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村夫和落魄公子》 第1章 《乡野村夫和落魄公子》作者:三风吟【完结+番外】 简介: 打猎的坤泽村夫捡了一眉清目秀快要冻死的落魄小公子,让他给自己孩子做小爹。 古代abo,生怀流 中等狗血 内容标签: 生子 狗血 傲娇 毒舌 he 追爱火葬场 主角:苗青臻、楼晟 一句话简介:古代abo 立意:真诚相待 第1章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断了腿活该被人//骑 寒冬腊月里,拱水村被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这个坐落在京城以东的小村落,若是靠脚程赶路,得整整走上十几日才能抵达京城。 猎户家的土坯木屋里,铁炉子烧得正旺,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将整个屋子蒸得暖烘烘的。 苗青臻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此刻正与人紧密相缠。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深深陷进他大腿紧实肌肤里,那手指细长白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一看便知从未干过粗活。 楼晟仰着脸,两颗眼珠黑得像是浸了水的墨玉,长睫毛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搭在眼睑上。 他白嫩的面皮透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在苗青臻赤裸的胸膛上停留许久,又像是突然赌气般猛地别开脸,嘴角紧紧抿着,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苗青臻的手被狠狠甩开,空气中传来清脆的响声。 楼晟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苗青臻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措。 他沉默地从对方身上下来,动作有些迟缓,而后背过楼晟去穿衣服,脊背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修长,从外表看,他是个十足的男人,皮肤是常年打猎晒成的麦色,甚至称得上俊朗,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朴实。 可当他侧身系衣带时,胸前却显出异于寻常男子的饱满轮廓。 那处不像一般男子平坦,反而圆润隆起,在粗布衣衫下勾勒出柔软的曲线。 联想到他身边那个三岁大的孩子,任谁都明白这具身体曾经经历过什么。 没想到这穷乡僻壤里还有坤泽。 坤泽一般是在成年时会分化出不同于普通男女的性别,是极其特殊的、男性或女性的身体,而辨认他们的最关键的标志是他们拥有 “信香” 和 “雨露期” 。 坤泽生育能力强,无论其原生性别是男是女,都能怀孕生子,很是稀少。 若是被乾元 “标记” ,坤泽就会在身体上对该乾元产生强烈的依赖。 苗青臻是坤泽,生了孩子却未被乾元标记,楼晟对他更好奇。 楼晟想他宁愿当初拖着伤腿冻死在雪地里,也不该被这对父子救回来。 若不是那一时的软弱,他何至于沦落到与一个村夫苟合的地步。 苗青臻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楼晟正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那神情既厌恶又脆弱。 苗青臻家里只有一张土炕。每晚两人不得不挤在一处睡。 温暖的被窝与外头的冰天雪地仿佛两个世界,这让一朝落魄、流浪在外的楼晟,在寒冷与恐惧中意外获得了几分安心的抚慰,终于不必再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起初,苗青臻为他疗伤,陪他说话,楼晟还以为遇上了好人。 直到后来才明白,这个猎户救他,不过是看中了他乾元的身份,想借他度过难熬的雨露期。 楼家未败落时,是宫廷御府人才。祖上几代都在御医院当值,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在京城开了间医馆,专治疑难杂症,尤其擅长妇科,素有“妇科圣手”的美誉。 楼晟从小就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挥金如土,生了一副好皮囊,虽不流连烟花之地,却也不务正业,整天只知道斗蛐蛐。 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他看不上眼,结交了一群诨吝的纨绔,终日与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没个正形。 上月,他父亲被召入宫为贵妃诊脉,不知怎的触怒龙颜。皇帝不仅砸了楼家祖传的招牌,还将他父亲打入天牢。 管家匆匆塞给他几本医书,他连夜逃出京城。一路奔到拱水村附近,雪天路滑,他不慎摔断了腿。就在快要冻死的时候,被上山打猎的苗青臻发现,背回了家。 楼晟偏偏撞上了苗青臻的雨露期。 他一个乾元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仗,竟被这山野村夫强行占了身子。 楼晟腿上还带着伤,若不是怕被赶出去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断不会忍受对方这般笨拙又直白的纠缠。 从前在京城的勾栏院里,他见过的那些妓子个个肌肤细腻,眼波流转,一举一动都带着精心训练过的风情。 哪像这个猎户,动作生涩却又急切,连讨好人都显得木讷。 若是被京城那群狐朋狗友知道,他竟被个山野男人拖上炕,怕是真要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待苗青臻缓过劲来,他起身下炕,从门外端来一盆冷水,又兑了些热水。他先就着这盆水擦洗了自己,然后拧干布巾,转向楼晟。 温热的布巾擦过脸颊,动作意外地轻柔。苗青臻的手指偶尔掠过耳廓,将他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楼晟昏沉间竟觉得有几分舒服,连带着身上的黏腻感也减轻了许多。 直到他猛地反应过来。 “你……”楼晟瞪大眼睛,“你用擦过身子的水给我擦脸?” 苗青臻拿着布巾,老实地点点头:“嗯,我剩下的。” 这位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认定了苗青臻是故意的,苍白的脸颊气得泛起红晕,连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苗青臻被他瞪得手足无措。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似的。他慌忙别开视线,匆匆换了一条干净的布巾。 他重新浸湿手巾,拧得半干,然后俯身在炕沿,小心翼翼地替楼晟擦拭下身。动作很轻,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笨拙的仔细。 楼晟看清他在做什么,胸口那股火猛地窜上来:“真当成你自己的东西了?!” 苗青臻被他喝得耳根发烫,低着头不敢看他:“……我不碰了就是。” 楼晟气得别过脸去。 这算什么?该碰的不该碰的早就碰遍了,现在倒装起正经来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断了腿活该被人//骑。他咬着唇,把这句屈辱的打油诗在齿间反复碾磨,觉得自己还挺有才的。 【作者有话说】 [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改成坤泽了,哦,真的做过好多好吃的饭[奶茶][奶茶][奶茶] 第2章 要不去我家养伤吧 苗青臻有个三岁出头的儿子,取名叫苗扑扑。据说是因为小家伙刚学走路时总跌跌撞撞,扑腾个不停,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这孩子活泼得像是山林里的小兽,手脚没一刻闲着,偏生一张小脸白皙莹润,养得整整齐齐,半点不像乡野间风吹日晒的娃娃。 那双眼睛尤其像他爹,乌黑清澈,眼珠子转起来亮晶晶的。平日里总穿着一件用旧虎皮改的小袄,胖乎乎的手脚裹在里面,正处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嘴里时不时冒出些含混不清的咕哝,天真烂漫的口齿,任谁听了心头都要软上几分。 拱水村这地方,比不得京城,寒风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 当初苗青臻把楼晟从山沟里背回来时,人已经冻得只剩一口气。 他没往家里带,直接安置在了村头的段大夫那儿治腿。那地方条件简陋,屋里永远弥漫着草药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灯光昏黄如豆,勉强照亮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头随意铺了层干稻草,睡上去能硌得人生疼,夜里更是冷得能冻僵骨髓。 楼晟就是从那样刺骨的寒冷和浑身的剧痛中醒过来的。 睁开眼,第一个见着的不是苗青臻,而是段大夫那张布满皱纹、瘦削干枯的脸。 楼晟从那段老头干瘪的叙述里,才勉强拼凑出救他之人的模样。 苗青臻,这拱水村方圆几十里内名声最响的神箭手,传说能百步之外一箭射穿杨树叶脉,弓弦响处从无落空。 平日里性情有些冷,独来独往,只带着个年幼的孩子过活,但每次从山里打了猎物回来,又大方得很,总将肉分给村人。 段老头咂巴着嘴说,要不是他苗青臻亲自背来的人,我这破地方,是绝不会收留你的。 这话让楼晟混沌的脑子里,蓦地闪回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光景。彻骨的寒冷冻僵了四肢,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白,死寂笼罩着荒山,像整个世界都沉睡了。 就在他以为注定要悄无声息地埋骨于此的时候,耳边却清晰地传来脚踩积雪、压断枯枝的“吱呀”声,一声接一声,空洞又执拗,是那时唯一的回响。 楼晟忍着腿上的剧痛,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惯有的狐疑:“就这么个小破村子,能有这种能人?” 段大夫正在捣药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皮瞥他一眼:“后生,莫要小看了人。” 第2章 他放下石杵:“青臻那孩子,胆气壮,不信邪。什么牛鬼蛇神,猛虎凶兽,他都不放在眼里。” 老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具体的事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点光。 “就前两年,咱拱水村闹过一头凶恶的老虎。不知怎么惊动了它,下山祸害,村里好些牲畜都遭了殃。” “那天正巧村里办喜事,人都聚在一处,热热闹闹的。那畜生……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黑松林里蹿了出来,好大一个黑影,皮毛油亮得反光,张开的嘴里那獠牙,看着就能轻易咬断牛脖子。” 他顿了顿,仿佛还能想起当时的惊惶。 “等大伙儿看清那是头吊睛白额的巨虎,一声虎啸震得人心胆俱裂,全都乱了,哭喊声、尖叫声混成一片……” 那老虎脊背弓起,肌肉块块贲张如岩石,前爪刨地留下深痕,眼睛里闪烁的全是嗜血的寒光。 它目标再明确不过,就是眼前这些惊慌失措、手无寸铁的村民。 村里几个青壮年刚抡起斧头,把老弱妇孺拼命往身后推,那斑斓猛兽已如一道腥风般扑至。 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瞬间就将最魁梧的屠夫按倒在地,利爪像铁钩般深深剜进他肩胛,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屠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徒劳地挣扎,老虎头颅一甩,竟将他整个人猛地拽回血盆大口之下。 那张开的巨口滴着涎液,锋利的獠牙眼看就要咬断屠夫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利箭破空的尖啸撕裂了空气。 虎头被迫向后猛地一仰,一声震耳欲聋的痛吼响彻村落。箭矢不偏不倚,正钉入它眉心。 屠夫惊魂未定,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手中锋锐的短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老虎颈部,顺势狠狠一拉,直接切开了半个脖子。温热的兽血喷溅而出。 庞大的虎躯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箭响到虎毙,不过眨眼之间。 屠夫惊愕地抬头,对上一张线条极为流畅的脸。 当时苗青臻的皮肤在白日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白,五官清晰分明,身姿挺拔如松,背后那张大弓和几支箭矢更添了几分肃杀。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混乱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 他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臂,用粗布衣角随意抹去溅在脸颊上的热血,确认老虎已彻底断气,这才低头紧张地看向自己胸前。 那里用布带牢牢绑着个包裹,此刻,一只指头短小、柔软又白皙的小手从襁褓边缘缓缓探出,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了一下。 那小手红润,充满鲜活的生命力,轻轻一抓,仿佛能攥住人的心尖。 那里面,竟是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孩。 那事之后,苗青臻便带着儿子在拱水村住了下来。 凭着一身精准的箭术和布置陷阱的本事,深山老林成了他的粮仓,日子倒也过得下去,不算窘迫。 楼晟在段老头那间四处漏风的屋子里躺了两天,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他骨头生疼。苗青臻一直没露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散在稻草枕上的头发,原本乌黑顺滑的发丝如今黏连在一起,干涩得快要打结,身下垫着的薄薄一层稻草根本隔不住寒意,一片冰凉。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烂肮脏的衣物,以及那双布满细碎伤口的手,哪里还能找出半分昔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影子。 脑海里最后定格的,是坠落山崖时刺骨的寒风,和模糊视线里,苗青臻那张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脸。 他对端着药碗进来的段老头说,想见见那位恩公。 第二天,苗青臻来了。 他来时,段老头正巧给楼晟端来一碗稀薄的粥饭,碗里晃荡着清汤寡水,只有几块红薯沉在碗底,冒着微弱的热气。 苗青臻怀里抱着他儿子,小家伙睡着了,安静地窝在父亲胸前,像只温顺的小羊羔,偶尔无意识地咂咂嘴,动一动。 楼晟看着他们,默默将手里那碗寡淡的粥饭放回了床边矮凳上。 这人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粗布麻衣,外头罩了件磨得发亮的皮革长袍,皮靴和皮帽上都沾着山野间的尘土与痕迹。 头发大概是为了图方便,被绞得短了一些,编织在一起。他不像大多数猎户那样膀大腰圆,身形反而更显利落,但皮肤到底是被山林的风日浸得有些黑,冬日的冷风一吹,脸颊和手背都带着干裂的细口子。 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水。 楼晟撑着想坐直些,声音还带着伤后的虚弱:“那日,多谢苗大哥的救命之恩。若是没遇见你,我现在恐怕早已是一具冻硬的尸体了……” 苗青臻没怎么应声,甚至没多少客套礼数,脸上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像是很不习惯应对这种场面。 楼晟心下不免嗤笑,果真是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夫,连句像样的客套话都不会说。 “……没事就好。”苗青臻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有些干涩。 楼晟目光落在他怀里熟睡的孩子脸上,那孩子两颊却透着红晕。他立刻抬手捂住嘴,侧过头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气息急促:“今日……今日原本该好好感谢恩人。苗大哥既带着孩子,还是先请回吧,我这病气重,别过给孩子了。” 苗青臻闻言,视线在楼晟冻得微微发抖的身上扫过,又看向他盖着的那床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絮,最后落在旁边那碗清澈见底的稀饭上。 米粒稀疏得能数清楚。 楼晟恰在此时咳得更厉害了,单薄的肩膀都在颤动,声音带着苦涩:“段大夫心善,肯收留我,分我一口饭吃,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如今这般模样,的确是个累赘……” 他说着,眼泪竟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只……只是想起我那年迈的父亲,含冤入狱,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从前他最是疼我。” 他抬起泪眼望向苗青臻,眼神哀戚:“看着苗大哥,我便不由得想起他……待我好了,定会……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苗青臻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内心挣扎权衡了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那……你要不去我家养伤吧。” 是他先前考虑不周了。 段大夫自己年事已高,一个人过日子都紧巴巴的,哪里还有余力长时间照顾一个动弹不得的伤患。 楼晟迂回婉转地暗示了这么久,听到这迟钝的猎户总算开了窍,像是堵在胸口的气终于顺了过来。他不敢再玩什么欲迎还拒的把戏,连忙接话,声音带着刻意的微弱:“我……我吃得不多的。” 苗青臻看着他长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没什么血色,修长的眉形即便在落魄中也难掩其精致的底子。他没多说什么,只简短地让楼晟等着,说罢便转身离开了这间破旧的茅屋。 没过多久,脚步声重新响起,来的却是两个高大健壮、浑身带着一股子彪悍气息的汉子。 他们用一张临时找来的旧毯子,将楼晟小心地抬了起来。一个是村里那个嗓门洪亮的康屠夫,另一个是他弟弟。屠夫一边抬着,一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楼晟,粗声粗气地问苗青臻:“苗大哥,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哪儿捡来的?” 苗青臻目光扫过楼晟闭眼假寐的脸,压低声音回了句:“后山救的。” 他们将楼晟安置在苗青臻家里那张铺着厚实兽皮的床上后,苗青臻便跟着屠夫兄弟走到屋外,低声交谈起来。 楼晟透过半开的门缝瞥见屠夫那壮硕的背影,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直到这时,他才得以仔细打量这间木屋。内部比想象中宽敞得多,结构也扎实,透着一种粗犷的舒适感。透过窗户能看到院子里开辟了一小片菜地,拴着一只正在嚼草的山羊,外墙的木料厚重,看起来异常坚固。 门前有棵老树,积雪压弯了枝桠。屋内不远处的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床边铺着的兽皮毛色油亮,手感厚实。 墙壁上悬挂着一些猎物的头骨和犄角,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床头的那面墙上,挂着一把通体暗沉、隐隐泛着金属冷光的黑金色长弓。楼晟微微蹙起眉头,以他的见识,这绝不该是一个寻常乡野猎户能拥有的东西。 门口摆着几张小小的木椅,高度只到成人膝盖,显然是特意给孩子做的。 墙角处安置着一张带有木质围栏的小床,苗青臻的儿子就安安静静坐在里面,胖乎乎的小手正摆弄着什么木制玩具,发出“叩、叩”的清脆声响。这一幕看起来实在温馨,透着寻常人家的安稳。 等苗青臻再进屋时,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摘下皮帽,露出那头被压得乱糟糟的短发,随手耙梳了几下。 楼晟抬起头望向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漾着点恰到好处的羞怯,声音也放轻了:“苗大哥,我身上实在黏腻得难受……能、能洗个澡吗?” 第3章 苗青臻说了声“好”,便让楼晟帮忙看着点孩子,若是哭了喊他一声就行。说完就利索地搬来几块干木材,又去外面挖了几大桶干净的雪。 他动作矫健,没多久就把雪水烧热,哗啦一声倒进宽大的木盆里,顺手搬来个小凳放在盆中。 楼晟那条伤腿被木板固定着,倒是不用大幅度移动。 苗青臻直接卷起袖子,俯身,手臂穿过他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就将人横抱起来。楼晟猝不及防,脸颊瞬间贴上一个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能感受到布料下肌肉的轮廓和热度。 他眼神几不可察地变了一瞬,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如今却……但转念一想,眼下这情形,他跟个废人也没多大区别。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别扭也就释然了。 家里没有女人,苗青臻自己那头发短得也用不着梳子。 他只好用手指轻轻勾起楼晟那些缠结的长发,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顺着打结的地方,将那些柔软却凌乱的发丝慢慢梳理通顺。然后拿起木瓢,舀起温热的水,细细冲掉揉出的皂角泡沫。 楼晟半抬着眼帘,目光落在苗青臻脸上。 这男人表情专注而沉默,眉宇间仿佛天生就不带什么笑意,但手上的动作却十足耐心,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疼了他。 温热的水流从肩头滑落,带走连日积累的污垢与疲惫。苗青臻的动作依旧很轻,热水蒸腾起白蒙蒙的雾气,将他整个人包裹。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像是被这暖意缓缓熨帖开,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敢稍微往下落一点。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感受着水流过皮肤带来的松弛感。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时,却瞥见苗青臻正迅速移开视线。那张平日里甚少流露出情绪的脸上,竟隐隐透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浅红,连耳根都染上了一点颜色。 晚上歇息,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炕床不算宽敞,苗青臻几乎是紧紧挨着床沿,始终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略显僵硬的背影。 那个时候,楼晟心里还存着些许不解,甚至隐隐觉得这猎户是否过于拘谨了些。 直到很久以后,在他偶然得知苗青臻是坤泽之身时,才骤然明白,当年那闪躲的目光,那背过去的身体,究竟意味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头][狗头][狗头] 第3章 现在撕破脸,对自己没半点好处 昨天还晴了一整日,今天天色却又沉了下来,灰蒙蒙地压着屋顶。寒风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让人不敢把一丝皮肤露在外面。地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楼晟蜷在温暖的被窝里,暖意包裹着全身,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安逸和舒适。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带着凉意,不知道苗青臻这大清早又去了哪里。正想着,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屋里的暖意。 苗青臻迅速反手关紧门,将风雪隔绝在外。他肩头落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连睫毛上都沾着细小的冰晶。他摘下冻得硬邦邦的皮帽和厚重的披风,随手将手里提着的一大块带着冰碴子的冻肉扔在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晚上吃羊肉。” 这肉是之前苗青臻处理好的,就冻在不远处后院那口半埋在地里、大小适中的破水缸里。缸里积了雪,上面用石板压着,成了个天然的冰窖,东西放进去轻易不会坏。 在这种能把人冻僵的天气里,晚上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羊肉汤,想想都觉得浑身能立刻暖和起来。 楼晟看着桌上那块红白相间、纹理漂亮的羊肉,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果不其然,跟着苗青臻,总能有肉吃。他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皮肤被屋里的暖气熏得微微泛红,头发凌乱地翘着,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没什么防备。 苗青臻已经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桌子,把散乱的东西归置整齐。他的眼神专注,动作麻利又有条不紊,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种让周遭变得井然有序的过程里。 楼晟心里暗暗嗤笑一声,看他现在这副沉稳可靠、人模人样的架势,谁能想到夜里会压着人,说出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羞耻不堪的浑话。 等苗青臻利落地收拾完桌子,里屋传来苗扑扑带着睡意的哼唧声,软软地叫了一声“爹爹”。小孩子要起床穿衣服了。 苗青臻拿起那件小小的虎皮袄子展开,握着孩子两只肉乎乎的手臂塞进袖筒,等小手从袖口钻出来,便低头给他系好腋下的带子,再套上厚棉裤,最后蹲下身给他穿好暖和的兔毛靴子,一把将穿得圆滚滚的孩子抱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还赖在床上的楼晟,声音没什么波澜:“还不打算起?” 楼晟慢吞吞地坐起身,带着点起床气,烦躁地抬手撩了一把睡得凌乱的长发:“你不是说了要帮我买把梳子吗?” 他的头发又长又密,没有梳子确实难以打理。 苗青臻看了一眼窗外:“雪下得正大。” 楼晟骨子里是富贵窝里养出的公子,从小被精细地伺候着,没吃过半点苦头,身上自带一股养尊处优的骄矜劲儿。 他告诉苗青臻的是,自家原本在京城做生意,树大招风惹了小人眼红,前阵子他父亲一个不慎被人抓住了把柄,下了天牢,家产也全数被抄没。老管家匆忙给他打包了点行李,让他南下投奔舅舅。可惜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宅倾覆,往日荣光烟消云散,什么忙也帮不上。说到动情处,他眼眶微微发红,泛着湿意。 苗青臻平日里总是一副冷硬寡言的模样,可内里却并非如此。 那夜他被起夜的楼晟意外撞破了自己是坤泽的秘密,那一瞬间,他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的确想过杀人灭口。可当他触及少年那双写满惊愕和无措的眼睛时,心口那点硬刺又莫名软了下来,像被羽毛轻轻拂过。 毕竟,楼晟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后来,是楼晟自己凑过来,声音很低,说他是个乾元,可以帮苗青臻度过难熬的雨露期。 或许是真的独自压抑了太久,那份源自本能的渴望太过汹涌,苗青臻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那晚就像着了魔,竟真的将少年压在了身下,做了那些事后回想起来都让人耳根发烫、羞愤难当的事情。 自从生下孩子后,他便再未经历过情事,连耳尖都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这些年唯一一次自己纾解,还是因为去林中打猎时,无意间撞见村里寡妇与邻村男人偷情,听见那些粗俗露骨的声响,当夜回去便躁动难安,辗转反侧。 他独自生活惯了,如今骤然与一个俊美明朗的少年同处一室,朝夕相对,竟也有些难以把持。偏偏这人还是个乾元,气息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 难道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放荡不堪的人? 那夜事毕,楼晟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不肯露头。 见苗青臻只是沉默地站在床边,没什么表示,楼晟忽然就哭了出来,声音带着委屈,说他守了十八年的清白身子,一朝被人玷污,他还没娶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了身。 苗青臻面色僵硬,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涨红,恍惚间竟觉得刚才被占了大便宜的人是自己。 “你得负责,”楼晟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你要养我到腿伤好了为止。” 他还说,苗青臻不能把他当成甩不掉的麻烦,既然占了他的身子,以后就得对他好。 楼晟生了一副顶好的相貌,眉毛修长,养了这些时日,原本苍白的脸上透出些健康的血色,唇红齿白,面容还带着点未完全褪去的少年青涩,少了几分硬朗的英气,此刻眼波流转,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苗青臻。 苗青臻以前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人,但能及得上楼晟的,实在没几个。他看着那双眼睛,脑子还没转过来,嘴里已经愣愣地答了一个:“好。” 养伤的这些日子,楼晟还算安分听话。 冬日严寒,山林里许多活物都躲起来冬眠了,苗青臻本就清闲,每日早起做好饭菜温在锅里,再把煎好的汤药摆在桌上,才去叫楼晟起身。 不过是饭桌上多添一副碗筷的事,他这些年有些积蓄,倒也不在意这点开销。 小孩子耐不住寂寞,总闹着要出去玩。苗青臻怕他冻着,只好抱着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那小小的身子扭来扭去,咿咿呀呀,吵得人脑仁疼。 两个大人起初在饭桌上常常面面相觑,无话可说。直到前两日,把孩子哄睡后,苗青臻又莫名感到一阵焦躁难安,血液里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爬。 青天白日的,两人便又纠缠到了一处。 “怎么样,舒服了吧?” 苗青臻声音低哑,带着事后的慵懒。 段老头提起苗青臻当年射杀猛虎的英姿,语气里总带着仰慕与崇拜,说他如同天神下凡。 第4章 可哪有什么天神会像他这样,在男人身上起伏颠//簸,欲生/欲/死,声音酥麻入骨,叫得比窑//姐儿还放浪。 楼晟仰面躺在凌乱的床铺上,苗青臻趴伏在他身上,两人都喘着粗气,全身冒着细密的汗珠。衣物虽然都还勉强挂在身上,但若仔细看,便能窥见内里的狼藉。 苗青臻似乎还沉浸在余韵里,脸埋在楼晟颈侧,鼻尖蹭着他微湿的皮肤,贪婪地嗅闻着,忽然含糊地说:“你身上……怎么总留着皂角的清气,真好闻。” 楼晟皱紧眉头,用力将他推开。苗青臻丝毫没察觉出那是对方忍无可忍的厌恶,顺从地翻身躺到一旁。 楼晟看着苗青臻放松的侧脸,像是猛然被什么惊醒,倏地坐起身:“你那日之后……喝避子汤了没有?” 苗青臻眨了眨眼,语气不太在意:“没那么容易怀上。” 楼晟声音提高了几分:“你可是坤泽!” 苗青臻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早年喝过太多药,伤了身子,大夫说,这辈子都难再生育了。” 所以他这辈子大概只有一个孩子。 楼晟却觉得这根本不稳妥,当即沉下脸:“我给你个方子,必须喝。” 他可不想哪天,突然多个乡野村夫生的孩子。 空气里飘着炖肉的香气,混着柴火灶特有的炊烟味道。楼晟的腿伤好了些,已经能勉强下地活动。傍晚时分,苗青臻坐在炉火边,用猎刀削磨出一根简单的木簪,又做了把齿距不太均匀的木梳,递给楼晟,手艺粗糙,但勉强能用。他还顺手给苗扑扑削了个小小的木头人偶。 楼晟把木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片刻,没说什么。 吃过晚饭,楼晟把自己的行李包裹拖过来,说要温习书卷。 苗青臻的目光在那包裹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记得清楚,这少爷逃难来时,包裹里除了几件旧衣裳,塞得全是书,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楼晟以为他在看自己手边的医书,便随口问了句:“你以前上过私塾,念过书吗?” 苗青臻摇了摇头。 楼晟又问他,在做猎户之前是做什么的。苗青臻想了想,回答说是给人当护卫。 楼晟心下嗤笑,猜想苗青臻这坤泽身子,八成就是被他那主人强行破的。不然以他的身手,普通人哪能轻易得逞?一个乡野村夫,大字不识几个,头脑简单得很。 他打量着苗青臻因为好奇而凑近的脸,那双眼睛里没什么复杂心思,显得有点钝。楼晟觉得这人真是蠢得可以,一个男人,竟然能被哄骗着上了床,还生了孩子。 苗青臻温热的呼吸喷在楼晟耳畔,两人脸颊靠得极近。 楼晟感觉到苗青臻的头轻轻压在了自己肩头,他立刻闭上眼睛,偏过头躲开那令人不适的热气。心里默念,再忍耐些时日,现在撕破脸,对自己没半点好处。 【作者有话说】 看到之前的作话,楼晟因为太狗,又叫狗剩[笑哭][笑哭] 第4章 将这人利用个彻底 大雪彻底融化后,天气持续放晴,拱水村仿佛被水洗过一般,四处都透亮。 雪水汇成一道道细流,沿着地势蜿蜒,奔向远方。山里的日子总是过得慢,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清新气息。 门前老树枝桠上挂着的冰凌开始融化,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水滴接连不断地砸落在下面的石头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地面上的枯草间,已经能看见点点嫩绿的草芽钻了出来,带着一股倔强的生机。 天气一好,楼晟就不愿意再闷在屋子里。苗青臻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臂,先扶住他的肩膀,紧贴着他的身体,然后手臂一点点往下滑,稳稳搂住他的腰,给他一个坚实的支撑点。 靠着这股力道,楼晟咬紧牙,蹒跚着,极其缓慢地挪动那条还使不上劲的伤腿,脸上因为忍痛而显得有些扭曲。 幸好当初从崖上摔下来时,下面是一片丰茂的野草甸子,缓冲了一下,才没真的摔断骨头。不然在这种缺医少药的荒僻地方,就算伤好了,他后半辈子多半也得成了个瘸子。 苗青臻看着他一脸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低声在他耳边不断安慰,说依照他的经验,再这么坚持活动一个月,差不多就能恢复得和以前一样了。 而且苗青臻说,楼晟年纪轻,身体正在长,恢复起来快。 但这话对楼晟这种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皮肉苦头的小少爷来说,眼下这每一步的疼痛,都算是难熬的折磨。 楼晟额角沁出细汗,喘着气问他:“你以前……也经常受这种伤吗?” 苗青臻摇了摇头,回答得很简单:“不常。” 若是受伤,往往就是非死即残的局面,后面这句更沉重的话,在他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楼晟闻言,侧过头看向苗青臻。那人侧脸的线条利落分明,下巴的弧度也匀称。他注意到苗青臻的耳朵形状生得很好看,耳垂丰润饱满。 捂了一个冬天,少了风吹日晒,肤色比初见时白了许多,像是他舅舅早年远洋航行带回来的那种海贝壳,泛着温润的光泽,让他有点想伸手去碰一下。 苗青臻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总是冷淡,话不多。 不进山打猎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收拾屋子,把他们换下来的衣物浆洗干净,晾在院里的竹竿上,动作比楼晟家里从前雇的那些婆子还显得利索贤惠。 但楼晟跟他同住了一个来月,才慢慢发觉,这人实际说话时语调总是轻轻的,缓缓的,一个大男人,声音里竟然总像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黏糊糊的嗲气。 这让他心里莫名有些厌烦。 好像跟谁说话都像是在耐着性子哄小孩。 从屋里到院子那短短一截路,因为挪动得艰难,愣是走出了长途跋涉般的漫长感。楼晟心下不由得升起几分焦躁。 苗青臻倒没有露出半分不耐烦的神色。 等楼晟终于在那张旧木椅上坐下,他脸上那点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瞬间收了起来,转而看向苗青臻,露出一个堪称乖巧的笑容,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装得跟只纯良无害的白兔似的。 苗青臻一看他这副模样,觉得心下有点怪。他在楼晟旁边生起一个小火堆,扔了两块红薯进去,烘在炭火边上。 烤熟后的红薯外皮焦酥,内里软糯,甜香浓郁。苗青臻仔细地把灰拍干净,用一层洗过的宽大树叶子包好,塞到楼晟手里。自己则和苗扑扑分食另外一个。 苗扑扑格外喜欢黏着楼晟,小孩子就没有不喜欢新奇玩意和好看的人的。 楼晟的手指灵巧得让人眼花缭乱。他找几片大小适中、形状齐整的树叶,叠在一起,两端对折,手指捏着三角的底部向上一翻,再把边角向内折,让几个角相交,接着将顶角往上折,用同样的方法,编织出更多的小三角块,然后将它们巧妙地拼接在一起,形成动物的身体和四肢。 更小片的叶子就被他编成翅膀、尾巴和脑袋。小鸟、小虫,什么都能编出来,活灵活现的。 小孩就总缠在他身边,声音像小鸟啁啾似的,一声声喊着“哥哥”,趴在他膝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灵活摆动的手。 苗青臻偶尔抱着柴火经过,看见这幅安静又生动的场面,心下难免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乎乎的。 楼晟倒也不讨厌小孩,便时常编些小玩意儿给苗扑扑玩。如今那孩子的床头,已经摆满了用树叶编织的蛐蛐、蜻蜓,琳琅满目。 夜里,等孩子睡熟后,安静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还有衣物摩擦时发出的细微窸窣。 惨白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轻柔地拂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床上紧密相贴的两个人。 苗青臻虽有过经验,但花样实在不多,来来去去就那几样。楼晟的第一个男人是苗青臻,可他以前跟着京城里那些狐朋狗友,耳濡目染,脑子里装的各种花样倒是繁琐得很。 苗青臻这将近一个月尝到了情欲滋味的身体,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将过去几年积压的欲望都释放了出来,有些失控。 甚至当苗青臻浑身滚烫,再也忍受不住那呼之欲出的冲动时,会像讨好似的凑到楼晟脸跟前,无意识地用脸颊磨蹭他,竟然一口轻轻咬住了楼晟的下巴,还试探性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楼晟瞳孔骤然放大,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破裂和难以置信。 这山野莽夫……居然敢亲他? 苗青臻动作停了下来,眼神迷蒙,带着不解轻声问道:“不……亲吗?” 楼晟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手下用了些巧劲,直接把人弄晕了过去。 他心中冷笑,这老东西倒是个傻的。谁让他先来招惹自己的? 床上来几场就算了,自己委身于他一个坤泽,已经算是恩赐了。到时候伤好了,银货两讫,各走各路便是。 第5章 如今搞这些亲来亲去、黏黏糊糊的动作,真是恶心人。 看着晕过去的苗青臻上衣垮着,露出线条结实的肩膀,楼晟又不管不顾地拱上去,在那片皮肤上又啃又咬,带着点泄愤的意味。 苗青臻在昏沉中被他弄醒,下意识搂住他的后颈,被咬得生疼,忍不住小声哀求着让他松口,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握紧的拳头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肩膀和胳膊。 直到嘴里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楼晟才猛地回过神,别过头去不想再看那张泪湿的脸。 苗青臻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楼晟又转而扯过他那片丰润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声音有些沙哑:“抱歉,一时没控制住。” 心里想的却是,刚才打我那几下可没留情,现在倒娇气起来了。 若是将这人利用个彻底,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也不算枉费他忍着恶心陪对方周旋这么久。 新换的褥子还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屋内很快又响起声响。 后来,连苗青臻自己大概也觉得这般太过频繁,于是按照楼晟之前给的方子,抓了药。每次事后,他会默默起身,去灶上端来一直温着的避子汤药,那药汁颜色深褐,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腥气。 楼晟只要看见苗青臻在院子里低头守着药罐熬药,就知道这人晚上是又打算缠上来了。 一次事后,苗青臻躺在里侧,轻轻挪了挪身子,两人的脸颊靠得很近,他温热的手臂也顺势贴了上来,声音还带着未褪尽的沙哑:“明日我要进城一趟,换些皮子和山货。你有什么需要的,我给你带回来。” 楼晟闭着眼睛,这次没躲开那贴近的体温,只是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帮我抓副药回来。” 【作者有话说】 攻真不是个好人 第5章 他没料到瘸子也这么行 苗青臻门前的榆树在春日里舒展开宽大的树冠,新生的嫩叶层层叠叠,在晨光中泛着油润的光泽。冰雪消融后的泥土还带着潮湿气息,草木的嫩芽正从地里钻出来。 他从床上坐起身,慢吞吞地套上衣裤。一手揉着酸胀的后腰,昨夜被折腾得太狠,这会儿动作还有些僵硬。 抬眼望见门缝外透进的绿意,不禁暗自反省,最近似乎太过沉溺床笫之欢,像条被欲望驱使的野狗。 春耕时节,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才对。 这样想着,却不敢回头看凌乱的床铺。手指拽紧腰带正要系上,胸前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昨夜楼晟留下的咬痕已经变成深紫色,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那痕迹像条指节长短的红蛇,蜿蜒盘踞在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指尖刚触就疼得发颤,带着种快要裂开的敏感。 楼晟昨晚确实像饿极的狼崽,叼住这块皮肉就不肯松口,任他怎么推搡都不管用。 苗青臻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出块棉布方巾垫在衣襟内侧。布料摩擦过伤口时还是疼得他皱了眉,只得放轻动作系好衣带,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房门轻轻合拢的瞬间,楼晟便睁开了眼。他半支起身子,视线扫过床榻间凌乱的痕迹,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苗青臻出了趟门,回来时正看见楼晟坐在窗边摆弄粗丝线。 那是前些日子顺手给他捎回来的,本想着让他打发时间用。 细长的指尖牵引着丝线来回穿梭,动作娴熟得不像生手。楼晟已经编了好几日,此刻灵巧地收拢最后几针,竟成了个精巧的香袋。 他往里填入晒干的雪柳草、橘皮和薄荷叶,系紧袋口轻轻摇晃两下,顺手挂在了苗扑扑的衣襟上。 山里蚊虫多得恼人,大人尚且难免被叮,孩子细嫩的皮肤更是遭罪。苗青臻一直给儿子随身戴着驱虫香囊,配上定期药浴,这才让蚊虫不敢近身。 原先那个香囊早已褪色,绣纹模糊得辨不出花样,只剩些许残香还萦绕在布料缝隙里。 苗青臻接过新香囊放在掌心端详,圆滚滚的囊身竟用白线绣了朵玉兰花,针脚细密得令人惊叹。他小心地将香囊塞进儿子贴身衣物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纹路。 没想到楼晟会注意到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 这些年与儿子相依为命,每份关怀都来自自己这双手。如今突然有人将他的宝贝也纳入羽翼之下,心口竟泛起陌生的悸动。 苗青臻本是个性子清冷的人,在山村独居的这些年,虽未到漠视万物的地步,却总与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楼晟指尖挑起剩余的丝线,银白细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光:“这些料子还够再做一个。” 他迎上苗青臻隐约含着期待的目光,故意停顿片刻才道:“就给小苗儿再编个备用的吧。” 苗青臻正抱着柴火要去煎药,忽听身后又传来带笑的声音:“小苗儿有了,大苗儿还没有呢。” 楼晟懒洋洋倚在门框上:“下次多带些线回来,给你也编一个。” “……好。” 苗青臻的心像被香囊下的流苏轻轻扫过,泛起细微的痒。他抬眼望去,见楼晟正躺在竹椅上看书,一只手枕在脑后,受伤的那只脚悬空轻晃,逗得苗扑扑咯咯直笑。 那少年眉峰凌厉,举止洒脱却不显轻浮。日光描摹着他精致的侧脸,微启的唇瓣如初绽樱花,教人无端心头发烫。 这般令人心折的俊朗,似曾相识,又似未曾真正有过。 傍晚时分,院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炊烟刚散,楼晟用草叶折了只青蛙,逗得苗扑扑追着满院跑。清脆的笑声穿过篱笆,惊起了榆树上的雀鸟。 康屠夫提着猪骨路过,在院门口驻足张望:“那小白脸还没走呢?” 苗青臻正在收拾药罐,头也不抬:“他腿伤还没好全。” 待屠夫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苗青臻走到榆树下。楼晟正教孩子怎么让草蛙跳得更远,指尖灵活地调整着叶梗。 “明日你帮我照看下扑扑。”苗青臻声音很轻,“后山来了野猪,天不亮就得进山。” 楼晟点头,草叶在指间转了个圈:“你以往打猎时,孩子托给谁?” “村头王婆子。”苗青臻望向远处沉落的夕阳,“每月给些铜钱,多是拂晓出门,夜深才归。” “段大夫夸你箭术精绝。”楼晟突然抬眼,“为何不去县衙谋个差事?偏要困在这山坳里。” 苗青臻的唇线抿成苍白的弧度:“……我没那个本事。” 楼晟心想没有上进心的烂泥腿子。 夜深时,楼晟面朝墙壁裹紧薄被,听着灶间收拾弓箭的动静。子时的更锣刚响,身旁褥子便空了。他辗转反侧,总觉得被窝里透着寒气,索性将两条被子全卷在身上。 晨光染白窗纸时,院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苗青臻蹲在井边舀水,仔细搓洗指缝里的暗红血迹。厨房案板上多了块新鲜的野猪肉,他沉默地打开木匣,将几粒碎银轻轻放进去。 楼晟天蒙蒙亮就醒了,左腿的伤让他动作不太利索,但还是仔细给苗扑扑穿好了小褂子。只是对着冷锅冷灶实在无可奈何,连火折子都摸不着门道。 苗青臻推开门时,晨光正斜斜照进堂屋。只见楼晟抱着揉眼睛的娃娃坐在条凳上,两人齐刷刷抬头看他,像两只等待投喂的雏鸟。 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灶膛里燃起的火光映在苗青臻脸上,他利落地添柴引火,火星子在晨雾里迸溅。菜刀在砧板上响起连贯的节奏,揉面的手臂绷出结实的线条,面团在掌心反复摔打渐渐变得光滑柔韧。 饭后收拾完碗筷,他提了水桶坐在井台边。那些箭矢被仔细摊开在青石板上,三棱箭镞上的暗红血垢需要用力才能刮净。他对着光检查每支箭杆的笔直程度,指尖轻轻抚过箭羽的排列。 寻常猎户用的多是竹木箭杆,配上粗磨的石镞或骨镞。可苗青臻掌中这些箭矢,箭身笔直如墨线,触手生凉的光滑里透着实用的精致。 三棱铁镞寒光凛凛,开刃的角度刁钻。这样的利器莫说虎豹头颅,便是军中甲胄也能轻易洞穿。 这山野之地无人识得其中门道,楼晟却看得分明。 他如今已能勉强站立,只是伤腿仍使不上劲。俯身拾了块卵石,将那个才完成一半的香囊系紧,仰头铆足力气往榆树梢一抛。织锦香袋晃晃悠悠卡在高枝间,流苏在风里轻颤。 “那是编了一半的香袋。”楼晟扶着树干喘了口气,转头朝苗青臻笑开,“射下来,就是你的。” 苗青臻不明白楼晟为何突然将香袋抛上树梢。他放下正在擦拭的箭矢,转身从屋内取出一支竹木箭,这是平日教苗扑扑习射时用的,箭镞磨得圆钝,尾羽也略显稀疏。 楼晟方才那下扔得实在太高,香袋此刻正在榆树顶端的细枝上摇曳,像只困在风里的蝶。 他看见苗青臻单手持起竹箭,另一只手搭上黑弓的瞬间,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第6章 臂弯缓缓曲起,视线如鹰隼般钉在高处的目标上。弓弦在指间逐渐绷紧,肩背肌肉在粗布衣衫下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松弦的刹那,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擦过系带,香袋便轻飘飘地坠落下来。 动作干净利落,不带半分犹豫。 苗青臻拾起落在草叶间的香囊,指尖抚过上面未完成的缠枝纹:“这个花样很别致。” 他垂眸端详着绣样,全然未察觉身后那道目光,楼晟正凝视着他弯下的脊背,眼神里藏着猎豹般的锐利,与势在必得的暗涌。 夜里苗青臻品洗完澡躺在榻上,拽了薄被捂着脸,刚准备迷迷糊糊地睡了。 背上却压下来一个沉重的身子,那指尖微凉,碰在苗青臻炽热的皮肉上,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那几个指尖碰触的地方涌,肌肉都绷紧了。 苗青臻回头去看,看见一双桃花眼,眼眸明亮又魅惑,直接能溶化人心,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但仍控制不住被他目光吸走。 楼晟嘴唇凑到他耳边,热烘烘道:“我煨了药。” 这还是楼晟第一次如此主动。 以往都是苗青臻在上面,如今楼晟腿好上了一些,非要在上面。 楼晟恶劣心中暗叹,此人虽然粗笨。 但这幅销骨就能够阴不少男人了,说不定,遇到不嫌弃的,说不定还能…… 苗青臻此刻身不由己。 他没料到瘸子也这么行。 【作者有话说】 狗剩:想要,要得到 第6章 这下,你总该跟我走了吧 天光未亮,屋内仍沉在一片浓稠的墨色里,只有几缕微弱的白光从窗隙艰难挤入,缓慢地将屋内浸染成一种朦胧的淡蓝色。 物体的轮廓依旧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桌椅与柜子的沉默黑影,如同蛰伏的兽。 万籁俱寂,屋外听不见一丝杂音,房内唯有彼此交织的、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布料摩擦间带出的细微翻身动静。 苗青臻意识尚在迷蒙的深渊边缘漂浮,身后便毫无预兆地贴上来一股滚烫的热浪,将他整个包裹。他眼皮沉重地缓缓睁开,身后那具胸膛传递来的体温极高,那片紧贴的皮肤炙热得像一块烙铁,奇异的是,这热度并未带来灼痛,反而滋生一种令人心安理得的宁静与踏实。 他几乎要彻底沉溺在这份无拘无束的温暖里。 然而,昨夜已被过度使用、酸软不堪的腰肢,被楼晟这带着占有意味的一搂,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 苗青臻疼得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齿缝间溢出半口凉气。那疼痛迅速窜遍四肢百骸,直抵大脑皮层,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迷糊意识彻底惊醒,睡意荡然无存。 急促的喘息与难耐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苗青臻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楼晟横亘在他胸前的手臂,带着明显的抗拒推了推,声音因初醒和痛楚而显得绵软:“……有点疼。” 他语速缓慢,吐字带着点含混,听在楼晟耳中,无端生出一股不自知的撒娇情态。 这样的软糯与他平日里冷硬的外表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强烈的、近乎脆弱的反差,反倒更勾得人心头发痒,忍不住想靠得更近,看得更清。 楼晟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手掌依然牢固地按覆着他半边胸膛,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他却将脸凑得更近,温热的鼻息拂过苗青臻敏感的耳廓,那原本带着些强制意味的掌心也缓缓放轻了力道,转为一种带着安抚意味的、缓慢的揉按,让苗青臻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 他用那把低沉得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声音开口,气流搔刮着耳膜:“这样呢?有舒服一点吗?” 他的语气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温柔,在这私密无间的距离里,像羽毛搔刮过心尖,驱散了那点事后的尴尬与难堪。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配合着低沉柔缓的声线,很难不让苗青臻耳根发烫,泛起一层薄红。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却诚实地向后靠去,更深地陷进那个怀抱里。 一番折腾,直至天光彻底大亮,激情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身黏腻的热汗,空气里弥漫着暖昧未散的气息。 苗青臻安静地依偎在楼晟汗湿的胸膛上,脸颊贴着那片温热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沉稳有力的心跳震动,一声声,敲在耳膜上。 楼晟低低哼了一声,说脚有些疼。苗青臻微微蹙起眉,语气里带着不赞同:“你昨晚就不该乱动。” 楼晟却不以为意,反而压低了声音,气息拂过他发顶,带着点理直气壮的混不吝:“我不喜欢那样。” 苗青臻想让他去找段大夫看看。 楼晟垂眼看他,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语气却平淡:“不碍事。就那个赤脚大夫,也就你心大,敢把我交给他医治。” 苗青臻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抵触,轻声解释道,村子里有人头疼脑热都是找段大夫,他也不收什么银钱,只用现成的草药给人医治。 “你那时伤得重,我想着先让他看看,稳住情况再说。” 后来也是段大夫跑来告诉他楼晟醒了,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楼晟见他似乎真不知道内情,不知道那干瘦老头当初或许是看他伤势沉重,估摸着他活不成,便有意苛待。 那几日,他躺在破屋脏污的稻草上,如同等待死亡的牲畜,是他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刻。每日只有一点冷硬的糕点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让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身体迅速消瘦、苍白下去。 这些晦暗的念头在楼晟脑中一转,他最终却只是冲苗青臻扯了扯嘴角,手臂收紧,将人往怀里带了带,用一种近乎敷衍的、带着纵容的语气低声道:“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生得确实是极好的。 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头般的冷白,如玉质般细腻,五官轮廓深邃得如同精心雕琢,尤其是那双眼尾微挑的眸子,平日里总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盛气凌人。 此刻如此近距离地对着,呼吸可闻,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已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但苗青臻显然缺了那根能勘破风情的玲珑心肠,加之又被楼晟方才那昙花一现般的笑容晃得失了神,自然听不出他语气里那几分轻佻背后,藏着的、未尽的玄机。 两人又在凌乱微潮的被褥间依偎了片刻,直至日头再升高些,苗青臻才起身。 日子便这般不紧不慢地流淌过去。 楼晟的腿伤渐愈,虽离健步如飞尚有些距离,但日常行走已几乎看不出大碍。 这日,他带着苗扑扑去村头那片荒草地上扑蝴蝶。恰逢春种时节,遇上了在地里忙碌的多民,闲聊几句,对方才恍然,原来他就是苗青臻当初救下的那个“书生”。 一些出来给自家男人送水的大姑娘、小媳妇,瞧见阳光下楼晟那张过分俊逸的脸庞,都忍不住面颊飞红。 她们原以为带着个孩子、相貌已十分出众的苗青臻便是顶好的了,没成想竟还有长得跟画里天仙似的人物,而且那一身从容不迫、甚至带着点疏离洒脱的气度,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乡野之地能养出来的。 楼晟没太在意那些目光。 他望着远处耕作的乡民,看他们用手从篮子里抓起种子,手臂扬起一道流畅的弧线,将金色的种子均匀地抛撒在新翻的、湿润的泥土上。 周围原本平坦枯黄的草地,正一点点被萌发的嫩绿所替代。天空洒下柔和的光线,落在田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特有的、混合着青草味的清新气息。 他仰起头,望着湛蓝天空中悠然漂浮的几缕白云,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一种久违的、近乎纯粹的欣慰与满足感,悄然漫上心头。 活着,还真是不错。 夕阳西下时,苗青臻回来,便从村民几句无心的闲聊里,听说了楼晟今日带着扑扑在村里转悠的事。他面色沉静地听着,心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楼晟的腿一天天见好,再过些时日,想必就能行动无碍了。 到那时,他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理应是这样的,就算家道中落,他总还要去投奔舅舅,怎么可能像自己一样,永远窝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这些时日的温馨相处,不过是他因伤暂留的权宜之计,自己怎敢生出让他长久留下的奢望。 这么想着,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沉重了几分,踏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慢似一步。 晚饭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用完。 收拾碗筷时,楼晟状似无意地拿起那个针脚细密、带着药草清香的香囊,顺手就系在了苗青臻的腰侧。苗青臻下意识伸手去碰,指尖触到那柔软的布料,握在掌心里,语气带着点实际的担忧:“我天天上山下地的,戴着这个,很容易就磨坏了。” 楼晟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悦:“给你就是让你天天戴着的,不然我费这功夫做什么?” 第7章 苗青臻想着自己整日穿梭山林、弯腰劳作,保不齐哪天就把这精巧东西弄丢或刮坏了。他抿了抿唇,伸手要去解下来:“那我不要了……真的会弄坏的。” 楼晟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气,觉得这人真是不识好歹,送个东西还得如此迂回曲折。 但他看着苗青臻低垂的眉眼,那份与山野猎户身份不甚相符的沉静,甚至有些拘谨的模样,火气又渐渐熄了。 这个男人不善言辞,却有一手惊艳绝伦的箭术,是楼晟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的精准利落。他没有野心,带着个孩子,在这世间清苦却安稳地活着,身上有种难得的、让人心安的静谧。 而这,或许也正是他容易掌控的一点。 楼晟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放得轻缓:“苗大哥,你想过离开这儿吗?带着小苗儿,不做猎户了。” 苗青臻闻言猛地抬起头,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露出一片深切的茫然:“我……没有。” 他眼神游移不定,仿佛想挡住内心因这话而掀起的纷乱思绪,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不做猎户,他还能做什么? 楼晟的手适时地、带着些力道按上他的肩膀,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苗大哥,你是心仪我的吧,我能感觉得到。” 他语气笃定,带着蛊惑:“你跟我走吧,我们以后不分开。” 苗青臻的神情瞬间慌乱起来,眼睛瞪大,下一刻四处游移,拼命想回避这直白的问题:“不……不行。我会给你备足盘缠上路……我不行的。” 他像是被彻底戳穿了心事,无处遁形,连耳根都红透。 楼晟看着他的神态,却没有继续逼他,反而话锋一转,语气软了下来:“没事,苗大哥,我可以为了你留下来。你会介意……我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用书生吗?” 苗青臻听到这话,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愣住了,慌张道:“……留下来?你、你不是要去找你舅舅?那你爹怎么办?” 楼晟的眼眶忽然就泛起了些水光,声音也带上了些许哽咽:“我舅舅多年未见,兴许早已生分。我爹当初让我离开上京,就是怕牵连我,我怎能再回去自投罗网,给他添乱?如今我在世上再无亲人,也没有人……再像你这般对我好了。” 他抬起湿润的眼眸,望进苗青臻眼里,言辞恳切:“我以后会将小苗儿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再说了你这身子,有我不是更好吗?腿好后也会出门找些营生。你能让我留下来吗?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过。” 几乎没人不因为这话心动。 苗青臻双手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抚上楼晟的脸颊,指尖感受到那一点湿意,仿佛被他的话语深深击中。 他脸颊泛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掩饰的动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我自然不会赶你走。你若是不嫌弃我这里简陋,我自然是……愿意的。” 两人相拥,紧紧抱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苗青臻靠在楼晟肩头,眼中流露出爱意。 苗青臻就像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漂荡了太久,现在终于找到了归处。 而楼晟眼底早已是一片清明冷静,方才那动情的水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寻不到半分痕迹。 自那日后,苗青臻再看向楼晟时,目光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染上几分羞涩,像是初春融雪下悄然探头的嫩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欢喜。 他几乎是掏心掏肺地对楼晟好,恨不能将自家所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待楼晟腿伤大好,便时常提起要外出找些活计,不能总闲着。 苗青臻总是拦着他,说不用急。 楼晟便蹙着眉,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坚持,说一个大男人,怎能一直靠别人养活。 苗青臻拗不过他,只好说会让村里相熟的人帮忙留意着。 楼晟嘴上应着好,却还是按捺不住似的出了门。回来时,裤腿上溅了些泥点,解释说是不小心踩进了路边的水洼。 苗青臻让他赶紧换下来,别着了凉。 楼晟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顺口让苗青臻帮他把那几本旧书拿出来晒晒,去去霉气。 春日午后的庭院很是安静,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苗青臻依言取出那几本纸张泛黄的书册,正要轻轻抖落上面或许存在的灰尘,却冷不防从书页间飘出几张叠得齐整的纸。他弯腰拾起,展开一看,竟是面额不小的银票。 这突如其来的横财让苗青臻瞬间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他捏着那几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几乎是跑着回到屋里,举到楼晟面前,语气里还带着未散的惊疑:“你的书里……突然掉出这个。” 他怀疑这笔钱的真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 反观楼晟,表情却平静。没有丝毫惊讶的痕迹,语气带着点恍然:“哦,原来是在这儿。这大概是我家那位老管家当初偷偷塞进去的,连我自己都没发觉。” 苗青对上楼晟那双坦然无比、甚至带着点温和笑意的眼睛时,那点疑虑便像是被阳光蒸发的露水,迅速消散了。 到底是个落难的富家公子,有点钱财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心情反而轻松开朗起来,苗青臻带着点纯粹的喜悦说道:“有了这些钱,你就不用急着出去找事做了,可以好好将养身体。” 楼晟却摇了摇头,神色认真起来,语气带着未雨绸缪的考量:“这怎么行?钱财总有用完的一天,我们不能坐吃山空。” 第二日,村里就传开了消息,说段大夫昨夜酒醉,稀里糊涂摔下了土坡,幸好康屠夫打那儿经过,才把人给捞了起来。 人是救回来了,但摔得不轻,据说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 苗青臻跟楼晟说起这事时,语气里带着些唏嘘。目光无意间一瞥,却瞧见楼晟用握着的书卷半掩着唇,嘴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勾了一下。 苗青臻心里纳闷,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笑,再定睛看去,楼晟已撑着手臂偏头盯着书页,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他便只当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 又过了几日,楼晟说他在镇上一家药房寻了个学徒的差事。 从村子到镇上,得走好一段山路,苗青臻觉得路途远,辛苦,楼晟却说不碍事。 那药房的林掌柜见楼晟竟认得不少药材,还通晓些医理,不像寻常来找活计的,便将他留了下来。林掌柜有个儿子,生得满脸横肉,是镇上出了名的、混迹青楼的浪荡货色。 这人头一回见到楼晟,眼睛几乎都直了,黏在他身上挪不开。之后便时常借着由头凑过来说话,故意弯下腰,将肥硕的身子紧紧贴向楼晟,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表情狡黠而下流,毫不掩饰目光里的贪婪。 他的动作带着刻意的狎昵,占着楼晟的便宜。见到楼晟因屈辱而紧绷、却又因处境不得不隐忍的神情时,那浪荡子眼里便充满了挑衅和得寸进尺的得意。 楼晟在医馆做了几天事,回来时神情总是闷闷不乐,像是压着心事。这几日正巧苗扑扑染了点风寒,苗青臻便没进山打猎,留在家照顾儿子。 这日情况更糟。楼晟回来时,左侧脸颊上赫然印着一片红肿,凸起的指痕形状分明,是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他皮肤本就偏白,那红痕便显得格外刺眼骇人。他跟苗青臻说起那掌柜儿子如何变本加厉地欺辱他,说到最后,眼眶也跟着红了,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厌恶与屈辱。 苗青臻听着,眉头拧得死紧,脸色沉了下来。他看着楼晟脸上的伤,沉默片刻,最终沉声道:“先别去医馆了。” 楼晟点了点头,将脸深深埋进苗青臻的颈窝,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他身体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带着后怕:“那个恶霸……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怕,怕他万一哪天真的找到家里来,我们该怎么办?” 苗青臻抚着他的背脊,沉声让他别怕。 谁曾想,这话语竟成了谶言。 就在那天傍晚,苗青臻手里拎着只刚猎到的灰兔,正准备推开院门,却一眼瞥见门口拴着一匹陌生的高头大马。 他心里猛地一沉,扔下兔子,猛地撞开院门,只听屋内传来器物摔碎的刺耳声响,夹杂着苗扑扑撕心裂肺的哭声。 眼前景象让他血液骤冷。 只见楼晟脸色煞白,一手死死搂紧哭闹的苗扑扑,另一只手无力地挡在身前。 那姓陆的恶霸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刀,寒光凛冽的刀锋正紧紧贴在楼晟纤细的脖颈上,甚至已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正用这方式逼迫他就范。 恶霸嘴角挂着扭曲的邪笑,屋内桌椅翻倒,烛台滚落在地,一片狼藉。 楼晟眼底满是惊惧,生怕稍一动弹便会激怒对方,酿成更可怕的后果。 苗青臻出现。 第8章 那陆姓恶霸听到动静,冷笑着抬眼看来:“呵,这就是你那姘头吧?正好,等我把他和这小杂种一并捆了,就让他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是怎么疼你的!” 苗青臻的眼神在瞬间阴鸷得骇人。 他反手抽箭、搭弦、开弓,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万遍。 弓弦轰然震响,箭矢离弦,破空疾射,不偏不倚,直奔恶霸眉心而去。 楼晟只觉一丝冰冷的寒气擦过耳际,身上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箭矢尾部划破空气的尖啸,以及那锋锐箭头穿透皮肉骨骼时发出的、令人齿冷的“嗤”声。 在那一瞬间,楼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苗青臻过去一定是杀过人的。 紧接着,他面前传来重物轰然倒地的沉闷声响。 楼晟第一时间将苗扑扑的脸死死按在自己怀里,隔绝了那可怖的画面。 苗青臻已疾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粗糙的指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用力擦去他脸颊溅上的温热血液,声音低沉急促,没有半分犹豫:“收拾东西,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楼晟怔怔地点头,看着苗青臻转身匆忙去收拾行囊。 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舐过唇角那点尚未干涸的、带着铁锈味的猩红。 微微上扬的嘴角,难以自控地泛起了一个极轻、极淡的弧度。 这下,你总该跟我走了吧。 【作者有话说】 狗剩就是纯坏 第7章 我发誓,不会离开你 那夜,苗青臻默默解开了拴着小羊的绳索,轻轻一拍,看着那团白色身影隐入夜色。 回身,他将桌上的烛台猛地扫向铺着干草的床铺。 在这个他曾度过数年宁静时光、承载着与儿子点滴温馨的木屋里,他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已无声息的躯体,最终松开了手指,任凭燃烧的蜡烛滚落。 火苗触到干燥的草料,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木质家具和墙壁,很快便蔓延成不可控的火势。 火势开始熊熊燃烧,橙红色的烈焰像一头挣脱束缚的猛兽,将整个木屋牢牢包裹其中。 最初的温暖迅速转变为灼人的炙热,热浪扭曲了空气。 细小的火苗在不断扩散,噼啪作响,越来越多的木材被吞噬,化作翻腾的黑烟和亮得刺眼的火光。 在短短时间内,火势便彻底肆虐开来,那个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木屋,已然沦为一片咆哮的火海。 苗青臻利落地扶抱着孩子的楼晟翻身上马,随后自己双手紧紧抓住马鞍,脚尖一点,也稳当地落在后面。 他调转马头,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回头望了一眼那吞噬一切的烈焰,随即高声一喝“驾”。 马儿听到指令,前蹄扬起,掀起一片潮湿的泥土,在浓稠的黑暗中奋起四蹄,狂奔起来。 春天的霜夜里,寒气尚未褪尽,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村外的土路上。 