉如都摇头。 绣庄搜寻完,在对街和左边米粮铺子搜寻的人亦来报告,“没有发现飞贼的踪迹。” 第60章 薛慎头痛,此次打草惊蛇,恐怕要再设套,不会轻易上当了。“哦对了,”他想起一事,“杜长洲受伤了。” 俞知光吓了一跳:“杜家哥哥严重不严重?” 薛慎比划了一下颈脖,“这里被割了一刀,已送医了。” 杜长洲到底是义务帮阿兄捉贼才受的伤。 俞知光没心思陪姜殊意看嫁衣了,急忙让薛慎带她去看杜长洲,直拧着眉头,“怎么偷点财帛还快弄出人命来,他不是怜贫惜弱的侠盗吗?” “也算留手了。”薛慎回忆杜长洲颈脖一点点加深的伤口,罕见地替飞贼讲了句话。他就连把杜长洲丢向影壁,也算准了他距离近会去接应。 三济堂里,杜长洲面无血色,唇色发白,修长颈脖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有淡淡血迹渗出。 薛慎陪着俞知光探望,俞知光一见这般惨状,忍不住嘶了一声,感同身受道:“这伤口,看起来就好痛。” 杜长洲笑着哑声安慰:“我本是医者,这伤看着吓人,实则养个把月就好了。” 他又叹:“怪我,突然从月洞门后出来,郑大人之前都说了,薛将军已伤了飞贼的左腿,差点就能将他擒拿。” 薛慎默不作声,等俞知光看望完,同她回府。 俞知光面上愁容不减,如远山青黛的眉头紧蹙,一路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薛慎,你再同我讲讲今日抓捕那飞贼的过程好不好?” 薛慎顿了片刻,“为何?” 就这么想知道这个杜长洲到底是怎么样受伤的吗? 俞知光抬眸看他,有点执著:“我想知道。” 薛慎神色淡下来,给她讲了一遍。他不添油加醋,只平铺直叙,干巴巴讲到飞贼受伤,杜长洲突然出现时,她惊得杏眸睁圆。薛慎冷嗤一声,“讲完了,后面的你知道。” “薛慎,杜家哥哥在药庐里说……”俞知光话音被捂住,弄不懂好好的薛慎怎么又不高兴。 她将薛慎捂着她嘴巴的手掌拉下来,“他说……” “我管他说什么。” 薛慎又捂上,眼眸暗涌翻滚,一连几日忍着没回府,怕太冲动吓着她,见面了她说得最多的却是别家郎君。 俞知光还在同他的手较劲,她有重要事情要说。 她再使劲掰,薛慎手掌移开,男人连同滚烫的呼吸逼近,一下子重重撞上了她的唇,快把她唇瓣撞得发麻。她挣了一下,手腕被他轻而易举地制住,薛慎亲得用力,带点不得章法的笨拙,待她呜咽一声,才放轻了力道。 男人的唇瓣比呼吸更炽热,侵略性的气息裹着她。 俞知光渐渐软下来,想退开,被他追逐着纠缠,含着她下唇吮过,熟练后才慢慢生出几分鬓角厮磨的温柔来。 她闭上眼,人像泡在热水里,舒适但是心跳得很快。 她快透不过气了。 俞知光虎牙恨恨地咬了一下他上唇。 薛慎离开她的唇,低沉的哼笑声钻入她耳朵里,弄得她耳廓跟唇上一样麻麻痒痒的。 他早就松开了掣肘她的手。 俞知光双手捂住他嘴巴,“你先听我说完,说完你再亲,”她语速飞快,生怕他不让她一次讲完,因此连停顿都不带了,“杜长洲在药庐里说你伤了飞贼的左腿可是你刚讲的抓捕过程只说伤了腿没说怎么伤也没说伤了哪条腿。” 薛慎挑眉,长眸露出几分意外。 俞知光深深呼吸,确定薛慎能够给她讲完这话,松开他慢下来:“要是伤了腿,不出血能勉强行走的话,我知道绣庄里有一人是这样的。只是我的猜想,有点荒唐。” “谁?” “同殊意一道来的绣娘。” 第29章 那个叫焉如的绣娘, 是后面才来的。 她从绣庄后堂掀帘进,俞知光瞧见她的时候,看到她梳得简单的椎髻上, 连素金发簪都插歪了, 她还出言提醒才知道是姜府请来的绣娘。 那时, 姜殊意把她拉到一旁整理, 察觉焉如步履不如往日从容,有刻意掩盖的迟缓。 “焉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还能怎么, 不就浑身不爽利的那几日。” 焉如扯起嘴角笑了笑,压低声音道。 俞知光顾着选花样布料, 新月后,阖府上下要更换的春裳可以不紧不慢地筹备起来,她没太留意,只漫不经心地听了一耳朵, 没过一会儿, 薛慎的人就涌入了绣庄。 “我观她步态, 像是左脚有伤行动不便, 但看裙裾干干净净,也没有血迹。”俞知光把在绣庄里看到的一切都详细复述,“薛慎,那个飞贼,会不会是个女子啊?” “不会,”薛慎回忆一次在漪澜筑目睹他偷盗经过,一次在杜宅近距离接触, 飞贼面容做了刻意乔装,喉结特征也不鲜明, 他还是断定:“是个男子。” 俞知光点头:“那看来是我想多了。” “也或许是有用的线索。”薛慎道,金吾卫将绣庄搜得仔细,对女郎们却未近身搜查,只循例盘问。现在看来竟是一叶障目了。他继续问:“还有吗?其他异常。” 俞知光慢慢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 薛慎哦了一声,又凑近去,被困在怀里的小娘子睫羽浓密,轻轻眨了两下,再缓缓闭上,像蝴蝶熠动的翅膀。 第61章 他得到了默许。 薛慎偏了偏头,用同之前截然不同的耐心,吻上柔得不可思议的水润菱唇,一遍遍地含吮舔舐,昏暗车厢里,只剩下两人都略微急促的呼吸。 俞知光肉乎乎的指头突然按在他下颔,人往后缩了一下,含含糊糊道:“扎。” 下一瞬,又被他堵上了双唇。 当然扎,军营住宿条件粗糙,连刮胡刀都不如府里的趁手,行军榻薄垫子和棉被加起来,还没俞知光拔步床铺的茵褥厚。他怎么会宿在军营忍了这么久? 不够,怎么亲都不够。 心底隐隐生出的焦渴无法解除。 