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术》 妾术 第1节 名称:妾术 作者:梨鼓笙笙 晋江vip2025-11-15完结 总书评数:3796当前被收藏数:7345营养液数:13432文章积分:201,584,528 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火热连载中!预收《小户女》(同世界观)《嗣婚》欢迎收藏~ 本文文案: 十六岁前,庄青娆的愿望是嫁给那个颇有文采的小掌柜,自此不再世代为奴。 十六岁后,主家开恩让小掌柜娶了另一个大丫鬟,青娆忠心服侍的陈四姑娘温柔地看着她,慰道:“男人不可信,青娆,你要自个儿争气起来,谋个好前程。” 于是后来,青娆被一顶小轿送到了陈家大姑爷,先帝后裔英国公的房里,成了他不起眼的一个通房。 偶然的一个机会,青娆发现自己黄了的亲事原来是四姑娘为了取代病危的长姐嫁给英国公做续弦的故意算计,她望着铜镜里唇若点丹的美人儿,决定不辜负小姐的期望,要再争气一点。 只是一不小心,好像争气过了头了。 …… 漫天风雪里,陈阅微在御书房外头苦苦等候了一个时辰,只求她那位夫君能对陈家网开一面。 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位宠冠六宫的庄贵妃披着贵不可言的玉色金丝斗篷出来,熟悉的眉眼里再无半分恭敬与小心。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精致的容颜上绽开一抹挑衅的笑。 “姑娘,您教我的道理,怎么自个儿反倒不明白?” 男人啊,不可信。尤其是,一个心全然系在旁的女子身上的男人。 阅读指南: 1、高亮排雷:男主非洁,女主不会爱上男主,男主属于宗室嫡支,典型封建士族,有妻有妾,后期会只爱女主,有宠妾灭妻情节 2、含大量宅斗、宫斗情节 3、女主会扶正,男女主年龄差10岁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宅斗逆袭 主角:庄青娆周绍 配角:陈阅微 一句话简介:美貌小通房逆袭成皇后 立意:不愿为棋子,就掀翻这棋盘 第1章 那可是个顶标致的人物…… 元庆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五。 陈府下人院里张灯结彩,天刚蒙蒙亮,西间屋里便皆是穿行不休过来说喜庆话的丫鬟婆子。新嫁娘一双眉毛修得如柳叶般精致,唇上拿口脂点得朱红,头上簪着满头的银首饰,腕上戴着个花型别致的金镯儿。 昏黄烛火下,来道喜的粗使婆子们直被晃了眼,不知晓的,还当是哪家娇养的小姐出嫁。 有新买进来的丫头三三两两抬着水往各处院子里去,见这阵仗不由好奇问一句。这才知这人物是四姑娘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彤雯,配了外院司房的小刘管事,定了今日的好日子出嫁。 司房可是个好去处,有油水不说,还能时时在老爷跟前露脸。再听说那小刘管事的爹娘皆是大夫人的陪房,个个领着差事,更是叫人羡慕得眼红。 有人心生妒意,听了这议论便撇了嘴:“四姑娘不是就快要出嫁了?这彤雯放着掌家太太的管事娘子不去做,偏生在这关口嫁人,可见也不怎么得姑娘喜欢。” 大厨房里的婆子一听就笑了,压低了声音道:“你真当跟着姑奶奶出嫁是好事?我看,那彤雯是特意求了恩典,就是不想跟着去四姑爷家。” “梁妈妈,你这话也就糊弄我。大姑奶奶身边的管事娘子黛眉姐姐,哪回跟着姑奶奶回来时不是穿金戴银?就是大夫人身边的周妈妈看着也没她体面。” 梁婆子自恃消息灵通,哪里容得这小丫头片子这样拆她的台,洋洋自得下就没了分寸:“你懂什么?大姑奶奶嫁的是什么人,四姑娘又许的是什么人?就是大夫人再爱重,那家往上数三代也是田里做活的,将来嫁过去,还不都是指着四姑娘的嫁妆过日子?彤雯眼睛多毒,去了那地,倒还不如待在陈府,就是嫁了人不能再在主子跟前伺候,将来生了丫头小子送进府里也是一样。” 小丫头被这话唬得一愣一愣,醒过神来忙问:“大夫人这样喜欢四姑娘,这样的亲事又怎么肯?” 梁婆子洋洋洒洒说完这一段却懊悔了,心虚地看了一圈,见无人经过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然却紧绷着面皮再不肯议论主子的不是,只敷衍道:“到底是新科进士,又怎生不风光?”又转移话题道:“只是这彤雯嫁得再好,说不定也不如另一个。” “您说的,是青娆姐姐?” “那可是个顶标致的人物。” 送完了一波来添妆的一二等丫鬟,彤雯揉了揉快笑僵的脸,和正提笔帮她记账的青娆对视一眼,这才露出一丝真切又无奈的笑意。 青娆就笑着揶揄她:“瞧瞧咱们彤雯姐姐,这许了人家,礼都收得手软了。”她这个在旁边记礼单子的人都记得手酸了,“刘姐夫在司房里当差,那才是记账的好手,这样的差事你却不叫他做,可见是女儿家外向,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妹妹了!” 可新娘子嫁过去前,二人是不能见面的,可见青娆这话是在故意打趣她——原是青娆在陈四姑娘屋里就管着账册,满院子里也就属她识字识得多,论交情论人品,彤雯只能求了她帮忙。 彤雯一听就臊得红了面皮,作势要去挠她:“你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你等着,待你成亲的时候瞧我怎么戏弄你!”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也渐渐有些感慨地红了眼。一同服侍四姑娘多年,如今彤雯发嫁了,青娆心里不由有些空落落的。 彤雯也哽咽道:“我也是对不住四姑娘,实在是刘家那头催得紧,我翻过年就十九了,若是再随着姑娘去黄家,再等上一年半载的,只怕这婚事还要出变故……” 这样好的亲事,自然也没有让刘家一等再等的道理。彤雯权衡再三,还是在陈四姑娘和陈大夫人面前求了恩典,这才赶在四姑娘定下陪房前嫁了人。 青娆就握住她的手:“四姑娘心里都明白,这不是还给你送来一副银头面么?可见她并不生气,你也别胡思乱想。就是大夫人那里,也送来了二十两银子并两匹缎子给你做添妆呢。” 彤雯决心留下来,日后的荣辱便都系在大夫人身上。大夫人如此表态,便也无需忧虑。 新娘子的忧虑这才少了些,想了想,又低声问她:“你同齐家小掌柜的事,如何了?” 青娆轻咳一声,脸色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声音放得很低:“总得姐姐这桩事过去,才好同大夫人和姑娘提。若是顺利,也就是今夏的事了。” “那真是太好了。”彤雯也喜笑颜开,衷心地为她开心。她生得不如青娆好,又比四姑娘大几岁,一向就不如年纪小的青娆得四姑娘欢心,青娆能寻得这样一门好亲事,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 千恩万谢地送了青娆走,彤雯的娘马婆子才拢着手笑眯眯地从外头进来,翻了两页青娆记的账,脸上的笑意更盛。 “我的儿啊,你这可真是出息!” 母女俩说了会儿私房话,马婆子又忍不住笑眯眯地捧着账册看了一会儿,虽然不识字,却仍旧开心得不行——他们家能嫁到刘家,属实是高攀。若不是她女儿在四姑娘跟前当大丫鬟,在大夫人那里很有几分面子,刘家又是大夫人的陪房,这样的好亲事是轮不到他们的。 想到另一位大丫鬟庄青娆,马婆子忍不住道一声可惜:“她写得一手好字,又生得这样漂亮,作甚偏要嫁齐家的?我看,就是给大少爷做姨娘,或是跟着嫁去黄家给姑爷做通房,都是泼天的富贵。” 彤雯本来正母慈子孝的,一听她娘这话就知道她又犯了左性儿了,眼睛一翻就低喝道:“娘,这样的话你也敢乱说,也不怕大夫人发落了你!” 大夫人对四姑娘有多宠爱,这是陈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情。想当年,大夫人去了一趟襄州城大姑奶奶家,眼见大姑奶奶呼奴唤婢身边动辄几十人伺候,屋子里都铺了一地金砖,回家来就心疼四姑娘过得不如长姐颇多,不顾老夫人的反对在九如院里添了好几个丫鬟,甚至还有两个一等的丫鬟。 要知道,寻常人家的姑娘少爷屋里都是没有一等丫鬟的,二等丫鬟的位置便是最高的了。 这样的殊荣,多年来也就四姑娘那里有,便是嫡出的大少爷,也不如妹妹得宠。 马婆子面色讪讪,想起大夫人狠厉的作风,到底没敢再嚼舌。她也知道,大夫人没打算给四姑爷房里添人,如若不然,她必然要怂恿女儿留在四姑娘身边,将来做个姨娘。 彤雯太了解她娘,也正是因此,才着急地在定陪房之前出嫁,为的就是断了她娘这心思。 “当姨娘是什么好事不成?您瞧瞧这府里的姨娘,哪个不是在大夫人面前俯首帖耳,端盆洗脚样样都得做?青娆在四姑娘跟前养得一双手葱段似的,哪里还愿意再弯腰做奴才?跟了齐和书,才是真正的好前程呢。” 那齐家上下,早些年便得了恩典放了籍,如今一家子都是良籍,齐和书更是颇有文采,已经在县学里读书了,说不定哪日就有了功名。青娆嫁了他,指不定还能当上官太太呢。 共事多年,她太明白青娆了。 且这事隐秘,要不是她先前和青娆一个屋,她也不能知道。庄家上下都是在府里做事的,齐家更是老爷的心腹,轻易得罪不得。 于是更细细叮嘱她娘,别在外头乱说二人的事。 * 彤雯很明白的青娆,此刻却挽了袖子亲自下厨,为自己和姐姐青玉做个羊肉锅子打牙祭,半点不似她口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她同刘家的人不熟,因此送嫁后也不欲去刘家吃席,索性和不当值的青玉一道在家里用些热乎的饭菜。庄家那头的情分,自有她爹娘庄管事和崔妈妈去维系。 至于姐姐青玉,这是个向来嘴馋的,一早就闻到灶上备了羊肉,眼珠儿一转就晓得妹妹青娆怕是不会在刘家久留。于是等庄管事夫妇出门的时候,她就佯作肚儿疼倒在了炕上,庄管事心疼女儿,哪里还舍得叫她冷风里跟着去,忙不迭应了。 崔妈妈走时倒是横了大女儿一眼,却也没戳破她,只是满眼写着:“跟你爹一个德行”! 羊肉切成薄薄的片现涮,锅里头还有一早起来便炖着的羊蝎子,青娆现捏了面饼摊在铁锅上,待那麦饼熟了便拿木箸将饼儿往下推一推,叫它吸足了汤汁。 青玉馋这一口许久了,涮了一块儿羊肉片就直道味儿好,忍着烫也狼吞虎咽,边吃边赞。青娆一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没尝着什么味儿,只顾着贪吃了,劝了两句见她不听也就罢了,自个儿慢悠悠地品着。 沾了汁水的麦饼既有肉香,亦有清香,半点都不腻味。 吃到一半儿,却见同院子里当差的红湘拎着一只壶并一块油纸包进来,见她们吃着锅子倒是一愣:“姐姐们好兴致,这物可不便宜,可是大厨房的人孝敬青娆姐姐的?” 青玉看了妹妹一眼,不吭声,后者就笑眯眯地摆手:“哪儿能?这平日里可是主子们要用的,我也是馋了,自个儿掏了腰包去外头酒楼里买了送进来的。” 红湘暗道青娆阔气,咽了咽口水将东西放在桌上:“那我倒是来巧了,前些日子姑娘赏的梨花白正配这锅子,我又特意买了一只烧鸡,不怕姐姐们只吃锅子不够。” 见状,青娆忙搬了个小凳过来,招呼她上桌一道吃:“外头冷着呢,快吃上一碗暖暖身子。” 红湘本不敢坐,见青娆再三坚持这才笑着坐下了。 几个姑娘几杯酒下肚,红湘才笑嘻嘻地道:“刘家的席办得体面,只是到底天儿冷,竟还是在姐姐们这里吃得快意。” 青娆一听就知她是在说自己去过彤雯那儿了,心思一转,也不接话,只道羊肉确实吃着暖身。等几人吃得差不多,她就给姐姐使了个眼色,青玉就将东西收拾下去。 红湘这才露出几分戚色。 “这是怎的?”她装作不解,故意发问。 红湘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彤雯姐姐一走,姑娘身边的一等可不就空了个位置……方才去姐姐那儿,她却没给个准话。” 按理说,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嫁人了,临走前总得给姑娘荐一荐接替人选。可彤雯这儿,竟不肯给她漏口风。 “论资历论背景,自然该是你的机会大些。”青娆笑了笑。 可这话却没能宽慰红湘,她咬了咬唇,若有所指道:“旁的人我倒不怕,只是那个瑞香,原先不过是马房里粗使的,进了院子不说,短短时日又升了三等给姑娘养鸟儿,这些日子,姑娘待她颇为亲近……”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这次是插队开的预收,因为比较有灵感,写起来也比较顺,求小可爱们的收藏~ 第2章 “这院里的事儿,以后就得…… 红湘提起的这个瑞香,青娆有印象。 妾术 第2节 大约是一年前,陈家老夫人病重,陈四姑娘同几位堂表姐妹一道上城外的慧恩寺为老夫人祈福,因上山时天色已晚,便在慧恩寺留宿了一夜。 哪知回程时四姑娘就发热起来,回府后找大夫一看,便道是夜里受了凉得了风寒。 大夫人大怒,将随侍去寺中的几个丫鬟都罚了十板子并一月的月例,青娆也在其列。 十板子不轻也不重,初春天寒,青娆也在自个儿屋里养了足足半个月才能下地。等回到四姑娘身边伺候时,就听说四姑娘抬举了马房的一个小丫头,提进院里来了。 只是当日的瑞香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天寒地冻时还得擦阑干冻得手上生疮,故而虽有人酸她几句交了好运道进了院子,却到底不多。 可前些时日,瑞香养的黄鹂鸟得了四姑娘的喜欢,十日里总有两三日要瑞香提着笼子进屋里给她赏玩,后头更是提了瑞香做三等丫鬟,这就很有些招人眼了。 “四姑娘是念旧情的人,眼下再怎么喜欢瑞香,她也越不过你去。况且,这近身伺候的功夫,她还半点不通,你又何必揪心?”青娆笑着拍拍红湘的手,“你是有手艺在身上的,有何畏惧?” 闻言,红湘微微定了心。 彤雯出嫁了,原先的一等丫鬟青娆便是四姑娘屋里板上钉钉的第一人。 庄青娆生得一副好模样,家中爹娘一个在外院做管事,一个是先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儿,姐姐也领了府里藏书楼的闲差,一家子俱都体体面面,是主家再信任不过的家生子。 这样的人物,纵使一时半会儿没有管事的名分,将来也有管事之实,她今日特意拎着东西过来,一来是想打探消息,二来也是想给青娆卖个好——若一等的位置还没定下来,她能帮自己说几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又垂首看看自己一双白皙的手。 青娆姐姐说的是。 她到底有梳头的本事在,这些年又将手脚养得精细,贴身伺候的人,怎么也不该粗贱如瑞香那样……于是闲话几句,红湘便笑眯眯地打道回府了。 大姐儿青玉后脚就撩了帘子出来,嗑着瓜子撇了撇嘴:“二等升一等也不过涨两百文,瞧这急切的模样,看来她那位干妈妈近来又没钱花了。” 红湘也是如瑞香一般,从外头买来的。只不同的是,红湘机灵又嘴甜,一进府就殷勤地给大夫人身边的于妈妈洗脚洗衣地认了这干亲,这才刚进府就得了九如院伺候的差事。 这陈家百来号下人,个个都沾亲带故,认个干姐姐干娘的,再寻常不过。 偏这于妈妈不是好招惹的,她家里那儿子不成器,日日游手好闲,时不时就被人钓去了赌坊里。于妈妈溺爱儿子,打骂过了仍旧给银钱,可她不是夫人身边最体面的,管的差事也不是最有油水的,这样的无底窟怎么填得住? 于是她老人家就在府里认了五六个干亲,每月一大半的月例银子和主子的赏钱都得交到她手上好贴补她儿子,可转过头来待这些干女儿却都是拿些破烂东西糊弄着。 红湘是里头顶有出息的一个,先前是刚进府不知晓内里的事,糊里糊涂认了这门干亲,这干娘一喊出口,可就不好断绝了。所以她回过味儿来后也不向于妈妈讨银钱,尽哄着她多给她走动关系升等,于妈妈银钱上拮据,可在主家和管事们之间的体面还是有的。 故而红湘才年纪轻轻就以非家生子的身份爬到了二等上。饶是二等,仍旧得受于妈妈辖制。可若是升了一等,将来又作为陪房跟着去了黄家,于妈妈就很难再拿捏她了。 青玉眼睛毒,一看今日这情形就晓得来龙去脉。照红湘的理论,她和那瑞香分明是平起平坐的出身,她胜她几分也不过是占了入府早和认了门得势的干亲的缘故,如今却是恨不得将对方踩在脚下,叫人看着心里不舒坦。 青娆睨了得意洋洋吐着瓜子皮的姐姐,伸了个懒腰歪在炕上看着她:“姐姐吃得快活,一会儿可得洗锅和扫地。” 庄家家训,你下厨,我洗锅。 青玉一听,顿时觉得手里的瓜子儿不香了。泼辣嘴毒又娇懒,庄青玉是也。 * 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青娆披着斗篷出了自家小院的门,双手拢在袖中,往九如院去。 陈家是京城有名有姓的士族,打陈家大老爷曾祖父那一辈,科举初创,便有了一门三进士的荣耀,而去世多年的陈老太爷更是出任了多年的吏部尚书,被天下人敬称一句右相。陈四姑娘的父亲陈大老爷则是陈家这一辈的宗主,在朝中官拜三品大员,在仕林中颇受敬重。 祖祖辈辈皆是富贵人物,又在京城经营了数代,故而哪怕是在无数文人墨客嗟叹一句“京城居大不易”的都城,陈家也坐拥一座五进的大宅子。 九如院地处陈府北侧,青娆进了院子时,里头的下人也开始忙忙碌碌起来。 刚留头的小丫鬟眼尖,瞧见了她就忙将人迎进茶房里,边帮她解了斗篷挂在一边,边小声道:“姑娘还没起呢,姐姐打外头来,先喝些茶暖暖身子再进去不迟。” 青娆笑着谢了她的好意,又问:“昨夜是谁在姑娘屋里守夜?” 小丫鬟想了想,道:“应是红湘姐姐,方才见她从里头出来吩咐我们烧水呢。” “知道了。”青娆笑了笑,赏了她几个铜子儿叫她买糖吃,“出去忙你的罢。”小丫鬟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她在茶房里坐着慢慢喝了半碗热茶,并不能尝出什么好滋味,精神却好了不少。从窗边眼瞧着丫鬟婆子们鱼贯着端水端盆进去,便起身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往四姑娘屋里去。 打帘的丫鬟七巧见了笑眯眯地道一声好,殷勤地帮她掀了石榴红的厚布夹帘,青娆笑着点点头,迎面便涌出一股热气。 早春的天儿还寒着,四姑娘屋里还点着两个炭盆,进去时瑞香正拨着青金石炉子里的炭火,噼里啪啦一声,火势就更旺了些。 青娆看着微微一怔,照规矩,只有一等和二等的丫鬟能在屋里近身服侍……又看一眼正在给四姑娘梳妆的红湘,却见她面色平静,甚至还隐隐带着喜意。 心下念头急转,脚下却不停,见红湘梳好了头,便笑着上前从妆奁里挑出一支赤金镶红宝的珍珠凤钗,轻轻为四姑娘插入发间:“前些时日大夫人新赏的凤钗,倒是很配姑娘这身衣裳。” 陈四姑娘一听这声音就笑了,转过头来看她:“怎么来得这样早?昨儿给你放了一天假,晨起晚些过来也无妨。” “姑娘疼爱奴婢,奴婢心里也想着姑娘。”青娆笑嘻嘻地道着表忠心的话,言辞慎重,语调却透着亲昵,又叹气道:“彤雯姐姐出嫁了,奴婢晨起过来都有些不习惯,更担心姑娘不适应……我们这些个都是粗笨的,若是有彤雯姐姐五分心细,去岁也不会叫姑娘好端端地生了那一场病。” 四姑娘陈阅微是大夫人所生的嫡幼女,她生得一双明亮的杏眼,微圆的脸颊如玉兰花瓣般白皙细嫩,笑起来时一对小梨涡揉了蜜似的甜,一看便有种邻家妹妹般的亲切,甚是可爱。 她今日穿一身粉蓝刻丝的小袄,领口缀得细茸茸的白毛,衬得她面色红润,精神气颇佳。听青娆这样说,她就嘟了嘴:“去岁那事儿一早便同母亲禀了,是我自个儿贪玩夜里想看星星偷偷支了窗子,哪里是你们当差不仔细?只是母亲的性子你也知道,哪里听得进我的话,倒累得你们一个二个受罚……好在都没留疤,不然我可要羞愧许久。” 生了这样一张让女子们难升敌意的脸,嘴又这样的甜,青娆每每对着也忍不住柔声哄着:“当日也是多亏姑娘的好药了。” 四姑娘这才转嗔为喜,想起她提到的彤雯,眼睛发亮地问了几句她出嫁的细节,知晓刘家人待她不错,一场亲事办得极为体面,道:“那我便放心了。” 顿了顿,又指了一旁的红湘与瑞香:“先前你还没过来,我正同这两个说,彤雯出嫁了,便空了个一等的缺。我私心里想着,将红湘提做一等,瑞香这些时日也大有长进,便补了红湘原先的位子,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红湘和瑞香望向青娆的目光都热切起来。姑娘先前给她们放了口风,她们原以为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只没想到竟还要问一嘴青娆的意思……即便是走过场,也足以表明姑娘有意让青娆领着管事的职责了。 “红湘一向办差认真,瑞香……”青娆看一眼微微垂着头的朱衣丫鬟,含笑道:“奴婢私下里虽不熟稔,可姑娘喜欢她,想来定然也有其过人之处。” 四姑娘被这话哄得笑起来,拉着她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最明白我。”红湘倒也罢了,瑞香是去岁新提进来的丫鬟,短短时日从粗使到二等,院里不乐意的人不少。 青娆跟着四姑娘久了,却晓得她模样生得软和,其实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跟大夫人极为肖似。况且四姑娘待她一向和善,她也没有什么奴大欺主拿捏她的心思,左右她嫁人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何不让姑娘遂心些? “青娆,那这院里的事儿,以后就得你多看顾着些了。” 第3章 绣球花 九如院里,红湘升了一等,专管姑娘的穿戴起居;瑞香从前是门前打帘的三等丫鬟,如今则升了进屋伺候,为主子铺床、叠被、熏衣的二等丫鬟;原先就是一等的青娆,接替了彤雯的位子,成了院里实际上的管事。 这番消息不胫而走,院里院外的人再看见青娆,又是不同。 一日下来,院里拎着缎子、针线活计、腊肉来给青娆送礼的人踏破了门槛,就是大厨房的管事吴妈妈那里也特意给她送来了一桌席面庆贺她有了这体面。 青娆却晓得,吴妈妈那里不是看四姑娘的情面,而是她过世的祖母万妈妈的情分——万老太太原先也在厨房掌勺,油水颇丰,可惜一辈子只生了个儿子,儿子又无心此道只想在宅门外行走。 等儿媳妇过门,却更是个对庖厨一窍不通的文讷性子,到老了没办法,便收了吴妈妈做干女儿,承了她的衣钵,也接过了陈家大厨房管事妈妈的差事。 实然年幼的青娆是从祖母手里学了不少本事的,且也不知怎的,同样的做法,青娆做出来的东西倒比吴妈妈做的滋味儿还要好上不少,让人心里直念叨着。 吴妈妈不知内里,在庄家尝过一次后大赞,只以为是师傅年纪大了手艺竟还精进了,嚷嚷着要学。 万妈妈私下却搂着青娆直道可惜——青娆生得好又被她娘教得会识文断字,打小就被主家相中了要送去院里伺候姑娘,万妈妈那时早就收了吴妈妈做徒弟,还将她推上了管事的位子,等发现她有这样的天赋,别说吴妈妈怕是不肯要闹腾,就是青娆她爹庄管事,也舍不得幼女受烟熏火燎的苦。 青娆倒不觉得苦,有时心里烦闷了自个儿动手做些东西,一通忙活下来吃上了,倒也快意不少。只是她去了主子身边伺候,不能总沾着油烟气,是以上下瞒着,并不叫外人知晓她有这样一门本事。 后来万妈妈见青娆在四姑娘院里得看重,心思倒也渐渐淡了,临死前还将私藏许久的菜谱方子给了吴妈妈。吴妈妈大为感动,于是待万妈妈故去了也不曾和庄家生分,至今青娆的饭菜都比寻常仆妇的饭菜精致些。 于是这日见她有意送了席面来,便也笑着收下,禀了四姑娘知晓后便在午间请了院里上下的丫鬟,一道上席吃喝玩乐,倒是宾主尽欢。 * 京城物华天宝,即使并非大节,大宅后门的巷子里也常有小贩来往吆喝,肩上担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彩鼓摇晃作响,歌谣顺耳悠长。 快要到三月三了,货郎的担子里除了澡豆头油、贴膏丸药的寻常物件,便多了许多红绒花彩发绳,甚至还有做得极为逼真的绢花,小丫鬟拿在手里看半天都分不出真假,一时间,不少爱俏的丫鬟都悄悄围了过去,舍了十几二十个铜板好过节。 卖绢花的货郎是青娆的旧相识,老远见她拢着手过来了就眼睛一亮,等人走近了,立时从担子最下头拿出一朵来,卖好道:“青娆姐姐,这绢花最衬你。” 众人定睛一看,便见是朵靓蓝色的绣球花,正中的一圈花瓣却是嫩黄色的,青娆笑着接过戴在头上,果然衬得肤光如雪,煞是好看。 有先前选了旁的绢花的丫鬟就啐了一口那货郎,叉着腰骂道:“就你会给庄管事献殷勤!我们一个子儿也不见少给你,怎地就要这样巴巴地留着给她?没心肝的小东西,平日里白教你骗了那些钱走!” 说话的人是大少爷院里的兰笙,素日里最爱俏,在大少爷面前也算得意,故而不怎么怕青娆。她先来的,却没挑着最好的,心里头老大不乐意。 那货郎今年刚过了十二岁,生得稚气未脱,若非如此,只怕她嘴里还要冒出旁的不干不净的话。 货郎就挠了挠脑袋,抱拳笑嘻嘻地赔罪:“兰笙姐姐别怪罪,青娆姐姐对我有大恩,这是我娘特意叫我给她留的呢。” 货郎八九岁时贪玩,跟着城里的帮闲四处跑动,有一回冲撞了城北的一家好赌的富户,差点被人家叫手剁了去。彼时青娆恰巧出门去给姑娘采买物件,见他年纪那样小,便一时不忍用了陈家的名头压了压那富户,这廖家的小子这才脱了身。 打那以后,他就再不贪玩,而是帮着家里人做起小买卖来,如今在这一片的贩夫走卒里也算是站稳脚跟了。 廖五郎人机灵嘴又甜,从初登门时就将这点瓜葛说得清楚,自来也不遮掩对青娆的好,故而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他也没想到,兰笙姑娘今日会突然发作,但即使如此,他也绝不会讨好她来踩青娆姐姐的面子。 他娘说了,若不是青娆姐姐心善,就冲那员外老爷在外的恶名看,他早投胎去别家了。 这廖家小子感恩的做派,青娆一直看在眼里,却也总顾忌他这几年锻炼得圆滑,是否也想借着自己的势力攀上陈家的主子,故而一向较旁人亲近,却也不贴心——送的小物件,十次里总有七八次不收,便是收了,也不白要他的,总得打发了点心瓜果回去,算是回礼。 可今日一看,他竟会当面顶了兰笙过去,这才放进眼里几分,露出些满意神色来。 “兰笙姐姐莫怪,他那老娘做绢花做得眼睛都快瞎了,我哪好意思白要他的,回回都是给了银钱的。偏这小子嘴甜,哄我开心罢了,我看姐姐头上的,倒是很衬你。” 兰笙头上的是朵并蒂莲,也是好意头。 见她这样夸赞自己,又果真解了荷包递过去十来文铜钱,兰笙心里这才好受些。廖五郎本不想收,见青娆姐姐朝自己不动声色地使了眼色,这才微愣着收下。 却又听兰笙埋怨道:“其实你这一朵我也不太爱,平日里都有大红大紫的,怎么今日偏没有?”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可怨不得我,这满大街的货郎手里如今都不敢卖这样的,生怕冲撞了贵人。” 兰笙一听,这才敛起神色,不敢再说。内宅里的女子消息闭塞,可她在大少爷身边多少听说了些——如今有贵人病了,朝野上下都提着一颗心,生怕触怒了圣人。便是府里的少爷姑娘,出门在外赴宴也鲜少穿得过于鲜亮,下头的人自也得守着本分。 等人渐渐散了,廖五郎就想悄悄地把钱再塞回去,青娆却不收,只颔首道:“我这里要服侍姑娘且不得闲,等下回你母亲和嫂嫂再做了什么好看的绢花,替我多留几朵便是。” 廖五郎愣住,旋即眼睛一亮,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姐姐你喜欢?那太好了!等我下回来定然给你带最好看的绢花!” 走街串巷的小人儿,年纪再小也透着圆滑,也就此刻跳脱些,还能叫人看出几分孩子气。 也怪不得廖五郎高兴。他自打那年被青娆送回家去叫他娘狠狠揍了一通后就懂事了,心里的感恩自不用爹娘念叨,只是往日里送青娆东西,她一向温和却总是推脱不要,即便是推脱不过收了,面上也都是客客气气,从来不肯张口要的。 今日这话,在他听来,却是青娆姐姐有些接纳他了。他隐隐有些明白,却还没摸着其中关窍,当下也只顾着乐得点头了。 * 兰笙的态度让青娆觉得奇怪,于是下了值便回去问姐姐。 青玉吃着妹妹带回来的糕点,听见兰笙的名字就翻了个白眼,“还能为什么?还不是眼瞧着当不上姨娘了,心里燥着火呢。” 兰笙在陈家嫡长子屋里伺候,却不是一般的丫鬟——她是大夫人点了名送去叫大少爷通晓人事的,也就是所谓的通房。 只是如今大少奶奶还未进门,她自然连个通房的名分也没有。因此虽这兰笙自恃高贵,眼睛长在天上,并不把姑娘们屋里伺候的丫鬟放在眼里,旁的人见了她却也不怎么畏惧。 “……听说未来的大少奶奶的娘家家风严明,族中男子非三十五岁无子不得纳妾。等人进了门,恐怕兰笙讨不得好不说,指不定还得被大少奶奶赶到庄子上去。”青玉掐了掐妹妹的漂亮脸蛋,嘻嘻一笑:“她一向觉得自己生得不比你差,这会儿恐怕心里怄都怄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乖乖地去伺候姑娘……” 青玉在陈家藏书楼当差,听起来十分清贵,可藏书楼旁的人都是上了岁数的婆子,嘴十分地碎,故而她瞧着哪里也不沾,却府里哪里的消息都灵通。 青娆的注意力却放在了青玉沾着藕粉的手指上,她定了三息,忽地张开嘴嗷呜一声咬住了姐姐的手指。 妾术 第3节 “啊啊啊,你属狗的不成?”青玉立刻跳了起来将她甩开,见她越发神色自然,气定神闲,更是跺脚:“小疯子!” 又转到坐在炕上纳鞋底的她娘旁边告状:“娘!你看看这没大没小的小疯子,她竟然咬我!” 崔妈妈眼睛也不抬,认真地做着活计:“……谁叫你好端端地拿你妹妹的脸擦手。” 青玉心虚:“我瞧着她脸圆圆的可爱嘛,又不是故意的……”说了一句又指责亲娘偏心,看一眼她纳的鞋底,嫌弃地道:“娘,您还是留着让我爹做吧,免得他穿出去又被人家笑……” 一脸和气的崔妈妈敛了笑意,放下了鞋底。 一旁的青娆轻咳一声,忽地起身出了门:“娘,我想起还有人请我吃席……” 刚出门几步,就听见里头青玉被揍得哭天喊地,还间杂着崔妈妈无情的“劝诫”:“……方才你妹妹在我不好说你,你还有脸说人家兰笙,你忘了当时自个儿不也哭哭啼啼非要去那头?要不是老娘拦着,今日怄死的人就是你……” 青娆边逃离是非之地边回忆:拦着?这个描述不太准确。 她娘亲崔妈妈当时是拿着小臂粗的擀面杖,这样说的:你这死丫头要是敢起心思做什么通房姨娘的,老娘就把你的腿打断扔出家去! 言辞之激烈,给年幼的青娆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她想起她奶多次提及,她娘刚嫁进来的时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了她姐那一年,整日里就在屋里对着娃娃咬文嚼字,床都不怎么下,活脱脱一个病秧子。 那时小小的青娆蹲在院子里望天:究竟是什么,把一个病秧子娘亲变成了今日的悍妇呢? 第4章 如意郎君 青娆快步出了家门,路过门前那棵香樟树五步的距离时,忽地若有所感地顿足。 回首时,却见树后立了个蓝白衣襟、模样周正的少年人,正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在外人跟前一向从容稳重的青娆头一回微微红了脸。 “什么事这样高兴?”少年人长身玉立,走近时能瞧出他比青娆足足高了一个头,却是弯着腰同她说话,温声细语,隽逸儒雅。 想是她急匆匆出来叫他误会了,家中事却不好外道,青娆就弯着眼睛:“齐家哥哥还不知晓?姑娘命我管院呢。” 来人便是齐和书,她的青梅竹马。 齐家夫妇原也是陈家的下人,只是齐掌柜年轻时救了大老爷一命,便被大老爷做主将一家子都销了奴籍。虽已经是良家,但齐家上下仍旧和陈家密不可分,齐和书的爹齐诚掌柜如今名下便帮陈府管着不少产业,颇得大老爷看重。 齐和书是家中独子,打小就在读书上有天分,后来齐掌柜便动了心思,求了恩典将儿子送到陈家族学里读书,美名其曰是给陈家的少爷们做伴读。数年下来,竟也读出些门道——齐和书去岁已回乡参加县试,并成功考中。 能供得起儿子读书的人家,已是外人心知肚明的小富之家,且齐家太太袁氏自打销了奴籍后便没有再替陈家做活,守在家里一心照顾儿子,每每得闲出来行走,穿戴皆是不俗,邻里都道她好福气,已是当起富家太太来。 家境好,是良籍,会读书,又生得一副俊模样,齐和书毫无疑问地就成了府里不少小丫鬟心里的如意郎君。 这些年,朝齐和书献殷勤送东西的丫鬟们不少,可他愣是一眼不看,表现得如同只懂埋头苦读圣贤书的酸儒一般。细细观来,也唯独对曾与他短暂为邻的庄青娆,瞧着稍微亲近一些。 而此时此刻,若是平日里爱慕齐和书的小丫鬟们瞧了,定然能看出,香樟树下,少年人眼里赤忱的热意再不遮掩,哪里又是什么昔年邻里间的熟稔,分明是稍不留神便盛得要溢出去的欢喜神采! “原是这般,倒是我孤陋寡闻,还没听说呢。”齐和书望着她笑,还作势揖了一礼:“来得匆忙,未带贺礼,便先给庄管事道个喜?” 青娆脸色大臊,忙拦了他,又左顾右盼看是否有人瞧见,四下里倒是无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打趣他道:“小齐掌柜您可是读书人,赶明儿就要有功名的,怎么好给我行礼?” “才过了县试,还早着呢。”齐和书也被她说得脸红,两个少年少女对视一眼,忽地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两人并肩说笑两句,慢悠悠往前走,路边立着两株不知是哪家种的杏花,零星的花瓣悠悠飘过来落在青娆的白综裙上,竟是相得益彰。 齐和书的步子不由放得更缓些:“你这是要去院里值夜?” 青娆摇头笑:“今儿不是我,我去房里拿些东西便归家来。”按惯例,姑娘屋里的丫鬟都在院里的下人房里各分了屋子,九如院一向宽敞,更是不缺下人们住的地方。如今青娆提了管事,更是一人住一个屋,平日里许多东西都放在院里头,闲时夜里歇在那儿也还算自在。 少年人眼里笑意更浓些,轻咳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匣子来。 青娆驻足,便见里头是一支精致的银杏花簪,七朵小小的银杏花重重叠叠缀在一块儿,合起又如一朵黄梅果大的银杏花。 “好漂亮!这样的物件,你如何寻得?” 银质的簪子算不得过于贵重,但这样精巧的手艺可不是外头等闲一家铺子就能做出来的。 齐和书只道是机缘巧合识得了个老匠人,拎了礼物多次拜访求来之作:“喜欢么?” 青娆弯着眼睛点点头,想了想,微微弯了腰倾向他。少年人呼吸微窒,转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耳根微红地亲手为她戴上簪子。 夕色爬上少女带晕的颊腮,银杏簪正中充作花蕊的一朵迎风颤栗,清风拂来,霎是漂亮——却不及那人水目春眉桃花唇,美艳得不可方物。 “……齐家哥哥先前不是道来得匆忙,未来得及带礼物给我么?” “……原就是一早备好的,不需什么送礼的名分。”齐和书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缓笑道:“如今你有了喜事,该另备好东西予你。” 这样的人儿,他只恨不得一颗心全予了她,送什么首饰胭脂,也不过是觉得能衬她一分。 十七八的年纪,很多世上的道理还不大明了,唯一明了的事便是——他对着青娆,总觉不够,只想将最好的东西,一一捧到她跟前,得个笑脸,讨她欢喜。 好在,细算时日,他不必等上太久,便能娶得美娇娘回家,与她恩爱一世。 临走前,少年人低声邀约:“三月三,京中有灯会,你可得闲随我去逛逛?” * 三月三,上巳节,民间有风俗,许多互相钟情的少男少女会在那日相约出游,游水踏青。京中今年要办灯会,想来更是热闹非凡。 青娆边走边思索着这事,到了自己屋门前,却见一个丫鬟朝里张望着什么。 她微微敛眉:“谁在那里?” 那丫鬟吓了一跳,回过身来,青娆才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原来是瑞香。 “瑞香?今儿你不当值,怎么不歇着,跑到我这里做什么?”青娆扫一眼她怀里的包袱,却不点破,只笑着推开了门,请她进去喝一杯茶。 瑞香生得普通,一双眼睛却很明亮,她亦步亦趋地跟过来,见她问了,便将包袱放在桌上,露出一个角来。 像是两匹花色很好的缎子,约莫是四姑娘赏她的。 四姑娘虽大方,可这样的缎子等闲也不会赏人。便是赏了,也得是瑞香手里头压箱底的好东西了。 青娆如今在院里正得势,房里的茶水一直都是热的。瑞香接过小丫鬟送进来的茶壶,亲自给她斟茶道谢:“……先前姐姐在姑娘跟前道了我好,我心里一直感激着,只是手里一直有差事走不开。今儿好不容易得闲了,忙来谢过姐姐。” 青娆瞥了一眼门外默默支起耳朵的小丫鬟,似笑非笑地看了瑞香一眼,支开了小丫鬟。 那日四姑娘问她的意见,她并未道瑞香有什么好处,左不过是捧了捧姑娘,好叫她如意。瑞香这话,不知内情地还当是她特意在姑娘跟前荐了她,倒没想到,她是个会扯虎皮的。 瑞香升了二等,红湘是没什么意见,可旁的三等丫鬟乃至粗使丫鬟就不是那么痛快了。听人说,昨儿夜里,和瑞香同屋的柳冬就差点和她打起来。 青娆低头喝了口茶,想起马房诸人对瑞香的评价来:连眉眼高低都看不明白,是个再愚钝粗傻不过的…… 她是九如院里贴身伺候姑娘的,自然不会对姑娘身边凭白冒出来的人毫不在意。 她远比红湘这个视她为对手的人对瑞香知道得多。 可就是这个被婆子丫鬟们都说木讷粗笨的人,今儿却来给她送礼了。 可见,人言未必可信。 青娆忽然对她生出几分兴趣来。时至今日,她仍然不太明白瑞香是怎么得了姑娘的青眼,进了院子的。 只是当日满院子的旧人犯了错,大夫人本就觉得她们伺候不周,姑娘要从外头提个人进去,又是粗使,位置不尴不尬的,自是没人会说什么。 但短短时日,她就成了二等…… 她心思微转,等门后的耳朵走了,才开口道:“都是姑娘看重你,哪里有我什么功劳?想你必然是有过人之处,否则不能让姑娘这样喜欢。” 瑞香见她没有在人前拆穿她,心中微松的同时越发意动。这个庄青娆,是姑娘最信任的一个丫鬟,别看那红湘也升了一等,在姑娘心里的地位却是远远不如的。 从前她在马房时,不肯认那些个掉钱眼里的老虔婆做干娘,受尽了苦楚,可她不后悔。真要像红湘这样目光短浅的,将来还得费尽心思摆脱这趴在身上吸血的“娘”,那才怄人。 但她眼看姑娘对庄青娆的重视模样,却知是时候给自己找个靠山了。 她心知肚明,姑娘对她的提拔,并非是因喜欢她。 “承蒙姑娘不弃,原是我家中有一门祖传的医术,我虽只学了些皮毛,到底比外头那些大夫看着方便些。姑娘偶有困乏头疼的,我也能派上些用处。” 竟是个懂医理的丫头。 青娆心中微微吃了一惊,这样的本事,能在主子面前脱颖而出是再容易不过的。 “瑞香妹妹这样的好本事,在我们宅子里实在是屈才了。”她笑着赞了一句,这话带了些真心。 瑞香被卖进府的时候年纪还小,就能有能让主子看中的本事,可见家学渊源。若是在外头,说不定也能做个女医。如今为奴为婢,在她看来的确也是屈就了。 “姐姐头上的簪子真是好看。”瑞香却只当她是随意客气一句,于是打量了她几眼,也笑眯眯地夸赞起来。 青娆微怔,方才进来时她在想着事情,并未取下这簪子。这等事不好叫她知道,便也只客气地谢一声,面上大大方方,瑞香不疑有他,便只以为是姑娘赏她的。 “姐姐生得这样好看,得穿这缎子做的好衣才是。我那儿得了这两匹缎子,瞧着正衬姐姐……”瑞香将她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末了又拉着她的手道:“姐姐别嫌我烦,只是我一见姐姐就觉得亲切,也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能同姐姐认个干亲……” 作者有话说: ---------------------- 上榜前暂定隔日更苟收藏,下一更在周四,求收藏~ 第5章 没有天大的运道,便要生生…… 青娆却不爱宅子里认干亲的这一套。她爹娘俱在,家境在陈府的家生子里算得上殷实,上头又有个姐姐,何必还要认什么干姐妹? 若真是认了,也该是因为脾性相投,而非为了计较利益得失,互相算计。 她面上神情淡淡的,还未来得及婉拒,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就闯了进来:“休打我妹妹主意!青娆是我家最小的,她只有我一个姐妹就够了,可不用认什么妹子!” 却是青玉一脸趾高气昂地进来了。 她很有主人自觉地坐在青娆对面:“你说是不是?我的好妹妹!” 一副青娆敢认她就敢闹的样子。 瑞香笑意微僵。 她早有耳闻,知道庄青娆有个性子泼辣,得理不饶人的姐姐,却没想到她会横插一杠坏她的事……她被卖出来前家中没有姐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亲姐妹为了这事吃味的。 青娆瞥了姐姐一眼,顺着台阶下来道:“瑞香,你也瞧见了,那这事我只能对不住了。”又笑眯眯道:“其实认不认干亲也是无妨,只要一心为姑娘做事,都是如同亲姐妹一般,密不可分。” 话已至此,瑞香只好点头应了,临走前却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来的缎子留下——青娆虽未认她做干妹妹,却没有将她故意让小丫鬟误解的事儿戳破,也算是承认了她在院里的地位。她这礼,算是拜了码头,表示心悦诚服地认她领头。 等人一走,满脸愤懑的青玉就噗嗤一声笑出来:“瞧瞧,咱们家老幺,都有人上赶着认你做姐姐了。”通常这样的事,都是上了年纪的妈妈才会遇上。 青娆懒得理会她,与她斗嘴道:“你怎么过来了?这个时辰,你该被娘打得皮开肉绽才是。” “你这小没良心的!枉我平日里巴巴地从藏书楼里给你偷书看,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青玉气得柳眉一竖,眼珠子转了转,又笑了起来:“这不是你那位齐家哥哥来了,我才趁娘不注意偷跑出来‘看着’你们嘛!” 妾术 第4节 青娆一愣,瞬间脸烧得通红,明白方才她和齐和书并肩而行的一幕被她姐抓了个正着。 青玉撑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头上的簪子:“你那小郎君眼光不错,这簪子是好看。” “也不知爹爹和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青娆被她说得恼了,不甘人后地揭了姐姐的短,边说边拿眼睛斜她。 青玉的表情也顿时不自然起来。 庄家这一辈只生了青玉青娆两个女儿,虽有远亲想将自己的儿子过继过来作嗣子,庄管事却一直没同意——那远亲在陈家大夫人的娘家沈家的一个庄子上做庄头,儿子生了六七个,个个都没什么出息,一看便是打算拿庄家的家产给全家吃的。 后来,庄管事夫妇就生出了给大女儿青玉招赘的心思。主要是青玉的性子,崔妈妈一看就觉得头疼,若是出嫁到别人家当媳妇,不定要受什么大委屈,还不如招赘,起码她和庄管事在世的时候还能多照顾些。 至于小女儿青娆,打小就主意正,待人又周到,又喜欢读书习字,见识比府里几个庶出姑娘都不差什么,庄管事夫妇一向很放心,只想着给她挑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出嫁就是。 青玉的赘婿起初很难找。庄家再是家底厚实,毕竟也只是为人奴仆的,外头的良家子自然不愿意,府里的主子也不一定能同意。 可若是找府里伺候的小厮,庄管事日日在外院行走,对那些肯上门的小子的秉性做派比谁都了解,一看就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嫌弃的不行。拖来拖去,青玉都快二十了还没嫁出去,都快成了老姑娘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陈家护卫队的护卫郑安上门自荐,说愿意当庄家的上门女婿。 青玉差点惊掉下巴。 这郑安是元庆二十二年到的陈家,却并非是护卫队的家生子,而是流落到陈家门前的乞儿——至少青玉是这么认为的。 青玉溜出门去买羊肉汤喝的时候碰见后门那儿倒了个人,吓了一跳,一摸他额头烧得滚烫,就将人带回了家——那时的郑安瘦得只有一把骨头,连青玉这个小姑娘都扛得动。 万妈妈虽不满青玉将一身破烂衣裳病得快死了的乞儿带回家,可到底也是心软之人,见儿子儿媳也没反对,便从下人房里那个略懂医理的胡婆子那儿买了一副最便宜的治风寒的方子,烧开了给他灌了下去。 郑安却是命硬,生生靠这一副汤药退了烧,第三日就能下床了。一能动弹,他就闷不吭声地给庄家上下砍柴烧水抬盆,一副要报恩的样子。 万妈妈瞧他就更顺眼下,再加上青玉对家里骤然多了个同龄的男孩子很好奇,每日央着万妈妈给她从大厨房里带好吃的回来,一个月过去,竟然叫他双颊圆润了些。 一个天稍暖的日子,郑安得了崔氏亲手做的新衣裳,抿着唇洗了个澡,等换上新衣,竟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庄管事见他生得不错,问了他是否要留在陈家,郑安不愿意吃白饭,就自卖自身进了陈家。 后来庄管事便使了些人情,将他送到护卫队认了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做师父,跟着他学些拳脚功夫,后来长大了些,也如愿进了陈家护卫队。 那老护卫无儿无女,见郑安乖顺,便渐渐将他当做亲儿子养,住在他家屋子里。从那以后郑安就不在庄家住了,后来逢年过节,他也总是在外办差,只每次都送了丰厚的节礼过来。 年幼的青娆因此对他毫无印象,青玉对他的记忆也渐渐淡了,哪晓得这厮再一出现,竟是这样轰轰烈烈——她很难将那时瘦得皮包骨的小少年同眼前皮肤麦色,人高马大的青年人联系起来,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 崔氏目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瞧出了大女儿这样竟是有些情愿,故而虽一时没有应下,却也授意二人多多相处。 相处这一年半载,两人皆是互相中意,两家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只等月余后成亲。 青玉早习惯了外人打趣她和郑安,故而妹妹打趣她,她也只是不好意思了一下又很快调转矛头,一本正经道:“别光说我,我的事儿可是定了。你那齐家的小子倒是会花言巧语,可到底什么时候使媒人上门?姑娘那儿,你也得早早做打算才是。” “他说……等过了三月三就让他娘进府和大夫人说。” 青玉这才露出些满意神色来:“该是如此才对。我们两家从前还当过邻居,这等事,总不好让你一个姑娘家先和大夫人禀告。你得矜持些,不能叫外人抓了你的把柄。”崔妈妈也正是担心齐家的态度,才对她和齐和书的事不怎么赞同。 青玉倒是觉得齐和书不错,但在这一点上,仍旧和她娘保持高度的一致——饶是他是再好的如意郎君,他们家也不能拿她家幺妹的名声做赌。 青娆心中则无过多忧虑。 她和齐和书的事情,实然并非只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 齐和书,是她这些年想了又想,挑了又挑选出来的夫婿。 她选了他,并不因他生得多俊俏,也不因他家为老爷做生意捞了不少油水,只因他全家皆是良籍,且在主家面前有替她脱籍的体面。 《大晋律·户婚》定了“良贱不婚”的规矩,齐和书若是要求娶她,主家出于让齐家人继续安心给他们办差并栽培齐和书的角度,大半会同意让她脱籍。甚至,将来齐和书越来越有出息,主家说不定还会松口叫他们一家子都脱了籍。 陈大夫人并不能算宽容的主子,这些年卖进来又自赎其身或是放出去嫁人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且其中的两个,还是当年老夫人开恩放出去的。 若真是靠卖身银就能赎身,青娆也不用指望着嫁人,自个儿便能赎了自己。可偏偏,在这世族当道的世间,想要不为奴为婢,并非只靠努力就能成事。 旁人羡慕她是陈府的家生子,知根知底,最容易得主子重用,跟着主子荣华富贵。 可她读了许多书,见了许多宅门里的事,知晓这荣华富贵不是靠尽心当差就能保全,而是生死命数皆在主子一念之间,她就如同主子手里的一只蝼蚁,翻手之间便能被掠去生命。 四姑娘待她那样亲善,可她不过是吹了风着了风寒,下头满院子的人都挨了板子。若非冬日里穿得厚,饶是她身子骨不错,恐怕也得生一场大病,生命垂危。 她这个一等丫鬟的命,也是这样的不值钱。 而家生子,更是奴才中的奴才。没有天大的运道,便要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她宁肯当清贫些的平民百姓,也不愿再当体面的奴婢,更不愿让她的孩子也继续为奴为婢。 所以在选定了齐和书之后,她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叫他非她不可,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 照他如今对她的热切劲儿,她相信他不会在求娶她这事儿上迟疑不决。 至于姑娘那儿,她也早早地和姑娘禀告过了,姑娘待她亲厚,并不介意她不跟着她到黄家去。只是若是她不打齐和书的主意,多半也只能和彤雯一样,配个府里的年轻管事或是小厮了事,万没有能放了籍出去嫁人的。 到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也是怕你被男人那张嘴骗了,到时候找我来哭。”青玉哼了一声,轻轻放过这话题,说完正经话,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往桌上的两匹缎子上飘。 青娆时常嫌她说话不中听,却到底扯了包袱皮让她好好挑一匹——若不是她眼尖地跑进来堵住瑞香的话,她还不知道要如何拒绝她呢。 毕竟都在姑娘身边当差,哪怕她做不了多长时日便会出嫁,总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翻了让人不自在。 青玉这招,虽是直来直去了些,却是自己顶了缸,没叫青娆把瑞香得罪得太狠。 照他们之间的交情,她能这样帮她一把,让她能尽快地站稳脚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作者有话说: ---------------------- 来啦来啦,这两天重感冒加低烧,爬都要爬不起来了……换季流感病毒肆虐,宝宝们要注意保暖哦! 第6章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九如院里的丫鬟们听说了瑞香在青娆屋里的一席话,果真乖顺了不少——青娆在四姑娘身边服侍了许多年,如今二等三等里很多是她手把手教上来的,要教本事,自然是亲亲热热时有,严厉教训时也有。 故而青娆这回当上管事,几乎不需要怎么杀鸡儆猴,就能让众人俯首帖耳。 就连和瑞香打架的柳冬,这日夜里也送了瑞香一瓷盒胭脂膏子,当是赔不是了。 等下回青娆再去房里伺候时,就见瑞香满脸笑意地对着她,很是客气。她也回之一笑,面容亲切。 “这屋里怎么有股烧糊的味道?”青娆支开窗牖,笑着回身问。 陈四姑娘捏着书卷的手微紧,“是么?我怎么闻不见?” 一旁的瑞香就笑盈盈地道:“青娆姐姐还不知道?今儿黄家公子悄悄往这儿送了一封信件呢。” “瑞香!”四姑娘愣了一下,恼怒地开口。 青娆挑了挑眉,见姑娘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这才放下了心里的疑窦——姑娘实然是很心悦黄家公子的,如今两人婚期将近,一时不守矩互通信件也是有的,算不得什么奇事。 可她尚且不知道……瑞香怎么知晓? 她心里正有些不自在,就听四姑娘道:“你真是个多嘴的,下回拆东西时再不叫你在一旁伺候。” 瑞香就连忙笑着讨饶,又同青娆解释道:“……原是以为只送了东西来,谁知道匣子打开了还有一封信……” 青娆就笑了,凑上去问四姑娘:“黄公子写了什么,姑娘竟羞得一把烧掉?” 两人主仆多年,早已如亲人般能互相凑趣,况且青娆知道黄承望是四姑娘当时从来赴宴的诸多才子中挑选出来的如意夫君,听到这样的打趣,只有欢喜的,便也没顾什么规矩。 四姑娘果然不生气,还一副羞赧的模样,低声道:“他说我上回写的诗很好呢。” “姑娘自然是文采斐然,咱们的未来姑爷,也算是慧眼识英才了!”主仆两个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四姑娘同她是一样的人,她既选定了目标,心悦于黄承望,便不在意他的寒门身份,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为此,她还看了不少黄承望从前的诗文,学了许多类似风格的诗词,如今再作诗文,已然是有些韵味了。 托她的福,青娆跟着她看了不少诗词,也收获颇丰。 “过几日就是三月三了,姑娘可要出门去顽?”青娆低头剥了个松仁儿,捧在手心里送到四姑娘跟前去,笑盈盈的。 “难得见你讨好我。”四姑娘睨了她一眼,笑道:“你那日可是要和齐家的小子上街去?尽管去便是,翻过年来你一直忙着清点库房里的东西,也是时候松快松快了。三月三那一日宋家的姑娘约我去她家的酒楼里看灯,我带着红湘和瑞香就是。” 陈阅微是家中顶受宠爱的姑娘,自个儿库房里摆了不少好东西。