整个木屋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崩塌,所有过往都被付之一炬,最终只会剩下一片尚有余温的灰烬。 他们在这个偏远村落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也随之彻底湮灭。 冲天的火光与浓烟,最终惊醒了沉睡的村民,慌乱的人声、犬吠声、以及“走水了”的惊呼,打破了夜的寂静。 木屋在夜色中熊熊燃烧,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向墨色天幕喷吐着滚滚浓烟,那冲天的火光,在整个村庄的任何角落都能清晰望见。火势不断蔓延,贪婪的火舌舔舐上旁边树木的枝桠,枝条在高温下噼啪作响,迸溅出无数细碎的火星,如同绝望的萤火,散落又熄灭。 村民们被惊动,纷纷从家中冲出。他们手持木桶、水盆,或任何能盛水的器具,匆匆忙忙赶来。 现场一片混乱,有人慌乱地寻找着更有效的灭火工具,有人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呼喊着,杂乱无章的声音与木材燃烧的爆裂声交织,更添恐慌。 康屠夫从水井里奋力汲起一桶水,哗地浇向已被火舌彻底吞噬的木屋前沿,但这点水对于猛烈的火势无异于杯水车薪,火焰反而像是被激怒般,燃烧得更快了。 他双目赤红,奋力嘶喊着苗青臻的名字,不管不顾地就要往火场里冲。 旁边的村民连忙死死拦住他,面上都已布满愁云惨雾。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浓烟,夹杂着木材烧焦的刺鼻气味,这景象已然昭示,若是有人困在里面,绝无生还的可能。 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交织的狼藉中,一个面生的矮胖男子踩着匆忙踉跄的步子,操着尖细而焦急的惊呼声,跌跌撞撞地冲到人群面前。 “少爷!我们少爷还在里头!快救救人啊!”他声音带着哭腔,脸上的肥肉因恐惧而不断颤抖。 康屠夫一把擦去被烟熏出的眼泪,猛地攘住他的领子,声音嘶哑:“你家少爷是谁?!” 那男子面色惨白如纸,腿软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答道:“如……如意堂的陆……陆少爷。是、是那个姓楼的小学徒约我们少爷来此……他命我等在远处等候,怎么就……怎么就失火了啊……” 七日后。 苗青臻拿着新买的草料喂着马,墨水镇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粼粼,喧嚣声不绝于耳。 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显出与偏远村落截然不同的繁华景象。 他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回到客栈,推开房门时,坐在桌边的楼晟看见他,眼睛倏地一亮,像是终于等到了归人:“我醒来就不见你,你去哪里了?” 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苗青臻将油纸包放在桌上,看了眼里间床上还在熟睡的苗扑扑。那日孩子受了惊吓,险些病倒,夜里睡觉也时常惊醒哭闹。 这些日子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不敢稍作停留,直到昨晚才勉强睡了个整觉,如今早已远离了拱水村地界。他早起特意去了街道两旁的茶楼酒馆,那些人流密集、消息灵通的地方,仔细探听,确认没有从拱水村传来的通缉令,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楼晟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又自然地递到苗青臻嘴边,语气带着关切:“你吃了没有?我们连着赶了几天路,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苗青臻摇摇头,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他看着楼晟,这几日奔波下来,对方的脸颊清瘦了不少,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颊边,虽然脸庞线条依旧精致,总让人觉得脸色透着一丝缺乏血色的苍白。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楼晟舅舅家所在的沿海之地。 苗青臻看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等到了南边,你便去寻你舅舅,可好?” 楼晟闻言身体猛地一僵,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抬眼看他,眼神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苗青臻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了些:“……我杀了人。若是那陆家不肯罢休,我肯定要躲藏一阵子。你去投奔你舅舅,我和扑扑……就不跟着连累你了。” 楼晟的眼神瞬间变得直勾勾的,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有些吓人:“你准备往哪里走?” 苗青臻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了一下袖口,竟真的考虑起来:“越往南越好……村子里的人大多不知道你的名字,应当不会追究到你身上。” 他的语调依旧平稳,听起来甚至带着点让人安心的亲切感,表情诚恳而坦诚,眼睛里是一片清澈的明亮,与他那日杀人时浑身散发着锐利、不可侵犯气息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还在为楼晟着想,细致地替他安排好后路,继续说道:“你的那些银票,我一点没动。若是……若是你舅舅待你不好,你再想别的办法……” 话未说完,下巴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攫住,脖颈被楼晟强硬地扳过去,紧接着唇上袭来一阵近乎掠夺的触感。 呼吸被彻底堵住,苗青臻被亲得眼前发黑,缺氧的眩晕感阵阵上涌,好不容易等到对方稍稍退开,他才得以偏过头,大口喘了几口气,视野模糊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楼晟。 楼晟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湿润的唇角,眼底翻涌的暗色显示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更深的欲望,只是难耐地再次贴近,轻啄着苗青臻微微红肿的下唇,随即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厮磨着那柔软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灼热的气息灌入他耳中。 “后路都替我想得这么周全……那我问你,你手上沾的血,是为谁而染的?” 苗青臻感觉到掐住自己脸颊的力道,抿紧唇没有作声。 楼晟却低低地笑起来,声音轻得像羽毛搔刮,带着致命的蛊惑:“你是为了我……才动的手,何况,那种胆敢碰我的人,死有余辜。”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苗青臻,你若真想离开我,不必费心找什么借口。我们这就去官府,一起认罪。” 第9章 苗青臻本能地感到一阵惊慌,想要挣脱。 楼晟却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手臂箍得他生疼,声音里透出一种万念俱灰的悲凉:“反正我在世上早已没什么亲人了……如今连你也要抛下我,这和亲手杀了我有什么区别?你就是不信我……你跟我走,以后我的舅舅就是你的舅舅。小苗儿还那么小,你真忍心带着他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你又……把我放在哪里?” 话音未落,苗青臻突然感觉到颈后传来一阵温热湿意,身体瞬间僵住,楼晟竟然哭了。 那滚烫的液体像是滴进了心里,烫得苗青臻方寸大乱,只觉得整颗心脏都揪痛起来,快碎了。 他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擦泪:“……你别哭。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那你以后都不准再说这种话!”楼晟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像濒临绝境的困兽,“也不许再想着扔下我一个人!你发誓!” 苗青臻无措地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最终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我要你亲口发誓!”楼晟执拗地掐着他的下巴,不让他有丝毫闪躲,眼神里混杂着强势与卑微的祈求,“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快说,苗青臻,你快说!你难道……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怎么会不想。 那一瞬间,楼晟时而深情如海、时而凄苦哀伤的注视,像无数细密的钩子,彻底勾出了苗青臻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渴望。 令他整个身心都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退缩到一个既渴望又带着惧意的角落,而那角落里,满满当当,全是楼晟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微微发抖。 他觉得自己有种逼到悬崖边的迷茫,让人分不清是该拒绝,还是该沉沦于这危险的诱惑。 苗青臻望着那双通红的眼睛,终是溃不成军:“……我发誓,不会离开你……” 楼晟听到苗青臻低声的保证,唇角才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他又不管不顾地埋首在苗青臻颈窝里狠狠蹭了几下,直到那清冽又温暖的气息充斥鼻腔,才将人猛地抵在微凉的土墙上,用一个带着不容拒绝力道的、绵长而深入的吻,封缄了所有未尽的话语。 苗青臻被他这番动作弄得一阵心慌,气息不稳,生怕他情动之下真要在此处胡来,手下用了些力气推他坚实的胸膛:“别……别弄了,呆会儿把扑扑吵醒了可怎么好。” 楼晟一把按住他试图推拒的手,掌心滚烫,一副色授魂与、全然听不进劝的模样,声音低哑地贴着他耳廓保证:“不会的,我刚把他哄睡,沉得很。”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挑,那笑容里莫名浸染着几分难言的春意,活色生香。 楼晟本就生得极好,俊美得近乎脱俗,此刻那双凤眸直勾勾地锁着人,宛如传说里专在深山引诱行人的精怪,既危险又迷人。 他一边细细舔吻着苗青臻敏感的颈侧,一边还用那双泛着微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直看得苗青臻口干舌燥,心尖发颤,那点本就微薄的抵抗力彻底土崩瓦解,完全耐不住他这般刻意的“诱惑”。 苗青臻身后是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只能仰着头,手指无力又紧紧地攀附着楼晟宽阔的肩背,将发软的身体贴向他,寻求着唯一的支撑。 楼晟却在这时翻起了旧账,齿尖不轻不重地磨着他耳下的软肉,语气带着点凶狠的意味:“还敢不敢再说离开我的话?若是离了我,等你雨露期难受的时候,谁还会帮你,嗯?” 苗青臻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粉。 楼晟却像是忽然打开了某个开关,话语变得口无遮拦,毫不掩饰其中的大胆与放浪,脸庞上不见半分拘谨,反而在某一瞬间,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暴虐的强势。 仿佛从温顺的羊骤然露出了雄狮的利齿与掌控欲。 偏偏这时,床上的苗扑扑被细微的动静扰醒,发出几声含糊的呓语。 苗青臻顿时羞耻得无地自容,手忙脚乱地用散开的衣衫裹紧自己。 楼晟啧了一声,只得暂时放开他,转身去将小孩抱起来安抚。 可小家伙偏偏扭着身子要找爹爹,苗青臻赶紧接过孩子,搂在怀里,让苗扑扑的头轻轻靠在自己尚未完全平复急促心跳的胸前,一下下,温柔而耐心地轻拍着孩子的背脊。 苗扑扑在他耐心的抚慰下渐渐舒缓下来,小手却死死攥住了苗青臻的衣角,仿佛在这个于他而言尚且陌生的世界里,只有这个怀抱是唯一可靠的依托。 楼晟站在一旁,沉默地看了几眼这相依的父子俩,目光在苗青臻泛着红晕的侧脸和衣襟微敞的领口处停留片刻,然后才转身,走去外间叫人送热水上来。 【作者有话说】 大苗杀过很多人,但是那方面就是比较纯情,狗剩一天甜言蜜语的勾引老实人。 狗剩嘴里说着利用利用,实则相当之心动。 第8章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怎样都行 他们一路向南,马蹄不停,眼前的景色从北地的苍茫逐渐染上南方的湿润与青翠。 夜晚宿在野外时,耳边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潺潺的溪流声,鼻尖萦绕着草木与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气。 苗扑扑小小的身子蜷在楼晟胸前,裹着他的外袍,睡得正沉。 夜色浓得化不开,楼晟在临时歇脚的林间空地上,从身后紧紧地环抱着苗青臻,下颌抵在他肩头。 他手边就放着那张从不离身的弓和一筒箭矢,远处林深处,不知名的野兽嚎叫声时而响起,划破寂静。 苗青臻背靠着身后温暖的胸膛,却只觉得内心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所有纷扰都被隔绝在了这片山林之外。 面前的篝火堆燃得不算旺,跳动着橘红色的、微弱却恒定的光晕,散发着足以驱散春夜寒意的温暖。 两个人靠得极近,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因呼吸而产生的细微起伏,以及那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外面的世界,那些追杀、过往的阴影,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这个被篝火照亮的小小角落,以及怀抱里的温度,才是真实可触的。 不敢睡得太沉,只是歇息。 累了,苗青臻便听着楼晟用那把好听的嗓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一些仿佛还在眼前的趣事。 他说得兴起时,甚至会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一下,仿佛真的能借此抓住那段早已逝去的、鎏金镀银的美好时光。 “我那只稀世难得的宝贝蛐蛐,” 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长得那叫一个灵动神骏,通体乌黑油亮,叫声洪亮,凛然又霸气,是我亲自挑选虫卵,一点点精心养大的。” 他哼笑一声:“当初有个不识相的,想用重金从我手里买走,我都没舍得。结果最后……倒让我自己给放了。” 苗青臻微微侧头,轻声问:“既然那么宝贝,为何要放走?” 楼晟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啧”,带着点混不吝的劲儿:“为什么?我们家当时都被抄了,树倒猢狲散。那么好的蛐蛐,难道留着便宜了那些抄家的老小子?我宁可让它回归草野,自在去。” 苗青臻听着,几乎能想象出眼前的楼晟还是那个矜贵傲气的世家少爷,身穿绣着繁复暗纹的华丽衣袍,那料子定然极衬他这张无可挑剔的脸。 他或许会漫不经心地挽起一截丝质绸缎的宽大衣袖,露出一截白皙手腕,用指尖捏着那对珍爱的蛐蛐。 周围定然围着一群捧场的纨绔子弟,在一片叫好与欢呼声中,他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轻轻挥动细长的竹签,那威猛的蛐蛐便随着他的指挥在盘中敏捷跳动、争斗。 楼晟就那样洋洋得意地看着盘中战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定盛满了纯粹而明亮的欣喜之色。那该是何等鲜衣怒马的景象。 他们沿着那条宽阔的大江一路前行,江水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苗青臻看到不远处有一群渔民,正围着刚刚撒下的渔网忙碌,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淳朴欢快的笑声,那笑声顺着江风飘过来。远远望去,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有人正手持粗糙的绳索,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木船推向江心。 抬起头,天空是洗过般的碧蓝,几团白云慵懒地悬浮着,湛蓝如镜的江面,映着渔民们憨厚满足的笑脸。 后来,他们用马匹换了一辆半旧的马车,空间宽敞了些,行路也稍显安逸。 两人对外以兄弟相称,苗扑扑却不知何时开始,黏糊糊地叫着楼晟“小爹”。 因为带着孩子,路途总免不了些耽搁,走走停停。 当马车翻过一座不高的小山丘,绕过几条清澈的溪流,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花田。 各色花朵竞相绽放,缤纷绚烂。 楼晟笑着将苗扑扑从马车里抱出来,说了句“小苗儿抓紧了”,便在金色的阳光里,轻松地将孩子架在了自己宽阔的肩膀上。 第10章 苗青臻坐在马车前沿,放缓了速度,跟在他们身后。他看着苗扑扑用一双小胳膊紧紧搂住楼晟的脖子,微风吹拂着他们二人的发丝,也送来阵阵浓郁的花香,与温暖的空气交融在一起。 这样温馨而恬静的时刻,其中的安宁与满足,唯有他们自己才能深切体会。 足足以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终于抵达了楼晟舅舅所在的苍山镇。 镇子比路过的村落要繁华许多,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 楼晟让苗青臻带着孩子先在镇口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稍作休息,说他晚些时候定会来接他们。 他们身上的银钱确实所剩无几,苗青臻下意识攥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紧:“不如……我们在城外那座破庙里等你吧。” 他想着,那里至少不必花费银钱。 楼晟顺势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然后出其不意地低头,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一点细微的刺痛和灼热。他嘴角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锐利,直直看进苗青臻眼底:“怎么?是怕我一去不回,还是……” 他语气带着点危险的意味:“给你自己留好了方便离开的后路?” 苗青臻被他这话刺得心头一慌,他只觉得楼晟十分不信任人,又恍惚觉得自己的那点惴惴不安早已被对方看透。 唇上被咬过的地方又热又带着隐隐的刺疼,他避开那过于犀利的目光,声音有些不稳:“我……没那么想。只是我们没多少钱了,住客栈……太浪费。” 楼晟占够了便宜,不转睛地专注倾听苗青臻的话,他仿佛思考了一瞬,然后去包袱里翻找了一会。 苗青臻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打开来看,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那半块质地厚实的玉器。 印面上原本凸起的图案与文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边缘处还能看到几道细微的裂痕,实在算不上什么值钱的物件,却因年岁久远,且被主人如此小心收藏着,显露出非同一般的意义。 楼晟几乎是立刻就断定,这东西对苗青臻而言,分量极重。 他好整以暇地握着那木盒,指尖在粗糙的木纹上轻轻敲了敲,目光锁在苗青臻骤然紧张起来的脸上,语气不紧不慢:“看你这么紧张这东西,想来……它对你是顶重要的吧?” “我要把这玩意押在我这,你就乖乖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就等着我回来。” 苗青臻的视线紧紧黏在楼晟手中的盒子上,眼神复杂地变幻着,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不会乱跑的,你……先把盒子给我。” 楼晟根本不理他的要求,直接将木盒收进了自己怀里,动作干脆利落。 苗青臻深知拗不过他,最终也只能带着孩子,心神不宁地在客栈那间狭小的客房里,等着他归来。 等待的时间里,苗青臻想起楼晟提过他舅舅姓徐,而这苍山镇上有名有姓的徐家,似乎只有那么一户。 他从客栈小二那里打听了几句,得知已故的徐老爷是远近闻名的仁善之人,心肠软,出手阔绰,无论遇到谁有难处,总是乐于相助,慷慨解囊,徐家上下也都秉承着这般乐善好施的家风。 果然,没过几个时辰,客栈外便来了人,恭敬地邀请苗青臻。 徐家派来的是位看起来忠诚可靠的老管家,身后还跟着一辆收拾得干净体面的马车。 苗青臻抱着孩子,跟着管家住进了徐府安排的独立院落。 那住所安排得极为用心,房间内的摆设清雅而不失舒适,日常所需的物品一应俱全,院子收拾得整洁明亮,窗外的景致也十分宜人。 老管家待人亲厚,脸上总是带着和气的笑容,对他说道:“苗先生您先行安心住下。您是我们徐府的贵客,千万不必拘束。老爷和楼晟少爷多年未见,自当初我家二小姐……早逝之后,老爷心里总是郁郁,谁料突逢如此大变,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外甥,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这才派了老奴先来,请您在此处好好安顿下来。” 等老管家客气地告辞离开后,苗青臻独自站在布置精雅的院子里,看着周遭无一不体贴周到的摆设,回想那管家恭敬亲厚的态度,心头那点疑虑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 他望着管家离开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最终低低地、带着点被蒙骗后的恍然与气闷,喃喃吐出了两个字:“骗子。” 即便是对他这么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外人”,徐家都待如上宾,礼节周全至此。 楼晟那个所谓的“早已生分”、不甚往来的舅舅,怎么可能会与他疏远到他所描述的那种地步? 徐老爷子膝下有一子两女。除了早逝的二小姐,楼晟的母亲之外,另一位女儿嫁给了苍山镇的地方长官,育有一子一女,家世颇为显赫。 苗青臻从徐府下人们零碎的闲聊中拼凑出一些往事。 当初,作为楼晟母亲的二小姐,与三小姐是一对双生子,容貌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皆是柔润无暇,恍若天降的神女,令人见之忘俗。 只是姐妹俩性子迥异,三小姐更为沉静优雅,而二小姐则才气纵横,名动一时。 二小姐远嫁京城后病逝,成了徐老爷子一块无法愈合的心病,直到临终前,老人还含糊地念着楼晟母亲的名字,带着未能再见的遗憾。 苗扑扑到了这陌生又华丽的府邸,有些不安,一直缠着苗青臻不松手。他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楼晟之前用草叶给他折的青蛙,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要小爹。 苗青臻将他抱在膝头,轻声细语地哄着:“扑扑乖,以后……当着外人的面,不能再叫小爹了,记住了吗?” 苗扑扑睁着乌黑清澈的大眼睛,里面满是困惑,但他终究没问为什么,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连续赶路的风霜颠簸,让大人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一个孩子。他原本胖乎乎的脸蛋瘦削了不少,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 小家伙抱着苗青臻的脖子,把脸埋进去,声音闷闷的:“爹爹,小爹说……回来就给我买糖葫芦的。” 苗青臻心里一软,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温声应道:“嗯,等他回来,就给你买。” 夜里,好不容易将孩子哄睡,放在床榻内侧,苗青臻自己也终于撑不住连日来的疲惫,和衣躺在孩子外侧,沉沉睡去。 当夜深人静,万物都沉浸在浓稠的黑暗与寂静之中时,恍惚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前,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地推开了窗柩,利落地翻了进来。 床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不自觉地翻了个身,但并未完全醒来。 那黑影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俯下身,低头仔细观察着睡梦中的人模糊的轮廓。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抚摸被子下那人的脸颊或发丝,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时,手腕猛地被人攥住,随即被一股巧劲狠狠反拧到背后。 楼晟猝不及防,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苗青臻这才彻底惊醒,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清了那黑影熟悉的轮廓。他立刻松了力道,张了张嘴,连忙起身去扶他,语气带着后怕和一丝慌乱:“你……你怎么不敲门进来?我还以为……” 楼晟忍着胸口翻腾的怒火,既有被打的痛楚,也有被防备的憋闷,一把挥开他搀扶的手,起身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个小木盒有些重地扔在一旁的桌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 他随即欺身向前,将苗青臻逼得跌坐回床沿,整个人笼罩着他,在黑暗中哑声质问,气息灼热地喷在对方脸上:“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苗青臻脸上骤然涌上一阵热意,本着方才误伤他、想要赔罪的心思,便没有挣扎,任由他动作。 楼晟凑到他耳边,亲昵地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带着点戏谑:“都生过孩子的人了,怎么还跟未经人事似的,如此生//涩……” 他只觉得苗青臻那点微弱的、试探般的回应,轻飘得如同夏日午后落下的一阵似雨非雨的细密水汽,刚感觉到些许湿润,便倏然停了,实在短暂得撩人心弦。 楼晟有些不耐,直接扣住他的下巴,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恶狠狠地深吻了过去,气息灼热而霸道。 苗青臻被他困在床榻与他胸膛之间方寸之地,退无可退,只能被动承受。 楼晟存了心逗弄,整个过程如同逗弄一只警惕又不得不顺从的猫,时而温柔,时而强势,直到怀中的人彻底软了身子,呼吸凌乱。 最后,两人精疲力尽地并肩躺在凌乱的床榻上,柔软的被子轻轻覆盖住彼此。 楼晟侧过身,靠近苗青臻,将一个冰凉的小药瓶塞进他手里,声音还带着事后的沙哑,解释这药效同避子汤一般,让他服下。 苗青臻默默接过,摸黑倒出一粒吞了,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了楼晟汗湿未干的胸口。 第11章 两个人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贴近,肌肤相贴,仿佛要融入彼此骨血之中,共同沉浸在这份事后慵懒而温暖的怀抱里。 静默中,苗青臻小声问他,怎么不走正门,偏要翻窗进来。 楼晟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戏谑道:“咱们这样,偷偷摸摸的,像不像是背着人在偷情?” 苗青臻耳根更热,低声驳斥:“……别胡说。” 楼晟在昏暗中看见苗青臻正抬眼望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凝结了微光,晶莹闪烁,带着一种他看不懂、却又分明存在的复杂情愫,静静地落在他脸上。 他忽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紧,不自觉地收敛了玩笑的神色,露出一个算得上温柔的笑,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怕走正门吵醒你。这一路,你带着孩子,实在累坏了。” 他继续解释:“舅舅高兴,拉着我喝了点酒。我同他说了,是你救了我,悉心照料。他说要好好感谢你。” 苗青臻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苗青臻的一缕头发,声音更低了些:“之后……可能得要委屈你,暂时就这样,以这种身份留在我身边。但我保证,我会对你,对小苗儿,都好的。” 苗青臻低下头,将脸埋在他颈窝处,声音很小,却清晰:“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怎样都行。” 楼晟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被这句话熨帖了,他笑眯眯地低头去找他的唇,印下一个轻柔的吻,郑重道:“你现在,是我顶重要的人。” 许多年之后,当过往的温情早已冷却,苗青臻的脑海中,会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出这个夜晚,浮现出楼晟说出那句承诺时的神情与语气。 然而,眼前早已是另一番天地,物是人非。 第9章 替我杀个人可好 苗青臻内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缓缓浸过,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涨满的情绪。 楼晟在他耳边低语。 他有些怔忡地想着,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楼晟心里,是这样重要的存在。 第二日,天光尚未大亮,天空只是渐渐泛起一层鱼肚白,如同铺开了一张巨大而素净的宣纸。 楼晟是悄无声息离开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苗青臻便这样,在徐家暂时安顿了下来。 几日后,徐府办了一场不算盛大却足够郑重的家宴,气氛热闹而不失世家该有的庄重体统。 苗青臻和徐家几位主要的亲眷围坐在一张宽敞的红木圆桌旁,桌上摆满了制作精巧、香气四溢的菜肴。 楼晟坐在徐老爷子的左手边,而苗青臻则被特意安排在了老爷子的右手边,位置颇为醒目。 苗青臻怕苗扑扑年纪小,在席间吵闹失礼,便暂时将他交给府里一个面相敦厚、经验老到的婆子照看着。 徐老爷子亲自举杯,与他言笑交谈,话语间满是真诚的感谢之意。 他今年已年过五十,面容上刻着岁月的纹路,神态却格外慈祥温和,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透着历经世事后洞察人情的通透。 他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带着一种波澜不惊的从容气度。 徐老爷他膝下并无亲生子女,但对楼晟这个外甥,却是实实在在当做自家晚辈来疼惜关照的,是个难得的好舅舅。 楼家在京城犯了事,徐老爷让他安心住下来,到底徐家曾经是皇商,庇护一个小辈还是可以的。 楼晟下方坐着的是他的两个表兄妹,一个唤林容宜,因着尚在闺阁,只匆匆露了一面便告辞了,一个叫林卓康,模样和楼晟有几分相似,苗青臻便多看了几眼,又只因着这位富家公子的表情总是出现着一股高人一等的傲慢感,眼神时而冷漠,时而盯人,嘴角带着一抹不屑和嘲讽的笑意。 苗青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徐家见到如此情绪外泄之人。 他看向苗青臻的眼神,自然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如同打量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粗陋物件。 据说那位与楼晟母亲容貌酷似的徐三小姐,在得知楼晟回来的当日,便因情绪过于激动病倒了,至今未曾在外人面前露过面。 苗青臻安静地坐在宴席之上,他向来不擅长言辞,更不懂得如何在这种场合恰当地表达自己。 当徐老爷和几位长辈向他敬酒时,他都尽力将杯中物饮尽,生怕推拒会显得失礼,让楼晟难堪。 他在一旁听着席间众人谈笑风生,自己却插不上什么话,偶尔想开口,又不知该如何接续,导致整个人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局促与不安。 徐老爷温和地问起他们这一路上的经历,苗青臻便按照楼晟事先交代好的那般说了。 只道自己本是带着孩子寻亲,途中机缘巧合救了受伤的楼晟,而后一路相互扶持,护送他前来苍山镇。巧妙地隐去了他们在拱水村那段长达数月的、如同寻常夫妻般宁静度日的过往。 楼晟坐在他对面,偶尔投来目光。他看着那人,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漫不经心、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真正兴致的桃花眼里,此刻竟罕见地凝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真,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楼晟这人,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视线落在某个物体或者某个人身上,但那目光并非专注的凝视,而是带着点飘忽的、泛泛的意味。 于是总让人觉得,他并没有真正将眼前的事物或人看进眼里,更未曾放进心里,那层浮于表面的关注之下,是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心思。 徐老爷听苗青臻这样讲,继而看向楼晟道:“晟儿,苗先生既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他寻亲之事,你要放在心上才是。” 楼晟笑盈盈地望着苗青臻说自然。 徐老爷喝多了,便又念叨了几句了惜蓝,便有下人前来唤老爷,说是商船在码头出了事,让他去看看。 徐老爷当即起身,嘱咐楼晟好好招待苗青臻,便先行离开了。 饭桌上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林卓康慢条斯理地拿着筷子,挑剔地拨弄着盘中那条清蒸鱼,眉头紧紧皱着,仿佛不只是在品尝食物的味道,更是在刻意寻找着某种瑕疵,那姿态,分明连带着在挑剔着桌上某个不合他心意的人。 他对着旁边侍立的下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这鱼火候不到,根本没熟透吧?简直是多余端上来。” 苗青臻安静地看着,只见楼晟抬手,从容地夹起一块皮色油亮、肉质莹白的白斩鸡,稳稳地放进了林卓康的碗里,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表哥,不如尝尝这鸡。肉色分明,口感应当嫩滑,肯定是熟透了的。” 林卓康却根本不接这台阶,直接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和手指,随即扔在桌上,起身冷淡道:“我去看看母亲,表弟慢用。”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 转眼间,饭桌上只剩下楼晟和苗青臻两人。 楼晟仿佛无事发生,重新拿起筷子,耐心地将一块鱼肉中的细刺仔细剔干净,然后才将那雪白的肉块夹到苗青臻碗里。 苗青臻看着碗里的鱼肉,只觉得这一大家子人的相处方式实在微妙。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此刻更在意的是身边这个人。 在徐家住了不过半月,苗青臻平日很少出自己的院子,也无意打听徐家的是非。 奈何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婆子嘴碎,说起楼晟的生母便滔滔不绝。 说那位小姐年少时便心气极高,容貌虽好,性子却傲,不肯下嫁寻常人家,对前来提亲的男子诸多挑剔。 后来遇上一位从京城来的大夫,据说是徐老爷子故交之子,她便跟着那人去了京城。 可惜不过几年光景,便香消玉殒,实在令人惋惜,而老爷子当初最疼爱的,也正是这个女儿。 苗青臻听着,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低声喃喃念出了两个字,那是他从别处听来的、楼晟母亲的名字:“惜蓝。” 这夜,楼晟又悄然前来,手里给苗扑扑带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苗青臻看着他这般偷偷摸摸,心里不是滋味,便同他商量,不如他们早日搬出去自立门户,也省得楼晟总是这样深夜潜行,来回奔波。 楼晟听了,却没立刻答应,只是将脑袋深深埋进苗青臻的肩颈处,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心里虽有些心猿意马,动作上却克制着,并未过多唐突。 他只让苗青臻再耐心等等。 他生得白皙,面容干净俊朗,此刻微微偏过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看向苗青臻。 他伸手,指尖轻轻挑起苗青臻的一缕墨发,在指间缠绕把玩,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点冷意:“这徐府上下,除了舅舅,有几个不是表面客气,内里却警惕着我,巴不得我当初直接死在路上,回不来才好。我外公临终前明明给我留了份东西,如今倒好,全被他们想方设法吞了下去。也就我那个心思浅薄的表哥,喜怒还摆在脸上,其他人,个个都装得道貌岸然。” 第12章 苗青臻不太懂这些高门大宅里的明争暗斗,他心思单纯,只知道自己是真心实意地对楼晟好。 无论他是当初那个被他从山沟里捡回来、奄奄一息的落魄公子,还是如今这个逐渐恢复气度、看似意气风发的少爷,这份心意从未改变。 他们之间,保守着一个共同的、血腥的秘密,甚至在最为落魄艰难的时刻,也是互相扶持、依偎着熬过来的。 经历过那些,苗青臻对楼晟的信任和两人间的默契,早已坚不可摧。 他看着楼晟将苗扑扑视若己出地疼爱,更感受到当楼晟望向自己时,那眼神里不容错辨的、深沉的温柔。 每一次对视,苗青臻都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失控的心跳,像有一团恒久不灭的火焰,在不断地膨胀、灼烧,让他既眷恋,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没过多久,楼晟便在外头给苗青臻寻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安置。 小院围着青砖砌的高墙,院内石子铺地,中间放着一方石桌。 桌面的果盘里散落着几颗饱满莹润的葡萄,只是此刻,无人有心思去品尝。 “……别…现在还是白天……” 苗青臻想躲开,脸漫起一层绯红。 楼晟却没什么顾忌,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揶揄:“白天才好,看得清楚。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等下次商船靠岸,我再多带些给你。” 他逼近些,非要问个答案:“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苗青臻被他缠得无法:“……好…好……” 这般在白日里放纵,终究是失了体统。 楼晟看着他这副情动又羞窘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到了极点。 日子便这般不紧不慢地流淌。 苗青臻身边多了个随从,据说是从大街上买回来的,名叫阎三,眼神阴鸷得像条毒蛇,因家境赤贫,有个五岁的妹妹名叫袅袅,病得很重。 楼晟出面请大夫治好了他妹妹的病,也将这兄妹二人一并安排在了苗青臻这里照料。 苗扑扑只当多了个玩伴,很是开心。 那日,徐老爷设了家宴。席间,那位与楼晟生母容貌极为相似的徐三小姐,让苗青臻一时看得晃了神。 楼晟确实机敏过人,言辞又讨巧,说得在座众人眉开眼笑。 徐老爷更是高兴,说要带他登上来年最大的商船,做那象征吉祥的击鼓人。 宴席中途,林卓康派小厮将楼晟引到了后院僻静的林子。 楼晟刚在他面前站定,毫无预兆地,林卓康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一声极其清脆响亮,重重落在楼晟脸上。 “这些日子可真是出尽风头了吧?” 林卓康语气刻薄,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气,“还以为自己是京城那个了不得的少爷?以前不是挺看不起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吗?如今还不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滚回来了!我娘说得没错,你跟你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娘,简直一模一样!” 楼晟缓缓转回脸,再看向他时,那双眼睛黑得深邃,里面像是结了冰,锋利得能割伤人,透出一股森然骇人的危险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人生吞活剥。 林卓康被他那冰冷得不见底的眼神慑住,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直觉般感到一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喉咙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待瞥见不远处宴会灯火通明、人声隐约传来的景象,才勉强找回几分底气,林卓康强撑着放话:“告诉你,这个家早就没你的位置了!只要我和我娘还在,你就休想沾染徐家的一分一毫!” “你也配做击鼓人。” 林卓康匆匆离去后,楼晟才抬手,用指腹极轻地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脸颊。 夜雨滂沱,密集的雨点砸在地面和屋檐上,噼啪作响。 阎三沉默地为楼晟撑着伞,低声提醒:“公子,此处离苗公子住处尚远。” 阎三是清楚苗青臻与这位心思难测的少爷之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与牵扯的。 楼晟忽然厉声让他滚开。 阎三立刻收了伞,不再多言,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几步之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楼晟浑身湿透地出现在小院门前。 衣物被雨水完全浸透,紧贴在身上,凌乱的发丝黏在额前和脸颊,看不清具体神情,唯有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如同受伤困兽般的脆弱,透露出刺骨的寒冷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苗青臻急忙将他拉进屋内,用干燥的布巾为他擦拭湿发,手指轻柔抚过他脸上那隐约的红痕,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楼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容纳他所有狼狈与不堪的港湾,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了过去,脸颊紧贴着苗青臻温暖柔软的胸膛。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在雨声里,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寒的冰冷。 “大苗,替我杀个人,好不好?” 年末,徐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今日徐老爷要率领全家前往码头登船,这是沿袭多年的习俗,祈求来年往来货运的商船都能远离风浪与险阻,平安顺遂。 楼晟推说身体不适,并未靠近,只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观望。 林卓康代替他,成了登船后的敲鼓人。 商人多迷信,徐老爷听闻楼晟病了,也未强求。 就在一派喧闹喜庆的声中,林卓康意气风发地登上船头。 他敲响了第一声鼓,抬手正准备落下第二槌时,异变陡生,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又狠戾地穿透了他扬起的手掌。 那箭矢来势极凶,穿透力惊人,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能撕裂一切阻碍。 瞬间,鲜血就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怎么都止不住,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袖,滴滴答答地落在甲板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林卓康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密集的冷汗。他试图去拔那支箭,可箭簇深嵌入骨,纹丝不动。那凄厉的痛吼声几乎要撕裂天际。 这惊险骇人的一幕发生得太快,让在场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不远处,阎三静静地看着楼晟端起手边一杯热气袅袅的茶,见他微皱着眉头,眼底闪烁着一丝难以分辨的不满与疑惑,仿佛有无数念头在深处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抱怨的低语。 “还真是……心软准头就是差了些……罢了。” 第10章 别再对旁人心软 林卓康当日血溅船头的场面,像长了翅膀,不出半日就传遍了苍山镇的大街小巷。 当时骇人得很,据说那甲板上的暗红,渗进了木头纹路里,怎么刷都刷不干净。 跑海商的人,骨子里都浸透着对风水的迷信。 每次出海前,无不是沐浴焚香,对着妈祖像三跪九叩,求签问卜,只盼着生意兴隆,一路风平浪静。 那艘船,就是他们身家性命悬于其上的移动庙宇,容不得半点污秽和不详。 苍山镇安静地匍匐在海边,日复一日看着无数货船往来穿。它们将各地的奇货运进来,再把本地的特产散出去,织成一张利润惊人的贸易网。 这里的繁荣根本就是流淌的就是咸涩的海水。 海商们平日里大多像被供奉的土地公,安分守己,对规矩和兆头迷信到近乎刻板,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完美无瑕,生怕触怒了哪路神明。 徐老爷,又是这群海商里的顶梁柱。早年更是商会会长,地位尊崇。他就像舵手,掌着徐家这艘大船的舵,风雨兼程几十年,始终稳稳走在最前面。 如今这血光之灾,不偏不倚,正发生在他徐家的船上。 本该是年关底下酬神谢客的大喜事,船舱里备足了酒水佳肴,就等着宾主尽欢、笑语喧哗。 此刻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徐老爷端坐在主位,脸上没了往常应对八方时的和煦与圆融,只剩下一片僵冷的阴沉,任谁都看得出,他极其不满。 林卓康是被两个家丁半架着拖离现场的,模样狼狈。不管这飞来横祸是冲着林卓康本人来的,还是意在给徐家添堵,都太过晦气。 楼晟请来照看两个孩子的婆子,姓安,面容温暖慈祥。 她对着苗扑扑和袅袅,那份细心呵护劲儿,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儿。 苗青臻抱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子推门进来时,安婆婆正坐在里屋就着窗光缝补衣物,听见动静连忙放下针线迎出来,围裙上还沾着些许线头:“苗先生,这么晚回来,用饭了没有?” 他怀里抱着的那团东西,用厚厚的被褥裹得严实。 “用过了。”苗青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下意识往内间扫了一眼,“两个孩子今日没吵着您吧?” 第13章 安婆婆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袅袅乖得很,不哭不闹。倒是小苗儿,一会儿不见你,就嘟囔着要找爹爹,方才玩累了,刚睡下没多久。” 苗青臻略一点头,只说自己出了趟远门,风尘仆仆,想先换身干净衣服。又特意嘱咐,待会儿小苗儿醒了,先别带他过来。 安婆婆连声应下,目送他转身进了屋。 房门轻轻合拢。苗青臻走到桌前,将木盒放下,掀开上面覆盖着的深色粗布。 里面躺着的,是一把通体暗沉的长弓。弓身的色泽微妙难言,并非纯粹的黑,在从窗隙透入的微弱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如同黑金属般的光泽。 旁边的箭矢,箭杆是平直的深棕色木质,中间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暗纹。 苗青臻动作很轻地抚弄着那把弓,面上温柔,就如同抚摸着一位心爱的孩子,他将弓箭放进箱子里,停下动作,静静地凝视着某个地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最后,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合上箱子推进了床底。 夜里起了点风,阎三来过一趟,送来冒着热气的荷花糕。 糕点做得极精致,外形宛如一朵朵初绽的荷,花瓣层叠,边缘透着薄脆的焦黄,内里的馅料鲜甜,咬下去能品出淡淡的、清雅的荷香,在唇齿间若有若无地萦绕。 “公子那边传话,说今日事忙,不回来了,让您别等,早点歇下。”阎三垂着眼禀报。 苗青臻闻言只淡淡应了声:“好。” 阎三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在喉咙里滚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抬眼看向灯下的男子。 不再为生计奔波劳碌后,苗青臻的皮肤早已养回了从前的白皙,甚至更甚,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些冷玉般的光泽。 五官轮廓清晰利落,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过分的平静,那平静底下又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形成一种独特而难以言喻的气场,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当初他走投无路,当街拦下楼晟马车时,是苗青臻开口,留下了他无处可去的妹妹。 在那一刻的阎三眼里,这男人仿佛佛祖临世。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男人,为何会甘心雌//伏于另一个男人身下。 而现在,他更多时候会感到一种割裂般的惊讶,如此温润平和的面容之下,竟能隐藏着那般可怕的力量。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安静品着荷花糕的男人,与那个利落张弓、箭无虚发的冰冷身影完全重合在一起。 袅袅她先天不足,又在穷苦人家里磋磨,头发稀疏泛黄,身子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当初是苗青臻开口,将她留在了这方院落里。将养了几个月,如今像是换了个人,小脸渐渐透出红润的光泽,双颊也丰腴了些,微微鼓起,像是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桃花苞。 得了苗青臻一个温和的颔首,她这才像只终于被放开的小雀儿,轻快地朝阎三跑过去。 阎三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心里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袅袅身上那件料子柔软的新衣,又轻轻抚过她依旧细软、但已有了些许光泽的头发,动作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慈爱:“最近长高了不少。要听话,知道吗?” 袅袅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待到阎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苗青臻才走过去,大手轻轻放在她发顶,声音放得低缓:“你要好好养病,把身子骨养结实。以后,你哥哥才能更好地照顾你。” 小姑娘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咬着下唇,又是重重地点头。 苗青臻很喜欢这丫头,性子安安静静,懂事得让人心疼。 苗扑扑那小魔王闹她,她也从不生气,只是抿着嘴笑。 他本来的打算是,将袅袅养得健康些就送还阎三,毕竟他看得出来,这孩子心底里终究是更渴望待在亲人身边,哪怕日子清苦。 可楼晟显然没打算放人。 他只淡淡提过一次,说如今阎三在他手下做事,他帮着照顾妹妹是理所应当。 苗青臻当时还想说些什么,一个“可是”刚到嘴边,楼晟便已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头,将这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之后足有七八日,楼晟都没露过面。 直到这天,苗青臻正在内室沐浴,温热的水汽氤氲着,模糊了屏风上的画。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他下意识猛地绷紧身体,右手迅疾地探向旁边木架上搭着的衣物,目光锐利地射向门口,待看清逆光立着的那道熟悉身影时,周身瞬间竖起的戒备才悄然消散。 楼晟没说话,随手将沾着夜露的外袍脱下扔在一旁,径直走了进来。 两人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 苗青臻本性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平日里能省则省,也只有在和楼晟渐渐熟稔之后,话才稍微多了一些。 水汽模糊了视线,他微微侧过头,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带着夜露寒气的熟悉气息,低声问了一句:“你身上好香。最近……很忙吗?” 楼晟没答话,只是偏着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被水汽蒸得微红的脸上,那眼神带着点审视,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半晌,才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发沉:“我以为你早把我忘干净了。” 苗青臻被他这话说得一愣,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这才抬起眼,认真地看向他,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你……是生我气了,所以才一直没来?” 楼晟盯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忽然转了话锋,语气骤然冷了下去:“为什么那天要留林卓康一命?” 这话题转得太过突兀,气氛瞬间从方才那点微妙的暧昧里冷硬地剥离出来。 苗青臻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肩膀,最近楼晟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常常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放缓了声音,试图解释:“他罪不至死。阿晟……他毕竟是你表哥,你难道真的想要他的命吗?” 楼晟看着他这副样子,带上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你可怜他?还是……舍不得他?” 他往前逼近了些,水波因他的动作晃动:“那天我就发现了,你多看了他好几眼吧?怎么,他跟我长得是有几分相似,看上他了?可他对我下手的时候,可没念半点亲戚情分。” “其实我在你心里,也没多重要吧?要是有人这么伤了小苗儿,你也会轻易放他一马吗?” 这怎么能放在一起比。 苗青臻和楼晟相处越久,越是能清晰地触摸到他骨子里那份挥之不去的冰冷和狠决。 有时候,他甚至会不受控制地冒出个念头,楼晟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独独对自己有所不同。 他活到这么大,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如此亲近直白的话语,也从未如此在意过旁人如何看待自己。 只有楼晟,让他同时尝到了难以言喻的欢喜和深入骨髓的害怕。 见到他便心生欢喜,见不到便患得患失,可他自己性子沉闷无趣,又怕楼晟会觉得他一个男人这般扭捏姿态惹人厌烦,始终不敢轻易表露半分。 楼晟看着苗青臻张了张嘴,眼眶微微泛红,舌头像是打了死结,硬是挤不出一个字。 他一点也不着急,手臂收拢,将人更紧地箍进怀里,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对方抬起脸,迎上自己的视线。 “……我不喜欢他。” 苗青臻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我只是怕……怕你将来有一天会后悔……” 所以当时,他才只是给了林卓康一个教训,并未取其性命。 他们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苗青臻觉得,楼晟怎么还能怀疑他的心意。 谁知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被一个近乎凶狠的吻堵住了所有未尽之言。 苗青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狠弄得一怔,身体下意识地僵了瞬,随即又很快松懈下来,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乎掠夺的亲近。 他仰着头承受,被水浸湿的睫毛轻轻颤着,原本抵在对方肩头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最终软软地勾上楼晟的脖颈,带起些许温热的水花。 楼晟察觉到他的顺从,动作却并未放柔,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猛地将人从微凉的水里捞了出来。水声哗啦作响,溅湿了周围一片地面。 坤泽与乾元之间,仿佛天生就存在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契合得不可思议。 待到风浪平息,苗青臻眼尾还染着未褪尽的红,面颊上浮着层薄汗,连呼吸都带着些微的颤。 楼晟的手指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鬓角,声音低沉,带着事后的沙哑,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我们才是一体的。” 他的目光锁着苗青臻有些迷蒙的眼睛:“我做这些,扫清所有障碍,让自己更快地变得足够强大,都是为了那一天。你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第14章 他的指腹蹭过苗青臻微肿的下唇,力道不重:“所以,别再对旁人心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像是恳求,又像是命令,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脆弱:“苗青臻,要可怜也可怜我,要救也救救我吧,好不好?” 苗青臻心里有些茫然,他想自己又不是庙里供奉的泥塑菩萨,没有普度众生的神通,要怎么去“救”他呢? 那之后没多久,他身边就多了一个几乎寸步不离的护卫。那人身形矫捷,动作间透着利落,只是脸上始终覆着一张冰冷的金属面具,将鼻梁以上的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唇。 据说,是面容有损,不便示人。 楼晟那日施针及时,手法也精准,林卓康那只差点被废掉的手总算保住了,日后行动无碍,只是阴雨天难免会泛起酸胀。 可经此一事,徐老爷心里终究落下了一根刺,对着林卓康,再不复从前那般全心信赖。 徐老爷膝下空虚,子嗣艰难,这庞大的家业总需有人接手。暗地里,一些心思便开始活络,不少人窥探着,猜测着谁会被选为那个继承香火、托付家财的人。 有人存了心,将楼晟往那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引。 深沉的夜色里,江面上浮动着昏黄暧昧的灯火,几艘装饰华丽的花船顺着平缓的水流静静漂荡,船头悬挂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水面投下破碎而摇曳的光影。 船只划过,在墨色的水面上留下长长的、泛着粼光的华丽波纹,久久不散。 丝竹管弦之声从船舱内袅袅飘出,混着些模糊的娇声软语,在水面上悠悠回荡,顺着夜风传出去很远。 隔壁房间传来男女调笑的暧昧声响,脂粉气几乎要透过门板渗进来。 而这一间却是满室清雅,案几上还点着宁神的淡香。 床榻边,一张冰冷的面具滚落在地。楼晟只随意披了件墨色长袍,衣襟大敞,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和宽阔了许多的肩膀。 他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听不出情绪:“糕点好吃吗?” 苗青臻嘴里还残留着那甜腻的滋味,此刻却像是被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点了点头。 他方才被人引上这花船,懵懂间便被带去了偏厅用点心。 他从未见过这般精巧华丽的船,忍不住好奇多转了几处,没想到一回来就被楼晟拽进了这间房,语气危险地说自己等得黄花菜都凉了,质问他去了哪里。 他老实回答去吃糕点了,结果直接换来楼晟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楼晟坐在床沿,向后微仰,脖颈拉出一道利落的线条。他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苗青臻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跌坐在地,摇着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自从林卓康那件事后,楼晟能感觉到苗青臻心里憋着股气。 表面依旧顺从,可这么久以来,连个真切的笑模样都没给过他。 刚才在宴席间,那些训练有素、手段高超的小倌和妓子,个个媚眼如丝,不住地往他身上贴靠,他却只扫了一眼便觉得索然无味,提不起半分兴致。 可苗青臻倒好,在这烟花之地,竟能如此来去自由,心无旁骛地……只顾着吃他的糕点,全然不在意他会不会被谁勾去。 【作者有话说】 [奶茶] 第11章 是你不向着我 苗青臻的嘴唇又红又肿,泛着水光。 楼晟伸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揽过他的后脑,起初声音还算平稳,让他张嘴。见他没有反应,那声音便沉了下去,带着点阴冷的嘲讽,贴着他耳廓说:“又不是没吃过,装什么。” 苗青臻听到这几句刺耳的话,神情瞬间就垮了下来,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眼眶控制不住地泛起红,连带着鼻尖也有些酸。 这些天他几乎处处碰壁,做什么都不对。 楼晟以前说话是直接,偶尔也带刺,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句句都往他心窝子上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自从上次林卓康那件事之后,楼晟就好像对他攒了一百个不满意,怎么看都不顺眼,处处冷着他,甩脸色,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一次比一次过分。 苗青臻嘴笨,心里堵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像被乱线缠住的针脚,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发不出声音。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更想不通楼晟为什么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 从前那些温柔的触碰,耐心的低语,仿佛都是镜花水月,说散就散了,翻脸的速度快得让人心寒。 苗青臻忽然有些悲哀地意识到,或许这人骨子里就是这样的。 平日里甜言蜜语能把你捧上天,一旦惹他不快,那些刻薄伤人的话就能毫不留情地砸过来,根本不在乎你疼不疼。 苗青臻被楼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压倒在床边,手慌乱地在床头小几上摸索,想去够那盒脂膏,却将上面摆放的几个瓶瓶罐罐都哐当一声扫落在地。 “……阿晟?” 苗青臻仰头看着上方的人,“你要做什么?” 楼晟俯视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声音也又低又沉:“你说这是什么地方?既然在这里,就该做点……适合这里的事。” 一种被冰冷毒蛇紧紧缠绕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仿佛命悬一线,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苗青臻知道今晚是躲不开了。 他很少见到楼晟不笑的样子。这人多数时候都弯着一双桃花眼,在他面前讨巧卖乖,插科打诨。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有时甚至让苗青臻感到一丝畏惧。 上一次见到这种眼神,是不久前在浴房里,那次他差点被折腾掉半条命。 苗青臻终究是坤泽,根本经不住这样激烈的对待和言语的刺激。 …… 船只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了一夜。 直到天光微熹,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楼晟才抱着浑身绵软的苗青臻坐到窗边。 苗青臻裹着一件宽大的外袍,无力地靠在楼晟怀里。江面晨雾袅袅,连偶尔掠过的飞鸟似乎都沉醉在这片难得的静谧里,悄悄停歇下来。 冬日的清晨带着寒意,楼晟收紧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些,低头看着他呆滞又疲惫的双眼,忍不住一下一下,轻柔地亲吻他的脸颊、眉心。 直到远处江面上出现一点模糊的渔火红光,苗青臻涣散的神思才仿佛慢慢归位。 楼晟这时吻上他还有些红肿的嘴唇,动作带着点蛮横,又有点不易察觉的笨拙,半晌,才别别扭扭地挤出一句:“以后……不许再为了外人给我甩脸子。” 就这一句话,苗青臻鼻腔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几乎要掉下泪来。 那天晚上后来的许多细节,苗青臻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 只隐约记得是楼晟收拾了残局,替他清理,换了干净的衣物。 然后,他就被楼晟带着离开了那艘灯火通明的花船。 马车驶进城门时,街道上还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起的摊贩在支起炉灶,准备卖早点。 楼晟下车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回到车上,小心地掰开,吹凉了些,喂他吃了半个,才把人送回家。 安婆婆来开门,嘴里还念叨着“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看见楼晟怀里抱着的人,立刻噤声,连忙侧身让开,把房门敞得更大些。 苗青臻在混乱的梦境和身体的酸痛中醒来,已经是下午。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柔和。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角,那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是破了皮。 房门被轻轻推开,小苗儿迈着小短腿跑进来,趴在床边,圆嘟嘟的腮帮子还鼓着,声音糯糯的:“爹爹,你睡醒啦?小爹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点心,我等你起来一起吃呢。” 苗青臻刚想伸手摸摸儿子的头,跟他说几句话,楼晟就端着小半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了进来。 楼晟没看他,只对小苗儿说:“给你爹爹背首前几天教的诗听听。” 苗青臻一直不太愿意让小苗儿太早去学堂,总觉得孩子路都走不稳当。 却见小苗儿站直了小身子,字句虽然不算特别流利,口齿也带着孩童的含糊。 楼晟偏过头,看着苗青臻,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小苗儿很聪明。早点启蒙,将来未必不能考个功名,光耀门楣。” 苗青臻听到考取功名的时候目光闪烁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视线。等小苗儿背完诗,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找袅袅玩了,楼晟才拿起筷子,夹起一绺面条,递到他嘴边:“吃点东西。” 见苗青臻抿着唇不张嘴,楼晟眉头微蹙:“不饿?” 苗青臻看着他,见他脸上丝毫没有为昨晚的粗暴和那些伤人的话感到愧疚的意思,心里一阵发堵。 他偏过头,想说自己没胃口,累了。 第15章 下巴却被一只温热的手猛地掐住,力道不轻,硬生生把他的脸掰了回来,迫使他对上楼晟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你要为了一个林卓康,跟我怄气到什么时候?” 楼晟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明显的不耐。 苗青臻垂下眼睫,没有说话。根本就不是林卓康的事。 是昨晚,他听见了楼晟说的关于他的,那些轻蔑又凉薄的话。 说什么“他就是个被人抛弃的坤泽,除了我,以后还有谁会要他”。 还有之前在浴房里那些更不堪入耳的话…… 楼晟是真心觉得他水性杨花,还是只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 苗青臻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心里越凉,怎么也想不出个确切的答案。 楼晟看着苗青臻这副沉默抗拒、问什么都不开口的样子,心里那点原本打算哄人的耐心,瞬间就耗尽了。 他把碗往旁边的小几上重重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苗青臻身上不适,心里更堵,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才勉强能下地走动。 楼晟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没再踏进这个院子。 他如今被徐老爷宠着,春风得意,早就不愿再像从前那样,轻易低下头去哄人。 楼晟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这股无名火到底是因为苗青臻不听他的话,还是因为别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阎三偶尔会送些东西过来,都是楼晟吩咐的。苗青臻有次收拾旧物,楼晟以前给他编的那个、有些褪色的旧香囊从包袱里滑了出来。 他握在手里,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布料,心里那一瞬间又不可避免地软了下来。连小苗儿都仰着头问他:“爹爹,小爹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呀?” 其实这些日子,苗青臻自己心里又何尝好过? 他知道楼晟嘴巴向来不饶人,于是忍不住在心里替他找补: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当初楼晟一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为了他和小苗儿,甘愿留在简陋的拱水村过日子。 要不是后来出了那场意外,他们本该一直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如今千里迢迢逃到这里,自己何必因为一时之气,闹得彼此都不痛快?要不……还是去哄哄他吧。 这天晚上,楼晟喝多了。 阎三去套车的时候,楼晟下车脚步虚浮,差点栽倒,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胳膊。 他抬头,在朦胧的月光下看清了苗青臻的脸。他立刻靠了过去,带着酒气的温热身躯几乎贴在苗青臻身上,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就这么出来了?脸也不挡一下?” 楼晟这人有时候真的很怪,偏执地要求他出门必须用帷帽或面具把脸遮住。 苗青臻连忙用力扶住他摇晃的身体,低声回答:“……我忘了。” 阎三把马车赶过来,楼晟酒劲彻底上头,脑子晕得厉害,浑身发软,几乎整个人都瘫在了苗青臻怀里。 楼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紧紧抱住苗青臻,对着他的脸毫无章法地胡乱亲着,带着酒气的呼吸灼热地扑在他皮肤上。 苗青臻被他这么细细碎碎、带着酒气和笨拙依赖的亲吻扰着,心里那点坚持和委屈,不知不觉就软成了一滩水。 