薛慎手掌抚上她侧腰,小娘子不情愿地哼哼唧唧:“痒,别摸了……”他手掌转至她后背,一路攀上肩头扣住,想吻得更深些,唇蓦然触到了她哼唧间微张的齿关。 俞知光那些话本子,写到亲吻时,都是怎么描述的?黏黏糊糊的字眼如水过鸭背,没留下半点有用的指示。 薛慎全凭本心,闯了进去,犹如游鱼入了一方天地。 ! 俞知光本就热得厉害的脸颊轰然一炸,使了力气去捶他。薛慎一顿,克制着松开了她的唇。小娘子唇上染了一层微薄水光,湿润的眼眸蕴满了惊怯。 “不喜欢?” “有些怕。” 话本子上怎么没写,亲吻会叫人害怕,各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体验涌来,带着她走向了未知失控,连她日渐熟悉和依赖起来的薛慎,也恍如换了一幅面貌。 可是她一怕,薛慎还是停了下来。 薛慎将她抱得紧了些,学着她除夕夜安慰他那样,手掌在她后脑勺抚过,触到缎子般凉滑的乌发。还是吓到了,他等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在她脸颊啄吻了一下。 “别怕,也别躲我。” 薛慎松开她,叫停正在行驶的马车,推门就要下去。 俞知光被吻得乱糟糟的脑袋回过神来,“你要去哪儿?晚上还……还回将军府吗?” “去姜府,”薛慎手掌在她脸颊贴了贴,“抓到了就回。” 光福坊的姜府,桑夫人没想到薛慎还能再登门第二次,还指名要三姑娘出来问话。 姜殊意搬回了自己的院子,正规规矩矩地赶制自己的嫁衣,闻言似并不意外,在针线箩筐里不紧不慢地别好绣花针就去了。去到正堂,她隔着屏风同薛慎讲话。 “焉如不是半道才来的,”姜殊意听了薛慎的问话,面不改色道,“她早早到了绣庄,铺子货架上的绣线种类不齐全,才去后堂的库房挑选合适的,知光误会罢了。” “早到是几时几刻?” “申时二刻。”姜殊意不怵,又听薛慎问起焉如的腿,“不过是女儿家不便启齿的麻烦事。” 屏风后头,薛慎声音沉着,有条不紊地一问接一问。 姜殊意听不出来他是否信服,“焉如是前两月才到皇都谋生的绣娘,借着绣庄的招牌,接些上门教授女郎女红的伙计,我们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猜别的府邸同样不清楚。她素来本分,怎么会偷盗?薛将军别是弄错了。” 薛慎只道:“弄没弄错,京兆府与金吾卫会查明。” 姜殊意回到闺房,心烦意乱,一针绣下去,把指头扎出一粒血珠。直至夜深,弦月暝曚,有人轻扣她窗台。 姜殊意赤足跑去小窗边,果真见焉如穿着一身黑衣,神色冷冷清清站在月下,搁下一串钥匙与文书契约。 “我在常乐坊替你租赁了一处宅子,这是钥匙,主屋的衣柜里有钱财,够你过活一年半载。常乐坊鱼龙混杂,却是藏身好去处。逃婚之日,你记得按我们商量好的进行,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不会再来姜府了。” 焉如少见地叮嘱了一大堆,说完要走,姜殊意一把抓住她:“你还没同我说清楚。” “还有哪里不明白?”焉如疑惑,“都安排好了。” “你把我逃婚的事安排好了,你自己呢?这些日子作乱皇都的飞贼,当真……是你吗?” 焉如不应,垂下眼眸,将她箍着的手臂移开。 姜殊意生出一股气恼来,“亏得今日薛将军问话,我还替你转圜,离去绣庄之前,我察觉不对,还使了银子替你打点掌柜。我一直把你当知心朋友,却是一厢情愿。” 姜殊意撒开手,怦一声关上窗扉。 连同焉如准备的租赁契约和钥匙都被隔绝在外。 月色昏暗,糊窗纸上映不出人的轮廓,但她知道焉如没走。姜殊意也没走,两个人执拗地隔窗站着。 半晌,她听见焉如道:“是我,我不承认,是怕姜三娘子来质问。” “问什么?” “问我有手有脚,为何偏偏走了歪道。”焉如口吻冷寂,“可我一出生就在歪道上,是个偷儿养大的。” 姜殊意无言,听焉如讲从小长大的经历,讲教授轻功的江湖师父,讲如何凭借一双巧手伪装成绣娘,自由出入皇都富庶之家的高门大院,摸清楚往来守卫与院落布局。 她不曾插一句话或评判一句,就像她被锁在深院里,焉如听她讲述那些藏在锦绣花丛堆之下的不如意那般。 第62章 姜殊意静了许久,最终只道: “你之前的那些便算了,往后不要这样。” “不怪我骗你?” “怪,所以你才不能继续走在这条路上。” “我答应你,过了今夜,不会再犯。” 焉如的声音透着某种决心。 窗外久久没了声音,姜殊意再推开窗,月色寂凉,已没有了那道清薄身影。 过了今夜,今夜。 焉如拖着那条被薛慎掷伤的腿,腿上束着紧绷缠带,勉强能够再施展几次轻功。 这最后一票,是晋国公府扬言不上锁的库房。晌午一击不得手,他们定以为自己忌惮守卫,短时间内不会再犯案,所以今夜才是最安全的时机。 晋国公府的布局和巡卫,早熟烂于胸了。 焉如跃上后罩房屋檐,踩上铺得齐整结实的黛瓦,绕过屋脊另一侧,躲过夜间巡逻的守卫,再沿着事先想好的路线,摸到了库房。 温裕行事乖张却说话算话。 库房果真没锁,撬锁铁丝都用不上。 一刻钟后,一道灵巧如燕的身影离开了库房,夹衣里是最便于携带的银票。焉如回身关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勾出人心头震颤。 幸而,无人被惊动,一路安然无恙。 焉如遁入夜色,才出小角门至西侧长巷,剥去身上夜行衣,折叠在腰腹间的裙裾抚下来,视野里有什么一晃。 一张结实宽阔的麻线编织网从墙头那边展开,正正罩在了他预备逃离的方向,几道潜伏角落的暗影猛地扑来,一下子拉紧了麻线网的四角。 “头儿!得手了!” “从除夕蹲到现在,他奶奶的!” 汉子们兴奋地叫嚷起来,不知惊动了哪家的狗,深夜遥相呼应,吠了好几声。 “小点声,扰民。” 薛慎缓步走过去,自姜府离去后,他便择高处蹲守,终于得见这藏头露尾的飞贼,自姜三娘院子离去,又胆大包天去盗晋国公府的库房。 飞贼被擒,手脚被绑,罩着人的细麻网掀开,露出一张清艳如霜雪的脸,倔强的目光犹盯着他们。 属下郑舵惊得愣了愣,想搜身的手尴尬地缩回,“头儿,怎么是个婆娘?真没抓错人。” 薛慎盯着焉如细看:“没抓错。” 焉如冷笑:“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你们没凭没据一通绑,怎么?金吾卫绑人不够,还要非礼良家女子?来啊!就是去敲登闻鼓,我也要去诉一诉冤情。” 那声线冷而清亮,又像是女子声线无疑。 薛慎懒得作口舌之争的纠缠:“绑起来,嘴巴堵上,先送回……将军府里。” 将军府里,俞知光睡得迷迷糊糊。 她正梦见殊意大婚逃跑了来找她,她惊慌地把她塞到衣柜里藏好,冷不防手臂被人轻拍一下,吓得惊呼起来。 一睁眼,她对上了薛慎的眼眸,寝屋里点起了灯。 “薛慎,你这么晚才回来?” “那个贼,捉到了。” 薛慎将睡得两颊酡红的小娘子拉起来,手边厚斗篷罩上去,严严实实拢好,“得你帮个忙。” 俞知光懵了一会儿,随着他去到偏房。 偏房里,叫焉如的绣娘手脚被绑,被丢在地上,嘴里塞着块破布,一眼愤恨地盯着薛慎。 “帮什么忙?” “你把这人上衫剥了。” 俞知光彻底清醒了,眼神再去同薛慎确定,薛慎朝她点头,他虽则心里有把握,还是背过了身去。 俞知光蹲下,对上焉如的目光。 焉如没瞪她,胸腔起伏一阵,像是放弃般转过了头。 她先是摸出来一叠裕隆钱庄的银票,一根奇怪弯曲的铁丝,还有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小工具。焉如的胸脯,触感很奇怪,与一般女郎的不同。 俞知光拧着眉头,解开对方系在腰间的丝绦,把上衫剥下来,震惊地发现那胸脯也被她“剥”了下来,竟是缝纫在上衫里层的伪装,余下中衣单薄,裹着的胸口平坦得很。 “薛慎,”俞知光呆呆地唤,“她、她是个男的!” 薛慎转过来,嫌弃地看一眼焉如垮着耷拉的交领口,手一下捂住了俞知光的眼,“好了。” 第30章 本朝律例对盗窃有明确刑罚。 窃盗不得财笞五十;得财, 则按得价值,从脊杖起算叠加,超过定额, 更有徒刑、苦役、流放。 焉如自知偷盗物贵重, 不论财帛, 光是玉佩与官帽, 就不是五十一百脊杖能了结的事,就算有钢筋铁骨挺过去,往后徒刑也不能善了。 “技不如人, 我自认栽。” 他咧嘴笑了,刻意用鼻腔共鸣与气息控制模仿出的女子声线一转, 变成了同样清冷但更低回几分的男音,“薛将军要打要杀给个痛快,省得我受那两家磋磨。” 他垂下视线,心头难免有几分惋惜。 姜殊意逃出金丝牢笼那日, 他是看不见了。 薛慎没理他, 扳着俞知光的肩膀, 将她转到自己身后, 手掌才松开。他捡起那件被脱掉的外衫,丢回给焉如:“小公爷的玉佩、姜建白的官帽,藏哪了?” 第63章 “丢到潞河里了,没准已经飘出城外,到曹州了。” 薛慎不信:“你交出来,我保你免去苦役流放。” 焉如哈一声笑了:“比起下半辈子蹲在臭气熏天的牢房,日日只见豆腐块大的一格天, 我还宁愿去北地。” “若我连徒刑也给你免了呢?” “不可能。” 话这么说,焉如一双眼紧紧盯着薛慎的脸, 企图判断薛慎是真的愿意保他,还是想骗他说出赃物下落。 薛慎任由他看,沉默在灯火黯淡的偏房里蔓延。 俞知光实在忍不住了,眯着眼,从薛慎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去看,朦朦胧胧里,焉如衣衫已盖好了。 半晌,焉如问:“什么条件?” “帮朝廷做事,这身飞檐走壁的本领,易容乔装的把戏,多得是用处。” “狗屁朝廷,还想我去效力。”焉如冷啐一声,“我师父就是被朝廷的贪官害死的,我不去。” 薛慎惜才,却也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自首还是扭送官府,你自己选,天亮后我再来问。” 俞知光还不想走,扒着薛慎的手臂。 “你……你真的叫焉如吗?” 焉如一愣,想到她是姜殊意密友,到底答了:“我师父姓晏,我随他姓,真名叫晏如。” “是你师父取的名字吗?” “是。” “日出清济为晏,从随为如,是个开阔向阳的名字,”俞知光轻轻笑了,“跟我爹给我取的有些像。” 晏如想到师父,沉默了一瞬,听得俞知光又问:“你偷小公爷的玉佩,还有姜府官帽,是为了给殊意出气吗?” “我看不惯他们,偷了就偷了。” “殊意知道是你偷的吗?” “她知。” “晏如,你若没挺过脊杖,或者在苦役流放路上被晋国公府、姜府报复,殊意会觉得她有责任,她性子要强,不太会哭,但这个事能憋得她不舒坦上三年五载。” 俞知光想想补充:“殊意她说不定还会后悔……” 后悔……认识了自己吗? 晏如一愣,俞知光却不再说了,扯扯薛慎袖子,两人离去,留他在偏房里兀自去想。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 将军府值夜的仆役端来简单朝食。 俞知光喝了一碗粥,再吃了半个胡饼,睡意却在这时重新酝酿起来,小鸡啄米般点头,东倒西歪在玫瑰椅上。 薛慎扶正了她脑袋,“回去睡。” 