青娆替她管着房里的账册和人情往来,每次逢年过节,族中的长辈伯叔,外头出嫁的姑奶奶们往陈府送节礼,从没有少了她的。除了这些,光是大夫人这些年送的好东西就不少。再加上外头结交的各府姑娘们送来的东西,更是林林总总不计其数。 是以直到彤雯出嫁前几日,青娆才将这些时日收到的各色礼物造好了册,一样样小心在库房放好。青娆会读书写字,人又体贴周到,这便是她胜于旁人的好处了。 青娆听她这样说,也是感动。只她与齐和书的事,四姑娘从前从不曾在旁人跟前提起,陈府里知晓此事的人也极少。彤雯若非是有和她同屋的便利在,当时也不能发现端倪。 她倒没什么不快,只留了心,待瑞香出去便悄悄地直问四姑娘。 便见姑娘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发道:“你们俩的事儿也有些时日里,总不能再这样拖下去。等过了三月三,我便和母亲那里提一提,好叫她心里有数。” 原是她心里早有成算,这才不在屋里人面前遮掩。 “姑娘……”青娆红着眼睛唤了一声,主仆一场,当真是有实打实的情谊的。想了想,又小声道:“齐和书说了要让他娘来提亲,姑娘不如缓一缓,免得大夫人万一因生我的气迁怒姑娘,那就不好了。” 他俩的事,说得好听是两情相悦,说得难听,便说是私相授受也能沾上。大夫人那里还不知是怎么想的,她不想让姑娘替她出这个头。虽是亲母女,但姑娘快出嫁了,一言一行总也要算计着情分。 四姑娘听了也是宽慰:“你这傻丫头。罢了,这种事的确该我们女儿家矜持些,那便等上几日就是。但你心里要明白,你是我房里最爱的丫头,便是亲姐妹也不如我俩相处的时日多,我待你,情分只有更甚的。” “我明白的,姑娘。”青娆微红着眼睛道是,头一回失了规矩地直视着四姑娘的眼睛许久,却见她眉眼虽仍旧稚嫩可爱,神情间却多了几分超越年纪的沉稳干练。 她有些失神。 明明去岁还是一片孩子气的人,约莫是快要出嫁了的缘故,竟多了些上位者的端凝,有了几分大夫人般的风采。 一时心情复杂又带着欣慰——这样的四姑娘,大约没了她伴在身边,也能在黄家过好吧。 * 青娆等了几日,未等到齐家上门求亲的消息,却在一日惊闻大夫人昏过去的消息。 一向对下人和声细语的四姑娘头一回变了脸色,一面疾步往正院的方向走,一面阴沉着脸呵斥来报信的丫鬟道:“好端端的,母亲怎么会晕过去?你好好回话,莫要哭哭啼啼地说不清楚。” 青娆快步跟在后面,捏了捏脸色惨白的小丫鬟的胳膊,对方这才回神,却还是说不明白:“……如意姐姐叫我来给四姑娘传话的,奴婢只知道是襄州来了信……” 襄州? 四姑娘一听就抿紧了唇,青娆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陈阅微的亲姐姐陈家大姑娘陈阅姝便是嫁去了襄州英国公府,年前听说这大姑奶奶生了病,一个月都起不来身,陈家连忙重金请了好几位大夫去襄州,至今不曾回来。 莫非,是大姑奶奶病重了? 一行人快步到了正房,四姑娘神色焦急地进了屋,就见大夫人面色苍白,唇带乌色地躺在榻上,神色木木地不说话。 听见动静,她眼珠子缓缓转过来,看见四姑娘,一滴泪就落了下来:“早知如此,我就该不听你祖母的,将姝儿也留在身边,也不会害她要白白赔上一条命!” 满屋子伺候的人顿时唬了一跳,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看来,大姑奶奶那头是真的不好了。 四姑娘的表情也大为震惊,喃喃道:“怎会如此……前年长姐回来看我们,她还好好的,比园子里的花还要鲜活呢……”半点不愿意相信这话的样子。 妾术 第5节 大夫人屋里的碧荷听了这两句话,默默地朝其余的下人们使了眼色,众人便放轻了脚步与呼吸,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里头传出来大夫人嚎啕的哭声,伴着四姑娘小声的啜泣。 青娆远远地立在廊下,打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也不太好受。 大姑娘是高嫁,姑爷是先帝爷的后嗣,封了英国公,封地在襄州的一个中县,因而与其兄襄郡王都在襄州城建了府邸。 这门亲事从一开始便极为风光,直到前年大姑奶奶归宁探亲,一身的气派荣华还叫府里人看直了眼睛。 如今,襄州却传来消息:派去的大夫和郡王府原先供着的太医都道,大姑奶奶这是油尽灯枯之相,满打满算,也活不过一年的光景了。 可陈阅姝,如今只有二十五岁。 碧荷拉着青娆进了茶房,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叹息道:“别看夫人平日里算不上疼爱大姑娘,可今日一拿到信,也是如同割了肉一般地疼。四姑娘素来贴心,等回去了,你多劝劝她,叫她多来陪陪夫人,免得夫人伤心过度。” 她和碧荷年纪相仿,又都是陈府的家生子,幼时刚进府时做粗使小丫鬟,还曾住过一个屋。再加上四姑娘屋里的彤雯和碧荷认了干亲,一向往来颇多,两人打照面的次数就更多,情分不比寻常。 大姑奶奶陈阅姝做姑娘时,一直都住在先老夫人的崇明堂,没有一日是养在大夫人膝下的。大夫人和老夫人婆媳不睦,连带着也不太宠爱这个事事向着婆母的嫡长女,反倒是生下的幼女,自小冰雪聪明又嘴甜,日日都要来和她问安,叫她愈发偏心,再看不见前头那个不省心的长女。 大姑娘出嫁时,还是老夫人一手操办的,大夫人这个亲娘半点没沾手。等大夫人去了襄州看了大女儿出嫁后的日子,回来不心疼她不说,反倒心疼起还在闺阁里的幼女来,叫她逾矩添了许多丫鬟。 老夫人为此气得不轻,但见说不动她,也懒得再同她置气,只临走前将大半的嫁妆都悄悄送给了大姑奶奶,至于陈阅微这个嫡亲的孙女,与那几个庶出的得了一样的分量。 一桩桩一件件,都叫府里人明白,大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只有四姑娘。 “谁说不是?四姑娘心里也很崇敬大姑奶奶,心里只怕也伤心得紧。”青娆也跟着叹了一声。 陈阅微和这个长姐,情分也是浅薄得紧。至少青娆在她跟前时,很少听见她提这个长姐,倒是小时候,她还说了不少祖母偏心的抱怨话。 但今日,骤然出了这样的事,她远远看一眼四姑娘红肿的眼睛,也是觉得心头微酸。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作者有话说: ---------------------- 来啦,下一章在周日~求收藏~ ps:10.22修改了配角的名字,碧玉改成了碧荷,方便区分姐姐和她 第7章 三月三 却说陈大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哭诉的一番话,也是早有因由。 先老夫人和沈氏关系不睦,尤其是在嫡长孙女陈阅姝的教养问题上分歧颇大。这些年,沈氏一直记恨着婆母将长女从她屋里抱走的事,偏陈大老爷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半点不肯忤逆自己的生身母亲。 “娘年纪大了,难免时常觉得孤寂。孩子们总也要晨昏定省的,权当是让元娘多陪陪她,她老人家也开心些。”陈大老爷曾劝。 沈氏只觉得刺耳。 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女儿,不日日伴着她,倒伴着那老婆子,怎么想都觉得是婆母在故意折腾她女儿。 等大姑娘一日日长大,待老夫人一日日更亲近,沈氏心头那口气就越发堵得慌,连带着对这个女儿也冷淡起来。 陈阅姝议亲时,陈家原本是打算从京城的名门里挑选一家将嫡长女嫁过去的,谁知回京给天子祝寿的襄王爷忽地找上门来,说是要替嫡幼子求娶陈家的嫡长女,打了陈家一个措手不及。 襄王爷是天子的亲侄,因先太子的缘故,虽为藩王,却颇得圣宠,年轻时便被加封了亲王爵位。其嫡幼子得其恩荫,刚满十六岁就被圣上允诺将来会加封他世袭罔替的英国公爵位,嫡长子将来降等承袭郡王爵位,也是荣光无限。 昔年陈大老爷刚结束外放,坐上四品京官的位置,所求便是进六部排队,好接替他爹从前的位子。襄亲王有圣宠却无实权,不会搅入莫名的党争里头,二人一拍即合,陈大老爷禀明了陈老夫人后,立时应下了这门亲事。 沈氏却闹了起来。 一时挑拣襄州不如京城富庶,长女远嫁,有生之年也不知还见不见得到;一时哭诉宗亲皇室宅门深深,嫁过去只会耽误了一辈子;一时又非议襄亲王一辈子无所事事,只靠谄媚和皇亲恩荫度日。 前两条也就罢了,后头那说法,陈大老爷听得青筋直跳,怒火中烧地和沈氏大吵一架,她才不再敢议论襄亲王——那人瞧着胖乎乎的,模样和善,可他听他去世的爹说,背地里被他坑的人也不知凡几。 先帝后裔,又能得天子青睐,哪是只靠逢迎就能立得住的? 沈氏闹来闹去,最后还是不得不点头应了这门亲事,挥泪送长女嫁去了襄州襄亲王府。有此教训,等幼女到了要说亲的年纪,她一早便放出话去,要在京城新科进士里选一位人杰,近近得嫁了,将来有什么事,娘家也好照应。 陈大老爷也晓得妻子有多溺爱小女儿,便也不再说甚么,由得她去,这才有了黄家这门亲事。 说回这厢沈氏惊闻长女药石无灵的噩耗,与小女儿一道抱头痛哭后,不由想起了自家刚满三岁的外孙:“……可怜我的鹤哥儿,年纪这样小,平日里便体弱,如今再没了亲娘,将来若周绍娶了个蛇蝎毒妇进门,他可怎么过……” 周绍,便是陈家的大姑爷,英国公的名讳。 陈阅姝嫁进襄王府没过两年,老襄王便一病不起,熬了三个月便撒手去了。襄王嫡长子周僖便承袭了郡王爵位,嫡次子周绍承袭镇国将军爵位,并加封英国公,陈阅姝也就成了英国公夫人。 这样年轻的公爵夫人,在皇室宗亲里,也是头一份的。 可国公夫人的名头看着风光无限,却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光说是子嗣这一关,便叫陈阅姝吃尽了苦头。 两人成婚五年膝下都没有子嗣,在周绍的母亲老王妃的安排下,周绍先是收用了两个贴身丫鬟做通房,其中一个,给他生下了一个长女后因产后血崩而亡。 几个通房也就罢了,不过是丫鬟出身的滥妾,生的孩子都不能子凭母贵袭爵。可等翻过了年关,英国公府又正式向朝廷奏报无子,正经纳了将门女方氏做良妾——皇室宗亲纳的良妾,经奏报朝廷,其所生之子可按律分等袭爵,故而都有定数。 方氏的父亲和老王妃的娘家人沾着表亲,从前便是借了襄王爷的光入了行伍,还挣下功名来。谁知西征时方父作为先锋深陷敌城,后来晋军虽得了平岗城,方父却伤重不治,连尸身都葬在了关外,去世时留下方氏这个遗腹子。 老王妃怜悯方氏,幼时便常接她进府小住,一来二去的,倒算是和英国公有了青梅竹马的情分。这样的良妾,放在哪家,都得叫主母恨得牙痒痒。 然而无名无分五年无子,陈阅姝再不情愿,也只能默认了婆母这一番安排。谁晓得等方氏进了门,不出一个月,陈阅姝就诊出了怀胎两月的喜讯。 方氏那里还不知如何恨,陈阅姝自己也是又喜又悔,自此一门心思扑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终是平平安安生下了个儿子鹤哥儿,老王妃和周绍都十分欣喜,在襄州城广邀宾客办了嫡子的满月宴,热闹非凡。 可惜天意弄人,等鹤哥儿满了周岁,却现出些不足之症来。一年里,倒有五六个月都在生病请医。 如今,鹤哥儿刚满三岁,仍旧是小病不断,看着叫两家长辈都揪心。 四姑娘听了这话,却是先红着眼睛叹了口气:“且不说那没影的继室,光是那姓方的姨娘,便是个不好惹的。上回听长姐私下里同我提起,她觉得方氏像是已经有了身孕……” 额上敷着帕子的沈氏腾地坐起身来,脸色铁青:“当真?” 陈阅微点点头:“长姐对府里把得严,应不会有差错。”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沈氏呼吸急促,国公府唯一的嫡长子是个病秧子,恰逢强势的主母病重垂危,宠妾又怀上了身孕,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有鹤哥儿好果子吃。 “母亲放宽心,长姐应还能撑一段时日。咱们这些日子,只怕顾不得伤心,得先替姐夫寻一门温柔良善又能对抗方氏的继室,这才能保得住长姐这唯一的骨血。”四姑娘拉着沈氏的手,声音温温柔柔的,恰如及时雨,慢慢地抚平了沈氏焦躁如火煎的心。 可寻个温柔贤惠的,哪有这般容易?继室再好,到底不是从她肚皮里生的孩子,等她有了自己的儿子,怕是更一日都容不下鹤哥儿! 那……寻个门第低好拿捏的?等鹤哥儿大些了,再许她生孩子?可性子软些,只怕又不是那方氏的对手。 陈大老爷出京当差不在家里,母女俩便相依着叙了半日的话,四姑娘才一脸倦意地从正房里出来。 今儿恰轮到青娆值夜,于是便服侍着她回房梳洗沐浴,睡前哄着她喝了一碗姜茶,才见她渐渐缓过神来。 青娆见状便要去外头的小榻上值夜,哪知四姑娘却拉着她的手不教她走:“青娆,我心里正闹腾着,你好歹留下来陪陪我。” 四姑娘更小的时候,两人也曾同床一道睡,这样的亲近自来是有的,故而青娆也未觉得奇怪,只心疼于她,便依着她的话脱了衣裳睡在了她描金拔步床的外侧。 “姑娘莫要太伤心了,生死之事,原就是个人的命数。”她熄了烛火,见四姑娘背对着她微微地颤抖着,似乎是在伤心,忙低声劝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青娆才听见她问:“青娆,你信命吗?” 青娆顿住。 她不信。 除了生死之事,她都更信自个儿的一双手。 漆黑的夜色里,四姑娘没有等她作答,而是喃喃道:“有时候,命数又何尝不是一力强求的结果……所以,我信,但也不全信。” 这话青娆听得不太明白,静谧朦胧的夜里,困意渐渐爬上了眉梢。 * 陈家出了这等事,青娆原先托人悄悄送信出去给齐和书,推了三月三那日的邀约——齐和书县试通过后,便闭门在家中苦读,一心一意准备院试,只有遇到疑难之事,才到族学中请教先生,故而两人见面倒少了许多。 可等到三月二这一日,四姑娘却对她道:“家里的事你不用挂心,明儿还是高高兴兴出去,等你们俩的事儿成了,我心里也快活些。” 她哪里肯,推了几次,可四姑娘都打定了主意,不许她三月三孤孤单单地陪着她,青娆无奈又感动,末了只好应了。 …… 到了三月三这日,天色渐暗时,皇宫内城的灯门和灯座自下而上一点亮起,如一条栩栩如生的火龙般璀璨夺目,满城的人都看得叹为观止。 青娆出门得早,先时与齐和书一道在街上买了些荷叶羊肉和馄饨吃,俱是二人常去的小摊,手艺精细,吃着快意。 等填饱了肚子慢悠悠往主街上走时,夜幕已悄悄降临,回身时正好瞧见银胄兵丁在城门前点灯,不由眼睛发亮地站在原地观赏。 主街两侧的道路旁也设了各色灯棚,响应着朝廷的号角,一盏一盏点亮了灯。 青娆在京城的陈府也当了许多年的差了,可还是头一次能在大街上瞧见灯一点点被点亮的样子,心中既新奇又欢喜。 齐和书见她这样开心,不由也跟着弯了眼睛。 又听旁边的人吹嘘道:“往年比今年还要热闹呢,今年是没赶上好时候,太子殿下生病了,否则定不会只是这样的排场。” 天子脚下的老百姓,对皇亲国戚的事也都是信手拈来,活像个个家中都有做宰辅的亲戚似的。 青娆听了一耳朵,只知道东宫里的贵人兴许是病重了,皇帝陛下今年不会露面灯会与百姓同庆,排场自然也比不上往年。 又听闻为了太子的病,陛下在护国寺捐了足足两千两的香油钱,又在山脚下连设了五天的粥棚,慈父之心,日月可鉴。 这样的事,叫青娆想起陈家大姑娘的事情来,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句:这世上最惨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连贵为天子的陛下爷,竟也逃不出这样的厄运。 正想着,忽闻身侧众人低低惊呼,齐和书脸色一变,大力将她拉至一边,她这才瞧见自个儿站在交叉口,彼时正有一列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士快马经过,险些撞到了她。 她抬眸,看清为首那人的容貌时,不觉微微一怔。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求收藏~ 第8章 偶遇 来人头戴紫金玉冠,身着大红平金蟒袍,五官精致如匠人精雕细琢而出,浓眉黑眸,腰上戴着一块墨色玉佩,年纪虽轻却已有威严气度。 “一看这模样,便知是哪位皇室宗亲。”有路人低低的议论。 今夜朱雀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敢这样跑马的人,不是蠢极,便是有大背景不怕御史参的。 “便是王侯贵族,也不该行为如此莽撞!”齐和书很是生气,忍不住骂了那人一句,却见面前的青娆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你吓坏了吧?” 妾术 第6节 青娆回神,忙摇了摇头,笑着低声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方才那人,似乎是大姑爷。” 齐和书愣住。 青娆也不大确定。 大姑娘陈阅姝出嫁的时候,四姑娘年纪还小,她也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纪,连襄王府过来接亲的热闹都没有凑。 后来夫妇俩倒是偶尔也上京来看望陈家大老爷夫妇,但宴席上也是男女宾各坐一席……细算下来,她也只是见过英国公两三面的样子。 只记得,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仪态优雅,却魁梧如同武将般的男子。 大夫人似乎也是因此觉得二人不相配——陈阅姝是精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在她看来,合该配个文质彬彬的潘安才是。 饶是如此,那人却仍是十分出众,以至于青娆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这种日子,大姑爷怎么会在京城的街上跑马?她疑心他是上京来给陈家报丧的,可瞧他去的方向,却像是皇宫大内…… 她的念头只是一晃,对齐和书的愤怒,她表现得平静,实然是已经习惯了。 她只是个奴仆,陈家上上下下的主子都将她视作蝼蚁。皇室宗亲,坐拥大晋的山河土地,自然也将平民百姓视作蝼蚁。 人如草芥的事情,她见得多了,倒是齐和书,因家中放了籍,自小被当成读书人教养,胸中还能有些天真的愤懑。 她有些羡慕,望向少年的眼神,就更温柔热烈了些。 周绍骑着马在夜色里快跑,虽绕开了朱雀大街,却仍旧是频频受阻。嫡兄周僖的骑术不如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见他紧绷着一张脸,故意调笑道:“老二啊,你也忒不怜香惜玉了,方才在那街口,你差点就撞到了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 周绍有些无言地看了一眼自己长兄,声音闷闷的:“不会,以我的骑术,撞不到任何人。” 却丝毫想不起他说的什么美人儿,也无心去想。出了这样的大事,将来襄王府两支宗亲还不知依靠何人,周僖竟还有心思关心什么美人。 周僖讨了个没趣,也不再提,实然他方才惊鸿一瞥之下,确然被那少女的容色晃了眼。若非今儿不是时候,他可能还得着人悄悄打听打听这是哪户人家的女儿,到时送给他弟弟开枝散叶。 “好端端的,偏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也不怕伯祖父诛了他们九族!”周僖紧皱着眉头,也骂了一句。 东宫出事,对他们是最不利的——周绍是东宫伴读,和太子情谊很深,这些年来一直鞍前马后替太子扫清障碍,办了不少差事。 如今眼看着陛下年事已高,太子指不定哪日就能继位了,可一错眼,竟冒出了这样的事情…… “好在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听闻那日在马场伴驾的宗亲个个都挨了板子,陛下气得要命,恨不得将他们都下了大狱。” 周绍一向对太子死心塌地,皇帝也没有别的儿子,好不容易老来得子养到现在,也没有半点父子相疑的意思,对周绍的忠心,只有欣赏的份儿。 太子在马场出事时,周绍正在江南办差,什么样的火都烧不到他身上,但马场里的众人,个个都惹了陛下的疑心。 男子捏紧了缰绳,寻常时候是再冷静自持不过的人,到了这会儿,也终叹息一声:“若是有神医能妙手回春,保住他的性命,才是最好的。” 夜色将他的尾音打了个卷儿,多出些的萧瑟之意,一时叫襄郡王不知他是在替太子祈愿,还是为了旁人。 …… 两人没有被这个小插曲扰了兴致,反倒更加高兴地在街上四处闲逛。 主街两边的灯棚都设了各色的灯谜叫人去猜,齐和书读的书不少,一路上猜出了不少灯谜,最后只留了一个最好看的白白胖胖的兔儿灯,放在青娆掌心里。 青娆很是欢喜,拎着手里花灯左摇右看,心里想着,方才的灯谜里,十个她倒能猜出七八个,可见这些年跟着姑娘读书也是有些进益的。将来嫁给齐和书,也不怕夫妻两个没有话说。 她自个儿懂诗文,却也喜欢看着意中人为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因而便只管收灯,又一面将多的赠与路过的孩童,一面笑嘻嘻地赞他文采斐然。 齐和书哪顶得住这一张惯会夸人的嘴,不一会儿便飘飘然的,整个人像熟透的红虾子,若是外人乍一看,还当是哪家害羞的新娘子。 他却一副心肠越发都牵挂在了眼前的美娇娘身上,牵起她的手允诺道:“好青娆,我明日便去禀明爹娘,叫我娘去跟大夫人求娶你。” 青娆眸光微动,羞涩地点头,不忘提醒道:“大夫人这几日正为大姑娘的事儿伤心着,你让袁婶看着些,千万别触了她霉头。” “我明白的,你放心。” 两人各得了准话,玩乐了一会儿,便依依不舍地准备散了。 临别时,青娆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声呼喝:“不好啦,有人落水啦!” 不欲凑这等热闹,齐和书忙送了她回去:“……外头热闹太过,只怕有许多麻烦事,你早些回去歇着,免得被人冲撞了。” 青娆还没看出方才的事情,他作为男子,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金水河。在那河边落水的,指不定是什么腌臜人物。 * “姑娘的字,越发好看了。” 陈家未嫁的几个姑娘里,四姑娘读书最好,近来也愈发勤勉,每日雷打不动地要练上几张大字,只今日晨起却有了兴致,抄起经文来。 娟秀的簪花小楷,工整流畅,丰润圆转。 “昨夜祖母入了我的梦,想起她老人家在世时总是惹她生气,实在不校。等家里做道场时,便将这经文烧给她,也算是尽尽孝心了。”四姑娘还穿着贴身的中衣,柔顺黑亮的青丝自然垂下,比之平日里的娇憨可爱,添了几分柔弱温和。 青娆心头一软。四姑娘先前因觉得老夫人偏心,和她算不得亲近,如今却常常怀念她,可见是个至纯至善之人。 “老夫人在天之灵,必然也会记着姑娘的好的。”她为她磨着墨,有心将话题变得开心些,便笑问:“昨个儿姑娘和宋姑娘出去赏灯,玩得可还适意?” 陈阅微执笔的手顿了一下,笑道:“满城的灯接连亮起,煞是好看。” “那姑娘出门的时辰也早呢。”青娆笑嘻嘻的,想起在长街上遇着英国公的事,正思忖着是否要同四姑娘说起,外头却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隔着门帘来报:“四姑娘,大夫人请您即刻去正院一趟。” 青娆蹙着眉出去,问:“有什么事?” “……奴婢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京兆府的老爷上门来了!” …… “您说什么?”四姑娘一脸不可置信,连退好几步,差点磕在梨花木的桌角上,“纵然您是大老爷,也不能随意编排旁人的生死之事!” “微微!”大夫人又急又怒,声音哽咽地喝止她。 青娆也是四顾茫然,只记得下意识地去扶四姑娘的手,却头一回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 她立在那里,一双圆眸半是怒火半是乞求,模样又是倔强又是可怜,倒叫本觉得她失礼的京兆尹刘傅软了心肠。 还是个孩子呢,又骤然听了这样的事,一时难以接受也是寻常。 长叹息一声,到底和缓又清晰将事情重复了一遍:“……昨日夜里,有人在金水河畔落水。衙役们搜了一晚上没瞧见尸体,只在水里发现了被勾烂的衣裳和系在上头的玉佩。经走访,确定了落水之人的身份……是四姑娘的未婚夫,黄承望公子。” 黄承望中了进士,如今在庶吉士馆里学习,等散馆时便会定下差事,近一年来,在陈家和黄家的特意经营下,也有了不小的名声。故而手底下人来报,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黄家和陈家的这桩亲事,因陈家大老爷和他从前有些交情,他才特意亲自上了门来。 “近日雨水多,潮水凶猛,听黄家人说,黄公子不通水性,又在水中留下了许多贴身的破碎衣物……”刘傅看一眼上首脸色越来越白的大夫人和几乎摇摇欲坠的四姑娘,有些不忍,“……以本官多年的办案经验来看,只怕黄公子是凶多吉少了。” “姑娘!” 却见四姑娘眼睛一翻,似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竟是当场昏了过去。 好在青娆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这才没让她摔到地上。 上首的陈大夫人吓了一大跳,哭着跑过来抱住幼女:“我的心肝儿啊,我的肉啊,你可别吓娘啊……”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第9章 退婚 请大夫来看过后,陈大夫人才大松一口气。还好,幼女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动了元气。 又唤人来打了水洗脸,这才有心思应付外头院子里尴尬地坐着的刘傅。 “今日之事,多谢刘大人告知。若非如此,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准信儿。”大夫人拿帕子擦着眼角,真诚地感激着。 刘傅待得十分尴尬,好容易等到了主人家出来,应付了一句便忙起身告辞——若不是因为和陈家的交情,陈大老爷如今不在家中,他是万万不会和陈家母女说这样的事的。 “刘大人且等等。”大夫人命人拿来一匣子上等的明前龙井递过去,低声问:“不知他这回的事,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陈家出过宰辅,陈大老爷如今又身居要职,这些年来树下的政敌不少。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祸事,她免不了疑心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坏她女儿的亲事,连累陈家的名声。 刘大人连忙推拒,他家中也是豪奢出身,专门上门来报,并非是为了什么车马费,“这却是不知。昨儿是三月三,京城里的百姓实在太多,京兆府的衙役都在忙着看朱雀街上的事情,金水河畔只留了几个人值守。可不巧,黄公子落水的地方是个颇暗的地方,那处并无衙役……且那处的河岸边,两块大石头上都有不少湿滑的青苔……” 话说到这儿,陈大夫人便知刘傅是偏向于黄承望的事是失足落水了。只是他为人谨慎,不肯在无实证的时候说出确凿的话来。 她眼中的戾气散去,转为凄楚和不甘来:她的微微,怎生这样命苦?黄家的亲事本就算是她低嫁了,为的便是要她能在婆家抬着头做人,没人敢欺辱她,平平安安舒心畅意地过一辈子。 可就是这样的亲事,老天爷竟还不长眼,生生地叫毁了去。如今婚期将近,黄家的小子却丧了命,这岂不是要让她的心肝守望门寡? 不行!她决不能让这等事发生! 沈氏暗暗咬了咬牙,眸中凶光一现,下定了决心。 * 一天一夜杳无音讯,黄家人很快也接受了京兆尹的判断:黄承望,多半是在金水河中丧生了。 黄二夫人眼睛肿得像桃子,浑浑噩噩地看着她的嫂子和弟媳帮她主理长子的丧事。 正是这时,陈家这头着人来请她过府。她流着泪,只以为陈家也终于听说了消息,亦不愿看着满园白茫茫的一片,便带着弟媳去了陈家。 黄家往上数三代不过是个耕读之家,靠着田里的出产养出了第一个秀才。而后一代,又出了个举人,免了赋税,又靠着家里的积银捐了个九品芝麻官,到黄承望父亲这一辈,读书最好的就是他,三十岁时踩着线中了进士,靠才学谋了个中县的县令。一代代在县城里经营下来,黄家也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地主。 黄家的老祖宗由此很推崇家里的子弟读书,砸了不少银子为他们延请名师。三个房头里,如今就数黄承望和小他四岁的弟弟读书出息。 黄三夫人是个很精明的人。她看着二房出息,便一直前前后后地帮她嫂子料理家事,为的就是能沾上五郎黄承望的光——黄承望的爹当上了县令,可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大的成绩,便病死在了任上。黄家距离成为真正的官宦之家,总是差了一口气。 原以为五郎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还当上了庶吉士,将来定然前途无限,谁知又如同他老爹一样,白白地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黄三夫人不是个容易气馁的。 这么多年的巴结功夫都做了,总不能全当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吧!没有了五郎,这不是还有他看着差不多出息的弟弟七郎吗! 陈家可是富贵泼天的人家,听说还有女儿嫁给了皇帝老爷的侄孙,他们黄家这样的地主,在他们眼里还只是寒门呢! 好容易叫人家看中了,要将女儿许配给他家的小子,谁承想五郎这样苦命,还没成亲就撒手人寰了……哪怕是嫁过来后出的惨事,那姻亲关系和人总也得留在他们家…… 黄三夫人就低声劝她嫂嫂:“二嫂,那陈家四姑娘,平日里什么为人?” 黄二夫人一听,眼泪就滚滚落下:“那是个顶乖顺可爱的孩子,和我家五郎立在一块儿,简直是菩萨坐下的金童玉女一般的人物……她平日里那样欢喜我家五郎,如今听了这消息,只怕要伤心得起不来身了。” 这也是黄二夫人愿意去陈家的原因。照她想,若这世上还能找到与她感同身受的,除了她家小七,也就这个满眼都是她儿子的姑娘了吧! 黄三夫人暗自撇了撇嘴,只觉得她天真:那样的人家,便是那小姑娘当真一腔痴心又如何?她瞧着今日这帖子就来者不善,指不定,就是要她们退婚的!若是不退婚,陈家姑娘就只能守望门寡,她们岂能舍得金尊玉贵的女儿受这样的苦? “嫂嫂,我看你这样喜欢那丫头,心里倒有一个念头,不知当不当讲。” “你我妯娌多年,亲姐妹一样,有什么不能讲的?” “五郎没了,我也伤心得很。只是总得为活着的人多想想……从前我们想着有陈家这门亲事,不光五郎日后仕途无虞,七郎那头,也只有顺顺遂遂的。可如今……”黄三夫人叹了口气,试探地道:“若真要人家姑娘守望门寡,只怕两家反而结仇。可若是白白错过这样的好亲事,又实在遗憾……嫂嫂,照我说,那七郎,也不过就比陈家姑娘小上三四岁……” 黄二夫人听得心口直跳,一时都顾不得伤心了,震惊地看着妯娌:“这、这怎么行……” 原是五郎的媳妇,怎么好又许给七郎?更何况,那四姑娘已经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了,怎么好等上那么些年? 妾术 第7节 “正是因她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五郎却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她的婚事这才会难办。别说是民间传闻了,说句不好听的,连我们自个儿心里都不舒坦,想着是不是被她克了……” 黄二夫人不信这个,却被妯娌话里的意思说得有些心动了。是啊,她还有七郎,总不能叫他将来孤立无援…… 黄家的两位夫人算计着这些,正院里等得着急上火的陈大夫人也在和心腹妈妈说着这事。 “您说,黄家的会不会有此提议?”王妈妈试探地开口。 陈大夫人柳眉一竖,正要训斥,却又压了下去。她想了想,照他们寒门祚户的眼界,倒真有可能开得了这个口。 “不行!”她却坚决反对,“男人本就喜欢年轻的颜色,再大上三四岁,更是少了几分怜惜。便是嫁过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更何况,黄家五郎再怎么说也有进士功名,还是二甲前列的进士,他那弟弟如今只是个童生,也配娶我陈家的女儿?” 王妈妈就点了点头:“夫人心里主意正就好,老奴也是怕黄家的趁机耍弄心眼,叫四姑娘吃了亏去。说白了,这满京城的好儿郎,四姑娘都嫁得,又不是非他们家不可。” 放在往日,王妈妈拍的马屁会叫沈氏浑身舒畅,可今日,她一时想起幼女为了这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模样,一时想着京城适龄的好儿郎早被订了去,再有这退亲的事多少会影响她的名声,就头痛不已。 但再怎么样,黄家这门亲事必须要退掉,否则,只会后患无穷。 于是,等黄家人被带到了正院,还没寒暄几句,陈大夫人就单刀直入道:“亲家平日里一直很喜欢我家四娘,想来也不舍得叫她年纪轻轻守了望门寡,不如两家便在办丧事前退了亲,也好叫她日后好再说一门亲事。” 黄二夫人愣了愣,瞬间气得发抖。 她喜欢四姑娘是一回事,可陈家人这样毫不客气地要求退亲又是一回事。照大晋律法和民俗,即便她是陈家的女儿,为他们守望门寡也是理所当然。 陈家人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在她儿子尸骨未寒之际这样踩她们的脸面? “亲家母这话说得不中听,不光是我喜欢四姑娘,我家五郎更是欢喜四姑娘。两个小儿女郎才女貌,想来,四姑娘也很愿意嫁给我家五郎。”她甚至不大理会妯娌的眼色,冷冰冰地看着沈氏。 沈氏却不恼不怒,只捏了帕子笑:“原先我也觉得,这两个小儿女最是登对。可出了这档子事,我却不敢肯定了。你家五郎,可是死在金水河里头的。” 她看了一眼还没听懂的黄家人,慢条斯理地剥了个杏仁,又拿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金水河里头,可都是娼妓。也不知你家五郎,是失足落水,还是在哪条红舟上落了水?说不定呀,是同人争风吃醋抢妓子,被人丢进水里的,也未可知。” 沈氏笑盈盈地望着脸色逐渐变得铁青的黄二夫人,声音平静:“这些事情,我都还没搞清楚,或许,也该再请京兆府尹刘大人上门一趟来问问。哦,你们还不知道吧,令郎落水的消息我昨日一早就知道了,正是刘大人亲自上门告知的。我们两家,还是有些交情在的。” “你是什么意思?”黄二夫人声音变得尖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沈氏只是目露怜悯,温温柔柔地道:“我不过是担心你家七郎罢了,没了哥哥照拂,若是再因哥哥狎妓之事,坏了声名,将来想要踏入仕途,只怕难了。” 一旁鸦雀无声的黄三夫人脸色也渐渐泛白。 她只顾着算计陈家的好处,却忘了,这陈家,是在京城屹立不倒数百年的世家。 所谓世家,不仅有着世代簪缨的富贵,更为人瞩目的,是它面对平民时刻可能伸出的利爪。 黄家在这样悬殊的实力对比下,失去了最有出息的子弟的同时,也失去了和它坐在同一张席上磋商利益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 ---------------------- ps:修改了黄承望的功名,有疑问的宝宝们可以再回看一下第一章 。 后天上榜,明天压字数就不更新啦,后天见~ 求收藏555 第10章 轻薄 黄家人上门的事,青娆虽一心照顾着四姑娘,却也有所耳闻。 等再着人去打听时,便知晓了黄家同意了由陈家提出退婚的事情。 这样的章程,对如今的四姑娘来说,是损害最小的办法。 青娆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心情十分复杂——四姑娘一心盼着嫁过去,怕是早就对黄公子情根深种。眼见要得到又眨眼间失去,心里该是如何地哀恸…… 姑娘的亲事早在两年前就定下了,如今她已经年过十六,此时再退婚,京城里适龄的儿郎恐怕都有了亲事,将来再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可真是千难万难的事情。 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虽有主仆的名分,但行的都是姐妹之事,自来大节小节恩赏也是不断。故而四姑娘在青娆心里,也是半个姐姐般的人。且四姑娘从来都是灵动活泼,鲜活得如同书房里挂着的那梅花鹿似的,再见她如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素缟,睡梦中神色也难掩愁郁,又叫人怎么不心疼! 却见她忽地眉心微动,似在蹙颦,青娆微微一怔,旋即惊喜地看着慢慢醒转的四姑娘,红着眼睛道:“姑娘,你可终于醒了!” 昨儿听了那噩耗便直直昏了过去,等晌午醒了又问了一遍,知道黄五郎还是杳无音信就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浑身发抖。红湘见她这样不行,和青娆耳语几句,哄着她喝了大夫开的安神药,这才又昏睡了过去…… 四姑娘的眸色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忽然抓住青娆的手,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目光里含着祈求。 青娆不忍与她对视,偏过了头。 一旁端着药进来的瑞香也红了眼睛,将药碗捧到她面前,小声地道:“姑娘,方才黄家人来了,说……正准备给黄公子办丧事……” 连黄家人自己都不抱指望了,可见黄承望的死,约莫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一瞬间,四姑娘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她拨开瑞香想要拿勺喂她的手,挣扎着爬起来,将药汁一饮而尽。 青娆在一边看着,还以为四姑娘终于肯接受现实了,心里又欣慰又酸涩,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想再劝些什么。可下一刻,四姑娘便忽然哭了起来,甚至哭得吐了血,又晕了过去。 屋里顿时又一阵兵荒马乱。 …… “……这是气急攻心之兆,吐了这口血,精神反倒会慢慢好起来。”白胡子的大夫诊了四姑娘的脉,认定没什么大碍,笑着又换了几味药,重开了安神补眠的方子。 红湘忙领着他去库房里抓药熬药,瑞香收拾完了床铺,给四姑娘换了干净的衣裳,又掖好被角,这才看到被吐了一身血的青娆。 “青娆姐姐,你也守了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快去净房里洗一洗,回家里歇半日再过来。如若不然,身子骨可怎么顶得住?别姑娘还没好全,你又倒下了,那我们可彻底没了主心骨了。” 那厢大夫人打发走了黄家的人,松了口气的同时自己也倒了下去,大夫如今是两头的跑,大少爷也在母亲床前侍疾,一时顾不上妹妹。 青娆点了点头,叫人送了热水过来,转身进了净房梳洗换衣——她这副模样,的确不能直接回家,吓坏了家里人不说,还容易冲撞主子。 等梳洗过了,她事无巨细地交代了红湘和瑞香,又看了四姑娘一会儿,这才出了九如院。 * 一天一夜没合眼,青娆的确很有些疲倦了,好在梳洗时醒了些精神,故而还能强撑起眼皮往家里走。 出了这样的事,她也有些被吓着了,只想着回到家中和家人团聚,心间的不安稳也能少些,故而没有去院子里她的屋子休息。 陈家的园子很大,穿过林荫甬道,过了好几道亭台楼阁,青娆才依稀看见后头那一排下人房灰色的檐角。 绕过一棵大槐树时,假山后头突然闪出来一个人来。 青娆被吓了一跳,便见是个年轻男子,身着湖蓝色步步高升的湖绸直缀,头上戴着玉冠,一身的富贵。 是个外男! 青娆心头警铃大作,又隐隐闻见这人身上浓重的酒气,连退了好几步就要告辞:“奴婢是内院的丫头,冲撞了大爷,这就告退。” 丫鬟生了一张精致如玉的漂亮脸蛋,低头时,白净细腻的颈子便露在男人眼前,似乎还能隐隐闻见刚沐浴过的胰子香气。 男人本就喝得酩酊大醉,此时见了美人儿,更是心思浮动,想也不想地就抓住了她的腕子,笑嘻嘻地道:“哪里算是冲撞呢?爷醉了,本就需要人扶着,快!把爷扶到你家三爷屋里去……” 对青娆方才故意提醒自己是内院丫鬟的事,半点没听进去。且那不安分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青娆心头大急,使了力气想挣脱,奈何男女力气悬殊,即便这是个醉醺醺的酒鬼,也不是她这等身量娇小的姑娘家能摆脱的。 一时更恨三少爷,家里如今刚出了事,他怎么敢又怎么有心思敢在这当口宴请这种不三不四的客人! 男人见她挣扎不开,笑得更得意,使劲儿将人拽到怀里,低头嗅了一口,整个人的身子的重量都快要压在她身上,“好香的美人儿,跟了爷回去,爷收你当姨娘!” 青娆拼命地挣扎,心里念头急转:这里是外院,她若是大声呼喝,一定能将人喊过来。可若是喊了人来,瞧见她与外男厮缠的样子,说不定正遂了这贱男人的心愿,不得不委身于他,若是涉及到了三少爷,说不定大老爷回来还要发落了她……可若不是不喊人,难道就真叫他即刻顺心如意? 忽然间,抱着她狞笑的男人身体一晃,然后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稳便摔在了地上,立时一脸怒容,不可置信地往上看。 青娆失去了禁锢,连忙就要往内院跑,这才瞧见了来人。 竟是齐和书。 她顿时顿住了脚,眼圈瞬间红了,方才的畏惧、恐慌、愤怒,此刻都转为了想扑进眼前人怀里的无助和委屈。 齐和书目光锐利如刀锋,紧攥着拳头,声音里夹杂着难以忽视的怒气,却是落地成冰:“赵三爷,这里是陈侍郎府邸,您想要做什么?” 那人却不是普通的纨绔,而是在陈家族学里求学的外人,也认得齐和书,知道他的来历。 赵三郎呸了一口,捂着脸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爷?” 赵三郎虽然是借读,可家里也是官宦之家,只不过门第低些,家底薄些。平日里大少爷不大理会他,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与陈家庶子里头最受宠的三少爷往来。 可再怎么门第低,也轮不到从前是奴仆之子的齐和书来教训他。 “我的确不是什么贵人,可赵三爷确定,要将陈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齐和书冷冷地看着他,“陈家的主母病了,大少爷还在母亲面前侍疾,赵三爷却跑到陈家家中宴饮,还要轻薄陈家的丫鬟……这丫鬟,可是日日要去陈家大夫人面前禀事的,赵三爷如此,是想去和三少爷一道去大夫人面前分辩吗?” 被揍了一拳,赵三郎早就清醒了不少了,眼下再听齐和书这一番话,心里也有些后怕。 他哪儿知道,随便拉个小丫鬟想上床,就能拉到大夫人身边的人?再看那丫鬟,通身穿金戴银,穿的也是不错的料子,的确不像什么破落户,眼神已经开始惊疑不定了。 害得三少爷和他一道丢脸也就罢了,怕就怕陈家人觉得自己品行不端,带坏了家里的少爷,将他送回家去不许他在这儿求学……那他可真要被老头子打断腿了。 “哼!陈家也就罢了,你可记着,今日你打了我一拳的仇,我早晚会报!”赵三郎很快就认了栽,临走前,不改纨绔本色,气势汹汹地放了狠话。 齐和书也不在意,等他有了功名,他也不用再借陈家的虎皮,自也不怕他赵三郎。 处理完了这糟心事,他这才转过头,拉着青娆的手左看右看:“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青娆怔怔地看着他,忽而埋在他肩头,小声地哭了出来。 齐和书顿时手足无措,卯足了劲儿宽慰她:“你放心罢,今日的事他回去了定然不敢乱说,若是说了,光是三少爷那儿他就讨不了好。这种纨绔子弟我见得多了,看着蛮横不讲理,实则最知道趋利避害……” “齐家哥哥。”青娆却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哽咽着道:“多谢你。若是今日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齐和书的目光就柔和了下来,哎了一声,摸了摸她的青丝:“府里大夫人病倒了,正是乱着,你要是要去哪里,日后便多喊个人一道,免得再叫什么人冲撞了。” 青娆却想着,即便是大夫人好好的,三少爷那里也从来都是这等群魔乱舞的模样——嫡母存了心要养坏的儿子,身边哪里能少得了狐朋狗友?今日的事要是传到大夫人耳朵里,还指不定她是会为了四姑娘的脸面愤怒,还是为三少爷在这关口不孝地惹出这事而高兴呢! 也只有他,明明晓得这是个烂摊子,还愿意为了她,以下犯上,犯了忌讳。 她心里软软的,前所未有地对面前的人生出了一些依恋。 作者有话说: ---------------------- 来啦,本周更新随榜走,下一更在周六~ 专栏预收《首辅大人养成记》(青梅竹马伪兄妹),《嗣婚》(先婚后爱),《王妃裙下臣》(重生复仇渣男火葬场爽文)欢迎收藏~ 完结文《相府表姑娘》《通房生存守则》欢迎品尝 第11章 袁氏进府 妾术 第8节 出了这事,青娆兀自担惊受怕了几天,见没了后文,便也浅浅放下心来,信了齐和书的话。 四姑娘喝了安神药,昏睡到第二日早晨才醒来。这回再醒来,目光瞧着清明了些,也不再哭闹,只是人还是恹恹得没精神。 大夫人在病中仍放心不下这个幼女,一天三次地打发人来看,见她这模样,也知只是心病,总得要她自个儿慢慢地想通。 这日,青娆服侍着四姑娘洗漱换了新衣裳,给她绞发时,便见她只是呆愣愣地坐在桌案边,不说也不笑。 四姑娘这一病,各处里都伺候得精心,进了三月房里还燃着火盆不说,那博古架上放着的白玉骨瓷小香炉里,也点着名贵的檀香,为的便是叫四姑娘夜里睡得安宁舒心。 她终是忍不住:“姑娘,奴婢有句僭越的话,纵知道说了姑娘可能要罚我,却也不得不说一说。” 四姑娘的眼珠子微微转了转,整个人还木着没动弹,视线却落在了青娆脸上,算是默认了。 “……您是名门出身,这屋里用的摆的,随便拿一件出去都够黄家人嚼用许久。您与黄公子这门亲事,本就是下嫁,为的便是让您日后过得舒心……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看见,但既然出了,人总得要往前看。黄公子虽是不幸,可到底是死在了那地界,瓜田李下的……说不准,就是往日夫人和我们看走了眼,若他真是这般品行,您和那位,真是半点不相衬!” 陈家的门第比黄家高出来不知多少,当日陈大夫人赞同这门亲事,打得就是让四姑娘嫁过去,被黄家人当成仙女般供奉起来的主意——四姑娘嫁妆丰厚,黄家家底略薄,刚进庶吉士馆的黄承望在仕途上也只能依仗岳家,且黄家根基浅,几个房头都是只有一位正室夫人,黄承望的书房里也从来没有什么红袖添香的婢女…… 可黄承望如今三月三死在了金水河畔,这样的地界,又是这样的日子,很难不让人遐想。 四姑娘看了她一眼,目光忽地冷下来,忽地狠狠地一拍桌面:“你放肆!” 青娆身子一颤,自来没受过这样的冷遇,却愈发挺直了脊梁,不闪不避地望着她:“也不是奴婢随意猜测,若黄家人真是问心无愧,怎么会如此干脆地退了亲事?” 打从陈阅微醒了,几个丫鬟都再不敢在她面前提黄家的事,退婚一事,四姑娘应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手一颤,滚滚的玫瑰卤茶便随着茶盏的碎裂溅了满地。 半晌,才终是伏在青娆的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平日里待我那样好,作甚要去沾染那些不干不净的妓子?坏了名声也就罢了,如今还将一条性命交代了进去……三月三那日,我在茶楼里陪着宋姐姐说了好久的话,也不见他送来只言片语,却是这般来龙去脉……” 一听她的口气,便知昔日的满腔爱意转成了嫉妒与不甘,甚至怀着恨意。 实然青娆也不知,黄承望的死究竟有何内情。只是人与人之间亲疏有别,四姑娘沉湎在悲伤里久了,难免伤身,她做不到束手看着。 再者,如今大夫人倒下了,内宅里四处乱糟糟的,她也得将她的靠山重新托起来,免得那日之事再重演。 等一切事情过去了,四姑娘也该再好好替自己寻一门亲事。世上的男儿,多的是,她不觉得金贵如四姑娘,需得在黄家这棵树上吊死。 * 陈大夫人病了,几个庶出的姑娘们皆在嫡母身侧侍疾,大少爷每每下了学,也时常去看望母亲,令陈府人大吃一惊的是,身在旋涡中心的四姑娘倒是很快打起了精神,在看望母亲后,便主动担起了照管家务的担子。 原就是一身宠爱的嫡女,自来没什么下人敢在她面前摆谱,且大夫人管家一向有章法,四姑娘不过是萧规曹随,依足旧时的规矩,一时间府里上下便显得井井有条。 出远差的路上惊闻两大噩耗,办完差事便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大老爷一进家门,感受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他紧绷的嘴角微微松了松,对这个颇受妻子溺爱的幼女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原以为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彩釉瓶子,中看不中用,只能低嫁了才能保全,如今经了挫折再瞧,却是有几分大家主母的气度了。 黄家的亲事原本就是因着黄承望这个年轻人才品不错,他才勉强点了头,为的也是给几个儿子将来入仕添些助力。这样的亲事,失了固然可惜,却算不得遗憾,更不消说要他陈家的女儿为这门亲事守着是绝无可能——那岂不是叫他白白花了银钱和精力培养一个女儿! 陈弘章对幼女就多了几分欣赏:“如此,才是我陈弘章的女儿!放心罢,四娘,将来为父必定为你再寻一门好亲事。” 固然因这退婚之事,陈阅微在京城贵族的婚嫁圈子里难免要沉寂些时日,适龄的儿郎必然少了,可位高权重的鳏夫却也是有的。将来嫁过去,有陈家人撑腰,照样能将日子过得红火。 …… 陈弘章对四姑娘管家之事的肯定,给暗地里想趁着主母生病抓住中馈的几个姨娘的心思都泼了冷水,转而更为殷勤地在房里给大夫人端茶倒水,捶腿捏背,一副小心服侍的模样,打起分宠的心思。 亲爹房里的事四姑娘没心思去管,只知道自打在他跟前过了明面儿,自己使唤起各院的下人来更顺手了些。连带着青娆红湘等九如院里的丫鬟,在府里都更多了一层体面。 而陈大夫人自夫君归府,被火煎着的一颗心总算撤了一大半的焦灼,精神气也渐渐好了起来,甚至还开始重新在京城尚未婚配的儿郎里挑选起女婿来。 袁氏便是在大夫人刚病愈时,捱不住儿子的日日苦求,进了府来。 * 袁氏跟着小丫鬟绕过影壁,走过穿堂,再过一道垂花门,便见粉墙绿瓦,亭台假山,涧溪处草长莺飞,自是满目浓翠,人间好景。 放了良籍出了陈家,旁人多羡慕她有个成器的儿子和能干的当家的,可真出去了,才知柴米油盐皆是难处,离了陈家这泼天的富贵,又有堪称吞金的读书人在家中,她只恨不得一文钱掰成八瓣儿来使。 好在儿子争气,年纪轻轻就过了县试,将来若能得了秀才的功名,一家人也算是熬出头来,再过陈府陪大夫人说话,也能被下头的人恭恭敬敬道一句齐太太,而不是如今不尴不尬的“袁婶子”。 可谁晓得,那小子被陈府一个丫鬟给迷了心,非要娶了人过门去。 她心里不甘愿,好不容易脱了籍,怎生又要拉拔一个低贱的丫头进他们读书人的门楣?偏齐诚听了儿子的话,倒点了头:“……到底是府里姑娘贴身伺候的,又曾读书习字,性子也能干,再者,又管着姑娘的妆奁……庄家人没有儿子,将来也会多给我儿些便利。” 齐诚想得清楚。若是他儿子真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进士,他自然也可以拉下老脸,求大老爷帮他说个读书人家的女儿,自此也算是跻身寒门了。可儿子能读书不假,却也没那么天赋异禀,等他得了举人进士的功名,说不定已经是十余年后的事,自然不能拖到那时再成婚生子。 而他们家眼下还在借着陈家这门靠山替自家敛财,一家子人又都在宅门外头,没个府里的人说话,时日久了难免会失了陈家人的欢心。庄家上下,便是他们能借用的桥梁。 这门亲事,照齐诚看,结得不亏。 当家人发了话,袁氏只能应下,可心里却是老大不乐意——他们从前和庄家比邻,她没少和只知道卖弄才情的崔氏闹别扭。明明都是下人,偏她一进府就得了老夫人喜欢,后来又嫁了庄管事,在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像个大小姐似的。 若是落在他们齐家,早就被她婆婆给磋磨得去了半条命。