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1章 [穿越重生] 《春风不度玉门关》作者:深林人不知【完结】 简介: 穿越前,张亦琦是卷王医学女博士,最终把自己卷死在大寒那天的深夜。 穿越后,她痛定思痛,立志当一条咸鱼,决定“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但是…… 一个西医穿越到古代,她该怎么生存啊?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进军营打工,开始学中医,好不容易躺平了,又得卷起来。 于是,她救了一个又一个的边关将士,并且看到了古代底层人民的水深火热; 于是,她救了权倾朝野的广陵王萧翌,并且看穿了这匹独狼层层伪装下的孤独。 玉门关的执念犹如附骨之疽,将她推向黄沙肆虐的边关,踏进扬州沉船的迷局,卷入波谲云诡的朝堂。 当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穿越女,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控者, 一场跨越千年的智性恋,结局将走向何方? 言情小说 古代言情 穿越 权谋双强 他原本想一箭射死她,却没想到对她动了心。 第1章 异世晨雾(一) 夏至后的第三场雨,淅淅沥沥地缠绵了数日。铅灰色的天穹,仿若一块被浸透的灰绸,沉甸甸地低垂着,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张亦琦在一阵霉腐与草腥混合的气味中猛地惊醒,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被茅草扎破,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恰好与屋檐漏下的雨水交汇,在那粗布被褥上缓缓晕开,恰似一朵黯淡的暗红花纹。 “吱呀——”那扇腐朽的木门轴发出一声垂死般的呻吟。她赤着脚,踩在湿黏冰冷的泥地上,望向远处,山峦被裹在青灰的雨幕里,起伏之间犹如蛰伏巨兽的脊背。布谷鸟的鸣叫穿透层层水雾,在空旷的山谷间折出诡异而悠长的回响。 在檐角垂落如帘的雨水中,她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明明是十五岁少女稚嫩的躯壳,内里却藏着二十八岁成熟的灵魂,就连粗麻衣襟之下,似乎还残留着医院消毒水那刺鼻又熟悉的气味。 “发什么呆!” 突兀的一声怒吼从主屋传来,紧接着是陶罐碎裂的脆响。张氏裹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衫,匆匆冲了出来,发间的木簪歪歪斜斜,眼角还糊着隔夜的黄眵 ,面目显得有些狰狞:“还不去生火!” 张亦琦机械地转过身,走向灶台。灶台缝隙中渗出的青烟滚滚而来,熏得她睁不开眼。铁锅边缘凝结着厚厚的黑色油垢,在那上面,她恍惚间看到了她在二十一世纪最后的画面:惨白的无影灯散发着冷光,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蜂鸣,药物注入血管时那灼烧般的剧痛,以及最后定格在玉门关那残破城墙的剪影。就在记忆愈发沉重之时,指尖传来的刺痛猛地将她拉回现实——灶膛里窜出的火舌,正欢快地舔舐着干裂的柴薪。 这已经是她困在这具躯壳里的第三百六十五日了。 茅草檐角垂下的露珠,“啪嗒”一声砸在张亦琦的鼻尖上。她蜷缩在灶膛边,百无聊赖地数着跳跃的火星子。张氏掀开草帘走进来,裹挟着一阵湿漉漉的晨雾,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她的后背:“火生好后就去磨豆子!” “阿娘,我昨儿磨到子时......” 话还没说完,竹扫帚便带着呼呼的风声抽在了她的腿弯。张亦琦一个踉跄,连忙扶住石磨,掌心被磨盘硌得生疼。她看着自己裹在破旧麻衣里这具十五岁的身躯,在雨中,墙头那 “耕读传家” 的斑驳墨迹,也渐渐被白雾模糊。 这时,西厢房传来朗朗书声,是张山临窗诵读。张氏端着热气腾腾的糜子粥,满脸笑意地推门而入,木门开合间,漏出半句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张亦琦望着自己开裂的指甲缝里残留的豆渣,一股无名火陡然升起,突然 “砰” 的一声,把磨杆砸在了石台上。 “凭什么?” 她怒目圆睁,冲进厢房时,狠狠撞翻了晾衣架,粗布衣裳扑簌簌地落在了炭盆里,“他背《论语》时我在磨豆子,他临帖时我在喂猪,就连他生病喝的汤药都是我先尝!” 张铁听到动静,从铁匠炉前直起身,铁钳上夹着的马蹄铁烧得通红,他暴跳如雷:“反了天了!刘婶子说得对,女娃读书就是祸根!” 火星子飞溅到张亦琦脚边,她却毫无惧色,紧紧盯着父亲额角被炉火映亮的刀疤——那是给战马钉掌时被踢伤的,当时朝廷赏了三百文。 “明日跟阿娘去市集。” 张氏突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把一块发霉的胡饼塞进她手里,“王掌柜要二十斤菽饼,做好了给你扯尺头绳。” 扯头绳。 张亦琦身形一顿,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要定亲的前奏了!在张家村,女孩子定亲时都要去扯新的头绳。看样子,张氏夫妇是看中了隔壁刘家村的刘瘸子。 半年前,正值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张山突然发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昏迷不醒,体温久久不退。放在现代,他需要做一系列检查,看看肺部是否感染,还需要退热药把体温降下来。可这里是古代,什么医疗条件都没有。张家一贫如洗,根本请不起城里医馆的大夫,只能在村里请了个赤脚郎中来看看。那郎中连病人的脉搏都没摸一下,就大笔一挥,开了一副土方子,而后拿着张家半年的积蓄扬长而去。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张氏双手颤抖,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药方,手指在 “陈年牛粪三钱” 的字迹上不住哆嗦。张亦琦冷眼看着土陶罐里翻滚着的黑褐色药汁,腐臭味混合着灶灰直往鼻腔里钻。 “灌下去!快灌下去!” 赤脚郎中揣着钱袋,一边往外走,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这方子灵验得很,村头李二狗家娃儿......” “慢着!” 张亦琦到底有着曾身穿白大衣宣誓过的医者灵魂,她毫不犹豫地横身拦住门框。药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眼中的坚定。张父见状,一巴掌狠狠扇在她后脑上:“死丫头片子懂什么!郎中说......” “他说的是人话吗?” 张亦琦怒不可遏,猛地抓起案板上的捣药杵,“砰” 的一声,将药罐砸得粉碎。陶片四溅中,张母发出尖锐的尖叫,划破了茅草屋顶:“夭寿啊!” “想要他死就继续闹!” 张亦琦用力扯开张山的粗布衣襟,触手滚烫的体温让她心口猛地一紧。她抬眼,看见窗外的冰棱在冬日下泛着冷光。 当她把第七块冰碴子塞进张山腹股沟时,张母终于疯狂地扑上来,撕扯她的发髻:“你这索命鬼!牛粪汤好歹是祖上传的方子......” “祖上?” 张亦琦反手扣住她的腕子,仿佛白大褂口袋里常备的听诊器还在硌着大腿,“知道人体有多少块骨头吗?206块!每块都有名字!你们那个狗屁郎中连脉都不把!” 张家夫妇被她的气势吓得呆若木鸡,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乖巧懂事的女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叛逆跋扈。而张亦琦此刻根本没心情去跟他们解释。物理降温只是权宜之计,还得用药。关于中医中药,张亦琦只在选修课上学过一点皮毛,那门课还是开卷考试,根本不用怎么背诵。后来的相关知识,也仅仅来自于临床上使用的一些中成药。幸好张亦琦一直是个勤奋好学的医生,值班时把这些中成药的成分都研究了个遍。这个时候,或许牛黄可以试试,虽然她也不确定剂量,但可以先从小剂量开始尝试。 张氏夫妇已然病急乱投医,只能选择相信张亦琦的话。他们咬咬牙,拿着另外半年的积蓄,去村东头卖病牛的黑市里,买来了牛黄。说实话,张亦琦也不知道牛黄该怎么入药,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取了一小块,研成粉末泡了水,给张山灌了下去。不得不说,这比黄金还贵的药材,还真有奇效。 破晓时分,天色微亮。张父蹲在院门口,闷头抽着旱烟。张亦琦盯着掌心残留的牛黄碎末,药碾子上还沾着黑市里病牛的腥膻气。“三钱要二两银子?” 晨雾里,飘来张母压抑的啜泣声,“当家的,这可是给山子娶媳妇......” “要钱要命?”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棂时,张山的额头终于不再滚烫,体温逐渐平稳。 自那之后,张山对张亦琦的态度彻底转变,不再轻视她,而是将她视为救命恩人,对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与此同时,张家村里张铁匠家的张姑娘机智救弟的事情,也传得人尽皆知。一时间,她成了十里八村适龄男子竞相求娶的对象。张亦琦对此感到十分无语,心想古人嫁娶竟如此随意?仅仅因为那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就能断定一个人的才能和品行?怪不得古装剧里都说名声至关重要,看来果真如此。 当然,这段时间最高兴的当属张氏夫妇了。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看得眼花缭乱,甚至动起了坐地起价的心思,打算要一份丰厚的聘礼,好给张山将来娶媳妇用。这也是最让张亦琦为原主寒心的地方。自从她占据这具身体后,除了这张脸,原主的性格、爱好、习惯和生活方式都与以前大不相同。可她的父母,不知道是真没发现,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原主。现在原主到了婚嫁的年纪,他们又一门心思打起了卖女儿的主意。张亦琦对这对父母本就没什么感情,倒也谈不上伤心,只是这几日眼看着张氏夫妇看上了刘家村那个打死过好几个媳妇的老瘸子,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也暗自下定决心,要加快筹钱回去的速度。 第2章 说到挣钱,张亦琦又想起之前刷手机时,一个网友提出的问题:以你现在的专业回到古时候会怎么谋生? 张亦琦是学医的,本硕博连读的八年制临床医学。可现实是,即便读到了博士,在二十一世纪都不敢独立给人看病,更别说回到古代了。当时她就觉得,自己的专业穿越到古代基本派不上用场。如今真的来到了古代,而且还是经济、科技、国力都全面发达的顶盛时期,她更加确定了这一点,一朝穿越,仿佛武功全废。 张亦琦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学的又是西医,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实在是没有用武之地。思来想去,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弟张山。收获这个忠心小弟的好处就是,张亦琦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具体表现为,在张亦琦的授意下,他以胡搅蛮缠的方式,让张氏夫妇同意张亦琦每天陪他一道进城上课。 私塾是不允许女子进入的,不过张亦琦的目的也并非上课。毕竟她都上了二十多年的课了,早就厌倦了。她主要是想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来到这里后,张亦琦平时被严禁离开张家村,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也都是如此,只有嫁人后才能离开,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她来到这里已经一年了,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 把张山送到夫子家后,张亦琦便开始四处闲逛。她第一个打卡的地方,便是晋安城的东市和西市。脚下是黄土压实的路面,路的两旁是高大成荫的槐树。街上行人不算多,张亦琦问了好几个路人,终于走到了朱雀门下。看着眼前高大庄严的皇城大门,门前两排士兵身姿挺拔、威风凛凛地把守着,她被历史的厚重感深深震撼。她情不自禁地走近,伸手触摸着城墙,感受着来自一千年前的温度,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它一千年后的样子。张亦琦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感慨,当真是那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东西市的喧闹,将一个齐朝的盛世繁华,从书中鲜活地搬到了她的面前。一时间,张亦琦竟有些庆幸这次奇妙的时光之旅。这里有琳琅满目的绸缎衣帽肆、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铺、热闹非凡的酒楼茶楼、古色古香的珠宝古玩行等等,应有尽有。香喷喷的胡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刺激着她的胃酸疯狂分泌,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作响。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荷包,不禁深深体会到了一个成语:囊中羞涩。 唉,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了她跨越千年的梦想。 第2章 异世晨雾(二) 逛街的闲暇之余,张亦琦可没忘自己此行的终极目标——搞钱。她思来想去,以自己的医学专业,开医馆似乎是条出路,可一想到救张山那次,她觉得更多是运气使然,对方命不该绝罢了,自己实在没把握在这古代行医。那还能干什么呢?一连几天,她在街头巷尾来回溜达,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雨后的青石板缝里,还洇着前夜的雨水。张亦琦百无聊赖地走着,突然瞧见地上一截乌黑的碎炭,鼻尖竟泛起儿时研磨墨锭时的松烟香气。记忆里,妈妈手持戒尺,一脸严肃的模样浮现眼前:“手腕悬空!《兰亭序》摹不完不许吃饭!” 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的母亲可是个英明睿智的 “虎妈”。在母亲暴力 “鸡娃” 式的培养下,张亦琦三岁就开始学写大字和画画,四岁学跆拳道和格斗,七岁学吹笛子。按母亲的说法,学跆拳道是为了以后不被校园霸凌,学画画和笛子则是为了多一条出路,万一文化课不好,还能走艺术类路线。可谁能想到,最后她既没被霸凌,也没成为艺术生,更想不到这些技能竟在穿越后成了谋生手段。 张亦琦下意识地捡起那块木炭,喃喃自语:“再有一张纸就好了。” 念头一转,她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了晋安城街道上那些代写家书的小摊子。古往今来,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在社会底层做着苦力活,支撑他们的除了活下去的信念,大概就是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了。在没有网络、没有科技的古代,一封家书,那可是抵得上万两黄金。 晋安作为京城,进京务工的民工自然不少,代写家书的小摊生意本应十分火爆,可奇怪的是,那些写字先生们大多时候都在悠闲地晒太阳。张亦琦瞧着他们闲着,心里琢磨着,找他们要一张纸,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可该怎么开口呢? 摊后面的中年男子早就注意到一直在附近转来转去的张亦琦。本来生意就冷清,还有这么个不知趣的在面前晃悠,他顿时有些恼火:“这位小娘子,你要是不写家书,就离我这摊子远点儿,别挡着我做生意!” 张亦琦觉得好笑,忍不住回怼:“你这不是根本没人来嘛!”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男子的痛处,他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你!走远点!” 张亦琦强忍着心里的嫌弃,毕竟有求于人,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先生,能不能给我一张纸?我有急用。” “急用?” 写字先生气得跳脚,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知道纸多少钱一张吗?还张嘴就要,哪儿来的疯子!” 身为现代人的张亦琦,对纸在齐朝的价格毫无概念,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纸能有多贵?” 这话彻底激怒了写字先生,他吹胡子瞪眼,站起身来就要把张亦琦往外推。张亦琦正想跟他理论几句,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李先生如此对待一个姑娘家,怕是不妥吧。” 张亦琦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背着一个书筐,站在不远处。 “哟,周举人来了。” 那个姓李的写字先生满脸不屑,阴阳怪气地说,“那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还是小白脸招人喜欢。” 说完,他还真的收拾起摊子准备离开。周举人仿若没听懂他的嘲讽,依旧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 周举人这边摊子刚支好,生意就主动上门了。来的人从衣着打扮看,大多是做苦力的劳苦大众,还有一些已经束发的娘子,他们似乎都是周举人的老熟人。周举人一一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态度亲和。 他见张亦琦还在一旁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温声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张亦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先生,能不能给我一张纸,我有急用。” 周举人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还真的拿了一张纸递给张亦琦。张亦琦连声道谢,心里想着,要是一会儿挣到钱了,就还他;要是没挣到,那就替他写家书抵债。 从周举人那儿拿到纸后,张亦琦怀揣着猎奇又忐忑的心情,来到了著名的平康坊。这里和她想象中灯红酒绿的高楼不太一样,青楼都是一个个大院子,门口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招揽客人,不远处还守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院。张亦琦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粗布麻衣,怎么看都是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别说装文人雅士了,连文人雅士的书童都比不上。 “醉春阁” 的描金匾额被雨水侵蚀出了绿锈,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姑娘正倚着脱漆的廊柱,鬓边的绢花蔫巴巴地垂着头,一脸落寞。 “就她了。” 一番观察后,张亦琦选中了这个生意最差、满脸焦虑的姑娘。她拿起木炭,在糙纸上认真画了起来。炭痕在纸上留下清晰的印记,炭尖扫过之处,姑娘眼尾的那道疤神奇地化作了鹤羽,枯黄的发髻也晕染成了寒塘月色。题款时,她的腕骨不小心蹭到纸面,蹭出的灰痕倒像是刻意晕染的雾霭。张亦琦刷刷几笔完成画作,又附上了一行娟秀的行楷: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瞬间,一个美丽又孤独的仙女跃然纸上。她整理好思绪,走上前去,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自觉失态,又连忙清了清嗓子:“娘子。” 娘子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说:“哪里来的叫花子。” 眼看她就要招来护院把张亦琦赶走,张亦琦眼疾手快,立刻拿出了画。 果然,娘子的动作停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张亦琦趁热打铁:“如果这幅画能在郎君们之间传开,娘子还愁没有生意吗?” 娘子狐疑地看了张亦琦一眼,接过画,仔细端详起来,半天都没有还回去。 张亦琦心中暗自思量,看样子有戏。 过了好一会儿,娘子把画折起来,扬了扬眉说道:“万一不管用呢?” “我要价不高,” 张亦琦伸出五根手指,“这么多就够了。就算不管用,娘子也没什么损失。” 娘子思索了片刻,拿出了两串钱递给张亦琦。张亦琦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回去的路上,她兴奋地数着钱,居然有100个铜板!她原本想着能卖到5个铜板就算赚了。 她颠了颠手里沉甸甸的铜钱,这可是她的第一桶金。张亦琦美滋滋地去还周举人的纸钱。周举人还在那儿奋笔疾书,看样子已经写了不少家书了,握笔的手都微微颤抖。 张亦琦走过去,轻声唤道:“周先生。” 第3章 周举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开始竟没反应过来,眼里满是疑惑。 张亦琦补充道:“我来还您纸钱。” “不必,不必。” 周举人笑了笑,“在下现在忙得很,姑娘请自便。” 说完,又立刻低头接着写家书。 张亦琦可不管他什么表情,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起他的另一支笔,对下一个人说:“来,我帮你写家书。” 周举人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惊讶地问:“姑娘这是何意?” “周先生,您手抖得厉害,之前您帮我解决了大麻烦,现在该我来帮您了。” 张亦琦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又友善,“这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周举人上下打量了张亦琦一番,见她衣着朴素,明显是农家出身,不禁有些惊讶:“农家姑娘也会写字?” 张亦琦只是笑笑,拿起笔,熟练地舔了舔墨,娟秀的字迹便在纸上流淌开来。她从三岁就开始练字,启蒙可比这些举人还早,自然不在话下。周举人看着她的字,不禁暗暗点头。 有了张亦琦的帮忙,周举人先休息了一会儿,等手腕的酸胀感缓解后,又继续写了起来。正如张亦琦所料,这些找他们写家书的人,大多是背井离乡、被官府征召来参与京城建设的。最近当朝宰相宋若甫主持重新修建先皇后陵寝,由于京城劳动力不足,他们便被征调而来,如今离家已有一年多了。看着他们说话吞吞吐吐,双手布满伤痕和老茧,张亦琦心中感慨万千:古往今来,社会真正的建设者,都是这些任劳任怨、身不由己的劳苦人民啊。他们之所以选择找周举人代写家书,原因很简单——周举人要价低,只有其他人的一半。张亦琦瞥了一眼正在认真写字的周举人,怪不得他这么不受同行待见。 很快,在家书都写完后,周举人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张亦琦行了一礼:“在下周墨,多谢姑娘相助。” 张亦琦也连忙起身回礼:“我叫张亦琦,应该是我多谢先生才对。” 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十个铜板,递给周墨。周墨一边摆手,一边连连后退:“张姑娘,使不得,这钱我不能要。” 张亦琦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硬是把钱往周墨手里塞:“先生,您就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两人正推搡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花容失色,眼眶里噙着泪水,哭喊道:“兄长,兄长,我们快回去吧,娘又发病了。” 周墨脸色骤变,大惊失色道:“娘怎么了?” 姑娘哭哭啼啼地回答:“娘胸闷,又喘不过气来了。” 说完,兄妹俩转身就快步往家跑。张亦琦略一思索,胸闷、喘不过气,这不正是自己的专业领域吗?她也快步跟了上去。一直到跟着他们到了周墨家,周墨才发现张亦琦也来了:“张姑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母亲。” 张亦琦迅速走到榻边,只见榻上半卧着一个中年妇人,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面色苍白。 张亦琦熟练地询问病史:“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发作前有没有做重体力劳动?以前发作过吗?晚上睡觉能平卧吗?” “我母亲在晾衣服的时候突然就这样了。” 周墨的妹妹回答道,“以前干活后也发作过,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最近一段时间晚上都不能平睡,只能坐着。” 张亦琦掀开薄薄的被褥,看到妇人的双下肢都肿得厉害,便又问:“最近小解多吗?” 妇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不多。” 张亦琦赶忙叫周家兄妹一起帮忙,把妇人扶着坐起来,双腿下垂,以减少回心血量。然后她在纸上刷刷地写下药方。这是她为数不多会的中医方子。读博时,她的导师曾有一个课题和中医药大学合作,主攻中医药治疗心力衰竭。她全程参与了这个课题,也顺带学了些中药用法。毕竟在临床上,她发现有些中成药效果确实不错,所以学了不少,不过记住的并不多,其中就包括心力衰竭发作时强心、利尿、扩血管的方子。虽说中药需要先抓药、煎药,服用后才起效,一般急性发作的病人还是以西医治疗为主,但现在这情况,也只能试试中药了。 周墨拿着方子,面露犹豫之色,眼里满是怀疑。 “快去吧,相信我。” 张亦琦坚定地说道。 没过一会儿,周墨就带着药回来了,他妹妹也已经准备好了煎药。兄妹俩齐心协力,很快让妇人把药喝了下去。张亦琦心里也没底,中药到底多久能起效呢?又等了一会儿,妇人的症状终于有所缓解,开始排尿。张亦琦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写了一张治疗慢性心衰的方子:“周先生,这个方子可以等你母亲症状再改善一些的时候用。你母亲这个病最忌讳干重活,一定要多休息。平时不渴的话要少喝水,饭菜也要清淡些。” 周墨将张亦琦送出屋外,然后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今日多谢姑娘。在下竟不知姑娘是女大夫,多有怠慢,姑娘不计前嫌,在下感激不尽。” 张亦琦一边摆手,一边在心里念叨:“果然是举人,说起话来都文绉绉的。” 她瞟了一眼周墨家徒四壁的屋子,不过是一间很不起眼的平房,看来周墨出来替人写家书,也是为了补贴家用。 和周家兄妹道别后,张亦琦去接张山下学。今天不仅赚到了钱,还救了一个心衰病人,那种久违的成就感又回来了。心情大好的她,还特意给张山买了酥酪。 接下来的几天,张亦琦又像个 “街溜子” 似的在街上闲逛。周墨大概是为了照顾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出摊。张亦琦赚了钱后,也小小地奢侈了一把,去茶楼点了一杯最便宜的茶水。自古文人爱才女,张亦琦题的诗配上那姑娘的美貌,简直是绝配。果然,她在茶馆里听到那两句诗被人们传颂,一并出名的还有那个被她画成仙女的红袖姑娘。 其实张亦琦当时完全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不记得在哪儿刷手机的时候,看过一个短视频,说的是古代红灯区工作人员的生活。那个博主说,红灯区的 “头牌” 不一定都貌若天仙,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更多的是 “腹有诗书气自华”。因为红灯区的主要消费者大多是风流才子,现在语文课本里要求熟读并背诵的诗词,很多都是题在秦楼楚馆的墙壁上的。所以,红灯区的头牌不一定美到倾国倾城,但一定才高八斗,能给文人墨客提供 “情绪价值”。张亦琦刻意在画画的时候,把那个姑娘按照林黛玉的模板 “美颜” 了一下,又题上《红楼梦》里的绝句,她就不信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们能不心动,不为此一掷千金。 事实证明,知识不管是在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都是力量。 第3章 异世晨雾(三) 这几日,张亦琦的心情如同春日暖阳下盛开的繁花,满是愉悦与满足。她深刻领悟到,赚钱的窍门就在于创造需求。于是,她拿出一部分钱购置画画的材料,打算再创作几幅画作。剩余的钱财,则被她小心翼翼地埋在睡觉的茅草床下方的土里,如此隐蔽的地方,她笃定张氏夫妇绝不可能发现。 周墨在家悉心照料了母亲几日,便重新出摊代写家书。张亦琦在大街上再次瞧见他时,只见他身形愈发清瘦,面容憔悴,眼底还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显然这段时间颇为操劳。 “你母亲好些了吗?”张亦琦关切地问道。 周墨赶忙起身,拱手行礼,态度诚恳:“多谢姑娘挂念,我母亲好多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吊钱,递向张亦琦,“姑娘,这是诊费,不知是否足够?在下目前手头有些紧,要是不够,还望姑娘宽限些时日。” “哪里的话。”张亦琦连忙摇手拒绝,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本来就是先生先帮了我,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正客气着,一位身着官府服饰的人来到告示墙前张贴告示。瞬间,一群人如潮水般簇拥而上,张亦琦也被人群裹挟着挤了进去。定睛一看,原来是春闱的告示,三年一度的春试将于明年开春举行。上次去周家时,张亦琦看到他家满屋子的书籍,又知晓周墨是举人出身,心想这次春闱他理应参加。正准备开口询问,却发现周墨不知何时已回到摊前,神色平静地为他人代写家书。见他忙碌,张亦琦便没有打扰,悄然离开,打算前往平康坊,随访一下顾客红袖姑娘,提供所谓的“售后服务”。 当张亦琦再次踏入平康坊时,心中既紧张又隐隐期待。平康坊依旧热闹非凡,繁华喧嚣,可她此番目标明确,唯有红袖姑娘。她穿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在红袖丫头的引领下走进院内。与上次不同,如今的红袖已无需站在门口招揽客人,从她周身的气派便能看出,其地位已大幅提升。 院内,悠扬的琴声如潺潺流水般传来,婉转的弦乐诉说着红袖的得意,却也衬出张亦琦的忐忑。经过一番七拐八绕,张亦琦终于来到红袖的屋内。屋内布置得典雅精致,墙上挂着几幅精美的字画,笔锋刚劲又不失飘逸;案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淡雅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令人心旷神怡。 第4章 红袖见到张亦琦,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轻声细语道:“我可等了姑娘好久。”那声音轻柔动听,仿佛带着丝丝魅惑。 张亦琦微微一笑,拱手祝贺:“恭喜恭喜!红袖姑娘如今可是平康坊的头牌了。”话语中虽带着一丝调侃,眼神却满是真诚与坚定。 红袖吩咐婢女拿来一个红木匣,放置在案前。婢女轻轻打开匣子,刹那间,张亦琦的眼睛被匣子内的东西吸引,亮如星辰。匣子里装满了铜钱,还有各式各样精美的手镯、发簪、钗环,在光线的映照下,璀璨夺目,让人眼花缭乱。 红袖见此,掩嘴莞尔一笑:“以后就要劳烦姑娘了。” 张亦琦心中暗自思忖,这红袖莫不是想长期“承包”自己?她嘴角含笑,轻轻关上木匣,语气轻松诙谐:“红袖姑娘,你这可是断了我的财路,让我有些为难呢。” 红袖笑意盈盈,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姑娘不妨开个价吧!” 张亦琦稍作沉吟,神色认真地说道:“红袖姑娘,上次的方法帮你打开了名气,往后还是得靠姑娘的真才实学。只要我不给别人作画,自然不会影响你的生意。”她稍作停顿,接着道,“若我能离开晋安城,姑娘便再无此顾虑了。” 红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斟酌张亦琦的话语。片刻后,轻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张亦琦直视着红袖的眼睛,目光坚定,毫不退缩:“娘子这里达官显贵往来频繁,不知能否帮我寻得关系,批下我的过所。”这便是她今日答应见红袖除了钱财之外的第二个目的。她早已编造好外出寻亲的理由,只盼越过里正批下过所,从而离开京城。至于从晋安前往玉门关的路线,经过这几日的细心观察,她打算在各大商队间周旋,套取信息,毕竟这些商队走南闯北,说不定就携带着现成的地图。 红袖思索片刻,最终点头应允:“三日之后,你把画交给我,我把过所拿给你。” 张亦琦抱着木匣子走出大宅子,心情既轻松又复杂。要说这红袖姑娘,或许并非真正的有钱人,木匣子里铜钱倒是不少,可大多是手镯、发簪、钗环之类的首饰。张亦琦心想,自己一介粗布麻衣的底层劳动人民,要这些金银首饰又有何用?在张家村,嫁姑娘时最多也就是在头上戴一朵珠花,再无其他。 思量一番后,她决定将这些首饰全部拿到当铺变卖。毕竟,电视剧里都是这般情节,缺钱就去当铺。她抱着木匣子,走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上,心中暗自谋划着下一步的计划。她深知,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可只要能离开晋安城,便有了希望。 当铺的伙计接过张亦琦拿出的首饰,仔细端详一番,然后问道:“小娘子,这些首饰你日后可要赎回去?” “不赎!”张亦琦回答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那我们可以给你……”伙计在纸上写下一个价格。 “可以。” 伙计着实没想到张亦琦竟如此爽快,不禁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看清楚了?” 张亦琦心中无奈,调侃道:“那再涨点?” 张亦琦不讨价还价,主要是她对这些东西的市场价格不甚了解,但她明白当铺绝不会做亏本买卖,自己肯定是亏了。不过亏就亏了,就当是初来乍到交的“税”,智商税也是税嘛。毕竟此时既无纸钱,更无移动支付,换了更多铜钱还得背着上路,实在是个累赘。 张亦琦将换来的铜钱放入木匣,又把木匣换进布袋,背在身上,准备前往夫子家接张山下学。途经周墨摆摊之处时,周墨已经收摊,人却还未离去,独自一人落寞地站在告示前,神色凝重地凝视着春闱的告示。 张亦琦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周先生,你也要参加吧。” 周墨侧身一看是张亦琦,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这次不参加。” 这答案出乎张亦琦的预料,她追问道:“为什么?” 周墨神色平静,缓缓说道:“我上次参加春闱是三年前,母亲和妹妹为了我备考,举家搬迁至京城,为此变卖了家中的房产土地,家底被掏空,就连妹妹的嫁妆也卖掉了。本以为我能高中,结果却名落孙山。母亲不得不替人浆洗缝补补贴家用,结果累倒病倒。如今距离春闱仅有半年时间,我若全心备考便无法出摊,那母亲和妹妹二人恐怕就要挨饿受冻了。” 周墨解释了许多,张亦琦却只抓住一个关键问题:“你妹妹难道不能赚钱吗?” 周墨一怔,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尚未定亲出阁,怎能抛头露面去赚钱。” 张亦琦扶额,心想别看周墨年纪轻轻,思想却如此迂腐守旧。“我就出来赚钱啊,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没定亲,也没出阁。” “姑娘是指出诊看病吗?” 张亦琦微笑着摇头:“不是。”于是,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生财之道讲给周墨听,张亦琦本就生性大方,好东西向来乐意与他人分享。 谁知周墨听完,脸色变得晦暗不明,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是个姑娘家,怎能去青楼那种地方,还给青楼女子作画。” 张亦琦本想宣扬一番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人人平等的思想,可转念一想,周墨是个生活在一千年前、饱读圣贤书的举人,恐怕难以理解和接受,便打消了说教的念头。既然无法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吧:“周先生,倘若有得选,那些青楼姑娘们又怎会愿意卖笑为生呢?都是命苦之人,何必互相为难呢?” 果然,此话一出,周墨满脸羞愧,对着张亦琦深深行了一大礼:“姑娘所言极是,在下惭愧不如。” 张亦琦暗自叹气,周墨这人本质不坏,就是太过迂腐古板。 “张姑娘。”周墨犹豫片刻,开口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能否请姑娘去我家看看我母亲?在下实在囊中羞涩,请不起医馆里的大夫。”说完,周墨的脸涨得通红,满是窘迫与无奈。 实在是难为他了,若不是被生活逼到绝境,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会如此低声下气地开口求助。 “可以的。”张亦琦爽快地答应了。 周家距离此处不远,张亦琦和周墨来到周家时,周母正在院中洗衣。周墨见状,急忙快步上前,将母亲搀扶起来,语气中带着埋怨:“娘,您还没好全呢,难道忘了自己是怎么犯病的吗?” 周母笑着说:“娘知道儿孝顺,我已经好多了。听说春闱的告示已经出来了,你也该收摊全心备考了。” 周墨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娘,我这次不考了。” 周母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大惊失色道:“这是为何?是不是我和你妹妹拖累你了,我们真是没用啊。”说着,周母便放声大哭起来,一旁帮忙的周家女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儿啊,娘对不起你啊,是我们拖累你啊。” “娘!”周墨情绪也有些激动,眼眶泛红,“你们不要这样。” 一旁的张亦琦看着这令人压抑的“母慈子孝”场景,不禁对周墨心生同情。周母哪里是真的愧疚,分明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周墨感到愧疚。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周母又开始喘不过气来。张亦琦赶忙上前安抚。 “娘,这就是上次救您的大夫。”周墨感激地介绍道,“我这次请她过来给您复诊。” 周母这才注意到张亦琦,惊讶道:“大夫居然是个姑娘家。”紧接着,话锋一转,“诊费贵吗?我好得很呢,不用复诊。” “周夫人。”张亦琦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周先生之前帮了我大忙,这次不要钱的。” 说罢,她给周母做了一个简单的查体,说道:“还要继续服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但千万不要做这种体力活,也不要情绪激动。” “多谢!”周母连忙道谢。 周墨出门送张亦琦,一脸歉意:“刚刚让你见笑了。” “还好还好,人间百态罢了。”张亦琦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若我是你,还是会排除万难参加这次春闱。” 周墨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无奈:“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次春闱必定会再次落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愚蠢的。” 原来,害怕失败才是他不愿参加考试的真正原因。 “周先生。”张亦琦微笑着问道,“冒昧问一下,你今年贵庚几何?” “二十又一。” “那就是十八岁参加春闱,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你已经从童生考到秀才,再到举人。”张亦琦心中暗自盘算。 “我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五岁考中举人,只是之后便再无进展。” 古人科举之路艰难坎坷,范进中举甚至都激动得疯了,而周墨十二岁就成为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妥妥的天才少年,就这履历,足以吹嘘一辈子。 张亦琦的弟弟张山今年十岁,连个童生都还不是。可周墨仅仅失败了一次,就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这一点张亦琦感同身受:“我明白,像我们这种人,性格使然,一百次的成功也抵消不了一次失败带来的沮丧和自我怀疑。” 第5章 第一次有人如此精准地直击自己的内心,周墨心中不禁泛起波澜,又觉得奇怪:“我们?” “是啊。”张亦琦感慨道,“我也是这种人。” 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虽比不上举人,但也算是个学霸,一路名校光环加身。每完成一个目标,快乐总是转瞬即逝,很快就会被下一个目标带来的焦虑所取代。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也不可能永远成功。只要有一次失败,哪怕仅仅一次,她就会全盘否定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过着失败透顶的人生。即便不断自我否定,她却从未放弃,一次次在挫折的废墟中重新振作。说来也怪,二十一世纪的张亦琦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就此躺平,每当她沮丧时,都想着卸甲归田、回归田园,每次都被母亲嘲笑是小农思想。可她家里并没有土地,如今真的过上了最朴素的田园生活,她却又心生不满。果然,人总是会过度美化那条未曾走过的路。 张亦琦从包袱里拿出一小部分钱,递给周墨:“这些你拿着,安心备考。即便失败,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说还为时尚早。谜底揭晓之前,你我都有可能成为黑马。” 说罢,她摆摆手,向周墨告别。 周墨本想拒绝,奈何张亦琦走得太快。他拿着手里的钱,孤独地站在夕阳下,身影被余晖拉得长长的。 离开周家后,张亦琦前往夫子家接张山下学。刚走到夫子家门口,就听见夫子高声训人的声音。不愧是夫子,说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张亦琦这个医学博士愣是一句都没听懂。之所以能察觉夫子在训人,是因为她听到了戒尺打手心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她因为不好好学习,也没少被打手心。张亦琦心想,中华文化果然源远流长。 大约又打了十来下,里面的声音才渐渐停止,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夫子家走出来。张山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面,原来今天被打的是他。 “哟,这是怎么了?”张亦琦故意问道。 “你都听到了?”张山沮丧地问。 “我没听到前面,只听到了后面。”张亦琦回答。 “我背不出来《大学》。”张山抬头看了张亦琦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满脸羞愧。 张亦琦无奈地沉默片刻,随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张山猛地看向正在背书的张亦琦,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与惊讶。张亦琦的背诵也戛然而止,倒不是因为张山诧异的眼神,而是她也就只会背这么多了。这还是张亦琦高三模拟考试时,一道古诗词默写题的内容。那次模拟考试严重超纲,她考出了生平最低分,惨不忍睹,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她至今记忆犹新。当时考试时,她就特别想知道这段到底是什么,求知欲达到了顶峰。所以一回家就查到并背了下来,没想到现在竟然派上了用场。 “你怎么会背的?”张山难以置信地问。 张亦琦白了他一眼:“我在你吃饭、睡觉、斗蛐蛐的时候背下来的。” “你认识字?”张山显然不信。 张亦琦心中无奈,心想这是自己是学渣就以为所有人都是学渣吗?但又不好直接说自己是医学博士,只好敷衍道:“我刚好只认识这几个字。” 张山没有再追问,继续低头向前走。直到城门口有人卖酥酪,他突然抬起头,之前脸上的沮丧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兴奋:“阿姐,我要吃酥酪。” 张亦琦听了,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忍不住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还好意思吃酥酪,就那么几句话背了这么久都背不下来,背不下来就别想吃!” 张山完全没想到一向对诸事漠不关心的姐姐会突然发火,被吓得不轻,摸了摸脑袋,也不敢再吭声,继续低头默默走着。 张氏夫妇对这他们的这两个孩子自然是不同的,而且就是非常典型的重男轻女。张亦琦毕竟只是借助了小张氏的身体,对这对父母也没有什么感情,而且本身她就来自于一个在家人关心和宠爱中长大的独生女家庭,所以她一直都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看着这个四口之家。对比于影视剧和小说中里大量卖掉或者遗弃女儿的古代父母,小张氏其实生活的还算凑合,虽然父母把关心和培养大部分都分给了弟弟,但是他们还是拿小张氏当做自己的女儿,不能抛开历史环境对人物的行为作出评价。但是说到张山,张亦琦就有点同情这对夫妇了,张山是真的不长进。 平时在夫子家表现的怎么样张亦琦是不知道的,但是在家里,张山是那种非必要连书碰都不碰一下的人,回到家里,出了吃饭,睡觉,斗蛐蛐,最积极的就是去铁匠铺里学打铁。反倒是张亦琦,从小刻苦学习的卷王张亦琦博士,对知识有一种天生的渴望,她没事的时候倒是经常把张山的书拿出来看一看,虽然都是四书五经的八股文,但这毕竟代表着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她甚至想过如果真的回不去了,能不能女扮男装的考个功名什么的,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出来,也好过于天天在张家村里等着嫁到刘家村去。但是能回去还是一定要回去的,这里的一切与她都是格格不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时代,没有电,没有网络,只有真真正正没有被工业发展污染过得青山绿水,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 第4章 血色玉门(一)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张亦琦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飞鸟,穿梭于各大商队之间。凭借着自己扎实且不俗的绘画功底,她成功绘制出了详细的地图。不仅如此,她还多绘制了几份,将其售卖出去,又小赚了一笔。 临行前夜,昏暗的油灯在土墙上投射出少女忙碌的剪影。张亦琦将最后半袋黍米小心翼翼地倒进陶瓮。此时,张氏正对着空空如也的钱罐暗自抹泪。张亦琦始终无法自如地用这具身体的声带喊出“爹娘”二字,可她还是在门槛前伫立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动不动,任由露水悄然浸透她的粗布鞋面。 她耐心辅导张山功课,一丝不苟地干完所有家务,最后还留下了五吊铜钱。 这一夜,张亦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待家人都沉沉睡去后,她悄悄换上提前准备好的男装,依旧是粗布麻衣,简单地梳了个男人的发髻。当第一缕晨光如利剑般刺破厚重的雾霭,官道上便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张亦琦朝着西北方向,毅然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日至正午,张亦琦终于抵达地图上的第一个标记点——一个供往来行人歇脚的小茶馆。此时,张亦琦深刻体会到了双脚的局限,也越发怀念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照这速度,一年都到不了玉门关。骑马,她不会;雇辆马车,又太贵。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折衷办法——小毛驴。不管怎样,四条腿总比两条腿走得快。 夏末初秋,阳光明媚。张亦琦骑着小毛驴,欢快地在官道上前行,满脑子都是那首熟悉的歌谣:“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的哗啦啦啦啦我绊了一身泥。”想着想着,见四下无人,她便大声哼唱起来。 直到三辆马车从她身旁缓缓驶过,看到车上放下的窗帘,张亦琦瞬间满脸懊恼,只觉得丢人丢到了齐朝。 旅途中,白天的张亦琦都会全力赶路,争取在天黑前赶到地图标识的客栈投宿。然而,距离晋安越远,路边的流民越来越多,两家客栈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长。这天下午,她终于找到一家能稍作休息的茶馆,这两天可把她的小毛驴累坏了。 张亦琦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一边啃着胡饼,喝着粗茶,一边仔细研究地图,心里盘算着赶到下一个客栈时恐怕已经很晚了。 突然,矮桌被猛地晃动了一下,茶水泼洒在她的地图上,墨迹瞬间晕染开来。张亦琦只觉气血上涌,脑袋嗡嗡作响。 “把钱拿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对着撞到桌边的瘦弱老叟怒喝。 “我真的没有钱!”老叟声泪俱下,苦苦解释,“我们一路逃亡,真的没钱了。” “阿爷,阿爷!”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女子急忙冲到老叟身边。 壮汉眯起眼睛,一脸恶相:“没钱就拿你的女儿来抵债。”说着,便伸手去撕扯姑娘的衣服。 张亦琦这个接受现代文明熏陶的人,实在无法忍受这般禽兽行为。好歹她也是跆拳道黑带九段,还学过格斗和一点武术。即便换了这具瘦弱身体,条件反射依旧存在。只见她一个飞腿,直接将壮汉踢倒。 壮汉捂着被踢疼的脑袋,龇牙咧嘴:“你敢踢老子!”说罢,拔刀向她砍来。 第6章 张亦琦正准备接招,一道黑色身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眨眼间,壮汉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张亦琦又惊又疑,即便这壮汉可恶至极,可也不该不审不问就判死刑,毕竟这是一条人命。 “他只是晕了。”黑影并未看向她,恭敬地走回另一张矮桌旁站定。这时,张亦琦才注意到那一桌的客人。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个男子,身着象牙白出岫竹林压花刺绣圆领外衫,头戴缠丝镂金发冠,腰束金镶玉革带,下蹬乌皮六合靴。他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好一个风姿俊秀、玉树临风的贵公子。这小店的客人因这场打斗,都远远避开,只有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始终未曾抬眼,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身旁还坐着一位年长许多的老者,一身灰色长衫道袍,闭着眼睛,轻轻抚摸着长长的胡须,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这两位“世外高人”可真让张亦琦开了眼界,在现代,吃瓜可是人类的本性。 不一会儿,一群黑衣侍卫赶来,将壮汉拖走。张亦琦瞟了一眼,见壮汉胸廓有起伏,果然还活着。 店小二似乎见多了这种场面,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扶起倒地的矮桌,然后把那对受欺负的父女赶走。 张亦琦回到桌边,看着晕开的地图,喊道:“小二,你们店里可有笔墨纸砚?” “客官,有的。”小二立刻回答,“二十钱。” 张亦琦猛地拍案而起:“你们这是抢钱呢!” 小二瞧了眼桌上的地图,语气随意,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客官,我们这儿就这个价。” 张亦琦气愤不已,心想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她十分不情愿地拿出二十钱。 小二掂了掂铜钱,转身取来纸笔。张亦琦迅速将原来的地图誊抄了一遍。 越想越气,张亦琦决定报复这个小二。她拿出在徐家打铁铺找到、本打算做指南针的磁针,在桌上转来转去,然后叫住小二:“小二,你前方必有灾祸。” 店小二满脸不信。 张亦琦让他自己转动磁针,尖头依旧朝北。小二心里有点慌了。张亦琦见他半信半疑,又换了个方位,磁针尖头还是向北,便胡诌道:“这个方向必然有魑魅魍魉。” 说罢,她收拾好东西,牵起小毛驴继续前行。 小二彻底害怕了,急忙追上她,慌张地说:“仙姑!仙姑,可有办法破解?” 张亦琦微微一笑:“本来可破财免灾,现在……”话还没说完,小二立刻把刚刚收下的铜钱往张亦琦手里塞:“给你,给你,仙姑我都给你!” 张亦琦缓缓放下手:“已经来不及了,看来是你命中有此一劫。”然后骑上小毛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呐喊:来啊,相互伤害啊。 张亦琦悠哉地骑着小毛驴赶路,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车声。她好奇地回头一看,只见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一前一后行驶着,周边还有骑马的侍卫,而驾着前一辆马车的侍卫正是在茶馆解决壮汉的那位。 宽敞的官道上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大家都保持匀速,相对静止地前进着。天地间,由下午的明黄色渐渐变成橙黄色,落日正一点点接近远处的地平线。 在进化过程中,动物的敏觉性比人类强很多。正当张亦琦沉浸在落日余晖的美景中时,一阵马惊嘶鸣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张亦琦急忙跳下毛驴,那三辆马车也停了下来,周边侍卫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刷刷刷地拔出佩刀。 张亦琦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就见一群蒙面人仿佛从天而降,各个手握大刀。她第一反应是遇到山匪抢劫了,毕竟这地方穷山恶水还地广人稀。 她心想:还好自己只是个骑着毛驴的穷光蛋,后面马车里坐着的才是“肥羊”,只要劫匪脑子正常,就知道该抢谁。万一劫匪劫色,她更不用担心,平心而论,小张氏相貌中上,但再美的美人也需衣着妆容加持,更何况她此刻风尘仆仆、满脸土灰,狼狈不堪,根本不会让人有犯罪念头。就算退一万步讲,有个别饥不择食的,以她的功夫,脱身也没问题。快速思考后,张亦琦得出结论:自己是安全的,只要趁乱溜走就行。 一通分析后,张亦琦疯狂的心跳才稍微平静了些。 站在中间的蒙面人举起刀,大声喊道:“一个活口都不留!” 啥!这不是抢劫,居然是无差别杀人! 很快,双方混战起来。张亦琦躲躲藏藏,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车边。这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只能借助马车躲避。张亦琦都怀疑马车里是不是没人,不然外面打得生死一线,里面的人居然都不出来看一眼。 蒙面黑衣人仗着人多,一部分拖住马车队的黑衣侍卫,另一小部分果然拿着大刀砍向马车,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很快,车内一道青影飞了出来。只见他轻轻腾空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砍向他的蒙面人当胸一脚,蒙面人痛苦地倒在张亦琦面前,口鼻涌出大量鲜血。张亦琦心想,这八成是踢到肺挫裂伤,肋骨骨折,断端戳破大动脉,这人马上就要死了。她还没反应过来,青影已被一群蒙面人包围。蒙面人蜂拥而上,青影轻轻一掠,快速平移到其中一个蒙面人身后,反手夺过他的刀,一个回旋腿一连击中三个蒙面人。紧接着,他拿起刀,一道刺眼的光从张亦琦眼前闪过,好几个蒙面人猝然倒地,痛苦地抽搐着。张亦琦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被一刀封喉了。打斗蔓延到张亦琦面前,她被迫向后一辆马车撤去。因为青影的加入,蒙面人死伤惨重,他们杀红了眼,一把大刀向张亦琦砍来。她来不及多想,侧身倒向一旁,蒙面人踉跄一下,仍不死心,再次砍来。张亦琦内心绝望极了,根本没人来救她。极度恐惧时,求生的本能激活了她的肌肉记忆,她一个横扫腿将蒙面人放倒。由于来势汹汹、惯性很大,蒙面人被强行阻断后痛苦倒地,同时张亦琦也感觉到腿上剧痛,但她没时间思考,忍着疼痛将刀踢走。没了兵器,张亦琦反倒多了几分胜算。忽然,另一个蒙面人朝她这边跑来,目标不是她,而是马车里的人。大概马车里的人对青影很重要,青影立刻飞身过来,直接用刀砍开车门:“先生小心!” 从马车里出来的正是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看样子青影十分看重他,老者一有危险,青影立刻奋不顾身来救。张亦琦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希望转瞬即逝。因为青影只护走了老者,压根没管她。 很快,局势由开始时蒙面人包围,变成了蒙面人被包围,不变的是,张亦琦依旧身处包围圈。蒙面人转移到她身后,而青影那一群人站到了她面前,地上七零八落躺着几具双方战陨的尸体。 到现在,张亦琦才看清,那个青影就是在茶馆里气定神闲喝茶的男子。此刻的她苦不堪言,心想:蒙面人以为她是对方的人要杀她,而对方的人却因为她不是他们的人所以不救她。可事实上,她只是个啥都不知道的路人。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绝起来是真没路。蒙面人一把扯过张亦琦,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在她耳边大声叫嚣:“广陵王,留兄弟们一条活路,不然我杀了这个小娘子,烧了这一车的药草。” 广陵王?这是个什么官?张亦琦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广陵王拿起黑衣侍卫递给他的弓箭,并且一张弓同时拉了四支箭,她清楚看见他指缝里各夹了一根。张亦琦这才反应过来,开场几十个蒙面人已经被打到只剩下3个了,而这4根箭,其中就有一支是冲着她来的。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我命休矣”四个大字。 如果她死在这儿,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二十一世纪的她会怎样?也会死吗?她死了,她的爸爸妈妈怎么办?她可是独生子女,吃了那么多苦,读了那么多书,博士才刚刚毕业就命丧于此,还是以这种方式,不甘心,真的太不甘心! 广陵王还没开弓,张亦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最后一搏。她对挟持她的蒙面人说道:“这位好汉,你也看见了,你绑了我一点用都没有,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你放开我你还有机会逃走,拉着我只是个累赘,你自己也不方便躲开。” 蒙面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不傻,也看出广陵王要一起灭口的架势。张亦琦明显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量松了很多,可还没等蒙面人完全松开,四支箭就刷刷刷地射了过来,他们甚至来不及躲开。张亦琦只感觉胸口一阵剧痛,身后的力量也松懈了,眼前一片漆黑…… 第5章 血色玉门(二) 张亦琦是在剧痛中悠悠转醒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尖锐的冰棱直直扎进肺叶,带来刺骨的疼痛。她下意识地死死攥住胸前那串已然变形的铜钱串,正是这堆“废铁”救了她一命,也让她真切体会到了“胸骨骨裂”是怎样一种钻心的痛楚。在视线模糊之中,她瞧见一袭玄色披风快速掠过染血的沙地,那人的皂靴没有丝毫停顿,径直从她身旁走过,甚至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第7章 胸前的剧痛持续了许久,即便张亦琦的意识逐渐模糊,可她的痛觉却无比清晰。广陵王一行人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去检查那辆马车。张亦琦此时已没了一丝力气,广陵王身边的一个侍卫走近,蹲下身子,一只手探向她的鼻息,随后高声禀报:“殿下,她还活着。” 紧接着,那位灰衣老者也来到张亦琦身边,蹲下为她把脉,口中说道:“殿下好箭法,铜钱卸了七分力,倒是这丫头命硬,现下只是脉象稍快,并无大碍。” 张亦琦挣扎着坐起身来,此刻她已全然顾不上个人形象与素质,破口大骂:“什么好箭法!是我命大好吗?”她掏出胸口前的两串铜钱,好家伙,这一箭力道惊人,连铜钱都被打得变了形。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胸骨就算没有骨折,也必定骨裂了,疼痛难忍。她满心愤怒,恨不得揪着那个广陵王的领子,好好跟他讲讲二十一世纪该如何处理医闹。可现实却是,她只能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无助地痉挛着,眼睁睁看着那抹玄色身影翻身上马。 天色早已漆黑如墨,广陵王终于看向她,俊美的脸上满是漠然,淡淡开口:“今天又耽搁了,走吧!” 张亦琦看着满地的尸体,心中警铃大作,这是要丢下她不管了吗?不,绝对不行!生死关头,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立刻伸手抓住那个侍卫。毕竟刚刚只有这个侍卫过来查看她的死活,说明他还有点人性。张亦琦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苦苦哀求他。 广陵王已经渐行渐远,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张亦琦抱到后面那辆马车上。这辆马车原本是那位老者乘坐的,车里堆满了书籍。 马车叮里咣当地向前行驶着,张亦琦体力耗尽,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张亦琦原以为会在半途中被他们抛弃,没想到醒来时仍在马车上,只是马车停住了。胸前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虽然依旧不能触碰,一碰就疼,但不管怎样,她活下来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入眼又是一片荒郊野岭,她不禁暗自思忖:这是到哪儿了啊? 马车四周依旧有侍卫严密把守,广陵王和那位老者正在不远处的大石头边喝茶。张亦琦猜测应该是中途休息,便径直走了过去。还没走近,就被两位侍卫持刀拦下。 张亦琦被刀吓得不轻,急忙解释:“我是有问题要问你们!” 一名侍卫厉声喝道:“大胆!见到广陵王殿下还不行礼!” 张亦琦脑子瞬间懵了,她是真的不认识这位广陵王,不由得问道:“广陵王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下轮到侍卫懵了。 正在喝茶的广陵王也注意到了张亦琦,他右手轻轻一挥,带刀侍卫立刻退到一旁。 他负手而立,此时已换了一身衣服。他身形极为颀长,身着一身圆领玄色窄袖长衫,披着云锦披风,腰间配扎同色镶玉腰带,挂着一枚垂着黄色流苏的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高不可攀、贵不可言。张亦琦心中暗自感叹:只可惜这丰神俊朗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既冰凉又冷漠的心。 那天将张亦琦抬上马车的侍卫也走了过来,或许他是这群侍卫的首领,又或许他与广陵王极为亲近。他只是对着广陵王作了个揖,然后对张亦琦说道:“姑娘,这位是当今圣人的同胞弟,广陵王殿下。” 见张亦琦还是没有反应。 “姑娘!”那个侍卫又叫了她一声,压低声音提醒道,“还不行礼!” 说起来,张亦琦来到这里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她从未给谁行过礼,在张家村里也没人要求她行礼,更没人教过她。此刻,她能想到的行礼方式便是下跪。可是,她怎么也跪不下去。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被虎妈罚跪、清明过年祭祖、去庙里祈福,以及爷爷去世时,她从未给其他人下跪过。要她对一个陌生人下跪,尤其是对一个差点杀了她的人下跪,她实在做不到。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膝下仿佛有千两黄金般沉重。于是,张亦琦摆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准备直面可能到来的惩罚。 没想到广陵王居然悠悠地笑了起来,说道:“怎么,现在又不怕死了?” “怕。”张亦琦不卑不亢地回答。 广陵王没有继续追究行礼的事情,脸上恢复了冷漠,问道:“你跟那群蒙面人是什么关系?” 居然怀疑她和蒙面人有关系!她都差点死在他们手上了,还被怀疑与他们勾结,张亦琦顿时气得不行,没好气地说道:“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认为我跟你们是一伙的,所以才要杀我。” 广陵王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会走这条路?” 张亦琦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又被他这一个问题激怒了,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真是笑话!这又不是你们家的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等张亦琦叫嚷完,广陵王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两个侍卫迅速冲了过来,一人摁住她的一只手,强行让她扩胸。张亦琦的胸前顿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悲哀地意识到,这里不是自由民主平等的二十一世纪,而是封建的家天下时代,这条路还真就如同他家的一般。此刻,她内心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在张家村待着了! 那个救过张亦琦的侍卫看出了她的痛苦,语气有些急迫地唤道:“殿下!” 广陵王又轻轻地挥了一下手,按住张亦琦的侍卫立刻放开了她。张亦琦捂住胸口,蹲在了地上,等待这阵疼痛过去。她深吸一口气,从身上的包袱里拿出过所。侍卫拿过之后交给广陵王。 广陵王看着过所问道:“你是晋安近郊张家村人,要去玉门关?” “是。” 没想到广陵王的声音愈发冰冷:“玉门关是边塞重地,为何要去玉门关?出关?” 张亦琦认命地回答:“我从玉门关来,自然是要从玉门关回家。” 这场对话毫无结果,广陵王将过所还给张亦琦后便离开了。还是那个救下她的侍卫对她说:“姑娘,请自便吧。” 张亦琦大惊失色:什么?这是要让她自生自灭吗?她现在身受重伤,小毛驴也没了,还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刺杀,她怎么可能“自便”得起来。现在她可不敢单独上路了,那个好心的侍卫便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于是她厚着脸皮跟上去问道:“这位大哥,请问你怎么称呼?” 侍卫抬手给张亦琦作揖道:“崔致远。” 张亦琦有模有样地跟着他学了一下:“张亦琦。” 崔致远愣了一下,道:“张姑娘。” “我能不能跟着你们的马车走?”张亦琦祈求地看着他,“你们是不是也要去玉门关?” 张亦琦不知道他能不能做主,也清楚这个请求着实有些为难他了。但她已经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崔致远面露难色,终究没有直接拒绝她,可也没办法当场答应。此时,张亦琦理智回归,开始后悔刚刚对广陵王那般强硬。 不一会儿,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也走了过来,对着崔致远唤道:“中郎将。” 崔致远对他十分尊敬,立刻行礼:“高先生。” “高先生您是大夫?”张亦琦看出这位就是之前给她把脉的老先生,连忙抓住这个机会。 “姑娘有何事?” “能否请先生捎我一程。” 高先生果然医者仁心,点了点头算是默许。然后他转过头对崔致远说道:“殿下那边我来解释。” 就这样,张亦琦再次坐上了那辆装满书的马车,广陵王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 又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驿站。跟着官家走有个好处,就是不用自己出车费和房费。张亦琦心里其实有点纠结,这便宜是不是占得太大了?可转念一想,自己怎么说也是萧齐王朝的子民,张家村交的税里也有她的一份,皇家和这些当官的靠他们交税养着,自己占点小便宜又何妨?想到这儿,张亦琦心安理得地跟着他们走进了驿站。驿丞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给她安排了房间。 张亦琦入住后,先是在房间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顺带检查了一下胸前的伤情。只见一大片淤青,呈现出青紫之色,当时肯定出了不少血。张亦琦暗自感叹自己命大,越是如此,她越要珍惜自己的小命,一定要顺利回到二十一世纪,离开这个鬼地方。由于在马车上睡得太久,张亦琦此刻毫无睡意,肚子却有些饿了,便到楼下小院里溜达,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小院里人不多,大家可能都在房间休息,只有崔致远腰间挂着刀,在四周巡视。 张亦琦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中郎将。” “张姑娘。” 张亦琦到现在才认真看清他的长相。这也不能怪她,主要是广陵王实在太过出众,跟广陵王那种俊秀勋贵、玉树临风的气质不同,崔致远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凌厉的英气和军人特有的魁梧气概。大概也是因为职业原因,他的皮肤比较黝黑,而这种肤色反而为他增添了一股将帅之气,张亦琦觉得他日后定会成为一名儒将,正所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第8章 “中郎将不休息吗?”张亦琦开始有目的地寒暄。 崔致远道:“我不累。” 沉默了一小会儿,张亦琦决定不再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那你吃了吗?” 崔致远何等聪明,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有些刻意的姑娘,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由得笑了,虽然这笑容略显生硬。他随手招来一个侍卫,吩咐道:“吩咐下去,给张姑娘准备些饭菜。” “是!” 张亦琦顿时内心十分感动,立刻给他作揖表示感谢,这可是她来到齐朝后学会的第一个高规格礼节。 “那你忙。”目的达成,张亦琦正准备离开,另一个侍卫小跑过来:“中郎将,陈江高热不退,人已经不清醒了。” 崔致远一听,立刻跟着那名侍卫去看那名发热的侍卫。张亦琦顿时职业病发作,也跟了上去。 士兵们住在大通铺,那位叫陈江的侍卫睡在中间,身上盖着好几层被子,整个人瑟瑟发抖,显然处于高热寒战状态。 崔致远有些疑惑:“张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张亦琦走上前去掀开他的被子:“让我看看。” 陈江赤裸着上身,右侧胳膊上有一处刀伤,已经明显化脓。崔致远也看到了,转头吩咐道:“去请高先生来。” 张亦琦又将这位侍卫的身体仔细检查了一遍,感觉他全身表皮温度都很高。她不确定他现在是否已经发展成脓毒血症,但不管怎样,化脓的患处肯定是发热的根源,当下处理的首要原则就是引流排脓,可这里毕竟是古代,条件有限。 崔致远对张亦琦的行为很是不解:“张姑娘,你这是在?”毕竟男女有别,张亦琦看起来就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怎能随意查看一个大男人赤裸的身子呢?但张亦琦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只是专注地查看陈江胳膊上的伤口,这伤口是那天遇到刺客时,打斗留下的。 “生一盆火,烧一壶滚烫的热水,准备止血的布。”张亦琦看着崔致远疑惑的眼神,坚定地点点头,“相信我。” 崔致远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照实吩咐了他的侍卫。 很快东西就备齐了,张亦琦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在晋安街头买的小刀,将陈江的患肢伸展出来:“叫几个人帮我把他摁住。” 张亦琦将小刀在火上反复灼烧,确定达到无菌标准后,直接在伤口的化脓处划开。这一处是坏死的组织,陈江还没感觉到疼痛,大量高张力的脓液便一起涌了出来。切除掉坏死组织后,张亦琦又将布和筷子在沸水里煮了一会儿,捞出来等温度降下来,用灭过菌的筷子夹着布,将伤口周围清洗干净,再借助两根裹了布的筷子,用力将收口处的残余脓液挤了出来。陈江忍受不了疼痛,痛苦地叫了出来,可事情还没结束,张亦琦只能安慰他:“我知道很疼,忍忍啊,马上就好了。” 一番操作下来,陈江直接痛晕了过去。 闻声赶来的不仅有高先生,居然还有广陵王。 高先生替陈江把脉后说道:“脉象快,但平稳,应该无碍。” 由于没有无菌敷料,只能将伤口敞开。张亦琦交代道:“伤口没愈合之前,一定要注意不要碰到任何东西,我会每天过来给他换药的。” 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张亦琦直接问向高先生:“能不能有一些蒲公英、马齿苋这些解毒的药,他需要内服。” 高先生摸了摸胡须,刷刷刷地写出了药方。张亦琦在一旁看着,趁机将方子都记了下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代药方,以后回到二十一世纪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广陵王站在一旁,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刚刚崔致远的侍卫过来请高先生时,广陵王正在房间里和高先生商量草药的事情,侍卫禀报了陈江的病情,陈江是他王府的侍卫,他便跟着高先生一起过来看看情况。刚一进门,就看见昨天那个傲气的女子仍是一身市井打扮,但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警觉。她在处理陈江已经化脓、甚至有些异味的伤口时,没有丝毫惊慌和嫌弃,反而显得非常熟练和从容。广陵王殿下萧翌,萧承佑,他是当今萧齐王朝文景帝的同胞弟弟,兄弟二人自小一起养在太皇太后膝下,虽为君臣,感情却极为深厚。作为皇帝最亲近的人,他权倾朝野,亦是晋安城里芝兰玉树般的勋贵公子。他见多了养尊处优、知书达理的世家贵女,或是弱柳扶风的小家碧玉,她们或高傲或娇羞。而像这位女子这般性情桀骜难驯的十分少见,更少见的是,她居然还懂一些医术。她将陈江手臂腐肉割下时,丝毫不见迟疑,手起刀落,十分干脆。就连行医三十余年的高先生也认可她的处理措施,认为自己只需开方解毒即可。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的军营里也有骁勇善战的女将军,会些医术的女子倒也不足为奇。 第6章 血色玉门(三) 在驿站美美饱餐一顿后,张亦琦便陷入沉睡,一夜无梦。待她悠悠转醒时,晨光熹微,天际泛起鱼肚白,院子里一片静谧。众人尚在酣睡,唯有广陵王萧翌已然起身,正在院子里练剑。只见他身姿矫健,剑影闪烁,一招一式尽显凌厉。 前几日,张亦琦一直处于应激状态,情绪激动,脾气也有些暴躁。如今,她已然冷静下来,内心明白,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人往往难以改变环境,为了在适应环境的同时,维持内心秩序的和谐,她决定对萧翌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于是,一看到萧翌的身影,她立刻转身,脚底抹油,快步逃离。 年轻英俊的广陵王恰在此时转身收剑,将张亦琦落荒而逃的模样尽收眼底,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张亦琦用完早餐后,便前往侍卫的房间探望陈江。经过内服汤药与外部引流排脓的双重治疗,陈江的高热已然退去,人也清醒过来。见张亦琦进门,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拉过被子遮挡自己的身体。 他旁边的侍卫见状,打趣道:“你挡什么挡,昨天这位姑娘可都看了个遍,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把你那块烂肉割掉了,真是女中豪杰!” 张亦琦没有理会这些调侃,专注地检查陈江的伤口。只见红肿相较之前已大为好转,她心中暗自感慨,若在二十一世纪,有无菌技术和抗生素,何至于如此麻烦。这愈发坚定了她回到二十一世纪的决心。 看过伤兵后,张亦琦从院子返回房间,途经院子时,瞧见医者高先生正坐在小几旁品茶。高先生也注意到了她,张亦琦心中敬重这位长者,更将他视为同道前辈,于是快步走近,恭敬地唤道:“高先生!” 高先生微笑着点头回应:“张姑娘!”随后,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来,一起喝茶。” 张亦琦走到小几旁,学着高先生的姿势跪坐下来。高先生为她倒了一小杯茶。张亦琦本不是风雅之人,平日里喝得最多的便是白开水。虽说她也喜欢喝茶,但喝的多是奶茶。在她的认知里,各种茶的味道大多相似。此刻,面对齐朝的茶,她满怀好奇,捧起茶杯,放到鼻尖轻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她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心中暗自思量,若有选择,她还是更倾向于喝白开水。 “张姑娘学过医术?”高先生开口问道。 “略懂一二。”张亦琦如实回答,对于中医,她自认为仅略知皮毛,这般回答已算是有所保留。 “是家传?”高先生继续追问,“老夫孤陋寡闻,昨日张姑娘的行医之法,我闻所未闻,却成效显著。” “自学的。”张亦琦稍作思索,觉得这个回答最为贴切。毕竟在这个时空,确实无人传授她医术,“昨日陈江侍卫的病症由伤口腐肉引发,必须去除病因,后续药物才能发挥疗效,这与断指求生的道理相通。” 高先生微笑着,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喝茶。这时,崔致远从屋内走出,恭敬地向高先生行礼。张亦琦见状,也立刻起身欠身,说道:“崔将军。”这是她昨晚向后厨老嬷嬷学来的礼节。 崔致远看到张亦琦,也向她行礼:“张姑娘。”随后,他对高先生说道:“先生,殿下问是否可以继续赶路了?” 高先生摸了摸胡须,笑着答道:“走吧。” 张亦琦背上自己的小包袱,再次登上那辆满是书籍的马车。经过这两天在驿站的调养,她精力恢复不少。上车后,她顺手拿起车上的书翻看,竟全是古医书,涵盖症状、诊断、疾病系统描述,更多的则是药学、药理方面的内容。张亦琦捧起一本药学书籍认真研读起来。 作为一名秉持“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理念的西医,她对中医大多时候持怀疑态度。在临床上,她也给病情稳定的病人开过中成药,在她看来,此时服用中成药不过是安慰剂疗法。真正病情危急的病人,中草药又怎能派上用场? 就这样,一整天的时间里,张亦琦沉浸在古医书的世界,大约翻看了四五本,记住了其中一到两成的内容。她暗自期许,等回到二十一世纪,这些知识还能牢记于心。心中不禁有些惋惜,可惜现代考试不涉及中医知识,否则,凭借这些时日的学习,拿个满分绩点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 第9章 搭上官方的顺风车后,张亦琦的旅程陡然变得轻松起来。马车疾驰,速度远非小毛驴可比。夜幕降临时,他们住进驿站,白日的午餐则由伙头兵在路上临时搭建灶台生火做饭。 来到这个时空一年多,张亦琦直到这几日才吃到米饭。在张家村,一日三餐都是胡饼,而且还常常填不饱肚子,导致小张氏发育欠佳,身形瘦弱矮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张亦琦在心底无数次呐喊:快点到玉门关吧,快点回到二十一世纪吧!这种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的日子,她真是一天都不想再熬下去了。 尽管路途依然辛苦,但实际情况已经比张亦琦最初预想的要好太多。一路上,还有崔致远相伴。崔致远虽然话不多,也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但张亦琦从一开始他把自己抱进马车时,就知道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心地善良又好说话。这种人往往容易吃亏,而张亦琦也因此,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去麻烦他。小到询问路程,大到驿站的住行安排、路上的吃食,崔致远总是非常有耐心地一一帮她解决。 张亦琦心里其实很过意不去,可在这一行人中,能帮她的也只有脾气好的崔致远了。跟着他们这一路,张亦琦真切地感受到了封建王朝那森严且不可逾越的等级制度。这几日给陈江侍卫换药时,她曾委婉地打听广陵王到底是怎样的官职。 陈江告诉她,广陵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多次平定吐蕃、西突厥的叛乱,威震边疆,被授统兵大都督、天策上将。张亦琦暗自总结,这就是妥妥的天潢贵胄、位高权重,可千万惹不起。还有那位高先生也不简单,是药王的嫡传弟子。崔致远更是出身于清河崔氏这样的名门望族。 张亦琦有时也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在二十一世纪时,见过社会地位最高的人也就是自己的老板兼院长,没想到来到齐朝后,竟能与皇亲国戚、药王徒弟、贵族豪门同吃同住。虽说一路同行,但张亦琦和广陵王、高先生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一行人只有三辆马车和三十名侍卫,广陵王和高先生乘坐的是第一辆,也是最为豪华精美的马车;第二辆马车最大,里面装满了药材,还有重兵把守;张亦琦坐的是第三辆,里面全是书,还有几个箱子,大概装的是随行的行李物品。 白天大多时间都在赶路,只有中午吃饭时才能下车,张亦琦一般都和侍卫们一起用餐,她甚至怀疑广陵王是不是都已经忘了还有她这个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起码不用担心会被半路抛下。 在马车上颠簸了半个月后,崔致远告诉她,再有一天就能抵达玉门关了,还答应送她到那里。这一晚,张亦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马蹄扬起的黄沙在车帘外翻涌,她紧紧攥着褪色的青布坐垫,指甲几乎都掐进了粗麻纤维里。当崔致远掀起车帘告知她马上就要到达玉门关时,斜阳的余晖正将他的玄铁护腕染成了血色。“当真……能回去?”她盯着掌心被掐出的月牙痕,仿佛那是穿越时空时撕裂的伤疤。 然而,眼前的玉门关在风沙中沉默不语。没有她记忆中巍峨高大的砖石城墙,只有夯土垒成的关隘,像一道干涸的旧伤横亘在大地上。张亦琦脚步踉跄,猛地扑向城墙,粗粝的黄土颗粒扎进掌心,可这刺痛感远远抵不过胸腔里涌起的窒息感:“这不可能!”她发了狠般抠下一块墙泥,碎屑从指缝间簌簌坠落,如同沙漏里倒计时的最后颗粒。 崔致远看着她满脸错愕的表情,关切地问道:“张姑娘,怎么了?你不是要出关吗?” 张亦琦猛地看向崔致远,眼神中满是急切:“崔将军,这就是玉门关吗?会不会出错了?” 崔致远语气笃定:“没有错,这就是玉门关。” 张亦琦还是不肯相信,跑到城墙脚下,伸手摸着黄土堆砌的墙面。崔致远穿着铁靴,碾过碎石走近时,她正将额头抵在滚烫的墙面上。崔致远的体温隔着铠甲笼罩过来:“张姑娘?”他的声音像是浸在冰水里的刀,切割着她濒临断裂的神经。 远处戍卒的号角声忽地撕裂长空,惊起一群黑鸦,她在这苍凉的嘶鸣中,仿佛听见自己心脏龟裂的声响。 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她确定自己没来过这里。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会觉得能从玉门关回去呢?为什么自己关于二十一世纪最后的回忆是玉门关呢?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甚至比去年刚来到这里时还要绝望。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双腿也渐渐发软,贴着墙面慢慢坐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 崔致远不明白张亦琦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道:“张姑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张亦琦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来到一千年前的齐朝,这个噩梦难道真的醒不来了吗? 崔致远还想再问些什么,一个侍卫快步跑来,行礼后说道:“中郎将,殿下刚刚在找您。” 崔致远闻言站起身:“殿下有说什么事情吗?” 侍卫回答:“没有。” 崔致远又担心地看了一眼呆坐在地的张亦琦:“知道了,你在这里看着张姑娘,有什么事情立刻告诉我。” 说罢,崔致远翻身上马,向军营方向疾驰而去。 “宵禁时辰要到了。”侍卫第三次提醒时,暮色正顺着城墙蜿蜒,爬满了她的裙裾。张亦琦盯着掌心混杂着血丝的黄土,毫无反应。 侍卫又轻声唤了一声:“张姑娘?” 张亦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没错,真的没错,她就是在齐朝,她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哇”的一声,她放声大哭起来。