她揉揉眼睛:“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看晏如怎么选……等下他不愿意,我想别的法子说服他,趁府衙还有半时辰才开。” “我吓他的,不会天一亮就送官。” 薛慎寻到她腿弯,将人抱起来,怎么从被窝里拉起来的,怎么给她送回去,脱了绣鞋,解了斗篷。 熏得香香软软的锦被再裹上。 俞知光还撑着最后一点清明同他讲话。 “薛慎,你真的想留他是不是?” 薛慎“嗯”了一声,听见她叮嘱:“八仙柜的藤编箱笼里,有桃子图案那个,里头有银票。” 她话音顿了一会儿,像睡过去一个眨眼的时间,又醒,“抓到飞贼本是功劳一桩,你不在意,想叫晏如自首,其他辛苦蹲守的差大哥会郁闷的。府里账面已宽裕许多,你记得买些酒肉冬衣,给他们高兴下……” 薛慎吻下去,不再让她说了。 他吻得极轻极柔,像在触碰一片花瓣,俞知光闭上眼放松,很快陷入了睡眠。 薛慎垂眸看她。 即便她不说,他也会安抚一起蹲守的金吾卫弟兄。 何时怀柔,何时震慑,<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御下与平衡,在军中同样重要。他娶的小娘子不懂人心鬼蜮,只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说“会郁闷的”。 晏如在将军府偏房里多关了一日。 直至第二日清晨,才同薛慎去京兆府自首。 他一想通,就说出了晋国公府御赐玉佩和姜建白官帽藏匿的地方,至自首那时,两物已物归原主。 京兆府尹汲奇正,连同两位少尹俞明熙和郑濮存一起接了案,晏如暂被押到了牢里。 薛慎一直将他送至牢房门口:“虽物归原主,还要叫温、姜两家消气,你日后才能将功抵罪。” “你来时怎么不说?他要是我磕头认错……” “这是京兆府的地儿,头磕得再响都没用,”薛慎打断他,扫过他同金吾卫儿郎相比,显得清瘦甚至羸弱的身板,“我是说,皮肉之苦难免。” 晏如嗤笑:“薛将军多虑了,我从小是被打着长大的。” 硬话撂下,在幽暗牢房里的等待,无端被拉长。 狭长走道里,每走过一个不苟言笑的狱卒,他都觉得是来提他去受刑,走道尽头刑讯室里,每传出一声模糊的击打和闷哼,都像是有回音。 来时晨光初绽,晏如被提审至公堂,已是薄暮冥冥。 留着山羊胡的京兆府尹汲奇正坐于公案后,神色端肃,案头摆放一些文房四宝、卷宗和一筒令签。衙役手持执事牌,与腰间佩刀棍的巡捕分列两侧。 涉及案情的温、姜、李、萧几家都来了好些人。 相关者都在公堂内庭,晏如只觉身后嘈杂纷纭,如身置菜市,都是人在讲话,细细去听没一句话真切。他转头望去,一道粗木栅栏横拦在公堂内庭与外庭之间,外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面容。 第64章 大概都是些凑热闹的百姓吧。 汲奇正一拍惊堂木,示意开审。 “堂下来人报上姓名,自述来此缘由。” “草民晏如,汝州汇阳县人,三月前来皇都谋生,偷盗盐铁使李家金银财帛,崇德坊萧家纹银一箱……” 真正到了堂下,晏如反倒静下来,平淡地复述了行窃所得、失主、经过等细节。 桩桩件件,与失主家来报案的都对上了。 晏如又看一眼左右两侧,不见薛慎,真不知他作保可免徒刑,是如何操作。他正走神,汲奇正已转向几家人,询问他们可有其余失物。 姜府的人最先跳出来,“我家主官帽被盗,当日只束冠上朝,惹得议论纷纭,此事按律例,可当欺辱朝廷命官处置,汲大人必须严惩不贷!” 汲奇正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案情还未审理完毕,未到量刑之时。” 他再问晏如:“所偷盗财物,现在何处?” 晏如答:“钱财尽散,鎏金苍龙出海梅瓶在黑市转手,换来金银,也尽散。国公府玉佩和姜府官帽已归还。” 汲奇正:“他说的可是真的?” 姜府嚷着要严惩的人面色一滞,不情不愿地点头。 温裕坐在扶手椅上,屈指敲了敲腰间悬挂的玉佩。 “盗窃得财而归还,按不得财论,笞五十,两桩共笞一百。”汲奇正从令签筒里抽出一支,暂按于案上,又问:“剩余偷盗所得,你若能悉数归还,同样可减罪论处。至于欺辱朝廷命官、盗窃圣上御赐之物等罪,再另作他论。” 晏如摇头,他散财散得彻底,日常生计靠上门教授针线刺绣已足够维持。 汲奇正盯着他:“盗窃得财,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往上更是徒、役、流刑。你盗窃巨额钱财,单一人挥霍一空?” 晏如唯有坦白:“来阴巷、文杞巷、悲田养病坊、溪山善堂,共计近千户,钱财施舍尽散。” “有何人证物证?” “物证……草民作案习惯留一只纸燕子,散财时也是,若有人保留,便是物证,”晏如声音放轻,这是为纪念他有“飞燕”称号的师父,随手留的小习惯,“至于人证……没有。”他蒙着脸,自问无人看清容貌。 “我是人证!我看清楚了这位大侠啊不是,是晏如往来阴巷各家各户丢碎银。” “汲大人,草民是溪山善堂附近的更夫,也看清了。” “我也是。” “我和我不会说话的崽子都看到了。” …… 汲奇正额头隐隐一跳,这些人真把他当个傻子。 公堂外庭喧哗越烈,渐渐成一片闹哄哄,还快把栅栏拱得松动,隐隐有被冲破的趋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守在两侧的衙役举着火把去呵斥,“安静!都安静些!” 