可万妈妈那人,瞧着泼辣不好惹,却硬生生忍了这儿媳那么多年,就连她没能给庄家生下儿子,她也只是背地里埋怨两句就算了,休妻的话从来没提过……不像她,生了个宝贝儿子,婆婆还要整天挑三拣四说她子嗣缘分薄。 她们当了邻居多少年,袁氏就嫉妒了崔氏多少年。如今好不容易在老对头面前扬眉吐气了,他儿子却偏偏被那家的小女儿勾了心去,袁氏又怎么能气得过? 想起陈年往事,袁氏心里就郁卒得厉害。 忽儿见烟水桥那头,有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下了桥,袁氏眯了眯眼睛,问:“那两位是?” 瞧通身的首饰衣料,不像是寻常的小丫鬟。 引路的丫鬟就笑:“袁婶子许久不进府了吧,那是四姑娘院里的两位姐姐,个头高些的那位是瑞香姐姐,如今升了二等……” “原是这样。”袁氏笑了笑,有些肉疼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碎银子,道:“姑娘前头还有差事,不好被我这事绊着。我正想着要去给四姑娘问个安,一会儿便跟了那两位姑娘去就是。” 小丫鬟想了想,笑着应下了。 四姑娘如今管着府里上下的事情,这袁婶子说要去给她请安,她并没有起疑。 袁氏心里却想着,那庄青娆是在四姑娘身边服侍,她总得要去主子跟前试探试探,免得到时叫他们家掉了空儿。 于是过了烟水桥,低头理了理衣襟和袖口,正要笑着抬头同背对着她摘花的两个丫鬟搭话,却听其中一人笑嘻嘻地道:“青娆姐姐可真是好福气,那日我瞧着,那齐家的小掌柜,竟为了她打了三少爷那边的客……” “啊!这话当真?这也实在是……” 身后,袁氏挤出来的笑脸顿时僵住,面色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 下一更在周一,晚安 第12章 提亲 袁氏拎着备好的礼进了正院,一路走一路恍惚,直到陈氏叫她进去,出门来迎她的碧荷喊了她两声不见人应,拉了她的手,这才回过神来。 碧荷的面容有些忧虑,压低了声音道:“袁婶子这是怎滴?莫非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她看一眼门里,小声道:“若是如此,一会儿也得慢慢地禀,免得犯了夫人的忌讳,倒要不好。” 因生了齐和书的缘故,府里适龄的丫鬟对袁氏都眼熟,又带着客气。 袁氏面上一派感激,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碧荷一番,笑道:“姑娘也长成大人了,这样的容貌气派,将来谁家要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气。” 碧荷听着一怔,羞赧起来:“好端端的,婶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心间却是微微一动。 袁氏却是念头急转,有了主意。 她原就瞧不上庄青娆的狐媚做派——八百年前的邻里,也能被她用来套近乎,勾了她儿子满腹心肠去。 齐诚看中了庄家和庄青娆手里的银钱,她却觉得,照她整日买花买钗的架势,说不准从姑娘手里顺出来的银钱早全花了个底掉,巴巴地想嫁进来,指不定是贪慕他们家的富贵! 而庄家的家产更不用说,他家那位大姐儿随了祖母的泼辣性子,如今又招了赘,将来庄家夫妇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银钱贴补二女儿? 方才听了下人那番嚼舌,她才晓得,那蹄子那般上不得台面,自个儿妖媚勾了外头的爷,倒叫她家和哥儿当那恶人,生生将人得罪了去! 那赵三爷虽纨绔,可也是赵家的眼珠子命根子,否则不会花了大价钱送进陈家族学去。如今她儿还未考上功名,她就能用她那张狐媚的脸招来这样的祸,将来真嫁过去,等她儿入了官场,指不定给家里惹来什么滔天大祸! 袁氏的心立时变得前所未有的冷硬,一时觉得手里拎着的东西是烫手山芋,恨不得丢了去。可这会儿见了碧荷,倒动了些别的念头。 ——照那两个丫头的口风,看来府里只道庄青娆和她儿子事情的人并不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陈大夫人在外间的临窗大炕上见的袁氏。 她病刚好,面色瞧着还有些苍白,但仍是微微敷了粉,戴了点翠簪子,不愿在旧仆面前摆出萧瑟模样。 袁氏却自来是个脸皮厚的,一进来瞧了她这模样便跪着给她磕了头,接着便哭着道:“……夫人为一家上下操劳,清减至此,我瞧着实在不忍心……早知今日,当时绝不听我家那口子的胡话出了府去,如今也能给夫人解两三分的忧……” 绝口不提陈家近来的糟心事,只道自个儿的一番忠心。 当主子的,哪有不喜欢听好话的。陈大夫人见袁氏出去那么多年了,见了她还毕恭毕敬如当年在府里服侍一般,心里自然熨帖,面上就多了些真切的笑意,嘴上却道:“你家齐诚救了老爷的命,这样的大功我们只嫌回报得太少,你家的哥儿又那样出息,家里家外,怎么也得你照应着……” 又示意丫鬟将她扶起来,笑道:“早出了府去的人,再不必动辄跪我,被人说出去了像什么样子。” 袁氏谢了又谢,才敢在她赏的小杌子上坐了一半,恭敬得不得了。 沈氏见了更是喜欢,不觉就拉着她寒暄了许多,又赏了瓜子点心,叫她陪着吃。 主仆尽欢了半日功夫,袁氏才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夫人也知晓,我家那小子也过了十八了,读书一向勤勉,屋里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我想着,若能在夫人面前求个体面,给我家小子赐个新妇管着家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沈氏笑着抿了一口茶,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 若是想借着陈家的门第求一门得意的亲事,便用不上“赐”这个字…… “莫非是瞧上了府里哪个丫头?”陈氏笑着道,“那实在委屈了和哥儿,到底是读书人。” “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哪里还能挑拣什么门第?”袁氏连忙摆摆手,笑眯眯地道:“只盼着新妇是个有主意的,家里家外能替我家和哥儿张罗着,小日子便不愁过得不好。”又低声赔笑道:“夫人病还没好全,原不该用这样的事扰夫人的清净,只是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夫人一手打点的,要娶这样体面的姑娘,定是要在夫人面前诚恳求了才是正理。” “倒不知,相中了哪个?” 袁氏笑盈盈的,答得坦然:“夫人房里的碧荷姑娘,是个样样拿得出手的体面人,不知夫人可愿意割爱?” 碧荷也是一等丫鬟,同样是家底丰厚的家生子,且还是家中独女。她历来管着大夫人的嫁妆和私库,手里的银钱,比之庄青娆,不知多了几倍。 用这丫头来交差,想来她家那口子那里不会说什么。 至于和哥儿那儿……袁氏眸光一闪,到底是她亲生的儿子,难不成还能为了个姑娘和老娘翻脸不成? 庄青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她进门的! * 却说齐和书这头望眼欲穿地等着自家娘回家,好容易等到了,却见她绷着个脸瞧不出喜气,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 “娘……”他着急起来,难不成陈大夫人不应? 袁氏却狠狠地刮了他一眼:“瞧你还自恃是个读书人,竟是这样沉不住气的性子!”她别过头去,冷冷道:“夫人已是应了。”却没点名道姓应了与谁的事。 齐和书一听就欢喜起来,见他娘这模样,倒是自我宽解了——他娘和青娆的娘不对头,自来就不算喜欢青娆,如今夫人应了,她却不高兴,也是有的。 “娘,你就放心罢,等青娆进了门,她定然会和儿子一道好好孝顺你,不会惹您老人家不欢喜的。”事情办成,齐和书心情大好,便有些撒娇意味的宽慰袁氏。他与青娆的事情,还得叫他娘一件件帮着办好,可不能在这时候就得意忘形惹了她不快。 妾术 第9节 袁氏面容稍霁。 想起听来的闲话,有心说教他几句,到底怕说多了露馅,只能含糊道:“你晓得我生养了你一场就好,别娶了媳妇忘了娘。再者,如今你们的事提到了台面上,近来便不许再进府去寻她说话,免得落了旁人话柄,坏了规矩。” “这是自然。” 齐和书算着,大夫人点了头,那青娆那头就得先办脱籍的事,再加上托人保媒、纳采、文名、纳吉、纳征一溜的规矩,两方恐怕却是也没什么闲暇功夫见面了。 他满心说不出的欢喜,只想着要给她送什么聘礼将人风风光光地娶进门来,一时倒未关注他娘的神情。 袁氏忍着不说,等齐诚晚上回了家,才同他交代了底细。 齐诚吃了一惊,有些愠怒:“好端端,做什么非要换了人?” 袁氏气不过,便将白日里听来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予了当家人:“你说说,这样的祸水人物,也是我们这样的家能收容得了的?将来若是被哪个官瞧去了,毁了和哥儿的仕途,才有你后悔的呢!” 齐诚原想的是既能借陈家的势,又能娶一个儿子喜欢的姑娘,一箭双雕,无有不好的。可眼下看妻子这样嫌恶那庄家的丫头,先前又出了这样的事端,心里也迟疑下来。 半晌,微微点头道:“也好,可你这样瞒了和哥儿,到时候知道了,岂不是让两家难堪?” 袁氏撇撇嘴:“放心罢,到底是我生的哥儿,哪有向着外人的?我自有法子。” 当下便哄了齐和书仍旧一心读书,为他包揽起亲事的一应事项,等齐和书知道时,是在无意间瞧见了红纸上头写的生辰八字时。 他白了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质问他娘:“怎么回事?这不是青娆的生辰……” 自小到大,他给她过了好几次生辰,自然知晓这时日不对。 袁氏却变了脸,一把将红纸抢过来,没好气地道:“正经人家的女儿,谁会教你知晓生辰八字?可见那庄家的丫头是个狐媚子,一心勾得你不学好,先前还叫你去打那赵家的三公子……” 到此时,齐和书才品出这意味来,他不可置信地问:“娘为我求娶的是谁?” 袁氏挪开视线,难得有些不自在:“自是更好的……夫人房里的碧荷,是管家的一把好手,样貌也还不错,虽不如庄家的出挑,却也是端正清秀……” 齐和书愣了片刻,脸色沉了下来:“这怎么能行?我要禀明大夫人,这事是乱点鸳鸯谱,我要退婚!” 最终齐和书却没能进府闹上一场,因为袁氏一听他这话,就叫家丁把他关了起来,自个儿闹起绝食来。 “那碧荷也是个家世清白的,自来循规蹈矩,不曾犯错。你这话传进了陈家人的耳朵里,是生生地逼她去死……你若真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也算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面绝食,一面将诸如此类的诛心之言传到齐和书耳朵里。 等齐和书解了禁锢再去和袁氏说理时,两家早就过了纳征的礼数,袁氏一脸面如金纸,和儿子没说上几句话就晕厥了过去。 齐和书吓得不轻,当下里,要娶哪家的姑娘都被他抛之脑后,满心里只顾着照顾生病的母亲去了。 …… 陈府里,四姑娘近来管着宅子里的一应事务,青娆也跟着她,每日晨起便接见各处来回事的管事和妈妈。 一开始,因袁氏和沈氏是背着人谈的,齐和书的娘来求娶碧荷的事并没有传得满府皆知。 知晓时,还是因为四姑娘翻了大厨房的采买账册,见这月的面粉用超了许多,心生疑问,喊了吴妈妈来问。 吴妈妈就陪着小心,笑眯眯地给四姑娘回话道:“……是夫人院里的碧荷姑娘得了门好亲事,特意托了大厨房给她蒸了百来个喜饼,说要送给府里各处的叔叔婶婶姐姐妹妹们吃……却也没有叫俺们白出力,使了银钱过来的,只是还未来得及上账。” 一面说,一面给青娆使眼色。 大厨房这地界,油水颇多,碧荷给了她银钱,其实只是给了她做喜饼的劳累钱,原料钱吴妈妈早看在她在夫人身边的体面的份儿上给免了,说未来得及上账,只是怕四姑娘刚管家,性子太耿直。 青娆和吴妈妈有着万妈妈这一层关系在,自然也愿意在主子面前替她美言一二。就笑着问:“不知道是许了哪家的儿郎,倒叫妈妈您亲自替她做起活来?您素日里可是不爱沾咱们这些小姑娘的事儿的。” 言下之意是在四姑娘面前道她历来办事也算恭谨,即便是中饱私囊也不至于过分,此次想来是有因由。 “可不是,我原也不愿意应,因这大厨房的事儿颇多,又辛劳。只是夫人金口开了,要将碧荷许给齐诚家的哥儿,日前已经去官府销了碧荷的籍了,夫人有心给碧荷做脸,我们这儿,也是想图夫人展颜一笑……” 话毕,四姑娘还未说甚么,青娆就先呆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四姑娘也想到了什么,微微拧眉,问吴妈妈,视线却飘到青娆的脸上:“你方才说甚么?碧荷许了哪家的哥儿?” 吴妈妈不晓得内情,不知道自个儿是哪句话说错了,说的话才肚子里滚了一遍仍是疑窦,小心问:“……是齐家的齐和书啊,可是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妥?” 青娆倒吸了一口凉气,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 落子无悔,原该愿赌服输,可这一刻,钻心的痛将她淹没,她来不及用理智思考什么,身子就晃了晃。 “青娆!” 作者有话说: ---------------------- 随榜更新,下一章周四凌晨哈 第13章 庄青娆又不是普通的丫鬟…… “青娆,此去县试所耗时日颇久,恐怕等你及笄之时我来不及赶回来,特意提前给你订做了一支镯子……” “青娆,你可愿嫁我为妇,我定不负你!” “青娆,我心悦于你……” 少年人意气风发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看清她面容那一瞬,眉目熠熠如星河,唇角挑起欣喜的弧度,盈满雄浑壮志,势要金榜题名加身,如仙美眷在怀。 下一瞬,吴妈妈乐呵的声音响起:“要将碧荷许给齐诚家的哥儿,日前已经去官府销了碧荷的籍了……” 一幕幕往事如万千层梦魇缠绕着她,倏尔间电闪雷鸣,春末的最后一场大雨以滂沱之势在猝不及防间瓢泼落下,无情地冲洗这世间无数不甘与怨愤。 青娆脸色苍白,意识间或清醒,视线中瞥见簇拥在她床头的家人焦急的脸庞,却是迷蒙看不清晰,只觉一股恨意弥漫在心头——多少时日的青睐与筹谋,眨眼间竟是功亏一篑。 喉头涌上猩甜,气急攻心之际,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刻,她苦笑着想,或许她劝四姑娘的话,太稚嫩太懵懂,恨一个人,也是这样的折磨。 …… 再醒来时,屋子里暗沉沉的,她稍微动了动,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什么都无法思考。 崔氏听见动静,端着药进来,见她醒了,眼圈更红一层。 “娘……”她的声音听着这样软弱无力。 崔氏见她这样,原本三分的恨铁不成钢也转成了心疼,忙揽了她,端了药,一口一口亲自喂她喝。 青娆只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孩童,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娘,撒娇道:“娘,好苦。” 崔氏不理睬她,盯着她皱巴着小脸喝完了这碗又浓又苦的汤药,才从一边的碟子里拿了颗桂花糖塞进她嘴里,摸摸她的头发,难得的温柔:“二娘乖,先苦后甜。” 青娆本还忍着,一听这话,眼底又泛起了泪花。 “娘,我不该不听您的,擅自和齐和书往来。”青娆的泪珠一颗颗如断线落下,顷刻间便湿了满面。 她只晓得挑前程,挑相貌,挑人品,又哄得齐和书一心向着她。可却忘了,齐和书在他家里并不当家,衣食住行,皆要向爹娘伸手。娶妻大事,也不是他一力强求就真能如他所愿。 这事被两家瞒得风雨不透,直到要办喜宴了才被吴妈妈不小心抖落出来,在此期间,齐和书并未给她递过半句话,惹出半点乱子。可见,他没能争过袁氏,或者是,没能争过当家人齐诚。 这种丑闻,两家不提,她本也该打落牙齿和血吞,可偏生没能在四姑娘和吴妈妈面前忍住…… 她心里涌上无尽的后悔:此事一出,她又被大动干戈地从四姑娘眼前挪回了家里修养,恐怕府里眼下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她吧。她真是没用,不仅没能帮家人争取到脱籍的荣耀,还害他们陪她一起丢脸…… 崔氏见她这般说,拢了眉头,正要说甚么,却听外头有人低声骂骂咧咧地进了院儿:“杀千刀的小娼.妇,仗着给夫人管库房就尾巴翘上天,还不是被姑奶奶揍得哭爹喊娘……” 青娆的泪意一哽。 崔氏也愣住了,接着沉了脸,眼皮直跳地看着青玉骂了一通后蹑手蹑脚地掀了帘子进来。 瞧见她娘和她泪眼朦胧的妹妹,青玉顿住脚,十分自然地转身准备往外走。 崔氏却青筋直跳地将她揪了回来,青玉哇哇乱叫起来,崔氏还当是她故意作怪,冷了脸要训斥,在灯下掀开了袖子却瞧见里头青青紫紫的一片。 青娆吓了一跳:“这是怎的了?” 崔氏也横了她一眼,颇有些刑讯逼供的意味。 青玉脖子一缩,愤愤不平地道:“碧荷那贱人,平素里和你与彤雯走得那样近,连彤雯都晓得你和齐和书的事儿,她能不知道?不过是仗着夫人不知内情,顺水推舟地将袁氏指桃为李的腌臜事儿认了下来,若不是心虚,她娘那种长舌妇,得了这样风光的亲事,能瞒到今日?” 青娆默了默。 碧荷时常来寻她们二人说话,有一回,齐和书来给她送书,碧荷也是瞧见了的。这事儿,的确是无从抵赖的。 崔氏面色稍霁,又睨她一眼:“光打碧荷有什么用,负了你妹妹的人还好好的,等着娶新娘子呢。” 闻言,刚刚为姐姐寻了恰当理由的青娆大为震惊。 她娘言下之意,打碧荷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打了齐和书,才能真正出气? 青玉就哼哼了一声:“这事儿娘你就不用操心了,还有你大女婿呢。等那姓齐的出门,就让郑安套了麻袋将他揍一顿。”到底是过了县试的读书人,明着打有进县衙的风险,偷偷套麻袋打一顿问题倒是不大。 崔氏微微有些赞赏地颔首,摸了摸幼女的额头,见不再发热了,起身道:“在这儿好生照顾你妹妹,娘去老夫人牌位前面拜一拜去。” 她可是从前服侍过老夫人的人,从前老夫人在的时候,大夫人常和她呛声,可人走了,大夫人反倒不敢动她屋里的老人——一个孝字,便足够压得住她的气焰。 袁氏和碧荷以为背靠大夫人,就能肆意欺负辜负她的女儿,这算盘可就打错了。 青娆眼里的泪意彻底消散了。 她看着志气昂扬离去的娘亲,又看看暴力的长姐,艰涩地问:“……爹呢?” 青玉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嘿嘿一笑:“爹为你的事一夜(染)白了头,在书房向大老爷请罪呢。” 青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终是展颜。 她晕得不是时候,原以为带累了全家的名声,可爹爹、娘亲、长姐,个个都愿意为她挺身而出,用了情面(气力)帮她力挽狂澜,相信过了今夜,府里的风言风语,便会调转个头儿,转而攻击起碧荷一家来。 “傻不傻,你打了她,她也打了你,白白弄出一身伤来……” “这你就错了。你姐姐我可是一把子好力气,别以为我干着守藏书阁的差事就是娇娇弱弱的女郎,碧荷的伤比我重多了,没两天别想下床……嘶!你这什么药,这么大劲儿?” 青娆抿唇一笑,替她在灯下细细地上了药,忽而抱住姐姐的腰身,低声哽咽道:“……谢谢长姐。” 正是因有这样的家人,她才愿意经年的算计,只为给全家人谋一个再不会被主家倾轧欺辱的良籍。 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心里叹息一声,感动之余,顿生对来日茫茫之情。 * 碧荷挨了这一顿打,她娘高妈妈气得当即就想找大夫人告状,却被碧荷哭着拦下了。 本来庄青娆在四姑娘对账时,听了这消息晕了,她便撒了银钱出去,诬赖她对齐和书心生仰慕,想抢好姐妹的男人,才作此做派。 可到了晚间,庄青玉在园子里当着一众下人一边打一边用“狐媚子”“小娼.妇”这样的话一脸正义地骂她,她打又打不过,连还嘴都困难,围观的丫鬟婆子看她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妾术 第10节 谁都知道,庄家和齐家从前是邻居,齐和书又一向对庄青娆颇为亲近,要说齐和书对她早有情愫故让袁氏上门求娶,远不如齐和书一直倾慕生得更漂亮的小青梅庄青娆来得有说服力。 庄青娆又不是普通的丫鬟,这事不闹开还好,能叫她吃个哑巴亏没处说理,偏生那庄青玉破罐子破摔,不惜将事情暴露在人前,误导众人两家早有默契好将屎盆子扣在她头上…… 一旦闹到大夫人那里,庄青娆是服侍了四姑娘多年的大丫鬟,四姑娘的未婚夫又刚出了事,未见得大夫人就会为了她出头。说不定,还会彻底厌弃了她,乃至她一家…… 碧荷打了个寒颤,她清楚地明白,袁氏看中的是自己在大夫人跟前的体面,和自己全家在陈家的分量。若失了大夫人的欢心,说不定,齐家会为了平息众议提出退婚…… 绝不能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次日,庄青玉在园子里暴打碧荷的事情传得满府皆知。大夫人震怒,正想让粗使婆子捉了庄青玉来她跟前问罪,就听人禀告,庄青玉的娘崔妈妈昨夜在老夫人的牌位前跪了一整夜哭诉…… 用完早饭,去上朝的大老爷又使人往后院交代,他身边的庄胥伺候他有年头了,如今为女儿的事一夜白了头,纵然此事庄家做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要过分苛责。 两顶大山压下来,陈大夫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她问心腹周妈妈和王妈妈:“……当真是碧荷做了不规矩的事?” 王妈妈和碧荷连着亲戚,不好说甚么,正支吾着,周妈妈却板了脸,道:“若是有冤屈,昨儿就该来求夫人做主了。如今还没个声响,倒把夫人的脸都丢光了。” 她素来对沈氏忠心,看不上这等为了自家事搅得府里风风雨雨的丫头。 沈氏深深赞同,脸色也淡下来:“把原先给碧荷添妆的那副头面取回来吧。” 主家赐下来的添妆,自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真要收回去,无疑是代表主家厌弃了她。 沈氏对金银物件从来不小气,贴身的丫鬟从来都是穿金戴银,新缎子不断,如今这样给碧荷没脸,可见是动了真怒了。 “奴婢明白,这回的事都是那丫头不懂事,一会儿我便亲去,取回那物件,顺便好好教训她一番。”见沈氏定了主意,王妈妈焦急之下,反倒不再劝半句,一脸恭谨地主动领了差事。 周妈妈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大夫人取回添妆后的第二日夜里,碧荷就投了湖。 “……口口声声说‘此事奴婢半点不知晓,却到底叫夫人丢了脸,夫人便让奴婢去了吧,下辈子,奴婢还要伺候您’……” 青玉从旁人那儿听来了碧荷被救起来后声声泣血的哭诉,撇了撇嘴。 青娆歪在榻上翻书,青丝垂散作慵懒之态,病了这几日,倒颇有些弱不胜衣的瘦弱了。 闻言,她合上手里的书,面色平静地剪了下灯芯,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 “如此,被放在火上烤的,就会是齐家了。” 第14章 “后日一早,去礼部陈侍…… 正如青娆料想的不错,碧荷跳湖寻死的事儿禀到了大夫人跟前,正院里的人先转了态度。 先是王妈妈亲自去送了药材,又延请了名医去给碧荷诊脉,后头正院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们也开始三五成群地去碧荷家中看她,再不似先前视她如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 可见大夫人待碧荷的态度,已是有所缓和了。 后来的事,是四姑娘过来探望她时提起的。 “……碧荷是打小就进正院的,娘看着她长大,哪里又会没有情分?哪怕心里恼她丢了正院的脸,经了这事儿,也更疑心是袁氏贪心不足,而非她的过错。”四姑娘坐在炕边,一边说,一边细细地拿银刀将鲜嫩的桃肉一片片刮得齐整,摆在碟子上。 青娆半卧着,原是听住了这话出了神,等定起眼来一瞧,哪里肯再让她沾手,就要接过来自个儿弄。 四姑娘却不许她碰,还拿了银签子亲自挑了一个喂给她。 青娆微微一怔。四姑娘自小便是金尊玉贵长大,且便是府里庶出的姑娘,也绝不会亲手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她却做的这样娴熟……想是大夫人病了这些时日,母女俩独处时,四姑娘都会这般亲手服侍? 她念头微闪,不由避了半寸,抬眸时却见姑娘眼尾泛红,拉着她的手问:“青娆,你可是怨我了?” “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先前我应了你二人的事,原是准备挑个娘心情好的时候便禀了她,可谁晓得家中忽然出了这样多的事端……一桩桩一件件,都叫我心力交瘁,一时便没能顾及。谁晓得一错眼……” 说这话时,四姑娘好看的眉眼都皱在了一起,显然很是懊恼内疚。 她紧紧地攥着青娆的手,神情像只唯恐被丢下的猫儿似的,无措又惊惶。 青娆一见她的模样,心里那些隐隐的不快立时消散了。 她也曾在想,若是四姑娘真将她的事放在了心上,早早地和大夫人通了气,事情也不会闹到如今这样无法转圜的余地——庄家人和碧荷的一番闹,如今确实是将矛头指向了齐家,可世道待女子多苛刻,等碧荷和齐和书再重新坐下来谈婚事,最终被人议论的,恐怕也只有他们庄家人。 心生些许埋怨,倒不是因为嫁不成齐和书有多遗憾,只是不愿瞧见家里人受她牵累罢了。 但四姑娘同样也是遭了大难,今后在婚事上恐怕也多有不易,焦头烂额之下,管不得她的事,也无可厚非。 此刻,入眼的是四姑娘对她依赖的模样,想起二人一道长大,虽为主仆,相处却常如姐妹,到底不愿叫她伤心。 “姑娘何必这样说,原是我自个儿眼光不好,寻了个错的门户,门不当户不对,不遂人愿也是常有的事。” “胡说!”四姑娘却很是生气,难得板起脸来呵斥了她一句。 青娆噤了声,却又见她深吸了口气,语调温柔又坚定地安慰她:“你们的事成不了,错不在门户之别,错在你信他。男人都是不可信的,机关算尽求的也不是真心,而是利益罢了。 日子还长,青娆,你要自个儿争气起来,谋个好前程。” 闻言,青娆望着自家姑娘,心中涌动起阵阵暖流。 “姑娘,我会争气的。”她顿了顿,反握住那细白的手指摇了摇,歪着脑袋道:“姑娘也不要灰心,您的好前程,也在后头呢。” 四姑娘听了,也摇摇她的手,慢慢地弯起了月牙般的眼睛。 …… 出了庄家的小院儿,陈阅微没有回九如院,而是去大厨房里拎了食盒,往外院书房去见她爹去了。 陈弘章正在和倚重的幕僚议事,听见下人来报,很是讶异。 从前,他这位女儿是不怎么踏足外院的,更遑论来给他送饭食了。 想起自己这些时日为她费心挑选的几户人家,他眸光闪了闪,道:“叫她进来吧。” 四姑娘拎着食盒进来,看见幕僚焦先生,目光丝毫未动,大大方方地行了个晚辈礼。 焦先生是陈弘章这些年最倚重的幕僚,年关时也会进内院给大夫人问安,所以二人也曾碰过面。 但焦先生仍是难掩惊讶,不意四姑娘竟能记得他的长相。 看了一眼面露赞赏的大人,他笑着回了礼,便知机退下了。 父女俩寒暄了一阵,陈弘章便朝女儿招了招手,压低了声音道:“四娘,你过来瞧瞧。” 四姑娘一脸好奇地过去,却见是几张男子的画像。 “黄家的事委屈你了,为父这些时日又替你寻了几门好人家……这是靖远侯家的世子爷……这是郑国公家的三公子……这是姜家的长房宗子……为父知晓你年纪轻脸皮薄,但婚姻大事,也得叫你亲自瞧了英不英俊,才好定下。” 陈弘章笑得和蔼,仿佛是个再疼爱女儿不过的父亲。陈阅微看着父亲的笑容,眼睫微动,忽而想起年幼时长姐出嫁,她印象里从来不甚在意几个女儿的父亲,眼角落下的那一滴泪。 昔年的那一滴泪,坠入此情此景,讽刺意味却更浓。 靖远侯府,老牌勋爵,可他家的世子爷却有克妻的名声,连着三任妻子都早早离世。郑国公家的三公子年纪与她相仿,可郑国公一府却没什么出息的子弟,只能靠着祖宗余荫和姻亲关系过活。姜家……是皇后娘娘的外祖家,家中出了不少阁臣,可姜家大爷膝下,已经有了原配生下的两个儿子…… 这些人家,看着显贵,可内里都禁不起细细的推敲,不是鳏夫,便是空架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大约是他们都是陛下的孤臣,无论日后朝局如何变化,都不会让他们受损……如今的陈家,也是如此。 找这样的姻亲,对陈家来说,是稳中求胜。但对于她来说,都是差别不大的炼狱。 四姑娘低头看了一会儿,忽而展颜一笑,摇头道:“爹爹,这些人,我都不嫁。” “若是不得不嫁鳏夫,眼下,女儿倒是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 东宫。 暮色沉沉,满殿的药味将华丽的被褥绡帐都浸得俱是苦味。偌大的宫殿里,行走的宫人将腰身弯得极低,仿佛要将自己的呼吸都摒弃,才好叫贵人们不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 太子殿下,眼见着是要不成了。 这已是东宫勤务殿里伺候的宫人的共识。 先前太子坠马被送回宫中诊治,疡医出身的郭太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腹上的伤口缝合起来,太子当晚就醒了,虽是呼痛不已意识却很清醒。 暴怒的皇帝当即就松了口气,满以为太子殿下这回是化险为夷了,于是只罚了当日在马场陪侍的宗室子弟和宫人十个板子了事。 可哪晓得,过了三日后,太子忽然就发起高热来,且一整日都不曾退。 眼见着人就要烧坏了,太医院的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请示了陛下,给太子下了些虎狼之药,强行让其退了热。 太医院这一招,原打的是毁些根底,只要能保住贵人性命便好的主意,哪知道天不遂人愿,退热后过了一日,太子的体温又慢慢升了上去。 这一回,太医们没敢再下重药,只能开些温补的药方子,又嘱咐了服侍的宫人细细伺候,不停地给太子换帕子降温。这样的法子,慢是慢些,却稳妥许多,到底也将温度降了下去。然而温度降下去,却是无济于事,到了后来,太子每隔一日便要重新发热一回,温度虽比不上头一回的厉害,却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将人的底子一点点败了下去。 近几日里,太子昏睡的时候愈发多,醒来的时辰愈发少,即便是醒了,脸色也很是不好,人更是瘦得厉害——除了能吃下几口白粥,旁的看一眼都难捱。 这样的情形,原本每日要来上三四回的皇帝却是忽然变得不悲不喜,到后来,甚至连东宫都不大踏足了。 然而,勤务殿的偏殿却每日都住着五六个要侍疾的宗室子弟。即便是先前因护驾不周挨了板子的那些,也没敢喊上半句不适。 众人都心知肚明,陛下如此,不是不生气,而是盛怒到了极致。 陛下已经年迈,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龙章凤姿,千宠万宠的储君,眼看着他就要能接过这担子了,却偏偏在这节骨眼,又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之所以说又,却是因在云贵妃生下的现太子前,宫里还曾有过一位中宫所出的嫡太子。可惜那一位亦是天不假年,在弱冠年岁时便骤然因病离世。 那时的陛下虽也伤心之至,可到底身子骨还强健,还能再有下一个皇子。而如今…… 落针可闻的东宫,处处都藏着风雨欲来的前兆。 周绍亲自喂了太子一盏药汤,等人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后,面色沉肃地出了勤务殿。 不多时,便见一头戴二品官帽,身着仙鹤官袍的方脸男子上了白玉石阶,路过他时,脚步微微顿住,却没有停下。 稍倾,那人面色不善地从内殿出来,朝他使了个眼色。 旁的宗室子弟侍疾,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身为太子伴读的周绍不同,他每日都守在东宫里,已经两日没合眼了。 “程大人,暮气渐重,不妨去东暖阁里饮一杯茶暖身。”周绍适时地开口,神情客气地寒暄。 “那就多谢国公爷了。” 待程喆从东暖阁里出来,周绍独自坐了一会儿,垂眸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而后招手唤了个小内侍。 “……替我给宫外送一封帖子,后日一早,我去礼部陈侍郎府上拜访。” 满朝文武谁又能想到,清正如程喆,这种时候,也得费尽心思促成秦晋之盟,好让程家这叶扁舟不在疾风骤雨中倾覆。 宗亲之中,他比谁都希望太子能平安无事。 可眼见着希望渺茫了,如今,也该为自己,为襄州周氏寻好后路。 妾术 第11节 作者有话说: ---------------------- 晚安,明天见 第15章 野心? 齐和书拎着药包,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袁氏吃了几副药总不见好,仍旧咳嗽头疼不断,却再不肯叫人上门看诊。他心里焦急,今日便去了城郊一个知名的老大夫家中,苦苦哀求之下,对方才同意在没看过病人的情况下开了个温补的方子。 谁晓得,就在回城的路上,经过一棵梧桐树下时,忽然有人用麻袋套住了他的脸,对他拳打脚踢地揍了一顿——但都没有落在脸上和手上。 故而袁氏见他回来了,也没能察觉出儿子的异常,闭着眼睛仍旧躺在床上装头疼。 “娘,我今日找了老大夫新开了一副药,您再试着吃一吃,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他宽慰了一句,将药包递给家里买的小丫鬟,又亲自从茶壶里倒了水,想端给他娘喝。 袁氏却不怎么领情:这死小子,孝心倒是一等一的,可一听她提起碧荷就顾左右而言他,半点不肯应下。 今日都什么日子了,再不定下来,碧荷一家只怕就要找上门来要说法了! 要说也是袁氏装病的缘故,两个人都被拖在家里,故而一直没能听说陈府的那一通闹。 袁氏此刻却不知晓这些,没好气地将杯子一推:“我一个老婆子,渴死也无妨!只要瞧着你成亲了,娶了靠得住的媳妇,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心满意足!” 这样的话齐和书这几日没少听,他早也已经习惯了,并不反驳他只有三十七岁的“老婆子”娘亲,可要让他放弃青娆,他是狠不下决心的。 难以想到解决的办法,他索性就选择逃避,不去想青娆的处境,但也不理会他娘的无理取闹。他总想着,或许最终他娘还是没能拗过他,那他和碧荷的婚事也就作罢了。到那时,他仍旧能够和青娆和和美美地度过余生。 但今日又与往日不同,齐和书胳膊上带着伤,袁氏猛地一推,他就没拿稳杯子,茶水全洒在了他身上。 袁氏素来最心疼儿子,哪怕晓得这水早成了温水,还是忍不住青筋直跳地蹦了起来,掀开他的袖子一看,没瞧见烫伤的痕迹,倒看到几处淤青。 “天杀的!这是哪个小畜生打了你!你告诉娘,娘不把他们一家子关进牢子里去绝不罢休!”袁氏气红了眼睛,心疼得不得了。她的和哥儿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自来家里什么重活都不让他做的,这眼看着就要府试了,伤他的手,岂不是要断他的前程! 实然郑安动手的时候是起过废了齐和书的手的念头的,但想起青玉的叮嘱,到底没敢自作主张。他当齐家护卫这些年,下黑手的事没少干,反正养父和他都是孤家寡人,可庄家却是一大家子……真惹出大仇了,日后怕是给岳家那里添无尽的麻烦。 齐和书没吭声。 虽然被蒙了头,但他也不是傻子,从对方的拳脚功夫就能猜出两三分——这个节骨眼,和他有这种仇的,除了庄家还有谁?出手的人,是郑安没跑了。 作为大女婿的郑安都被气成这样要对他打黑棍了,可见庄家这几日受了多少委屈…… 齐和书本来不肯往深里想,但他娘这一番哀嚎,将他所有的心思都重新翻了出来。 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了:郑安这一出手,代表的是,无论他能否说通母亲,庄家都不会再把女儿嫁给他了。 “娘。”齐和书没答她,只是抬起眸子,脸色十分难看,几乎是一字一顿:“您不是病了吗?” …… 齐家母子的僵持没有持续太久。 这日齐诚回来时,面色阴沉如水,袁氏被儿子戳穿了装病,二人大吵一架,正准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当家的哭诉,见他如此神情,心就揪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外头出了什么事?” 齐诚看了他一眼,闷不做声地坐下喝了好几盏茶,叫袁氏看得直拍大腿:“都这个时辰了,喝这么些茶,夜里你要睡不……” “今日去铺子里,万宝说奉了夫人的命,先替我顶一顶外头的差事,等我将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去铺子里。”齐诚开口,截断了她的话。 袁氏愣住,有些不可思议:“大夫人不是从来不插手老爷置的那些家业吗?她把万宝派来顶了你,也不怕老爷发怒?” 闻言,齐诚苦涩一笑:“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搬出了老爷,万宝仍然不退半步……恐怕,这回的事,老爷也是点头了的。” 袁氏咬了咬牙。到底夫妻一体,大老爷对大夫人虽然算不得疼爱,却一向很是尊重。大夫人也从来不在外头做打大老爷脸的事,如今不声不响地将齐诚替换了下来,更像是在警告他们家。 “咱们家的事?咱们家能有什么事?这不是正要办喜事了吗……”她讷讷地道,却是越说越心虚。说是喜事,可她那个倔儿子却是半点不肯松口,耽误了好几日,碧荷请了大夫人出面,也是有可能的。 齐诚做事却没有这么心存侥幸,他叹了口气,将打听到的事说给她听:“……闹得沸沸扬扬,现在都在说,你在府里的丫鬟里挑三拣四,故意打大夫人和四姑娘的脸。” 袁氏一听,腿都软了。 她的确是看见了碧荷后生了换人的心思不假,但她也没敢在外头张扬说她原本想提的是庄青娆啊! 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 那庄青玉,怎么敢当众将碧荷打了一顿,那碧荷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想不开去跳湖? 她只觉得眼冒金星。他们家虽说是脱籍了,可在外头生存靠的全是陈家的余荫,供养齐和书读书,光是回乡应试吃住的费用就花了十余两,更不用提每年给先生的束脩节礼……若是没了陈大老爷的看重,他们去哪里捞银子,一家子日后可怎么活! 说白了,大老爷和大夫人手底下并非只有他们一家得力的,不过是当年她家齐诚救了老爷,这才有了这样机缘。 可地位悬殊,救命恩情早用脱籍和陈家这些年的青睐抵消了,如今为了儿子的婚事将陈府里闹成这样,就是陈大老爷念旧情饶过他们,大夫人那一关却不好过。 齐诚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信了媳妇没有蠢笨到故意在外头说他家瞧不上庄青娆。 “罢了,明日一早,你就带着和哥儿进府里去给夫人赔罪。”齐诚当机立断,再不纵容家里这些时日的胡闹,“这一次去,一定要把和碧荷的婚事定下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选择了碧荷,就不可能再回头去求庄家。且庄管事的为人他知道,恐怕此刻即便他们心意转圜,对方也不会再答应。 大夫人和四姑娘之间,自然还是以大夫人为重。 …… 门外,齐和书面色惨白,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 夜色低垂,陈府外院回事处的管事熟门熟路进了外书房。 隔着帘子,隐隐瞧见大老爷正负手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来人了都未曾发觉。他悄悄地和书房的小厮打听,得知大老爷这样时不时走神的情形已经有好几日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不是撞上老爷心情不好便好。 “禀老爷,门房上来报,大姑爷着人送来了一封帖子,道后日一早要登门拜访。”管事弯着腰,拱手将烫金的帖子呈上。 陈弘章回过神,展开洒金线笺,入眼的便是周绍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拢起了眉头。 英国公府虽然远在襄州府,但他和这位大女婿碰面的机会却不少——他是太子年幼时的伴读,情分甚笃,一直很得东宫看重,进京办差是常有的事。 饶是如此,岳婿二人却也算不得亲近。 一方面周绍到底贵为宗亲,身上的傲气不比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少;另一方面,他私心里想着,或许也是有当年沈氏没有及时将母亲去世的信儿递去襄州,以至于元娘没能赶上祖母出殡心中一直有埋怨,这两年里和娘家来往得都少了的缘故。 若是因为后者,反倒能佐证夫妻二人情分不浅,叫他心宽。 长女出生时,他是初为人父,故而到底和别的女儿不同。 他对元娘,一直很有几分真心的疼爱。 当时选定周绍这个女婿,因着宗室规矩大,他也是考虑了又考虑,但周绍实在一表人才,又是太子心腹,可谓前程远大,论起小儿女的脾性,也是颇为相合的,他这才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但如今,长女却是在国公府坏了根底,眼看着人就要熬不住了,届时只留下一个尚不知事的幼子,叫人揪心不已。 这些时日,沈氏在他耳边不断哭诉他母亲挑的这门亲事害了元娘一辈子,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动摇和后悔…… 深吸了一口气,陈弘章又忽然问:“这帖子是什么人送来的?” “是个宫里的内侍呢。说是国公爷这几日一直在东宫侍疾,都不曾回过京城的别院。” 襄郡王和英国公作为宗室子弟,虽然藩地在襄州一带,但在京城也是有御赐的别院的。按照规矩,若是英国公在别院住,身边是不能使动内侍的。 “知道了。”陈弘章颔首,管事便弯着腰退下,独留他一人看着手里的帖子,眸中神色渐渐幽深。 四娘前几日石破天惊的一番话,现在还在他耳边作响。 而眼下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旁的宗室唯恐避之不及,周绍却寸步不离地在东宫侍疾,当真是因为君臣之义? 还是……过人的胆魄和野心? 第16章 “想将我屋里的青娆送去…… 青娆没有在家中歇息太久,第三日便又回了九如院伺候。 出了这档子事,从前又敬又畏地看着她的丫鬟婆子不免换了面孔,脸上尴尴尬尬地笑着打招呼,背地里又忍不住低声议论。 但她只是挺直了脊背,丝毫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她娘崔氏打她年幼时便教导她,所谓的声名和闺誉,都是当权的男人用来限制女子作为的手段。 世道艰难,严苛繁琐的规矩架在女子们身上,她不能轻易违背以免世人攻讦,所以面上循规蹈矩就是。但真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该自个儿先将自己贬到了泥污里,觉得丢了体面,不配再活。 就连哭哭啼啼去跳湖寻死的碧荷,也不是真的想死,只不过用此伎俩来拿捏齐家罢了。 人活着,多么宝贵,怎么能被几句议论逼得不敢好好过日子。 这样的话,在幼年的青娆听来,是很离经叛道的。但听的时日长了,读的书多了,她也慢慢赞同起来。 也是因此,慢慢生出了要跳脱出陈府,让一家子脱了奴籍正正经经抬头做人的心思。 九如院里的人见青娆姐姐和往常一样,仍旧宽严相济,恩威并施地管着院儿,四姑娘待她也是一般无二地信重,主仆二人都丝毫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似的,心里那些奚落的小心思也就渐渐散了,规规矩矩地服着管束。 只是等到齐家一家人连着好几日进府求见大夫人,百般哀求地让大夫人将碧荷许给他们家,便有不速之客还是登上了门。 “袁婶子上门来说,道是她会错了当家人的意思,以为要求的是碧荷姐姐,这才在夫人面前开了口。可碧荷姐姐从头到尾,是半点不知晓齐家从前往你们家透过意思的,既然这样,青玉姐姐当日又何必咄咄逼人,将碧荷姐姐打成那样?” 说话的人是大夫人房里的灵芝。她生着一双丹凤眼,小小年纪已经在夫人房里练出了盛气凌人的气势,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训斥一个粗使的仆妇。 袁氏忍着屈辱一力担下,青娆并不奇怪。事情发展到了今日,他们想将碧荷娶回家,只能全了碧荷的脸面。但同样的,他们也不敢来招惹她,毕竟,这些年齐和书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落在她手里。 若真是扯个不着边际的谎,道二人毫无关联,也得防着她破罐子破摔,故而道是齐诚先前给他爹透过意思,撇去了齐和书私相授受的罪名,也解释了庄家为什么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有了这样的台阶,顺坡下就是了,偏碧荷还不甘心,记恨着青玉揍她的一顿,想要逼着她也低头认个不是。 青娆二人坐在茶房里,门大开着,探头探脑想听个分明的丫鬟婆子不少。 青娆就扯唇笑了笑,可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说来这事误会也真是多。袁婶子误会了当家人的意思,我们家也误会了碧荷姐姐的清白。” 灵芝听到这儿,眼中闪过一抹得意,还以为自己逼得庄青娆服了软,谁知对方话锋一转,眸光犀利地望过来:“但当日的事,任谁看谁都要误会。碧荷的表妹舒馨,姑母曾婆子,那日可都在传我的谣言,说是……我一厢情愿?也不知道,她二人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灵芝脸色一变,顿时不敢吭声了。 她打量着庄青娆那日昏过去了,外头的事恐怕不知道,这才奉了碧荷姐的命过来踩踩她,好全一全碧荷姐的颜面。 谁晓得,这庄青娆瞧着弱不禁风身子骨都没养好,却对她们花钱散布谣言的事儿都一清二楚,这话要是传到夫人耳朵里,夫人恐怕又要恼碧荷姐了。 “这谁知晓,那二人一向长嘴长舌的,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冤枉话。”灵芝立时换了一副面孔,一脸愧疚地道,“原也是碧荷姐姐被他们连累,受了这无妄之灾,青娆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们计较。”又咬着牙,从头上取下一支银簪子当做赔礼,“今日是妹妹说错话了,姐姐别往心里去。” 妾术 第12节 “在我面前说错话没什么,可夫人跟前,还是要小心服侍。”青娆似笑非笑。 而后端起杯盏,喝了一口茶水,对方就灰溜溜地离去了。 青玉为她当众打了碧荷,到底失于莽撞,她一有精神就让人去打听了前因后果,好给姐姐托个底。嚼舌的妇人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传得满府皆知,做了事,岂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她手里捏的东西,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倒没想到碧荷真敢打上门来指鹿为马。 他们庄家,就没有泥捏的人。碧荷想让她吃下这个哑巴亏,是全然打错主意了。 * 齐家人上门求见后不久,两家原先阻滞的亲事便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青玉听说后啐了一口,不屑地道:“洞房花烛夜,齐和书身上的伤指不定还没好全呢,倒这样心急,不怕叫人耻笑!” 青娆颇为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郑安将齐和书套了麻袋揍了一顿的事她自然知晓了,只是不知道他将人打得这样重,不免问了一句:“那几日他们进府,府里的人没瞧出什么来?” “他家好面子,哪里肯说是做了亏心事挨揍了,走路一瘸一拐,也不过是推脱道不小心摔了一跤。”青玉洋洋得意,很是满意郑安的手段,“反正郑安下手避开了脸、脖子和手,断不会叫人轻易看出来。” 青娆松了口气,只要没有明面上的把柄,就不怕被人顺藤摸瓜惹了祸事。 青玉一面说,一面注意着妹妹的神情,见她真不关心那负心郎身子的好坏,这才放下心来:怕就怕她瞧着淡然,心里却割舍不下,等两人成亲的时候万一再闹出什么,那才真是难以收场。 好在,她妹妹就是她妹妹,一如既往,快刀斩乱麻。 青娆确实也在想着切割的问题。 这些年,她和齐和书的相处其实并未越界。即便是赠送礼物,也都是有来有回,价值相称,唯一格外贵重些的,大约是前些时日齐和书送她的簪子。 但那日她有些高兴,没留神便戴着它进了院儿,被好几个丫鬟瞧见过。上了头的首饰再还回去,落在外人眼中还不知道要说什么难听话。 于是她想了想,从自己的私房里拿出十两的银锭子,抽空托了上门卖货的廖五郎给齐和书带过去。 廖五郎看见这样大的银元宝很是吃惊,这样分量的银子,都够他家三口人一年的嚼用了,还是颇为丰盛的那种。 心里更是感念青娆如此信任他,欢欢喜喜地应了。青娆见他这样的神情,微微莞尔。 廖五郎是在官府上了册的走卒,这才能日日跑到富贵地界做官员府邸的生意,若是为了这十两银子铤而走险,丢了这长年累月的好处,不免不值。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连他家住在何处都一清二楚,若是他真动了心思,无疑是置家里人于不顾,这与他平日里的作为更是不符。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托人帮忙,也给了五十文的跑腿费,两厢里坦坦荡荡,廖五郎就高高兴兴地收了。 一并带去的还有她的口信。 “自此以后,两不相欠。” 让齐和书对她死心塌地,的确是有算计的成分,但她也帮过他不少,陈府藏书楼里价值不菲的珍本,她借着姐姐的便利,偷偷给他抄过好几本送出去。 二人走到今天的地步,她自问无愧于心。 是他负了她。 …… 陈府里,大夫人的病渐渐好全了,府里也逐渐归于平静。 谁知这一日晨起,正院里大夫人和大老爷却忽然吵了一架,吵的什么连贴身伺候的大丫鬟都不知晓。只知道,大夫人素日里最爱的翡翠镯子都被她拍在桌上碎成了几截。 四姑娘早饭只用了一碗薏仁黄米粥,听见消息立时就放了筷子:“我去瞧瞧,你们都不用跟着。” 大夫人和大老爷常有拌嘴不假,但吵成这样还是很少见的。想起近日大夫人风风火火做的事,青娆不免想是否是为了四姑娘的婚事,才致使两人有了分歧。若是如此,四姑娘脸皮薄,不愿让她们听见,也是有的。 是以青娆只是笑着应了一声,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心里在想着自己的事:齐和书这事一出,她的名声多少被坏了些,恐怕一时半刻地很难找到合适的夫君,且成婚又如何?两人若都是奴籍,日后过的仍旧是没有指望的日子。只是,断了齐家这条路,想达成她的愿望,却是千难万难了。 …… 陈阅微进去的时候,沈氏正独自跪在西间的小佛堂里念经。 她的脚步声很轻,沈氏却更敏锐,一瞬间便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开口:“不是说了谁也不许进来吗?滚出去!” “娘。” 听见声音,沈氏才回了头,满脸的防备与失望卸下,红了眼睛站起身来一把将幼女搂在怀里:“我的微微,你怎生这样命苦!你可知,你爹得了失心疯,竟要将你、将你许给英国公做续弦!” 此言一出,陈阅微的眉梢松了松,拉着母亲的手到桌边坐下,柔声问:“母亲觉得这婚事不妥?” “当然不妥!”沈氏根本不用思考,斩钉截铁地将自己的不满意重述:“你长姐便是被那家人害得年纪轻轻就毁了身子,你是娘的心肝儿,娘怎么舍得你嫁去那家受苦?” “娘,长姐是生了病,哪里是人家害了她?她一向聪慧,在生鹤哥儿之前,把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个通房妾室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陈阅微又将亲爹给她相看的那些人家一一说了,叹了口气,“依女儿看,一样是做续弦,与其去那些火坑,倒不如去英国公府。” 