刚来到这里时她没哭,差点被一箭射死时她也没哭,可是现在,她崩溃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侍卫被张亦琦突然爆发的情绪吓到了,赶忙让人去告知崔致远,自己则守在原地。崔致远策马赶回时,看到的是满地凌乱的沙痕。 那个既能出手救助被欺负的老弱,也能手起刀落为陈江疗伤的女子,此刻正用指甲在城墙刻着他看不懂的奇怪符文“2025”,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泛着青白。她的呜咽声裹在塞北的夜风里,像离群的孤雁最后的哀鸣。当崔致远伸手想要扶起她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护腕,金属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回不去了,我回不了家了。” 张亦琦哭了很久,她已经好久都没这么放肆地哭过了,哭到最后,眼泪都干涸了,只剩下剧烈的抽泣。 驿站的桐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光晃动,宛如困在琥珀里的蝶。崔致远解下大氅,轻轻覆在她颤抖的肩头,听见布料下传来支离破碎的呢喃:“我回不去了,我回不了家了。”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重重砸在千年前的月光里。 第7章 歧路医心(一) 张亦琦哭得精疲力竭,迷迷糊糊间陷入了梦乡。恍惚中,她又回到了那个大寒的夜晚。城市仿佛被一层冰冷的纱幕笼罩,寒意刺骨。她跟完最后一台急诊介入手术时,夜已经深了。可她还有细胞实验没完成,得去实验室接着忙活。其实她本可以第二天再做,可她从小就是学霸,自律性极高,向来秉持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她深吸一口气,来到医院对门的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心梗的患者特别多,她从中午忙到晚上,水米未进。做实验可是个体力活,还是得先填饱肚子。 她走出便利店,手里攥着热乎乎的饭团,一阵狂风猛地刮来,她差点没站稳。医院旁边的马路,白天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到了半夜,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疼得厉害。她低下头,快步穿过马路。突然,她感觉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紧接着,仿佛有一座大山压了过来,胸腔里的空气瞬间被挤了出去,她无法呼吸。奇怪的是,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感觉自己像是从身体里剥离了出来,甚至不再受地心引力的控制,就像个旁观者,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她听到有人大喊:“撞到人了!” 看到压住她的土方车司机跌跌撞撞地从驾驶室里冲出来,那是一辆运垃圾的土方车,只有在深夜才能进城行驶。随后,她被医院的保安和司机抬进了急诊抢救室。她的胸廓已经被压瘪,眼角、鼻孔、耳朵、嘴角都有鲜血缓缓流出。耳边是一阵慌乱嘈杂的声音,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小,眼前的光却越来越亮,亮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刺眼的阳光直直地射进房间,张亦琦悠悠转醒,揉了揉胀痛的眼睛,缓缓坐起身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可屋内的摆设却和之前住过的驿站十分相似,大概这又是一家驿站吧。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二十一世纪来到一千年前的齐朝了——因为她死了,死在了那个冰冷刺骨的大寒深夜,甚至连一口热饭都没吃上。她记得那天是周末,本不用跟手术的。刚毕业第一年,又以卓越博士的头衔毕业,为了掌握手术技能,她一有机会就往导管室钻;为了做出科研成绩,下了临床就直奔实验室。如果那天她没跟手术,而是白天做实验,或者跟完手术直接回宿舍休息,就不会遭遇这场横祸。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大概率自己已经死了。那她的爸爸妈妈呢?她是独生女,自己这一走,父母该如何承受这沉重的打击?就在那天中午,她还在手术间隙和父母讨论着要去西北大环线游玩,她仔细列好了沿路的景点,其中就有玉门关。她爸爸还跟她说,其实有两个玉门关,有一个已经被水淹没了。原来如此,难怪自己的脑海里会对玉门关有这么深的执念。 第10章 想到父母含辛茹苦养育自己二十多年,自己却如此不负责任地撒手人寰,张亦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父母该有多可怜,一辈子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平时无比疼爱自己的奶奶和外公外婆年事已高,他们又怎能承受这样的噩耗?人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股锥心之痛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将她彻底淹没,她无处可逃。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张亦琦沉浸在痛苦之中,没有理会。 “咚咚咚”,那人并未放弃,继续敲门。张亦琦依旧充耳不闻。 终于,那人不再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来。来人是崔致远,他到底放心不下,忙完公务后,还是决定来看看张亦琦。 一推开门,崔致远就看到张亦琦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与昨日不同,她今日毫无生气,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张姑娘,”崔致远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房间里一片死寂,许久都没有人回答。这沉默漫长到崔致远几乎都不想再追问答案。 “崔将军。”张亦琦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知道人死以后会去哪里吗?” 崔致远看着她,认真地回答:“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亦琦冷笑一声,“孔子不语,是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死过。我知道,原来人死之后会进入轮回,带着所有的记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孤独地活着。” 此后的几天,张亦琦像被抽去了脊梁,一直卧床不起。她甚至想到了死,可死了又能怎样呢?还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吗?按照时间推算,二十一世纪的自己大概率已经被火化,说不定坟头草都长得郁郁葱葱了。可在这个世界,她又实在不想苟且偷生。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如果死了,要么回到二十一世纪做个孤魂野鬼,这样还能陪伴在父母家人身边,倒也算是目前这糟糕局面里最好的结局了。但万一做不了阿飘呢?要是又进入另一个时空,那个时空比现在还糟糕可怎么办?生命只有一次,她已经死过一回了,不能再轻易赴死。就像考试时,如果不是百分百确定,她绝对不会更改第一次写下的答案。思来想去,最后,她似乎只能在这个时空里,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想到这儿,张亦琦再一次感到万念俱灰,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深渊,看不到一丝光亮。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打破了寂静。 “请进!”张亦琦从床上坐起身来。 又是崔致远。自从上次离开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倒不是他不想来,只是这几天边境局势紧张,前阵子有一小批吐蕃人多次骚扰边境村落,他率领一队人马去前线作战了。昨日刚刚凯旋,今日便赶来探望张亦琦。此外,他还想请张亦琦跟他去一趟军营。原来,随他一起去前线作战的沈冰洁背部受了刀伤。沈冰洁极其能忍,一直没说自己受伤的事。回到军营后,她突然高热晕倒,背后一大片血迹渗出,大家才知道她受伤了。沈冰洁是五年前被广陵王救下,带进军营的,军中人都知道她是萧翌的人,从上到下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次她背部受伤,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随行军医又都是男人,多有不便。崔致远便建议请张亦琦来给沈冰洁疗伤,萧翌这才想起还有张亦琦这么一个懂医术的女子。虽然军营是禁地,外人不能随意出入,但眼下情况紧急,而且有他坐镇,即便张亦琦是细作,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时的张亦琦虽然仍在卧床休养,但崔致远见她气色比前几天好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一些,便开口说明了来意。 “好,待我洗漱后就跟你去军营。”张亦琦说道。 她走到铜镜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又清瘦了不少,面容憔悴。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收拾好自己后,跟着崔致远坐上马车,朝着城外的营地驶去。马车在官道碾出暗红车辙,远处玄色军旗猎猎作响。掀帘刹那,三千重甲反射的寒光刺痛双目,张亦琦踉跄扶住车辕,喉间泛起酸水。 进帐篷之前,崔致远脚步一顿,侧身叫住张亦琦,神色认真,目光中带着几分温和的提醒:“张姑娘,一会见到广陵王,可得行礼。” 张亦琦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声问道:“要跪下来吗?” 崔致远与她对视,目光平和而坚定,缓声道:“是。”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丝抗拒,神色平静,声音也沉稳得如同湖面无波:“好的,我知道了。” 她跟在崔致远身后,一步步走进帐篷。每一步都迈得缓慢而沉重,像是脚下的土地有千斤重。今天的广陵王身着深色圆领锦绣长袍,束发金冠在帐篷内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他坐在帐篷正中,身姿挺拔如松,面如冠玉,芝兰玉树般的气质愈发凸显。广陵王蟒纹箭袖轻轻拂过舆图,玉扳指叩在陇西地形凹陷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亦琦随着崔致远一同停下,双手微微颤抖着撩开衣袍。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在与内心的某种力量做最后的抗争,但终究还是缓缓跪了下来。她听见身旁崔致远清朗的声音传来:“金吾卫崔致远,参见广陵王。” 她只觉得喉咙干涩,像是被砂纸狠狠摩擦过,有千斤重,想说的话堵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可又不得不说,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新蓄积力量:“张……”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再次停顿,才艰难地吐出:“张,张亦琦,参见广陵王。” 萧翌目光斜斜地瞥了一眼张亦琦,不过才半月不见,当初那个连头都不愿低的人,如今居然乖乖跪下行礼了,心性变化竟如此之大。他薄唇轻抿,神色淡漠,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起来吧。” 张亦琦和崔致远一同起身,走到床边。床上躺着的是个眉眼间满是英气的女孩子,皮肤白皙似雪,五官精致而俊秀,年纪约莫十七八岁,正是青春美好的年纪,此刻却眉头紧锁,痛苦地躺在床上。张亦琦伸出手,指尖轻轻探向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她的伤口在背上?”她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崔致远,目光中带着询问。 崔致远微微点头,应道:“对。” “帮我翻一下身。” 两人合力将沈冰洁翻了过来,张亦琦看到她白色的中衣已被干涸的血液染成暗红色,触目惊心。留了这么多血,这姑娘没休克致死,也算是命大。 张亦琦拿起剪刀,动作小心地剪开沈冰洁的衣服,背部果然有一处一掌宽的刀疤,已然化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和上次处理陈江的伤口一样,她仔仔细细地清理着伤口,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却又坚定。等要包扎时,她才猛地想起没有无菌敷料,只得走出帐篷外。此时,萧翌和崔致远还在帐外等着。张亦琦走近,声音不卑不亢:“我需要干净的白布,给受伤的姑娘包扎。” 萧翌俊眉微微一蹙,周身气场瞬间冷了几分,看向身边的人,声音低沉:“军中连包扎的白布都没有了吗?” 副将黄淮心下一惊,脊背瞬间挺直,立刻回答:“被毁坏的只有草药,白布应该是有的,不知姑娘为何说没有?” “我需要的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白布。”张亦琦尽量让自己的表达清晰,“就是还要经过一道工序。”她看着黄淮一脸茫然,完全不解的样子,无奈地放弃了解释,直接说道:“架火,烧一壶开水。” 张亦琦坐在火边,将要用的白布和工具一股脑儿扔进去煮。她下意识地想计时,手刚抬起,才想起这里没有钟,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与无奈。她点起香,按照香燃烧的时间来计时。在沸水里煮了两炷香后,张亦琦倒掉水,接着将壶放在火上干烧,直到壶里面的东西都彻底烧干,才拿下来冷却,最后将白布放在沈冰洁的伤口处包扎好。 军中医所的小医官杜环满脸疑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这是为何?直接包扎不可吗?” “因为白布上有一些微生物,我们必须去除。”张亦琦耐心解释。 “微生物?”小医官杜环更加一头雾水,眼中满是迷茫。 张亦琦继续耐心地说道:“就是有一些比最小的虫子都要小的东西,用我们的眼睛是看不见的,需要经过这样的高温先煮再烧,才能去除大部分。”说到这里,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没办法,没有高压灭菌设备,芽孢之类的根本无法彻底清除,只能听天由命了。毕竟这是中古时期,技术受限。要是在二十一世纪,估计乡镇卫生院都有高压灭菌锅了,可惜,二十一世纪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张亦琦的心里又酸又涩,眼眶也微微泛红。 话刚说完,高先生就从帐外进来了。他先是走到床边,替沈冰洁把了脉,手指搭在脉门上,神色专注。随后,他在小几前坐下,提笔写处方。张亦琦走过去,凑在一旁跟着看,发现他今天开的处方与那日在驿站给陈江开的不同。两人明明是同一病症,她不禁心生好奇,直接问道:“高先生,为何这张方子与上次给陈江侍卫的不同?” 第11章 高先生呵呵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你还记得上次的方子?” “记得。”张亦琦回答得斩钉截铁,接着便把上次的处方背了出来。 “陈江侍卫是男子,沈姑娘是女子,男女用药自然不同。” 张亦琦心里泛起嘀咕:“男女之间用药会不同?” 正当他们说着,萧翌也从外面进来。帐子里除了高先生和张亦琦,其余人纷纷跪下向他行礼。张亦琦有些懵,她知道自己应该跪,可双腿像是被钉住了,一时竟跪不下去。好在萧翌也没有在意,语气随意地说了句:“起来吧。” 小医官拿着高先生写好的方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才转身离开。张亦琦看得有些心惊,为什么这个医官要这么走?是为了表示敬重吗? 萧翌看了一眼仍在床上沉睡的沈冰洁,转身看向张亦琦,声音低沉:“她现在怎么样?” 张亦琦正忧心忡忡地发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萧翌见她没反应,不由得蹙眉,又一字一句地叫了句:“张 亦 琦!” 张亦琦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怎么了?” 这般没规矩,萧翌虽心中不悦,倒也没计较,只是重复道:“本王问你沈冰洁现在怎么样?”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她现在在睡觉,伤口已经处理了,我会日日给她换药的。” “张姑娘,”还是高先生的语气和蔼多了,“前些时日你说你对医术略懂一二,老夫发现你十分精通外伤救治,不知你学的是哪家医术?” “先生,我学的医术是把人拆开了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张亦琦如实回答,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自己读到博士的学问,来到这里之后,最终只剩下个清创缝合了。 黄昏时分,天边被夕阳染成橙红色,像是被画家打翻了颜料盘。仍然是由崔致远送她回去。崔致远将她送到驿站门口,正准备离开,张亦琦开口叫住他:“崔将军。” 崔致远闻声停住,转身面对她。他背对着阳光,一身黄金铠甲被镀上一层金边,在逆光里显得格外温柔。他轻声问道:“何事?” 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不知道我能在驿站里住多久,我身上的钱也不够多,我在这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崔致远微微一笑,笑容温暖如春日暖阳:“姑娘不用担心,驿站非官家之人确实不能常住,不如这样,姑娘明日就住进军营,你医术如此高超,不仅仅是沈冰洁,医所里还有很多伤兵需要你的救治。” 张亦琦心头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真的吗?我真的可以住进军营吗?” “可以。” 回到房间后,张亦琦先是洗了一个热水澡。当热水漫过皮肤,她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自从回忆起真相后,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虚实之间游走,在极端痛苦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可是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是因为死了才到这里的,纵使再死一万次,她也回不去了。既然不能死,还是好好活下去才最重要。换上干净的衣服,推开窗户,夕阳已经西下,天边留下一抹灿烂的红色。秋风吹起,微风轻轻拂面,张亦琦想起那句名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8章 歧路医心(二) 翌日清晨,日光轻柔地洒落在驿站的屋顶。张亦琦早早收拾妥当,本以为会见到崔致远熟悉的身影,没想到等来的是两个侍卫驾着的一架马车。崔致远虽人未现身,却把事情交代得极为清楚。侍卫告知她,崔致远被广陵王派出城去,得些时日才能回来,不过军营里的事务已安排妥当,她径直前往即可。张亦琦不禁在心底感慨,崔致远可真是个心思细腻、考虑周全的人。 抵达军营后,一名士兵立刻迎上来,领着她前往医所。医所里,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等候在那里。少年身着士兵服,肤色微黑,透着一股质朴,可一开口,语气里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你就是中郎将举荐的医女?张亦琦?” “正是。”张亦琦微笑着点点头,眼中满是友善,“你是?” “我叫何长生,我父亲是这里的军医,请跟我来。”少年转身在前面带路,张亦琦赶忙跟上。军营里帐篷林立,道路交错,宛如一座迷宫。张亦琦从未涉足现代军营,古代军营更是初次到访,昨天进来时是马车直接停在帐篷前,如今崔致远不在军中,她心里难免有些发怵。 好在,何长生最终将她领到一个靠偏角的大帐篷前。刚一靠近,痛苦的呻吟声便传入耳中,声声揪人心弦。走进帐篷,里面的景象让张亦琦心头一震,仿佛置身于难民营,满是受伤的士兵。一个瘦长脸的中年男子正在给伤兵把脉,神色专注。 “阿爷。”何长生快步走过去,“张姑娘来了。” 瘦长脸男子正是军医何源。他抬眸瞥了一眼张亦琦,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奇道:“怎么是个女子?”昨日崔致远派人来说的时候他不在,所以并不知晓今日来医所的是一位女军医。他又看向何长生,疑惑问道:“是不是出错了?” 何长生语气笃定,用力点头:“没错,就是这位张姑娘。” 何源先是一愣,随即语气变得尖锐起来:“这不是胡闹嘛,哪有女子做军医的?这医所里都是五大三粗的伤兵,又没有患妇人症的女子,姑娘还是趁早出营地另谋高就吧。” 张亦琦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气。这是什么奇葩言论?可一想到这里是七世纪,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便强忍着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心里暗自叹道,算了,夏虫不可语冰。但终究还是气不过,转身拔腿就走。 一出营帐,张亦琦便瞧见了昨日见过的小军医。小军医见到她,立刻恭敬地作了一揖:“张姑娘可是来给沈家娘子疗伤的?”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温和地说道:“是的。” “请随我来。” 何长生见张亦琦走了,连忙跟何源简单解释了几句,便出营帐去追张亦琦。 张亦琦跟着小军医在众多营帐间七拐八绕,终于来到沈冰洁的营帐。何长生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小军医走到帐帘前,提高声音说道:“沈娘子,张医女来看你了。” 帐里传来女子虚弱却又透着倔强的声音:“叫她进来吧。” 张亦琦掀开帘子走进营帐,昨日还在昏睡的沈冰洁已经醒了。她放下包袱,快步走过去,关切地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沈冰洁精神有些倦怠,眼皮微垂,随口说了句:“很好。” 张亦琦伸手想去探探沈冰洁额头的温度,沈冰洁却像受惊的小鹿,警觉地立刻睁开眼睛,大声质问道:“你干什么!” 张亦琦一脸无奈,耐心解释道:“我看看你脑热退了没?” 沈冰洁却满脸厌烦,侧头避开张亦琦的手,语气冷漠生硬:“不用。我已经好了。”说完,便挣扎着要起床。 张亦琦见状,更加不解,急忙劝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背上还有伤呢!” 沈冰洁因为起身过猛,牵扯到背部伤口,疼得脸色瞬间发青,又因之前失血过多,双唇毫无血色,显得格外虚弱。可她嘴依旧很硬:“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话还没落音,沈冰洁已经站起身,然而身体终究不听使唤,由于体力不支,又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不出所料,她背后的伤口再次崩裂,衣服又红了一大片。 张亦琦急忙上前去扶她,无奈自己力气有限,根本扶不起来,只得在帐里大声呼救:“外面能不能进来两个人帮我一下。” 营外的小军医和何长生立马闻声冲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广陵王萧翌。 萧翌一看到这混乱的场景,眉头微皱,不悦道:“怎么回事?” 张亦琦和小军医、何长生手忙脚乱地把沈冰洁抬上了床。这三人都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费了好大劲才把沈冰洁弄上床,沈冰洁只感觉背后伤口又撕裂了一些,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张亦琦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气喘吁吁地对萧翌说道:“她自己要下床的,我跟她说了,她不听,拦都拦不住。” 沈冰洁倒是坦诚,忍着疼痛说道:“殿下,是我自己要起来的,我没事。” 萧翌走到床榻边,表情严肃,既算不上冷漠,却也毫无温和之意,只是淡淡地说:“你伤得不轻。” 张亦琦听到这句话,心里忍不住腹诽:真是个甩手王爷,知道她伤得不轻,刚刚都不帮忙。在他们三个手忙脚乱地把沈冰洁弄上床的时候,萧翌就一直负手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萧翌身材高大魁梧,只要他轻轻一抱,沈冰洁何至于受这二次罪。 因为要看伤口,萧翌和屋内的其他男子都出去了。张亦琦嘱咐沈冰洁翻身,轻轻撸起她的衣服,果然伤口又裂开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张亦琦忍不住摇头,心急如焚,赶紧处理伤口。可伤口太深,必须止血,可这里又没有电刀,这可怎么止血啊?她只得先用布紧紧按住伤口,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能用得上的工具。忽然,她瞧见小几上的弯刀,眼前一亮,大声叫道:“需要帮忙。” 第12章 何长生和小军医立刻跑了进来,只见张亦琦跪在床榻边,一只手死死摁住沈冰洁的伤口,另一只手拿住一件衣服,尽量挡住沈冰洁露出来的皮肤,保护她的隐私。 张亦琦急促地说道:“去,烧一盆火。”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曾经给陈江割肉的小刀,比划了一下尺寸,还是不够小,又连忙嘱咐道:“准备一个小刀,要比这个刀还要小,越小越好。” 何长生一脸疑惑,指着张亦琦手中的刀问道:“比这个还要小?” 何长生满脸困惑,张亦琦手里的刀已经很小了,怎么还会有更小的?小军医倒是反应迅速,眼前一亮:“有,田大叔喜欢木雕,他那里好像有小刀。” “快拿给我。” 不一会儿,火盆和小刀都准备好了,此时沈冰洁的血已经透过白布渗了出来,情况危急。张亦琦把小刀在火上反复灼烧,确保无菌,然后对准沈冰洁的出血点,狠狠烫了下去。沈冰洁终究还是忍不住剧痛,又晕了过去。好在,血止住了。张亦琦长舒一口气,清洗好伤口,再次把伤口包扎好。 张亦琦满手是血,走到广陵王身边,神色焦急:“能不能请高先生过来看一下。” 萧翌俊眉微微一蹙,盯着她看了片刻,倒也没有拒绝,对身边的侍卫说道:“徐福,去请高先生。”徐福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高先生请来了。 张亦琦连忙迎上前去,急切地说道:“高先生,她刚刚又出了很多血,好不容易止住了,她现在需要用一些补气益血的药物,比如说党参、当归……”张亦琦报了一串药物名字。 高先生听她背完,微微一笑:“姑娘都知道,为何要叫我呢?” 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先生,我只知道药名,不知道剂量,更不知道如何按照君臣佐使来配伍。” 高先生哈哈一笑,走到床榻边,摸了摸沈冰洁的脉象,然后站起来,对张亦琦说道:“你来试试。” 张亦琦凭借着多年中医课上残留的记忆,伸出三只手指放在沈冰洁脉搏的三关处。除了感觉脉搏又快又细,她什么都摸不出来。 高先生问道:“什么感觉?” “脉博细速”张亦琦如实回答,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这高先生可真是个慢性子啊。这外伤失血过多的,要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病房里,肯定得赶紧先补液啊。他还在这里慢悠悠地号脉,这脉还用得着号吗?休克的人脉搏肯定又细又速啊,说不定一会就湿冷了。再耽搁下去,这个沈冰洁怕是也要穿越了,另一个时空又要多一个伤心悔恨的人。 高先生快步走到小几前,笔锋如飞,刷刷几下便写好了方子,而后转头吩咐何长生去抓药。张亦琦见状,也赶忙跟了过去。两人步伐匆匆,身影在营帐间快速穿梭,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个有重兵把守的营帐旁。张亦琦刚想跟着进去,却被守卫伸手拦住。她本满心期待着能进去看看那些药草的模样,无奈只能被挡在外面。何长生见此,连忙解释道:“张姑娘,前阵子军里的药草都被破坏了,这些药草还是广陵王殿下费尽心思凑齐送来的,如今看管得格外严格,你进不去的。” 张亦琦闻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来到玉门关路上遇刺的场景。当时,那些黑衣人确实冲着草药而来,还扬言要烧掉草药,好在广陵王神勇,一弓四箭便解决了危机。无奈之下,她只好在营外等候。没过多久,何长生就抓好药走了出来。两人一同回到沈三娘的营帐熬药,等回去时,萧翌和高先生已经离开了。于是,张亦琦便与何长生一道,蹲在地上烧火煎药。趁着这个功夫,张亦琦把方子重新誊抄了一遍。何长生性子极好,一边看着火候,一边认真地给张亦琦讲解每一味药的功效与用途。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缓缓将整个军营包裹。沈冰洁终于醒了过来,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张亦琦和何长生赶忙扶起她,小心翼翼地将药喂了下去。沈冰洁实在太过虚弱,仅仅是喝药这一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喝完最后一口药,她便又沉沉睡去。 沈冰洁安稳睡下了,可张亦琦却发起愁来,今晚她该去哪儿睡呢? 崔致远原本的安排,是让张亦琦到医所担任军医,可古板的何源却死活不肯接受,连床位也不给她安排。何长生再三哀求,他却只是冷冷说道:“既然张姑娘要做军医,那就一视同仁,和那群男子们一起睡在军帐中吧!” 张亦琦听后,气得柳眉倒竖,胸脯剧烈起伏。何长生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最后只能拉着张亦琦走出医所,还出了个不靠谱的主意:“张姑娘,要不……去求求广陵王?” 张亦琦听了,只觉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她伸手拍了拍何长生的肩膀,苦笑道:“你觉得我是活腻了,想找死吗?” 何长生想到广陵王平日里不苟言笑、威严冷峻的模样,也觉得这个办法确实是自讨苦吃,便不再言语。 张亦琦皱着眉头问道:“难道军营里除了沈冰洁,就没有其他女子了吗?” “有!”何长生突然提高音量回答道,随后便带着张亦琦在点着火把的营帐间匆匆穿行。最后,他们来到一间营帐前,何长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张亦琦定睛一看,居然是厨房! “王妈妈,王妈妈。”何长生大声叫道。 “什么事啊?”一个盘着头发的中年妇女掀开油腻腻的布帘,从灶台后面走了出来,鬓角还沾着灶灰,嘴里嘟囔着:“大半夜的嚎丧呢?”她裹紧泛着荤腥味的围裙,腰间挂着的铜勺随着她的动作,撞在腌菜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同时还打着哈欠,满脸的不耐烦。 何长生赶忙先对她作了个揖,然后解释道:“王妈妈,这位是新来的军医,张亦琦,张姑娘,想在您这儿住下。” “军医住医所啊!”王妈妈不耐地说道,“住厨下干什么?” 何长生看了一眼张亦琦,又说道:“这位是姑娘家,医所都是和男子住一起,多有不便。” 王妈妈这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看清了张亦琦。只见眼前是个穿着粗布麻衣、土里土气的姑娘,心中很是怀疑,不禁问道:“这真的是军医?” “千真万确!”何长生拍着胸脯保证道。 王妈妈还是不太相信,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军营里当厨娘也当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女军医。女医生她倒是听说过,但大多是看妇人之症的,军营里又没有女子,那沈家姑娘虽是女子,可平时行事作风如同男子一般,想来应该也不会有妇人之症。不过何长生这小子是她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说谎,于是只得说道:“你自己在这里随便找个地方睡吧。”说完,便又转身回到灶台后面睡觉去了。 张亦琦看着四周摆满的锅碗瓢盆,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问身边的何长生:“我能不能去沈冰洁帐子里打地铺?” 还没等何长生回答,灶台后面的王妈妈先开了口:“个子不大,胆子倒不小,还敢住到沈姑娘帐里去。” 何长生也面露难色,说道:“张姑娘,沈姑娘是广陵王的人,你去住怕是不妥。” 这句“广陵王的人”似乎包含着许多隐晦的信息,张亦琦心中暗自思忖:难道她是广陵王的爱人?可看他们之间的相处,又不太像啊。如果是爱人,为何要避嫌呢?而且广陵王对她,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那难道是情人?因为怕被其他人发现,所以才故意表现成那个样子?但这种事情,下面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是心照不宣地装糊涂罢了。 “到底睡不睡?”王妈妈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张亦琦的思绪。 “睡睡睡。”何长生连忙替张亦琦回答,“张姑娘,那我先走了。” 何长生一走,张亦琦借着微弱的烛光,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为简陋的厨房,几排架子上摆满了粮食和碗筷。帐篷里大部分空间都被干柴占据,光线昏暗。王妈妈又在睡觉,张亦琦无奈,只能找了个角落,背靠坚硬的干柴,席地而坐。虽说还是初秋,但这里毕竟身处西北,夜间格外寒冷,帐篷又四处漏风,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张亦琦不由得抱紧自己的包袱取暖,可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妈妈要睡在灶台后面了,那个角落正好被前面的灶台挡住了风,不仅如此,灶台里应该还有火种,不用想都知道那里肯定很暖和。 张亦琦又开始后悔起来,一旦这种情绪开始蔓延,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如果”。如果那时她没有那么拼命,没有在工作和学习中卷生卷死,就不会死在大寒的那个晚上,就能安稳地睡在空调房里、温暖的大床上;如果那时她选择安分地留在张家村里,现在至少能睡在茅草床上,虽说她平日里嫌弃茅草床简陋,但那好歹也是一张能遮风挡雨的床啊。越想越难受,张亦琦忍不住暗暗啜泣起来。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读书人,在学习上一帆风顺、所向披靡,可在生活中却从未吃过一点苦头。死过一次之后,仿佛之前亏欠生活的,现在都要一点一点地偿还。大约是哭累了,张亦琦在疲惫与寒冷中,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 第13章 第9章 歧路医心(三) 天边才泛起蟹壳青的色泽,张亦琦便被铁锅碰撞的脆响骤然惊醒。她艰难地撑开眼皮,肿胀的眼眶好似塞了两颗酸枣,生疼生疼的。王妈妈正双手叉腰,直直地立在灶台前,紧接着,只听“当啷”一声,陶碗重重地摔在案板上 ,王妈妈扯着嗓子喊道:“哟,贵人醒了?可别赖我吵着你!” 借着帐篷内朦胧的光线,张亦琦断定天还未亮。这王妈妈一大早起来折腾什么呢?瞧她在灶台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忙着生火,一会儿费力搬水,一会儿又到架子上取菜。没过多久,几个士兵走进帐篷,和王妈妈简单寒暄几句,很快,帐篷外便热闹起来。原来是伙头兵开始做饭了,为了确保大军清晨能按时吃上饭,他们总是起得最早的那一批人。帐篷里弥漫着尚未散去的柴烟,张亦琦伸手摸到湿漉漉的帐篷布,露水正顺着帆布缓缓往下淌。她望着王妈妈在灶火前微微佝偻、晃动的背影,铁勺刮擦锅底的“嚓嚓”声,混杂着士兵们晨起的吆喝,整个军营就像被竹竿猛然捅醒的马蜂窝,瞬间喧闹起来。 张亦琦向王妈妈讨一瓢水用来洗漱,王妈妈嘴上骂骂咧咧,满脸嫌弃,可到底还是给了。张亦琦面无表情地接过水,心想不过要一瓢水,还被这般数落,实在不想跟她道谢,权当是无声的报复了。 简单洗漱完,张亦琦毫无吃早餐的心情。趁着王妈妈在外面忙碌,她偷偷打量起王妈妈搭在灶台后面的床。这床构造极为简单,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在一起,中间铺上稻草,最上面再铺一层粗布。 虽说构造简单,可张亦琦却犯了难。稻草容易弄到,布也能去买,可这木板要去哪里找呢? 正思索着,何长生来找她了。 “张姑娘。”何长生十分有礼貌,见到张亦琦,先行拱手行礼。 “你来得正好。”张亦琦赶忙拉着他,一同研究起王妈妈的床,“你知道从哪儿能弄到这样的木板吗?” 何长生瞧了瞧床,又看了看张亦琦肿得像核桃似的双眼,关切地问:“张姑娘,你昨晚没睡觉吗?” “睡了。”张亦琦有些尴尬地回答,伸手指了指干柴旁的角落,“我在那儿坐了一晚上。” “王妈妈没管你?”何长生满脸诧异。 张亦琦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何长生的肩膀,感慨道:“小兄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乐于助人的。” 何长生听了,脸色微微一红,赶忙又向张亦琦行礼,愧疚地说:“张姑娘,是我疏忽了,我这就给您想办法。” “真能弄到?”张亦琦忍不住提高了声调,眼中满是期待。 “我们可以去找田大叔。”何长生语气笃定,“田大叔那儿肯定有。” 说罢,何长生带着张亦琦在各个帐篷间穿梭,终于来到医所附近的一块空地。只见一个满脸胡子、瘸着腿的中年男子正大口大口地喝水,模样十分粗犷豪放。四周堆满了木材,其中不少明显是刚砍下来不久的树木,还有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木工工具,以及一些家具的半成品。 “田大叔。”何长生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田力放下茶碗,满不在乎地用手抹了一把嘴,问道:“何家小子,你一大早不在医所照顾伤兵,找我做啥?” “田大叔。”何长生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位是新来的军医,张姑娘。” 田力这才注意到跟在何长生身后的小姑娘,张亦琦见田力看向自己,连忙行礼:“张亦琦见过田大叔。” “何家小子,你莫不是在哄我。”田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分明是个小娘子,怎么会是军医呢。” “是真的,田大叔。”何长生急忙解释,“您知道沈姑娘伤得很重吧?就是张姑娘救回来的,还有广陵王府的陈江侍卫,也是张姑娘救的,连高先生都夸赞她呢。” “行行行,我信你了。”田力一脸满不在乎,“你们找我到底啥事?给我治腿啊?” “田先生!”张亦琦毕恭毕敬地说道,“我想向您要几块木板,搭一张床。” “喏。”田力抬手指向一堆木材,“你们自个儿去挑吧。” “多谢田先生!” “多谢田大叔!” 张亦琦和何长生异口同声地道谢。 二人在那堆木材里仔细翻找,终于找到两块比较厚实的木板,一人扛着一块,返回厨营。 “这些板子都是田大叔自己打磨的吗?”张亦琦满心好奇,这些木板虽说谈不上精致,可表面十分光滑,用手摸上去,竟然连一根倒刺都没有。 “是啊。”何长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都是田大叔自己砍树,自己锯木,再亲手打磨的。” 听到这话,张亦琦心里猛地一震。她想起自己从学校宿舍搬到出租屋时,买过许多需要自行组装的家具。那些家具并非实木材质,价格也不贵,可都是现代化机器加工出来的,自己组装时,还常常被木材上的倒刺扎到手。而且,那些木板平整度欠佳,组装起来特别费劲。没想到,在这一千年前,木匠师傅竟有如此精湛的手艺。 “田大叔平时在军营里就做木匠活儿吗?”张亦琦接着问道。 何长生耐心解释道:“他原本是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次作战时腿断了,接骨没接好,就瘸了。后来便在医所帮忙照顾、搬运伤兵。他投军之前本就是个木匠,现在就在营里做些桌凳之类的物件,他还会自己制作弓弩呢。” 两人一路交谈,很快便抵达了厨营。王妈妈仍在营外忙碌不停。张亦琦走进营内,相中了灶台靠右的一个角落,随后将一个放菜的架子挪到中间位置,如此一来,正好与王妈妈的床隔开了。虽说离灶台还是稍远了些,但何长生手脚极为麻利,不一会儿就给张亦琦搬来了一摞厚厚的稻草,不仅如此,还贴心地带来了铺盖细软。 “这是从哪儿来的呀?”张亦琦又惊又喜,眼中满是诧异与感激。 “这是我阿娘亲手给我做的。”何长生笑着解释道,“我暂时用不上,就先给姑娘解燃眉之急吧。” 得知是他母亲所做,张亦琦连忙摆手,连声拒绝:“不不不,这可使不得,太贵重了。” “张姑娘,我本就是本地人,家就住在城里,我的衣服、被褥向来都是阿娘做的,并非什么稀罕金贵的物件。可您不一样,”何长生微微顿了顿,目光诚挚,“您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更需要这些。” 张亦琦看着眼前这个和弟弟张山年纪相仿的少年,何长生可比张山懂事太多了,刹那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感动不已。来到这七世纪,何长生是她遇见的第二个好心人,第一个是崔致远。 “张姑娘。”何长生挠了挠头,神色间带着一丝腼腆与期待,“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呀?你尽管说。”张亦琦温和地看着他。 “您能不能教教我医术?”何长生思索再三,还是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起初,他给陈江侍卫换药时就听闻了张亦琦的事迹,那时他满心怀疑,实在难以理解一个女子如何能成为军医。后来,又听杜环绘声绘色地描述张亦琦救治沈家娘子的经过,那独特的方法和手段与他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截然不同,却有着神奇的疗效。直到昨日亲眼所见,他才彻底信服,对张亦琦的医术钦佩不已,内心也满是羡慕。 张亦琦听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爽快地应道:“好啊,这有什么不行的。” “真的吗!”何长生瞬间喜出望外,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紧接着连忙向张亦琦行礼,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师父!” 这声“师父”喊得张亦琦哭笑不得,脸上划过几道黑线,“虽说你年纪比我小,可我也没大到哪儿去,你还是叫我张姐姐吧,叫我师父可把我叫老咯。” “是,张姐姐。”何长生立刻毕恭毕敬地应道,眼中满是尊敬。 两人正说着话,王妈妈走进了帐内。她一眼就瞧见格局变了样,顿时火冒三丈,扯着嗓子高声嚷道:“谁给你的胆子,敢乱动这里的东西!” “我不过是挪了一下柜子的位置,又没碍着您什么事儿!”张亦琦不甘示弱地回道。 “这是我的厨营,我好心收留你,你倒好,还在这儿反客为主了!”王妈妈怒火中烧,脸涨得通红,“你给我出去!” 张亦琦想起昨晚遭受的委屈和今早受到的冷眼,心中的怒火也被点燃,忍不住回怼道:“这是军中的厨营,什么时候成您个人的了?况且我如今也是军中一员,您没资格赶我出去!我就不出去!” “哎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王妈妈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胡乱踢腾,又哭又闹起来,活脱脱一副撒泼的模样。 张亦琦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头疼不已。何长生见此情形,赶忙蹲下身,轻轻扶住王妈妈,轻声安慰起来。好一番劝解之后,王妈妈才从地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帐篷。何长生的性子真是好极了,张亦琦满怀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第14章 “没关系的,张姐姐,这怎么能怪您呢。”何长生连忙安慰道。 两人一道走出营帐,打算去探望沈冰洁。路上,何长生向张亦琦解释:“王妈妈其实人挺好的,平日里对士兵们都关怀备至。只是自从她儿子战死之后,就性情大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儿子战死了?”张亦琦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同情。 “嗯。”何长生神色有些黯淡,“她本是我的邻居,是个寡妇,又是军户。她丈夫早年战死沙场,她儿子是遗腹子。去年吐蕃进犯,她儿子也在那场战役中死了。后来,她就进了军营,当了厨娘。” 听到这番话,张亦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开始后悔刚刚对王妈妈说话太重了。虽说王妈妈有时确实有些蛮不讲理、容不下人,可她毕竟是烈士的母亲,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该那般顶撞她。 两人来到沈冰洁的帐前,外面的士兵进去通报后,他们被允许进入。 沈冰洁虽然已经苏醒,但身体依旧十分虚弱。何长生进去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候道:“沈姑娘。” 张亦琦有样学样,也规规矩矩地行礼,说道:“沈将军。” 这是沈冰洁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她为“沈将军”,不禁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你叫我什么?” “沈将军。”张亦琦又清晰地叫了一声。原来,早上洗漱时,她听到几个新兵闲聊,说能单独住帐篷的想必都是将军,所以才这么称呼。她猜得没错,沈冰洁确实是副将,只是军中多数男子不愿被一个女子压制,即便心里清楚她骁勇善战,有着不输给男子的魄力和能力,也还是不愿承认,依旧称呼她为“沈姑娘”。甚至有几个心思不正、喜欢背后嚼舌根的人,暗地里传言她是靠与萧翌的不正当关系才当上副将的。萧翌得知后大发雷霆,严厉惩治了那些人。从那以后,明面上没人再敢这么传了,可大家心里究竟怎么想,萧翌和沈冰洁都无从左右。沈冰洁唯有更加拼命,用实打实的军功来证明自己的地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瞧不起她的男子对她刮目相看。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称呼她为将军的,竟是眼前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算不上绝美艳丽,却透着一股柔和温婉的气质,看着像是个娇柔温和的小娘子。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娘子,昨天给自己治疗时却果断狠辣,用火烫伤口,拿针线穿皮肉缝合伤口,这些在旁人看来触目惊心的事,一般姑娘怕是早就吓得晕过去了,可这位女军医却神色镇定,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张亦琦见沈冰洁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毕竟昨天就见识过这位沈将军的古怪脾气了。她上前一步,说道:“沈将军,我来看看您的伤口。” 沈冰洁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她转过身去,张亦琦轻轻撸起她的衣服,掀开盖在伤口上的白布,查看一番后,还好,伤口干燥,没有感染迹象。她又换了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地为沈冰洁包扎好伤口。 “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好?”沈冰洁问道,语气中透着一丝急切。 张亦琦耐心地回答:“沈将军,我知道您着急,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这次受伤失血过多,而且背部血运本就不太好,所以恢复需要些时日,您可得好好养着。” 正说着,何长生和杜环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张亦琦问道:“这是按照之前的方子配的药吗?” “嗯,是的。”杜环回答,“是高先生开的方子。” 张亦琦走到案前,看着高先生之前开的方子,她曾向高先生请教过,知道这是补气益血的方子。在张亦琦的医学知识体系里,想要伤口快速愈合,必须补充足够的营养。要是在现代病房,这种失血过多的病人得输血,没有输血条件的话,也要补充白蛋白。可如今,输血显然是不可能了,不过补充白蛋白倒可以想想办法。 “长生,杜环。”张亦琦问道,“军里有鸡蛋和牛肉吗?” “有的,要是不够,我们也可以去城里买。”杜环回答。 张亦琦接着吩咐:“好,你们每天都要给沈将军准备鸡蛋,最好做成蒸鸡蛋或者鸡蛋羹。另外,把牛肉放在锅里煮,一直煮到牛肉变成膏状,也让沈将军吃下去。” “为何要这样做呢?”何长生满脸疑惑,“这是什么奇特的方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张亦琦微微一笑,神秘地说:“这是治疗外伤的独特方子,现在你不就知道了嘛。” 第10章 笛撼千嶂(一) 从沈冰洁的营帐出来后,心系伤员的张亦琦没有片刻耽搁,转身又朝着医所的方向匆匆赶去,满心想着或许能在那儿帮上些忙。可刚一迈进医所的帐子,就被何源这个固执死板的人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张亦琦又气又恼,站在帐外,满心愤懑,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是好时,远远瞧见一位身着素袍、气质超凡脱俗、周身散发着仙风道骨的高先生朝着这边稳步走来。她料想高先生定是前来探视伤兵的,一瞬间,张亦琦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眼睛猛地一亮,毫不犹豫地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高先生!” 高先生闻声脚步一顿,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张亦琦身上,疑惑地问道:“张姑娘,你缘何会在此处?” 张亦琦见状,连忙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成为军医的前因后果,从最初的种种机缘巧合到后来的种种波折,一五一十、条理清晰地向高先生详细道来。说到何源对自己的态度时,情绪愈发激动,言辞间不自觉地添油加醋,把何源如何轻视她、言语羞辱她,乃至最后蛮横地将她赶出医所的情形描述得绘声绘色,听得高先生时而皱眉,时而咋舌。 高先生听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爽朗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他温和地看着张亦琦,说道:“如此这般,那你便随我进去吧。” 两人一同走进帐子,此时何源正满脸大汗,双手死死地抓着一个伤兵的断肢,试图为其正胫骨。那伤兵疼得脸色煞白,冷汗如雨下,嘴里发出阵阵凄惨的惨叫。可何源面对这棘手的状况,却显得毫无办法,只是一味地加大力气,使劲掰着伤兵的断肢,场面不忍直视。 张亦琦看着这一幕,心中一阵不忍,同时也满是疑惑。她暗自思忖,实在不知道何源这医术到底是师从何人,难怪他儿子都对他不信任,转而想要拜自己为师。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地说道:“你这样是没办法成功正骨的。并非这位伤兵不配合,而是需要先让肌肉松弛下来,待肌肉处于松弛状态后才好进行正骨操作,而且正骨之后还需要妥善固定才行。” 何源此刻本就因正骨不顺而烦躁不已,又突然被张亦琦这个“小丫头”当众指出问题,顿时觉得颜面尽失,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蹿得更高了,他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啊,快把她给我叉出去!” “你!”张亦琦被何源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气得满脸通红,毫不畏惧地回怼道,“你简直刚愎自用、冥顽不灵!没有足够的医术,就别在这儿折磨伤兵,草菅人命!” 何源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小丫头嘴巴竟如此厉害,竟敢当众这般嘲讽自己的医术。他恼羞成怒,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抬手就朝着张亦琦打去。然而,他低估了张亦琦。张亦琦这一年来做农活,力气着实不小,平日里也学了些防身的技巧。只见她眼疾手快,一个分措手,便轻松地将何源反手压制住了。就在这一瞬间,空气中甚至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张亦琦一边压制着何源,一边质问道:“你身为一个医者,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何源被制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却又挣脱不得。 高先生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劝道:“张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到高先生的话,张亦琦这才猛地松开了何源。何源一个踉跄,没站稳,向前扑倒在地,狼狈不堪,满脸涨得通红,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羞愤。 “何军医,”高先生走上前,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该虚心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了。” “哼!”何源重重地冷哼一声,满心不甘又无可奈何,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医所 。 “张姑娘,对于这位伤兵,你有何见解?”高先生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询问张亦琦。 张亦琦微微思索片刻,说道:“先生,我记得在草药之中,有一味药,人服用之后,会浑身软瘫,如同醉酒般麻木沉醉。”那是她大三时,在图书馆偶然翻阅一本关于中药麻醉的书籍时了解到的,只是时间太过久远,许多细节都已模糊。 “你说的可是曼陀罗?”高先生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 第15章 “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字!”张亦琦顿时兴奋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这位伤兵需要让肌肉松弛下来,才便于正骨,而且正骨之后,必须进行外部固定,防止断骨的断端再次移位。” 高先生轻轻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随后走到案前,提笔刷刷地写下处方。 肌松的难题得以解决,可外固定的问题又摆在眼前。这个时代既没有钢板,也没有石膏。张亦琦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替代之物,突然,脑海中浮现出田力的身影。 她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在众多帐篷间来回穿梭,终于找到了田力。 “田大叔。”张亦琦恭敬地躬身行礼。 “怎么,又来要木材搭床啦?”田力一边熟练地锯着木头,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多谢田大叔,床已经搭好了。”张亦琦笑着回答,同时用手比划着,“我想要一根这么长的木棍。” 田力抬眼瞥了她一下,疑惑地问:“要木棍做什么?” 张亦琦耐心解释道:“有伤病员骨折了,重新接骨之后需要进行外固定,防止断端移位。” 田力听完,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缓缓说道:“移位了是不是就会像我一样,变成瘸子?” 张亦琦的目光落在田力的腿上,心中暗自懊悔,意识到他很可能就是因为骨折移位才落下残疾的。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只见田力随意地一挥手,说道:“你自己去那边找找吧。” “谢谢田大叔!”张亦琦连忙道谢。 在堆积如山的木头中,张亦琦仔细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根大小长短都恰到好处的木棍。她匆忙赶回医所,此时伤兵刚刚服下麻药,眼神变得迷离,昏昏欲睡,身上的肌肉也逐渐松弛下来。张亦琦并非骨科专业出身,并不擅长手法复位,无奈之下,只能去请何源。何源看到张亦琦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但还是来到伤兵身边准备正骨。张亦琦在一旁帮忙,将找来的木棍紧紧绑在伤兵的肢体上。何源原本心存疑虑,然而实际操作时,他惊讶地发现,正如张亦琦所说,伤兵喝了麻药后,复位变得更加容易,而且绑上这根木棍后,断骨确实不易错位。处理完伤兵后,何源虽然没有再驱赶张亦琦,但脸色依旧难看。张亦琦也不在意,跟着高先生一同去诊治病重的伤兵。这一天,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等到回到厨营时,天色已经快要完全黑下来。要知道这里可是西北,天色暗得晚,这意味着时间已经很晚了。 走进营帐,王妈妈还在为明日的饭食忙碌着。她看到张亦琦,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张亦琦发现,尽管王妈妈早上对她在帐子里挪柜子、加床的行为极为不满,但并没有拆掉她的铺盖。张亦琦心里明白,王妈妈虽然领地意识强烈,有时还显得无理取闹,但她毕竟是烈士的母亲,还是决定尽量避免与她发生冲突。简单洗漱后,张亦琦便上床休息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亦琦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她总是先去给沈冰洁换药,然后前往医所协助救治伤兵。说是救治,实际上张亦琦大多时候做的都是辅助高先生的工作。毕竟中医和西医的理论体系大不相同,张亦琦内心深处还是对中医存在一些偏见,觉得不如西医科学。所以她只能跟着高先生一边学习,一边实践,用西医的诊断方式判断病情,再尝试用中医的方法进行治疗。随着时间的推移,高先生也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有趣。她谈起病症时,思路清晰,头头是道,可用药时却像个初学者般生疏。好在张亦琦勤奋好学,悟性极高,高先生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学识,耐心地教导她。 边城已悄然步入深秋,寒雨仿若一道沉重的铁幕,沉沉地垂落在边关。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崔致远拎着吴二的后颈,大步踏入辕门时,戍旗在猎猎秋风中被肆意拉扯,发出裂帛般的声响。长达二十日的追捕,让这位年轻将领的皮甲上凝着斑驳的血锈,靴底黏附着的腐叶,随着他的每一步,簌簌掉落。 “殿下,这便是当晚值守的吴二。”崔致远的声音在略显昏暗的辕门内响起,透着几分疲惫与冷峻。 营帐内,炭盆中突然爆开一朵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蜷缩在地上的吴二,听到声响,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只见一道玄色大氅轻轻扫过青砖地面,伴随着玉扳指叩在刀鞘上那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吴二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吴二偷眼打量来人,见其气度非凡,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胆寒的威严,便战战兢兢、试探性地问道:“广,广,广陵王?” “草药是何时被烧的?”一道冷漠而低沉的青年声音骤然响起,仿佛裹挟着寒霜,令帐内温度都降了几分。 “六月,六月初十。”吴二声音颤抖,几乎是带着哭腔回答道。 “六月初十几更天?”那声音再次追问道,不容置疑。 “小的,小的……”吴二心里害怕到了极点,牙齿都开始打战,“小的不记得了。” “哦?”青年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半分笑意,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冷,“那本王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何时安排了你父母妻儿出关的?” “六,六月初四。”吴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在军中待了许久,向来知晓萧翌的本事与狠辣,哪敢撒谎,只能如实回道。 “你家祖居于此,为何要出关?”萧翌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地刺向吴二。 吴二哆哆嗦嗦地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来的汗珠,颤声道:“我知草药一事必然重大,父母年迈,幼儿尚小,就提前安排了他们出关,想着到时候我再追上他们便是。” 萧翌闻言,冷冷一哂。他慢悠悠地走到吴二身边,镶银马靴毫不留情地碾住吴二撑地的手指。瞬间,凄厉的惨叫声划破营帐的宁静,惊飞了檐角栖息的乌鸦。 “是吗?”萧翌的声音冰冷刺骨,“看样子你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六月初四的时候就知道六月初十草药会被烧!”说着,萧翌手中的刀尖轻轻挑开吴二浸湿的衣领,寒光一闪,“那你不妨算一算,本王是先砍你的双腿还是先砍你的双手。” 吴二听闻,直接软瘫在地上,声泪俱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我说的都是真的,是有一个人,在六月初三便找到我。” “谁!”萧翌的声音陡然提高,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吴二被吓得魂飞魄散,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出来。原来,他本是军户,投军后因胆小怕死又不善骑射,最终被安排到看守草药这一差事。这差事虽说看似不起眼,却有不少油水可捞。军中的草药皆是朝廷直接分拨的上乘药材,当地一些药铺郎中便打起了这些草药的主意。他们常常在吴二的帮助下,打扮成士兵混入其中,偷些药材。而吴二也正好借此机会中饱私囊,赚得盆满钵满。毕竟每次偷出的药材数量有限,且药材种类繁杂,少了些许也很少被人察觉。吴二一直以来都做得得心应手,直到六月初三晚上,一个神秘男子找到了他。那男子给出的价格,令吴二难以拒绝,足以让他这辈子衣食无忧,而所求的竟然只是偷些药材。吴二起初自然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可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天下哪会有这么掉馅饼的好事。他左思右想,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先安排家人离开,心想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再接他们回来也不迟。果不其然,吴二的预感成真了,那神秘人来了一趟很快就走了,走时也没携带任何药材。不久之后,草药就被付之一炬。而日前,吐蕃刚刚大举进攻,由于军中没有足够的草药医治伤员,受伤将士死亡惨重。 萧翌听闻,掌心的茶盏在不知不觉中炸开了细纹。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问道:“那个人你可还记得长相?” 终于不再提砍他的事了,吴二暗自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连声回答:“记得,记得,小的记得。” “崔致远,找个画师,让他把画像画出来。”萧翌转头看向崔致远,语气沉稳却透着一丝急切。 崔致远立刻行礼,应道:“是。”随后,他吩咐下面的人把吴二看押起来,转身便打算去寻找画师。 出了营帐没多会儿,崔致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今日的张亦琦,将头发利落梳成男子发髻,身着普通士兵的服装,手中抱着一大摞纸。张亦琦也没料到会在此处与崔致远相逢,惊喜之余,连忙快步迎上前去。 “崔将军,你回来了!”张亦琦的声音清脆,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崔致远嘴角上扬,笑着点点头,关切问道:“对,我回来了。你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眼前的张亦琦,与崔致远离营时相比,宛如换了一个人。如今的她,未施一丝粉黛,却难掩脸上蓬勃的少年朝气,和前些日子那副万念俱灰、楚楚可怜的模样截然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张亦琦心里明白崔致远话里的深意。在他离营前,自己刚刚遭受生死覆灭般的沉重打击,一度心如死灰,只想浑浑噩噩了却余生。后来,她咬着牙逼迫自己振作起来,走进了军营。到现在,每当想起自己已然“死去”,且再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时,心中仍会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与无力感。但这段时间,她白天悉心照顾伤兵,夜晚刻苦学习中医知识、埋头看书。与王妈妈的关系也逐渐缓和,每天早起便帮着干活,忙碌一天后,累得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连梦都不做一个。这种疲惫带来的麻木,似乎让她再没多余精力去沉浸在过去的痛苦回忆中。 第16章 这时,一阵秋风袭来,将张亦琦手中的纸张吹散。秋风裹挟着枯草,掠过崔致远战袍的下摆。他俯身拾起最后一张图纸,只见泛黄的纸上,画着带轮木架,齿轮状的关节结构,让这位年轻将领不禁联想到攻城弩的机括。 “张姑娘,这是什么?”崔致远满是好奇,开口询问。 “这是我画的一些医用器具。”张亦琦笑着解释,她可不敢说是自己设计的,实际上这些都是她在二十一世纪见过的拐杖以及一些复健设备,“我把它们画好,交给田大叔,他就能照着样子做出来,给伤兵使用。” 崔致远眼前一亮,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画的?原来你会作画?” “是啊。”张亦琦想起往昔,靠画美人图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经历,心中涌起一丝自豪。 “那你擅长摹形追影之术吗?”崔致远紧接着追问。 “当然!”张亦琦自信满满,这份自信源于血脉传承。她的爷爷和爸爸都是刑警队的模拟画像师,可惜到了她这儿基因突变,选择学医。 “请随我来。”崔致远神情急切,顾不上多做解释。 “现在就要去吗?”张亦琦有些意外,没想到事情如此急迫。 “事不宜迟。”崔致远神色温和,却透着不容耽搁的坚定。 “我要回去拿一下工具。等我一下。”话音刚落,张亦琦便笑着跑开了。崔致远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张亦琦抱着一箩筐碎炭头匆匆赶来,背上还背着田力用边角料为她制作的画架。其实并非她不会作国画,只是画人物素像,铅笔是最佳工具,可这个时代没有铅笔,只能用炭来替代。 “走吧!”张亦琦气息微喘,眼神中满是期待与好奇 。 崔致远领着张亦琦走进审讯用的营帐,吴二很快就被带了上来。依照吴二的描述,张亦琦全神贯注地开始作画。她沉浸在绘画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玄甲卫们陡然屏住了呼吸。广陵王萧翌悄然摆手,压下满帐的骚动,随后他缓步走到张亦琦身后,静静地看着纸上的人像渐渐变得鲜活立体。 张亦琦下笔如飞,没过多久就完成了画作,随即拿给吴二确认。 “姑娘当真从未见过此人?”吴二喉咙里发出好似困兽般的呜咽,干枯的手指激动得几乎要戳破画像。纸上的独眼男人,眼睑的褶皱都清晰呈现,每一处细节都纤毫毕现,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薄薄的纸张,扑出来噬人一般。 张亦琦感到十分奇怪,疑惑地说道:“当然没有,这不是按照你说的画出来的吗?” “就是因为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啊。”吴二惊叹道。 萧翌冷不丁俯身,他那鎏金护腕轻轻擦过张亦琦的耳尖。张亦琦的脊背瞬间绷紧,就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弦,然而此时,她却闻到对方衣襟前悠悠飘散的沉香味。“徐福。”年轻亲王的声音好似经过淬火的利刃,透着冰冷与威严,“五日内,本王要看到这个人还能开口说话。” 张亦琦猛地回过头,手中剩余的炭末在掌心被下意识捏成了碎粉。绕过亲王绣着暗龙纹的肩头,她瞧见崔致远正在半丈开外,苦笑着看向自己。这才惊觉广陵王竟比自己高出许多,他投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玄铁重甲,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萧翌也认出了,这便是给沈冰洁治伤的那个张亦琦,她身着士兵服饰,看来已经正式加入军营了。 萧翌语气随意,喃喃道:“张家村的赤脚郎中……”他的视线扫过张亦琦沾着炭灰的指甲,忽然嗤笑一声,“倒是比太医院那些老学究有趣得多。”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异,张亦琦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忘记给萧翌行礼了。来到此地已有一些时日,可她还是不习惯对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行跪拜大礼。正在她心里纠结该如何是好时,萧翌又开口了:“张姑娘不仅医术精湛,作画技艺也是十分高超。” 张亦琦实在琢磨不透这个广陵王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恭敬回应道:“殿下过奖了,这都是父母悉心栽培的功劳,多学些技艺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萧翌站在张亦琦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这位少女。她的容貌算不上惊艳,毕竟他见过太多国色天香的女子,京城的贵女们,有的温婉大气,有的气质艳丽,有的明媚动人,还有的清新脱俗。而眼前这位,身着普通将士的服装,头发只是随意地挽成男子发髻,素面朝天。可她身上却有着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蓬勃,这也难怪今天会让自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张亦琦真切地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强大压迫感,但她骨子里透着一股倔强,越是被压迫,脊背就挺得越直。她心里想着,横竖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行礼又能怎样,反正也不会再死一次,大不了就是一死,这样倒也省事,省得自己动手,死了正好一了百了。这般想着,她不仅把背挺得更直了,连下巴都微微扬起。 “报——!”帐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众人的对话。萧翌转身时,大氅轻轻扫过张亦琦的发顶。 崔致远并不知晓张亦琦这从小心翼翼到视死如归的心路转变,他恭恭敬敬地送萧翌出帐后,才走到张亦琦身边,轻声说道:“走吧。” 第11章 笛撼千嶂(二) 自那以后,张亦琦的生活又回归到从前的节奏,重复着每日的忙碌。沈冰洁的外伤已然完全康复,不再需要张亦琦每日前往查房。这段时间,边关也未曾燃起战火,伤兵所里的士兵们在养好了伤后,都陆续回到了各自的营帐。如此一来,张亦琦便有了更多的精力,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中医的钻研之中。 中医的知识体系与西医大相径庭。中医注重人体的整体协调与平衡,讲究从内在的调理出发,以达到治愈疾病的目的;而西医则更为直接、简单粗暴,哪里出现问题就直接针对哪里进行治疗。如今的张亦琦,虽然依旧无法完全接纳中医的理念,但已经积极尝试运用中医的方法,去解决西医范畴内的问题。然而,这种尝试的结果并不稳定,有时成效显著,药到病除;有时却毫无作用,让她感到十分无奈。 当然,作为一名随军医生,她日常处理最多的还是外伤问题。就比如遇到气胸、血气胸的病人时,大家往往束手无策,究其主要原因,是缺少引流装置。在张亦琦看来,引流管或者引流袋并非什么高精尖的技术产物,之所以现在无法生产,归根结底是受限于当下低下的生产力。但她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大动物那极具韧性的血管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难题。齐朝经济富庶,士兵们虽谈不上顿顿都能享用大鱼大肉,但隔三岔五也能改善伙食。于是,张亦琦便天天守在伙头兵旁边,看着他们磨刀霍霍向猪羊。她收集了大量的猪皮、牛皮、羊皮以及各式各样的血管,经过高温煮沸消毒,剔除掉那些无法耐受消毒的次品后,将剩余合格的部分密封包装好,以备不时之需。日子就在这般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她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夜已深,张亦琦仔细收好最后一根用酒水泡过又经过高温蒸煮的牛心管,满心满意地走出医所。 如水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大地上,不远处传来甲胄轻微的碰撞声,而且这声音正逐渐向她靠近。 “崔将军也睡不着吗?”她看清了黑暗中朝自己走来的人,原来是崔致远。 崔致远微笑着看向她,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两人就这样一起在夜色中缓缓踱步,张亦琦难得有了一种悠闲散步的惬意感觉。 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银河如一条璀璨的丝带横贯天际。这般璀璨的星空,在现代都市中是从未见过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一世纪现代化城市里,夜间那五光十色、绚丽夺目的霓虹灯。 崔致远,这个平日里总是把“礼不可废”挂在嘴边的古人,此刻卸下了肩头沉重的甲胄,月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连他眉骨处那道略显狰狞的疤痕,都被这月色软化了几分。“塞外的星星似乎要更亮一些。”他突然开口说道,“就像……像姑娘给陈江清创时用的银刀。” 张亦琦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发现,与崔致远这个老好人交谈是最轻松自在的,无需刻意掩饰那些现代词汇,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崔致远总会自动将其理解成合理的意思。 “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人们不需要行跪拜礼。”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比划着,“我们把这叫做……嗯,人人平等。” 崔致远认真地点点头,眼中满是向往:“姑娘的家乡,必定是如桃源般的美好之地。” 远处传来戍卒换岗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张亦琦望着渐渐泛白的天际,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掐进掌心。在这一刻,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再也回不去了。 但生活仍在继续,活着的人总要吃饭,日子也总要一天天过下去 。 第17章 张亦琦已向高先生告假,回到厨营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洗漱完毕,她心血来潮,决定去城里逛逛。出营时,她换上初来乍到时穿的粗布麻衣,心境却与彼时截然不同。她背着个小巧的包袱,刚走到军营大门,便瞧见一个身着竹直青衫的青年正对着她微笑。 张亦琦急忙快步上前,喊道:“崔将军!”她小跑着迎向辕门处那抹竹青色的身影。秋风轻轻卷起对方垂落的广袖,露出半截既能执笔挥毫、又能握剑杀敌的手腕。褪去玄甲的年轻将领,仿佛被秋风洗去了满身肃杀之气,就连腰间佩戴的佩剑,此刻也像是为装点风雅而挂的玉饰,多了几分温润。 崔致远神色温和,轻声说道:“听说你今天告假进城,我正好今日休沐,便想着陪你一同前去。” “那可太好了!”张亦琦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前行,沐浴在这漫天明媚的秋光里。今日的崔致远气质格外不同,引得张亦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崔致远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笑道:“张姑娘,我身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被发现了,张亦琦也不觉得难为情,坦率地说道:“崔将军,你今日当真很不一样,脱下铠甲,换上这身布衣,倒更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了。” 崔致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姑娘说笑了。” 其实,崔致远本就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就透着书生的儒雅。两人一路上随意地聊着诗词歌赋,不知不觉竟很快就到了玉门关。夯土筑就的城墙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赭红的色泽,悠悠驼铃伴随着波斯商队带来的香料味,弥漫过关隘。再次看到这城墙,张亦琦心头猛地一紧,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瞬间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有些不自在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崔致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却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快步跟上。好在一来到热闹的街道,张亦琦的阴霾便一扫而空。 齐朝繁荣昌盛,物华天宝,引得万国来朝。玉门关作为通向西域各国的通商口岸,这座边城自然繁华非凡。街道上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许多东西都是张亦琦从未见过的。她兴致勃勃地从这个铺子逛到那个铺子,还品尝了不少当地的特色小吃,玩得十分尽兴。当然,这其中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一路上所有的花费都是崔致远在买单。起初,张亦琦多次婉拒,但崔致远态度坚决,他说张亦琦帮了他许多大忙,这点花费不足为道。后来,张亦琦索性厚起脸皮来。 两人一同逛到一家首饰衣裳铺子,老板娘是个热情洒脱的中年女子,一见到张亦琦便眼前一亮,说道:“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换上我们新到的齐胸襦裙,定比那月宫仙子还要美上几分!”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往张亦琦怀里塞了件海棠红织金襦裙。张亦琦来到这里后,一直都穿着粗布麻衣,从未正儿八经地穿过女子的衣裙,更别说佩戴钗环首饰了。虽说她上辈子在二十一世纪就常穿裤子,对此也没觉得多不习惯,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看着这满店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难免心动。再加上老板娘在一旁极力怂恿,便忍不住试穿了好几套。当金累丝步摇垂下的珍珠轻轻扫过她颈侧,她提着裙摆转出屏风时,正好对上崔致远骤然变得明亮的眸光。崔致远十分贴心,每一套衣裙都为她精心挑选好了搭配的首饰。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并非富裕之人,就算在店里试穿再多衣服,无论商家如何天花乱坠地推销,最后也往往只买一件。这次也不例外,她挑好最满意的一件准备结账时,却发现崔致远早已将她试过的所有衣服和首饰都买了下来。张亦琦大为震惊,连忙推辞。 “使不得,使不得啊,崔将军。” 崔致远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姑娘,你不必介意,你对我的帮助,岂是这些银两能衡量的。” 张亦琦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她心想自己哪帮过他什么,分明一直都是他在帮自己。两人还在互相推让,老板娘已经麻溜地将衣裙都打包好了。另外,见他们买了这么多东西,老板娘还热情地为张亦琦梳洗装扮了一番。原本出门时还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此刻已然变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 崔致远提着给张亦琦买的衣服,两人继续逛街。走着走着,竟发现有个商铺在卖笛子,这可是张亦琦来到一千年前,第一次见到让她感到熟悉的东西。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是在母亲严格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文化课、跆拳道、绘画和音乐,这“四驾马车”并驾齐驱。起初,母亲安排她学钢琴,无奈这高雅的艺术格外需要天分,学霸张亦琦被否定的第一个天分便是弹钢琴。母亲仍不死心,通过广泛尝试,最后发现张亦琦吹笛子还颇有天赋,于是确定了这最后一项才艺培养。这“四驾马车”陪伴了张亦琦的整个成长过程,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总是把做一件事当作做另一件事的休息。以至于后来,她患上了“休息耻辱症”,只要在做与提升自己无关的事,就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只是没想到,最后连自己的命都没了,更无从谈及浪费。 崔致远看着刚刚还欢声笑语的少女,此刻却对着笛子陷入了沉思,不禁有些疑惑。“张姑娘。”他轻声唤道。 见张亦琦没有反应,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张姑娘!” “啊?”张亦琦这才回过神来。 “你想要这笛子吗?”崔致远问道,“你会吹笛子?” 张亦琦笑着回答:“当然,不止笛子,笛、箫、笙、埙我都会。”说罢,她在铺子上仔细挑挑拣拣,选了一支最称手的笛子,吹奏起一曲《茉莉花》。 “好听吗?”张亦琦吹奏完毕,笑着问道。 “好听。”崔致远微笑着点头,“但我从未听过这首曲子。” “你当然没听过啦。”张亦琦打趣道,“这可是一千年后的曲子呢。” 崔致远笑了笑,正准备付钱,却被眼疾手快的张亦琦拦了下来:“崔将军,你已经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了,这支笛子可不能再让你付钱了。” “好吧。”崔致远无奈地应道。 两人又陆续逛了药铺、杂货铺,还有一些小吃摊,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和糕点小吃,打算带回去给王妈妈、田大叔,还有何长生、杜环尝尝。等他们二人回到营地时,天边已是炊烟袅袅,暮色渐浓了。 张亦琦一回到营帐,便一头栽倒在稻草床上,却惊喜地发现床变得柔软了许多。她扭过头,好奇地询问正在一旁忙活的王妈妈:“王妈妈,这床怎么回事呀,感觉软和多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王妈妈白了她一眼,嘴角却藏着一抹笑意,“当然是王妈妈我给你铺的。今儿个太阳好,我把这些稻草搬出去晒了晒,又给你多加了一层,是不是躺着特舒服?” 听到这话,张亦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刹那间想起了自己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妈妈。她的妈妈也总是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晒被子,每次钻进晒过的被窝,闻到那股阳光的味道,都觉得幸福极了。没想到,在这千年之外的地方,还能重温这种温暖的感觉。 她和王妈妈关系的转变,就像春日里消融的冰雪,迅速而自然。张亦琦本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上辈子在家时,最常干的家务就是洗菜和刷碗。自从了解到王妈妈的身世,这位烈士遗孀,先后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满心悲痛之下走进军营,把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想尽办法为他们做一顿顿丰盛的饭菜。