人群渐渐静下来,又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这人京兆府查问过,汲奇正认得,允许他讲下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是悲田养病坊的扫地僧,确实看见这位施主身穿黑衣,在养病坊内留下了一包银子。” 扫地僧声音垂老,而音气不散,一字字不疾不徐传入内庭,“养病坊有香烛钱,有官府例银,不如其他几处那么急着用钱,这里是当初留下的银子,病坊愿意归还,只要能给这位施主减轻一些惩罚。” 扫地僧身后的人群又嗡嗡嗡地说起话来。 这次学乖了,声音压低,眼神传递,恍如密谋。 汲奇正命令衙役去取,跑过去的衙役半天不得返,只跟同僚喊出一句:“抬个箩筐来!” 最终合力抬到公堂之上的箩筐沉甸甸,满当当,一枚一枚堆积起来的新旧铜钱居多,纹银碎银稀少,还露出了纸张一角,不知是银票,还是不小心放进去的什么票据。 衙役道:“汲大人,百姓们说这些是犯人偷盗后散播到各处的钱财,都愿意归还出来,给犯人减轻惩罚。” 汲奇正:“先清点。” 晏如看了一眼那箩筐,心知不足他所盗窃十分之一,即便能减轻也有限。他眉目向来清冷,此时此刻,已是颊如火烧,耳廓红如滴血,背上承受的目光更有千斤重。 公堂外庭那些隐匿在夜色里的人群,他依旧看不清楚面貌,亦不敢去看。盗富济贫时,只图一时快意,甚至生出了几分俾睨,今日才觉不堪深思熟虑的细究。 他竟还要让这些人口袋里掏钱去为他减刑。 衙役几人围拢,点数铜钱的清脆声响起。 皇商萧家的人站起,向汲奇正拱手一礼:“既有百姓证明,犯人所盗钱财是为贫苦解困,无论筐中钱财几何,我萧家都不再追究了。这些钱就算其他家的吧。” 他说得敞亮,萧家本就没打算追回,还不如博个好名声。此话一落,外庭果真传来一阵叫好夸赞。 李家与上官家相互对视,亦表示“本意为善,只是手段不当,小惩大诫即可。”如此一来,箩筐里到底有多少钱,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公堂之内,神色未舒展的唯有姜、温两家。 温裕啧了一声不耐烦:“汲大人就打算这样高举轻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姜府的人跟这拱火。 外庭人群里,俞知光与薛慎藏匿其中。 第65章 方才他们悄悄跟着起哄,箩筐里有将军府塞的银票,是他们设置的最后一道保障。 眼见皮肉之苦还是免不了,衙役把晏如提起来,带到中庭行刑处,俞知光攥了攥薛慎的手:“行刑我就不看了。” 薛慎将她斗篷兜帽罩上,人搂进怀里,眼看衙役翻出一根浸透了陈年血迹的牛皮鞭子。 第31章 京兆府负责行刑的衙役一般是固定的。 鞭笞、脊杖等都需要技巧, 有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实则休养一两个月就活蹦乱跳的,也有行刑完犯人还能独立下地行走, 当夜回去就暴毙的。 个中差别, 全凭执行衙役的手上功夫。 晏如看起来是前一种。 尖细的牛皮鞭子高高扬起, 甩出锐利的破空之声, 落到柔软的皮肉上,“啪”,“啪”, “啪”。 一鞭、两鞭、三鞭…… 素色单衣很快划破,血色随着鞭痕一道道渗出来, 起初还不显眼,鞭笞过三十下,背上已是淋漓模糊的一片。 暮鼓响起,栅栏前围观的百姓有一半被催促着离去。 还剩下一半不愿离去的, 又被衙役以妨碍行刑为由, 强行驱散, 公堂外庭转眼稀稀落落。 那一声声又快又急的鞭响更显得凌厉刺耳。 晏如额前冒出冷汗, 鬓角几缕乱发罩住了眼帘。 天空飘起了雨丝,正月里的第一场雨。 俞知光耳朵隔着兜帽,被薛慎捂着,听不清报数,抬头觑他一眼:“还差多少了?” “快了。”薛慎讲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望见栅栏被撤走,亮出了金吾卫腰牌, 带俞知光到中庭避雨的地方。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一同跨过了京兆府门槛。 衙役要拦下, 薛慎回眸看一眼,身后跟着的女郎戴长纱款式帷帽,从头遮掩到腰,手里执一把黛青色油纸伞。 薛慎示意衙役:“是一道来的。” 负责报数的衙役数到第六十鞭。 眼前一道虚影晃过,有人给正在受刑的犯人撑起了伞,正好遮在了头顶一片天。戴帷帽的女郎声音柔婉,语气坚持:“我就给他撑这么一小会儿,不会妨碍行刑。” 执鞭衙役看向了汲奇正,汲奇正没示意停止。 凌厉的鞭响又起。 汲奇正饶有兴味地看温、姜两家的人,温裕不悦,但姜家人的表情更耐人寻味,似愠怒,愠怒中又有几分惊慌,竟去觑温裕的脸色,更怕他不高兴。 温裕径自快步到中庭屋檐下,冷声问那撑伞女郎:“你是何人?要为一个偷盗撑伞?” 女郎正是姜殊意。 她今日身上长裙绒袄,腰间香囊珠缀,都是在姜府时的寻常打扮,管事以及兄长能够认出来,并不奇怪。 “我是何人,小公爷还是不知为妙。” 姜殊意偏了偏伞,又抽出绣花手帕,替晏如三两下拭去了额头的冷汗,将挡住他眼帘的乱发拨开。 若撑伞还算勉强,整理鬓发已是逾矩。 姜家大郎君疾步赶来,厉声呵斥:“你放肆!要是叫父亲知道了……”他气急了,说漏嘴了才想起顾忌,只好向汲奇正求助,“大人还不将这扰乱行刑的女子屏退。” 温裕眼睛一眯,心里有了猜测,手中折扇一伸,去撩姜殊意的面纱,被她一把打下。 “我说过,小公爷还是不知为妙。” “若我非要知道呢?” “那就遂了你的愿。” 