沈氏也没想到,陈弘章没和她商量,在外头看的是这样的人选。这样的人家,富贵是有了,可内里都是腌臜一片,幼女性子纯真,她只想让她安稳一生,没打算将她推出去为家族利益牺牲。再说了,陈弘章不是还有好几个庶女吗? “你若是不满意这些人家。照娘的主意,就在京城那些四五品官的家中给你选一个家风正、人品好的嫁过去,怎么也不会委屈了你……” 四姑娘的神情有些无奈:“娘,我觉得英国公府就很好。我和长姐是亲姐妹,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做姐夫的续弦,一旦嫁过去,鹤哥儿不会再有性命之忧,英国公府的门第,也足够我富贵一生。” 闻言,沈氏皱着眉头:“鹤哥儿是重要不假,可在娘心里,别说是他,就是你长姐,也不比你重要。你不能为了照顾鹤哥儿,牺牲自己的下半辈子。”她这话说得直白,但她一向也不遮掩,两个女儿之间,她的确是更偏心幼女不假,毕竟,这些年承欢膝下的女儿,只有幼女一个。 “我并不是为了鹤哥儿。”四姑娘轻轻摇头,说出的话让沈氏身子一震:“娘,是因为我不想低嫁。” “比起父亲提的那些人家,姐夫无论是才华、人品、门第还是前程,也都比他们好。有了长姐这一层的情面在,日后只要我不犯大错,姐夫也不会不尊重我。女儿一直在想,长姐的名字能上宗室玉牒,难道我就不能吗?难道在娘的心里,我就一定要比长姐矮上一头吗?” 沈氏不可思议地望着女儿,头一次明白她心里想的并不是小富即安。还未来得及生出别的情绪,陈阅微又抱住了沈氏,哽咽道:“这世间的男儿都大抵是要负心的,所以女儿想,既然无论如何都求不得一心人,倒不如让自己日子过得快活些。” 这话让沈氏想起了死在金水河的黄公子,她默了默,到底是心里的愧疚淹没了其他情绪,终是点了点头。 四姑娘在娘亲怀里撒了会儿娇,临走前,又甩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娘,我想将我屋里的青娆送去长姐身边。” 作者有话说: ---------------------- 今天是肥章,撒泼打滚求宝宝们的收藏~ 为了走榜,下一章在周二~ 第17章 “不知道国公府的新主母…… 明日府里有客,大晌午的便开了库房,正院里的丫鬟仆妇鱼贯着进进出出,珠帘玉瓶、香片铜炉样样都换了上好的样式,叫人暗叹这簪缨之家的底蕴。 青娆本要去院里上值,走了一半被正院的丫鬟笑嘻嘻喊住了:“姐姐可有空儿?这是夫人屋里要的,有些沉手,不如给我帮把手,正巧夫人上午还说要抽个空见你呢。” “夫人要见我?”青娆吃了一惊,心里有些忐忑。 九如院里伺候的下人,在四姑娘年幼时还常常被夫人喊去屋里问话,但如今姑娘主意大了,做娘的就不好事事过问了。否则,也有损她做主子的威严。 青娆心里打鼓,不知是为了姑娘的事儿,还是她自个儿的事。碧荷挨打那事,夫人虽轻轻放下了,心里恐怕到底不满。 便上前去帮着那丫鬟托着粉彩花鸟大玉瓶的底儿,小心谨慎地送去了正院夫人屋里。只可惜这丫鬟嘴颇紧,青娆一路上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沈氏正站在厅堂里指挥丫鬟婆子,青娆二人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换得差不多了。 襄州府鱼米丰硕,襄郡王府和英国公府在那地界安稳几十年,更是滔天的富贵。她心里存着事儿,更不愿意在大女婿跟前露怯。屋里摆得金碧辉煌,多少能增添些她心中的底气。 见差不多了,沈氏便摆摆手让闲杂人等退下,只留下心腹周妈妈和青娆。 青娆便跪着规规矩矩给大夫人行了礼:“奴婢给夫人请安。” 沈氏坐在上首,目光犀利地打量着她。 少女跪在地上,身姿挺得笔直,分明是端庄的仪态,但视线落在那被朱色丝绦系起的细腰和如象牙般白皙的颈子上时,却又多了醇柔媚骨的别样味道。 从前没注意,今次见了才知,这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倒怪不得,哄得齐家那小子方寸大乱,闹得人家中不宁。 大夫人微微颔首。 幼女说的不错,这样的美人儿,送去英国公府,一定能分方姨娘的宠。 “起来吧。”她笑笑,赐了个小杌子给青娆坐,又使了个眼色给周妈妈。 周妈妈便从内室拿了个小托盘出来,日光下明晃晃的,竟是一盘银锭子。 “袁氏说此事是她的过错,牵累了你的名声,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那日特意留下了三十两纹银当做赔礼。我本叫她自个儿送去,可她非说这样又会招来私相授受的嫌疑……” 大夫人面上带着笑,语气也很温和,青娆听了脸上却火辣辣的。 她从前和大夫人打过无数次交道,心间再明白不过,大夫人面上说的是袁氏如今懂规矩了,实际则是在敲打她,在齐和书的事情上,私相授受,太不懂规矩。 青娆深吸了一口气,又一脸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奴婢不懂事,先前牵累了四姑娘,已然是大错特错了,夫人能饶恕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再不敢收什么赔礼。” 沈氏目中的笑意就增添了一分。 还算忠心,幼女倒是没有看错人。 否则,跃出庭院的风筝,哪里还能看得着它往什么方向飞。 这才亲自将她扶起来,劝她在杌子上坐下,氛围轻松地问起她家中的人和事,亲和得如同长辈与小辈寒暄似的。 青娆的心中却渐渐升起恐慌。 她多少算是做了错事,带累了四姑娘,照大夫人的性子,不罚她就算是开恩了,又怎么会待她这样客气? 论了几句家常,果然听大夫人话锋一转,问:“我记得,原先在大厨房当差的万妈妈,是你的祖母?” “禀夫人的话,正是,只是祖母已经仙去好几年了。” “老夫人在的时候,一向喜欢她治的鸭菜。”大夫人的眸中似乎染上怀念之色,目光再转圜时,便笑道:“既是万妈妈的孙女,想来也是个有手艺的。你也知晓,家里大姑娘身子有些不好了,小公子又体弱多病,食膳上没个妥帖的人,我实在放不下心。待我去襄州看望大姑娘时,你便随我一道去,日后就留在国公府伺候,可好?” 青娆愕然。 起先听了个话头时,还当是大夫人不满她不安分,准备借个由头将她从院子里赶到厨房去,可听完这话,却不是那味儿——仿佛只是因为她够忠心够妥帖,才将她派去那地界。 她下意识就要拒绝:“奴婢并非不识抬举,只是四姑娘那里一时没有妥帖的人能接奴婢的活计,换个人来伺候得不周到,姑娘不免着恼。且大姑奶奶见了奴婢,恐怕也不会轻易受下,怕被人说夺四姑娘的丫鬟。” 虽不明白大夫人的用意,但她还有四姑娘做靠山,大夫人不会不明白,她忠心的对象只是四姑娘而非陈府的所有主子。这些年,大姑娘眼看着母亲如此宠爱幼妹,心里也不会没有想法,不见得会用幼妹身边的人。 “你这丫头倒是忠心,不过你家姑娘那儿我自会安排妥当。至于大姑娘那里……好办,便叫你在正院当一段时日的差,日后便是我身边出去的丫鬟,她也不会说甚么。” 青娆心一沉,她微微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大夫人面上轻松的笑意,又试探地道:“可奴婢粗笨,厨艺恐怕不及祖母一半,大姑奶奶只怕用着不欢喜。” 沈氏眯了眯眼,青丝上戴着的红宝石赤金鬓花随着她说话的幅度闪着熠熠光辉:“大姑娘也不是挑嘴的人,你尽心伺候着,不叫宅子里那起子货色冲撞了便好。” 也就是说,送她去当灶娘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幌子,她的厨艺好与不好,都不影响大夫人的决断。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送她去? 青娆不禁咬了咬下唇,想问又不敢问出来,水润的唇瓣渐渐染上血色般的殷红。 天生的狐媚子。 沈氏心想。 年岁还这般小,就有如此风情,照她看,这陈府里所有的妾室通房年轻的时候都不如她貌美。 青娆就见大夫人抚着鬓,从满头珠翠里挑拣出一支缠丝赤金簪子,插在自己的头上。 妾术 第13节 “正年轻,生得又这样好,也该多打扮打扮,穿得这样素雅做什么。” 此言一出,青娆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立刻明白了大夫人的意图。 做灶娘的,烟熏火燎,哪里需要穿金戴银地打扮?姑奶奶身边妖妖艳艳的,不是想放着给男主人收用的,哪里还能活到第二日。 青娆从来没想过走这条路。不止是因为她娘崔妈妈极力反对,也是因为这与她的念想简直背道而驰——开了脸做姨娘的确是比下人风光了,可照样要在正室夫人身边立规矩,穿衣吃饭、捏脚捶背,能使丫鬟做的,都能使妾室服侍。 明面上,通房姨娘借着主君脱离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的束缚,实则却坠入了更难用外力挣脱的大网。 世俗礼教,尊卑贵贱,将为妾者钉在大妇制定的条条框框里,终身不得逾越。 陈府生下三少爷的王姨娘受宠多年,可大夫人一病,她还是得像个小丫鬟一样,亲力亲为地替她熬药侍疾。 沈氏见她神色,便知她是明白了,索性把话摊开了讲:“你是个懂事的,这些年帮着四姑娘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读过书写过字,和普通的丫鬟比又胜上不止一筹。国公府里不太平,方姨娘仗着出身受宠,眼下怕是又有了身孕,眼见姝儿病重,难免要起不该有的心思。你待在国公府,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分方氏的宠,不可让她独大;二是帮着大姑奶奶照料好鹤哥儿,防着贱蹄子害他。其余的不必你多管……待日后新主母进府,自有你的好前程。” 一桩桩一件件,沈氏越往下说,青娆的脸儿越白。 大夫人想得这样明白,是打定了主意要叫她去了。 可她不愿,她不愿就这样被人挟制着过一辈子!纵然如此会令主家厌恶,她也不得不为自己争一次。 “夫人,奴婢从来没有过这样非分的心思,一心只想着嫁人后仍旧安安分分帮府里做事。奴婢的爹服侍老爷十来年了,奴婢的娘也在老夫人房里忠心耿耿,万望夫人看在奴婢一家子一向服侍主子用心的份儿上,给奴婢赐个管事小厮的做郎君,叫奴婢还能在爹娘跟前孝敬,就是奴婢天大的福分了。” 在她眼里,哪怕是今日随便许了小厮发嫁出去,也比被这样突然地送去襄州府要好。 她跪在地上磕头,姿态恭敬,落在大夫人耳里,却有些奴大欺主的意味。 在外院服侍老爷又如何?服侍过老夫人又如何?再体面的奴仆,也只是奴仆,主子有令,只有遵从的份儿。 她心间冷笑,面上却柔和:“我明白你的孝心。放心罢,你们一家子都在府里做活,再老实本分不过,等你走了,我自然会好好看顾你爹娘和你姐姐。说起来,你爹年纪也大了,在外书房服侍难免受累,若是你心疼他,不若下个月我便将他换个清闲些的差事,也好养养身子?” 大夫人看着她,这次,她没有半点要让她起来的意思。望着她的模样,犹如在看一只作困兽斗的蝼蚁。 青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陈家大夫人,并不是只能在内宅伸手的妇道人家。她出身世家,不论样貌品行如何,都会得到夫君的尊重。正因如此,一直在外头行走的齐诚才会被她一句话换下掌柜的差事,迫不得已带着家小进府谄媚讨好。 被放了奴籍的旧仆尚且如此,卖身契被捏在她手心里的庄家人在她眼里,更是不值一提。她提起庄管事,并非是好心,而是在敲打威胁她。 她以为的那些旧情,不足以让陈家的宗妇有丝毫顾忌。甚至,只要她愿意,哪怕明日府里无声无息地少了一房人,也不会有人议论。 青娆舌尖苦涩,心底那点残存的希望犹如被雪水浇淋,半晌,她额头贴在地上,喉头满满地滚出一句:“奴婢,听命。” 沈氏的脸上才现出点点笑意。 一时说要请绣娘进府给青娆做几身新衣裳,一时赏下缎子、首饰和银两,青娆低着头站在那儿,像个精致的木偶人,一举一动由他们摆布。 只是等抱着赏赐要退下的时候,她忽然问了一句: “方才没想起来问夫人,不知道国公府的新主母,定了何人?” 作者有话说: ---------------------- 走榜需要,下一更在周四~ 求宝宝们的收藏~ 第18章 不争,恐怕就要死 夜色茫茫,青娆提着一盏红灯笼,步子趔趄地进了九如院。 守院门的婆子见她脸色苍白,忙扶了一把:“哎哟,庄管事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看?” 青娆只盯着屋里微弱的光亮,问:“姑娘还没有歇下?” “从夫人那里回来就哭了一场,吓得房里的几个姑娘晚饭都没敢用几口。说起来,方才她还问起管事您呢。” 青娆没有说话,径直往屋里去。 房里起了一对烛,红湘背对着门口,正拿了热鸡蛋给四姑娘敷眼睑:“姑娘下晌哭得这样厉害,明日眼睛若肿了,见客失了礼可怎么好?” “若是失礼,不如不见。”四姑娘的声线有些紧绷,对来客似乎有着敌意。 听这话,显然是知晓了明日客人的身份。 青娆灭了灯笼放在架子上,发出了声响,主仆二人才注意到她的到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青娆就熟稔地接过红湘手里的鸡蛋,道:“我来吧。” 红湘愣了愣,反应过来她有话和姑娘说,又看了一眼姑娘,这才福身退下去,关上了门。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冰冷的指尖触着四姑娘的脸颊,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接着嗔怪地趿着鞋下了榻,拿起自己的斗篷给她穿上,“先暖暖身子。” 万字流云的妆花斗篷,何其精致名贵,她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披在自己这个丫鬟的身上,好似她们真像亲姐妹似的。 青娆自幼在四姑娘身边服侍,受的赏赐、得的恩遇都是同期的小丫鬟里最重的,所以纵然她对婚事有自己的算计,却也从不会让外人妨碍四姑娘的利益。 论起主仆情意,她觉得自己算得上忠心耿耿。正因如此,此刻她手心攥紧了斗篷的边角,声音缓慢而平稳:“姑娘,今日夫人喊了我去,叫我去国公府做大姑爷的通房。” 平铺直叙,不带任何隐瞒。 大夫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没有回答,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她之所以要被送去国公府,不仅是为了分方姨娘的宠,也不仅是为了给小公子的生命多一层保障,更重要的是,她要为将来的国公继室夫人固宠。因为,那个继室夫人,会是四姑娘。 只有四姑娘,会让大夫人心甘情愿地百般算计她一个下人,而不嫌丢脸。也只有她庄青娆,有资格成为四姑娘提前埋在国公府里的眼线和心腹,忠心不二地为她的利益筹谋。 可她只好奇一个问题,她要被送入国公府的事情,究竟是大夫人爱女心切一心孤行,还是四姑娘为了自己的利益默许、甚至推动大夫人如此? 若是寻常的丫鬟,或许会为有这样的机会飞上枝头而欢欣鼓舞,可四姑娘一向知道她的志向,她一向知道,她不想为奴为妾,只想要一个自由身。 青娆说罢,抬眸望着侧身坐在榻上的四姑娘,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但四姑娘只是错愕地看着她,紧接着面色变得十分难看,推开她的手穿上外衣,便要趿着鞋往外跑。 这样冲动的举动让青娆高高抬起的一颗心缓缓放了下来,她拦住了她,问:“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我去回了我娘,这怎么能行?我不需要她这样为我打算!爹给我选了那样的火坑,为的是家族前程,那牺牲我的一辈子也就够了,做甚么还要添上一个你!” 她是那样愤怒,叫青娆恍恍惚惚的一颗心仿佛有了主心骨。她很想像平日里一样,尽心服侍姑娘就好,万一惹了祸事,那就指望着姑娘替她出头,反正姑娘是那样得宠,说甚么就是甚么。 可理智却告诉她不可能。 大夫人将话说成那样,没给她半点转圜的余地,且方才四姑娘话里还提到了大老爷。家主做的决定,就连四姑娘也是一副不得不认命的态势,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又能怎样兼顾保全全家和保全自己呢? 她拉紧了四姑娘的衣袖,闭了闭眼:“姑娘不必去了,夫人已经定了主意了。” 四姑娘看着她,眼睛渐渐红了,一把抱住她哭道:“青娆,是我对不住你。我早该将你放出去嫁人的,也不至于拖沓到今日惹来这祸事。”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若是这世上真能早知今日,她也不会如同被命运扼住了咽喉般一步步无路可走。 青娆心头苦笑着,叹世事无常。 知晓了姑娘没有故意背弃她,她满腔的愤怒没了去处,留下的只有孩子似的惶恐与无助,偏过头,噙满了水光的眸一闭,也坠下几滴泪来。 “……你放心,你是为了我才进国公府的,日后我们的荣华富贵便系在一起,有我的荣耀,便有你的好前程。”四姑娘拍着她的背,一边啜泣,一边安慰:“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青娆,你要做的,便是更争气一些。” * 翌日一早,英国公周绍就带着礼品登了陈府的门。 陈大老爷会同长子亲自接待了大姑爷,三人在书房里谈了许久,紧接着陈府便过府去请了国子监祭酒程喆程大人。 内宅里,余姨娘和三姑娘陈阅仪听说了消息,愣了好一会儿。 三姑娘早在去年就定了亲事,对方正是太子少师、国子监祭酒程喆家的嫡幼子程智。这门亲事,算得上三姑娘高嫁,故而一年里余姨娘侍奉大夫人愈发尽心,生怕哪里惹得大夫人不快,毁了这亲事。 实然这门亲事是陈弘章亲自给庶女定下的,大夫人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陈家的大姑娘嫁到了宗室,其余的姑娘婚事自然水涨船高,剩下的嫡女先前被沈氏许了寒门,陈弘章便只好将还算端庄聪慧的庶女放在了眼里,替她选了程家。 可二人的婚期是在年底,因着大夫人不怎么上心的缘故,连嫁妆都只备了一半,这时候程家人上门来,余氏母女不免忐忑是否是生了变故。 她们存心去打听,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因大夫人一直拉着四姑娘在屋里说话,压根没空见她们。 而青娆则在自家灶房里开了火,挽起了衣袖下厨。 平日里,偶尔亲自下厨是她的乐趣,可今日,她却绷紧了嘴角,半点笑意也没有。 四姑娘下午要去外书房给父兄送糕点,特意给她递了话。 她并没有给四姑娘下过厨,可四姑娘却似乎对她的手艺很有信心,还鼓励她道:“只要是你做的,他们一定会喜欢吃的。” 青娆却知晓自己的水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沉下了心神。 走到今日并非她所愿,可她已经没有旁的路可以走了。英国公府,显见是个吃人的地界,她又将被以那样尴尬的身份送过去,她没有办法不争。 不争,恐怕就要死。 若要争,自然要竭尽全力谋得利益。 四姑娘默许了将来嫁去国公府做继室的事,那她便要争着扭转自己在“姐夫”心里的形象——她不能再是个天真可爱的妹妹,而要是个贤淑美丽的官家女子。 而她,也要抓住姑娘递过来的机会,在那位天潢贵胄心里,留下一点难忘的痕迹。 纵然,她今日并不会见着他——毕竟,她只是大夫人眼里用来固宠的玩意儿,并不需要时时刻刻在男主人眼前露脸。 …… “既如此,亲家,我就先告辞了。”得偿所愿,程喆在陈家用完午饭后便告辞了。 朝中气氛不同寻常,故而午间宴饮,众人也没有饮半滴酒。虽是边吃边谈事,也没有花上多少功夫。 陈弘章父子将亲自将程喆送到大门口,陈弘章便拍拍长子的肩膀:“今日应对还算得体,不错。” 陈大少爷眼中闪过一抹激动,能得到父亲的认可,总是叫人欢喜的。知道父亲还有话同大姐夫说,心里揣测是否是因长姐病重的缘故,面色不免黯然些许,也揖礼而去。 陈弘章眯着眼睛慢慢踱步回了外书房。 周绍愿意给程喆当说客,上门来试探陈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推进两家尽快结亲,可见心里还是很看重岳家的。 程喆今日的态度也让他颇为自傲。前者虽贵为正二品太子少师,但因太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缘故,许多高官都曾被陛下许了太子太师、太子少师、太子少傅的名头,故而太子少师在本朝的含权量算不得高。 不似他们陈家,世代诗书传世,不仅是有名的士族,他的父亲为任宰辅数十年的时间里,也收下不少门生,桃李满天下。 他的叔伯、兄弟、族人里,有名士,有地方大员,也有六部高官。这样的门第,才能称得上世代簪缨。 君不见,就连贵为先帝后裔,一直心存傲气的大姑爷,今日不也上门来想与他探讨朝局吗? 陈弘章心中愈发得意,更认为自己做的选择绝不会错。从前没往那方面去想,可一旦想了,就觉得今日冒的风险胜率极大。 周绍穿一身宝蓝云纹的刻丝袍子,沉思着今日众人说的种种。 妾术 第14节 他素来不喜岳父精于算计的模样,可今日却不得不承认,老狐狸有老狐狸的好处,他并没有时刻在宫里侍疾,却仍旧洞若观火,一眼就能瞧出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他有心放低姿态,在岳父面前请教一二,好在混乱的朝局中找到立足点。 陈弘章也有意和大姑爷拉进距离,翁婿之间一拍即合,谈话倒是难得的和乐融融起来。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父亲。”有人忽然在外头敲门,陈弘章脸上笑意一深,扬声道:“进来罢。” 周绍微微敛眉,便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拎着大红食盒进来。她解了斗篷挂在一边,笑盈盈地上前来福礼:“见过父亲,见过国公爷。” 着一袭雪青色的杭绸衫,遍地金的细褶裙,梳了高髻,戴着海棠流苏钗,弯身行礼时,两条玉色的长穗如蝶般勾勒着少女纤细修长的身形。 周绍不由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妻妹一直是个娇憨讨巧的小孩子,平日里只爱赖在岳母身侧撒娇,和妻子是全然不同的性格。 没想到,竟是岁月荏苒,如今也生得亭亭玉立了。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一晃,没怎么挂心。毕竟是妻妹,他出于礼数一向不怎么盯着看,也是寻常。 “这是我身边的丫鬟做的小点心,想着父亲和姐夫或许说累了,便大着胆子送来了些,父亲可不许怪我。”她嘻嘻地笑,脸上尽是被宠爱得肆无忌惮的爽直。 陈弘章同幼女笑闹了几句,便道:“行了,你便回去多陪陪你母亲说话,她近日心里不好受。” 听得这话,陈阅微脸上的表情默了些,咬了咬唇,忽而问周绍:“姐夫,你上京前,长姐她……如何?” 虽是知道姐姐药石无灵了,但也难免挂念吧。周绍心里叹息一声,可却一时答不上来——他听说了太子出事的消息便匆匆上京,只在家里停留了一晚,并没怎么和妻子说上话。 少女便红了眼睛,失望地提着裙子一福,转身退下。 周绍沉默着,忽而听岳丈开口道:“姝儿的事,我们都很伤心。可人再伤心,日子也得接着过,更何况,她还给你们家留下了骨血,如今唯一的男丁……国公爷,你心里,属意哪家的姑娘做你的继室?” 他倏尔抬起头,漆黑的曈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第19章 美得晃了人眼 “只要元娘还在,她就是我周绍唯一的妻子,续弦之事,小婿倒从未思量过。”男子嗓音冷冽,眸色锐利如刀,“倒不知岳父大人,有何指教?” 多年结发夫妻,纵然眼下两人的心已然渐行渐远,但他仍容不得旁人作践她。 陈弘章一噎。 他习惯了做一个政客,哪怕对大女儿格外偏宠些,这份宠爱也不足以与家族荣辱,前程性命相较。 他以为,大女婿同他是一类人。只是他到底忘了,周绍不仅是手有实权的英国公,同时还是流着先帝血脉的皇室宗亲。锦绣堆里养大的宗室,不养歪了性子就算了不得,且周绍还有太子伴读的光环在,办差再是能干,身上也难免带些傲慢的天真。 更何况,满打满算,这位国公爷也还不到二十七岁,到底年轻。 年轻人,重情分,作为陈阅姝的父亲,他原是该高兴的。可惜长女红颜薄命,病弱的鹤哥儿若是守不住这偌大的家业,往后国公府攀上了什么好事,恐怕他陈家也分不到一杯羹。这种情形下,周绍若是非要为发妻守住,直到皇室那头为了规矩塞给他一个继室,对陈家来说就太被动了。 哄孩子的话,陈弘章说起来得心应手:“元娘的事,国公爷伤心,我们为人父母的,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你岳母听闻了这事,撑不了几日便病倒了,前几日才好转了些。老夫回府听说了,也是一夜间生出了许多华发,唉……”他以袖拭泪,眼睛通红:“可正是因为人父母,老夫才更能体谅元娘的心情。大夫说她早就有油尽灯枯之相,眼下撑着身子骨不肯去,无非是想等国公爷回去,将鹤哥儿的事儿全安排妥当了,才肯放心啊!” 话说得真情切意,周绍却垂下眼睑,眸色越发地冷。 普通的父母,听闻自己孩子病重,所思所想应皆是快马加鞭地去看望孩子。 可在陈家这里,陈弘章为了自己的野望,不肯在朝局动荡时轻易离开京城,哪怕办差的路上途径了襄州临近——或许他当时没有听闻,又或许,他听闻了也装作不知,只一心奔赴回京。 陈大夫人沈氏,说是为长女的事病倒,可底下人来报过,她病倒的时机,并非是接到襄州来信之时,而是陈四姑娘的未婚夫意外坠亡后。病愈后,她也全然没有下襄州看望陈阅姝的打算,而是兴致勃勃地给幼女挑选起新的夫婿来。 如此种种,叫他寒心,这也是他上京后不曾上门拜访的缘故。母慈子孝,总要是父母先慈,才有子孙的孝顺。从前元娘提起娘家,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心里只觉得她幼稚,想着十指尚且有长短,居家过日子,一碗水想端平太难,父母有所偏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日子长了,她总还是要依靠娘家人。 可如今陈阅姝刚刚病重,陈家人就谋划起她的身后事来,他才恍然惊觉,事情早已不是偏心二字便能简单述明的。陈家待元娘,分明是太过无情了些。 他没有说话,打开漆盒,随手用了一块儿还散着热气的梅花糕。 甜而不腻,软软糯糯,他不自觉连着吃了好几块儿,一时倒是将他自回到府上瞧见陈阅姝苍白的脸色后便盈在舌尖久久不去的郁苦冲散了些。 “岳父大人之心,小婿自然明了。”他抬起头,面上是淡淡的笑意,敛起了戾气。 陈弘章满意地笑了起来,意有所指地开口道:“贤婿能明白就好,老夫的所有打算,也都是为了元娘的心愿和唯一的外孙。贤婿,鹤哥儿年幼又一向体弱,身边少不了照料的人,贤婿得陛下和太子殿下看重,出门办差是常有的事,宅内的事都要主母过目。所以,这继室的人选可马虎不得。依老夫看,若是为鹤哥儿想,贤婿可在我府上云英未嫁的两个姑娘里挑一位……”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四娘和七娘都是家里悉心教导过的,只是七娘年纪小些,尚未及笄,只怕还得等上一两年才能过府。且她到底生母出身低些,眼界不如嫡女也是有的,为国公府的门第着想,还是四娘更合适些。” 周绍薄唇微抿。 陈弘章话说得客气,可这番话下来,简直同逼着他立刻点头应下陈四姑娘这门续弦已然没有什么区别了。若是不应,好似他心里就没有鹤哥儿这个独子,没有元娘这个发妻,更没有陈家这门姻亲。 上门之前,他决计没有想到,陈家会打着再嫁一个女儿到他家中的算盘。 他了解元娘,若陈四姑娘若真是合适的,他上京之前在正房的西侧间里歇了一夜,她不会什么话都不同他讲。 陈弘章这番做派,叫周绍想起了年幼时在东宫伴读时,东宫伺候膳食的宫人口口声声说要以规矩为重——话说得再漂亮,可还是只能他们挟什么,他就只能吃什么。 他爹老襄王是个不拘一格的人,襄王府里自来都不守这样的规矩。在襄王府,只有一条明确的准则,那就是以襄王爷为天,以襄王爷说的话为天,哪怕他爹在外头人眼里不靠谱,可在襄王府里,没有奴才敢有丝毫的逾越。 他极为厌恶陈弘章这种打着为他打算的旗号逼迫他的行径,但想起陈阅姝,又怕是她一时举棋不定,拿不定主意,万一最后她还是选择应娘家的打算,他也不好将她的路堵死。 “这样的事,若是岳母大人亲至襄州,和元娘好生商议一番,元娘兹要点头应了,小婿自然也没什么不满意。”他挑眉笑笑,眸光里飞快划过一丝嘲讽,“四姑娘是陈家嫡出的姑娘,若是嫁给某做续弦,实然也是委屈了她。” 陈弘章没注意到周绍的神色,同是男人,他只觉得周绍是抹不开脸点头应下娶妻妹的事,还得冠冕堂皇地得了发妻的首肯,最好还有临终前的殷殷嘱托才肯听从,这样一来,能全了他在外的名声。 在他看来,长女是再懂事不过的人,四娘将来嫁过去,对鹤哥儿和陈家是双赢的事,她没有理由不应。是以,陈弘章当下只来得及高兴了。到底今日让四娘来了一趟,还是叫大女婿看上眼了,否则,他不会应得这样爽快。 便谦让几分:“哪里哪里,四娘自幼得夫人宠爱,性子有些跳脱,方才对着国公爷还有些无礼呢。国公爷不同她计较这些,就是她的福气了。” 自幼得宠。 周绍别开视线,笑笑道:“晚间小婿还要进宫侍疾,此刻再进内院给岳母问个安后,就不多叨扰了。” …… 青娆将费尽心思做的几样糕点放进漆盒里交给四姑娘,待她转身离去后,长吐出一口气。 四姑娘今日穿得艳丽,倒将脸上那股子孩子气去了七八分,英国公看了,大抵也会有种出乎意料的惊艳感。 尽人事,听天命,她已然做了最大的努力,也就不再去探听前院用的如何。结果怎么样,总也会传到她耳朵里来的。 回自家的小院时,青娆在路上碰见了坐在园子里“辣手摧花”的丫鬟。 赫然是她姐姐庄青玉。 她准备装没看见,青玉却眼尖,吆喝一声就逼得她不得不停了脚。 “这花好看吗?”她朝她挤眉弄眼。 青娆眉心直跳,默了默:“这是七姑娘专门叫人养在园子里的宝贝花儿,你小心被她抓住剥了裤儿打板子去。” 青玉唬了一跳,四顾后发现没人,便又神色自然地将被她折断的花塞回了花枝里——远远地看大约看不分明,但走近一摸就会掉…… 青娆无言,正想说什么,青玉已经快步过来拉着她的手就跑了。 亲妹妹在四姑娘房里当管事不假,可王姨娘生的七姑娘也不是好惹的!那位虽是庶出,奈何亲娘是府里最受宠的姨娘,又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吃穿用度和嫡出比也差不得什么,顶多是将来出嫁的时候,因为亲娘的身份问题得不了多丰厚的嫁妆。但在闺中,还是几乎横着走的存在。 姐妹俩跑到了“安全”的地界,定睛一看,却是这院子的东北角,离外院已经不远了。 青娆气息不稳,微微喘息,却看到了那树上扎的秋千。 这还是四姑娘年幼的时候,她和几个年纪大些的姐姐一起动手帮她扎的呢。只是为人奴婢,自己亲手做的,也愣是没敢坐上一回。哪怕四姑娘后来已经厌弃了,不再来了,因着身上的宠爱,这里仍然还是被搭理得不算荒废。 她坐上了秋千。 青玉瞪大了眼睛:“你疯了,这是四姑娘的东西,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方才还指着鼻子骂她没规矩呢,眼看着她这妹妹也没好到哪儿去! 青娆却扬了下巴,时隔多日,精致漂亮的脸蛋上终于绽开一个比园子里的花还勾人的明媚笑容:“人生得意须尽欢,说不得今日没享受这乐趣,眨眼间就没了明日呢!” 她自是知晓,这一去襄州府,说不定她就会没了性命——四姑娘有陈家托底,没人敢动她,可她在襄州府,却是无依无靠。且大姑奶奶瞧见她,还不知会不会在英国公看清她的长相之前,就处置了她。大夫人和四姑娘,在大姑奶奶那儿,怕是没有多少的情面。 “呸呸呸!”青玉气歪了鼻子,“再敢胡说,撕了你的嘴!” 不就是没了个男人,她见不得自小就像石头缝里的草一样坚韧的妹子说出这样晦气的话。 青玉隐隐看出这两日青娆心情很不好,却也只以为她是因齐和书另娶他人的事儿,现在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记起了伤心——这很正常,当年府里最英俊的小厮大鹏哥成亲的时候,她也很是哭了一场呢,这种事都是后劲大。 “姐姐,来推我!”青娆哈哈地笑,得意地朝她扬眉:“快来吧,你也就比我劲儿大些,旁的我样样都出彩!你若是这种时候不出力,可再显不出你来!” 还是一样的嘴贫。 “我呸!你可真会说大话,你也不瞅瞅,你那针线活做得跟蚂蚁爬的一样,姑娘连鞋袜都不会叫你做的!”她出言奚落,却还是站在了秋千后头,稳稳地将妹子托起,朝碧蓝天空的方向送。 不远处的周绍听见青娆的一番话,拧着的眉心缓缓舒展。 人生得意须尽欢[1]。 小小的丫头片子,倒作老妪姿态,叹起人生无常来。 可他眉心微动,想起夫妻间无话可说的情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元娘所剩的时日不多了,陈家的话虽然诛心叫他厌恶,但他也不能再逃避下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剩下的时间,他该凭着他的心去做。 元娘之事如此,太子之事,也是如此。 没想到,他竟不如一个小丫头看得开。 想到这儿,边往内宅的方向走,边不由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丫鬟。却是黛眉水目,长颈如玉,美得简直晃了人眼。 作者有话说: ---------------------- 注1:人生得意须尽欢,引用李白的诗《将进酒》 宝宝们,明天见 第20章 说不准还会有些大造化…… 这日过后,陈府里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三姑娘的婚事。 宴请宾客的帖子到了余姨娘眼前,她就先哭了一场——大姑娘出嫁时,府里足足摆了两日的流水席,到了三姑娘这里,却只准备了六桌席面。放在寻常小官人家,或许尽够了,可陈家树大根深,姻亲和通家之好那样多,六桌席面,简直是和做错了事被草草发嫁的姑娘没什么区别了。 但余姨娘并未伤心太久,只因大夫人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亲自操办起三姑娘的嫁妆来——从前这事被大夫人交给了府里的管事,没个得势的主子盯着,那些下头的人有的是法子偷梁换柱,面上做的光鲜亮丽,实则都是不经用的。 说起这女子嫁妆之事,前些年,京里有个六部官员的长女出嫁,因这姑娘的生母早早去了,继室当家,给她当嫁妆打的床竟然陪过去三个月便塌了,叫婆家的人好一顿笑话,就连那以次充好的继母也因行事太过火,被御史台的官员好一顿排揎。 有这先例在,余姨娘本也提着心,生怕女儿也着了那些刁仆的当,如今见大夫人亲自接过去不说,还又添了两千两银子给三姑娘做嫁妆,顿时一扫忐忑,欢天喜地谢起夫人的贤淑大度来。 能在陈府生活至今的姨娘,个个都是人精,余姨娘慢慢也就品出味儿来,两家之所以急着成亲,是因为这门亲事在这档口很重要。所以,虽面上没有大肆操办,府里却在里子上给三姑娘补了实惠。 三姑娘得了这些好消息,眉眼便也渐渐端了平,不再只望着自己的绣鞋说话。当了这些年谨小慎微的庶女,如今得遇良缘,嫁去好人家做正室夫人,日后和娘家互为倚仗,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余姨娘母女在清点着嫁妆,青娆也走到自己房里的橱前,拿钥匙开了铜制的元宝锁。 妾术 第15节 庄家日子还算宽裕,青娆又是个懂事的性子,所以这些年她的月例和府里的赏赐都是她自个儿收着,庄管事和崔妈妈从来没找她要过。 青娆九岁上进的府,一开始是扫院子的粗使小丫鬟,月例二百文,后来十岁时四姑娘独立开院,院子里要添人,庄家便走动关系将她送进了九如院,定的是三等丫鬟,月例四百文。 四姑娘一见她就很喜欢她,知道她会读书写字后更是欢喜,没几个月就提了她做二等丫鬟,月例六百文。二等丫鬟当了两年后,先前服侍四姑娘的大丫鬟嫁了人,她成了一等,月例八百文。今年彤雯开始准备嫁妆时,她就领了院里的事,做了管事,月例一两银子。 除却固定的月例外,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有喜事了,府里对她们这些有等的丫鬟也并不吝啬赏赐。 只是她在四姑娘面前有体面,便也在府里其他院里的大丫鬟面前挂了号,过个生辰、家里兄长娶亲这等人情往来,每每也都是要叫了她去的。既去了,就没有空手的道理。 故而她虽一向不怎么爱同府里年轻的小丫鬟攀比吃穿,但必要的人情往来却也不能推却,细算下来,这些年也就只攒下五十多两银子——四姑娘到底只是未嫁女,手头不比管着自己嫁妆的年轻媳妇宽松,九如院里就是当到了管事,也没什么多的油水可言。 青娆垂着眼,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 里头放了六个五两的银锭子,并五个十两的银元宝。 那三十两是齐家所谓的赔礼,五十两则是大夫人为了安她的心,当日赏赐给她的。除此之外,大夫人赏赐的金簪是她亲自插在自己头上的,恐怕不能轻易变卖,赏的那几批缎子,也是直接被送去了绣房里给她做新衣裳,连她的手都没经。 现钱只有这些,她手里的金银首饰却不少,光是刻了福寿云纹的金戒指就有三只,银簪子金灯笼坠子也有好些。青娆从里头取出了戒指,又拿了一对儿银雀珠花,扫了一眼那熠熠生光的银杏簪子便移开了目光,将其余的东西都安生放好。 听闻大夫人已经在和娘家写信,想要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来指点四姑娘的规矩。外头人都知道,陈四姑娘的未婚夫意外身亡,打那以后,陈家就一直想给她找个公卿之家,便是做续弦也可以。公卿之家规矩大,提前修习一二似乎不足为奇。 青娆却知道,大夫人想让四姑娘学的并不是普通公卿之家的规矩,而是王府宗室的规矩。英国公的父亲老襄王在时,府上还是亲王府,如今老王妃身子骨还硬朗,襄郡王府和英国公府便都还未摆脱先帝直系的荣光,很多事情都参照着宫里的规矩。 大姑娘出嫁前,老夫人曾请了宫里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单独指点她,如今轮到四姑娘,自然也得学。可青娆知晓,要学的不只是四姑娘,还有她。 一个地方,能让陈老夫人和陈大夫人都这样如临大敌,必然对她这种小人物来说,是龙潭虎穴。 她并不相信大夫人关于她的谋算能成——听四姑娘说,昨日英国公来府上,大老爷透出了再次结亲的意思,英国公却没有直接答应。这样一个连娶高门贵女做继室都不怎么情愿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听从岳家的安排,往房里纳一个旁人送来的通房呢? 她想,大概她的下场会如大老爷外放时各个上峰给他送来的美人儿一般——多数安置在一旁不理不睬,到了一定年月就放出去重新嫁人,其余的则是被大老爷忌讳和厌恶,如一朵凋零的花儿,没能熬住大妇的磋磨和奴仆的白眼,一条性命交代在了宅子里。只有极少数的情形下,会如同王姨娘一般,如愿生下一儿一女,又多年经营,成了大妇不能轻易打杀的宠妾。 饶是如此,王姨娘的宝贝儿子三少爷,如今眼看着仍是被大夫人养坏了,再不成气候。 英国公此人,她与他不曾有太多交集,可听他一直在为东宫办差便知,定是个心有城府之人。那样的人,只怕最恨被人算计,她被送进去,一旦惹了夫妻二人厌恶,很有可能再也不能活着见到她的爹娘…… 青娆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将她这些年的积蓄全都带过去,免得平白糟践了,倒叫国公府下头的人得了好处。 她想了想,从银钱的盒子里拿了三个十两的银元宝,并着那枚金簪和她选出的几样首饰放进小包袱里。 后头两日,她从外头换了一百两的银票,挑着时机将银票和首饰放进了她爹娘屋里那个香樟木的大箱笼里。 那箱笼里头放着的都是家里值钱却笨重的老物件,寻常不会拿出来招人眼,她将东西放在里头,没有个一年半载的她娘不会收拾。她爹娘的屋子家里没人时都是上了几道锁的,也不怕有小贼惦记。 处理好了这些东西,青娆感觉自个儿心头松快了些,面上也多了些笑容。 青玉再看着时便松了口气,自认为是妹妹终于走出情伤了。崔妈妈不知缘何,近日心里总不大安乐,直到有一日吃饭时看见女儿发间插着那支缠丝赤金簪子,才变了脸色:“这不是大夫人的物件吗?” 青娆埋头吃着她爹下厨做的荷叶鸡,吃了几口才笑嘻嘻地抬起头来:“夫人说我能干,说要将我提到她院里去呢。” 碧荷出嫁了,正院可不就少了个能干的丫鬟。只是下头的丫鬟都虎视眈眈,谁也没想到会是先前和碧荷闹得那样凶的庄青娆捡了这便宜。 崔氏微微凝眉,就是看中了要提进正院里去,也不至于就下这么丰厚的赏赐。 她有心问,但见二女儿一副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又咽下了这话。 青娆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既然不说,想来有她不说的道理。 且三姑娘要出嫁了,府里到处都忙得脚不沾地,她身上也领了不少差事,一时之间,也没有空闲和女儿坐下来好好说道,便也先搁置了。 沈氏请的嬷嬷很快就进了陈家。 嬷嬷姓谢,方圆脸,瞧着很是宽和的模样,面上也一直带着笑,可教起人来却是半点不手软。 青娆面上是进了正院,可每当谢嬷嬷到正院里教四姑娘规矩,沈氏总也要打发了她去服侍姑娘,美名其曰说是四姑娘用惯了她。正院里的丫鬟冷眼看着,这位横空出世的丫鬟并没有在正院立下半点威势,手中也没有权柄,便也不再将她放在眼里。 谢嬷嬷教四姑娘,主要教的是气派仪态,要她将从前动不动爱撒娇弄痴的性子改了,举手投足都讲究一个慢字,颇有种要她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意味。 至于教青娆,除却宗室面上通用的规矩,教的则是如何侍奉主子,教的行事章法,全然是按照宫里给宗室配的通晓人事的宫女的章程来的。 青娆心里暗暗腹诽,那国公爷年长她十岁,哪里还需要她一个年轻丫头教导人事?可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臊着一张脸听她提点。好在教导她时是背着人的,否则要是被四姑娘听见了,她可真是没脸。 谢嬷嬷对四姑娘倒很是意外:“姑娘的规矩很是不错,原先照夫人说的,还以为要通教上一个月才能出成效,可姑娘眼下已经是没有大错了。” 说没有大错还是谦虚的说法,照她看来,这位四姑娘身上的规矩比起她来都丝毫不差,要说差错,也就是有些东西放在宗室身上有些违制,需得更正过来罢了。 青娆听了也没多想,满脑子都是谢嬷嬷塞给她的那叫人面红耳赤的小册子。 谢嬷嬷看了一眼出神的青娆,眸光微微闪烁:至于这位,更是个天生的尤物,有些东西,她都不需要仔细地去教导,她一横眼一抬眸,就做出自然的风情来。天底下的男人,只怕少有见了不爱的。 这陈家精心调教了这女子要送去宗室里头,将来,说不准还会有些大造化。 她从宫里刚荣休出来,知晓里头的情势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太子殿下只怕撑不过这个月了,而陛下膝下已经没有子嗣,纵使再不情愿,将来皇位也只能旁落到宗室子弟里头了。 …… 元庆三十二年,四月,太子靖薨于东宫。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登上了前往襄州府的大船…… 朝中诸臣虽对此早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到这一日来临时,还是不免惶恐慌乱。 陛下年事已高,多半已经不能再育有皇子。往后,嫡系的宗室为了大位只怕要先争起来,先前东宫属臣和弘文馆诸人背后的家族该何去何从更成了难题。 帝心难测,陛下虽垂垂老矣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但从前也是开疆拓土令异族闻风丧胆的枭雄,谁也无法预料,他在极端的痛苦之下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 …… 陈家刚刚将三姑娘嫁去了程少师家,没几日大内便传来丧钟,陈弘章心悸之余很是松了口气,好歹没将这张牌烂在手里。 紧接着,陈大老爷和大夫人沈氏便焦头烂额地准备起去司德门哭丧的事情。 宫里下了谕令,太子薨逝,辍朝七日,服丧十日,服丧期间,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需得去司德门哭丧。 刚进了四月,要在司德门足足跪上十日,就是陈弘章都觉得身子骨兴许吃不消,更何况刚病愈的沈氏。 好在他家有得力的女婿周绍,太子去世前一直守在东宫里,沈氏已打算到时若撑不下去,便叫大女婿出面转圜,总是能在皇后娘娘搏得几分体面。 家里的主君主母不在,总得要有个撑起来的人。 四姑娘忙着和嬷嬷学习规矩却一直不带着七姑娘,王姨娘私下本来就有埋怨,本想着这几日主母不在,论宠爱论资历也都该是她管着家,谁晓得四姑娘一开口,倒抬举了默默无闻的余姨娘。 余氏也没有推辞,她的女儿嫁得好,她在家里也更得敬重。王姨娘有宠不假,到底身份上不得台面,这样的关头给家里惹来祸事那就不好了。 于是四姑娘便和青娆一块儿继续学着规矩。 这一日,谢嬷嬷单独教完了青娆规矩,她红着脸掀开珠帘出来时,瞧见四姑娘还没走,忙上前福了福:“姑娘怎么还没回院儿去?” 又拿眼睛打量她,生怕她听到了方才嬷嬷说的甚么话。但四姑娘面色如常,笑盈盈地拉着她的手,掀开她衣袖的一角,赞道:“青娆,你的手腕真好看。” 说着,往她腕上带了一对赤金海棠花的手镯,竟是有些沉手。 青娆忙要推拒:“姑娘,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四姑娘却叹了口气,低声在她耳边道:“这镯子,我原本便打算在你出嫁的时候给你当嫁妆的,可惜……”她顿了顿,“如今虽事与愿违,这东西也一样送给你,日后去了那地界,也每人敢小瞧你。” 彤雯出嫁时,四姑娘只送了一副银头面,这对镯子却是花型别致,海棠花是半悬空的,摇摆时微微晃动很是别致。镯子侧面还镶了一对红宝,光是这小小的一块儿便足够买下彤雯那整副头面了。这份原本的嫁妆,实在是贵重。 青娆反握住四姑娘的手,心中宽慰自己:或许,能跟着姑娘,日后继续得她庇佑,她也能过得不错吧。 ……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饭时,崔氏一眼就发现了青娆腕上的金镯。 “这是哪位主子赏的?”她面上表情没变,手却捏紧了筷子。 青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眯眯地道:“是四姑娘赏的。” “不年不节的,怎么下了这么重的赏赐?”崔氏的眼界不俗,她看得出,这镯子,就是放在四姑娘的嫁妆里头,也不算埋没了。 先前是大夫人赏了一支金簪,如今又是四姑娘给了一对金镯,就是老实如庄管事,也察觉出不对了。 他倒没往别处想,只皱着眉道:“你一个姑娘家,可不要去替主子做台面下的事,再重的赏赐咱们也不要,咱们家不缺这些银子过活。” 他是疑心四姑娘没了亲事,去钻营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或是要碰不该碰的生意,要青娆为她办差,才给了这么丰厚的赏赐。 “爹,娘,你们尽管放心吧,这东西是四姑娘给我的嫁妆,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情分是最重的。她私库里好东西多着呢,不缺这对镯子。” 崔氏听得眉心直跳:“嫁妆?你又还没有许人家,四姑娘的亲事也还没定,不急着出门子,给你什么嫁妆?” “哦,有件事忘记和爹娘说了。”青娆放下筷子,笑嘻嘻的:“大夫人前儿和我说,下月去襄州府探望大姑奶奶时,要将我留在大姑奶奶那儿伺候。兴许,日后我就要在襄州许人了。” 崔氏终是再忍不住,气得拍了桌子:“这样大的事,你不同家里商量一下就应了大夫人?大姑奶奶屋里十几个伺候的人,轮得到你去?你老实说,大夫人究竟是要你去做什么的?” 自打她看了那金簪,心里就一直隐隐有个疑影儿,又看着宫里出来的嬷嬷进了陈府的门,每日都在悉心教导四姑娘,而她的女儿,原是四姑娘身边的人,好端端却被一向宠爱女儿的沈氏调去了正院,这会儿,又说要去襄州伺候…… “你说,大夫人是不是想让四姑娘嫁给英国公做续弦,叫你去给他当房里人?” 青娆有些惊讶她娘的敏锐,面上却展开了笑颜:“娘,您真是聪慧。只是这事儿还没定呢,光是大夫人一厢情愿有什么用,还得国公府那头的大姑奶奶点头才成呢。” 她开口时一副含羞带怯的口气,叫崔氏气了个倒仰,沉着脸站起身来:“我去回了大夫人,家里早给你定了亲事,不能去襄州了。” 哪知,青娆却跑过来拦住她,一脸焦急:“娘,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好事儿啊!” 崔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悉心教导的二女儿,她一直对她最满意,以为她是家里最聪慧最明白事理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打起了要给爷们做妾做通房的主意? “你竟然情愿!庄青娆,是不是老娘将你打得皮开肉绽你才知道悔改?”她看了一眼缩着如鹌鹑的大女儿,警示的意味非常浓,是要让二女儿想起小时候的闹剧。青娆一向孝顺,怎么会不知道她有多厌恶此事。 “娘,我和齐家的闹成这样,府里上上下下已经没什么好的会娶我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听大夫人的话,且国公爷我见过了,长得十分英俊呢。”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那日周绍进府,大夫人根本没让她在他跟前露面。 崔氏气得脸色青白,身子直抖,伸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从前你还心气高,想着带全家脱籍,如今却是自甘为人妾室,一辈子在宅子里抬不起头,还要叫你生的孩子也抬不起头!” 她极度失望,她原以为二女儿是最像她的,哪怕生而为奴仆,也没有丧了心气,一心还想跃出这宅门外头。却不想她跌了一跤,便全然变了副模样。 青娆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开口的话却字字朝崔氏心口扎:“娘,您总以为您是对的,我也一向认为您是对的。可就连齐家,也忌惮我的容貌,为了这不肯娶我过门。您当真以为,我嫁入寻常人家,便能不招来祸端吗?” 说罢,便掩面哭着跑了。留下崔氏怔怔地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跑出庭院的青娆步子却慢了下来,她扶着墙,缓缓地蹲了下来,泪珠无声地从面颊两侧滚落。 她故意在娘面前戴上这对金镯,就是想让娘亲口问出这件事。自小到大,她一直是娘的骄傲,可如今,她注定要为人妾室,注定要让娘失望。 那与其让家人知道她因为他们而妥协走上这条路感到痛苦,还不如让他们认定了自己骨子里就是个贪慕虚荣毫无气节的姑娘。这样一来,若她真在国公府活不下去,她的死讯传到家人耳里,或许他们也能减轻几分伤心吧。 若她无能,办不成事还丢了小命,大夫人兴许会迁怒于他们,到时候,她留下的银子也能派上用场。 妾术 第16节 院子里逐渐爆发了争吵,喧闹的声音里,青娆的心却变得无比的平静。 这一次,她该是对的吧。 …… 第二日,庄秉义在青娆下值后,找到了她。 青娆的印象里,父亲庄秉义一直是极为疼宠妻女的人,但毫无疑问,在他的心里妻子的分量要更重。 青娆不由看了一眼她爹娘屋的方向,问:“我娘她……” 庄秉义的面容更缓和了些。崔氏被气得一夜没合眼,晨起还叫他去替她要了假,这会儿还躺在床上动都不肯动,当真是失望至极了。 “再怎么样,你昨日也不该那样对你娘说话。”他皱着眉头,脸色很严肃。 两个女儿的教养,他都是让妻子拿大主意的,妻子花了大价钱让她们学认字学读书,他也一概都依她。 印象里,大女儿性子泼辣跳脱,小女儿温柔懂事,妻子一向是对小女儿赞不绝口的。 谁知道,偏生是她这样喜欢的小女儿,昨日当着全家的面打了她的脸。或者也不只是打了她的脸,她话里话外,分明是怪家人没能替她说到合意的婚事,她才起了这样的心思。 儿女都是债啊。 庄秉义对青娆的话也不是不寒心的,可想起女儿从丁点大的婴孩长成如今模样,又怎能看着她不知天高地厚撞到头破血流? 