这样的经历,让张亦琦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王妈妈的坏脾气和古怪性格冷漠以待。于是,平日里有些傲娇的张亦琦,开始默默早起帮王妈妈干活。王妈妈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张亦琦不仅帮她打理好厨营的事务,还不辞辛劳地照顾伤兵。这姑娘嘴上虽说着累,手上的活儿却一刻也没落下,再加上她医术精湛,还识文断字,在王妈妈看来,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对她也就越发喜欢起来。王妈妈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未听张亦琦提起过她的父母,难道这孩子是个孤女?正想得入神,连张亦琦叫她都没听见:“王妈妈,王妈妈。” “哎!”王妈妈猛地回过神。 “这里有我和崔将军从集市上买的糕点,这一份是给您的。”张亦琦递上一包糕点,笑容灿烂。 “哦哦,好好。”王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难得你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话刚说完,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崔将军?你和崔将军一起买的?”她这才注意到,张亦琦从集市回来后,妆容打扮焕然一新,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这些东西,都是崔将军买了送你的?” “对,除了笛子是我自己买的。”张亦琦大大方方地回答,“其他都是崔将军送的,他实在太客气了。” 此时,铜灯台在粗陶碗里“噼啪”爆了个灯花,吓得趴在帐顶的秋蛾扑棱棱乱飞。王妈妈手里纳到一半的鞋底,突然停在了半空,细麻绳在指节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她紧紧盯着正往炕头搬被褥的张亦琦,突然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可知崔将军是何等身份?” 第18章 张亦琦有些纳闷王妈妈为何这么问,如实答道:“我听高先生称呼他为中郎将。” “何止啊!”王妈妈将顶针往炕桌重重一磕,吓得跳动的烛火在墙上映出扭曲的黑影,“我听军中将士们说,那可是清河崔氏的嫡系公子!”她伸出三根裹着纱布的手指,“当朝三品大员里,崔家占了三个!” “哦,原来如此。”张亦琦端起案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说实话,她并没有觉得特别震惊。萧翌身为皇族,是当今皇帝的胞弟,身份尊贵无比,能跟在他身边的人,出身名门大家也是情理之中。 见张亦琦还在悠然地吹着陶碗里的热汤,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妈妈急得挪到炕沿,脱口而出:“莫不是你存了攀高枝的心思?”这话刚出口,张亦琦像是被什么呛住了,瞬间满脸通红,半口茶“噗”地全喷在了绣着“福”字的蓝布门帘上,紧接着开始剧烈地呛咳起来:“王,王,王妈妈,你在乱说些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崔将军,就像你说的,我高攀不起啊!” 第12章 笛撼千嶂(三) 自打来到齐朝,张亦琦一门心思就想着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纪。可如今认清回不去的现实后,她也渐渐安于现状。尽管身处社会底层,生活窘迫,穷得叮当响,但她内心深处,始终怀揣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优越感。尤其是目睹因生产力落后而导致的低下技术水平时,这种优越感便如野草般肆意生长,日益膨胀。张亦琦就好似站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在她眼中,周围这些人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普通一员。她笃定自己根本不可能,也绝不会喜欢上这里的任何人。她是喜欢崔致远,不过这种喜欢无关风月,里头既没有初见时小鹿乱撞的心动,也没有分别后酸涩难捱的思念,纯粹是对他人品的欣赏与认可。 然而,张亦琦的极力否认,并未驱散王妈妈心头的疑虑。王妈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继续猜测道:“难不成是崔将军看上你了,想娶你回去当崔家的正牌夫人?” 张亦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满心无奈,可王妈妈全然不顾,依旧滔滔不绝:“应该不能吧,就你的身份,做正牌夫人肯定没戏,撑死也就当个良妾。” 这话越说越离谱,张亦琦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王妈妈!别说我不愿意,就算我乐意,崔氏宗祠前的石狮子都不会答应!” 在张亦琦看来,崔致远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毕竟从初次见面起,崔致远就对她多有照拂,往后的日子里也一直如此,这只能说明崔将军人品好,心地善良。张亦琦对自己的外貌有清醒认知,她明白自己绝非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拥有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 见张亦琦这般斩钉截铁地否认,王妈妈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她连忙催促张亦琦赶紧洗漱睡觉,结束了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 主营之中,青铜蟠螭灯台上的烛泪层层堆叠,好似赤色珊瑚一般,将萧翌的影子拉长,犹如细长剑锋,直直投落在牛皮舆图之上。烛光轻轻摇曳、跳跃,偶尔还会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响。萧翌素来喜爱静谧,独自一人在帐中时,便会屏退所有下人仆从,沉浸于安静的阅读时光。此刻,他手中的《六韬》正停留在“文伐”篇,忽然听闻帐外传来铁甲的轻微响动——徐福按刀伫立的身影映在帘幕之上,好似一把出鞘三寸、寒光凛凛的陌刀。 “殿下。有要事禀报。”徐福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进!”萧翌简短回应,声音中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年轻的亲王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书页,几星烛灰随之惊落。徐福跨过门槛时带进来的风,撩动了萧翌腰间错金螭纹玉佩,那一抹流光正好落在沙盘上标注的吐蕃王庭方位。 徐福大步迈入帐中,先行礼,而后禀报道:“人找到了,是宋相门客豢养的爪牙。” 萧翌轻轻哂笑一声,神色平静:“果然如此!早就有所猜测,倒也不足为奇。”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接着说道,“我好奇的是,他为何不烧粮草,偏偏选择烧药材。” “许是粮仓守卫太过森严,难以得手。”徐福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推断。 萧翌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帐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将烛火逼得贴地游走。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之中,萧翌的影子缓缓爬上西北地形图,他的指尖沿着祁连山雪线缓缓移动,仿佛在探寻着什么:“若粮草被焚,吐蕃铁骑三日之内便可破关—太险。但若是战后……” 萧翌突然抓起一把药草,丢进炭盆之中,刹那间,苦涩的药香弥漫整个军帐。“当伤兵哀嚎遍野之时,梁家军就该从剑南道调过来填补这个血窟窿了。”火舌窜起的瞬间,他腰间的玉佩撞在沙盘边缘,惊散了代表吐蕃的重甲骑兵模型。 徐福似乎听懂了其中深意,接口道:“梁光庭可是宋相的人。若不是这次殿下向陛下请命出征,大齐的边防恐怕都要落入宋相手中了。” “不对,这太巧了!”萧翌微微一顿,继续分析道,“虽然西北战事频繁,但也并非接连不断。就算他烧了药材,要是战事未起,军中只需将草药补齐,倒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那他岂不是白烧了。”徐福跟上话茬。 萧翌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可巧就巧在,他烧完药材的第二天,吐蕃就来挑衅了。” 徐福听闻,背后冷汗瞬间浸透中衣,惊道:“难道吐蕃此次突袭……” “恰似猎犬闻着肉香而来。”萧翌突然用刀鞘敲响铜壶滴漏,水面倒映着他冷玉般冷峻的面容,“传令幽州,查一查去年吐蕃使团过境时,宋相是否‘偶遇’过哪位叶护。” “是!”徐福领命,声音坚定。 萧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问道:“另外,吴二可看守好了?” “已经看押妥当!”徐福迅速回答,“他的父母妻儿我们也已经找到,安排在隐秘之处妥善安顿。” 萧翌满意地点点头:“他是重要人证,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是!”徐福再次领命,声音回荡在营帐之中 。 或许是前一日逛街太过疲惫,张亦琦早早便睡下了。第二日,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她像往常一样,收起昨日新买的漂亮衣裙,换上一身简洁利落的士兵服,把头发简单梳成一个丸子头,再用发带系紧。 如今已有一个多月未曾打仗,医所里的士兵,除了伤势严重、还需慢慢调养的,基本上都返回各自营帐,参加每日的训练了。张亦琦一下子清闲了许多,除了每日埋头苦读医书,还拥有大把时间去学习新东西。有时,她也会暗自嘲笑自己,都到了这个时代,“休息耻辱症”竟还是如影随形。王妈妈曾想教她厨艺,被她婉拒了。也不知为何,从儿时玩过家家起,张亦琦就对烧菜做饭兴致缺缺。思来想去,她决定跟着田大叔学做木匠。这段时间,她和田大叔合作制作了不少实用的小工具。田大叔不仅木工手艺精湛,还擅长木雕,这才是张亦琦真正渴望学习的。此外,张亦琦还抽空画了人体解剖图,拿给何长生和杜环学习。她深知,无论西医和中医有多大差异,熟悉人体解剖结构总归是有益处的。 不知不觉,时间已步入初冬,白昼越来越短。傍晚时分,军营里炊烟袅袅,在这苍茫辽阔的西北大地上,勾勒出一幅别样的景致。张亦琦吃完胡饼后,便在营地里四处溜达,消食解腻。不经意间,她发现一处登高台。这处高台似乎并非军营禁地,因为周围并没有重兵把守。张亦琦按捺不住好奇心,沿着台阶攀爬而上。站在台上,视野果然更加开阔,可奇怪的是,这个地方让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曾在此处留下过足迹。她缓缓向前走去,当连绵的祁连山脉骤然撞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雉堞,呆立当场。暮色笼罩下的雪峰,竟和手机相册里的轮廓别无二致。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来了,真的见过!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暑假,她和爸爸妈妈一起自驾游玩大西北,曾到过此地,亲眼见过这片山脉。原来,历经千年,眼前的山脉在远处望去,竟没有太多改变。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憧憬,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之后,自己会殒命车底;更想不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竟回到了一千年前。山脉依旧,土地未改,可身边的父母亲人却已不在。想到这儿,张亦琦鼻子一酸,眼眶也渐渐湿润,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好想回到过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拿手帕擦拭眼泪,指尖却触碰到腰间挂着的竹笛。张亦琦缓缓解下竹笛,轻轻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裹挟着凛冽朔风,悠悠漫过荒原,此时,落日的余晖将她的影子长长地钉在烽燧残壁上。一曲终了,夕阳已然落至地平线以下,只留下天边绚烂的晚霞。张亦琦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直面现实。可万万没想到,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第19章 张亦琦满脸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广陵王殿下?”她完全没察觉到,萧翌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竟就站在自己身后。萧翌身着天青锦袍,金线绣就的云纹在暮色里仿若流动的光影,金镶玉的腰封与玉带钩折射出冷冽的弧光。他身姿挺拔,恰似那“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俊美公子,在这广袤天地间,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张亦琦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咳咳”,萧翌不悦地轻咳两声。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近距离直勾勾地盯着,浑身不自在。 张亦琦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看入了迷,不禁懊恼万分,心里直骂自己色迷心窍。 萧翌依旧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张亦琦眼珠子一转,这才想起,见到广陵王是要行礼的。 又是行礼!张亦琦最厌烦行礼这一套了。以往大多数时候,碰上像广陵王这样需要行跪拜磕头大礼的人,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借口有事蒙混过关。可这次,好像都行不通了。萧翌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摆明了等着她下跪磕头。张亦琦紧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膝盖慢慢弯曲,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加油,不就是跪一下嘛,肯定没问题。”可无奈,膝盖怎么也弯不下去,就这么僵在那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酸痛不已。 萧翌瞧了她一会儿,似乎觉得捉弄她也够了,便随口说道:“罢了,免礼。” 张亦琦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子。 军营里人多繁杂,萧翌身处高位,而张亦琦只是底层一员,两人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前几次见面,萧翌除了怀疑张亦琦是个无用的细作,对她的长相并无深刻印象。即便她为沈冰洁治伤时,萧翌也只是记住她是个懂医术的女子。真正记住她的面容,还是在她根据吴二的描述画出画像之后。只是没想到,今日竟见识到她的另一面——她不仅会吹笛子,而且笛声极为动听。 萧翌盯着她看了片刻,便越过她,向前走了两步,同样望向远处。见萧翌背对着自己,张亦琦暗自窃喜,打算偷偷溜走。 可刚迈出步子,萧翌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冷喝一声:“站住!” 张亦琦无奈,只好停在原地。 “你私闯本王的登高台,该当何罪?”萧翌的声音传来,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张亦琦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嘴巴却快速辩解道:“我不知道这是您的,我上来的时候见这儿没有士兵把守,还以为谁都能上来呢!” 萧翌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终究是上来了。” 看样子是要定她的罪了,张亦琦在心底咒骂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问道:“殿下要治我什么罪,杀了我吗?” 看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萧翌竟被逗乐了:“你好像并不怕死。” 张亦琦抬起下巴,没有回答。没错,她确实不怕死,反正都死过一次了,还能怎样。 “那你告诉本王,你刚刚在看什么?”萧翌转换了话题。 张亦琦没想到萧翌会突然这么问,心想难道刚刚是故意吓她,真是无聊。她没好气地回道:“那片山脉。” “怎么,你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吗?”萧翌追问道。 张亦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反问:“殿下有没有想过,这山脉一千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一千年以后?”萧翌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她,“为何这么说?” “有一首诗写得好,‘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张亦琦侃侃而谈,“您看,这明月、这山脉,还是秦汉时的明月与山脉,可龙城飞将却早已化作尘土。一千年以后,山川明月依旧长存,可这儿的人却早已不在,真是物是人非啊。” 萧翌没想到,这位朝气蓬勃的少女,身上竟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苍凉之感,不禁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在天地宇宙之间,实在是太过渺小。怪不得有人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萧翌听后,竟笑了起来:“人生短短几十载,于千年而言,不过是须臾之间。” 两人一同望向远方,沉默片刻后,张亦琦说道:“既然这是殿下的登高台,那我就不打扰殿下了。” “下去吧!”萧翌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 第13章 金针度厄(一) 十月十四,天还未大亮,张亦琦便早早起了床。今天是她的农历生日,若不是命运弄人,她没死的话,如今应已年满二十八岁。回想起往昔,十七岁的她踏入大学校门,历经八年苦读,取得临床医学博士学位,却不幸在毕业那年离世。她时常忍不住想,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家人们如今怎样了?是否已从失去她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或许人与人之间保持些淡漠才好,如此在面对生离死别时,才不至于被痛苦彻底吞噬。 上辈子的她,脑海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人类能否离开地球,前往火星生活?要是掉进黑洞,又会发生什么?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自己会是何种模样?人类真的是被高等文明创造出来的实验品吗?四维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可这些千奇百怪的设想里,唯独没有来到一千年前这一项。有时她也会疲惫不堪,不是没动过躺平的念头,只是多年来努力奋进已成惯性,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以及刻在骨子里的价值观,让她根本停不下来。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这般努力,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懦弱与逃避。她无法接受自己不够优秀,不能面对失败,更难以容忍自己变得平庸。自幼在称赞和表扬声中长大的她,最害怕像方仲永那般“泯然众人矣”。哪怕只有一次成绩不理想,她都会将自己定义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还记得小学班主任曾对她高度评价,说她是“万里长城永不倒”,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却没想到这句话日后竟成了如影随形的诅咒。好在她那短暂的一辈子,短短二十余年便画上了句号。 如今,她来到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曾经那些衡量是非成败的标准都已不复存在。尽管她依旧努力,却换了方向,这一次,她是为了努力生活而拼搏。进入军营后,她跟着高先生潜心学习医术。有时,同样是在深夜,她秉烛夜读,却不再是为了成绩、为了追求优秀、为了所谓的“万里长城永不倒”而刻苦,仅仅是出于内心深处的好奇,纯粹地去学习,真正做到了学以致用。从前,她有着明确的目标,后来希望破灭,如今日子忙碌而平静。午夜梦回之际,她也曾思索将来该何去何从,可始终找不到答案。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世,那不妨换一种活法,在这平静的日子里随遇而安吧。 然而,这份平静终究被一场倾盆大雨无情打破。十月二十,清晨的天气异常寒冷,狂风呼啸,妖风肆虐。吐蕃趁着这场风雨交加之际,大举进攻玉门关。檐角的铁马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好似断骨般的尖锐铮鸣。张亦琦望着铅云翻涌的阴沉天际,手中药杵不停,将止血散碾成殷红的齑粉。这是吐蕃人最擅长利用的恶劣天气——裹挟着冰粒的雨幕中,玉门关城墙上的烽火都仿佛凝成了暗红的血痂。萧翌身披战甲,亲自奔赴战场迎战。第一个被抬进医所的斥候,左胸插着半截箭杆,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此后,伤兵不断被送回来,不知主战场究竟在何处,但看样子离得并不远。战事一起,伤兵便如潮水般涌来,一个接一个。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些重伤的士兵,哪怕千日都未必能养好伤,受伤却只是一瞬间的事。包括高先生和张亦琦在内的所有军医,都在医所里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医所的铺位都不够用了,一部分伤势较轻的士兵只能被安置在营帐外。没有先进设备和技术的支持,张亦琦即便空有一肚子理论知识,面对大多数伤兵也只能束手无策。许多伤兵死于创伤性休克,死亡的阴影如同瘟疫一般,在医帐中迅速蔓延。当那个满口涌血的士兵被抬进来时,张亦琦正用丝线扎紧截肢者的股动脉。那少年喉咙里翻滚着血泡,却仍固执地伸手摸向怀中,掏出染血的平安符,上面坠着褪色的流苏。同袍不忍心将他抛弃在战场孤独等死。张亦琦上前查看时,心里清楚他已回天乏术。“我家娘子……”少年忽然绽开一抹浅笑,那笑容里满是温柔,仿佛看到了城头飞舞的纸鸢,“生了……”那一刻,张亦琦只觉全身上下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紧紧困住。这个刚刚逝去的生命,他是家中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也是妻子的丈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首诗不再只是语文课本里毫无温度的几个字,而是一条条曾经鲜活,却消逝在她身边的生命。 数日之后,伤兵的数量逐渐减少。不知是一线战场距离军营变远,导致伤兵难以运送回来,还是战事已然停歇,再没有新的伤兵。好在天公作美,连续数日的阴雨过后,终于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张亦琦虽不清楚战事的具体情况,但军营里都在传言,广陵王萧翌一路乘胜追击,将吐蕃大军一举歼灭。第一批回到军营的将领中就有沈冰洁,那日她也是反攻吐蕃的将军之一。她的肩膀被箭矢射中,为了不影响继续作战,当时她便自己拔出了箭,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简单包扎了一下。这次回到军营,自然是由张亦琦为她治疗伤口。 第20章 张亦琦走进她的营帐时,沈冰洁刚擦拭完身体。张亦琦检查她的伤口,只见她左肩处的伤口,因当时包扎时或许为了止血而压迫过紧,导致血运不畅,已经开始腐烂。 “沈将军,”张亦琦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得把你这块腐肉割下来,伤处才能愈合。” 沈冰洁面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张亦琦取出工具,又叮嘱道:“会有些疼,你要忍耐一下。” 沈冰洁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尽管动手便是。” 有了她这句话,张亦琦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那块腐肉割了下来。随后又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此时沈冰洁的脸色愈发惨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张亦琦叹了口气,劝道:“沈将军,你要是疼的话,就哼哼两声,这样会舒服点。” “有劳。”沈冰洁依旧一脸冷漠。 张亦琦在心里默默吐槽,真是头倔强的犟驴 。 接下来的几日,大军陆续回营,医所的伤兵数量再度暴增。回营的士兵们兴奋地讲述着此次战役的辉煌战果:广陵王大获全胜,一路势如破竹,将吐蕃人撵回老家,还顺势拿下边境好几座城池。尽管归程路途遥远,士兵们伤痕累累,但他们仍坚守着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的信念,尽可能将受伤的同伴带回来。然而,有的士兵没能撑到最后,在途中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有的幸运些,回到营地后住进医所,得以接受救治。目睹此番情景,张亦琦愈发理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般生死与共的感情,为何如此真挚深沉。 半月之后,广陵王率领着打到最远处的大军也回到了营地。可奇怪的是,整个大军都笼罩着一种诡异而凝重的氛围,仿佛发生了极为重大的事情。张亦琦满心好奇,忍不住向在军中待了很久的王妈妈打听,可这次王妈妈也一脸茫然,对此毫无头绪。 张亦琦虽好奇心作祟,但也明白,能让整个军队氛围骤变的事情,必定与高层相关,像自己这样的底层小军医,实在没必要费心思去探究,便也没再多想。可万万没想到,答案很快就主动送上门来。 暮色悄然漫进医帐,张亦琦正用铜盆清洗着最后一块染血的纱布。天光将她的侧影清晰地拓在毡布上,宛如一幅被岁月与硝烟熏黄的古典仕女图。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铁甲相互撞击的尖锐声响,划破宁静。她下意识抬头,只见崔致远与沈冰洁大步踏碎满地残阳,匆匆赶来,二人的战袍下摆凝结着暗紫色的血痂,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张姑娘。”崔致远神色焦急,指节重重叩在药案上,震得案上银针簌簌作响,“我有事相求。” 居然是求自己,张亦琦心里猛地一紧,也跟着紧张起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今晨为救我受伤了,如今连高先生都束手无策。张姑娘你在外伤治疗上颇有造诣,不知能否救救殿下。” 原来是萧翌受伤了,而且看样子伤势极为严重。说实话,张亦琦对广陵王萧翌,除了那张俊朗的面容、挺拔的身材以及绝佳的衣品比较认可外,实在没什么好感。毕竟初次见面时,他那一箭差点把她送走,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萧翌也总是高高在上,神色冷漠。所以,张亦琦内心其实并不想去救他,更何况,医所里还有一堆伤兵亟待她救治。 崔致远见张亦琦沉默不语,以为她在犹豫,连忙接着说道:“吐蕃有一些诈死逃窜的伤兵纠集在一起,在我们凯旋途中设下埋伏,妄图与我们同归于尽。那支箭本来是刺向我的,是殿下替我挡了这一箭,否则此刻生死未卜的人就是我了。” 原来他是为救崔致远才受伤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亦琦不好再拒绝,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我跟你们去就是。” 萧翌的主帐外站满了人,皆是军营里的高层将军。张亦琦跟着崔致远和沈冰洁,掀开帘子走进帐内。一瞬间,龙涎香与血腥气交织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几位资历颇深的军医早已到场,高先生正神色凝重地给萧翌把脉。萧翌的随身侍卫徐福满脸焦急,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张姑娘,请。”崔致远侧身,为她让出一条路 。 张亦琦稳步走到床边,目光瞬间撞上萧翌寒潭般深邃的眸子。即便此刻他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广陵王却依旧身姿笔挺,斜靠在榻上,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周身的伤痛不过是偶然落在锦袍上的尘埃,不值一提。 他身着一件素白中衣,左侧胸壁处,一大块干涸的鲜红血迹格外刺目,显然,那便是受伤之处。张亦琦仔细查看,见箭头已被拔出,伤口也包扎妥当,不禁心生疑惑,开口问道:“伤口都处理好了,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随军的何源赶忙上前一步,恭敬回道:“血已经止住了,可殿下仍觉得胸口异常闷痛,而且脉象不稳。” 高先生此时已站起身来,将诊脉的位置让给张亦琦。她微微俯身,轻轻搭住萧翌的手腕,指尖刚一触上,便察觉到脉象异常——脉搏细速,紊乱无序,似乎预示着情况不容乐观 。 第14章 金针度厄(二) 张亦琦手脚麻利,伸手直接一把扯开萧翌的中衣。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整个帐篷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萧翌俊眉瞬间拧成了川字,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周身气场瞬间冷冽,仿佛能结出冰碴。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阻止。 张亦琦顾不上萧翌的反应,全神贯注地按了按他的伤口处。萧翌紧咬着牙关,强忍着剧痛,喉咙里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一旁的沈冰洁见状,平日里的清冷瞬间荡然无存,眼眶泛红,情绪激动地大声吼道:“你在干嘛?到底会不会医术,没看到殿下很痛吗?”那尖锐的声音在帐篷里回荡,仿佛要将帐篷掀翻。 张亦琦猛地转过头,一脸惊异地看着沈冰洁,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沉稳冷静的沈冰洁,今日竟如此失控。要知道,沈冰洁自己受伤时,可比这痛多了,都从未这般情绪激动过。张亦琦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沈将军,我会不会医术你还不清楚吗?”那语气里满是不屑,就差没写在脸上。 张亦琦十分怀疑萧翌是内出血,外面看似已经止血,可里面受损的脏器说不定还在汩汩流血。结合受伤部位判断,很有可能连肺部也受到了损伤,导致血气胸。要是有胸片就好了,拍个片子,里面的情况便能一目了然。可现在,没有条件进行影像学检查,只能靠最原始的查体了。 张亦琦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将萧翌的中衣敞开到最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他的上半身。接着,她双手稳稳扶住萧翌的双肩,俯身就要将左耳贴向他的胸口。就在快要贴近的那一刻,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伸了出来,将她拦住。萧翌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握住张亦琦的双臂,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头生生捏碎,同时厉声喝道:“放肆!”那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十足的威严与愤怒。 “我要听你的呼吸音!”张亦琦强压着内心的愤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若不是看在崔致远的面子上,她何苦受这窝囊气! 整个帐篷里的人都被张亦琦这大胆出格的举动惊得呆若木鸡。虽说大齐风气相对开放,男女之间没有太多严苛的忌讳,但毕竟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张亦琦竟当着众人的面,要将耳朵贴在广陵王赤裸的上身,这般肌肤之亲,实在是惊世骇俗,让人难以接受。 倒是崔致远,尽管也被张亦琦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他深知张亦琦的医术向来不拘一格、剑走偏锋,心里立刻就相信,张亦琦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救治伤者,并无他意。于是,他赶忙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地说道:“殿下,请相信张姑娘。” 萧翌满脸抗拒,身体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张亦琦见状,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本就十分抵触这样的查体方式,上辈子给病人查体时,她都是戴着厚厚的手套,更别提用耳朵直接去听了。现在没有听诊器,才出此下策。既然患者强烈拒绝,她也没必要自讨没趣。 可谁能想到,崔致远的一句话,竟如同有魔力一般,让钳制在她手臂上的力量缓缓松了下去。张亦琦不由得看向崔致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无奈。 “张姑娘,请。”崔致远又轻声说道,眼神里满是信任与鼓励。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将耳朵贴向萧翌的胸口。 萧翌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和女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窘迫至极。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这般任人摆布。他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写满了嫌弃,最后只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此刻,贴在他胸前的,不仅仅是张亦琦的耳朵,还有她那柔软的面颊。 第21章 张亦琦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萧翌胸口,左右两边对称着细听。果不其然,左侧呼吸音明显微弱许多,她心中一沉,十有八九是血气胸导致肺部被压缩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胸腔里的血和气抽出来。 她直起身,出于爱伤意识,动作轻柔地帮萧翌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她神色凝重,向众人解释道:“以殿下现在的伤情,我需要尝试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不过这种方法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试过,所以实在不能保证一定能医好殿下。” “那你医好那个人了吗?”沈冰洁心急如焚,连珠炮似的问道,眼中满是焦虑与急切。 “医好了,他就在医所里。”张亦琦语气笃定,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 “那还等什么,赶紧治啊!”徐福也在一旁焦急地催促,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急切。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她深知责任重大,觉得还是有必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将责任划分清楚:“同样的方法治疗相似的病情,效果却可能天差地别,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病情看似相似,实则不尽相同,所以治疗效果也会有所差异;其二,生死有命,阎王叫人三更死,从不留人到五更,能不能治好,有时候真得看命。” “你!”沈冰洁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被张亦琦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忽然“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就要朝张亦琦刺去。千钧一发之际,崔致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抬手用力将沈冰洁的剑挡了下去,他面色阴沉,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违抗的威严:“沈冰洁,请你出帐!” 张亦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心中暗自叫苦,心想这个沈将军不会是个医闹吧。她深吸一口气,强镇定心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她不慌不忙地从医药箱里取出之前用猪牛羊动脉精心制作的无菌引流管。这管子可是她经过反复泡酒和蒸汽灭菌处理的,除了芽孢难以完全杀灭,其他能做到的无菌措施,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接着,她铺上无菌洞巾,动作娴熟地就着萧翌之前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管子送了进去。确定好管子长度后,她转头看向崔致远,语气诚恳地说道:“崔将军,需要你帮忙。” “我能做什么?”崔致远毫不犹豫地问道,眼神里满是信任与支持。 张亦琦有条不紊地说道:“你把管子的这头含在嘴里,待我把中间夹闭管子的木夹打开,你就开始慢慢吸气,把广陵王体内的血和气吸出来,一定要慢一些,防止肺快速复张。” “好。”崔致远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张亦琦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她自己才不会亲自去吸呢! 与崔致远配合默契,她缓缓松开木夹。崔致远按照她的指示,开始缓慢吸气。不一会儿,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管子缓缓流了出来。崔致远吸了好几口血,忍不住吐了出来。紧接着,张亦琦敏锐地观察到管子里液体的颜色又有了一些变化,她心中一紧,大概是萧翌的肺部在扩张,之前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她全神贯注,迅速找到了平衡点,立刻夹闭了木夹。 “崔将军,辛苦了,你快去漱口吧。”张亦琦感激地说道。 随后,张亦琦动作麻利地将萧翌的伤口重新包扎好。见萧翌现在的体位不利于恢复,她又赶忙叫来徐福,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着萧翌半靠起来。 萧翌目光复杂地看了张亦琦一眼,此时她已经走到高先生身边,认真地商量用药的事项,自始至终都没再看自己一眼。 “殿下,现下感觉怎样?”徐福满脸关切,急切地问道。 萧翌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松快多了。”确实,之前他左侧胸部又胀又闷,那种濒死感让他几乎窒息,现在他终于又能畅快地呼吸了。他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张亦琦,这个女子,医术奇特诡异,却有着惊人的疗效。之前就听高先生对她多有夸赞,如今自己亲身经历,才真切地感受到,她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崔致远漱口回来,沈冰洁也匆匆冲进帐里。看到萧翌此刻已半靠在榻上,面色也有了些许血色,她立刻明白,这位张军医成功地救回了他。 张亦琦跟着高先生认真学完开方之后,又默默把方子抄写了一份,准备晚上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走到榻边,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地问道:“殿下现在是否感觉好些了?” 萧翌紧紧盯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好。晚上还是要注意有没有胸闷的情况再次出现,另外最重要的是,关注尿量。”张亦琦面无表情地交代着注意事项,声音清晰而沉稳。 然而,这句“尿量”一出口,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把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 萧翌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心中纵使有万般怒火,此刻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睛,心中暗自感慨,这个女子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徐福也对张亦琦的话极为不满,他满脸涨得通红,不明白张亦琦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对一个男人说出这种话,而且还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他强压着怒火,质问道:“张姑娘,你这是何意?” 张亦琦顿时满脸黑线,心中无语至极,不是说齐朝风气开放吗?怎么一个“尿”字就把他们羞成这个样子。 她决定以科学的态度,好好给众人科普一下:“是这样,我们人体的血是有限的,殿下失血过多,剩下的血液就要优先保证我们身体最重要的脏器的血液供应,比如心脏和大脑,所以你看殿下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清醒的。那么剩下的脏器,血供就会不足,尤其是肾,肾是需要非常多血液的器官。之所以要关注尿量,就是关注肾的血液灌注,尿不多,说明肾的血液灌注不足,那肾就有可能会坏掉。广陵王殿下不知道是否已经娶妻生子,但殿下年纪轻轻就把肾弄坏了,不太好吧。” 张亦琦一番连珠炮似的科普,直把在场所有人听得瞠目结舌,脸色由红转青,恰似被霜打的茄子。萧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终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出去!”那声音低沉压抑,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羞恼与愠怒。 “是!”张亦琦如获大赦,任务既已完成,也不想多做停留,忙背上药箱,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不可!”崔致远见状,急忙快步跟出帐外,高声喊道,“张姑娘留步!” 张亦琦脚步一顿,满脸疑惑地转过身,问道:“崔将军,还有事?” 崔致远神色诚恳,先是对着张亦琦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以表感激之情,随后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张亦琦抬眸,眼中满是探究。 崔致远目光恳切,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恳请张姑娘晚上留宿于殿下帐中。万一殿下伤情反复,姑娘来回奔波,恐耽误病情。” 张亦琦一听,心里暗自叫苦,这不就是要她值班嘛!上辈子,她最头疼、最讨厌的就是值班了! “可是,你也看见了,我刚刚是被他赶出来的。”张亦琦苦笑着,指了指身后的营帐,无奈地说道。 崔致远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语气带着几分劝慰:“我知道姑娘的本意是想解释殿下的病情。姑娘虽未出阁,但身为医者,许多事情虽于常人而言难以启齿,可于姑娘而言,皆是医中道理。是我们心思狭隘,不如姑娘这般清澈豁达,才做出如此失态的反应,实在是不应该,还请姑娘不要计较。” 张亦琦听着崔致远这番通情达理的话,心里暖烘烘的,感动极了。来到这个时代后,崔致远是她遇到的最讲道理的人,没有之一。她眼眶微微泛红,重重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了,崔将军。” “多谢。”崔致远长舒一口气,眼中满是感激。 张亦琦跟着崔致远再次回到帐中,此时徐福正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喂萧翌喝药。张亦琦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沈冰洁,她神色关切,几次欲对萧翌伸出手,却又犹豫着放了下去,眼神里满是担忧与关切。萧翌抬眸,看了一眼去而复返的张亦琦,双唇紧闭,并未言语。 崔致远快步走到榻边,恭敬地解释道:“殿下,今晚张姑娘留在帐中值守。有她在,才能保殿下安全。” 萧翌右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喝掉剩余的药水,神色淡漠,语气淡淡地说道:“本王无事。她不必留在这里。” “殿下,不可。”崔致远语气坚定,再次劝道,“还有管子尚在殿下体内,只有她在,才能叫人放心。” 萧翌低头看了一眼留在自己左侧伤口处的管子,沉默片刻,终是妥协:“罢了,就按你说的吧。” 终于得到了萧翌的首肯,崔致远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转头吩咐道:“徐福,你叫人在帐中架一张床,好让张姑娘晚上休息用,这几日我们轮番值守。” 第22章 “是!”徐福领命而去,动作麻利。 很快,帐子的角落里便多了一张小塌,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看上去十分柔软舒适。张亦琦躺上去,只觉浑身被暖意包裹,昏昏欲睡之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好好研习今日高先生开的方子。于是,她拜托侍卫,将自己留在厨营的医书取了过来。此时,萧翌已经入睡,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崔致远、徐福等人都退到了帐外守候。帐外,北风呼啸,卷起旌旗烈烈作响。沈冰洁手持长剑,身姿挺拔地立在十丈外的瞭望台上,目光紧锁着军帐,看着那烛火明明灭灭,将两道剪影揉碎在这漫漫寒夜之中 。 第15章 金针度厄(三) 夜幕深沉,帐内烛火摇曳,张亦琦蜷缩在临时支起的竹榻上,鼻尖几乎要贴到泛黄的《金匮要略》上,就着昏暗的光线,逐字逐句地研读着高先生开的方子。摇曳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扭曲、揉碎在帐幔上,与静谧的夜色融为一体。一旁的青铜灯树燃着三两点幽光,柔和的光线洒落在榻上,为沉睡中的萧翌侧脸镀上一层朦胧的琥珀色光晕。即使陷入昏迷,他依旧保持着端正的仰卧姿态,眉眼间的英气与与生俱来的矜贵丝毫不减,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华贵玉雕。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萧翌被下腹部的胀意唤醒。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不远处案边,一个姑娘正沉浸在烛火下专注翻阅书籍的身影。她仿佛已完全沉浸在书海之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萧翌见过的佳丽如云,眼前的女子单论容貌,确实算不上倾国倾城、容色出挑。可此刻,她周身散发的那股浓郁的书卷气,竟莫名吸引着他,让他一时挪不开眼睛。回想起白日里她伏在自己怀中,侧耳倾听心跳的场景,萦绕在鼻尖的并非脂粉香,而是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书墨清香,莫名有种别样的回味。 “这方子里的白蔹用量……”张亦琦低头思索良久,才抬起头伸手揉了揉早已僵硬的肩颈,恰在此时,撞进一双寒星般深邃锐利的眸子。原来是萧翌不知何时已然苏醒,正斜靠在榻上静静地瞧着她,即便被发现,也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那眼神即便卧于榻上,依旧透着与生俱来的霸道。张亦琦也丝毫没有寻常姑娘家被男子这般直视时的娇羞,神色淡定地放下手中的笔,稳步走到榻边,轻声问道:“殿下醒了?还觉得胸闷吗?” 帐外的侍卫听到声响,立刻撩开帐帘快步走进来。徐福的步子最快,崔致远紧跟其后,就连沈冰洁也一同进来了。 “不闷了,张军医妙手回春,已经好很多了。”萧翌面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声音也平稳了些。 张亦琦心里暗自欣喜,说起来,她来军营也有段时日了,平日里大家都唤她张姑娘,这位高高在上的广陵王,还是第一个称她“军医”的人。 于是,她自然地切换到医生的口吻,接着问道:“殿下今日到现在还未曾排尿,夜间又饮用了利尿的药物,现下可有尿意?” 萧翌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强忍着想要掐死张亦琦的冲动,沉声道:“你们都出去吧!不需要在帐外守着。” “殿下!”徐福满脸焦急,想要劝阻。 “出去!这是命令!”萧翌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得到指令,张亦琦第一个脚底抹油溜了出去。崔致远也赶忙跟在后面。沈冰洁和徐福仍有些不放心,可刚走到帐帘处,就听到萧翌悠悠开口:“张军医留下。” 张亦琦心中暗自叫苦,无奈只能认命地走回榻边,面露难色道:“殿下,这不太方便吧。”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你不是医者吗?医者还会在乎这些?” 张亦琦心中一凛,他说得没错。上辈子在医院时,她也经常给男病人导尿,因为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病人由护士导尿,男病人则无论男女护士都不负责,而是由医生操作,不论男女医生。可这里哪有导尿包啊?难不成他想……不行,自己是医生,又不是保姆! 于是,她义正言辞地拒绝道:“殿下,您也说了,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但我可没卖身给您,不干这些伺候人的活儿。” “想伺候本王?”萧翌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想得美!” “是嘛!”张亦琦倒没被这话激怒,“那我就先出去了!” “过来!”这次,萧翌的声音里已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亦琦心中虽强烈不满,但也清楚,他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出身天潢贵胄,权势滔天,而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在这个等级森严、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时代,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谓过刚易折,还是得能屈能伸才能活下去。这般想着,她只好认命地再次走到榻边。 萧翌玩味地看着她满脸不情愿地走近,朝她伸出一只手,吩咐道:“扶我起来。” “你要站起来肯定会头晕的。”张亦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搀扶。 萧翌却避开她的手,直接重重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完全把她当成了拐杖,说道:“所以我才叫你过来。” 张亦琦身形单薄,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萧翌已至弱冠之年,平日里又勤加习武,身材高大健硕。这一个重力压下来,张亦琦险些支撑不住,忍不住抱怨道:“殿下就不能在床上自己解决吗?” 萧翌被她这话气得笑出声来:“你当我是什么人!” “行行行,您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张亦琦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当起了人肉拐杖,心里默默吐槽,这人可真矫情,看样子矫情的人从古至今都是一脉相承。上辈子在医院时,她也碰到过一些需要绝对卧床的病人,偏不听医嘱,非得下床自己去卫生间解决个人问题,结果有的人问题还没解决完,就倒在了卫生间。 张亦琦环顾四周,疑惑道:“这帐里也没有恭桶啊?” 萧翌揉了揉眉心,一脸嫌弃道:“恭桶不应该在恭房吗?”他素来极为爱洁,即便在外行军,也容不得恭桶这种秽物出现在自己日常起居的营帐里。 “那你……”张亦琦再次无奈,“你这么折腾,肺里的伤口要是又裂开可就麻烦了!” 萧翌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不是有你吗?阎王叫我三更死,你不是把我留到了五更。” 张亦琦在心里直骂,这人真的是不可理喻 。 恭房位于军帐西侧,夜风裹挟着青蒿的气味,扑面而来。刚到恭房门口,萧翌突然停下脚步,冷声道:“退后十步。”张亦琦瞧着他那虚弱的身子缓缓走进帐内,心里忍不住嘀咕,要是他一会儿倒在里面,自己可绝对不会进去扶他。 没过多久,萧翌便走了出来,巡防的士兵眼疾手快,立刻端来水让他净手。萧翌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十步的距离,直直地看向张亦琦,眼神里意味深长。张亦琦假装没看懂,故意别过头去。可萧翌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她,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张亦琦最终还是没扛住,只能认命地走过去,再度充当起广陵王殿下的人肉拐杖。好不容易将他扶回榻边,张亦琦开口问道:“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无事。”萧翌神色淡淡,“你也早些歇着吧。” “你刚刚尿量多吗?”张亦琦追问道。 萧翌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情绪反问:“这你也要知道?” “当然。”张亦琦顿了顿,又道,“如果把恭桶平均分为四成,尿量大概有几成?” 萧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一成半。” 张亦琦暗自思忖,这个尿量还算可以。 她伸手给萧翌搭脉,脉象虽偏快,但还算平稳。只是她仍担心会出现迟发性出血的状况,便说道:“我再等等。”随后回到案边,继续研读医书。萧翌半靠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不觉间,也沉沉睡去。张亦琦看了一会儿书,渐渐感到疲惫,临睡前,她没忘记再给萧翌把一次脉,脉象依旧平稳,这才回到角落的小床上,和衣睡下。 晨光悄然穿透牛皮帐幕的瞬间,张亦琦猛地睁开眼睛。此时天光尚未大亮,帐中弥漫着靛青色的暗影。她盯着头顶陌生的牛皮纹路,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正睡在广陵王的主帐里。萧翌还保持着昨夜倚榻而眠的姿势,玄色织金蟒纹袍服在晨曦中泛着幽幽的光。张亦琦轻手轻脚地挪到榻边,正准备探他的腕脉,突然寒芒一闪,一道冷铁贴着她的颈侧划过,削断了几缕青丝,剑锋上散发着霜雪般的凛冽杀气。一把冰冷的长剑就这样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让她产生一种大难临头、命不久矣的感觉。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连吞咽口水时,都能感受到剑刃的微微颤动。榻上的萧翌缓缓睁眼,凤眸中还凝聚着尚未消散的戾气,待看清是她后,剑尖懒洋洋地一挑,竟将她鬓边的珠花挑落在地。 张亦琦僵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萧翌伸手喝道,“不是要替我把脉吗?” 第23章 张亦琦警惕地看向他,气愤道:“你都要杀我了,我还替你把脉?!” 萧翌转头看向她,解释道:“方才是我看错了,与你无关。你继续吧。” 张亦琦哪还敢继续,说道:“把脉是为了观察殿下病情变化,刚刚可见殿下恢复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我了,我走了。”丢下这句话,她便冲出了帐外。 “张姑娘!”刚出帐,就迎面碰上快步走来的崔致远。崔致远见张亦琦脸色不对,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殿下……?” “放心,他好着呢。”张亦琦满心郁闷,“他死不了,都有力气杀我了。” “杀你?”崔致远一脸疑惑。张亦琦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致远沉默片刻,说道:“殿下不是要杀你,这是殿下多年来的生活习惯所致。” “什么叫多年来的生活习惯所致?”张亦琦满脸不信,“他不是权势滔天的广陵王么?难道他经常被人刺杀?” “他是,但他同时也是皇家的人。”崔致远似乎不想再多说。 张亦琦信任崔致远,可对萧翌仍心存疑虑。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来到这里,不过是个普通小老百姓,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像过江之鲫,微不足道。所以她决定这一世要按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下去,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更何况上次差点被萧翌射死的阴影还在,一想到这儿,她更不想回去了。崔致远看出了她的抵触情绪,接着说道:“张姑娘,殿下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是你还不够了解他。我与他一起长大,他义薄云天,不然这次也不会为了救我受这么重的伤。”说罢,他再次向张亦琦行了一大礼,“请姑娘三思。” 亦琦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忧虑的男子,心里清楚他是个好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崔致远是第一个让她感受到温暖的人。在荒野中,是他把受伤的自己扛上马车;在他的帮助下,自己才顺利来到玉门关;甚至在自己万念俱灰的时候,也是他来看望、陪伴自己,还陪自己逛街,始终对自己以礼相待,真的是无可挑剔。好到让张亦琦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果然,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一个对自己道德要求极高的人,对别人也同样如此,这不就是对她赤裸裸的道德绑架吗?可她还无法拒绝,只能乖乖就范。张亦琦只觉得胸骨处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无奈地说道:“那我回去洗漱一下再过来。” “多谢!”崔致远连忙道谢 。 第16章 金针度厄(四) 张亦琦返回厨营时,王妈妈早已在那儿忙碌开了。一瞧见张亦琦,王妈妈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急切问道:“广陵王殿下怎么样啦?”看来,广陵王受伤的消息在军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张亦琦一边洗漱,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已经稳定下来了。”洗漱完毕,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再次朝着萧翌的主帐走去。 主帐内,萧翌照旧靠在榻上,双眼微闭,似在假寐。崔致远和徐福静静地站在一旁。张亦琦心里老大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伸手给萧翌把脉。萧翌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张亦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对崔致远和徐福说道:“无碍。”回想起不久前她被自己吓得惊慌失措的模样,萧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了些许。 崔致远长舒一口气,接着问道:“那今天是否需要再次把淤血吸出来?” “今天先不用,等他肺里的伤口再愈合愈合。”张亦琦回答道。 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侍卫的通报声:“高先生到!”随后,侍卫领着高先生走了进来。高先生进门后,自然先是为萧翌诊脉。 诊完脉,高先生轻抚胡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赞叹道:“老夫也不得不佩服张姑娘的医术啊。若不是昨日张姑娘及时赶到,老夫恐怕也无力回天呐。” 张亦琦原本郁闷了一早上的心情,听到高先生这番认可,瞬间又雀跃起来,嘴角上扬,笑着问道:“那先生,今日殿下的药方需要更换吗?” 高先生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只需再增加一味药。” “是扶正的药吗?”张亦琦疑惑地追问。 “正是。”高先生肯定道。 果然如此。张亦琦昨晚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如今听高先生这么一说,心中又涌起更多疑惑。此刻也顾不上旁人还在,她急忙快步跟上高先生,虚心请教,恳请他答疑解惑 。 尽管萧翌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可毕竟身受重伤,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张亦琦留在他的营帐中,密切关注病情变化。没了其他杂事,她反倒一下子闲了下来。在这期间,她发现整个军营里,真正全心全意关心萧翌生死的,只有三个人——徐福、崔致远和沈冰洁。倒不是说其他人毫不关心,比如高先生也很关切,但这份关切里夹杂着诸多复杂的社会因素。真要是萧翌有个三长两短,徐福、崔致远和沈冰洁定会痛不欲生,而其他人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向上级交代。徐福作为萧翌的随身侍卫,这份忠心不难理解;崔致远与萧翌的情谊自不必多言;可沈冰洁不过是萧翌帐下的一名将军,她表现出的激动程度却远超他人,这让张亦琦感到十分奇怪。正想着,沈冰洁突然急匆匆地冲进帐内,见帐中一片安静,便低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殿下无事,只是睡着了。”徐福轻声回答。 听到这话,沈冰洁松了口气。她看向一旁案边正专心翻阅书籍的张亦琦,轻轻走过去,真诚地说道:“张军医,多谢你救了殿下。” 张亦琦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一身戎装的女将军。说起来,她们不算熟悉,却也不算陌生,毕竟张亦琦已经为她治过好几次伤了,可这还是头一回收到她发自肺腑的道谢。想到这儿,张亦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促狭,嘴角上扬,笑着说:“不用客气。” 随着暮色顺着牛皮帐顶的褶皱缓缓漫入,此时已至初冬时节。萧翌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后,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于是,这些时日张亦琦用来学习的书案,就被广陵王殿下“强行征用”了。张亦琦心里虽满是不满,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赌气道:“我看这几日殿下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用每天都守在这儿了。” 萧翌斜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我体内的管子还没拔除。” 张亦琦轻哼一声,说道:“拔管子还不简单?我现在就能给你拔了。” 萧翌挑起眉,反问:“张军医行医都这么随意吗?” 张亦琦本想解释他的管子确实可以拔除了,早一天晚一天并无大碍,但转念一想,这么解释不就掉进自证陷阱了吗?何况一旦被怀疑,罪名便已成立。这么想着,她脸上挂着笑眯眯的表情,说道:“没错,就是这么随意。不过,这也不妨碍我把殿下的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不是吗?” 萧翌的瑞凤眼里渐渐涌起笑意,可面色依旧平静,说道:“不过是抢了你书桌,不至于这么赌气吧。”这几日萧翌虽大部分时间昏睡,但对身边发生的事并非毫无知觉。张亦琦每日都留在他帐中,为他把脉、检查伤口、观察伤情变化,除此之外,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张书案后度过。他看得出,她是个极其热爱读书的人,求知若渴,不知疲倦。 听他这么说,张亦琦微微一怔。这确实是他的营帐,书案本就属于他,如今他能下床活动,要用书案再正常不过。道理她都懂,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况且她已经连续不间断值班大半个月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的职业都不受劳动法保护,但自己总得心疼自己。再加上萧翌如今身体已度过危险期,种种因素坚定了她要给自己放假的决心。于是,她认真地说:“不是赌气,殿下,真的可以拔管了,管子长期留在体内不太好。”毕竟存在感染风险,这管子是她自制的高温灭菌管,没有经过高压处理,能否达到理想的灭菌状态,她实在无法保证。 萧翌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放下手中的兵书,说道:“那就今天拔吧。” “好。”张亦琦立刻着手准备。正巧这时,崔致远和沈冰洁走了进来,他们俩可是每天必到 。 崔致远率先走进营帐,来到书案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殿下,这是今日从京中传来的陛下圣谕。” 萧翌伸手接过,打开细细读了片刻,不禁皱起眉头,质问道:“究竟是谁多嘴,把我受伤的消息传给皇兄和祖母的?” 崔致远沉默不语,没有回应他的疑问。过了一会儿,崔致远接着禀报道:“陛下传旨,李太医、林太医、刘太医还有谢太医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由陆珩护送。” 萧翌放下手中的信,冷哼一声,说道:“我今日都要拔管子了,叫这么多太医来做什么?只怕他们到的时候,我身上的疤都没了。” 第24章 沈冰洁满脸担忧,转向张亦琦问道:“今日就要拔管了吗?殿下的伤已经好了吗?” “伤自然还需慢慢调养。”张亦琦神色平静,耐心解释道,“那日殿下是血气胸,压迫到了心肺,导致呼吸困难。留根管子把积血和气体引出来是最有效的办法。现在殿下呼吸顺畅,脉象稳定,说明里面已经没有积血了,再留着管子也没意义。而且管子留在体内的时间够长了,容易让外邪侵入,早点拔掉比较好。更何况,这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就要来了,有他们为殿下悉心调理,殿下肯定能恢复得更好。” 说话间,张亦琦已经利落地准备好了拔管所需的东西。见萧翌还坐在书案后面若有所思,便开口说道:“殿下,请您现在去床上躺着,把衣服全脱了吧!”此言一出,萧翌、崔致远和沈冰洁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 这突如其来的目光聚焦,让张亦琦不禁一愣,疑惑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张亦琦说这话时太过自然,以至于崔致远反应过来后,心里竟有些惭愧。沈冰洁的内心则是五味杂陈,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嫉妒。但她也别无他法,只能转身走出帐子,避嫌去了。 萧翌心里更是烦躁不已。这几日,他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当着众人的面“占尽了便宜”,几乎可以说是同食同宿。且不说在军营里,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能留宿在他的营帐,就算是在京城晋安的广陵王府,也从未有女子踏入过他的房间。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女子,第一天就解开他的衣襟,趴在他怀中听呼吸,如此亲密的肌肤接触,还当众提及尿量、肾萎这些难以启齿的词汇。如今又直白地命令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他还不能不听从。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倒像是被一个小女子调戏了一番,胸中淤积着一口浊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正独自生着闷气,突然感觉到伤口处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鼻尖传来一阵酒香。原来是张亦琦已经在用白酒给伤口周围擦拭消毒了。 “伤口这么大,管子一会拔出来,有个洞怎么办?”一旁的崔致远满脸担忧地问道。 “没事,这个伤口是要缝合的。”张亦琦头也不抬地回答。 崔致远既惊讶又好奇,追问道:“怎么缝合?” 张亦琦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就是拿缝衣服的针线缝啊。” 萧翌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说道:“你再说一遍?” “殿下放心,我今日缝好后,过个五六日把线拆除即可。不过缝的时候会有些疼,殿下您忍一忍哦。”说罢,在崔致远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张亦琦拿出了自制的简易木质持针器和镊子,以及改造过的弯针。她手法熟练地穿线,然后开始缝合伤口,动作一气呵成。很快,伤口便重新包上了敷料。 萧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管子,不禁觉得自己刚刚那些别扭的心思有些好笑,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些医术?” 张亦琦狡黠一笑,打趣道:“扁鹊附体,华佗托梦。”她拿着管子和一些医疗废物走到帐外扔掉,同时告诉帐外的沈冰洁可以进去了。 收拾完毕、洗净双手后,张亦琦笑着说:“好啦,从今日开始我就可以回去啦。”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 “慢着。”萧翌突然叫住了她,“张姑娘。 ” 第17章 玉隐双澜(一) “何事?”张亦琦看着正在穿衣服的萧翌,又转头看向崔致远,只见他同样一脸疑惑,她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隐隐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萧翌动作优雅,慢条斯理地系上最后一枚盘龙玉扣,玄色蟒纹广袖轻轻扫过案几上散落的银针。他踱步至紫檀雕螭纹案后,悠然落座,玉冠博带在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冷冽的光。“姑娘云英未嫁,半月来与本王同寝而居——”他故意将尾音拖长,指尖轻轻叩击着青玉镇纸,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般舍身相救的恩情,本王自当……好生报答,说说看,你要什么?” 这话一出口,张亦琦只觉后颈瞬间泛起细密的寒意,脑海中立刻蹦出一个念头:这个广陵王绝对不怀好意。她用余光瞥见崔致远暗暗攥紧了腰间佩剑,沈冰洁手中的药盏里,茶水正漾开一圈圈慌乱的涟漪。而那位向来以杀伐决断著称的广陵王,此刻凤眸微眯,唇角微微勾起,活脱脱像一只正在逗弄猎物的雪豹。 张亦琦心一横,鼓起勇气开口道:“殿下是因为我对你的救命之恩,要对我负责任?” 听她特意着重强调了“救命之恩”这几个字,萧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轻佻地反问:“你想本王怎么负责任?” 张亦琦再次确认,目光紧紧盯着萧翌:“殿下当真要负责?说到做到?”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便是。” “好,我就当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便请殿下——”张亦琦忽然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在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中,脆生生地说道,“执鸿雁为聘,备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娶我过府做正头广陵王妃。” “哐当”一声,沈冰洁手一抖,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药碗。崔致远剑穗上的明珠撞在案角,瞬间碎成齑粉。而萧翌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紧紧捏着青玉镇纸,裂纹悄然爬上了螭龙纹路。 “好个挟恩图报。”萧翌怒极反笑,眼底仿佛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冷冷地说道,“区区铁匠之女,也敢肖想做本王的王妃。” 张亦琦心里暗暗得意,心想对付不要脸的人,就得比他更不要脸。她脑子飞速运转,说道:“本来是想都不敢想的,只是刚刚殿下提出来了,我便快速想到了。怎么,殿下做不到?” 不等萧翌开口,张亦琦立刻先发制人:“做不到也没关系,我自知我身份低微,父亲不过是一个铁匠,母亲是一介农妇,如此家境,怎敢奢望成为广陵王妃呢?殿下当我是戏折子里攀高枝的蠢货么?如此说来,殿下不如另外想办法补偿我。” “什么办法?”萧翌也很好奇,这个张亦琦又会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想做他的王妃,她还真是敢想。 张亦琦莞尔一笑,眉飞色舞地说道:“如我这等小老百姓生活在世间,无非是衣食住行,这些可都离不开银子。倘若我是清高之人,自然不屑于金银财富,可太巧了,我正好是一个俗气至极、市侩又重利的人,不如殿下拿金银财宝来补偿我。” 原来是要钱,萧翌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俊眉轻挑,问道:“那你觉得本王的命值多少钱?” 完美,张亦琦终于等到了她最想回答的问题,立刻说道:“殿下天皇贵胄,皇室血脉何其珍贵,您的命自然是无价之宝。” 萧翌眼睛微眯,张亦琦继续说道:“我知道如意钱庄里有一种行令,拿它去取钱,取之不尽,没有上限,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殿下您尊贵的命!” 听完张亦琦七拐八弯的要求,萧翌这才明白自己居然被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反将了一军。他一开始确实不怀好意,想让张亦琦难堪一下,毕竟自己也被她弄得挺难堪,还没法反抗。只是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她,不仅没为难到她,反而被她坑了。这个行令看来是不得不给了,行令事小,可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是不痛快。 “殿下?”张亦琦见他没反应,又提醒了一句,“您看如何?” “哼。”萧翌冷笑一声,喊道,“徐福。” 徐福很快就把行令拿给了张亦琦,张亦琦喜上眉梢,毫不掩饰自己见钱眼开的模样,眉飞色舞地说道:“多谢殿下,祝您早日康复,再见!” 说完这句话,张亦琦一刻都不想在萧翌的主帐内停留,开开心心地回她的厨营了。 留下帐里的几个人默不作声,还是徐福第一个表达不满:“怎么这个张亦琦医术确实高超,却如此贪财?” 萧翌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后,哂笑道:“怎么,难道医术高超的人就不配衣食住行了?要钱倒也是真性情,总比那些虚伪的人要实诚多了。” 崔致远和沈冰洁并肩走出帐外,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两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明媚的日光上,各怀心事,脚步沉重。 从最初的紧张,到震惊,再到最后的如释重负,崔致远的情绪被萧翌和张亦琦的对话牵着走,跌宕起伏。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萧翌,相识近二十年,崔致远深知萧翌向来对女色极为淡漠。他允许张亦琦近身,不过是为了疗伤。这段时间,张亦琦留宿萧翌帐中,军中众人皆知,可她始终是以军医的身份。医者无分男女,正因如此,两人之间本不该牵扯出“负责”这等话题。 沈冰洁的脸色白得如同纸一般,满心困惑,忍不住发问:“崔致远,你可知殿下是何意?” 第25章 “不知。”崔致远苦笑着摇头,“大概也是为了张姑娘的清誉考虑吧。” 沈冰洁紧追不舍:“如果张姑娘今日提出的不是正妃,而是侧妃,甚至是侍妾,殿下会答应吗?” 这个问题倒是好回答,崔致远脑海中浮现出张亦琦索要行令时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语气笃定:“没有如果,她没有提。” 与此同时,张亦琦正满心欢喜地往厨营赶。还没进营,蒸腾的雾气裹挟着羊肉汤的膻香便扑面而来。她哼着跑调的小曲,一把掀开草帘,恰好看见王妈妈从陶瓮里捞出一根带血的羊腿骨。这场战役,大齐大获全胜,最后几乎是把吐蕃人打得落花流水。只是,全面前锋营的将士伤亡惨重。萧翌虽平日里高冷,却是个难得的好将领,身体刚一恢复,便下令用牛羊肉犒赏将士。王妈妈本也能吃到肉,可肉到嘴边,还是舍不得,只留下骨头熬汤解馋,把肉全分给了那些出生入死的将士。 “哟,咱们的女华佗回来啦?”王妈妈手起刀落,将剔骨刀狠狠剁在砧板上,刀刃震起几点碎肉沫,“铁锅沸腾的汤汁咕嘟作响,映着张亦琦突然凑近的笑脸。 张亦琦心情好到了极点,上辈子没能实现的财富自由,竟在这一千年之前实现了。一想到这辈子有花不完的钱,她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向她张开怀抱,果真是老天让她重活一次,定要好好享受这珍贵的生命。 “王妈妈我来帮你。”张亦琦迫不及待地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王妈妈瞅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殿下好了?” “嗯,都可以上山打老虎了。”张亦琦笑着接过王妈妈手里的菜刀,利落地帮忙切菜。 “丫头。”王妈妈突然凑过来,好奇地问,“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殿下赏你几吊钱?够买城东李寡妇家的胭脂不?” 一提到这个,张亦琦笑得眉眼弯弯,像月牙一样:“够把整条朱雀街的胭脂铺子买下来呢!” 吃过午饭,张亦琦便前往医所。大战过后,医所里挤满了伤兵,何源和其他军医忙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何长生和杜环两个打下手的,也是一刻都不得闲。正午的阳光穿过医所那漏风的窗棂,将腐肉与药渣混合的浊气晒得愈发刺鼻。张亦琦蹲在草席间给一个少年兵换药时,发现他溃烂的伤口里还嵌着半片指甲盖大的碎甲——那分明是半月前大战时,穿透锁子甲的箭簇残片。 “取镊子来。”她转头对杜环喊道,却发现小药童正用沾着脓血的布条给下一个伤员包扎。远处,何源军医的吼声混着苍蝇的嗡嗡声传来:“止血粉没了!拿草木灰顶上!” 张亦琦猛地想起,前日给萧翌换药用的可是西域进贡的雪蚕丝帕。 这些为大齐出生入死的将士,疗伤环境与医疗物资和萧翌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他们的伤势并不比萧翌轻。社会的阶级分层竟是如此残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张亦琦不禁感叹。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波澜,立刻投身到对伤兵的救治中。她和这些将士一样,都是时代的“炮灰”,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何长生和杜环见张亦琦来了,也赶忙凑过来帮忙。这些日子,他们听闻了张亦琦如何力挽狂澜,将重伤的广陵王从鬼门关拉回来,此刻的张亦琦,在他们心中如同华佗在世,是神一般的存在。 张亦琦雷厉风行,一进医所就埋头干活。她一边诊治伤兵,一边给杜环和何长生传授诊治要点,还反复强调清洁的重要性。这个时代,人们对“感染”毫无概念,大多数外伤士兵,血止住后,最终却死于感染。虽说当下技术达不到无菌条件,但做到极致的清洁,也是减轻伤口感染的关键。 在医所忙碌了五六天,张亦琦终于把伤兵的病情稳定了下来。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揣上如意钱庄的行令,带着杜环和何长生上街。三人一路从街头吃到街尾,买了点心小吃、医书杂文,还为王妈妈买了布匹,给田大叔捎了好酒和烧鸡。张亦琦更是精心挑选了一块上好的玉佩,准备送给重要的人。疯玩了大半天,张亦琦回到军营,累得瘫倒在地。送完礼物,她一头栽倒在稻草堆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沉睡了多久,张亦琦在梦里奋力扒开滚烫的黄沙,恍惚间,只觉有一抹冰凉之物悄然贴上脖颈。原来是萧翌手持剑鞘,轻轻挑开了蒙在她脸上的医书。 青铜剑穗上的流苏悠悠扫过她的鼻尖,那上头裹挟着龙涎香与血腥气相互交织的独特味道。王妈妈战战兢兢,低头站在五步开外,抖得如同秋风中的筛糠。接近夕时的阳光肆意倾洒,将广陵王锦绣蟒袍上的纹路清晰地投射在地面,金线绣就的螭龙张牙舞爪,正巧盘踞在张亦琦酣睡的侧脸之上。 “殿下恕罪!这丫头昨日……”王妈妈带着哭腔的告饶声,被萧翌抬手硬生生止住。 “不必了!”萧翌满脸嫌弃地瞧着在稻草堆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张亦琦,只觉一阵头疼。他伤口缝合已然第六天,按照张亦琦之前的叮嘱,正是拆线的日子。可她倒好,像是全然忘却还有他这么一个病人。清晨,他派徐福去唤她,才知她告假进城游玩了。苦等大半日,仍不见她踪影,他一咬牙,索性亲自来到她居住的厨营。好家伙,她早已回来,却睡得这般香甜。 王妈妈心里门儿清,广陵王身份何等尊贵。她打死也想不到,这高高在上的王爷竟会踏入这小小的厨营,此地与他的身份简直天差地别。更要命的是,张亦琦这丫头睡得像头死猪,叫都叫不醒。要是因此得罪了贵人,她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砍的。 王妈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慌气短,冷汗直冒。她能做的,唯有不停地替张亦琦赔不是,而后又心急如焚地想叫醒张亦琦,好让她起来给广陵王赔罪。 谁能想到,张亦琦睡得太沉,怎么叫都叫不醒。而广陵王呢,似乎也不着急,像是在琢磨着怎么给她定个罪,竟不让王妈妈叫醒她。他自己则慢悠悠地走到张亦琦平时看书写字用的矮几旁,悠然落座,百无聊赖地翻动着几上的小物件。 这矮几不大,是田力特意给张亦琦做的。上头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她的医书、亲手写的手札。手札里详细记录着每一位伤兵的病情、用药情况以及病情变化,密密麻麻,满是心血。纸上还画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形状,其中有几样,正是他来的时候,瞧见伤兵用来辅助走路的器具,瞧模样,都是她亲手设计的。会医术,能吹笛,擅作画,还写得一手好字,不得不说,张亦琦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这些才华,与那些闺阁女儿吟诗作赋的才情截然不同,朴实无华却又极具实干精神。一个农家出身的女子,究竟是如何练就这般满身绝技的呢? 除了书本和画纸,矮几上还放着张亦琦下午买回来的东西。其中,最惹眼的当属那块缀着紫色流苏的金镶玉佩。萧翌拿起玉佩,在手中轻轻把玩,仔细端详。这分明是一块男子佩戴的玉佩,她这是要送人?究竟是送给谁呢 ? 第18章 玉隐双澜(二) 张亦琦是被渴醒的,她梦到自己走进了一个沙漠里,烈日高悬,炙烤着大地,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茫茫沙海,找不到一丝水源。她的喉咙干渴得要冒烟,脚步虚浮,在滚烫的沙地上挣扎着,挣扎着,终于艰难地醒了过来。 