楼晟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第二天早上,楼晟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脱了个干净,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人。 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偏过头,苗青臻温热的呼吸正好一下下拂在他颈侧的皮肤上,那温度和轻柔的力度恰到好处,像是最轻柔的风缠绕过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他忍不住将人更紧地箍进怀里,只觉这人身上的皮肉紧实匀称,触手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又带着惊人的弹性,像是一匹有生命力的、光滑的丝绸,诱得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反复流连,更深入地触摸。 苗青臻被他弄醒了,睁开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些堵在心口的闷气,到了这一刻,忽然就泄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咱们别赌气了……这些天,我心里也不好受。” 楼晟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是你不向着我。” 苗青臻想辩解:“我哪里……” 话没说完,就被楼晟打断,语气带着点蛮横的执拗:“你就有,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你就算是去杀人,我会帮你善后的,那人先对我作恶,我不可能善良。” 苗青臻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说也说不通,轻声应道:“……行吧。” 楼晟今日心情大好。 苗青臻主动来接他,又这般温顺,将他心里那点褶皱彻底抚平了。 想到这大半个月故意冷落对方,心里反而生出些歉疚,动作和话语都愈发温柔起来,贴着耳朵说了好些腻腻歪歪的情话,反复念叨着想死他了。 苗青臻也乖觉,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碰触抚摸,予取予求。 窗外,天色湛蓝,云絮舒卷,微风正好,吹得树叶窸窣晃动,洒下一地细碎的光斑。 【作者有话说】 小苗子亲爹身份不低。[狗头] 第12章 你男人在干大事 转眼间,秋意又深了一层,到了楼晟二十一岁的生辰。 小苗儿一大早就格外殷勤,拉着袅袅一起,像两只欢快的小雀儿围在楼晟身边,一个给他揉肩膀,一个给他捶腿,小嘴甜滋滋地不停说着“小爹生辰开心”。 楼晟被两个小家伙哄得身心舒畅,第二天就派人寻来一只据说原是进贡给皇家的猫。 那猫一身柔软蓬松的长毛,身子圆滚滚的,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又圆又亮,瞳孔深处像是蕴着光,看人时带着点神秘又慵懒的劲,立刻俘获了两个孩子的心,成了他们的新宠。 苗青臻身子骨其实很结实,往年就算是最恶劣的天气,他也敢独自进山打猎,回来喝几口烈酒就能驱尽寒意。 反倒是这苍山镇湿漉漉的气候,让他有些受不住。 夏天的时候,他尤其不爱动弹,稍一活动就浑身冒汗,黏腻得难受。他便常常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在家里走动,那若隐若现的轮廓,总惹得楼晟眼神暗沉,干脆就让他每日留在家里,多陪陪小苗儿,也省得出去招摇。 秋日残留的暑气还未完全散尽,屋里已经摆上了冰盆,丝丝凉气驱散着闷热。 楼晟将怀里的人又搂紧了些,手臂环着那截柔韧的腰。 昨夜两人闹得有些过火,苗青臻显然是累坏了,此刻还沉沉地睡着,呼吸均匀绵长。 楼晟藏在被子下的手,带着温热的体温,在那光滑的脊背上缓缓游移,掌心贴着紧实的皮肤,感受着底下匀称的肌理。 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到那挺翘圆润的臀瓣上,最终还是没忍住,带着点狎昵的意味,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苗青臻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是醒了过来。他掀开被子下床去喝水,上半身赤裸着,晨光透过窗纸朦胧地照在他身上,清晰地映出颈侧和腰际几道暧昧的红色指痕,像是雪地里落下的红梅。 背部线条流畅而漂亮,肌肉分布均匀,并不过分贲张,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勾勒出整个背部的骨架,诱得人想去触摸,甚至用嘴唇去感受那骨骼的起伏。 背部的线条一路向下,利落地收束进劲瘦的腰身,更衬得他身形修长挺拔。 苗青臻弯腰去拿水壶,背肌随着动作微微绷紧,那弧度显得格外诱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从后面贴近,将胸膛贴合上去。 “嘶……” 楼晟坐起身,看着苗青臻毫无防备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清晨自然涌起的躁动。 昨夜折腾到天边泛白才歇下,他赶紧在脑子里想些别的来分散注意力。 忽然就想到,苗青臻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村子里,年轻力壮,模样周正,打猎也是一把好手,除了性子冷淡些,在旁人眼里恐怕挑不出什么毛病。 今年过了就二十八了,难道就没人动过心思,想把姑娘嫁给他?这么想着,他便直接问出了口。 苗青臻转过身,说村子里的确有过好心的婶子帮他说媒。他在村里算是出名的人物,但他当时就皱紧了眉头,说自己这坤泽身子怎么能去祸害人家好端端的姑娘?更何况他还带着个孩子,便都婉言推拒了。 接连推了好几个之后,他每次冷着脸,态度明确,渐渐地那些热心肠的婶子也觉得是吃力不讨好,就不再张罗了。 也有那么一两个特别执着的,但苗青臻一旦真的冷下脸来,那疏离感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方最后也只好悻悻地断了念想。 他并不在意旁人背后如何议论,一心只想着把儿子好好抚养长大就够了。 楼晟盘腿坐在床边,手撑着下巴,目光像是黏在了苗青臻身上,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点戏谑问:“那你独身过了这么些年,守身如玉的,怎么偏偏遇见我,就那么不矜持了?难不成……是对我一见钟情?” 第16章 苗青臻被他这话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泛起一层薄红。 他哪里能料到,当初不过是顺手从山里救回来一个人,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正正撞进了自己心坎里。带回家后每日精心照料着,不知不觉间,才发现身边多了这么个人陪着,竟是这般熨帖。 从那以后,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是真的很好。 他也曾暗自琢磨过,楼晟以前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虽说现在跟着他吃穿不愁,可这日子跟从前相比,终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后来,楼晟愿意为了他,舍弃可能回去的机会,留在这小小的拱水村,这份心意,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动了很久。 楼晟瞧见苗青臻那副欲言又止、耳根微红的样子,觉得新奇极了,也跟着下了床,凑到他跟前。 苗青臻下意识想往后躲,楼晟手臂一伸,轻易就将人圈进自己怀里,脸颊贴着他微烫的皮肤蹭了蹭,声音带着点不依不饶的黏糊:“大苗儿,你倒是说啊?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苗青臻被他圈着,乖顺地垂下眼睫,脸上那层薄红更深了些。 楼晟看着他这副难得显露的羞赧模样,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又像是喝了温过的酒,暖洋洋、晕陶陶的。 他忍不住又在对方脸上亲了几下,甚至带着点惩罚意味地轻轻咬了咬那泛红的耳尖,手臂紧紧环着那截柔韧的腰,声音压低:“算你有眼光。小爷我长得好看,脑子也聪明,更不会……嫌弃你。以后你就跟着我,保证让你风调雨顺、锦衣玉食地过日子。你会知道的,往后遇见的人,都只会对你笑,不管你做什么,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苗青臻自动过滤了那句“嫌弃”,听着后面的话,心里反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楼晟家道中落,经历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变故,想必……吃了很多苦头。 “我知道你聪明。”他苗青臻低声说。 楼晟眼珠转了转,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小苗儿的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苗青臻看着楼晟近在咫尺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愿意说?”楼晟见他这副犹豫迟疑的样子,心里的不快立刻涌了上来,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嘴角微微下撇。 苗青臻见他脸色沉了下来,心里一紧。 相处这么久,他多少也摸到了一些顺着楼晟毛捋的法子。于是他重新靠过去,从背后抱住楼晟,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抚摸,带着讨好的意味。 可怀里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又凑过去,亲吻楼晟的脖颈,把自己那点“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楼晟却依旧不理不睬,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苗青臻这下真有些急了,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难哄了,声音里都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不是不愿意说……只是他……他……” 他结结巴巴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最后才像是豁出去般,用极小的声音挤出两个字:“……死了。” 楼晟猛地转过身,盯着他,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啧……真死了?” 苗青臻连忙点头。 楼晟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忽然像是失去了兴趣,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一个死人,与我有什么相干。” 他及时刹住了话头,跟一个不在世上的人争风吃醋?这根本不是他楼少爷该有的做派。 苗青臻见他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悬着的心才悄悄落回了实处,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后来两人又耳鬓厮磨地温存了好一会儿,连楼晟这般平日里显得薄情寡性的人,心底也难得地被熨帖出几分柔软的暖意。 他搂着苗青臻,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的嘴角和下巴,同他讲这些日子自己会非常忙。 苗青臻问他具体要做什么。 楼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隐隐的野心,说:“你男人在干大事。” 没过几天,楼晟让他押送着成箱的银子,送进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楼晟几乎已经将徐家上下都换成了自己信得过的人,林卓康根本构不成威胁,徐老爷更是几乎把整个徐家都交托到了他手上。 苗青臻还隐约听到些风声,似乎涉及“皇商”二字。 苗青臻抬手摸了摸脸上那张冰凉的面具,最终什么也没多问。 他心里清楚,楼晟并非池中之物,迟早会有自己的一片广阔天地。 起初,苗青臻还天真地以为楼晟只是搭上了官府的门路,做些寻常买卖。却万万没想到,他的手竟然直接伸向了被严格管制的商盐。 江南地区的盐货,通常依靠官船或特许商船经由江河运输。时任盐业局的尚书右丞秦云晋,担心动用官船目标太大容易招致海盗,本想自行出资购船。楼晟看准时机,主动出面,多次将徐家的私人船队借给官府用于运盐。 此事过后不久,距离苍山镇百里之外的郡县突遭洪水肆虐。楼晟再次慷慨解囊,提供了大量船只,协助官府运输救灾粮食和军需物资。 洪水过境,昔日平坦的土地沦为汪洋,河道满溢,无辜百姓在废墟间艰难穿行,寻找着尚且完安的栖身之所,家园尽毁。 低洼地带被浑浊的污水淹没,淤泥堆积,秽物随处可见,甚至能看到漂浮的牲畜和人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楼晟带着苗青臻亲临受灾之地,开设粥棚,施粥放粮。 当地知府裴云感激涕零,几乎要对着楼晟跪下行大礼。 那些日子,楼晟忙得脚不沾地,肉眼可见地迅速消瘦下去,眼眶深陷。 有时累极了,靠着苗青臻的肩膀就能立刻睡过去,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语:“做个好人……真难啊。” 苗青臻闻言一愣,伸手轻轻替他理了理汗湿的额发,声音很轻却坚定:“可你做得很好。” 楼晟似乎又嘟囔了句什么,苗青臻没能听清。 一天,有几个被苗青臻日日施粥救助过的孩子跑来找他,说有一处被淹的房屋里还有人被困,求他去救人。 苗青臻在城中日日布施,很多人都认得他这张面具。 他跟着孩子们赶到地方,果然看见一老一少蜷缩在一处低矮的、随时可能被水冲垮的房顶上,瑟瑟发抖。 苗青臻看不下去,当即就要下水救人。 赶来的楼晟猛地伸手拦住他,盯着那污浊不堪的水面,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你自己什么身子你不清楚?这水你也敢下?” 苗青臻看着房顶上那个和小苗儿年纪相仿的孩子,于心不忍:“……可是那孩子……我识水性……” 楼晟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复杂,最终猛地扯下自己的外袍扔到他怀里,语气强硬:“呆在这儿,别动!” 他转头叫了几个随行的官府壮汉,亲自指挥着他们下水施救。 人最后被平安救了上来。 但楼晟自己,却因为连日劳累,加上这次下水着了凉,回去后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烧。 第13章 罪人之子楼晟,接旨 他们救下的是相依为命的祖孙俩。 那孩子在冰冷的洪水中不知漂了多久,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瘦小的身子上,破烂不堪。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前脸上,泥污和水渍混在一起,整张小脸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不住地发抖,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冻僵了羽翼的雏鸟。 苗青臻拿过楼晟那件质地厚实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裹紧,感觉怀里这小生命轻得可怜,还在微微发颤,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如同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 楼晟在一旁瞥了一眼,没说什么,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老人家步履蹒跚地走过来,颤抖着就要给楼晟下跪,老泪纵横地说家里其他人都没了,只剩下他们祖孙俩,楼晟是他们的大恩人。 旁边的人想拦,却没拦住。 楼晟面色复杂地快步上前,伸手去扶那老人。 苗青臻看见,他蹲下身时,视线的高度恰好与跪着的老人齐平。 楼晟病倒后,浑身乏力,肌肉酸疼,还伴随着一阵阵恶心干呕。 原本精神焕发的脸庞此刻暗淡无光,透着病态的苍白。 他自己通晓医理,知道这是劳累过度加上寒气入体所致,找了个能躺下的地方,灌下一碗驱寒的汤药,便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苗青臻放心不下,独自进了一趟山,费了些功夫打了几只野鸡和野兔回来。 这些野禽躲过洪水,倒没什么,反而是家禽不能再吃。 忙碌了大半天,总算张罗出一顿像样的饭菜。 知府裴云和几个下属这些天也熬得够呛,围着桌子坐下时,眼睛都快绿了,看着那油光锃亮的肉菜,口水几乎要掉下来。 可楼晟最终并没吃多少,只就着点咸菜和酸黄瓜,勉强扒了半碗白米饭,就摆了摆手,再也吃不下了。 第17章 苗青臻见他精神不济,眼皮都在打架,估计他是没胃口了,便招呼院子里的裴云和几个下属把剩下的饭菜分了。 楼晟其实没睡踏实,裹着厚袄子昏昏沉沉地坐起来,顺着那股诱人的香味望向院子里正大快朵颐的几人,茫然地眨了眨眼,声音还有些虚弱地问:“……哪来的肉?” 裴云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回话:“是苗兄弟天不亮就进山打的,月亮挂老高了才回来。本是专门给你补身子用的,谁知你吃不下,可就便宜我们了!” 说完又埋头苦干起来。 苗青臻手里还捧着自己的饭碗,见状小声试探着问楼晟:“你……还想再吃点吗?” 却见楼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双因为生病而显得水润的桃花眼瞥向苗青臻,里面竟闪过一抹类似嗔怨的情绪,又盯着裴云那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闷闷地开口:“给我加副碗筷。” 到了晚上,苗青臻又像献宝似的,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进来,小心地吹了吹:“这是用野鸡煨了一整天的汤,我专门给你留的,他们都不知道。” 楼晟就着苗青臻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一半,最后还是皱了皱眉,无力地吐了吐舌头,望着屋顶摇了摇头,表示再也喝不下了。 剩下那半碗,苗青臻也没浪费,仰头自己喝了个干净。 他看着楼晟病中这副没什么力气、比平日顺从许多的样子,心里觉得,这人病了,性子倒是乖巧听话了不少。 结果到了半夜,楼晟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吐得浑身发软,手脚酸麻,傍晚勉强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全交代了,整个人折腾得不成样子。 苗青臻守在一旁,看着他难受的模样,肠子都悔青了,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声音里满是自责:“原来你身子受不住这些……是我不好。” 楼晟抓过一块干净方巾擦了擦嘴角,气息还有些不稳。他抬眼时,目光扫过苗青臻手指上那些为了抓野物而被树枝岩石刮出的细碎伤口和擦痕,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气,自己好不容易将养得细致些的人,竟为了这点野味弄得一身伤,最后还大半进了别人的肚子。 “我这几日见不得荤腥,”他声音还有些虚弱,“以后不许再偷偷跑上山去找那些野物了,听见没?” 苗青臻看着他依旧泛着青灰的病容,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应下。 几日后,楼晟的风寒总算好转了些,水患也基本得到了控制。 洪水退去后,他强撑着病体,亲自教导城中百姓如何用火烧烤水、如何将石灰投入水中搅拌消毒,再三叮嘱他们从井里或河中取来的水,必须煮沸才能饮用,严防灾后疫病发生。 他自掏腰包,想方设法救援安置灾民,同时积极向朝廷呈报灾情,并附上了详细的治水方案。 甚至拖着并未痊愈的身子,亲自带着城中灾民一起清理堵塞的沟渠淤泥。 临走时,知府裴云带着全城感激不尽的百姓前来相送,人群里不断高呼着“楼善人长命百岁”。 苗青臻透过马车的窗缝,看着那些劫后余生、脸上终于有了些光彩的百姓,胸口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在翻涌奔腾,让他心潮澎湃。 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忍不住回过头,想和楼晟说说自己这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 哪知道,身后那人早已撑着手臂陷入了沉睡。 苗青臻看着他明显消瘦、下巴都尖了不少的侧脸,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 楼晟睡着的眉眼像一幅静谧的画卷,睫毛又长又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闭着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呼吸间,鼻翼微微翕动,神情是全然的平和,毫无平日里的攻击性。 苗青臻看着看着,心里只觉得这人时而让人敬畏,时而又让人恨得牙痒,矛盾得很,可他那身才华和手段,又确实足以让每个靠近他的人都为之倾倒,难以自拔。 他轻轻调整了下姿势,让楼晟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睡得更沉些。 楼晟回到苍山镇后,几乎是倒头就睡,接连睡了整整三天,中间任谁去叫都叫不醒,像是要把前些日子耗尽的精力全都补回来。 他精神头一旦养足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变着法儿地折腾苗青臻,没个消停。 苗青臻被他弄得又羞又恼,浑身软得没一丝力气,只能红着眼角,放软了声音求饶。 可楼晟偏偏装聋作哑,只当没听见,动作反而更凶。 楼晟不知从哪儿弄来好些固本培元、滋补肝肾精气的方子,亲自盯着给苗青臻用上,还引了特制的药汁给他细细保养着。 这么一番调养下来,苗青臻整个人仿佛被细细打磨过的玉石,皮肤透出一种莹润的光泽,异常鲜亮。 身体也变得格外敏感,有时哪怕只是轻微的触碰,都能激起一阵过电般的战栗。 细心看去,能发现他肌肤底下隐隐透出不断晕染开的绯红,像是被那些药力滋养得从内而外透出了活色生香的艳光。 楼晟这般猖狂胡闹了两日。 苗青臻是真的一点力气都没了,瘫软在凌乱的被褥间,只觉得脑子里白光闪过,仰倒在楼晟怀里,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看着满床的狼藉,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哑着嗓子抱怨:“这都……换了几张床了……” 楼晟本来想笑,可一看苗青臻眼角竟真被他逼出了一滴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再笑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可他嘴角刚压下去,那点笑意又忍不住冒了出来,肩膀微微耸动。 苗青臻耳边全是楼晟那压不住的低沉笑声,气得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 后来浴房里打好了热水,苗青臻有气无力地趴在浴桶边缘,一句话也不想说。 楼晟倒是难得殷勤地给他搓了搓背,然后就把湿帕子往苗青臻手背上一扔,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贴着他线条优美的颈侧,声音带着点耍无赖的慵懒:“大苗儿,帮我搓搓背,我够不着。” 苗青臻心里清楚,指望楼晟这厮真心实意地道歉,那是绝无可能。他自个儿那股劲儿还没缓过来,嗓子干得发疼,叫了两声“阿晟”,本想好好跟他讲讲道理,说房事不能如此毫无节制。 哪知道这人一听他这沙哑的嗓音,面上闪过几丝微妙的神色,嘴里低低骂了句污秽的话,眼神瞬间又暗了下去,不由分说地又扑了上来,将人牢牢按住。 “你这几声……真是要了命了,勾人魂。” 又是一通“小妖精”、“勾人魂”之类的混账话,颠来倒去地在他耳边胡言乱语。 苗青臻被逼得没法,只得伸手紧紧抱住楼晟的肩膀,借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才勉强没在晃动的水波里呛着。 这么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地胡混了几日之后,楼晟才终于像是吸足了精气的男妖,餍足地从苗青臻身上下去,眉眼间都透着一种懒洋洋的舒畅。 阎三在徐家找不到楼晟,便知道人肯定是在这边的小院里。 那天,阎三跟疯了似的拼命敲着院门,安婆婆赶紧去开,只见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连忙将他让了进来。 彼时,楼晟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苗青臻的腿上,闭着眼,享受着对方不轻不重地给他揉按着头顶的穴位。 阎三一句“宫里来人了”,让两个人的动作和神色都瞬间凝固,随即猛地一变。 楼晟立刻起身,匆匆赶回徐家。 刚进大门,就听见管家急忙禀报:“大人,我们少爷从码头回来了!” 他远远就看见一群穿着统一黑色绸衫的人,背影看着精细,却透着一股缺乏生气的僵硬感。 为首的那人,脚上踩着精致的绣花小鞋,发间簪着玉石珠花,头发一丝不苟地束成发髻,与站在对面的徐家人泾渭分明地隔开了一段距离。 楼晟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下摆,快步上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声音带着点喘,却清晰地说道:“罪人之子楼晟,接旨。” 原来,楼晟此前在苍山镇乃至水患赈灾中的一系列作为,不知怎的传到了上京城,竟然得到了当今陛下的赏识。 这次宫里来人,是亲自送来一块御笔亲题的牌匾给徐家,同时赏赐了银钱和田地,更重要的是,给了他一个面见圣上的机会。 第14章 他是我的命 楼晟启程赴京的日子定下了。 这日晌午,苗青臻正默不作声地低头用饭,楼晟从外面进来,很自然地扬手让安婆婆添副碗筷,又吩咐下人去收拾行李。 如今的楼晟,是这苍山镇说一不二的人物,声威赫赫。 苗青臻含着一口白饭,觉得喉咙发紧,半天咽不下去。 勉强用过饭,苗青臻拉着楼晟进了里屋。楼晟还以为他是温存片刻,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在床边坐下,心情颇好地伸出手臂,将人轻轻按倒在铺着粗布的被褥上。 第18章 他指尖撩拨着苗青臻额前散落的碎发,两人的面颊很快贴在了一处,呼吸不可避免地混杂在一起。 楼晟像条善于缠绕的蛇,整个身躯覆了上来,温热的胸膛和结实的手臂都紧密地贴合着身下的人。 苗青臻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在他身下微微绷紧。他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灼热的气息,缓缓地说,他不想去上京。 他知道,这话说出来,楼晟一定会动怒。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伏在他颈窝处的楼晟猛地抬起头:“为什么?” 苗青臻不敢挣扎,只定定看着楼晟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我不想将小苗儿留下来……从小到大,他没离开过我一天。” 楼晟盯着他看了片刻,握在苗青臻脖子上的手缓缓松开,转而抚到他后颈上,指腹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语气放缓了些:“这好办。我本就没说不带小崽,你想带上那丫头,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压迫感稍减,苗青臻却依旧蹙着眉,眼神游移,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有一个“可是”含在嘴里,没能痛快地说出来。 那只原本在他后颈温柔摩挲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让苗青臻微微蹙眉。 “说白了,” 楼晟的声音沉下去,带着冷意,“你就是不想跟我去。” 苗青臻唇瓣动了动,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遍,终究没能吐出来。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楼晟盯着他,“你若愿意在这里等我十年八年,也就罢了。” “你……不回来了吗?” 楼晟眯起眼看他:“我为什么如此急切地往上爬,拼命邀功?就是为了回到上京,替我父亲翻案。你觉得事成之后,我还可能回到这里长住吗?” ——那你当初说要同我留在拱水村,是真心话吗?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苗青臻的手掌握紧又松开,指甲陷进掌心,他垂下眼,避开那迫人的视线:“阿晟,我真的……不能去。” 楼晟最终松开了手,那股钳制般的力量骤然消失。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苗青臻,脸上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与一种近乎残忍的诚恳。 “我不想逼你。” 他声音低沉下去,“此去前路必然凶险。我原本以为……我至少值得你托付一点信任。”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当年我父亲下狱,我便看透了,人情凉薄不过如此。这世上,我能毫无保留相信的,从头至尾,只有你一个。” “若我死了,你若还念着往日半分情意,替我收尸,别让我曝尸荒野。” 说完,楼晟竟真的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爽快得几乎不像他平日作风。 苗青臻身前骤然一空,刚才被体温熨帖过的地方迅速被冷下来,他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掏过。 心乱如麻。 苗青臻幼时受师父教导,他这一生本该只知道握紧手中那张弓。不依赖任何人,不被任何风雨动摇,不容任何人侵犯,也不为任何人所束缚。 箭锋所向,势如破竹。他要像他射出的箭一样,干脆,决绝,孑然一身。 可他却因一时贪恋温暖,犯下大错,被永远驱逐出上京城。师父令他永世不得返回,苗青臻这个名字,也自此在那座繁华帝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回去,他早已是一枚被舍弃的棋子,像一棵失了根的草,飘零在北地荒村。 苗青臻至今还记得他离开上京那日。 他骑在马上,怀中是襁褓里尚在熟睡的苗扑扑,那么小,那么软。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他勒紧缰绳,马匹停下脚步,他忍不住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宏伟的城门。 城门之外的世界,对他而言是一片完全陌生的领域。 他背负起一份全新而沉重的责任,朝着未知的前方。那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固执:无论如何,要让这孩子平安长大。 此刻,这念头再次浮现,却与另一股力量激烈冲撞着,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阎三摸不清楼晟和苗青臻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楼晟许久没再去过那个小院。 那日,负责收拾行李的下人拿着清单讨论路上该带的物件,阎三看见单子上没列许多小孩的用物。 楼晟明确点头,同意带上那小丫头,阎三才终于确信,苗青臻是真的不打算一起去上京。 他心底莫名地,也动了一丝将妹妹袅袅留在苍山镇的念头。 谁知楼晟拿着本医书,眼皮都没抬,只淡淡瞥过来一眼:“谁告诉你他不去的?安心带着你妹妹。” 阎三心想,我自然是亲口从苗先生那里求证来的。 可他看了一眼楼晟脸上那没什么表情却压迫感十足的神色,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在小苗儿面前说了些什么,孩子听说楼晟要出远门,而且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楼晟待小苗儿,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小家伙含着泪问苗青臻:“小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苗青臻沉默着。他向来不是个严厉的人,对孩子几乎有求必应。但这次,他只是看着儿子,声音有些干涩:“那个地方……我们不能去。” 小苗儿竟自己寻了个机会,偷偷跑出了院子,迈着小短腿往码头方向去寻楼晟,楼晟以前带他去那里看过船。等苗青臻发现孩子不见了时,半边身子瞬间就麻了,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急速攀升。 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他简直不敢细想。发疯似的在附近找了一圈。 大街上人声嘈杂,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无暇他顾。苗青臻冲出喧哗的街道,经过渐渐稀疏的院落,他站在徐家宅邸外,他只能来求楼晟帮忙。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清晰的车轮声与马蹄声。 苗青臻抬眼望去,只见楼晟掀开了马车帘子,怀里正抱着小苗儿。 这一幕,与他脑海中深埋了五年的那个风雪夜诡异地重叠起来,婴儿微弱的哭声,身下漫开的黏腻鲜血,还有由远及近、一队带着尖锐武器的兵马,他们步伐沉重有力,腰间半出的佩剑在雪光中反射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寒芒。 那时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产劫难,身躯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颤抖的手臂却本能地护住刚刚出生的婴孩。 屋内的空气凝重死寂,连时间都仿佛怯懦地静止了,唯有那浓重的血腥味,彰显着这个新生命的珍贵与脆弱。 他当时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自己被抓后,与这孩子将会面临的凄惨下场。 他的手指那时已近乎脱力,却还是死死抓握住一旁冰冷的黑金长弓,像是抓住濒死前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爹爹!” 小苗儿被楼晟抱下马车,小孩儿早已忘了刚才的伤心事,兴奋地跑过来抱住苗青臻的腿,仰着小脸,“小爹说他不会走的!” 楼晟看着苗青臻脸上血色尽失、惊魂未定的模样,知道他这是被孩子突然失踪吓坏了。 小苗儿未曾察觉爹爹的异样,只觉得爹爹浑身冰凉,他委屈又困惑地转过头,看向站在身后的楼晟。 楼晟半扶半抱地将苗青臻扶进徐府厢房,让他躺在软榻上,随即命人取来一套银针。 苗青臻竟被惊吓得一时失了声,浑身乏力瘫软,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整个人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已绷至最紧,再稍一用力便会彻底断裂。 那深植骨髓的、曾险些被夺走孩子的恐惧,让他身心俱疲,仿佛所有气力都被瞬间抽空。 楼晟沉着脸,手法稳准地在他几处穴位落下银针,直到苗青臻紧绷的肩背肌肉逐渐松弛,那口死死提着的、僵硬的劲儿才缓缓散去。 小苗儿站在一旁,心中慌乱害怕,再开口时已带了浓重哭腔,小手无措地抓着爹爹的衣角:“爹爹,你怎么了?爹爹……” 楼晟冷冽的目光扫向跟进来的阎三,声音里淬着冰碴:“那老婆子和几个家丁,是眼睛瞎了不成?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说罢,他转向榻上的苗青臻,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已经教训过小苗儿,告诉他下次无论如何,绝不能再一个人乱跑。” 苗青臻微微颔首,示意阎三先将孩子抱出去。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楼晟转过身,沉默地看着他。 苗青臻抬眼,眼中含着一抹尚未褪去的水光,声音低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阿晟,我不敢,我绝不能拿他冒一丝风险。他是我的命。” 楼晟伸手,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此后,小苗姓楼,入我族谱,就是我楼晟的亲生子。” 第15章 九皇子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护着他一日。” 楼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苗青臻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脸颊贴着对方温热坚实的胸膛,那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体温,还有强健有力的心跳,才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冰冷的噩梦里被拽了出来,重新活了过来。 第19章 楼晟静默地凝视着怀中人,他已经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去证明自己,剖白心意,甚至从未对身边任何一个人花费过如此多的心思。 最初,或许只是因为身处困境,身边孤立无援,才将这个看似温顺的乡野村夫强留在身侧。 可后来,那份最初带着利用和掌控的心思,不知何时变了质,成了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纠缠不休的情感,像是被无形的鱼钩牢牢钩住的鲲鲤。 挣扎不得,无处可逃。 楼晟几乎可以肯定,苗青臻身上藏着一个不同寻常的身份,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核心,苗青臻或许永远、永远都不会想要让他知道。 忧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交织在一起。 在拱水村的时候,苗青臻就是一个带着幼子、独自生活的乡野村夫,沉默,温顺,与世无争。 楼晟曾经也这样以为,他的生活平淡得像一碗清水,可相处越久,他越是能感觉到,苗青臻没那么简单, 这个人,明明身体已经熟悉到每一寸肌肤都烙印着彼此的痕迹,呼吸交融,体温相渡。 他凝视着苗青臻依偎在自己怀中、显得无比眷恋的侧脸,那面容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脆弱。 不像当初来苍山镇时走的那些偏僻难行的小路,这次前往京城,是长长的车队,行进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 苗青臻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掀开帘子一角,望着远处那片蔚蓝的海域,海浪不知疲倦地层层翻滚,阳光洒在起伏的浪尖上,碎裂成一条跳跃闪烁、令人目眩的银白光带。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车帘拉了下来,彻底挡住了窗外的景致。楼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什么情绪:“别看了。” 天黑之后,他们便在沿途的客栈安顿歇息。 如此紧赶慢赶,走了约莫十天的路程。 一路上天气都很好,日头高照。 当车队终于翻过最后一座山岭,视野骤然开阔,那座巍峨庞大的上京城轮廓,在地平线上隐隐显现时,距离便被迅速拉近。 苗青臻也随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城郭轮廓,面色呈现一种说不出的难看。 几乎所有事宜,楼晟早已提前安排打点妥当。 苗青臻他们入城的第一日,甚至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这帝都的繁华,就被直接送进了一处早已准备好的、清静却也精致的院子里安顿下来。 上京的繁华,是苍山镇、乃至他们途径的任何城镇都无法比拟的。 空气里仿佛都蒸腾着一种炙热喧嚣的气息,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车马如流水,行人摩肩接踵,处处洋溢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繁荣与活力。 楼晟站在他身侧,看着窗外,语气带着些微的感慨,同苗青臻说:“或许很多年前,我们也曾在这座城的某个角落,擦肩而过。” 苗青臻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声音很轻:“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尚且还没完全安顿下来,楼晟便见了几个闻讯赶来的旧日相识。 那些人显然是早就接到了他要回来的消息,不过看那言行做派,多是些纨绔浪荡子,没几个有正形的。 苗青臻原本正沉默地看着仆从们往院里搬运行李货物,里间的小苗儿听见外面热闹的人声,好奇地迈着小短腿就往外跑,他一时没看住。 于是,院子里那几位客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一大一小身上。 楼晟倒是坦然,朝着小苗儿招了招手,语气如常:“小苗儿,过来,拜见你这几位叔叔。” 那几人见那小孩生得玉雪可爱,粉雕玉琢,都凑上前逗弄,笑着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楼晟只平淡地回了一句:“我儿子。” 其中那个叫藩亨的,当即嗤笑出声,语气满是戏谑:“楼晟,你他娘的忽悠鬼呢?谁不知道你当年眼高于顶,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一下?” 楼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却见旁边那个名叫樊仑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孩子身上,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东西,直勾勾地盯上了不远处正准备牵着孩子离开的苗青臻。 樊仑眯着眼,脸上堆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慢悠悠地问道:“楼晟,这位是……?” 苗青臻脚步顿住,垂下眼睫,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刻意的疏离:“我是小少爷的射骑师傅。” 樊仑闻言,目光更是毫不避讳地在苗青臻周身打量了一圈,尤其在那截柔韧的腰线和笔直的长腿上流连片刻,然后转向楼晟,语气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探究:“这么好的身段气质,只是个师傅?楼晟,你这是从哪里诚心请回来的‘能人’啊?” 这樊仑,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专好男风。 楼晟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冷意:“自然是诚心请回来的。你最好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 几个人说罢又笑着散了,楼晟对苗青臻说:“将小少爷带下去。” “是。” 没过几日,楼晟便奉命进宫面圣。 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形销骨立,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据说,楼晟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奋力为父亲的清白辩驳。他拿出了当年父亲亲手所写的药方原件,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名关键证人,人证物证俱在,逻辑严密,无从戳破。 最终查实,竟是当年一位后宫嫔妃因心生嫉妒,暗中买通人手,调换了其中一味药材。 加上那位险些受害的贵妃娘娘也出言求情,言明楼晟此次回京立下大功,该给他一个赏赐,皇帝权衡之下,终于大手一挥,赦免了楼丘迎的罪名。 苗青臻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几名被紧急请来的医师面色凝重地进进出出,聚在角落里低声絮叨着,最终都无奈地摇头,说楼掌柜这病是多年亏损太过,心气郁结,沉疴已久,怕是……难治了。 楼晟的父亲楼丘迎,当年本是太医院中有名的圣手,只因负责为极得圣宠的贵妃娘娘安胎时,出了天大的差错,才被下了牢狱,受了重刑。 陛下年事已高,子嗣本就艰难,在得知贵妃竟奇迹般地怀上了龙种时,激动万分,视若珍宝,立刻召见了太医院所有臣子,要求以万全之策保证贵妃和龙子的安全。 这个孩子,几乎是皇帝身体尚且康健、国祚有望延续的证明,其重视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可偏偏,就在贵妃服用了楼丘迎亲手调配的安胎药后,竟险些小产。 楼丘迎就此被安上了谋害皇嗣的弥天大罪,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苦苦煎熬了数年,如今,终是等到儿子归来,拼尽全力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可几碗精心熬制的药汤灌下去,楼丘迎非但不见起色,气息反而愈发微弱,像是风中残烛。 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转眼就吐了一半出来,混着酸腐的气味。 楼晟沉默地拿起干净的手巾,将那秽物一点点擦拭干净,动作仔细,没有流露出半分以往的不耐与急躁,只是安静地伺候着父亲重新躺下。 然而,没过多久,躺在床上的楼丘迎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溅在了楼晟匆忙俯身过来的衣襟上,刺目惊心。 楼晟眨了眨眼,看着自己衣衫上那迅速洇开的、温热的血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去找医师。 “晟儿……” 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叫住了他。 楼丘迎躺在那里,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胸口剧烈却无力地起伏着,他显然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着,轻轻拍了拍楼晟紧握成拳的手背,声音微弱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你长大了……爹……终于是等到你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与欣慰,这眼神如此柔软,充满了迟来的温情。 可楼晟看着这眼神,呼吸却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他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甩开了父亲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执拗:“你别想就这么算了!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一定要让那个女人下去陪你!” 楼丘迎望着儿子那双赤红、充满了恨意与痛苦的眼睛,泪水瞬间决堤,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不停地流淌,浸湿了花白的鬓角。 夜里,烛火摇曳,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 楼晟趴在桌子上小憩,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手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剧烈颤抖,战战兢兢地、极其缓慢地伸过去,轻轻探向楼丘迎的鼻下。 指尖感受不到一丝温热的气流。 第20章 那片皮肤,冰冷,静止。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起伏,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这个折磨他已久的世界。 楼晟的身体猛然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颓唐地、毫无预兆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视线开始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楼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张开,想要嘶喊,想要痛哭,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的气音。他徒劳地抱紧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入臂膀,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冰冷。 府中众人闻讯赶来,见此情景,无不唏嘘叹息。 都说楼掌柜好不容易洗刷了冤屈,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谁曾想,终究是没能熬过去,他们低声议论间,又忍不住感慨,看楼家这小子此番回来的手段和魄力,恐怕日后的成就,要比他父亲更甚。 楼晟将自己反锁在房里,整整一日,水米未进。 苗青臻心里同样堵得难受,但他知道,这种时候,总要有个人强撑着,料理这一切。 院子里很快挂起了惨白的幡旗,门楣上系上了表示丧事的挂缨,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沉闷的气息。 到了第二日,紧闭的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楼晟走了出来。 他整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 苗青臻正强打精神,张罗着安排前来吊唁的宾客和诸多杂事,楼晟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样,只说了三个字:“辛苦了。” 小苗儿似乎也感知到这沉重的气氛,不吵不闹,乖乖地跪在楼晟身边的蒲团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楼晟低垂着纤细的脖颈,那模样,像是连魂儿都跟着一起飞走了,他偏过头,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伸出手,将那个柔软的小身体轻轻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真实的温度。 夜里,浴房里水汽氤氲。 楼晟赤身坐在宽大的浴桶中,热水没过胸膛,他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眼神空洞,呆呆地任由苗青臻用湿布替他擦拭身体。 手臂无力地垂在桶沿,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突然,苗青臻停了手上的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俯身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楼晟赤裸的、湿漉漉的上身,将他的头按在自己依旧穿着衣衫的肩头。 这个拥抱沉默而用力,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寂静中,苗青臻清晰地听见,怀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痛苦的啜泣声,像受伤幼兽的哀鸣。 苗青臻扶住他不断颤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哭出来吧,别忍着。我已经把下人都遣到远处去了,没人听得见。” 这句话像是终于撬开了某种坚硬的外壳。 楼晟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他猛地回抱住苗青臻,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宣泄口,放声痛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混着热水,浸湿了苗青臻的衣领。 他在悲恸的间隙,发出模糊而狠戾的誓言:“我要杀了他们……一个都不放过……” 后来的事情,在楼晟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他只隐约记得苗青臻用厚实柔软的被子将他裹紧,安置在床榻上,然后自己也和衣躺在他身侧,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四五个时辰。 他在混乱的梦境中浮沉,恍惚间又回到了幼年。 母亲“离世”后,他在学堂里被其他人嘲笑、排挤,那些隐约知道些内情的人,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也看不起他那“懦弱”的父亲。 年幼的楼晟也曾在心里狠狠地骂过父亲,骂他是个没用的废物,一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一个连妻子都留不住的、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他梦见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自己扛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执意要离家出走,去找回母亲。 父亲楼丘迎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赶,嘶哑地喊着他的名字。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情绪冲上额角,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一次也没有回头。 后来他躲在一处断墙的阴影后,偷偷看着父亲追到他刚才停留的地方,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深切的担忧,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原地打转,上蹿下跳,却既追不上儿子,更害怕彻底失去他。 年幼的楼晟就那样冷眼旁观着,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荒诞又可悲的闹剧。 楼丘迎此人,性格就像沉静温和的大海,宽厚得近乎懦弱,从未听过他抱怨命运,也从未与人争夺过什么,在很多人眼里,甚至蠢得有些离谱。 可就是这么个“蠢笨”之人,独自一人,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将年幼叛逆的他抚养长大。 丧礼期间,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吊唁者。 皇上的九皇子李渊和。 他是养在那位贵妃名下的独子,如今已二十有八。 李渊和生母出身不算极高,只是礼部一个员外郎的女儿,但他本人却是出了名的聪明睿智,从小便展露出过人的才智,行事沉稳练达,在朝野上下颇有声望,百姓也对其赞誉有加。 陛下更是将尚书令的独女指给他做了正妃,恩宠可见一斑。 他今日并未穿着皇子常服,也未戴冠,只一身素净的常服,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黑发。身后跟随着一众低调的随扈。 他向着楼府的下人要了一炷香,在灵前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天悯人的沉痛表情。 然而,在楼晟眼里,李渊和此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用一层虚伪的假面,试图掩盖他们皇室犯下的罪行。 是他们冤枉了他的父亲,让父亲在牢狱中受尽折磨,含恨而终。 如今人死了,却又来这里假惺惺地祭奠,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过错,表演着毫无真心的悲痛和悔恨,这让楼晟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翻涌的厌恶。 李渊和上完香,走到楼晟面前,语气沉痛地表示,父皇心中有愧,定会补偿他们楼家,毕竟当初是听信了小人之言,才酿成今日悲剧。 楼晟内心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感激的神色,说出违心的、感恩戴德的话。 这样的虚伪与伪装,是他平生最为厌恶的东西。 楼晟低目光低垂,下意识地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能让他感到一丝安稳的身影。 可苗青臻呢? 可是,苗青臻和小苗儿都不在灵堂里。 他借着整理衣冠的间隙,悄然退到后院。 在一处月亮门旁,他找到了苗青臻。 苗青臻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紧绷,透过微开的门隙,定定地望向府外。 一辆外表极其考究、威武气派的马车正缓缓驶离,车辕和车轮都是醒目的红漆,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是宫里配备给皇子规制的马车。 车辙倾轧过地面发出声音,直到不再有车轮的声音,苗青臻才转过身来。 没成想他一回头,楼晟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眼神深邃盯着他,仿佛看透了什么,却一言不发。 第16章 是他吧 苗青臻站在原地,身体显得有些僵硬,嘴唇微微张合了几下。 楼晟就站在他对面,眸色清冽得像山涧最深处的寒潭,表面映着些许浮光,内里却暗沉无底。 那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苗青臻身上,如同水波轻抚,但在那清朗甚至堪称漂亮的眼睛深处,却翻涌着一股被强行压抑的、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勾出一道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鬼气的弧度。 那笑容并不温暖,反而无端地让人从脊椎骨里窜起一股寒意。 “是他吧。” 那笑容里掺杂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有几分了然于胸的自嘲,更有几分针对某种荒谬现实的、冰冷的讽刺。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楼晟才带着一身深夜的寒凉雾气回来,衣袂间渗着露水的潮湿。 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楼晟便明显冷落了苗青臻,态度疏离,连带着对小苗儿,也不似往常那般亲昵热络。 苗青臻独自裹着被子,蜷在床榻里侧。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人睡觉,被窝里原来是这么空,这么冷。 他这一生,前半段在血雨腥风里趟过,杀了太多人,也结下太多仇,防备心早已刻入骨髓,从来都是独自枕着刀剑入眠。后来有了小苗儿,软乎乎的小身体偎在身边。 再后来……有了楼晟。 让他头一次尝到了何为安心,何为归属,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被人牢牢护住的喜悦和感激,也终于明白了“安定”二字究竟是什么滋味。 第21章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苗青臻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扶明显带着醉意、脚步踉跄的楼晟,却被对方毫不领情地、晃晃悠悠地一把推开。 楼晟甚至没看他一眼,径直一头钻进房间,“哐当”一声将门栓落下,随即里面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大概是直接醉倒睡下了。 苗青臻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刚刚被推开的手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对方衣袖冰凉的触感。 他知道是自己不该隐瞒欺骗在先。 阎三将马匹拴好,走过来,见他还愣在夜风里,低声劝道:“苗先生,夜深露重,您也早些回房歇着吧。” 苗青臻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罕见的、近乎无助的茫然:“他不理我……阎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阎三只当他们是像从前那样闹了些小别扭,挠了挠后脑勺,试着宽慰:“主子可能就是一时气性上来了,过几日,等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楼晟很快就在上京城里声名鹊起。 他的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父亲楼丘迎当年更盛。无论多么复杂诡异的疑难杂症,他总能洞悉病源根本,对药性的理解更是精深微妙,每次开方都别出心裁,效果奇佳。 在这京城之地,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急症难疾?不过短短时日,京中的达官显贵们便都对这位年轻却手段高超的楼医师敬上了三分。 他整日整日地闷在家里,不怎么露面。 有一天,他在后院低着头专心配药,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草木气息。苗青臻犹豫再三,还是凑了上去,拿起石臼,小声说要帮他捣药。 楼晟抬起眼,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清冽的凉意,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药材,转身就要走。 苗青臻心里一慌,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阿晟,你别这样……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你别不理我。” 楼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没错。” “错的是我。有那么多机会,你都可以告诉我,可你跟我说的那个人,死了。” 苗青臻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 楼晟立刻甩动手臂,语气冷硬:“放开。” 苗青臻的手指却攥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哀哀的恳求:“我没想故意瞒你……只是,他不是普通人……我不敢,我不敢拿小苗儿冒险……” 楼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股邪火蹭地烧得更旺,心想,有三品大员的独女给他生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香饽饽了?人家说不定早就不记得你这号人了,就你还在这里念着记挂着,生怕连累了孩子? 合着他楼晟是在给那个李渊和白养孩子呢?想到那日苗青臻定定望着那辆皇子规制马车离去的样子,一股混合着嫉妒、屈辱和背叛感的暴躁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头顶。 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向旁边一个空着的木桶。 “嘭”的一声巨响,木桶滚出去老远,发出的动静引得远处几个正在干活的小厮好奇地探头张望。 楼晟戾气横生地瞪过去,眼神像刀子一样:“看什么看!” 那几个小厮吓得一缩脖子,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楼晟转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苗青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等着。” 他眼神阴鸷,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就算是皇子又怎么样?我迟早有一天,要他跪在我面前!” 说罢,他用力甩开苗青臻的手,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走到院门口,还不忘厉声吩咐小厮:“把大门给我关好了!免得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 苗青臻僵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 自那以后,楼晟每日归家的时辰越来越晚,像是刻意避开什么。这天,日头早已西沉,暮色四合,苗青臻终于在人影稀疏的门口堵到了他。 楼晟看着靠在门边蜷缩着睡着的苗青臻,心头先是冒起一股无名火,气得直想冷哼。 足足半个月,他都没按常理回过家,就是不想见他。 听阎三说,这人每天下午就开始坐在门口等,一动不动,直到夜深人静,人定时分,才默默回房。 楼晟当时听了,只是硬起心肠想,等就等吧,他爱等多久等多久。 可现在,看着这人倚着冰冷的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睡得正沉,一副全无防备的样子,楼晟从他旁边经过时,牙根发痒,真想不管不顾地照着那浑圆的地方踹上一脚解气。 念头刚动,就有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他的裤脚。 苗青臻抬起头,眼眶周围泛着红,双眼湿润,用一种混合着渴望和浓重委屈的眼神望着他:“你……消气了吗?” 楼晟心里冷笑,装的吧? 这人耳力比谁都灵敏,恐怕早就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了。他没理会那眼神,径直绕过他,往屋里走去。 等到楼晟沐浴时,水汽刚氤氲开,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苗青臻拿着干净的帕子走进来,沉默地靠近,开始替他擦拭湿漉漉的肩膀。 “我同他……从小便认识。” 苗青臻的声音很低,有些模糊,“我师傅是大内的金吾卫统领,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孩子,从小就跟在几位皇子身边,算是……一起长大的。我是被指派给九皇子的暗卫。” “那一次,是意外。我有了小苗儿之后,他……派人追杀我。是我师傅暗中救下我,让我永远别再回上京。” 还有一些更深的隐痛,苗青臻没有讲出口。 他怀着小苗儿,即将临盆的时候,正是李渊和风光迎娶正妃的大喜日子。 微凉的夜风从门缝吹进来,拂动苗青臻腰间香囊上缀着的细密绒穗,轻轻晃动着。 “恨他吗?” 楼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听不出情绪。 苗青臻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没有立刻回答。 恨吗? 当然恨过。在那些被追杀的亡命时刻,在独自产子、惶恐无助的深夜。 可后来,有了小苗儿要保护,有了新的生活要挣扎,他也就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反复咀嚼那份恨意了。 楼晟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曾经是他的暗卫,贴身护卫,应该知道一件宫闱秘事,如今那位贵妃,并非李渊和的生母。” 他微微侧过头,水珠沿着凌厉的下颌线滑落。 苗青臻脑中“嗡”地一声,像是有一根尘封已久的弦被猛地拨动。他骤然想起,当初在徐家,似乎听有人提起过楼晟母亲的名字,叫……惜蓝? 他猛地睁大眼睛,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闪过,曾经随李渊和出入宫禁时,他亲耳听见当今陛下,对着那位宠冠后宫的贵妃,柔情蜜意地唤过这个名字!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第一次听到“惜蓝”二字时,会觉得那般耳熟! “我才六岁时,” 楼晟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拉回,那声音里压抑着经年累月的痛楚,“我母亲就成了别人的母亲,我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成了他人妾室。”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讥讽:“你猜这背后是谁在牵线搭桥?陛下当初为何突然召我父亲入宫给那个女人诊脉?又是谁,怕事情败露,纸包不住火,急不可耐地想除掉我父亲以绝后患?” 苗青臻看着楼晟映在水汽中的侧脸,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楼晟轻描淡写地跟自己说,家中是做生意被奸人所害才落败。 如今兜兜转转,真相揭开,那个“奸人”,那个导致楼晟家破人亡、父亲含冤而死的源头,竟然就是李渊和! 这世间,竟有如此戏剧而残忍的巧合! 楼晟伸出手,湿漉漉的掌心带着滚烫的温度,紧紧拉上了苗青臻微凉的手:“我恨。我恨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李渊和!”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对方的指骨:“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了。我父亲如今尸骨未寒,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若是让李渊和就此安稳度日,我才真要寝食难安,死不瞑目!” 苗青臻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想起当初李渊和是如何温言哄骗自己,说只要把孩子生下来,他自有安排,转头迎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狠辣的追杀。 他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另一只手掌终是稳稳地、坚定地搭在了楼晟肌肉紧绷的肩头。 “这条路……” “我陪你。” 清冷的月光从窗隙洒入,照亮了氤氲的水汽。楼晟猛地用力,将站在桶边的人一把拉进了宽大的浴桶里。 “哗啦”一声巨响,温热的水花激烈地溅起,泼湿了一地。 第17章 为什么不能给他生 苗青臻前一秒还赤脚站在浴桶边缘,指尖试过水温,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瘦的轮廓。 第22章 下一秒,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带着不容置喙意味的力量猛地攥住他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拖拽进了翻涌的热水里。 “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他浑身瞬间湿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伶仃的线条。 他挣扎着想从滑腻的桶底坐起身,热水滚烫,仿佛带着穿透力,要将他每一根骨头都浸软、泡酥。 还没等他稳住身形,一个更灼热的身躯便从背后紧密地贴覆上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不容忽视的坚硬线条。 楼晟的手臂铁箍般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则精准地扣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随即,一个带着掠夺意味的吻便重重压了下来,封堵了他所有即将出口的惊呼。 苗青臻只觉得最后一口新鲜空气被狠狠逼出了肺部,窒息感混合着对方灼烫的吐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他来不及思考,便被更深地拖拽进那片由体温、水汽和陌生情//潮共同构筑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太急切,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燥热,狠狠冲击着他的理智,脑袋里嗡鸣一片。 苗青臻被呛得剧烈咳嗽,眼角生理性地溢出泪水,在水中无力地蹬动双腿,双手慌乱地在水中抓挠,最后只能死死攥住桶沿,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被迫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剥开外壳的虾米。湿透的衣物被楼晟三两下粗暴地扯开,囫囵扒下,随意丢弃在桶外。 微凉的空气短暂接触皮肤,随即又被更滚烫的体温覆盖。 