他忍不住又开口劝了许久。 但青娆只是低着头,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末了还说:“爹,我心意已定,大夫人的话也不是那么好回绝的。您就歇了心思吧,等我日后发达了,定然不会忘了娘家的。” 庄秉义脸色发青。 他虽不如齐诚会往家里捞钱,可他们家的用度一向也是家生子里最拔尖的,哪里就需要这等同于卖女儿的钱? 他气得恨不得拂袖而去,但想了想,还是忍下了。 “罢了,你既然不听劝,那就去罢。说起来,你表叔胡万春一家做了大姑奶奶的陪房,如今一家子应该都在国公府里当差。你去了,若有拿不准的事,也可去寻他拿个主意。旧日里,两家也曾是亲近的。” 大姑奶奶出嫁的时候,青娆年纪还小,故而并不记得他爹和表弟一家作别的场景,听到这话,也是一愣。 她还当国公府里举目无亲,不曾想,还有这样一门关系近的亲戚在。表叔,那应当就是她祖母万妈妈的亲外甥了。 青娆张张口,想说什么,却见她爹转身出去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心头不由泛酸起来。 …… 庄秉义回了屋,见崔氏仍背着身在床上躺着,不言也不语,便坐在茶桌旁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那丫头可真是倔,怎么说也不听,说得我嗓子都冒烟了。” 崔氏不理他。 昨天争吵时崔氏揪着他的耳朵,话里话外说都是他的错,才生出来这么个不孝女,庄秉义太过冤枉,一口否认,正想把这口黑锅甩给长女,却见庄青玉已经溜之大吉了。 没能顺毛,回屋后崔氏就不搭理他了。 庄秉义拿眼睛偷瞄她,又叹气道:“唉,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就是丢脸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瞧着?还好,国公府那头胡万春那小子在,虽说娶了个彪悍的婆娘,可到底也是个讲道理讲情分的主儿,咱们家从前帮了他们不少,去了多少能照拂一二。” 他喋喋不休,将他今日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要是庄青玉在,肯定会震惊得瞪大了眼睛。都以为庄秉义是个老实木讷的性子,连在主子面前都没几句话,照这样看,多半是在房里把话都给崔氏说完了,到外面才不想说话的。 崔氏也烦了,坐起来朝他扔了个枕头:“就你多事,轮得着你献殷勤!” 庄秉义笑了,凑过去:“这孩子是不孝,可媳妇你最疼她,若是受了委屈,你要先心疼了。说起来,她的包袱也不知道收拾了多少,去了那头,一根针一块儿布恐怕都要花银钱。” 崔氏推了他一把没推开,木着脸道:“早晨的红米粥还有吗?” “饿了?有啊,一直在灶上用热水温着呢。”庄秉义见她终于肯吃饭了,高兴地香了妻子一口就跑出去给她盛饭去了。 “老不正经。”崔氏骂了一声,眉眼却带了点笑意。见他走了,才趿着鞋下了床。他懂什么收拾行囊,每次出远门,都是求着她来收拾的。 去了襄州府,也不知要不要带铺盖。 崔氏心里委屈,气小女儿这样不听话不孝敬,手却开始挨个打开屋里的大箱笼。陪嫁的箱笼她许久没打开了,这箱笼还是老夫人当时给她打的,也不记得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东西。 崔氏打开它,随意在里头翻了翻,皱着眉头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来。 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首饰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子,崔氏愣住了。 * 百官为太子服丧期满后,大夫人终于不需要再每日进宫。回到家中,她立刻请了大夫,喝了好几日的补药,才将元气恢复起来。 紧接着,她就宣布要带上四姑娘、七姑娘一道去襄州府看望出嫁的大姑奶奶,走水路一路下到襄州去。 发船的那一日,青娆在码头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庄家的人来送她。 她擦了擦泪,正准备上船,却听见后头有人在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回头,果然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庄青玉。 庄家三人并她的准姐夫,加起来收拾了五六个包袱,全都一股脑塞到了跟着她的小丫鬟手里。 她娘崔氏则是木着一张脸,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走到她跟前:“给你做了几身新衣服,一会儿上船了试试合不合身。” 闻言,青娆红了眼睛。 她都表现得那样不孝了,没想到她娘还愿意给她做衣裳。她没忍住,抱住她娘,道:“娘,我不在家,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务必要保重好身体。日后,你们的日子都会越过越好的。” 崔氏则僵直着身体,只留下了一句话:“知道了。” 目送着家人转身离开,在船夫的催促下,青娆终是怀着前途未卜的心情,随着陈家众人登上了前往襄州府的大船。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入v,预计周四凌晨发,万字肥章,希望宝宝们多多支持!爱你们么么哒! 预收《嗣婚》《小户女》求收藏! 嗣婚:腹黑深情世子爷*可爱作精小萌妻,先婚后爱小甜文 小户女:当朝太子强取豪夺新科进士未婚妻 第22章 郡王府 大晋水运四通八达,自京城沿运河下至襄州府下辖的洛城,若是赶路,只需要十来日的功夫。 陈家的两位姑娘是头一回跟着大夫人出远门,又是坐船,大夫人怕她们晕船,故而并没有日夜兼程地赶路——虽陈家一早花重金请了医术不错的大夫随船,但一切到底不如陆上便利,陈阅姝的身子骨还没有坏到这种地步,大夫人便想着先就着幼女来。 陈家坐的这船是商贾献上的三桅沙船,载重量颇大,故而连青娆这等仆妇都能带着七八个大包袱上船。 商贾作风豪奢,连甲板都被漆得光滑透亮,船身分为上下两层,护卫仆妇居于上层,夫人姑娘住在下层。此次随行去襄州府的奴仆不多,青娆又有一等的身份在,倒在上头单独分到了一间房。 她揣着她娘给她的包袱回了房,递了几个铜板谢过给她拎东西的小丫鬟,对方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船很快就启程了,船身微微摇晃着,舱内的桌椅却是动也不动,仔细一看才知原是被固定在了上头。 青娆枯坐在小桌前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当真是要离开京城了。明明在陈府过得也并不是什么人上人的好日子,可望着船窗外渐渐远去的码头,巨大的惶恐和茫然却几乎将她淹没。 她攥紧了手里的包袱皮,像是在寻求慰藉般打开了它。 第一眼,她就瞧见了一封微微卷边的书信,像是被几滴雨水沾湿后晾干了似的。 展开信,里头是她娘娟秀的笔迹。 “二娘,你放在箱笼里的银子爹娘都看见了。爹娘知道你孝心,只是此去国公府,上下打点要花的银钱恐怕不少,这几日,你爹将你留下的大件首饰都想法子典当了好价钱,典当来的钱皆换成了银锞子和金戒指,用来走人情方便。你爹又做主从家底里拿出了一百两银子,加上你的一百两银票,打成了数张金箔,娘都贴身给你缝在了在这几件衣物里,将来如有不测,兴许能救命。 二娘,你是爹娘最疼爱的幼女,也素来最懂事。这一去,我们没有别的盼头,只盼着日后再与你团团圆圆。望自珍重,无论如何,务必好好活下去。 活着,就有希望。” 看到最后一句,青娆不禁潸然泪下。 她装作贪慕虚荣故意与爹娘生分,临行前也没有说甚么掏心窝子的话,却没想到爹娘早就将一切看在眼里,四处奔波地将她留的东西换成银钱,还贴了体己钱来贴补她。他们二人是体面的管事不假,可素日里人情往来也颇多,这一百两银子,只怕是动了他们的养老钱了。 她娘太明白她,一瞧见箱笼里的东西,便知道她是心存死志了,添上这一百两,是体贴,也是柔软的威慑:若她当真不争气没能保住性命,爹娘日后的日子也只能拮据地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比谁都希望,自个儿能好好地活下去。 不计成本,不计手段,不计后果。 * 乘船二十日左右后,陈家一行人到达了洛城码头。 在码头排队上岸时,一艘五桅沙船如庞然大物般驶来,见陈家这船一副商贾派头,趾高气昂地就想插队。四姑娘这几日一直食欲不振,人也瘦了一圈,大夫人着急上岸让女儿松快些,此刻哪里肯咽下这口气。 命了仆妇去报京城陈家的名号,对方也是不以为然——来人是襄州府有名的士族王家,历来封侯拜相的也不少,在老家的这一支也是嫡支,虽不怎么出仕,却名声响震湖广,并不怎么将京城三品官放在眼里。 大夫人无法,只得拿了女婿英国公府的名帖,对方的仆妇一看,态度竟是立时变了,让出了路不说,等上了岸,王家的五奶奶还专程来给大夫人请安,连声赔着不是。 陈家人这才晓得,在襄州,襄郡王府和英国公府就是土皇帝般的存在,连扎根数百年的世家也不敢轻易和他们作对。 大夫人笑盈盈地将人送走了,心里道暗暗吐出一口气来。幼女说得不错,这国公府,起码在襄州一带,当真是泼天的富贵。若不是掌握着这些世家的命脉,骄傲如他们又如何会低头?至少,在她的老家,郑家一脉是不怎么给当地的藩王和宗亲面子的。 究其原因,还是周绍兄弟二人得天家信赖,两代的经营之下,将这地盘牢牢握在手里的缘故。 自码头下了船,国公府派来的管事一早就等着,安排众人在洛城最好的客栈休息了一夜后,一行人改坐马车南下进襄州府州城。 进城时又已经是黄昏时分,国公府的管事邀了几回,大夫人还是决意住在他们几年前在襄州城购置的别院里头,又叫得力的管事亲自送了他出门,下了帖子道明日一早去郡王府拜见老王妃。 别院里虽鲜少有主子来住,却也留了靠得住的奴仆时常打扫,到了洛城时便先派人快马来别院里送信,此刻主子们住进来,倒是样样都齐全了。 四姑娘歇了一夜,脸色好看了不少,等第二日再随着母亲出门时,便又是一副漂亮温婉的样子了。 * 襄郡王府与英国公府皆坐落在襄州府的定中街上,老襄王过世后,原来的襄王府被按制一分为二,东面是襄郡王府,西面是英国公府,两府之间只隔了一条小小的夹道,又添了两道门,便算是分家了。 说起来,这里头也有因由。 老襄王成年时,先帝给他封的也只是个郡王爵位,故而只建了郡王府邸。等到当今开恩,因先太子的缘故晋了老襄王为亲王时,老襄王想了想,没有改扩王府至亲王规制,而只是买下了西边人家的府邸,只改扩了原先的二分之一。 陛下问起时,老襄王就笑眯眯地道:“臣只有两个嫡子,将来降等袭爵,如此大的府邸一分为二,已然尽够了,又何必劳民伤财,将来还要劳烦官府收回去?” 至于几个庶子,他心知那几个恐怕也不愿意和嫡母嫡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倒不如将宅子建得远一些,隔了些距离,将来说不定还能多些情分。 陛下因此龙心大悦,好生夸了老襄王一番,还又赏赐了不少名贵的摆件给他装潢新府。 故而襄郡王府、英国公府如今仍旧联系紧密,大夫人虽是来看望长女的,按照礼数,却也得去拜见一墙之隔的亲家老王妃。 大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同乘一架马车,从襄郡王府的遵义门进去,一路向北到了一道垂花门前才停了马,转坐三辆青帷轿子往老王妃的燕居堂去。 妾术 第17节 足足坐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跟轿的婆子才在外头笑着道:“亲家太太,两位姑娘,到了。” 大夫人就从轿子上下来,神色平静,四姑娘笑了笑,上前扶住母亲的手,后头跟着的七姑娘眼睛一转,也笑眯眯地上前来扶住了大夫人的另一边。 在外人面前,自是母慈子孝,跟十指一样长短似的。 众人一路被殷勤地引进去,只见燕居堂里的丫鬟皆身穿湖绿色的衣裙,个个年轻秀丽,齐刷刷地朝大夫人等人福礼时的场面颇为养眼。 转过几道抄手游廊,又走过两进院子,才到了老王妃所居的正房。 这一路的排场早将七姑娘给吓坏了,陈家虽富庶,却也从未住过这样宽阔的宅子,这郡王府光是老王妃寡居之地就有三进,听闻襄郡王妻妾不少,零零总总加起来,岂不是和一个小宫城差不多了? 到底牢记着嫡母出门前的敲打,纵然心有畏惧和羡慕,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学着四姐的样子,微笑着和仆妇们点头。 主子们一路有轿子坐,青娆可就没这么好的福气了。她走得腿肚子都酸软了,看见了燕居堂的牌匾才松了口气。 大夫人领着两个姑娘进了屋,便见一位身穿丁香色仙鹤纹,皮肤白皙,体态微丰的妇人被扶着站了起来:“亲家太太,许久不见了。” 说话的人便是老襄王妃董氏,她瞧上去年纪只比大夫人大上几岁,但实际上则大上十岁有余,只是董氏仪态雍容,神情温和,一看便知是积年养尊处优的人物,倒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 扶着她的妇人头戴赤金镶红宝石的牡丹大朵,绚丽夺目,她身量纤细,生着一双凤眼,看人时不自觉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见了大夫人也只是笑笑,一脸关怀的问:“听二弟说大夫人先前病了一场,不知眼下可好全了?母亲一直挂心着您路上安不安稳,一日里要念叨两三回呢。” 和宗亲结亲就是这点不好,虽大夫人是郡王妃的长辈,可按照品级诰命,她却得给她行礼。大夫人脸色不变,先带着女儿们给老王妃行礼,弯了一半的腰被老王妃忙不迭地扶起来,这才免去了对郡王妃赵氏行礼的尴尬。 只是两个晚辈那里就免不了按照规矩给老王妃和郡王妃行了全礼了。 “见过王妃,郡王妃。”四姑娘率先笑盈盈地走上前,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廷礼。 老王妃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问大夫人:“这是……” “这是我家四姑娘,后头那个,是我家的小七。” 四姑娘,那便是陈氏一母同胞的嫡出妹妹了。 老王妃心中有数,陈大老爷在京城时和老二说的那一番话,老二回来了也曾隐晦和她提起,只是他没有一口应下,而是更看重元娘的意思。此刻见这位四姑娘规矩很好,生得样貌清丽,身材窈窕纤细,皮肤又是赛雪般的白皙细腻,笑起来时脸颊上的梨涡更添了些孩子气的甜美,心里便多了几分喜欢。 元娘的性子的确能撑起来一大家子,只可惜脾气太倔,轻易不愿意低头,这才和老二生分成这样。若是娶进门的续弦性子温婉些,或许幼子回到内宅也能顺意些。 至于后头那位七姑娘,到底是庶出,规矩上差了不少,且年纪太小,成不得事。如今二房虽然有了嫡子,可鹤哥儿身体太弱,一有个头疼脑热她就揪着心,生怕不好,等续弦进门,还是该尽快给幼子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等给两个姑娘见面礼时就有了些差别。 四姑娘得了一个羊脂玉的玉牌,七姑娘则得了对赤金玉簪花的簪子。郡王妃有样学样,给四姑娘的见面礼也要重上一些。 大夫人看在眼里,心头一松,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 ----------------------- 作者有话说:凌晨先更一章3000+,今天晚上会再更6000+ 第23章 妻妾 大夫人坐着和老王妃寒暄了一阵,便起身告辞:“……想着去国公府瞧瞧我那女儿,也不知她身子骨怎么样了。” 提起陈阅姝,老王妃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黯然。 “请了好些大夫,也换了几副药了,身子还是不见大好。”她叹息着,见大夫人白了脸,忙又慰道:“许是这阵子气候不好,等天再暖和些,也许就见好了。” 话虽如此,可说话的人和听着的人心里都有数——京城和襄州府一带的名医都看过了,就是宫里的太医也曾被请来过,陈阅姝这身子已然是补不起来了,端看还剩多少日子罢了。 老王妃就提出要和她一道去看陈阅姝。 沈氏正要点头,帘后却有小丫鬟禀道:“王妃,郡王妃,方将军求见。” 老王妃脚步一顿,继而笑着挽着沈氏的手道:“有外客来访,不如让郡王妃先陪您过去,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亲家太太勿怪。” 沈氏听见这个“方”字便眸光一闪,见老王妃不准备解释什么,便也不多问,只笑道:“亲家这是哪里的话,原是一家人,平日里元娘写信回家,每每也都提起您对她的照顾,就是亲女儿也就如此了。倒是我们一家常在京城,来一趟颇不容易,许多事也难免疏忽了,为人父母,当真是不称职……”一脸愧疚的模样。 老王妃眉心微拧,片刻后又松开,笑笑道:“亲家太太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懂规矩明事理的,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不知你费了多少心血,又怎么能说不用心?将来谁家娶了四姑娘或是七姑娘,都是顶顶有福气的。” 闻言,沈氏的笑意更深了些,也不再不知趣地拖着老王妃给准话,带着众女与郡王妃走了。 进燕居堂时几人坐的是轿子,等要去隔壁的国公府时,外头便换了三辆翠幄清油车侯着。 出了正屋,郡王妃赵氏的态度倒更热情了些,她对沈氏道:“家中有个族妹嫁去了陇州,这一向写来书信都叫我好奇,听闻大夫人娘家便是陇州人士,不知您可耐烦同我讲讲陇州的风土人情?” 沈氏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笑了:“郡王妃想知道什么,待会在马车上我慢慢说给您听。” 赵氏虽是晚辈,身份却尊贵,两人有来有往地寒暄,也是寻常。 见大夫人和郡王妃上了一辆马车,四姑娘看了七姑娘一眼,道:“妹妹便坐后头那架吧。”说着,拉着青娆的手上了马车。 七姑娘早习惯了,她这四姐姐自打病了一场后便不怎么耐烦和她们几个庶出的姐妹往来,她反倒松一口气,免得还要时不时应付嫡女假惺惺的关切。此刻身在襄郡王府,规矩那般大,她自个儿一架马车,倒还松快。 郡王府的马车并未从两府连通的夹道走,而是绕了一圈从国公府的正门进了府。 赵氏端坐在一侧,给大夫人斟了杯茶递过去,道:“说起来,西府里方姨娘的哥哥也真是争气,其父在战场上牺牲时他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什么实惠还未落到,如今倒也凭着本事在行伍里立下了身。细算算,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便已经坐到五品武义将军的位置了。” 大夫人一听,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上回听说方氏这个兄长的消息时,他才是七品的副尉,这没几年的功夫,竟是一飞冲天地成了五品官了。 虽只是地方上的武将,可如今真论起来,方氏也能算是个正经的官家小姐了。 方才小丫鬟来禀时,她就疑心所谓的方将军是否是方氏的娘家人,没想到还真叫她猜中了。 “也是王妃待人宽厚,像我们家,这等妾室的娘家人哪里能当成正经亲戚来往,过年过节时打发些银子做节礼,也就罢了。”沈氏捏着帕子,话里有话。 说是凭本事坐上的这个位置,可究竟凭的是自己的本事,还是自家妹妹的枕边风?她心头冷笑,便有心刺上一刺,看看郡王妃的反应。 “可不是?”赵氏如同找到了知音般,笑着叹息道:“我家王爷在府里纳了那些个姨娘通房的,可就是出身最高的,王爷平日里也是不当做正经亲戚来往的,就是破天荒见一面,也是打个照面就走了。哪像方姨娘,仗着和二弟一道长大的情分,也不顾忌母亲她难不难堪,动不动就要上门来问安,真是让我替她臊得慌。” “到底也算是亲戚,王妃的婶母不正是这位方将军的姑祖母吗?若是论到这一层,互相走动走动也是寻常。”沈氏接了一句。 赵氏的表情就更不屑了:“原是当做正经亲戚家的女儿养在我们府里的,谁晓得她自个儿自甘堕落,放着好人家的正室不去做,非要死乞白赖嫁给二弟做妾。若不是当年二弟子嗣不丰,看面相的先生又道方氏有子女福分,婆母又怎么会抬举她?当真是叫老人家的脸都丢光了。” 妯娌关系,从来都是微妙的。 从前陈氏多年无子周绍也一直未纳妾时,赵氏看着自家满府的莺莺燕燕,很是嫉妒了她一阵,可后来老王妃做主,成全了方氏的小心思,叫她成了周绍上宗室玉牒的良妾,赵氏就多了些同情。 如今眼看这妯娌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府里的宠妾倒是甚嚣尘上摆起架子来,她心里更多的就是同仇敌忾之情了。 她与陈氏,还算是出身相当能争个有来有回,可方氏算个什么玩意儿,如今也敢鼓动着她哥哥来肖想国公夫人的位置!想到万一周绍被这样的女人迷了眼,真动了扶正的心思,日后要和她一道在老王妃面前尽孝,赵氏心里就怄得不行。 幸好陈氏的娘家人来了,且瞧着,并不只是来探望她的——若是探望,前些时日往京城去信的时候,沈氏便该带着四姑娘早早启程了,如今不仅耽搁到此时,还带了个庶女一道来,面上像是姊妹情深一视同仁,内里则更有些掩人耳目的意味。 她虽不知晓陈家的打算,但隐隐也能猜到几分,毕竟,如今不少人家都盯着英国公续弦的位置呢。她们家这一脉,说起来是以她夫君襄郡王为宗子,可论能力论陛下的宠信,周僖都远不如周绍。日后,朝廷形势越来越复杂,他们要指望二弟的事情恐怕不少,国公夫人这个位置,就愈发显得重要。 沈氏眯了眯眼睛,察觉出了赵氏想卖她几分好的意味。 她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赞了一句,才装作无意地接了一句:“说是有子女福分,怎生到如今也没个动静,想是那看面相的先生不准?” 赵氏一听,讶异地挑了眉头:“亲家太太还不知道?前些时日西府来人说,那方姨娘已是有了身孕了。算起来,如今已经有五个月了。” 沈氏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先前幼女同她说起长女曾私下修书告诉她怀疑方氏有孕,她还有些侥幸心理,想着或许是长女弄错了,可那小蹄子竟当真是肚皮有了动静!怪不得敢怂恿着娘家兄长三天两头地上门来,这不就是指望着生下个健康壮实的儿子下来,好争一争续弦的位置吗? “原是这样,京城地远,上次姑爷上门时也没提起来,我们消息倒是落后了。”沈氏强压住心头的不快,装作大度道:“既然这样,待会儿少不得要给方姨娘送上一份贺礼了。” 郡王妃捂着嘴摆手:“夫人省着些荷包就是,我们国公爷可是个会心疼人的,自打方姨娘有了身子,上好的补品药材、首饰布料,流水似的往她屋里送,金贵得不得了呢。” “……那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沈氏强笑了一声,避开赵氏的视线,眉峰拧了起来。 赵氏见达成目的,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这一头,四姑娘拉着青娆踩着凳上了马车,才长出一口气来。 “这郡王府的规矩真是大,一路走来,连个笑闹的丫鬟都看不见。”四姑娘小声地对青娆道,又关切地问:“方才你走了好久的路,腿酸不酸?早知他们家这样大,方才坐轿子我也该叫你一道上去才是。” “多走动走动,对身子也有好处。”青娆笑了笑,在未知环境里的惶恐因四姑娘的一席话减轻了许多。四姑娘瞧着很紧张,这样紧张的情形下,还能注意到自己,她已经很感激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国公府,也不知长姐见了我,会不会高兴。”她嘟囔了一句,青娆听了,也不知说甚么好。 若是寻常时候,骨肉相见,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可大夫人的主意,连郡王府这边都隐隐察觉了,送了四姑娘和七姑娘不同的见面礼,大姑奶奶是那样聪慧的人,若是明白了,也不知会作何反应。 虽陈家人此举的确是在为了鹤哥儿打算,可人还好端端的活着,便算计起后头的事来,换了谁,恐怕都会寒心的。一时间,青娆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好在,四姑娘似乎也不怎么需要她安慰,她微微掀着帘子,将沿途的一草一木映在眸中,面上也渐渐生出别样的神采来。 * 陈阅姝的国公府正院同样也是个三进的院儿。 一行人下了马车,正院门前早有丫鬟婆子等着了,见了大夫人,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笑着行礼:“可把大夫人盼来了,夫人一早起来打发我们来了五六趟了。” “先去郡王府拜见了老王妃,这才耽搁了些时辰。”大夫人笑眯眯的,听见长女挂念她,神情变得很温和,“黛眉,你嫁了人,倒是愈发漂亮了。” 赵氏就笑着颔首:“弟妹一向喜欢她,千挑万选给她选了户好人家,只是到底还是离不得,如今升做了管事娘子,看着更干练了。” 妯娌两个经常往来,赵氏对陈阅姝这里的丫鬟们也个个都脸熟。黛眉是从前跟着陈阅姝进府的大丫鬟,去岁配了府里的承务处的管事,嫁人后没多久她就又进了正院,当起了管事娘子。 大夫人点点头,距离长女越近,寒暄的心思就越少,从前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如今路在脚下,却是忍不住快步往正房里去。 青娆跟在四姑娘的身后,转过穿堂与几道角门,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这才进了正屋。 一进正屋,入目的便是半人高的朱色珊瑚盆景,再往里走,便见檀木的长案左侧供着一柄羊脂玉的如意,中央置着的白玉骨瓷香炉正燃着淡淡的香,右侧摆了一尊青玉卧鹿,上悬前朝名士的骏马图,其著者在外曾有被哄抢至天价的名品…… 七姑娘跟在后头,看见这一幕就瞪大了眼睛。她一向知道,大姐姐嫁了个豪奢的宗亲之家,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个名贵的东西,就这样被她随意地摆在外间待客的地界,若是她姨娘见了,该念叨手脚不干净的丫鬟会不会把东西顺走了…… 先前在郡王府,因老王妃寡居的缘故,里头摆着的东西要么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要么就是和佛家有关的东西。不如陈阅姝这里,直晃晃地写明了这是个富贵窝儿。 转过金丝楠木点翠的屏风,进了内室,见了里头通铺的金砖和四处无不精心的摆设,七姑娘更是脑子一片空白,只会僵硬地随着四姑娘一道动作了。 青娆心中也是大震。倒怪不得先前大夫人来襄州府看了大姑奶奶一次,回去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给四姑娘添了不少好东西。前些时日国公爷上门拜访,大夫人身为长辈,也是一副生怕被看轻了的模样,开了库房取出许多名贵物件来充排场。原是她对国公府的豪富心知肚明,这才丝毫不敢露怯。 相较而言,四姑娘就镇定多了。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往屋里的东西上分过一眼,径直望向了鸾凤牡丹拔步床上卧着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二十五六,靠在大红底绣鹅黄色芙蓉花的迎枕上,身着湖蓝染烟霞的折枝芙蓉褙子,螺髻上只插了只翠绿的玉簪,虽因病面容苍白,下巴也尖细,却仍能看出是个气度华贵的美人儿。 陈阅姝正含笑看着罗汉床上的一对儿女,听见动静望过来,先是对着郡王妃喊了一声大嫂,待瞧见大夫人时面上明显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唤道:“娘!” 人生了病,性子就变得弱些,从前不肯轻易低头的高傲长女,如今也多了些想向母亲撒娇以求疼宠的孩子气。只是目光落到紧随其后的四姑娘时,其间的热忱明显就淡了淡。 大夫人听得这一声唤,眼圈就红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下打量她一圈就哭起来:“我的儿!你怎生瘦了这些,去岁瞧见你时,你爹还笑话你脸都吃圆了呢!” 见了四姑娘后神色有些冷淡的陈阅姝,瞧见母亲这副模样,心肠立刻也软了下来。 到底是亲生的母女,从前纵然有颇多误会与嫌隙,但骨肉亲情不是那么容易舍弃的。说到底,她娘也只是偏心了些,但人心是肉长的,十指有长短,偏心也是寻常。就如同祖母若在世,她自然是更亲近祖母一些。四妹妹一直养在母亲房里,两人比她亲近也是自然道理。 这些话,陈阅姝在嫁人后慢慢地在心里劝自己,只是祖母去世时,母亲做的太过分,她才生了恼,许久不肯和她有来往,这才出现了明显的隔阂。 大夫人握着长女的手,连抱都不敢抱她,只觉得她脆弱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她带走,她哭了一会儿才被陈阅姝劝住,后者又喊了丫鬟打水来给大夫人净脸,等再从净房出来,大夫人便只是眼圈有些红,不再啜泣了。 陈阅姝才笑着朝乳娘招招手:“鹤哥儿,快来拜见外祖母和大伯母。” 妾术 第18节 三岁的鹤哥儿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先是自信地喊了一声大伯母,接着便好奇地打量着和母亲生得相似的妇人,听见母亲又说了一遍,才团着手奶声奶气地道:“外祖母!” 大夫人笑得眯了眼:“哎!” 应了一声,却见鹤哥儿并不怕生,竟半歪着身子张着两只手要她抱。大夫人连忙接住这小团子,抱在怀里香了几口,祖孙俩咿呀戏语了几句,她才回头指着四姑娘和七姑娘道:“这是你四姨,这是你七姨。” 鹤哥儿就跟着学舌。 一边学,一边歪着脑袋看了看,又朝母亲笑:“母亲,两个姨姨和你都长得像!四姨要更像!” 陈阅姝就点了点儿子的额心,笑得宠溺:“姨姨们是母亲的姐妹,自然长得像。”郡王妃听着,就笑看了一眼旁边,道:“正是呢,鹤哥儿,你瞧瞧,你和五姐姐不也长得像吗?” 说罢,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才怯生生地走过来,给几个长辈行礼道:“大伯母,外祖母,四姨,七姨。” 小女孩梳着双丫髻,穿着桃红织金蝴蝶穿花的裙衫,头上戴着一对南珠珠花,通身的打扮也是富贵的,论起气度却不如病弱的鹤哥儿。 大夫人打量了她几眼,就想起她是周绍那个难产去世的钱姨娘所生的庶女敏姐儿了。 “这就是敏姐儿吧?倒是头一回见,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她笑着赞了一句,敏姐儿虽然性子怯懦,可生得的确不错,看得出她的生母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否则凭着这个女儿也能在国公府有一席之地。 敏姐儿被夸得有些羞涩起来,往帐子后头躲了躲。 大夫人就朝丫鬟看了一眼,对方立刻呈上来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里头放着她一早备好的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 鹤哥儿的是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敏姐儿的是一对带小铃铛的赤金镯子。 四姑娘、七姑娘也各自将自己备好的见面礼递给两个孩子的乳母。 鹤哥儿倒是最喜欢四姑娘送的小鸡啄米的玩具,拉着姐姐回到罗汉床上就同玉连环、七巧板等物一道摆弄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陈阅姝看在眼里,眸光微微一闪。她还当她这位四妹妹为了压过她会故意送些名贵的东西给鹤哥儿,却不想她打了投其所好的主意,送了取巧的小玩具。 这时,从外头进来一位身着茜红色梅花对襟褙子的年轻妇人,她手上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小心地一路端起来放到陈阅姝的床前。 “夫人,今日的药熬好了。”靠得近了,大夫人都能闻见她身上浓浓的药味,显然没有假手他人,一直在一边盯着的。 “这位是丁姨娘。”陈阅姝见母亲疑惑,便笑着开口介绍道。 大夫人听了,目光中就多了一丝犀利,上下打量着周绍的这位妾侍。 她年约二十二三,年纪还轻,打扮却是往普通不起眼的方向去,随云髻上只插了一对赤金玫瑰的簪子,姿容亦只是中等偏上,提唇微笑时,立刻就给人一种老实本分的印象。 听到主母开口,她似乎才晃过神来,连忙福身道:“奴婢丁氏,方才失礼了,还望郡王妃、夫人和几位姑娘莫怪。” 丁氏在周绍通房的位置上呆了许多年了,又自打敏姐儿落地后便抚养她,府里人人都因敏姐儿的缘故高看她一眼,她却仍能一口一个奴婢,倒是将位置摆得清楚。 “何必这样生分?”大夫人笑着挽了她起来,又问:“这是熬的什么药?” 显然是有些不放心丁姨娘。 不等丁氏开口,陈阅姝就道:“昨日国公爷又为我请了个大夫过来,换了个方子,说吃来试试。”她拍拍丁姨娘的手,乐意在庶女面前给她体面,“丁氏早上来给我请安后就亲自盯着丫鬟们熬药,也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丁氏连忙摇头,“奴婢只盼着夫人早日大好,这府里的事情,一桩半件的也离不开夫人啊。” 闻言,大夫人眼中的警惕消退了些。 她听长女提过,这个丁琼玉,原是贴身服侍国公爷的丫鬟,后来因着她多年无子的事由,老王妃除了抬举了方氏,还一并将周绍身边的两个丫鬟都抬成了通房。丁氏生得不算美,能得这机缘全因府里的老人看了,觉得她的身形是好生养的,又有自小伺候周绍的情分在,便也选了她。 后来,好生养的丁氏这些年却没消息,反倒是另一个通房钱氏很快就怀上了孩子。钱氏生产时不幸血崩而亡,从来和她交好的丁氏就被选成了周绍庶长女的养母,有了这个女儿,丁氏纵然木讷普通,周绍三不五时地仍会去瞧瞧她。 可丁氏并没有恃宠而骄,反而侍奉起主母愈发殷勤,晨昏定省从来不断,端盆打扇做起来也是半点不难堪。陈阅姝见她这样恭谨,渐渐地也给了她一些体面,还替她挡了不少方氏的刁难。 所以丁氏这话倒像是真心的。若陈阅姝倒了,方姨娘得势,她仗着自己良妾的身份和周绍的宠爱,还不知会如何对主母从前的拥趸。 大夫人原本在想,长女病重,姑爷屋里这些人会不会都耐不住性子开始蹦跶,见了丁氏如此做派,心倒是放下了一半。 可惜,她的心放得有些早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外头就有丫鬟急匆匆地隔着帘子禀报:“启禀夫人,我家姨娘自晨起时便不适,早饭也没怎么用下去。听闻郡王妃娘娘过府了,还请夫人开恩,叫东府的太医给我家姨娘瞧瞧。”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4章 生得格外漂亮的丫鬟…… 主母的娘家人来探望,宠妾的婢女却前后脚般地闻风而动,嚷嚷着要请太医,这事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主母。 站在后面的青娆不由飞快地睃了一眼床榻上的大姑奶奶。 但陈阅姝就像没听到似的,神色依旧温和地笑着和丁姨娘说话,甚至还从一边的黑漆描金匣子里拣出一支晶莹剔透的梅花簪赏了丁氏:“如今也是正经的姨娘了,头上戴的未免太素了些。” 丁氏原是伺候周绍的婢女,抬为通房后膝下也没有子嗣,也是去岁陈阅姝在老王妃面前提了她素来侍奉她恭谨,又一直抚养着敏姐儿,不好无名无分地叫敏姐儿心里不自在,这才在今年选了好日子抬成了姨娘。 只是,丁氏以婢妾之身抬为姨娘,到底和方氏的身份还有差距。 坐在一边喝茶的郡王妃看了一眼,笑道:“这梅花簪可是内造之物,弟妹竟也舍得拿出来赏人。还不快谢过你家主母?” 丁姨娘看了那黄澄澄的金叶片和玫红的玉石花瓣,眼睛也是一直,立刻欢天喜地接了下来:“谢主母赏赐。奴婢天天要照顾五姑娘,故而不敢戴太多首饰,怕她跑动起来追不上。” “敏姐儿可是文静的姑娘,再说,还有她乳母照料,哪里需要你这般小心?”陈阅姝听了,眸中的柔和之色增添了些。都是做母亲的人,自然懂得母亲悉心照料孩子的心情,丁氏这样小心,她心里倒是喜欢的。 状若无事地说笑了几句,青娆才注意到国公夫人的眼神扫过她的管事娘子青黛,后者会意,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陈阅姝脸上的神情就更淡然了。 这些时日以来,眼看着方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心中不免有对那孩子是否会抢了鹤哥儿位置的忧虑,可她也心知,国公爷很是重视方氏这一胎,她没法在国公爷的密切关注下无声无息地除掉方氏的孩子。若她执意要做,不免会将方氏逼入穷巷,而她身子骨不行了,等她去了,她无法确保后院的权柄是否会暂时落在方氏手里,所以她不想激怒方氏,为的就是保全鹤哥儿。 因而,国公爷给她的赏赐和府里捧高踩低的下人对照春苑的逢迎,她都可以视而不见。哪怕是她借着腹中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国公爷邀宠,她也忍了。可今日这种时候,她娘家的母亲和几个妹妹都在,隔房的嫂子也在,她无事生非,专程派个婢女来打她的脸,这就过火了。 “黛眉,去叫那丫头进来吧。” “是。” 稍倾,一个圆脸的婢女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不同于起初的得意洋洋,被晾了好一会儿的婢女神情中多了一丝忐忑,但想起主子的嘱咐,也只能硬着头皮跪下将方才在门外高声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陈阅姝笑了笑,看向郡王妃:“方氏这胎实在是不安稳,三天两头地有些不适,我这心里也总记挂着,既然这婢子来求了,还劳大嫂在胡太医面前说说好话,请他过府给方氏好好瞧瞧?” 郡王妃提了提唇,目中闪过一抹讥诮。 妯娌多年,陈氏就是不把话说明了,她也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她是不爱与这些妾室争风吃醋不假,可却容不得别人挑衅她正室的尊严。方氏敢在今日上门讨不自在,陈氏真遂了她的愿才怪。 且胡太医还是当初婆母病了,陛下想起从前先太子和公公的情分,专程派了过来服侍这个侄媳的,就连她也没敢劳动胡太医给自己请过几次脉,方氏一个妾室,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脸? 她就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漫不经心道:“不巧,府官大人家中有亲眷身子抱恙,一早便上门请去了,没个三两天回不来。若是你家姨娘等得,倒也无妨。” 那婢女听着神色一变,明明心知胡太医就在东府里住着,却没敢反驳郡王妃的话——知道正院来了客人尚且能用一个府里消息传得快的由头,可连东府里住了什么人都一清二楚,若是被郡王妃当场发作,一个窥探皇室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竟是这样……这可真是不巧。”陈阅姝的神情有些遗憾,说着说着就咳嗽了起来,一边服侍她的丫鬟扶云连忙送上一盏温水,饮了下去,才好些。黛眉就接了主子的话,神情似笑非笑:“方姨娘既然这样急,为国公府子嗣计,佩心妹妹不如去东府典药署请一位医官来,反正咱们府上药藏处的大夫和女医都不中用,没能瞧好方姨娘的不适……” 佩心听着黛眉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脸色几变。 她虽奉了主子的命来请太医,可胡太医和两府上供奉的医官和大夫不是一个级别,传出去也无妨。但东西两府本是同支,当初分家之时,原先亲王府良医所的两位八品工正按着规矩回了京城,但其余的医官都被均分到了两府,医术上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东府到底是郡王府,典药署的领头人是九品的官职,国公府的药藏处则没有品级,可俸禄也丰厚。 黛眉这药藏处“不中用”的话传出去,日后她们照春苑得脸的下人是甭想去药藏处请医了,就连方姨娘,说不定也会被那些心比天高的大夫暗暗使绊子。 她咬咬牙,强撑起一抹笑:“既然胡太医不在,那我们还是去药藏处请医就是,免得耽搁了。” 郡王妃却不高兴了:“你这婢子,专程来戏耍我们不成?既然西府的大夫们不得方姨娘心意,你拿着我的牌子去东府请医就是,免得回头你家国公爷见了我,还要说我这个做大嫂的不尽心。去罢,等江典药替你家姨娘看完了病,即刻叫他到正院来给你家主母回话。” 这下子,佩心真如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 大夫人眼看着妯娌两个这一台戏,锋利的眉眼总算柔和了下来,又亲自接过茶盏给长女喂了一盏温水,眼看着她面色好些了,才转而去看鹤哥儿。 她坐在罗汉床上含饴弄孙,不时喊四姑娘和七姑娘逗着鹤哥儿说话,高兴得不得了。郡王妃也难得有些神清气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阅姝说着府里府外的事。 黛眉见屋子里乌泱泱一群人,伺候的丫鬟太多,算着那佩心回来恐怕还要些时候,便给谷雨去了个眼色。 谷雨便笑嘻嘻地拉了跟着大夫人来的几个婢女并郡王妃的婢女去茶房里吃茶:“……主子们这里有黛眉姐姐她们伺候,姐姐妹妹们也去茶房松快松快。” 青娆站了半晌,腿也是有些酸麻了,便随着众人去了茶房。茶房里有新鲜的瓜果点心,热腾腾的茶水,论品质虽然比不上方才在房里的那些,却也是难得的好物了。 这厢人一少,谷雨便注意到了这个生得格外漂亮的丫鬟。 “妹妹可是伺候四姑娘的?”她笑着和她搭话。方才在房里时,她注意到四姑娘给这丫鬟递过一块点心,看起来对这丫鬟颇为照顾。 青娆从前从来没有见过谷雨,倒是黛眉、黛兰、扶云、扶柳几个,俱是当年大姑奶奶出嫁时带的丫鬟,看行头,如今要么是管事娘子,要么也都是一等丫鬟了。 “如今是在大夫人房里伺候。”青娆笑了笑,算着谷雨的年龄,问:“姐姐瞧着面生,不曾在陈家见过,可是自来就在国公府做事的?” “爹娘原先伺候过老王爷、老王妃,故而有福分伺候主母。”谷雨笑得很腼腆,像个羞涩的邻家姑娘,没什么城府和心机。可这样的年纪就能被陈阅姝信任,挤掉了她带过来的诸多陪房和陈家家生子,爬上大丫鬟的位置,青娆一细想就知道她不简单。 果然,她虽然只是随意答了谷雨的话,却不知怎么叫她注意上了,后头竟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流连。青娆看过去,对方就笑眯眯地拉着她说话,言辞间对大夫人平日的起居很是好奇。 青娆微微捏紧了手心。 大夫人的打算,在没同大姑奶奶讲明前,就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打算。在此之前,她不能露出丝毫马脚,否则等着她的只有一条死路。 看见方才陈阅姝和赵氏的一唱一和,她心知这位大姑奶奶绝不会给挑衅她位置的人好果子吃,方氏是如此,即将被她娘家人强塞进她府里的青娆,又怎能确定在她心里自个儿不是如此? 谷雨疑窦的眼神在庄青娆身上落下许多次,见她始终一脸镇定,自在地同旁的丫鬟说着衣裳首饰,糕点果子,便也暂且收回了目光。 或许是她多心了。 大夫人她们并未等太久。 很快,白胡子的江典药就提着药箱来了,拱手道:“回禀郡王妃,国公夫人,方姨娘这一胎瞧着还好,下臣给她开了一剂补药的方子,她吃上几日也就没有大碍了。” 听得这话,赵氏的脸上就明显有些不屑。 医家出诊高门大户,从来都没有无功而返的。即便是主子装病,也会应和着她的话全了体面,开的是补药,足以证明方氏根本就是故意邀宠。 陈阅姝咳嗽了几声,让黛眉赏了江典药些银子,又一脸忧心忡忡问:“可我看着,方姨娘一直病恹恹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您说,是不是她平日里走动得太少,腹中孩子不大强健的缘故?” 江典药接过银子,弯着的腰微微一顿,旋即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若是姨娘能多在园子里走走,对她也是有好处的。” “原是这样,我还想着她安生在院子里养胎会更好呢,不是您说起,倒是误了事。”陈阅姝松了口气,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佩心,道:“既然如此,回去转告你家姨娘,日后晨昏定省不可废,她多到我这儿来走走,对孩子更好。” 佩心抬头,没错过主母眸中一闪而过的凛冽。 她悔得差点咬了舌头,回去给姨娘传了这些话,姨娘还不知要气得如何发落她呢! 陈阅姝却懒得搭理一个丫头的死活。 她原先是为了避嫌,在方氏恃宠而骄三天两头不来给她请安后也不怎么过问,怕的是她在她院子里出了什么事,她不好给周绍交代。可如今方氏早过了头三个月,胎像稳固,甚至还有闲心来肖想不该想的东西,既然这样,她也该给她紧紧皮子,免得她得意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相比自己,方氏才更重视千辛万苦怀的这一胎,哪怕她故意折腾她,她都会咬着牙保住这一胎,何况只是区区请安。 陈阅姝觉得自己有了鹤哥儿后,将一些事情把得太松了,无形中也给自己添了不少气受。如今借机发落了她,倒是心情好了不少。 只是这还没完。 妾术 第19节 黛眉送佩心出去时,正好经过茶房,青娆便看见黛眉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佩心的肩,道:“妹妹一直在院子里服侍姨娘,有些消息怕是不及时。今晨主母刚立了规矩,如今是多事之秋,府里又要守先太子的孝,日后洒扫的粗使奴仆和内院服侍的下人,无国公爷之令或府里的腰牌,不得往外院去。外院和内院间的两道蛮子门设两班值守,若是发现了擅闯的仆役,一律杖责二十。妹妹可要记好了。” 佩心听了,脸色红白交加,却不敢再在正院说僭越的话,草草福了一礼便掩面去了。 围观了全程的青娆在心头暗叹一声: 这是把宠妾告状的路也堵死了啊。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周日上夹子,为了千字好看点,笙笙决定周六不更,周日晚23点以后更新两章,下夹子后我也会每天争取多更新哒!希望宝宝们多多支持! 求不养肥,555 第25章 “还请四姑娘饶恕。”…… 看完了这场戏,郡王妃赵氏也没了继续留下来说闲话的兴致,便起身告辞:“……王府里还有不少事情,我改日再来看二弟妹。”又望着沈氏笑道:“夫人好不容易来一趟,晌午定要在公府用饭才是。” 大夫人笑着送了她出门,等折返时,就见长女吩咐黛眉道:“我这屋里药味重,你带着两位姑娘去园子里转一转,看看景儿。” 黛眉笑着应是,一旁服侍的丁姨娘也知机告退,就连鹤哥儿也被乳母抱了下去,屋子里转眼就只剩下母女二人。 丁姨娘出了正院的门,如沐春风地抚了抚鬓上的梅花簪。丫鬟看着她这样,不免忧心,低声道:“姨娘,夫人今日这样打了照春苑的脸,又赏了您簪子,回头照春苑的知道了,会不会为难于您?” “夫人那口气提上来了,哪里还有那位搅弄风雨的事儿?”丁姨娘不以为然,笑眯眯地拉着敏姐儿的手往前走,“再说,她本就将我们视作眼中钉。”说这话时,丁氏脸上的无措木讷荡然无存,神情镇定自若,像是什么事情都在掌握之中。 她膝下养着敏姐儿,国公爷三不五时地总要来看看的,日久天长的,哪里能没有情分。方氏善妒,当姑娘的时候就见不得她和雁芙在爷身边伺候,等被抬成了姨娘后,更见不得她们两个通房。雁芙怀着身子时,夫人都没怎么磋磨她,倒是方氏三天两头地使绊子。 她觉得可笑。 方氏年幼时在王府里住了几年,便自诩跟爷有一道长大的情分,高傲得不得了,但真论起来相处的时日,方氏还远远比不上十岁就进了爷院子里伺候的她和雁芙。 她有些惋惜,若是懂得识文断字的雁芙还在……方氏还真不一定有她得宠。 爷对她好些,不过是看她放着好人家不嫁,非要嫁进国公府做妾,存着几分感动罢了。 可这感动,真要和爷八抬大轿娶进来的正室比,却是远远不如的。丁氏看得明白,哪怕是夫人这几年没给过国公爷什么好脸,国公爷也不会为了方氏一个妾室和夫人作对。 “等着瞧吧,今日的委屈,她方沛娴不想咽也得咽下去。” 她想着头上熠熠生光的梅花簪,神情更高兴了,这样名贵的东西,又是夫人当着外人赏的,只怕她没法给娘家送过去,但留着也好,“敏姐儿,这簪子名贵,将来姨娘给你当嫁妆。” 小小的敏姐儿还不懂什么是嫁妆,但见姨娘高兴,她就也高兴地点点头。 丁氏见了,心里更是喜欢,不由又想:雁芙不在人世才好,否则,她肚子一直没动静,到哪里去得这样玉雪可爱的女儿呢。 …… 正院,大夫人看着长女脸色苍白的模样,心里虽酸,不想再哭哭啼啼地惹她伤心,便随口问道:“国公爷今日不在家中?”他们几人来了这些时候了,也不见周绍过来相见,故而有此一问。 陈阅姝笑道:“城郊开了个新盐场,今日盐场的管事便请了大伯、夫君和知州大人一道去观礼。城郊有些远,他们男子又爱应酬,只怕今日得夜里才能回来,母亲可别怪他失礼。” 襄州府鱼米丰硕,盐场也有好几个,每年北方有不少地方都是从襄州买的盐。所以这盐场之事,倒还真是大事。 大夫人闻言忙点点头:“国公爷有事,自然该就着大事,反正我这回来还要多留几日,不急在一时。” 又说道这回她从家中给她带了多少物件和药材,林林总总说了能有小半个时辰,陈阅姝没有一点不耐,一直含笑听着母亲絮叨。 印象里,母亲很少对她这样关怀,这种情形,她往往是躲在帘子后面偷看母亲和四妹妹共叙天伦的角色。 陈阅姝不太习惯,但又莫名有些喜欢,便舍不得打断她。她从前以为她是不稀罕这所谓的母女之情的,可此时她才知道,哪怕母亲是因为她快死了,才对她这样好,她受起来竟也甘之如饴。 大夫人说累了,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抬眼时便见长女目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孺慕之情。 她的手顿住,心间如被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 她带了这许多东西,其实一层是为了好生补偿长女,想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尽量舒服点,但另一层,却是隐隐地在为了幼女讨好于她。若是她们母女关系能得以修复些,或许长女会在幼女的事情上干脆地点头。 女婿的意思她和老爷都看得明白,他其实对继室人选并没有太多执着,更对微微没有旁的情愫,他想要的,只是个拿得出手又能照顾好幼子和内宅的正妻,所以这件事上,女婿既然看重长女的选择,他们就得在长女身上再使使力气。 她今日进府前,原本已经想好了诸多说辞,务必要让长女点头应下这门亲事。可如今看见从前经常梗着脖子同她犟嘴的长女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还得分出心来应付府里不安分的妾室,又一脸依赖地看着她,她准备的许多话都难以开口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怎么舍得这样让长女伤心! 沈氏想着,缓缓吧,再缓缓,兴许长女会自己主动提起,毕竟照谁来想,都是她的亲妹妹来做这个续弦更稳妥,更能保护好鹤哥儿。 * 国公府园子里的景色正好。 抄手游廊两边一路低低矮矮种着玉兰、茶花、迎春等各色花朵,穿过甬道,过了白玉石桥,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旁不远处便是一道水榭,从水榭里往外看,亦是湖光山色,颇为养眼。 黛眉有些自得,笑着指了园子里开得正艳的双色牡丹道:“这是去岁国公爷在名匠手里买的,冬日里在暖房悉心养着,今年果真开出了双色,夫人看了很是喜欢。” 七姑娘在园子里看到了许多名贵的花,诸如君子兰之类,在国公府仿佛只是最寻常的一种,黛眉连多说几句的兴趣都欠奉,一时更是羡慕大姐姐家中的富庶。 四姑娘却有些心不在焉。 青娆在后头跟着,在她差点被石子路绊着时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笑道:“姑娘,小心脚下。