姜殊意手腕一抬,坦然地揭开了帷帽,一双凤目衬着柳眉琼鼻,朱唇一点若桃花,与姜府送到国公府的画像一模一样,也与温裕几月之前在宫宴的惊鸿一瞥无二。 温裕脸色沉下来,冷笑几声。 “好,好啊,姜府真真是教养出了一位好女儿,还未出阁,就与三教九流有了首尾,还想高攀我家门楣。” 他拂袖而去,打定主意一回到就同父母亲说退婚。 姜家大郎君急急忙忙追在后头解释:“小公爷留步,小公爷……”又回头命令管事:“还不快把她带走!” 鞭响在他们说话时也未停,衙役已数到了一百。 晏如脸色苍白,手攥紧了俯身趴着的长条板凳一角,微微发颤,仍旧努力抬头去看姜殊意,“你何必来。” 姜殊意蹲下,对上他眼眸看,瞧着人的神志还清醒,知道这顿鞭子要不了性命,口气便淡了几分,“你别多想,我给你撑伞,是敬你有侠盗之气,有胆量自首,但你假扮女子骗我这件事,我、还、没、气、完。” 她肃容正色,一字一顿。 晏如听了一愣,想起身看得更真切些,又牵扯伤口。 姜府管事早在一侧催促:“三小姐,别让小的为难……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慌什么,这便走了。”姜殊意起身,拍拍裙裾,对上晏如欲言又止的神情,把伞往他手里一塞,也不管他还有没有力气握住,“你留着命,好好想怎么叫我气消。” 飞天大盗事件霸占了皇都茶余饭后的谈资好一阵。 就这么以一百鞭笞落下帷幕,受刑后神秘失踪了。 实则,晏如被薛慎接回了南营军中休养。 他养伤也没很专心,十个指头最是忙碌,今日给薛慎一个比翼双飞结,明日再编个五福彩花络——让薛慎转给俞知光,俞知光再去给姜殊意。 第66章 这夜,薛慎回府晚,洗漱完到了已快戌时。 俞知光正坐在床榻边,双足踩在一张绣墩上,张开圆圆的脚趾头,让元宝拿凤仙花汁给她染趾甲。她之前走出的小块淤血养了个来月都没完全消。姑娘家自小就爱俏,自己看着嫌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来遮盖。 俞知光见薛慎回来了,带点好奇,朝他伸出一双手:“我看看,今日晏如又给三娘编了什么好玩的?” 薛慎丢给她一个信筒:“改写信了。” “噢。”俞知光敲了敲信筒,这个不新奇了,她递给元宝收好,元宝连同那一套染色的物什收走了,叮嘱她:“小姐记得要等汁液完全干透了才好穿袜子或睡觉。” “嗯嗯,我知道。”俞知光双足并拢碰了碰。 薛慎坐在一旁的月牙凳上饮茶。 俞知光皮肤白,脚背同样白皙细腻,如腻鹅脂,脚趾染的那点丹红一下子就撞入人的眼里。寝室烧着地龙,她嫌热,寝裙穿了薄的丝绢质地,怕裙裾碰到染色,一只手拢起来拉得高高的,快能看到小腿肚子起伏的曲线。 枕边人对他,不知何时起,就是这样不设防。 视她为责任时还不觉得有异常,待有情意了,夜深的二人独处就分外难熬起来。偏偏小娘子纯澈无辜,难熬的只有他一人。薛慎看了一眼,再倒了一杯凉茶去解那口干舌燥,只怨地龙烧得太旺太热。 他想起今日听见晋国公府退婚的传闻,“姜三娘不是想晋国公府退婚,才特地去给晏如撑伞,造个话柄。” “是啊,殊意回到府里跪了好久祠堂呢,不过这回禁足,她可以见客。”俞知光歪头,“有何不对吗?” 薛慎露出了微微嫌弃的表情:“可那小子还是每日都给我这么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姜三娘子竟真在生气?” 俞知光听了一静,菱唇一抿,不太满意地盯着他。 薛慎挑眉:“怎么?” 她的语气同仇敌忾起来:“什么叫竟真在生气?当然要生气啊,晏如骗了她那么久。殊意一直把他当女子看,半点对男子的防备也没有。在绣庄那日,我还看见,殊意想也不想地就挽起了晏如的手。” 说到激动处,小娘子认真地比划起来,连裙裾都忘了挽,花朵似的散落开,幸而凤仙花汁已经干得七七八八。 薛慎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心虚。 他对俞知光的“骗”,应该不在这范畴里。 他与她已经成婚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可俞知光说完,感同身受地代入了起来,闷着声道:“要是有人骗我这么久,把我完全蒙在鼓里,我肯定会比殊意更生气的。晏如的东西殊意还愿意收,我的话……” 薛慎捏紧了茶杯:“会如何?” 她冥思苦想一会儿,没想出具体的反应:“我小时候被街上的拍花子骗过一次,他假装腿脚受伤,骗我带他去医馆,还是云城老家的邻居发现了,才把我救下来。” 又叹了口气道:“坏蛋骗我就算了,身边亲近的人可不能骗我,就像三娘,她是真把晏如当朋友才生气的。” 脚趾染的色干了,在灯火下映出悦目的嫣红来。 俞知光低头瞧了一会儿,裙裾整理好,躺回拔步床里侧,没多久薛慎睡过来,跟她之间的距离,宽得还能再躺下一个人。明明前几晚,还不是这样睡的。 她困惑地戳了戳薛慎的背:“你不怕滚下去吗?” 薛慎没理她:“我热。” 地龙烧起来是热,她最近盖的锦被都换薄了,俞知光没说话,很快陷入沉眠。薛慎从背对着她的姿势翻过来,在昏暗的床帐里看了枕边人一眼,沉沉呼出一口气。 这一觉睡得短促烦躁,睁眼,背上汗涔涔的。 晨光清浅,薛慎垂下眼,毫不意外看到滚入怀里的小娘子依旧睡得酣然甜美,这条鹅黄色的寝裙领口太宽松,折出一个弧度,叫那一抹雪色在朦胧中若隐若现。 薛慎难耐地闭了闭眼,试着推开她。 清晨不是什么好时刻,清晨很危险。 