楼晟的手掌带着薄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握住他背后那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仿佛要捏碎般,然后沿着脊椎的沟壑,带着一种巡视领地的姿态,一寸一寸地、缓慢又用力地按压、摩挲过他每一寸紧绷的皮肤。 那触感粗糙而鲜明,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混合着细微痛楚的无尽刺激感,让他脚趾都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在热水里激起细小的涟漪。 苗青臻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像初春沾染了露水的桃花,时而显得清纯懵懂,时而又因情动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淫靡。 一股奇异的、循序渐进的酥麻感从被触碰的指尖开始蔓延,如同细微的电流,悄无声息地窜过手臂,钻进四肢百骸,缓慢而执拗地挑逗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楼晟将他从水中扶起来,让他湿漉漉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前,水珠顺着紧贴的肌肤不断滚落。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怀里的人,目光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苗青臻几乎要融化在这片短暂的、错觉般的柔情里,他仰起头,主动凑上去索吻,眼神迷蒙,像是极度渴求对方的拥抱和温度。 楼晟却没有回应,依旧维持着那种审视的、近乎冷酷的沉默,只是用目光牢牢锁着他。 他心底深处翻涌着剧烈的矛盾,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带着脆弱情动的脸,一股强烈的怜惜像藤蔓般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发疼,可另一种更根深蒂固的东西,却驱使着他想用最刻薄的语言去刺伤对方,想将这人死死搂进怀里揉碎,又忍不住要伸出双手,将他狠狠推开。 他是在衡量。 楼晟这个人,从小到大,在泥泞和算计里摸爬滚打,早已奉行一条铁律:只有对方对他有价值、能带来切实的利益,他才允许对方靠近。 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所有的联结,本质上都与心灵契合无关,不过是一种冰冷的交换和利益捆绑。 他的内心从未滋生过慷慨与无私,对待所谓的同伴或朋友,也永远带着一张精密的计算表,每个人在上面都有一个清晰的、用数字标定的价码。 那些刻意的敷衍,虚伪的笑容,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唯一的真实意图,筛选出能带来最大回报的棋子,而那些失去价值的,会被他毫不犹豫地弃之如敝履。 楼晟从小就看透了,绝不能活成他父亲那样优柔寡断、任人拿捏的模样,否则只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可苗青臻……这个将他山野里意外捡回来的人,却让他一次次地失控,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了。 那些固若金汤的原则,那些计算,在这个人面前,正悄无声息地瓦解、崩裂。 他一直以为,愚蠢透顶的那个是苗青臻。那么轻易地就把一颗心掏出来,赤诚地、毫无保留地交到别人手上,也不怕被那冷硬的现实摔得粉碎。 而楼晟自己,则吝啬又清醒,他舍不得掏出半分真情,只会用精心打磨的聪明机智和那副蛊惑人心的伶俐口舌,去周旋,去操纵,去恰到好处地利用身边每一个人。 可为什么,这些辗转反侧的日夜,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到,被欺骗、被愚弄的那个,其实是他自己。 甚至在某些瞬间,楼晟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可悲的傻瓜,那点自作聪明的算计,在某种更厚重的东西面前,显得滑稽又苍白。 当他终于得知,那个“死掉”的人,竟然是李渊和时,他的内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猛地向下坠,直直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寒凉井水里。 一想到苗青臻对那个人,或许也曾有过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甚至是他无法想象的爱意,一股混杂着嫉妒和屈辱的愤恨便猛地窜上头顶,让他几乎控制不住那股想要摧毁什么的狂躁。 楼晟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只被诱捕进华美笼子的禽鸟,明明渴望那片无拘无束的天空,发疯似的扑腾着翅膀撞击着栏杆,可当笼门真的有可能打开时,他又恐惧地缩回角落,害怕失去这唯一的、熟悉的栖身之所。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按在苗青臻的左胸口,感受着那下面平稳有力的跳动。 他偏执地想知道,自己在这颗心里,究竟占了多大的地方,几斤几两重。 不然,为什么那天黄昏,苗青臻要用那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复杂痛楚与眷恋的眼神,久久望着李渊和马车离去时扬起的尘土,直到那尘土也消散在风里,都不曾收回视线。 浴室里热气氤氲,弥漫着湿润的水汽,苗青臻觉得脑子被熏得有些发晕,像是醉了酒。他下意识地搂紧了楼晟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对方颈窝里。 楼晟已经太久没有这样靠近过他了。苗青臻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点苦涩药草的味道,只是一瞬间,心神便恍惚起来,像是踏空了一步。 就是这味道,让他每次遇见都若有所失,心绪难平,像一根细韧的丝线,早已深深扎进了心肉里,纠缠着血脉,让他茫然又无措,却抑制不住地渴求更多。 只要这气息萦绕在鼻尖,他的身体就好像瞬间被点燃了暗火,变得异常柔软,几乎要化在对方怀里。 可他还能怎么办?这个男人,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同时置身于痛苦的冰窟和极乐的熔岩之中。 两个人紧密地纠缠着,如同藤蔓与乔木。 狭窄的浴桶里,水花因剧烈的动作而四溅,打湿了周围的地面。 楼晟将怀中人牢牢抱起,用宽大的外袍将他从头到脚严实地裹住,那布料下是□□的、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快步穿过夜色中微凉的庭院,臂弯收得很紧,不让一丝寒风、一缕外界可能的目光渗入这方寸之地。 直到将苗青臻妥帖地放在铺着厚实棉褥的床上,楼晟才在床边坐下。 他沉默地盯着苗青臻静静陷在枕头里的睡颜。那双总是带着点倔强或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往日被风雨和劳作摧残得粗糙的皮肤,早已被仔细将养得细腻白皙,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松垮的外袍微微滑落,半遮半掩地盖住小腹和腿根。楼晟的目光顺着几颗未干的水珠看去,看它们从锁骨滑下,流过平坦的胸口,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竟伸出舌头,将那点湿痕舔舐而去。 睡梦中的苗青臻像是被这细微的、带着痒意的触感刺激到,身体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楼晟的舌尖却因此变得更加大胆,顺着水痕一路滑上。 他的另一只大手则探入微敞的袍襟,抚上苗青臻的小腹处。 指尖感受到那里的皮肉柔软而平滑,带着温热的体温。楼晟突然眯起了眼睛,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倘若有一天,这里微微隆起,包裹着某种沉甸甸的、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苗青臻既然能给李渊和生孩子,为什么不能给他生? 他的手指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在那片平坦的肌肤上缓缓划过,就像是一根羽毛。 睡梦中的苗青臻似乎感知到了这无声的侵扰,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呓语,身体微微动了动。 第二日,苗青臻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床幕,楼晟的呼吸恰好轻轻蹭过他的耳垂,气息交织。 第23章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纸,将室内照得朦朦胧胧。不知是谁先靠近,气息交缠间,又无端地来了一次。 一切平息下来后,楼晟起身,唤人端来一碗浓黑的汤药。 苗青臻靠在枕上,看着那碗药,下意识以为是避子汤,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他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比记忆中的避子汤更甚,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捂着嘴,抬起带着水汽的眼睛疑惑地望向楼晟。 楼晟站在床边,身影被光线勾勒得有些模糊,声音听不出情绪:“养身子的。” 是了,以前灌下去的那些避子汤太多了,不知道这副底子,还能不能养回来,还有没有可能再…… 苗青臻没有再多问,他对楼晟那些时而突兀的举动早已习惯,只是屏着呼吸,将剩下更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楼晟之前也总爱琢磨些奇奇怪怪的方子或是物件,用在他身上。 楼晟重新在床边坐下,手里无意识地抖着一个精致的流苏香囊,穗子晃动着。 苗青臻躺在床上,微微抬起头,眼眶周围依稀可见未散尽的微红,他伸出手,有些急切地搂住了楼晟的腰,将脸埋在他身侧,手臂收得很紧,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不见。 “你……消气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闷闷地传来。 隔了好一会儿,楼晟才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他的手指探进对方散开的衣襟,带着薄茧的指腹在苗青臻光滑的后背上缓慢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像是在敲打着什么无声的节拍。 他俯下身,凑到苗青臻耳旁,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宛如情人之间最私密的呢喃:“以后不许骗我?” 苗青臻在他怀里猛地一颤,随即更紧地抱住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楼晟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不会了。” 年关已至,街上行人稀稀拉拉,个个都把手指紧紧缩在厚重的袖筒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干冷的空气中。 掌保荣作为上京城一家药房的掌柜,此刻正举着一把油纸伞,勉强挡住迎面扑来的风雪,他低着头,脚步匆忙地往前赶,身体冻得瑟瑟发抖,眼睛盯着自己在雪地里留下的一串深深脚印。 突然,一个穿着夜行黑衣的人如同鬼魅般,从前方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冒出来,径直挡在了他的面前。 掌保荣心里猛地一咯噔,下意识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他还未及出声,那人已经闪电般拔剑出鞘,冰冷的剑锋在雪夜中划出一道寒光,随即,一声凄厉得能划破整个夜空的惨叫从掌保荣喉咙里迸发出来。 剧烈的痛楚混合着刺骨的寒冷,瞬间将他的思维卡死,他死死捂住自己鲜血喷涌的右臂,毫无抵抗之力地重重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温热的血汩汩涌出,滴落在纯白的雪面上,红得格外刺眼。他拖着残躯,无助地向后蜷缩,拼命想把自己塞进墙角里,对于面前这个沉默的黑衣男子而言,取他性命仿佛只是转瞬之间、轻而易举的事情。 “救命……侠士,侠士饶命……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我上有老母,下有待哺的幼儿……” 他涕泪横流,声音因恐惧和疼痛而剧烈颤抖。 那黑衣人只是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冰冷得像这夜里的风:“下次再管不住嘴,乱说话,那只手,也不用留了。” 说完,便转身融入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掌保荣瘫在雪地里,猛然想起最近因嫉妒楼家重启的药房生意红火,他暗中请了几个地痞流氓前去捣乱,四处散播谣言,诋毁楼家药房的药吃了会吃死人。 一想到这茬,他忍不住浑身剧烈发颤,分不清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后怕。 …… 另一边,苗青臻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里,换下了沾染着外界寒气的衣物,用温水仔细洗净了手,才踏进暖意融融的屋内。 候着的丫鬟婆子立刻递上温热的帕子,低声禀报说小少爷等他等得睡着了,老爷也让人带了信回来,告知今晚要晚些时辰才能回府。 苗青臻轻轻走进里间,看到小苗扑扑睡得正沉,小嘴巴时不时咂巴一下,像是在梦里尝到了什么好吃的。 他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上前仔细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一番折腾下来,苗青臻自己也有些乏了,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宽敞卧房。 这院子极大,包含了主楼、次楼、东西厢房,中间围着精巧的中庭和假山水池,布局严谨又处处透着匠心,位置规格宏大,装饰繁复华丽,连照明的灯盏都做得极尽华美。 这是他苗青臻靠自己,一辈子也挣不来的住所。 他只知道,楼晟如今的官越做越大,越来越风光,暗地里与二皇子一派的往来也愈发密切沉重。 他刚想吹熄烛火睡下,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婆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说是老爷特意交代,必须看着他喝下。 原本这府里年轻的丫鬟偏多,只是前些时候,有几个不长眼的私下说过闲话,议论家里没个正经女主人,又或是胆大包天对楼晟起过些不该有的歪心思,后来便被楼晟寻了由头,毫不留情地发落出去,换了一批如今这般谨慎小心的婆子。 楼晟平日里从不允许苗青臻独自出门,即便偶尔出去,也必须由他亲自陪着,并且一定要戴上那张特制的面具。 唯有的几次例外,是让他去处理一些不便摆在明面上的“麻烦”。 这日天气稍暖,苗青臻带着小苗儿和袅袅在后院里逗弄那只养得肥嘟嘟的狸花猫玩。 小苗儿叽叽喳喳地说,过些日子听说城里有盛大的灯会,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地想让爹爹带他去看看。 苗青臻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摸了摸他的头,说好。 晚上楼晟带着一身酒气回来,醉得厉害,体力不支地倒在床上,呼吸沉重。 苗青臻替他脱了外袍和靴子,用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擦了他的脸和手,同他低声说了灯会的事。 楼晟在混沌中胡乱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 苗青臻只当他听见了,便吹熄了灯,贴着他身侧睡了过去。 转眼就到了灯会那日。白日里天放了晴,连日来的寒意似乎也消散了些。 苗青臻让人套了车,带着两个孩子和随行的婆子出了门。 越靠近主街,人潮越是汹涌,马车几乎寸步难行,他们索性在半途下了车,步行融入那一片流光溢彩之中。 数百盏、乃至上千盏形态各异的灯笼挂满了街道两旁,将夜色映照得亮如白昼,四处都是欢腾涌动的人群和五颜六色的热闹景象。 因着周围有不少售卖或佩戴面具的摊位和游人,苗青臻脸上那张覆盖了上半张脸的面具,在此刻倒显得并不那么另类。 那张面具是楼晟专门找匠人为他定做的,材质特殊,从近处看去,在灯火映照下透出一种奇异而温润的光泽,边缘打磨得极其细腻平滑,完美地贴合着他脸部的每一寸轮廓,像是第二层皮肤。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香气,甜腻的糖葫芦晶莹剔透,引得许多孩子围在摊位前,拽着父母的衣角央求。 还有表演杂耍的、弹唱说书的,周围围满了人,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和掌声。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与艺人的演奏声此起彼伏,将欢乐的氛围烘托得更加浓烈。 苗青臻索性弯腰抱起了小苗儿,让身后的婆子紧紧牵好袅袅,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 花灯的样式繁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牡丹灯,层层叠叠、玲珑剔透的莲花灯,人来人往,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小苗儿突然在他怀里兴奋地叫嚷起来,伸着小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石桥,桥对面有座高高的观景楼。 苗青臻便抱着他,费力地挤过熙攘的人群,往那边走去。 他恰好抬起头,望向那座观楼,只见几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人正凭栏而立,居高临下地眺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绚丽夺目的灯海。 而苗青臻的视力远胜常人,即使在这样朦胧的夜色和遥远的距离下,他也清晰地看见,那在高处俯视的其中一人,正是本该在官署忙碌的楼晟。 而在他身边,亭亭玉立着一位女子。 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她面容秀美绝伦,肌肤在灯火映照下宛如无瑕白玉,身姿带着一种天生的高贵。 她身着华美的宫装,外披一件雪白的裘衣,衣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剪影纹样,其间点缀着细碎的红玉。腰间佩戴的朱钗和手腕上的宝石手钏,在光下闪耀着璀璨夺目的金色与艳红光芒。 夜色温柔,灯影迷离,女子长发如瀑,男子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突然一阵夜风袭来,带着凉意,拂落了女子裘衣上的兜帽。楼晟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动作自然而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体贴,替她将裘帽重新戴好,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真真是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画面美好得刺眼。 第24章 苗青臻僵硬地站在原地,怀里的小苗儿还在兴奋地扭动。 他知道那女子是谁,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金明公主。 第18章 那他想要谁给他生呢? 苗青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想去看那高楼上并肩而立的身影,可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受控制地瞥过去。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漫天烟火猛地炸开,如同无数颗燃烧的流星逆冲向深沉的夜空,轰然绽放,灼热耀眼的光芒瞬间倾泻下来,照亮了底下每一张仰起的脸庞、每一寸冰冷的砖石地面,将黑夜映照得宛若白昼般通明透亮。 一片片彩色的烟雾在夜空中缓缓缭绕、扩散,折射着下方万千灯火,营造出一种虚幻而极致的美好与神秘。 楼晟正从高处漫不经心地俯瞰着这片喧嚣,就在那盛大烟火即将燃尽、光芒由盛转衰的最后几瞬,视线掠过某处人群边缘时,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熟悉侧影,如同错觉般一闪而过。 他心中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住。 然而,未等他确认,最后一点烟花的光亮便彻底消失殆尽,夜空重新被黑暗吞噬。 他下意识向前倾身,手扶栏杆,目光急切地在底下渐渐恢复昏暗、开始散去的人群中仔细搜寻,可那个身影却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恍惚,怀疑刚才那惊鸿一瞥,是否只是自己因光线明灭而产生的错觉。 可那股莫名的不安,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难以驱散。 身旁的金明公主抬起手,指尖拂过自己乌黑柔顺的长发,侧过头,声音带着一丝好奇,轻声询问他:“楼晟,你方才……是在看什么?” 楼晟倏然收回视线,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挂起了无可挑剔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仿佛刚才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语气平稳地回答:“没什么。” 楼晟下了马车,步履比平日急促许多,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门口候着的小厮连忙躬身,低声禀报说苗公子和小少爷尚未安歇。 楼晟像是没听见,一言不发地从他身侧掠过,径直穿过庭院。院内灯火昏黄,在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暖光。 直到看见偏厅里,苗青臻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家常袍子,正低着头,耐心地教着小苗儿糊纸灯笼。 那衣袍用料讲究,在烛光下隐约能看到细节处用银线绣着的暗纹,随着他轻微的动作,仿佛清风拂过,漾开细微的流光,衬得他像是某个体质清贵、性子沉稳的世家公子,早已寻不见当初那个山野猎户半分痕迹。 最重要的是,并非他之前在灯会上惊鸿一瞥看到的那身绛蓝色衣袍。 楼晟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心感缓缓漫上心头,连带着嘴角都不自觉地牵起一丝真实的、愉悦的弧度。 两个孩子察觉动静抬起头,小苗儿立刻坐不住了,兴奋得像只小鸟般朝他飞奔过来,欢快地喊着:“小爹!” 楼晟脸上的笑意加深,走过去蹲下身,视线扫过地上散落的材料,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呢?” 小苗儿献宝似的指着半成品的灯笼,嗓音清脆:“糊灯笼呀!可爹爹手好笨,画出来的鸳鸯胖乎乎的,像两只呆头大鹅,怎么画都画不好。” 苗青臻握着画笔的手指一顿,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没出声反驳。 楼晟看着地上那几个画废了的灯笼,再抬眼时,见苗青臻正拿着蘸饱颜料的画笔,准备给已经糊好的红色鸳鸯团圆灯上色。 他自然地走到他身后,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人轻轻揽进怀里,然后温热的手掌覆上他微凉的手指,稳住了那支画笔。 楼晟执笔的动作明快而流畅,手腕运转自如,笔尖勾勒点染,不过寥寥数笔,那原本呆板的鸟禽轮廓便活了过来,羽毛丰润,神态灵动,栩栩如生。 旁边看着的两个孩子同时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眼睛都看直了。 烛火跳跃着,投下淡淡的光影,将这一方天地映衬得愈发温暖动人。 苗青臻微微偏过头,看着楼晟在暖光下专注的侧脸,鼻梁高挺,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俊美得让人心尖发颤。 他想,这个人在情场上,大约也是这般游刃有余、熠熠生辉的吧。 楼晟画完,并未松开手,就着这个姿势搂着苗青臻在灯旁坐下。 冬夜的寒意透过窗棂丝丝渗入,让人不禁瑟缩,但这座庞大的私宅内,四处都燃着上好的石碳,暖意无声地弥散开来,将室内烘得如同暖春,温馨得让人沉溺。 楼晟的眼神如星空般闪烁,他们只隔几寸的距离,仿佛只有彼此,平日里烟火的喧嚣与浮躁离他们很远。 楼晟捧起苗青臻的脸,指腹轻柔地抚过他养得越发细腻柔滑的肌肤,那触感如同上好的暖玉。他声音放得极低,带着诱哄般的温柔:“听说城里的灯会要连着举办半个月,热闹得很。过两日,我空出时间,带你和孩子们一同去看,好不好?” 小苗儿听到这里,立刻抬起头,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可当他瞥见苗青臻垂眸不语、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时,懂事地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灯笼骨架。 听着楼晟这满是深情的话语,若是放在往日,苗青臻大约会温顺地靠进他怀里,回抱住他,轻声说好。 可此刻,他双眼微微闭上一瞬,像是要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关在里面,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灯会上,楼晟与金明公主并肩立于高处的画面,清晰得刺眼。 楼晟对此毫无所觉,嘴上还在说着体贴的话,提及自己近来公务繁忙,若是府中下人伺候不周,让他们受了委屈,定要告诉他,不必心软。 苗青臻靠在他温暖的怀中,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心里却泛起一阵压不住的苦涩。 疑惑和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让他忍不住去想,这些动人的情话,是不是并不只对自己一个人说?他是否也曾对别人,用同样温柔的、仿佛能将人溺毙的语气,讲过同样的话? 苗青臻抬起眼,看着楼晟近在咫尺的俊俏脸庞,那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是能轻易让人沉沦的模样。 他想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从偏僻的拱水村一路走到这繁华的上京城,从一无所有到如今锦衣玉食。就连在得知小苗儿的生父是李渊和之后,楼晟也从未对孩子表现出半分不满,甚至将小苗儿正式记入了楼家的族谱,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给予毫无保留的保护。 此刻的猜忌与不信任,像阴冷的毒蛇,潜伏在他心底,啃噬着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 他最终只是心不在焉地低低应了一声“好”,便寻了个由头,让两个孩子先回房休息了。 转眼到了正月初一。 一大清早,苗青臻正在厨房里同厨子核对晚上家宴的菜色,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兴奋地叫着:“爹爹!爹爹你快看,小爹送给我的旋风将军!” 苗青臻回头,看见小苗儿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编织精巧的蛐蛐笼子,献宝似的递到他眼前。 这孩子戴着顶暖和的狼皮帽子,内里垫着柔软的羊毛,小脸被衬得红扑扑的,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那蛐蛐笼子又轻又小巧,用的似乎是新鲜的麦秆,还带着点青草气。 笼子里,一只通体碧绿的小蛐蛐正伏着,发出“咕噜咕噜”的鸣叫声。 苗青臻有些诧异,接过笼子,问道:“这大冬天的,从哪里抓来的?” 话音未落,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楼晟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他嘴角噙着笑,目光落在兴奋的小苗儿身上,解释道:“带他去我以前住的旧院子转了转,在墙角根儿挖到的。估计是我小时候养的那些‘宝贝’留下的种,倒是顽强。” 小苗儿简直爱不释手,喜欢得连睡觉都想抱着那笼子。 楼晟便耐着性子,亲手给那蛐蛐搭了更暖和的窝,铺上柔软的棉布保暖,又仔细叮嘱下人按时喂食清水和嫩叶,那细致周到的模样,仿佛伺候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楼晟几乎是对小苗儿百依百顺,宠得没了边。 曾经有一年寒冬,小苗儿突发急症,高烧不退,浑身滚烫,楼晟和苗青臻两人几乎是眼睛都不敢合,不眠不休地在床榻边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微亮,孩子的体温降下来,两人才脱力般松了口气。 在小苗儿被突如其来的爆竹声或是噩梦惊扰时,楼晟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轻轻将他抱进怀里,温热的大手一下下拍着他单薄的后背,低声安抚,直到那小小的身体不再颤抖。 楼晟这人,身上兼具了风流的姿态和灵动的气韵,孩子们天然就喜欢亲近他。他也乐意带着孩子们疯玩胡闹,毫无架子。 第25章 他们尚且还住在苍山镇那段日子,有一次,楼晟心血来潮,带着小苗儿去镇子外的河边,说是要放风筝,结果放着放着,竟直接抱着孩子下了水,说要教他浮水。 直把跟在后面的苗青臻吓得魂飞魄散,脸都白了。 苗青臻自己不怎么识水性,连河边都很少靠近,此刻只能蹲在岸边的礁石上,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一大一小在水里扑腾,声音发颤地小声哄着、求着:“快上来吧,我们回去好不好?我怕……我怕一个浪头过来,把你们都卷走了……” 再说那楼晟,早已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亵裤,精壮的身躯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色泽。 他在水中姿态轻盈得不可思议,时而如飞鱼般破开水面,时而借力腾跃而起,水珠从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滚落,仿佛真是一只海鱼,在那片粼粼波光上优雅自如地翱翔、嬉戏。 但这副景象,落在苗青臻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若是被哪个路过的乡人撞见了,指不定要传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闲话,简直能吓死人。 小苗儿却玩得兴起,被楼晟托着小肚子浮在水面,咯咯直笑,甚至还扭过头,冲着岸上脸色发白的苗青臻奶声奶气地喊:“爹爹胆子真小!我要跟小爹玩水,才不要回去!” 夜里,烛火摇曳,将床帐内的光线晕染得暧昧朦胧。 苗青臻躺在柔软的锦被间,身体陷进去一小片。 楼晟覆在他身上,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来,黑发如瀑,有几缕扫过苗青臻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坐起身,慢条斯理地伸出舌尖,轻轻舔过自己湿润的唇角,留下一点水光,随即勾起一个带着邪气的笑容。 雪白的里衣松垮地挂在他身上,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整个人像一条从深海浮出的恶龙,俊美得极具攻击性,那张脸在昏黄光线下更是晃眼,仿佛随时准备将人的魂魄都勾走。 苗青臻听他在耳边低语了一句不堪入耳的流氓话,耳根瞬间烧了起来,手指却不自觉地紧紧揪住了身下的枕头布料,指节微微泛白。 他们的房间在宅院最深处,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倒不怕这动静被旁人听了去。 苗青臻做这事的时候,总是容易出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细腻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脸颊、脖颈、乃至锁骨处都缀着清晰的汗珠,在烛光下如同珍珠般晶莹剔透。 他嘴唇微微张开,急促地吸入一口口带着对方气息的空气。 楼晟的牙齿不轻不重地磨蹭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低笑一声,气息灼热:“怎么现在反倒这么害臊了?扭扭捏捏的,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他们初识那会儿,苗青臻反而是更能放开手脚、尽情享受皮//肉乐趣的那个,带着点山野的直白和大胆。 可后来,身心彻底沦陷,交付的越来越多,顾忌也随之而来,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变化缘由,只觉得千头万绪,缠绕在心口,无法解脱。 楼晟那双漂亮的、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苗青臻,眼底水光潋滟,盈亮得惊人。 苗青臻觉得身体深处胀胀的,带着事后的酸软,却懒怠得不愿动弹。 他偏过头,看见楼晟不知何时靠回了床头,修长的手指间正灵巧地打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红色穗子,那样式一看就是给小孩子佩戴的玩意儿。 苗青臻看着那抹鲜亮的红色,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孩子吗?” 楼晟眼睛倏地一亮,像是被这句话点亮了。 放在过去,他当然从未想过这些,甚至有些排斥。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念头开始在他心底无声地翻滚、滋长,时不时就攫住他的心神,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那份日益清晰的渴望究竟源于什么。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过去他固执地认为,苗青臻是坤泽,自己是乾元,若是苗青臻怀了他的孩子,必然会成为无形的束缚,牵绊住他的脚步,影响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不知道从哪个瞬间开始,这个念头悄然松动,他不再那么固执,也不再排斥,甚至……偷偷换掉了往日雷打不动的避子汤。 他知道苗青臻早年身子亏损得厉害,确实不易受孕。 可是,万一呢?保不齐就有那个万一。 “嗯,”他应了一声,手指依旧缠绕着丝线,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却又带着认真,“我是挺喜欢孩子的。” 喜欢孩子。 那自然,也应该会想要一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吧。 苗青臻想到他们还困在拱水村时,楼晟最怕的就是他怀孕,每次亲密后都异常谨慎,必定亲眼看着他喝下那碗黑漆漆的避子汤,毫不含糊。 那他现在……是想要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呢? 苗青臻想到此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慌又乱,先前那点慵懒和暖意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凉的茫然。 二皇子与九皇子在朝堂上下暗暗较劲、彼此倾轧之事,苗青臻只从楼晟偶尔烦躁时漏出的三言两语中听过一耳朵,更多的内情,楼晟便闭口不谈,不愿让他沾染分毫。 楼晟回到这藏龙卧虎的上京城不过一个多月,名声却像是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开。 以往大多数人只当他空有一张招惹桃花的潇洒皮相,是个靠着脸和祖荫的纨绔,如今却没想到,他竟真有几分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真才实学。 那位据说已病入膏肓、连太医都摇头的权贵,经他那几根细长银针精准刺下,不过片刻,面上死灰之气便渐渐消退,呼吸趋于平稳,没过几日,竟能让人搀扶着下床缓慢走动了。 这近乎起死回生的本事,硬生生将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人,又拽回了阳间。 于是,闻风而动、上门说媒拉纤的人骤然多了起来,多到几乎要将楼府那新换不久的门槛再次踏破。 可楼晟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模样,对着那些绘声绘色的女方画像和家世介绍,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 反而是苗青臻,在几次无意间看到下人客气却又坚决地将那些穿戴花哨的媒婆送出府门之后,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渐渐变得心事重重。 虽然外头的人都好奇,楼晟是何时突然冒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但跟楼家盘根错节的势力和泼天富贵比起来,这点“无伤大雅”的瑕疵,根本阻挡不了那些想要联姻攀附的心思。 一次,苗青臻背着楼晟,想独自出门透透气。却不想一个受了重金委托的媒婆不死心,竟直接拦住了楼家那辆有着特殊标记的马车。 那人大概是收了大把佣金,铁了心要做成这桩媒,此刻竟像是街头泼皮般,不管不顾地堵在车前,嘴里高声嚷嚷,周围迅速聚拢起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恰巧马车轮子陷在了闹市松动的石板缝里,车夫往前不得,后退不能。 苗青臻坐在车内,听着外面的喧哗,连忙拿起一旁备着的面具匆匆戴上,犹豫着是否要下车解围。 只听得那媒婆在下面不依不饶地喊着,声音尖利:“楼大医师!您行行好,见一面吧!这可是奉议郎家的幺女,真正的大家闺秀,长得如花似玉,自打上次见了您那么一面,就害了相思,立誓非卿不嫁!这简直是天赐的良缘,您可不能错过啊……” 苗青臻坐在车里,只觉得一股厌恶感直冲头顶,胃里都有些翻搅。他刚准备伸手,掀开帘子一角呵斥,不远处就传来一个冰冷又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 “奉议郎?什么东西。” 楼晟分开人群,一步步走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那媒婆身上,“趁我还没动手前,带着你的‘天赐良缘’,滚。” 楼晟脾气向来算不得好,当下就差随行的护卫将那哭天抢地的媒婆直接架起来,扔得远远的。他随即一把掀开车帘,带着一身未散的冷意钻进了马车。 车内光线一暗,苗青臻看见楼晟阴沉着脸,目光锐利地钉在他身上,语气又冷又硬:“我不在府里,你戴着面具,这是要去寻谁?” 苗青臻是个孤儿,在这上京城,除了他楼晟,还能去找谁? 苗青臻被他语气里的质问刺了一下,垂下眼,低声解释:“我是想去城东,买小苗儿爱吃的那家油糕。” 楼晟盯着他,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未消的余怒,隔了片刻,才生硬地道:“下次让府里其他人去买。” 他转头对车外的侍卫吩咐:“阎三,你来驾车,先回府。” 过了会,楼晟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阎三,绕道去城东,把油糕买了。” 这上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藏不住多少秘密。苗青臻便一直以府里聘请的“骑射师傅”这个不算起眼的名义,留在楼府,住在了楼晟的羽翼之下。 第26章 自从上次被楼晟撞见他独自出门,第二日苗青臻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泛着隐秘的酸软。 他沉默地坐在镜前,将里衣的领子一丝不苟地拉到最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脖颈以下所有可能露出痕迹的皮肤,那高度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他抬眼看向铜镜,镜中映出的那双眼睛红肿未消,眼尾还残留着过度哭泣后的薄红,连带着下眼睑都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被人翻来覆去、不容抗拒地弄了整整一宿。 他起身走到盆架前,用冰冷的清水一遍遍擦洗身体,皮肤被搓得微微发红,可某些深入骨髓的触感和气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第19章 你与金明的事我已经禀告给父皇了 宫里的御医大多被规矩磨平了棱角,性子温吞得像煨在药罐子里的老汤。 而楼晟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少爷,做不来那些低眉顺目、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活计。 皇帝在这龙椅上已经坐了几十年,他自己就是从孙辈一路熬上来的,深知等待的煎熬与野心的滋长。可他那颗掌控权力的心,依旧如同奔涌不息的江河,笃定而强韧,将皇位坐得稳如磐石,风雨难撼。 他自己不急,可他心里清楚,底下那些儿孙们,一个个眼睛里都冒着攫取的光,像肆意蔓延的杂草,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将他取而代之。 人老了,那颗多疑的种子便疯狂生长,织成一张胡乱笼罩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罩在其中,连往日最得他欢心的贵妃,近来也遭到了冷落。 前些日子,皇帝病了一场。满头的白发如同被烈日炙烤过的枯草,干涩地铺在明黄枕上,毫无光泽,整个人像一株即将倾倒的病树。 整个宫闱上下忧心忡忡,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却无一人敢贸然伸手,去触碰这根牵动着天下、却又摇曳不定的枯朽枝干。 唯独二皇子,在这个微妙关头,斗胆请了楼晟入宫。 楼晟踏入那充斥着药味和龙涎香混合气息的内殿,只见年迈的陛下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双眼紧闭,布满老年斑的手中还无意识地抚摸着一颗据说能延年益寿的朱红色灵药。 他将手指轻轻搭在皇帝干枯的手腕上,凝神窥探着那皮肉之下混乱的脉象,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几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皇帝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的眸子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薄纱,目光缓慢地汇聚到他脸上,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楼爱卿,朕……究竟如何了?” 楼晟收回手,心里明镜似的。 皇帝长久以来沉迷长生之道,服食各种来历不明的丹药,妄图脱离这具肉体凡胎,差遣仙神听命,身子骨早就被掏空得像燃到尽头的烛花,外强中干,病根深种,已是日落西山,来日无多。 若那些丹药真有奇效,还要他们这些医者何用? 可他不能这么说。 他垂下眼帘,在心中飞快地忖度着措辞,最终口是心非地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陛下这是操劳过度,心神损耗。平日里还需多加保养,静心为宜。您是天下至尊,这万里江山、亿万黎民,还都仰仗着您指点乾坤呢。” 皇帝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闻言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可他们……都不敢替朕看。” 楼晟垂眸,声音平稳,说自己于医道一途,确实悟出了许多超越典籍文字的真谛。 他言语间暗示,若陛下此次能熬过此关,便如同在追寻长生的漫漫长路上,真正触摸到了新生的门槛。 他为皇帝施了针,细长的银针刺入特定穴位,不过片刻,果见皇帝灰败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些许。 二皇子李渊岳见状,几句“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的夸赞脱口而出,几乎将楼晟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出宫的路上,夜色已浓。 楼晟一身素白长衫,在宫灯映照下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温文疏离。 李渊岳则穿着一身朱红色锦绣常服,笑嘻嘻地从殿内快步跟上,语气带着点不解和调侃:“方才父皇说要赏你个官职,你为何推拒?这般淡泊名利的作态,可真对不起你的才华。” 一旁穿着妃色宫装的侍女们规规矩矩地垂首行礼,静默无声。 楼晟脚步未停,只淡淡回道:“性子散漫惯了,不想伺候人。” 李渊岳跟上他的步伐,语气热络:“以后你定然是御前常客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既对金明有心,何不趁此机会更进一步?加之你先前治水运盐,本就有功在身,父皇未必不会成全。” 楼晟脚步微顿,侧过头,宫灯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交织的影,声音听不出情绪:“殿下,我一介布衣,家中尚有一子需要抚养。公主殿下金枝玉叶,风华绝代,于我而言如同云间明月,能偶尔仰望,便已心满意足,不敢有更多奢求。” 李渊岳却不肯放弃,继续游说:“若你能将父皇的病彻底治好,便是天大的功劳。届时我亲自为你向父皇求旨赐婚,金明那边……我看她对你也并非无意。” 楼晟口中那声“好一点”,轻飘飘的,底下掩盖的真相却如同看似金灿灿的铅锭,内里藏着足以致命的毒性。 李渊岳只见楼晟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殿下,” 楼晟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搔过最敏感的神经,“您觉得……陛下此番,真的能‘好’起来吗?” 那话语像是经过了反复的斟酌和打磨。 李渊岳心头猛地一紧,脸上笑意微敛:“你这是什么意思?” 楼晟接下来的话,听起来诚恳,实则每个字都透着阴险的试探。 “殿下不必紧张。” 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您如此孝顺,为陛下四处奔波,寻医问药,陛下感念您的孝心,自然会逢凶化吉,风体康健。” 他的话语里似乎镶嵌着一个难以理解的玩笑,而那玩笑的底色,却让人无法分辨其中真实意图,只觉得脊背发凉。 李渊岳喉结滚动了一下,勉强应道:“……自然。” 楼晟却不紧不慢地继续,如同在布下一局闲棋:“不过二殿下您这般尽心尽力,想必……九殿下那边,也定然同样记挂着陛下的安康吧?” 他每一个说话的停顿,每一个语气的微妙起伏,都蕴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目的,像暗流在水下涌动。 “殿下是知道的,” 楼晟微微颔首,姿态放得谦逊,“在下生性向往自由,最不愿掺和进任何麻烦事之中。此次若非……公主殿下亲自相托,在下是断然不敢冒死前来的。” 李渊岳立刻表态:“楼医师放心,我们兄妹,都记得你的这份情。” “殿下,” 楼晟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点医者的感慨,“在下行医多年,见多了生老病死,不免生出许多无用的感悟。殿下若是不嫌絮叨,可愿听我多言几句?” 李渊岳自然点头:“但说无妨。” 楼晟的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宫阙阴影,声音如同夜风般低缓飘忽:“这生与死啊,是最难以预测之事。有时候,毫无预兆,人说没就没了。而有些人,则能在命运看似绝境的关口,硬生生扭转乾坤,绝处逢生。” 他微微停顿,像在欣赏李渊岳逐渐凝重的神色:“这就像掷一双骰子,掷中了哪一面,便决定了你此后的人生走向。看似简单儿戏,实则玄奥不可揣度。”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渊岳脸上,眼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跳动:“有时候,是苦苦挣扎,有时候,是羽翼骤丰。往往就在那一瞬间,便决定了这个人将来会经历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所以啊……” 他轻轻吐出最后一句,如同恶鬼低语:“若想真正掌握自己的生路,维系住想要的命运,就得……早做准备,未雨绸缪,为自己铺好将来每一步能走的路。” 李渊岳听完这番话,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升起一股混杂着寒意和莫名兴奋的感觉。 他看向楼晟的目光,在原有的忌惮之中,不免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带着凛然的钦佩。 李渊岳同楼晟最初便是在那纸醉金迷的花楼里相识。 彼时楼晟斜倚在软榻上,怀里搂着娇媚的花魁,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整个人仿佛彻底沉溺在声色犬马之中。 那姿态,那眼神,那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全都透着一股玩世不恭、难以琢磨却又无法忽视的邪气。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只爱好美酒与美色、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还能说出那般隐含机锋、引人深思的话来。 楼晟先行一步登上马车,想起李渊岳方才那副似懂非懂、却又强作镇定的反应,不由得嗤笑一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 第27章 他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世上竟还有比苗青臻更不通透、更愚钝的人。 李渊岳听不听得懂,其实无所谓。 他只需要将自己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带给他身边那些自诩聪明的门客去揣摩就够了。 不会连这么几句话,都带不到吧? 不会吧。 马车驶出宫门不远,忽地被一队急匆匆行进的侍卫拦路开道。 楼晟懒洋洋地拉开车帘一角,只见一群身披银亮铠甲的金吾卫肃然经过,步伐整齐划一,带着冰冷的煞气。 带头的那位统领,头盔上佩戴着显眼的梅花猩红缨,名叫戈春生。 他们腰间佩着制式长剑,手中高举着皇家旗帜,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坚定,仿佛随时准备镇压一切与皇家为敌的存在。 楼晟看着那个名字,忽然想起苗青臻曾偶然提过,他有个师弟,是师傅在某个春天捡回去的,跟了二师傅的姓,就叫,春生。 …… 此刻,苗青臻背着楼晟,又独自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旧院子前。 门上的铜环有些锈迹,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在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徘徊了许久,内心挣扎,最终还是决定像前几次一样,黯然离开。 突然,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矫健的身影如疾风般从院内杀出,手中长剑寒光一闪,直刺他的胸口!苗青臻心下大惊,凭借本能快速侧身躲闪,待踉跄站稳,只见对面站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 那人面容清癯苍劲,身形挺拔,行走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风骨,让人望之便心生敬畏。 老人先是瞪视了苗青臻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随即也不多言,收剑回势,再度朝苗青臻攻来,招式老辣,劲风凌厉。 不过十招之后,苗青臻右腿旧伤处猛地一软,失了力道,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冰凉的剑刃随即压上他的脖颈,那沉甸甸的重量和寒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苗青臻心虚地低下头,连抬眼正视他师傅苗翁华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无地自容。 隔了好一会儿,苗翁华才冷哼一声,手腕一抖,收回了长剑,以一种极其不屑的口吻斥道:“戴着这么个玩意儿,你以为能骗过谁?” 苗青臻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看向师傅,面具下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一股深切的羞愧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无法承受。 苗翁华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院内。 苗青臻默默跟上,进了屋,才敢伸手,将那遮掩容貌的面具缓缓取下。 他看着院子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遥远的幼时,想起了和师弟春生在这里无忧无虑嬉戏玩耍的种种场景。 院中那棵他们经常攀爬的老榕树依然枝繁叶茂,院角那堆形状各异的碎石头还在原处,连同那个早已废弃多年、布满青苔的石磨,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 几片不知名的落花被风卷着,飘散在他的脚边,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岁月,看见自己和师弟打闹着跑进院子,师娘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笑着招呼他们吃饭。 “咔哒”一声轻响,苗翁华将房门关住的刹那,苗青臻便直挺挺地再次跪在了地上,头颅低垂。 苗翁华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竟也撩起衣袍,随着他一同跪了下来,声音沉缓:“你如今……还回来做什么?” 苗青臻喉头哽咽,垂眸盯着地面,低声道:“徒儿不孝……” 苗翁华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那个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苗青臻心中一紧,不敢说出全部实情,只得挑着捡着能说的,含糊道:“他……徒儿如今寻了个人作伴。那人……将孩子认下了,待他尚可。” 苗翁华张了张嘴,似乎有许多话想问,可一想到当初是自己狠心将人逐出师门,那些话便又生生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既然在外面过得好好的,还回来做什么?往后……又有什么打算?” 苗青臻跪在地上,沉吟了半晌,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 苗翁华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躁:“我还是在问你对往后有什么打算!你心思又飘到谁身上去了?” “……师傅。” 苗青臻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和茫然。 苗翁华看着他这副样子,终究是心软了,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气息里裹着无奈与担忧:“罢了。想必这么些年过去,那边……恐怕早当你死在外面了。” “你现在跟着的这个人……是个好相与的?没什么麻烦吧?” 苗青臻连忙答道,语气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肯定:“他待我,还有孩子,都很好。” 苗翁华的目光细细扫过苗青臻的脸庞,那张脸比离开时丰润了些,透着健康的色泽,身上穿着素净却质地良好的衣衫,配饰简洁而考究,处处显露出如今生活的安稳,甚至称得上养尊处优。 他这两个徒弟,小时候最不让他操心的就是苗青臻,沉稳懂事,谁能想到长大后,反而最是让他牵肠挂肚,胆战心惊。 当初这孩子投入那皇帝九子门下,本是前程似锦,却不想被人用花言巧语哄骗,珠胎暗结。可皇家血脉,怎能从一个身份低微、来历不明的男子腹中出来? 那便是祸端,是催命符。 苗翁华想到这里,不由得哀叹一声,满是无力。 他这个大徒弟,性子沉默寡言,平日里做起事来总是一心一意,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与世无争,所以才能练就那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和干净利落的武艺。 可偏偏面对外人的温情与靠近,却总是过于轻信,毫无防备,轻易就被那些甜言蜜语所蒙蔽,被人牵着鼻子走。 拿起弓箭时像头敏锐孤狠的狼,放下武器后,就成了只谁都能靠近、谁都能欺负的绵软羊羔,总是甘愿成为别人的囊中猎物。 这份近乎愚蠢的善良与纯净,让他这个做师傅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打不得骂不得,只剩下满心的忧虑。 后来也没再多说什么,苗翁华终究是狠下心,催促着、几乎是赶着苗青臻离开了旧院子。 回到家后,苗青臻独自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他平日很少这般懒散失神,连楼晟什么时候回来的,走到近前,他都未曾察觉。 楼晟凑过去,弯下腰,那双细长深邃的眼睛直直地、带着探究地看进他眼里。 苗青臻回过神,见他这副专注的模样,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问他这是做什么。 楼晟没回答,只是踢掉了靴子,像只动物般拱进他怀里,寻着他的脸颊一下下地亲,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 与此同时,他修长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搭上了苗青臻的手腕,指尖感受着那平稳的脉搏跳动,没有探到他心底隐秘期盼的那种滑脉迹象。 他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随即像是卸了力般,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一边含住他的嘴唇细细吮吻,一边含混地低声抱怨,说今日累着了。 苗青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黏糊劲儿弄得心软,手掌一下下地、安抚地捋着他宽阔的背脊,直到感觉怀里的人彻底放松下来。 苗青臻心里还盘旋着今日去见师傅的事,想同他说一说。 可一低头,却发现楼晟不知何时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脑袋依赖地拱在他颈窝里,一条手臂还占有性地环着他的脖子,呼吸均匀绵长。 一股淡淡的、清苦中带着回甘的药香,从楼晟的衣襟间幽幽散发出来,萦绕在鼻尖。 他仔细嗅了嗅,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也浸染了这股熟悉的味道,仿佛两个人早已气息交融。 心头不禁微微一荡,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他轻轻地侧过脸,温热的嘴唇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声的吻。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在这片令人安心的静谧与暖意里,苗青臻连日来的心绪不宁渐渐被抚平,搂着怀里温热的身躯,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楼晟这边还暗中等着二皇子李渊岳那边搅起些风雨,好让他浑水摸鱼。 却没料到,等来的是李渊岳兴致勃勃地将他约出去。对方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仿佛那喜讯下一刻就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激动地告诉他:“你和金明的事,我已经禀告给父皇了!” 楼晟听着,脸上的表情瞬间沉了下去,像是骤然被泼了一盆冰水,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殆尽,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第20章 你找死 李渊岳那日听了楼晟的话可谓是神情热切。 他家里养着的一位门客,垂首站在下首,复述着楼晟平日言行时,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第28章 楼晟为朝廷立下的几件功劳,此人心智之深、手段之利,令人心惊。 那运盐调水以解旱情的举措,看似只是寻常的讨好上位者,谁都想得到,可谁能有那般破釜沉舟的魄力,毫不犹豫地倾出半副身家?足见其眼光之毒,决策之狠。 这段日子观察下来,楼晟那手起死回生的精湛医术明晃晃摆在那里,经商敛财的天赋更是惊人,心思深沉如不见底的寒潭,既通岐黄之道,又精营商之术,如此全才,于人情世故更是洞若观火,实在小觑不得。 李渊岳听着,脑子里便猛地窜出一个念头。 楼晟此人,钱财不缺,对仕途似乎也兴趣寥寥,他想将这人牢牢捆在自己这条船上,才不惜将自己的妹妹推出去,想到了“亲上加亲”这步棋。 若是楼晟成了他的妹夫,不仅会感恩戴德地为他效力,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密不可分。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绝妙,自觉英明神武,无人能及。 “父皇那边已经默许了,”李渊岳压着声音,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得意,“只等春猎之时,你一马当先,拔得头筹,父皇便会顺势下旨赐婚。你和金明的喜事就近了,这个你无需担忧,我自会替你打点周全。” 楼晟脸上露出一个极微妙的、转瞬即逝的笑意自己精心布置的棋局被个蠢货随手打乱,明明心底已是咬牙切齿,面上却还得做出感激姿态,声音平稳无波:“殿下厚爱,只是……我并不会骑马。” 苗青臻这日正在自家小院里,耐心教小苗扑扑扎马步。 小孩儿扭扭捏捏的,短手短脚摆弄不协调,倒也不嫌累,就是稳不住,摇晃几下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苗青臻看着儿子那张憋得通红的小圆脸,肉嘟嘟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捏。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师傅管教极严,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被逼着苦练功夫。 师傅的要求严苛到不近人情,必须做到分毫不差,力求完美。 光是拉弓的一个姿势,角度、力道、身形,就要反复练习成千上万遍,汗水不知道淌了多少,脚下那片土地,在年复一年的踩踏下,硬是变得寸草不生。 他练弓,他师弟练剑。 苗青臻心下一软,忍不住蹲下身,想让儿子休息片刻。偏偏小苗扑扑不是个娇气的孩子,憋着一股劲,小脸严肃,心无旁骛的样子专注又可爱,结果没撑多久,还是腿一软,再次坐倒在地上。 苗青臻刚伸手把儿子扶起来,拍掉他裤子上的灰,楼晟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自然地接过孩子,转手交给旁边的阎三,随即揽住苗青臻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外带。 苗青臻被他揽着,眼神里带着点迷茫,下意识想抬手推开,手臂抬到一半,却又缓缓落了下去,只低声问了句:“去哪儿?” 楼晟没直接回答,带着他先去了城外的马场。 苗青臻看着满栏的马匹,仔细替他挑了一匹看起来最为温驯听话的母马。 楼晟说要在春猎时伴驾,总不能和女眷们挤在一处吧,如今只好来求求苗师傅教他。 苗青臻受不了他这般放低姿态撒娇的伎俩。 楼晟翻身上马,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前方,苗青臻站在一旁,指导他手腕要自然下垂,牢牢抓住缰绳。 可没在马背上坐多久,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左摇右晃,心底发慌,下意识就弯下腰,近乎狼狈地抱紧了马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了马背上。 “别怕,”苗青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替你牵着缰绳,你放松身体,坐直了。” 楼晟听着他的话,尝试着慢慢直起腰背,姿势总算放开了一些。可马儿刚迈出几步,那令人懊恼的摇晃又来了,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 足足绕着马场走了三圈,楼晟始终没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无措。 他看向苗青臻,对方脸上带着那种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学生。 “没关系,”苗青臻放缓了声音,“第一天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可以先适应一下。骑马……看来对你确实有些难。” 这话让楼晟心里升起一股不服气。他从小聪慧,学什么都一点就透,旁人需要一个月才能背下的医书,他三天就能倒背如流,从未有什么能真正难倒他。 此刻学得慢,他便觉得是苗青臻未尽心教,把他当作需要哄着的小孩子对待。 “这有什么难的。”楼晟低声呢喃了一句,带着点赌气的意味。他让苗青臻松开手,站到一边去,别扶着他。他重新攥紧缰绳,深吸一口气,用力坐直了身体。 苗青臻迟疑地看着他,带着担忧:“你一个人……能行吗?” 这话落在楼晟耳中,刺耳得很。他偏要让苗青臻看看,他到底行不行。 他拽动缰绳,身下的马匹顺从地转了个方向。这一次,他竟真的逐渐稳住了身形,虽然依旧紧绷,却不再摇晃。他得意地回头看了苗青臻一眼,甚至甩了甩手中的马鞭,语气带着炫耀:“怎么样?我说了我行的。” 苗青臻看着阳光从楼晟身后洒下来,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轮廓,光线在他肌肤上跳跃,描摹出细腻的纹理,那份傲然的自豪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高挺的鼻梁和光洁的额头在日光下有些扎眼。 楼晟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混合着傲娇与得意的微笑:看,谁说我不行? 苗青臻刚想开口让他小心些,别太得意。 突然,楼晟身下的马匹毫无预兆地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暴起,不顾一切地冲向场地前方! 楼晟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恐,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向前抛甩,差点脱离马背。他低骂了一句,死命攥紧手中唯一的依靠。那根缰绳。马匹横冲直撞,鬃毛飞扬。 就在此时,苗青臻驾驭着另一匹马,如同疾风般出现在他身侧,极力向他靠拢。 “楼晟!别乱动!快!抓住我!” 苗青臻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异常清晰,他伸出手,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那几乎是一个不容思考、全靠本能与信任的时刻,楼晟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坚实的手臂,紧接着,一股强劲的力道传来,将他整个人从失控的马背上提起,稳稳地甩落在苗青臻身后,坐定。 那匹闯祸的马独自踢踏着蹄子,在不远处慢慢停了下来。 楼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来。但在这一瞬间,他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苗青臻的腰,脸深深埋进对方带着汗意和尘土的肩颈处,只觉得自己的生命线,仿佛在这一刻与这个人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苗青臻勒住马,让它缓缓停下,先扶着楼晟下马。 脚一沾地,苗青臻的手就在楼晟身上快速摸索了一遍,检查他有没有受伤,随后才心有余悸地低声解释,像是安抚又像是后怕:“这马大概是被关了一个冬天,刚跑起来太兴奋了。而且春天……发情的雌兽也多,容易躁动。” 楼晟却安安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那双眸子又黑又深,像是刚刚经历过风暴的深海,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依旧暗流汹涌,澎湃着无法平息的情绪。 苗青臻只当他被刚才的惊险吓得心悸胆颤,尚未回神,于是伸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抚弄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嘴上习惯性地用着略带教训的口吻:“都说了,不能急于求成……” 话音未落,楼晟却突然扑了上来,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在他脸上连着亲了好几口,温热的气息扑洒在皮肤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依赖,连声说道:“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 苗青臻一个不防,被他扑得向后倒去,两人一起滚进了茂密的草地里。 他半撑起身体,还没完全稳住,就被劈头盖脸的亲吻弄得晕头转向,气息都乱了。 最终他平躺下来,鼻息间满是青草被碾碎后溢出的、带着土腥气的清新味道。 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几乎要淹没视线,抬眼看是那片被分割开的、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天空。他微微侧头,就能看见伏在自己身前那人的乌黑发旋,柔软地贴着他的颈窝。 幕天席地,光线毫无遮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两人就这么厮混了一整个下午,身下垫着的是楼晟那件质料昂贵的外袍,早已被草汁和汗水浸得湿透,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 吃饱喝足、餍足了的楼晟,此刻正随意地撑着一条腿坐在旁边,身上没了外袍,只余下里面那件衣襟散乱的里衣,带子松垮地系着,仿佛轻轻一推,那片布料就会滑落,露出更多风景。 宽大的袖口堆叠在手肘,深蓝色的襟口边缘,隐约露出一段白皙的锁骨。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不说话,目光却像有了实质,牢牢锁在苗青臻身上。 第29章 那眼神松散得没有固定的焦点,但巡视的范围,却寸步不离苗青臻的轮廓。 苗青臻抬起手臂,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待呼吸终于喘匀了,才放下手。 一抬眼,就看见楼晟正把下巴垫在曲起的膝盖上,一双桃花眼温润地瞧着他,指尖漫不经心,一下下勾划着苗青臻衣角最柔软的那处布料。 他身上总是带着那种属于纨绔子弟的、浑然天成的轻狂和不修边幅,行事肆意,放纵自我,人生充满了荒唐与出人意料的热闹,可偏偏就是这种特质,像钩子一样,牢牢勾着苗青臻,引着他不由自主地追逐。 苗青臻想,楼晟是看他的呢? 风吹过,高高的草丛便随着风势伏低又扬起,像一片被无形之手拨动的绿色海洋,发出沙沙的轻响。 苗青臻忽然伸出手,勾住楼晟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重新吻上那双微凉的唇,顺便抬手,从他乌黑的发间,拈下了一根不知何时沾上的、细长的草叶。 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樊仑正好从马车上跳下来,说楼晟回来得正好。一抬眼,却恰好看见苗青臻微微低着头,正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衫从楼晟房里走出来,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带着探究落在了苗青臻身上。 楼晟懒洋洋地撑在门框上,斜睨着樊仑,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眼睛往哪里放?” 