前几日似乎刚下了雨,这鹅卵石的路有些打滑呢。”用这话堵了黛眉探究的眼神。 黛眉便也歉意地笑笑:“也是我们招待不周,一会儿我便让承务处的人过来将路打磨得平整些,若是主子们摔了,可真是大事了。” 四姑娘已经回神了,温和地扬起笑脸:“何必这样麻烦,只不过我方才看着姐姐园子里的花失了神而已。” 青娆微微地松了口气,她知道四姑娘正在猜想正院里大夫人是否提到了她的事,可这样的事哪里能被黛眉瞧出来,她也心焦得不行,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 四姑娘说了一句,倒像是全然放松了下来。她挽着七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赏花,眼见花丛间飞过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蝴蝶,便空出手来准备去扑它。 紧要的关头,众人身后传来了婢女惊咦的声音,蝴蝶受了惊吓,一展翅膀就飞走了。 四姑娘神色淡淡地往后看,便见一个丫鬟脸色发白地看着她。 她挑了挑眉头,还未说甚么,对方便惶恐地跪在了小径旁的泥泞地里,白色的挑线裙子显见脏污了一大片。 “你是黛兰?怎么这样怕我?”她笑了起来。 黛兰咬了咬唇,强笑道:“奴婢惊扰了四姑娘扑蝶的雅兴,将蝴蝶吓走了,还请四姑娘饶恕。” 青娆一听,已经想起了对方也是大姑奶奶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只是方才在房里未曾露面,瞧她手里拎着东西,原是去了外头。便连忙上前去扶起她,笑道:“姐姐这是做甚么,好端端地吓成这样?四姑娘的脾性你还不知晓吗,她一向最是和气,这样的小事怎么会和你生气?” 四姑娘便也嘟嘟嘴,轻哼一声:“黛兰,你的确没意思,倒像我多爱欺负你似的。从前你奉姐姐之命给我送东西时,我哪回没给你点心吃?如今长大了,倒和我生分了。” “是奴婢昨夜没睡好,今晨就总有些心悸,胆子便小了些。”黛兰连忙解释,说话的空当,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青娆看着,想起黛兰从前最爱说爱笑,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性子,可见国公府是吃人的地方,吓走了主子的蝴蝶都能把丫鬟吓成这样。 她抽出腰间别的帕子,拉着黛兰到了一边,帮她擦拭膝上的泥泞。 衣裙是白色的,脏污光擦是难以擦掉的,可回正院还有这么长一段路,起码要将这掩得不那么明显,否则一路走回去明日被传得沸沸扬扬,大姑奶奶和四姑娘的脸都要被丢尽了,黛兰就更别想有好果子吃。 “你也是,过日子心放宽些,何必这样胆怯……”她轻声地劝她,弯着腰替她擦拭,眼神放在她膝上,一时并未注意黛兰面色惊疑不定地看着方才四姑娘的方向。后者不知何时敛了笑,眸色冰冷地看过来,黛兰立时不敢再多看,神色强行平静下来。 “多谢妹妹了。” * 陈家人留在国公府正院用了中饭,等陈阅姝面露疲色后,沈氏便带着两个女儿告辞了。他们家在襄州有别院,相见的时候还有,有些话倒是不用急于一时。 待人走了,扶柳和谷雨便进了内室,一个举着铜镜,一个侧身帮陈阅姝卸掉钗环与发髻,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拿帕子替她净了脸。 在许久不见的娘家人面前,陈阅姝是要争一口气的,所以即便身上不痛快,她仍旧简单打扮了一番。 等扶柳端着盆出去时,谷雨却没走。 “怎么了?”陈阅姝本想歇下来养养精神,见她欲言又止的,便问了一句。 谷雨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扶柳远去的袅娜身影,低声道:“奴婢今日瞧着,大夫人带来的那个叫青娆的,倒是生得很漂亮。” 陈阅姝顿了顿,半晌,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谷雨微微松了口气,应是退下。 主母虽没什么反应,但她这般表现,也证明了她观察来的消息并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陈阅姝揉了揉眉心,不再去想。 京城的事,周绍回来后曾和她隐晦提起过,她连嫡妹随时准备接替她的位置的事情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旁的人与她比起来,倒是无关紧要了。 …… 陈家别院。 陈阅微自打回了别院,便如坐针毡。等到晚间,还不见她母亲过来说话,她便深吸了口气,前去给沈氏请安。 陈弘章朝中有差事,没有跟着一道来,沈氏到了夜里便早早卸去了钗环,只随意挽了个纂儿,坐在炕桌边听周妈妈给她念明日要送去国公府的物件名册。 她们昨天赶路疲乏,没来得及收捡送去国公府的东西,今日只备了几样礼物上门。她出门时便留了心腹周妈妈在别院里清点东西,下晌回来后青娆又帮着周妈妈登记成单子,到这时才能禀报给沈氏听。 “微微,你怎么来了?”沈氏见了幼女,有些惊讶,很快又笑着朝她招手:“来得正巧,你也一道来听听,看看有没有缺漏。” 陈阅微压下眸中的不耐,坐在炕桌另一头听着周妈妈的回禀。 “母亲想的很周全,换了我,哪里能料理得了这么多东西。” 沈氏接过周妈妈手里的单子,又扫了一眼,见字迹娟秀工整,丝毫没有涂改的地方,也满意地点头:“要说,你房里那个青娆也当真是不错,写得一手好字。” 时下,科举考试都极为看重士子的字迹风骨,上行下效,落在内宅里,沈氏也是颇为相信字如其人的说法的。 “她自小跟着我一块儿读书习字,自是下了力气的。”陈阅微笑笑,及笄前的事情对她而言早已恍如隔世,故而她并未忆起,青娆早在进院服侍她之前,就已经颇读过几本书了。 “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日后操持一府的中馈,这些事情,也要学着做起来才是。”沈氏笑眯眯地接了陈阅微方才的话头,后者便扫了一眼周妈妈,道:“娘,说起这个,我正想要问你些事情呢。” 周妈妈很有眼色,立刻道:“别院里的丫头到底懒怠,还未将水烧好,老奴去看看。” 沈氏颔首。 等只剩下母女俩,陈阅微便蹙着眉心,轻声问:“娘,今日你见了姐姐,她……怎么说?” 沈氏一愣,面对幼女有些急切的眼神,她神情复杂地别开了眼。 “你姐姐她……身子这样虚弱,我实在是不忍心同她说这些……” 没见到长女时,沈氏还能做到面上好似半点不在意似的,可真当人到了眼前,天然的母性就占了上风。 ——她不想让她的女儿死,哪怕那个女儿是素来不孝的长女。 若是她不提什么续弦之事,若是她的女儿还能再撑下去,哪怕是终生缠绵病榻…… “娘!”幼女带着怒意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唤醒。 她怔了怔,眼神变得有些陌生。 她以为,幼女见了这样虚弱的姐姐,也会心生不忍……毕竟是骨肉至亲啊。 妾术 第20节 陈阅微心里一突,大袖下因翻涌起来的怒意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了松,面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红了眼圈:“何止是娘,其实我也不忍心让姐姐伤心……” 她握住沈氏的手,“方才,我只是在想着,父亲在京师时已经同国公爷说起了这事,若是作罢,传出去了不定怎么难听。一时情急才……也好,父亲说的那些人里头,仔细挑拣挑拣,总也有能嫁的。” 沈氏听了上半句,神情微霁。听完全部,又微微变了脸色。 今日看老王妃的反应,不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的,万一将来事情不成,又传扬出去…… 她想起丈夫给幼女挑的那些人家,就一阵头疼。 从前不觉得,今次来了襄州府,见识过了郡王府和国公府的富贵气派,便觉得那些京城里的贵族人家不过尔尔,且还是个腌臜去处,不值得赔上幼女一辈子。 看着自小被她疼宠长大的幼女红着眼睛的模样,她沉默了许久,一颗心到底还是偏了她:“那些人家嫁不得。明日……我去同你姐姐说。” 太子新丧,陛下下了旨意让宗室诸人都要守六个月的国孝,这旨意虽然违制,可这个关头下,也没人敢违拗。 若是要促成这门亲事,也得提前和国公府有默契,否则时日一长,恐怕要生变故。 * 夜里,周绍回了府,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总管高永丰垂首等着国公爷从外书房的净室里出来,见他洗了脸换了衣衫,目中也清明了许多,心中便有了猜测。 自打方姨娘有喜以来,国公爷就没有在照春苑留宿过,也婉拒了方姨娘想抬举丫鬟伺候他的提议,每每去看她,也只是问问孩子的情况,若是要去她那儿,却是不必专程换了衣衫的。 他心头一松,等国公爷问起白日里亲家夫人上门来的情形时,便一五一十地如实禀告,且并没有隐瞒方姨娘打发丫鬟到正院要求请太医的事。 周绍听了没有说话,但服侍他多年的高永丰一眼就能看出国公爷心情变得不大好了。 “那方氏的孩子,眼下如何?” 高永丰低着头:“照医官的意思,是没有大碍的。只是方姨娘或许是太紧张了,总是觉得不适,方才还派人说想让国公爷去瞧瞧她。” “医官都说她没事,我去了,又有何用?”周绍神情淡淡的,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盯了他一眼,挑眉道:“你的差事做的越发好了,夫人都说了,没有腰牌,不许内宅的下人到外院来,你收了多少银钱,倒肯替照春苑的传话。” 高永丰忙跪了下来,额头冒汗:“守门的小厮是新来的,不懂事,这才替照春苑的丫鬟传了话。小的也是担心公府的子嗣有什么差错,所以多嘴了。小的知罪,甘愿领罚。”说着就给了自己的脸几巴掌。 “行了。”周绍不耐地喝止了他。 自己身边的人,他多少了解秉性,高永丰不是那等为了三瓜俩枣坏规矩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国公府的大总管,手底下管着十四司,何必去讨好内宅的妾室。 “既然是小厮和丫鬟不懂事,各领了十个板子去就是。” “是。”高永丰爬了起来,伺候着周绍披上玄色披风,又指了两个丫鬟在前面掌灯,送着周绍出了外书房往内宅里去。 等那守门的小厮挨完了板子,高永丰板着脸到了他的住处,冷哼道:“这下,你明白谁的钱能收,谁的钱不能收了吗?” 那方姨娘也是胆子大,仗着肚子里揣着块儿肉,便不将主母放在眼里,还敢暗地里寻外院的人替她告状。 小厮心里也苦得慌,他眼看着方姨娘那样得意,只以为是传个话就能得钱的好差事,谁知平白还挨了一顿板子,惹得国公爷不喜,这下子,恐怕他的前途堪忧了。这冒险得来的钱,也不知够不够他看伤。 “行了,小兔崽子,日后可要把你那对招子放亮些!”高永丰给他塞了包碎银子,转身走了,夜色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疼得龇牙咧嘴。 “干爹,你心里明白爷偏着谁,又何必自讨苦吃?”给他拎着灯笼送他回房的小厮不解地问。 “你懂什么?”他哼了一声,低声道:“这话只有我亲自说了,宅子里的人才知道,方姨娘比不得主母。”主母才会记着他的情。 从前陈家人不曾登门的时候,高永丰并没有搅合进内宅的事情里,毕竟主母命数已尽,余威管不了多久,他奉承谁都有不是,可今日一看,陈家带了两个玉雪美丽的姑娘上门,他想想爷和主母的心思,便知道,往后的新主母,多半就要出在这两个姑娘里头了。 新主母进门,仍旧姓陈,那方姨娘,哪里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就是真生下儿子,也不过是庶子,占不了嫡字,都是白搭。 老襄王爷膝下也有不少庶子,可如今最显贵的,还不是只有两位嫡子?当年老王爷在陛下和先太子面前讨好处时,可半点没想起那些庶子。 今日方姨娘大着胆子再次违背主母的命令,换来的结果却是他这个大主管在国公爷面前掌掴自个儿来求饶,传话的小厮和违令的丫鬟都挨了板子,往后,这外院的人,只怕再没有敢为方姨娘所用的。 主母何其聪慧,想必明白了他的用意后,在为小公子谋算时,就不会大刀阔斧地连着他也一并拉下马。 …… 周绍进了正院时,陈阅姝正由黛兰服侍着用药。 见状,他快步走过去,想接过黛兰手里的药碗,陈阅姝却笑着推开他的手道:“国公爷也累了一天了,这等小事,还是让丫鬟来吧。” 语气温柔中带着生疏。 ----------------------- 作者有话说:来啦~预计凌晨还会更一章~ 第26章 “我房里有个丫鬟,名唤…… 周绍的手顿住,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嗯了一声,便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陈阅姝微微垂下了眼睑,静默无声地一口口喝着药。 从前他们刚成婚时,也曾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那时她偶感风寒,他不理睬嬷嬷们的阻拦,还是执意要和她待在一块儿,甚至还亲自给她喂药。 时日久了,她也能察觉出少年夫妻间的偏爱,于是再有这样的情形时,也不装作端庄持重,而是眨着眼睛小声说药真苦,他就无奈地笑起来,埋怨她不好生照顾好自己,手上却听话地从炕桌上拿了饴糖,给她甜口。 可此刻,在丫鬟面前都会抱怨苦的她,却不愿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一面。 “这药吃着可有成效?若是不成,我便再去寻几个大夫来。” 陈阅姝笑着摇头:“也就那样,国公爷不必折腾了。胡太医是太医院前院正,虽退下来了,可医术只怕比如今的萧院正还要高明些。他都说不成了,其他人,只怕也没法子。” “总要试一试。”在这件事情上,周绍似乎很执拗,并不肯听陈阅姝的。 她只好含笑点头,想了想,又将白日里方氏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说罢,道:“江典药说,方氏要多走动,对胎儿才更好,故而我才想着让她来晨昏定省,顺便走动走动。爷若是不放心,那明日一早我再打发人告诉她不必来了就是。” 分明就是故意要敲打方氏,又何须这样试探他。 这样不着痕迹的生疏,放在往日,周绍只会觉得不耐,甚至可能会拂袖而去,眼不见心不烦。但去了京城一趟,偶然被一个小丫鬟说的话开解,他便决定放下自尊和面子,随着自己真实的心意来。 ——陈阅姝已经时日无多了,纵然他不愿意承认,恐怕也无法更改最终的结局。就如他留不住太子的命一般,他多半也留不住油尽灯枯的陈氏。 夫妻一场,剩下的时日里,他不想再看着她为琐事烦心,若是有空,便是坐这儿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是国公府的主母,她来给你晨昏定省,理所应当。这样的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周绍笑了笑,看不出有丝毫的不愉。 见他这样,陈阅姝反倒有些沉默起来。 从前,他很不喜欢她这样夹枪带棒地同他说话,如今,倒肯忍让她,由着她拿妾侍出气。 果然是人之将死,连他都开始怜悯她了吗? 周绍见气氛冷淡下来,便说起白日里他们去看盐场发生的事,末了点评道:“……这位府官大人是个有能耐的,襄州府在他的任期内,也许会更加富庶。” 陈阅姝听了,也提起唇:“我虽没见过他,可他家夫人却上门来拜访过,看得出,是个颇有见识的女子。能容得下这样女子的男人,必定也不是普通人。” 周绍便扬了扬眉。 他想起自己和陈阅姝刚成婚的时候,起先她战战兢兢,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她的见识和政见,生怕他不喜,后来却开始同他一起谈天说地,什么政务都能议论几句。 她眸光发亮地指点江山时,美得让人心悸。 “这么说,夫人眼里,为夫也不是普通人了。”他戏谑地望着她。 陈阅姝的表情便难得地有些生动起来,她斜了他一眼,嗔道:“国公爷如今脸皮倒变厚了。” 夫妻玩笑两句,多年垒下的坚冰倒似乎有些溶解了。 周绍笑意更深,有心同她再多说几句,就见她对着丫鬟道:“去碧纱橱瞧瞧鹤哥儿睡了没有,如今天渐热了,若是盖得厚了,夜里他顽皮踢了被,可是要着凉了。” 鹤哥儿体弱,丁点儿大的小病就能惹出大乱子。作为母亲,陈阅姝没有一日能毫无忧虑。 她也曾懊悔,想着是否是她太过于紧张鹤哥儿,才将身体折腾成这样。可一细想,又觉得前两年自己身子骨虽然弱,却也还能支撑,如今这一劫,哪里能怪到孩子身上? 更何况,那是她十月怀胎,拼着性命生下来的孩子。 男子便静默地看着妻子为独子不断忙活,仿佛全然将他遗忘了。 他努力回想,好像是从鹤哥儿出生后,她便将全副心思都扑在了体弱多病的鹤哥儿身上,从前爱和他说笑、爱与他议论政务的陈阅姝渐渐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容易焦灼的母亲。 他也很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曾经尝试着去帮她,可她就如同今夜不让他喂药一般,半点不肯让他沾手,一定要亲力亲为。 他明白,她是因为先前方氏和子嗣的事情,心里对他有怨,他也能够理解。 但那时,他刚刚被东宫看在眼里,交付了许多重要的差事,每日都焦头烂额的,生怕差事办不好连累了家中。所以哄了她一阵不见成效,他也没了精力一直去应付她的冷脸。 后来府里渐渐就废了每月在正院待多少时日的规矩,他每回进内宅,更想让自己舒心些,所以多数去了方氏那里,时不时也去丁氏那里看看敏姐儿,偶尔,兴致上来了,他也会短暂放下戒备,到栖月院孟氏那里坐一坐。 倒是正院,来得越来越少。 如此一来,夫妻之间就更生分了。再加上他经常外出办差,时常不在府里,等到某一日他发现,陈阅姝连听他说话的兴趣都欠奉时,已经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但此刻,周绍看着妇人青白的脸色,心里泛起来一阵内疚。 或许,是他太自私了。倘若当日他对她,能有今日的耐心,大概也能发现她的精疲力尽——他被东宫的差事牵扯走了绝大部分精力,她又何尝不是被体弱的幼子牵扯走了所有的关怀呢?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倘若”二字。 这一夜,夫妻草草说了几句话后,周绍便在西侧间歇下了。 *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沈氏带着周妈妈又登门了。这一回,她送来了许多礼物,单子送到黛眉手里,她都有些惊讶了。 大夫人还鲜少这样为大姑奶奶着想,往日里,这种母慈女孝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她和四姑娘之间。 看了一眼夫人,见她眉眼间明显洋溢着少见的欢快,黛眉便笑眯眯地收下了,喊了七八个丫鬟婆子一道收拢到夫人的私库里头。 沈氏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妾侍给陈阅姝请安的时辰,她想起昨日的事情,便问:“怎么样,那小蹄子可还规矩?今儿来给你问安了吗?” 在方氏的事情上,母女俩人颇为同仇敌忾,都对其极其厌恶。 陈阅微挑眉一笑:“她怎么敢不来?” “哦?” “昨夜国公爷回来,听说她院里的丫鬟不守规矩,明知夫人的命令还想往外院递话,便将守门的小厮和她院里那丫鬟都打了板子。就连总管高永丰,都自掴了几巴掌呢。”扶柳端茶进来,笑眯眯地接了话。 沈氏高兴地一拊掌:“姑爷心里倒是个明白的,不枉你替他辛苦操持内宅多年。”觉得颇为解气,有了姑爷这一发话,外院的人还能看不清谁是真正的主子? 肚子里揣着姑爷的孩子又如何,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 陈阅姝实然也是为这消息感到愉悦的,昨夜她故意刺他,他却没维护方氏,当时其实她已经有点高兴了。 等今晨起来,外书房的管事到承务处传了令,几个五大三粗地婆子将照春苑的丫鬟当众打了板子,她的心情就更好了。 沈氏接过茶饮了一口,却不免多看了一眼奉茶的扶柳。 当日大女儿出嫁时,婆母也曾给她选过标致漂亮的丫鬟以防万一,只是这些年了,第一波大丫鬟都陆陆续续嫁了人,这新进来的扶柳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风情款款的时候。 妾术 第21节 只是比起庄青娆,生得到底俗气了些。姑爷府里妾侍也有几个,若是容貌上压不过那个宫里赏的孟氏,只怕姑爷未必会喜欢。 那孟氏,生了一张好皮囊,可姑爷愣是因着出身冷落了她许多年……男人爱美色不假,可心里也各有各的忌讳。 等扶柳出去了,她就低声问长女:“这丫头……你是准备送给姑爷当房里人的?” 陈阅姝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 抬举扶柳当大丫鬟,一开始她的确是有这个意思。当时方氏独大,恩宠日隆,她担心方氏培植的势力越来越多,而她那时刚好开始生病,便想着抬个人做通房,与方氏分庭抗礼。 那时她以为,她的病过一段时日就会好,谁晓得,一病就病到了如今……且方氏正巧后来怀了身子,再如何狐媚,也没法再勾得爷在她屋里久留,又眼见方氏忍着嫉妒挑的漂亮丫鬟被周绍拒绝了,于是她也歇了心思。 实然,她心里其实也并不情愿亲手将女子送上周绍的床榻。哪怕,她和周绍已经日渐生分,再也不似初嫁时那般甜蜜。 便垂了眸,寻了个借口道:“原先想过,只怕她不中用,方氏怀着身子,抬举的人都被国公爷拒绝了,她日日在屋里伺候,也没见国公爷多看她一眼。纵将人送过去了,恐怕也是自取其辱。” 沈氏听她这样说,便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无人可用。 “若是如此,娘这里倒是有个可用之人。” 陈阅姝慢慢抬起了眼。 “我房里有个丫鬟,名唤庄青娆,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昨日也跟着我一道来了的,不知你有没有印象?她根底清白,生得又格外漂亮,比起你府上的孟氏更为出挑。”沈氏笑了笑,“若是想寻个人分宠,依我看,她再合适不过。” “昨日人多,我不大舒服,倒是没有记清是哪个。还要多谢娘为我处处操心,选了得用的人来。” 陈阅姝弯起了眸子,笑意却不达眼底。 娘,我嫉妒艳羡了四妹妹许多年。 我岂能不记得,那庄青娆,并不是你身边服侍的丫鬟,而是四妹妹身边最信赖之人? 你又何苦这样骗我。 被难得的温暖蒸腾着的一颗心,在这一刻开始迅速冷却。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7章 敲定 见长女留下了那丫鬟,大夫人也欣慰地笑了笑。 那庄青娆是幼女的人不假,可她自小也是对陈家忠心耿耿,在幼女嫁进来之前,的确需要一个出挑的人能对抗方氏。否则,照那小蹄子跋扈的性子,鹤哥儿哪里能禁得住她折腾? 她自认这件事是对两个女儿都好的事,故而神色间并无异样。 陈阅姝看在眼里,却愈发失望。 她转着手里碧玺石的佛珠手串,轻轻开口道:“母亲,我身子骨坏了,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鹤哥儿。也不知等我死了,国公爷会娶个什么样的人做继室。” 大夫人听着眼圈一红。 做娘的人,哪能听得子女在跟前说甚么活不活死不死的话。 可再是伤心,也得强打起精神。她想了想,皱眉道:“昨日我去老王妃那里拜见,正撞上方家人去给她问安,你瞧着,那方氏,是不是打着被扶正的心思?” 陈阅姝牵了牵唇,表情有些嘲讽。 “国公爷这两年对她多了几分宠爱,她便脑子一热,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她这样的出身,放在小户人家能做正妻,但放在英国公府,本就只能做妾。国公爷年纪虽轻,可跟着先太子一道受教导,骨子里是最重规矩的。” 听了长女一席话,大夫人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便是了,妾室再宠,也越不过正室去。这想成大事的男人心里,自然该先是主次,再是情分。” 成大事? 陈阅姝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母亲的脸,垂眸笑了笑。 原来父亲打着这样的主意,倒怪不得,但肯点头将两个嫡女都嫁到襄州府来。 这可真是一场豪赌。 就连她这个枕边人,至今都还没敢往那里头细想。至于周绍的心思……她更是难以揣测了。 她言笑晏晏:“那依母亲看,这继室人选,谁更合适?” 长女明明在笑着,沈氏却仿佛能从她的曈眸中看出破碎的光。 她心里一突,可想起幼女的婚事,到底还是开了口。 “旁的也就罢了,可鹤哥儿年纪还这样小,若是由着进门的继室来养,他占着嫡长,多半要被养歪了性子。所以你爹和我商量过后,决定选你妹妹做国公爷的继室。” 她拉着长女的手,触感冰凉,却还是紧咬着牙关道:“元娘,我晓得,你和四娘关系不算亲近,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亲姐妹。无论如何,交给她都比交给外人要放心。” “她先前的婚事不成了,你爹给她寻的新人家全是不着调的,光看着一团富贵了,里头却不知有多腌臜……你爹的性子你也知道,若这事不落到她头上,她这辈子,也就算是被毁了……”沈氏眼里闪着泪,近乎是乞求的姿态,“你们脾性不和,可她小时候,你也是抱过她,给她喂过羊奶的……” 陈阅姝抿了抿唇。 小时候的四妹妹,的确是玉雪可爱,像个小小的粉团子似的。她和母亲不算亲近,那时候却为了看这个小妹妹,时常跑到正院里去逗弄她…… 但后来,她越来越明白事,能将母亲的偏疼和宠爱看得分明。 她没有想过,她会争不过一个孩子。 从她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日,她便不再去正院了。偶然碰到乳母带着四妹妹在园子里闲逛,她也不会再舍下手头的事,陪她玩耍。 故而,待四妹妹长大后,她们这对一母同胞的姐妹,全然不亲近。 陈阅姝很伤心,很失望,在她临死的关头,母亲还是在为四妹妹殚尽竭虑,甚至不惜向她低头,来求她。 她做儿女的,难道能不顾父母的哀求,硬生生拒绝吗?母亲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这副做派,不就是不肯让她开口拒绝吗? 她颓然地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想起四妹妹昨日送给鹤哥儿的玩具,闭了闭眼。 或许,她也是喜欢鹤哥儿的,毕竟,鹤哥儿的面容和她也有三四分相似。 她在心里尽力劝服自己,母亲说的对,即使她不喜欢四妹妹,可四妹妹性子柔顺,又是骨肉至亲,的确也是照顾鹤哥儿的最佳人选了。 末了,她抽出自己的手,别开脸,淡淡道:“我知道了,母亲,我会和国公爷商议一番的。” 沈氏怔怔地看着全身上下对自己写满了排斥的长女,眼泪忍不住地流。 她也在想,自己是否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还要让她在两个女儿之间这样为难,简直是剜心之痛! …… 夜里周绍回来,夫妻二人叙话几句,陈阅姝便忽然开口道:“国公爷,等我死了,你就从我两个妹妹里选一个做续弦吧。” 周绍眉心一跳,他下意识想要开口驳斥她,要她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可看见妻子一脸沉凝,严肃庄重的模样,他又将话咽了下去。 这两日岳母来,他都没有和她碰上面,其实也是在故意躲避。 当日他在陈家,进内宅给岳母请安时,又一次碰见了陈四姑娘。陈家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担心若他白日在家,陈大夫人当着陈阅姝的面提出此事,他为了妻子的颜面,不好拒绝。可没想到,妻子这么快就被娘家人说动了。 他有些心疼她,亦有些不满陈家人的咄咄逼人——说是来探病的,结果第二日就将续弦的事摆在了明面上。但稍一细想,便知道陈四姑娘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若这都不能托付,外人就更不值得陈阅姝信任了。 于是他点点头,神情淡然:“陈七姑娘年纪太小,又是庶出,若真要选,自是你四妹妹更合适些。” 陈阅姝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渐渐就有了泪花。 她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可对着周绍,她存着隐秘的心思,故而并未明确说是四妹妹。饶是如此,周绍仍是毫不犹豫地选了四妹妹…… 究竟是身份和年纪更匹配,还是……早在京城时,二人便已经暗通款曲? 她想起这次再见四妹妹时,约莫是因黄家的事,她人瘦了一大圈,抽了条长起来,脱去从前几分稚气,生出独属于少女的窈窕风姿来。 那颊边的一对小梨涡,笑起来时如同盛了一勺蜜糖,无辜又可爱。纵然她不喜欢四妹妹,也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的相貌,男子见了绝不会生出恶感,甚至会多些怜爱。 那她的夫君,是否也情不自禁地对她有了好感呢? 这种可能让陈阅姝指尖发颤。 “原来您已经都想好了。”她撑起身子坐起来,平视着男子的视线,语气忍不住带着嘲讽:“倒是妾身多思多虑了,国公爷心里一向是有成算的。” 周绍一愣,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疑心她和他妹妹早有私情? 他本不必非要答应陈家,如今应了,也是看在妻子的情面,为体弱的独子考虑,分明是她提出来的,又何必如此作态! 他气得抬脚便往外走,脚步都没有停一下,屋子外候着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黛眉等人立刻就进了屋,便见夫人伤心欲绝地哭着,也不知和国公爷争吵了什么。 陈阅姝说罢,心里也不是不后悔。 她心知周绍不是那种人,否则她当年也不会在他身上寄托太多情意——不管是祖母还是母亲,教导她的都是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丈夫纳妾便纳妾,无非是为了子嗣或者美色,上不得族谱的东西,又何必同她们计较。 可周绍新婚那几年待她极好,她这才生了妄念,想着若是她肚子争气,也许可以不给他纳任何房里人,谁知道,她竟整整五年都没有好消息。 婆母襄王妃为这事气病了几次,她硬是不肯正面答应,直到婆母越过她径直喊了周绍去,将他身边两个伺候的丫头抬成了通房,而周绍并没有反对,她才知晓,两人之间并没有这种默契。 原来他也是想要纳妾的,之所以不说,大抵是等着她先装贤良地开口。 此情此景,就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年纳钱雁芙和丁琼玉的时候。 那位早逝的钱姨娘,生得千娇百媚,被给了通房的名分后很快就有了身子。 当时她就想,周绍分明很喜欢这个书房里为他红袖添香的丫鬟,却偏偏压着不说,也冷眼看着她出于嫉妒时不时对她的敲打,直到这时,才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叫她看清了现实。 那这回呢,是不是也是如此? 他分明早就相中了四妹妹,却装出敬重她的模样,硬要逼着她先开口,好全了他的名声。 换了旁人,也就罢了,男子本就爱见异思迁,这些年她多少也明白了。 可偏偏是陈阅微。她嫉妒了一辈子的陈阅微。 小时候很多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许多东西,妹妹招招手就能得到,她却怎么也求不得。如今,这偌大的国公府和出色的郎君是她费尽心血多年经营来的,也要被她招招手就拿到吗? 想到这些,陈阅姝就泪如雨下。 有人却在此时拿着帕子擦拭她的眼泪,指腹上生着习武造就的老茧,划过她的面颊时粗糙得让她的脸生疼。 她呆呆地抬眸,便见方才盛怒而去的人又折返,表情又怜又怒又无奈地望着她。 他挥挥手,让下人下去。 坐在她的床头,长叹息了一声:“元娘,我心中的正妻只有你一人。除了你,旁的人在我心里,都不配。” 妾术 第22节 她嫁进来时,他也还跟着爹娘兄长过活。后来一路的风风雨雨,直至今日,纵有隔阂,也是二人相伴着走来的。 他怒她将他想作一个下作的小人,可出了院子,想起那日在陈府,陈弘章精于算计的模样,又顿住了脚。 年少时,夫妻偶尔拌嘴,不到灭烛时便又转圜心意,究其原因,不过是顺着本心,将一切误会隔阂迅速磨平。 如今年岁见长,即将而立,许多话却说不通说不清也不愿去说。 他想起那荡秋千的丫鬟脸上肆意的笑容,难不成,自己还不如一个小丫鬟看得透吗?时日无多,他也要学着年轻时的自己,顺着本心才是。 她是自己的原配发妻,娘家人已经负了她,若是连他都给她脸色看,她又能去求助谁? 陈阅姝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舌尖的悔意缓缓蔓延至肺腑。 这些剖白心意的话,他为何这么迟才告诉她! 若是她早知道,或许就不会故意无视他被政事折磨的彷徨,故意将全副心思从他的身上撤出来,转移到鹤哥儿身上,故意装得……不爱他。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 * 陈家别院。 青娆从眉眼松开的四姑娘口中听闻了明日她就要进府去大姑奶奶身边伺候的消息,默默无声地回了屋。 大老爷和大夫人的愿望,竟真的达成了。 她进府,就意味着陈家和国公府的亲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从此,她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变,流向一个难以控制的结局。 只盼着,那会是个好结局。 ----------------------- 作者有话说:ps:昨天晚上加班回去晚了,然后累得到头都睡了。中午先更一章,晚上还有一更,谢谢宝宝们的支持! 男主和陈大姑娘,最初有过甜蜜,最终变成了怨偶。 女主则即将开始波澜起伏的新生活。 第28章 “你说的那丫鬟,可是姓…… 等大夫人再上门时,陈阅姝的心情就平静了许多,浅笑着道:“……国公爷已经应下了。” 大夫人微怔,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等这日临走时,便将在门外等着的青娆叫了进来,让她给陈阅姝磕头,道:“往后你就在大姑奶奶屋里伺候。” 陈阅姝半卧在榻上,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眸中就闪过了一抹惊艳。 “真是漂亮。”她喃喃道。 与陈四姑娘那种灵动的美不同,庄青娆的漂亮,是一种直扑人心的美,眉目琼鼻,皆似造物者天工细制而出,精致绝伦又毫无匠气,无论是谁,见了她恐怕都很难不顿足。 陈阅姝当上国公夫人的这几年,在外头和不少贵族名门应酬过,也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美人。 可见了青娆,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发现竟真没有比她生得更美的。 怪不得母亲选了她来帮自己分方氏的宠,即便是没有四妹妹这一层缘由,单看相貌气度,她也是极为合适的。 大夫人笑了笑,古往今来,男子们喜欢的无非就是一种女子——既能红袖添香,又要漂亮温驯,聪明灵巧的程度不会威胁到他们的自尊心,美色动人之余又不能只剩下肤浅愚笨的皮囊。 庄青娆生得漂亮,能识文断字,又偏偏只是个奴婢,平生最习惯的就是弯下腰服侍上位,这样的女子,别说是周绍,就算是已经一把年纪历经过宦海沉浮的陈弘章见了,也未必能轻易舍下。 从前她没留意,后来幼女提起后她仔细打量了这丫鬟,却是越看越心惊。若是留在陈家,日后指不定就是个祸端,如今放在国公府,若是用得好,才是一把好刀。 这时候扶柳从外面进来给主子们添茶,大夫人便遮掩地道了一句:“她祖母是从前府里大厨房的万妈妈,她也有一手好厨艺,我看你这些日子又消瘦了许多,有什么想吃的京城菜便叫她做给你吃。” 先前说这话,不过是个名头,后来青娆下厨做了东西奉上来,她才晓得这丫头的厨艺当真是有她祖母的风范。如此以来,纵使老王妃对她给出嫁女送丫鬟心有不快,见她真是一手好厨艺,想来也就不会再说甚么。 陈阅姝弯了弯眼睛,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丫头的底细,四妹妹身边的大丫鬟,在陈府的下人眼里颇为风光,平日里只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又会碰什么庖厨之事? 她没放在心里,随意敷衍了母亲几句。会也好,不会也好,这样底细的丫鬟,她没打算重用。 倒是扶柳,听了这话看了跪在地上的青娆一眼,见她眉目恭敬,容貌却难掩风流,立时警惕了起来。 陈阅姝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对着行了大礼后便一直跪在地上的青娆笑着道:“快起来吧,你这丫头忒老实,我和大夫人说话忘了时间,你也该提醒一二。” 青娆从地上爬起来,腿跪得有些酸疼也没表现出来,闻言就笑着道不妨事。 这时,扶柳笑着道了一句:“这位妹妹也要进我们院儿?”她脸色有些为难:“可夫人,咱们院里的人都满了,别说是一二等,就连三等也没有缺了。” 青娆听得清楚,但她脑子里念头一转,就没有吱声。 国公府的人与事她知道得太少,但从那日黛眉里里外外忙活的劲头看,主事的人必定是她这个管事娘子。一事不烦二主,扶柳这话,有些越俎代庖了。 果然,这话音刚落,青娆的余光里便见大姑奶奶的面上明显闪过一丝不愉。 再开口声音却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添个丫鬟而已,每月从正院账上多支一两银子就是,有什么要紧。” 扶柳一听,暗恼自己多嘴。 一两银子,这就是要按一等丫鬟的例给庄青娆了。原先夫人可能还没打定主意,可她这一出声,倒将这丫头的身份定了…… 心里再妒,却不敢再开口,只能冷冷看了青娆一眼后不甘地退下了。 陈阅姝被这丫鬟扫了面子,神情就有些不自在。 大夫人也是微微拧眉,觉得这不是个安分的。可瞥见青娆安静的面容,又觉得留着个挑事的弹压着她,磨磨性子,也不是坏事。 她瞧着,以青娆的性情品行,早晚要入了国公爷的眼。与其等她一飞冲天后再想着捏她的把柄,倒不如从此时便将人紧紧拢在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陈阅姝缓过气儿,便对着青娆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到你黛眉姐姐那儿去,叫她给你寻个屋子住下。” 青娆应是,低着头离开了正屋。 …… 黛眉却正在正院后头的后罩房里发落人。 她竖着柳眉,目光沉凝,支使着五大三粗的粗使婆子将跪坐在地上哭泣的丫鬟赶出院去,对方见势要挣扎,嘴里还嚷嚷着要见夫人,黛眉听了更是恼怒,叫人拿烂布巾子捂了嘴便拖了出去。 “夫人在养病,若是扰了她清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温温柔柔的一张脸,说起狠话来倒是毫不留情。 青娆背着包袱过来时,正撞上这一幕。 她顿了顿,面上有恰到好处的惊讶,迎上去问:“黛眉姐姐,这是怎么了?”见她目光扫过来,不答,又连忙解释道:“大夫人说自今日起便叫我进府来伺候夫人,平日里做些糕点菜肴的,也叫夫人换换口味。夫人说,叫我来寻姐姐你找个住处安顿下。” 闻言,黛眉就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一派亲近:“这事儿,夫人昨日便交代我了。” 又看一眼被拖走的丫鬟,漫不经心道:“原是她嘴皮子不严,人在正院,心还向着外头,跑风漏气得没个把门,叫外头的人白白看正院笑话。” 青娆就想起那一日,她们前脚到了正院,后脚方姨娘的人便急匆匆地进院来求医的事情。 这事放在陈阅姝眼里,的确是被扫了面子,大动干戈地揪出内鬼也不奇怪,可细算下来,事情已经过去两日了,如今才发落,还偏偏正好被她撞上…… 青娆一细想,便觉得里头有杀鸡儆猴的嫌疑。 “原是如此,那是该罚。做奴才的,最重要不就是一个忠心吗?”青娆叹了口气。 黛眉听着眸光微闪,这丫头倒是聪明,这么快就回过味儿来了,可惜就如她说的,在主子身边做事,不需要有多聪明能干,最重要是忠心。 她的来路,注定了她不会对主母多忠心。再多花言巧语,也是枉然。 而随后黛眉的作为,更佐证了青娆对于她杀鸡儆猴的猜想。 明明说好是主母昨日就交代下来的差事,她却没有领着自己去住处,而是叫来了四个大丫鬟,道:“这位是新来的青娆妹妹,原是陈家的家生子,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方才夫人也交代了,往后她的月例就参照一等的来,从正院的账上支。” 谷雨听了,眸中就闪过一抹了然。果真是叫她给猜中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一眼扶柳,后者面上是浓浓的不虞,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一进府就是一等,妹妹可真是了不得。” 青娆就垂着头笑:“全靠大夫人和夫人赏识,奴婢日后定当尽心服侍夫人。” 扶柳碰了个软钉子,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黛眉面前,她也不敢过于放肆。 黛兰听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余下的扶云则始终安安静静,仿佛对夫人的任何决定都十分顺从。 黛眉顿了片刻,接着道:“只是,倒座房那头屋子不大够用了,还得劳烦三位妹妹,看谁那里还施展得开,暂时叫青娆妹妹和你们挤一挤。” 此言一出,除了谷雨以外的三人脸色都有些变化。谷雨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爹娘另有下人院住,故而并没有要正院里的屋子。 依照正院的规矩,一等丫鬟可一人住一个屋,二等的则是两人一屋,三等则是四人合住,粗使的下人,不住在正院。 黛眉口口声声给了青娆一等的待遇,可当屋子不够时,没有去让二等的或是三等的挤一挤给她腾出屋子,反倒是让她和一等的住一个屋…… 表面上这样的安排是最轻省的,但被涉及到的大丫鬟却仿佛瞬间降到了二等的待遇,放在谁身上,谁都不乐意。 扶柳是最先拒绝的:“黛眉姐姐,我夜里睡觉容易醒,可不能和旁人一个屋。” 扶云看了一眼扶柳,也跟着轻声道:“姐姐,我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倒是挤不出空间让青娆去住。” 她快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已经在备嫁妆了,的确不适合与人同住,这一点,她相信黛眉也清楚。 她扫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的青娆,有些同情,但并没有大包大揽。她看得出,黛眉姐姐是故意给这个新来的丫鬟下马威,她这样安排,为的就是叫院里几个一等的排挤她。 但黛眉从来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更何况她早就嫁了人,新来的小丫鬟再美貌,也动不了她的利益。 能让她这样咄咄逼人的,唯有主母而已。 想到这儿,她就更不愿意开口了。 满院子人的视线就落到了黛兰身上。 黛兰神色局促,她的名字虽然听着和黛眉是同一辈的,可她实际上是一等里年纪最小的,在黛眉面前,她也没什么底气。 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一脸不情不愿地道:“那妹妹便去我那里落脚吧,不过我那儿没收捡,也就只有一张床给你。” 黛眉挑了挑眉梢,转身时一脸愧疚地拉着青娆道:“正院里服侍的下人太多,还得委屈妹妹一段时日了。” 青娆早料到了这一幕,她抿了抿唇,含笑道:“只要能有地方歇脚,那便很好了。” * 倒座房在正院最南端的一进,坐南朝北,外墙便是檐墙,故而并没有设窗棂,采光算不得好。 妾术 第23节 青娆拎着包袱跟着黛兰回到了她的屋里,黛兰很快就给她收拾出了一个空柜子,先前西边的那张小床上摆的都是她零散的东西,也一并收拾了起来给青娆住。 屋里没了外人,黛兰的神情就缓和了很多,小声道:“方才在黛眉姐姐跟前,我不敢多说话,其实,我很欢迎你的。” 她对自己释放了善意,这倒是出乎青娆的意料。难不成是因为她那日给她擦拭了衣裙? 青娆在心里暗暗计较着:阿爹给她说起的表叔多半也在府里做事,可她刚进来,一切举动大抵都暴露在夫人眼皮子底下,在这时候上门求人帮忙,夫人看轻了她不说,恐怕也会给表叔一家带来麻烦。 黛兰的善意来得太快,她心存疑虑,但眼下她在国公府独木难支,的确需要有人救急。 于是她一脸感激,从手上褪下一个镶着福字的金戒指,放到黛兰手心里:“多谢姐姐关照我,我来得突然,还要你迁就我与我同住,实在是委屈了姐姐。这戒指就当是我小小心意,姐姐收下罢。” 黛兰见了这戒指,倒是有些吃惊她出手的阔绰,推辞了两回推不掉,便也戴在了手上。 收了东西,她的话就更多了些:“这锁原是我的,你若是想再买,便去承务处找张德福,花上两钱银子,他会给你个好使的。” “倒不知这承务处是做什么的?”青娆顺势问。 黛兰便同她解释。 原来这英国公府外院分为十四司,分别是针线处、回事处、奉祠处、外书房、司房、承务处、大厨房、外库房、药藏处、随卫处、茶房、马房、粮仓、田庄司、商铺司。 总管高永丰是国公爷一手提拔的心腹,统管外院庶务,手下有十四名管事,分别管着这十四司。总管下又设了两名副总管柴兴德和常庚,协助总管各分管七司。 十四司里的承务处便掌管着府里公区的日常事务和杂务,像洒扫走廊、修剪园子、执行主子对下人的谪罚、下人之间的调动等云云总总的事情,都由他们负责或至少要经他们的手。 其他十三司的职能更多地是在为主君、主母以及各院的姨娘、小主子服务,而承务处的一干事情,和这府里几百个下人的命运更息息相关。 所以黛兰说的去承务处买锁的事情,虽然一听就是不大合规矩的,却也是众人默认的规则。承务处和主子打交道少,油水自然少些,但里头有人要捞钱,新进的丫鬟也不能不给面子。否则,日后不起眼的地方也有她们好受。 于是青娆从善如流地去请了黛眉的腰牌,要往承务处去一趟。 她虽然刚来,可还记得那日夫人发作方氏的事,若是无凭无据往外院里跑,说不定她也要挨一顿板子。 黛眉听她笑眯眯地说了一番,眉间没有半点不虞神色,倒是高看了她一眼,道:“去承务处倒是不必,承务处的小门在内院东南角,不必经过外院守门的小厮。” 承务处管着诸多的粗使下人,若是平日里听吩咐都要从守门的小厮那儿走,也太耽搁事,故而这里头也另有规矩。 青娆听她这样说,微微放下一颗心。 黛兰方才没同她提起,她还心里有疑虑,如此看来,倒是她多心了。她可以直接过去,并不用请什么腰牌。 同黛眉道了谢,青娆便转身走了。她来知会黛眉一声,除了放心不下黛兰的话外,也是在她这儿过一道明路:听闻承务处的管事是黛眉的夫君,她即使自己悄悄去了,回头也定会有人把事情禀到黛眉这里,倒不如光明正大的去。 至于打点黛眉,她却没这个胆子。和黛兰不同,黛眉是夫人的心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和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没什么差别了,小恩小惠打动不了她,她也没打算靠这个让她对自己改变态度。 她才刚进府,一切还得慢慢来。 青娆顺着府里的小丫鬟给她指的路,一路顺利到了承务处。 一进去,果然见到里头除了跑腿的小厮,还有不少粗使的丫鬟和婆子来往。 今日进府,青娆故意没有穿得很张扬,可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身上的料子不便宜,且不是府里制式的衣裙。又见她生得漂亮,便有小厮嬉笑着上来问:“不知姐姐是来寻谁的?” 看着对方嬉皮笑脸的样子,青娆没给他好脸色,端着架子道:“我是正院新进的丫鬟,院里的姐姐叫我来找张德福。” 一听是正院的,那小厮立刻熄灭了调戏漂亮丫鬟的心思,脸上甚至立刻带上了一丝谄媚:“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去喊他。” 过了半盏茶功夫,便见一个圆脸的小厮被人扯着过来,他脸上不大耐烦,但听对方介绍说青娆是正院的,就又缓了神情。 他在承务处没什么实权,可他表叔是承务处的二管事,每年要靠着他捞不少银子,所以他年纪小,摆的架子却大。 他上下打量着青娆,眼中有惊艳之色,嘴上却不怎么客气:“你是正院的?我怎么从前没见过?” 青娆道:“我今日才进府,是陈家大夫人送过来的,夫人刚提了我做一等丫鬟,以后就在正院里侍奉。我那里缺个锁头,不知道张管事这里有没有剩的?” 她知道自己在正院不受待见,可如今消息还没传到外面,承务处的人没那么清楚,再者无论如何,她身在正院,就代表了国公夫人的颜面,在外头,她不能露怯,否则甭管别人怎么说,夫人恐怕就要先迁怒她。 张德福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消去了疑窦之心。在这府里,还没有几个敢拿夫人的名号招摇撞骗的小蹄子。 于是他转身进了侧间,不多时便拿了个崭新的铜锁过来,伸出了手,但没说话。 见青娆利索地给了二钱银子,张德福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笑道:“这锁好用得很,姐姐尽管放心。” 收了钱,倒肯叫嘴巴放甜些了。这二钱银子的锁,可不便宜。 青娆心里腹诽,面上不露分毫,又问他若是有人要递包袱给他她该如何才能接到。 她晨起就要过来等着给夫人磕头,别院里的几个大包袱背着不好看,她一个人也拎不动,便使了铜子叫别院的小厮下晌给她送来国公府。 可如今国公府外院不许人乱走动,倒是叫她犯难。为几个包袱招摇出去,万一惹了夫人的眼,认为她想攀附国公爷,那她可就太冤枉了。 至少到此时,夫人没提过半句让她给国公爷做房里人的话头,那她只能装作全然没有这回事。 “这容易,下晌我喊个人去门前等着,拿到了便给姐姐送去就是。” 青娆笑着点头,谢过了他,自知道到时候还得拿钱赏给她送包袱的下人。 张德福见人走了,便一溜烟跑进了东侧间,给他表叔禀报正院新添了个一等丫鬟的事。 对方嗯了一声,问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青娆。” 此言一出,侧间里另外坐着的那位管事倒是吃惊地揪下了自己的一根胡须,吃痛地出声。 张德福抬头看了他一眼,笑:“胡管事您这是怎么了?” 胡万春却来不及喊疼,忙问:“你说的那丫鬟,可是姓庄?” “管事认识?”张德福想了想,点头,“似乎是这个姓。”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9章 她背着月光跪在他眼前 青娆被送进国公府的第二日,沈氏便上门给老王妃请辞了。 老王妃试图挽留,但沈氏推说家中庶务无人打理,又急着回去筹备长子的婚事,前者便也只好应了。 临走时,老王妃给沈氏送上了丰厚的呈仪,十分客气礼遇。 前一日,青娆从粗使婆子那儿拿到了自己所有的包袱,将东西全都收捡清楚,置入了带锁的柜中。 想起国公府的人与事,她明白将来自己的路只会更难走,这一夜便没怎么能安然入眠。 第二日一大早,她便穿戴整齐去了正院的灶房。 昨夜国公爷没进内宅,故而灶房一大早只需要备上夫人和小公子的饭食,令加几个体面的大丫鬟的饭菜。 正院灶房的管事娘子俞妈妈上下打量着青娆,嗤笑道:“姑娘这小身板,哪里是做这等活计的?您就安生在屋里等着,到了点儿,我会叫小丫头给你把饭送去的。” 开口便带着浓浓的恶意,望向青娆的眼神更是叫她心里不舒坦。 正经的一等丫鬟,哪里会来做什么灶房上的差事。夫人将她打发过来,只怕是因她生得太妖,故意想压压她的气焰,根本没打算重用她。 只是她这灶房的活计也是顶要紧的,就连国公爷三不五时地也会在正院用饭,若是因饭菜不美惹了主子不快,那她找谁去评理去? 