朦胧间,似乎有个男人坐在她床头,身形有些熟悉又不太真切。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来人后,瞬间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居然是萧翌!” 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语气不自觉拔高,满是震惊与诧异:“广陵王殿下!” “嗯。”广陵王萧翌眼皮都没抬,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着手中她的医书,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睡够了?” “你怎么会来我这里?”张亦琦满脸疑惑,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神中满是不解。要知道,他可是尊贵无比的广陵王殿下,与这个又小又黑、弥漫着烟火气的厨房,实在是格格不入,怎么看都不应该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 萧翌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手中的医书,抬眸看向她,神色平静,薄唇轻启,淡淡道:“本王请不来张军医,只好亲自过来请你高诊了。”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张亦琦微微前倾。 萧翌的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心中的不悦一闪而过,他强压着情绪,提醒道:“你果然忘记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六天了,该拆线了。” 原来是这样,张亦琦恍然大悟,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连声道:“好说好说,我现在就拆。”说完,她利落地起身,快步走到一旁去拿她的医药箱。 “殿下你把衣服解开?”张亦琦转过身,手里拿着工具,看向萧翌,神色坦然。 萧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俊眉高高挑起,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要在这里给本王拆线?”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第26章 张亦琦这才反应过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狭小又杂乱的厨房,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去医所?” 萧翌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忍耐,片刻后,他从牙缝里艰难地蹦出三个字:“回主帐!” 就这样,张亦琦尽管心里对他狠狠翻了好几个白眼,可也不敢太过造次,只能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起身,双手费力地提起医药箱,沉甸甸的箱子压得她手臂微微下沉 ,她不情不愿地跟在萧翌身后,朝着主帐走去。一路上,她还时不时小声嘟囔几句,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一进主帐,光线瞬间明亮起来。萧翌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加上最近一段时间高先生和张亦琦对他的悉心调理,他恢复得很快,胸部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张亦琦熟练地打开医药箱,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拆除缝线,每一个动作都专注而细致。拆完线后,她只是拿起一旁的酒,倒在棉球上,轻轻擦拭着伤口,没有再进行包扎。 “好了,殿下。”张亦琦长舒一口气,直起腰,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 萧翌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物,动作优雅,像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后,他微微抬眸,目光如炬,突然问道:“行令已经用了?”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怎么知道?”张亦琦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手中收拾医药箱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人看穿了秘密。 “你桌上的那块玉佩可价值不菲。”萧翌神色自若,语气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说道,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殿下果然识货,那可是我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和田玉,贵着呢,送人做礼物正好。”张亦琦很快镇定下来,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神里透着精明,边说边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试图掩盖内心的紧张。怎么回事,明明她是靠自己的医术才换来那枚行令的,怎么用起来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让张亦琦有些发毛。 张亦琦此刻满心只想着逃离,每一刻的停留都让她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离此地。她低垂着眼帘,刻意避开萧翌的目光,手上收拾医药箱的动作愈发急促,心里默默念叨着:“赶紧弄完,赶紧走,一刻都不想多待。” 而萧翌呢,慵懒地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身姿闲适,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枚温润的青玉扳指。案几上摊开的军报被夜风悄然掀起一角,他的视线却并未落在上面,脑海里全是张亦琦的身影。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被一个女子视作洪水猛兽的一天。 论身份,他是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弟,尊贵无比,年纪轻轻便已权势滔天。外貌上,他风流俊美,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与生俱来的书生儒雅与皇族霸气,在他身上完美融合,浑然天成。在京城,倾慕他的高门贵女如过江之鲫,那些家世稍差些的大家闺秀,甚至连表达倾慕的资格都没有。多年在刀尖舔血的日子,让他练就了一眼洞穿人心的本事。可唯独面对张亦琦,他有些失了分寸。 他回想起张亦琦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变幻莫测,犹如迷雾笼罩。有时,她眼中会闪过惊艳与欣赏,和京城里那些女子看他时的目光并无二致,这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得意;可有时,她眼神里又满是戒备与躲闪,甚至还夹杂着不耐与不屑,这又让他满心疑惑与不甘。更多时候,他发现张亦琦根本懒得看他,似乎那些书籍对她而言,远比自己这个堂堂广陵王要有吸引力得多。 想到这儿,萧翌忽然低笑出声,这笑声里三分自嘲七分玩味。他不禁暗自思忖,自己这二十载人生,何时这般费神地琢磨过一个女子的心思?往昔沙场点兵时,他金戈铁马,杀伐决断,何等威风;朝堂博弈中,他翻云覆雨,手段高明,无人能及。可如今,那些豪情壮志、权谋心计,竟都化作绕指柔,缠在了这个连正眼都不愿瞧他的小军医身上。他微微摇头,心中感慨,这世间之大,本就无奇不有,多一个像张亦琦这样特别的女子,倒也为这平淡的日子添了几分别样色彩 。 睡了酣甜一觉的张亦琦精神焕发,浑身透着勃勃生气。用过晚膳,她习惯性地前往医所巡查一番,这是她每日必做之事,美其名曰“查房”。在医所里,她耐心地为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兵处理伤口,动作娴熟且专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直到确定伤兵们的状况稳定,才放心离开。 回到厨营时,天色已晚,四周静谧,唯有点点烛火闪烁。张亦琦惊讶地发现,王妈妈还未就寝,正坐在屋内,借着昏黄的烛光,美滋滋地看着张亦琦送给她的那匹上好布料。那布料色泽柔和,质地细腻,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王妈妈的手轻轻抚过,眼神里满是喜爱,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一瞧见张亦琦走进来,王妈妈立刻放下手中布料,满脸关切,急忙问道:“怎么样,殿下没有为难你吧!”她只要一想起今天张亦琦在广陵王面前叫都叫不醒的失礼模样,就一阵后怕,在她看来,这可是能治大不敬之罪的。 张亦琦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轻声安慰道:“没有!殿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回想起与萧翌的种种过往,因着第一次见面就差点丢了性命,张亦琦对他的第一印象实在称不上好。可相处下来,她不得不承认,萧翌除了那张俊美的脸,确实还有些闪光点。其中最让她感触颇深的,便是他的“不拘小节”。在这个时代,萧翌是不折不扣的顶级权贵,军营里权力最高的掌权者,所有人见到他都得下跪行礼,以示敬畏。张亦琦平日里悄悄留意观察,发现整个军营中,可以不用给他行礼的只有两人。一位是高先生,高先生身为世外高人,又是萧翌特意请来的神医,萧翌自然不会要求他行此大礼;而另一位就是自己了。自己能免去行礼的缘由,不过是萧翌并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承蒙广陵王殿下这般大度,再加上自己还救过他一命,久而久之,张亦琦便干脆心安理得地默认自己无需向他下跪行礼了。 张亦琦又陪着王妈妈闲聊了一会儿,待王妈妈回房休息后,她才坐到案边,翻开医书,开始了今日的学习。昏黄的烛光摇曳,映照着她专注的面庞。忽然,她的目光被一旁的温润和田玉吸引,她轻轻拿起,放在手中仔细端详。这块玉是她精心挑选,准备送给崔致远的。在她心中,崔致远是个温暖和煦的人,恰似这玉一般,温润而美好,二者气质极为相称。 短暂的休憩过后,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繁琐与忙碌。清晨,天边刚泛起一丝微光,张亦琦便早早起床,开启了新一天的劳作。她又回到了之前平静的生活节奏,先是帮着王妈妈在厨营里忙碌,洗菜、切菜、生火,每一项活计都做得井井有条;而后前往医所,悉心照顾伤兵,为他们换药、诊治,给予他们关怀与安慰。就这样,一连几天,天气晴好,可寒意却愈发浓重,不知不觉,已到了寒冬时节 。 冬日的清晨,寒风凛冽,张亦琦裹紧领口,朝着练兵场的方向走去。还未踏入,远远便能望见站在练兵场正中央的两位将军。崔致远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威严;沈冰洁则站在一旁,神色同样肃穆,二人的气场让周遭都冷了几分。 练兵场,作为军营里至关重要的场所,向来闲人免进。可张亦琦自来到军营后,凭借着妙手回春的医术,救治了众多受伤的士兵。一来二去,她在士兵中也算混了个脸熟。守在门口的士兵一看到张军医的身影,原本严肃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情。待问明来意后,他们相视一笑,爽快地为她放行,还热情地说道:“张军医,快请进!” 此时,崔致远正在专心观看士兵操练,副将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军,张军医来找您。”崔致远先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迅速转身。不远处,一个身材瘦弱的姑娘映入他的眼帘。她身着普通士兵的粗布衣衫,长发简单地束于脑后,未施粉黛,也无钗镮装饰,可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庞,却如同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暖阳,明媚而动人,刹那间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让他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崔致远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走到张亦琦面前。和以往无数次见面一样,他礼貌而绅士地先行见面礼,动作优雅且庄重。张亦琦见状,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泛红,连忙欠身回礼。 “张姑娘,你找我。”崔致远笑道。 “嗯”张亦琦点点,“我要送一份礼物给你。” “什么?” 张亦琦从怀中掏出用素帕包裹的玉佩。羊脂白玉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倒映着崔致远骤然明亮的眼眸。 张亦琦拿出那块玉佩“这可是我从西域商人手中买到的上好的和田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你。” 第27章 崔致远接玉佩的指尖在空中悬了半寸,恰巧被檐角漏下的阳光镀了层金边。玉佩的墨玉流苏扫过他掌心旧茧,像被蝴蝶翅膀轻轻搔了下。 “张姑娘这是要送我?”他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玉佩螭纹,耳后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脸上的笑容像一只偷到腥的猫。她轻迈一步,靠近崔致远,语调轻快又带着几分俏皮:“崔将军,你可帮了我大忙。从我们刚认识,一直到现在,不管碰上什么难事,你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我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慌得很,是你让我感受到了温暖,让我知道还有人可以依靠。这份恩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呢!”说着,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神色有些俏皮:“还有呀,上次你送我那么多贵重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你这份人情。想来想去,还是得挑个特别的礼物。前几天我去街上闲逛,一看到那块玉,就觉得它和你有缘。温润、内敛,就像你的为人一样。当时我就想着,一定要把它买下来送给你。而且啊,这可是我辛苦劳动,自己挣了钱买的,里面满满都是我的心意,你可一定要收下。” 听着她噼里啪啦如算盘珠子的解释,崔致远食指关节渐渐泛白。当“还人情”三个字在心头炸响时,玉佩棱角突然硌疼虎口。他猛地将玉塞回对方掌心,力度大得让流苏缠上张亦琦腕间银铃。 “崔将军?”银铃随着她抬手动作碎响,张亦琦圆睁的杏眼里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她无意识揪住他半截绯色官绦,指节蹭过平时操练时被箭矢划破的裂口。 崔致远突然握住她扯着官绦的手,掌心薄茧压住她微凉的指尖“张姑娘,你这是要还清人情之后再和我不互相欠吗?” 张亦琦没注意到他突然的情绪变化,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是啊。” 崔致远嘴角苦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张亦琦看着又重新回到手中的玉,愣了一下,连忙问道“这是为何?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崔致远深吸了一口气“张姑娘,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我想做的,你如此急迫的要还我人情,是打算之后都不跟我来往了吗?” “啊?”张亦琦急得跺脚踩碎自己影子,一向讲礼貌懂道理的崔致远怎么突然变得有些难以沟通起来,这都哪跟哪啊,她只是送块玉给他,怎么在他眼里就变成了绝交呢。“崔将军,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一个不懂得感恩的人,你对我好,我自然都是记在心里的,我也想通过一些东西表达出来我的心意,所以我才送了你玉,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要是不跟你来往了,直接送你黄金不就好了,你也知道我现在很有钱。” “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忽地低笑出声,“真的?” “当然!” “好。”他又从张亦琦手里拿过玉,取下自己腰间原先佩戴的,换上张亦琦送他的“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真好看。”张亦琦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弯弯的笑眼,让人看着心情也好起来。 毕竟是练兵场张亦琦没多做停留,和崔致远道别后就回去了,崔致远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佩,回去的路上嘴角也是控制不住的上扬。 “崔致远,何事这么开怀?”这还是沈冰洁第一次见到崔致远笑得这么外放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好奇。 “无事。”崔致远笑着回答。 “你腰间的玉佩,是张姑娘刚刚送的?”沈冰洁一语道破。 崔致远只是笑,看向练兵场上训练的士兵,没有回答她。 沈冰洁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那日你那么自信张姑娘不会想做殿下的侧妃或侍妾,原来如此。” 崔致远唇角尚未敛起的笑意凝在冬阳里,练兵场卷来的风沙掠过他绯色官袍下摆,腰间玉佩的墨玉流苏正巧扫过手中的马鞭。他屈指弹去玉面上沾着的尘粒。 “沈姑娘说笑。”他屈起指节抵住鼻梁,练兵场操演的金戈声突然刺耳起来。 当“侧妃”二字混着战马嘶鸣砸过来时,崔致远掌心骤然攥住玉佩边缘,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驱逐内心的不安。 第19章 玉隐双澜(三)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砂砾,噼里啪啦地拍打着马车的青布帘。陆珩掀开帘子时,指节已被冻得泛青。远处军营辕门上的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陆珩和许临书一行人在午后抵达了军营。陆珩是朝中军政大臣陆国公的独子,也是萧翌的伴读,两人关系亲如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许临书则是萧翌实打实的表弟,是先许皇后兄长的幼子,比萧翌和陆珩小几岁,从小就跟在他们身后,如今长大了也还是如此。 萧翌重伤的消息传到宫中,皇兄文景帝大为震惊,当即派遣陆珩带着太医院最顶尖的御医,日夜兼程奔赴玉门关为萧翌疗伤。然而,得知消息的不止文景帝,太皇太后同样心系孙儿。宫人报信时,长宁公主和许家小公子许临书正在永乐宫陪太皇太后说笑,噩耗突然传来,太皇太后当场晕厥。好在她平日里身体底子不错,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长宁公主的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因生产时大出血离世,幸得太皇太后怜惜,将这个孙女养在身边。长宁公主与文景帝兄弟俩感情深厚。她得知陆珩和许临书要去玉门关后,跑到文景帝面前哭闹着要一同前往。边关军营危险重重,又是苦寒之地,路途艰辛,文景帝自然不会同意。长宁公主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闺中密友、当今皇后的妹妹宋婉瑜倾诉。宋家是齐朝的武将世家,宋婉瑜是辅政大臣之首宋若甫的幼女,她自幼倾慕萧翌,情根深种。从长宁公主那里听闻萧翌受伤的消息后,宋婉瑜忧心忡忡,整日以泪洗面。两个姑娘一合计,决定悄悄跟在陆珩一行人后面,为避免被发现,只带了宋府的一个护卫罗锐。可才走了三四天,就被精明的陆珩发现了。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个是高门贵女、当今皇后的妹妹,陆珩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哪经得起长途跋涉?但萧翌性命攸关,陆珩思来想去,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在她们的马车里垫上厚厚的被褥,依旧一路快马加鞭朝着玉门关赶路。 经过几天日夜兼程,即便躺在马车里,两位姑娘还是被颠得浑身散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不过最终还是尽快赶到了萧翌所在的军营。 银枪划破长空的声响骤然传来,许临书掀开帐帘的瞬间,正好看到萧翌挽出一个凌厉的枪花。“二哥!”许临书扑过去时,险些被枪尖扫到,“信上说你要死了!” 萧翌反手将银枪掷入兵器架,震得架上铜铃叮当作响。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少女发间金步摇的流苏缠着枯草,原本精致的绣鞋也沾满了泥泞,不禁不满道:“难道皇兄也叫她们来了?” “当然不是。”许临书抢着回答,“陛下怎么会同意?她们是担心你,悄悄跟来的。说真的,”许临书继续喋喋不休,“长宁公主关心兄长,宋家小姐对你可是用情至深呐。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还一直担心你……” 没等许临书唠叨完,萧翌就已经走开了。陆珩也忍不住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心想如果此刻手里有块布,一定要把许临书的嘴堵上。 “承佑,你的伤怎么样?”陆珩还是十分担心,毕竟给文景帝的奏折中描述萧翌伤势严重,回天乏力。 “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好得很。”萧翌面无表情地回应。 “那不行。”陆珩一挥手,“至少得让太医给你把把脉。” 还没等萧翌拒绝,他就已经被四位赶来的太医团团围住,轮番把脉。最终得出一致结论:广陵王脉象强健有力,身体并无大碍。 “伤处呢?”许临书大声叫嚷,“二哥的伤处也要瞧瞧!” 萧翌顿感头疼,说道:“不必了,伤处已然愈合。”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他们深知广陵王不好打交道,他既然说不看,那就肯定不会让人看。可他是陛下的胞弟,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家兄弟感情深厚,又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皇孙,万一出了差错,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样吧。”陆珩出了个主意,“诸位先生也别着急,把那位军医叫过来,你们仔细问问不就清楚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是徐福前往医所去请张亦琦。 徐福向张亦琦说明了缘由,此时张亦琦刚处理完医所的事务,便回到厨营住处找出之前给萧翌记录病情的手札,跟着徐福一同前往主帐 。 张亦琦刚踏入营帐,便敏锐察觉到气氛异样,里头站满了人。四位身着深绯官袍的中老年男子尤为显眼,想必就是徐福提及的太医。为首的李太医身形富态,官袍扣子都快被撑得崩开,此刻正举着银针匣,手指颤抖地指向张亦琦,惊叫道:“这这这,这是个姑娘吧?”他袖口金线绣就的鹤纹,随着抖动的手臂乱颤,活脱脱像一只炸毛的禽鸟。 第28章 营帐左侧的紫檀木案旁,斜倚着两个锦衣青年。身着月白锦袍的公子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鎏金匕首;另一位玄衣男子则支着肘,专注地盯着沙盘,肩头还落着几点尚未融化的细雪,侧脸线条如刀削般冷峻。 徐福上前一步,恭敬说道:“殿下,陆大人,许公子,人已带到。” 又一次遭遇性别歧视,张亦琦浑身不自在,索性沉默不语。 李太医仍满脸难以置信,转身对着萧翌行礼,质疑道:“殿下,当真由这位姑娘为您治伤?” 萧翌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讥笑,冷冷说道:“李太医,你的眼神倒是不错,还能瞧出她是个姑娘。” 另一位个子稍矮的太医也忍不住发声:“一个姑娘家,怎能在军营担任军医?” 又来了!萧翌已然不耐,直接吩咐道:“张军医,你跟他们讲讲本王的伤情,还有治疗经过。” “哦。”张亦琦心中暗喜,忍不住在心底给萧翌点赞。他没叫她名字,也没称她张姑娘,而是特意强调她“张军医”的身份。 张亦琦递上手中的手札,有条不紊地说道:“这是殿下受伤后,我从接诊第一天起,记录的病情变化,涵盖主诉、症状、查体结果、个人分析,以及处理方式。用药方面我不太精通,不过都与高先生讨论过,用药变动的原因也都记录在册。” 李太医满脸怀疑地接过手札,与其他太医一同仔细翻阅。 首位看完册子的太医,脸上神色从最初的不屑,逐渐转为震惊,最后竟是惊喜交加:“姑娘,你在殿下体内放置了一根管子,引流出血和气?” “是的。”张亦琦认真作答,“殿下肺脏被箭刺伤,胸腔积血积气,压迫肺脏,这是危及性命的主因。只有立刻解除压迫,控制病情,才能为药物治疗争取时间,挽回一线生机。” 听完张亦琦的解释,这位太医大笑起来,对着萧翌行礼赞叹:“殿下,此女子天赋异禀,实具华佗之才。”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问道:“是吗?刘太医也这么觉得?” “正是。”刘太医兴奋不已,接着阐述,“按现行医术理念,人体被视作一个整体。但臣行医多年,却有不同看法。人体是由各个脏腑既独立分工又紧密协作的整体,是可以拆分来医治的。张军医正是运用此理念,才成功救治殿下。” 刘太医说着,又向萧翌行了一礼,提议道:“殿下,臣认为可将此女子招入太医署。经臣悉心教导,日后定能成为良医。” 居然要引荐自己进太医署?张亦琦脑袋瞬间嗡嗡作响。 萧翌思索片刻,说道:“本王没记错的话,进太医署需经考核才能录用。” “没错。”刘太医解释道,“招录考核只是第一步,合格者成为太医署的诸医生,再依据日常考课和太常寺考核,择优晋升为医博士。博士每月考核一次,太医令、丞每季度考核一次,医术出众者即可获得晋升。” 张亦琦听着刘太医这番话,内心吐槽不已。什么嘛,进了太医署通过考试成博士,接着层层考试,最后成为太医。姑奶奶上辈子就是医学博士了好不好! 重活一世,张亦琦最抗拒的,便是重蹈上辈子被考试、绩点与激烈竞争捆绑的覆辙,再度成为一个将自己逼至绝境的“卷王”。曾经,成为一名医生是她自小就怀揣的理想,这份信念支撑着她一路披荆斩棘,成功考入顶级名校的临床八年制专业,又进入顶级医院的王牌科室。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最清楚。然而,在日复一日的残酷竞争与日益严重的内卷浪潮中,她最初的满腔热忱与情怀,正一点点被消磨殆尽。那时,她背书、查阅文献、钻研各类医学知识,不再是单纯为了探索医学的真谛、追求更深入的理解,而仅仅是为了在考核中斩获高分。可这种因胜利带来的短暂快乐,总是转瞬即逝,很快就会被下一个目标带来的焦虑所取代。直到来到这个时代,重新从事起医生的工作,没有了令人窒息的考核,没有了永无止境的内卷,心中只剩下纯粹的悬壶济世的愿望,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学习本身竟能如此快乐。出于好奇心与实际应用的角度获取的知识,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而那些为了应付考试而强记的内容,却似昙花一现,很快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她怎么可能再次将自己推向上辈子的悲剧深渊呢?这可是用生命换来的深刻教训啊! 想到这儿,张亦琦毫不掩饰,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大字:不愿意! 萧翌瞧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声,心思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的张亦琦,心里已然有数,便淡淡地说:“刘太医,你说了这么多,可还得问问张军医自己的想法。” “殿下。”刘太医信心满满,“有老臣亲自引荐,这样难得的好机会,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你问问看。”萧翌坚持道。 “张军医……”刘太医话还没问出口,张亦琦就干脆利落地回答:“谢谢刘太医赏识和好意,我不愿意。” 刘太医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满脸难以置信,追问道:“你说什么?” “谢谢刘太医好意,我不愿意。”张亦琦再次坚定地重复。 “为何?”刘太医仍不死心,大齐朝每年都有无数人挤破头想考进太医院,最终录取者却寥寥无几,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竟然有人不要。 张亦琦答道:“我深知自己医术平平,这次能救下殿下实在是侥幸。殿下乃皇家血脉,自有真龙护体,命不该绝,与我医术关系不大。我若进了太医署,不过是滥竽充数,还是把这宝贵的名额留给真正有才华的人吧。” “这……”刘太医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谦虚,把自己的医术贬得一文不值。可他实在舍不得这个与自己医学理念契合的人才,还想开口挽留,却被萧翌拦下了。 “诸位车马劳顿一个多月,不巧本王已然痊愈。但你们千里迢迢奔赴边关,也不能白跑一趟。正好我们刚经历一场战役,军医人手短缺。军中还有许多受伤的士兵,以及不少因多年戍边落下慢性病痛的将士,正好借诸位妙手,解我军医的燃眉之急。” “什么?”那几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们可是历经层层严格考核,才脱颖而出,得以给宫里的达官贵人看病诊脉的御医。就算是京城里的高官显贵,也得费尽心思求他们,他们才肯出手诊治。此次前来,本是为广陵王治伤,如今广陵王不需要他们也就罢了,居然还要他们给最底层的士兵看病,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到底是读书人,骨子里透着傲慢与清高。为首的李太医率先开口:“殿下说笑了,臣等是为京城里的贵人看病的御医,给这些粗鄙的士兵看病,岂不是有失体统?” 张亦琦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白眼,这群人真是狗眼看人低。士兵怎么了?他们可是为大齐朝舍生忘死、拼命守护的人,凭什么瞧不起他们? 萧翌原本面无表情,听到李太医这番话后,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力度之大,竟把桌上的茶盏都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粗鄙?”他冷笑一声,“吴太医,没有这群将士风餐露宿、出生入死,哪有你们在京城歌舞升平的日子?没有他们,你以为你还有命读你的圣贤书?还有宫里贵人们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太平盛世,在你们眼里竟如此一文不值。作为医者,你连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之心都没有,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看样子,你也不必回京城了,就留在这儿吧,去战场上好好瞧瞧!” 李太医见萧翌是真的动了怒,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来,不停地磕头求饶:“臣该死,求殿下饶恕。” 萧翌脸上依旧满是怒意,站起身,一挥手:“徐福!”他甩袖时带起的劲风,瞬间扑灭了三支火把,“带四位‘贵人’去伤兵营,今夜诊治不满百人,就把他们的马车拆了当柴烧!” “是!”徐福领命而去 。 第20章 玉隐双澜(四) 张亦琦与徐福一道,领着四位太医前往医所。帐外狂风怒号,裹挟着沙粒,狠狠抽打在太医们毫无血色的脸上。风声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转瞬便消散在悠悠羌笛声里。张亦琦从未见过如此动怒的萧翌,心中满是诧异,忍不住向徐福问道:“殿下对军中将士竟这般用心?” “殿下每次出征,必定身先士卒,不然这次也不会身负重伤。”徐福眼中满是敬意,认真说道,“每一位在战场上英勇阵亡的兄弟,殿下都会吩咐我们妥善安葬,还会优厚地对待他们的亲属。殿下对待军中将士,那是没得说。去年大雪封山,军中物资紧缺,殿下把自己最后一件狐裘,给了冻伤的弩手。那小伙子感恩在心,如今每逢休沐日,就往王府送自己猎来的野味。” 张亦琦听后,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会心一笑:“果然呐,相由心生。殿下生得那般俊朗不凡,看来并非毫无缘由。” 第29章 残阳似血,将整个军营染成一片火红。许临书冷不丁从粮车后探出头来,发梢上还粘着些许草屑,一脸兴奋地说道:“二哥,你猜怎么着?昨儿陆三哥把那个老匹夫的貂绒大氅扒了,裹在发热的小马驹身上啦!”说着,他还模仿起太医尖细的嗓音,学得惟妙惟肖:“‘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关外雪貂啊!’——结果你猜陆三哥怎么回的?‘畜生都比你们知冷暖!这几个老家伙一路上弱不禁风的,也就比长宁和宋小姐强那么一丁点儿,可把我和陆三哥烦死了。’” 广陵王身着玄甲,身姿挺拔地立在辕门处,目光望向医棚里那星星点点、此起彼伏的火把。恍惚间,某个瞬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被战马踩碎肋骨的少年,在满是砂砾的地上,用鲜血写下“不悔”二字时的模样。夜风轻轻拂过,卷起他剑柄上那半旧的平安符,露出里面已然褪色的青丝,那是去年清明,阵亡将士家眷系在他剑穗上的百家结,承载着无尽的思念与敬意。 陆珩瞧完这一出好戏,意犹未尽,忽然用刀尖挑起许临书腰间的酒囊,挑眉问道:“长宁和宋婉瑜呢?可别告诉我,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风沙给埋了。” 许临书连忙夺回酒囊,动作间,袖口露出半块桂花糖。他毫不在意地抬脚将糖块碾碎,惊起几只正在啄食的沙雀,满不在乎地回道:“我让崔致远去安排她们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宋家还跟来个叫罗锐的侍卫,他那腰刀比陆三哥的还长出三寸呢,听说能单手撂倒西羌的战马。” “既然是宋婉瑜的人,就管好自己的刀。”陆珩冷笑一声,玄铁护腕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他忽然眯起眼,望向辕门方向——只见崔致远正领着两个裹着粗布斗篷的身影穿过校场,狂风呼啸,猛地掀起斗篷下摆,露出半截沾满泥浆的蹙金绣裙 。 长宁和宋婉瑜初到军营时,那模样狼狈得不成样子。她们二人自出生起,养尊处优,何时这般失态过?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军营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许临书一见到崔致远,就像见到救星一般,立刻把这两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他心里清楚,崔致远心思细腻,必定能将她们安排妥当。 长宁此番前来,一是挂念二哥萧翌,二是想见崔致远。她自幼便对崔家中郎将芳心暗许,满心欢喜奔赴而来,却不想自己如此灰头土脸、丑陋的模样,竟被心上人瞧了去,心里又气又急,恨不能立刻找个地方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恢复往日的明艳动人。宋婉瑜的心思与她相仿,身为世家贵女,这般狼狈实在有失体面。 崔致远也是无奈,思来想去,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先向沈冰洁求助。毕竟军营里大多是男子,虽说张亦琦和王妈妈也是女子,可她们住在厨营,虽说干净整洁,但当朝公主与首辅千金身份尊贵,恐怕难以忍受那里的环境。思来想去,唯有沈冰洁单独居住的帐篷,能勉强供她们落脚。 长宁紧紧攥着兜帽边缘,可细碎的沙粒还是顺着缝隙钻进了她精心养护的云鬓。当崔致远掀开沈冰洁营帐的灰布帘时,她终于在铜镜里看清了自己的倒影:面纱上黄沙与泪痕混在一起,糊成了一层泥壳,额角还粘着一根草屑,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崔将军……”她带着哭腔转过身,却瞧见心上人崔致远的官靴上沾着可疑的暗红色血迹,一时间胃里一阵翻涌,“哇”地吐出口沙粒。宋婉瑜的情况稍好一些,但原本月白色的披风也已变成了土黄色,发间的玉簪歪歪斜斜,还挂着一片枯叶,往日世家贵女的矜持此刻碎了一地,见崔致远伸手想帮忙,忙喊道:“别碰!”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的嘶鸣声,长宁吓得惊跳起来,慌乱中撞翻了案上的茶碗,滚烫的茶水泼了她满脸。崔致远望着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喊着“致远哥哥”的小公主,此刻却像个掉进面缸的小狸猫,满脸狼狈,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末将去找王嬷嬷讨些香胰子来。” 好不容易安顿好这两个娇贵的姑娘,崔致远不敢耽搁,急忙朝着萧翌所在的主帐赶去。 主帐内,松烟墨香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交织弥漫。萧翌坐在案前,手持匕首,正专注地削着箭杆,锋利的刀刃在箭杆上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崔致远掀起帐帘走进来,裹挟着一阵寒风,吹得案头的密信沙沙作响,信上火漆印的龙纹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透着几分神秘莫测。 “崔大哥!”许临书兴奋地蹦起来,动作太急,不小心碰翻了一旁的炭盆,滚落的银丝炭在摊开的羊皮地图上烫出了几处焦黑的痕迹。 萧翌闻声也转过身看向崔致远,然而,他的目光瞬间被崔致远腰间那块玉佩吸引住了。那正是几天前他在张亦琦书案上看到的玉佩,当时张亦琦说要送给别人,没想到这个别人竟是崔致远。 陆珩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突然用刀鞘挑起帐幔,让夕阳的余晖恰好照在那枚玉佩上,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调侃道:“听说西市的玉匠雕这类鸳鸯佩,可要收双倍工钱呢?” 崔致远的耳尖瞬间红透,像熟透的樱桃,他慌乱地解下佩剑,试图遮挡住衣摆,结结巴巴地说道:“公主和宋小姐已安排妥当,只是……”他瞥见萧翌手中的断箭被捏得出现了裂痕,心中一惊,立即改口道:“宋家侍卫罗锐请求轮值,此人下盘极稳,看样子应该是练过十年以上谭腿。” “让他跟着宋婉瑜。”萧翌猛地甩开手中的箭矢,碎木屑如雪花般纷飞四散。他神色冷峻,语气低沉地问道:“宋若甫安插的暗桩,今日可曾接触药人?” “没有,那个负责烧药草的人也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陆珩神色凝重,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务必小心行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萧翌叮嘱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锐利。 “那二哥,下一步棋打算怎么走?”许临书一脸好奇地问道,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去扬州。”萧翌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在昨日已经收到皇兄文景帝的密信,信中提及扬州有异动,命他前去查探。实际上,在陆珩一行人刚出发不久,文景帝就收到了萧翌的亲笔密信,得知他已转危为安。既然陆珩已经出来,为了掩人耳目,文景帝便没有阻拦。萧翌治军严明,关于他的伤情,除了第一日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到京中,之后再无任何风声传出,所以满朝文武都不知这位广陵王殿下如今伤势究竟如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家的侍卫来到了军中,实在是有些蹊跷。 “徐福,把盯梢的暗卫撤回来两成。”萧翌突然下令道。 “殿下这是要诱蛇出洞?”徐福捧着鎏金甲胄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宋家侍卫那边……” “既然有人急着送饵,”萧翌拿起佩剑,剑格上暗藏的龙鳞纹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冷光,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本王不妨教教他们什么叫愿者上钩。” 残阳似血,将沈冰洁的影子拉得悠长,她静静地伫立在自己的帐前,凝视着那飘动的灰布帘。帐内不时传出铜盆倾倒的声响,紧接着,长宁公主带着哭腔的埋怨声传来:“这水里有沙子!”沈冰洁紧了紧腰间的佩剑,默默转身离去。这偌大的军营,此刻竟让她觉得无处可去。 校场尽头,炊烟袅袅,裹挟着羊肉的膻味悠悠飘来。张亦琦正拎着药杵从医所走出来,一抬头,便瞧见沈冰洁静静地立在暮色之中。女将军身上的鱼鳞甲泛着森冷的光,可脚边的沙地上,却落着一片娇艳的海棠花瓣,想来许是今晨宋婉瑜马车里飘出来的。 “沈将军是来看病吗?”张亦琦甩了甩沾着药汁的袖口,腕间的青金石手钏随着动作晃荡,发出清脆的声响。 “投靠你。”沈冰洁抬手接住被风卷起的发带,露出腕间那道狰狞的刀疤,“我的帐子住进了金凤凰。” 张亦琦听后,满心不忿,愤然道:“太过分了吧,凭什么抢你的帐子,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就在张亦琦义愤填膺之时,厨营那边传来王嬷嬷大声呵斥帮厨的粗嗓门。张亦琦灵机一动,突然拽住沈冰洁冰凉的护腕,说道:“跟我来!”牛皮护腕上还残留着日晒的余温,蹭过沈冰洁掌心时,惊起她细微的颤栗。 王嬷嬷举着汤勺,愣在了灶前,锅里的羊骨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瞪大眼睛,看着正在给沈冰洁铺稻草床的张亦琦和何长生。“这可是沈将军!”何长生把最后一把干草拍松,解释道,“去年冬衣迟发,是她带亲兵猎了三百张狐皮分给大伙儿。” 沈冰洁默默解下身上的铠甲,“当啷”一声,护心镜重重地砸在了草堆里,日光从帐顶的破洞倾洒而入,照亮了甲胄内衬上那暗褐色的血迹——那是去年胡骑偷袭时,她为萧翌挡下的那支毒箭留下的,而那枚箭头,至今还收在她贴身的锦囊里 。 第30章 第21章 殊途暗涌(一) 子夜,更漏声声。张亦琦案前的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沈冰洁凝视着她伏案的背影,思绪飘回前些日子。那时萧翌重伤,沈冰洁每晚都会偷偷去探望。而张亦琦留宿在萧翌帐中,也是如此,在夜里安静地阅读。崔致远身为儒将,会心仪张亦琦也并不奇怪,看这情形,二人似是两情相悦。可如今长宁公主来了,这对有情人的前路又在何方? 沈冰洁从军前,是辅政大臣沈阁老家的三小姐,她怎会不知,长宁公主与崔致远之间,就差一纸明面上的婚约。朝中皆知,崔家的中郎将将来会成为驸马,就等陛下赐婚。张亦琦知晓这些吗?崔致远可有对她提起?若张亦琦知道了,沈冰洁倒真想知道,她会如何抉择。 沈冰洁是沈太师之女,家中排行第三。沈太师曾是帝师,也是先帝临终托孤的大臣之一。五年前,宋若甫以私自圈地、结党营私、不愿归政等罪名,将沈太师斩首。宋若甫手段狠辣,为防沈家人反扑,竟假传圣旨,要将沈家满门就地斩杀。就在沈冰洁万念俱灰之际,一位玄衣男子突然出现,将她救了下来,此人正是广陵王萧翌。此后,沈冰洁便投身萧翌的军营。这五年来,她摸爬滚打,终于成为军中颇有威望的女将军。只是,这些年伴随她成长的,除了日益坚定的复仇信念,还有那颗藏也藏不住的女儿心。她爱慕萧翌,可萧翌对她态度冷淡,就像对待帐下的任何一位下属。不过,萧翌对其他姑娘,也同样没有好脸色。就像朝中众人认定崔致远会成为驸马一样,他们也都觉得,首辅宋相家的三小姐宋婉瑜,一定会成为广陵王妃。宋若甫同样是先帝驾崩时的托孤大臣,即便如今文景帝已经亲政,首辅依然位极人臣,权势滔天。首辅家的大小姐宋婉娴,是文景帝的发妻宋皇后;二公子宋修棋仕途顺遂;三小姐成为广陵王妃,似乎也是板上钉钉,满朝文武都深信不疑。新仇旧恨交织,沈冰洁想着这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 营帐内,炭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长宁公主端坐在铜镜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如云的鬓发。四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乖巧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她的裙裾。那金丝绣就的百蝶穿花裙裾,在青灰色的毡毯上缓缓铺展,恰似一朵绽放在茫茫戈壁滩上的娇艳牡丹,华贵而夺目。 “轻些!难不成本公主的头发是用金丝编的不成?”长宁公主突然柳眉倒竖,猛地甩开了梳头丫鬟的手。铜镜中,清晰映出她那紧紧蹙起的秀眉,满是不悦。小丫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伏地叩首,身子微微颤抖。 宋婉瑜见状,从铜镜中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轻声说道:“宁儿,听说崔将军安顿好我们后,就去城里挑选人手了,这四个恐怕已是全城最伶俐的丫头了。”她发间的翡翠步摇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碧色的光晕在帐中悠悠流转,更衬得她温婉动人。 崔致远深知这些在深闺中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公主千金们,一旦离开了贴身服侍的丫鬟,生活便会陷入诸多不便。所以他才对陆珩和许临书佩服不已,竟有这般大的能耐,能将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安然无恙地带到这军营之中。但毕竟身处军营,一切都不能太过随意。于是,崔致远精心挑选了四个约莫十二岁的小姑娘,来专门服侍长宁公主和宋婉瑜。 此刻,两人坐在帐中,任由丫鬟们为她们梳妆打扮。长宁公主突然开口:“婉瑜,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一下那位军医?好好赏他一笔银子,也算是聊表谢意,多亏他救了二哥哥。” 宋婉瑜嘴角含笑,恰似春日绽放的桃花,温柔地点点头:“嗯,我确实得好好感谢他。殿下不仅身体已无大碍,还恢复得这般迅速。” 长宁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故意调侃道:“婉瑜,你如今可是越来越有广陵王妃的风范了。” “宁儿,你就别打趣我了,真讨厌!”宋婉瑜瞬间羞得满面通红,娇嗔地回应道。 待二人梳妆完毕,用过饭食后,便决定前往探望军医。她们走出营帐,崔致远特意安排了一小队士兵紧紧跟随在她们身边,负责护卫安全。即便如此,罗锐还是默默跟在了宋婉瑜身后,寸步不离。 在军营里,想要打听救了广陵王的军医并不困难,很快便得知是医所的张军医。于是,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带着一众丫鬟侍卫,朝着医所的方向走去。 医所内,刘太医正忙得焦头烂额,一抬眼瞥见长宁公主和宋婉瑜进来,瞬间如遇救星,忙不迭整衣行礼:“长宁公主,宋小姐。” 这一声通报,引得满室伤兵纷纷侧目。众人瞧见两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顾身上伤痛,齐齐跪地行礼,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宋小姐安好”之声在医所内响起。 彼时,张亦琦正在帐外为伤兵换药,刚换至一半,手下的伤兵却突然不顾伤口撕裂的剧痛,“扑通”一声跪地。张亦琦一惊,下意识抬眼,这才发现,地上满是匍匐的伤兵,恰似被劲风拂过、成片倒下的麦浪,而自己竟成了这一片跪姿中的突兀存在,孤零零地挺直脊梁,站在斑驳血污之中。 长宁公主没料到医所里还有女子,更没想到这女子竟直愣愣地站着,毫无惧色地盯着自己,当即公主病发作,柳眉一竖,厉声呵斥:“大胆!见了本公主还不跪下!” 张亦琦感觉有人轻轻扯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竟是那个受伤的士兵。他的伤口已然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地,可伤兵仿若未觉,只是急切又小声地劝道:“张军医,您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当朝公主,快些跪下行礼,不然被治个大不敬之罪,那是要砍头的呀!” 张亦琦骨子里本就带着反骨,眼见这些战士在前线出生入死,将性命都置之度外,如今却还要给这些平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公主下跪,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怒火:凭什么?就因为她们生在皇家、会投胎吗?想到此处,她非但没跪,反而将腰杆挺得更直了。 “你好大的胆子!”长宁公主气得脸色通红,怒目圆睁,“你不怕死吗?本公主一句话就能砍了你的脑袋!” 张亦琦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回望着长宁,眼神坚定,毫无惧意与退缩。 “你!”长宁公主被彻底激怒,柳眉倒竖,身为皇家公主,除了皇兄与皇祖母,平日里谁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礼让三分,哪曾想今日竟被一个小小军医这般无视,顿觉受到了极大侮辱,扯着嗓子喊道:“来人,把她给我按下去,本公主今日非得让她跪下不可!” 一旁的宋婉瑜见状,连忙上前相劝,语气温柔又急切:“长宁,我们走吧,莫要打扰伤兵们休息了,本就不该来此添乱。” “不,婉瑜,她这般不懂规矩,本公主今日定要好好教教她!”长宁公主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劝,再次高声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按下去!” 话音刚落,长宁公主身后的士兵立刻上前,站到张亦琦身后,一左一右,伸手便要强行将她按跪。张亦琦挣扎间,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正是那伤重的士兵又流了不少血。这士兵本就伤势严重,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伤口一直不见好转,如今又添新伤。再看长宁公主那架势,明显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若自己不跪,这满室跪着的伤兵都别想站起来。想到这儿,张亦琦用力甩开身后士兵的手,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长宁公主见她终于服软,这才心满意足,带着众人扬长而去,竟全然忘了自己此番来医所的目的。 张亦琦轻柔地扶起那个流血不止的伤兵,动作娴熟又小心翼翼,再次认真地为他换药止血。一番忙碌过后,她才惊觉,刚刚自己竟跪在了伤兵流淌的鲜血之上。刹那间,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她强压着情绪,匆匆回到厨营,换下满是血污的衣物。稍作整顿,又马不停蹄地奔赴医所,投身于忙碌的救治工作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心底那股酸涩滋味。 夕阳缓缓西沉,天边被染成一片橙红。这个时刻,最容易勾起人内心的脆弱。张亦琦毫无食欲,晚饭也没吃,只是紧紧握着那根竹笛,独自来到广陵王专属的登高台。暮色仿佛一双温柔却又残忍的手,将残阳揉碎成万千金箔,洒落在天地之间。张亦琦攥着竹笛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她单薄的后背挺得笔直,像是要用这倔强的姿态,撑住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登高台上,狂风裹挟着沙粒扑面而来,打得人脸生疼。她极目远眺,望着天地交接处翻涌的暮云,思绪飘远。她知道,在千年之后的世界,有着绚烂的霓虹,那里人人平等,再不必对权贵屈膝下跪,拥有着真正的自由。而此刻,她站在这古代的土地上,裙裾间坠着的玉禁步硌着膝盖,时刻提醒她,一言一行、每一步都要合乎这封建礼法。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竹笛缓缓抵上唇畔,张亦琦轻轻闭上双眼,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笛身上细密的竹纹。这触感,和她在现代时常吹奏的那支笛子简直一模一样。恍惚间,她觉得这竹笛或许根本不是一件普通乐器,而是时空裂隙里一扇虚掩的门,连接着她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第31章 不知何时,萧翌悄然出现。当《烟花易冷》的最后一个颤音悠悠消散在暮色之中,张亦琦转身,差点一头撞进他玄色织金的衣襟。年轻的亲王迎光而立,身姿挺拔,鎏金冠缨垂在肩头,被夕阳的余晖镀成赤金色,周身却又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张亦琦顿时觉得懊恼不已,毕竟这是萧翌的地盘,上次或许还能借口不知情,这次可就是明知故犯了。她满心都在盘算着如何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在这时,却听萧翌开口道:“曲子很好听。” “这曲子……”萧翌忽然欺身上前,身上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铁锈气息扑面而来。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笛孔,在即将触碰到张亦琦指尖的瞬间,堪堪停住,“像极了我前日猎到的白鹿,明明中了箭,却偏要往更深的林子里逃。” 张亦琦下意识后撤半步,脚下的布鞋踩碎了满地残阳。她迅速将竹笛藏到身后,仿佛藏起的是自己最后一片精神故土,戒备道:“殿下若是来问罪的,不妨直说。” “听说你今日宁肯被人按着肩膀,也不肯屈膝下跪。”萧翌并未正面回应,而是和她并肩而立,目光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悠悠问道,“知道本王为何纵容你么?” “总不会是因我吹的笛子入了您的耳吧。”张亦琦满心疑惑,脱口而出。 萧翌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长宁向我告状了,说她最后还是心软了,不然就凭你大不敬的罪名,不砍你的脑袋,也必定要打你板子。”他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殿下是来替令妹和未婚妻出气的吗?”张亦琦此刻也豁出去了,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下午刚从沈冰洁那里知晓了长宁公主和宋婉瑜的身份。 “未婚妻?”萧翌闻言,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结,疑惑地看向张亦琦,“谁告诉你的?” 张亦琦见他反应这般奇怪,愈发不解,直言道:“我听说的呀,好多人都说,宋小姐是当朝首辅宋相的女儿,她姐姐是当今皇上的皇后,她将来必定是广陵王妃。” 萧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警告道:“张亦琦,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可真要打你板子了,治你一个造谣生事之罪。” 事关八卦真假,张亦琦可不肯轻易罢休,回瞪他一眼,嘟囔道:“不是就不是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们这些皇亲国戚,动不动就治人罪,这律法难不成是你们自家写的?” 萧翌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理直气壮道:“本王被造谣,清誉受损,还不能为自己讨个公道了?” “宋小姐出身高贵,又生得沉鱼落雁之貌,而且心肠也不错,说她是你未婚妻怎么就侮辱你了?”张亦琦一旦较起真来,那可是寸步不让。很多时候她自己也清楚,她争的或许并非事情本身,而是那份一定要赢的执拗。况且她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今日长宁公主刁难她,非得让她下跪时,宋婉瑜可是一直在旁边劝长宁息事宁人,莫要打扰伤兵养病。只可惜长宁公主脾气上来,除了她的两位兄长、太皇太后和崔致远,谁都拦不住。 萧翌紧紧盯着张亦琦,直把她盯得背脊发凉,脸上渐渐露出慌张之色。张亦琦有些发怵,讪讪问道:“怎么了?” 萧翌长叹一声,无奈道:“你这张嘴,惯是能说会道。” 第22章 殊途暗涌(二) “那又如何?”张亦琦依旧满脸愁容,情绪低落,“到最后该下跪的时候,还不是躲不掉。” 萧翌微微皱眉,神色恢复成平日里的冷峻,开口问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礼法,我实在好奇,你为何这般抵触,不愿遵守?” “可这礼法毫无道理可言!”张亦琦满心沮丧,声音不自觉提高,“人人生而平等,我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世间活下去,又不是靠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凭什么要向你们下跪?还有那些士兵,他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上战场,历经九死一生,凭什么要向那些养尊处优、什么实事都不干的公主和小姐下跪?这难道不荒谬吗?” 萧翌凝视着她,看着那张充满朝气却又带着几分倔强不服输的面庞,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当真觉得,人人生来就平等?” 张亦琦撇了撇嘴,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力:“不是,我明白,这根本不可能。”的确,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难以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社会阶层分明,不同阶层的人仿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即便身处同一座城市,也很少有交集。就像她前世工作的那家全国顶级医院,高干病房里住的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平日里那些在医院里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领导,见到这些大官,还不是卑躬屈膝,那副谄媚的模样,实在让人觉得猥琐。表面上看膝盖没有下跪,可实际上,内心早已屈服。 “这世间本就荒诞,礼法亦是如此。”萧翌目光望向远方,神色平静如水,缓缓说道,“唯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不用向他人下跪。” “殿下。”张亦琦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了他一声。萧翌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听张亦琦接着说:“你已经权势滔天、足够强大了,难不成还想上天吗?” 萧翌听了这话,又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抬手轻轻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略带无奈地说道:“你啊,确实该好好学学礼法,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张亦琦揉了揉被弹的脑门,嘟囔着,脸上满是不服气的神情 。 “为何不愿进太医署?”萧翌冷不丁抛出这个问题,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宁静。 “进了太医署,往后那么多考核,我要是考不过可怎么办?”张亦琦语气随意,就像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萧翌不禁莞尔,“以你的刻苦劲儿,所谓天道酬勤,还怕考不过?” 张亦琦下巴微微扬起,眼中透着一股洒脱劲儿,“我勤奋可不是为了应付考试,纯粹是想满足自己对医术的求知欲。那些太医署的太医们,头悬梁、锥刺股,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当上太医令,结果呢,还不是吃得苦中苦,伺候人上人。我连下跪都不肯,怎么可能去太医署?再说了,承蒙殿下关照,我如今衣食无忧,财富自由。闲时骑马佩笛,月下吟诗,既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豪迈,也能享受日暮江畔、相邀渡头的悠然。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囚禁在太医署里?行医是我的情怀,可不是我用来攀附名利的工具。” 萧翌静静地看着她,本以为就是简单的拒绝,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的理由,忍不住笑出声来,“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张亦琦笑着回应,神色坦然。 暮色渐渐四合,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橙色。萧翌与张亦琦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折返。残阳把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青石板路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萧翌玄色的衣袍被晚风吹起一角,腰间的玉珏随着他的步伐叮咚作响,“我已经训诫过长宁,往后医所不会再有人去打扰了。” 张亦琦猛地停下脚步,仰起脸,暮色中,她眉间的朱砂痣红得夺目,像一滴燃烧的血,“殿下不觉得该治我的罪吗?”她腰间的青玉笛,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你藐视礼法,确实不妥。”萧翌抬手轻轻拂开垂落的银杏枝,金黄的叶片擦过他鎏金的护腕,簌簌飘落。他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厨营,话到嘴边又顿了顿,“但这世道如刀,身处朝堂高位……”他目光深邃,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总要有人先折断那根不屈的反骨。” 两人在登高台下作别,萧翌迈着沉稳的步伐返回主帐。踏入帐内,他下意识地伸出指节,轻轻叩响紫檀案几,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嘴角竟挂着一抹笑意。照理说,他该为此恼怒才是。回想起下午,他正专注地在帐内研读军册,长宁公主带着宋婉瑜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长宁还是那副在皇宫里养成的肆意模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义愤填膺地数落着张亦琦的种种“大逆不道”之举。宋婉瑜静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轻声安抚两句,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萧翌。萧翌只觉耳边嘈杂,心烦意乱。他早就清楚张亦琦那倔强的性子,连对自己都行不下跪拜之礼,更何况是面对长宁和宋婉瑜。但长宁在医所这般大闹一场,只会让众多士兵对皇家公主留下骄纵蛮横的印象,不仅有损皇家颜面,还会耽误伤兵的救治。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将长宁说教了一番。长宁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被训诫后,满心愧疚,乖乖回到自己帐中,闭门思过。 说来也怪,从宋婉瑜口中得知张亦琦最后顾全大局、妥协下跪时,萧翌心中竟泛起一丝别样的情绪,料想她定是满心沮丧。也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就来到了厨营附近。果不其然,看到了一脸郁闷的张亦琦,她手持竹笛,在登高台下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抬脚走了上去。萧翌不禁失笑,低声喃喃:“果然是一身反骨。”而他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受控制地跟在了她身后。回帐的路上,萧翌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绞尽脑汁为自己找借口,思来想去,大概是自己也想趁着夜色出去透透气吧。 第32章 回到营帐后,萧翌难得有这般闲适的心境,坐在案后翻阅一些诗词闲书。在这军营的日子里,他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埋首于军册、兵书,就是与帐下将军们围在沙盘前,反复推演、研究排兵布阵之法。不知不觉间,一轮皓月已高悬夜空,洒下清冷的光辉 。 夜深人静之时,陆珩和许临书踏入了主帐,前来面见萧翌。 陆珩神色凝重,率先开口:“从昨天到现在,罗锐仅去见了吴二一面,此后再无任何动作。”顿了顿,他补充道,“崔致远一直在暗中盯着他。” “仅仅见了一面?”萧翌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为何没有杀人灭口?” “确实没有。”陆珩语气笃定,毫无犹疑。紧接着,他看向萧翌,面露担忧之色,“承佑,你说这其中会不会藏着什么阴谋?” “能有什么阴谋。”许临书斜靠在兵器架旁,百无聊赖地抛接着葡萄,绛红色的箭袖轻轻扫过烛台,在帐布上投下如流云般变幻的暗影,漫不经心地说道,“依我看,那个侍卫长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萧翌陷入沉思,片刻后,脸色骤变,突然惊呼:“不好!”话音未落,他便夺门而出,动作之急切,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只留下陆珩和许临书两人呆立原地,面面相觑,仿佛被瞬间石化,满脸都是惊愕与茫然。 另一边,张亦琦从登高台返回后,径直前往医所。或许是与萧翌一番交谈后,心中的郁结已然消散,心情畅快了许多。但她仍放心不下,担心下午因心情不佳,在诊疗过程中有所疏漏,于是决定回医所再仔细检查一遍。待她忙完所有事务,从医所出来时,夜空早已繁星密布。 医所与厨营相距不远,中间却隔着许多帐篷。这些帐篷皆是新近搭建的,专门用于收治伤兵。夜色深沉,大多数伤兵已然入睡,帐篷里的灯火纷纷熄灭。张亦琦借着朦胧的夜色,在帐篷间穿行。晚风轻轻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周身冷飕飕的。不过,她倒也无所畏惧,毕竟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即便真的遇到鬼魂,又有何惧?在她看来,所谓的鬼,不过是他人日思夜想、难以忘怀的亲人。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到二十一世纪,哪怕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这样便能陪伴在父母身旁 。 张亦琦正沉浸在思绪里,恍惚间,借着月光,她瞥见身后多出一道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有影子的只能是人。她心头一紧,猛地转过身,果不其然,一个黑影手持匕首,直朝她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张亦琦反应迅速,抬起左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踢向对方手腕,匕首“当啷”一声被踢飞,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 那人显然没料到张亦琦竟然会功夫,本以为这一刀下去就能结果她性命,此刻才意识到,想取她性命,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他稍作调整,很快又朝着张亦琦扑来。张亦琦身形敏捷,侧身一闪,绕到对方身后,紧接着一个右踢腿猛地踹出。黑影躲避不及,被这一脚踹得往前踉跄了好几步。黑影稳住身形,缓缓转过身,看向张亦琦的目光中满是凶狠,旋即施展轻功,瞬间跳到张亦琦面前。距离太近了,张亦琦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反抗,便被对方死死掐住脖子。 刹那间,张亦琦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双耳嗡嗡作响,头晕目眩之感愈发强烈,肺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求生的本能让她对着黑影拼命拳打脚踢,可由于大脑严重缺氧,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动作也变得绵软无力。忽然,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掐住脖子的那股力量陡然消失。 张亦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喊:“张亦琦,张亦琦!”她的双眼因刚刚的窒息蓄满了泪水,眼前一片模糊。那人抬手温柔地替她拂去眼泪,张亦琦这才渐渐看清,眼前近在咫尺的,是一张英俊而熟悉的面庞。她喉咙干涩,艰难地发出微弱声音:“殿下?” 第23章 殊途暗涌(三) 罗锐被匆匆赶来的萧翌一脚踹倒在地,那力道极大,像是连肋骨都被踢断了,徐福见状,迅速上前将他擒住。萧翌心急如焚,俯身打横抱起张亦琦,转头对徐福厉声吩咐道:“把他关起来,等我亲自审问。立刻叫高先生和几位太医到我帐中!” 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焦急。 张亦琦被萧翌抱回营帐时,意识已逐渐清醒,但嗓子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火辣辣地疼痛。高先生和四位太医接到传唤,匆匆赶来。一进营帐,便瞧见萧翌脸色阴沉得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降下雷霆,令人不寒而栗。 太医们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上前替张亦琦诊脉,仔细检查她脖子的伤势。片刻后,高先生率先开口:“张姑娘只是惊吓过度,脉象有些紊乱,所幸骨头并无大碍。” 此时,张亦琦被萧翌安置在他睡觉的塌上,半睁着眼睛,脑子已然恢复清明,心里默默想着:当然没断,要是脖子断了,她这会就已经硬了。 刘太医也连忙上前说道:“待臣去给张姑娘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只要按时服用,必定不会有大碍。” 张亦琦强忍着嗓子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挣扎着坐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脖子,钻心的疼痛袭来,她不禁皱了皱眉头,同时又觉得此事十分诡异,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人……咳……究竟为什么要杀我?”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虚弱。 萧翌站在一旁,神色冷峻,冷冷地吐出一句:“因为你是画师。” 许临书瞪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恍然,脱口而出:“她就是那个画师。我明白了,这是想要斩草除根啊。” 张亦琦满脸疑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在这时,牛皮帐帘被一股大力猛然掀起,崔致远裹挟着一阵夜风闯了进来。这次与以往不同,他没有等待通报,直接大步跨进帐内。 “张姑娘!”他单膝跪地,动作急切,以至于腰间佩剑撞上了矮几,发出清脆的声响,震得帐内烛火剧烈摇曳。张亦琦望着他衣襟上还未融化的雪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张亦琦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下意识地把嘴一撇。崔致远看着张亦琦这近乎撒娇般的表情,瞳孔微微颤动,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被什么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烦躁,目光落在崔致远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像是一根刺,让他愈发觉得刺眼。 “都是我不好,”崔致远缓缓蹲在张亦琦面前,满脸自责,“不该把你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张亦琦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依旧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大度地挥了挥手,强装镇定道:“没事,没事,我命大。” 许临书看着眼前这一对谦和有礼的男女,不由得咂了咂嘴,笑着调侃道:“姑娘,你可不是命大,是我二哥救了你。” 张亦琦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叫苦,这不是瞎说什么大实话嘛。她看向这位从京中来的贵公子,只见他一脸促狭地看着自己,那表情意味深长,仿佛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 军中发生公然行凶的恶劣事件,消息如野火般迅速传开,惊动了不少人。沈冰洁听闻此事后,立刻赶到萧翌的营帐。刚一踏入帐内,她便看到张亦琦坐在萧翌的卧榻上,这一幕让她瞬间愣住。萧翌平日里极为爱洁,向来反感他人触碰自己的私人物品,如今却任由张亦琦坐在他日常睡觉的塌上。而且,沈冰洁赶来时就听说,是萧翌及时现身救下张亦琦,并一路将她抱回营帐。姑娘家的心思本就细腻敏感,尤其是涉及自己心上人的事情时,更是如此。沈冰洁心中陡然生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难道他……不,她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停止这些胡思乱想。 看到沈冰洁到来,张亦琦心想回去的路上有伴,便不再害怕。这一天历经生死,实在太过疲惫,她哑着嗓子开口说道:“既然行凶之人已经被抓住,刘太医的药想必也快熬好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萧翌还没来得及回应,崔致远便急忙说道:“也好,我送你回去。” 两人离开后,刚刚还热闹的营帐瞬间冷清下来。炭盆里突然爆出火星,映得许临书眉飞色舞的脸忽明忽暗。他回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萧翌突然上演英雄救美,还将张亦琦抱回营帐,这已经足够令人惊讶。更不可思议的是崔致远,他竟与张亦琦当着众人的面眉目传情,长宁公主都追到军中了,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哥哥们,你们瞧见了吗?崔致远胆子也太大了,这是不想当驸马了?那个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竟敢跟公主抢夫君。”许临书满脸兴奋,话语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八卦劲儿。 第33章 陆珩不紧不慢地拎起鎏金执壶,看着茶汤在越窑青瓷盏里缓缓旋出一圈圈涟漪,不疾不徐地说道:“晋安西郊铁匠之女,徐福查了三次户牒。”他特意加重了尾音,眼角余光瞥见萧翌正在轻轻摩挲玄铁剑鞘上的云雷纹。 “什么?!”许临书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一个农家女,居然敢跟当朝公主对着干?尚公主的驸马不能纳妾,就张亦琦这出身,撑死了也只能做个通房丫鬟或者侍妾。” 这话刚一出口,许临书便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射向自己。他抬眼望去,只见萧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许临书自幼便跟在萧翌身边,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二哥越是面无表情,就说明他越是生气,此刻恐怕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毕竟,崔致远是他妹妹的驸马,却在他面前和别的姑娘上演了一出浓情蜜意的戏码,他这个当二舅哥的,心里自然不痛快,这分明是没把他妹妹放在眼里! 陆珩也感受到了这股令人窒息的寒意,赶忙拉着口无遮拦的许临书匆匆离开萧翌的主帐。毕竟这是人家二舅哥和妹夫之间的家事,上面还有说一不二的太皇太后和身为天子的大舅哥,他们还是乖乖当个旁观者,看看热闹就好。不过,陆珩心里也十分好奇,平日里谦谦君子般的崔致远,面对此事,到底能有多硬气 。 寅时,梆子声沉闷地穿透营帐,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张亦琦蜷缩在粗麻被褥中,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白日里,被迫跪在长宁公主锦缎裙裾前的屈辱,仿佛仍在灼烧着膝盖;脖颈间那青紫的指痕,此刻也泛起刺痛,与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在安神汤的药效作用下,化作支离破碎、令人惶恐的梦境。梦里,她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手术台前,正紧张地抢救病人,可监护仪急促的警报声,却陡然变成了罗锐匕首划破空气时尖锐的铮鸣,声声惊心。 同样的黑夜,有人在安稳梦乡,有人却被思绪纠缠,难以入眠。 在相隔五顶军帐之处,崔致远正对着案头跳跃闪烁的烛火,眼神凝重而空洞。他满心都是悔意,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决定。后悔将张亦琦卷入这件事,她本应在这乱世之中,守着自己的一方宁静,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如今,仅仅因为一张画像,她就被拖入朝廷党争那错综复杂、充满阴谋诡计的漩涡之中。更让他懊恼的是,是自己亲手将张亦琦推向了萧翌。那些日夜相处的时光,不知不觉间,让萧翌和张亦琦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沈冰洁敏锐地察觉到萧翌对张亦琦的不同一样,崔致远又怎会毫无感觉呢?萧翌真的变了,这种变化让崔致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安,就像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泛起层层涟漪。 当然,察觉到萧翌变化的,不只是沈冰洁和崔致远,就连萧翌自己,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改变。他很清楚自己的脾性,对待身边亲近之人,如祖母、皇兄、妹妹和好友,虽有时任性随意,却也充满真情;可对待旁人,向来是冷漠疏离,他人的生死,似乎与他毫无关联。也正因如此,当初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向张亦琦射出那一箭。生于皇家,自幼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中长大,他本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那时的他,确确实实动了杀心。若不是张亦琦命不该绝,恐怕早已香消玉殒,化作一抔黄土。即便后来崔致远出面作保,张亦琦来到军中成为一名军医,起初他也并未对她有任何特别关照。只是后来的种种发展,显然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习惯了运筹帷幄,掌控一切,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排斥。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起身,迈着沉稳却又带着几分决绝的步伐,朝着军中的牢营走去。 第24章 殊途暗涌(四) 火把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燃烧,跳动的火焰投下狰狞扭曲的光影,将四周映照得忽明忽暗。萧翌稳步前行,蟒纹袍角轻轻扫过青石板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发出轻微的摩挲声。罗锐蜷缩在刑架之下,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骨折。在这弥漫着草料与腐肉混合的浑浊气息里,他嘴角沾血,犬齿死死咬住一绺散乱的额发,喉咙间发出如困兽般低沉、诡异的笑声。 “说,你为何要杀本王军中的军医。”萧翌开口,声音清冽,却又透着彻骨的冷漠,仿佛来自寒夜的冷风,让人不寒而栗。 罗锐闻言,微微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里满是狠戾与偏执:“她对我家小姐不敬,就该死!” “她是本王的人。”萧翌冷冷回应,语气不容置疑,“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在本王的地盘上动手,难不成这就是丞相府调教出来的下人?”字字句句,如锋利的刀刃,划破地牢里沉闷压抑的空气。 罗锐顺着萧翌的话,毫无惧意地回道:“丞相府里的人,事事都要以主子为重。我家小姐金尊玉贵,从来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忠诚。 萧翌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抬起手,用戴着金玉扳指的手指轻轻叩击在刑柱上,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骤然响起,惊得梁间栖息的寒鸦振翅飞起,“嘎嘎”乱叫,更添几分阴森。阴影在他脸上游走,勾勒出他凌厉冷峻的下颌线,他冷笑道:“宋相倒是养了条好狗。”说罢,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掠过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刑具,随意从中挑选了一件,而后用这件刑具轻轻抬起罗锐的下颚,白玉似的面庞上浮起一抹阴鸷的冷笑,“可惜爪子伸错了地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松手,罗锐的头重重垂下。萧翌的心情因为晚上的种种事情而更加烦郁,耐心所剩无几,他转头对徐福吩咐道:“去,把宋小姐请过来。本王向来有成人之美,如此忠心耿耿的手下,主子却还不知晓,岂不可惜。”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似乎在谋划着一场好戏 。 “是。”徐福领命,迅速前往长宁和宋婉瑜的营帐。 婢女通报广陵王遣徐福来请宋小姐。长宁与宋婉瑜情谊深厚,见徐福面无表情地前来传唤宋婉瑜,顿觉事有蹊跷。况且这是奉了二哥的命令,又值深夜,实在不同寻常,直觉告诉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而宋婉瑜的心境却截然不同。这可是萧翌第一次主动找她,前来传唤的还是萧翌的近身侍卫,刹那间,无数旖旎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在外人眼中,她是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也的确一直谨守着这份人设。然而,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与外在截然不同的一面,宋婉瑜亦是如此。她已然到了适婚年龄,男女之事并非全然懵懂。如今万事俱备,只等一道圣旨降下,就像姐姐成为中宫皇后那般,她也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广陵王妃。萧翌正值血气方刚,却向来洁身自好,此番深夜召她,若真有男女间的情事,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内心虽满是纠结,可这毕竟是心上人的邀约,她还是难掩欣喜,坐在镜前精心梳妆打扮。菱花镜中,映出少女含春的眉眼,鎏金篦子轻巧地将青丝挽成慵懒迷人的堕马髻。穿戴好外衫和襦裙后,她便满怀期待地出了帐。 她未带婢女,独自跟着徐福离去。走了一段路后,她才发觉越走越偏,这绝非前往主帐的路径。 