樊仑专爱走后门、喜好男风在这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他第一次见苗青臻时就被那清冷又隐含韧劲的身段勾得心痒,私下里向楼晟讨要过好几次。楼晟当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轻飘飘地说,苗青臻若是动手打死他,他可不管。 樊仑便没再明着提,他们这群人插科打诨惯了,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只看苗青臻那泛红的眼尾和微肿的唇,以及楼晟那副慵懒餍足的神态,怎么猜不出两人刚才在房里做过什么。 他嘴上便没了把门,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都敢往外冒:“我记得你以前不好这一口啊……若你玩腻了,开口将他送给我,咱们一起玩怎么样?肯定更有趣。” “你找死。”楼晟的声音瞬间沉了下去,像结了冰。 苗青臻的香囊不知掉落在了哪里,他正沿着来路低头寻找,想着若是路上没有,便可能是下午落在马场草地里了。 他耳目聪敏,远比常人灵敏。 于是,便清晰地听见了樊仑隔着一段距离传来的、带着猥琐笑意的下一句:“反正你马上就要和金明公主成亲了,她那样的身份,能容你还养着这么个玩意儿?你我相识多年,倒不如先便宜了我,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第21章 别走 楼晟的眉头倏地皱紧,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下撇去,那双平日里流转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骤然结冰的深潭,冷酷而阴沉,瞳孔微微缩紧。 仿佛一条被踩到尾巴、缓缓吐出鲜红信子的毒蛇,无声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楼晟这人,平日里行事放荡不羁,高兴起来眉飞色舞,什么都敢碰,什么都敢玩。 年少时便只爱跟那些冷冰冰、带着鳞甲的爬虫厮混,骨子里似乎就没什么明确的好恶是非观。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些与他作对、与他为敌的人,好像都或多或少会遇上些焦头烂额的麻烦事。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但这样的事渐渐汇聚成一股若有若无的阴霾,如无形的毒蛇盘旋在暗处,伺机而动。 仔细回想起来,不免让人背后悄然爬上一丝寒意。 他们这几个人还能玩到一处,是年纪稍长些后,都不爱念那些死板的圣贤书,偏好纵马穿街过巷,钻进那些幽深的窄巷陋弄,躲避开市井的喧嚣与人群,在寻找各种离经叛道的乐子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情分。 但樊仑与他相识多年,太清楚他的脾性。一旦有人真正触到他的逆鳞,惹他动怒,他那张俊美的面容便会产生一种特异的变化。表面看去或许依旧冷静,甚至无声无息,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寒意,却能像实质的冰锥,直直刺入骨髓,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翻涌的、毫不留情的怒火。 “樊仑,你是真的想死吧。” 楼晟开口,声音不高,却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血腥气。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些人心惶惶的年月里,正午烈日下却莫名飘落的、带着不祥预感的血色。 樊仑眼睛都瞪圆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吧,楼晟?你从前不是最看不上我这种口味,我还以为你只是拿他当个新鲜乐子,没想……” 楼晟没等他说完,似乎憋着一口无处发泄的郁气,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语气恶劣:“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樊仑手中握着一只轻薄的纱扇,时而无意识地开合,时而轻轻拍打着掌心,脸上露出玩味的、带着邪气的笑容:“真是不像你会做的事。我听说你这一路都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不过,以你这性子,我倒也不信你会对什么人真的动了真心。我只是好奇,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价值,能让你一直留在身边,还不许旁人觊觎?” 苗青臻躲在暗处,屏住呼吸,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将以前做暗卫时那些用来对付敌人的招数。 收集情报、屏息潜伏、甚至读懂唇语,用在这个他倾心相待的人身上。 他不是不知道,楼晟最初留下来陪他,未必是情愿的,或许只是形势所迫,别无选择。 可后来,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彼此扶持,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苗青臻钦佩楼晟惊才绝艳的医术和智谋,爱慕他那份不羁表象下的深沉才情,早已将他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心甘情愿地爱他,护他,甚至不介意只能借着“伴侣”这个模糊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他以为,楼晟待他,纵然起始不同,但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夜,那些看似温存的瞬间,总不会全是假的。 可此刻,楼晟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利用和不屑,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精准地戳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虽然蠢了点,可确实很好用。只要稍微装作对他好一点,示点弱,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替我解决很多麻烦,而且……”楼晟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他还有很在乎的东西捏在我手里,所以,他永远不敢,也不会背叛我。” 樊仑听着,用扇子虚虚点了点他,笑得愈发邪恶而了然:“我还真以为你转性了,学会疼人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还是这般坏,从根子上就没变。” 楼晟没否认,隔了一会儿,才抬眸,眼神里带着审视:“那件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李渊岳喝多了,抱着我们家的姑娘说的。”樊仑耸耸肩,语气带着惯常的轻佻,“你知道那些达官贵人,在妓院里几杯黄汤下肚,快活满足了,就忍不住要给人‘讲故事’。我们家的姑娘,最有耐心,最会听故事了……所以我总能听到些有趣的东西。你不是最清楚这一点吗?”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本来还以为是空穴来风,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楼晟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别告诉其他人。” 樊仑扇子一合:“自然。” 楼晟向后靠在椅背上,身体松弛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腰间那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漫不经心:“李渊岳去向陛下请的旨。只要我在春猎那日,做做样子,拔得头筹,陛下就会顺理成章地下旨赐婚。” “你?”樊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下打量他,“可你连骑马都不会,怎么拔头筹?” 楼晟白了他一眼,带着点“你懂什么”的倨傲:“当然不用我自己真去拼命,装装样子,走个过场就行了。” 突然,外面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轻微声响。樊仑警觉地推开窗户,抬头望去:“野猫吗?” 楼晟收敛了慵懒的坐姿,神色正了起来,眉头微皱,也起身走到门边。他推开房门,看见了不远处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发愣的阎三。 楼晟看过去,问他:“刚才有什么人经过吗?” 阎三迟疑地指了指头顶:“……我好像看见,苗先生……嗖一下从房顶上跳下来了。” 楼晟脸上刚才那点得意和松弛瞬间消失殆尽,像是被冷水浇头。 他猛地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屋顶,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了上来,苗青臻刚才,听到了多少? “去!”楼晟的声音骤然变得冷厉,“立刻去把小少爷接回来!派人去找苗青臻,给我找!翻遍上京城也要把他找出来!” 说完,他像是要说服自己般,低声喃喃,重复着:“他没地方可去的,没有的……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苗青臻茫然地走在大街上,脚步虚浮。 周围的嘈杂人声、车马喧嚣,模糊而遥远。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剥了皮、无依无靠的野兽,僵硬、无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第30章 他的思绪很乱,只有那些尖锐的只言片语,如同淬毒的针,不断在他脑中重复穿刺。 “当个乐子”、“蠢了点,很好用”、“装着对他好”、“不会背叛我”、“解决了多少麻烦”、“顺理成章就赐婚”…… 他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然而内心只是一片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废墟,除了冰冷的绝望,他什么都抓不住。 所以,他对楼晟而言,究竟有什么价值? 一个可以随时供他亵玩、用完即弃的玩意儿? 楼晟攥在手里的,能让他“永不背叛”的,又是什么?是小苗儿吗?他替他解决的“麻烦”又是什么?是那些他为了他,手上沾染的、再也洗不掉的鲜血吗? 愤怒,羞耻,苦涩,茫然……种种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灼烧。 心如刀割,如坠深渊。 他感到自己像被禁锢在一座无声的高塔之中,无论他怎样挣扎、冲撞,结局早已注定。 李渊和当年的正妃,和如今的金明公主,何其相似,相似得如此可笑。 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前暗卫,一个是身份高贵、家世显赫的世家贵女或公主。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这个道理,他再明白不过。 只是苗青臻觉得,自己有时候真像一块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头。没有任何价值,不配拥有任何尊严,只需要听从主人的指挥,被摆布,被操纵。 所以,当年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他选择了逃跑。 他永远都忘不掉,那个身穿华服、身份高贵的女人,如何优雅而优越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泥泞里的他,仿佛隔开了整个天地,用轻飘飘的语气,宣判了他的结局:“殿下已经不需要你了。” 她和李渊和,真的很像。 像极了翱翔于天际、俯瞰众生的鹰,冷静,威严,视所有人为可以随意摆弄、舍弃的棋子。 他没敢在李渊和身上痴心妄想的东西,他以为楼晟给了他。 却不想,最终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被人更彻底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麻木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周围是各种各样的面孔和声音,却都与他无关。 直到一道带着迟疑和惊讶的声音,响在了他的身后:“苗大哥?” 苗青臻回头,在模糊的视线里,辨认出了一张久违的、带着风霜的旧面孔。 康屠夫。 康屠夫急忙将苗青臻拉到街角僻静处,想起什么,又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苗大哥,我远远瞧着就像是你!你原来逃到上京城来了!你儿子呢?他还好吧?” 苗青臻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他在……家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康屠夫重重叹了口气:“你如今也成家了吗?唉,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他向苗青臻讲起当初他们逃走之后,那场大火留下的废墟里,挖出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仵作验了尸,断定就是陆家少爷,死于箭伤。 如意堂的陆老爷悲愤交加,报了官,将他们拱水村搅得天翻地覆,一口咬定他们窝藏罪犯,挨家挨户地搜查,扬言要替他儿子报仇雪恨。 康屠夫气不过,替苗青臻争辩了几句。后来那陆家便专门针对他,断了他的生计,让他在村里待不下去。他一气之下,才背井离乡,来上京城投奔一个远房表亲。 “那陆家少爷平日里就为非作歹,欺男霸女,他就是自作自受!我就知道苗大哥你本事大,肯定不会被他们抓住的。” 苗青臻面露深深的愧疚:“……对不起,康兄弟。要不是你当初替我说话,何至于……落得背井离乡的境地……” 康屠夫摆摆手,语气豁达:“苗大哥,你这是什么话!你救过我的命,我自然要帮着你说话!再说了,你看我现在,在这上京城里,铺子也开得红红火火的,日子过得挺好!”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又变得愤愤不平:“不过……苗大哥,我真是替你不值!当日要不是你救下的那个小白脸,暗中勾搭上陆家公子,将他约到你家里私会,你肯定就不会失手杀了那陆少爷,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的……我知道苗大哥你心眼好,定是那陆少爷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冒犯了你,你才不得已动手的。虽说你现在日子看着好了,可到底还担着个杀人犯的名头……” 苗青臻猛地攥住了康屠夫的衣襟,力道大得让康屠夫一时懵住,不知所措:“啊?苗大哥,你怎么了?你先松开我……” 康屠夫从未见过苗青臻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张总是温和甚至有些木然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股骇人的煞气,眼神锐利得像要杀人。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苗青臻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说……要不是当初那个小白脸勾搭上陆家公子,把他约到你家里,说不定你就不会杀了他,也不用东躲西藏……” “谁告诉你,是他将陆少爷约到我家的?”苗青臻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是……是陆景生那个随身的小仆从说的。他……他现在就在给我看铺子呢。我离开村子那天,恰巧碰到他被陆家打得奄奄一息,像条死狗一样扔在路边。我本想挖个坑将他埋了,也算积德,谁曾想坑挖到一半,他居然还有口气,自己醒了过来。是他亲口说的!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叫他过来,让他当面告诉你!” 苗青臻攥着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了。他脸上的煞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洞和冰冷。 “……不用了。”他后退一步,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见过我。” 康屠夫愣愣地看着他转身,融入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苗青臻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像是大梦初醒,又像是坠入了另一个更深的、更寒冷的梦境。 周围的一切喧嚣再次变得遥远,只有那个颠覆性的真相,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 原来对小苗儿的疼爱也是假的,留在他身边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诱他杀人是真的,自己迫不得已是跟他离开是真的,利用他铲除一切障碍才是真的! 苗青臻匆匆离开的时候,撞见了一个个子矮小,身材消瘦的男子,衣服挂在身上,都像个漏风的麻袋,苗青臻瞥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而被撞那人看着他的背影,手指都在颤抖:“苗……苗……” 夜色如墨,凛冽的月光穿透窗棂,在冰冷的地面投下惨白碎片。 苗青臻身形敏捷如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落于院内,他贴近卧房门扉,侧耳凝神,仔细分辨着门后那道绵长的呼吸,终于,指尖微动,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他缓慢移至床边,借着朦胧月色,刚欲伸手掀开被褥,将熟睡的孩子抱起。 然而,当掌心触及被下那具温热却显然不属于孩童的身体时,一阵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 楼晟的手如铁钳般骤然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手□□缠,两人在黑暗中如同两只搏命的兽,激烈地翻滚碰撞,压抑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苗青臻率先卸了力,被那股蛮横不讲理的力道死死压制在床榻间,他偏过头,避开了那近在咫尺的呼吸。 “我儿子在哪儿?” 那人没有回应。 黑暗浓稠,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不清。 “什么你的儿子?” 楼晟的声音响起,“我不是说过了,小苗儿往后就是我的亲子,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很久。饿不饿?我让厨房给你下碗面。” 他微微颤抖着身子,伏在苗青臻的胸口,脸颊依赖地蹭着,动作轻柔,可那双在黑暗中圆睁的眼睛却泄露了极力掩饰的惶惑与不安。 “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 苗青臻声音干涩:“……别装了,我都听见了。” 身上的人猛地抬起头,双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你到底在说什么?” 苗青臻再也无法忍受这虚伪的温存,猛地发力将他推开,霍然起身。 他走到桌边,拿起火石用力摩擦,刺啦一声,点亮了那盏昏黄的油灯。他看似沉静,动作有条不紊,但低垂的眼睫下却弥漫着难以言说的黯淡。 楼晟坐在床沿,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他起身从后面抱住苗青臻,语气里带着后怕的颤音:“今天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是为了应付樊仑。你别这样一声不吭就消失,我……担心了很久。” 苗青臻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他告诉自己,不能再信这人口中的任何一个字。 “你究竟把我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楼晟脸上的笑容僵住,变得勉强而扭曲。 “我都说了,那些都不是真的!” 苗青臻用力挣开他的怀抱,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把我儿子还给我。” 第31章 楼晟眼神茫然,带着一丝无措:“我都解释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我会离开这里。” 楼晟咬紧了牙关:“就因为金明?我娶她不过是权宜之计,是做戏!再说我也不是自愿的,都是李渊岳那个蠢货,你要怎么样都行,别说这种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别走。” 苗青臻已经无话可说,转身欲走。楼晟猛地冲上前拦住去路。 下一瞬,一柄冰冷的匕首已然抵在他的颈侧。 楼晟从未在苗青臻脸上见过如此冰冷彻骨的表情,仿佛凝结了千年的寒霜。 “你心里最清楚,对我好的目的是什么。如今我对你已无利用价值了吧?放过我。你的人拦不住我,我不想见血,今天,我必须带着孩子离开。” 即便是往日情浓缱绻之时,苗青臻也未曾说过多少软语温言,第一次听他如此长篇累牍,竟是为了恩断义绝。 楼晟幽幽地道:“离开?你能去哪儿?李渊和他……还会要你吗?” 苗青臻:“今日我遇上一位故人,他告诉我,当日陆景生……是你约来的。” 楼晟面色骤然阴沉,眼中掠过狠戾与不屈,但他很快伸出手,竟直接握上了锋利的刀刃,温热的血液瞬间从指缝间渗出,滴滴答答落在青砖地面,他却毫无松手之意。 他紧盯着持刀的苗青臻,理直气壮地低吼:“所以呢?!是你当初不肯跟我走!非要留在那个破村子里!我总得想个法子让你死心!” 苗青臻被这疯狂的一幕惊得后退半步,呼吸变得急促。他心中一片冰凉,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他们曾夜夜交颈而眠,肌肤相亲,而他却用如此恶毒的心计算计他,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以他人的痛苦为食,惯会利用弱点给予致命一击,令人不寒而栗。 他猛地甩开匕首,楼晟却又像藤蔓般死死缠了上来,不让他离去。 苗青臻伸手掐住他的脖颈,两人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地。 楼晟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紫,额角青筋暴起,痛苦与绝望扭曲了他的面容,仿佛下一刻便会窒息而亡,即便如此,他环住苗青臻的手臂依旧没有丝毫松动。 最终,还是苗青臻先松了力道,他看着身下这张因缺氧而狰狞的脸,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扶着门框,踉跄着想要站起离开。 楼晟在他身后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苗青臻!你若敢踏出此门一步,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儿子!你知道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不择手段!丧心病狂!我会把他扔上徐家的商船,我看你天涯海角去哪里找!” 苗青臻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楼晟狼狈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看见苗青臻脸上已是泪水纵横,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他伸出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捧住苗青臻的脸,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狠狠咬上那失去血色的唇,同时也将藏在齿间微小的药丸渡了过去,咬破。 苗青臻很快蹙起眉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后身体一软,如同陷入沉睡般失去了所有力气。 楼晟接住他软倒的身体,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也跟着瘫倒在地,一只手紧紧按住了抽痛不止的胸口,自己竟也是泪流满面。 原来人真的不能做亏心事。 第22章 没了 阎三带着人闯进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惨白的月光流淌了一地,清晰地照出那两个人静静躺卧的身影。 他们周围的地面上,暗红色的血迹晕开大片,在朦胧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湿润的光泽。 阎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又猛地加速狂跳起来。 他看清了楼晟的脸,那双眼睛里仿佛燃烧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濒临破碎的疯狂,空洞地望着上方。 不知道他们这样躺了多久。 阎三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苗青臻闭着眼,面容异常平静,像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楼晟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上身,然后伸出双臂,环抱住苗青臻,试图将人抱起来。 整个动作充满了滞涩感,显得异常吃力。 阎三下意识想上前搭把手,刚靠近一步,就被楼晟嘶哑低沉的声音喝止:“滚开。”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毫无知觉的脸,喃喃道,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说得对……你们怎么拦得住他,不这样……根本留不住的……” 阎三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楼晟跌跌撞撞地将苗青臻抱起来,一步一步挪回房内,然后猛地抬脚,狠狠将门踹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苗青臻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沉重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故乡那条狭窄潮湿的小巷。 他被丢弃的时候年纪尚小,只模糊记得自己因为坤泽的身份备受嫌恶。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总是暴躁地打砸东西,吼叫着要把他扔掉,而母亲只会抱着他瑟瑟发抖,无声地流泪。 有一天,母亲将他带到一座破败的庙宇前,说要给他买糖吃。他看着母亲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口,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他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脸,慢慢坐到冰冷的地上,双膝紧紧蜷缩在胸前,连放声大哭都不敢,只能像只被遗弃的幼兽般,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从日头高照,一直到夜色吞没一切。 直到一对穿着朴素的中年夫妇走近他。 那位被他后来称作师娘的女子俯下身,温柔地拍着他瘦小的肩膀,声音柔和得像春天的风,问他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 苗青臻起初害怕得不敢抬头,过了好久,才怯生生地缓缓抬起脸。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婉秀丽的面庞,虽然岁月已在她的两颊留下些许痕迹,略显丰润,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骨子里的清雅与慈和。 苗青臻从臂弯里微微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声音细弱蚊蝇,说自己没有家人。他其实并不怨恨母亲将他遗弃在破庙前,他知道她只是被那个男人日复一日的折磨逼到了绝境,他不怪她的。他只是暗暗希望,母亲后来能拥有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那个孩子不会再让她深夜里抱着他无助地哭泣,也不会再因为她生下自己这样的“异类”而被打得遍体鳞伤。 师娘回头与身旁的师傅默默对视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怜悯与决断。他们牵起他冰凉的小手,带他离开了那个冰冷的角落。师傅和师娘成了他新的家人,后来,二师父又从外面带回了年幼的师弟。 再后来,师娘因病去世了。 在宫廷里担任皇子骑射教授的二师父,便将苗青臻也带入了宫,陪伴着那些尊贵的皇子们练习骑射。 李渊和的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海誓山盟,他那时懵懵懂懂,只能听个大概。 直到李渊和开府建衙,将他也要了过去。 画面骤然翻转,万象更新,宾客盈门。 宫墙之外,鼓声震天,乐声悠扬,欢呼声此起彼伏。高高举起的皇家仪仗车队蜿蜒如龙,声势浩大。 李渊和身穿一袭耀眼夺目的金色锦袍,端坐在紫檀木御座之上。 新娘身披一袭极致华美的嫁衣,白色绸缎与红色锦缎精妙交织,缓缓向他走去,衣角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和五彩斑斓的瑞兽图案。 她头戴一顶缀满珍珠的金冠,在她身后,跟随着两列身着鲜艳锦缎的宫女,手中托着一对巨大的锦缎喜球,那长长的红绸迤逦铺展,仿佛一直蔓延到了苗青臻的脚下,柔软如丝,一眼望去,竟像是活物般在悄无声息地流动。 苗青臻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那些鲜艳的红绸骤然扭曲变形,化作了身下黏腻冰冷的艳红血液。 他感觉到双脚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灼烧,那红色又变成了熊熊烈焰,炙烤着他的皮肤。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座上之人的脸,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楼晟,正垂眸凝视着他,眼神深邃难辨。 原来,兜兜转转,一切竟都如此相似。 最后,苗青臻猛地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后背沁出的冷汗几乎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他浑身又痛又热,像是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炙烤,骨头缝里都透出酸软,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匮乏。 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楼晟默不作声地走进来,眼周带着明显的红肿。他看见苗青臻睁着眼,便低下头,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搁在桌上,端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昨天就没吃东西,饿了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苗青臻闭上眼,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之前昏迷是拜谁所赐。楼晟坐在床沿,试了试汤匙的温度,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第32章 苗青臻烦躁地偏头避开,汤洒了一些出来。他盯着楼晟,声音干涩嘶哑:“我儿子……你到底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楼晟看了一眼溅在自己手背上的汤汁,那只之前徒手握过匕首的手,此刻被纱布层层包裹着,缠得严严实实。 他看着苗青臻眼中毫不掩饰的怒意和排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酸涩中夹杂着细密的疼。 他索性将汤碗搁到一旁:“等你气消一些,我再带他来见你,我不会伤害他的,你很清楚,也别想着带他走,你能带他去哪里?外面就安全吗?” 苗青臻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哀和绝望攫住了心脏。如今他不仅自身受制于人,连孩子也成了对方拿捏他的工具。 楼晟却只觉得他是在闹脾气,他们这样的人,为什么总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践踏、扼杀别人的情感和牵挂? 是因为他渺小如尘,微不足道吗? 楼晟和李渊和,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苗青臻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强行塞进铁笼的困兽,不知道还能不能护住自己最重要的幼崽。 他太愚蠢了,怎么会傻到将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轻易交托到别人手中? 一股难以名状的无助和悔恨汹涌而上,将他死死围困在黑暗的角落,所有的出路仿佛都被彻底封死。 原来无论重来多少次,他终究逃不过被抛弃的命运,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诅咒。 他因为性子沉默,从来就不是人群里耀眼的存在,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遗忘。 所以当有那么一个人,将专注的目光投向他时,他才会不受控制地沉溺下去,像渴水的旅人遇见毒泉。 此刻,内心充斥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与绝望,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再也无力承受更多。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只期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无痛无扰。或许在某个地方,还存在一条能让他和孩子安然离开的出路。 见苗青臻久久不语,楼晟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将额头深深埋进他胸前,想说自己心里也堵得难受,像压着巨石。 他正准备开口,苗青臻就开始用力推拒。楼晟收紧了手臂,将人更牢地禁锢在怀里。挣扎推搡间,空气中骤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楼晟的脸偏向一侧,颊上缓缓浮现出清晰的指痕。 苗青臻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耗尽全力的疲惫和厌恶:“你离我远点。” 当楼晟在他面前摆出那副深情款款、仿佛爱他入骨的模样时,苗青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难以言喻的厌恶感从心底升起。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要继续这场令人作呕的表演?像楼晟这样的人,骨子里真的存在所谓的人情味吗? 恐怕不过是在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之前,披上一层虚假的慈悲外衣,方便行事罢了。 若不是他意外窥见了那血淋淋的真相,楼晟大概只会在时机成熟时,随便寻个由头,便将已无用的他像块破布般一脚踢开。 在对方眼中,自己大概始终只是一只可怜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物,早已被掠夺殆尽,连骨髓都不剩。 或许有一天,苗青臻会忍不住开始自我谴责。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刻意营造的“友好”与“体贴”,甚至连楼晟指尖不经意的触碰,现在都能让他皮肤泛起一阵冰冷的鸡皮疙瘩。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对楼晟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只觉得那是世上最荒谬、最虚伪的笑话。 楼晟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吃了这样结实的耳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极度的委屈和一种被冤枉的悲愤感汹涌地冲上头顶,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整个人都懵了,从未想过苗青臻会这样对待他。曾经,这个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明明盛满了清晰可见的温柔与缱绻爱意,难道那些……全都是假的? “你打我?” 他声音发颤,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茫然。 苗青臻看着楼晟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巨大痛苦和失落,那双惯常含着风流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懵懂与无措,仿佛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一个。 苗青臻疲惫地闭上眼睛。 楼晟心里其实清楚,从苗青臻这里根本得不到任何想要的回应,这人平日里就沉默得像块石头,情绪深埋,能把活人生生憋死。 但他就是觉得委屈,那股邪火混着酸楚无处发泄。 他伸手去扒拉苗青臻的肩膀,冲着他清瘦的后背低吼:“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倔,这么认死理!过去的事就算翻篇了不行吗?我现在对你不好吗?我他妈……我从来没对任何一个人这么掏心掏肺地好过!” 他不管不顾地嚷嚷了好一会儿,唾沫星子都快干了,却见苗青臻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仿佛周遭一切,连同他的存在,都是无关紧要的空气。 “你怎么能这样?” 楼晟用力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哀求,“苗青臻,你就一点也感觉不到吗?你一点都不在乎?那小苗儿呢?你连他也不要了吗?” 楼晟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手指紧紧攥成拳头,骨节泛白。他几乎是失控地想要让对方理解他的愤怒和痛苦,可苗青臻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漠模样。 只有在听到“小苗儿”这个名字时,苗青臻才终于抬了抬眼,冷冷地瞥向他,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楼晟只觉得胸腔里的怒气不断累积、膨胀,几乎要冲破他的承受极限。 “你这个……” 他猛地刹住话头,将最伤人的字眼硬生生咽了回去。 随着话音落下,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戾气摔门而去。 那之后,每隔几日,楼晟便会来找他闹上一通,状若癫狂,如同饮多了劣酒在发酒疯。 苗青臻不知道楼晟到底给他喂了些什么药,身体总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连脚步声都显得沉重虚浮。 阎三这日来送饭,放下食盒准备离开时,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快速说了一句:“苗先生,您不必太过忧心,小少爷一切都好。” 苗青臻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他:“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阎三默不作声地将一张卷好的细小纸条塞进竹筒,仔细藏在怀中,趁着浓重的夜色,闪身走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深巷。 这日,楼晟又一次自讨没趣之后,阴沉着脸去了铺子。苗青臻并非不想吃东西,只是近来胃口奇差,看到食物便阵阵反胃。 晚上楼晟回来,偏要亲手喂他吃饭。苗青臻刚闻到那饭菜的气味,脸色就瞬间变得难看,胃里翻江倒海,一口也咽不下去。 楼晟盯着他苍白抗拒的脸,胸中怒火骤然升腾,猛地将饭碗掼在地上,瓷片碎裂声刺耳。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脚步声重重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平静的日子没能维持几天。 一队官兵如同乌云压境,骤然闯入原本僻静的巷弄,粗暴地敲开了楼府的大门,声称奉命搜查一名在逃的钦犯。 楼府的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骇住,机灵些的慌忙从后门溜走,跌跌撞撞地跑去寻楼晟报信。 管家强自镇定,上前对着为首的官员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官爷,我们楼府一向是做正经生意的良民,陛下也曾亲口嘉奖过,怎会私藏逃犯?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官兵们面容冷硬,丝毫不为所动,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个惊慌失措的下人。 带队前来捉拿的监察御史夏侯仁,只用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兵士便猛地抖开一卷通缉令,白纸黑字,赫然展现在管家眼前。 那画像勾勒得清晰无比,下方罗列的罪名更是骇人听闻,杀人纵火,潜逃无踪。 而画中人的眉眼,分明就是苗青臻。 夏侯仁面不改色,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如意堂陆家掌柜,击鼓鸣冤三日,指证凶犯就藏匿于此。缉拿罪犯归案,乃是彰示天子律法威严。有,还是没有,一搜便知。” 管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神色几经变幻。 苗青臻原本因药力躺在床上昏沉欲睡,却被外间越来越响的喧哗吵醒。 他撑起身子,刚推开房门,便被眼前景象钉在原地,庭院已被手持兵刃的官兵层层围住,水泄不通。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变得无比凝重。 夏侯仁缓步上前,对照了一眼手中的通缉令,目光警惕地锁在苗青臻身上,厉声道:“罪人苗青臻,速速伏法!你于拱水村如意堂杀害陆景生后,纵火逃窜,罪证确凿,其罪当诛!” 苗青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兵士持棍围拢上来。他知道,一旦被捕,唯有死路一条。 他下意识想逃,可被药物侵蚀的身体沉重无力,刚迈出两步,便被身后横扫过来的木棍重重击倒。 第33章 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地,脸颊被迫贴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上,下一刻,冰冷的铁链和粗糙的绳索便紧紧缚住了他的手脚。 他低着头,被士兵们推搡着、簇拥着向前走,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毫无反抗或逃脱的可能。 行至巷口,一辆熟悉的马车却拦住了去路。 有官兵上前交涉。 楼晟甚至没有下车,他只是静静听完,随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掀开车帘,用一种全然陌生的、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被铁链锁住的苗青臻,死死地盯着他。 最后楼晟异常冷静地对车夫吩咐道:“靠边,让路,夏大人秉公执法,我们自然全力配合。” 说完,便毫不留恋地放下了车帘,将苗青臻的脸彻底隔绝在外。 苗青臻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在那一刹那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眼神空洞,毫无希望,毫无方向,只能拖着沉重的锁链,在官兵的驱赶下,一步一步,缓慢而麻木地向前挪动。 当被投入阴冷潮湿的大狱时,苗青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痛苦地蜷缩在角落里,姿势如同幼年被遗弃在那个破庙前一样,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正无法控制地、缓缓地从他身体最深处流淌出来。 他几乎瞬间失去了所有理智,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泪水如同决堤般不断从脸上滚落,浸湿了破烂的衣襟,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无声的哽咽。 太小了。 除了一滩无声的血迹,和苗青臻这个破碎的容器,再没有人知道,真的曾有这样一个微小的生命,如此短暂地、悄无声息地来过这人世一遭。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前夫哥伺候小月子。 之前写的时候爽点就是楼是大夫,所以他能够把出苗流过产,狗血文,狗血文,勿深究。 第23章 你这些年让我好找 “大人,这是府监新收押的犯人。这是他的身份文书,只是……有些奇怪,此人的来历几乎无可追溯,这些是他的罪行录、画押供状和详细供词。” 兰玥是刑部专司登记杀人重犯的官员。他幼时净身入宫,后来得了贵人青眼,被提拔到刑部任职,负责处理与登记各类犯罪案件,尤其是手上沾了人命的凶案。 他们这类人,没了那根东西,无妻无子,断了俗世牵挂,便被认为最适合担任此类官职,冷硬寡情,不易被私心左右。 兰玥起初只是平静地翻阅着那叠厚厚的卷宗,目光流转间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 突然,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他猛地一愣,身体不自觉地坐直,将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在桌面上仔细铺开,目光死死锁住附在其中的通缉令画像。 他拿起笔,却并非为了批注,而是用笔尖点着那些墨字,一遍、两遍、三遍地仔细研读,神色从最初的随意逐渐变得凝重肃穆。 一旁侍立的下属官员见到兰玥这般情状,忍不住低声询问:“大人,这案子……是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他伸着脖子又多看了几眼,实在瞧不出任何特别。 这看起来就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凶杀案。 上京城的大名府监,每年收押的穷凶极恶之徒不下百数,有为仇、为财、为色,或因各种扭曲心性犯下累累血案的。与那些相比,眼前这桩案子脉络清晰得近乎单调。 根据如意堂陆家下人的一致指认和供词,苗青臻杀死掌柜陆景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苗青臻本人也对所有指控供认不讳,坦白杀人是因陆景生平日欺行霸市、强压他辛苦采来的药材价钱,积怨已久。 那日路上狭路相逢,冲突骤起,他被彻底惹怒,杀心顿起,一箭射穿陆景生眉心,随后放火潜逃。 证据、动机、口供,环环相扣。 几乎无需等待最终宣判,依照律例,便可直接定为斩首之罪。 那侍官又低声喃喃了一句:“这分明……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凶杀案子。” 兰玥的心却直直沉了下去。 是啊,普通。 当初他们何尝不也是这样想,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暗卫而已,能有什么出奇。 他霍然起身,卷宗被他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声音带着一抹决断:“我现在有要事需即刻处理。此案,先行搁置,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那个人。” 侍官怔在原地,看着兰玥脚步匆匆、马不停蹄离去的背影,竟透出一股仿佛正有人命悬一线的沉重与急迫。 大名府监坐落于上京城西北角,高墙深院,内设刑场与重重牢房,看守监管极严,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楼晟踏入监牢内部,墙上不见一扇窗,唯有一扇门隔绝内外,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霉味、血污和绝望的难闻气味。 一间间狭小的牢房紧密排列,里面只有破旧不堪的草铺,拥挤而肮脏。 当引路的官兵停在一间牢房前,示意他到了时,楼晟的目光触及那个蜷缩在阴影深处的黑影,脸上那副强自镇定的假面,终于控制不住地裂开了一丝清晰的慌张。 “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官兵冷硬地提醒。 楼晟的手指猛地收紧,扣在冰冷粗糙的牢门木栏上,指节泛白:“苗青臻……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里面的人沉默着,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任凭楼晟如何低唤他的名字,苗青臻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周围充斥着其他囚犯压抑的抽泣和远处官兵偶尔传来的、冷酷的笑骂,混杂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楼晟只觉得心头一股暴戾的躁郁翻涌而上,难以平息的怒气灼烧着他的理智,几乎想将那些制造噪音的生灵全部屠戮干净。 可当他眼角余光再次瞥见黑暗中那一角灰色的、单薄的衣料时,又强迫自己深吸了几口气,将翻腾的杀意死死压了下去。 他必须冷静。 楼晟将脸颊贴近冰冷的栏杆,朝着那片阴影伸出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温缓:“我知道这里不好受,又冷又潮……你再忍耐几天,我一定会很快带你出去。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小苗儿,你放心。” “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就让我看一眼……” 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 “……楼晟。” 终于,那片凝固的黑影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 楼晟立刻贴得更紧,手努力向里伸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我在这里……” 他想,苗青臻被打入这暗无天日的底牢,日夜困于这方寸之地,定然是怕极了,一直在等着自己来。 此刻,苗青臻最需要的人,就是他。 这几日,他反复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不该喂下那药。 以苗青臻的身手,若在清醒状态,绝不可能被如此轻易擒获。 可若那样,自己也定然抓不住他,以他那倔强决绝的性子,又在气头上,不知会躲到哪个天涯海角,让他再也寻不见。 但很快了,楼晟在心里告诉自己,很快就能救他出去。 与其顶着一个杀人犯的罪名东躲西藏,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不如让“苗青臻”这个身份,彻底地“死”一次。 “你知道我认下所有罪名了吧……所以,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苗青臻的声音在这黑暗凄厉的环境里响起,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气力,透着身心俱疲的绝望。 短短几日,他似乎已对重获自由不抱任何希望,只剩下认命般的灰败。 楼晟静静地站着,那些话语仿佛带着刺,一字一句扎进他心里。他眼神有些茫然,嘴唇微张,一时无法理解苗青臻在说什么。 “这不就是你一开始打算好的吗?杀人的是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楼晟的身体几不可察颤了一下,仿佛一直深埋心底、不见天日的隐秘,被猝不及防地彻底掀开。 明明身陷囹圄的是苗青臻,此刻看起来更显凄惶无助的,反倒像是他自己。 他想辩解,想说一开始或许有过那样的念头,但早就变了,他早就不那么想了。 过往的偏见如同沉重的桎梏,曾经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觉得苗青臻狭隘死板,只是个可以随意利用后丢弃的乡野村夫,甚至对此人心存鄙夷。 可岁月流淌,有些情感在无声无息中沉淀、滋长,悄然改变着一切。 他发现这个人身上那些被尘土掩盖的闪光之处,像一枚幽暗处的宝石,散发着独特而坚韧的光芒。 心中的恶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带着暖意的情感。 第34章 “你现在……是来确认的吗?” 苗青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我会如你所愿的。只有一件事……求你,将小苗儿送到我师傅那里,你万一以后容不下他。” 楼晟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无形的手撕裂,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而他只能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他原以为那些曾经的恶意藏得够深,不会被人察觉。 苗青臻现在却像是最老练的猎人,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将他逼至无可退避的绝境。 楼晟的思维陷入一片混乱,纷繁复杂,想要反驳,却哑口无言,最终只能沉默下去。 过往那些虚伪的表演,此刻在苗青臻毫不掩饰的直白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所有伪装都被撕得粉碎。 “我……不是……” 他徒劳地试图挤出几个字。 “这场戏,你还没唱够吗?” 苗青臻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彻底的疲惫。 楼晟终于看到,苗青臻在牢房的黑暗中缓缓抬起头,微弱的光线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短短几日,他竟已憔悴得脱了形,眼神如同一池深寂的死水,冰冷,陌生。 这时,官兵前来催促,时间到了。 楼晟几乎是踉跄着转身,落荒而逃。 苗青臻如今恨透了他,也不信他。 或许是因为苗青臻不吵不闹,异常配合地画押认罪,狱中并未有人刻意刁难他。 案子结得异常迅速。 判决下达,斩立决。 苗青臻拖着沉重的锁链走出牢房。 如意堂陆家大掌柜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剑,死死钉在他身上,那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为子偿命。 而站在一旁,伸手指认他的人,赫然是当初苗青臻在街上无意撞到的那个瘦弱男子,陆六。 此人昔日依附陆景生,鞍前马后,为虎作伥,吃得脑满肠肥,脸上堆满褶子。 陆景生死后,他身边那些得力的奴仆、车夫、厨子,都受了牵连,被当众审判,剥衣受刑,乱棍之下哀嚎遍野。那日大雪将至,天地晦暗,陆六被一床破席草草裹了扔在路边,后腿残了一截,侥幸被康屠夫所救,才捡回一条命。 如今他身形消瘦,轮廓只剩从前一半,将对陆景生之死的恐惧与怨恨,全数转移到了苗青臻身上。那日无意中撞见,便连夜跑回陆家报信。 高台之上,监察御史夏侯仁神情冷峻,拍下惊堂木的声音如同九天雷罚,不容置疑。 三日后,午时行刑。 苗青臻回到牢房里,他缓缓地将脸埋在膝盖中,他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刽子手的手中握有满含血腥气息的长刀,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条锋利的银蛇。 如果他死了,他的孩子该怎么办?他师傅还会开恩将孩子带走吗?楼晟会苛待他吗? 然而,锁链被打开的声音,犹如打破了他的恶梦。 苗青臻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脸,目光循着脚步声望去,凝视着那个弯腰钻进这狭小囚笼的身影。 当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那张熟悉到刻骨的面容时,他骤然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狠狠震颤了一下。 那人一言不发,直接蹲下身,扣住他脚腕上那副沉重冰凉的铁链,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松脱的响动,束缚骤然解除。 “你让我这些年好找。” 斩首的行刑时间,大多选在清晨或正午,日头最盛、市井最繁忙的时辰,用以昭示律法威严,达到警示与震慑人心的效果。 此刻,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天空还浸染在一片阴霾的暗蓝之中,像化不开的浓墨。 一条僻静的深巷里,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阎三焦灼不安地搓着手,目光死死盯着巷口的方向,天际已隐隐透出灰白,每一分等待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拉得漫长无比。 终于,一阵急促的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 车厢内,一直闭目凝神的楼晟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另一辆板车飞快驶来,将一个头上套着麻袋、身形与苗青臻相似的人粗暴地扔进马车,随即毫不停留地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楼晟立刻将那个还在微微挣扎的人紧紧抱在怀里,那人的脑袋无力地颠动着。他一手用力环住那清瘦的身体,将他的头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前,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与嘶哑,反复喃喃:“我说过的……我说了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我一定会救你的……” 然而,当他的掌心清晰地触摸到怀中人肩胛骨的形状与高度时,楼晟所有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粗暴地、用尽全力扯开了那个肮脏的麻袋,随即揪住那人的头发向后一拉。 一张完全陌生的、布满惊恐泪水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那一刻,楼晟眼中所有狂喜、庆幸和微弱的光,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沙堡,轰然塌陷。 第24章 殿下的孩子 床头的烛火不安地摇曳着,昏黄的光晕笼罩在苗青臻淡青色的衣袍上,将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面容映照得愈发孱弱,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在这沉沉的夜色里,他像一只被生生折断翅膀的鹰,无力地困在方寸之间,再也无法振翅飞回属于他的苍穹。 细微的呼吸声伴随着他深沉的睡意,绵长而轻弱,如同微风拂过寂静的芦苇荡。 几缕乌黑的长发汗湿地贴在他额前和颊边,勾勒出那张写满疲惫的轮廓。 很快,府中豢养的大夫提着药箱,悄步而来。他身着深色长袍,在进门之前,习惯性地掸了掸袍角沾染的细微灰尘,随即恭敬地向立在床边的李渊和躬身行礼。 李渊和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垂落的轻纱帐幔,轻轻一拉,那层薄纱便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室内本就光线昏暗,纱帘覆盖之后,床上的人影更显朦胧模糊,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大夫敏锐地察觉到李渊和动作里透出的戒备与维护之意,愈发不敢抬头窥探。 他趋步至床前,小心翼翼地执起苗青臻的一只手,指尖搭上他冰凉的手腕,仔细探查着脉搏。片刻后,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李渊和面上难掩忧色,声音压得很低:“他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为何至今不醒?” 大夫嘴唇微动,沉吟片刻,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苗青臻平坦的腹部,谨慎措辞:“回殿下,贵人此症并非突发。他此前……应是刚遭受了极大的不幸,导致虚火攻心,元气大伤,理当静卧休养,慢慢调理身子。” 李渊和眼神骤然一凝,流露出一丝异色:“什么意思?说清楚。” “胎儿……未及足月,本就脆弱,不堪如此惊吓与刺激,未能保住……贵人心中难免悲恸郁结。只是……” 大夫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迟疑,“贵人的脉象,着实有些奇特之处。” 李渊和的目光转向床上沉睡的苗青臻,内心波涛翻涌,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他让大夫开了调理的方子,随即挥手示意人将他带了出去。 待仆从尽数屏退,室内重归寂静。 李渊和坐在床沿,目光一遍遍描摹着苗青臻沉睡的容颜,不时拿起浸湿的温软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微凉的掌心。 窗外的夜色浓重而安宁,间或传来几声遥远的虫鸣与蛙声。 孩子? 李渊和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神情有些恍惚,仿佛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久远记忆中、那段短暂美好时光的影子。 李渊和牵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凑到唇边,用牙齿轻轻啮咬着他冰凉的指节,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 几百个日日夜夜的筹谋与等待,他终于还是将这个人,重新牢牢抓在了手中。 当日在狱中见到苗青臻的那一刻,明明身处黑暗绝望的是对方,可李渊和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终于重见天光、寻回失落珍宝的人。 苗青臻的体貌外形并未有太大改变,几年的岁月只为他增添了几分沉稳,磨去了些许少年时的棱角。 只是那双眼睛,不再似往日那般明亮锐利,当牢门打开,他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苗青臻时,那人身上粗糙的囚服,满脸无法掩饰的疲惫与麻木,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口。 他曾以为,苗青臻会一直陪伴在他身侧,见证他终成大业的那一天。 他们曾经在两心相映的时刻,于灼灼盛开的桃枝之下,彼此低头,小心翼翼地卸下心防,交付过最原始的信任与悸动。 然而,事实并非总能尽如人意。 苗青臻离开了。 这个人曾与他并肩立于风口,他们掌心相贴,如今却零落至此,李渊和心底漫上无边遗憾,若苗青臻当初未曾转身离去,断不会沦落至这般狼狈境地。 他朝着那蜷缩在阴影里、微微发抖的身影,再次伸出了手。 第35章 可苗青臻只是抬眸看着他,眼底空寂,并无半分将手交付过来的意思。 李渊和弯下腰,伸出双臂搂住他,略一用力,便让那具单薄的身体瞬间脱离了冰冷的地面。 苗青臻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动作间充满了抗拒与不安,试图挣脱这突如其来的禁锢。然而那双臂膀如同铁箍,他越是挣动,便被禁锢得越紧,最终被牢牢锁在温热的怀抱里,动弹不得。 渐渐地,苗青臻停止了徒劳的抵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倚靠着,如同一个无力自主的婴孩。 李渊和想,他会让他重新感受到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跟随自己的节奏,最终被完全掌控的感觉。 那种蚀骨的思念,只有他一人在这漫长的别离中反复咀嚼。 李渊和曾竭力挽回,期盼苗青臻能体谅他的不得已。可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束缚住这只渴望自由的鹰,将他长久地留在身边。 枕前明月高悬,清辉冷冽,往事如烟聚散。 昔日一别,如今再度相逢。 至于那个让苗青臻受孕之人……李渊和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且留待此生,必将之碾作齑粉,方能稍解胸中郁结的戾气。 苗青臻醒来时,唇边正抵着微凉的药匙。 一名仆从躬着身,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药。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漆黑的药汁流入少许,随即顺着嘴角蜿蜒滑下,缓慢得仿佛带着无尽的苦涩。 太苦了,他猛地咳嗽起来,起初压抑,继而变得猛烈,甚至将咽下的药汁都呛咳出来,溅湿了衣襟。 喉咙像是被烈火灼烧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强忍着不适,迷惘地环顾四周,挣扎着想撑起虚软的身体,却徒劳无功,最终只能伸出手,死死抓住身旁那名仆从的衣袖,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这……是哪里?” 喂药的丫头约莫十六七岁,身穿淡绿衫子,面容伶俐。见他转醒,连忙放下药勺,语气带着几分惊喜:“公子,您醒了!我这就去禀报殿下!” 听到“殿下”二字,苗青臻才惊觉,眼前一切并非梦境。 居然真是李渊和。 他急促地喘息着,咳嗽勉强停歇,胸膛却依旧剧烈起伏。 那小丫头已快步出去通传。 苗青臻全身乏力,仍拼命抬起沉重的手臂,努力让双腿挪离床沿,直到颤巍巍地站稳。 房门也在这一刻被人从外推开。 李渊和迈步走了进来,面上神情看似平静,但那与生俱来的、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威仪却无法忽视。 皇族之中,李渊和向来是最为出众的那一个,风度翩翩,俊逸潇洒。他身姿挺拔,气质典雅华贵,自幼精通经史子集,甚至武艺亦是不凡,昔日常在后院与随侍武士切磋,扫叶腿、回环手施展起来举重若轻。 他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皇子,或许将来也会成为一代英明果决的君主。 可苗青臻早在数年前便已决然离开王府,此生从未想过会再度踏入此地。 李渊和的目光落在苗青臻身上,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惊喜,温声道:“你醒了?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苗青臻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李渊和的脚步倏然顿住,声音里染上几分沉郁:“青臻,我费尽周折将你从死牢中带出,你这般态度……实在令人心寒。” 在大名府监的死牢里偷天换日,私藏钦命死囚,苗青臻从未想过李渊和会为他冒此奇险。 为了承继大统,这人向来步步为营,一举一动都反复权衡,生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一旦此事泄露,李渊和这位尊贵的皇子,必将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 苗青臻自然是不愿死的,他垂下眼睫:“殿下救命之恩,青臻……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李渊和嘴角慢慢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紧蹙的眉头也随之舒展。 从前他便极偏爱苗青臻这一点,不喜夸夸其谈,从不刻意争抢锋芒,待在他身边,连心都会奇异地沉淀下来。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体验。苗青臻离开后的日子,李渊和时常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空寂。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他分毫。他了解苗青臻,只要自己放低姿态,他总会心软的。 然而,苗青臻接着道:“可青臻昔日为殿下所做种种,算起来……早已不欠殿下什么了。” 李渊和眸色微沉,忽然道:“我听见你说梦话了。梦里,你反复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楼晟,是吗?” 他向前一步,声音里带上冷意:“他与二哥走得很近,你怎会与他纠缠在一处?” 苗青臻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大夫说你刚小产,最需静养。” 李渊和的声音重新放缓,“青臻,如今的你,连上京城都出不去。你的旧日口籍已于昨日彻底销毁,你师父也……如今,唯有我能重新给你一个身份。” 他带着某种缱绻的意味:“青臻,这些年……我很想你。” “若我们当初那个孩儿尚在人世……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苗青臻静静地看着他,脑中思绪纷乱如麻。如今无奈重回这樊笼,前路渺茫未知。他不禁想起那个将他逼至绝境的楼晟,那样的人,大抵至今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 他向来视旁人责难如无物,近乎蔑视。 他碾碎一颗心的方式何其简单。 苗青臻望着眼前的李渊和,明明已拥有一位才情出众、容颜倾城的正妃,却仍旧感到不满足。 他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也再不敢去奢求什么。 可苗青臻想要自己的孩子回到身边。他最终抬起眼,声音干涩地开口:“他还活着。是个男孩,是在你大婚当日降生的,如今……就在楼府。” 李渊和闻言,仿佛瞬间被钉在原地。片刻的死寂后,他猛地上前,将苗青臻紧紧搂入怀中。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颈侧,声音沉郁而坚定:“我的孩子?当真。” 苗青臻:“是殿下的孩子。” “好,等我。” 他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苗青臻,旋即转身,衣袂翻飞间,大步离去。 苗青臻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春日。上京城外的山上,桃花开得漫山遍野,粉白缭乱。他站在一株繁茂的桃树下,头顶的细软枝茎因风轻轻颤动。 淡蓝色的天幕上,如烟似雾的白云悠然飘过。 李渊和策马而来,微风拂起他翩跹的衣角,春日暖阳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金边,发梢在风中微微飘动。 他轻声说,待来年父皇允他出宫开府,问苗青臻愿不愿意跟他走。 苗青臻安安静静地仰头看着他,李渊和的脸却比身后灼灼的桃花还要红,在那片绚烂春色中,分外鲜明夺目。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苗青臻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九皇子倒是没想过要大苗性命,可是他不允许小苗降生。 但是九皇子不能生了,我记得我写了大苗相当于把他阉了。[狗头][狗头][狗头] 第25章 他抢走了他的一切 夏候仁正端坐于庭院之中,手捧一只玉白瓷碗,目光细致地往来于器上蕴含的花纹之间。 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器壁每一处细节,细腻的质感在指尖尽显。胎体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眼中闪烁着赞叹之情。 好东西。 