俞妈妈倒宁肯将这尊佛供着,也不肯让她在灶房拎铲子。 俞妈妈的侄女画眉是个机灵的,她笑眯眯地上前来给青娆福了福,道:“不是我们故意为难姐姐,只是你瞧,这院里统共就这几个灶台,眼下都用上了,哪里能空出灶来给姐姐用?” 青娆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在九如院里待了数年,对灶上的规矩也不是不清楚。只是用早食,正经的主子又只有夫人和小公子,这三间大灶房怎么会不够用?分明是猜到她会来,故意将灶上占了,好叫她没话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打算跟她们计较,道:“想来婶子这里正忙,不若我来帮把手,就是给婶子切菜烧火也是好的。” 她能软得下身段,俞妈妈却不乐意,似笑非笑道:“我这里正经两个徒弟,还有两个打下手的粗使丫头,用不着姑娘纡尊降贵。”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倒像是在怀疑她有偷师的打算。 青娆无法,如今天色还早,又不好闹起来吵了主子休息,便只能咽下这口气,回了屋。 黛兰似乎正睡得迷迷瞪瞪,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先是一惊,看清了面容后松了口气又躺下了,嘟嘟囔囔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娆叹了口气:“俞妈妈说灶台都在用着,没有能给我用的。” 黛兰就翻了个身:“那便叫她自己做,你还轻省了不是?” 话是这个道理,可青娆服侍人的时日长了,深知其中的关窍——她这个一等丫鬟本就和旁人不同,没有主子的欣赏或是宠爱,只是靠着沈氏的力推,所以才得了个做糕点的尴尬差事。 若是连这个差事她都被挤兑得做不了了,那她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机会也没了,日后就更别想在这院里站稳脚跟了。 仆役们一向捧高踩低,没有差事,在这深宅大院里,可不是什么享福的好事。 且俞妈妈待她忒不客气,也不知是听了谁的授意,直觉告诉她,倘若她连这个差事都拿不下来,今后恐怕有她好受的。 接下来的几日,青娆一直试图找机会用灶房做些东西,可俞妈妈愣是防她防得水泄不通,总有各种借口占满了灶台,就是不给她用。 她打的最多的借口便是小公子要吃什么,可这院里地位最高的就是鹤哥儿,身边的人都是主君主母密切关注的,青娆也没胆子去和鹤哥儿身边的人对质。 至于大厨房那头,青娆也没法去借用——她是正院的人,正院明明有小灶房却还得去外头借,传出去夫人的脸都丢光了。 一时间,这个空降的一等丫鬟仿佛就被架在了那儿,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尴尬得厉害。 俞妈妈见她这样,心里更得意,这一日便提了猪蹄去找扶柳吃酒,笑嘻嘻的:“……那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还说是陈家夫人的大丫鬟呢,连个灶台都抢不过去,当真是没用!要我说,你爹娘都在宅子里做管事,这样体面,何必忧心斗不过那小蹄子?” 扶柳眸中闪过一抹妒恨。 那庄青娆的确在府里毫无根基,可耐不住她生了一张极漂亮的脸,这都几日了,她没能往正房里去,夫人还不忘问黛眉姐姐她的行事,可见是把她放在了心里。 她跟着夫人也有时日了,心里明白,夫人只是眼下没打算给爷身边添人,若真是要添人,那小蹄子的把握倒比她的大! 她做了这些年的梦,怎么肯被别人半路截了去? “还得劳烦妈妈……”扶柳塞给俞妈妈一个鼓鼓的荷包,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俞妈妈一愣,脸色有些迟疑:“这……不好吧?到底是一等。” “她那一等不过是个空架子,妈妈这样聪慧,还看不明白?”扶柳冷笑一声,拉着俞妈妈的手:“您老就放心罢,夫人也未见得多喜欢她,磨磨她的性子,夫人听说了也不会说甚么。” 闻言,俞妈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诱惑接过了荷包。 从那一日起,青娆就发现自己的饭菜变得越来越差,和同屋的黛兰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菜不新鲜不说,那肉块上经常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绒毛,看得人心里犯恶心。 黛兰看见了一回,便想带着她去找小灶房要说法,被青娆拦住了。 她没有主子的恩宠,也没有宅子里的靠山,灶房的人欺负她也属正常,只是她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快就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她望向静悄悄的正房,从她来的第二日,那里就仿佛将她遗忘了一般,再也没有给她带来过只言片语。 妾术 第24节 是真的将她忘了,还是在观察她? * 夜色深沉。 这几日能下口的饭菜越来越少,青娆托了黛兰帮她去大厨房买些果腹的糕点,好歹能吃个五分饱——她带的银子有限,倘若在吃食上花费太多,日后真到了要用钱的时候,只怕不趁手。 吃得少了,白日里就醒得早,如今则变成了夜里也不怎么睡得着。 她坐着冷板凳,但因人在正院,府里主子的消息或多或少也会传到她耳边来。 听闻方姨娘被国公爷整治了一番后老实了许多,每日来给夫人晨昏定省不说,前几日还亲手给夫人做了一身衣裳,纤细的手指上都多了许多针眼。 献衣时,正好国公爷还在正院里没走,看了后便训诫她,怀着身子不能做这种伤眼睛的活。 夫人见方姨娘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担心她忧思过度会影响子嗣,当着国公爷的面便说了方氏几句好话,当日夜里,国公爷便去了照春苑。 虽说方姨娘如今怀着身子,伺候不了国公爷,但国公爷能去看她,后院里的风向就又倒了个转儿,说是国公爷和夫人都已经消气了。 今日,听说国公爷也去看方姨娘了。 青娆来了正院的这几日,没想着往国公爷跟前凑,所以他虽然几乎每天都来,青娆却从没和他碰过面。 今夜她实在是难以入眠,又听说了国公爷去照春苑的消息,所以等夜深了,便大着胆子独自拎着灯笼往西边的竹林去散步。 往西走,过了一道羊肠小径,便见一片被风吹得簇簇作响的竹林。灯笼的火光将林中栖息的鸟雀惊醒,扑腾腾地在林子上空打旋。 青娆的心,便在温柔的风里慢慢平静了下来。 俞妈妈以为她初来乍到,她就会被她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太小看她了。 那扶柳,也是可笑。她一心想当国公爷的人,殊不知,若夫人当真有这样的心思,她的爹娘就绝不会有机会沾到外院的半点权力。 两人在吃酒密谋时,并没有发现,青娆就跟在俞妈妈后头。 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微微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在她耳畔转弯,像是隐秘的人声。 人声? 不对! 青娆倏尔惊醒,便听见男子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什么人?” 她扭身回望,便见一个头戴玉冠,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几乎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她就立刻跪伏在地:“奴婢给国公爷请安。” 这片竹林仍旧是在正院的范围内,这个时辰,能坦然地出现在正院里的男子,除了英国公周绍,没有旁人。 一瞬间,她心里十分懊悔。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出来散心。正院里到处都是夫人的耳目,若是叫她只道她大半夜在这里和国公爷碰上了面,她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周绍却在她扭身时看清了她的样貌。 竟是那个小丫鬟。 他警惕冷漠的神情微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上一次见她,她笑得比谁都明媚,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忧虑。这一回,她在竹林中赏月,却像是要濯取日月精华般,同样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 她身量纤细,月白的披风下穿着还算得体的衣裳,瞧着也并没有多么落魄。 既是如此,小小年纪,怎么日日一副忧心忡忡的做派?难不成,是为赋新词强说愁【1】? 他来了兴致,看她吓得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竟恶趣味地没有走,反倒是在她身侧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你这丫鬟不在屋里歇息,跑到这林子里来做什么?莫不是,是在思念你的情郎?” 调侃的话出口,周绍自己倒是先笑了,觉得有几分合理。 上回见她,她还在陈家大宅里,如今却是到了国公府的正院,成了国公府的下人。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指不定真有什么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的情郎呢? 跪在地上的青娆听见这话,愣愣地抬起头来。 她自小便会察言观色,最擅长的就是猜测主子的心情。月色下,国公爷脸上的神情平淡得甚至有些冷漠,可她看着,却莫名觉得他心情似乎不错。 看来并不是要责罚她不守规矩,夜里自己跑到这儿来。 对方没说让自己走,她也不敢走,只能顺着他的话找借口答:“奴婢不敢,奴婢来林中散步,不过是因今日的饭菜不大合脾胃,想消消食而已。” 周绍听着,挑了挑眉。原来是吃不惯襄州府的饭菜。 这等小事,也值得她整日长吁短叹? 他抬起眸,正想嗤笑,却见她背着月光跪在他眼前,身形被披风裹得娇小,淡淡的光晕落在她的面颊上,一双无辜而清澈的眼睛便直直地进了他的视线。 年纪虽小,却已有倾城之姿。 ----------------------- 作者有话说:正式见面了,撒花~ ps: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出自宋·辛弃疾《丑奴儿》 第30章 送糕 念头一出,周绍自个儿先怔了怔。 国公府里,他鲜少不曾对什么丫鬟和颜悦色,更不提方才还笑着调侃了她一句,本以为是因上次的匆匆一面觉得这丫头有趣,心思摇曳的空当,却开始疑心他是被这美色晃了心神才不觉驻足。 青娆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君的反应,忽地就感觉到面前的人心情直线下滑,莫非她方才的话惹了国公爷不喜? “奴婢知罪,国公爷息怒。”她的头立时低了下去,声音柔婉中带着瑟缩。 看着她如一只小鸟雀般战战兢兢,周绍紧绷的嘴角松了松。 如此胆小、怯懦,却被他瞧入了眼里,还真是荒唐。 半晌,他开口道:“可一不可二,日后夜里不可再随意游走。” 还是因她夜里走动愠怒吗? 青娆恭谨地垂头应是,眼看着那双银纹玄靴一步步毫不停留地离开了她的视线,才半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幸好,国公爷虽不满她不规矩,但并不是残暴蛮横的主家,没有因此就责罚她。 她缓过劲来,便不再在此处逗留,而是快步悄然回了房。 心头倒还有些惴惴。 也不知今日竹林中情形有没有被外人瞧见,若是瞧见了,又是一场麻烦事。 …… 第二日,青娆起身后,特意去院子里小心地走了一圈。见正院里的人待她的态度和往常无异,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冷眼看着,国公爷倒是颇为敬重夫人,每日总要来看看夫人。那么当日惩治方氏,也并不是因陈家人来了,故意在妻子的娘家面前演戏。 看来,国公爷也不想有瓜田李下之嫌,平白惹夫人猜忌。 青娆勾了勾唇,那她计划的事情,便能照时进行了。 这日下午,青娆一直等待的机会便来了。 俞妈妈原是襄王府的家生子,一身灶上的手艺都是师从从前襄王府董典膳的娘子齐氏——全因那董典膳是男灶,不方便收灶娘做徒弟,便假借了齐氏的名头,教了俞妈妈不少拿手菜式。 董典膳是老王妃的陪房,一向在老王妃面前得脸,年纪大之后便被老王妃重赏后放出了府,夫妻俩便在外头置了宅子养老,听府里人说,俨然也是做起老爷太太了。 只是奴仆出身的,到底不能少了主家庇护,如今老王妃还健在,所以董典膳夫妇时不时地也会上门来请安,顺便看看如今依旧在郡王府当差的次子董副典馔。 董典膳有儿子,纵然齐氏收了俞妈妈的礼认了她做徒弟,教她东西时也不免藏私。俞妈妈正值壮年,也想多学些手艺傍身,免得那一日被人挤兑得没地儿站。 故而一听说董典膳夫妇上门来给老王妃请安了,便擦了粉戴了绢花准备领着徒弟去孝敬董典膳。 只是瞧见小徒弟杏花,俞妈妈的脸色就有些僵。 杏花性子泼辣,跟着她学了这几年没学到什么本事,近日来待她就愈发不恭敬,这回难得有被董典膳传授本事的机会,怎么肯轻易放手? 俞妈妈就难得和颜悦色,道:“我的儿,不是不想带你,只是那家子从来不好说话,十次里七八次连杯茶都喝不上,你师父我脸皮厚,又有这水磨功夫倒不碍事,可我怎么舍得叫你陪我去受委屈?” 说着,给侄女画眉使了个眼色。 画眉会意,笑嘻嘻地揽了杏花的胳膊:“杏花姐姐,师父是去尽孝心的,放在外头也没人敢嘀咕什么,可咱这院子里却不太平。就说前些时日新来的那位,整日里就想混进我们灶房生事,这巴掌大点儿的地,哪里能容得下这等大佛,若是我们都去了,不免教她钻空子。” 杏花听了,有些意动,画眉正要欣喜,却见她眼睛一转,盯上了她那一对丁香银耳环:“妹妹这耳环真漂亮。” 画眉脸色一僵,在俞妈妈的授意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耳环摘了下来,递给杏花:“咱俩是师姐妹,和亲姐妹比也不差什么,你既然喜欢,送了你就是!”装出一副大度模样。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杏花一脸惊喜,却毫不客气地把耳环收下了。 收了东西,杏花好说话多了:“师父,画眉妹妹,你们尽管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俞妈妈满意点头,犹有些不放心,拉着杏花的手又嘱托了几句叫她小心那庄青娆——夫人这几日胃口愈发不好,晨起时都没动几口饭菜,若是国公爷哪日瞧进了心里,觉得她手艺不行要换了她,那可不就叫那小蹄子得了好处! 这也是俞妈妈缘何这般急切地想从董典膳那里学艺的根由。 杏花应了,目送着俞妈妈和画眉拎着东西走了,表情就变了,往外头啐了一口。 天杀的刁妇,每月吃她那么多孝敬,愣是一点看家本领都不教给她,一心只偏着画眉那个贱骨头了! 她都不用跟去,就知道哪怕是董家的真松了口,肯再教俞妈妈什么东西,她也会想方设法将自己打发走,不教自己学到甚么有用的。 杏花打十岁起进了灶房烧火,十三岁拜了俞妈妈做师父,每日也算是勤勉不懈带。她早知画眉是俞妈妈的亲侄女,也做好了被偏颇对待的准备,但却没想到俞妈妈这般会藏私,这几年下来,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候,总要支了她走,半点不肯叫她学透。 家里人见画眉做的东西都得了主家几回赏赐,她却还在灶房里默默无闻,起先还以为是她笨,后来知晓了事情想来和俞妈妈闹,却到底被杏花自个儿拦下了。 俞妈妈那刁妇,对着她百般使唤还不肯给甜头,可对上巴结的功夫却极好。 她在夫人面前一直谨小慎微,对夫人身边的黛眉姐姐和四个大丫鬟也是时不时地送孝敬过去,将她们肚儿里油水养得足,真闹开了,那几个哪会有人向着她? 杏花一想起来就怄得慌。她跟着俞妈妈这么久,其实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些年的辛劳,可若是年岁渐长仍然在正院里混不出名头,就也是时候为自己另寻他路。 然而就在这时,先前被俞妈妈百般欺凌的大丫鬟青娆找上了她。 杏花再回灶房时,便支使走了烧火的婆子和丫鬟:“你们去歇着吧,这里暂且用不上人,我在这儿盯着就是。” 烧火婆子本还和她客气,见她主意定了,自然乐得去躲懒。私心里却念叨这杏花是个傻的,被俞妈妈姑侄俩耍得团团转。好差事不带着她,得罪人的事儿却想着让她顶着。 “俞妈妈那话说得可笑,那位就是在灶房混出了名堂,和人杏花又有什么相干?总归她也出不了头。” 殊不知,被人背后里嘀咕老实愚蠢的杏花,扭头就开了小门将青娆带了进来。 人进了屋,杏花一见她那纤细的腰身和白凌凌的一张脸,就蹙了眉头。 妾术 第25节 灶房上的人,谁不贪嘴,就是画眉被俞妈妈刻意拘着,脸蛋也是圆滚滚的,哪像这位,倒像是深闺里养出来的小姐。再者,只要是灶娘,要学出师,起码也得十年功夫,这庄青娆年纪太轻。 “你当真会做菜?”她狐疑地看着青娆,忽而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别人骗了。 青娆今日能独身进灶屋,并没有给杏花半点银钱的好处,而是许了诺:她若肯帮她,她就教她两个糕点方子。 杏花立时就心动了。再怎么说,这庄青娆也是陈家夫人专程送过来的厨娘,厨艺定然是拿得出手的。她跟着俞妈妈没能学到甚么,若是给青娆雪中送炭换来两个点心方子,倒是划算。 又见她除了方子旁的什么打点都没准备给,倒是觉出她有几分自恃本领的傲气,心下就更信几分。 青娆就笑了笑:“先前在陈家我不是灶上的。” 杏花脸色一变,正要发怒,又听她道:“但我祖母是陈家大厨房从前的管事,手把手教的我,她说我比她亲传的徒弟还要有天赋。”青娆眨了眨眼,“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黛眉黛兰几个那里打听打听陈府的万妈妈,她们定然是知道的。” 杏花这才作罢。 如今她已然决定瞒天过海叫青娆在灶屋里做饭,人都带来了,再不好反悔,也只得耐着性子帮她切菜配菜,顺带着还当了一回烧火丫头。 青娆看着她熟练的模样,点了点头,基本功是扎实的,既如此,也应当能看出她的水平。 青娆今日瞒着俞妈妈用灶房,是想做两味糕点。 一个是枣皮马蹄卷儿,一个是江米山药糕。都不是什么太过费功夫的糕点,偏是这样,才更考验灶人的本事。 杏花起初见她从灶房里拿食材,还一直盯着怕她用名贵的东西,回头不好给俞妈妈交代。见她识趣,倒是放下了心。 红枣去皮去核,山药切断蒸熟,再将旺火蒸出的江米按揉光润,拍成方块,一层层铺上山药和江米,再上蒸锅。 她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帮帮手,就见这小身板的姑娘做起糕点来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是个中熟手。 饶是如此,等两笼糕点出锅,也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杏花提着心,生怕俞妈妈半路杀回来,但还好,她想象中的场面没有发生。 “尝尝?” 青娆递了块儿刚出炉被切成厚片的江米山药糕,杏花接过来尝了一口,眼睛就亮起来。 俞妈妈做的糕点她也尝过,竟是不如这小姑娘的!这下子,杏花总算能放下心来,到底没被人骗了去。 青娆笑得眉眼弯弯,给杏花留了几块儿,其余的都装进了她带来的食盒。她将方子又重新给杏花说了一通,临走前还道:“若有哪里不会,再随时来问我就是。” 杏花愣愣的,这回看向她的目光就有了敬意,走前还给她福了福。而后,便收拾起了灶房里的残局,避免被俞妈妈看出端倪。 虽然,她心知青娆下了这么大的血本来用一回灶房,以后必不会再泯然众人,但起码,她不能让俞妈妈这么快发现她是内鬼。 这庄青娆,当真是不简单。院子里的姐姐都有心压着她,她几乎是被禁锢在了方圆之地,可偏偏她还能瞧出自个儿的困局,拿了方子来诱惑她……她的眼睛太毒,明白什么样的条件她拒绝不了。 这样的人,一旦在正院里有了权柄,直觉告诉她,俞妈妈的好日子只怕要到头了。 隐隐之中,她也有些想替青娆做掩护,免得她的算计在萌芽中就被俞妈妈无情掐灭了。 这厢青娆拎着食盒回了房,等到快夜幕时分,总算等到了准备出院儿的黛眉。 “黛眉姐姐。” 黛眉回头,瞧见青娆,眉头不由拢了拢,声音也淡淡的:“你有事寻我?” 在正院沉寂了这些时日,夫人和她对这丫头都是有些失望的。是不是四姑娘的人且另说,若是不中用,顶着谁的派头也都是废棋。 她还在想,这该不会是饿坏了,忍不住到她跟前来告状了吧? 便见她拎着食盒走近,一股清新的米香味儿从食盒里飘了出来。 “黛眉姐姐,借一步说话?您放心,我就说两句话,不会耽误您回家的。” 黛眉挑了挑眉头,她整日里不声不响的,却对院子里的人与事还算敏感。 心下高看她一眼,便跟着她去了她的屋。 黛兰正在屋里伺候,青娆点了灯,便笑着将食盒掀开,开门见山地道:“来了这些时日,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姐姐。今儿特意做了两碟子糕点,姐姐若不嫌弃,不如带回家去尝一尝。” 黛眉神色微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金银财宝,她的身份架在那儿,当然不会收她的。可只是两碟子点心…… 黛眉笑了笑,拿帕子取了一小块儿江米山药糕,品尝片刻,神色便微微动容。 味道的确是极好的。她在夫人屋里,什么好东西也都尝过几口,这点心的味道倒是这些年来数一数二的。 原来并不是只有一张美貌的脸,大夫人将人送来,明面上的功夫倒都做得好。 想了想,黛眉笑着收下了:“妹妹好手艺,灶房的俞妈妈,怕是要被你比下去了。” 这话一语双关,青娆听了也只是温和地笑,“姐姐喜欢就好,不过这江米糕吃多了会积食,姐姐要注意些。” 黛眉的脸色就更缓和了些。 她嫁人得早,屋里早有了个四岁的儿子,正是要吃要玩的年纪。府里上好的糕点她偶尔也能得几块,可拿回家去到底不好看,青娆送这两碟子点心,倒是送到了她心里去。 临走前,黛眉抬眸道:“这糕点不错,明日你再做上两碟子,我送去给主子尝尝。”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31章 任用 俞妈妈这日回来,面上颇有些春风得意,脚下生风地将院里的晚食备好,笑着目送陈阅姝和鹤哥儿身边拎饭的丫鬟出去,才转身例行清点米柜里的东西。 这一清点,俞妈妈就发现少了些东西。倒不是什么贵重的果子和肉,只是不起眼的江米、枣子和山药。 山药这东西,在外头平民人家是贵重东西,在这国公府里倒真不算什么。府里主子喝汤做糕点,常常要用。 俞妈妈就扫了杏花一眼,见杏花板着个脸,看都不看她,倒是散了恼。她心虚自己今日没带杏花去见老典膳,估摸着杏花是心里憋着气,便故意摸了些东西家去…… 想到这儿,又想起今日的收获,俞妈妈也不恼她手脚不干净了,反倒是笑眯眯地从柜里提出一条肉给她:“这是多出来的,拿回去给你兄弟老娘打打牙祭。” 摸了东西好啊,杏花先前一直只跟她们吃些灶上剩下的东西,从不往家里拿东西,今日这东西不算贵重,却大小是个把柄。日后她真要一脚踹开她,也算有个说头。 杏花冷眼看着俞妈妈的热情,对她的心思再了解不过。她想了想,收下了那条肉,俞妈妈的表情就更和蔼了。 杏花心里却想着:这老油耗子往家里拿了多少不该拿的,她面上不说,心里都有一本账呢,还指望着拿一条肉拖她下水……呸!真闹到夫人跟前,必定是这刁妇先死。 灶房几人面和心不和地蹲在一边用完了自个儿的晚食,刚收捡干净准备锁了门回家去,一袭杏色衣裙的青娆就在此时踏进了灶房。 “哟。”俞妈妈愣了愣,旋即立时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姑娘今儿来晚了,我们准备锁门了。” 她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还没死心。 青娆看了她警惕的神情一会儿,笑了。 “不晚,总归是明早才用。”她抚了抚耳边的细碎发丝,眉目如画,“方才黛眉姐姐吩咐我,明日一早给夫人做两碟点心送进去。所以我特意来知会妈妈一声,请您明日务必空出个灶来给我用。” 娇嫩得能滴出水来的美人儿,说出的话却让俞妈妈打了个激灵。她睁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地望着青娆。 怎么会这样?扶柳不是说她和黛眉一向交好,万万不会让这小蹄子有机会在主子跟前露脸吗?黛眉娘子,又怎么会突然给她撑腰? 她简直怀疑这丫头是在骗她,可这院里,哪里有人敢假借夫人的名头?真是扯谎的话,明日她做的糕点又岂能送进正屋去? 俞妈妈眼冒金星,但多年的警觉还是让她立时撑起了虚假的笑:“黛眉娘子吩咐的,我们便是不趁手早起一个时辰开火,也必然给姑娘您空出个灶来。” 青娆就顶着俞妈妈扫视的目光,沉稳地颔首:“如此甚好,那就多谢妈妈您了。” 见她这样,俞妈妈的心更沉了沉。 …… 翌日一早,青娆果真穿戴整齐来了灶房,灶房的东面,俞妈妈给她空出了个小灶。 她见了,也不嫌弃,问清楚了东西都放在哪里,自个儿去米柜里寻了放在了案上。 俞妈妈一直偷偷看着,眼瞧着她拿出来的那几样东西,眼睛都直了。 她还当是杏花手脚不干净往家里带,万万没想到这东西是被青娆给用了!怪不得,她还在奇怪她是哪里来的本事,叫黛眉看进了眼里,却没想到是她灶房里出了内鬼! 她恶狠狠地剜了杏花一眼,却听青娆笑道:“东西太多,劳烦姐姐来给我帮把手?” 杏花就依言去了,自始至终没有看俞妈妈一眼。 她在昨日听见青娆的话时,就下定了决心。这庄青娆能这么快得到了黛眉姐姐的认可,在夫人面前占有一席之地是早晚的事。她在俞妈妈跟前反正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转投了她,还能凭着雪中送炭的情分站稳脚跟。 俞妈妈的心跟被火煎着似的,恨不得揪着杏花的耳朵将她揍一顿,可听着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便知主子快要起身了,也不敢冒冒失失惹了主子的眼。 再恨,也只好暂且咽下,单看庄青娆这糕点能不能送进正屋再说。 一个时辰后,院里的二等丫鬟小琴过来拎饭了。俞妈妈笑眯眯地将备给夫人的饭菜给了她,送了她到门口,却见她忽然一拍脑袋,折返问:“青娆姐姐做的糕点在哪儿?” 青娆弯了弯眼睛,看了杏花一眼,杏花就高兴地将备好的糕点送了上去,还很机灵地道:“姐姐怕是拿不下,我帮您一道送过去。” 小琴笑了,点头应允。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杏花空着手回来,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快活,对着青娆道:“……黛眉姐姐说让您也过去,等会儿夫人估计要见您。”语气恭敬了许多。 俞妈妈一看,自知大势已去,当真是被鹰啄了眼,叫人在她眼皮子底下钻了空子,攀上了上头。 她心里懊悔不已。一时想着自己不该听扶柳的话,将人为难成那个样子,一时又想着昨日不该太算计,若是带着杏花一起去了,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事。 杏花却不再看她,只是望着青娆袅袅婷婷离去的背影,微微发怔。 厨艺虽好,容色却更动人,也不知这尊佛会在灶房里待多久。 * 青娆到正屋檐下时,鹤哥儿的乳母正抱着他进去给陈阅姝请安。 小孩子依偎在乳母怀里,唇色有些偏白,纵然性子比外人想象得活泼,却也很难掩去病弱之气,需得精心服侍才能养得康健。 鹤哥儿的乳母王氏扫了一眼檐下低着头的青娆,没怎么理会便抬脚进去了。她是国公府独子的乳娘,算是鹤哥儿半个娘,将来如无意外,鹤哥儿要给她养老送终的,故而对普通的丫鬟,她并不怎么看得上眼。 扶云提着茶壶出来,见到了青娆,顿了顿,将她带到了茶房:“……你且在这里等等,鹤哥儿来了,夫人且得一会儿才能见你。” 她倒不是怜惜青娆在外头等的辛苦,只是姨娘们说不准前后脚就过来了,若是青娆的相貌被外人瞧见了,难免要生事。 尤其是方氏,那一位可是个善妒的。 青娆便安静地在茶房里等着。 扶云的态度也能说明一些事,看来方才夫人已经看过甚至是用过她做的糕点了,否则她没再坐在茶房里等的待遇。 上一回她来茶房,还是作为陈家大夫人带来的丫鬟被热情款待的。后来她进了这正院,就一直受的是冷眼,坐的是冷板凳。 她坐在茶房里头,屋里半支着窗,晨起的丝丝凉气顺着窗棂漫进来。她听见外头渐渐热闹了起来,环佩铿锵声、衣裙窸窣声渐次交织。 她往外头看,便见先前见过的丁姨娘带着敏姐儿先来了,正院的人很快将母女俩迎了进来。 妾术 第26节 而后,来了个穿石榴红素面锦缎综裙的年轻妇人,肤若初雪,柔顺的青丝规规矩矩地挽成圆髻,通身没什么特别华贵的首饰,却能一眼瞧出她是个难得的美人,晨光熹微下,也依旧光彩夺目。 “孟姨娘。” 青娆听见丫鬟的称呼,不由微微一怔。她听黛兰说,国公府的几位姨娘里,属孟姨娘宠爱最少,她还当她生得不美所以不讨国公爷喜欢,却没想到,是个如此熠熠生辉的美人儿。 至少和丁姨娘比起来,是近乎明珠与鱼目的差距。 孟姨娘不得宠,膝下又没有子嗣,她的待遇就远远比不上丁氏,人虽只晚了丁氏半步,却被拦在了屋外要求等候。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微挺着肚子,艳若桃李的女子被众星拱月着到了廊下。 她看见孟氏,神情倨傲地抬着下巴,笑道:“妹妹来得倒早。”孟姨娘知晓她在嘲讽自己在正院没体面,但她并不作声,只是低着头应是。 方氏一拳打在棉花上,顿觉无趣,懒得理会她,便对守门的丫鬟要求通禀。丫鬟进了屋,不多时便折返,笑着道:“夫人才刚穿戴整齐,姨娘们请进吧。” 方氏率先进去,看见已经在里头端茶倒水的丁姨娘,就轻哼了一声。 陈氏如今倒是抬举丁氏,全然把她当自己人似的,散着头发也肯让她进来伺候,倒要穿戴整齐才肯见她和孟氏。 方氏重新将周绍的宠爱转圜,对着陈阅姝便又敷衍了起来,只是虚虚地行了一礼便坐了下来。孟姨娘则要规矩得多,可除了行礼外,旁的一句话也不说,像根木桩子。 鹤哥儿正坐在炕桌边吃糕点,吃得多了,乳母王氏就哎哟了一声,道:“小主子,这东西可不能多吃,小心积食。” 方氏就扫了一眼,瞧见碟子里精致的糕点,目光顿了顿。她从前不爱吃甜食,如今肚子里揣了一个,倒时常有些贪嘴。 想着陈阅姝都敢给鹤哥儿吃,可见里头没有什么文章,便笑着道:“夫人这里的糕点瞧着倒是可口。” 陈阅姝看了她一眼,笑道:“新得了个灶娘,手艺倒是不错,鹤哥儿很喜欢吃。黛眉,也给方姨娘两块尝尝。” 黛眉就笑着上前哄鹤哥儿,从碟子里取了两块。鹤哥儿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他自来就被教导要有容人之量,何况方姨娘肚子里还有他的弟弟妹妹,所以他扁着嘴,但还是痛快地让了。 方氏本有些赧然自己如今的脾性,但见陈阅姝对她予取予求又得意起来。她尝了一小口马蹄卷儿,又酥又甜,很是可口,三两下倒是将两块都吃尽了。 若非这东西是在众目睽睽下鹤哥儿一直在吃的,陈阅姝也不敢给方氏吃,免得她赖上自己。如今见她喜欢吃,却也不提再赏她,只笑着和其他姨娘说起不日请针线房的人给她们做新夏装的事。 方氏就心里泛酸:她再是得宠,到底也只是个妾,还得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一道在大厨房里用饭。不像陈阅姝这里,设了小灶房,还能时不时请新的灶娘,光是吃的花样就叫人艳羡。 等姨娘们要告辞时,陈阅姝淡淡地开口道:“府里正在给先太子守孝,国公爷最重规矩,各位妹妹也需守着规矩,否则惹出祸事来,我定要禀了老王妃,发落了那人!” 她眼风扫过方氏,方氏便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数月前,周绍拒绝了她给他安排的美貌丫鬟,她原先心里是欢喜的。可如今眼见着周绍来正院来得越来越多,纵然知道陈阅姝是个病秧子,又善妒,恐怕周绍过来就是有个歇脚的地方,可她心里还是发慌。 她怀着身子,周绍待她多谨慎,一到夜里就要回书房睡,半点不肯叫她沾身,两人能聊家常的时间都变少了。这样下去,她只怕这一胎反倒叫二人渐渐生疏了。 昨日请大夫时,她就隐晦地问了以她如今的月份是否能同房。 照她想,宗室这么多,哪能真给先太子守六个月的孝,总归她肚子里已经揣了一个,也不会惹出大的乱子,屋子里的事儿,皇帝老爷哪里能晓得? 哪晓得外头的大夫也是个嘴不严的,这样快就将消息传到了正院。 前些日子刚领教过正院的手段,她眼下并不敢再当面锣对面鼓地同陈阅姝作对了。于是,倒是难得低眉搭眼地应了一声。 等人都走了,陈阅姝揉了揉眉心,道:“去喊她进来。” 没说是谁,黛眉却立刻会意。 今日一早,夫人刚起身时,她就同她说了这回事。青娆的小小糕点,贿赂不到她心里去,可她算计俞妈妈的手段和出头的本事,倒是叫她记在了心里。 她隐隐觉得,夫人是需要这样的人的。 扶柳生得貌美,头脑却太简单,别说是夫人,就连她一直也不大看得上眼。且只论貌美,扶柳还比不上孟氏呢。 果然,她和夫人禀明了之后,夫人并没有一口回绝。等尝了青娆的手艺后,一向用不了几口早食的夫人竟然吃了两块江米糕。她生怕夫人吃多了江米咳嗽加剧,这才劝下了。 夫人便叫人去喊青娆过来。 后来鹤哥儿来了,一见这糕点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夫人,夫人笑得无奈,尽皆给了他吃。看他吃得开心,眉目就更温柔了。 夫人用人,是有自信的。但凡有可用之处,她就会将人打磨顺手,变成她得力的武器。她不认为,夫人会因为青娆的美貌就将她搁置在一边。 等青娆进来了,规规矩矩地给陈阅姝行了礼,就听她道:“你的手艺不错,从今日起,你便负责给院子里的主子做糕点,若点了北菜,也是你做。” 青娆怔了怔,抬眼看见那两碟子快见底的糕点,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32章 竹林中偶遇的那抹纤细丽…… 晨起便应付了满屋子的莺莺燕燕,纵然是为了叫她们知道尊卑贵贱,到底耗了陈阅姝的心神,故而说完这一句,见青娆一脸欣喜地谢了恩,赏了她几个银锞子,便点点头叫她出去了。 黛兰熬好了药从外头进来,正撞上出去的青娆,她怔了怔,很快明白了什么,脸上绽出了欢喜的笑意。 青娆与她眼神交汇,不敢多说,抿着唇含笑出去了。 黛眉拿了迎枕垫在陈阅姝腰后,小心地将她扶起来,才从黛兰手里接过药碗,慢慢地喂着她。 陈阅姝病中喜静,很快屋里就只剩下主仆两个。 黛眉见她用完了药许久,眉头仍然蹙着,不由劝道:“夫人,您且将心放宽,有什么事交代我们去做,您的身子才能养好。” 说是如此,可如今这新换的药吃了也没什么起色,陈阅姝早就心灰意冷了。 她现在满门心思都挂在鹤哥儿身上,只想为他多筹谋一些,叫他日后的路走得更顺当。 但昨日照春苑闹出的那事,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国公爷从前追随先太子,颇为忠诚,先太子也十分看重他,许多重要的差事都交给他办。先太子一去,皇帝违背礼法让宗室全都替太子守孝六个月,虽然荒谬,但眼下也没人敢有异议。国公府这里,就是不看礼法,为着从前的情分,国公爷也会照做的。 这些日子,他虽然偶尔去方氏和丁氏那里,却也只是看看孩子,并没有留宿。 可方氏这个眼皮子浅的,怀着身子还一门心思想争宠,差点闹出乱子来…… 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她没有精力关注外头的事,却也能从周绍每每夜不能眠,与各路官员打交道的表象中瞧出里面的风起云涌。 先太子薨逝了,皇帝陛下极度伤心,近日发落了不少不安分的臣子,导致没人敢在这档口提再立储的事。但陛下再伤心,祖宗礼法不可废,为国本计,早晚要再从宗室里头选储君。 眼下虽还看不分明,但裕亲王妃的亲妹妹祝氏近日已经下了两回帖子说想要上门拜访了。她同周绍说起这事,周绍只让她以病推却了,但能推一时,总推不了一辈子,早晚要见的。 有这样心思的人怕不止裕亲王一家,陛下的侄子辈里,受宠或是关系近的不止一位,从前没指望也就算了,如今各家都有机会,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别人登上大宝? 就连他们家……她也不确定周僖或是周绍有没有这样的心思。夫妻俩近来虽然关系比从前近了,但许多话,周绍不愿同她讲,她也不习惯与他议论这些了。 外头的事错综复杂,她一时抓不住脉络,倒是宅门里头,确实要给这些妾侍紧紧皮子,免得落人话柄坏了大事。 说起妾侍,她又想起青娆来。 这丫头生得着实貌美,只是她从前是四妹妹那儿的人,她总不愿将她推到周绍身边去。 但这些时日的调教,她也算是知事了,一向待她和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很恭谨,亦不曾犯什么错。只消叫她的心思扭正过来,认清现主,不再指望着陈府那边,倒也能算半个可用之人。 如今她病重,方氏怀了身子,丁氏虽侍奉她恭敬,可到底是个目不识丁的婢女出身,周绍待她,只能说是有些情分但并不多。比起从前那位红袖添香的钱姨娘,丁氏还差得远。至于孟氏,一向不得周绍宠爱,日后恐怕也很难出头。 这样一算,等府里出了先太子的孝,方氏恐怕还在坐月子,周绍身边倒是真短了个知冷知热的人。等方氏身子好了,光凭丁氏的老实木讷性子,也难和她抗衡。 故而丁氏虽然一心投诚,但她也没怎么用她,就连她表忠心亲力亲为的熬药,十次里她也只点一回头而已。 所以,陈大夫人当时将青娆送来时,她并没有一口回绝。如今见她不是空有美貌,倒是不必尴尬地将她放着了。 但她目前还不想抬举青娆。 一来她心里为从前的事怄着气,她能不能活到五个月后还是两说,说不得到那时她已经用不着装贤良给周绍添人,老王妃这个事必躬亲的婆母早选好了人选。二来,两人近来关系有回暖的迹象,她打心眼里也不愿意抬举人。 想到这儿,她便想起昨日周绍陪她用早饭时,见她用得少,就想发落她灶房里的人,被她拦住了。俞妈妈手艺还不错,又是襄王府的老人了,她不愿意在这时候换人主事。 于是推脱是她病中脾胃不和,故而用不了多少。 周绍便道,是否是她想家了,想吃北菜了,若是如此,他便着人去寻一位会做北菜的灶娘送进府来。 那时她心里还没什么想念,今晨吃了青娆的糕点,倒是有些想了,于是吩咐黛眉:“晌午在单子上添几道北菜,叫青娆去做。” 青娆的手艺,倒是让她想起从来未嫁时,陈府里大厨房的味道了。到底是亲祖孙,如今她身在异乡,倒成了她心里一点点的慰藉。 让她想起,从前那个将她疼得如珠如宝的祖母。 * 青娆见到了主母,还因这两道糕点得了主母打赏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小灶房。 俞妈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等小琴亲自来替夫人传话,说午间添几道北菜时,俞妈妈脸上恭维的笑更是僵硬得快要挂不住了。 青娆却没空为难她,这是陈阅姝给她的机会,她要好好把握。今日这午食做得好了,陈阅姝方才给她分派的差事才算是真的落了地。 等小琴一个多时辰后再来提饭的时候,青娆便斟酌着备好了三道菜,俱是从前她祖母在时,大厨房的拿手菜肴,又在食盒里放好,亲自陪着拎着俞妈妈那头的食盒的小琴一道往正屋去。 小琴待她也很客气了。 青娆做的糕点哥儿快吃了一整碟子下去,若是以后一直也这样,青娆的前程不会差。 谁不知道,这府里属鹤哥儿最精贵,国公爷和夫人宠疼着不说,就连隔府的老王妃,三不五时地也要让乳母抱着鹤哥儿过去,祖孙俩亲香亲香。 鹤哥儿喜欢,无疑就是加了一层天然的屏障,寻常丫鬟不敢再怠慢。 这几道菜送去,陈阅姝的胃口倒是难得开了,吃了不少下去,于是黛眉瞧着欢喜,又提议赏了青娆一些银子。 这银子在大丫鬟里头算不得多重的赏,却无疑表明了对她欣赏的态度,等青娆回去了,俞妈妈那头给她留的菜便不再是前些时日的污糟模样,俱都是好菜好饭了。 俞妈妈笑得有些僵硬:“前些时日底下的人做事不精心,恐怕怠慢了姑娘,姑娘别忘心里去。” 她从来都是会逢迎的,可一日之间事情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就是她也一时扫不下面子。又唯恐青娆年纪轻脾气大,不给她台阶下,故而面色僵硬。 青娆却早有预料,浅笑着接过了托盘,谢了她一声,俞妈妈的脸色就轻松多了。 只是转身时,听见她道:“夫人和哥儿那里时不时要用糕点,我这里恐怕一个人支应不开,婶子若不介意,能否叫杏花来帮衬我些时日?” 俞妈妈抿了抿唇。看了一眼目光雀跃的杏花,心知她以后恐怕也收不到这丫头半文钱的孝敬了,既如此,拿去给青娆赔罪也无妨,便只好点头应了。 杏花却无疑是惊喜的。她没想到青娆得了主子赏识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她要来,她更换了山头,如此一来,俞妈妈再也没法趁闲时磋磨她了。 一时间,待青娆很是感激。 * 等周绍忽然发现正院的桌上每每会多几道北菜时已经是三日后了,他尝了一口,倒是颇为可口。 “这几日事忙,倒没顾得上给你寻灶娘,没想到,你已经寻到了合意的人选。”他有些歉意,见陈阅姝胃口似乎比平日里好些,又面带慰色。 陈阅姝就笑着道:“这些都是小事,我交代下去,下头的人也不敢敷衍。国公爷日日在外辛劳,不必牵挂这些事。”倒没有提是陈家送来的灶娘,也是担心周绍不喜陈府行事。 妾术 第27节 至少,老王妃对陈家给出嫁的姑奶奶送丫鬟这事,便是不大乐意的。还特地寻了人来告诫她,要她将新进的丫鬟管束好,免得生出乱子。 想到婆母,陈阅姝面上的笑意微微凝结,没有再说话。 周绍用着饭,倒一时想起了那夜在竹林中偶遇的那抹纤细丽影。 她那样消瘦,是因为不习惯,如今正院灶房里多了做北菜的灶娘,她大抵也能吃上几口罢。 念头闪过,他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也低头用饭,不再说话。 夫妻俩便在寂静无声的氛围里用完了这顿饭,可两人却早已习惯,没人为此尴尬。 …… 一连几日的饭菜都得了夫人或是小公子那里的赞誉,青娆在院子里渐渐也有了些声望,二等以下的丫鬟们见了她恭敬了许多,一等里头,除却板着脸的扶柳,其余人也都会和她笑谈几句。 这一日一早,青娆收捡好了几样礼物,去找黛眉告假。 “……原是我表叔,来了这许久,倒一直无暇去见,不免失礼。若是姐姐准许,我想下晌时候去拜会,不会耽误晚饭,不知是否妥当?” 黛眉就审视了她几眼,见她大大方方,面上带笑,便也满意地颔首。 她进了正院,夫人面上毫无波澜,其实早把她查了个底掉,自然也晓得了胡万春是她的表叔。 只是见她进府这么久也未曾去拜见,黛眉还以为她心虚,想背地里同胡万春暗暗串联生事,如今她将亲戚关系摆在了明面上,倒叫她放心了。 “去罢,早去早回便是。”黛眉点了头,还从头上取了一对金花给她,道:“替我给胡万春娘子童氏带个好,前阵子她闺女满月我没空去,这东西便当做我补的贺礼。” 青娆一听,这两家倒像是有些往来的样子,眸色深了深。 但黛眉这话也算是给她提了醒,胡家的幼女刚出生不久,她倒是不晓得,先前只准备了给胡万春长子的见面礼。 她叹口气,虽说从前有情分在,毕竟是离得远了,连胡家家里添丁进口他们庄家也不知晓。 且她进府这么久,胡万春也没递消息过来,可见也有他的为难之处。 今日去拜访,倒不知是如何光景。 心中虽有疑虑,青娆还是重新备好了礼物,用完了午食,便拎着东西往下人房里的胡家去。 ----------------------- 作者有话说:晚安~今天周末被拉去加班了,没时间写多少,明天尽量多更! 第33章 "夫人指了你去伺候" 青娆初来乍到,随意试探下,只打听到胡万春如今是在承务处当副管事,旁的倒是一概不知。 只是光凭这一点,便能猜出胡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外院的小管事,在旁人看来多风光。可偏偏胡万春是夫人的陪房,而夫人最倚重的黛眉又嫁了承务处的管事……若承务处能为夫人所用,又何须叫大丫鬟嫁过去? 即便实在是黛眉与那管事两情相悦,夫人也大可以将他换个差事,好过如今手下势力里两人都在承务处当差。 更何况,照青娆观察看来,黛眉对陈阅姝忠心耿耿,恐怕不会因为心悦哪个管事误了陈阅姝的事。这样一算,胡万春的位置就更尴尬了。 她心里有成算,所以纵然胡家这些日子没人来寻她,她仍旧带了不薄的礼物去探望。 国公府的仆役群房在府里的东北角,离众星拱月的正院距离不近。青娆没有从外院走,而是过了东边的大穿堂,途径孟姨娘的栖月院,七拐八折,沿着青石板的夹道一路向北,到了仆役群居之地。 国公府的家生子不少,但能在府里谋得好差事的毕竟是少数,故而虽是白日,仆役群房里也有不少人家在走动闲话,洗衣劈柴。 见着青娆这生面孔,倚在门边嗑瓜子的年轻妇人就上下打量着,声音尖细:“姑娘这是找谁家呢?” 不说青娆生得漂亮,端看她浑身穿的戴的,就知道是主子身边服侍的人。这国公府里,谁不想进院子一飞冲天,年轻妇人目光审视,态度却是客气的。 青娆也不以为忤,含笑道:“姐姐可知道,胡万春家住在哪儿?我是他家的亲戚。” 妇人怔了怔,指了指靠北的那一家,哧哧地笑道:“住那儿呢。只是他家媳妇刚出月子,不晓得愿不愿意招待你嘞。” 光听这话说的,便晓得童氏在这院里风评不算好。来了亲戚,外头的人还想着童氏不一定会招待。 青娆面色不动,笑着谢过,忽视了众人看热闹的目光,拎着礼物敲响了那一家的门。 童氏正在院子里指挥着大儿子晒衣裳,听见敲门声眉头一皱,示意儿子去开门。 胡乐生应了声哎,就忙不迭去看是谁。若是左邻右舍爱嚼舌的婆子,他娘可不耐烦去应付。 等开了门,见到一个漂亮得如画里走出来的姐姐,胡乐生一愣。 “是谁啊?”童氏见他迟迟没关门,也没将人带进来,便扬着嗓子问。 十岁的胡乐生这才不好意思道:“姐姐您找谁?” 青娆笑着打量他,算着岁数,应该就是表叔的长子乐生了。她莞尔一笑:“我叫庄青娆,是你表姐,表叔可在家里?” 姓庄?胡乐生倒是想了起来,他是长子,家里的事情基本门清,他还知道前几日爹爹似乎就是为了姓庄的亲戚和娘吵了一架呢。 想到这儿,他脸色有点发白,退开几步,小跑着回去跟他娘低声回话。 童氏脸色也有些变化,没想到她拦着相公不理不睬,庄家的侄女会自己寻上门来。人都来了,总不好不叫人进门,让左邻右舍说闲话。于是便理理衣襟,前去将人迎进来。 青娆笑着跟她进去,将礼物放在了堂屋里,笑着和她福礼:“您就是表婶吧?” 童氏年约三十,细长脸,身着粗布对襟褂子,头上戴了一只素银簪子,相对于院子里那些得脸的仆妇,通身上下算得上朴素,半点不像个管事娘子。 她眼尾细长,看人时便自带了种刻薄意味,管不得外头的人都传她脾气差。 童氏余光扫过青娆带的礼物。两匹素面细绸,一根玲珑金簪,一对银镯并着半匣子狼毫笔。 她微微吸了口气,心里有些震惊。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寻常走亲戚,实在贵重了些。 “听闻表叔家里新添了个妹妹,临出门匆匆忙忙寻了对银镯,样式有些旧了,婶婶若是不喜欢,改日拿去外头融了重做就是。” 听得这话,更是个十全十美周全人,童氏的神情变得有些赧然。 这礼物,将他们全家都考虑了进去,他家是仆役,不能科举考功名,可这狼毫笔也是金贵的,国公府里识字的男仆不少,乐生将来想寻个好差事,少不了要花大功夫学练字。 于是对着大儿子道:“你去寻寻你爹,若是午间没什么差事,便叫他回来见见你姐姐。” 胡乐生忙不迭点头,见他娘今日没对客人生气,心里松了许多。 童氏便亲自起身给青娆倒了茶水:“自家炒的粗茶,比不得你在主子身边用的茶好,只是你走了一路,拿来解渴正好。” 青娆便知道胡家人已经知道她到了正院里边伺候。也是,当日她去承务处并没有瞒人,胡万春再是没体面,到底是里头的管事,听闻了也是正常。 她原有些不解,可忽然上门拜访见到了胡家真实的一面,看这通屋里都没摆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晓得胡家的日子不好过。 童氏与她寒暄几句,多是问庄家夫妇的近况和青玉的婚事,得知庄禀义没有过继儿子,而是选择了给长女招赘,她不由笑了起来:“表哥表嫂一向看得开,如此倒好,免得给家里招来白眼狼。” 前些年,还有人鼓动他们家将儿子过继给庄家呢。倒不是为了成全他们,全然是为了让庄禀义往这条道上走,别考虑招赘呢。 可童氏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为了这一胎养了许久才养好身子,哪里肯将儿子送给别人? 且她性子泼辣了些,却也知道当家的当年受了姨母万妈妈不少恩情,她不是那等肖想别人家产的人。 闻言,青娆面上的笑意便深了深。她发现表婶是个妙人,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有好处。 于是等胡万春头上冒汗地小跑着回来,便见他预想中可能会争执的媳妇和表侄女相谈甚欢,甚至还聊起时兴的花样子来了,像是谈得来的小姐妹似的。 胡万春就擦了擦额角的汗,慢慢站直了身子,轻咳一声,佯作体面地走了进来:“青娆,你来啦。” 可这一番小动作可没逃过童氏和青娆的眼睛,童氏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东边的屋里有孩子的哭闹声,她忙道:“你招待招待青娆,我去看看妞妞。” 妞妞想必就是胡家刚满月的小女儿,应是还没有起大名。 “表叔家里添丁进口,这可是大喜事。怎么也不去信给我爹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胡万春皮肤偏黑,生得一副老实模样,闻言面色就有些黯然,嘴上却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不算什么大事。”可眼神却不住地往那头看,可见对这个幼女也是颇为宠爱的。 青娆默然。既然这样,不再和庄家多来往,大概是觉得心里没底气吧。她爹同她说起时,还以为胡家作为陈阅姝的陪房,在国公府定然有几分体面,可看今日的光景,却不是那样。 听见那头的哭声小下去,胡万春才回神,注意到桌上青娆送的礼物。 他一惊,就要推回去:“送这多东西做甚么,你刚来府上,正是处处要用钱的时候……” 青娆就笑:“表叔莫要担心了,我如今在正院当差,虽只是在灶房做活,但夫人给的是一等的例,吃穿尽够了。先前在陈府四姑娘身边伺候,也攒了不少银钱。今日咱们亲戚许久不见面,全当是侄女的一点孝心。” 胡万春默然,半晌才喃喃道:“在灶房也好,虽然辛苦些,可日日都是安心的。” 青娆那日初进府到承务处,他就知晓了。后来,他使了人去打听情况,便晓得青娆在正院里不受待见,连吃穿都成问题,他有心接济,或是出手帮忙一二,可回家和媳妇商量,媳妇却骂他自身难保还想着接济别人。 他在承务处当差,一直都是个副管事,多年不见寸进。如今夫人身边的黛眉娘子嫁了承务处管事关海冬,府里懂得眉眼高低的更是晓得他在夫人那里怕是不得体面,再加上有个强势的二管事在,他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童氏刚生了幼女,可他连给童氏补身子的银钱都不凑手,日后养儿养女花销更大,他的长子胡乐生原本已经到了该进府伺候的年纪,可打点的银子花出去,却许久都听不见响…… 他自己也不是不着急,可想起从前庄家姨母待他的好,和他来襄州府时意气风发与表哥说自己必然会混出个名头的誓言,想起表哥的女儿在正院里受苦,他就内疚得不得了。 今日侄女自己寻上门来了,却带了厚礼,半点不见介怀,他心里就更愧疚了。 “……表叔不中用,在府里没什么体面,先前许多事情也没帮上你的忙。只是咱们两家是骨肉血亲,你日后遇上难事,尽管来寻,表叔和你表弟绝不会推辞。” 青娆觑着他的神色,明白了他是真心实意的,心下也是微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表叔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先前没伸出援手,心里也有顾忌,毕竟,亲戚再亲,也比不过自己的小家。 能有这句话,她今日上门就不算白跑一趟。 更何况,比起银钱,她如今更缺的是对这府里的认知——正院上下与国公府的管事、仆役,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唯独她因为是后来者,许多事不能也不敢去打听。 