待她跟着徐福踏入牢营,恶劣的环境瞬间将她脑海中那些缠绵悱恻的幻想击得粉碎。直到看见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的罗锐,以及负手站在牢门前、俊美却散发着冰冷气场的萧翌,她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地低声道:“殿…下。” 萧翌转身看向她,脸上的阴鸷毫不掩饰:“宋小姐,深夜冒昧打扰,只因贵府上出了这么一条忠心的狗,不让你知晓实在可惜。” 幽暗的光线、阴森恐怖的牢营,衬得眼前这位平日里风度翩翩的男子此刻竟陌生得可怕。宋婉瑜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殿下,婉瑜不明白您的意思。” 萧翌勾了勾唇,脸上浮现出一抹讥笑:“今日下午,这位丞相府的罗锐,亲眼见到本王军中的军医见了宋小姐不行礼,十分恼怒,要替自家小姐出气,于是趁今晚大家不备,企图杀掉军医。” 宋婉瑜瞪大了眼睛,失声尖叫:“罗锐,你杀了张军医?” “是差点。”萧翌补充道。 宋婉瑜定了定神,往前走了两步,靠近罗锐:“罗锐,你为何要这么做?”说完,她立刻转身向萧翌解释,“殿下,不是我指使的,我从未指使过他,殿下千万不要误会。” “原来如此。”萧翌哂笑一声。 听到萧翌这样说,宋婉瑜稍稍松了口气,接着问道:“那殿下要如何处置罗锐呢?” 萧翌并未看她,只是冷冷说道:“他在本王的军中行凶,要杀的可不只是一名普通军医。她救过本王,也救过军中诸多将士。若本王不给大家一个交代,日后还如何执掌三军?” 宋婉瑜猜不透萧翌的真实想法,却也明白,罗锐恐怕不会得到从轻发落。 第34章 “徐福。”萧翌冷声下令,“明天,将此人斩首示众。”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宋婉瑜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营帐外,炊烟袅袅升腾,给整个营地添了几分烟火气息。张亦琦在厨营的稻草堆里,像只虾米般蜷着身子,一觉酣睡到晌午。睡觉果然是恢复精气神的良方,她起来简单用过午膳后,便前往医馆。 踏入医馆,一切看似如往常那般,可那氛围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她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里,竟满是害怕,没错,就是那种避之不及的恐惧,甚至连走路都刻意绕开她。当她像往常一样,要给一个脚底有外伤的将士换药时,那将士满脸惶恐,连连摆手拒绝。 手头上的活儿一下子少了大半,张亦琦没忙活一会儿,便满心纳闷地返回厨营。她重新躺回稻草堆,脑海里反复琢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沈冰洁一走进厨营,就瞧见百无聊赖躺在那儿的张亦琦,不禁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张亦琦懒洋洋地支起身子,一脸无奈:“真是怪事一桩。” 沈冰洁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追问道:“怎么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见着瘟神似的。”张亦琦揪着稻草,将今天在医所被众人当作洪水猛兽提防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冰洁。 沈冰洁揉了揉眉心,轻声说道:“你可知道昨天想要你性命的人是谁?” 一想到昨天差点丢了性命,张亦琦仍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排斥回忆这件事,所以一觉醒来,她就打算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见张亦琦没回应,沈冰洁接着说:“是宋婉瑜的侍卫罗锐。就因为昨天下午你没向宋家小姐行礼,他便要杀了你替宋婉瑜出气。殿下连夜审问了他,今天辰时就把他斩首示众了。” “啊,这……”张亦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仅仅因为没行礼,宋婉瑜的侍卫就要取她性命,人命竟如此轻贱?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萧翌居然斩了罗锐,这是在为她出气吗?看来这件事已经在军中传开了,难怪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原来是怕稍有不慎得罪她,就会被萧翌砍头。 思来想去,张亦琦决定去找萧翌问个明白。其实在她心里,一直觉得罗锐的行凶动机荒谬至极,若不是心理扭曲的变态杀人狂,正常人绝不可能因为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动手杀人。 她一路小跑来到萧翌的主帐,徐福正守在帐外。 “徐侍卫。”张亦琦走上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殿下。” 徐福如今对她的态度不像之前那般冷淡,说道:“张姑娘,容我进去向殿下禀告一声。” 徐福进帐时,萧翌正在看今日刚到的、皇帝从京中发来的密函。 “殿下。”徐福走近,“张亦琦在帐外求见您。” 听到张亦琦的名字,萧翌的眉梢微微一动,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隐隐浮现,他本能地抗拒。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理智占了上风,他抬头,语气平静地说:“告诉她,本王正忙着,没空见她。昨晚的事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发生,让她不必多想。” “是。” 徐福来到帐外,将萧翌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张亦琦。 张亦琦听完,心里一阵懊恼。这些日子,她和萧翌接触频繁,竟忘了萧翌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而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医,两人身份悬殊,天差地别。今天自己实在是唐突了,萧翌不见她也在情理之中。她倒没多郁闷,谢过徐福后,转身离开 。 第25章 殊途暗涌(五) 帐内,萧翌手持烛火,将手中的密函缓缓凑近,跳跃的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灰烬。然而,张亦琦的突然到访,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搅乱了他全部的思绪。他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后怕得很。昨晚,若他再晚到片刻,张亦琦恐怕早已命丧罗锐之手。他陷入沉思,究竟为何如此后怕?或许是因为张亦琦身为画师,能精准画出火烧草药之人的相貌,是他查明真相的重要人证。罗锐要杀她的真正目的,大概率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只是罗锐太过愚蠢,编出一个如此离谱的杀人理由,他只好将计就计,砍下罗锐的脑袋,还特意让宋婉瑜在一旁见证。如此一来,就算宋相想发难,也找不到借口。想通这些,萧翌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顿感轻松不少。草药一事已经查明,边关局势平稳,接下来他该着手调查扬州的事情了。 张亦琦在萧翌那儿吃了闭门羹,倒也没太恼怒。她现在最迫切的是弄清楚缘由。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该去问崔致远,他肯定知晓内情。于是,她转身朝着崔致远所在的练武场走去。她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崔致远肯定在练兵。 “崔将军。”隔着老远,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出声喊道。 “张姑娘。”崔致远没想到张亦琦会来找自己。他想着张亦琦昨晚受了惊吓,此时必定还在休息,正打算等有空了就去探望她,没想到她竟来了,关切问道,“你好些了吗?”说着,情不自禁地看向张亦琦的脖子。 张亦琦十分配合,扬起脖子让他看清楚,脖颈间那道青色的瘀痕依旧清晰,触目惊心。 崔致远心疼不已,声音略带沙哑:“还疼吗?” 张亦琦摸了摸脖子,笑着说:“已经不疼了。” 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崔致远忍不住笑了笑:“你怎么来找我了?” “我是想问你,那个人为什么要杀我。” 崔致远沉默片刻,说道:“他是丞相府上的侍卫,觉得你对他家小姐不敬,便下了狠手。” 当真是这个荒唐理由?!崔致远不会骗她,可张亦琦还是难以置信,追问道:“是宋小姐吩咐的吗?” “不是。”崔致远果断否认,“是他自己的决定,宋小姐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好吧。”张亦琦只觉心里一阵发凉,“原来在达官显贵眼里,我们的命如同蝼蚁,踩死就踩死了,根本不值一提。” 看着她满脸挫败,崔致远心里满是不舍,安慰道:“不用担心,殿下已经严惩凶手。此后在军中,定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 “你是说,殿下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崔致远一怔,连忙补充:“也不全是。殿下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整肃军纪。其一,你是他军中的人,无故被人取了性命,这显示出治军不严;其二,你救治了众多将士,却遭受如此大的委屈,殿下必然要为你主持公道,否则军心不稳;其三,你救过殿下,殿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崔致远一口气罗列诸多理由,就是生怕张亦琦想多了,最好她还能像之前那样,对萧翌谦虚有礼、敬而远之。 张亦琦正打算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崔致远,你现在还有闲工夫闲聊。”原来是萧翌,也不知他何时来了。 “殿下。”崔致远恭敬行礼。 萧翌直接无视张亦琦的存在,对崔致远道:“你现在去我的营帐,我有话和你说。” “是。”崔致远应道,看了张亦琦一眼,转身便离开了练武场。 张亦琦瞧了一眼萧翌,看他样子心情很不好。反正自己的疑惑已经解开,便打算悄悄离开。 “站住!”身后传来略带怒意的命令。张亦琦瞬间认清现实,这可是随时能砍掉别人脑袋的广陵王殿下,她只好认命地站住。 萧翌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里的不痛快。这个张亦琦,先来打扰他也就罢了,吃了闭门羹后,居然转身就去找崔致远。他冷着脸,死死盯着张亦琦,一言不发 。 张亦琦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你可知道崔致远是什么身份?”萧翌神色冷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清河崔氏出身,现任中郎将,是兵部崔尚书的长子,还曾是皇子的伴读。”张亦琦不假思索,一股脑儿地将所知的信息脱口而出。 萧翌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张亦琦都没察觉到的嘲讽:“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这些都是沈冰洁告诉她的,张亦琦对此倒也没多想,只是满不在乎地应道:“还成吧,毕竟我跟他挺熟的。” “很熟?”萧翌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那你知不知道崔致远是与长宁公主指腹为婚的驸马,他可是要尚公主的人。” “啊?”张亦琦满脸震惊,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这我真的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萧翌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此前,萧翌在营帐中思考前往扬州的事宜。他打算带上陆珩和许临书一同前去,他这一走,长宁公主和宋婉瑜自然得返回京城,而崔致远无疑是护送她们回京的最佳人选。虽说崔致远名义上是他的部下,但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分深厚,所以这件事他没有让徐福去传唤崔致远,而是亲自前往。可刚到练武场,就看见张亦琦也在那儿找崔致远,不用猜也知道她所为何事。萧翌只觉得张亦琦真是好大的本事,长宁公主还在军中,她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崔致远表现得如此亲近。一股无名之火瞬间涌上心头,烧得他胸腔发烫。他确实愤怒至极,可又说不清到底在气什么。是气张亦琦和崔致远不把长宁公主放在眼里?还是气她根本没将自己这个广陵王放在心上? 第35章 萧翌阴沉着脸回到营帐,崔致远早已在帐内等候。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提及扬州之事,崔致远便率先禀报道:“宋婉瑜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萧翌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檀木案几,狭长的凤眸掠过案头的军报,那里还压着他离京前派往扬州的探子日前送来的密函,他淡淡问道:“被吓的?” “许是。”崔致远没有否认。 萧翌揉了揉眉心,语气平淡:“请太医。” “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癔症。”崔致远微微顿了顿,试探着说道,“殿下还是应当去探望一下,不然宋相那边不好交代。”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嗤笑。萧翌猛地将青瓷茶盏重重撂在案上,泼出的茶汤在羊皮地图上洇开,恰似血色般的暗痕。“本王还需要给宋家交代?”萧翌起身时,玄铁护腕撞得案角的烛台轻轻晃动,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屑与愤怒。 崔致远向来心怀慈悲,不管宋若甫如何在朝中铲除异己、迫害忠良、翻云覆雨,他都觉得与宋婉瑜无关。她为了追随萧翌,不惜千里迢迢奔赴边关,父亲的过错不应报应在女儿身上,于是劝道:“殿下,毕竟宋姑娘是无辜的。” 这一句话像是触碰到了萧翌的笑点,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哼道:“你倒是仁慈。”话里带着几分讥讽,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或许是崔致远的劝告起了作用,萧翌最终还是跟着他前往长宁公主和宋婉瑜的营帐。陆珩和许临书也一同跟来,考虑到毕竟是姑娘家居住的地方,只是在营帐外面等候,并未进去。 营帐外,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裹挟着军士操练的号子声,与长宁公主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嘈杂。而帐内,几个太医正急得团团转,却依旧束手无策。听闻广陵王驾到,太医们连忙赶到帐外行礼。 萧翌听着太医们翻来覆去的陈述,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字“无药可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长宁公主也来到帐外,眼眶泛红,泪眼婆娑地说道:“二哥哥,婉瑜这是心病。” 萧翌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哥哥懂我的意思。”长宁公主抽抽噎噎地回应,“你只需要去安慰安慰她,她就会好起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翌只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被消磨殆尽,没好气地说:“本王又不是大夫。不是有太医吗?” “太医治不好啊。”长宁公主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萧翌最受不了女人哭哭啼啼,烦躁地吼道:“太医医不好,就叫张亦琦来看!” 于是,正在厨营里和沈冰洁、王妈妈兴高采烈吃瓜的张亦琦,就这么被紧急召到了长宁和宋婉瑜的营帐中。沈冰洁对崔致远和长宁公主的事情心知肚明,王妈妈却还蒙在鼓里,这瓜正吃到精彩处被打断,心里别提多不痛快了。但毕竟是萧翌下的命令,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嘱咐张亦琦赶紧去看看宋小姐的情况 。 层层叠叠的纱幔之后,宋婉瑜面色惨白,青白的手指痉挛着死死扯住锦衾,那原本珍珠白的寝衣已然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张亦琦瞧了一眼宋婉瑜,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受了什么强烈刺激,还是碰上了什么伤心事儿?” 长宁公主愣了一下,目光怨怼地看向张亦琦。一想到是二哥哥和眼前这个女人,才把婉瑜害成这样,心里对张亦琦又气又怕,没好气地说道:“她是被伤到心了,难不成得把那个罪魁祸首找来安慰她,婉瑜才能好?” 听到“罪魁祸首”四个字,张亦琦瞬间被好奇心占据,宛如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脱口问道:“谁啊?” 长宁公主万万没想到张亦琦竟是这种反应,自己好歹是当朝公主,床上躺着的又是首辅千金,这个地位卑微如蝼蚁的小军医,对她们竟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可偏偏二哥哥似乎还极为看重她,顿时怒火中烧,没好气地吼道:“是广陵王殿下!” “哦哦。”听到这个答案,张亦琦脑中瞬间闪过一连串信息。她又想起上次广陵王警告她别乱传谣言的场景,还有沈冰洁的种种表现,一部跌宕起伏的狗血三角恋剧情,瞬间在她脑海里清晰呈现。在她的设想里,坚毅勇敢、善良乐观的沈冰洁或许才是爱情故事里的真命女主,而出身高贵、温柔大方的宋婉瑜,恐怕只能沦为悲情女二号。果真是人这一辈子,不是吃生活的苦,就是吃爱情的苦。张亦琦这边脑子里思绪万千,那边长宁公主的耐心却彻底耗尽,带着哭腔大声吼道:“你到底能不能治啊?” “能。”张亦琦镇定自若,微微一笑,“找个碗给我。” 第26章 暗香浮动(一) 长宁满脸困惑,实在参不透张亦琦究竟意欲何为。此次带来的四位太医,皆是她皇帝哥哥亲自遴选,原本是为萧翌诊治病症,个个医术精湛,堪称太医院中的翘楚。然而面对宋婉瑜的病症,他们却纷纷束手无策。而张亦琦,不过是个小丫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不把脉也就罢了,竟然只要了一个碗,莫不是打算装神弄鬼、施咒做法? 宋婉瑜的婢女很快取来一个碗。张亦琦快步走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宋婉瑜,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柔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紧接着,她把碗扣在宋婉瑜的面部,精准地罩住口鼻,轻声细语地安抚道:“我知道你现在难受极了,不过你听我的,把嘴巴闭上,用鼻子呼吸,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宋婉瑜似有似无地回应着,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张亦琦瘦弱却又让人安心的肩头。一时间,营帐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宋婉瑜偶尔发出的抽噎声。 四位太医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两人,眼睛瞪得滚圆,满是难以置信。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宋婉瑜的情绪竟慢慢平复了下来。虽然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淌,但她明显感觉到口周麻木的感觉正渐渐消散。 张亦琦轻轻拍着宋婉瑜的胸口,温声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待宋婉瑜彻底平稳后,她将其缓缓放平,起身,从容地走到太医面前,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说道:“诸位前辈,宋小姐再服用一碗安神汤,便无大碍了。”语毕,她拍了拍手,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营帐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追随着她的背影。张亦琦只觉浑身畅快,前世今生,她都无比享受这种解决旁人束手无策难题的成就感。此刻,她终于没忍住,得意忘形地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口中轻声念道:“解决了。” 陆珩满脸疑惑,不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亦琦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又这般沉不住气、沾沾自喜了,忙解释道:“就是宋小姐现在已经安然无恙了。” “当真?”许临书满脸狐疑,满脸写着不信。毕竟之前几位太医皆断言,心病还需心药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非得萧翌前去,才能治好宋婉瑜。可张亦琦进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婉瑜就能痊愈?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萧翌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亦琦,他内心虽对张亦琦的医术有所信任,但张亦琦又不是那起死回生的神医,难不成她把宋婉瑜敲晕了,才让外面看着这般安静? 相较之下,崔致远神色平静,始终波澜不惊。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张亦琦只觉一阵无语,心里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话音刚落,刘太医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眨眼间就到了帐子外。只见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语气中满是震惊:“张姑娘,我等行医二十余载,竟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疗法,效果却如此显著!” 张亦琦心里暗自嗤笑,就这医术还好意思说行医二十多年?自己在急诊实习的时候,类似病例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不过,面上她依旧认真解释道:“宋姑娘是因伤心之事引发了癔症。伤心固然是根源所在,这点没错,但癔症带来的不适,却是躯体上的反应。此刻当务之急自然是解决症状,你们找广陵王来又有何用?他也不见得知晓如何应对。” 在场众人听闻张亦琦这般毫不避讳地戳破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都在心里暗自感叹,张军医果真是将广陵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好汉,这胆子也太大了些。萧翌听了这话,也只能强压着心头涌起的那股怒气,眼神里满是复杂难辨的意味。 当事人张亦琦对众人内心的种种想法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耐心解释:“这癔症,不管是因何伤心事而起,归根结底都是哭得过于激烈。呼气少,吸气多,出现过度呼吸的状况,进而就会引发头晕、口角发麻,甚至浑身抽搐。这种情况下,只需拿个碗罩住口鼻,让呼出的气再被吸进去,同时好好安抚病人,教她平静地呼吸,症状很快就能缓解。” 其实张亦琦本还想提及二氧化碳过度呼出这一关键原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考虑到当下科学技术的局限,这些老学究们肯定难以理解,解释了也是徒劳。她神色轻松地说完,准备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刘太医一把拉住。 第36章 “张姑娘!”刘太医满脸诚恳,急切地说道,“老夫的提议,张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吗?” 看来刘太医还是不死心。张亦琦满是无奈,耐心说道:“刘太医,承蒙您看得起我,可我实在不想去太医院。医学这门学问,极其依赖实践经验,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您说自己行医二十余载,恐怕其中十九年都是在太医院为达官贵人诊治。但京城中的贵人数量有限,普天之下的普通百姓却是数不胜数。我不想在太医院里虚度光阴,白白荒废所学,还望您能理解。” “你!”刘太医听了她这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胡子都翘了起来。这小丫头年纪轻轻,心气却如此之高。不来就不来,又何苦这般贬低太医院的医术。 张亦琦本就是有意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就是不想再继续纠缠、浪费口舌,言罢,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没走出多远,张亦琦就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张姐姐,张姐姐。”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杜环和何长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这段日子,他们一直跟在几个太医身后,勤勤恳恳地做着杂活。刚刚在宋婉瑜的营帐里,他们也在绞尽脑汁,帮着太医们想办法。 “你们怎么过来了?”张亦琦疑惑地问道。 “张姐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太医院啊?”何长生满脸不解,“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张亦琦耐心地解释。 何长生和杜环对视一眼,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张亦琦见状,不禁追问:“怎么了,有话就说。” “我们俩想去。”杜环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 “那你们就去争取啊,多在刘太医面前好好表现。”张亦琦理所当然地建议道。太医院可是医道中的“圣地”,是体制内的顶尖所在,这两个孩子想去太医院,再正常不过了。 “这个……”杜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刘太医嫌我俩笨,看不上我们。” 张亦琦瞬间明白了:“你们是想让我去跟刘太医说说情?” 两人低着头,没有回答,但那默认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张亦琦一阵无语:“我说,两位小兄弟,你们怎么不早点说啊,我刚刚那番话,怕是把刘太医给狠狠得罪了。” “姐姐。”何长生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神中满是哀求,“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求你帮帮我们。” 张亦琦向来心软,更何况何长生当初还帮过自己在军营中站稳脚跟,面对这样的请求,她实在无法拒绝,只能无奈点头:“好吧。” 说完,她立刻转身往回走。此时,刘太医正恭恭敬敬地向萧翌汇报宋婉瑜的病情。萧翌看到张亦琦折返回来,目光紧紧盯着刘太医,显然是有话要对刘太医说。他不禁暗自揣测,难道是反悔了,想答应进太医院了? 太医院虽然刚刚被张亦琦一番奚落,但刘太医本人对张亦琦的医术还是十分认可的。他觉得有才华的年轻人傲气些也正常,此刻见张亦琦回来,还以为她改变了主意,便和颜悦色地打招呼:“张姑娘。” “刘太医。”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这两个小兄弟能不能进太医院呢?您看他们一直都很努力。” 刘太医一听,不是自己期待的答案,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这两个小兄弟,资质平平,天赋有限,进不了太医院。” “他们才十二岁,就被这样定义了吗?”张亦琦忍不住露出不满的神情,提高了音量。 刘太医的脸色愈发难看,高高在上的架子摆得十足,对张亦琦的质问不予理会。 张亦琦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语重心长地说道:“刘太医,有道是莫欺少年穷,英雄不问出处。他们还年轻,又勤奋努力,未来的路还很长,现在下定论,是不是太早了些?” 刘太医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回道:“张姑娘,多说无益,此事不必再提。” 张亦琦看着躲在角落、满脸失落的杜环和何长生,心中一阵刺痛。他们如此刻苦努力,一心追求医道,究竟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上位者的一句话,就要断送他们一生的希望? 上辈子的她,虽然生命短暂,却几乎事事顺遂。凭借着自身的努力,成功保送进最好的大学,进入顶尖的医院、最厉害的科室,师从最顶级的导师。那时的她,一直以为所有的收获都是努力的结果,而那些失败的人,不过是不够努力罢了。可如今她才明白,最令人悔恨的不是未曾努力,最令人绝望的不是努力无果,而是连努力的资格都被轻易剥夺。 就在张亦琦满脸愠色、无计可施之时,一直静静旁观的萧翌,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扳指,话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自己破了不插手闲事的惯例。他目光冷冷扫过角落里两个瑟缩的身影,沉声道:“刘太医,本王这伤病,除了张军医主理,其余琐碎事务可都是由这两位小兄弟操持。太医院连踏实做事的人都容不下,难不成门槛比本王的亲王府还要高?” 说罢,玄色广袖一挥,气势逼人,将欲辩解的太医硬生生拦在一丈之外。 “这……”刘太医出身医学世家,祖祖辈辈皆为太医,向来瞧不上出身军户的小军医。但如今广陵王都开了口,他实在无法驳回,只能极不情愿地应道:“是。” 事情峰回路转,竟迎来这般难得的转机。何长生和杜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逆天改命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两人连忙跪地,磕头道谢,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憧憬。 张亦琦凝望着那道远去的青隽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泛起层层涟漪。曾经,她笃定广陵王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可此刻,这份认知悄然生变。在刚刚,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实实在在改变了两个少年的命运轨迹,这让张亦琦真切地感受到,他并非如自己以往以为的那般淡漠无情 。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上辈子,那时的她,虽未抵达所谓的人生巅峰,可一路走来顺遂如意,每一步都稳稳踏在自己憧憬的道路上,向着理想的高峰攀登。那时的她,以为一切成就皆源自自身不懈的拼搏,却未曾深刻思索背后诸多复杂的因素。如今想来,那是何等的幸运。回首往昔,再看眼前,张亦琦心中顿悟:一个人能否功成名就,背后牵扯的因素盘根错节。机会、运气、天赋才能、出身背景,这些要素相互交织,共同勾勒出人生的轮廓,相较之下,努力似乎成了最微不足道的那一环。权力,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平日里悄无声息,一旦苏醒、发力,便能以排山倒海之势,轻而易举地改写一个人的命运走向,实在可怖可畏 。 第27章 暗香浮动(二) 萧翌向崔致远转达完文景帝密函中的要务后,崔致远态度坚决,执意要与他一同奔赴扬州,说道:“何临书护送公主回京便足够了,臣愿追随殿下涉险,同去扬州。” 萧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一脸无奈地否决道:“长宁与何临书要是知晓此事,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况且,你留在京城负责接应,才更为稳妥。” “臣遵令。”崔致远应了一声,转身走出营帐。他心里暗自盘算着,无论如何都得想个法子把张亦琦一同带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他至今仍心有余悸。罗锐虽说已经死了,可谁也不清楚他有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万一宋若甫得知了张亦琦的存在,以他的行事风格,必定会不择手段地赶尽杀绝。 这时,徐福被萧翌派去地牢提审吴二后回来复命:“殿下,吴二那边依旧矢口否认与相府有干系。依属下看,那日张姑娘的事情,大概率是被罗锐套问出来的。” 萧翌手里拿着一个空茶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沉默许久后,抬起头来,有条不紊地对徐福吩咐道:“此次南下,务必隐瞒身份。我们扮作商队,让沈冰洁一同随行,再让她在军中挑选一名合适的女子跟着。” “遵命!”徐福领命而去 。 徐福迈进厨营,竹帘在他身后发出清脆的声响。正擦拭佩剑的沈冰洁,手上动作陡然一滞——萧翌竟要她一同前往扬州。 “扮作商队,还得再选个姑娘。”徐福话还没说完,便注意到沈冰洁的耳尖微微泛起红晕。她低着头应了一声,等脚步声远去,手中剑穗上的流苏已被她不自觉地绞缠在指尖。 张亦琦掀起门帘走进来,恰好撞见沈冰洁斜倚在榻边,正对着腰间的腰牌出神。昏黄的烛火摇曳,这位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女将军,此刻竟嘴角含笑,梨涡浅浅,仿佛盛着一汪甜蜜的泉水。认识沈冰洁这么久,张亦琦从未见她这般开心过,不禁好奇地问道:“沈将军,是碰上什么大喜事了?瞧你高兴的。” “想不想去扬州?”沈冰洁突然开口,转身时腰间的银甲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夜枭的啼鸣穿透呼啸的朔风,沈冰洁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试探:“不过可能得委屈你扮作我的丫鬟。” 第37章 “扬州?”张亦琦眼睛放光,要知道这可是一千年前的扬州啊,正值最为繁华辉煌的时期,而且马上就到烟花三月,正是下扬州的绝佳时节。一想到即将踏上春风十里的扬州路,还能全程包吃包住,张亦琦兴奋地扑到草榻上打了个滚,发间的木簪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掉落,“别说扮丫鬟,扮小厮我都乐意!那你呢,是要扮作广陵王殿下的妻子吗?” 沈冰洁解铠甲的手猛地一颤,铜扣“当啷”一声坠落在地。实际上,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身份陪萧翌去扬州,徐福当时并未说明。扮作他的妻子,确实是张亦琦基于常理的合理推测,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说法了。她俯身去捡铜扣,不经意间瞥见镜中自己通红的脸颊,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柔起来:“不过是军令罢了。”说着,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暗格里的玉簪,那是萧翌在她家被灭门那晚救她时遗落的,她偷偷珍藏至今。 张亦琦兴奋得在稻草床上滚来滚去,沈冰洁平复好心情后,看着仍乐不可支的张亦琦,终是忍不住问道:“我们这一趟去扬州,路途遥远,往后可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崔致远。” 张亦琦坐起身,满脸疑惑地看着她:“我没事见他做什么?” 沈冰洁望着眼前这个开朗明媚的少女,她长相虽不算惊艳,却浑身散发着一种温暖和煦的气息,那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让沈冰洁心生羡慕。在她看来,张亦琦似乎没有什么烦恼,即便偶尔不开心,也能很快抛诸脑后,每天都是崭新又愉快的开始。 “我一直以为你倾慕崔将军。”沈冰洁如实说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没有倾慕他。”张亦琦更加困惑了。先不说这辈子,上辈子她也没怎么对人动过心。唯一有过心动感觉,还是在读大四的时候。那时她成绩优异,同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再加上她是个十足的颜控,喜欢的是那种风度翩翩、才高八斗,气质潇洒又智慧超群的人。直到进入临床实习,还真让她遇到了这样一位师兄。这位师兄当时是她的带教老师,初上临床的张亦琦什么都不熟悉,自然而然就被师兄吸引了。又听闻师兄不仅临床经验丰富,科研能力也极为出色,张亦琦就愈发喜欢了,那时她心里小鹿乱撞,为了能和师兄般配,她拼命努力,临床和科研两手抓,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越师兄。结果她真的做到了,可一旦超越,她突然就觉得师兄也不过如此,很快就没了当初的心动。除了这位师兄,她真的很少对人动过心。来到这里就更不可能了,在她眼里,这里的人都是落后的古人,毕竟她可是来自一千年后的现代人,高贵着呢。 沈冰洁凝视着张亦琦,她那毫无掩饰的反应,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回想起张亦琦得知崔致远是未来驸马时,那一脸的云淡风轻,沈冰洁心想,或许张亦琦真的对崔致远无意。那萧翌呢?萧翌胸怀天下,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人。京中佳人宋婉瑜对他倾慕至极,甚至不惜追随到军中,朝野上下也都默认宋婉瑜会是未来的广陵王妃,可萧翌却不为所动,对宋婉瑜一如既往地冷淡,就如同对待其他女子一般。想到这儿,沈冰洁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再者,以萧翌的个性,断然不会轻易同意与女子假扮夫妻,却唯独应允了自己。这么想着,沈冰洁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是我想得太多了。这两天我们就要出发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张亦琦满心欢喜,很快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既然决定前往扬州,收拾行李便成了头等要事,医所里的诸多事务也得一一安排妥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亦琦就早早起床。她一到医所,便瞧见晨光下,两个少年正刻苦用功。 虽说有萧翌的亲口关照,但何长生和杜环要正式进入太医院,仍需通过层层严苛的考核。 何长生率先发现了张亦琦,惊喜地问道:“张姐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接下来要出趟远门,所以得赶紧把手上的活儿做完。”张亦琦在他们身旁坐下,随手翻了翻他们正在研读的医书,内容大多是关于跌打损伤的。 “这是进太医院要考核的内容吗?” 杜环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不清楚。” 张亦琦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分别递给他们:“你们进城去,到城里的医馆瞧瞧,看看大夫平时是怎么给病人诊治的,他们都看些什么医书。最关键的有两方面,一是疾病的辨别与诊断,重中之重是望闻问切;二是用药和药理知识。太医院的遴选考核和军中不同,所以不能用军医那套方法来准备。” “张姐姐,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两位少年几乎同时问道。 毕竟做了二十多年学生,张亦琦最擅长的就是应对各类考试,尤其是这种应试型的考核,她简直驾轻就熟。其实,只要找准方向,学习就能事半功倍。 张亦琦微微一笑,说道:“你们只要多留意那几位太医和高先生是怎么看病的,自然就明白了。” “可是离遴选考试不足三个月了,我们还得赶路去京城。”杜环满脸忧虑,“不知道现在开始准备还来不来得及。” 张亦琦看着两个愁眉不展的少年,轻声说道:“来不及就不考了吗?” “当然不是!”杜环连忙摆手否认。 “那就别担心。你们又不是毫无基础,这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张亦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进营帐,开始忙碌起来。 忙忙碌碌一上午,直到正午时分,张亦琦才终于得空喝上一口水。还没缓过神来喘两口气,崔致远就匆匆找来了。张亦琦顿感奇怪,这个点儿,崔致远往常不都在练武场吗? “崔将军。”张亦琦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张姑娘。”崔致远望着她,语气中透着少见的急切,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温和,“我这几日就要启程回京了,你可愿意跟我一同回去?” 张亦琦十分意外,不禁反问:“你要回京了?” “正是。”崔致远又追问一遍,眼神里满是期待,“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京吗?” “回京?我要去扬州呢。”张亦琦难掩兴奋,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就不回去啦。” 去扬州! 崔致远闻言大惊失色,心底瞬间涌起不好的预感,难不成是萧翌的主意?他忙问道:“你为何要去扬州?是殿下叫你去的吗?” “殿下?”张亦琦连忙摇头否认,“不是呀,是沈将军邀请我一道去的。好像是殿下安排沈将军乔装成商妇去办事,商妇总得有个贴身丫鬟,沈将军就问我愿不愿意去,我便答应了。” 听完张亦琦的解释,崔致远瞬间明白了一切,心底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萧翌派沈冰洁去扬州,还特意让她带个侍女,军中的女子,除了沈冰洁就只剩下张亦琦,萧翌这明显是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他自幼与萧翌一同长大,对这位广陵王殿下再了解不过。若是萧翌光明正大地让张亦琦去扬州,倒也没什么,可如今这般拐弯抹角地安排,他要是还看不明白,那可就真是糊涂了。 “你一定要去扬州吗?”崔致远仍不死心,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为什么不去呢?现在正是去扬州的好时节呀。”张亦琦满脸疑惑,不明白崔致远为何这般执着,难道自己不能去吗? “你可以先跟我一起回京,等我把京城的事情安排妥当,再带你去扬州。往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崔致远满心焦虑,他迫切地想在萧翌认清自己的心意之前,将张亦琦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张亦琦隐约察觉到了崔致远的心思,尽管这个人曾给予自己诸多帮助,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崔将军,你可是马上要成为驸马的人了,说这些话,怕是不太合适吧。” 崔致远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青铜兽首的纹理硌得掌心生疼。她终究还是知道了,没错,自己是与长宁公主指腹为婚的驸马,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无从辩驳。 “若我能挣脱这束缚呢?”崔致远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 张亦琦纵使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几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忙说道:“不必,真的大可不必。” “为什么?”崔致远满心困惑,他实在想不明白,张亦琦似乎对他和长宁公主的婚约毫不在意。 “因为太难了。”张亦琦打起了太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还是不做为好。” 崔致远猛地松开了手。原来张亦琦看似懵懂,实则有颗无比坚定锋利的心。 张亦琦望着崔致远略显落寞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波澜,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或许最好的结局,就是让一切都在此刻画上句号吧 。 第28章 暗香浮动(三) 何长生和杜环得了张亦琦的指点后,愈发刻苦读书,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物我两忘的境地。这对他们而言,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契机,容不得半点懈怠。 第38章 张亦琦望着他们努力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感伤。在这个封建且人吃人的时代,多数人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便已被悄然注定。上位者为稳固自身统治阶级的利益,精心制定了一套严苛细密的制度,打着君权神授与天人感应的幌子,构建起以顺从为核心的君主专制秩序。但凡不遵从这一秩序,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可时代的洪流便是如此,难以逆转。张亦琦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的高等教育,她深知在生产力未高度发展之时,妄图改变生产关系,不过是徒劳无功。人人平等,莫说是在七世纪,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依旧只是一个遥远的理想,难以完全实现。死过一次的她,如今深切体会到,能在有限的自由里,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度过一生,已然是莫大的幸福。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很多人根本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功名利禄、权力地位,这些世俗的诱惑实在太过强大,人们在人生道路上前行时,很容易在追逐这些东西的过程中迷失方向,忘却自己最初的本心。就像她自己,也是在死后才明白,原来自己最初的梦想仅仅是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她并非渴望成为科学家,也从未想过要改变世界。倘若当初她能抛开晋升、排名、科研这些身外之事,单纯地做一名医生,那么上辈子的生活想必会轻松许多。可她直到生命尽头,都还在一味地责怪自己不够努力。多么荒谬啊,当自己历经千辛万苦,以为已经跨越重重艰难险阻,轻舟已过万重山时,却惊觉真实的世界仿佛乌蒙山连绵不断,山外还有山。自己耗费了半辈子才换来的生活,竟并非自己真正向往的。 当然,这些消极沮丧的想法,她不能讲给正处于奋斗关键期的两个少年听。分别在即,张亦琦思忖着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能送给他们。思索片刻,她想起苏轼的一首诗,觉得用来赠予少年再合适不过。于是,她铺开纸张,提笔写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写罢,她将诗与一些铜钱一同装入信封,交到正在为梦想拼搏的两位少年手中,真心希望他们将来都能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 离营的各项准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崔致远率领着长宁公主、宋婉瑜,以及太医院的四位太医,还有杜环、何长生,提前七天踏上了回京的路途。朝阳如火,将辎重车的影子拉得悠长,崔致远正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从,将最后几个箱子牢牢地捆扎结实。 长宁公主轻轻掀开马车车帘的一角,一想到终于可以摆脱这条件恶劣的军营,又能与心上人一路相伴返回京城,她的心里满是欢喜。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面容憔悴的宋婉瑜身上时,喜悦瞬间被心疼所取代。她在心里暗暗埋怨二哥太过狠心,宋婉瑜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赶来,二哥却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还把人吓得生了一场病。宋婉瑜不过是因为喜欢二哥,她又有什么错呢?再想到宫里的皇帝哥哥,对皇嫂也是那般冷淡,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首辅之女,就不配得到心爱之人的回应与珍惜吗?这些想法在她心底翻涌,可她也清楚,这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对于女儿家的心思,她或许还能为皇嫂和婉瑜据理力争几句,可一旦涉及朝政,她心里明白什么该过问,什么该避嫌。 车轮缓缓碾过碎石子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长宁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数着宋婉瑜咳嗽的间隔。 “婉瑜,你也别太伤心了。”长宁在马车上轻声安慰着她,“二哥哥应该很快就会回京了,等回去,我就去求皇祖母给你们赐婚。皇帝哥哥和二哥哥最听皇祖母的话了,只要皇祖母开口,这事儿肯定能成。” 冬阳正中,雕花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宋婉瑜的裙裾上。她微微垂眸,静静地望着青砖地面上斑驳的光影,白玉般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瓷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团扇上绘制的金丝雀,在暮色的笼罩下渐渐失去了原本明艳的色彩,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腕,扑簌簌地抖动着尾羽。 “这强求来的赐婚……”宋婉瑜的声音轻得如同飘落的桂花,柔弱又带着几分无奈,话还没说完,她便下意识地咬住下唇,鲜艳的胭脂在齿间晕染开,留下一抹残红,“只怕殿下会当我是攀附权势的庸脂俗粉。” “怎么会呢。”长宁连忙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道,“你这么好,长得又漂亮,二哥哥就是平日里太忙了,只要给他些时间,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宋婉瑜缓缓抬起眼眸,眼底泪光闪烁,恰似雨后沾露的梨花,楚楚可怜。 “可是……”宋婉瑜的指甲在青砖上划出几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白痕,“殿下从未……从未亲口说过他的心意……” “那是他端着亲王的架子呢。”长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在她看来,宋婉瑜实在是挑不出一点毛病,不仅美貌动人,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实在想不明白,二哥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 长宁轻声细语地安慰完宋婉瑜,心情稍定,便抬手轻轻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崔致远身上,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涌上心头,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车队悠悠前行,抵达驿站后,众人纷纷下车稍作歇息。 驿站的檐角下,风铎随风轻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仿佛在低吟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崔致远坐在一旁,手中紧握着粗陶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就在这时,长宁提着绯色的裙裾,莲步轻移,缓缓在他身侧坐下。崔致远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她腰间新换的羊脂玉禁步,心中猛地一震。他的思绪瞬间飘远,想必那日张亦琦就跪在这块御赐之物前,铠甲与石板相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清晰得如同昨日之事。 “致远哥哥的披风都叫风沙浸透了。”长宁手捧着鎏金手炉,身子朝他身边挪了半寸,温柔地说道。她发间的金累丝凤钗在暮色的余晖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点点繁星。“回京后我让尚服局用浮光锦……” “公主。”崔致远猛地站起身来,动作急促,玄铁护腕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这声响仿佛也将他的声音割得支离破碎,“臣去察看车驾。” 长宁见状,心中一紧,猛地伸出手攥住他的袖口,眼中满是焦急与委屈:“自从我来军营后,你便处处躲着我!难道在你眼里,我是吃人的妖怪不成?” “公主金枝玉叶,末将只是一介武夫,实在不配与公主平起平坐。”崔致远单膝跪地,铠甲的鳞片划过粗砺的地面,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就像那日,张军医也不敢。” 长宁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这是在替那个军医抱不平?” “是!”说罢崔致远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 帐外暮色骤然浓稠起来。长宁维持着攥袖的姿势僵在原地,指尖还悬着半寸未说完的柔情,掌中锦缎却已随着那人抽身的动作寸寸冰凉。 另一边,与王妈妈和田大叔依依惜别后,张亦琦重新换上初来玉门关时的粗布麻衣。想到即将和沈冰洁一同踏上旅程,她心里满是欢喜,脚步轻快地前往军营汇合。可到了地方,她瞬间愣在原地,不仅沈冰洁在等她,还有萧翌、两位从京城来的贵公子,以及气质仙风道骨的高先生。 考虑到男女有别,且高先生喜静,众人便分乘三辆马车出发。高先生独自乘坐一辆,萧翌原本也有马车,可他偏爱骑马,便与陆珩、许临书一同策马而行,他的马车因此空着。沈冰洁与张亦琦同乘一辆,只是沈冰洁同样热衷骑马,于是张亦琦便厚着脸皮独自霸占了宽敞的马车。光线好时,她就在车厢里专心看书,看累了便倒头睡去。她不通骑术,偶尔想透气,就坐到驾车的位置,可曾有一次差点被颠下车,之后便乖乖回到车厢内。 萧翌和沈冰洁身为武将,常年征战,行军打仗大多在马背上度过,南下的官道平坦,他们自是轻松适应。陆珩身为宫中御前侍卫,武艺高强,骑马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高先生一生四处游历,也早已习惯旅途的颠簸。但这一路对书生张亦琦和贵公子许临书而言,却苦不堪言。 许临书只骑了一天马,便果断选择回到马车。连续多日在马车上颠簸,张亦琦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过她向来能忍。何临书却不同,自幼养尊处优,哪吃过这般苦头,即便隔着高先生的马车,张亦琦都能听到他的叫苦声。好不容易结束了陆路行程,终于踏上水路。登上船后,张亦琦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才总算恢复了些许精气神 。 他们搭乘的是一艘极为宽敞的客船,萧翌出手阔绰,为每个人都安排了上等的单间,还会将单独备好的精致吃食送进房间。不过在房间里闷得久了,大家难免想出去走走。张亦琦用完晚膳后,便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想要吹吹风、透透气。 第39章 这一路行程已然过半,剩下的皆是顺流而下的水路。水上的景致与戍边的苦寒截然不同,热闹了一整天的甲板,此时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变得格外宁静。张亦琦索性躺了下来,在这没有工业污染的地方,天空纯净得如同一块湛蓝的宝石,夜色温柔如水。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与满天繁星相互辉映,璀璨的银河仿佛近在咫尺,伸手便能触摸。即便跨越千年时光,月亮似乎依旧是这般模样,正应了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甲板上,闪烁的星辰倒映在江面上,宛如碎银洒落,熠熠生辉。张亦琦枕着双臂,仰卧在桅杆旁,对着银河张开五指,尽情享受着这份静谧与美好。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条倒悬的鎏金蟒纹腰封。 “殿下!”张亦琦像鲤鱼打挺一般猛地坐起,动作太过急促,发间的木簪险些戳中对方的下颌。萧翌广袖随风翻飞,迅速退开半步,动作优雅又不失风度。 他轻轻掸了掸织金云肩的褶皱,凤眸斜睨着张亦琦悬在半空的手,嘴角微微上扬,悠悠说道:“张军医好雅兴,这是打算伸手捞月吗?”尾音婉转,像是浸了酸甜梅子酒的冰凌,带着几分调侃与打趣的意味。 张亦琦敏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嘲讽,瞬间不开心了,毫不示弱地回怼道:“殿下还真是爱操心,我是要去捞星星还是抓月亮,好像与您没什么干系吧?” 萧翌仿若未闻她的尖酸,目光投向远方浩渺的江面,修长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檀木栏杆,忽而吟诵起来:“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你!” 张亦琦满脸震惊,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他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不禁暗想,难道他也是穿越之人?怎么会知晓这首诗? 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萧翌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坦言道:“你写给那两个小军医的信,我不小心看到了。” 顿了顿,他神色一正,“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张亦琦警惕地问道。 萧翌转过身,目光紧紧锁住张亦琦,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第29章 月涌江心(一) 夜,静谧如水,唯有忽远忽近的水浪声,轻轻拍打着寂静,更衬得男子的声音清冷彻骨,仿佛裹挟着夜色的寒意。 张亦琦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落落大方地说道:“我叫张亦琦,年方十六,家在晋安城郊的张家村。父亲是个铁匠,每日与炉火铁砧为伴;母亲则是朴实的农妇,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家中还有个年幼的弟弟。” 萧翌闻言,眸色微微一凛,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缓缓道:“十六岁便能写出满是暮年沧桑之感的文字,张姑娘当真是奇才。” 张亦琦又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藏着的深意,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神色坦然,解释道:“那诗本就不是我所作。我不过是偶然读到,觉得很有感触。那是诗人暮年之作,他年少成名,可一生却跌宕起伏,既登过人生巅峰,也陷入过低谷,一生颠沛流离,不是在被贬的途中,就是被贬之后。最后客死他乡,令人唏嘘。人啊,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后来深陷各种执念,看山便不再是山,看水也不再是水;唯有历经人生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放下执念后才明白一生所求,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我把这首诗送给那两位小军医,就是希望他们能放下执念,顺利进入太医院固然很好,若是不能,也别把自己困死在这一件事里。” 萧翌听了,不禁失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说道:“年纪轻轻,讲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你呢,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张亦琦拍了拍手,洒脱地说道:“我曾经的执念,其实和杜环、长生一样,立志成为最好的大夫,出人头地,一头扎进去,满心都是抱负。后来经历了许多,想法慢慢变了,我的执念就成了去玉门关,想去看看那塞外风光,了却心中向往。到现在,我的执念不过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愿逍遥自在,在这天地间寻得一方安宁。” 萧翌心底竟悄然泛起一丝挫败之感。原本,他是打算步步紧逼,质问出她到底是何来历,没想到这小姑娘手段高明,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竟将话题轻巧绕开,让他无功而返。不过,这反倒让他对她愈发感兴趣了,再度看向她时,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问道:“所以,你来扬州是因为你的第三个执念?” “没错!”张亦琦回答得干脆利落。 萧翌凝视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崔致远没有让你跟他回京?” 张亦琦闻言,顿时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心里暗自思忖,难道他也知晓崔致远对自己的那些心思?短暂的迟疑后,她如实答道:“有,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要来扬州。” “你为什么不回京,非要来扬州?”萧翌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张亦琦满心困惑,在她看来,想来扬州这件事有这么难理解吗?于是开口说道:“这可是千古繁华之都扬州啊!多少文人墨客心驰神往的地方,‘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翌打断:“行了!”他揉了揉眉心,神色间略显疲惫,接着说道:“若崔致远来扬州,我去京城,你也……” “当然来扬州!”张亦琦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还疑惑地歪着头。她全然不知,在这一瞬间,身后那万千星河的璀璨光芒,都悄然落进了她的眼眸之中,美得如梦似幻 。 此刻,江风停歇,水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萧翌望着平静的水面,不禁感到一阵头疼,心里暗自懊悔,自己就不该问这个问题,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 夜,浓稠如墨,安静得出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静谧的纱幕所笼罩,万籁俱寂。 两人之间的对话陡然终止,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张亦琦有些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垂眸敛目,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在这尴尬的寂静中寻得一丝安宁。也不知这般静默了多久,刹那间,一阵疾风扑面而来,一支箭矢如闪电般射至,在距离她眼前不到半寸的地方骤然停住,悬于空中。原来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稳稳地握住箭身,截断了它的去势。 还没等张亦琦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觉手腕一紧,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萧翌的左边猛地扯到了右边。几乎同一时刻,十数道黑影仿若鬼魅般从江面腾空而起,刀光闪烁,瞬间撕裂了江上的薄雾。萧翌的掌心犹如铁箍一般,死死扣住她的腕骨,带着她在身侧灵活轮转,躲避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广陵王,我们这就送你去阴曹地府!”其中一个黑衣人冷冷开口,话音刚落,便举刀朝着他们凶狠砍来。 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瞬间将张亦琦的思绪拉回到半年前的那个官道上。那时,同样是一群人从天而降,将他们团团包围。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凭借着跆拳道黑带九段的功夫,在那些练家子面前左躲右闪,勉强保住了小命。而此刻,她的手被萧翌紧紧牵着,他带着她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有好几次,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或是被藏在身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只见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不一会儿,徐福察觉到甲板上的动静,与陆珩匆匆冲了上来。三人联手,很快便将剩下的两个黑衣人活捉。其中一个黑衣人不知咬了嘴里的什么东西,痛苦地抽搐了两下,便气绝身亡。另一个见状,也准备效仿,陆珩反应极快,一脚飞踢过去,那黑衣人顿时将嘴里的东西连血一起吐了出来。 自始至终,张亦琦只感觉自己的手被萧翌握得越来越紧,几乎失去了知觉。 待侍卫们迅速清理好甲板上的尸体,将最后活着的那个黑衣人也带走后,萧翌看见陆珩和徐福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有些异样。这时,他才察觉到手里软软的触感,这才惊觉张亦琦的手还被自己紧紧牵着,心中顿时涌起一丝不自在,连忙松开,看都没看张亦琦一眼,便大步往前走去。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了那只手的知觉。莫名地,她忍不住抬手看了一眼,竟发现上面有斑驳的血渍。她确定自己并未受伤,那这血一定是萧翌的。 她大步追上前去,喊道:“殿下!” 萧翌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你的手?”张亦琦焦急地问道。 萧翌摊开掌心,只见一道长长的伤口触目惊心,显然是刚刚握住射向张亦琦的箭矢时留下的。 “你来我的房间,替我包扎吧。”说完,他转身又向前走去,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似乎在等待着她跟上。 第40章 张亦琦匆匆寻来医药盒,赶到萧翌房间时,稍稍迟了一步。此时,萧翌正端坐在圆桌边,之前甲板上激烈打斗的动静,惊动了许临书和沈冰洁,那被生擒的黑衣人也被押解到了此处。 萧翌见张亦琦进来,默默摊开受伤的手,眼神示意她到身旁来。张亦琦快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动作轻柔且熟练地为他包扎伤口。 处理妥当后,萧翌脸色陡然一沉,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场,缓缓起身走到黑衣人面前,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厉声审问:“说,谁派你来的?”黑衣人却紧咬牙关,一脸倔强,硬是一声不吭,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萧翌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看包扎的地方。张亦琦手法极为精湛,最后将包扎的布带从中间撕开,打了个漂亮又紧实的线结,看样子,短时间内绝不会松开。 突然,萧翌毫无预兆地快速伸手,精准无误地掐住黑衣人的咽喉。他脸上神色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若不是看着黑衣人那因窒息而逐渐变得猩红的眼眶、无意识胡乱拍打挣扎的双手,以及额头暴起的青筋,屋内众人恐怕真会以为萧翌握住的不过是个脆弱的小物件。张亦琦看着眼前这一幕,心脏猛地一缩,她深知萧翌心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狠手辣的模样,想到自己之前对他诸多不敬的言行,不禁脊背发凉,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众人以为黑衣人要命丧当场时,萧翌却忽然撤去手上的力量。黑衣人如脱力般痛苦地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缓过神,萧翌又猛地抬脚踹去,黑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下意识紧紧抱住膝盖,脸上的表情因巨大的痛苦而彻底扭曲。 萧翌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黑衣人,脸上却换上了一副玩味的笑容,悠悠说道:“春日江景甚美,把他挂在外面,好好的欣赏。” 第30章 月涌江心(二) 张亦琦满心惶恐,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的包间。她像具木偶一般,机械地躺倒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萧翌刚刚手起刀落、杀伐果断的模样,那种从心底涌起的恐惧,甚至远超她第一次被萧翌当成射箭靶子的时候。回想起这大半年来自己的种种言行,她不禁后怕得厉害。她深知,自己能安然无恙,恐怕只是因为萧翌之前没心思与她计较。以自己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冒犯萧翌几乎是迟早的事,如此看来,萧翌早晚会收拾她。想到这儿,张亦琦暗暗下定决心,往后面对萧翌时,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再肆意妄为。 另一边,徐福遵照萧翌的吩咐,将黑衣人牢牢绑在了甲板上。陆珩满脸疑惑,实在摸不透萧翌的意图,忍不住开口问道:“承佑,这些人一看就是死士,你把他绑在这儿,难不成是想拿他当诱饵?” 萧翌神色慵懒,漫不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语气平淡地说道:“他不是死士。我刚刚掐住他脖子的时候,看到他右手手臂上有漕帮的蛟龙印。” “漕帮?他们为何要下此毒手?”何临书满脸震惊,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萧翌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不屑地说道:“自然是为了劫船。” “劫船?”何临书更迷糊了,满脸都是茫然之色。 “这都想不明白?”陆珩已然洞悉其中关节,“死士队伍里混进了漕帮的人,一旦行刺得手,承佑遭遇不测,朝廷追究起来,他们只需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漕帮。不管说是劫财还是劫道,理由都现成,而真正的幕后之人就能轻轻松松置身事外。” “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总归是宋若甫的走狗。”陆珩肯定地说道,“只是奇怪,漕帮为什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等钓到大鱼,自然就清楚了。”萧翌目光如隼,不动声色地巡视了一圈四周,发现张亦琦已经离开,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皇兄身边也不清净了。” 何临书眼尖,注意到萧翌的小动作,立马贼兮兮地凑上前去,调侃道:“二哥,你是不是在找张姑娘呀?你刚刚那心狠手辣的模样,可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不轻,她瞅准机会就赶紧溜走了。” 萧翌闻言,眉头微微皱起,沉默片刻后,终究还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神色冷峻,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 张亦琦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可仿佛才刚入眠,就隐隐约约听见一阵敲门声。她睡眼惺忪,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随手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便去开门。门一打开,只见萧翌已然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身姿挺拔如松,修长玉立地站在门口。 “殿下?这么早,您来有什么事?”张亦琦声音还带着未醒的慵懒与懵懂。 萧翌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并未立刻作答。 张亦琦瞬间清醒了几分,连忙端正神色,恭敬说道:“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瞧她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萧翌不禁打趣道:“军医身份尊贵,本王只好亲自来请军医高诊。”话落,未等张亦琦反应过来,便径直走进屋内。 “您是……”张亦琦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放缓语速,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萧翌举起那只受伤的手,示意她看。 “又出血了吗?”张亦琦赶忙走近,轻轻拆开包扎的白布,只见伤口处清清爽爽,并无异样,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不是好好的嘛?”话一出口,便暗叫不好,又说错话了。她顿了顿,连忙补救道,“殿下,您这伤口看着没什么大问题。” 萧翌本就想逗逗她,此刻实在憋不住,竟笑出了声:“昨晚吓到你了?” 张亦琦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穿,还这般直白地说出来,犹豫片刻,干脆心一横,直接问道:“你不会也这么对我吧?” “怎么?”萧翌嘴角勾起,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你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之前那么跟你说话,态度也不好。”张亦琦越说声音越小,底气愈发不足。 “哦,原来如此。”萧翌挑了挑眉,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自己大不敬,而后又多次出言不逊,这一桩桩一件件,本王可都记着呢。” 张亦琦心中一紧,难道现在就要开始算旧账了?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很简单。”萧翌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张亦琦面前,“以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张亦琦一听,立马把茶杯推开,坚决道:“这怎么能行?殿下要是让我杀人放火,我也得去吗?” “我就算让你去,你也得干得了才行。”萧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说道,“放心,我手下不缺会杀人放火的得力干将。我让你做的,一定是你力所能及之事,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比如说什么事?” “比如说,现在给我换药。” 张亦琦狐疑地盯着萧翌,瞬间明白过来:“殿下,你在逗我玩呢。” 萧翌也不遮掩,爽朗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哼!”张亦琦佯装生气,扭过头去。 萧翌忽然伸出手,轻轻夹住张亦琦嘟起的嘴巴,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这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给我换个药,不委屈你吧。” 张亦琦赌气地拍开他修长的手指,嘟囔道:“换药就换药,你吓唬我干嘛。”说着,起身去拿药盒,准备给萧翌包扎。 萧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道:“昨晚是我不对,下次我定会注意。” 张亦琦手中动作猛地一顿,缓缓转身看向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他正平静地凝视着自己,自去年秋天在去玉门关的路上相识以来,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萧翌却已经先后经历了三次暗杀,其中一次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她忍不住问道:“殿下,你平时的生活就是这样吗?”此刻,她总算明白为何萧翌连睡梦中都如此警觉,枕边还时刻放着剑。 萧翌嗤笑一声:“怕了?” “我怕什么。”张亦琦讪讪地回道,“被刺杀的又不是我。” “是吗?”萧翌眸光含笑,“我还以为你不怕,是因为敢把阎王拖到五更才索命呢。” 这般温柔又带着调侃的语气,是张亦琦从未听过的。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包扎萧翌掌心的伤口。晨起的阳光,透过窗户轻柔地洒了进来,满是春日的明媚与暖意,映照着这美好的早晨。 “包好了。”张亦琦轻轻说道,语气里带着完成任务的一丝轻松。 萧翌凝视着掌心整齐的系结,缓缓反手握紧,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轻微拉扯感,简洁地吐出两个字:“走了。” 随后,他起身,步伐沉稳地离开房间。 沈冰洁如往常一样,身着男子装扮,笔挺地伫立在甲板之上。她戴着玄铁护腕的手扣住雕花围栏,江风呼啸,船身随着波浪微微摇晃,震得她掌心发麻。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倒悬在船舷边的刺客,那人随着浪影轻轻晃动,身上的血珠不断坠入江面,惊散了一群银色的鱼群,泛起层层涟漪。这一幕,让她的思绪飘回到去岁冬夜,萧翌剑挑叛将时,喷涌而出的血瀑瞬间染红了玉门关的皑皑白雪,那场景,残酷又震撼。 第41章 这一路临江而下,所经之城愈发富庶繁华,和苦寒荒僻的边境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波谲云诡、险恶万分,却丝毫不逊色于死生一线的战场。沈冰洁心中清楚,这趟扬州之行,必定步步惊心,暗藏无数凶险。 接近晌午时分,阳光变得有些炽热。徐福匆匆来到甲板上,对着沈冰洁说道:“沈姑娘,该换值了!” “无妨。”沈冰洁神色平静,淡淡地回应道,“殿下的伤还好吗?” 徐福挠了挠头,神色间带着些许不好意思:“殿下一大早就自己去找张姑娘换药了,现在这些琐事殿下也不需要我插手了。” 沈冰洁心中猛地一涩,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问道:“殿下和张姑娘好像走得很近?” 徐福微微点头,如实说道:“昨晚,殿下遇刺的时候,他正和张姑娘一起在甲板上赏月,殿下也是为了救张姑娘才受的伤。” “他们在赏月?”沈冰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攥紧,逐渐沉了下去。原来这才是萧翌带张亦琦来扬州的目的?她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满心都是疑惑。张亦琦和萧翌才认识多久啊,明明之前萧翌都没怎么正眼瞧过张亦琦,怎么突然之间,两人就亲密到可以一起赏月了? 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色。在船舱里闷了一天的张亦琦实在憋闷,决定去舱外透透气。一走上甲板,金色的余晖扑面而来,江面上波光粼粼,落日余晖洒在水面上,美得如同梦幻画卷,让人移不开眼。 沈冰洁独自站在甲板边上,遥望着远方,她那瘦弱单薄的背影,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显得愈发孤寂与落寞,仿佛被世界遗忘在了角落。 “沈将军。”张亦琦轻声唤道,缓缓走了过去。沈冰洁闻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又继续望向远方,眼神空洞而又迷茫。 “你脸色不太好,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张亦琦关切地询问,语气里满是真诚。 “没事。”沈冰洁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冷漠的态度让张亦琦有些摸不着头脑,满心疑惑。就在这时,徐福快步走了过来,说道:“张姑娘,殿下请你回舱内,今晚风大,就不要出来赏月了,等到了扬州之后,他一定陪你赏个够。” 张亦琦瞬间听懂了徐福的言外之意,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徐福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还说,张姑娘不要害怕,他一定会护你周全。” 张亦琦乖巧地回到了船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沈冰洁苦笑着喃喃道:“徐福,我从来都没见过殿下如此体贴,你跟着殿下身边这么久,你见过吗?” “殿下的事情,我不敢妄加议论。”徐福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道,不敢多说一句。 沈冰洁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随后转了个话题:“今晚收网?” “等到鱼儿上钩后。”徐福压低声音,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 第31章 月涌江心(三) 张亦琦这次是真的听劝,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船舱里,甚至连窗户都未曾打开。她心里清楚,凭自己这点武力值,还没资格肆意妄为,老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又隐隐有些担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个不停翻面的烙饼,怎么也睡不着。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索性起身,决定练字。练字对她而言,有一种奇妙的魔力,只要闻到那纸墨的清香,原本烦躁不安的心就能渐渐平静下来。上辈子,张亦琦就有练字的习惯,尤其是到了博士后期,比拼的不再是考试成绩,而是科研成果。那些做不出阳性结果、申请不下课题的焦虑难熬的日子,都是靠着练字,她才慢慢挺了过来,也正因如此,她练就了一手漂亮的好字。 也不知写了多久,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她正在落下的笔画。她心里“咯噔”一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手拿起早已准备好放在一旁的木棍,缓缓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门外的人瞧见开门的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张亦琦没好气地嗔怪道,“你这大半夜的,故意吓唬我干嘛呀?” 萧翌仿若在自己房中一般自然,抬脚走进船舱。他的目光落在满桌子的纸张上,情不自禁地对着纸上的字轻声念了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念罢,萧翌挑眉看向张亦琦,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作的诗?” 张亦琦轻轻放下手中的木棍,解释道:“不是。