忽闻不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满面愁容的仆从,他一脸焦急地看向夏候仁,喘着气,夏侯仁将碗扣进匣子中,说慌张什么,那仆从口齿不清地言道:“大人,那人又来了,气势汹汹的。” 听闻此言,夏候仁神色微凝,眉头紧锁,嘴唇紧抿,微微向下扭曲,眼神中透露出一抹怪异之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摆了个手势示意让那人稍事等候,随即施施然迈步走向内厅。 楼晟不发一言,只是一脸冷漠坐在大厅之中,任由一旁的仆从献上茶水,却无意沾一滴的打算。 仆从站在一边只觉得才五月便冷气袭人,楼晟肆无忌惮地瞥了夏侯仁一眼,面色阴沉,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怨愤。 夏候仁只觉无奈,这楼家小子平日看着混不吝的,可是翻起脸来态度堪称恶劣,他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事若是本官谋之不深,松懈之志,我自然得向楼掌柜你道歉,可是我确实不知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换人了。” 楼晟端视着夏仁候,眼神逐渐沉重冷漠,仿佛暴风骤起:“那夏大人这几日躲着我算什么回事,你收了我的好处,我连问都不能问吗?” 夏侯仁:“……楼掌柜何出此言啊,劳而无功,都是你我不想看到的。” 楼晟扯了扯嘴角:“既然夏大人在我面前打马虎,我也没必要以真心换真心,我楼某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 第36章 夏侯仁也心中有苦难言,楼晟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加上他又投其所好,在他面前献上各式美玉和瓷器,宝玉耀眼,其光芒无从次之,直指人心最深处。 他答应帮他将狱中之人带出来。 可是谁能料到一位势大力沉之人的突然出现,竟被截胡于不知不觉中,他们那一番折腾自然成了枉费心机的徒劳,也因着那人身份贵重,导致他难以向对方直言出口。 夏侯仁些许迟疑后:“楼掌柜,之前你送我之物,本官皆可悉数送回,只是你就不要再深究,你我身份都在这里,这话对你我都无害。” 夏侯仁以为这番话会让楼晟别再扯着他不放。 可是下一刻他的追问之词如利刃一般尖锐。 “我未必猜不出背后之人,只是觉得你无能罢了,堂堂一个刑部御史,还真能让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换了人,真是废物到了极点。” 夏侯仁一时之间,还真难以还嘴。 他过去爱惜羽毛,这次还真没逃过楼晟这些好东西的软磨硬泡。 不过这楼晟,实在出手太过阔绰,为了个死刑犯,大约将半数身家都舍出来了。 他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次没逃过楼晟,又办砸了,说来他们都是共犯,只能无可奈何地忍受他的骂声飞舞。他内心升腾着愤愤不平的情怒,但又只能含怒咽声,无话可说。 他思虑片刻,只觉既然楼晟清楚背后之人的身份,便知道那不是他能够招惹的,总不能找人替他主持公道,便只能来他这里这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和愤怒。 夏侯仁心中憋闷。 楼晟回到府中的时候,看见阎三拖着一条病腿侯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他,那日阎三帮苗青臻送信被拦了下来。 楼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最近的楼晟,就如同一匹怒涛狂澜马,谁都不能惹。 楼晟曾经所有渴望都能够如愿以偿,那些东西,不是凭借什么勤奋努力,都是阴谋算计得来的。 苗青臻的存在,于楼晟而言,起初也像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充满了欺瞒与虚伪的底色。 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投入其中的,并没有几分真心。 可当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苗青臻眼前时,他会那么害怕。 这么久以来的筹谋与经营,仿佛昙花一瞬,绽放得绚烂,凋零得迅速。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明明还未到手,难道仅仅因为一个苗青臻,就要让他失去理智,冲动地闯进王府,去杀了李渊和? 当冷酷的理智占据上风时,静默地压抑着所有翻涌的情绪,想起的是多年隐忍,是父亲含恨而终的血海深仇。 而当疯狂的冲动冲破桎梏时,他又变得炽热而不管不顾,脑中只剩下苗青臻看向他时,那双温润沉静、带着不自知依赖的眼睛。 他就这样被两种力量反复撕扯。 起初,阎三以为,只要小少爷还在他们手里,苗先生总有一天会回来。 楼晟大概也是这么笃信的。 所以他将小苗儿接到自己身边,亲自照料。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希望逐渐渺茫。 他甚至开始盘算,自己能拿出什么筹码去跟李渊和交换。 苗青臻一定是被对方用什么手段困住了,否则绝不会不回来找孩子。 他了解苗青臻,那人骨子里带着倔强的自由,绝不会甘心留在曾经抛弃过他的李渊和身边。 小苗儿许久见不到爹爹,近来总是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偶尔在午夜梦呓时,带着哭腔喃喃喊着“爹爹”。 这孩子从小没离开苗青臻这么久过,此刻抱着楼晟的脖子,小脸埋在他颈窝,带着压抑的哭腔哀求:“小爹,我们去找爹爹好不好?我想爹爹了。” 楼晟俯身躺在孩子身边,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柔软的头发:“小爹一定会把爹爹带回来的,一定。” 小苗儿依偎着他慢慢睡着了,孩子的呼吸清浅,眼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 他有一双很像苗青臻的眼睛,清澈,明亮。 楼晟抬头望着床顶厚重的帷幕,在一片昏暗里,他很想苗青臻。 自那日决裂之后,那人就再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他早就警告过自己,这样的人,这样的关系,最是麻烦。本该是你来我往,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彼此轻松快活。 为什么偏偏要执着地去分辨其中的真假虚实,最终让所有人都陷入泥沼? 他们过去明明有过那么多开心的日日夜夜,为何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楼晟觉得,这代价,实在太不值了。 可当他闭上眼,又能清晰地记起苗青臻那双有些圆润却总是沉静的眼眸,那两片薄而软的嘴唇,高挺的鼻梁,以及下颌处那点柔软的弧度。 奇怪的是,他竟然能记起每一个细微之处,甚至连对方指尖无意擦过自己侧脸时,那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都能在想象中重新变得鲜明。 他想起当初还在苍山镇的时候,苗青臻跟着他去码头。 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便被翻滚的乌云彻底吞噬。 雨点急促地砸落下来,路上行人匆匆散去。 他和苗青臻狼狈地躲进一个废弃的凉棚下,棚顶年久失修,雨水不断漏下。楼晟脱下外袍,将两人一起罩在那方小小的、带着彼此体温的干燥空间里。 海岸边,鸥鸟被惊得四处飞窜,空气里弥漫开浓重潮湿的咸腥气息。 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瞬间改变了整个海岸线的模样。苗青臻靠在楼晟怀里,雨带着凉意,他望着远处海天混沌交织成一片的苍茫景象,小声地惊叹了一句。 楼晟低下头,脸颊几乎贴上他微凉的耳朵,声音含在雨声里,带着点示弱的意味,说,冷。 苗青臻便自然地转过身,伸出手臂回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完全嵌入楼晟的怀抱里取暖。 他仰起脸,目光温柔地落在楼晟脸上,轻声问,还冷吗? 那个瞬间的所有细节,苗青臻的拥抱,毫无保留的信任,侧耳倾听的姿态,以及那句简单的安慰,所带来的温暖与踏实感,都如同烙印。 楼晟没羞没臊地说了句冷,不知道雨什么停,要不你坐我身上咱们暖暖。 苗青臻的脸瞬间就红了,低着头再不敢看他。 那时,他们多好。 那日,楼府一个小童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递到了管家手里。 楼晟抱着已经睡熟的小苗儿坐进马车,他用厚实的披风将孩子仔细裹好,动作轻柔,心头却翻涌着一股肆虐而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不安。 夜已深,马车在城郊林地边缘停下。 他远远望见林子里立着一个人影,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披着深色披风的背影,手里提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灯笼。 夜幕低垂,惨淡的月光费力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林间空地投下破碎的光斑。 四周静谧得近乎空灵,只有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豸的低吟在夜色里飘荡。 那封信里,是苗青臻的字迹,他说,他想见孩子。 楼晟一步步靠近,那人闻声回过头来。月光照亮了苗青臻的脸,他清瘦了不少,下颌线条愈发清晰,面容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与沉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楼晟几乎按捺不住想冲上前,他有太多问题想问,想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既然得了自由为何不来找自己。 苗青臻却只是沉默地将灯笼放在一旁的树桩上,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地开口:“把孩子给我。” 想到两人最后闹到那般不堪的境地,楼晟抿紧唇,将怀中熟睡的孩子递了过去。 小苗儿在苗青臻怀里本能地寻了个熟悉的舒服姿势,小脸埋在他颈窝,继续沉沉睡去。 楼晟哑声解释:“我给他喝了点安神的草药,所以睡得很沉。” 他说着,下意识伸出手,想去碰碰苗青臻。 苗青臻却抱着孩子,往后撤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楼晟知道这人心里还怨着自己,可亲眼看到他这般疏离抗拒的态度,心口还是像被硬生生挖掉一块,疼得尖锐。 “马车就在不远处,” 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我刚才碰到你的手,很凉,我们先走吧。” 苗青臻垂着眼:“不必了,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楼晟那双惯常风流含情的桃花眼,此刻仿佛凝结了万丈寒冰,深不见底,无端透出一股森然之气,如同暴风雨前夕死寂的阴郁。 “苗青臻,” 他声音低沉,带着警告,“再这样下去,就真的不好玩了。” 苗青臻只觉得心脏像被冰锥刺穿,他以前究竟是靠着怎样的自欺欺人,才会觉得这个人爱自己? “你能带着小苗儿去哪?” 楼晟逼近一步,“苗青臻已经‘死’了,你懂吗?一个不存在的人,能去哪里?跟我走,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第37章 “他有生父。” 苗青臻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林间阴影里,便缓缓走出几个人影。 李渊和带着几名护卫现身,他的目光越过楼晟,慈爱地落在苗青臻怀中的小苗儿身上。 楼晟看到了来人,视线钉在苗青臻脸上,甚至口无遮拦:“李渊和?他早有正妃,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子嗣,你跟着他,是不是蠢?” “楼晟,你是个聪明人,” 李渊和上前,“便到此为止吧。” 李渊和伸手,从苗青臻怀中接过孩子。 楼晟紧紧盯着苗青臻,却见对方只是愣了一瞬,便松开了手,任由孩子被抱走。 那一瞬间,楼晟感到一阵强烈的恍惚,仿佛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从生命里剥离、抢走。 苗青臻看着李渊和脸上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他当然知道,李渊和会开心,因为他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只是沉默,并非愚蠢。 当初在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刻,一个隐秘而决绝的念头便在他脑中成形,他要让他的孩子,成为李渊和此生唯一的孩子。 那时李渊和或许对他情意正浓,说过“唯你一人”这样的誓言,他当了真。 孩子若多了,分到的关注和爱意就薄了。 这就很糟糕。 于是,他寻了机会,让李渊和服下了“芝行散”。 那药主要成分是砒霜与蟾酥,能令男子绝嗣却不损其雄风,只是用量极险,稍有不慎便会致命。 苗青臻很小心,那个李渊和对他从不设防,所以从未有过怀疑。 楼晟看着眼前这“一家团聚”的景象,眼眶瞬间红了,血气直冲头顶。 他猛地拍了拍手,霎时间,数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今天,” 他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谁都不许走!” 话音未落,只见苗青臻足尖猛地踢向地面,一把不知何时藏在那里的硬弓便被他稳稳握在手中。 动作快得只余残影,数支箭矢已离弦而出,吟唱着死亡的尖啸,如流星破空,凛冽锋锐。 他身形矫捷如猎豹,挽弓搭箭行云流水,弓弦震响间,已有两名冲在前面的黑衣人应声倒地。他身后的护卫也同时拔剑出鞘,寒光乍现。 瞬间,那几名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震慑,不敢贸然上前。 楼晟见苗青臻毫不犹豫地护在李渊和身前,理智彻底被疯狂的妒火吞噬,冲着暗卫嘶吼:“一群废物!给我上啊!”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管他李渊和是皇子,他抢了他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裹挟着刺耳的破空声,霍然射出,精准地撕裂了夜的帷幕。 楼晟只觉一股巨力袭来,箭头已然没入他的身体。温热的鲜血立刻从伤口汩汩涌出,迅速浸湿了衣袍。 可他竟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捂住伤处,难以置信地望向持弓的苗青臻,鼻腔里充斥着浓重而酸涩的血腥气。 “……你为了他……伤我……” 他声音破碎,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 苗青臻静静地看着他,只觉得那奔涌的鲜血,与他当日小产时身下漫开的,是同样的刺目的红。 楼晟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阵阵眩晕袭来。 苗青臻这一箭,射中的何止是他的肩膀,更像是精准地命中了某种维系他生命的核心,伤口深可见骨,凄凉彻髓。 在他逐渐模糊涣散的意识里,只看见苗青臻利落地收起弓弦,断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没有半分犹豫。 苗青臻对李渊和说:“我们走吧,不用纠缠下去。” 楼晟想,对他,苗青臻真是一个……不留丝毫余地的,恶人。 第26章 草民……房事无力,恐耽误佳人 箭头被剜出的瞬间,一朵暗红的血花在楼晟肩头狰狞绽开,先前涌出的温热液体几乎浸透了他半身衣料,此刻虽已勉强止住,但那片深色污渍在月光下依旧触目惊心。 清冷的光辉自窗棂淌入,映亮他失了血色的面容与赤裸的上身,他背靠床头,唇线紧抿,神情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仿佛正沉入某种深不见底的思虑。 白色绷带紧紧缠绕着他精壮的肩臂,勒出清晰的肌肉轮廓,整个室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与未散的血腥气。 良久,他缓缓抬手,从枕下摸出一物,正是那个曾被苗青臻视若性命的旧木匣。 楼晟未多看,只将其递给垂首侍立一旁的仆从,声音因失血而低哑:“去查,这东西的来历。” 仆从躬身接过,悄无声息地退下。 天色在等待中渐明,晨曦取代了月光。 “是信印,”回报来得很快,“虽已损毁大半,但确认是皇家制式。” 楼晟接过那残玉,指腹在那断裂的棱角与平面上缓缓摩挲。这半块残章虽小,握在掌中却有一股异样的沉重。指尖划过冰冷的玉质表面,游走于那些细密的裂纹之间,直到,在某一处粗糙的断口旁,触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识的刻痕。 他的动作骤然停顿,将玉章举至眼前,借着渐亮的天光仔细辨认。 当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和”字的轮廓时,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 下一刻,楼晟手臂猛地一扬,那半块玉章便被狠狠掼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撞击声,滚落一旁。 楼晟兀自立在原地,周身气息陡变,目光凌厉如实质,逼得周围仆从面色发白,骇然倒退数步,如同直面一头被彻底激怒、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 然而,那骇人的气势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属于李渊和的信印,胸膛剧烈起伏,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真行啊。” 苗青臻,你其实根本就没忘了李渊和吧。 话音未落,楼晟身姿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委顿下去,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倾倒。 他肩头刚刚凝结的伤口再度崩裂,殷红的血迅速洇透了雪白绑带,晕开一片刺目的红。那股滔天的怒意如同在他体内掀起了一场毁灭性的飓风,狂啸肆虐之后,留下的只剩一具躯壳。 竟是气得直接晕了过去。 阎三脸色大变,急忙上前搀扶。 李渊和初次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时,胸腔里那股汹涌的悸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站在几步开外,看着那小小的一团,竟有些不敢靠近。 小苗儿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阔别许久的爹爹。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像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迫不及待地钻进苗青臻怀里,手臂紧紧环住爹爹的脖颈。 他把发烫的小脸埋在那熟悉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令他安心的气息,小爹说过,他是大孩子了,不能总这样撒娇,可他实在太想爹爹了。 他抬起头,眼圈红红地举起自己白嫩的手指,奶声奶气地诉说委屈:“小爹说,等我数完手指头,爹爹就回来了,可我数完了,爹爹还没回来……小爹就让我数算盘。” 他口中的数算盘,是楼晟常让他干的事。 那人总爱把小孩拎到柜台后,自己溜去后院偷闲晒太阳,随手将柜台上的算盘塞进他怀里。 小孩儿那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抱着几乎比他身子还大的算盘拨弄得兴奋不已,楼晟在一旁看着,还颇为得意。 苗青臻听着,神色复杂难言,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 他伸出手,轻柔地将儿子揽入怀中,指尖抚过孩子细嫩温热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连日来的不安与焦灼瞬间抚平了些许。 小苗儿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和面孔,小声问:“小爹呢?” 苗青臻沉默一瞬:“以后,没有小爹了。” 他抬眼望向一旁的李渊和,对儿子柔声道:“他才是你的生父。” 小苗儿看向那个陌生的、气质华贵的男人向他伸出手,心里本能地泛起一丝怯怯的不安。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望爹爹,见苗青臻对他轻轻颔首,这才犹豫着,接受了李渊和的靠近。 孩子心里有许多疑问,但他总觉得,爹爹让他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 李渊和的手轻轻落在儿子的发顶,感受着那细软丝滑的触感,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慨充盈在心间。 旁边的老嬷嬷第一眼见到小苗儿时便惊呼,说这眉眼、这脸型,简直和殿下幼时一模一样,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除了那双眼睛。 苗青臻抬眸,看见李渊和眼眶微红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里盛满了无需言说的感动与感激。 他只觉得讽刺。 李渊和专门命人将司寇院重新修葺,供苗青臻与小苗儿居住。 所有伺候的仆从皆由他亲自挑选,整个院落覆着厚重的琉璃瓦,一片沉静的朱红。 院内青松挺拔,翠竹掩映,景致层叠,每一处细节都无声彰显着皇家的尊荣与雅致。 第38章 庭院中央立着一座宝塔状的四方亭,翼然临于一片清澈池塘之上。池水通透,能看见各色锦鲤曳尾游弋,碧波将天空与新月的倒影揉碎,漾开一片迷离的光晕。 小苗儿总爱趴在亭边的栏杆上看鱼。他会小声问起楼晟,问起袅袅。 苗青臻没有隐瞒。他告诉儿子,往后他们都要长住于此。小苗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里有些难过,却更紧地搂住了爹爹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头,闷闷地说:“小爹让你难过了吗?我不想让爹爹不开心。” 苗青臻没有答话,只是感受着怀中幼子温软的体温和孩子头顶那个小小的、乖巧的发旋。他忍不住想,如果那个孩子若活下来,是否也会这般听话懂事。 这几日,珍玩补品如流水般送入司寇院,府中侧妃仆从也多有前来打探。 苗青臻一律视而不见。 若有人动了歪心思,他便直接命人打出去,反正一切有李渊和兜着。 这是他欠他的。 苗青臻想起从前作为暗卫跟在李渊和身边的日子,那时连脚下的每一寸地砖都得小心丈量,沉闷与压抑如影随形,仿佛被囚于一方无形的狭笼。 皇家的规矩与条框,曾给他的身心套上太多沉重的枷锁。 李渊和已将小苗儿的存在公之于众,为他取了大名李景睿。 生母被捏造为一个早已离世出宫的宫女,曾在贵妃处伺候,身份低微。但作为九王府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小主子,无人敢怠慢。 李渊和也给了苗青臻一个新身份,名唤兰羽。如今九王府上下,皆尊他一声“兰大人”。 苗青臻也见到了李渊和那位正妃,尚书令的独女冉沛青。 她身着一袭素净轻罗,流苏微拂,细腰束素,看似简洁,细看却处处别致。袖口绣着精致的凤凰暗纹,衣角用金线勾出一串小小佛珠,通身不见艳丽珠宝,只以银簪绾发,气质清新脱俗。 她眼神清澈,笑容温婉,周身散发着优雅气息。然而当她走到司寇院外,听见里面传来李渊和与孩子的笑语声时,心中仍不免泛起酸楚。 她曾以为,只要将那人驱离,李渊和的心早晚会是她的。 可这么多年,李渊和府内府外,却鲜少踏足她的院落。 院内仆从试图阻拦,冉沛青还是闯了进去。 于是便看见了正俯身为孩子拭汗的苗青臻。她身子猛地一颤。 她今日来,本想将这孩子抱到膝下抚养。她嫁入王府多年,始终无出,多年夫妻情分早已消磨殆尽。如今凭空多出个孩子,于情于理,都该养在她这位正妃名下。 可当看见孩子身边的苗青臻时,她喉咙发紧,一切都明白了。 可这个人,怎么还活着? 李渊和眉头骤然锁紧,目光落在不请自来的冉沛青身上:“你来做什么?” 冉沛青的视线却死死钉在苗青臻身上,声音发颤:“他……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还向苗青臻保证会护他们周全的李渊和,此刻面色不虞:“他叫兰羽,日后会在景睿身边照料。你若无事,便先退下。” “兰羽……”冉沛青喃喃重复,唇角扯出一抹凄凉的弧度,“殿下这是把我当傻子哄吗?他分明就是……” “冉沛青!”李渊和声线骤沉,“韩嬷嬷!九王妃像是将府里的规矩忘干净了,你们尚书府便是这般教习礼数的?” 随侍的韩嬷嬷慌忙垂首:“殿下息怒,娘娘是听闻小殿下回府,心中欢喜前来探望,一时情急才疏忽了礼数。” 苗青臻静静立在原地,听着这番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素来觉得这王府里人太多,心思太杂。他看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如同从前看不懂楼晟的装模作样,也参不透李渊和的三心二意。 李渊和身份尊贵,自然可以拥有端庄的正妃,也可以容纳其他女子。可苗青臻的心只有一颗,曾经,李渊和几乎成了他生命的全部。直到真正离开后,他才恍然,这世上并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 除了他的孩子。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扯了扯李渊和的衣袖。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竟让李渊和周身凌厉的气势瞬间缓和下来。 年少时,苗青臻跟在他身后,就总爱这样轻轻扯他的衣角。那触感如同被猫儿的肉垫极轻地挠过皮肤,又像怡人的细雨滴落心间。刹那间,仿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所有距离与陌生感都烟消云散,时光倒流回最初的亲密无间。 苗青臻见李渊和转过身,便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渊和脸色骤然剧变:“将九王妃请出去,禁足!没有本王允许,不得踏出院子半步!” 苗青臻并未多言,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了当日生产小苗儿时遭遇追杀的事实。李渊和绝不可能容忍一个曾意图害他儿子性命的人,留在孩子身边。 李渊和随即向苗青臻解释,他当初实不知冉沛青竟胆大包天至此:“你当日决然离我而去……是否也以为,那其中有我的授意?” 苗青臻沉默不语。 李渊和嘴唇翕动,懊悔之情溢于言表,连声道着“难怪”。他手掌伸出,紧紧扣住苗青臻的手腕,仿佛要握住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眼神灼热,靠近苗青臻,双臂微张,似欲将他拥入怀中。 就在两人呼吸即将交缠、身体快要贴近的瞬间,苗青臻却抬手,推开了李渊和。 “殿下,”他声音低沉,“我们只做小苗儿的爹爹,不好吗?” 李渊和深知自己操之过急,压下翻涌的情绪,哑声应道:“好。” 上京城浸入一片深沉的寂静,连烟花柳巷也渐渐人声消歇。 凌水楼内,守夜的龟奴在大堂强撑着眼皮,昏昏欲睡。今日楼里来了一位了不得的豪客,一掷千金包下了半楼的姑娘。 他迷迷糊糊间,只见一人跌跌撞撞自楼梯下来。龟奴赶忙堆起笑脸迎上,却被那客人一把推开。 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正是今夜那位一掷千金的公子。 对方面色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酡红,五官轮廓分明俊美,眼神却一片恍惚茫然。那人踉跄着向外走去,很快被人扶上候在门外的马车。 龟奴忙不迭上楼查看,却见满屋姑娘零零散散坐在地上,屋内并无半分情爱痕迹。他摇摇头,心下纳罕,这人来青楼,不寻欢,只买醉。 楼晟瘫软在马车坐榻上,肩头旧伤隐隐作痛,他包下一整屋的姑娘,原不信其中竟无一人能入眼。可目光扫过,只觉这个太俗,那个太艳,嗓音粗粝,颈项短拙……他并非非那人不可,可为何偏偏一个合心意的都挑不出? 看每一个,他脑中都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同一个念头:还不如苗青臻。 终究,还是苗青臻比较好。 最后他只能盯着杯中的液体,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必须忘了这念头,这太可怕。 你完了,楼晟。 春猎那日,楼晟也去了,但他称病窝在女眷堆里,恹恹地拈着糕点,同一众官家女眷谈论驻颜之术、保养之方,言笑晏晏,融洽无比。 李渊岳几番使眼色,楼晟只作未见。 皇帝身体稍愈,却不宜吹风,贵妃伴驾在侧,目光不时落向席间的楼晟,难□□露出几分期艾之色。 皇帝直至围猎将结束时方才露面,原本内定的环节虽因楼晟掉了链子,却并未影响他赐婚的雅兴。 金明公主闻言,面上飞起红霞。却见楼晟自席间施施然起身,众人皆以为他要叩首谢恩,不料他掀开下摆跪地,朗声道:“谢陛下厚爱,然草民要抗旨不遵。” 皇帝面色顿时一沉:“你可是对这门婚事不满?” 楼晟垂首:“非也,公主天人之姿,是草民高攀。” “那为何抗旨?” 只见楼晟开口,言辞石破天惊:“草民……房事无力,恐耽误佳人。” 苗青臻今日也来了春猎,只是并未现身人前。方才走近,便听得楼晟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在场众人皆是一震,席间多为皇亲贵胄,最重颜面,即便真有此等隐疾,也绝无可能公之于众。 还是李渊岳最先反应过来,愕然道:“你……你不是有儿子吗?” 楼晟面色悲戚:“前几日方知……并非草民亲生,孩子已随其生父离去。” “草民那糟糠之妻,当年亦因我不举之症,弃我们父子而去。前些时日,他竟与那负心汉合谋,拐走了我含辛茹苦养育多年的孩儿……草民如今形单影只,只觉尊严与自信皆被剥夺殆尽,求陛下开恩,容草民独自一人,黯然了此残生罢。” 他那张美人面此刻苍白寡淡,昔日流转的桃花眼盛满哀戚与茫然,仿佛世间万物都已失了颜色。 那情态,真像是饱尝人生无常与残酷,已然一无所获,一无所求的模样。 苗青臻:“…………” 李渊和:“…………” 第39章 【作者有话说】 狗剩:气晕过去了 第27章 苗青臻冤枉起人来,真是比他还在行 霎时在场之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在座众人神色各异,惊愕、鄙夷、探究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女眷们脸上最先飞起尴尬的红晕,纷纷垂下眼睫,从袖中或襟前抽出绣帕,掩住口鼻,将那难以言说的窘迫隔绝在外,低下头,与身旁人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 金明公主落落大方的仪态碎裂,那张姣好的面容上血色褪去,又迅速涌上被羞辱的潮红。 周遭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那些掺杂着同情与看戏意味的目光,扎在她身上,让她坐立难安。 最终,她似也无法忍受,猛地站起身,华丽的裙摆因过于急促的动作而曳地翻飞,她几乎是踉跄着离席而去。 身后的宫女低呼着“公主!”,慌忙提裙追了上去。 而楼晟这个始作俑者,脸上却没有半分不快或窘迫,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无。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与他毫无干系。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鄙,都聚焦在他身上,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已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偏他浑不在意。 实在是……毫无品性可言。 联想到这些日子他频繁出入烟花之地的传闻早已不是秘密,那些身段窈窕、容貌出众的小倌妓子被他点了个遍,众人心下顿时恍然,原来根由竟出在此处。 皇帝重重咳嗽一声,他活了这大半辈子,大约也从未见过如此不顾颜面、自揭其短到这般地步的人。他语气生硬地一转,强行将话题引开:“你……且退下吧。今日围猎,猎王是谁?朕,重重有赏。” 太监开始高声清点猎物的种类与数量,声音尖细地回荡在围场。 楼晟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视线扫过那堆叠在一起的兔子、麋鹿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禽兽。他想起苗青臻曾射杀过一头猛虎。 还有那一箭,干脆利落,直取陆景生的性命。 当时苗青臻的眼神,纯粹、冷静得令人心惊,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蜿蜒成一条暗红色的小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楼晟回头瞥了一眼,陆景生像条离水的鱼在地上抽搐,苗青臻却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多看。 他看见了鲜红的血,身体微微发颤。苗青臻以为他是害怕,其实那颤栗源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苗青臻从来都不真正了解他。那样心思单纯的人,如何懂得人心深处潜藏的暗流与扭曲。 苗青臻射什么都很准,从不犹豫。 射向他的那一箭,也是如此。 想到此处,楼晟脸上不禁掠过一丝阴郁,如同乌云蔽日。 席间的话题已悄然转换,与先前并无太多关联,但仍有若有若无的目光在他身上。 李渊岳寻了个间隙,将他拉到一旁,脸上带着悲愤与难以置信,上下打量他:“你……那方面真出了问题?” 楼晟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怎么,殿下还想将公主嫁给我不成?” 李渊岳一时语塞,他再怎么,也不可能将亲妹妹往火坑里推:“你怎么不早说……你那个……也别太难过和悲观了,你自己就是大夫,能治吗?” “能,”楼晟声音飘忽,“不过,需要一味特殊的良药。” 他说完便不愿再多言一字。 李渊岳也是男人,自然明白那点自尊被碾碎、被人当众践踏的感受,此刻见他这般自暴自弃的模样,沉默地拍了拍楼晟的肩膀,权作安慰,便转身回了席间。 苗青臻本不愿来这春猎,是李渊和劝他出来散散心,说他日后总要跟自己出现在人前。他并未过多遮掩容貌,毕竟旧日相识并不多。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李渊和伸手,轻柔地替他将披风往上拉了拉,细致地拢好,又用身体替他挡住风口,低声说风大了,不如进帐休息。 苗青臻能感受到李渊和待他的用心与细致。 他的喜好与习惯都被李渊和熟记于心,吃穿住行无一不被妥帖照料,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小心翼翼。 苗青臻只说想出来透口气。 或许是那道视线太过灼人,他下意识地瞥了过去,对上了一双眼睛。 楼晟的眼神看过去。 当苗青臻看过去时,楼晟只是淡淡地回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随即重新投向远方。 阎三看着楼晟,方才听他当众说出那番石破天惊的话,真以为他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直到众人陆续散去,夜幕低垂,营地点起灯火,楼晟依旧没有动弹。 阎三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公子,该走了。” 楼晟这才缓缓起身,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很快便走出了营地范围。 阎三见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连忙提醒:“公子,再往下走,林深草密,恐怕有蛇。” 楼晟缓缓停下,目光沉沉地望向营帐的某个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喃喃低语:“我的东西……谁碰了,谁就得死。” 春猎即将返程那日,金明公主设法给楼晟递了个信儿。 刚一碰面,楼晟便结结实实挨了金明一个耳光。 公主眼眶微红,看向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负心薄幸的郎君:“你既不想娶我,何不直言?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般羞辱我!” 楼晟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颊,力道不轻。他看着面前情绪激动的女子,语气平淡:“公主,草民实在有心无力,不敢祸害公主金枝玉叶之身。” 金明哪里听得进去,眼泪簌簌落下:“那你为何不早说!你如今让我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若在从前,楼晟或许还会温言安抚几句,此刻却只觉得厌烦到了极点,这兄妹二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通情理。 他转身欲走,金明伸手便要拉他衣袖,被楼晟毫不留情地甩开。 楼晟看着她,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公主这般作态,倒仿佛与我私定过终身似的。” 苗青臻远远听见林子里传来女子的哭泣声,直觉没什么好事,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循声上前。 却见金明公主跌坐在地,哭得梨花带雨,楼晟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只见楼晟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崭新挺括的手帕,那帕子质地细腻柔滑,是上好的丝绸,他一向惯于享受。 苗青臻本以为他会将帕子递给公主擦拭眼泪,却不想,他竟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随后又对金明说了句什么,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楼晟看着跌坐哭泣的金明,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也是这般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 他刚准备转身离开,一抬眼,便对上了苗青臻那双写满复杂与难以言喻的目光。 楼晟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处处留情,满肚子算计。若是一个人对他失去了价值,他会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什么虚情假意的谎话都能信手拈来。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 苗青臻转身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听见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防备,狠狠瞪向那人。 楼晟停下脚步,看着苗青臻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心头反而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躁动,连自己都未曾察觉那目光里带上了怎样贪婪的意味,紧紧黏着在苗青臻清瘦的背影上。 苗青臻被他盯得后颈发麻,当然不愿任由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审视:“离我远点。” 楼晟心想,以前什么地方没看过,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时候还少吗? 他知道苗青臻骨子里倔强,心里怕是恨透了他,索性也不再费力伪装。 “你可真霸道,”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懒散,“这条路你走得,我就走不得了?” 楼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衫,上好的绸缎料子坠着细碎金丝,并不显花哨,只在袖口与衣襟处点缀着精巧的刺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整个人透着一股清淡又迷人的慵懒气度,高雅得不似凡俗。 他本就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面容轮廓流畅,眉眼微微上挑,配上这一身打扮,足以令人心醉神迷,倒比营地里那些真正的王孙贵族更显矜贵。 可惜一开口,便是十足的流氓无赖腔调:“我听说,九殿下府中美人如云,院宇十几重,他给了你个什么名分?” 他踱近两步,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关切:“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别怪我没提醒你,就凭你这个脑子,小心哪天被人玩腻了抛弃,到时候……可怜见的。” 苗青臻抿紧嘴唇,不发一语。 楼晟总有本事一开口就让人火冒三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远离,不愿与他再有半分纠缠。 第40章 楼晟最见不得的,就是苗青臻这般彻底无视他的模样。他脸色一沉,猛地伸出手,搭上了苗青臻的肩头。 下一瞬,他的手被苗青臻狠狠一掌拍开,力道之大,让他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竟蜷缩着倒在地上,痛得半晌站不起来。 苗青臻回头,看着地上似乎痛苦不堪的楼晟,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上前两步,想查看情况。 却见楼晟扶着旁边的树干,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神色自若地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撇了撇嘴,语气带着戏谑:“你该不会真以为,你随手一拍就能把我怎么样吧?” 苗青臻脸上瞬间布满厌恶之色。 世上怎么会有楼晟这般可恶的人! 他刚转身走出几步,身后楼晟脸上那副轻松自若的表情便瞬间崩塌,被剧烈的痛苦取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无力地扶住身旁的树干。 肩头那道反复撕裂、始终未曾好好愈合的箭伤,此刻正疯狂叫嚣着疼痛。 他的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树皮,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颤抖着,徒劳地寻找着一点支撑和力量。 突然,前方的苗青臻猛地转身。 楼晟几乎是同时收敛了所有痛苦的神色,脸上恢复成一片淡漠。他以为苗青臻要对他说什么,却见对方与他擦身而过,径直朝着旁边的密林深处快步走去。 “你去哪?”楼晟咬着牙追问,忍痛跟了上去。 只见林间空地上,苗青臻正与一个黑衣人激烈打斗。而金明公主衣衫凌乱地昏倒在地,显然刚才经历了不小的惊吓。 楼晟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树,看着苗青臻利落的身手,喃喃低语:“……这么远的动静都能听到,难怪……” 他想起之前某些被撞破的对话,心下恍然。 那黑衣男子手持长剑,眼神凶狠,攻势凌厉,剑尖直刺苗青臻要害。 苗青臻毫不畏惧,身形如电,迅捷地闪避着致命的攻击。两人你来我往,交手数招后,苗青臻寻到破绽,一记狠辣的侧踢重重踹在黑衣人腰腹间。 黑衣人惨叫一声,踉跄倒地,手中的剑也脱手飞出,被苗青臻顺势夺过。 那黑衣人却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再次扑向苗青臻。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黑衣人捂着瞬间被划开的腹部,鲜血狂喷,连退数步,死死瞪了苗青臻一眼,随即转身狼狈逃窜。 苗青臻握紧手中的剑,作势要追。 楼晟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触手一片湿黏:“你手流血了!别追了,你傻啊?万一他还有同伙埋伏怎么办?” 苗青臻甩开他的手,收起剑,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披风,走向昏迷的金明,仔细地将她裹好,刚想将她抱起来。 “你干什么?苗青臻,不许碰她!”楼晟下意识地出声阻止。 却被苗青臻皱着眉,再次毫不留情地甩开。苗青臻抬起头,眼神冰冷如刀,直直刺向他:“是你吧。” 楼晟被这没头没脑的质问弄懵了,平日里转得飞快的脑子此刻一片空白,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这“是你”指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 苗青臻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渣滓,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是不是所有人在你眼里都可以利用?没有价值的人,抛弃了还不够,最好还要彻底毁掉?”苗青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楼晟,你真让我觉得恶心,当初,我真该让你冻死在那个雪山上。做一具冰冷的尸体,也好过看你如今这样活着。” 楼晟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阴恻恻地盯住苗青臻。他活到现在,大概是头一次听到如此狠绝的话,而且还是从苗青臻口中说出,对准他自己。 “苗青臻,”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什么意思?” “金明公主没带侍女,是来跟你私会的吧?不是你,谁会知道她独自在这里?”苗青臻语气冰冷,条理清晰,“还有,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是怕我抓住那个人,逼问出谁是幕后真凶吗?” 楼晟看着苗青臻打横抱起金明,头也不回地远去的身影,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用力按着阵阵发疼、几乎要炸开的心口,大口喘着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苗青臻冤枉起人来,真是比他还在行。 【作者有话说】 狗剩:[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老婆,看我一眼 第28章 你想当皇帝吗? 苗青臻将受惊过度晕过去的金明公主送回驻地时,她身边的宫人早已找得人仰马翻,急得快疯了。 一见到公主这般凄惨狼狈的模样,领头的嬷嬷眼睛瞬间瞪得硕大,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惨白。 那老嬷嬷猛地抓住苗青臻的手,手指如同铁钳,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反复哀求他千万、千万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 世俗眼里,女子的清誉比性命还要紧,苗青臻自然懂得其中利害。 他低声安抚,说自己赶去得及时,那歹徒并未真正得逞……没对公主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心下犹豫,是否要将楼晟当时也在场的事情说出来,可转念一想,楼晟那人性格太过扭曲乖张,行事莫测,金明公主离开他本就是明智之举。若再与他牵扯,只怕会越陷越深,最终难以自拔。 楼晟,本就不是个良人。 金明私会他未带宫人,显然也是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思及此,苗青臻终究咽下了到了嘴边的话,只说自己偶然听见公主呼救,赶去救下了她。 李渊岳与金明乃一母所出的亲手足,向来极疼这个妹妹。他闻讯匆匆赶来,脸上没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眼神沉肃。 见到苗青臻,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是九弟李渊和身边的人,连忙郑重其事地拱手,好生感谢了一番。 苗青臻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他身份敏感,待久了恐生事端。 奈何那几个嬷嬷宫女围着他,又是哭求又是软语,他到底心软,便对着几人发誓,此事绝不会从他口中泄露半分。 他没走多远,却看见楼晟正独自一人,远远地立在阴影处,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个精致的香囊。 苗青臻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视若无睹地打算径直离开。 楼晟却立刻察觉,快步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力道不轻:“苗青臻!” 他语气里带着点急切还有委屈,“你生什么气?你的手……刚才没事吧?” 苗青臻真是惊讶于这人竟能如此没脸没皮,明知故问。 他深知楼晟无赖的德行,更不愿与他纠缠,用力想甩开他的手。 楼晟却硬是扯着他不放,凑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那等龌龊下作的事……我可没做。”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莫名委屈。 但苗青臻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楼晟以前从未想过要跟谁如此费力地解释什么,也从不觉得“清白”这玩意儿有多重要。 他既不以此为傲,也从不因他人的指责而烦,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可这是头一次,他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然而苗青臻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可转念一想,又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不忿,苗青臻凭什么?什么证据都没有,就一口认定是他做的? 以前无论发生什么,苗青臻明明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啊。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苗青臻终于开了口:“别演了。” 楼晟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至极,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掴了一掌。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营帐,却看见门口静立着一名宫女。 他认得那张脸,是当今贵妃身边的心腹。 另一边,苗青臻刚将沾了露水的披风放在一旁,李渊和便恰好走了进来,扬声对外面道:“林岱,将我今日猎到的猎物拿进来。” 很快,一个精巧的竹笼被提了进来。只见笼子里关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正不安分地跳跃着,两只长耳朵警惕地竖着,耳朵尖带着些许淡粉色的斑点。 那双黑色的瞳孔瞪得圆溜溜的,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好奇,小巧的鼻子不停地翕动着,四处嗅探,毛茸茸的一团,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林岱在一旁笑着解释,说殿下今日围猎时瞧见这只兔子,立刻就想到了小殿下,特意舍了马,亲自去追捕,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捉到。 李渊和一边逗弄着兔子,一边随口问起苗青臻方才去了哪里。 苗青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手指,小心翼翼地隔着笼子去触碰那只兔子温软的绒毛。 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忽然就让他想起了从前在拱水村的日子。 第41章 那时他也常从山上带回些小动物,有一次同样带回来一只灰兔子,他想圈养起来。 可楼晟当时是怎么都不依,颐指气使地安排起来:“我饿了,我要吃兔肉,爆炒兔子肉!” 那时楼晟已经在苗青臻那里赖了一段时间,两人同床共枕不知多少次,苗青臻早已摸清这家伙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胚子,除了在床上还算……凑合,其他方面简直一无是处,什么都不能指望。 若不依他,楼晟便要发少爷脾气。 那时的苗青臻也是昏了头,竟觉得楼晟这般娇纵任性、理直气壮的模样还挺可爱。 苗青臻的厨艺算不上多好,挽起袖子,利落地切菜备料时,楼晟就拖着那条尚未痊愈的伤腿,笨拙却又积极地往灶膛里添柴火,眼巴巴地看着他将腌制好的兔肉下进热油锅里,刺啦一声爆出浓烈的香气。 那时楼晟总会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亮晶晶的,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那模样,活像只守着厨房等肉吃的馋嘴狐狸。 可如今细想起来,那些他曾以为算得上美好的记忆,或许……也只是他单方面觉得美好罢了。 苗青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自嘲意味的弧度,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 若不是当年被他用温言软语诱哄着回到这繁华却步步惊心的上京城,自己或许还带着儿子过着清贫却自在的日子,不必卷入这无尽的纷争与算计。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对身旁的李渊和低声道:“我随意走走。” 李渊和却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触到他掌心一道细微的划痕,立时蹙眉对林岱吩咐:“去取药来。” 他转头又对苗青臻温声责备:“怎么如此不当心?” 春猎过后,宫中依例设宴。 皇帝特意嘱咐李渊和将小苗儿带去给他瞧瞧。 皇帝膝下有四子,除已开府建衙的二皇子、四皇子与九皇子李渊和外,尚有贵妃所出的幼子。 二皇子成婚多年,只得两女,四皇子因腿疾不良于行,虽有一子,却常年深居简出,近乎被宫廷遗忘。 李渊和对这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请了专门的夫子教导诗书礼乐、皇家典仪。 这与苗青臻和楼晟从前那种近乎“放风筝”式的散养天差地别。小苗儿何曾受过这般拘束,每日睡眠不足,苦不堪言。 一日练习骑射,孩子娇嫩的手掌竟被缰绳磨破,渗出血丝。小苗儿捧着红肿的手,眼泪汪汪地扑进苗青臻怀里,抽噎着抱怨:“我不喜欢这个爹爹了,他好凶,整天只知道检查功课……我、我有点想小爹了……” 苗青臻心下复杂难言。 他何尝不知,自己这儿子天性活泼外向,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却绝非治国安邦的材料。 楼晟也曾请过几位夫子,奈何小家伙对书本兴致缺缺,一听讲学便眼皮打架,只顾盯着窗外。楼晟索性便带他出去疯玩,扑蝶捉虫,毫无正形。 大约是从小跟在楼晟身边的缘故,这孩子在某些方面的机灵劲和小心思,简直与楼晟如出一辙。 苗青臻轻抚着他的头顶,拭去泪痕,柔声哄道:“再忍耐些时日,好不好?爹爹答应你,很快便带你离开。” 小苗儿立刻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和小爹还有袅袅姐姐回海边吗?小爹说过要带我坐大船出海的!”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模样,苗青臻心下苦笑,想起楼晟当初还扬言要把他扔到船上去,他故意板起脸:“只有爹爹和你,没有旁人。” 小苗儿察言观色,失望地“哦”了一声,转而说起想他的猫了,又惦记着他的蝈蝈不知小爹喂了没有,嘟囔着王府一点也不好玩。 苗青臻只觉得楼晟收买人心的手段实在高超,竟让个孩子对他如此念念不忘。 宫宴之上,苗青臻放心不下旁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小苗儿身边。 小家伙嘴甜,一口一个“皇爷爷”叫得清脆,毫不怯场,逗得皇帝龙心大悦,赏赐了不少稀罕玩意儿。 小苗儿自然也瞧见了坐在不远处的楼晟,偷偷拉扯苗青臻的衣摆。苗青臻微微摇头示意,小家伙便蔫蔫地垂下头,一颗一颗数着面前玉碟里的蜜饯。 楼晟近日又升了官,皇帝御赐了一座气派府邸,官居三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然而此刻,他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眸中水光潋滟,眼神逐渐迷离,显是有了醉意。 阎三察觉异常,低声劝阻,他却置若罔闻。最终,力不能支,伏倒在案几之上。 苗青臻瞥见他这般情状,漠然移开视线。 皇帝高踞御座,笑着命人将楼晟扶下去歇息。他近日精神反倒愈发健旺,也不知这征兆是好是坏。 苗青臻低声嘱咐仆从看好小殿下,借着夜色悄然离席。 行至僻静处,忽觉身后寒意袭来,猛地转身,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扑至,他急忙闪避,那黑影攻势却快如闪电,招招紧逼,令他一时竟落于下风。 两人在空旷处缠斗,身影疾闪,招式变幻莫测,时而疾风骤雨,时而凝滞刁钻。 苗青臻气息微乱,瞅准空档迅猛出掌,对方亦挟风雷之势重击而来。 两股力道相撞,苗青臻被震得连退数米,踉跄着险些跌倒。那人却迅捷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借力将他稳稳带起。 激斗的肃杀之气骤然消散,空地上只剩两人相对而立。 戈春生拧紧眉头,打量着苗青臻,声音沉冷:“当初既决意离开,如今又回来作甚?” 苗青臻望着眼前之人,昔日总缠着他的小师弟,如今脸庞棱角分明,眼窝深邃,他们幼时一同受训,从晨至暮,日复一日,从无间断。那时还会因疲惫抱着他腿偷偷抹泪的孩子,早已能独当一面。 不待他开口,戈春生已了然道:“又被骗了?” 苗青臻像是被戳破心事,肩头微微一塌,缓缓点头。 忆起幼时,集市上常见“卖身葬父”的戏码,戈春生一眼便识破是骗局,偏偏苗青臻次次当真,甚至偷偷拿出自己攒下的铜板,塞给那些“可怜”的丫头。 戈春生无奈叹息,甩手抛给他一枚令牌,低声道:“两日后,老地方见。” 待苗青臻重返宴席,林岱慌忙寻来,面色发白:“兰大人!小殿下不见了!就一转眼的功夫!” 李渊和示意暂勿声张,以免扫了陛下雅兴。 苗青臻甩开王府侍卫,在这完全陌生的宫苑中,小苗儿绝不会无故乱跑,除非……是被熟人带走。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在御花园一角听到了熟悉的蝈蝈鸣叫。 循声绕过一排垂柳,只见溪畔假山旁,小苗儿正安安稳稳地坐在楼晟怀里。 小家伙紧抱着他的蝈蝈笼子,小声问:“小爹,爹爹要是知道我偷偷来见你,会生气吗?” “怕什么,”楼晟浑不在意,“他打的是我,又舍不得动你。” 小苗儿“哦”了一声,又嘟囔着不喜欢现在这个爹爹。 楼晟冷哼一声:“他算哪门子的爹?不过是个捡现成便宜的……” 话音未落,他忽而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暗藏机锋:“小苗儿,你想当皇帝吗?” “皇帝是什么?” “就是小爹可以……” “李景睿!”苗青臻厉声喝止,大步上前,“过来!谁准你跟着不三不四的人乱走!” 小苗儿吓得一哆嗦,赶忙从楼晟膝上滑下,怯生生挪到苗青臻身边。苗青臻一把夺过那蝈蝈笼子,狠狠掼在地上。 楼晟盯着地上散架的竹笼和惊惶乱跳的蝈蝈,面色骤沉:“苗青臻,你发什么疯!” 苗青臻猛地上前,一把攥住楼晟的衣领,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苗青臻眼中翻涌着骇人的狠戾与警告,逼得楼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压着嗓子,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只有彼此能听清:“捡便宜的垃圾货至少没想过拿我儿子冒险,没拿他当筹码来算计要挟我!陆景生那笔账,够我恨你一辈子!你不过是赌定了我会出手,是不是?你有什么脸再出现在他面前?从今往后,离他远点!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楼晟仿佛被这骇人的气势彻底压制,竟一时噤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苗青臻抱起孩子决然离去。他死死攥着自己被揪皱的领口,眼圈泛红,呼吸艰难,仿佛那只冰冷的手仍扼在喉间,他稍一松懈,便会真的窒息而亡。 【作者有话说】 狗剩:……差点又气晕 第29章 我要什么人没有 夜色浓稠,将尽的烛火在黑暗中挣扎,吐着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室内古朴的木制陈设。 一张宽大的床榻上铺着暗纹锦缎被褥,四周立着一盏绢面屏风,隐约绘着山水纹样。 窗扉紧闭,唯有夜风侵袭时,才带动窗纱轻轻拂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第42章 屋内寂静无声,只楼晟一人静静倚在榻边。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几缕乌黑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前与鬓角。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素色如褪了色的古画,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片昏暗里。 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浓烈的酒气。 楼晟修长的手指有些无力地拨弄着一个空了的藤编小笼,里面的蝈蝈早已不知去向。 来回拨弄几次后,他徒然将小笼攥在手心。 黑发衬得他唇色愈发殷红,像刚从水里捞起、带着怨气的精魅。泪水无声地不断滚落,浸湿了胸前单薄的衣料,他望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既都说我坏……那我便坏到底罢。” 上京城外,近郊的枫林旁,立着一间历经风雨、残破不堪的木屋。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枫叶缝隙筛落下来,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微风过处,枝叶摩挲,发出持续的、令人安宁的沙沙声响。 苗青臻独自坐在林边溪畔,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底下圆润的卵石。岸边青草茵茵,点缀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花。 他从前和师弟无所去处时,便常往这里跑,只因这僻静地方,师傅轻易寻他们不着。 年少时光,他们能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晒上一整天的太阳,直到夕阳西沉。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戈春生利落地翻身下马,松开缰绳,随手在马臀上一拍,清脆的“啪”声过后,那匹骏马便温顺地自行踱到一旁,低头啃食青草。 戈春生将一个油纸包扔给苗青臻。打开来看,是几块还带着温热的酥糕点。 外形饱满圆润,金黄色的外皮上布满细密焦脆的纹路,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勾人食欲。 那是用糯米粉细细调和,融入奶香,温油炸制而成的点心,正是苗青臻年少时最偏爱的那一口。糕点中间还巧妙地夹着一层豆沙,口感绵软顺滑,甜得恰到好处。 苗青臻脸上微热,低声嘟囔着自己早已不是贪嘴的小孩,却还是伸手拈起一块,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起来。 戈春生在他身旁坐下,苗青臻便在这片熟悉的静谧中,断断续续说起这些年的际遇:“……我本无意暴露那孩子的身份,可当时势单力薄,没有师傅为我办妥口籍,离不了上京城,那时只想借李渊和之力,将孩子从楼晟手中夺回来,小苗儿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楼晟?那个御医?”戈春生问。 苗青臻默默点头。 戈春生闻言愣了愣,随即感叹这人爬得倒是飞快。凭借一手高超医术与圣心眷顾,短短数月,便从一名寻常御医擢升至从三品高位,下一步便是在御前伺候。 苗青臻眨了眨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淡阴影,语气平淡却带着冷意:“那人确有通天本事不假,只可惜……心术不正。” 跟他们这类活在明处的人不同,楼晟八面玲珑,深谙人情世故的,总能精准找到每个人心壁上最薄弱的裂隙。 早在苍山镇那段看似平淡的岁月里,苗青臻就察觉,这人能和三教九流迅速编织起一张无形的关系网,从贩夫走卒到衙门小吏,他都能与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看似随意,实则都在不动声色地扩充交游,积累那些数不清的、通往各方机缘与情报的隐秘渠道,正是这些,构筑了他日后一次次攀上权力高台的阶梯。 戈春生侧过头,目光在苗青臻沉静的侧脸上停留片刻,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熟稔:“你怎么总是……招惹上这种麻烦透顶的人。” 苗青臻低着头:“……大概就是,运气不太好吧。” 戈春生很快想出了对策。 他提到再过几月,便有一个邻近邦国的使团将要抵达梁国上京,届时整个上京城的防卫会暂时由金吾卫接管。他可以在那时暗中为他们放开一道口子,让苗青臻趁机离开。 苗青臻眼底掠过一丝迟疑:“这样……会不会连累到你?” 戈春生站起身,顺手拿走了油纸包里最后一块炸糕,动作自然得像多年前那样:“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处境吧。” 李渊和并非没有试图越过那条界线。 借着酒意,他曾经闯进司寇院,带着一身浓重酒气突然扑向苗青臻,却被对方一个轻巧的侧身格挡,轻易地隔开了。 苗青臻只当他醉得厉害,唤来林岱,吩咐将殿下送回自己的院子。 然而李渊和却猛地挣脱林岱,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缠上苗青臻的腰身,将发烫的身体死死贴向他的胸膛,朝林岱低吼:“下去!” 他声音里的酒气混着扭曲的、不肯放弃的柔情:“青臻……别推开我,行不行?你知道我……想了你多少年。” 苗青臻用手抵着他的肩膀:“殿下,您醉了。” 李渊和承认自己是醉了,醉得视线模糊,天地旋转。 可他却能异常清晰地看到眼前这双眼睛,干净,明亮,像高原上从未被污染过的湛蓝湖泊,清澈得能倒映出他自己此刻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他像被蛊惑般沉溺在这片湛蓝里,仿佛坠入一个不愿醒来的旧梦。 甚至觉得,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连那些盘踞心底的忧伤和纷杂的烦恼,都奇异地被短暂抚平、消解了。 他低下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神态竟依稀透出几分少年时代的羞涩。他抬起微颤的手,轻轻抚上苗青臻的脸颊,指腹感受到肌肤微凉的触感。 然后,他慢慢地、试探性地靠近,只要再低一次头,就能重新触碰记忆中那片柔软的唇瓣。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旧梦重温。 下一秒,一只手掌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抵在了他的唇与前路之间。 梦,戛然而止。 他不再是那个十八岁、可以不顾一切的李渊和。 苗青臻也不再是那个十七岁、会被他轻易一弯腰就整个拥进怀里的苗青臻。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身份地位的鸿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岁月流逝带来的陌生与疏离。 苗青臻看他的眼神,如今只剩下冷漠与淡然,那种拒人千里的平静,让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酒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李渊和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锐利,甚至带上了自嘲的清醒。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声音恢复了属于王爷的疏离与克制:“本王醉了,方才糊涂了,你……好好休息。” 苗青臻垂下眼帘:“下次,还请殿下莫要再走错院子了。” 李渊和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为了沉默。 他转过身,步履略显仓促地离开了司寇院的这片清冷之地。 苗青臻立在廊下,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融入夜色。 他太了解李渊和了,这人骨子里刻着谨慎,行事向来稳如磐石,清醒时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他时刻披着那层淡泊名利的皇子外衣,连最细微的表情都经过精心雕琢,绝不会让任何人窥见他心底翻涌的欲望。 若说楼晟是把欲望明晃晃挂在眼角眉梢的人,那李渊和就是把真实意图藏得比深海沉珠还要隐秘的存在。 就像苗青臻在他身边陪伴数年,才从那些不经意的缝隙里,慢慢拼凑出他步步为营的算计。 他从未许过什么山盟海誓,唯一一句近似承诺的话,不过是问他“愿不愿意跟着我”。 他也从未要求苗青臻等待,甚至一度认真地提议要为他娶一房妾室,被苗青臻干脆地回绝。 若是换成楼晟,听到这话恐怕早就起了杀心。 那时苗青臻的身子早经太医诊断,受孕的可能微乎其微,因此谁都未曾料到,他竟会怀上孩子。 只记得从前,每逢该是苗青臻不用出任务的日子,李渊和总会推掉诸多事务,默不作声地坐在房内等他。 两人缠绵一整夜,次日天光未亮,苗青臻总是悄悄起身穿衣离去,仿佛昨夜温存只是幻梦。 他们各自回归既定的轨道,过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李渊和大婚前夕,苗青臻那段时间总觉胸闷气短,时常头晕眼花。一次受伤后,王府大夫为他请脉,竟诊出了喜脉。 苗青臻沉默片刻,取出随身匕首和一叠银票,毫不客气地掷于桌上。目光冷冽如冰,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选一样。” 那大夫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僵持片刻,颤抖着伸手取走了银票。 苗青臻利落地收起匕首,未再多言一字,转身便走。 身形高挑清瘦的少年独自坐在王府花园最隐蔽的角落,低头用牙咬紧手腕上渗血的布条重新系好,那股决绝的狠戾已从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与挣扎。 他迟疑地伸出手,掌心缓缓贴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第43章 苗青臻原本是打算告诉李渊和的。可李渊和却先一步找到他,双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亮光,告诉他即将迎娶尚书令的独女。 当夜,苗青臻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李渊和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闭着眼似是沉睡。苗青臻在黑暗中坐起身,借着漏进窗棂的月光,凝视着枕边人英挺的轮廓。 他的手掌无声地抚上对方的脖颈,想掐死他,他俯下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彻底离开了。 从前,每次看着李渊和离开的背影,他心底总在无声地呐喊:别走,不要离开,不要成亲。 可李渊和从未回过头。 既然离开时就没奢望过结局,如今又怎敢再有妄念。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窗外开始响起小贩的叫卖声与马车辘辘驶过的声响,整条街市在晨曦中苏醒,变得喧闹起来。 苗青臻路过城中最大的酒楼时,只听人群议论纷纷,说楼晟今日又升官了,要大摆宴席庆祝。这百香楼老板的老母亲,当初正是被楼晟一针扎好的顽疾。 楼晟此人,不仅为上京权贵诊治,对那些穷苦百姓前去他药房求医的,非但不收诊金,还时常免费赠药。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地痞流氓,他只管治病救人。 一时间,楼晟声名鹊起,无论谁提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赞一声“好人”,夸他年轻有为,堪称华佗再世。 傍晚时分,小苗儿只喝了半碗羹汤便开始不适,呕吐不止。太医来了几趟,汤药也灌了下去,病情却不见好转,后来孩子甚至昏厥过去。 九王府的大夫们束手无策,李渊和气得骂了句“废物”。苗青臻看着儿子呼吸越来越微弱,小脸苍白如纸,他明明寸步不离地守着,饮食也查验得极其仔细。 他一把抱起孩子,厉声吩咐备车。 楼府的管家匆忙打开大门,见到抱着孩子、面色苍白的苗青臻时,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这……老爷尚未回府。” 