小娘子被推远几寸,没像往常那样翻身继续睡,手脚并用缠上来,将他抱得更紧,柔弱无骨的身子压着他。 薛慎屏住呼吸,等了又等,无法,最终一手握住她的小巧下颔,食指和拇指陷入绵绵的脸颊肉里,用了些力。 “俞知光,醒醒,我要去巡营了,你放开我。” 俞知光被弄醒了,没有不悦,只有几分迟钝,手依旧圈着他结实的腰,声音轻得飘起来,在抱怨他:“薛慎,你怎么睡觉了金吾卫腰牌还不摘,好硌人。” 她手往下去摸索,薛慎头皮一炸。 第32章 俞知光的手被牢牢扼住。 指尖停在他腹部, 透着衣衫,触到紧绷的肌肉。 薛慎力道之大,叫她怀疑腕上要留两个指印, 人也在吃痛的一瞬间清醒过来, 一眼看到他的燕居服。 燕居服没有腰封, 更没地方挂令牌钥匙。 俞知光脑海里一些朦朦胧胧的描述, 同婚前家里给的简笔小人避火图串联起来,她灵光一闪,磕磕巴巴:“薛、薛慎你是不是……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 “没碰到, 还没。”薛慎打断她说出更糟糕的字眼,力道松开, 看她两颊染上霞红,呆若木鸡地退开了一些。 第67章 小娘子喃喃道:“堂姐说的是真的呀。” 薛慎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说什么了?” “我之前让厨娘做那些药膳的方子……就是从三济堂开的,堂姐,”她看看薛慎神情, 小心翼翼道, “就是大夫, 她说这样临门一脚不行的毛病是心病, 药石无用。” 薛慎沉默了一瞬,要说心病,倒也无错。 俞知光又补充:“堂姐还说要想别的办法,最重要的是放轻松,多多尝试,失败了切勿懊恼逃避。” 薛慎喉头一滚:“如何试?” 小娘子杏眸轻眨,又慢慢贴近他, 将那双伶俐清澈的眼眸闭上,口吻中有一种大义凛然:“都可以试试。” 又是为了他治愈“心病”而鼓起的勇气。 薛慎那一腔热冷了下去, 冷静之中,品出一丝转圜的余地,既是“心病”,怎么治,什么时候治愈他说了算。 昨日睡前还在想,如何坦白不惹她生气。 今日就有了瞒天过海的对策? 俞知光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正要睁开眼看,颈脖之间忽然感受到男人喷薄的呼吸,薛慎的唇印了上去。 温柔耐心的亲吻没持续多久,很快变成啃啮,时轻时重,激出她颈窝处的鸡皮疙瘩。他唇齿所到,肆无忌惮,热意从她颈侧一路燎到了耳根。 俞知光咬唇,忍住想发出的轻哼。 直到锁骨被不轻不重地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唔”了一声,一下子揪紧了薛慎肩头的布料。 薛慎停下,往上寻到她的唇轻啄。 “后悔了?” “……没。” 俞知光睫毛簇簇轻颤,视线低垂着,不与他对视,又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了双眸。她手也从薛慎背上拿开,揪紧了身侧的茵褥,蓦地,听见薛慎低笑了一声。 “就试到这里。” 薛慎松开她,“大朝夜里有宫宴,散场时等我。” 男人离开时,那腰牌的触感,她还感受得清晰鲜明。俞知光在拔步床里打了个滚,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今日大朝,太极殿内设御帐,天子受群臣朝拜,各州郡镇守官员以及各藩属国亦一同到来,进奉祥瑞贡物。 朝拜之后,天子巡视十二卫禁军,是自除夕夜以后,薛慎等戍卫皇城的武将最为忙碌的一日。 入夜后,卫镶将俞知光送到朱雀门下。 华亭宝盖的香车盈门,都是各家来赴宴的女眷。 俞知光穿了一条银红相间的百褶如意月裙,裙摆飘带挂着玉环绶,走起路来,环佩叮咚。她随一众女眷在下车处步行,跟着领路小黄门往设宴处走。 女郎们路上细声闲聊,话题从裙裳钗环,转到夜宴的宫廷佳肴,再转到今夜要登台献舞的崔家小七身上。 “大朝日临近太后娘娘诞辰,娘娘喜歌舞音律,听闻小七精心编排了一场西域金铃舞来贺寿呢。” “我说怪不得朱雀门下,没见崔家七娘子的马车。” “此时此刻,应在密锣紧鼓地排练去了。” …… “说起来,音娘你怎么不去献艺?” 话锋一转,众女郎都朝卢家长女卢若音望去。 近来前朝催促陛下选后的奏折日多,她们亦听自家的父兄说起过,皇后人选非卢家即崔家,更有甚者的,依照家族立场,授意她们择其中一家交好。 卢若音没少承受这些或虚情或真心的逢迎。 她身为长女,本就处处要为妹妹们以身作则,及笄后面对的挑剔目光更多,竟方方面面都要与崔七娘作比。 两人明明一动一静,从性情到爱好都相去甚远。 “我只懂舞文弄墨,都是些闷的,怎好拿到太后娘娘那里去献宝。”她生了一双卧蚕眼,面如满月,饱满匀净,宽心地笑笑,“我只抄了一卷佛经聊表心意。” 此话勾起俞知光一些被迫礼佛的回忆,她蹙了蹙眉。 卢若音认得俞知光,从前在贵女圈里,这姑娘就恬静慢热,嫁了薛慎后去的闺阁聚会更少,这一路都没插话,只揣个暖手炉,一双明眸随话题时而弯起,时而瞪大。 卢若音突然就想逗逗她:“知光这是什么表情?莫非嫌弃我的佛经,觉得也比不上七娘的金铃舞?” 俞知光没想到话题冷不丁抛到自己身上,茫然片刻:“没有,我是不知音娘抄的是哪卷佛经。”她看看前边领路的小黄门还远着,悄声说:“《心经》好抄,两三页纸就写完了,要是《金刚经》快足足有五千多字呢。” 卢若音乐了,她抄的正是《金刚经》。 “这么熟悉,莫非你也抄过?” “我没抄过,觉得它怎么看也看不完,数过一遍。” 两人轻声漫话间,女眷们走到御花园,阴翳里快步走来一位衣着考究的嬷嬷,似乎等了有一阵,远远对俞知光道:“夜宴还未开场,太后邀薛家大娘子去雅苑叙话。” 俞知光不认得这位嬷嬷,踌躇了片刻。 卢若音附耳提醒她:“这位是郑嬷嬷,从前伺候南康公主的,后来又回到太后娘娘身边。” 南康公主是明盈郡主的母亲,而她听过一些风闻,说明盈不似寻常贵女,不喜文臣,尤青睐保家卫国的武将。 第68章 个中幽微,这才到皇都两年的俞家女郎不知懂不懂。 卢若音看那玲珑身影亦步亦趋跟着郑嬷嬷走了,等再穿越御花园,临近宴饮地,肃容巡逻的守卫更多了。 眼前是个拐角,再往前就是直通宴会的宫道。 “我帕子好似掉了。”卢若音顿步,广袖在腰间粉色丝绦上拂过,“你们先走几步,我随后就来。” 她裙裾飘飘,当即撇下女郎们,身影闪入拐角一侧。 拐角那边,巡逻经过的金吾卫被拦下。 卢若音只留一句话:“告诉你们薛将军,太后邀请俞娘子到雅苑叙话,夜宴即便她晚到了,也不必担心。” 卢若音的话,有弦外之音。 只是待属下来报,距离俞知光被邀请已有一段时间,薛慎再去找人,雅苑已空,俞知光的席位上同样无人。 太后明面邀请,俞知光断然不会在雅苑中出事。 只能是雅苑出来往夜宴的路上,薛慎沿着可能的道路快步急走,不见俞知光踪影,却在地上察觉一道湿漉漉的鞋印,鞋印小巧,底下带着花纹,一直延伸往凉亭后。 他在凉亭后的树丛里找到了俞知光。 女郎缩成一团,躲在树影后,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披风装饰的边穗,他手中风灯的光渲染开,将她发丝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为宴会而精心装扮的钗环熠熠生辉。 俞知光比他还惊讶:“薛慎,你怎么在这里?” 薛慎拉起她,从头打量至脚,等看到她一边湿漉漉的裙裾和绣花鞋,声音沉下去,“谁干的?” 他蓦地拉下脸,俞知光吓了一跳,想起刚嫁给他那会儿对他发怵的时候,“没谁……是不小心的。” 薛慎显然不信。 俞知光同他解释:“太后请我到雅苑讲话,说了会儿家常,等再赴宴,小黄门说来不及,要带我抄近道。我们走了莲池栈道,迎面过来一个小宫女跑得急……” 有栈道的莲池,薛慎知道。 冬季只有枯叶,水浑浊却不深,人错脚踏进去,至多淹没到脚踝,就是俞知光这样的情形。 “她撞你了?” “说不好谁撞谁,栈道挺窄的,我就一脚踏下去了。小宫女吓坏了,叫我先躲在这里,她给我拿干净鞋袜。” “你在此处等多久了?” “快两刻钟。” 俞知光跺跺脚,脚底都站得发麻了才蹲下去的。 薛慎咧嘴扯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 俞知光不解:“怎么了?” 薛慎不解释,食指拇指曲起,打了一声呼哨,没多久就有佩刀金吾卫小跑着靠近了树丛。 “头儿。” “清出一条往熹微殿的道来,偏房里备炭火。” 又有一刻钟。 薛慎带她到最近的熹微殿,一路经过的金吾卫不是转开视线,就是背过身去,直到她与薛慎到了偏殿房间。 “薛慎,这里能用吗?” “熹微殿前几年起过火,钦天监说此殿不吉,修缮后还是一直空置。”薛慎拉过炭盆,将她摁到旁边鼓凳上,脱了弄湿那只脚的鞋袜,架到一旁烤。 男人脸依旧黑沉,不苟言笑时,严肃得吓人,偏偏在面无表情地单膝跪地,给她活络冻僵了的腿脚气血。 通完穴位,将她赤足直接塞到自己衣袍的右衽里。 俞知光一愣。 偏殿安静,只有炭盆燃烧的细微爆裂。她细细端详他风雨欲来的表情,再回想前情:“太后是不喜欢我吗?” 薛慎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俞知光一回生二回熟,轻蹬上那暖热的腰腹。 “那条栈道,并非通往夜宴的捷径。” “那小宫女叫我等在树后,也是骗我的吗?” 她声音低了些,缩着的手从袖子里伸出,将百褶如意月裙的裙裾散了散,好烘得快些。 小娘子圆润的眼眸半敛着,薛慎看不出哀怒,但想到昨日她说的话——“坏蛋骗我就算了,身边亲近的人可不能骗我。”他确实不能,也不应该骗她。 太后喜不喜欢她,与她何干呢。 她自有俞家人千娇百宠,将她养成明澈无垢的模样。是他将她牵扯进这桩无端的是非,就像冬日里踏湿的鞋,不致命但哪哪都叫人不舒服。 “他们骗你,你可以怪我。” “怪你什么呀?” 薛慎身后传来敲门声:“头儿,我同若岚姑姑借了新的鞋袜,宴会那头出了点变故,应要提前散场了。” “拿进来。”薛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俞知光整理完毕,同薛慎赶上了宴会尾声。 歌舞毕,鼓乐停,宴会场气氛沉凝,她在女眷这一圈安安静静地落座,才看清楚跪在殿中锦毯上的崔家七娘子竟不是在跪谢赏赐,而是瑟瑟发抖地告罪。 之前来时同她讲话的卢若音亦脸色煞白地看向御座。 第33章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崔七娘跪着, 身穿一袭婀娜的茶花红对襟舞裙,水袖缀金铃,袖口如花瓣嫣红, 色泽与裙裳不一样, 像沾了颜彩, 有几分染到了地面锦毯上。 她身后是一副素白底的纱帘, 上头绘几朵花,是她在舞蹈时甩出水袖,利用衣袖飘扬而作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