这是我默写的诗,是诗人张若虚写的《春江花月夜》,我觉得这诗里描绘的场景和眼下的江景很是应景。” 萧翌又端详了一会儿那些字,字确实写得漂亮,可捺笔处微微虚浮,恰似执笔之人的心绪,藏着不安与慌乱。他深深地看向张亦琦,问道:“害怕了?” 张亦琦大大方方地承认:“怕。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这天天打打杀杀、生死一线的日子,谁能受得了啊?” “放心。”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浅笑,“有我在。”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纸张,叮嘱道,“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就要到扬州了。”说完,他转身,迈着大步,从容地走出门去 。 当青铜灯台上爆开第三簇烛花,暖黄的光焰随之晃了晃。萧翌抬手,轻轻拂开织金蟒纹袖,稳步踏入船舱。徐福见状,赶忙躬身,悄然退至雕花槅扇旁。只见檀木案几后,缚着一个铁塔般的汉子,那虬结的肌肉将麻绳绷得咯咯直响 。 “殿下,上面已经打扫干净了。活捉的这个,正是漕帮的帮主赖江。”徐福凑近,低声向萧翌禀告。 萧翌手指轻轻摩挲着翡翠扳指,嘴角浮起一抹轻笑,烛火摇曳,在他眉弓处投下一片阴翳。“赖帮主当真是义薄云天呐,竟肯为个无名小卒,亲闯这龙潭虎穴。”话声刚落,他信手挑起插在一旁的佩剑,寒光一闪,缚着壮汉的绳索便簌簌落地。 赖江猛地挣动铁塔般的身躯,舱板随着他的动作剧烈震颤。“呸,少在这假惺惺!”他啐出一口血沫,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打打杀杀的,多败胃口。”萧翌指尖轻轻拂过案几上的漕运卷宗,玄色蟒袍下摆掠过赖江染血的草履。“本王倒是好奇,不知何时得罪了漕帮?竟让贵帮如此前赴后继。”他微微歪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壮汉瞳孔骤缩,喉结剧烈滚动。“官逼民反!”伴随着铁链的哗响,他一声嘶吼,“狗官拿漕运文书要挟,逼我们杀你!”布满老茧的拳头重重砸向舱板,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萧翌被这四个字逗乐了,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据本王所知,三月前漕帮水运出了一起沉船事故。一艘载有三百多口人的客船,驶离码头不久就因船只年久失修沉江了,船上无一生还。从那以后,漕帮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就是因为这件事,逼得你们想杀本王?” 赖江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传说中权势滔天、杀伐果决的广陵王,此刻的反应竟如此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不禁不耐烦道:“沉船原因还没查清楚,朝廷派来的督查使,听信田崇文那狗东西的片面之词,就认定是我们漕帮的过失。帮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兄弟,都上有老下有小。这件事一旦被官府定罪,这么多兄弟还有他们的家眷,都得喝西北风去!被他握着把柄,我不得不杀你!” 萧翌幽幽一笑。“这么说来,是田崇文想要本王的命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旁的陆珩忍不住问道。 赖江怒火中烧,大声骂道:“现在装糊涂,早前干什么去了?难民聚集扬州,本就是你们官府的事。拿水上运输的经营权威胁我们,我们不得不亏本给你们运难民。结果沉船了,所有责任全推到漕帮头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小人!” 第42章 萧翌不紧不慢地开口:“扬州刺史上给朝廷的奏折里,已经详细说明了沉船事故的原因是超载。你们漕帮是觉得,反正运输的是难民,所以就随便找艘船打发掉是吗?” “胡说!”赖江双拳狠狠捶在桌上,“田崇文当初和我说,难民有一百余人,我都安排好运输的船只了。后来临出发前,又告诉我实际有三百余人,足足多了两倍!我跟他说,今日之内肯定运不走,就是想超载都塞不下!田长史却一口咬定是漕帮隐瞒了船只,还自己指定了一艘船。可那艘船根本不是我们漕帮的,不仅来路不明,还年久失修,最多只能容纳二百余人。” “所以,漕帮最后是用只能容纳二百余人的船,装载了三百难民。”萧翌看着赖江,平静地说道。 赖江瞳孔骤然收缩。“我除了装,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那船可是那狗官亲自验的!” “田崇文?”陆珩冷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这位‘长史大人’在扬州已经十年之久了。” 萧翌轻笑一声,指尖蘸着茶汤在案几上画圈。“吏部的徐樟上月刚纳了第九房妾室。”水痕渐渐勾勒出扬州舆图的轮廓,“巧得很,那女子是田崇文嫡亲的外甥女。” 赖江喉结滚动,冷哼一声,满脸不屑:“朝堂阴险,全是小人。苦了我漕帮的兄弟,都被你们这些豺狼虎豹给害了!” “此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走吧。”萧翌摆了摆手,神色恢复了几分清冷 。 赖江怎么也没想到,萧翌竟如此轻易就放他离去,一时有些呆愣,不知所措。今晚前来之前,他已抱定了慷慨赴死的决心,全然没料到会是这般结局。可他心里清楚,萧翌虽放他一马,田崇文却绝非善茬,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和漕帮。 萧翌一眼便看穿了赖江的忧虑,直言道:“赖帮主放心,有本王在,事情真相未查明之前,谁也动不了漕帮。” “二哥,”何临书满脸疑惑,“你为什么要把他放走?” “留着他也没什么用处,难不成我还要替他们付房钱不成?”萧翌神色淡然。 “啊?”何临书挠挠脑袋,完全摸不着头脑。 “看样子,是田崇文拿沉船之事威胁漕帮,逼他们为自己卖命。”陆珩在一旁分析道。 “沉船不是因为超载吗?”何临书依旧困惑不已。 “哪会有那么多意外与巧合。”萧翌冷哼一声,言语间满是深意 。 历经近三个月的跋涉,众人终于在春日的蒙蒙细雨中,抵达了素有千古繁华之称的扬州。一下船,张亦琦便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这座千年古城。眼前的扬州,处处充满诗情画意,令人沉醉。琴音、歌声、乐声交织在一起,连绵不绝。运河穿城蜿蜒而过,流水潺潺,波光粼粼。两岸秦楼楚馆林立,一片歌舞升平之景。桨声欸乃,水纹荡漾间,不时可见佳人婀娜的身姿。张亦琦在21世纪也曾到过扬州,可此刻眼前的扬州,与记忆中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完全重合,毕竟这中间横亘着一千多年的悠悠岁月。“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王朝更迭,历史兴衰,在时光长河里,不过是过眼云烟。 因知晓此次萧翌是微服私访,张亦琦本以为众人会寻个客栈落脚。然而,没走多远,一个黑衣男子便匆匆赶来,见到萧翌,竟十分恭敬地跪地行礼。 “殿下,属下已找好住处。” 萧翌神色随意地抬了抬手,应道:“辛苦。” 黑衣男子迅速环顾四周,而后靠近萧翌,低声汇报了些什么。只见萧翌顿时俊眉紧蹙,怒声喝道:“胡闹!”旋即大步向前走去。 张亦琦满心好奇,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本想向沈冰洁询问,可瞧她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只好强压下这份好奇心。 “叶临说了什么?”何临书同样好奇不已,在一旁小声嘀咕,“二哥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 “刚刚那个人叫叶临?”张亦琦问道,“他是什么人?” “他和徐福一样,都是二哥的护卫。” 叶临考虑得十分周到,提前雇好了三辆马车。张亦琦与沈冰洁同乘一辆,一靠近沈冰洁,张亦琦便忍不住感慨,她果真如名字一般清冷,即便在这阳春三月,坐在她身旁,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丝丝寒意 。 第32章 湖影锋声(一) 沈冰洁缄口不语,张亦琦自然也不会刻意找话来打破这份沉默。 马车缓缓地在城中行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许久之后,才在一座临湖别院的门前停了下来。叶临自幼便跟随萧翌,对这位广陵王殿下的喜好了如指掌,因而寻来的这座别院,简朴中透着雅致。张亦琦初到齐朝时,一直住在张家村的茅草屋,后来离开张家村前往玉门关,途中虽在客栈和驿站住过几日像样的房子,但时日不长,再后来进了军营,便一直住在帐篷里。如今能住进这般美好的江南别院,张亦琦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小激动,暗自想着,要是能住上湖景房,那可就再完美不过了。 雨已然停歇,院子里干净整洁,崔致远早已在堂屋中等候多时。 张亦琦见到他的那一刻,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禁脱口而出:“崔将军,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京城吗?” 崔致远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并未言语。 其他人也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萧翌神色冷峻,撩起衣袍坐下,质问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原来刚刚叶临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二哥,才让他如此生气。”何临书恍然大悟道。 崔致远解释道:“我们行程至一半时遭遇刺杀,我用牛车将四位太医、两位军医还有吴二秘密送回了京城,自己则带着长宁公主和宋家小姐引开刺客,所以改变路线来了扬州。” 张亦琦听后,心中一阵无奈,暗自思忖,难道身处权力顶端的人,每日都在这样的杀局中周旋吗? “你把宋婉瑜带到扬州来了?”何临书提高音量说道,“那二哥的行踪岂不是暴露了?” “我让宋婉瑜写了一封家书,说她还在玉门关。”崔致远顿了顿,看了一眼萧翌,“以她对殿下的深情,必定不会泄露半句,如此一来,宋相的人就不会知晓我们已将吴二押回京城。” “呵!”陆珩冷笑一声,“宋婉瑜对承佑还真是一往情深,只可惜承佑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崔致远问道。 “崔致远,你有所不知。”何临书回应道,“二哥在船上也遇到了刺客,是徐樟派来的。” 崔致远正欲继续追问,长宁和宋婉瑜听到声音走了过来。 “二哥哥。”长宁见到萧翌,满脸欣喜。 宋婉瑜走上前,先是俯身向萧翌行礼:“殿下。”而后含情脉脉地看向他。 果真是扬州这方水土养人,长宁和宋婉瑜虽未佩戴金银首饰,只着江南寻常女儿家的装扮,但在张亦琦眼中,却比前几个月在军营时明艳动人许多,二人当真是标准的古典美人,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萧翌满脸的不悦,厉声说道:“你可是堂堂当朝公主,不在皇宫里好好呆着,却跑到扬州来,这像什么话!成何体统!” 长宁冷不丁遭此呵斥,心里难免有些发虚,可骨子里的那股不服输劲儿却瞬间被点燃,小声嘟囔着反驳道:“我们同样都是皇帝哥哥的弟弟妹妹,凭什么就因为哥哥是男子,便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而身为女子,就非得被困在宫里,半步都不能踏出?” 听闻这话,张亦琦在心底暗自给长宁竖起了大拇指,这超前的平权意识,实在令人佩服。 一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张亦琦早已疲惫不堪,实在没什么兴致听这些权贵们高谈阔论,而且说来说去还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儿。好在长宁和宋婉瑜都在场,众人也没过多纠缠,便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一提到回房,张亦琦心里便有了自己的小算盘,她满心想着选一个风景秀丽、采光充足的房间,可再一寻思自己的身份,顿时泄了气,心里默默念叨着“罢了罢了” 。最终,一位中年妇女李妈妈领着张亦琦前往分配给她的房间。李妈妈是叶临雇来的管事,张亦琦跟在她身后,在宅院里七拐八拐,最后竟来到了靠近厨房的一处偏僻角落。 眼前的景象让张亦琦满心失落,别说是欣赏湖景了,这房间的窗户甚至都只能对着过道。推开门,只见里面是一排大通铺。 “请问李妈妈,这房间要住多少人啊?”张亦琦忍不住问道。 李妈妈不假思索地回道:“你、秀秀和翠翠,还有厨房里的几个老妈子,一共六个。不过呢,秀秀和翠翠是那两位小姐的丫鬟,为了伺候方便,就跟着小姐们住到东院去了。我刚刚问过沈小姐,她说不需要你贴身伺候,所以你就只能住这儿了。” 张亦琦暗自叹了口气,看来李妈妈已经把众人之间的主仆关系摸得一清二楚了。这么看来,若想住进离湖最近的上院,恐怕得从沈冰洁身上想办法了。湖景房是不敢奢望了,起码也得争取混个单间吧。 第43章 张亦琦放下包袱,面上堆起笑,说道:“李妈妈,都怪我太笨手笨脚了,沈小姐不太喜欢我贴身伺候。但我也不能不尽心伺候,我这就去给我家小姐倒茶。” “去吧。”李妈妈摆了摆手。 此刻,厅堂之中仅剩下萧翌和崔致远二人,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一点就着,剑拔弩张。 萧翌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崔致远,冷冷开口:“崔致远,你这般擅自跑来扬州,恐怕不只是表面上这么简单,还有其他目的吧?” 崔致远倒也干脆,没有丝毫隐瞒:“殿下,实不相瞒,我不放心张亦琦独自在扬州。” 这话一出口,萧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泛起一抹带着怒气的冷笑:“她是一个人吗?身边难道连个照应的都没有?再者说,你又有什么立场在这儿说不放心?” 崔致远毫无惧色,直言不讳道:“殿下,上次她在军营险些遭人毒手,从那以后,只要她不在我身边,我这心里就始终悬着,不得安宁。” “砰!”萧翌手中那价值不菲的犀角杯,竟在瞬间裂开了细纹,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在青砖地上溅开,好似他此刻濒临失控的情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怒与警告。 崔致远神色坚定,毫无退缩之意:“不敢忘!我与长宁公主之间,既无男女情谊,也无婚约束缚。等此次扬州之事彻底了结,我便会向圣上上书,恳请陛下为我和张亦琦赐婚。” 萧翌太了解他了,崔致远向来沉稳内敛,若不是对张亦琦情根深种,决然说不出这样的话。崔致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可他腰间那块玉佩,在萧翌眼中仿佛是一根尖锐的刺,扎得萧翌再也无法直视。萧翌紧咬着牙,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脚步匆忙而又沉重,似是要逃离这让他满心愤懑的场景 。 张亦琦端着茶盘,在这宛如迷宫般的别院里兜兜转转许久,才总算找到了通往气派上院的路。踏入前院的厅堂,她一眼就瞥见了脸色阴沉的萧翌。张亦琦本想上前热络地打个招呼,可还没等她开口,萧翌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径直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张亦琦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嘀咕:瞧这架势,肯定是有人把这位广陵王殿下给彻底惹毛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端着茶盘,穿过了布置精巧的前院,终于来到了景致格外雅致的上院。沈冰洁住在上院二楼,房门敞开着。张亦琦端着茶盘来到房门口时,沈冰洁正静静地伫立在窗边,凝望着瘦西湖的如画美景,眼神中透着几分怅惘。张亦琦看着眼前这一幕,再想想自己那狭小逼仄、毫无景致可言的住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酸涩,这封建时代的阶级差异,可真是无处不在,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着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抬手,礼貌而又轻柔地敲了敲门。 沈冰洁听到声响,回过神来,目光带着一丝诧异落在张亦琦身上:“你怎么来了?” 张亦琦脸上迅速扬起一抹笑容,回应道:“我现在是你的丫鬟呀,特意来给你送茶。” “我的丫鬟?”沈冰洁嘴角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讥讽,“你可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我哪敢真把你当丫鬟使唤。” 张亦琦假装没听出话里的嘲讽,依旧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沈将军,哦,不对,现在该叫沈小姐了。我想请你帮个小忙,可以吗?” “什么忙?”沈冰洁神色冷淡地问道。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我现在被安排住在厨房旁边的大通铺,条件实在有些艰苦。但要是你需要我贴身照顾,按照规矩,我就能搬到你的厢房来住了。” “想换房间?”沈冰洁冷笑一声,那笑容里的轻蔑愈发明显,“这么点小事,你怎么不去找殿下呢?他肯定心疼你住那种地方。”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沈冰洁阴阳怪气,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张亦琦本就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她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毫不示弱地回应道:“沈小姐,之前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会。但现在我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打算自己解决。你要是不想帮忙,那也没关系,何必话里带刺,句句嘲讽呢?” 说完,张亦琦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房间。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老子现在有的是钱,大不了出去住客栈,犯不着在这儿受这窝囊气,看别人脸色。” 满心愤懑的她气呼呼地回到大通铺,一头栽倒在床上,趴在枕头上懊恼不已。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张姑娘,张姑娘你在吗?”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徐福,她不禁诧异道:“徐侍卫,怎么了?” 徐福神色焦急,喘着粗气说道:“殿下手上的伤又出血了。” 第33章 湖影锋声(二) “都这么多天了,伤口早该快好了,怎么会又出血呢?”张亦琦一边低声喃喃,一边手脚麻利地翻找自己的包袱。里头装着她从军营带出的、和高先生一同研制的止血药粉,她动作迅速地找出药瓶,递到徐福手中,嘱咐道:“把这药粉涂在伤口上,包扎的时候扎紧些,这样能压迫止血。” “明白了。”徐福接过药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是有千言万语,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匆匆离开。 徐福自幼便追随广陵王萧翌,一向觉得自己对萧翌了如指掌。就在刚刚,他看得真切,萧翌显然是被崔致远气得失去了理智,竟硬生生将手中的茶杯捏碎,这才导致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出血。当时,他提议请张亦琦过来为萧翌包扎,可萧翌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态度坚决得仿佛要与张亦琦彻底划清界限,甚至连个“张”字都听不得。徐福实在琢磨不透萧翌此刻的心思,但他心里清楚,萧翌这次发这么大的火,肯定和张亦琦脱不了干系。他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便赶来找张亦琦告知萧翌的伤情,满心以为张亦琦会跟他一同去看看萧翌,可谁能想到,张亦琦丝毫没有要去探望萧翌的意思,只是给了他一瓶药,便把他给打发了。 张亦琦满心都是郁闷。她曾救治过沈冰洁,回想起之前在厨营一同居住的日子,两人相处得也算融洽。可如今呢,就因为一个萧翌,沈冰洁竟连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肯帮。她和萧翌虽说比之前熟悉了些许,可也远没到走得很近的地步,况且一到扬州,萧翌就立刻端起了高高在上的架子,沈冰洁吃的这醋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更何况,在军营相处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觉得他们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么一想,她心里难免有些受伤。 她越琢磨越觉得憋闷,情绪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束缚,找不到出口 。 暮霭沉沉,天色渐晚,厨房里悠悠飘出袅袅饭香。张亦琦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她是真有些饿了。就在这时,李妈妈火急火燎地冲进房间,扯着嗓子喊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马上要上菜了!” 话音未落,张亦琦便被连推带搡地赶着,端起盘子匆匆往饭堂奔去。此时,陆珩、何临书还有高先生早已在饭桌上就座,长宁和宋婉瑜也正准备入座。沈冰洁不见踪影,最后到的是崔致远和萧翌。萧翌走进饭堂,仿若不认识张亦琦一般,径直在主位上落座,脸上还残留着未消的怒气。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空着的座位,心里暗自思忖:倒要瞧瞧张亦琦究竟会选择坐在谁身边,是自己身旁,还是坐到崔致远旁边。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张亦琦哪个位置都没坐,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准备为众人布菜。 “张姑娘,你怎么不吃?”何临书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小的身份低微,不配与各位贵人一同用餐。”张亦琦脸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假笑,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放好最后一道菜后,她还别有一番兴致地行了个标准的礼,随后便转身退出了饭堂。 萧翌脸色一沉,“啪”地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冷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福瞧了一眼叶临,之前他跟叶临说张亦琦此次身份是沈冰洁的侍女,叶临自然就按照侍女身份安排张亦琦,他哪里知晓张亦琦真实身份的内情。 崔致远望着张亦琦离去的方向,不假思索地起身追了出去。长宁见状,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崔致远!” 宋婉瑜同样吃惊不小,赶忙拉了拉长宁的衣袖,轻声劝道:“长宁,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陆珩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高先生则捋了捋胡须,缓缓摇了摇头,沉默不语。何临书瞧了瞧长宁,心里暗自佩服崔致远的勇气,又隐隐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饭桌上的众人,各怀心事,神色各异 。 第44章 张亦琦脚步匆匆,还抄了近道,很快就回到了自己那狭小的房间。厨房里忙碌的人都已结束手头的活儿,李妈妈给她留了胡饼。饼就饼吧,总比饿着强,她拿起一块正准备咬下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不会又是来指使她干活的吧?她心里一阵烦躁,没好气地嚷道:“谁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随后用力推开房门。 “崔将军?”张亦琦愣了一下,旋即想起这里毕竟不是军营,连忙改口,“崔公子。” 崔致远走进房间,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眉头微皱,语气急切:“跟我走吧。”说着就伸手想去拉张亦琦的胳膊。 张亦琦反应敏捷,轻巧地避开了,神色平静地说道:“崔公子,按照安排,我应该住在这里。” “谁安排的?”崔致远有些着急,音量不自觉提高,“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他们能住,我为什么不能住?”张亦琦神色坦然,不卑不亢地回应,“崔公子,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要是我如今流落街头,没地方可去,不用你说,我肯定会主动向你求助。但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实不相瞒,我确实想住条件好一点的上房,可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向你开口。” “为什么?”崔致远满脸疑惑,眼中满是不解。 “因为我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我心里有数。”张亦琦往后退了一步,与崔致远保持距离,“谢谢你的好意,但也请设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你的这份好意,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致远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良久才开口:“我明白,也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说完,他转头看向等在一旁、被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的李妈妈,沉声道:“让张姑娘住单间。” “是,公子。”李妈妈连忙伏身,恭恭敬敬地目送崔致远离开。 崔致远离开后,李妈妈脚步匆忙,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张亦琦跟前,神色急切又带着几分探究:“你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头?刚刚沈小姐传话,让你去住她的厢房。” 张亦琦怀疑自己听错了,满脸疑惑,重复道:“沈小姐?沈冰洁小姐?让我去住她的厢房?” “没错!”李妈妈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沈小姐说你是她的医女,不是丫鬟,她身上有伤,需要你贴身照顾。那个叶临可把我害惨了,安排得乱七八糟!” 见张亦琦还愣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李妈妈又赶忙催促:“动作麻利些,沈小姐还等着呢,赶紧收拾东西过去。” 虽说张亦琦心里对沈冰洁还有些怨气,但她本就是个随和、不记仇的性子,见沈冰洁主动示好,便决定顺势而下。想到事情有了转机,她心里还是挺满意的,于是回房收拾包袱。沉浸在收拾行李中的她,并未留意到月亮门外静静站着的两个人。 “殿下,还需要我去跟李妈妈交代安排张姑娘的住处吗?”徐福微微躬身,语气小心翼翼。 “不必了!”萧翌神色冷淡,丢下两个字便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问道:“沈冰洁的厢房离谁的房间近?” “沈小姐的房间安排在殿下的院子里。”徐福暗自松了口气,庆幸叶临知晓沈家与宋家的渊源,又从自己信中得知沈冰洁是萧翌特意要求带来的,所以安排住处时,将沈冰洁安置在了萧翌的院子。 张亦琦背着行李来到沈冰洁房前时,沈冰洁早已等候多时。还没等张亦琦开口,沈冰洁便主动说道:“今天是我不对,说话太冲,我向你道歉。” 张亦琦佯装傲娇,嘴角微微上扬,故作大度道:“行吧,我原谅你了。” 两个姑娘相视一眼,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笑罢,沈冰洁接着说:“你也别住厢房了,我知道你一直想住能看见保障湖的房间。府里还有一间空房,景色绝佳。” “真的吗?”张亦琦眼中闪过惊喜,满是期待地问道。 “我猜,那房间应该是殿下特意给你留的,就在他隔壁。”沈冰洁目光带着一丝玩味,注视着张亦琦。 “他给我留的房间?”张亦琦满脸诧异,满脸写着难以置信,“我看他今天都不太愿意搭理我。” 沈冰洁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那是你把他给惹恼了。” “我没有啊!”张亦琦满脸困惑,摊开双手,委屈道,“我什么都没做,话也没乱说一句。” 张亦琦这次的房间着实不错。雕花的菱花窗棂,将落日余晖筛成一片片琥珀色的碎片,洒落在屋内。她斜倚在檀木围栏上,眼前,晚霞肆意地在鎏金般的湖面晕染,织就出千层潋滟的涟漪 ,美得如梦似幻。然而,这般良辰美景,却未能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本就心思细腻,绝非没心没肺之人,如今,满心都是对崔致远的复杂情绪,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崔致远于她而言,是恩重如山的存在,一路给予诸多帮助,甚至可以说,若没有崔致远当初的仗义相助,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她。可感情之事无法勉强,她没办法回应崔致远的心意,这份无力感,让愧疚如藤蔓般在心底疯狂蔓延,浓烈到她只想远远躲开。 “唉。”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如此良辰美景,这声叹气,可太煞风景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亦琦进来时没有关门,萧翌就这么迎着那满室金光,稳步走到她面前。张亦琦抬眼,淡淡地瞥了他一下,旋即又视若无睹般,继续凝望远处的湖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萧翌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怎么?如今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他这话一出口,就像点燃了张亦琦心中的火药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殿下这是专程来兴师问罪的?”她杏目圆睁,语气里满是嗔怒。 “是来赏景的。”萧翌忽然向前逼近一步,玄色皂靴不经意间碾碎了她脚边刚刚飘落的洁白琼花 ,空气中似乎有别样的情绪在悄然发酵。 第34章 湖影锋声(三) 当萧翌听崔致远袒露心声的那一刻,内心深处猛地一颤。他心里清楚,张亦琦与崔致远之间那段过往,即便无关风月,却像条无形的纽带,将他们紧紧相连。这种认知,在萧翌心底种下了不安的种子,尽管他极力克制,可情绪已被扰乱。 他修长的手指指向不远处,轻声问道:“看见那艘船了吗?” 张亦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疑惑道:“看到了,怎么了?” “今夜戌时三刻潮水最低,我们去那艘船上赏月。” 等到了晚上上船,张亦琦才发现这船极小,容纳两人刚好,再多一人便显得拥挤。她与萧翌相对而坐,萧翌双手划桨,脸上似笑非笑,目光落在她身上。月光轻柔地洒在萧翌身上,宛如镀上一层银辉,衬得他愈发俊逸非凡,眉眼间的深邃与从容,令人心动。 张亦琦被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萧翌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调侃:“怎么?害羞了?” “没有。”张亦琦急忙否认,可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萧翌穷追不舍,语气里满是戏谑,就像在逗弄一只受惊的小鹿。 “你有什么好看的,我要看月亮。”张亦琦索性躺了下来。正值十五,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她脸上。她刻意忽略萧翌的存在,一心想用月亮转移话题 。 “怪不得古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张亦琦轻吟着,目光望向远方,沉醉在眼前的月色之中。 “哪个古人?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萧翌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张亦琦暗自腹诽:那可不,那个古人还没出生呢。面上却毫不心虚,一本正经道:“我啊。” 微风轻柔地拂过脸颊,月色如水,撩人心弦,耳边唯有划桨激起的潺潺水波声。张亦琦缓缓闭上眼睛,全身心沉浸在这宁静惬意的氛围里。良久,她猛地想起正事,急忙睁开眼睛问道:“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萧翌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这保障湖隶属于哪片水系?” “大运河吧。”张亦琦回答时带着几分犹疑,不太确定自己的答案。 “去年汛期,黄河决堤,万亩良田瞬间被洪水淹没,数十万百姓被汹涌的河水无情吞噬,流离失所者更是数不胜数。这些难民为了求生,被迫背井离乡。江南向来富庶,尤其是扬州,于是很大一部分灾民都涌到了这里。即便扬州再富裕,面对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深感力不从心。只能安置一部分,劝返一部分,剩下的则向外输送。”萧翌声音平稳而低沉,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与己无关的事,但张亦琦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沉重。 第45章 张亦琦静静地聆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而向外输送的那一批灾民,乘船行至大运河时发生了沉船事故,船上无一生还。”萧翌的语气波澜不惊,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亦琦的心上。 张亦琦心头猛地一震,急切地追问:“死了多少人?沉船究竟是什么原因?” “灾民共计三百零八人,负责运输的是漕帮的三人,总共三百一十一人。”萧翌神色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地陈述着,“沉船原因是乘船人数过多,导致船身倾覆。” 张亦琦紧接着问道:“那我们现在是要去漕帮查问情况吗?” 萧翌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我在船上的时候,漕帮的帮主就带着一群杀手来见我了,我想知道的事情也都问清楚了。” 张亦琦瞬间联想到船上出现的那帮黑衣人,又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们现在究竟要去哪儿?” 萧翌闻言,手上划桨的力度加大,坚定地说:“去沉船的地方看看。” 月下,游船缓缓驶离平静的湖面,驶入水流稍急的运河。随着水流前行,他们与扬州城的距离逐渐拉远。不知不觉间,乌云悄然遮住月光,船只也慢慢放缓了速度。周遭漆黑一片,冷风轻拂,眼前景象,恰如“月黑风高”所描绘的那般。 “这不会就是沉船的地方吧?”张亦琦声音微微发颤,忐忑地问道。 “怕了?”萧翌停下划桨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看向她。 张亦琦轻哼一声,反问:“那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萧翌站起身,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就在张亦琦满是诧异的注视下,他抬手开始解衣服。 “殿下,你该不会是想下水洗澡吧?”张亦琦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 萧翌并未回应,手上动作不停,很快上衣便被脱了下来,精瘦结实的上半身展露无遗。长期习武造就了他线条分明的身材。不过这些,张亦琦在为他疗伤时早已看过,倒也没觉得新奇。可当他的手伸向裤腰时,张亦琦才惊觉事情不太对劲。 “你还要继续看吗?”萧翌似笑非笑,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呵!”张亦琦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当然,又不是我被看,再说了,我在医所的时候什么没见过?” 萧翌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被张亦琦这话瞬间破坏,只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像是肺管子被人狠狠戳了个通透,二话不说,直接纵身跃入水中。 “喂,你……”张亦琦话还没说完,萧翌便如一块石头般迅速沉入水底,只在水面留下一圈圈渐渐减弱的波纹。 乌云愈发厚重,耳边唯有潺潺的水波声。虽是暮春时节,可张亦琦却觉得身旁阴风阵阵,寒意透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想,自己也是死过一回,都做过鬼,谁怕谁呢。 她索性将萧翌的衣物当作枕头,悠然躺了下来。这些衣物均由名贵布料制成,触感极为柔软,还散发着淡雅的熏香,用来枕卧再惬意不过。张亦琦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船上,睁大双眼,望向那深不可测的苍穹。前世今生,她第一次这般孤独地凝视着宇宙,在这天地之间,她只觉自己渺小如尘埃。 乌云渐渐消散,一轮明月再度高悬天际,月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 萧翌跳水许久,水面依旧平静无波。张亦琦不禁心生担忧,趴在船边,朝着水下焦急呼喊:“殿下,殿下。”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萧翌,萧翌。”她又接连唤了几声,可除了潺潺的水流声,再无其他声响。 “萧承佑,萧承佑。”她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喊出了他的名与字。 突然,一双惨白的手破水而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啊!”张亦琦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厥过去。 只见萧翌双手轻轻一撑,便回到了船上,拿起汗巾擦拭着身子。张亦琦呆愣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你很担心我?”萧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开口问道。 张亦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衣服用力扔了过去,气呼呼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吓我的!” 萧翌从容地接过衣服,不紧不慢地穿上,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你刚刚可是叫了我两个名字,还叫得那般急切。” “哼。”张亦琦别过头,懒得看他,“殿下身份尊贵,我叫了您的名,又叫了您的字,您要是想治罪,悉听尊便。” “我这个人,向来不吃亏。”穿好衣服后,萧翌撩起长袍坐下,“你还有别的名字吗?小字也行。” “张小满。”张亦琦无奈地应道。 “小满。”萧翌重复了一遍,接着追问,“哪个小满?” “节气里的小满。”张亦琦耐心解释,“何须多虑盈亏事,终须小满胜万全” 萧翌嘴角含笑,未再多言,继续划桨,准备返程。 “你刚刚去水下干嘛了?在水下待那么久,都不用换气的吗?”张亦琦满心疑惑,忍不住发问。 “我上来换了好几次气,只是你没瞧见罢了。”萧翌神色轻松,不以为然地说道,“而且我刚下去的时候,乌云蔽月,只能摸黑找到了沉船的位置。等乌云散开,我才看清沉船在水底的模样。” 果然是去探查沉船了。张亦琦又问:“那些遇难的人有被打捞上来吗?” “没有。”萧翌神色平静,缓缓回道,“他们都是灾民,在本地举目无亲,又有谁会替他们收尸呢?他们只能长眠水底了。” 张亦琦沉默了片刻,心中满是唏嘘感慨。 萧翌停下划桨的动作,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身上:“张小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张亦琦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可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幽渊,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有时候,冷静也是一种力量。不过……”他微微凑近,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要是觉得我无情,我可以对你温柔一点。” 张亦琦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迅速别过脸去,嘴上却依旧强硬:“我才不要!” 萧翌轻声笑了笑,重新拿起船桨,继续划船。夜色愈发深沉,月光如水般倾洒在水面, 为他们的归途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光辉。 第35章 湖影锋声(四) 回到别院时,夜幕已经深沉,徐福和叶临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两人看着萧翌那皱得不成样子、还带着水渍的衣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他们这位出身皇家的主子,自幼便极为爱洁,对吃穿用度等生活细节都讲究得很,如今这般模样,实在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 烛火在青铜鹤灯中跳跃,散出丝丝冷香。萧翌濡湿的袍角在地砖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他匆匆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径直走向书房,叶临则在一旁熟练地磨墨。张亦琦本打算直接回房间休息,可犹豫片刻后,还是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姜香的姜汤走进书房。 “这是你做的?”萧翌抬起头,目光从书案移到张亦琦端着的姜汤上,语气里满是意外。 张亦琦把姜汤递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调侃道:“不是。这是它自己把自己熬成姜汤,然后跑到我手里来的。” 萧翌忍不住笑出声,接过姜汤,轻轻吹散漂在表面的浮沫,仰头大口喝了下去。一股热流瞬间从心口升起,暖遍全身。他微微抬眼,看向张亦琦,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柔和,轻声说道:“有劳。” 张亦琦轻哼一声,扭过头去,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萧翌的书案,一幅画卷映入眼帘,上面清晰地画着一艘断成两段的沉船。“这是你在水下探得的情形?”她好奇地问。 “没错。”萧翌喝完姜汤,把空碗递给叶临,见张亦琦正认真盯着自己刚完成的画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我这是在你这位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你觉得画得不好?” “不是。”张亦琦连忙摇头,神色认真,“我觉得这艘船不可能承载三百一十一人就沉了。” “怎么说?”萧翌饶有兴致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在期待一场精彩的推理。 张亦琦伸出手指,点了点桌面的画卷,问道:“你这画的是吃水线么?” “对。”萧翌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 张亦琦的大脑飞速运转,中学所学的阿基米德浮力原理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液体密度、重力加速度、排开水的体积……诸多关键要素在她的思维里相互交织。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直视萧翌,条理清晰地分析道:“这条吃水线比我们来扬州时乘的那艘船的吃水线深。在同样的水域条件下,吃水线更深表明船能承载的重量更大。我们来的那艘船能载四百人,所以这艘沉船不应该因为承载三百一十一人就沉没。” 第46章 叶临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他此前对张亦琦了解甚少,仅从徐福那里听闻她医术高超。在他的观念里,女子就该如宋婉瑜那般温柔婉约、娴静端庄才招人喜爱,可偏偏自家主子身边尽是些行事大胆、不拘小节的姑娘,沈冰洁是这样,如今又多了个张亦琦。他忍不住插嘴问道:“这吃水线和乘船人数能有什么关系?” 张亦琦瞬间满脸无奈,刚要开口反驳,萧翌却先一步说道:“《三国志》里记载过魏太祖之子曹冲以船称象的典故,道理是一样的,相同吃水线对应的承载重量一致。这艘船显然不是因为承载人数过多而沉没。叶临,你明天去找漕帮船工,把这艘船的详细情况问清楚。” “是。”叶临虽嘴上应着,可神色间满是不情愿,随后退了下去。 张亦琦看着叶临的背影,忍不住轻轻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声,嫌弃道:“殿下,这就是你的贴身侍卫?看着不太机灵的样子。” 萧翌目光带着笑意,落在她身上,眼底的戏谑怎么也藏不住:“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房,是想留在这里陪我?” 闻言,张亦琦故作神气地一仰头,大步走了出去,那架势仿佛在说“才不稀罕呢” 。 徐福的目光紧紧锁在萧翌所绘的沉船图上,神色凝重,若有所思道:“殿下,这艘船……” “你瞧出来了?”萧翌唇角微微勾起,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这艘沉船的龙骨,用的是江南道翁山县水营退役的楼船。” 徐福闻言,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擅兴律》规定,私藏蒙冲铁钉者,当斩!田崇文怎敢如此大胆?” 萧翌冷笑一声,嘲讽道:“搭上了徐璋这条线,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在军营大半年的生活,让张亦琦养成了极为规律的作息习惯。晨曦刚刚破晓,微光透过窗棂,她便悠悠转醒。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向下望去,一眼便瞧见沈冰洁正在楼下练功。沈冰洁内力深厚,手中一柄细长的银剑被舞得虎虎生风,剑影闪烁,带起呼呼风声,仿佛裹挟着风雷之势。自幼便对大侠风范心驰神往的张亦琦,看得入了迷,眼中满是羡慕之色。只可惜,她自己擅长的跆拳道全是腿上功夫,与这充满古韵、潇洒凌厉的传统武学相比,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正满心羡慕时,张亦琦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她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在齐朝生活了这么久,她已然渐渐接受了这个尊卑阶级分明的社会现实。虽说自己并非天命所归,也没有附身到王孙贵族身上,但好歹身为良民,比起那些身处奴籍、贱籍的人,她自觉已是幸运。尤其是经历过生死之后,她对这些看得愈发通透。很快认清现实的她,决定亲自去厨房觅食,顺便出去好好领略一番这千年之前的古扬州城,感受它独特的风土人情。 与此同时,饭厅里众人早已等候多时,只等萧翌落座。见他进来,众人依次就位。萧翌目光在席间环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眉头不禁微微皱起,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张亦琦呢,还没起床?” 徐福赶忙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属下瞧见张姑娘一大早就去了厨房。” 萧翌的脸色瞬间更加阴沉,质问道:“她去厨房做什么?” “属下实在不知。”徐福低下头,声音愈发谦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一直沉默不语的崔致远,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来。他的语气表面平静,却难掩其中的一丝急切:“我去把她叫过来。”话落,他便头也不回地匆匆迈出房门。刚走到门口,就与正向这边走来的长宁和宋婉瑜迎面碰上。 “崔致远,你这是要去哪儿?”长宁见状,秀眉微蹙,出声问道。然而,崔致远仿佛失聪一般,径直越过她快步离去。长宁下意识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却被宋婉瑜一把拉住。宋婉瑜轻声劝道:“长宁,饭厅里还有其他人在呢,崔将军或许是真有急事。” 长宁看了一眼崔致远消失在墙角的背影,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听从了宋婉瑜的劝解,转身回到厅堂。此时,饭厅里气氛压抑得有些沉闷。萧翌脸色沉郁如水,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低气压。陆珩和何临书则满脸期待,活脱脱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长宁因为崔致远的反常举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飘向门口。宋婉瑜则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默默地落在萧翌身上,眼神里交织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整个饭桌上,唯有高先生神色自若,正不紧不慢地认真吃饭,而其他人却各怀心思。 张亦琦窝在厨房里,大快朵颐地啃完一个饼,又咕噜咕噜灌下满满一碗热茶,吃得肚子圆滚滚,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准备出门去瞧瞧古扬州城的热闹。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刚晃到拐角处,一抬眼,就瞅见崔致远正迎面走来。也不知为啥,张亦琦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发虚,下意识转身,脚底抹油就想开溜。好在这宅子像个大迷宫,房屋密密麻麻,过道弯弯绕绕,她七拐八拐换了条路,以为能躲过,可一转角,好家伙,崔致远就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像是算准了她的路线。 这下,想躲也躲不掉了。 张亦琦硬着头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干巴巴地打招呼:“崔将军,好巧啊!” 崔致远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不巧,你不是一直在躲着我吗?” 这话一出口,张亦琦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像被戳穿了小秘密,忙不迭摆手否认:“不是,不是,真不是躲着你。” 崔致远也懒得在这没意义的事儿上纠缠,索性单刀直入,问道:“你要去哪?” 张亦琦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回答:“我想出去逛逛。” “我跟你一起吧。”崔致远语气随意自然,就好像只是顺嘴提了个小建议。 前世今生,张亦琦别说追求别人了,连被人追求的经历都没有。冷不丁面对崔致远这近乎邀请的话,她一下子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可人家只是说一起逛街,她要是再拒绝,就显得太小心眼、太不给面子了。更何况崔致远之前帮过她那么多次,她实在不好意思说“不”。“好啊。”张亦琦犹豫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 春日正好,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湛蓝的天空澄澈如洗,不见一丝阴霾。张亦琦上次到访扬州,同样是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只不过那是一千多年后的春天了。如今的扬州,作为东方对外的重要港口之一,繁华盛景超乎想象。天刚破晓,勤劳的小贩们就挑着担子、推着小车,走街串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乐章。张亦琦满心好奇,穿梭在各个小摊之间,眼睛被琳琅满目的货物吸引,脚步也不自觉慢了下来,流连忘返。 没走多久,张亦琦便感到有些疲惫。崔致远见状,提议乘船游览扬州,顺着运河领略这座古城的风光。这正合张亦琦的心意,她当即点头应允。崔致远豪爽地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一条精致的小船。长这么大,两辈子加起来,张亦琦都从未享受过这般“包场”的待遇。崔致远身为贵族公子,性格温和有礼,却也有着自己的讲究,实在不习惯与普通百姓同挤一艘船。张亦琦心里暗自感叹,这种奢华做派,自己还真是适应不来,甚至隐隐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她苦笑着想,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劳动人民,看来几辈子都改不了,真是无福消受这种富贵。 运河之上,船只如织,热闹非凡。张亦琦远远瞧见几艘船上,一位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轻纱遮面,身姿婀娜。她在甲板上翩然起舞,舞步灵动欢快,旋转之间,裙摆飞扬。周围船只上的人纷纷被吸引,不少人往她的船上扔钱。 “这……这不会是胡旋舞吧?”张亦琦惊得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下来。 崔致远对此习以为常,神色淡然,但头一回见张亦琦这般震惊模样,忍不住笑道:“你没见过?” 张亦琦忙不迭摇头,语气中满是感慨:“我见过的应该都是假的。”她早就听说,真正的胡旋舞早已失传,后来在电视、网络上看到的,都是后人编排的。如今亲眼目睹这原汁原味的胡旋舞,她怎能不震撼?张亦琦摸了摸钱袋,掏出一吊钱扔了过去。钱虽不多,却也是她的一份心意。 热闹了好一阵,张亦琦渐渐感到有些疲倦,靠坐在船舷边,嘴里喃喃念道:“果然是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骑鹤下扬州啊。” 崔致远递来一杯香茗,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所以你这次来扬州,真的只是因为向往扬州,而不是因为殿下?” “当然了。”张亦琦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么好的机会,包吃包住的。” 崔致远看着她的反应,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织。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这个答案高兴,还是该难过。明明心里早有答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已至晌午,便说道:“前面有一家非常有名的酒楼,叫同庆楼。你也饿了吧,我们一会儿下船去尝尝。” 第47章 “好!”张亦琦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头立刻回来了。 第36章 湖影锋声(五) 同庆楼坐落于运河与保障湖的连接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其一面可揽河景的波澜壮阔,另一面能赏湖景的宁静秀丽。再加上这里厨艺精湛,珍馐美馔层出不穷,很快便声名远扬,成为扬州城内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崔致远和张亦琦刚一踏入店门,热情的店小二便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两位客官,里面请嘞!” 酒楼内热闹非凡,雕花灯笼在古色古香的檀木梁柱间轻轻摇曳,光影交错。一楼中央,铺着华贵波斯绒毯的舞台上,十二名碧眼胡姬正随着羯鼓急促激昂的节奏欢快舞蹈。她们身上金银丝线绣就的石榴裙,在快速旋转中旋出一道道如流火般明艳的光晕。赤足上挂着的铃铛清脆作响,和着音乐,引得满堂宾客的喝彩声几乎要将那精美的鎏金藻井给掀翻。 崔致远抬手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道:“市井喧闹成这样,倒像西市胡商的牲口集市了。” “同庆楼生意太红火啦。”张亦琦半个身子探出朱漆栏杆,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下飞旋的孔雀蓝披帛,眼中映着西域舞娘腕间跳动的金钏,满是兴奋与新奇,“这般浓郁的异域风情,在京城都难得一见呢。”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舞台上的舞者,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崔致远实在不想在这嘈杂喧闹的环境中用餐,他抬手招来店小二,动作优雅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金饼,随手抛了过去:“给我们寻一个包间,要安静些的,窗外景色也得好,既能瞧见运河和保障湖,又能看到胡姬跳舞。” 张亦琦听了,暗自腹诽:果真是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做派,既要享受独处的安静,又不舍这热闹繁华,还要求视野绝佳,不愧是家世优渥、有钱有势的人。 店小二看着飞来的金饼,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可很快又面露难色:“客官,我们倒是有这么一间上等包间,可已经被一位公子提前订下了。” 崔致远脸色微微一沉,语气却依旧平静沉稳:“谁订下的?我出双倍价格,不行就五倍。”说着,他又从容地从袖中掏出四块金饼,放在掌心轻轻掂了掂,那耀眼的金光晃得店小二眼睛都花了。 店小二的表情有些纠结扭曲,五块金饼摆在眼前,诱惑极大,可他心里也清楚,包间确实没了。他绞尽脑汁,拼命想着如何才能拿到这些金子,可一想到楼上那位公子来时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实在没胆量去冒这个险。 张亦琦看着崔致远这架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以往从未体验过这般奢靡的生活,平时能在一楼大厅寻个座位就心满意足了,运气不好时还得和陌生人拼桌。此刻,她舔了舔嘴唇,同庆楼饭菜的诱人香味扑鼻而来,刺激得肚子咕咕直叫:“崔大哥,算了吧,我们就在一楼吃吧。你要是嫌吵,咱们换别家酒楼也行。” 崔致远满心不甘,可看着张亦琦那期待的眼神,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是想看景色吗?” “刚刚在船上不都看了个遍嘛。”张亦琦笑着回应,“现在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 崔致远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公子,留步。” 另一个店小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客官,楼上的公子说愿意和你们共享包间。” 崔致远和张亦琦皆是一愣,两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诧异。张亦琦忍不住开口问道:“楼上的公子叫什么?” 店小二连忙摇头:“公子没说,只是请二位上去。” 张亦琦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彻底勾了起来,扭头看向崔致远:“去吗?” “去。”崔致远果断地点了点头。 店小二领着他们上了楼,包间的门虚掩着,一道清隽挺拔的背影正伫立在窗前,静静地欣赏着窗外如诗如画的湖光水色。张亦琦一眼便认了出来,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店小二见此情景,十分识趣地悄然退下。崔致远这才上前,恭敬地作揖行礼:“殿下。” 萧翌转过身,脸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笑意:“怎么,不是你期待的人,失望了?中郎将出手可真阔绰,五块金饼就为博佳人欢心?” 今日的光线格外明亮,或许也因为崔致远身着一袭墨绿色长衫,愈发衬得他气质出众,腰间那块金镶玉佩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格外惹人注意。萧翌强忍着内心涌起的烦躁,抬手示意道:“坐吧。” 随后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叶临吩咐道:“可以上菜了。” 这包间果真是顶级配置,三面环窗,一扇面向保障湖,一扇对着运河,还有一扇正对着楼下的舞台,胡姬的曼妙舞姿一览无余。若想安静,只需关上这扇朝舞台的窗便可。 不一会儿,店小二便端着精美绝伦的点心走进来,一边有条不紊地摆放,一边热情介绍:“这些可都是咱们店的招牌,玉露团、樱桃毕罗、荔枝酥山、透花糍、红绫饼餤、巨胜奴……”每一道点心都精致得如同一件艺术品,张亦琦瞧着,不禁垂涎欲滴,食欲大增。 紧接着,一道道大菜也陆续上桌。第一道是切脍,还特意配了一位娘子现场表演切鱼生的技艺。只见她手法娴熟,薄如蝉翼的鱼片在盘中整齐铺开,宛如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张亦琦见状,忍不住赞叹道:“真可谓‘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古人诚不欺我啊!” 鱼生很快被摆到桌上,萧翌夹起一片鱼生,轻轻蘸了蘸调料,又放上些许葱丝,然后夹到张亦琦的碗里,温声道:“尝尝。” 张亦琦凑近闻了闻,微微皱眉问道:“没有芥末吗?” 店小二满脸疑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萧翌却轻笑一声,解释道:“《礼记》有云,‘凡脍,春用葱,秋用芥’。如今正值春日,正是用葱的时节。尝尝看,别有一番风味。” 张亦琦点了点头,调侃“想不到殿下对吃的也这么讲究”。将鱼生放入口中,瞬间被那丝滑鲜嫩的口感征服,忍不住称赞:“好吃!” 一旁的崔致远看着两人这般自然的互动,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很不是滋味,出声问道:“下一道是什么菜?” “下一道是炙。”店小二连忙回答。 店小二话音刚落,一股浓郁醇厚的香气扑鼻而来,香喷喷的烤羊肉便被端上了桌。崔致远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张亦琦碗中,动作流畅自然,仿若已成习惯。张亦琦心头猛地一颤,忙不迭连声道谢:“谢谢,谢谢。” 羊肉入口,肉质鲜嫩,香味四溢,可张亦琦总觉得少了点画龙点睛的味道。她忍不住开口:“有胡椒吗?要是撒上胡椒粉,味道肯定更上一层楼。” 这次店小二应答得十分迅速:“有,不过客官,一两黄金才能换一两胡椒。” “噗——”张亦琦差点被嘴里的羊肉噎住,手中的肉都惊得掉了下来,难以置信地惊呼:“你们怎么不去抢钱!这比抢钱还狠呐!” 店小二满脸无奈,急忙解释:“姑娘,您有所不知,胡椒向来就是这个价。” 张亦琦仍不死心,又问:“那花椒呢?花椒总不会也这么离谱吧?” 这时,一直静静听着的萧翌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店里有胡椒吗?” “有。”店小二回答得斩钉截铁,可语气里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为难。 “那就都拿上来。”萧翌微微皱眉,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耐烦,随意地挥了挥手。 “得嘞!”店小二哪敢得罪这位贵客,生怕一个不小心砸了生意,麻溜地转身跑回厨房。 张亦琦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一脸惊愕地转过头,对萧翌说道:“你疯了吗?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挥霍啊!” 萧翌却一脸云淡风轻,仿若毫不在意:“胡椒是皇室特供,每年由使臣进贡,民间的胡椒都是经过层层转手才买到的,卖这个价格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你不是想吃吗?” 张亦琦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感动,更多的却是不自在。她向来生活节俭,从不是那种挥金如土的人,这般奢侈的行径让她浑身不自在,连连摆手道:“太奢侈了,实在没必要。” 萧翌只是轻轻一笑,没有再做过多解释,那笑容里似乎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 第三道菜上桌,却并非食物,而是一只制作精美的酒壶。店小二满脸恭敬,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酒壶摆放在桌上,朗声道:“客官,这可是本店招牌中的招牌——醉扬州。” 酒壶盖子被缓缓打开,刹那间,一阵浓郁醇厚的酒香汹涌袭来,瞬间弥漫整个包间,萦绕在每个人鼻尖,仿佛要将人醉倒在这悠悠酒香之中。 紧接着,两位身姿婀娜、年轻貌美的姑娘莲步轻移,款款走进包间。她们眉眼含春,十分默契地分别朝着萧翌和崔致远靠过去,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公子,奴家来给你倒酒。” 第48章 叶临反应极快,还没等姑娘靠近,便恶狠狠地向前一步,眼神如刀,将她们硬生生瞪了回去。崔致远也连忙站起身,满脸尴尬地侧身避开。 两个姑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吓住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想来她们平日里惯于被人追捧,还从未遭受过这般冷遇。 张亦琦向来心软,见两个姑娘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不忍,赶忙起身解围:“姐姐们,这两位公子还不太习惯被人这样服侍,多有得罪。还是由我来给他们倒酒吧。” 两个姑娘一听,如获大赦,立刻顺着这个台阶,匆匆退了出去。 萧翌见状,轻轻冷哼一声,嘲讽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张亦琦本想回怼几句,可一想到萧翌的身份地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默默转身重新坐下,萧翌却像是来了兴致,亲手给她倒了一杯酒,语气温和:“你尝尝。” 张亦琦平时本就不习惯喝酒,尤其是白酒,总觉得白酒辛辣刺喉,几乎从不沾。但眼前这可是千年之前的佳酿,又是声名远扬的醉扬州,好奇心作祟,她忍不住小抿了一口。刹那间,一股强烈的辛辣感在味蕾上炸开,刺激得她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表情有些狰狞。 萧翌见此情景,满心疑惑,几乎下意识地就把张亦琦手中的酒杯接了过去,仰头一饮而尽。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杯,只觉酒香醇厚,回味悠长,确实是难得的好酒。他实在难以理解,张亦琦为何会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 叶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自幼便跟随萧翌,对主子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萧翌不论身处皇宫、王府还是军营,贴身用物向来只他一人专用,绝不与人共用。可这次,他竟然毫不介意地喝了张亦琦喝过的酒杯,这实在是一件破天荒、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难怪徐福之前特意叮嘱他,要格外留意张亦琦,看来她和主子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崔致远原本还暗暗和萧翌较着劲,此刻却彻底明白了,萧翌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不甘、无奈交织在一起,索性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醉扬州一饮而尽,试图借这辛辣的酒水浇灭心中的愁绪。 萧翌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若一只狡黠的狐狸,他再次给张亦琦的酒杯倒满酒,声音轻柔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酒要细品,错过醉扬州岂不可惜。” 饶是张亦琦再后知后觉,此刻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和萧翌的反常。很明显,这是萧翌在向崔致远发出警告。毕竟他的妹妹就在身边,崔致远却还有别的心思。张亦琦心里暗暗叫苦,想想都觉得冤枉,早知道会闹成这样,早上就该坚决果断地拒绝崔致远同游扬州城的提议 。 第37章 湖影锋声(六) 包间内的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空气仿佛都变得黏稠起来,诡谲之感弥漫四周。张亦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如芒在背,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打破这令人几近窒息的沉默僵局时,楼下猝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一只酒坛被重重砸落在地,瞬间粉身碎骨,那清脆尖锐的破碎声,直直穿透楼板,打破了楼上的死寂。 张亦琦闻声,下意识探头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身形踉跄、醉醺醺的书生模样之人,晃晃悠悠地一头冲进舞台中央。他满脸涨红,双眼圆睁,扯着嗓子大声叫嚷道:“有道是‘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又云‘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你们这群只晓得喝酒作乐、纸醉金迷的败类,可知道黄河决堤,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三百多灾民千辛万苦来到扬州,一夜之间,竟全部命丧黄泉!” 店小二见势不妙,赶忙快步上前,试图阻拦这醉汉继续胡言乱语,却冷不防被那醉汉一膀子用力甩开,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后跌倒在地,摔了个狼狈不堪。然而,醉汉并未就此罢休,反而越说越激动,声音愈发高亢:“灾民全死了,最高兴的是谁?是扬州刺史,是我大齐朝廷!他们的麻烦没了,哈哈哈哈哈,他们的大麻烦彻底没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人群中又猛地蹿出一人,如出一辙的满脸激愤,语气铿锵有力:“这位公子所言极是!那些灾民同样是我大齐的子民,不过是命途多舛,遭遇天灾,无奈背井离乡,千里迢迢逃到扬州求生。可船一沉,朝廷的麻烦倒是全解决了!但那可是三百多条鲜活的人命啊!若是哪一日,扬州也遭了灾,我们逃亡异乡谋求生路,会不会也落得和这些灾民一样的凄惨下场?我看呐,朝廷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醉汉像是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知音,脚步踉跄地朝那人走去,情绪激动,双手挥舞着说道:“兄台,鄙人正是这个意思!当今朝廷,漠视人命,我出身寒门,多年来苦读圣贤之书,可连递行卷的机会都没有!那些世家子弟,凭借祖上的荫庇,轻而易举就能恩荫为官。这些世家公子哥,哪能体会百姓的艰难困苦?在他们眼中,百姓不过是仕途晋升的踏脚石,有用时就踩在脚下往上爬,没用了便一脚踢开!这样的朝廷,哪里还是我大齐百姓的朝廷,分明成了门阀世家的朝廷!” 这番言辞激烈的话语,几乎是直指皇帝和整个朝廷。张亦琦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小心翼翼看向身旁的两位贵公子。崔致远神色平静,面无表情,好似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而萧翌嘴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意,眼神中透着好奇,仿佛在期待后续更精彩的言论。 “奇怪。”张亦琦眉头轻皱,压低声音喃喃自语。 “怎么说?”萧翌似笑非笑,微微侧身,凑近问道。 张亦琦顿了顿,“这两人可不像是单纯来宣泄愤怒的,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萧翌追问道,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更像是发表造反前的讲话。”张亦琦心一横,一股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张姑娘!”崔致远被她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声音中满是惊恐与担忧。这话怎能随意乱说?更何况还是当着皇帝胞弟的面!他不禁在心里暗自叫苦,张亦琦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然而,萧翌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被她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脸上的笑容愈发肆意:“还有呢?接着说。” 反正已经说出了最惊世骇俗的话,张亦琦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豁出去了:“这两人像是被人请来的托,故意说这些话来妖言惑众。” “你说什么?”萧翌故意提高音量,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张亦琦以为他真没听见,于是也扯着嗓子大声回应:“这两人像是被人请来的托,故意说这些话来妖言惑众!” 或许是张亦琦的声音实在太大,楼下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声质问吸引。醉汉像是被这一嗓子喊醒了几分,猛地抬起头,对着楼上高声叫道:“楼上是何人,居然敢口出狂言!” 张亦琦脑子飞速运转,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被萧翌“算计”了。她狠狠瞪了萧翌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笔账我跟你没完” ,随后迅速转向楼下,底气十足地大声回应:“你要是真觉得世道不公,为何选在同庆楼诉苦?这儿可是扬州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你这不是来错地儿了吗?” 醉汉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情绪愈发激动,跳着脚喊道:“大伙瞧瞧!她可是坐在楼上包厢的人,那可是天字阁,同庆楼最好最贵的包厢!她根本不懂我们这些穷苦人的艰辛!” 这一喊,成功把众人的矛盾焦点转移到了张亦琦身上,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楼上天字阁的她。 张亦琦镇定自若,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诸位能来这号称扬州第一楼的同庆楼喝酒消遣,日子想必都过得不错。有些人是命好,靠着祖上几辈人的打拼积累,才有了如今富庶安稳的生活;还有些人是运气好,加上自身长期不懈努力,也挣得了一份体面。但大家要明白,财富、权势、地位,积累起来需要漫长的过程,可要摧毁它们,往往只在一瞬之间。刚刚这位仁兄慷慨激昂,话里话外可像是要造反呐!他一介白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你们呢?也愿意为了所谓的正义感,把自己的好日子给搭进去吗?” 张亦琦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泼进滚烫的油锅里,刚刚还喧闹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人性本就自私,谁都不想因为别人的事,牺牲自己来之不易的富足生活。 就在场面逐渐平息之时,形势陡然又起变化。那位之前帮着醉汉说话的人快步走上台,神色庄重,声音洪亮地说道:“我王秩,出身琅琊王氏,承蒙祖上庇佑,一直过着潇洒自在的快意人生。初到扬州,我本为大齐的物阜民丰深感自豪,可深入了解才发现,这些不过是表面的繁华!大齐辽阔,不止有扬州的富足,还有数以万计在苦难中挣扎的灾民。若我继续沉醉在纸醉金迷之中,对天下苍生的苦难视而不见,简直有愧于列祖列宗!” 第49章 张亦琦上辈子堪称“杠精”一枚,热衷于跟人争辩,不过到最后,大家都被她辩得没了兴致,懒得再理她。这次可算让她逮着机会尽情发挥,她干脆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地大声反驳道:“琅琊王氏?我看你的列祖列宗要是听到你今天这番话,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你!”王秩被气得满脸通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指着张亦琦,半天说不出话。 “你什么你!”张亦琦双手叉腰,气势丝毫不输,“琅琊王氏兴起于汉代,东晋初年鼎盛至极,当时号称‘王与马,共天下’ 。在随后的几百年间,的确涌现出王祥、王导、王羲之、王俭等一众杰出人物。但世间万物皆逃不过自然发展规律,月满则亏,物极必反,曾经不可一世的琅琊王氏最终也逐渐走向衰落。早在前朝,真正意义上的琅琊王氏就已不复存在。虽说在我朝也出过几位宰相,可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你在这儿慷慨陈词,到底是真心为灾民鸣不平,还是在为自己家族的没落发泄私愤?你自己想撒气也就罢了,还要拉着这么多人当垫背,居心何在?其心可诛!” 张亦琦话音刚落,楼下观众瞬间炸开了锅,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舆论风向彻底转变。张亦琦得意地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位贵公子。萧翌眼中满是赞赏,满意地给她倒了一杯酒。张亦琦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凑近酒杯闻了闻,那浓烈的酒香让她还是没勇气一饮而尽。崔致远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所认识的张亦琦,冰雪聪明、医术精湛、画技了得,却从未见识过她这般犀利且出色的口才,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 楼下的醉汉见形势不妙,急忙加大“火力”,扯着嗓子喊道:“楼下这位小女子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在你眼里竟成了为己谋利,简直无耻至极!” “呵!”张亦琦被他气笑了,冷笑一声道,“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只是个小女子,没能力兼济天下,所以我就管好自己,不给国家添乱,这便是我的贡献。你这位大~兄弟呢。”张亦琦特意拉长了“大”字的读音,满是嘲讽,“我瞧你也没‘达’到哪儿去呀,你又凭什么兼济天下?凭你这张颠倒黑白、巧舌如簧的嘴吗?诸位,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仁人志士,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固然可敬。但在没有身居高位之前,你们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根本无法洞悉全貌。如果觉得国家有不足之处,我们应努力去完善、去修补,而不是打着‘正义’‘天下苍生’的旗号,将黎民百姓再次拖入水深火热之中。太平盛世来之不易,更是无比脆弱,一场战火就能轻易摧毁我们如今的生活。想想‘三男邺城戍,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难道你们都忘了战乱带来的痛苦了吗?” 萧翌最初起意,不过是想借张亦琦之手,好好敲打楼下那两个不知深浅、大放厥词的狂徒。自与张亦琦相识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让他早已将她的性格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她聪明伶俐,脑瓜转得极快,行事大胆果敢,内心满是自己的想法。关键是她心直口快,毫无城府,遇见不平事,总是忍不住挺身而出。他原本想着,以张亦琦的性子,最多也就是当场拆穿这场妖言惑众的闹剧,如此一来,自己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可谁能想到,他终究还是小瞧了张亦琦。她不仅如一把利刃,精准且犀利地戳穿了这场骗局背后的缘由,更是在言语交锋间,展露出令人惊叹的宽广胸襟与新奇独到的观念。那一番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的辩驳,让萧翌不禁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心中甚至涌起几分佩服之意。 第38章 移花接木(一) 饭后,萧翌一行人在城中随意逛了逛,待返回别院,已是申时三刻。徐福早已在书房等候,萧翌便同崔致远一道前往,张亦琦则向后院走去。 张亦琦踩着青砖地面上斑驳的桂花影子,跨过垂花门。临湖的芙蓉亭内,长宁公主正将绣绷重重摔在石桌上,银针在绯色锦缎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宋婉瑜捏着丝帕,欲言又止,目光落在那方绣着并蒂莲、却已被揉成一团的丝帕上。 “张!亦!琦!”长宁猛地站起身来,缀着东珠的绣鞋重重碾过亭前青苔,汁水四溅 。她扬起尖俏的下巴,金丝牡丹纹的广袖在暮风中猎猎作响,“给本公主滚过来!” 张亦琦仿若未闻,径直往楼上走去。 长宁怒不可遏,小跑几步拦在张亦琦面前,伸手指着她的鼻尖:“你别仗着有二哥哥护着,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信不信我回宫后,向皇帝哥哥还有皇祖母告状!” “好威风啊!”张亦琦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也不知礼部见了公主殿下这副泼妇模样,会不会考虑重写《女诫》?” “你、你竟敢……”长宁浑身颤抖,鬓边的金步摇乱颤,如同风中残叶。忽然,她猛地扯住张亦琦的衣袖,眼泪夺眶而出,砸落在绣着交颈鸳鸯的衣襟上:“你抢我的驸马!还敢羞辱我!” 张亦琦虽不是那种温柔善良的弱女子,但也绝非恃强凌弱之人。长宁这突如其来的眼泪,让她有些慌了神:“你别哭啊,我可没欺负你……你这么一哭,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你欺负我,我就哭!”长宁泪如雨下,怎么也停不下来。张亦琦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不停地劝她别哭。宋婉瑜见此情景,急忙快步走过来,一边轻声安慰长宁,一边略带责备地看向张亦琦:“张姑娘,长宁和崔将军有婚约在身,她一心爱慕崔将军。你今日与崔将军同游扬州城,于情于理,也该给长宁一个说法。” 张亦琦恍然大悟,无奈地叹了口气:“行,我给你个说法。我知道你和崔将军有婚约,今天同游扬州城的不只有崔将军,广陵王殿下也在,他一直帮你留意着呢,你大可放心。” 长宁听了,心里稍感宽慰,胡乱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道:“可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你才是贼呢!”张亦琦气得直跺脚,“我张亦琦对崔致远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若我有半分逾矩心思,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长宁没料到张亦琦竟发下如此毒誓,一时忘了哭泣。