此刻的楼晟,正置身于一片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中,周遭弥漫着浓烈的胭脂水粉气味。他手上的动作未停,正专注地编织着一个精巧的香囊,对递到唇边的酒杯视若无睹。 一旁的潘亨对着身旁的姑娘调笑:“咱们楼大医师就算不会治病,光凭这手艺也饿不死了。” 有个不识趣的妓子柔若无骨地攀上楼晟的肩头,娇声道:“楼大人,也送奴家一个香囊嘛。” 楼晟冷冷瞥她一眼,甩开她的手,话语毫不客气:“你配吗?” 那女子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心中暗骂:楼晟就算再得意,私下里谁不嘲笑他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偏偏喜欢来这种地方找刺激。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潘亨揪住一个小厮喝问下面在闹什么。 小厮战战兢兢地回话:“有、有人硬闯上来,非要见楼大人……” 楼晟躲到这里就是为了图个清静,闻言不耐地皱眉:“打出去,不见。” 那小厮吞吞吐吐:“好像……打不过。”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雅间的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苗青臻抱着孩子,胸口剧烈起伏,直直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如利刃般钉在楼晟身上。 潘亨后来与樊仑提起那日情景,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楼晟那畜生算是真栽了跟头。他那小情儿当时眼睛红得厉害,还没开口说一个字,楼大人就已经揪着旁边小厮的衣领,恶狠狠地问是哪个王八羔子动的手,那眼神活像要当场生吞了人。” “后来拉着他那心尖上的人离开时,脚步快得险些在玉楼大厅摔一跤,哪还有平日半分从容。” 楼晟施针之后,小苗儿猛地吐出一口浊物。 他仔细查看了那秽物,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是吃食里被人下了毒,分量不重,现在无碍了。” 苗青臻小心地喂了几口温水,孩子缓缓睁开眼,微弱地唤了声“爹爹”,便又沉沉睡去。苗青臻手指不受控制地颤着,一遍遍抚过孩子温热的脸颊。 他转向王府跟来的仆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回去禀报殿下,小殿下中毒之事,让他自行决断。” 一转身,便撞上楼晟倚在门边的目光。那人不知已看了多久。 “倒是很有气势。”楼晟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这种深宅内院的争宠把戏,下一次,这孩子未必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苗青臻知他有意提起上次的不欢而散,只从唇间挤出两个字:“……多谢。” 楼晟不再多言,随手推开身旁另一扇门:“进来。” 屋内,下人安静布好菜食。楼晟只说自己也饿了,示意他一同用些。苗青臻坐下,默不作声地喝了半碗热汤,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弛下来,方才的惊惧此刻仍让他后怕。 楼晟吃着饭,目光却总不自觉落向身旁的人。 待仆从收走碗碟,那道视线已灼热得无法忽视。苗青臻刚想起身去守着小苗儿,楼晟却已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脸,将他牢牢抵在桌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吻了上去,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急切地揉捏。 苗青臻睁大眼,竟也未反抗,任由他亲吻抚弄。 楼晟环住他的腰,唇舌流连于敏感的后颈与耳廓,低笑着,气息灼热:“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苗青臻吐出一句足以让楼晟气结的话:“……你给我儿子治病。” 回应他的是更凶狠的啃咬,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滚烫的舌强势侵入。 楼晟心想,既在你心中我早是小人,今日便将这小人做到底。他确实想他想得发疯,方才看苗青臻,那截腰身的曲线就让他晃了神。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一个人。 楼晟的吻杂乱落在他脸上,手已探入裤腰。 后背抵着坚硬的椅背,楼晟单膝跪地,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人往前带,另一只手拨开他后颈碎发,绵密而炙热的吻再次落下。 衣衫被层层剥开,凉意袭来。 苗青臻思绪纷乱,感觉到那只手从胸口一路抚至小腹,唇瓣仍黏在颈侧皮肤不住吮吸。接着,那手又蜿蜒而上,捏住他下巴,强迫他转过脸,再次深吻。 苗青臻垂眸,正对上楼晟那双灿若星辰的凤眸。那里面燃烧的炽烈几乎令人畏惧,配着他泛红的脸颊,活像摄人心魄的精怪。心跳骤然失序,苗青臻扭开头想避开这目光,手腕却被猛地扣紧按在头顶。 楼晟覆上来,苗青臻开始生涩地回应这个吻。就在两人都意乱情迷、难以自持之际。 楼晟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捏着苗青臻手腕的力道先是一紧,随即猛地松开。他站起身,眼底情欲褪得干干净净,只用指腹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角,居高临下地睨着苗青臻,像是报复。 “真是疯了,我要什么人没有,非碰你这被别人玩腻了的。” 说罢,利落地拉好腰带,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独留苗青臻怔怔地坐在原地。上衣几乎被褪尽,颈间斑驳的红痕在空气中暴露无遗。 时值盛夏,窗外槐花开得正盛,浓郁甜香漫进屋内,将每一寸空间填满。 一阵穿堂风吹过,苗青臻猛地回神,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只抬头默默将散落的衣衫拉拢,遮住一身狼狈。 楼晟就是个畜生。 【作者有话说】 狗剩:……我嘴硬的。 很快就会发现流过了。 第30章 礼成 小苗儿醒来时,眼神还有些茫然,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棵熟悉的大槐树,枝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身上盖着的软绵被褥,是苍山镇的老嬷嬷一针一线亲手给他缝的,针脚细密而温暖。墙壁上留着他往日胡乱涂画的痕迹,桌案上散落着楼晟给他编的草编玩具和几本翻得有些残破的书籍,他那些视若珍宝的小玩意儿,楼晟特意打了个小巧的柜子,整整齐齐地替他收着。 眼前的一切都透着熟悉的气息,仿佛只是寻常睡了一觉。 他赤着脚跳下床,噔噔噔地跑出房间,嘴里脆生生地喊着“袅袅姐姐”。那几个月在王府的生活,恍惚间竟像是一场模糊而遥远的梦,醒了无痕。 楼府的下人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就闯了出来,急忙追在后面,连声劝着:“小少爷,您病还没好利索,先把外袍穿上!”“小少爷,那花可不能揪,都是老爷精心养的宝贝呐!” 他在院子里跑着,任由身后一群仆从焦急地跟着,直到一头撞进正随着嬷嬷来看他的袅袅怀里。 小苗儿猛地抱住袅袅的腰,把小脸埋进去,声音闷闷的,带着一股委屈:“姐姐,我梦见你们……都不要我了。” 如今的袅袅,已隐隐有了少女初长成的模样,亭亭玉立,眉目如描如画。 小苗儿平日就最爱黏着她,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她今日穿了一身粉裙,于日渐显露的稳重中,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俏皮。 第44章 袅袅与嬷嬷对视一眼,连忙接过仆从递来的外袍,仔细裹住小苗儿单薄的身子,柔声哄着:“小苗儿,你病了好几日,都烧得说胡话了。” 小苗儿紧紧抱着她,正懵懂着,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爹爹苗青臻蹙着眉,和新爹爹一同站在那里。 最终,小苗儿没精打采地趴在苗青臻怀里,小脑袋耷拉着,依依不舍地望着楼府门前那条清幽的小巷。 袅袅站在门口,目送着苗青臻抱着孩子坐进马车,眼中盈满了无奈与失落,终究没忍住,掉下两滴泪来。 看着王府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她迷茫又不解地低声喃喃:“小苗儿为什么要走啊?明明这里……才是他的家啊。” 身旁的嬷嬷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们转身欲回府时,才看见楼晟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他身形高,穿着一袭毫无纹饰的白衣,简单的剪裁勾勒出清寂的轮廓。楼晟惯常这般打扮,一身洁白无瑕,仿佛整个人都浸在一种冷清的微光里。 在袅袅见过的所有人里,楼晟是穿白衣最好看的一个。 他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脸庞的线条利落分明,唇色却是一种秾丽的红,衬得整个人有种难以亲近的高贵与冷艳。 袅袅轻声唤了句:“楼叔。” “苗先生和小苗儿……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她忍不住问。 楼晟的目光掠过马车消失的街角,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很快。”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楼府的工匠们很快便进了院子,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持续了两月有余,楼晟要将自己的院落彻底修葺一番。 九王府的内宅却是另一番景象。 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尤其是九王妃冉沛青身边的宫人,此刻已被推搡在地,衣衫撕裂,浑身血迹斑斑。他们口中塞着布条,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身体因恐惧而不住颤抖。 韩嬷嬷跪在其中,手捂着肩上翻卷的伤口,身子筛糠般抖着,眼中尽是绝望的灰败,仿佛已看见自己横尸当场的结局。她膝行至李渊和面前,不顾额上皮肉烂糊,一下下重重磕头求饶。 她在尚书府几十年,看着冉沛青长大,此次事发,非但未加劝阻,反而纵容失了理智的小姐真对小殿下下了手。 “殿下开恩啊!小姐她什么都不知情,全是老奴一人做的孽……” 她絮絮叨叨说着冉沛青平日如何善良聪慧,如何经营着九王府,盼着李渊和念及旧情能网开一面。 李渊和眉宇间染上不耐,挥手令人将她拖拽下去。 一旁,苗青臻静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渊和转向他,语气带着狠绝:“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轻饶。” 苗青臻目光微转:“王妃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渊和面上掠过一丝迟疑:“此事我保证绝不会再发生,我……也不会再让她踏出院子半步。” 苗青臻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弧度:“殿下自行决断便好,只是属下是个粗人,若谁再敢动半点心思,我会直接要他的命。” 此言一出,底下跪着的众人抖得更厉害,磕头求饶之声此起彼伏。 李渊和面色难看,厉声命人将他们全部拖走。 这次是小苗儿无恙,否则苗青臻真的会杀人。 芷柔院位于九王府最偏僻的角落,荒凉得如同被遗忘。苗青臻命人打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股阴湿霉气扑面而来。墙壁斑驳剥落,地砖碎裂不堪,窗纸泛黄破损。 门口只有一个老迈嬷嬷守着,见到苗青臻,慌忙上前唤了声“兰大人”,替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冉沛青一脸惨白憔悴地坐在厅中,仿佛随时会倒下。这里没有华服珠宝,没有精致膳食,只有几件简陋家具和粗糙器皿。 她被拖进来关了两日,发丝凌乱披散,衣衫褴褛,沾着干涸的泥污,桌上粗糙的饭食原封未动。 她神情枯槁,却在看到苗青臻的瞬间,眼中迸出怨毒的光,指着他嘶声道:“都是你……殿下如今这般待我,都是因为你……” 苗青臻沉默地看着她,未发一言,只从身后随从手中取过一只木盒,放在冉沛青面前,顺手掀开了盒盖。 里面赫然是一根断指,指上套着个青玉扳指。那手指粗壮苍老,皮肤粗糙,分明是位老嬷的手指。 冉沛青盯着那血淋淋的木盒,骤然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死死捂住嘴,她认得清楚,那青玉扳指正是她赏给韩嬷嬷的。 她想逃,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向后蹬蹭,身体失衡后仰,呼吸急促,心跳狂乱得像要冲出胸腔,眼泪汹涌而出。 她猛地想起当初父亲派人追杀苗青臻,最终那些杀手无一人生还,尸身散落荒野。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将那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与眼前这个她曾以为只是沉默顺从的暗卫重合在一起。 苗青臻静立原地,听着她那尖利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叫声,直到那声音因喉咙干涩而渐渐低弱,直至微不可闻。 他这才缓缓开口:“你有个好父亲,我不会杀你,李渊和也不会同意。但你自己做过的事,总该记得。” 他目光扫过那只木盒:“你那老仆倒是一片忠心,但凡是碰过那药的人,往后,我会将他们的手指,一根一根,都送来给你。” 直到房门再次关闭的声响传来,冉沛青才猛地回过神。 她盯着那只盒子,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冉沛青疯了一般冲向门口,手指死死扒住即将合拢的门缝,用尽全身力气想将门拉开,眼睛因极度惊恐而圆睁,她颤抖着扒紧门边,拼尽全力嘶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爹爹救我!”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荒芜的院落中,无人回应。 那之后,九王府确实彻底安宁下来。 苗青臻终日守着小苗儿,几乎未曾踏出王府半步。 近日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在贵妃的赏花宴上骤然昏厥,此次情况危急万分,太医院皆束手无策,是楼晟硬生生从阎王手中将皇帝的性命抢了回来。 龙体的病势反反复复,时而显出大厦将倾的颓态,时而又让人觉得尚能撑过些年月。 苗青臻也隐约察觉到李渊和的急切。 皇帝子嗣不丰,李渊和虽记在贵妃名下,奈何贵妃并无母族支撑,他生母出身更是微贱。 二皇子乃先皇后所出,虽才智平庸,论起嫡庶却是名正言顺。 以往不是没有朝臣劝谏陛下早立太子,可陛下偏偏不愿服老,即便喘气艰难也要强撑着临朝,发落过几个以社稷为重的老臣后,此类声音便渐渐沉寂下去。 这日李渊和带着小苗儿入宫请安,苗青臻又见到了楼晟。 两月未见,他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潇洒模样,眼神在苗青臻身上极轻地掠过,旋即收回。 远远地,苗青臻垂眸偏过头。 几个太医署的老太医凑到楼晟跟前探口风。他们心下都觉得陛下已药石无灵,时日无多,偏偏楼晟仍支持陛下服用那道士炼制的所谓仙丹灵药。 楼晟懒散地翘着腿,嘴角噙着点意味不明的笑:“陛下这不还好端端的?下个月,是在下大婚的日子,还望各位同僚赏脸前来。” “自然,自然。”众人连声应和。 楼晟大婚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偏偏选在邻国使臣进京那日。 他懒洋洋瘫在软榻上,把玩着手中一枚玉扣:“好日子啊,我专门挑的好日子。” 金明得知后气得跳脚,李渊岳追问,放着他家姑娘不娶,他究竟要娶谁。 “罢了,她样貌丑陋,怕吓着诸位,”楼晟眼尾微挑,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但她不嫌弃我这身子,我便凑合着同她过吧。” 李渊岳根本不信他这番鬼话:“得了吧,你眼高于顶,岂会真与丑八怪过日子?究竟是谁?生得可漂亮?” 楼晟不愿多谈他那未过门的妻子,三言两语含糊过去。 唯有阎三看着府中仍在忙碌的工匠,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却始终抓不真切。 苗青臻自然也从李渊和口中听闻了楼晟即将成婚的消息。 “青臻,他已要娶妻了,你也早些放下他吧。”李渊和说道。 他曾以为苗青臻只是气他当年娶妻,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人心底装着的一直是楼晟。 苗青臻沉默片刻:“……早就放下了。” 心头泛起密密的苦涩,他只觉得可笑,楼晟与李渊和,终究是没有任何不同。 邻国使团进京那日,上京城热闹非凡。 金吾卫暂管城防,一些车队卸完进献的贡品便要出城,苗青臻假意带小苗儿去买糕点,轻易甩脱了王府仆从。大约是时日渐久,李渊和觉得苗青臻已无离开的理由,看守松懈了许多。 苗青臻将自己与孩子稍作伪装,混入一行即将出城的商队。 第45章 师弟早已备好行囊,包袱里夹着一张写着“一路顺风”的字条,另有一把小巧的金锁,仔细用手帕包裹着,是师傅早年打好欲赠予小苗儿,却始终未能送出的礼物。 苗青臻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冰凉的金锁,只觉眼眶发热。 他回头望向师傅家的方向,眼泪终是忍不住滚落。 自己何等不孝。身后有人低声催促,他匆匆拭泪,抱着孩子登上马车。 一辆辆马车载满珍奇货物卸下,苗青臻隐在其中一辆空掉的车上,嗅到一股奇异的暗香,只当是商队运输的香料。车队缓缓前行,轱辘声碾过青石板路。 不算宽阔的街道另一端,骤然响起喧天的喜乐。 楼晟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人潮中,一身锦缎袍服,金冠束发,手握缰绳。鼓乐声震耳欲聋,仿佛掀起了漫天尘土,场面热闹得近乎浮夸。 商队与迎亲的队伍堪堪擦肩。 远远望去,这场景宛如一幅被割裂的画卷:商队马匹低声嘶鸣,蹄声沉闷;而楼晟端坐马上,锦衣华服,气度张扬,花轿后跟着长长一列手捧红花的仆从。 两支队伍方向迥异,仿佛瞬间划开了两个再无交集的世界。 苗青臻终是没忍住,轻轻挑开遮挡厚布一角,恰好看见楼晟目不斜视的背影,以及那顶刺目的花轿。 小苗儿小声问:“爹爹,是有人成亲吗?” 苗青臻放下布帘,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小苗儿的脸蛋贴着他胸口,透过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低声答:“是,今天有人成亲。” 手臂环抱着孩子幼小的身躯,此情此景,恍惚间与数年前重叠。 那时他也是这样,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悄然离去。又过数年,雪天林间,他捡回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原来过往种种,不过大梦一场。 他轻声问怀中的孩子:“怕不怕?跟着爹爹离开这里。” 小苗儿摇摇头,嗓音软糯却坚定:“跟着爹爹,我什么都不怕,我只要爹爹。” 苗青臻将下巴轻抵在孩子发顶,喃喃低语:“爹爹也只要你就够了。” 车队缓缓驶出城门,苗青臻在颠簸摇曳中,只觉得意识渐渐模糊,终是沉入一片黑暗。 他意识模糊,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摇晃着,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和扭曲,仿佛都是旋转着。 一片黑又一片红,然而,他却感觉到有人在他的身边,仿佛是一只神秘的手,轻轻地引导着他的身体,脱掉了他的衣物又穿上了什么,就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被架了起来。 他的头脑依然模糊,但他感觉到有一些人在他的身边。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新人送入洞房!” 他就彻底没了意识。 第31章 给我生个孩子 苗青臻觉得自己仿佛浮在云端,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实处可以依托。 直到一股微弱的力量逐渐在四肢百骸凝聚,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像是从一片漆黑的深海里缓缓浮上来。 楼晟侧卧在旁,看着身边人呼吸从微弱变得规律,唇瓣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苗青臻的迷蒙没有焦点,直直地望着头顶的虚空,透出一种茫然的无助,像是在寻找什么支撑,身体微微动了动,试图靠自身的力量坐起来。 随着视线逐渐清晰,周围的人和物慢慢映入眼帘,苗青臻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一丝血色。 他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梳理混乱的思绪,表情从迷茫渐渐转为惊疑。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分明,苗青臻终于发出声音,虽然微弱:“这是……哪里?” 身体终于能动了,尽管还有些虚软,但已经恢复了基本的气力,苗青臻用手肘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从身下的床单到四周的帷幔,再到墙上贴着的喜字,都是浓烈到极致的红色。 其间点缀着数不清的金色纹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他身下这张雕花大床居于房间正中,床头悬挂着精美的花环与绸带。 四周摆放的桌椅、屏风,无一不是上等的紫檀木与红木所制,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精心雕琢的奢华。 苗青臻彻底怔住了,一转头,却撞上楼晟一直凝视着他的目光。 那人闲适地侧卧在床沿,手支着下巴,一身鲜红婚服如火如血,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五官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苗青臻瞳孔骤缩,猛地从床上起身,却因力气不支跌坐在地。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他抬起头,看见楼晟不紧不慢蹲下身与他平视,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分明在说:别白费功夫了。 楼晟面上看不出情绪,唯独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而冰冷的光。 苗青臻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忽然,楼晟取过一旁的酒壶和酒杯,在他面前席地而坐,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他唇边。 “我就等着你醒,喝交杯酒呢。” 楼晟动作温柔得近乎缱绻,眼神里盛满期待,却让苗青臻脊背生寒。 “……我怎么在这里?我儿子呢?” 楼晟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自从上次发现阎三帮你送信,我才知道你偷偷去见过你师傅,所以我便让人一直盯着他们,” 他微微一笑:“这不,就让我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事,不用担心小苗儿,他很好,你不想李渊和找到他,我会帮你。” 说罢,他又将酒杯递近。苗青臻偏头躲开。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厌恶,楼晟索性拿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随后又端起本该属于苗青臻的那杯,同样仰头饮尽。 他扣住苗青臻的后脑,吻了上去,将酒液强硬喂进他嘴里的动作。 酒液吞咽不及从苗青臻的唇边滑落,少部分流过他的喉咙,注进他的身体,楼晟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苗青臻的发丝,就像在安抚宠物的尾羽。 苗青臻身体无力地被楼晟纳入怀里,他非常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楼晟的嘴唇轻轻地吻着他的唇,就像是在品尝着另外一种珍贵的酒。 “好了,现在可以入洞房了。” 苗青臻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无比荒谬,像是楼晟精心编排的一场戏,以至于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他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这到底算什么? 明明他已经把他的心撕碎了,还踩了好几脚,现在又算什么。 楼晟一把将他抱起来,紧紧地搂着苗青臻的身体,将他抱在床上。 红烛燃燃,照亮了整个房间,似乎也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映照着苗青臻的英俊面庞。 苗青臻原本是楼晟套上了一套喜裙,楼晟怕他醒来之后不开心,便脱了只剩一件红色内衬,腰上堪堪只有一条腰带。 楼晟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眼,觉得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好看得让他心尖发颤。 他想将人揽进怀里,好好诉说这些日子积压的焦灼与无奈,他不计较那当胸一箭,不计较那些伤人的气话了,往后只想好好待苗青臻。 楼晟是真的,不能没有苗青臻。 可苗青臻抬手抵住了他靠近的胸膛,声音沙哑却坚决:“放我离开。” 楼晟凝视着他,语气理所当然:“我们成亲了,拜过堂的。你要去哪?” 他环视满室鲜红:“这里是你的家。” 即便楼晟早料到醒来后会面对这样的抗拒,心口还是像被掏空般难受。 苗青臻只觉得荒谬。 意义何在? 楼晟确是个衣冠禽兽,却也是他贫瘠人生中至今最耀眼的存在,更是伤他至深的人。 他本可以守着苍山镇那份平静度日,是楼晟将他诱出那片天地,又亲手将最恶毒的话语砸向他。 当那些甜言蜜语从这人口中流淌时,曾像最诱人的毒药,让他不由自主沉溺,真相撕裂的瞬间,所有憧憬与幻想都如泡沫般碎裂。那种痛彻心扉,让人无法呼吸,无力思考。 那柄名为背叛的利剑,是楼晟亲手捅进他身体,将他伤得遍体鳞伤,无处可逃。 “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他抬眼,目光枯寂,“替你杀人越货,还是利用我和孩子向李渊和复仇?楼晟,我不欠你什么,甚至救过你的命,我不指望你报答,可你为何非要逼我到这般境地?” 听着他一句句的控诉,楼晟只觉心虚与慌乱交织。 他颤抖着捧住苗青臻的脸:“不是的……那些都过去了!我早就不那么想了,你当从未发生过好不好?苗青臻,我求你忘掉,就当从未听见……我们以前多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如何能忘?楼晟口中的美好,不过是构筑于欺骗与背叛之上的空中楼阁。 第46章 苗青臻清晰地记得,他是如何轻蔑地对樊仑说出那些话。 也记得他命人带走自己时,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楼晟急切地保证:“你别恨我……那时说的都是违心话!我以后定会待你好,再也不逼你做任何不愿做的事了。” 他凑近,不断亲吻苗青臻冰凉的唇角,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卑微示好。 若在从前,苗青臻必定心软。 他太吃楼晟这一套。 信任一旦碎裂,便再难拼凑完整,即便楼晟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苗青臻满脑子想的,尽是楼晟是否又有新的算计。这人性情反复,一时的承诺又能值几何? “……你若真觉愧疚,”他哑声开口,“就给我解药,放我们走。” 这般虚弱,让苗青臻无可抑制地让他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的时候。 他过去几月深夜入梦,也常听见婴孩凄厉的啼哭,当初那时他全心沉溺于楼晟编织的骗局,竟未察觉身体的异样。 “不行……”楼晟声音发紧,“我们拜过堂了,你就是我的娘子,苗青臻,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唯独不能离开我……不可以。” “你不爱我了吗?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你舍得吗?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紧紧抱住苗青臻的肩膀哀哀挽留,怀中人却始终沉默,不为所动。 不爱了。 也舍得了。 苗青臻觉得,楼晟并非离不开他,只是离不开一个无怨无悔、易于掌控的刽子手。 他这样的人,怎懂什么是爱?他只知索取,直至榨干对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明明当初那般嫌弃他的身子,嫌他生养过,为了让他放下戒备,却仍能忍着“恶心”与他缠绵,逼他沉沦欲海,随时准备抽身离去。 “若当初觉得我已无利用价值,”苗青臻轻声问,“你是打算不辞而别的吧?你说那些美好……自己不觉得恶心吗?楼晟,你入戏太深,别连自己都骗过去。” 楼晟缓缓收敛了表情,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写过去,再温情也扭转不了苗青臻的看法。 他已错过太多,退路已断,唯有向前。 既然错了。 不如就错到底。 至少这个人,会永远被他攥在手心。 楼晟的眼神彻底变了。 “罢了,我们,”他伸手抚上苗青臻的衣带,声音低哑,“该入洞房了。” 苗青臻抬手想将他推开,下一秒却被楼晟更重地压进绵软锦被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扯开他腰间的系带? 苗青臻睁大双眼,身体因长久的疏离而本能紧绷,可记忆中跟着楼晟的那几年,这般事实在太过频繁,肌理深处竟可耻地残存着熟悉的战栗。 楼晟那双总是倨傲的凤眸暗沉下来,指尖勾过一旁小巧的玉盒,里面是色泽莹润、散发异香的药膏。 “我本不想给你用这个,”他声音低哑,带着某种压抑的痛楚,“可你让我……真的很难过。” 苗青臻试图挣脱,却只是徒劳地在那禁锢中扭动,无意识地扯散了楼晟束发的玉簪。墨黑的长发顿时披泻而下,几缕冰凉的发丝扫过苗青臻裸露的肩颈,带来一阵痒意。 “你……用了什么?”他声音发颤。 “让我们都好受的东西。”楼晟的呼吸拂过他耳畔。 那人衣衫未褪,只是前襟散乱地敞开着。他伸手撩开苗青臻颊边汗湿的发,轻轻吻了吻他紧闭的眼睑,低声问:“知道为何定要等你醒了才圆房么?” 苗青臻脸颊漫上不正常的红潮,楼晟却偏要恶意地凑近,一字一句:“我就是想让你亲眼看着。” 苗青臻浑身剧烈一颤。 ………… 楼晟的动作忽然带上一种绝望的急切,喘息着哀求:“给我生个孩子……苗青臻,给我生个孩子……” 苗青臻神情涣散地摇头,抗拒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不要!我不要给你生!”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楼晟心里。他掐住苗青臻的下颌,眼底猩红:“那你要给谁生!李渊和吗?你就这么爱他,给他怀一个又一个!”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苗青臻哑声道:“对……给谁都行,就是不给你生……不给你……” 楼晟猛地伸手扼住他纤细的脖颈,逼他收回那句话。苗青臻呼吸骤然困难,却只是静静看着他,随后闭上了眼睛。最终,是楼晟自己先承受不住,颓然松开了手。 一片温热的湿意落在苗青臻脸颊。楼晟重新俯身紧紧抱住他,坐起身时,凝视着身下人轻颤的睫羽、殷红的唇,乌发凌乱地铺陈在白玉般的肌肤上。他喃喃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你会愿意的……总会愿意的。” 楼晟指节缓缓抚过那段脆弱的脖颈,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不过你现在的意愿,根本不重要。因为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 第32章 不孕 红烛燃了一夜,流尽的烛泪堆叠在鎏金烛台上,随着最后一点火光的熄灭,屋内彻底陷入黑暗,为这个漫长的夜晚画上了休止符。 在此之前,持续整夜的声响,压抑的,粗重的,窸窣,也随着光线的消失而彻底沉寂,只留下一片死寂。 楼晟不在时,总会给苗青臻服下助眠的药物。 此刻他正静静躺在那张宽阔的婚床上沉睡,身子微微蜷缩,侧着脸埋进锦被,露出优美却布满痕迹的背脊线条,呼吸平稳舒缓,像个疲惫至极的孩子。 楼晟回来便会将他揽进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下巴轻蹭着他散乱的黑发,姿态是全然掌控下的保护。 唯有这时,屋内才有一份虚假的宁静与和睦。 从前楼晟大把大把将养颜膏用在苗青臻身上,那身皮肉被养护得光滑细腻,正因如此,颈侧与肩头那些深红的咬痕便格外刺目。 楼晟总爱从后方咬住苗青臻的后颈,齿尖深深陷进柔软的皮肉里研磨,如同野□□媾时最原始的本能,用身体将猎物牢牢禁锢,手臂铁箍般锁住他的背脊,让他动弹不得。 这短暂的安详总会被苗青臻的苏醒打破。 他本不是情绪失控、声嘶力竭的人,却会在楼晟身上发泄所有,他要离开,绝不再给这人生孩子。 楼晟将他关在特制的暗室里,任里面动静再大,也传不到外面分毫。 头几天,楼晟脸上始终顶着清晰可见的掌印,刚消下去些,又添上新的。 他却浑不在意,照常入宫当值,去医馆坐诊。周围人投来各色目光,有的面露讥诮轻蔑,有的则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多看,生怕被这睚眦必报的人记恨。 直至那日给陛下请脉,被问起脸上痕迹,他语气颇显无奈:“家里那位性子烈,不过是出去喝了几杯,便闹成这样。” 于是,堂堂楼大医师竟是个妻管严的传闻,很快便成了上京城人尽皆知的笑谈。 楼晟推了所有友人的邀约,除了诊病制药,其余时间一概归家。 李渊岳也觉惊奇,一日拦下他问:“如今这般乖觉,究竟是从哪儿娶了个能管住你的夫人?” 楼晟只说是家中长辈定的亲事:“舅舅不远万里送来的,推拒不得。” 李渊岳连连称奇,叹这世上竟真有人能拴住楼晟这头畜生。 却没什么人见过楼晟那位“悍妻”。他总以“内子貌若无盐,无才无德,不便出来惊扰诸位”为由推脱。 然而他日日准时归家,潘亨曾一针见血地对樊仑道:“楼晟家里那位,必定是个极出挑的美人,否则怎拴得住他?往日同我们厮混,他光动嘴不办事,只说是为那小情儿守身。后来那人走了,他消沉那些时日,怕是移情到了这位身上,舍不得带出来见客罢了。” 这些私语,楼晟与苗青臻都无从听闻。 楼府深处,内室暖融。 苗青臻眯着眼,含糊地嗫嚅了句什么,楼晟没听清,只抬起头,又覆上那双微肿的唇。 苗青臻猛地推开他,跌跌撞跄爬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他哆嗦着捧起桌上一壶冷茶,急切地仰头灌下,喉结剧烈滚动。 喝得太急,水从嘴角溢出,混着汗珠蜿蜒滑过颈项。 他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大腿、腰侧布满深浅不一的红痕,胸口与肩颈更是狼藉一片。双腿颤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楼晟几步追来,自身后猛地将他拥住。水壶脱手落地,哐当滚远。他将人一把抱起,按在桌案上,沉重的身躯随之压下,声音喑哑:“若是怀不上……那就一直这样。” 苗青臻在极度的疲倦中,感到那人将脸埋在他胸口,唇齿流连,不住地亲吻。 无处可躲。 这人从不罢休,稍有机会便纠缠上来。 无论最初是否情愿………… 苗青臻睡得很多,却总在午夜莫名惊醒。 其实早已分不清昼夜,只能凭楼晟归来“折腾”他的次数模糊推算时间。 第47章 此刻醒来,发觉自己仍被牢牢圈在怀里。 稍一动弹,脚踝上那串锁链便叮当作响,上面缀了不下五个银铃,声音清脆悦耳,落在他耳中却只剩刺骨寒意。 果然,楼晟手臂一紧,将他更深地按入怀中。他睁开眼,嗓音带着未醒的低哑:“……醒了?饿不饿?” 苗青臻沉默以对。楼晟也懒得再问,只从身后拥住他,唇齿厮磨着敏感的耳垂,姿态缠绵如最亲密的爱人。他低声问,冷吗?抱着我就不冷了。 见他不答,便越收越紧,双腿也缠上来,直至严丝合缝,再无间隙。 楼晟将脸颊贴在他后颈,感受着乌黑发丝的冰凉柔滑。顺着他空洞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扇精心打造的假窗,框架逼真,远看与寻常窗户无异,却永远无法推开。 修建这间暗室时,楼晟特意命人做了这个。 指尖又开始不安分地游走。 “……别。” 苗青臻是真的有点怕了,起初自是千百个不愿,可楼晟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药物,加之他这身子早已食髓知味,竟不受理智掌控地沉沦在欲海之中。 即便心底再抗拒,也推不开那人的亲近。 楼晟起身披了外袍,端来一个雕花食盒,将菜式一样样摆在桌上。 苗青臻想先沐浴。 楼晟却舀了一勺温热的汤,递到他唇边,说若是好好吃完,便带他出去看月亮。 苗青臻偏过头,说没胃口。 楼晟侧目看他,唇角微勾:“那……去看小苗儿怎么样?” 这一夜,苗青臻多用了半碗饭。 院落浸在夜色里,格外静谧幽深。 高墙厚门隔绝了外界,只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与夜鸟啼鸣。门前几盏灯笼散着昏黄的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楼晟伸手,为他拢紧披风的系带。 小苗儿睡得正沉,呼吸均匀。苗青臻坐在床沿,指尖轻抚过孩子柔软的脸颊。 楼晟倚在床边望着这幕父子相依的画面,说起白日里小苗儿温了书,吃了些甜果子,又淡淡道:“他没急着寻你。” 实则小苗儿不是没找过。楼晟曾带他偷偷看过一眼尚在昏睡的苗青臻,谎称他病了,需要静养。 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楼晟心想,再大些,怕就不好糊弄了。 未等惊扰小苗儿安眠,苗青臻便起身欲离。 合上门的那一刻,楼晟自身后搂住他,握住他微凉的手指,低声耳语:“我们往后的孩子,也会像小苗儿一般听话懂事。” 苗青臻回眸盯了他一眼,目光里的恨意鲜明如刃。 楼晟怔怔望着地上零落的枯叶,胸口堵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将人强拘回来已两月有余,连李渊和都早已放弃了搜寻,苗青臻的态度却从未软化分毫。 起初反抗得激烈,每次皆是一番厮打争执,楼晟都由着他,脸上被抓出那样深的印子也忍了。 可每回最终,总以苗青臻难以下床收场。许是双方都知晓讨不到好,楼晟口舌收敛不少,苗青臻也不再同他硬碰硬。 楼晟其实屡次被气得眼眶发酸。 偏生苗青臻是个木头性子,不识趣,每每开口都能将他噎得心口发闷。他便不由自主想起从前,两人你追我赶、蜜里调油的光景。 漫漫长夜,楼晟那股执拗的驴脾气又涌上来:“你能给李渊和生,为何不能给我生?” 苗青臻冷冷睨他:“找别人去,有的是人愿为你生。” 楼晟咬紧牙关,眼眶泛红,气得浑身发颤,哼笑道:“是啊,多的是人争着抢着要生,请着我去玩。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不过是这些年……惯了,老子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凭什么让李渊和那老王八捡现成!” 他语气愈发尖刻:“也不知当初是谁自己强要了我的身子。” “我原本喜欢的是女人,是你用那处……把我变成这般模样,你说你能去哪儿?” 话音未落,脸上又挨了苗青臻一记耳光。 楼晟挨了打,怒气更盛,将人一把扛起带回屋内,又是一番疾风骤雨般的折腾。 如是这般,渐渐又过一月。 苗青臻消瘦不少,楼晟恐他郁结成疾,想给他解药,可腹中始终未见动静。 他都想跪在他面前求他别走,苗青臻却道,若他恢复力气,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他:“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 软的硬的都不吃,楼晟只得给暗室又添一把重锁,对他毫无办法。 此时宫中,皇帝的病情真真沉重起来,整个太极殿死气弥漫。 连楼晟都开始摇头,李渊岳扑上去揪住他衣领,眼眶赤红地质问怎会如此。一旁李渊和克制地唤了声“二哥”,李渊岳方松了手。 直至出宫时分,李渊和的人忽地拦下楼晟,请至上京城最好的酒楼一聚。 楼晟到时,李渊和正临窗远眺。见他入内,李渊和挥退大多随从,只留一个心腹,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 楼晟盯着那琥珀色酒液,只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疑心他已察觉苗青臻在自己手中。 “九殿下今日寻在下,不知有何贵干?” 李渊和向林岱示意,便见那人取出一包物事在楼晟面前展开,竟是满满一包金条。 “确有一事相求,”李渊和缓声道,“上京城皆传楼大人医术通神,疑难杂症无所不治。不知对于……不孕之症,可有些心得?” 楼晟蹙眉,重复道:“不孕?” 第33章 我这里比你痛百倍 李渊和注视着他,声音压得低缓:“还望楼大人对此事守口如瓶,今日的对话,本王不希望还有人知晓,他日必有重谢。” “至于我们过往那些不愉快,”他顿了顿,“大可一笔带过。” 楼晟目光罕见地游移了一瞬,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最终缓缓道:“可以,在下也并非小气之人,所有患者在楼某眼中皆是平等,殿下亦然。” 说罢,他伸出手指轻轻一勾。 林岱会意,将手中那包沉甸甸的金条奉至他面前。 楼晟垂眸,带着几分享受的神态拈起一根金条,指腹细细摩挲着表面细微的纹路,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可殿下不是已有一位小殿下了么?为何还在子嗣一事上如此烦忧。” 李渊和神色未变,语气平稳:“身在皇家,子嗣自然是多多益善。这些年,本王也寻过不少大夫,”他轻轻摇头,“可惜都收效甚微。” 楼晟心下暗忖,李渊和这些年后院一无所出,如今小苗儿被他带走,皇帝又病重,果然是急了。这才过了多久,竟能放下身段来他这里求医。 他心思一转,眼底掠过一丝算计:“殿下若不介意,不妨过几日携王妃光临寒舍,今日来得仓促,未带齐工具,楼某最近新得一套家什,诊脉能更精准几分。” 李渊和颔首应下。 回府的马车上,楼晟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那根金条,唇角噙着冷笑。 他全然沉浸在几日后的场景里,让苗青臻亲眼看看,李渊和不过才这些时日,便已放弃寻找他们,甚至急着想用新的孩子来取代小苗儿。 这念头让他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有什么关键的细节被他忽略了,此刻却无暇深想。 回到府中,楼晟陪着苗青臻用了晚膳。 仆从端来熬好的汤药,浓黑的汁液在瓷碗里微微晃动。 苗青臻自知晓那是助孕的药物后,便一直抗拒服用。 他现在不敢再有丝毫侥幸,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和焦虑如影随形,源于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恐惧。 他害怕再次怀孕,每次楼晟为他诊脉时,情绪都变得格外敏感,指尖触及腕间皮肤都会引起他不易察觉的轻颤。 直到看见楼晟脸上浮现那种隐约的遗憾神色,他才能暗暗松一口气。 他再也承受不住失去一个孩子的痛楚了。 无人能真正理解他失去第二个孩子时,那种彻骨的悲凉与苍白,恐惧和无助刻进了骨髓。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楼晟当初是如何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他对这个人的质疑与失望早已深不见底,难道还会奢望楼晟来保护他和孩子吗? 苗青臻想起怀着小苗儿的时候,即便遭遇冉家步步紧逼的追杀,他终究还是保住了孩子。 他从未想过再要另一个孩子,因此当初楼晟给他避子汤,他喝得毫无犹豫。 可那个孩子还是来了。 那是在怀疑与欺骗交织的关系里结下的苦果,仿佛天生就根基不稳,随时可能消逝,甚至一度无人知晓它的存在。 而当得知那段时日楼晟一直在暗中给他服用助孕药物,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为楼晟的过错承受代价。 如果不是楼晟让他变得那样虚弱,如果不是楼晟松口允许他离开……或许,他本可以保住那个孩子的。 楼晟根本不懂,不懂他在痛苦什么。 第48章 他只知道妄图用孩子拴住苗青臻,借此控制他。楼晟从未爱过他。 这个人的心被欲望和野心填满,一切举止都像是在为自身的利益角逐争斗。 每次喂药对楼晟而言都成了煎熬。 苗青臻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每回都照着他的脸面招呼。 有一回,楼晟被打得鼻血直流,吃痛地低呼一声夺门而出。苗青臻趁隙藏了钥匙,却被去而复返的楼晟撞个正着。 楼晟将他抱回床上,鼻腔里还弥漫着未散的血腥气。他跪趴在苗青臻腿边,声音带着罕见的疲态,求他停手,说除非自己死了,否则绝不会放他走。 苗青臻直接仰面躺倒,闭上双眼。 这日的药终究没能喂进去。楼晟大手一挥让人把药端走了。 苗青臻正昏沉欲睡,忽然感到一只微凉的手探入衣襟,指节纤细修长。他睁开眼,正对上楼晟那双流转的桃花眼。 见苗青臻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自己,楼晟坐直身子,说他过几日要演一场戏给他看。 见对方依旧不语,楼晟反而来了兴致,喋喋不休地说你这人眼光实在不好。 苗青臻也这么觉得,不然怎么会与楼晟纠缠至此。 失了武功的自己,在楼晟眼里,恐怕不过是个称心的玩物罢了。 他不愿再想,只盼着楼晟何时腻了,能放他离开。 那日难得白日里,楼晟将苗青臻安顿在院中暖榻上,手臂用力揽了揽他的肩,低声让他先别睡,照例喂他服下安神的药物,说给他看个好戏。 秋老虎势头正猛,天气隐隐闷热。 苗青臻卧在榻上,隔着一道屏风,习武之人的耳力即便在昏沉中也依旧敏锐。不远处传来关门声,随即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九王妃这是怎么了?” “受了些惊吓,但无大碍,劳烦楼大人为她诊脉。” 苗青臻迷迷糊糊地想,李渊和竟将冉沛青放出来了,还让楼晟为她看病? 楼晟看着面前的九王妃。皮肤依旧白皙,容貌姣好,可动作僵硬迟缓,神态恍惚。 当楼晟将锦帕覆在她腕上准备诊脉时,她的手指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猛地尖叫一声,竟要往桌底钻,嘴里胡乱喊着“索命别来找我!去找苗青臻!去找他!” 楼晟曾听闻尚书令独女曾是上京城有名的贵女,不想竟成了这般模样,其中还有苗青臻的手笔。 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诡异的自豪。 李渊和唤着冉沛青的名字,将她从桌底拉出。 楼晟看着她疯狂挣扎,甚至抓挠李渊和的脸颊,险些想端壶茶坐下来看戏。 终于搭上冉沛青的脉搏,楼晟收回手:“王妃体质适宜孕育,脉象节律稳定、深沉有力、流畅顺达。只是近日受惊过度,身子略虚罢了。” 李渊和目光犹疑:“……当真无碍?可我们这些年始终未有子嗣。” 楼晟不是头一回遇见这种生不出孩子便怪罪女子的情况,眼底掠过一丝鄙夷。他顺势道:“殿下可曾想过,或许是自身的问题?我经手过的病例……”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怔。 李渊和这些年来宠幸过不少女子,却无一人有孕。他原本并未在意,只因当年苗青臻离开后,他曾派人寻找,却得知他们的孩子胎死腹中。 他既与苗青臻有过孩子,便从未怀疑过自己。可如今苗青臻带着孩子一去不返,人可以慢慢找,但若始终找不到…… 父皇那边随时都…… 他需要一个嫡子。 而楼晟却如遭重击,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某个可怕的猜测。起初只是一丝细微的疑虑,渐渐如藤蔓般蔓延缠绕。 李渊和不能生,他既然不能生……那苗青臻那个流产的孩子…… 楼晟不敢再想下去。 两人一时无言,李渊和朝楼晟伸出手。 楼晟第一次在诊脉时感到胆怯,更多的是恐惧。 楼晟把手搭上去没多久。 突然,屋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随其后的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雷声如万马奔腾,仿佛要击碎天地,令人胆寒。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大半天空,随着雷声渐息,整个世界陷入死寂,唯有雨水开始敲打屋顶,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声响。 苗青臻实在撑不住,阖眼沉入睡眠。 他并不关心李渊和与冉沛青的后续,倦意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浓稠。 他身子不如从前,以往暑热天只会觉得燥,如今却泛着绵软的乏力。他勉强撑着手臂坐起身,才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远处坐着个人影,悄无声息,指间捏着个小小的香囊,在昏黄烛光里剪出一道格外孤寂的轮廓。 苗青臻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刚想站直,眼前便是一阵晕眩,才迈出两步就腿软得往下坠。楼晟急忙上前接住他,手臂箍得死紧。 “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苗青臻浑身仍使不上力,尚未品出这话里的意味,便撞上楼晟含泪的目光。 他怔住了。 楼晟声音低哑得厉害:“李渊和中过芝行散的毒……那东西极罕见,过量便会令男子绝嗣。所以……” 他喉结滚动,每个字都像滚着砂砾:“那个孩子……是我的?” 他的手本能地覆上苗青臻下腹,那里曾孕育过他的骨血。 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慌措。他想起那时苗青臻正同他赌气,连指尖都不让碰,他竟丝毫未曾察觉异样。 那孩子是在那之前有的。府里老管家曾提过,官府来人那日,苗青臻后腰挨过一记闷棍。 如果当时苗青臻不是那般虚弱无力,是不是就能躲开?孩子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如果当时他没有默许刑部将人带走,拼死将苗青臻护下来,那个孩子……可苗青臻什么都不说。 孩子生父是谁,早已不言自明。 苗青臻推开他贴在腹间的手,眉梢眼角凝着冷峭的嘲讽。他不想谈那个孩子,起身便要离开。 楼晟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声音发急:“是我的吧?那孩子是我的!” 苗青臻摇头,语气平静得残忍:“不是你的,是李渊和的。” 楼晟脸上血色霎时褪尽,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些混账话,又忆起那日苗青臻被带走时,看向他的眼神如同熄灭的残烛。他仿佛终于彻骨地明白,苗青臻为何恨他至此。 他头一次生出穿越回去掐死那个傲慢自己的念头。自以为掌控一切,却亲手断送了亲生孩儿的性命。 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沾过许多血,其中竟也有他孩子的一份。 他曾那样期待那个孩子,偷偷编了许多香囊,想着要像疼小苗儿一样,给他买最甜的糕点,让他骑在自己肩头玩闹。 可苗青臻依旧摇头,说那不是你的。 “今天这出戏,好看吗?”苗青臻声音很轻,“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楼晟,玩得开心吗?” 他看着楼晟整个人被巨大的悲恸攫住,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助与痛苦,泪水在眶中积聚,像是痛到了极致。 苗青臻心口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报复性的快意,他问:“痛吗?” 楼晟黯然垂首,眼泪终于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越来越多,如同断线的珠子砸在地上。他颤抖着哽咽:“好痛……苗青臻,真的好痛……” 昏暗室内,只一盏孤灯如豆。两人静静对视,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 苗青臻缓缓抬起手臂,手指按在自己心口。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犹如相隔千里。 “可我这里,”他轻声说,“比你痛百倍。” 第34章 芝行散我也可以吃 那晚,楼晟在苗青臻怀里哭了半宿。 呜咽声压抑地回荡在寂静的角落,苗青臻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这具身体的剧烈颤抖,温热的泪水迅速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留下一片滚烫而潮湿的触感。 他下意识想推开这个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情绪彻底决堤的人,可刚一动弹,楼晟抓着他后背衣衫的手指就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不容挣脱。 他们所处的空间光线昏暗,仅有的一盏烛台在旁侧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交叠,随着火焰轻轻晃动。 窗外,滂沱雨声密集地敲打着一切,掩盖了其他所有声响,也仿佛将这方寸之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楼晟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只是本能地紧贴着热源,哭泣不止。 苗青臻被他勒得有些呼吸不畅,胸骨都隐隐发痛,尝试了几次都无法撼动那铁箍般的手臂,最终只能放弃了推开他的念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只能归于沉默,僵硬地、被动地承受着这份过于沉重的依赖。 第49章 一个在无声地崩溃,泪水肆意横流;一个在缄默地承受,身体微微发麻。 这并非是什么抱团取暖,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宣泄与被迫的容纳。 然而,某种奇异的紧密感却在潮湿的空气里滋生,伴随着体温的传递,苗青臻紧绷的脊背竟一点点松弛下来。 那具紧贴着他的、颤抖的身体,那灼人的泪,仿佛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屏障,让他一直紧绷的、怀揣着某个秘密的心,在这一刻,莫名地感到了一丝不必言说的松懈与疲惫。 窗外的雨毫无停歇之意,哗啦啦地倾泻着,一连下了三日,气势汹汹,仿佛执意要将天地间最后残留的一丝暑气也彻底扼杀、浇灭。 雨丝如细密的针脚,斜斜织成一片清冷的幕布。 楼晟独自撑着伞,立在庭院深处。窗扉微启,温暖的灯光流泻出来,勾勒出室内依偎的身影,苗青臻正低着头,与小苗儿轻声说着什么,唇角噙着一抹极淡却温柔的笑意。 那孩子也仰着脸笑。 那一小方空间被这笑容烘托得暖融明亮,仿佛隔绝了窗外所有的寒湿与阴郁。 “公子。”阎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不知何时到来,顺着楼晟先前的目光瞥了一眼那窗口,随即垂下眼:“马车备好了。” 楼晟倏然收回视线,伞沿的水珠因他过快的动作甩出一道弧线。 他的心情如同这连绵的雨,阴沉得拧得出水,又弥漫着无边的悲凉。 他不敢踏进那个院子,更不敢再迎上苗青臻那双已然平静无波的眼睛。 城外的寺庙隐匿在雨雾中,香火气与潮湿的土腥味混杂在一起。 殿内光线晦暗,只有神台上跳跃的烛火与供桌上燃着的火把驱散一角昏暗,映照着缭绕升腾的香烟。 楼晟默立在肃穆的神像前,身影孤直。他手中捧着一朵白色的莲花,花瓣沾着水汽,显得愈发洁净、脆弱。 他缓缓走向供桌,动作滞重。 只因昨夜梦中那个模糊的、未能看清面容的女孩身影缠绕不去。 他极轻地将那朵白莲放在铺着暗色绒布的供桌上,随即闭上眼。 他罪孽深重。 痛苦与悔恨如同潮水,在阖上眼的瞬间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那个未能足月来到世间的胎儿,若是一切顺利,该会是什么模样?是男孩还是女孩?眉眼会像谁?长大后该有怎样的性情,是活泼还是文静?又会喜爱些什么? 这些没有答案的假设,反复刺戳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一直默然伫立,在心中无声地、反复地祈愿,祈愿那个未曾谋面的小生命,来世能够平安降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寻常人家,获得他曾未能给予的、平凡而完整的幸福。 直至法事的诵经声渐渐停歇,仪式终了,他才缓缓睁开眼,他转身,离开了这座被香火浸透的寺庙,将那片清冷的莲香与超度的余音,一同留在了身后空寂的大殿之中。 回府时,门房低声禀报,说苗先生与小少爷早已歇下。 夜色浓稠如墨,楼晟静立在窗外,一身玄衣几乎要与这深沉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抬手,指节轻轻叩在冰凉的木制窗沿上,过了许久,久到夜露几乎浸湿了他的肩头,里间才传来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似是有人起身。 窗户紧闭着,隔着一层窗纸与厚重的木料,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醒了?” 不等里面回应,他便继续低声道,语速有些快,像是怕被打断:“我之后会让人送解药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京城不久将有动荡,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待风波平息,你若仍不愿留在此处,我会让阎三护送你们回苍山镇,你若不愿见我,我绝不踏足那里。” “无论你信不信,” 楼晟艰难开口,“我从未想过再让你们因我受到分毫伤害。” 夜风拂过,带起他衣袂微动。 楼晟头垂得更低,额角几乎抵在冰冷的窗棂上,那从来挺直的脊背也显出弯曲。 “苗青臻……我后悔了,” 这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逸出,带着血淋淋的痛楚,“若早知今日……若早知会对你……” 他哽住,终究没能说完那个词,转而变成近乎哀求的低语:“我此番安排,确是为了你们,李渊和如今争权,若知晓小苗儿的存在,定不会放手,你……你怎会舍得让孩子卷入那无休无止的漩涡里。” “明日,管家会交予你一个木匣,里面是足够的银钱,若我……未能回来,你便带着它,自会有人护你们周全离开,若我侥幸得返……” “我必不再迫你分毫。” 毕竟,苗青臻是那样看重孩子。 任何人都要排在那孩子之后,包括他。 “……你若同意,便应我一声,好不好?” 里面却再无任何声息,只有一片死寂,就在楼晟抬步欲走的瞬间—— “叩、叩。” 很轻的两声,敲在窗沿上,清晰地从内侧传来。 楼晟猛地顿住,身形僵直,直愣愣地望向那扇窗,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看清后面的人。 过了好几秒,他带着一种如梦初醒般的仓促,哑声道:“……我这就走。” 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穿透湿润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苗青臻正陪着小苗儿在院中踩水洼,孩童清脆的笑声短暂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郁。 天色说变就变,一阵狂风陡然卷地而起,带着不祥的闷热,方才还明朗的天际竟又传来滚雷的轰鸣,这绝非寻常夏雨的前兆。 小苗儿吓得一头扎进苗青臻怀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空中云层翻涌,形态诡谲,似狰狞巨兽,又如虬龙挣扎,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令人心悸的压抑里。 当夜宫丧钟鸣响,陛下驾崩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开。 几乎同时,几声刺耳的刀剑碰撞撕裂了楼府的宁静。 待到清晨,府门外只余几滩尚未凝固的暗红血迹,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仆从们却神色如常地提着水桶抹布鱼贯而出,熟练地冲刷擦拭。混着血污的水流蜿蜒漫开,刺目的红被稀释成淡粉,随水流渗进石缝,只留下若有似无的铁锈气味在风中飘散。 苗青臻静坐室内,膝上横着那张黑金弓,指腹缓缓擦过冰冷的弓臂。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收拾好的行囊上。 昨夜他本欲带着小苗儿与袅袅趁乱离开,却在暗处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的袭杀,十余名黑衣暗卫自楼府阴影中悄无声息地跃出,与数倍于己的刺客缠斗。 那些刺客的身手路数,竟与当年劫持金明之人同出一脉。 而他从一名毙命的刺客怀中摸出的令牌,上面熟悉的纹样甚至出自他早年随手雕刻的模板,那是九王府的暗卫令。 一切皆如楼晟所料,皇权更迭的腥风血雨已呼啸而至。 眼见一名黑衣护卫遇险,苗青臻终是深吸一口气,张弓搭箭。 此后三日,楼府内外戒备森严,仆从分作两班日夜巡视。 直至第三日黄昏,楼晟才踏着暮色归来。 黑袍下摆浸满深色污渍,行走间带着浓重血气和疲惫,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 他走进厅堂时,苗青臻正与两个孩子用饭。 楼晟径直上前,不顾周身狼狈,将苗青臻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他埋首在对方颈间:“你没有走。” 苗青臻身体一僵。 “放开。” 楼晟依言松手,目光却仍锁在他脸上。 苗青臻偏过头,终是低声问出那句:“谁赢了?” “我们换个地方说。” 内室浴桶水汽氤氲。 楼晟褪下染血的外袍随手掷地,在苗青臻转身欲走时一把将他拉回,按坐在椅上,自己则单膝蹲跪在他面前。 这个仰视的姿态让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雾气中柔和几分。 “是十二皇子。”他哑声道。 那位年仅六岁、贵妃所出、与他同母异父的幼弟。 苗青臻瞬间明了,楼晟兜转多年,竟是与生母联手,终是借这稚子之手完成了复仇。 “你不用再担心李渊和了。”楼晟伸手,指尖轻触苗青臻的手背,“他大逆不道,业已伏法。” “二皇子呢?” “被李渊和杀了。”楼晟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血腥刺骨,“尸身弃于宫道,受万骑践踏。” 他简略描述了宫变当夜。 丧钟鸣响时,他正率兵控住太极殿外;李渊和带兵破宫,亲手弑兄,旋即被金吾卫合围。 遗诏本传位二皇子,如今一切已成空谈。 苗青臻听着那血腥的争权过程,想到李渊和终究走上绝路,胸口莫名发闷,虽早已陌路,听闻故人如此结局,仍不免心悸。 第50章 直到确认师弟安然,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楼晟却忽然仰头吻上他的唇角,气息灼热:“我以为回来就看不见你了……” 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惊悸。 “刚才看见你坐在这里,我这里……”他抓着苗青臻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才落定。” 苗青臻偏头躲开,语气疏冷:“你之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楼晟眼底的光霎时黯淡。他攥住苗青臻手腕,指节用力至泛白:“可以回苍山镇,但只能去那里,至少让我知道你们在哪儿。” “……何必呢?”苗青臻试图抽手。 楼晟脊背猛地绷直,仰起的脸上是某种孤注一掷的执拗:“你想要我怎样都行,以后只有小苗儿一个孩子,我所有一切都是他的,芝行散……”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个令苗青臻色变的名字:“我现在就可以吃,你看着我吃下去,你知道的,那东西……无解。” 【作者有话说】 其实贵妃也不是自愿的,你们懂吧,皇帝看上谁。 第35章 我绝不放手 苗青臻凝视着楼晟那双不见半分玩笑的眼眸,那里面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近乎破釜沉舟的认真。他喉结微动,声音干涩:“……你说真的?” 楼晟下颌线绷紧,重重地点头。 苗青臻倏然起身,只留下一句“你自己洗吧”,便转身绕过屏风,脚步声渐行渐远。 楼晟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眸底翻涌的光彻底寂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黯淡。 先帝驾崩的哀恸如同灰色幔帐,沉沉笼罩着整个上京城。 往日觥筹交错、喧嚣鼎沸的酒楼如今门庭冷落,连街边小贩守着摊位,吆喝声也不复往日大,秦楼楚馆的姑娘们也换上了素净的黑纱,不再倚门卖笑。 恪宁帝的谥号,恰如其分地总结了他的一生,早年算得上克己奉公,守着祖宗法度,无功无过地维系着王朝运转;晚年虽沉溺于长生虚妄,却也未曾酿成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祸。 百姓们缅怀着旧时代的终结,同时对着那位年仅六岁、龙椅上尚且坐不稳的新君,充满未知的忧虑。 李渊和的结局是流放。目的地是西南那片瘴疠横行、毒虫滋生的蛮荒之地。能否活着抵达都是未知数。 他的岳家被官兵查抄,家产尽数充公,同样被判了流刑,树倒猢狲散。 押送出城那日,囚车行经街道,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百姓们围拢过来,窃窃私语声。 “九皇子平日里那样谦和一个人,怎会做出弑兄造反的事来?” “天家的事,谁说得准呢?那把椅子只有一个,亲兄弟也得拼个你死我活啊。” 李渊和坐在马车里,保留了皇室子弟最后的体面,未上枷锁,只一身粗布素衣。头发散乱,面容枯槁,昔日的温润气度荡然无存。 马车在或惋惜、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中缓缓前行,押送官员面色冷硬,目不斜视。 队伍渐次驶过街巷,终于融入城外官道的尘土之中。 行出十余里,前方忽见数人拦路。 为首一名男子身着墨色锦袍,身姿挺拔,气度不凡,正是楼晟。身旁随从上前,向押送官员打了个手势。 官员急忙下马,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带着疑惑:“下官奉命押送罪人流放,楼大人此番是……” 楼晟因护驾有功,新帝登基后便赐下爵位,如今权势正盛,无人敢怠慢。 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无意耽搁诸位公务,只是受故人所托,需与车里这位说两句话,片刻即好。” 几名押送官员交换了眼色,彼此心照不宣。为首者侧身让开一步,赔着笑道:“大人请便。” 马车简陋,连个遮挡的布帘都没有,只有粗陋的木栏将内外隔开。 李渊和静坐在颠簸的车厢里。 他抬起头,一个戴着玄色面具的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车外,李渊和微微一怔。 车外的人抬手,指尖扣住面具边缘,缓缓将其取下。 面具下露出的,是那张李渊和熟悉到骨子里、又遥远得如同前尘旧梦的脸。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余下风穿过田野的微响。 李渊几乎是立刻狼狈地别开了脸,低下头去。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热意,他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此刻蓬头垢面、一身潦倒的囚徒模样。 “你这次选对了。” 苗青臻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透过木栏的缝隙递了过去。那是一块已经碎裂、又被仔细拼接黏合起来的玉章,断口处还留着清晰的痕迹。 “这个还给你,此去,一路平安。” 苗青臻自己也说不清为何非要来送这一程。 话已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将李渊和独自留在那方狭小、颠簸的移动囚笼里。 李渊和的手指触到那冰凉碎玉,指尖猛地一颤。他摩挲着玉面上那个清晰的“和”字,这是他当年盛怒之下亲手摔碎的信印,没想到,竟是被苗青臻一片片捡起,珍藏至今。 眼眶中的湿意再也蓄不住,汇聚成珠,滚落下来。这大抵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终究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这个人。 “青臻,”他朝着那人身影,“楼晟对你……也许未必是良配。” 他们这样的人,心底藏着太多算计与权欲,大抵都配不上苗青臻那份赤诚。 押送的队伍重新动了起来,车轮碾过尘土,吱呀作响。 直到那抹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再也望不见分毫,李渊和才猛地攥紧了掌心的碎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残破的玉章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那些被他强行尘封、刻意遗忘的情感,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汹涌地冲破所有堤防,疯狂溢散开来,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向来习惯将真实情感深深埋藏,不愿让任何人窥见他内心世界的丝毫缝隙。 将所有软弱的、热切的东西都死死遮掩,如同锁进一个永不开封的铁盒。 他一度以为,这样才能变得无坚不摧。 可自从遇到苗青臻,一切就都失控了。他开始清晰地感知到爱恋、恐惧、失落、悔恨、怨怼、愤怒……这些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一旦被唤醒,便再也收不回来。 它们让他焦虑难安,方寸大乱。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是苗青臻在他病中彻夜不眠,紧紧抱住他发烫的身体;是他独自生闷气时,那人笨拙地凑过来,用生硬的话语试图哄他开心;是他们一起挑灯夜读,一起在晨曦中练武,衣袂交错间眼神偶尔的碰撞…… 他当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过于炽热的一切,甚至懦弱地选择了最不堪的方式逃避,他亲手推开了苗青臻,转身娶了别人。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眼底还有光。他曾握着苗青臻的手,许下过郑重的诺言:“以后我要让你握着我的信印,无论身处何地,都可以畅通无阻。” 可他终究食言了。 他曾经拥有过最珍贵的,如今还剩下什么呢?除了这残破的玉章,和这永无止境的流放路途。 青臻,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知道你身边的那个人未必是良配,因为我看到了你转身时眼底残留的迷茫,也感受到了你那份深藏的不安。 我们曾经并肩走过那么长的路,经历过那么多事,所有的美好,都是被我一手毁掉的。 或许,你早已不再信我任何一句话。但我仍不想见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付出所有,蹉跎岁月。你该有更好的生活,配得上这世间最圆满的幸福。 李渊和闭上眼,任泪水肆意流淌。 他想,如果当初不去争抢那本不属于他的皇位,不去在意那些虚妄的身份、地位,不去贪恋那无上的权势…… 他会不会早已带着苗青臻去了自己的封地?只有他们两个人,远离上京城的一切纷扰,带着他们的孩子,他做个逍遥闲散的王爷,过着平静而富足的日子。那样的人生,该有多幸福。 这个梦,李渊和在无数个深夜和此刻,反复地、徒劳地做着。 记忆里的少年端坐马背,头顶是泼天绚烂的桃花,连绵成一片蒸霞般的粉色云海。 微风过处,枝条轻颤,清浅花香弥漫在四周,无数细碎花瓣挣脱枝头,在空中旋舞飘飞,如同被惊扰的蝶群。 一片花瓣恰好落在马前那十五六岁的苗青臻发间。 少年身姿已见修长挺拔,面容清秀,眉目如墨描画,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澄澈分明。 李渊和仰头望向头顶纷繁的花枝,眼中闪着光。忽然,他瞧见一枝生得尤其秾丽的花簇,便伸手小心翼翼地折下,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这枝桃花递到苗青臻面前。 第51章 “父皇允我明年开府了,”他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你跟着我,好不好?等我到了年纪,就向父皇请奏去封地。” “就我们两个。” 苗青臻接过那枝桃花,眼底也有细碎的光在流转。 李渊和只觉得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擂鼓一般。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拂去对方发间的落花,然后,带着几分试探,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伸手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苗青臻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 “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李渊和的声音有些发紧,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我喜欢你,从当初教习官带你走进演武场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他至今记得那个午后,教习官领着一个身形清瘦、面容干净的少年来到皇子们的训练场,说是来做弓箭演练。 