这时,宋婉瑜的目光越过张亦琦,看向后院的月亮门,随即起身行礼:“殿下,崔将军!” 张亦琦瞬间如芒在背,从未觉得如此狼狈。来到齐朝之后,她自问行事磊落,唯独面对崔致远时,心中莫名有些发慌,甚至不敢转身。 萧翌微微皱眉,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威严:“长宁,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回房去。” “是。”长宁低着头,乖乖转身回房。 张亦琦也默默回房,自觉要闭门思过。 萧翌转头看向崔致远,后者神色平静,让人辨不出悲喜,他沉声道:“你去查一下田崇文与翁山县水营是否有往来。” “是。”崔致远领命而去。 徐福依照萧翌的吩咐,已然将沉船图调查得清清楚楚。漕帮里有早年被朝廷征调至江南道水营造船的老船工,他们确认,这正是翁山县水营战船的龙骨。只不过,从结构来看,应是早年的战船。 陆珩听闻,不禁面露惊讶之色:“竟能把废船大老远弄来,田崇文这老家伙,还真有些手段。” 许临书咂了咂舌,惊叹道:“这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他们到底从中省了多少钱?” 萧翌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嘲讽:“省了雇请漕帮的钱,也省了安置灾民的钱。” “这么说,朝廷下拨的赈灾款,都落入宋党手中了?” “不然呢?宋若甫可不是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这时,廊下忽然传来银器相互碰撞的声响。张亦琦扒着雕花门框探出头,只见沈冰洁正将雪蚕丝浸入鹿脂之中,她那素手轻轻拂过剑身,刃口倒映出她仿若冷玉般的眉眼。“你倒是清闲。”张亦琦一脚踢开碍事的湘妃帘,说道,“方才那般热闹,你都不出来瞧瞧?” “誓发得够响亮。”沈冰洁突然翻转剑刃,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亦琦,“你对崔致远,当真是一点情谊都没有。” 张亦琦一听,顿时急了,连忙为自己辩解:“你可别这么说,搞得我像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似的。我对他确实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但感激之情还是有的。” 沈冰洁冷笑一声,讥讽道:“这么说,还没到愿意以身相许报答他的地步?” 张亦琦立刻反驳:“报答恩人的方式,也不一定非得是以身相许吧。” 沈冰洁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再就此事继续讨论。 沈冰洁突然收剑入鞘,金丝楠木剑匣重重合上,震得案头白瓷瓶中插着的木芙蓉都颤了三颤。张亦琦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不经意间瞥见窗外的暮云,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你随殿下出行?” 第50章 “无趣。” “扬州城还无趣?”张亦琦掰着手指凑上前,“同庆楼的饭菜可好吃了,听说还有那个……那个玉,玉什么来着?”她一时卡在某个词上,指尖在空中不停地画着圈。 “玉烟楼。”许临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接口道。 “对对对,玉烟楼。”张亦琦连忙点头附和。 “而且,明天玉烟楼有大喜事。”许临书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据说玉烟楼最近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花魁,明天花魁姑娘要正式出来见客。” 听到这话,沈冰洁和张亦琦都看向眉飞色舞的许临书,张亦琦满脸嫌弃地说:“呵!男人!” 许临书假装看不懂张亦琦的表情,讨好地说道:“张姑娘,听说你最近财运亨通,能否方便一二?” “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像玉烟楼那种地方,花费可不少。” 张亦琦这才明白,原来是要借钱,不禁叫道:“你们这些皇亲国戚,还要找我一个小老百姓打秋风?” 许临书一脸挫败,解释道:“我爹为了不让我变成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不肯给我太多钱。” “哎呀,张姑娘。”许临书开始撒娇讨好,“你给我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啊。” “什么方便?” “我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你以后保不准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张亦琦脑子一转,觉得许临书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答应道:“行吧。” “沈姑娘,明天一起去玩玩吗?”张亦琦转而真诚地邀请沈冰洁。 “不去。”沈冰洁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你在这里多没意思?”张亦琦仍不死心,“再说了,你不得出去熟悉熟悉环境?万一殿下给你吩咐了差事,也能有点准备不是?” 提到差事,沈冰洁看了张亦琦一眼。如今看来,扮作妻子的办法是自己想多了,这一趟,自己的最大的差事不过是抛砖引玉,只要把张亦琦引出来便足够了,实在是可有可无。 “殿下没有差事交代给我。” 张亦琦晃了晃手指,再次发挥从上辈子延续至今的“牛马精神”:“作为下属,要眼里有活,想上司之所想,急上司之所急,你得积极主动去争取,好好表现。” “哈哈。”许临书笑出了声,“就是,沈姑娘你要积极主动。” 积极主动 ,沈冰洁心头猛地一震,似乎自己对萧翌,从来都未曾有过积极主动的时候。 在许临书这位皇亲国戚的极力怂恿下,张亦琦一咬牙,从钱庄一口气兑出了十块金饼。两人正准备径直前往玉烟楼,许临书却面露难色,嗫嚅道:“我还得回去接两个人。” “接谁啊?”张亦琦脑海中迅速分析了一番,能让许临书亲自去接的,肯定不是那些武艺高强的大男人,思及此处,她不禁脱口而出:“你疯了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许临书都快哭出来了,“昨天长宁缠着我闹了一整晚,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答应她。” “你又不是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张亦琦额角青筋直跳,怒声道,“你当殿下的刀是用来切胡饼的吗?” 许临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脸上却闪过一丝狡黠:“所以到时候就说是你带她们出来的。” 张亦琦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恨不能把许临书揪起来暴打一顿:“我的脑袋是比你们的硬些,还是怎么着?” “反正,在二哥那儿,你的话可比我的管用多了。” 这边,长宁和宋婉瑜早就换上了男子装束,四人同乘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玉烟楼。 玉烟楼那高悬的鎏金匾额之下,老鸨伸出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眼看就要戳到张亦琦的喉结,语气中满是轻蔑:“姑娘家来这种地方,怕是不太合适吧!” 张亦琦二话不说,直接掏出一块金饼,在老鸨眼前晃了晃:“现在合适了吗?” 老鸨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也弯得更低了:“姑娘,里边请。” 长宁和宋婉瑜对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强忍着笑意跟了进去。 可谁能想到,刚一进门,四个人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团团围住,张亦琦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第39章 移花接木(二) “各位公子小姐,楼上贵客有请。”老鸨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尖细又透着几分谄媚。 张亦琦四人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跟在老鸨身后上楼。每上一级台阶,张亦琦的心就跳得更快一些,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来到全楼最佳的包阁前,金丝楠木门枢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那扇门完全打开的刹那,张亦琦只觉后颈的寒毛陡然竖起,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蹿。 抬眼望去,只见萧翌正端坐在主位之上,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割过张亦琦的面颊。与此同时,翡翠扳指叩击在青瓷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萧翌那淬着冰碴般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胆子不小?” 许临书像一只受惊的鹌鹑,忙不迭地往张亦琦身后缩去,却冷不丁撞上了宋婉瑜微微颤抖的云肩。长宁更是慌了神,她攥着湘妃竹折扇,慌慌张张地往雕花屏风后躲,脚步踉跄间,撞翻了案头的鎏金香炉,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她声音带着颤抖:“是、是张亦琦把我们带出来的。” 张亦琦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心中暗忖,他们果然事先都商量好了,关键时刻就把自己推出去当挡箭牌。 “她把你带出来?”萧翌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嘲道,“倒不如说她把你卖进这里,这听起来还更可信些。” 这无端被扣上的大帽子,可真是叔能忍,爷不能忍,张亦琦奇道:“我有那么坏吗?” 萧翌深知正事要紧,便不再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此刻,崔致远不在,陆珩和沈冰洁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后到的四人也只能依次坐开,张亦琦选了个最靠近外侧的位置坐下。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包间设计得极为巧妙,正对着楼内二层半的平台,而那平台,正是楼内花魁表演才艺的地方。看到这场景,张亦琦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想来萧翌来这儿的目的和许临书一样,都是冲着花魁来的。张亦琦心中再次泛起一阵鄙夷,暗自腹诽:呵!男人!。 楼下,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歌女翩翩起舞,舞袖飘飘。 慕名而来的酒客们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新来的花魁娘子呢?怎么还不出来见客啊?” 这一嗓子,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引得无数人纷纷附和,嘈杂的叫嚷声几乎要将楼顶掀翻。 这时,一个身着绸缎长袍,一副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上台来,脸上堆满了笑容,拱手向四周作揖道:“贵客们,稍安勿躁。本店三月前有幸觅得此等瑰宝,实在是不胜荣幸,今日特在此与大家同乐。” 说罢,他抬手虚压了两下,全场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敛息,满心期待着即将登场的神秘花魁。 张亦琦的目光紧紧盯着中庭,只见对面十二个龟奴身着统一服饰,步伐整齐地抬着一座鎏金步辇,缓缓行至中庭。晚风轻轻拂过,鲛绡纱帐被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帐中女子若隐若现的轮廓。不愧是这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店家显然深谙此道,这女子虽被层层叠叠的纱帐笼罩,却更添了几分神秘与朦胧之美,让人不禁心生无限遐想,仿佛她就是那遥不可及的仙子下凡。 短暂的静默之后,人群中又响起了声音:“那瑰宝是要弹琴呢?还是唱曲呢?”众人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都急于知晓这花魁究竟有何才艺。 中年男子再次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道:“此瑰宝虽才情无限,但并不售卖才艺。” “那售什么?”人群中有人急切地追问。 中年男子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女子初夜。” “什么?”张亦琦听到这话,正喝在嘴里的茶直接喷了出来,她满脸怒容,低声怒斥道:“太过分了!”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对女性赤裸裸的侮辱。然而,她的愤慨之声瞬间就被淹没在了全楼的鼎沸人声里,此刻的气氛已然被推至了顶峰,人们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各位客官,可以出价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犹如一声发令枪响,拉开了这场荒唐“拍卖”的序幕。 “五千钱!”有人率先高喊,声音中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一万钱!”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语气中满是志在必得。 价格就这样一路水涨船高,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张亦琦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对所谓“文明”的深深耻辱感。她深知,那些委身青楼的女子大多都是贱籍,可贱籍之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这种公然的人口买卖,官府却视而不见,甚至此刻,官府的人就坐在这楼里,若无其事地参与着这场闹剧。张亦琦忍不住转头看向萧翌,他可是全场最有权势的人,本应是最能主持公道的存在,可此刻,他却冷眼瞧着这一切,神色平静,仿若习以为常。 第51章 “两万两白银!”一声苍老的嚎叫骤然撕裂了这旖旎的氛围。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锦袍老者颤巍巍地举起两根手指,他手上镶着鸽血红宝石的扳指在灯烛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血光,仿佛在昭示着这场交易的残酷与丑恶。 想到待价而沽的应该是一个妙龄少女,而这个老头都可以做她太爷爷了,张亦琦心里一阵作呕。 “还有比两万两白银更高的吗?”中年男子的目光扫过全场,高声询问着。 一时间,全场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敢叫价,似乎都被这高额的数字给震慑住了。 张亦琦再次看向那个猥琐的老头,只见他一脸势在必得的得意模样,身边还有人在谄媚地恭喜他老当益壮,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 “好!”中年男子笑着宣布,“那瑰宝初夜就由——” “慢着。”一道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 萧翌不紧不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身姿挺拔,仿若鹤立鸡群。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慢悠悠地走到栏杆边,神色淡然,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二百两。” 萧翌话还没落地,楼下瞬间炸开了锅,嘈杂的嘲笑声此起彼伏:“二百两白银?这不是开玩笑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那刺耳的腔调仿佛要将这玉烟楼的房梁给掀翻。就连张亦琦也不禁觉得,萧翌这是故意在众人面前唱反调,存心搅局呢。 可还没等众人的嘲讽声落下,萧翌那平静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黄金。”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能在瞬间让整个楼内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惊人的出价惊得合不拢嘴。张亦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兜里揣着的十块金饼,满打满算也才十两黄金,而萧翌一开口就是二百两黄金,这出手阔绰的程度,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楼内的气氛再度被推向了高潮,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热烈得快要爆炸。再也没有人能喊出比萧翌更高的价钱,这场荒唐的“竞拍”,自然是以萧翌抱得美人归而告终。 中年男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那一道道褶皱里都透着讨好的意味,他哈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萧翌神色平静,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姓张,名小满。” “哎哟,您这手笔,合该是咱们玉烟楼头等贵客!”老鸨脸上笑开了花,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躬身行礼,她耳朵上的翡翠耳坠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芒,那副阿谀奉承的模样,让人看了直觉得恶心。 “那就恭喜张公子了。”周围的人纷纷附和着,可那语气里,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嫉妒与不甘,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脆响,原来是茶盏重重地磕在了檀木几上。萧翌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把玩着鎏金酒樽,任由琥珀色的液体在杯沿晃出危险的弧度,那模样,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张亦琦站在一旁,只觉得七窍都要被气生烟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萧翌竟然会拿她的名字做出如此荒唐又卑劣的事情。他大手一挥,豪掷二百两黄金买下女子初夜,目睹这一切的沈冰洁和宋婉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就连长宁也满脸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二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男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是如此放纵吗? “萧翌!”张亦琦宛如一阵旋风般冲了出来。刹那间,沈冰洁手中的绢帕被她生生绞出了裂帛般的声响,宋婉瑜更是吓得手一抖,手中的茶盏打翻,滚烫的茶水泼湿了半幅罗裙。长宁郡主瞪大了杏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这乡野丫头,竟如此大胆,胆敢直呼亲王名讳! 而萧翌却好整以暇地转动着玄铁扳指,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抹绯色身影,像一只炸毛的狸奴般气势汹汹地扑到跟前。少女眼底跳动的怒火,映着满室烛火,竟比廊下那盏价值连城的西域琉璃灯还要灼人几分。 “拿我名讳行此腌臜事,殿下倒是轻车熟路。”张亦琦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里裹着一层厚厚的冰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萧翌却不慌不忙,忽然倾身向前,身上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丝丝酒气,瞬间将她笼罩。“张姑娘这般气恼,莫不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嫉妒了?” “你!”张亦琦又惊又怒,猛地后退半步,却不想后腰狠狠撞上了身后的鎏金博古架,震得架上的青玉貔貅摇摇欲坠。萧翌眼疾手快,广袖一展,稳稳地托住了那尊玉雕,袖口精致的银线暗纹,恰好轻轻掠过她的颈侧。“仔细着,这可是前朝古物。”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慌乱,倒像是在调侃。 张亦琦真的气疯了,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包厢里的人,除了萧翌,不知何时都已经悄然走光。 萧翌看着仍在盛怒中的张亦琦,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竟还心情颇好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声说道:“消消气。” 恰在此时,那个刚刚负责叫卖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猥琐又谄媚的笑容,对着萧翌说道:“张公子,瑰宝已沐浴更衣,安置在暖香阁了。” 萧翌神色平静,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便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一把拉住张亦琦的手腕,“走吧。”他的掌心布满了薄薄的茧子,磨得她的手腕生疼,可那力道却又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她无法挣脱,又不至于留下淤痕。 张亦琦拼命挣扎了两下,却怎么也挣不开,心中的怒火更盛,愤愤道:“知道了,我自己会走!” 萧翌依旧面带微笑,却不说话,拉着她径直往暖香阁的方向走去。 “我去干嘛?”张亦琦满心不解,只能一路被他拽着,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心中的疑惑和愤怒交织,让她的脑袋里乱成了一团麻 。 第40章 移花接木(三) 暖香阁位于玉烟楼的顶层,空间极为宽敞。门口站着两名容貌姣好的婢女,身姿婀娜,眉眼含春。见萧翌走近,她们莲步轻移,恭敬又熟练地替他打开房门,声音软糯如糯米饭团:“公子请。” 萧翌大步流星地跨了进去,随后转过身,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这里有丫鬟,无需你们伺候,下去吧。” “是。”两名婢女微微欠身,福了一礼,便莲步轻移,悄然退下。 张亦琦瞬间明白了自己被拉来的用处。她不禁想起上辈子刷短视频时,听博主科普古代大户人家行事时,身旁总会有丫鬟候着伺候。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她又羞又恼,用力甩开萧翌的手,满脸涨红,几乎是喊出来:“我可没有看人活春宫的习惯!” 萧翌本就知晓张亦琦学医,平日嘴里时常会蹦出一些寻常姑娘难以启齿的词语。但当“活春宫”三个字钻进他耳朵时,还是忍不住太阳穴猛地一跳。他抬手,一个弹指,不轻不重弹在张亦琦脑门上,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嗔怪:“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见张亦琦一脸不服气,又赶忙补充道:“更不能当着其他男人的面说。” 张亦琦气得笑了出来,人在极度无语时,真的会以笑来宣泄情绪:“你都强迫我来看了,还不许我说话!” 暖香阁内,氤氲的水沉香袅袅升腾,如轻纱般弥漫在空气中。张亦琦的视线穿透这层香雾,看到雕花软塌上蜷缩着的纤细人影,一瞬间,只觉喉头发紧,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萧翌扣住她双肩的手,力道不轻,将她从怔忡中唤醒。他俯身,温热的气息裹挟着龙涎香与酒气,扑进她的耳蜗,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位花魁,是上一任扬州刺史杜远德的独女。杜远德三月前被查出贪墨赈灾款,已撤职查办,押送进京。昨日传来消息,他在牢中畏罪自杀,用的还是囚衣裁成的绳索。” 萧翌身材高大挺拔,这般俯身贴近的姿势,几乎将瘦弱的张亦琦完全圈在怀中。张亦琦下意识地后仰,后脑却直直撞上他坚实的胸膛。她青色的裙裾扫过萧翌玄色锦袍下摆,像是命运的丝线,不经意间缠成暧昧的结。她慌乱间,突然注意到萧翌领口用银线绣的蟠螭纹——那些张牙舞爪的凶兽,正对着她的后颈,仿若要择人而噬。 “所以……”张亦琦试图转身,却被萧翌铁箍般的臂膀紧紧禁锢,动弹不得。萧翌的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一抹讥诮笑意,可指尖却在她肩头无意识地摩挲,“娇贵的刺史千金落得如此下场,她难道就没有满心的委屈与不甘么?” 不知是第一次与异性这般亲密接触,浑身不自在,还是萧翌说话时的热气冲进耳朵,扰得人心神不宁,张亦琦只觉身体一阵不受控制的轻颤,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 第52章 得知并非自己所想的风流韵事,张亦琦便配合着萧翌走了过去。暖香阁宽敞开阔,萧翌斜斜地倚在缠枝牡丹屏风旁,玄色锦袍领口微微敞开,半截如羊脂白玉般的锁骨若隐若现。他的指尖轻轻叩击在鎏金暖炉上,每一声轻响都仿佛重重地敲在张亦琦紧绷的神经上。 卧室在里间,浓郁的熏香弥漫其中,令人脑袋有些发蒙。床帘已经放下,隐隐约约能瞧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张亦琦缓缓走上前,伸手掀开帘帐,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那眼眸犹如一汪清泉,清澈又明亮,可眼底却弥漫着仿佛淬着火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向张亦琦。好在她反应迅速,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只觉手背上一阵刺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冲了进来,一脚狠狠地踢向床上赤裸的女子。 张亦琦整个人瞬间被裹进了温暖又黑暗的怀抱——萧翌宽大的广袖如同一面铁幕,将她严严实实地罩住。她的鼻尖紧紧抵着萧翌心口绣着的蟠螭纹,耳边清晰地听见他胸膛处传来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 与之前被萧翌握住肩膀不同,这一次张亦琦完全是被他紧紧按在了怀中。萧翌背对着被他踢伤的女子,张亦琦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那双凤眸,只见他下颌角线条分明,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急迫。萧翌握住张亦琦受伤的手,轻声问道:“疼吗?” 张亦琦脑子转得快,身手也敏捷,那女子的偷袭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是刀尖在她手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皮外伤。”她偏过头望向床榻,原本在床上的女子已经被踢到了窗边,“她伤得可不轻,我们过去看看。” 然而,萧翌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张亦琦疑惑地问道。 “她没穿衣服。”萧翌低声说道。 萧翌这一脚踢得着实很重,张亦琦伸手摸了摸那女子的身子,竟真切地感觉到了教科书里提到的骨折断端摩擦音。 她的肋骨被萧翌踢断了。 张亦琦当机立断,就地取材,将轻薄的床单剪开,做成简易的肋骨骨折固定带,小心翼翼地将女子包裹好,随后又一件一件地帮她把衣服穿好。 “姑娘,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张亦琦轻声安慰道。 杜娇妤面如死灰,任由张亦琦摆弄,双唇紧闭,一句话也不说,眼神中满是绝望与空洞 。 张亦琦将杜娇妤收拾妥当后,迈步走到外间,正打算询问萧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刚一掀开帘门,便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陆珩和许临书。与平日里的光鲜模样截然不同,他们此刻装扮成了小厮,模样颇为滑稽。而萧翌,领口大开,神色慵懒,活脱脱一副风流贵公子事后的闲散姿态。 张亦琦内心一阵无语,本想装作看不懂这暧昧的场景,可她心里门儿清是怎么一回事。 “她怎么样?”萧翌倚在榻上,语调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张亦琦也不拐弯抹角,实话实说:“殿下好功夫啊,至少踢断了她三根肋骨。” “刚刚是心急了些,人没死就成。”萧翌神色平静,对着扮作小厮的陆珩和许临书做了个手势,吩咐道,“抬回府里。” “哼。”许临书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二哥又使唤我们做苦力活。” 张亦琦赶忙走上前,一脸关切地嘱咐:“轻拿轻放,一定要平抬啊。” 话还没说完,她的右手便被萧翌一把握住。此时,月色透过茜纱窗悠悠地漫进来,给萧翌半敞的衣襟镀上了一层冷白的光。他衣领滑落,露出嶙峋的锁骨,烛火跳跃,在他喉结凹陷处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挠这里。”萧翌说着,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脖颈处,刹那间,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他的体温,顺着她的指节蔓延开来,“要见血的。” 张亦琦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萧翌攥得更紧,指尖生生陷进他的肌理。掌心下,他的皮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张亦琦这才惊觉,他的心跳竟比常人要缓慢半拍。 “你干嘛?这是什么奇怪要求。”张亦琦又惊又窘,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萧翌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懂,就对外称张公子觉得在这里不尽兴,要把花魁带回府中。” 这下,张亦琦彻底明白了萧翌扯开衣领的用意,不禁在心里暗叹他心思缜密。可张亦琦自幼爱好和平,从不主动武力出击,更别提用指甲挠人了。她满心别扭,只是象征性地轻轻挠了一下。 “太轻了。”萧翌显然不满意,薄茧摩挲过她的腕骨,牵引着她的指甲再次用力划开皮肤。血珠沁出的瞬间,张亦琦清楚地看见他喉结重重滚动,然而他手背上青筋微凸,却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要这样才行。”萧翌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张亦琦,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屋内香气愈发浓郁,红烛摇曳,暧昧的氛围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张亦琦只觉得脸颊滚烫,仿佛能滴出血来。 就在这时,红烛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张亦琦猛地抽回手,可指尖残留的温度,却顺着血脉一路钻进了心口。萧翌则不紧不慢地系着衣带,绀青缎面的衣衫衬得他颈间的血痕愈发艳丽夺目,好似暗夜中悄然滋生的曼陀罗,神秘而危险 。 急促的脚步声在金丝楠木地板上响起,闷响由远及近,打破了原本的静谧。 “她是杜远德的女儿!”陆珩猛地冲进来,情绪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尽管他努力压低声音,可其中饱含的暴怒还是难以掩饰,全然没了平日里清冷高贵的模样。 萧翌神色平静,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没错!”那语气随意得就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你怎么能把她踢伤成这样?!”陆珩又气又急,双眼紧紧盯着萧翌,眼中满是质问。 萧翌不慌不忙,捉起张亦琦受伤的手,解释道:“刚刚实在来不及多想了。” 陆珩这才注意到张亦琦手背上那已经渐渐淡去的红痕,一时语塞,只憋出一个“你!”字,满腔的愤怒与无奈都在这一个字里。 萧翌上下打量了一眼陆珩,目光带着探究,缓缓说道:“看样子,这位花魁杜姑娘和你是旧相识?” “花魁……”陆珩听到这两个字,身形突然踉跄了半步,像是被人狠狠击中了要害。他这才惊觉,杜娇妤已然流落风尘,成了玉烟楼的花魁,而今天还被广陵王萧翌以张小满的名义,花了二百两黄金买下了初夜! 当他看清杜娇妤耳垂那粒醒目的朱砂痣时,喉咙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满心的悲戚与震惊再也压抑不住。 许临书看着杜娇妤濡湿的羽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陆珩如寒潭般冰冷的眼神瞬间冻住。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要帮忙,嗫嚅道:“我和你一起抬。” “不用。”陆珩声音沙哑,抬手隔开了他的双手,仿佛在守护着什么珍贵又易碎的东西,不想让旁人沾染分毫。 “有点意思。”萧翌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屈指叩响案几,鎏金烛台应声倾倒,烛火晃了晃,好似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波澜而摇曳 。 第41章 移花接木(四)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张亦琦缓缓推开。老鸨扭着腰肢,身旁站着个神情猥琐的中年男子,早已候在楼梯口。见萧翌踏出房门,老鸨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笑,一路小碎步迎上来,声音甜腻得发黏:“哎哟,张公子,这一番折腾可累着您啦,要不奴家吩咐厨房,给您准备些精致吃食?” 老鸨动作间,耳垂上的翡翠耳坠晃出幽幽绿光,好似能穿透层层帘幕。萧翌见状,立刻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扯了扯松垮的衣襟,露出未消的血痕,满不在乎道:“那花魁性子太烈,本公子实在招架不住,这暖香阁的床,也睡得浑身不舒坦。花了二百两黄金买块冰,怎么也得带回府里,慢慢捂化了才值当。” 老鸨在这风月场摸爬滚打多年,一看萧翌这幅模样,又瞧了瞧那伤口,心里门儿清发生了何事,也猜到他接下来的打算。她脸上笑意不减,赔着小心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花魁,可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没沾染过一丝尘埃,所以难免有些小性子,还望公子海涵。要是您不尽兴,奴家这就给您安排其他姑娘,保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我们这儿还有未经人事的雏儿,模样身段都是一等一的。”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摆出十足的风月老手派头:“本公子就爱有个性的,那些庸脂俗粉可入不了眼。”说着,抬手指向陆珩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我要把她带回府中,细细品尝这独特滋味,过两天再送回来。” 即便清楚萧翌是在逢场作戏,陆珩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眉心瞬间蹙起。老鸨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犹豫着开口:“张公子,咱们暖香阁向来没有这规矩呀……” 第53章 “十个金饼,够不够买你这所谓的规矩?”萧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玉佩,眼中闪过一丝不容拒绝的锐利。老鸨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几乎是脱口而出:“能!当然能!” 萧翌朝张亦琦使了个眼色,张亦琦满脸不情愿,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十块小金饼,递给老鸨。老鸨一把接过,喜笑颜开:“那就说定了,三天!三天后,奴家亲自过府接人。” 幸而玉烟楼与他们所住的别院同处一坊,哪怕已过宵禁时分,在坊内行走倒也自在。夜风吹过,坊间高悬的灯笼轻轻摇曳,将青石板上的月光揉成细碎银芒。陆珩的皂靴踏在空寂坊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回响,他怀中女子鸦青色的裙裾,随着步伐微微晃荡,恰似一枝遭骤雨侵袭、被打蔫了的垂丝海棠 ,柔弱而无助。 到了别院后,张亦琦推开雕花木门,铜制门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举着烛台,将其稳稳搁在五斗柜上,烛火跳动,溅起的火星落在绣着暗纹的帐幔边缘。“今夜就让她跟我挤一挤吧。” 张亦琦轻声说道。 陆珩的动作却极为轻柔缓慢,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一件稀世的冰裂纹瓷枕,稍一用力便会破碎。他将女子放上床榻,月白中衣掠过锦被,带起的细小绒毛在烛光里上下浮沉,好似夏夜的流萤。他微微低头,喉结滚动两下,抬手为女子盖好被子。他张了张嘴,像是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 “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珩转身看向张亦琦,神色中带着几分关切与忧虑,“她需用些什么药吗?” 杜娇妤自玉香楼出来后,便一直紧闭双眼。张亦琦心里明白,她实则并未入睡,于是轻声回应:“给她灌碗酸枣仁汤安神就行。” 陆珩轻轻点头,刚要转身去取药,张亦琦却叫住了他:“陆公子?” 陆珩满是疑惑,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张亦琦目光探究,问道:“你和这位杜姑娘是旧相识?” 陆珩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浮现一丝追忆之色:“三年前,我来扬州公干,借住在刺史府,与杜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张亦琦恍然,原来如此。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陆珩匆匆赶来,手中稳稳端着熬好的安神汤。考虑到男女有别,他并未踏入房间,只是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将药碗递给张亦琦,轻声叮嘱道:“药还热乎着,快给杜姑娘服下吧。” 张亦琦接过药碗,走到床边,和声说道:“杜姑娘,我扶你起来喝药,喝了能睡得安稳些。” 杜娇妤却依旧紧闭双眼,仿若未闻,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张亦琦耐着性子,又唤了一声:“杜姑娘?” 然而,杜娇妤依旧毫无反应,房间里静得只听见烛火的“噼啪”声。 张亦琦本就不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在她这儿,事不过三往往等同于事不过二。她微微皱了皱眉,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这是安神的汤药,喝了好睡觉,你要是不喝,那陆公子可就白忙活一场了。” 话音刚落,原本一动不动的杜娇妤猛地掀开锦被一角,染着丹蔻的指甲狠狠掐进袖口的并蒂莲纹里,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与警惕:“你们究竟图什么?” 她抬起头,眼尾洇开的胭脂如同晕染在宣纸上的血珠,更衬得面容楚楚可怜却又满是防备。 张亦琦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你难不成还想回玉香楼继续做花魁?在那儿,你的日子能好过吗?” 杜娇妤紧盯着张亦琦,眼神中满是狐疑。 “你放心,这是我的房间,你睡的是我的床榻。我们绝非坏人,这儿的人都不会伤害你。” 说到这儿,张亦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萧翌那毫不留情的一脚,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心虚,语气不自觉弱了些,“至少身体上肯定不会。你今晚就安心睡个好觉,至于明天的事,我也不清楚,但总得养足精神,才能去应对。” 说完,张亦琦也不再多管杜娇妤,此时确实已到该休息的时候。她转身走向碧纱橱,那里早已铺好了干净的铺盖,她打算就此歇下,结束这奔波又疲惫的一晚。 铜漏滴到子时三刻时,清脆的门环叩击声骤然打破夜的寂静,就连案几上那将熄未熄的烛火,也被这声响惊得晃了几晃。张亦琦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趿拉着鞋走向房门,一把拉开门,只见萧翌身着松垮垮的竹青襕袍,悠然立在廊下。他的发梢还坠着未干的水珠,每颗水珠都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光芒,周身散发着沉水香与皂角混合的清冽气息,显然是刚沐浴完毕。萧翌向来对玉香楼那刺鼻的胭脂粉香深恶痛绝,回到别院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净身更衣。 “你来作甚?” 张亦琦靠在门框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尾音被夜风一吹,变得绵软悠长。萧翌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掌心托着一个霁蓝釉梅瓶,那鎏金瓶塞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只吐出一个字:“手。” 张亦琦瞬间反应过来,他是要看自己手背上的伤。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肆意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扯、绞缠,仿若缠绵的麻花。她缓缓抬起右手,那道血痕已然凝固,在月色下显得暗沉。萧翌见状,旋开瓶塞,将冰凉的药膏轻轻地抹了上去。张亦琦指尖猛地一缩,却被萧翌用拇指稳稳按住虎口。萧翌抬眼,目光如电,瞥了张亦琦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早知道应该叫沈冰洁去。” “嗯?” 张亦琦被萧翌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举动弄得有些发懵,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仅仅片刻,她便回过神,杏眼一瞪,质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脑子反应慢,比不上沈将军?” 她瞪圆的杏眼里,倒映着灯笼中跳动的烛焰,显得格外明亮。 萧翌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突然屈起手指,轻轻在她眉心一弹,那触感微凉,伴随着他略带调侃的声音:“不然受伤的就不是你了。” 张亦琦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暗自腹诽,居然是因为这个! 两人之间短暂的暧昧静默,被檐角铁马清脆的碰撞声瞬间撞碎。张亦琦耳尖悄然泛起薄红,模样煞是可爱。萧翌正打算好好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害羞模样,眸光却突然扫到墙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影。他神色瞬间一凛,语气陡然一转,高声问道:“花魁娘子可洗干净了?” 这画风突变,让张亦琦差点接不上话,愣了一瞬才回道:“她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我不习惯玉香楼的床,晚上不甚尽兴,今晚我就在这歇下了,张亦琦你在旁边伺候着。” 话音刚落,萧翌忽然抬脚跨过门槛,松竹纹广袖轻轻扫过张亦琦滚烫的耳垂,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张亦琦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随后也转身跟了进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然而,萧翌并没有走向杜娇妤安睡的里卧,而是径直在屏风外的茶水间坐了下来。张亦琦见状,也走了过去,在他身旁缓缓跪坐下来,压低声音问道:“外面刚刚有人?” “哼!” 萧翌冷哼一声,斜倚在缠枝牡丹凭几上,脖颈处三道抓痕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胭脂色,显得格外醒目。他指了指抓痕,对张亦琦说道:“给我上药。” “你又没受伤?” 张亦琦一脸疑惑。 萧翌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可是你挠伤的,不是吗?” “殿下!准确地说是你用我的手挠伤的。” 张亦琦小声嘟囔着,接过萧翌手中的瓷瓶,动作轻柔地给萧翌的患处抹上药膏。薄荷膏触碰到伤痕的瞬间,萧翌的喉结在张亦琦指腹下轻轻滚动了一下。张亦琦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暗自思忖,真是奇怪,又不是第一次给萧翌上药了,不知怎么的,这次却格外别扭 ,连空气都仿佛变得黏稠起来。 第42章 移花接木(五) 月光像是个悄然无声的行者,沿着窗棂缓缓爬行。就在这时,檐角处原本如狸奴般蜷缩隐匿的身影,终于直起了腰杆。一个小丫鬟提着裙摆,匆匆穿过月洞门,她的绣鞋急促地踏过庭院,细碎的步子踏碎了满庭如霜华般的月光,那模样,恰似一尾惊慌失措的银鱼,一头扎进了灯火通明的上房之中。 “可是当真?”长宁手腕间金镶玉镯不经意磕在黄花梨桌沿,发出清脆声响,惊得烛火猛地跳了三跳。小丫鬟气喘吁吁,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公子嫌弃玉烟楼的床铺硌人,硬是带着花魁住进了张姑娘的屋子,这会儿屋里的红烛还亮着呢!” 屋内,菱花镜映出宋婉瑜毫无血色的脸,她死死攥着鸳鸯戏水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泛青,仿佛那锦被是她在悬崖边赖以生存的唯一藤蔓。长宁见状,挥手屏退了下人。她穿着罗袜走到宋婉瑜身边坐下,手中鲛绡帕子轻轻接住簌簌坠落的泪珠。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心都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这个小丫鬟是崔志远一行人初到扬州时,崔志远特意买来伺候长宁和宋婉瑜的,所以并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长宁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宋婉瑜,只能坐到她身边。宋婉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与难过,趴在长宁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第54章 “婉瑜,你要想开些。”长宁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试图劝解,“我们皇家的男人大多如此。你瞧,我父皇对我母后那是真爱吧,可他还是宠幸了我阿娘,才有了我。皇帝哥哥也是,除了你姐姐,后宫还有那么多贵妃、美人。二哥哥是广陵亲王,将来肯定会有侧妃、美姬。若想成为广陵王妃,这些事就得学着接受。” 宋婉瑜抽泣着反驳:“可是,可是,殿下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那或许是这个花魁长得实在太好看了。”长宁继续没头没脑地安慰着,“明天我们就去找张亦琦,把那个花魁叫来好好教训一番,让她清楚明白,你才是未来的广陵王妃!” 宋婉瑜满脸泪痕,恰似雨后被风雨肆虐过的海棠,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 此刻,西厢碧纱橱内,张亦琦直直地盯着帐顶的团蝠纹,眼神空洞而又迷茫。手背上,药膏的清冽气息与萧翌残留的沉水香相互交织,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的蛛网,将她困在其中。窗外,竹影摇曳,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鬼手轻轻叩击着窗棂。她突然将滚烫的面颊深深埋进冰丝枕中,可那急促的心跳声却愈发剧烈,震得耳膜生疼。 萧翌在张亦琦房间并未久留,待她上完药后,便施展轻功翻窗离去。此后,在更漏的滴答声里,张亦琦满心烦躁,原本数羊的她,不知不觉间开始数起萧翌翻窗时衣袂划破空气的次数。当数到第三十七次时,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锦被坐起身来,此时,月光恰好轻柔地洒落在枕边。 张亦琦满心疑惑,暗自思忖,这个广陵王到底是何用意?为何突然开始对她这般亲昵?她可以肯定,萧翌就是在有意勾引她。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可能是意外,可三次及以上,那必然是故意为之。更要命的是,自己竟然并不排斥这种举动。张亦琦心里清楚,她平日里是那种时刻与他人保持社交距离、生人勿近的性格,同性之间都难以有太过亲密的举动,更何况是异性。难道自己竟对萧翌动了情?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便被自己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这绝无可能。尽管面对萧翌时,她确实会心跳变快,但仔细回想,每次都是被他撩拨所致。之所以会有这般反应,不过是因为萧翌生得太过俊美,实打实的美男子。倘若换作一张普通面容,这般行为就成了油腻之举,甚至堪称性骚扰。可萧翌向来高高在上,性格又极为清冷,怎么会突然来撩拨自己?喜欢自己?这更是天方夜谭。萧翌可是亲口说过,她不过是区区铁匠之女,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广陵王妃。张亦琦的脑海中开始仔细复盘与萧翌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愈发笃定,萧翌是在受伤之后才渐渐开始对她施展这般手段。如此一来,萧翌的动机便昭然若揭,他这是在使用美男计,企图利用自己为他效力。最典型的一次,便是在同庆楼,自己被他巧妙利用,出面教训了那两个挑事的书生,当时她竟还沾沾自喜,如今想来,简直愚蠢至极,完全是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还有今晚,萧翌故技重施,利用自己与他逢场作戏。张亦琦越想越懊恼,满心自责,怪只怪自己太过能干了,自从有了那枚行令之后,她便发誓绝不因些许利益而折腰。萧翌深知金钱无法打动她,所以便使出这美男计,妄图用他的容貌来迷惑自己,好让自己继续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自己可真是糊涂啊,竟被他的美色迷了心智。 想清楚这一切后,张亦琦越琢磨越生气,说不定此刻萧翌正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暗自嘲笑自己的愚蠢。不行,自己必须及时止损,从今往后,一定要与萧翌保持距离,绝不能再主动凑上去找活干,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 不知不觉,晨曦悄然刺破窗纸。张亦琦正沉浸在思绪之中,突然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惊得从榻上滚落。她手忙脚乱地扯过一件青布衫,胡乱裹住单薄的单衣,赤着脚踩在青砖上,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气顺着脚心直往上窜。“谁啊?”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伸手拉开门闩。 只见长宁满脸怒容,眉峰倒竖,眸底仿佛燃烧着熊熊怒火,满头金钗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晃动。“人呢!”她大声质问道。原来,她的小丫头一大早便瞧见萧翌已经起床,正在院子里练武,这才让她有了这般底气,如此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 “什么……”张亦琦还未反应过来,长宁便径直朝着内室冲去。紫檀衣架上,一件银红肚兜静静垂落,鸳鸯戏水的金线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绣被下,隆起的身形显然未着寸缕,帐中弥漫着麝香与女儿体香混合的暧昧气息。 “二哥竟这般荒唐!”长宁怒不可遏,猛地攥紧被角,就要将绣被掀开。就在这时,忽听得珠帘清脆作响,沈冰洁大步走了进来,朗声道:“殿下问,张姑娘可要帮忙?” 长宁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她愣了片刻,忽地甩袖转身,孔雀蓝披帛一扫,将案上的药碗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淋漓四溅,洒了一地。原本满腔的怒火与质问,瞬间如被泼了冷水,偃旗息鼓。她恶狠狠地瞪了张亦琦和沈冰洁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等长宁的身影远去,张亦琦连忙焦急地问道:“殿下真的叫你来的?” “徐福传话,杜姑娘若清醒便问话。”沈冰洁目光平静地掠过纱帐,看向榻上那个青丝凌乱的人。 张亦琦赶忙解释:“她昨晚发热了。” 昨夜,张亦琦被气得辗转难眠,不知到了深夜何时,她突然听到内卧传来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她以为是杜娇妤伤口疼痛,便起身前去查看。没想到,杜娇妤额头滚烫,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也不知玉香楼在她衣服上做了什么手脚,尤其是贴身里衣,她浑身湿透后,竟散发出一股奇异而浓烈的香味,熏得人头晕目眩。张亦琦本想开窗通风,可又担心杜娇妤着凉,无奈之下,只得先帮她把衣服全部脱掉,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盖好被子后,才返回自己的床铺休息。 沈冰洁走近床榻,问道:“她醒了吗?” 张亦琦看了一眼床上的杜娇妤,面露不忍:“她昨天晚上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定要现在问吗?” “殿下不喜耽误时间。”沈冰洁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张亦琦满脸无奈,轻叹一声道:“你也听到了,还是我先帮你穿衣服吧。” 杜娇妤缓缓睁开双眼,眸中还带着几分刚苏醒时的迷离。 张亦琦终究没给杜娇妤穿上从玉香楼带出的衣物。她俩身材相仿,张亦琦便从包袱里找出那件在玉门关与崔致远逛街时,崔致远给她买的衣服。 萧翌身着玄色箭袖,袖口沾染着清晨的露珠,仿若暗夜中悄然降临的神祇。瞧见张亦琦独自从回廊转出,他剑眉微微一挑,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她人呢?” 如今的张亦琦对萧翌已心生警惕,不假思索便开口抱怨:“殿下,她昨晚受了那么重的伤,能勉强坐起来就很不错了,您还指望她自己走过来?这要求实在太高了吧。” 待张亦琦抱怨完,萧翌不禁失笑,那笑容在晨光下竟添了几分温和,让人几乎忘了他平日里的冷峻。他转身对许临书吩咐道:“临书,你即刻叫上陆珩,去查一查田崇文在扬州的政绩、扬州百姓对他的评价,还有他在扬州的所有住址。” “现在?”许临书满脸不解,下意识地反问。 “对,就现在。”萧翌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萧翌随张亦琦一同回房,张亦琦忍不住猜测:“您这是要把陆公子支开,好审问杜姑娘?” 昨晚张亦琦给萧翌上药时,便将陆珩和杜娇妤旧时相识的事告诉了他。 “去年皇兄要赐婚陆珩和嘉云县主,陆珩以心中有人为由婉拒了,想必这人就是杜小姐了。”萧翌微微眯起眼,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 此时,杜娇妤靠坐在矮塌上,直到这一刻,她才得以看清昨日买下自己的男人。 萧翌摆袍坐下,动作优雅而从容,青瓷盏底与桌面磕碰,发出清脆声响。玄色蟒纹袖口轻轻掠过染血的认罪书,他吐字如掷冰棱,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彻骨寒意:“杜远德,剑南道黔州云岭县人,文景元年进士,后任黔州云岭县丞、县令,文景七年任黔州司马,文景十二年任扬州长史,文景十五年仍为扬州刺史。文景二十一年,因贪墨赈灾白银,被革职查办,其独女没入贱籍。不久前,杜远德在景城狱中写下血书承认罪行,畏罪自杀了。” 听到父亲畏罪自杀的消息,杜娇妤耳畔仿若响起一阵嗡鸣,情绪瞬间失控,激动地嘶吼道:“不可能!我爹不可能畏罪自杀!他是被冤枉的,你骗我!”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撞在萧翌冷玉般的面容上,犹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她膝窝一软,直直栽向青砖地,发间银簪与地面碰撞,磕出一声凄厉长鸣。 张亦琦扶住她肩头时,摸到一片黏腻冷汗。抬眼望去,只见萧翌正用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仿佛方才抛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仅仅是拂去了清晨的一滴露珠。这阵子她与萧翌之间关系微妙,以至于她险些忘了,萧翌本就是个冷心冷肺之人,竟这般直白、不加修饰地说出如此伤人的话语。 第55章 杜娇妤甚至忘却了身上的伤痛,挣扎着要站起来跑出去,可身体的剧痛瞬间将她拽回现实,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萧翌就那么冷漠地、高高在上地瞧着她,仿若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沈冰洁以及徐福和叶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像是对这个场景早已熟视无睹。 张亦琦将杜娇妤扶到塌上,看着情绪已然崩溃的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 萧翌漫不经心地喝了口热茶,仿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继续说道:“既然杜远德自己认罪了,又自戕伏法,那本案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本王想知道的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那十万两赈灾银去哪里了?” 杜娇妤啜泣着反驳:“没有找到这十万两,你们永远都不能定案,判定我爹贪墨!” “三百具饿殍躺在扬州官道时,朝廷便不在乎再多具白骨。”萧翌忽然起身,蟒纹在晨光中泛起鳞片似的冷光,仿若一条蛰伏已久、即将择人而噬的巨蟒,“但十万雪花银……” 他指尖叩响案上户部密档,声音冰冷刺骨,“够买二十条杜远德的命。” 杜娇妤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仿若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破灭。 张亦琦看着这一切,心中愈发笃定,萧翌真的还是那个冷心冷肺的萧翌,他说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杜娇妤的啜泣突然转为冷笑,那笑声里满是绝望与嘲讽。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抠进张亦琦小臂,恍如濒死的鹤死死抓住最后一块浮冰:“原来我爹的血书……” 泪珠滚过胭脂狼藉的面颊,“抵不过白银落地听个响?” 萧翌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餍足之色,仿若一只终于捕获猎物的猛兽。他推开雕花窗,惊起檐下白鸽扑棱棱乱飞:“杜小姐看的很通透。玉香楼的生活不太好过吧,只要你能说出十万两白银的下落,本王定会让你摆脱贱籍,换个身份重新生活。” 青砖墙在杜娇妤充血的眼瞳里急速放大。“爹啊,你听见没有,你用命留下的那些东西没有用,没有用。” 说罢,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张亦琦,就要向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闪电般闪了进来,牢牢地抱住杜娇妤。陆珩抬眼,语气急迫:“承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萧翌揉了揉眉,满脸不悦:“何临书怎么这么不中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此时的陆珩,已将杜娇妤紧紧护在怀中,不允许任何人再接近她分毫。 第43章 珏锁千机(一) 春日的湖面波光粼粼,细碎的金光在涟漪间跳跃闪烁,好似无数灵动的精灵在嬉戏。湖边的长椅上,张亦琦慵懒地躺着晒太阳,一本翻开的书扣在脸上,为她挡住了那有些刺眼的阳光。 回想起早上发生的事,说她心里毫无波澜那是假的。她心里不禁埋怨萧翌,怎么就如此冷漠,做事不能多考虑些人情呢? “张姑娘!” 一声温润如玉的呼唤传来,伴随着竹纹锦靴踩碎柳影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十分耳熟。张亦琦拿下脸上的书,看清来人后,立刻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崔将军,我这两天都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恨不得咬自己舌头,毕竟两天前,崔致远可是亲耳听见她对长宁发下那极其狼心狗肺的毒誓。 “殿下派我走了趟江南道。” 崔致远微笑着回答。 “那你现在是要去找殿下吗?” 张亦琦硬着头皮继续尬聊。 “是。” 崔致远简短回应。 这时,张亦琦忽然瞥见黑着脸大步走来的萧翌,忙道:“他来了。” 萧翌此刻心情糟糕透顶,脸色也愈发阴沉。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让他听出来了张亦琦对崔致远说话时那欣快的语气,好像期待了很久那般。他身着玄色蟒袍,大步走过太湖石时,惊飞了一对栖息在旁的白鹭。崔致远赶忙向他行礼,一阵湖风拂过,吹动了崔致远腰间那块温润的和田玉佩 ,那可是在玉门关时,张亦琦特意买来送给他的。 萧翌眼神瞬间一暗,他屈指叩响石桌,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崔致远腰间晃动的玉佩,随后沉声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崔致远立刻正色汇报:“末将已经将那张船图与翁山县水营确认过了,沉底的船确实是水营调出的那条废船。只是掌管废船的主事一家已经被灭门,线索到他这里就断了,查不到调船的人究竟是谁。” “杜远德应该知道。” 萧翌说着,突然伸手抓起张亦琦膝头的医书,书页哗啦作响,惊落了她鬓边别着的海棠花,“不然也不会被灭口了。” 张亦琦一惊,脱口而出:“你知道他是被灭口的?可你不是对杜姑娘说他是畏罪自杀吗?” 提及此事,萧翌只觉得又气又无奈,他扫了一眼最后赶来的许临书。许临书自知办事不力,赶忙解释:“二哥,你可不能怪我,陆珩精明得很,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我又打不过他。” “殿下,那现在该怎么办?杜小姐怕是不会告诉我们罪证的下落了。” 沈冰洁适时问道。 “什么罪证?” 张亦琦一脸疑惑。 沈冰洁耐心解释道:“殿下从查到沉船来源开始,就推测杜远德应该是被冤枉的。所以他才派我去打听,得知杜远德的独女流落玉香楼。恰好杜远德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这就更加证实了殿下的猜测,杜刺史手中应该掌握着重要证据。” 张亦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萧翌早就计划好的。而自己跑去玉香楼,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沈冰洁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清楚,显然萧翌早就把计划告诉了她。想到之前自己还自作多情地劝沈冰洁多出去走走、主动干活,现在看来真是可笑至极,自己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跳梁小丑 。 张亦琦的闷气一直持续到晚上,一整天都没什么胃口,晚饭也只勉强吃了两口。暮色裹挟着花香,缓缓漫进轩窗,此时的张亦琦正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用银箸戳弄着碗中雕成莲瓣形状的蜜藕 。 “喂。” 朱漆廊柱后,突然探出半幅绚烂夺目的孔雀金披帛,长宁现身而出,她绞着帕子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眼中全是不满,“二哥何时送走那狐媚子?” 不止是长宁,宋婉瑜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恳切又担忧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张亦琦,期待她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二百两黄金呢,总不至于白花听个响吧。” 张亦琦反正心情不佳,索性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而且早上,公主你不是看见了嘛?” “看见什么?” 宋婉瑜一脸茫然,疑惑地问道。早上回去后,长宁为了不让宋婉瑜更加伤心难过,便什么都没对她讲。此刻,她和长宁的沉默,已然成了最好的答案。 “二哥难道不打算把人送走了吗?” 长宁愤恨不已,语气中满是不甘。 张亦琦继续添油加醋地瞎编:“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公主你还不清楚吗?毕竟那花魁娘子生得十分貌美,正所谓红绡帐暖,枕卧鸳鸯,只叹春宵苦短呐。” 长宁一听,顿时急得不行:“那赶紧把人送走!” “公主你敢吗?”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再说了,这可是处处青楼、夜夜笙歌的扬州城。送走了一个玉香楼的花魁,保不齐还会来一个金香楼的、银香楼的花魁。别说是香楼了,就是普通酒楼,也是美女如云、香气袭人。殿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前段时间又在军营里憋闷许久,如今心生摇曳,再正常不过了。” 张亦琦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长宁和宋婉瑜竟都信以为真。甚至,张亦琦还装作好心地安抚宋婉瑜:“没关系的,宋姑娘,这些莺莺燕燕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谁都撼动不了你未来广陵王妃的地位。过日子嘛,就得难得糊涂些,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长宁狠狠地剜了张亦琦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要你多嘴!” 狠狠发泄了一通后,张亦琦感觉胸口积压的浊气消散了许多。她刚跨进上院,就瞧见萧翌身姿挺拔,如同一棵苍松般长身玉立在那里。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已经等了她多时。 毕竟刚刚说了他那么多坏话,要说问心无愧,那肯定是假的。张亦琦难得地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女儿家的礼节,腰身微微下伏,轻声说道:“殿下。” 萧翌眼睛微微眯起,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这么乖巧,是做贼心虚了?” 张亦琦确实心虚不已,连忙转移话题:“今晚夜色也不怎么好看,殿下这么晚了,不回房间早些休息吗?” “早些休息?”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朝张亦琦逼近了几步,“春宵苦短,不应是在红绡帐底,才不负这良辰美景么?” 张亦琦的心脏瞬间剧烈跳动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萧翌这番大胆又危险的发言,更是因为他极具压迫感的动作。萧翌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近到张亦琦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张亦琦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腰却抵上了冰凉的太湖石。月光如水,轻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在地面上映出交缠的身影 。 第56章 “你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不说了?” 萧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调侃。 果然,她刚刚说的那些话,萧翌都听到了。“我可以解释的。” 张亦琦开始慌乱狡辩,“殿下你本来就是在演戏,我说你血气方刚,也不过是帮你巩固形象而已。” “还有呢?” 萧翌显然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还有什么?” 张亦琦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一句话还能惹萧翌生气。 见她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萧翌轻叹一声,语气微微缓和:“宋婉瑜不可能会是我的王妃。” 张亦琦微微一怔,思绪瞬间飘回到几个月前,在那个登高台上,萧翌第一次明确地告诉她,宋婉瑜不会成为广陵王妃。 “既然你这么能说会道,那便由你去问出杜远德留下的证据藏在了哪里。” 萧翌话锋一转,又给她派了新任务。 瞧,果不其然又是这般情形,又给她派活儿了。张亦琦只觉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涌上心头,猛地一把推开萧翌 ,气鼓鼓地说道:“哼,我才不去!” 萧翌见她这般反应,俊眉微微一蹙,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轻声叹道:“你刚刚那般编排我,我都没跟你计较。” 语气里满是包容与忍耐。 “殿下。”张亦琦耳尖瞬间染上一层薄红,却仍梗着脖子,高高扬起下颌,一副不肯服软的模样,“我到扬州本是来游山玩水的,可不是来给你当小厮的。再说了,你手下的徐福、叶临、沈冰洁,他们拿着你的俸禄,理应听你差遣。我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揽这活儿?” “俸禄?” 萧翌听闻,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戏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调侃道:“张小满,我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手上了,若你还觉得不够,我恐怕只能把自己也赔给你。” 这话里带着几分玩笑,又藏着几分认真。 张亦琦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疑惑与震惊:“什么叫身家性命在我手里?” “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而金玉钱庄背后实则是整个广陵王府撑腰。” 萧翌神色平静,缓缓道出实情。 “殿下,您可别妄自菲薄。” 张亦琦嘴角一勾,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据我所知,广陵王可是权倾朝野。我要你这个人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指使您干活?依我看,不如您就当我的人脉吧。” 她心里一横,反正不管在哪个年代,朝中有人总归不是坏事。 “你呀,你呀。” 萧翌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柔情与无奈,“就凭你这伶俐口才,确实不该进太医院,真该封你做我大齐的使臣,不然可就白白埋没了这一身才华。” “那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张亦琦急切追问,眼神里满是期待。 萧翌微微一笑,抬手取下手上那枚从不离身的玉扳指,递到张亦琦面前。那玉扳指温润剔透,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一看就价值不菲。他神色认真,郑重地说道:“这是我出生时,父皇特意请人为我定制的。日后你拿着它,见到这扳指,就如同见到我一般。有了它,定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张亦琦看了看那枚珍贵的扳指,又看了看萧翌,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我不能拿,这是你父亲”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是你父皇留给你的,有特殊的意义,我又不是乡野村霸,哪能见到好东西就抢。” 萧翌看着她,悠悠地笑了。他伸手捉起张亦琦微凉的手,那手很小很软,像春日里新生的嫩枝。他把扳指放入她手中,轻声说道:“你确实是霸道。” 那语气,半是嗔怪,半是纵容 。 廊下的铁马风铃于夜风中轻摇,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杜娇妤蜷缩在软塌之上,帐内,苦涩的药香与张亦琦留下的冷冽梅香相互交织,缓缓沉浮。陆珩静静伫立在月洞门外,手中的白玉佩被掌心的温度焐得温热。刹那间,三年前荷塘边那对并蒂莲绣样,鲜活地在他记忆里浮现,他终于抬脚,踏入那一地碎银般的月光之中。 “杜姑娘。”他抬手叩响雕花门扉,那力道轻柔得仿佛生怕惊飞停歇的蝶翅。 屋内瞬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杜娇妤染着丹蔻的指甲死死抠进窗棂缝隙,声音嘶哑得如同锈刀刮过青石地面:“陆公子,可是来替那位广陵王当说客的?” 陆珩踏入屋内,广袖拂过门槛,带起一缕熟悉的松香,那是三年前他在扬州刺史府时惯用的熏香。杜娇妤的瞳孔骤然一缩,紧盯着他将食盒中的桂花糖藕,动作轻柔地放置在案头——这,正是她年少时最喜爱的茶点。 “那年七夕,你醉酒打翻的糖藕,我请了厨娘重新做了。” 杜娇妤像是被刺痛般,猛地抓起瓷碟,狠狠砸向屏风。甜腻的糖浆溅上陆珩月白色的锦袍,像极了三年前她故意泼在他公文上的墨迹。然而这次,他没有无奈轻笑,而是单膝缓缓跪地,握住她颤抖的脚踝,刚要开口:“你父亲……” “死了!”她猛地抽回脚,赤足踩在满地的碎瓷之上,殷红的鲜血顺着足底蜿蜒流下,仿若扭曲的蛇,可她却浑然不觉,神色悲戚又倔强,“陆公子是国公府嫡子,何苦来沾染我这贱籍女子的晦气?” 陆珩的眸光瞬间一冷,心中似被什么狠狠刺中。他迅速扯过锦被,将她裹住,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垂。刹那间,三年前的那个夏夜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那时他假意醉酒,任由杜娇妤偷走腰间玉佩。少女发间的茉莉清香混合着轻柔荷风,纤细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笑语嫣然地说要“借玉观瞻”。而如今,眼前这双手布满了薄茧,腕间还烙着玉香楼的梅花印,刺痛了他的双眼 。 第44章 珏锁千机(二) 暖阁之内,龙涎香如丝如缕,那馥郁而宜人的香气,悄然萦绕,为这静谧的空间添了几分柔和的氛围。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萧翌一袭玄色蟒纹长袍端坐在案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把玩着杜远德的认罪书。那纸卷已然泛黄,上面浸着暗褐的血渍,边缘处焦痕交错,坑坑洼洼,显然是遭受过熊熊火舌的肆虐舔舐,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气息。“过来看看”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低沉的声音在暖阁内悠悠回荡。 张亦琦轻步凑近。她的目光迅速落在那纸卷之上,正聚精会神细看时,忽然鼻翼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极其淡薄的沉香味。此次她身负说客之重任,要想在这场周旋中占据主动,必须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 萧翌的指尖优雅地轻点在某处晕染开的墨迹上,动作舒缓而又透着几分神秘莫测的意味。“寻常罪臣写血书,不是咬指取血,便是割腕放血。可这上面……”他的动作陡然加快,将纸卷猛地按在张亦琦鼻尖,“闻到了吗?” 张亦琦毫无防备,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腥甜气息直灌满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夜里还未消化完全的糖藕仿佛都要被这股异味勾得呕出来。她下意识地忙不迭后退一大步,双手紧紧捂住口鼻,脸上满是惊惶与不适,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是……鸡血?” “聪明。”萧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轻笑,声音低沉而悦耳,仿佛上好的古琴被轻轻拨动,可那语调之中,又藏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杜远德任扬州刺史时,最厌杀生见血。”说罢,他不紧不慢地展开另一卷公文,动作从容淡定,“这是他在黔州任县令时的案卷,就连判斩首犯人,都要用朱砂代替鲜血来落笔。” “认罪血书是假的。”张亦琦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片刻的沉默后,她微微皱起眉头,稍作思索后问道,“那殿下,您又如何确定杜远德会留下证据?” 萧翌神色平静如水,目光深邃而沉稳,娓娓道来:“杜远德在朝中毫无靠山,却能升任扬州刺史,全因他为官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可升迁如此缓慢,同样是因为这份刚正,在这纷繁复杂的官场中,反倒成了他的阻碍。”他微微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直直地看向张亦琦,“就拿用废船超载运灾民一事来说,身为刺史,若不作为便是为虎作伥。他能把自己性命都搭进去,可见是有所行动的。但凡做事,雁过留痕。以他在云岭县办案时案卷记录清晰、证据确凿的习惯,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留下记录。” “原来如此,那我试试看。”张亦琦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似是下定了决心 。 卧房内,鎏金鹤嘴灯台上的烛火晃了晃,光晕摇曳。陆珩缠绕着纱布的指尖,在杜娇妤肿胀的脚踝处骤然一顿。 “陆公子。” 张亦琦的药箱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声响,惊得铜盆里漂着的血帕晃了几晃。陆珩却依旧垂首,专注地将纱布尾端掖进杜娇妤足心,动作轻柔细致,宛如绣娘精心收拢金线,连睫毛投在颧骨上的阴影都未曾颤动分毫。 陆珩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静静地看着床上的杜娇妤,问道:“殿下又来叫你干什么?” 第57章 “殿下要我来当说客。”张亦琦直言不讳,“杜姑娘应该知道杜刺史收集的那批证据在哪里。” 床榻间,陡然响起一声裂帛般的怒喝。杜娇妤苍白的五指狠狠揪住锦被,殷红的蔻丹几乎要掐进织金的纹路里:“你出去!”她单薄的中衣随着剧烈的喘息滑落肩头,“我就是把证据带进棺材……” 杜娇妤的这般反应,完全在张亦琦的预料之中。 “杜姑娘。”张亦琦半步都未退让,腰间的九转玲珑荷包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抬手扶正被杜娇妤碰歪的青瓷药瓶,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止血散,“我十分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如今你已不再是那个能肆意随性的刺史府大小姐了。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你父亲豁出性命要你保管的东西,由不得你任性胡来。” 杜娇妤冷哼一声,讥讽道:“姑娘好大的口气,我把东西交给你们就不是任性了?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是好人。” 张亦琦望着眼前这位仿若病西施般的女子,心中不禁感叹,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 张亦琦指尖叩响药箱的铜锁,摇曳的烛光在她眼尾勾勒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世间之事,岂能用简单的黑白来裁定?”她突然拈起染血的纱布,“若按姑娘的道理——陆公子是黑还是白?” 杜娇妤紧咬后槽牙,腮帮子都微微鼓起,指甲死死地抠进锦被,那锦被上瞬间被掐出一个个月牙形的凹痕,仿佛承载着她满心的愤懑与不甘。她抬眸看向铜镜,镜中映出她颤抖的唇珠,恰似雨中被狂风肆虐、打蔫的海棠,眉眼间皆是楚楚可怜之态。而一旁,陆珩正整理着药瓶,听闻动静,他手指猛地一紧,整理药瓶的指节瞬间泛白,手中捻着的佛珠不经意间磕在青瓷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这略显压抑的氛围里格外突兀。 “我一个深闺女子,平日里只在后院养着,哪里能清楚我爹的事情。”杜娇妤别过头去,侧脸线条紧绷,语气里满是冷淡与疏离,仿佛要将旁人拒之千里之外。 张亦琦目光灼灼,毫不退缩地反问:“你爹可是那高风亮节的刺史大人,却被小人害死在京城天字号囚牢中,你就真的不想替他报仇吗?” 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质问,似要唤醒杜娇妤心底的复仇之火。 杜娇妤闻言,一声冷笑卡在喉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生硬地回道:“这不用你管。”那语气就像一层冰冷的霜,隔开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那你打算怎么报仇?”张亦琦步步紧逼,往前跨了一步,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要知道,能在天字号大牢里不动声色杀人的,必然是朝廷里位高权重之人。你是要去晋安门前敲登闻鼓,还是打算以命相搏?”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杜娇妤的心尖上。 杜娇妤闻言,身形猛地一滞,整个人愣在原地。她虽一直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父亲带着她辗转各地为官,母亲去世后更是对她亲自教养,悉心教导,她又怎会不明白张亦琦话中的深意。那些官场的黑暗、权势的倾轧,她虽未亲身经历,却也听过不少。 “自古以来,民告官能赢,是因为背后有人默许。这个人不一定是好人,但只要目标一致、利益一致、敌人一致,便能殊途同归。”张亦琦放缓了语速,耐心地解释着,眼神中透露出诚恳。 “殊途同归?”杜娇妤贝齿紧咬下唇,咬出一道白印,下唇都微微泛白。 “简单来说,你有证据,广陵王有权力,你把证据交给我们,复仇才有胜算。”张亦琦单刀直入,把关键的利害关系直接点明。 杜娇妤听明白了其中利害,可心中仍存疑虑,她柳眉紧蹙,质疑道:“你当我是傻瓜吗?如果你也是凶手之一,只是为了从我这儿骗取证据呢?” 眼中满是警惕,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对眼前的人充满了戒备 。 她终于懂了,为何萧翌偏偏叫她来劝说杜娇妤。这分明是萧翌在报复她!话都已经说得这般透彻,杜娇妤却还是一头雾水,和她沟通简直如同对牛弹琴。