那少年神情专注,拉开弓弦的姿态标准又流畅,身姿舒展漂亮,仿佛天生就与那把弓契合。 当时皇兄皇妹们正在场上追逐笑闹,李渊和试着拉了拉手中的弓,颇觉吃力。 可当那清秀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目光追随着对方,再难移开。连身边侍从连声呼唤,他都充耳不闻。 皇子们被叫回来观摩,看着那男孩一丝不苟地讲解开弓要领。李渊和望着他,连平日里箭术稀松、吊儿郎当的二皇兄都拉得有模有样,还夸张地嚷嚷谁说老九样样出众的。 李渊和的动作却总是故意出错。 每当这时,苗青臻便会走过来,耐心地纠正他的姿势。 李渊和略显不自然地低声道谢,苗青臻便冲他微微一笑,温声道:“无妨,九殿下只是尚不熟练。” 他们牵着马,慢慢走在桃林深处。风吹叶响,粉色花瓣漫天飞舞,织就一幅流动的画卷。两个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这片绚烂景致之中。 李渊和便怀揣着这个未完的美梦,最终死在了前往西南之地的流放途中。 回程的马车上,苗青臻始终沉默。 楼晟忽然叫停了车驾,说要带他去游湖。 秋日的太液湖,湖水澄澈宁静。 夏日的浮萍与荷花早已凋零,只剩些枯叶漂在水面。岸边的树木叶片黄瘦,枝头却缀满了红艳的果实与斑斓的秋叶,风过处,沙沙作响。 他们登上一艘木制游船,船底平整宽阔,首尾优雅上翘。 船内设着宽大的桌案与座椅,船夫手持长竿,沿着湖岸轻盈撑行,船身破开平滑如镜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游船缓缓驶向湖心,偶尔有几只野鸭从船边掠过,发出“嘎嘎”的鸣叫。 驶入湖心时,四周景色愈发开阔壮丽,湖面如一块巨大的明镜,清晰地倒映着远处的高塔与山峦轮廓。 楼晟替苗青臻斟了一杯热茶,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要捉只野鸭回去给他炖汤补身。 苗青臻淡淡瞥了他一眼。 楼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船头,弯腰从湖面上捞起几片飘落的枫叶,用帕子仔细擦干水珠。他选了几片形状色泽俱佳的叶子,手指灵巧地翻折编织,不多时,竟编出了一只扁平的、惟妙惟肖的叶子鸭子。 他捏着这只“鸭子”,凑到苗青臻手边,模仿着野鸭的叫声,笨拙地逗他开心。 苗青臻看着那憨态可掬的叶编鸭子,嘴角终于克制不住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楼晟眼睛瞬间亮了,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你笑了!你终于笑了!” 苗青臻闻言一怔,面上那点微末的笑意僵住。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很久未在楼晟面前展露过任何好脸色。 楼晟却是个得寸进尺的,见他神色松动,立刻握着那只叶子鸭子又往他手边凑,作势要继续逗弄。苗青臻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同时收回了手。 楼晟动作一顿,有些失落地扁了扁嘴,委屈地用手指戳了戳掌心里那只孤零零的叶子鸭子。 船靠岸后,楼晟又殷切地伸手想去扶苗青臻下船。苗青臻却看也没看那只手,手脚利落地自行跃下船头,站稳便走。 楼晟盯着他那毫不留恋的背影,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回到府中,苗青臻前脚刚踏进门槛,楼晟后脚就缠了上去。正欲开口,却见一个不速之客立在院中。 金明公主站在那儿,看着两个男子一前一后纠缠着进来,一个面容清冷无波,一个气质尊贵却陪着小心、近乎无赖地往上贴。 她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冲上前,指着楼晟。 “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夫人!你说谎!”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指控,“你喜欢男人,对不对?” 楼晟眉头瞬间拧紧,视线扫向不远处的管家,声音沉了下去:“谁放她进来的?” 管家躬身,面露难色:“殿下……拦不住啊。” 苗青臻淡淡地看了金明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即转身,径直朝内院走去。 楼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廊庑转角,才收回视线,眉头紧锁地看向金明,神色间已是一片冷然。 入夜,苗青臻正准备熄了烛火,窗棂上又传来了熟悉的、小心翼翼的叩响。 他推开窗,楼晟站在窗外,脸上竟带着苗青臻主动开窗的惊讶。 “我们……出去聊聊?” 两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夜色宁静,月光不算明亮,却足够柔和地勾勒出彼此的轮廓。 “今天金明公主……” 楼晟连忙道:“我跟她没什么,他哥前些日子没了,我就是让人照顾了一下她,以后不会再放她进来了。” “你娶妻吧,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喜欢女子吗?” 楼晟的脸色变得苍白,仿佛被击中了重击:“你什么意思?” 他以为今日他们关系缓和了一些,原来只是恍惚一场美梦。 苗青臻淡淡地道:“我会和小苗儿回苍山镇,你以后官越做越大,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娶了个男人,会笑话你的,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大概是跟我们没有缘分吧,如果你以后想要看我们,我不会拦着你的。” 楼晟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在试图说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等他终于缓过神来,楼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认真的?” 苗青臻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楼晟的手伸向怀中,动作却异常决绝,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道,掏出了一个素白瓷瓶。 他甚至没有半分迟疑,拔开塞子,仰头便将瓶中药丸尽数倒入口中,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咽下。 那药味极其苦涩辛辣,气味刺鼻,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苗青臻瞳孔骤缩,脸上掠过明显的惊诧,下意识上前一步。 而楼晟已经支撑不住,身体一晃,重重跌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苗青臻立刻俯身去扶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你吃了什么?!” 他伸手想去检查,手腕却被楼晟猛地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五指如同铁箍。 楼晟仰着头,因药力冲击而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偏执的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芝、行、散。” 他喘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我告诉你,苗青臻,你休想摆脱我!” 苗青臻脸色一变,立刻伸手去掰他的下颌,指尖用力,想迫使他将药呕出来。 如此大剂量的芝行散吞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初给李渊和吃都是循序渐进的。 可楼晟死死捂着嘴,抗拒着他的动作,只是固执地、甚至带着点诡异满足地紧盯着他慌乱的神情,声音因压抑着呕吐感而显得沙哑断续。 “我告诉你……苗青臻,我跟李渊和不一样……” 他喘息着,眼底翻涌着浓稠的、近乎狰狞的执念,“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开你……”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的不适,目光却片刻不离苗青臻的脸,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每一分反应都刻进骨子里。 “就算是我还没爱上你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开你。” 因为早在那个时候,早在自己都尚未明晰心意的遥远过往,他就已经从这个人身上,清晰地窥见了“幸福”两个人。 他抓住了,就绝不会松手。 第36章 我回来就是为了玩//死你 夜深人静,门房提着灯笼正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巡夜,然后便可歇下。 然而就在这时,整个府邸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骤然炸开了锅。 人声、脚步声、急促的吩咐声混杂在一起,足足折腾了半宿,灯火通明的院落才渐渐重归寂静。 室内,苗青臻死死抱着楼晟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他掰开楼晟紧咬的牙关,对身旁面色凝重的阎三急声示意:“灌进去!” 第52章 那碗催吐的药汁气味极其刺鼻难闻。 楼晟被强行灌下后,剧烈地呕吐了两次,最后脱力地倒在苗青臻怀里,彻底晕了过去,额发已被冷汗完全浸湿。 苗青臻拿起一旁的干净帕子,擦去楼晟额头脖颈间的黏腻汗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尚未平息的惊悸,对阎三及其他下人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都下去休息吧。”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苗青臻也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地躺倒在昏迷的楼晟身边。 烛火摇曳下,楼晟的脸色苍白如纸,先前渗出的细密汗珠让他的皮肤显得更加脆弱。纤长的睫毛低垂着,不安地微微颤动,连平日里富有生气的肌肤也失去了光泽。 他双唇紧抿,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药渍,苗青臻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心脏仍是一阵紧缩后怕,那种混合着恐惧与不安的寒意,在瞬间从心底窜遍全身,让他当时几乎大脑空白,无法思考。 他看着身旁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人,闭上了眼睛,可楼晟那双充满疯狂与决绝的眼睛,却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清晰得令人心惊。 他究竟,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楼晟醒来时,房间里一片安宁静谧,空气中弥漫着安神药草焚烧后残留的淡香,闻着令人心神舒缓放松。 这是他跟苗青臻的房间,陈设简单,入目便是一张尤其宽大的床和一张桌案,墙壁上挂着一幅笔触素雅的墨画,还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窗外有微风送入,带来了或浓或淡的桂花清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楼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闭上眼,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随即喉咙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感。 那是昨晚苗青臻情急之下,用手指硬抠他喉咙催吐时留下的。 记忆渐渐回笼,他依稀记得昨晚意识模糊间,苗青臻紧紧抱着他,声音带着哽咽,几乎是他说什么,对方都带着哭腔“嗯嗯”地应下了。 他在温暖的被褥里缓了一会儿神,下意识伸手摸向身边的位置,空的。 楼晟猛地睁开双眼,一个念头惊雷般划过脑海:昨晚发生的一切,该不会……只是他的一场梦吧? 可嗓子疼是真的,跟有一把刀子在喉咙里刮来刮去似的,手脚虚软,这都是中毒的症状。 他呆了一会,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可能真后半段做了个梦,还是纯粹他臆想出来的。 苗青臻兴许根本就没答应过他,那些话,大概只是自己濒临昏迷时产生的错觉。 楼晟心下一沉,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便下了床,正要推门,房门却从外面被拉开了。他心头猛地一跳,猝不及防地与端着药碗站在门口的苗青臻撞了个正着。 他惊讶地看向对方,苗青臻也同样诧异地回望着他。 苗青臻手里稳稳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眉头立刻蹙起,语气带着不满:“你怎么下床了?” 楼晟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晃了晃,顺势跌撞着向前两步,嗓音沙哑得厉害:“……我头晕。” 苗青臻见状,立刻将药碗搁在一旁的矮几上,伸手扶住他有些发烫的手臂,半扶半抱地将人重新安置回床上。 能不头晕吗?那霸道的芝行散,即便及时催吐,毒性也多少侵入了脏腑几分。 楼晟躺了回去,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仰着脸,眼巴巴地望着苗青臻,此刻倒是显出了几分罕见的乖巧和脆弱,声音低低的:“……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亲口对我说,你哪里也不去了。” 苗青臻拿起药碗,用白瓷勺缓缓搅动着深褐色的药汁,勺壁碰撞碗沿,发出清脆的细微声响。 药是温的,触手生暖,只是往日萦绕在楼晟身上那股清冽的药草香气,如今也仿佛浸透了苦涩。 “我还是要回苍山镇的,”他声音平静,没有看楼晟的眼睛,“等你好一些,我就走。” 话一出口,他觉得方才的语气似乎过于生硬绝情。想到这人昨晚才不管不顾地吞了药,险些把命搭进去,此刻想必身心都极为脆弱,便又放缓了声音:“我不会去别的地方,就待在苍山镇。你……随时可以回来。” 楼晟半天才回了个哦。 大半个月后,苗青臻带着小苗儿和袅袅启程返回苍山镇。随行的马队和护卫人数不少,车队暂时在京郊停驻休整。 阎三调转马头,准备返回复命。苗青臻看着他,终究没忍住,低声嘱托了一句:“楼晟那性子……你平日里,多劝着些他。” 阎三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苗先生,连您都做不到的事,我们这些外人,实在也是无能为力。” 苗青臻闻言,唇角也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是啊,那个混世魔王,何时听过旁人的劝。 阎三又仔细叮嘱:“苗先生,袅袅那丫头,劳您多费心照顾了。” 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袅袅探出半张脸,眼圈泛着明显的红,唇瓣微微翕动,最终只化作一个依依不舍的眼神,遥遥与马背上的阎三道别。 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官道上干燥的浮土,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苗青臻端坐于骏马之上,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劲装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晰。 他向来偏爱简洁,此刻却唯独在腰间系了一个小巧的香囊,针脚细密,颜色温软,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难以言喻的温情。 他下意识勒紧缰绳,迫使马儿停顿,回头向身后望去。官道笔直延伸,尽头处城门寂静矗立。 与楼晟之间的种种,此刻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起来,如同被强行展开的陈旧卷轴,一帧帧,一幕幕。 那些共同淌过的风雨,那些交织难分的喜怒与哀乐,最终却都定格在了最后那些不甚愉快、甚至堪称惨烈的画面上。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相见。 可是,他终究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如此消耗下去,不如分开。 而在远处山林的一棵高树之上,楼晟正死死趴伏在粗壮的枝干间,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紧盯着苗青臻勒马回望的身影,随即又看着他决然调转马头,随着车队渐行渐远。 脚下被他踩着肩膀充当人肉垫脚的两个新收学徒,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眼看着那车队变成视野尽头模糊的小点,楼晟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苗青臻那张俊逸面容,看着他时偶尔流露的、只对他一人的柔和神色,再对比此刻那毫不留恋的背影,越想越气,眼睛像是被风沙迷住,又涩又痛。 他狠狠一拳砸在树干上,震得枝叶簌簌作响。 内心阴暗的念头疯狂滋长,要不要立刻雇人,在他们抵达苍山镇之前,就把人劫回来?给他下点药,重新锁进那间只有自己知道的暗室里,把他折腾到连床都下不了,看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自己如今这身子也算半废,让苗青臻也……什么都得不到,最后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师、师傅……您轻点踩……我们、我们快撑不住了……”脚下传来学徒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哀求。 楼晟烦躁地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低骂:“一群废物!” 苗青臻回到苍山镇,依礼先去拜访了徐家老爷。徐老爷这几年身子骨越发不如从前。谈及楼晟在上京城的种种际遇,徐老爷脸上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随后示意管家取来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是一枚触手温润的家主印章,递到苗青臻面前。 “晟儿早早给我来了信,”徐老爷声音缓慢却清晰,“让我将这枚印交给你保管。” 苗青臻下意识地推拒。 徐老爷却坚持让他收下,浑浊的眼里透着洞察世事的光:“晟儿看中的人,不会差的。我老了,帮不了他什么了,他……总得有条稳妥的退路。” 苗青臻有些诧异地看向徐老爷,对方那了然的神情,仿佛早已知晓许多内情。他握住那枚印章,只觉得入手滚烫,不由想起李渊和那枚早已碎裂的信印,只觉得楼晟这陈年老醋吃得实在旷日持久。 明明之前还在与他赌气,硬生生冷了半个月,暗地里却早已写信安排好了一切。 苗青臻依旧住在从前那个熟悉的院落。老嬷嬷见他们回来,欢喜得不行。 小苗儿到了该启蒙入私塾的年纪,袅袅再过几年,也该到议亲的时候了。 他开始尝试着学习处理徐家的一部分生意,回来已一月有余。 他第一次提笔给楼晟写信,是因为名下商船遇上了些麻烦需要决断,信末才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袅袅似乎到了该相看人家的年纪了。 楼晟这辈子,何曾尝过等待的滋味。 收到苗青臻的信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细细读完,心头又是恼火又是好笑。他有时候想来,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怎么就栽在了这么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身上。 第53章 可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待在京城,等着那个没良心的人偶尔想起他。写来一封信,捎带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这情形让他莫名想起自己的父亲,一辈子也是这般,默默等着一个人回来。 楼晟从前只觉得父亲没出息,最终连性命都赔了上去。 可苗青臻不一样。 他运气比父亲好。 苗青臻等了半个多月,没等来楼晟的回信,却等来了徐家二小姐的登门。她径直招来袅袅,仔细端详了片刻,手指轻轻拂过女孩娇嫩的脸颊,语气听不出喜怒:“倒是个眉眼周正的好孩子。” 苗青臻想开口说些什么。 徐二小姐抬起眼,看向他:“是楼晟让我来的。他嘱咐我,多带着这孩子与苍山镇各家适龄的女娘们走动走动,熟悉熟悉人情往来。你们男人家,哪里懂得如何精细地教养女孩儿。” 商船的事务顺利解决后,苗青臻便时常去楼晟曾经驻足过的海边看潮起潮落。 时间匆匆,秋去冬来,转眼已是年关。 小苗儿到了该取个正式名字的年纪,这孩子心性豁达,早已不记得自己曾短暂地姓过李。 苗青臻拿不定主意,索性找了个算命先生,刻意选了几个听起来会被楼晟嫌弃的、带着土气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信纸上,寄去了上京城。 袅袅在院子里拿着软尺,说要给小苗儿做身新衣裳,正比划着尺寸,苗青臻忽然听见小苗儿在外面大呼小叫。 他快步走出房门,只见天色不知何时已暗沉下来,狂风卷着寒意,将院中的花草树木吹得东倒西歪,枝叶烈烈作响。 小苗儿正手忙脚乱地抢救着他那只宝贝蝈蝈罐,试图把它搬进屋里。 天上的云层翻滚涌动,浓重得化不开,仿佛有那么一朵,正沉沉地飘向上京城的方向。 楼晟收到那封带着海边潮气的信时,正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漫天纷纷扬扬洒落的雪花,低声喃喃了一句:“快过年了。” 他想起白日里,那年仅七岁的小皇帝端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身后垂着帘幕,太后隐在屏风后的身影显得格外庄重威严。 幼帝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不时悄悄回头,望着他的母后。 楼晟伸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对着空寂的庭院轻声道:“先不陪你们玩了,我得回家了。” 苍山镇里,大红灯笼早已高高挂起,街上行人往来,互相拱手道着“年安”。 老嬷嬷采买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小苗儿贪嘴偷吃多了,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窝在苗青臻怀里,小声问:“爹爹,小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苗青臻温热的手掌轻轻给他揉着肚子,语气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想他。” 小苗儿把脸埋在他衣襟里,声音闷闷的:“我想的,我是怕爹爹你不想提,我才不敢提。” 苗青臻心下微软,喂他吃了些助消化的酸果子,哄着他睡了。 夜半时分,苗青臻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又毫不客气的拍门声惊醒。 他刚拉开房门,一个带着满身凛冽寒气和尘土味的身影便猛地扑了进来,力道之大,将他撞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抵在桌沿,险些摔倒。有什么东西从来人手中掉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借着窗外微弱月光,苗青臻看清了来人的脸,气息不稳地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楼晟额发被汗水濡湿,胸膛因急促喘息而剧烈起伏,手臂紧紧环住他:“再不回来,我儿子怕是要叫‘土生’了。” 苗青臻脸上一热,在黑暗中泛起红晕,嘴上没应声,手臂却已不由自主地用力回抱住了对方。 屋内光线昏暗,两人身体紧贴,几乎没有缝隙。 楼晟带着凉意的手指有些粗暴地捏住苗青臻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随即滚烫的唇舌便覆了上去,带着一种近乎啃咬的力道。 苗青臻浑身剧烈一颤,只是短暂地僵了一瞬,便闭上了眼,生涩却又急切地回应起这个分别数月、充斥着思念与惩罚意味的吻。 津液无法控制地从苗青臻被迫仰起的唇角滑落,留下一道湿亮痕迹,旋即被楼晟贪婪地舔舐干净。唇瓣在激烈的撕磨间破了皮,渗出血丝,那点细微的铁锈味立刻被更深的纠缠吞没。 两人拉扯推搡间,桌椅被撞得移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桌案上的茶具、烛台被胡乱挥舞的手臂扫落在地,接连发出一连串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无人去理会那一地狼藉。 桌子在这两个人的推拉之下,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我回来就是要玩//死你的!” 第37章 马蹄踏碎雪,一路朝着家的方向而去了 楼晟将人牢牢困在身下,温热掌心揉着苗青臻微微痉挛的小腹,声音沙哑地咬着他耳垂低语,质问他这个没良心的是不是从未想过自己。 苗青臻唇瓣微张,破碎的气息溢出喉间,却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怎么会没想? 那些独自看海的黄昏,那些被寒风吹醒的深夜,思绪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人的影子。 指尖无力地攀抓着汗湿的床沿,他摇着头,从齿缝间挤出断续的求饶,说不成了,真的不成了。 窗外,苍山镇的天空已透出蒙蒙的青灰色光亮。 床榻间的动静却仍未停歇,吱呀作响。 楼晟终于缓下动作,凑上前,先是极轻地吻了吻他红肿的唇,像是某种安抚,继而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汗湿的颈侧,整个人的重量压下来,脑袋深深埋进苗青臻的肩窝里,发出餍足后沉重而湿热的喘息。 那灼人的呼吸尽数喷洒在苗青臻敏感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苗青臻被他结实的身体压着,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覆盖着一层黏腻的细汗,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耗尽,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 就在即将沉入黑暗前,他恍惚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低、极沉的喟叹,带着不容错辨的思念。 “苗青臻,我好想你。” 他侧过身,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环抱住胸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用最后一点清醒的力道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是无声的回应,随后便彻底坠入了深沉的睡眠。 楼晟醒来时,外面已是日头高照,阳光透过窗纸明晃晃地照进来。身旁的人依旧睡得沉静,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他从背后将人重新揽入怀中,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缝隙,低头亲了亲那光滑的脊背,又贴着耳廓,用气音一遍遍唤他的名字,试图将人从睡梦中扰醒。 起身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时,苗青臻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厚重氅衣。 手指触摸到那柔软的皮毛,才想起楼晟是一路疾驰南下,越往南走天气越暖,这御寒的衣物,怕是早就在路上穿不住了。 楼晟抽空回了徐家一趟。 再回来时,正赶上苍山镇一年一度的祈神会,热闹非凡。 他不听苗青臻的劝阻,非要抱着已经有些分量的小苗儿,说是要重温自己幼时被父亲扛在肩头看热闹的记忆。 结果没走多远,就被结实的孩子压得肩膀发酸,偷偷凑到苗青臻耳边小声抱怨,这小子平时都吃什么了,沉得像块石头。 烟火的爆鸣声异常响亮,一次次划破夜空,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着团圆佳节的喜悦。 这是个无论漂泊在外的游子,还是守候在原地的家人,都能感受到温暖幸福的时刻。 街上人潮摩肩接踵,楼晟一手紧紧拉着小苗儿,两人却被一群精彩的卖艺商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不留神,竟和苗青臻被人流冲散了。 父子俩只好蹲在一个小摊贩的旁边,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油锅里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的炸糕。小苗儿扯着楼晟的衣角,眼里写满了渴望。 楼晟无奈地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我的钱袋,都在你爹爹身上放着呢。” 他这人出门总是只顾着看热闹,在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不知丢过多少个钱袋。 后来便学乖了,习惯性地将钱袋塞进苗青臻怀里。毕竟,哪个不长眼的小偷,敢从苗青臻身上摸东西,那纯粹是自讨苦吃。 两人索性在原地等着苗青臻找来。 喧闹的人潮中,一对抱着幼子的夫妇说笑着从他们面前经过。 楼晟看着那孩子趴在父亲肩头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问脚边的小苗儿:“你怎么从来没问过你母亲的事?” 小苗儿正拿着根枯树枝,在尘土里漫无目的地画着圈圈,闻言抬起头,眨了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像是要分享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凑近楼晟,压低奶声奶气的嗓音:“我知道的,我是我爹爹生的。” 楼晟微怔:“……你怎么知道的?” 小苗儿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神情认真:“我自己摸出来的呀。爹爹的脉象很奇怪,跟医书上说的不一样,我自己翻书查出来的。” 第54章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比划着。 楼晟听完,看着儿子那张白嫩天真、不谙世事的脸,沉默一瞬,随即伸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你倒是……挺聪明。” 小苗儿像是被顺毛的猫咪,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楼晟宽大的手掌,声音软糯:“小爹很聪明,所以我像你。” 楼晟唇角勾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带着点毫不掩饰的骄傲:“没错,你就是我跟你爹爹生的。” 他目光掠过小苗儿全然信赖的眼神,一丝复杂的情绪极快闪过,声音低了些,几乎像是自语:“不过,我倒是真羡慕你。” 小苗儿不解地歪头看着他。 楼晟羡慕的是,这孩子从始至终,都未曾被至亲之人抛弃过。 周围人流依旧熙攘喧闹,拥挤不堪,欢声笑语与叫卖声交织,构成一幅永恒循环的市井画卷。 在这片背景音中,楼晟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苗青臻。 对方正定定地望着他们,眼中带着明显的无奈和尚未完全消散的焦急,像是经历了漫长寻找后,终于能松一口气。 苗青臻刚要迈步上前,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已经像归巢的雏鸟般扑了过来,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了他。 刚才因寻人而生的火气,在这温暖的拥抱里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充盈心间的满足感。 “爹爹,我想要那个!”小苗儿指着不远处。 “娘子,我也想要那个。”楼晟学着小苗儿的腔调,手指向同一个方向。 苗青臻顺着他们所指看去,金黄的炸糕在油锅里翻滚。 苗青臻:“…………” 自那以后,苗青臻再未回过上京,一直是楼晟不辞辛劳地在两地之间往返奔波。 这年,有藩王作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不满太后一介女流把持朝纲,发兵进攻山海关一带。太后震怒,派遣大军镇压。 戚将军奉旨出征,战事足足持续了半年。 藩王最终败退,撤离之时竟丧心病狂地投下染了疫病的死士。一时间,疫病在边境小城肆虐开来。 朝廷反应迅速,立刻派兵将那座小城团团围住,严加把守,防止疫情扩散。幸而时值冬日,寒冷天气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疫情的蔓延。 楼晟被急召入宫,领了旨意,第二天便启程赶往那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城池。 谁料,朝廷负责押送药材的官员竟中饱私囊,贪污了款项。 按照楼晟开的方子配出的药,偏偏短了一味关键的药材。病人服下后不仅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在短短几日内,接连死了百余人。 一时间,染病的民众群情激愤,将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楼晟,纷纷指摘他是庸医,嘶吼着要让他偿命。 那几个贪污的官员自知民愤难平,罪责难逃,接连在家中自尽身亡。 而朝廷为了平息民愤,稳定局势,下令将楼晟收押。谁知在押解他回京的途中,遭遇了激愤的疫民袭击。 混乱中,楼晟为了自保,失手杀死了一个意图杀他报仇的百姓。 温热的血点如同寒冬红梅,猝然溅洒在楼晟苍白得吓人的脸上。他握着染血的短刃,看着不远处那个脖颈被割裂、面目狰狞的老汉,那人的儿子因为无效的药死了,曾扬言要找他偿命。 楼晟指节紧攥着那片锋利的碎瓷,冰凉的触感刺入掌心,几乎冻结血液。 他眼眶撑得通红,死死盯着前方骚动的人群,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轰鸣,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周围那些被时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灾民,被他这不要命的眼神慑住,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 朝廷的判决公文很快下达,字字诛心,楼晟,斩首示众。 消息传到苗青臻耳中的第一天,他没有任何迟疑,抓起徐老爷那封早已备好的亲笔信,翻身上马,朝着上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一路烟尘。 夜色深重,戈春生引着苗青臻在寂静的皇宫殿宇间快速穿行,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阴冷的牢狱深处,隆冬时节,楼晟只着一件破烂单衣,蜷缩在角落的枯草堆里,脸色是失血的青白,身体因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忽然,有脚步声停在了牢门前。 黑暗中,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听见铁锁链被用力拉扯开的刺耳声响。直到火把的光亮骤然涌入,驱散黑暗,苗青臻才真正看清了他,那张沾满污垢、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具在寒气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苗青臻瞳孔一缩,立刻脱下自己带着体温的外袍,迅速将人紧紧裹住。 楼晟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将头埋在他颈间,声音细弱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苗青臻眼眶骤然酸涩难忍,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住。他拨开楼晟额前被汗与污黏连的乱发,用指腹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和脏污,随即用力将人搂进怀里,手掌不住地在他冰冷的脊背上来回揉搓,试图传递一点微薄的暖意。 一旁的戈春生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四处游移,压低声音催促:“师兄,得快些。” 苗青臻恍若未闻,反而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嘴唇贴着他冰凉的耳廓,声音低哑却异常坚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半扶半抱着楼晟,快步向外走去。 牢狱外廊空荡,早已不见了狱卒的踪影。 楼晟神智昏沉,手指死死攥着苗青臻的衣角,仿佛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他痴痴地望着苗青臻的侧脸,仍觉得自己陷在一场不敢奢望的美梦里。 直到被扶着坐上摇晃的马车,离开了那阴森之地,楼晟依旧浑身哆嗦着紧紧抱住苗青臻,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胸口,低声喃喃,像是梦呓:“那次……我去捞你……结果扑了个空……” 苗青臻闻言猛地一怔,偏过头想去看他,却只觉得肩头一沉,楼晟已然耗尽了所有心力,彻底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行刑前夜,牢狱烛台倾覆,干燥的稻草瞬间被点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牢狱的木栅,浓烟与烈焰足足烧了一夜。 那些原本待斩的囚犯,因着狱卒一时恻隐,想让他们在寒冬最后一夜睡得暖和些而捡来的干净稻草,最终却成了夺命的引信。 消息传来时,城外密林深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停驻。 本该身首异处的楼晟,此刻正虚弱地趴在苗青臻怀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大氅。 苗青臻微微掀开车窗一角,凛冽的风立刻卷着几片雪花钻了进来,落在楼晟苍白的脸上,瞬间融化。 他身上有多处冻伤,昨夜苗青臻替他仔细擦洗上药时,曾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玩笑般开口:“楼大人,你机关算尽,这回倒是算计到谁了?” 楼晟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眼底:“你啊。” 可不是么。 他算来算去,最终算准的,也只有苗青臻会不顾一切来救他。 “我当初拼了命往上爬,”楼晟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原本只是想站在她面前,问一句……当初可曾后悔过不要我们父子。” “我总骂我爹没出息,可当她来求我,说她也是不情愿,当初委身老皇帝,不过是为了留住我和爹的一条性命……我还是把命豁出去帮她了,助她的儿子登基,如今官职、宅邸、药堂……什么都没了。” 他说着,那双惯常风流含情的桃花眼渐渐泛红,水光氤氲。 苗青臻沉默着,拿起木梳,一下下替他梳理着纠缠的长发,然后从身后将他整个拥住,用体温温暖他冰凉的后背。 苗青臻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般稳定:“她没有抛弃过你。” 楼晟身体猛地一僵,呆滞了许久,突然转身死死抱住苗青臻,将脸深深埋进他胸膛,像个迷路许久终于归家的孩子,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车内一片寂静,只余压抑的哽咽。 半晌,楼晟从厚重的大氅里缓缓伸出手,接住一片从车窗缝隙飘入的雪花,看着那晶莹在掌心迅速消融,喃喃低语:“好大的雪。” 苗青臻正欲放下车帘隔绝寒气,却听见楼晟带着鼻音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像梦呓:“同我遇见你那日……一样大。”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愈发飘忽:“那时……我本打算伤好了就丢下你逃跑的。可是……看见你站在庭院那棵大树下,对着我笑……我便什么都忘了。” 死牢失火、囚犯尽数殒命的折子,被一层层递了上去。 华贵宫殿内,暖香萦绕。 身着繁复锦缎华服、发髻高绾珠翠的女子闭目倚在软榻上,纤长五指微微抬起,示意禀报的太监噤声。 岁月终究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纹,却未曾折损惊人的美貌,反而为那双与楼晟极为相似的桃花眼添了几分深沉的风情。 第55章 她睁开眼,起身命宫女推开紧闭的窗扉。殿内地下火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感受不到半分外面的严寒。 庭中的积雪已被宫人清扫干净,但枝头仍压着厚厚的白。她望着那一片银装素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南方此刻……想必已是春暖花开了吧。” 宫人答话说:“是,京城大雪纷飞。” 而此时,马蹄踏碎雪,拉着两个人一路往家的方向去了。 第38章 番外 回家 他们返回苍山镇的路,依稀是当年从拱水村仓皇逃出的那条。 因楼晟病体未愈,精神萎顿,苗青臻不敢催促赶路,行程便放得极缓。 受了那场牢狱之灾的折磨,楼晟每日总要昏昏沉沉睡上许久,势必要将损耗的精力一点点补回来。 这日,他懵懵懂懂醒来,听苗青臻提起想顺路回拱水村看一眼,本打算独自去去就回,偏偏楼晟执意要跟着。 于是三人趁着夜色,踏上了乡间熟悉又陌生的小路。星空低垂,四野寂静,氛围安宁。 忽然,楼晟脚下不知踩到什么,猛地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苗青臻立刻快步上前,俯身将他扶起,声音里带着紧张:“摔到哪里了?没事吧?” 只见楼晟摊开手掌,借着微弱星光,能看到掌心被粗糙地面擦破了一大片,血迹混着尘土,迅速红肿起来。 他声音里带着点哭腔,透出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脆弱,像是急需依靠和抚慰:“疼……” 一旁的阎三默默移开视线,抬头研究起天上的星斗。 这一下确实摔得不轻。 路边积雪未消,难免湿滑。 楼晟在狱中生的多处冻疮本就破损溃烂,发作时又痒又痛,苗青臻在沿途客栈用姜水给他仔细浸泡,又敷了药,才稍有好转。 几年前苗青臻刚捡到楼晟时,他也曾冻伤过,也是苗青臻用那些土方子一点点给他治好的。 自打出上京城,楼晟就变得格外黏人。每到新的环境,他总是下意识地四下扫视,眼睛时而瞪大,警惕地搜寻什么,带着不安。 有一晚,苗青臻夜里没点灯。楼晟半夜醒来想如厕,刚一动,苗青臻就察觉了,低声问他要去做什么。 楼晟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说想去茅房。苗青臻便起身带他去,黑暗中摸到他的手,才发现他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这时,苗青臻才恍然意识到,他怕黑。 他知道楼晟这回是真受苦了。 从小城被押解回京,投入阴冷大牢。曾经那个名声显赫、医术精湛、被各方奉为上宾的楼大人,谁能想到会落得如此境地。 有时半夜惊醒,若一时摸不到身旁的苗青臻,他能瞬间吓出一身冷汗,然后死死抱住苗青臻的腰,声音发颤地喃喃:“我梦见……我被那些染了疫病的人杀了,脖子断了,血淌了一地,把整片雪地都染红了……我满脑子只想活着回来见你,我不能死……” “我梦见你在海边抱着我,海风柔柔地吹着我们……可下一秒你就不见了,我怎么喊你都听不见,你就那么走了,不看我也不理我……” “我想去找你,却发现自己站在大街上,周围全是人,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大苗儿……我现在是不是还在梦里?他们都说我必死无疑了……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苗青臻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看着楼晟苍白失色的脸和惊惶未定的眼神,一时分辨不清,这人究竟是魇住了,还是还在噩梦之中。 苗青臻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头便是一口,力道不轻,齿痕深深陷进皮肉里。 楼晟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苗青臻,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待苗青臻松开口,只见他手背上赫然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牙印,微微肿起,泛着红,虽未破皮流血,但那两个半圆的痕迹中间凹陷极深,像是烙上去的印记。 苗青臻刚想开口问他,这下清醒了没有。 楼晟却猛地将手又递回他唇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风流或算计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漆黑的瞳仁深处仿佛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直勾勾地、不带任何杂念地望定苗青臻,声音嘶哑地恳求:“你再让我更痛一点……好不好?” 苗青臻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想推开他:“……楼晟,你别这样。” “求你了……”楼晟却不管不顾,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紧紧缠贴上来,手臂用力环住他的腰,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声音带着浓重的、压抑的哭腔,破碎不堪,“让我更痛一点……求求你……” 他的脸颊紧贴着苗青臻肩头的布料,泪水迅速濡湿了一片,身体因无声的啜泣而剧烈颤抖。他死死搂住面前这具温暖的身躯,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仿佛要将自己揉碎再嵌进去,带着一种绝望的执拗,反复呜咽着那句:“让我痛一点……求你……” 只有更尖锐的疼痛,才能压过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虚无。 苗青臻仿佛能透过他冰冷的皮肤,直接触碰到那颗在绝望深渊里下坠的心。 他手掌稳稳托住楼晟的下颚,迫使他抬起脸,低头望进他涣散的眼底:“不是梦。” 楼晟被他锢着,微微向后缩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倚在苗青臻的掌心。 他眼神飘忽,时而对上苗青臻的视线,时而又惶惶然垂下去,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又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期盼,期盼着对方能给出一点真实的回应。 他声音含糊,带着哽咽:“你怎么证明?这就是梦……我这样梦到过好多次了……你是不是看我快要死了,才来安慰我的?”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我要回家……苗青臻和小苗儿还在等我……我不能死……” 楼晟是真的怕了。他平生行事乖张狠绝,仿佛无所畏惧。 苗青臻伸出双手,轻柔却坚定地捧住他的脸,目光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爱怜与疼惜。 他指腹缓缓抚过楼晟冰凉颤抖的脸颊,用温热的触感传递着真实。然后,他低下头,嘴唇如羽毛拂过般,轻轻地、珍重地印在楼晟汗湿的额头上。 “你不是说,在梦里我总不理你吗?”苗青臻的声音低哑,“我现在亲你了。” 楼晟像是被这点温暖烫到,眼睫剧烈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苗青臻的衣襟,仰起脸,用目光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声音细若蚊呐:“这里……也要。” 苗青臻没有犹豫,再次俯身,将自己的唇轻轻覆了上去。 这个吻不带任何侵略性,甚至算不上热烈,只有无尽的怜惜与抚慰。 楼晟感觉到那两片唇瓣异常柔软,温暖,像春日最轻柔的羽毛,小心翼翼地贴着他冰冷的唇。 没有什么力道,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深深牵动了他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楼晟的手掌轻轻地搭在苗青臻的肩膀上,两个人原本在非常温柔的接吻,唇齿相依,仿佛忘记了整个世界,突然间,楼晟突然加大了力道,让这个吻变得更加激烈和狂热。 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地搂住苗青臻的腰,用力地抱着。 “……等等,你身体还没好全。” 楼晟的呼吸急促:“求求你,求求你……” 苗青臻骨架生得并不算宽阔,却匀称地覆着一层紧实肌理,线条流畅而分明,在朦胧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的张力,无声散发着令人心折的魅力。 两人依偎着,指尖抚过彼此的温度,无声的触碰比言语更能慰藉惊魂。 这般温存地过了一夜,楼晟脑中那些混乱惊惶的迷雾才渐渐散去,神智清明起来。 他们回到了当初那间小木屋的废墟。 木屋早已在那场大火中焚毁殆尽,几年风雨过去,残迹几乎被草木覆盖。 清冷的月光穿过竹林缝隙,在地面投下破碎斑驳的光影。 竹枝与杂草的间隙里,偶尔还能瞥见几块焦黑的木屑或滚落的石块。 四周弥漫着静谧与安宁。苗青臻站在这里,仿佛还能看见当年自己一砖一瓦、亲手搭建起这个家的情景。 楼晟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心下不免发虚,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楼晟手指轻轻抚过苗青臻的脸颊,语气带着后怕的认真:“你说过不怪我的。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拿小苗儿的性命当玩笑,我就算拼死,也会护住他。” 他下唇被自己咬破的地方结了点暗红的痂,衬得那张苍白的面容莫名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冶艳。 苗青臻目光落在那伤口上,轻声问:“疼吗?” 他叹了口气:“这些事都过去了,你以后……别再那样了。” 第56章 楼晟眼眶泛红,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随即,他又急忙保证,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楼晟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你可要……好好待我。” 苗青臻伸手,用指腹替他擦去眼角的泪痕,点了点头。 楼晟这才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他蹭了蹭苗青臻的皮肤,声音闷闷的,委屈地小声嘀咕:“我嘴巴……可疼了,你再给我吹吹。” 前方,阎三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一家他们曾经落脚过的客栈门前。 苗青臻还记得,上一次住在这里时,他正打算与楼晟分道扬镳,而楼晟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与他分开。 阎三坐在车厢外驾着马,渐渐地脱掉了厚棉袄,看着两旁的风景,只觉得越来越熟悉了。 他伸了伸懒腰,想,这里没有上京城繁华,却是他梦中之乡。 第39章 番外 怀孕小苗vs医生狗剩 楼晟受一位老友郑重相托,暂时照料一位身份特殊的孕夫。初次见面时,对方宽松衣物下的小腹已能看出明显的圆润弧度,安静地隆起着一个生命。 楼晟在一家私立医院颇有名气,医术精湛,是院里备受瞩目的后起之秀。他生得极好,五官精致得如同细心雕琢,性格更是风趣幽默,平日里暗恋他的医生护士能排起长队。 老友将这人送来时,语焉不详,只说是受人所托,对方支付了极其高昂的费用,唯一的要求是绝对保密,并确保这位孕夫得到最妥帖的照顾。 楼晟动用人脉几经打听,才模糊拼凑出对方的来历,他原本是医院某个长期资助方、某个大集团次子的贴身保镖,如今却怀了身孕。 楼晟其实对他有点印象。早些时候,这人因枪伤住院治疗,有次楼晟路过复健花园,看见他独自坐在轮椅上,目光空茫地望着远处花丛,周身笼罩着一层难以穿透的孤寂。 然而,就在那时,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步履从容地走近,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弯下腰,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那人极其自然地俯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便推着轮椅,稳稳地离开了花园。 后来,楼晟才辗转得知,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名叫李渊和。 由于孕夫体质特殊,楼晟被安排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以便出现任何突发状况时能及时照应。 那人搬来的第一天,楼晟正站在二楼的楼梯转角,目光向下望去,看着那个提着简单行李、正准备入住他家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身形挺拔利落,眼神干净澄澈,浑身透着一股受过专业训练的精干气息。 他的相貌确实出众,楼晟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他周身扫过,却很难将眼前这个看起来冷静自持、甚至有些疏离的人,与“委身于人”、“成为谁的情人”这类字眼联系起来。 察觉到楼晟的视线,男子抬起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楼晟却像是被那平静的目光烫到一般,有些仓促地别开了脸。 孕夫名叫苗青臻。人如其名,他很安静。同住的一个月里,除了必要的、关于饮食起居的简短交流,他大多时间都独自待着,看看书,或者在院子里安静地散散步。两人之间除了孩子之外再无更多话语。 楼晟本身也不是什么热情主动的性子,一来二去,两人便维持着一种纯粹而疏离的医患关系,泾渭分明。 家里的阿姨一直误以为他们是一对。直到有一天,楼晟下班回来,阿姨忧心忡忡地告诉他,今天苗青臻在院子里不小心滑了一下,摔着了。 楼晟蹙了蹙眉,出于医生的职责,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询问一下情况。 他走到苗青臻的房门外,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却发现那扇门并未锁死,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隙。他下意识地,轻轻一推,门便无声地滑开了。 门扉轻启,映入眼帘的是苗青臻正坐在床沿换衣的景象。他手中拿着准备换上的干净衣物,闻声回头,便撞见楼晟静立在门口,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苗青臻背对着光,身形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腰窝深陷,脊线流畅地没入裤腰,脖颈到肩头的线条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既柔韧又脆弱。 大片躬起的背部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泛着温润的光泽。许久未修剪的发梢轻轻扫过颈后,在那种无意识的羞涩中透出一种纯净的诱惑,美好得近乎虚幻,令人心旌摇曳。 楼晟的眼神表面平静如无波的湖面,深处却仿佛有冰层碎裂,被刻意压抑的欲望暗流悄然涌动。 如同冰山,显露在外的仅是微小一角,更庞大的部分则永远隐匿在不可见的深处。 他神色自若地推门而入,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听说你今天摔了一跤。” 苗青臻捏着衣服的手指微微一紧,有些怔住。 楼晟已自然地蹲下身在他面前,手指不由分说地、极其专业地抚上他纤细的脚踝,指腹带着温热的力度,仔细检查着是否有扭伤或骨骼错位。 他的动作温柔而细致,指尖甚不经意地滑过小腿敏感的肌肤。苗青臻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想要避开这过于亲密的触碰。 楼晟却抬起眼,目光专注而冷静,定格在他脸上:“有点肿了,待会儿我让阿姨送个冰袋上来。” 检查完脚踝,他的手又自然而然地向上,覆在苗青臻已明显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胎儿的状况。 掌心下的肌肤温热,随着轻微的按压,苗青臻的身体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 楼晟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不安的温柔与肯定:“没事,别担心。” 苗青臻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微微偏过头,颈侧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这个动作让楼晟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肩胛附近,那里有一道颜色偏浅的旧疤。 自那之后,楼晟对苗青臻的照顾可谓细致入微。 他开始按时回家,与苗青臻一同在餐桌旁用餐,会自然地将他喜欢的菜夹到他碗里。对于阿姨将他们误认为一对的调侃,他从不解释,只是不置可否地听着。 傍晚时分,他会陪着苗青臻在附近散步,步伐放得很慢;周末则开车带他去挑选婴儿用品,耐心参考他的意见。 楼晟本就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人,苗青臻原以为两人之间不会有太多共同话题,却发现楼晟总能找到各种他感兴趣的事情与他交谈,言语间带着恰到好处的风趣与体贴。 即便苗青臻在情感上再迟钝,也渐渐察觉到了那份超出医患关系的特殊关怀。 而他自己的心防,也在日复一日的温柔浸润中,不知不觉地松动、沦陷。 一次,楼晟带他去了电影院。 因孕肚已明显隆起,苗青臻早已换下了从前那些修身的衣物,穿着宽松舒适的针织衫。 影厅内光线昏暗,他们并肩坐着,银幕上光影流转,播放的是一部节奏舒缓的爱情片。 在那样私密又朦胧的氛围里,不知是谁先动了动手指,两人的手背在座椅的扶手上轻轻相触,随后,指尖试探着靠近,最终缓缓地交握在了一起。 楼晟的手指坚定地嵌入苗青臻的指缝,将他牢牢扣住。掌心相贴的温度逐渐升高,心跳的节奏也开始失控。 他们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短暂交汇,是谁先主动的已经不再重要,仿佛被无形的引力牵引,他们自然而然地侧过身,在光影交错的掩护下,唇瓣轻轻相触,继而吻在了一起。 他呼吸交织得越来越急促,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然而,就在楼晟的手指顺着苗青臻柔软的腰线向下滑去。 苗青臻猛地惊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身前的人。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楼晟,眼神里带着一丝惶惑,仿佛要通过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看清自己此刻混乱的内心。 黑暗中,楼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漾着水光。 他伸出舌尖,若无其事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像是在回味方才那个短暂却激烈的吻。 直到走出电影院,被夜风一吹,苗青臻脸上的热度仍未消退,身体内部仿佛还残留着滚烫的触感。 楼晟眼睛很亮,开车时总忍不住偏头去看副驾驶上的苗青臻,目光在他沉默的侧脸上流连。 回去的一路,苗青臻异常沉默。 楼晟是他的医生,可他们的关系早已越界。他比自己小好几岁,而自己不仅怀着别人的孩子,至今仍未完全摆脱李渊和的掌控。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更何况,他这样特殊的身体,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接受? 种种思虑之下,苗青臻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楼晟。 楼晟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回避。他误以为苗青臻心里还放不下孩子的父亲,于是某次谈话中,看似不经意地透露了李渊和即将与冉家联姻的消息。 第57章 话一出口楼晟就后悔了。苗青臻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楼医生,我想申请更换一位主治医生。” 楼晟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里混着不解和怒意:“为什么?我一直负责你的健康,你现在月份越来越大,行动会越来越不方便,突然换医生对你没好处。” 苗青臻垂下眼睫,只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楼晟以为他是因为电影院那个吻才刻意躲避,一股混杂着挫败和羞恼的情绪猛地窜上心头,他活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上心,结果竟被这样推开。 强烈的自尊心让他口不择言,往日维持的温和体贴瞬间瓦解。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你有意思吧?”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表情,“那天……不过是气氛到了而已。我对你真的没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苗青臻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僵硬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就好。” 从那以后,两人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除了必要检查,也几乎碰不上面。 直到有一次,楼晟经过一间未关严的休息室,看见李渊和走了进去。苗青臻正站在窗边。李渊和上前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说着什么,姿态像是在恳求原谅。 苗青臻沉默地站着,没有回应那个拥抱。他只说,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私生子。 李渊和急切地解释,说与冉家只是商业联姻,又说自己不可能真正离开他。 苗青臻听着,只是摇了摇头。 后来,李渊和专门来找过楼晟,询问苗青臻的身体状况。楼晟公事公办地告知,国内男性产子的案例极少,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去国外进行生产手术,他可以提前联系好国外的医院早做安排。 李渊和答应了。 苗青臻依旧躲着楼晟。 这天,楼晟拿着一瓶预防妊娠纹的乳液敲开了苗青臻的房门,告诉他需要每天早晚各涂抹一次。 苗青臻接过瓶子,刚准备自己动手,楼晟却说他来帮忙,理由是手法不到位会影响效果。 然而需要涂抹的部位包括腹部、胸部、臀部和大腿内侧…… 苗青臻刚想出声拒绝,楼晟已经抬起眼,目光坦诚甚至带着点疏离地看着他,语气十分自然:“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对你真的没那个意思。我喜欢的……是女人。” 苗青臻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因这句话而缓缓卸了力道。 那之后,楼晟几乎每天都来为他按摩涂抹。乳液被掌心温热,再细致地推开在皮肤上,力道恰到好处。 有时候苗青臻会在这种舒缓的抚触中不知不觉睡去,醒来时,常看见楼晟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看书。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侧脸线条冷静,神情专注,看起来格外严谨,甚至透着一股禁欲的气息。 苗青臻近来总有些难以启齿的感受,身体内部仿佛燃着一把无名火,时常感到莫名的燥热,尤其是在楼晟靠近的时候。 随着孕期增长,腹部隆起愈发明显,楼晟便让他平躺在床上,亲自为他按摩浮肿的小腿和酸胀的后腰。 每当这时,对苗青臻而言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这是他难得能与楼晟安静独处的时刻,那双手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游走在他的皮肤上,既缓解了身体的不适,也搅乱了他本就难以平静的心绪。 整个孕期,楼晟几乎做了所有本该属于孩子父亲的事情,细致周到,无微不至。 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常常让苗青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刚刚经历过李渊和的背叛,面对这样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的温柔,他很难不心动。 可他始终用理智克制着自己,不敢让那份情感越界。 有一天,楼晟正半靠在苗青臻床边,对着他隆起的腹部轻声讲着童话故事,家里却来了不速之客。李渊和前段时间因联姻事宜不便露面,如今一得空便立刻赶了过来。 他看到房内这一幕,或许是出于直觉,又或许是那点属于雄性的领地意识,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对着楼晟客气而疏离地说:“楼医生,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请先离开吧。” 苗青臻看着楼晟动作顿了顿,随即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故事书,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沉默地走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李渊和捡起那本故事绘本,蹲在苗青臻面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他圆滚的肚子,抬头温柔地注视着他:“前段时间太忙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和孩子的。” 苗青臻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很低:“你放我离开吧,你既然娶了别人,我这样……又算什么呢?” 李渊和握住他的手,将嘴唇贴在他的手指上,落下细碎的吻:“青臻,我不爱她。但你,还有孩子,都必须留在我身边。” 李渊和离开后,楼晟却没有回来。苗青臻独自坐在房间里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夜色深沉,才怀着满腹心事躺下睡了。 谁知夜半时分,他的房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他刚拉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楼晟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醉醺醺地站在门口,没等他开口,就一步跨进来,猛地扣住他的下巴,带着酒气的灼热嘴唇不由分说地堵住了他所有的惊愕。 苗青臻被迫张着嘴,眼睛因震惊而睁得很大。 楼晟的舌头蛮横地闯进来,透明的**无法控制地从嘴角滑落,立刻又被楼晟滚烫的舌尖舔去。 直到这个几乎掠夺所有氧气的吻结束,楼晟才稍稍退开,眼眶通红地死死盯着他,声音沙哑破碎:“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刚才……你明明回应我了。” 苗青臻心慌意乱地摇头,试图找回理智:“我……楼晟,你别这样……” 楼晟却用力抵着他的额头,呼吸灼烫,带着醉意的执拗,一遍遍地重复,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深情:“可我喜欢你,苗青臻,我喜欢你!他李渊和……他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你?!” 这样直接而滚烫的告白,如同击碎最后防线的重锤。苗青臻望着他通红的眼睛,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最终,所有筑起的壁垒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没能再说出拒绝的话。 当晚,楼晟小心翼翼地将腹部高耸的苗青臻抱上床,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他俯下身,带着无尽的怜惜与渴望,重新吻上那双刚刚被他蹂躏过的唇,这一次,温柔得令人心碎。 苗青臻怀孕以来……像是一直缺着一块。 因为孕期方便,他常穿裙子,身上这件还是楼晟亲自挑的,一条材质柔软、带着点微妙透感的黑色连衣裙,宽松的裙摆掩不住腹部的圆润弧度。 自那夜捅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后,楼晟便像是彻底没了顾忌,几乎时时刻刻都想缠着苗青臻,眼神黏稠得能拉出丝。 ………… 两人那段日子,俨然一副蜜里调油、难舍难分的模样。 甚至有一次,李渊和前来探望,不巧正撞上两人在房间里亲热。敲门声响起时,苗青臻吓得脸都白了,身体瞬间绷紧。 偏偏楼晟还在他身后粗重地喘息着,湿热的舌尖舔过他耳后敏感的皮肤,压低声音,带着恶劣的促狭在他耳边哄骗:“……快,回答他啊,让他走。” 苗青臻只得强自镇定,用带着明显沙哑和喘息不稳的声音,勉强应付走了门外的李渊和。 隔着一扇门,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最终渐渐远去。李渊和大约只当他是孕期情绪反复,并未深究。 等人一走,苗青臻便脱力般瘫软下来,带着后怕低声哭喘。楼晟却从身后拥住他,手掌安抚地摩挲着他高耸的腹部,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别哭了,小心伤着孩子。” 他们两人之间,自从有了这层关系,便滋生了一种无形的空间感,仿佛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插入。 待到苗青臻怀孕八个月时,楼晟以更好的医疗环境为由,提出先行出国待产。李渊和斟酌之后,同意了。 一旦踏出国门,楼晟便彻底肆无忌惮起来。李渊和派来随行“照料”的人,被他用各种手段一一收买或遣散。苗青臻则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另一家更为隐秘的私人医院。 那是一个李渊和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触达的地方。 苗青臻生产那天,是楼晟穿着无菌服,紧紧握着他的手陪他进的产房。当孩子被医生从腹中取出,发出第一声嘹亮啼哭时,楼晟俯下身,珍重地亲吻苗青臻汗湿的额头,低声在他耳边说:“辛苦了。” 很快,李渊和便接到了楼晟越洋打来的电话,被告知:“是个健康的男孩。” 李渊和还未来得及体会初为人父的喜悦,电话那头的楼晟便话锋一转,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李先生,抱歉,我和青臻的婚礼恐怕无法邀请您出席了。” 第58章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里染上讥诮:“不过,听说今天恰好也是您大婚的日子?真是双喜临门,恭喜了。” 话音落下,楼晟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随手将那张临时电话卡抽出,精准地抛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此刻,他们正身处南半球一个宁静而温暖的海岛上,阳光灿烂,海风轻柔,正是最适合苗青臻静心调养身体的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奶茶][奶茶][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