“杜姑娘,你是唯一知晓证据下落的人。倘若我们真是残害你父亲的凶手,直接杀人灭口岂不干净利落?你一死,万事皆休,我又何必费尽心机找证据?你活着的时候都没机会把父亲的证据呈给朝廷,难不成死了反倒可以?” “砰!” 陆珩猛地一掌拍在酸枝木凭几上,力道之大,震得药碗里浮起半片当归。所有人都瞧见,他那双向来温润如泉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暴雨前铁灰色的云翳。酸枝木凭几瞬间裂开如蛛网般的细纹,陆珩掌心沾着的当归片,恰好漂浮在药汤的漩涡中心。烛火也被他陡然暴涨的怒气震得东倒西歪,在墙面投下仿若巨兽獠牙般惊悚的阴影。 就在楠木门扉撞上青铜衔环之时,萧翌蟒纹靴尖还沾着前庭的夜露。他披着玄色大氅,裹挟着春雨的腥气大步走进来,腰间错金螭龙玉带扣,正巧映出张亦琦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 “陆珩!” 张亦琦闻声回头,竟然看到了萧翌。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刚刚着实被陆珩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心口忍不住一阵发颤。此刻见萧翌来了,她不自觉地退到他身边,莫名地,只要有他在身旁撑腰,就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底气。 “杜姑娘,我话已至此,你好好思量。”说罢,张亦琦打算抽身离开,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她满心疑惑,抬眼对上萧翌那双盛满笑意的凤眸。 “这是你的房间,你要去哪儿?” 陆珩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开口道:“承佑,何苦为难杜姑娘?” “所以我才叫张亦琦来问。”萧翌看了眼身旁的张亦琦,嘴角含笑,“本王的这个军医冰雪聪明,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与愚钝之人交谈时,难免言辞直白。若唐突了杜姑娘,本王在此替她赔个不是。” 陆珩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怎会不明白萧翌话里的真正意思。他知道萧翌今晚去了漕帮,瞧他这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连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听到动静就赶来护短。这般模样,说张亦琦只是他的军医,谁能信?说她是萧翌的王妃都不为过。 恰在此时,打更的声音悠悠响起。萧翌温声提醒:“陆珩,你还打算在姑娘的房间里坐到几时?” 陆珩离开房间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张亦琦,那眼神里带着警告的意味。张亦琦见状,忙往萧翌背后缩了缩,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相继散去,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杜娇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帐顶,金丝银线绣就的“花开富贵”图案在黯淡的光线中若隐若现,锦被下的玉珏硌得她心口生疼。窗外,春雨如细密的针脚,淅淅沥沥地落下,可这绵绵春雨,却怎么也浇不灭她喉间仿若被火毒灼烧的恨意。 出事之前,父亲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逼近。在刺史府被查封的前夜,他神色匆匆地塞给她这半块玉石,当时父亲掌心黏稠的鲜血浸透了内衬,那滚烫的温度,仿佛至今还残留在她的指尖,烫得她的心隐隐作痛。父亲当时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娇娇记住,钥匙要藏在最不像钥匙的地方。” 自那以后,她厄运连连,被打入教坊司,又辗转卖到玉香楼。在这漫长又屈辱的日子里,她先后被换了几身衣服,可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贴身藏着的这半块玉珏。 寂静的夜里,铜漏声单调地响着,忽然,一声极细微的银针落地般的清响混入其中。她猛地蜷缩着身子转身,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山水图上。那一抹翠色,竟与父亲书房里挂着的《漕河堪舆图》如此相似。 杜娇妤的思绪如乱麻般交织,往昔的回忆与如今的困境不断纠缠。 此时,张亦琦在碧纱橱里抱着枕头睡得正香,半梦半醒间,恍惚看见一位白衣女子静静地坐在床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这一幕吓得她瞬间一个激灵,困意全无。 “杜姑娘,你这是要吓死我吗?”张亦琦惊魂未定,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颤抖。 杜娇妤伸出纤纤玉指,掌心托着半块残玉,轻声说道:“这是钥匙。暗盒在刺史府我闺房里卧榻的下面。里面有你们要的东西。” “你想明白了?”张亦琦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 “你说的对,我要借力打力才能替我爹报仇。”杜娇妤的眼神里透着坚定。 张亦琦见机不可失,决定趁热打铁。她立刻翻身起床,让杜娇妤仔细描述一下刺史府的地图,这样一来,等进去的时候就能更方便地找到目的地。 如今,钥匙有了,地图也有了,现在就差人手了。秉持着今日事今日毕原则的张亦琦,顾不上太多,连忙穿好衣服,匆匆来到隔壁萧翌的门前。 第45章 珏锁千机(三) 咚咚咚 咚咚咚 第58章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第三次抬手,指节即将触碰到那扇斑驳的门扉。就在这一瞬间,门却毫无声息地陡然洞开。一阵夜风裹挟着幽微的沉水香,猛地向她扑来。 眼前的景象让她一下子愣住了。只见萧翌身着一袭雪白中衣,如水的月光倾洒而下,将那白中衣浸得泛起冷冽的银色光泽。丝质的衣襟松松垮垮地垂落着,锁骨下一小片玉色肌肤袒露在外,精瘦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张亦琦那悬在半空,原本准备敲门的手,瞬间失去了目标,就这么直直地“咚”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咚在了萧翌的胸口上。 “你——”张亦琦猛地缩回手,在夜色的遮掩下,她的耳垂悄然泛起珊瑚般的色泽 ,“开门怎么连个声儿都没有?”她压低声音,又惊又恼地说道。 萧翌斜倚在门框上,低低地笑出声来,月光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其实,他早在第一声叩门响起时就已惊醒,此刻却故意侧过头,露出脖颈上新压出的红痕,活脱脱一副刚从梦中惊醒的贵公子模样。他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地勾着半开的门环,轻轻晃荡着,挑眉看向张亦琦,语气轻佻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张小满,三更半夜敲独居男子的门,该问意欲何为的——”他微微凑近,尾音裹挟着温热的气声,轻轻擦过她的耳畔,“不该是我么?” 张亦琦脸颊一热,来不及多想,连忙侧身闪进屋,利落地关上门,又快步走到桌前,抬手“噗”的一声点亮了蜡烛,动作一气呵成。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心,一块温润的半块玉珏静静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送我的?”萧翌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意,明知故问。 “这是钥匙。”张亦琦心急如焚,无暇顾及他的调侃,直截了当地说道。 萧翌也不再打趣,拉过椅子坐下,津津有味地听着张亦琦连珠炮似的讲述得到这把钥匙的全过程。听完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猛地站起身来,果断说道:“如此,走吧。” “去哪儿?”张亦琦下意识地问道。 “去刺史府拿东西。”萧翌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衣柜,翻找出夜行衣。 “现在?”张亦琦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不然呢,不去的话,岂不是辜负了你这深更半夜的登门拜访?”萧翌回头,冲她眨了眨眼,脸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说干就干,萧翌迅速换上夜行衣,动作干净利落。与此同时,徐福也适时地为张亦琦送来了一套夜行衣。两人手脚麻利地换好行装,准备出发。 夜幕深沉,墨色如浓稠的墨汁,将整座扬州城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街上空无一人,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静谧得有些诡异。 扬州刺史府坐落于子城内的崇儒坊一带,毗邻官衙集中区,与他们所处的罗城隔着蜀冈遥遥相望。从空间距离上看,并不算太过遥远,可如今正值宵禁,坊门紧闭,若想出坊,必须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行动。 萧翌脚尖轻点,施展起上乘轻功,身形如鬼魅般在夜色中穿梭,步履轻快而迅疾。张亦琦在后面一路小跑,却怎么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总是比她快两步的萧翌,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手指在银白月光的映照下,白得近乎发亮,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张亦琦抬眸看向萧翌,心中涌起一丝羞涩与局促,可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蛊惑,不自觉地缓缓伸出手,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刹那间,萧翌的大掌猛地收紧,趁着张亦琦毫无防备,用力一拉,张亦琦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扑去,一头扎进他温热的怀中。黑暗里,萧翌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凑近她耳畔,声音低沉而温柔,仿若春日里拂过湖面的微风:“走了。” 话音刚落,他稳稳地托起张亦琦的背,张亦琦只觉双脚瞬间离地,整个人悬空而起。耳边的夜风呼呼作响,吹乱了她的发丝,眼前的景物如幻影般飞速向后掠去。 萧翌步伐如飞,不过片刻,便来到了刺史府旁。他身姿矫健,抱着张亦琦轻轻一跃,便轻松翻过了那高耸的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入府内。 张亦琦赶忙掏出事先画好的地图,在黯淡的月光下仔细辨认,随后抬手一指后院的假山旁,压低声音说道:“这里是杜姑娘的闺房。” 刺史府规模不算宏大,两人依照地图上标记的位置,很快便找到了杜娇妤的卧房。房内漆黑一片,如死寂的深渊,伸手不见五指。 萧翌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缓缓推开一扇窗,动作极为轻柔,生怕发出一丝声响。他静静地等候了片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确认里面无人后,才纵身一跃,翻窗而入。张亦琦见状,也紧跟其后,小心翼翼地翻进屋内。 借着透进窗户的月光,张亦琦好奇地打量起这位刺史千金的闺房。屋内布置典雅别致,处处透着一股温婉的气息,不难看出,杜娇妤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女子。 “张小满,来看房子的?”萧翌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分心,轻声打趣道。 “顺便看一下嘛。”张亦琦小声嘟囔着,眼中满是向往,“我还挺喜欢的,以后我也要买一间这样的房子。” 喜欢归喜欢,正事可不能忘。 张亦琦身材娇小灵活,主动提出钻进床塌下寻找暗盒。她才刚刚钻进去躺平,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打开。紧接着,一阵放浪的女子笑声传了进来。 张亦琦下意识地侧首望去,冷不防鼻子就猛然撞上了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原来,萧翌也毫无准备地钻了进来,张亦琦这一扭头,正好撞在了他胸口上。她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萧翌反应极快,立刻伸出双臂,将张亦琦紧紧按进怀里,随后又轻轻抬起手,揉着她撞疼的鼻子 。 “田大人,您可算来了,奴家都快望眼欲穿啦。”女子娇柔的声音像是春日里绵软的柳絮,甜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无尽的缱绻与嗔怪。 紧接着,传来一阵猥琐又油腻的男人说话声:“家里那母老虎管得太严,我晚上给她灌了两大碗安神汤,她才刚睡下。我这一得空,就立马赶来见我的小美人儿咯。”话语里满是得意与急切。 “啊!”随着一声娇呼,只见田崇文猛地一把将女子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跨到床榻边,两人相拥着重重跌倒在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一刻,张亦琦甚至感觉床榻都被这股冲击力震得微微颤抖,好似随时都会被压垮。 须臾间,屋内便响起了衣物撕裂的“嘶啦”声,男人急切的啃噬声,以及女子若有若无、婉转低吟的呻吟声,活脱脱一场不堪入目的活春宫。紧接着,床板也不堪重负,开始“吱吱呀呀”地剧烈晃动起来,每一声响动都像是在狭小的空间里敲响的战鼓。 就在这令人面红耳赤的时刻,萧翌突然放开了正揉着张亦琦鼻子的手,一只手迅速将她紧紧摁在怀里,另一只手则轻轻捂住她的耳朵,动作轻柔却又不容抗拒。 张亦琦毕竟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上辈子外出旅游住酒店时,就因隔音不好听过类似的声音,倒也不至于大惊失色。她伸手拿下萧翌捂住自己耳朵的手,萧翌转过头,微微瞪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怪与无奈,旋即又固执地将手盖了回去。 张亦琦满心无奈,她倒不是非得听这些声音,只是被萧翌这般紧紧地按在怀里,口鼻都被压得难以呼吸,憋闷得厉害。她索性放弃挣扎,平躺下来。 就在她刚一睁眼的瞬间,一个倒扣在床板下的盒子映入眼帘。那盒子陈旧古朴,边缘泛着岁月的光泽,张亦琦几乎可以笃定,这就是他们寻觅的暗盒。 萧翌也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了那个盒子。 张亦琦赶忙掏出那半块玉珏,小心翼翼地准备打开盒子。只听“咔哒”一声脆响,这声音在屋内杂乱的响动中显得格外突兀,瞬间打破了原有的节奏。 “什么声音?”田崇文猛地抬起头,警惕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情欲。 床上的女子正沉浸在欢愉之中,哪里肯就此停下,她娇笑着,声音愈发妩媚:“肯定是大人您太勇猛啦,把什么东西给震掉下来咯。”这一番恭维的话,直戳男人的虚荣心。 在床上被女人夸赞勇猛,对于田崇文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满足。他瞬间就将那一丝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继续沉溺在温柔乡中。 有了刚才的教训,这次张亦琦学聪明了,她屏气敛息,仔细听着床上的动静,巧妙地配合着那此起彼伏的节奏,轻轻转动玉珏。萧翌看着她这副模样,即便身处如此紧张又尴尬的境地,也忍不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她的大胆和机灵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终于,床上的动静渐渐停歇,田崇文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不一会儿竟鼾声如雷。 第59章 萧翌瞅准时机,一把抱起张亦琦,两人如敏捷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滚出床榻,一个箭步翻窗而出。 “啧啧啧,”张亦琦一出屋子,便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嫌弃,“我还以为得在床底下猫好久呢,没想到他就这点本事。”她话语里满是调侃,丝毫没有身为女子的羞涩与避讳。 她话音刚落,就感觉脑门一疼,萧翌重重地弹了她一下。 萧翌满脸无奈,轻声斥责道:“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要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语气里既有长辈的教导,又藏着几分对她的宠溺。 张亦琦撇了撇嘴,敷衍地应道:“是,广陵王殿下。”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让萧翌又是一阵无奈,却也拿她毫无办法 。 第46章 珏锁千机(四) 二人沿原路返回。 徐福和叶临早已在萧翌的房中等候。屋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叶临眉头微蹙,时不时看向门口,徐福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神色冷峻。 “这是翁山县水营的军船调令?”叶临见张亦琦进来,目光立刻被她手中的文书吸引,快步上前,急切地问道,声音打破了屋内沉闷的宁静。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那卷有些泛黄的调令摊开在桌上,动作间带起一丝微风,吹得烛火晃了几晃。调令上的字迹在跳跃的烛光下时明时暗,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奉转运使之命,特调甲字库房报废楼船,用作灾民迁徙,速速办理,无需查验船况。下方,田崇文与翁山县水营的联署官印红得刺眼,仿佛是凝固的鲜血。 “这又是什么?”张亦琦伸手,从一旁的木盒里拿起一块形状怪异的木板类物件,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满脸疑惑地说道。 萧翌闻声,几步上前接过,他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细细端详着木板,屋内安静极了,只有烛芯偶尔“噼啪”爆开的声响。良久,萧翌沉声道:“这是一块刻有水营匠作司编号的船底木板残骸。应该就是那次我下水查探沉船时,发现被人抠掉的那块。” 萧翌的视线紧紧锁住铆钉的位置,他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透着彻骨的寒意:“铆钉孔洞边缘光滑,显然是被人预先人为松动,如此一来,船体遇浪便会解体。” 杜远德留下的最后一件证物,是一套刻有扬州官银标识的私铸模具以及一本暗账。暗账的纸张有些陈旧,边缘还微微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收熔官银十万两,铸新锭后抹去原有印记,分别存放在通源、永泰二柜坊,计甲字七箱。获取官银模具需有官府四品官职;而钱庄存银编号与朝廷拨款批次完全吻合。 杜远德集齐这三样铁证,难怪宋若甫会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 此刻,萧翌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已基本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扬州富庶,灾民如潮水般汇聚于此,怎么也不愿离去。流民越来越多,街头巷尾满是混乱与嘈杂,治安状况每况愈下。杜远德忧心忡忡,上书朝廷,恳请妥善安置灾民。宋若甫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借此一招三式,步步为营。安置灾民需要赈灾银,若能一次性解决灾民问题,既能化解朝廷的难题;若能将赈灾银收入囊中,再顺势嫁祸给不听命的杜远德,便可换上自己的人。扬州每年的赋税支撑着大半个朝廷的开支,又毗邻玉米之乡江南,拿下扬州,对于未来大业至关重要。其三,通过这次灾民沉船事件,动摇民心,让百姓质疑文景帝的统治,为日后起兵师出有名。 至于田崇文,能把自己的官印盖在这调令上,简直愚蠢至极,宋若甫不会用这样的蠢人,想必他也只是弃子一枚。 萧翌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晃了晃,看着杯中的清茶泛起层层涟漪。 “徐福,漕帮那边都准备妥当了吗?”他放下茶杯,目光看向徐福,声音低沉而平稳。 “殿下今晚亲临漕帮,赖帮主极为重视,卑职亲自督办,一切已经万事俱备。”徐福连忙抱拳,恭敬地回答。 萧翌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神色略显疲惫,转而对叶临道:“叶临,你明日一早去一趟玉香楼,暗示他们可以来把杜娇妤接走了。” “你还要把杜娇妤送回玉香楼?”张亦琦一听,猛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差点跳起来,“这恐怕不妥吧。” 萧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眼神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意。张亦琦瞬间反应过来,有陆珩在,萧翌怎么可能轻易将杜娇妤送回去?“你是不是又在憋着什么坏招呢?”她警惕地盯着萧翌,脸上满是狐疑。 “你竟这样想我?”萧翌微微摇头,拿起茶壶,为张亦琦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过几日扬州或许会有大事发生,你可千万别出去凑热闹。” 张亦琦毫不客气地把茶推了回去,撇了撇嘴道:“你故意的吧,你这么说,不就是在提醒我出去看看么。” 萧翌笑了笑,没有作答,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越发神秘。 叶临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两人一来一回,心中暗自摇头:这成何体统! 夜的浓稠尚未完全褪去,张亦琦在榻上酣眠,周遭静谧得能听见窗外树叶被微风摩挲的簌簌轻响。不知沉浸梦乡多久,恍惚间,有轻柔的呼唤声在耳畔悠悠萦绕:“张姑娘,张姑娘……”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下意识地揉了揉惺忪睡眼,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竟是长宁公主身旁那个身形娇小的丫鬟。丫鬟站在床边,双手交叠在身前,神色带着几分拘谨。 “你有什么事吗?是你家主子病了?还是宋小姐身体不舒服?”张亦琦坐起身,心中满是疑惑,实在想不出这小丫鬟找自己的缘由。 小丫鬟微微欠身,细声细气道:“是玉香楼派人来接花魁娘子了。我家两位小姐派我过来请您,商量商量怎么把娘子送回去。” 张亦琦瞬间心领神会。在长宁和宋婉瑜眼中,萧翌对那花魁娘子宠爱有加,她们早就巴望着玉香楼来人把人接走,可又不敢擅自做主,这分明是一招祸水东引。即便日后萧翌问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想到这儿,张亦琦在心底冷哼一声:“小聪明!” 一番洗漱后,张亦琦朝着正厅走去。路过连廊时,她瞧见杜娇妤正静静地立在那儿,双眼直直地望向前面的湖面。湖面平静无波,可杜娇妤的眼神却空洞无光,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生气,周身散发着孤寂落寞的气息。 “杜姑娘。”张亦琦轻声唤道,走上前去,“东西我们昨晚找到了。” 杜娇妤闻声缓缓转过头,声音里透着一丝了然:“玉香楼的人来了,是么?” “放心,我帮你把他们赶走。”张亦琦拍了拍杜娇妤的肩膀,安慰道,“还有陆公子呢,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他。” 杜娇妤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可那笑容里却尽是苦涩与凄凉,转瞬即逝。 张亦琦踏入前厅,果见玉香楼的人已经到了。来者并非那晚接待他们的人,而是一个身着绸缎长袍、颇具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打手,瞧这阵仗,若是带不走人,怕是真要动手干架。 长宁一看到张亦琦走进来,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伸出手,指着她说道:“你们问她要人好了。” 为首的中年男子倒还守些礼数,先是拱手作揖行了个礼,说道:“我们要接回花魁娘子。”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张公子看中你们家花魁娘子了,想要把人收下,开个价吧?” 这话一出口,长宁和宋婉瑜惊得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异口同声道:“什么?” “姑娘说笑了。”中年男子微微皱眉,神色有些不悦,“我们玉香楼从不允许赎人。” “为何?”张亦琦佯装不解,挑了挑眉问道。 “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姑娘们定会人人效仿,攀附权贵,企图赎身,那我们玉香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中年男子振振有词。 张亦琦摆了摆手,满脸不在乎道:“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 中年男子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我看你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说出如此轻佻放浪的话来。” 张亦琦本就不是好脾气,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猛地把桌子用力一拍,桌上的茶杯都跟着震了几震:“真是可笑,你们连皮肉生意都做得出来,当众拍卖女子初夜,如此龌龊,还不让我说了?” “你!”中年男子被噎得满脸通红,怒不可遏,“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说罢,他一挥手,身旁的两个打手立刻亮出了手中的棍棒,恶狠狠地盯着张亦琦,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弥漫开来。“我若是今天一定要把人接走呢?” “我看谁敢!”张亦琦毫不畏惧,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动手。 第60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珩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我家张公子来了。”张亦琦脑子一转,开始信口胡诌,反正这几个人那晚不在,又没见过萧翌。“公子,我已经说了您对花魁娘子情根深种,想要把人留下来,叫他们开个价,他们不同意,说一定要把花魁娘子带回去呢。” “啊?”一旁本在看戏的长宁和宋婉瑜,此刻彻底傻眼了,面面相觑,满脸的不知所措 。 中年男子抬眼打量着陆珩,只见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凛冽之气,目光如炬,气势汹汹。男子暗自估量,就身旁这两个打手,恐怕还真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他心里一紧,面上却强装镇定,语气稍缓,开口道:“我们玉香楼的规矩就是不赎人,公子若这般不守规矩,我们只好诉诸官府了。” “官府?”陆珩听到这话,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屑与狂傲,“把你们扬州通判叫过来。告诉他我陆珩要人,要定了。” 那声音洪亮且充满威慑力,震得前厅的空气都微微颤动。 这一下,轮到张亦琦傻眼了。她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愕地看向陆珩,心里暗自叫苦:这个陆珩真是个恋爱脑,为了杜娇妤,居然冲冠一怒,直接自曝身份。可她很快冷静下来,脑子飞速运转,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玉香楼的人分明是萧翌暗中指使来的,到现在萧翌都不现身,显然是默许陆珩来处理此事。以萧翌的心思,他怎会不了解陆珩的脾性? 果不其然,玉香楼的人见形势不妙,灰溜溜地无功而返。陆珩在他们离开后,也快步离开了前厅,身影匆匆,带着几分未消的怒气。 宋婉瑜见状,赶忙走上前来,一脸诧异地拉住张亦琦,急切问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调侃道:“你不是刚刚看了一出好戏了么,还问我做什么?”说罢,轻轻拍了拍宋婉瑜的手,转身离开。 张亦琦从前厅返回至上院时,春日明媚的阳光正温柔地洒在庭院里。萧翌身着一袭素色长袍,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石桌旁品茶赏景,暖橙色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看起来闲适又惬意。他见张亦琦回来,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开口问道:“回来了?戏好看吗?” 张亦琦一见到他,瞬间气不打一处来,脚下加快几步,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夺下他手中正要送入口中的茶盏,心急道:“殿下,你这又是想干什么?你就不怕陆珩暴露了你的行踪。” 萧翌不慌不忙,神色平静,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行踪不是早就暴露了么。”他微微一哂,端起一旁的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这是给田崇文一个台阶,否则他怎么敢来见我。” 张亦琦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她这才明白,田崇文肯定早就知道萧翌来了扬州,所以才会有船上那次暗杀。只是萧翌到了扬州后,他必须装作不知道,不然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萧翌借陆珩的口暴露自己身份,就是要逼田崇文亲自前来。想到这儿,张亦琦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个萧翌,心思深沉,手段高明,实在是个阴险狡诈的男人,就连自己的好兄弟都算计其中,让人防不胜防 。 第47章 珏锁千机(五) 日头渐高,到了下午时分,扬州长史田崇文匆匆赶来。他身着官服,神色恭敬,一路上脚步不停,直至来到陆珩面前。一见到这位御前侍卫、陆国公的独子,田崇文立刻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谁料,一抬头,竟瞧见了一旁的广陵王萧翌,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紧接着,忙不迭地又磕了个头,这一下,头磕得更低、更响了。 “下官不知广陵王殿下大驾扬州,多有怠慢,实在是罪该万死!”田崇文声音颤抖,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落在地上。 “田长史。”萧翌稳稳地坐在主位上,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上位者独有的威严气势。他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徐璋,缓缓开口道:“本王此行也只是带着皇妹,还有表弟一行人来扬州赏春,扬州是个好地方,烟雨朦胧,如诗如画。这要是在京城,琐事缠身,可就没有这般闲情雅致了。” 崇文赶忙擦了擦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珠,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说道:“殿下若不嫌弃寒舍简陋,下官已略备薄酒,还请殿下、公主移驾,一同开怀畅饮。” 不多时,几架装饰精美的马车便停在了众人面前。田崇文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请众人上车,随后一路引领,将他们接到了刺史府。 张亦琦跟着众人踏入府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昨日晚上没看清,现在张亦琦发现扬州城的刺史府在白天看起来就十分寒酸,房屋陈旧,装饰简单,和她想象中的官府府邸大相径庭。她心中满是疑惑,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待走到萧翌身边时,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萧翌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侧头,低声问道:“怎么了?”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关切。 “我今天明明听见你叫他长史,他为什么住在刺史府?还有,昨天晚上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他吧?”张亦琦凑近萧翌,压低声音说道,眼神中透着探究。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靠近张亦琦,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一会儿帮你问问他。”说话间,温热气息轻轻喷在张亦琦的耳朵上,她只觉得一阵酥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二人沉浸在自己的低声絮语中,完全没有留意到周围其他人愣住的神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们,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众人在侍从的引领下,踏入了刺史府前厅。只见厅内灯火辉煌,扬州城的各级官员早已在此静候,他们神色恭敬,身姿笔挺,仿佛一尊尊精心雕琢的石像。 萧翌稳步走向主位,袍角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待他落座,众人整齐划一地跪地磕头,动作娴熟而又充满敬畏。张亦琦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不屑与嘲讽。 萧翌神色淡然,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起来吧”,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前厅。众官员这才起身,有序地归位。宴会正式开始。 田崇文满脸堆笑,眼神中透着精明与世故。他在宾客之间来回穿梭,脚步轻快而灵活,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他精心安排着每个人的座位,哪怕是毫无功名的张亦琦,也被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席位,尽显其细致入微的社交手腕。 萧翌端坐在上位,身姿笔挺如松,冷峻的面容仿佛被寒霜笼罩,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威严。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偶尔扫视全场,让人不寒而栗。长宁公主坐在他的下首,仪态优雅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的矜贵与大气。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高傲。田崇文似乎早已探听到宋婉瑜的不凡身份,特意将她的座位安排在长宁公主之后,紧挨着公主落座。对面,陆珩面色沉稳,浑身透着一股英气,眼神中闪烁着坚定与果敢;许临书斯文体面,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的儒雅与风度;崔致远眼神深邃,让人捉摸不透,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沈冰洁则安静地坐在一旁,仪态端庄,宛如一朵盛开的百合,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再往后,是张亦琦、徐福和叶临。张亦琦看着这一番座次安排,心中暗暗感慨这官场的微妙与复杂。 就在这时,悠扬的笙弦管笛之声响起,如同一股清泉流淌在众人的耳畔。一群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着轻薄的纱衣,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入场。她们的舞姿婀娜多姿,如风中垂柳,时而旋转,时而舒展,薄纱随着动作飘动,如梦似幻。张亦琦看着眼前推杯换盏、歌舞升平的场景,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书中“觥筹交错”的描写,心中暗自感叹,原来现实中的这般景象,竟是如此奢靡又热闹。 “田长史,本王有个问题。”萧翌的声音打破了歌舞的喧嚣,沉稳而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厅内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田崇文立刻收起笑容,满脸恭敬,身子微微前倾,应道:“殿下请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上一任杜刺史被革职收监后,这刺史府应该已经被查封了,你为何会住在这刺史府里?”萧翌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田崇文,眼神中透着一丝审视与怀疑。 田崇文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额头上迅速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定了定神,连忙回道:“原杜刺史被革职查办后,朝廷亦未派新任刺史,根据惯例应由长史代行刺史之责。扬州不同于其他州县,不可一日无主,下官便在新任刺史上任之前暂行刺史之职。住进刺史府是因为,刺史府已经查抄,里面再无其他重要物证,下官之前的宅邸距离衙署较远,暂住刺史府只为办公方便,虽然简陋,但只要能利国利民,臣亦无悔。”他说得条理清晰,可额头上的汗却怎么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第61章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原来如此,田长史兢兢业业,待本王回京后定要向皇兄言明。”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玩味,让人捉摸不透。 “谢殿下!”田崇文连忙磕头,声音响亮,随后缓缓站起身来。可还没等他完全站直,萧翌那低沉的声音又再次响起:“田长史,本王还有个问题。” 田崇文一个激灵,双腿一软,再次“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扬州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有多少?”萧翌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田崇文,眼神中透着一丝锐利。 “扬州乃上州之首,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含漕粮、盐税超过百万贯钱及数十万石粮,布匹丝绸不计其数。”田崇文声音颤抖,回答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 萧翌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杜远德做这个扬州刺史,做了多少年?” “六年。” “那也就是说杜远德在这个刺史府里住了六年。” “正是。” “那本王就不理解了,扬州每年上交那么多税,杜远德只要每年中饱私囊那么一点点,就远远超过了这赈灾的十万两,他是不是傻?非得要贪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赈灾款。”萧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眼神冰冷如霜,仿佛能将人冻结。 田崇文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如雨下,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是臣失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萧翌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田长史,你这是代任官职代上瘾了吗?据本王所知,你不过是杜远德贪墨案的举报者,并不是查案的大理寺,怎么,还想把大理寺卿的职责也往身上揽吗?” 田崇文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不停地磕头,声音带着哭腔:“臣不敢。”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磕头,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罪孽。 “吃个饭而已,不要那么拘束,起来吧。”萧翌摆了摆手,神色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田崇文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站起来时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他的双腿还在微微颤抖,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 “田长史,既然你代替了刺史之责,本王还有事要问你。”萧翌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一般,让田崇文的心猛地一紧。 田崇文只感觉双腿一软,膝盖彻底失去了支撑力,“扑通”一声猛跪下去,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旁的张亦琦看得既触目精心又津津有味,她心中暗自确定,萧翌就是故意在刁难田崇文,这个男人实在是阴险狡诈又腹黑,每一个问题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陷阱。她不禁感叹,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难怪多么多人都趋之若鹜。 “沉船至今已近三月,为何不打捞遇难者遗体安葬他们?”萧翌的声音严厉起来,带着一丝愤怒,他的眼神中燃烧着怒火,仿佛能将人吞噬。 “这……”田崇文支支吾吾,眼神闪躲,“因他们皆为流民,无根无挂,下官以为,让他们长眠于河底,不去惊扰他们是最为妥当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萧翌猛地一拍桌案,“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碗筷都跟着震动起来,他怒目而视,大声喝道:“田长史,不管他们是不是流民,他们都是我大齐的子民,你代理一方父母官职,弃他们于不顾,就不怕河面上怨气冲天吗?”他的声音如雷霆般响亮,在厅内回荡,让人胆战心惊。 “下官知罪,下官该死。”田崇文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印,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与悔恨。 “本王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漕帮的赖帮主不打不相识,本王昨晚已经请赖帮主派出漕帮的人手,把沉船和陈尸都打捞了上来,田长史,看守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若是有一点损失,就治你一个渎职之罪。”萧翌冷冷地说道,眼神中透着一丝威严与不容置疑。 “下官遵命。”田崇文声音颤抖,不敢有丝毫违抗,他的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仿佛寒风中的一片落叶。 “还有,沉船是本案重要物证,但太过庞大,不好运回京中,为了保证真实有效,本王想了个办法,那就是请全扬州城有绘画技艺的人,明日去岸边将船临摹下来,众人所见总比一人所见更加有力,对吧?”萧翌神色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他的眼神中却透着一丝精明与算计。 “是。下官这就着手去办。”田崇文这次学乖了,跪在地上都不敢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与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第48章 玉碎猧惊(一) 田崇文双腿发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了自己的席位。这时,丝竹管弦之声再度悠扬奏响,乐音袅袅,如灵动的水蛇在空气中蜿蜒游走 。舞姬们身姿摇曳,裙摆如绽放的花朵,整个宴会再次沉浸于歌舞升平的浮华景象之中。 张亦琦坐在席间,看着面前的美味佳肴,毫无胃口。与同庆楼那种大气恢弘的风格截然不同,田崇文精心准备的饭菜里,每一道都透露着江南独有的精致与雅致。盘中的菜肴摆盘精美,配色宛如画卷,只是这些精致美食的背后,不知藏了多少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又想起昨晚田崇文那副猥琐的模样,还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为国为民,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暗自腹诽:信你个鬼还差不多。 正想着,张亦琦不经意间抬眸,恰好对上萧翌投来的视线。她心领神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举起酒杯轻轻掂了两下,眼神中满是赞赏,仿佛在说“厉害厉害”。萧翌稍稍颔首,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旁的崔致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紧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泛白,随后猛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醉扬州”那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直窜胸腔,可他却浑然不觉,满心都是张亦琦与萧翌二人之间流转的情愫,内心泛起一阵苦涩。 长宁坐在不远处,柳眉微微蹙起,目光落在崔致远身上。自上次在驿站之后,崔致远就像是变了个人,再没和她说过一句闲话。哪怕到了扬州,他对她也是刻意疏远,每次都退避三舍。长宁本想着等萧翌一行人到来后,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可没想到二哥直接派崔致远离城公干,直到这两天才回来。而回来之后,崔致远整日忙碌,连个影子都难见。如今好了,就算回来了,见了面又能如何呢?崔致远甚至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 长宁又气又恨,她上下打量着张亦琦,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女子相貌平平,根本谈不上美若天仙,可崔致远为何就对她如此着迷呢? 酒过三巡,该是扬州城大小官员们表演敬酒的时候了。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深谙人情世故,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双手捧着酒杯,那姿态仿佛手中不是酒,而是稀世珍宝。田崇文也在其中,他脸上挂着僵硬的笑,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主位上的萧翌 ,一想到晚宴前被萧翌吓唬得几乎灵魂出窍,脊背就忍不住发凉,可依旧强撑着,在众人的敬酒声中周旋。 晚宴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田崇文尽管双腿发软,仍得体地跪送萧翌回到别院,等那一行人影消失,他才缓缓起身,长舒一口气。 此时,张亦琦轻手轻脚走进房间,见杜娇妤已安然入睡,均匀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窗外,乌云渐渐遮住了月亮,屋内陷入一片昏暗。张亦琦躺在碧纱橱里,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像猛兽在低啸,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雨滴打在窗棂上,叮当作响。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句“小楼一夜听春雨” ,此刻的意境竟与诗中如此契合。 她毫无睡意,起身将木窗打开一半,一股带着泥土腥味的湿气扑面而来。扬州沉船一事已经明了,她估摸着众人不久就要离开扬州了。一个逃避许久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再次涌上心头:自己该何去何从? 回玉门关的军营继续当军医?张亦琦轻轻叹了口气,想到如今已住惯了红瓦绿树的房子,盖惯了绫罗锦缎的床被,实在无法再回到那厨营里的稻草床。况且来的时候一群人热热闹闹,回去却只剩自己形单影只,玉门关山遥水阔,想到这些,她瞬间断了这个念头。 回张家村?那自己这番折腾就像闹了个天大的笑话。说不定张氏夫妇又会盘算着把她嫁给那个刘瘸子,好拿彩礼给张山娶媳妇。她心中一阵厌恶,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她绝不要回去。 留扬州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能省去舟车劳顿。可她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带着过客的心理,始终找不到归属感。她望着墨黑的苍穹,心中满是迷茫,原来这就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感觉,自己就像天地间一只无依无靠的飞鸟 。 第62章 脑子想太多,困意渐渐袭来。她关上窗户,回到碧纱橱,在雨声中沉沉睡去。 清晨,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欢快地在窗外叫嚣着。张亦琦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发现杜娇妤早已不在屋内。一夜风雨,院子里满是落叶残花,一片狼藉,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她坐在石桌旁,正独自纳闷其他人都去了哪里,这时,看见高先生背着竹篓从月亮门里走了进来。仔细想想,来扬州后,自己每天只顾着吃喝玩乐,已经好久没见到高先生了。 “高先生。”张亦琦立刻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赶忙给高先生倒了一杯茶,又接过他的背篓,动作间满是敬重。 “张姑娘。”高先生和颜悦色,接过茶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张亦琦注意到背篓里全是草本植物,不禁疑惑地问道:“先生,这里面是什么呀?” “好东西。”高先生心情显然很好,眼中透着兴奋,“这些都是我这几日从扬州城四周采回来的珍贵药材。” “你的药册带来了吗?”高先生接着问道。 “带来了。”张亦琦点点头,想起那本记录着自己学医点滴的药册。 她急忙回房间从包袱里取出药册,这是她初跟着高先生学医时的手札,上面细致地记录了每一味药材的特性、用法、配伍禁忌,旁边还画着相应药材的图案。高先生接过药册,翻看几页,眼中满是赞赏,对于勤奋好学的学生,做老师的总是毫不吝啬自己的喜爱与教导。 “张姑娘,你将来有何打算?”讲完最后一种药材,高先生突然问道。 “先生,实不相瞒,我昨晚也在想这个问题,但还没想到答案。”张亦琦坦诚地回答,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 高先生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道:“我有一个嫡亲师妹,在京城经营一家医馆,我写一封信,将来你去京城带给她,你这一身医术可不能浪费了。她正需要你这样的帮手。” “谢谢先生!”张亦琦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迷茫之际,竟有这样一条出路。 她心中不禁感慨,上辈子总想着无牵无挂才能潇洒自在,可这辈子真的孑然一身了,却像身似浮萍,也想找根绳子拴住自己。 高先生回房歇着去了。院子里,张亦琦安静地坐在石桌旁,全神贯注地对着面前摊开的药材,手中毛笔游走如飞,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在与药材低语,将它们的形态一丝不苟地复刻在纸上 。不知不觉,阳光已经变得炽热,已到晌午。 这时,沈冰洁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了沉浸在绘画里的张亦琦。沈冰洁忽然想起,这女子也是个丹青妙手,便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没去?” 张亦琦闻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几分从画境中抽离的懵懂:“去哪?我还正好奇你们都跑哪逍遥去了呢。” 沈冰洁走到石桌旁,拿起一片药材,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说道:“殿下让漕帮的人把河底的沉船打捞上来了,还召集了全城的画师去给船作画,我们都去看热闹了。” “田崇文也去了?”张亦琦好奇心顿起,追问道。 “他如今可是扬州的父母官,这种场合他能不去?”沈冰洁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张亦琦手中的画上,“倒是你,你不也擅长作画么?怎么没去凑这个热闹?” 张亦琦嘴角一弯,露出一抹俏皮的笑,伸手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殿下又不给我发俸禄,我干嘛要去?费那劲。” 两人正说着,一身素衣的杜娇妤迈着莲步从外面走进来。她本不喜欢抛头露面,可听闻今日沉船打捞一事,思量再三,还是戴了帷帽出去瞧了瞧。那沉船在河底沉寂已超三月,朝廷派来的一众官员,没一个想着打捞这关键证物,只知把罪责往她父亲身上推,敷衍了事。如今看来,唯有这广陵王铁了心要彻查此案。不管他究竟怀着什么目的,只要能替父亲翻案,于她而言便已足够。念及此处,杜娇妤看向张亦琦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好感。 她走到石桌边,轻轻卸下帷帽,神色柔和:“张姑娘,谢谢你。” “姐姐快请坐。”张亦琦笑容满面,动作麻利地倒了两杯茶,递了过去,“姐姐们,喝茶。”三人围坐一处,气氛轻松融洽。 然而,这份美好没能持续多久。长宁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脸上写满了不悦与急切,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先传了过来:“张亦琦,本公主有话问你!” 张亦琦暗自咬了咬牙,强压下心头的不耐,脸上挤出一抹礼貌的微笑:“公主殿下,不知有何贵干?” “你说,为什么崔致远这么喜欢你!”长宁满脸愤恨,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又狡黠的笑:“因为,我招人喜欢呗!” “你!”长宁被这轻巧的回答气得不轻,声音拔高,“你哪里招人喜欢了?” 张亦琦眼睛一转,看向沈冰洁和杜娇妤,笑意盈盈:“姐姐们,你们说说,喜不喜欢我?” 沈冰洁和杜娇妤相视一眼,嘴角含笑,却都默契地没有作答。 长宁只觉自己被戏弄了,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委屈与愤怒交织。就在这时,宋婉瑜款款走了过来。 “婉瑜!”长宁公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拉住宋婉瑜的袖子,带着哭腔诉苦,“我以前只当崔致远不喜欢我,如今我觉得他都开始讨厌我了。”说着说着,泪水决堤,呜呜地哭出了声。 宋婉瑜心里也一阵酸涩,长宁感受不到崔致远的喜欢,而她又何尝能体会到萧翌的心意呢?她下意识地看向张亦琦,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萧翌与张亦琦附耳说笑的画面,那是她从未从萧翌身上得到过的温情。 张亦琦瞧着眼前两个为情所困的女子,轻轻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了手札 ,语气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公主,你身份尊贵,生得又这般楚楚动人,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何苦在崔致远这一棵树上吊死呢?换颗树吊,不好吗?” 这话一出,长宁哭得更厉害了:“你又不懂!” “我是不懂。”张亦琦抽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依我看,你就是喜欢他不喜欢你。” 这话绕得有些拗口,长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抬着满是泪痕的脸,诧异地看着张亦琦。 “二位姑娘,你们也别成天一门心思纠结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毫无情感经验的张亦琦此刻化身为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缘由。” 长宁抽抽搭搭,哭得断断续续:“可是,我不要他不喜欢我。” “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张亦琦眼珠一转,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晚你就去崔致远房间门口砸门,问他:你喜欢我一下,你就会死吗?”也不知这话哪里戳中了笑点,长宁听了,竟破涕为笑 了出来。 第49章 玉碎猧惊(二) 扬州码头,铅云低垂,仿若一块沉重的灰幕,将整个天地压得喘不过气来。腐水的腥气,如同一头隐匿在暗处的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七十余名画师,个个眉头紧皱,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紧攥画笔,在木栈道上勉强排成两列,活像一群误入绝境的困兽。 那艘沉船,像一个落魄的巨人,斜插在淤泥之中。船尾青霉斑驳,恰似癞头疮般触目惊心,腐朽的木板缝隙里,白花花的蛆虫肆意蠕动,仿佛在举行一场诡异的狂欢。几只绿头苍蝇,围着众人头顶嗡嗡地盘旋,那恼人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最前排的老画师,脸上一阵扭曲,突然“哇”的一声干呕起来,手中狼毫剧烈颤抖,几点墨汁飞溅而出,不偏不倚,落在画中那原本洁白的船帆上。 萧翌坐在一旁的凉亭里。他身姿慵懒,倚着红木矮榻,玉色广袖顺着石阶缓缓垂落,被穿堂风轻轻撩起,又悠悠落下。他屈起的指节,轻轻抵着太阳穴,双目合着,似在闭目养神。亭角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缕檀香,从他腰间错金香囊袅袅溢出,与远处飘来的尸臭味交织在一起,无端生出几分诡谲之感。 田崇文站在一旁,手心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攥着袖口,不自觉地往阴凉处挪了半步。昨夜的情形,如鬼魅般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萧翌问他那几个问题时,脸上分明挂着笑,可眼角却凝着冰碴,冷得让人发颤。此刻,那抹笑纹还残留在青年亲王微翘的唇角,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向他的心脏。他喉结剧烈滚动,艰难地咽下唾沫,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沉船桅杆上缠着的水草,刹那间,竟觉那墨绿的藤蔓,正顺着自己的脊梁缓缓往上攀爬,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殿下?茶要凉了。”他微微弯着腰,双手捧着茶盏,神色恭敬,声音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青瓷盏递到半空时,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茶汤在菱花纹杯口漾起细小的涟漪,仿佛是他此刻波澜起伏的内心。萧翌睁眼的刹那,田崇文恍惚间竟听见利刃出鞘的铮鸣声——那双凤目里,淬着将化未化的雪,寒意逼人。萧翌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剑,掠过他痉挛的指尖,最终停留在码头东侧某个交画的画师身上。 第63章 “他们都画好了?”萧翌开口,声音平静,却似暗藏着汹涌的波涛。 田崇文小心翼翼地回答:“回殿下,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来交画轴了。” 萧翌伸手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淡淡道:“干得不错。” 青瓷盏沿,浮着三两点银毫,萧翌垂眸,轻轻吹气,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亭外,柳絮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粘在田崇文绯色官袍的鹭鸶补子上,随着他躬身的动作,抖落星星点点的细雪。“田长史,”茶盏磕在石案,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这个长史做了多久了?” 田崇文心中一紧,袖中拇指下意识地掐着食指关节,官靴尖不自觉地碾碎半片柳叶,恭声道:“回殿下,下官为扬州长史已十五余载。”话音未落,他忽觉颈后发丝无风自动,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只见萧翌广袖一挥,扫过石案上堆叠的画轴,最上层那幅被掀开的船帆残片间,赫然现出靛青绘就的水营战船的暗纹。 “果真是流水的刺史,铁打的长史。”萧翌指尖点着画中暗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 田崇文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萧翌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田长史,本王来扬州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是为了追回那十万两银子。这沉船一事已经让百姓怨声载道了,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对吧?” 田崇文心里明白,萧翌话里有话。估摸着萧翌已经知道是他派漕帮和死士在船上刺杀的事情,本想着靠这件事作为投靠宋若甫的投名状,没想到萧翌没杀成,反而让他察觉了。他一边悄悄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滴,一边强作镇定地说道:“下官愿为殿下分忧。”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田长史,扬州可不同于其他州,这杜远德一死,扬州刺史的位置,朝廷里上上下下可都盯着呢。若田长史不拿出一点政绩出来,本王回去也不好和皇兄开口,不是吗?” 田崇文心中一震,没想到萧翌居然是这么想的。他这么多年一直对刺史一位势在必得,可总是棋差一招,白白蹉跎了光阴。所以才想出这么一出险招,投靠宋若甫。此刻,他只觉走投无路,一咬牙,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还请殿下明示。” “让本王回去交差,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不就可以了。”萧翌靠在矮榻上,神色慵懒,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田崇文,仿佛要将他心底的秘密全都看穿 。 田崇文跪在地上,脑袋像捣蒜一般重重地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头望向萧翌,额头已红肿一片,脸上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萧翌明示的感激,又带着一丝被拿捏的无奈。 一旁的路珩,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侧过脸,嘴角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心里暗自嘀咕:“田崇文这个蠢货,真是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嘲讽与轻蔑,仿佛在看一场滑稽的闹剧。 作画的画师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许临书捏着鼻子,和崔致远并肩走了回来,脸上写满了痛苦与煎熬。他的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一边走一边嘟囔:“哎呀,二哥,我实在受不了了,这味儿能把人熏死。我真不想干这个活了!”话音刚落,他便猛地附身,双手撑着膝盖,干呕起来,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殿下。”崔致远走上前,双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个礼,神色沉稳,“今日总共收集画轴七十余幅,剔除一些粗制滥造、不堪入目的,留下五十六幅。” “够了。”萧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赞赏,“你再去大明寺走一趟,请主持大师算个日子,好将这些亡魂安葬。” “是。”崔致远领命后,转身大步离去。 萧翌带着徐福和叶临前往衙署,步伐沉稳,衣袂飘飘。 直到萧翌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许临书才敢彻底放飞自我,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他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码头是如何的臭气熏天,甚至越说越激动,眼眶泛红,带着哭腔哭诉自己命苦,不停地念叨着萧翌总是派给他又脏又累的活儿。然而,周围的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无人理会他的抱怨。 陆珩中途离开,再回来时,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小小的猧子。这只猧子浑身毛茸茸的,眼睛圆溜溜的,十分可爱。 起初,许临书并未注意到,快走进别院时,不经意间瞥见陆珩怀里的小家伙,瞬间吓得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滚圆,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一蹦三尺高。他自幼曾被祖母的猧子狠狠咬过一口,这阴影一直深埋在心底。此刻,恐惧瞬间将他吞噬,他一路慌不择路地逃窜到上院。 谁料,上院的石桌旁围坐着一圈姑娘。许临书一眼就看中了英姿飒爽的沈冰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心中暗自想着,在场的所有人里,恐怕只有沈冰洁能和陆珩能过上两招。 可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陆珩就像鬼魅一般,抱着猧子瞬间出现在他眼前。许临书惊恐地尖叫着,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躲到沈冰洁身后,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衣服,大声喊道:“离我远点!” 陆珩仿若未见,径直走到杜娇妤面前,微微俯身,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轻声问道:“喜欢吗?” 杜娇妤显然毫无心理准备,看着陆珩怀里的猧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感动。曾经,她也养过一只猧子,相伴多年,感情深厚。只是在父亲出事前,那只猧子不知为何突然淹死在后院池塘里,为此她伤心难过了许久。如今回想起来,仿佛连这小动物都提前感知到了命运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大厦将倾。 她微微伸出手,接过陆珩怀里的猧子。也许是突然换了个陌生的怀抱,猧子有些不适应,“嗖”的一下从她手中蹿了出去,径直朝着许临书跑去。许临书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慌乱地拽住沈冰洁的胳膊,左躲右闪,嘴里不停地叫嚷着:“走开!走开!” 沈冰洁虽身怀功夫,可毕竟是个女儿家,而许临书再怎么弱不禁风,也是个大男人。被他这般拽来扯去,沈冰洁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一时间竟难以挣脱。就在这混乱之际,一个东西从她怀中掉落出来。一根羊脂玉簪,“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三节,静静地躺在那里。 第50章 玉碎猧惊(三) 长宁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震惊,在玉簪落地的瞬间,她如猎豹捕食般迅速俯身,一把将其捡起,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声音颤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这是,这是母后的玉簪,临终前留给二哥哥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长宁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原本还在惊慌躲避猧子的许临书也安静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宁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簪头,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他一边看,一边点头,语气笃定地说:“对,没错,这就是姑母的。我听祖母说过,当年祖母说这根玉簪本来有两根,互为对称,合在一起为金玉钗,本是我祖母的陪嫁。姑姑出嫁时,祖母又将它送给了姑姑。姑姑临终前,将金玉钗一分为二,分别留给了陛下和二哥。”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念,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种种往事。 宋婉瑜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等待一个答案。她走上前,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几分迟疑,从长宁手上拿过剩下的那两截玉簪。她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玉簪,眼神渐渐变得迷离。突然,她的心房猛地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记得,姐姐曾戴着一支玉簪,与这两截玉簪恰好互为对称。姐姐的那支是陛下送的,那么沈冰洁的这支,想必就是萧翌所赠了。 刹那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冰棱直直地刺穿了她的心脏,一阵剧痛袭来。她的眼前浮现出十岁那年在狩猎场上初见萧翌的场景:少年亲王身着劲装,手持半截断剑,眼神坚定而锐利,面对凶猛的雄虎毫无惧色。他的身姿矫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果敢,三两下便斩杀了那只雄虎。周围众人的赞美声此起彼伏,也化解不了他眉间的冷意。不知为何,如此一个冷若冰霜的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住进了她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此时,断簪的裂口不小心割破了她的指腹,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地上。她望着沈冰洁英气的眉宇,在对方的眼神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可悲的倒影。雨后潮湿的青苔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一股脑地涌进她的鼻腔。宋婉瑜的嘴角忽然微微上扬,发出一声低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讽刺。多荒唐啊,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心里却装着别人,这一切是多么的讽刺 。 第64章 沈冰洁猛地伸手,从宋婉瑜手中夺回那支玉簪,动作干脆又带着几分狠劲。她杏眼圆睁,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还夹杂着毫不掩饰的不屑,那目光仿佛在说宋婉瑜根本不配碰这玉簪。 长宁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沙哑又带着一丝颤抖,艰涩地问道:“这是我二哥哥送你的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冰洁连头都没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婉瑜,像是要用目光把对方灼烧,冷冷开口:“是又怎样。” 语调冰冷,充满了挑衅。 许临风听闻这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这可是我姑母的陪嫁,是要留给未来妻子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慌张。 沈冰洁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将玉簪紧紧地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随后转身,脚步急促地快速离去,留下一串慌乱的脚步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长宁疯狂地摇头,情绪激动得近乎失控,“一定是她从二哥哥身上偷走的,军营里那么乱,没准儿就是哪次她浑水摸鱼拿走的。” 一边说着,一边还用力地跺脚,脸上满是愤怒与不甘。 “长宁。”许临书赶忙出声打断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能从二哥身上偷走东西的人估计还没出生呢。” 长宁一听,立刻不服气地反驳:“那要是二哥哥故意让她偷的呢?” 眼神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 一直在一旁饶有兴致看戏的陆珩,此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是承佑和她之间的情趣了。” 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杜娇妤,补充道,“这种事情我做过。” 杜娇妤脸色微红。 张亦琦就站在一旁,原本她应像陆珩那般,神色悠然,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偶尔抛出一两句轻巧的调侃。可此刻,她却像霜打的茄子,兴致全无。 这种情绪上的缺失,竟鬼使神差地被食欲填补。到了晚餐时分,张亦琦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餐盘里的食物堆得像小山,风卷残云般大口吞咽,不管旁人的目光,一直吃到众人都已离席。如此毫无节制地胡吃海塞,报应很快就来了。三更半夜,万籁俱寂,月光如水般洒在庭院,其他人都在酣然入梦,张亦琦却独自捂着圆滚滚、硬邦邦的肚子,在院子里艰难踱步,试图消化那些食物。 没想到,同病相怜的还有许临书。一想到晚上那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酱肘子,许临书就懊恼地拍了下大腿,当时实在没忍住,多吃了几个,如今肚子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张亦琦瞧见许临书也在消食,脸上闪过一丝嫌弃,撇了撇嘴道:“我说你好歹是个皇亲国戚,什么珍馐美馔没尝过,就为了一个酱肘子,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许临书哭着脸着解释:“你有所不知,我是许府里最小的孩子,没足月就出生了,从小身体就孱弱,太医叮嘱过诸多忌口,好多寻常食物我都没机会吃呢。” 正说着,许临书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二哥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从白日去了衙署后,萧翌就再没露过面。 听到“萧翌”的名字,张亦琦顿时火冒三丈,冷哼一声。他一边给沈冰洁送去她母亲的遗物,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一边又在用各种方式撩她,送了她那么珍贵的玉扳指,自己还傻乎乎地为此愧疚了一下。想到这些,张亦琦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狗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许临书听到这话,吓得一哆嗦,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人后,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说:“你在说我二哥?” “对啊,就是他!”张亦琦没好气地回道。 许临书大惊失色,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胆子也太大了,他可是亲王,你竟然敢辱骂他!” 张亦琦满不在乎地白了他一眼:“只要你不去通风报信,他怎么会知道?” 许临书目光带着探寻,看向张亦琦,开口问道:“你这是在为沈冰洁打抱不平吗?唉,二哥也真是的,他和沈冰洁怎么可能在一起呢?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广陵王妃是宋婉瑜。” “为何这么说?”张亦琦满脸疑惑,追问道,“难道萧翌有什么把柄落在宋婉瑜手里了?”话一出口,她又暗自思忖,觉得不对。以萧翌那副高高在上、冷心冷肺的性子,就算真有把柄,按他的行事风格,恐怕早就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了。 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许临书缓缓吐出一句:“沈冰洁是罪臣之女。”随后,便将沈冰洁的身世,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向张亦琦讲述了一遍。 听完,张亦琦若有所思,总结道:“这么说,萧翌和沈冰洁原本是青梅竹马?要是沈家没有倒台,那广陵王妃之位,十有八九就是沈冰洁的。可后来宋家取代了沈家的地位,宋婉瑜也就顺理成章地取代沈冰洁,成了广陵王妃内定人选。” 这下,张亦琦终于明白,为何沈冰洁每次见到宋婉瑜都是那副退避三舍的样子。原来这两人之间,隔着杀父之仇、夺夫之恨,这梁子可结大了。 许临书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接着又说:“这还不止呢。如今朝堂之上,大多都是宋相的门生,陛下和二哥行事,多番受到牵制。当年二哥把沈冰洁从危难中救出来,还带进了军营,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满朝文武,这可把宋相给得罪惨了。本来陛下有意迎娶抚远大将军之女卢敏君为皇后,结果太皇太后为了安抚宋相,亲自做主,让陛下娶了宋相的长女。听说宋皇后出嫁那天,宋相还亲手为她戴上凤冠,那场面,别提多风光了。” “那卢敏君呢?难道入宫做了妃子?”张亦琦好奇地问。 许临书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地说:“怎么可能呢。抚远大将军的女儿,身份尊贵,将来是要做宗妇的。卢敏君现在是我的大嫂,也就是陛下的表嫂。” “啊这……”张亦琦喃喃自语,这下总算明白为何萧翌面对宋婉瑜时,总是一副全然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模样。 “虽说你讲得头头是道,”张亦琦抬眸,目光笃定地看向许临书,“可我还是觉得,殿下最终会娶沈冰洁。” 许临书连忙摆手,满脸不赞同:“那宋相绝对不会放过二哥的。” “但你瞧瞧,你二哥像是那种会被人轻易拿捏的人吗?”张亦琦挑了挑眉,反问。 许临书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像。” “所以嘛,”张亦琦来了兴致,语气愈发轻快,“你二哥当年就能为了沈冰洁,与整个朝廷对抗一次;如今他权势更盛、能力更强,就不敢再来第二次?” “张亦琦,你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你不懂,”许临书耐心解释,脸上满是忧虑,“朝廷之事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涉及党争。很多时候,做事不能仅凭一腔意气。宋相如今风头无两,不管二哥心里怎么想,宋婉瑜这个广陵王妃的位子,恐怕是很难撼动。” 张亦琦在心里冷哼一声,心想:老子可是学过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的,见识能比你少?面上却不动声色,提议道:“咱俩打个赌,敢不敢?” “赌什么?”许临书被勾起了好奇心。 “要是殿下娶了宋婉瑜为广陵王妃,就算你赢;要是殿下娶的是沈冰洁,那就是我赢。反正殿下大婚肯定是在京城,到时候结果一目了然。”张亦琦越说越激动,手在空中比划着,“输的在朱雀门前大喊三声‘我是皇亲国戚’,敢不敢应?” 许临书也是年轻气盛,被激得来了兴致,一拍胸脯:“好,一言为定!” 然而,话音刚落,许临书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惊恐地瞪大双眼,声音都带上了颤抖:“二,二哥……” 张亦琦脊背一僵,即便没有回头,也真切地感受到背后传来一阵森冷寒意,仿佛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 第51章 梵声破晓(一)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天边那轮冷月,洒下清冷的银辉,为庭院披上一层朦胧的薄纱。萧翌缓缓走来,皂靴精准地碾过青砖缝隙里的半片残叶,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身着玄色蟒纹氅衣,周身裹挟着夜露的丝丝寒气,宛如从暗夜中走来的魔神,在张亦琦的身后投下一片浓重且压抑的阴影。他的指尖下意识地相互摩挲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看来张姑娘对本王的婚事,颇有一番独到的见解。”萧翌低沉醇厚的声线,擦过张亦琦的耳尖,好似一阵带着冰碴的寒风,惊得她后颈瞬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小战栗。许临书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退到廊柱后,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仿佛这样就能将方才那个胆大包天的赌约,从世间彻底抹去。 张亦琦只觉脖颈僵硬得如同被上了枷锁,根本不敢回头。月光如水,将萧翌那修长挺拔的影子,与她的影子无情地交叠在石阶上,恰似一条恶蛟紧紧缠住一只无助的白鹭。她在心里暗暗叫苦不迭,满心悲叹这到底是怎样的孽缘,为何每次自己说萧翌的坏话,都能如此精准地被他逮个正着,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