胡万春这门亲戚,虽然没有多的实权,但只要能帮她补齐心里的图块儿,叫她日后不再那么被动,便是帮了天大的忙了。 * 青娆从胡家出来时,已经到了小灶房快开火的时辰。童氏本来想留她用饭,听她身上有差事,只好作罢,却让胡万春一路送她出了仆役群房。 她加快脚步回去,脑子里想着今日的见闻。 童氏原本是大厨房的仆妇,只是到如今年岁还没混成管事,只是在厨房里切菜洗菜,给管事娘子打下手。管事娘子待她还成,见她身子还没养好,便让她在家里休息一段时日,她的差事还给她留着。 胡万春见到了黛眉托他带来的贺礼后,神色就更黯然了,和她隐晦提起了往事。 原来胡家当日随着国公爷开府后,夫人就一心想把他安插在承务处,可他年纪轻不知事,当时得罪了管事常庚,便一路不得重用,等常庚走了,他成了副管事,却仍旧在他之下—— 常庚的娘原先在老王妃身边近身伺候,最是得脸,跟着国公爷到了西府后,也很快被提拔成了副总管,分管的七司里,正好就有承务处。 他性子骄矜,又极为记仇,这些年都将胡万春压得死死的,陈阅姝作为国公夫人,不好和下头的人打别头,也怕为此惹了老王妃不高兴不值得,见胡万春自个儿久久立不起来,便将他放弃了。黛眉出嫁,便是最好的印证。 有了关管事这个助力,正院那头就更不拿正眼瞧胡万春了。童氏产女,黛眉也推脱事忙没来参礼,过了许久想起来了,今日才托青娆补上一份贺礼。可见,上下级之间如今只剩面子情了。 故而胡家此刻只有胡万春在府里当差,长子胡乐生想进府,竟也是千难万难。如今家里愈发捉襟见肘,所以先前才没心思照拂青娆。 虽是如此,青娆倒是从胡万春口中听闻了不少府里的旧事、姻亲关系和襄州府与国公府素有往来的人家,受益匪浅。 回到正院时,正赶上开火,青娆便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去灶房——胡家如今虽不阔绰,可童氏是个勤快人,眼见这亲戚并不是上门来打秋风的,待人就诚挚了些,送了她不少自家做的腌菜和肉做回礼,不算名贵,做起来却也是要花不少心思的。 妾术 第28节 去了灶房,同着杏花一道备好单子上的菜,却久久不见正屋的人过来拎菜。 俞妈妈就打发了婆子出去打听。 回来时,婆子面色有些严肃,压低了声音道:“说是下午客人走了,夫人生了好大的气,摔了不少茶盏呢。” 青娆就问杏花下午来了什么客。 杏花虽不怎么识字,可脑子灵活,一细想下午院子里姐姐们嘴里念的,就想起来了:“……说是裕亲王妃的妹妹祝夫人上门来求见我们夫人。” 裕亲王? 青娆暗暗吃了一惊。裕亲王是当今的亲侄子,其父老裕亲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太后先逝之前,裕亲王一家一直在京城住着,从来没去过藩地,直到近几年,才被陛下打发出京就藩。 这一家子在京城可是炙手可热了许多年,裕亲王妃也是出身清河名门祝氏,所以其妹虽嫁了人,外头的人仍然以祝姓为尊,称呼她祝夫人。 周绍也是宗亲,可裕亲王的封地在富庶的江南,论起距离并不算近,好端端的,祝夫人上门来做什么?她又做了什么,惹得陈阅姝这般生气? 正屋里,陈阅姝因恼怒气得面色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住怒火。 祝氏不过是庶出,她的夫家王家从前在她跟前只敢夹着尾巴做人,如今眼见着裕亲王有那等野心了,竟也敢狐假虎威到她面前,逼迫她去劝服周绍站队裕亲王。 真是荒谬! 若她身子骨还康健,她定要给祝氏一巴掌,叫她好好清醒清醒。 陛下还没死呢,他们家倒是跋扈得像是裕亲王明日就要登基了似的,生怕陛下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陈阅姝越想越气,本来精心保养着的身子被气着了,到了晚间便请了药藏处的大夫来。 大夫进了屋一诊脉就吓了一跳,连忙开了去火保心肺的方子亲自煎了让丫鬟伺候陈阅姝服下,病情这才没恶化下去。 一时间,正院里伺候的下人都战战兢兢起来,生怕陈阅姝这番就要不好了。 有主母在,正院的下人才会被人高看一眼。主母要是去了,日后她们的路就要艰难了。 夜里,周绍从外头回来,听闻了这事,来不及换衣裳便连忙进了正院看她,果真见她气色差了许多。 黛眉今夜没走,周绍出了门,便在外头问黛眉事情的来龙去脉。 黛眉惴惴地事情说清楚,周绍隽秀的眉眼中就多了一抹厉色,转身便出了院:“去请郡王爷来。” 周僖正在郡王妃屋里歇息,府上要守太子的孝期,他索性不再见那些千伶百俐的妾侍,免得自己翻下错来。见西府的下人着急忙慌地过来请他,白日里陈阅姝又请了大夫,他眉心直跳,生怕西府的弟妹是真不好了,忙穿靴戴帽地跟着人出去。 赵氏就隔着门问那小厮:“可要我过去帮忙?” 小厮却摇头:“国公爷只说要请王爷过府到书房一叙。”周僖夫妇一听,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事情没糟糕到那种地步。 赵氏表情就有些不乐意,觉得周绍将兄长当弟弟使,但想到白日里王家的夫人上门来见陈氏,又怕是有大事,到底没拦着。 周僖到了外书房,就见弟弟脸色沉沉坐在书案边,见他来了,吐出一口气:“裕亲王的人上门来了,兄长觉得,弟弟该如何做?” 周僖眉头一跳,他看着自小就有主意的胞弟,已经明白过来他的心意,他喊自己来,只是想知会自己一声。 “那位可不是好招惹的。”周僖蹙眉,难得表情凝肃。 周绍却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在时,那位是千娇百宠,比两位太子殿下还要得娘娘喜欢,可陛下眼里,选了谁,估计都不会选他。” 周僖沉默下来。 他想说裕亲王再不得圣心,到底封地在富庶的江南,虽然就藩时日短,经营上不如他们家在襄州府管得如铁桶一般,可数年下来,根底必然不差。如今对方刚有了争储的念头,他们就这样下人家的脸,日后万一真是他上位了,只怕全家人都要不得善终…… 可他也明白弟弟的心思。 病危的发妻屡次三番拒绝了祝氏的求见,对方还是不依不饶地上门,还大放厥词气得陈氏差点背过气去,这样的梁子,在周绍眼里几乎是死仇了。 他向来不是眼看着妻儿受辱无动于衷的人,更何况裕亲王眼下手还伸不到襄州来。祝氏的尾巴,翘得太快了。 想到这儿,周僖也觉得很没面子。他们家在襄州府说一不二,祝家再富贵,裕亲王再势大,夫家王家都要在他们面前俯首称臣,祝氏一个出嫁的庶女倒是胆大包天,狐假虎威。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陛下亲侄子,虽然他爷爷和陛下不是一母同胞,但也都是先帝后裔。裕亲王这样跋扈,分明没将他们这一支放在眼里! “你尽管去做就是,世道乱了,也该露出些獠牙,免得别人觉得我们好欺负。”周僖咬着牙,狠着心点了点头。 周绍眼里就露出些笑意:“那明日,还得劳烦大哥陪我去见见知州。” 襄州是他们的封地,襄州城的知州也和他们关系匪浅,故而州城的税收虽然是直接进了王府,知州治理地方却也是尽心尽力。 …… 外头风波渐起,国公府内宅的下人们则都盯着主母的身子,青娆也绞尽脑汁做了一道药膳,大夫看了觉得不错,黛眉便做主献给了病中的陈阅姝。渐渐的,陈阅姝的急病也有了起色。 正院里的下人大松一口气,照春苑里,捧着肚子的方氏则在背地里骂了许久。 她还以为陈氏终于要死了,没想到,竟又让她熬过来了!想到自个儿大着肚子过几日还要给她晨昏定省,她就难受得紧。且这几日兄长来看望过她,说起外头的事情,她心里更泛酸。 王家的二夫人祝氏上门一趟,把陈氏气病了,转头王家在州城的几间铺子就出了乱子。 先是王家的粮铺被人发现里头掺了霉米,买粮的百姓们当场发作了,差点把铺子给砸了,铺子的掌柜也被打得头破血流。 州城里卖米的大户经常在新米里掺陈米,这原是百姓们心里有准备的,可掺了能吃死人的霉米,这就太过分了! 而后,王家银楼的老工匠竟然做了两套一模一样的头面,分别被两家贵族夫人买了回去,在宴会上,身形容貌不如对方的那家夫人被气得不轻,转过头去就联合族里的众多亲戚断了这银楼每年的供给。 银楼卖头面,卖的就是贵族女子们独一无二的虚荣心,王家银楼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谁家以后还敢在他们家买? 其他容貌不算特别突出的夫人也生怕再闹出这样的笑话,再出门逛铺子,便不大爱往王家银楼去了。王家银楼的收益自此一落千丈。 王家是士族不假,可三房这一支却是在全权打理庶务,并不出仕,赚的银钱供养着全家。短短时日,王家就被砍去了左膀右臂,粮铺还被官府查封了好几间,一直不能盈利,急得王家三老爷给知州大人送了好多贵重礼物,却都被人打了回去。 外头的人看笑话,只以为王家是得罪了知州老爷,可方将军一上门,却说是周绍故意下的手。那粮铺生事的人里头,还有他找方将军要的脸生的新兵。 方将军就告诫妹妹,日后对夫人还是恭敬点,周绍大动干戈,恐怕是因为前些时日陈氏被祝氏气病了的缘故。 方氏一听就绞了帕子,可见兄长严肃,只好应下了,心里却酸得不行。 她不明白周绍这举动的深意,只觉得陈阅姝真是天大的福气,叫夫君这般看重,一细想又展了颜,可惜陈氏命短,守不住这福气。祝氏上门这一闹,陈氏只怕身子骨更坏了,再是得夫君心意,也活不了多久了。 过了几日,王家三房终于在有心人的提点下,回过味儿来了。王家太夫人拄着拐杖在祠堂里将祝氏一顿骂,又打发了长子亲自上门给国公府赔礼道歉,并带了十分丰厚的礼物。 上门了两次都没能进门,直到第三回 ,回事处的管事终于拨冗来见,沉着脸收下了脸,却又将王家大老爷敲打了一番。 被个奴仆敲打,王家大老爷脸面无光,可一细想,就知道周僖兄弟的意思。王家势力再大,周僖兄弟才是这襄州城的土皇帝,他再穿金戴银,在周僖兄弟眼里也只是个得脸的奴才。 他又羞又愤,可经历了这一番事,也明白了襄王两府动辄断人臂膀的傲慢,面上再不敢露出来,只心里骂着祝氏这个弟媳,必要在她头上讨回损失才好。 * 陈阅姝气色好了些,黛眉才将这些时日外头发生的事情慢慢说与她听——国公爷先前交代过,夫人在病中,不能拿琐事惹她伤心神。 王家的吃瘪,在黛眉看来是国公爷心里看重陈阅姝的表现,她说给陈阅姝听,也是盼着夫人将精神气提起来,或许身子骨能渐渐好转。 可陈阅姝听了,先是一愣,旋即眉头便紧锁起来,脸上不见欢愉。 她是生气那祝氏的傲慢无礼不错,可再怎么说,祝氏当日打的是裕亲王府的名头,纵然有失礼之处,但周绍这般反击,给的打击太重。 公爹在世时,她听他议论过裕亲王,只道这个堂弟被太后娇宠坏了,目中无人不说,还十分睚眦必报,等闲不要去招惹他。 若非如此,当日祝氏威胁到她头上,她当场就会叫人把她赶出去。 她忍下的事,周绍却没有去忍。 表面上看,似乎是他们夫妻伉俪情深,周绍为她出头,可夫妻多年,陈阅姝知道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真只是为了出气,大可不必这样大张旗鼓拿整个王家做筏子,祝氏一个妇道人家,想对付她太容易。 可他没有。 他偏偏如此大张旗鼓,一扫往日襄王府的低调沉稳,作出了藩王该有的傲慢态度。 这一切,更像是在和裕亲王划清界限。 然而,裕亲王的身份摆在那里,论血缘亲近,还是他们家最近。一母同胞的兄弟分的两支,往日里即便有嫌隙,到了最后关头,也未必不是落在裕亲王头上。 周绍……他这样干脆利落地打了裕亲王的脸,是真的自信能猜对圣心,还是……已经打定主意,明白日后绝不会和他一个阵营? 后一个可能,叫陈阅姝不寒而栗。 她原以为,那只是父亲的野望,却没去想,或许周绍是先有了这个意思,叫父亲看出来,才有了野心。 若他们家只是普通宗亲也就罢了,鹤哥儿身子虽弱,她也能托着情分让周绍点头在她死前立他为世子,可若真是搅入夺嫡的风波,原就因子嗣问题后继无人的皇庭,又怎么会选一个有孱弱世子的宗室为继任者? 且真到了那关头,世子不世子的另说,若是周绍失败了,全家人只怕都要陪葬。 陈阅姝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抓着黛眉的手,狠狠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 黛眉吓了一大跳,忙给她拍背顺气,又叫丫鬟送了温水过来叫她服下,屋里折腾得兵荒马乱,好一会儿,陈阅姝才缓过气来。 “夫人,好好的,您这是怎么了?”缓过来后,黛眉眼泪簌簌地落下,很是心疼她。主仆多年,黛眉对她忠心不二,往日里也一直得她厚待,出嫁时连府里的姨娘都不敢不给她添妆,两人间早有了亲人般的情分。 陈阅姝攥紧了黛眉的手,一字一顿地艰难道:“黛眉,你……让关海冬留着心……这几日,若是王家……或是祝氏再上门,国公爷有何反应……要及时来禀我。” 黛眉养在宅子里头,眼里只有主母姨娘之间的明争暗斗,对外头事情的敏感程度太低,她不太明白陈阅姝为何听见这些事忽然变了脸色,却足够忠心,立时就应了。 陈阅姝满意地拍拍她的手,好容易养起来的那股气,想了这许多骇人的事又尽皆散去了,便又躺下歇着了。 黛眉留了心,夜里回了自家小院便郑重和当家的说起这事,关海冬一听是夫人关注的,也立刻允诺会让人好好留心。 过了约三日光景,陈阅姝半躺在床上听鹤哥儿给她背三字经时,黛眉便进来禀,道关海冬想进来给夫人请安。 陈阅姝眸色一变,笑着亲亲鹤哥儿,便叫乳母抱他下去了。 关海冬便进来隔着屏风给陈阅姝回话。 “……王家的二老爷和一个南边的行商带着厚礼要给国公爷请安。国公爷原见了他们,谁晓得两人在外书房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高永丰就把二人请出府去了,连带着礼物也是一样都没收。” 王家的二老爷,也就是祝氏的夫君了。 南边的行商……陈阅姝眸色沉沉,心里已明白这多半是裕亲王派来的人。 看来,裕亲王是铁了心要拉拢襄州的这一支。毕竟,宗亲里头,数他们家的子弟往日里最得圣心,经手的重要差事不少。 可人都上门了,周绍竟然还将人赶走了——说是请出去,恐怕场面并不好看。 陈阅姝阖了阖眼,终于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道周绍也许会置身事外了。 这样光明正大地拒绝了裕亲王,只怕要将人得罪狠了。要么,周绍是想当陛下的孤臣,要么,他就另有图谋,不怕得罪裕亲王。 叫黛眉将关海冬送出去,陈阅姝躺在那儿,看着天青色帷帐上的两颗夜明珠,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放在刚成亲的时候,她不会猜不到周绍的打算。可自打成了母亲,她想的更多的就是如何护鹤哥儿平安,冒险的事,半点也不肯做。 但周绍不同,他是男子,在外见过太多世事,鹤哥儿是他的独子不假,可他还年轻,从前是经常在外奔波与府里的妻妾亲近得少,日后,他的子嗣会如方氏肚子里的孩子一般,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 鹤哥儿于他而言,宝贵,但不是非他不可。所以为了家族,为了保住襄王府的荣华富贵,他要去冒险,无可厚非。 毕竟,襄王府两代都得先太子青睐,在襄州府经营几十年,无论将来的新皇是谁,恐怕都会磨刀霍霍,以此充盈国库。 其实,他们也是不得不争。 妾术 第29节 可周绍真要走到了那一步,她的鹤哥儿是嫡长也无用,身子骨不强,内外都不会看着他坐上世子位。与其算计这个,倒不如想着将来府里的女人一多,他的鹤哥儿该如何立足。 认清了现实后,陈阅姝忽然看开了。从前横亘在她心头的,对嫡妹的怨气和嫉妒,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的眼前,忽然就冒出了那个纤细柔弱的身影。 * 陈阅姝病了后,寻常的饭菜都不能再吃,只能吃些清淡的物什,黛眉偶尔应允,青娆就做了药膳送去,聊表心意。 周绍也是每晚匆匆来看一眼,便又回了外书房。 故而,小灶房这几日只用做鹤哥儿和几个管事、一等丫鬟的饭菜,倒是清闲了不少。 这日晚间,青娆做完了活计,回到屋里,就见黛兰正在对着烛光写信。 见她进来,黛兰匆匆写了几笔收尾,便将信塞进了信封里。 青娆看着她笑:“又往家里去信呀?”打她住进来,黛兰倒是十天半个月就往家里去一封信。 黛兰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娘和妹妹近来身子都不大好,我心里挂念,便时常去信。” 黛兰当年年幼时便跟着陈阅姝到了襄王府,她的家人却是没能作为陪房一道过来,两地分隔,青娆每次听她提起,也有同病相怜之感。 只是今日,看着了黛兰信封上的字迹,不知缘何,她竟觉得有些眼熟。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很快就被外头骤然炸起的喧闹冲散了。 “快!快!” “……你们几个,小心些,若是加重了国公爷的伤势,高总管即刻将你们发卖了!” 被夜风挟进来的只言片语,听得青娆眉心直跳。 国公爷受伤了? 她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只看见一顶绿呢官轿从院门口进来,一路往陈阅姝的正屋去。几个抬脚的轿夫面上是难掩的慌乱,仿佛出了什么滔天的祸事。 这样大的动静,倒座房的一排屋子和院里的几间大正房立时被惊动了,霎时间一排烛光闪闪晃晃亮起,昭示着此夜的不平静。 连青娆也被叫回了灶房,说要她即刻烧几桶热水给正屋里用。 青娆有心打听,来抬水的婆子很快就露出了口风。 今夜,国公爷在回府的路上遭遇南边混进城的贼匪,被那贼匪砍了好几刀,说是高总管都要急哭了。 青娆面上震惊,忙不迭将差事做好,把烧好的热水一桶桶舀出来。 婆子领命而回,不再和她多说,青娆却是陷入了沉思。 若真是伤重不治,怎么会这般折腾地将人送回了正院?听闻那高永丰是个厉害人物,真到了紧要关头,合该一早喊了大夫在外院候着,一进门就立刻医治。 可直到刚才婆子来抬水,药藏处的大夫都还没有进院…… 青娆杏眸微睐,直觉里头的事不简单,可这宅门里处处都是秘密,若都要窥探,她只怕活不长。 她等了一会儿,见正屋那头渐渐平静下来,也没有人再来使唤她烧水,便盖灭了火,锁上小灶房的门回屋去了。 出了再大的事,总归也是主子们的事,和她这个小小的灶房丫头,没有太大的关联。来了国公府这么久,她也逐渐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夫人既然想让她当灶房丫头,她就做好自己的差事。若是得力,说不定日后她同样有赎身出府的机会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青娆一夜无梦地睡到了第二日。 可这日刚做完早食,黛眉就匆匆地过来寻她。 “国公爷受伤,那头少了个伺候的人,夫人指了你去伺候。”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4章 “奴婢帮您研墨” 青娆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眼冒金星,差点没把指甲嵌在桌缝里劈了叉,她强撑起一抹笑,推辞道:“黛眉姐姐,我满身烟熏火燎的味儿,哪能去伺候国公爷?怕是国公爷见了嫌弃。” 黛眉看着她,见她是真心不想去,面色就缓了缓。 不是个爱攀高枝的就好,她还当是这小蹄子趁她不留神蛊惑了主母,原是她错怪她了。 她只摇头:“夫人说甚么就是甚么,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青娆一颗心直往下坠。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随时要溺水的蚂蚱,被绑在一条细细的绳上,被主家随意抛掷,全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轨迹会如何。 先前她明明觉得,陈阅姝没有要依从沈氏的意思把她送给国公爷做通房的念头,可只过了一夜,事情就朝着她看不懂的方向发展了…… 看黛眉一脸严肃,她也没敢再多说什么,只好跟着她去了正屋。 陈阅姝的脸色看着更苍白了些,见了她,却难得给了个笑脸:“黛眉都同你说了罢?国公爷遇刺,得有个靠得住的人去伺候他起居,外头的小厮不好进来,我便选了你去伺候。每日三餐你可自己斟酌着,或是吩咐灶房去做,务必让国公爷安心养伤。” 她话说得平淡,一时倒给青娆些错觉,仿佛她真的是去做寻常伺候人的活计,而非令人遐想的贴身伺候。 可她转念一想,国公爷伤重,伺候起居只怕要她一力来做,换衣擦洗,皆是亲近的事。她做了这等事,日后还能清清白白只做个小丫鬟吗? 于是面带苦色,大着胆子将方才在黛眉跟前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闻言,陈阅姝怔怔地看着她,眸中出现了些莫名的神采。再开口,语气更为温和:“爷不是在乎那等俗事的人,你得了我的令,尽管去伺候就是。” 青娆身子一僵,见她笑得宽容却目光坚定,便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了。咬了咬唇,她屈膝一福,只好低头应下。 …… 灶房里熬好了周绍的药,黛眉便着人给了青娆,要她亲自送进去服侍国公爷喝下去。 青娆端着药碗,心间惴惴,也不知国公爷伤到了什么程度。若是人事不省,她又该如何把药喂进去且不至于以下犯上。 从前一直是伺候闺阁里的姑娘的青娆,并没有近身服侍男主子的经验。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东边耳房的门——原先周绍进正院,一般都歇在正屋的西侧间,今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正屋人来人往不便,改住在了东边的三间耳房里。 周绍似乎歇在里头的月洞楠木拔步床上,宝蓝色的罗帐半垂,虽是白天,却也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里面是什么情形。 说是短人伺候,可一进来,屋里除了她,竟然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青娆收回了目光,将药碗放在西边临窗的红漆描金小几上,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国公爷,夫人遣奴婢来服侍您用药。” 床上毫无动静,青娆心头一跳,不免猜测该不会是这当空国公爷出了什么事,伤重晕过去了…… 她不来倒罢,来了若是耽误了,岂不都是她的责任?于是青娆大着胆子,挪着步子到了床边,轻轻掀开了罗帐的一角。 帷帐内,周绍却早在有人进来时便已惊醒。却只听来人鬼鬼祟祟,好一会儿不出声,等开了口,又全然不是陈阅姝身边惯用的几个一等丫鬟的声音。 他眯了眯眼,神情阴鸷下来:莫非,连正院里都有了外头的探子? 呼吸就调动得越发平稳安静,等人靠近,他立时从床榻上跃起,在几息内一手迅速钳制住来人的手腕,一手掐紧对方纤细的颈子,大力将人往墙角方向推。 青娆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她杏眸圆睁,面上现出恐慌,下意识地去拍打袭击她的手臂,试图挣扎,可对方极为有力气,男女悬殊的体力在此刻完美展现。她被推得一路趔趄狼狈,后背狠狠地撞上冰凉的墙角。 而握着她颈子的大手还在进一步收缩,眨眼之间,几乎要攫取掉她所有的呼吸,带来溺水般的窒息。 两人到了窗棂角,打进来的光才让周绍将来人的面貌看清楚。他微微一愣,手掌下意识地收了些力,但出于警惕,一时还没有完全将人解锢。 他准备做的事是极为招人恨的事,这种关头,由不得他掉以轻心。哪怕,对方是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纤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的小丫鬟。 沉香木的屏风外传来女子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陈阅姝转过屏风,便见周绍一脸警惕地掐着青娆的颈子,从她的角度看,青娆的脸都憋红了,仿佛快要被掐死了。 她惊呼一声,忙开口道:“爷,这是我身边新添的一等丫鬟青娆,是我叫她过来的。” 周绍的手顿了顿,这才放开了她,神情有些尴尬地转身坐到床榻边:“你何时又添了个丫鬟?倒是眼生。” 青娆受此惊吓,顾不得形象,白着一张脸瘫坐在地上扶着墙慢慢缓神。美人受惊,自是我见犹怜,但周绍的眼风并没有再往那个方向扫过去半点。 陈阅姝咳嗽两声,拖着步子走到周绍身侧,后者眉峰敛了敛,扶着她在身边坐下。 她轻声解释:“原是前些时日我母亲过来,见我饭进得不香,便和国公爷想到了一处,想着是否是我思念家乡菜式了。这丫头手艺不错,便留了她在我身边伺候,说起来,也不过是此月之内的事情。” 男子便可有可无地颔首,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赞同:“你身子骨这样弱,有什么事,吩咐她跑个腿就是,何必亲自来一趟。” “国公爷毕竟受了伤,”陈阅姝的眸光更柔和了一些,带着些关切,“虽大夫说不严重,妾身总要亲自来瞧瞧才能放心。” 余光注意到墙角的青娆慢慢恢复了神色,扶着窗沿站直了身子,陈阅姝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她自然有自己的小心思。 虽然眼下,她迫于现实,不得不改变先前的打算,将美人送到了周绍眼前,但作为曾经相濡以沫的夫妻,她总也会计较,周绍能否不要那么快地被旁的女子吸引。 于是撑着病体,也要来瞧上一眼,如今看来,倒是让她心里舒坦了些。 也是,孟氏那等绝色,一旦被周绍疑心,也会被经年地放在一旁不理不睬。 青娆虽年轻貌美,但骤然出现在他眼前,还是如今这等让人神经敏感的关头,纵然能让人眼前一亮,以周绍的性子,也不会很快就将她视为己物。 这一点点的漠然,倒像是陈阅姝心头的良药了。她勾了勾唇,别过脸去,掩住略显凄然的笑意。 夫妻俩低语几句,陈阅姝很快就撑不住,又回屋去了。 周绍这才有空看一边有些瑟缩的小丫头,目光定格在她白皙的颈上被他掐出的指痕,轻轻嗤笑了一声。 明明只是个丫鬟,皮子却这样嫩,他稍用力一些就红了一大片,倒显得他是个暴虐之人似的。 青娆垂着头没敢看他,若是知晓了他的想法,定然委屈羞恼:方才他突然发难,她简直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这才叫稍一用力? 但眼下她没空思索这事,垂着的面容越来越白了。 看国公爷的表现,哪里像是外头瞎传的病重不治的模样?她先前不太明白夫人为什么忽然将她打发来伺候国公爷,此刻见了国公爷狠心的一面,心里就有了可怕的猜测—— 该不会,这差事是要命的差事,等自己的用处没了,便要杀了她灭口。夫人舍不得自己身边的丫鬟,便找了她来当替死鬼? “你叫青娆?姓什么?”男子冷淡的声音却忽然打破了屋内可怕的静谧。 青娆抬起眼,想说话,声音却没能发出来,看着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眼神,愈发感觉他像是在记住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将来成就丰功伟业,宗祠里也许也记她这个无名小卒一笔。 这些时日来的心惊胆战和方才濒死的恐慌在她的心头汹涌,蓦然之间,她的眼圈就有些发红了。 周绍不意对方忽地红了眼睛,眉心微拧,有些莫名。 他不过问了一句名姓,何至于她就一副要潸然泪下的模样? 这丫鬟,实在放肆。从小到大府里的丫鬟,也没有哪个敢当着他面哭的,难不成他这个做主子的,还要因刚才的失误对她致歉,还要哄她? 周绍贵为宗室,素来心高气傲,哪里会做这等纡尊降贵的事。可此时见她眼尾泛红,一双水目中布满惊魂未定的惶恐,他心中竟迟疑了一瞬,是否要说些话来宽解她。 这瞬间的迟疑倒让他面色沉了下来,再开口,语气就更不善:“你哭甚么?” 妾术 第30节 青娆心里的那根弦忽然就崩断了,她立刻跪在地上给他磕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声音却强自镇定地保持流畅:“奴婢家中有父母和姐姐,有生之年还想回京城探望家人,还望国公爷垂怜,饶过奴婢一条性命……” 男子正面色冷漠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边闪过一抹无奈的笑。 她倒是会想。 要做死士,她且还没这个资格呢。 心情却好了起来,撩起眼皮子,淡淡地道:“行了,别哭了,我要你的性命做甚么?” 青娆的泪意一停,眸光朦胧地看过去,细碎的光线里,对方似乎朝她笑了笑,又仿佛没有:“去净个脸,学的什么规矩。” 对方是大人物,无需给自己许空口诺言,如此一来,竟是自己先前想岔了。 想通了这一点,青娆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忙不迭地起身去了一边的净房,照着国公爷的吩咐净了脸,重新整理了仪容。 等再出来时,她微微红着脸,却见周绍立在大书案前,若有所思。 她扫了一眼一边的药碗,竟然已经见了底。方才来时她轻轻嗅过,一闻便知道是那等最苦的药,可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儿竟这么快眼睛也不眨地将药喝光了…… 她却是最怕苦的。 青娆见男子立在那儿,很快收拾了赧然的心情,快步走过去:“国公爷,您是要写字吗?奴婢帮您研墨。” 她从来在规矩上没出过岔子,今日却出了这样大的丑,日后她在国公府的日子还长,她不想在主君面前留下这样的坏印象,便难得有了想表现一二的心思。 周绍的思绪被打断,见是她回来了,倒是没有生气,只是目光有些惊讶:“你识字?” 国公府里识字的管事小厮不少,但内宅的丫鬟,能认全一本三字经的都是凤毛麟角。 他还在问,那丫鬟已经熟稔地挽了袖子,帮他铺纸磨墨,好不殷勤。 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段纤细白腻的手腕,腕间戴着一对红宝海棠花的金镯,倒是很衬她。 “夫人赏你的?” 青娆怔了怔,扫了一眼自己腕上的镯子,目光温柔了起来:“是从前奴婢在陈府的旧主赏的。”她不敢提四姑娘,免得叫夫人知晓了。 一个丫鬟,能得这样重的赏赐,可见主子很喜欢她。不过,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丫鬟,得此殊遇似乎也不足为奇。 周绍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不再看她,开始凝神执笔在纸上刷刷地写着什么。 他对外说是伤重,其实只是左臂上有一道剑伤,并不影响执笔写字。尤其是这道折子这般要紧,他也只能自己亲自写,再交给心腹幕僚抄写一遍,将戏做成全套。 青娆没敢多看,只是做着自己分内的差事。周绍的余光注意到她不敢乱飞的眼神,心间莞尔,不知该说她规矩还是怕死。 等墨迹干了,周绍将纸张折起来放在信封里封好,递给青娆:“送去外书房,给蒲先生。”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35章 满公府里都寻不出几个来…… 青娆接过那信,正要应下,却忽地眸光一抬,道:“前些日子定下的规矩,内宅的婢女去外院要请腰牌,奴婢是否要去夫人那里走一趟?不然,怕是过不去蛮子门。” 周绍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初及笄的少女,青丝乌黑垂顺,睁着一双澄澈安静的眸子,仿佛再无辜茫然不过。 可方才那经了那事,他晓得这是位爱多思的,若是不许她去,指不定被她瞎想出什么事情来。他自个儿贴身的物件,也不便叫她拿去当信物,成什么样子。 便颔首:“去罢,只同夫人说一声便是。” 青娆就暗暗松口气。看来这神神秘秘的事夫人多半也知晓,只是要防着外人看出玄机。 她便屈膝福了福,弓着腰往后退出去。 出了耳房,却听正屋里热闹着。 昨夜事急,虽正院里被闹得兵荒马乱,可几个姨娘的院里却一时没听到风声,尤其是方氏在的照春苑,因她有身子,夜里更是被瞒得风雨不透。 可方氏当了这些年的宠妾,纵然一时被正院的手段逼得折了些羽翼,却也不是毫无还击之力,故而用完早食,她还是听说了。 这消息在方氏听来无异于天塌地陷,她顾不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被丫鬟搀扶着也要匆匆赶过来,哭着嚷着说要去瞧瞧国公爷如今的情形。 陈阅姝被她吵得头痛,可还是硬拦着不许她去。 至少,在国公爷的谋算成功之前,消息不能从见识浅薄的方氏这里漏出去。 方氏见她态度如此强硬,倒是起了旁的疑心。 陈阅姝快病死了,她生的嫡子很快就要变成没娘的孩子了,到时候,还不是任她搓扁揉圆。偏在这关头,国公爷遇刺,万一重伤不治,世子之位空悬,按照大晋礼法,爵位便由嫡长子承继…… 她不会是巴不得国公爷救不过来,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爵位吧? 陈阅姝不知她想法,也懒得去猜她愚蠢的心思。方氏一心只想着周绍的宠与爱,即便是满门的祸事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形,这个蠢女人恐怕也还是只会争风吃醋,与她算计那些,毫无益处。 她就冷了面孔:“国公爷受了重伤,眼下正是危险关头,容不得你在里头添乱。来人,送姨娘回屋。” 方氏又羞又恼,眸色一动就捂着肚子呼痛起来:“哎哟,我的肚子好疼!” 陈阅姝却难得无动于衷,冷哼一声:“你自觉得肚子里的是宝贝金疙瘩,可如今国公爷人事不省,你若是自己把孩子折腾没了,再是金疙瘩,也是昙花一现,握不住的。” 方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从来会装贤妻良母的陈氏,今日怎么忽然换了副面孔? 想到陈氏的话,她打了个激灵。 她再得宠,到底只是妾室,如今她的依仗暂且护不了她,陈氏若是想对她下手,有千万种方法。这种关头,她不该与她硬碰硬,而是先想办法保全住她和国公爷的孩子,再徐徐图之。 方氏立时冷静了下来。 “主母教训的是,妾这就回去,好好养胎。”她微微咬着牙,却不得不暂且低下头颅。 陈阅姝嗯了一声,方氏便扶着丫鬟的手下去了。 出门时,望着那头的耳房,就见不知何时门上多了四五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守卫森严起来。 她眸子里是深深的忧虑,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又只得压下焦躁的心,强自稳定心情。 迈过抄手游廊时,方氏沉着脸色,余光却注意到了一旁侍立着的婢女,神情就微微一怔。 她没有说话,步伐一如先前,等出了正院的院门,却对扶着她的丫鬟道:“一会儿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个丫头是谁?这样眼生,我倒没见过。”偏又生得那样漂亮,骤然出现在正院里头,叫人心里一突。 丫鬟低声应是,面色却作苦。 前些日子她们埋在正院的眼线被清了,此时再想从里头打听消息,可不是容易的差事。 青娆等到方氏主仆走了,才进了正屋。 陈阅姝见她来了,眉梢微微一挑。 青娆就恭敬地行了一礼,想了想,在扶柳不善的目光里走到了陈阅姝的身侧,一面低声道:“国公爷让奴婢去外院一趟。”一面从衣袖中拿出那信,背着身呈给夫人看。 陈阅姝一怔,看着封好的信,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必看,也晓得里头是能搅弄风雨的大事。周绍的性子,她不是第一天知道,但每每提前知晓,也还是会胆战心惊。 他既要做,她就由着他去就是了,总归也拦不住。 “去罢,不必给我瞧了。”又吩咐黛眉,取了对牌供青娆用。 青娆接过告退,掀帘出去的时候,听见扶柳小声地同陈阅姝抱怨:“夫人,您何苦那般抬举她?总归用起来不如我们几个知根知底。” 陈阅姝就轻笑了一声:“知根知底,也未必好。” 青娆垂下眸,她不懂陈阅姝的意思,也不晓得她手中这烫手的信会给外面的世界带来什么。 诸公逐鹿天下,她却只是内宅的一个小小婢女,谁都能将她当做棋子,谁都可以随意操控她的命运,她能做的,只有在诸方算计里,尽量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心里那点对极少数人残存的信赖。 其余的野心与波澜,离她太过遥远。 * 蛮子门的小厮核过她的对牌,忙不迭放了行。 青娆问了路,缓行至外书房,便见院门口立了两个手持刀剑的护卫,神色不算友善。 她咽了咽口水,在对方看过来之前便连忙举了对牌,道:“我是夫人院里的,国公爷有事嘱托我来寻蒲先生。” 护卫们对视一眼,有些想问国公爷的伤势,但碍于规矩,到底没有问出口,只点头放了行。 青娆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在对方审视的目光里挪着步子往里走。 这些人,大抵是隶属国公府随卫处的护卫,通身的气势与她从前见过的陈府的护卫大为不同。她隐隐有种感觉,方才的两人,手里可能都沾过人命…… 想到这儿,她头皮有些发麻,被扼住咽喉的恐惧卷土重来,忙在一个衣着打扮像是体面管事模样的人跟前停了脚,又道要寻蒲先生。 高永丰愣了愣,打量了她几眼。 这丫头倒是眼生得很,说是正院的,却从来不曾见过。 等对方自报家门,说是前些时日才进府的,他这才松了眉头,又看了一眼她袖口故意露出的信封一角上的笔迹,目光微微一定。 “我知道了,你随我来。” 青娆见周围有陆续赶过来的人,见了这管事无不恭敬侍立,便依言跟了上去。 外书房虽只起了个书房的名字,却是个独立的小院,亭台楼阁都通有几处,还有一个额外高耸阔气些的房屋,上书藏书处三个大字。 论气派,却不比诗书传世的陈家差,就是不知道里头的书籍到底有几许。 青娆心里太紧张,思绪反倒乱飞,等高永丰驻足在一道门前,她差点刹不住脚撞上去。 好险。 她瞧对方似乎并未发现,轻轻松了口气,便听他带着些敬意道:“蒲先生,国公爷传了令来。” 房屋的门立时被打开,高永丰带着青娆进去,青娆便瞧见一个年约四十几的儒雅文士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 “高总管……”蒲先生正要询问,高永丰却微微侧身,将青娆的面容漏了出来。 来人竟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丫鬟,蒲先生的神色就有一瞬的停顿。 青娆没有耽搁,立时将信从衣袖里拿出来,双手呈上:“先生,这是国公爷要奴婢转交给您的。” 她心头直跳,这蒲先生称呼那管事是高总管……她随意寻上的一人,竟然是国公府的总管高永丰!而连高永丰都要恭敬对待的幕僚,她自然也不能态度轻忽,惹人厌恶。 蒲先生扫一眼上头的字迹,熟悉而稳健,总算松了一大口气,旋即颇有些埋怨地看了高永丰一眼。 他心焦得一夜都没能睡好觉,生怕国公爷此番是算计不成反倒真的被重伤,可恨这高总管,半点口风也不漏,吓得他不轻。 高永丰低着头,嘴角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妾术 第31节 都是在主子跟前颇有体面的人,这蒲先生仗着自己是举人出身,行事多傲气,时常对他耍小脾气。如今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戏耍他一番,又无伤大雅,反倒是叫外头的人更信了几分。 毕竟,连国公爷心腹幕僚都急得夜里睡不好,要说国公爷没事,谁能相信? “蒲某明白了。”他缓过来,便对着青娆点了点头。 青娆功成身退,不欲在此地久留,便忙屈身告退了。 高永丰却紧跟着出来:“我送姑娘几步。” 青娆连忙摇头笑:“高总管贵人事忙,我认得路,您不必客气。” 高永丰就笑了笑,这丫鬟倒是敏锐,他却没有让她自便,而是喊了自己的干儿子杨亮送她出去。 青娆不便再推辞,笑着道了谢。她有种感觉,今日的外院可能格外不太平,否则,国公爷也不会要在内院装重伤。 那高永丰这般行事,或许是在保护自己。 出外书房的路上,青娆忍不住在想:前些时日,夫人为了压制方氏出的一道命令,国公爷默许了,到如今,倒是能将内外分隔开来的良策。今日的局面,是偶然为之,还是国公爷早就算计好的? 若是早有预料,这男人心思之深沉,真是难以猜测。妻妾争宠的小把戏,落在他眼里,也变得恰如其分。 杨亮被干爹忽然喊来,送一个正院的眼生丫鬟出去,他虽然不解,却笑嘻嘻地照做了,态度很是可亲。 等转圜回来,他就问高永丰:“干爹,不知方才那位姐姐是什么来历?” 外书房重地,就连方姨娘最得宠的时候,也得在院门口乖乖等着,若是国公爷允了,她送的汤或膳食才能被送到书房里头。至于她本人,却是想都别想。 可今日,干爹却带着这丫头一路到了蒲先生那里,还让她进屋说了几句话…… 高永丰眯了眯眼睛,笑:“甭管是什么来历,日后,恐怕我们与这位见面的时日还多。” 他跟着国公爷时日这么久,对他的喜好也能猜出五六分。那丫鬟的容貌与身段,正是能入国公爷眼的类型。 且这关头,她能被国公爷遣来送信,又能拿到夫人的腰牌,本身就不简单了。 别看只是跑腿的活,能给国公爷跑腿的丫鬟,满公府里都寻不出几个来。 ----------------------- 作者有话说:晚安~今天吃完晚饭就不太舒服,胃火辣辣的疼,坚持写完了呜呜,求夸奖 第36章 模样太娇太柔,叫人有些…… 此刻的州城中,却是人心涌动,乱象横生。 昨夜,襄州的藩王襄郡王之弟英国公在州城内遇刺,据传伤势极重,性命垂危。 坊间的百姓们闻听此事,俱是骇然。襄王府在他们襄州界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无论是文武大臣还是平民百姓,生杀予夺,皆在其一念之间,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州城内行刺英国公? 襄郡王府在昨夜听到消息后,亦是震怒不已,连夜封锁了州城,不许进也不许出,街头巷尾,都有一脸漠色的官兵拿着犯人的画像搜寻。 一处客栈中,青袍中年男子神情焦虑地在屋子里踱步,几名下属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忽地,他脚步一停,狠狠踹在为首的下属腰窝上。 “混账东西!”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踹得那人面色发白,卧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但他愣是一声都没敢吭,生生将痛苦咽了下去。 中年男子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恶狠狠地拎起地上男子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问:“你说,到底昨夜英国公伤势如何?” 男子却说不出准话,他脸色红白交加,艰难地道:“蒋先生,昨夜,属下只是在外围替杜堰拖住王府的亲兵,只瞧见杜堰提着刀杀进了英国公的马车,二人缠斗一番掉下马车,属下看见时,便见英国公浑身浴血,站也站不稳的模样,然后马车附近的亲兵便高呼英国公遇刺,将杜堰当场斩杀了……” 天色太暗,行刺成功的杜堰又当场咽了气,他实在没办法搞清楚英国公的伤势到底有多重。可当时在场的王府亲兵们个个脸色发白,连追杀他们这支匆匆逃窜的小队都没功夫,只心急着送英国公回府医治…… 他觉得,坊间关于周绍重伤的传言,恐怕不只是传言。 且就连从来低调老实的襄郡王,一夜之间连发三道政令,连从来礼遇有加的知州都不见了,可见他有多愤怒。 昨夜的事情,根本就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得了王爷的命令,本只是想给周绍一个小教训,受些轻伤便罢,好让襄王两府吃瘪,晓得裕亲王的厉害好逼他们兄弟投诚,可不是要和周僖两兄弟结成死仇! 而昨夜的情形,他早已经同蒋先生说过数次,可暴怒的蒋先生根本听不进去,一心只胆寒等回了封地,王爷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坏了大事的人…… 蒋恒却是越等越头皮发麻。 谁都知晓,周僖兄弟里头,爵位高的是襄郡王周僖,可真正主事的却是英国公周绍。 偏周僖这个草包,半点不嫉恨差了十岁还比他优秀的弟弟,反倒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事事都听他的……若周绍此番真的死了,他都不敢想周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襄州一脉,出了名的低调,可当年老襄王被惹怒发疯的时候,朝野也死了不少人的。只不过,陛下有心为他遮掩,瞒了下来。但宗亲里头自此都知道了,老襄王内里的夹心是黑色的,没事别去招惹他家。 周僖这个胖子,生得和老襄王有七八分的像,又是手把手教大的嫡长子,若真到了死仇的境地,恐怕连王爷也要头痛不已…… 蒋胜又悔又恨,恨的是周绍不识抬举,先前几次三番不给王爷面子,惹怒了王爷才生出今天的事端。 悔的是他不该接下这烫手的差事,此前在裕王的封地上,他用这手段威逼利诱过不少人,今次来了襄州城,他带的人马也顺利进城了,他便有些得意忘形,连着重用的杜堰也昏了头…… 杜堰从前也是个聪明人,武艺也不错,这回死都死了,还给他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 蒋胜焦头烂额,只盼着能在官兵的搜捕下逃过一劫,好歹活着回去给王爷复命。 * 回到耳房时,药藏处的老大夫正好进院来给周绍诊治。 昨夜到底光线昏暗,很多地方举着烛也瞧不大清楚,黎大夫到底放不下心来,故而又想趁着天光大亮时好好检查一番。 他可太晓得国公爷是什么人,打小就学了老王爷讳疾忌医的毛病,什么事都喜欢硬扛,除非扛不住了才请大夫,这和他们的理念简直背道而驰。 黎大夫想做的是将病灶化于无形的神医,而非等病重了才妙手回春博得满堂彩的庸医。 然周绍不喜欢给他这个机会,而今次不同,周绍受了外伤,王府和正院夫人这里都紧紧盯着,由不得他不看大夫。 周绍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极力忍耐想将这白胡子老头丢出去的念头,视线一转,便看见了那头进退两难的青娆。 “回来了?”他目光坦荡,夹着些笑意问。 年轻又魁梧的男子,麦色的胸膛随着呼吸贲起,裹着素白纱布的胳膊遒劲坚实,精悍的腰腹十分吸人视线。 青娆却回过神来,立时低下了头,道:“是,奴婢已经将事情办成了。快到午食时分了,奴婢去一趟小灶房。” 她哪知道,青天白日的,黎大夫会要求国公爷脱了外衣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却正巧被来复命的她撞了个正着。 她匆匆躲了出去,好一会儿,烧红的脸才渐渐褪了色,这才继续往灶房去。 但步子在迈着,她心里却不由得想起,男子唇角噙笑,慵懒闲散却难掩威凛阳刚的气息。 那样浓烈,那样富有侵略性,直把那些只知道嚼文嚼字的俊秀书生生生比了下去,仿佛他想要的,什么都能于唾手之间夺在身侧。 倒怪不得,出身将门的方氏宁肯给他做妾,也要嫁进国公府。高门富贵是一层,但更多的,恐怕只是为了周绍这个人。 甩了甩头,抛去那些漆光幻影的遐想,神志回笼。 再是锦衣华服,再是俊朗无双,与她这个小小的丫鬟关系都不大,眼下,活下去才是她最要紧的事。 活下去的第一步,向国公爷展示她的价值。 …… 俞妈妈打一早来了,听说青娆被喊去服侍国公爷了,便有些心不在焉。可等黎大夫提着药箱匆匆地进了院,她又变了想法。 原想着青娆那死丫头是攀上了高枝,日后不晓得怎么在主君面前上她的眼药,可仔细一看,怕是国公爷的伤还不轻,哪里有空听一个小丫鬟伤春悲秋。 等青娆回来了,见她话也不多说半句,便沉默寡言地做起饭菜来,更是眉梢一挑。 恐怕还真叫她猜对了,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夫人也不会放着四个大丫头不用,抬举一个灶房出身的。 她是国公府的奴仆,本是要盼着国公爷好的,可此刻也不由得怀疑,国公爷真是像外头说的那样,不大好了……若是能熬过来便罢,青娆也算有功,若是不成,等国公爷没了,这丫头恐怕也只有一条死路。 看向青娆的视线竟隐隐有些同情起来。 青娆才没空搭理俞妈妈等人,她去了外院一趟,回来的时辰本来就不算早了,再不紧赶慢赶,只怕要让国公爷等着了。她可没这个胆子。 至于为何不从俞妈妈那儿直接拎饭菜……原因很简单,去了一趟外院,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直感觉仿佛有什么人在窥探她似的…… 她送的那封信,恐怕非同小可。 许多事情,她虽然猜不出全貌,但拼拼凑凑的真相,已经足以随时倾覆她这个小人物了。 这种关头,她能信的只有自己。 …… 青娆拎着食盒进去时,周绍正半卧在临窗大炕上,指骨定在书卷的某一页,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国公爷,该用午食了。”她笑着唤了一声。 周绍抬眼看过来,嗯了一声,才将书卷放在一旁,微微坐直了身子。 青娆正将饭菜从食盒里一样样端出来,便下意识看了一眼。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她轻喃一声,笑道,“国公爷在看里仁篇?” 周绍接过箸,闻言倒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想了想,垂眸给周绍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鲥鱼汤。 蒸腾的烟气将女子的面容衬得更如仙人,她抿着唇笑,小心中又带着几分大胆:“奴婢只是觉得,国公爷不是在用儒家的话感叹己身。或许,是在讥嘲有人德不配位?” 此言一出,周绍眸光微晃,神情中就带了一分欣赏。 动作却愈发慢条斯理,斜了她一眼:“这话若是传出去,你恐怕活不到明日。” 青娆手一抖,小脸发白,半是惶恐半是委屈地看着他,见他不说了,只好讨好模样地给他布菜——虽说伤的是左臂,但到底是伤员,用起饭食来多有不便。 “不过,这个屋子说过的话,不会传出去。” 得了这一句许诺,青娆这才如蒙大赦,福身谢过他。 但青娆总觉得,国公爷好似很爱吓唬她,也不知她是哪里招惹了他。 周绍用了些饭菜,又连喝了三碗鲥鱼汤,喝得浑身冒汗,胃口却开了,人的精神也更足了。 “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青娆应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不知缘何有此一问。心间惴惴,难道这菜做得不和他胃口?可这道汤,看着他倒是很喜欢。 周绍就默了少顷。 听得陈阅姝说这丫头精通厨艺,他还不大信,只以为是她随意编扯的借口…… “既然你的手艺这样好,怎么竹林那日,你说你脾胃不和?难不成,是你故意诓骗本公爷?” 妾术 第32节 他眯着眼睛,眸里闪着危险的意味。 青娆吓了一跳,连忙否认。见他盯着自己,又只好斟酌着开口:“当时,奴婢初来乍到,年纪轻,没资历,灶上的婶婶姐姐们不放心让我掌勺……后来我跟着灶上的老人练熟了,样样规矩都不差了,这才能上灶。” 给了她告状的机会,却还能记得正院上下一体……这丫头,倒是不错。 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矛盾,互相倾轧是常事,周绍也能想想,在他面前恭敬匍匐的下人到了外头,也是旁人打压或是尊敬的对象。 捧高踩低、欺生杀熟,到哪儿都是常事。她说她当时初来乍到没资历不能掌勺,如今也不到月余,资历仍然不够,她却能在主子面前脱颖而出,甚至还能光明正大被送到他面前…… 能在排挤打压她的老人里杀出重围,她很有能耐。能在全然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大着胆子猜出他的心思,更是了不得。 当日在陈府初见,他只觉得她有些空想的大胆,举止被一张薄薄的契书束缚,又能谈什么人生得意?如今,却是大胆中带着坚韧,有些从石缝里破土而出的锐利了。 “那日后,便不要再轻易饿肚子了。”周绍戏谑地开口,青娆被他说得羞恼,垂下头去,因而错过了对方眼里有些莫名的神采。 她心性足够厉害,可模样太娇太柔,叫人有些挂心。就像,竹林中偶遇她的那一晚一样。弱不胜衣,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 * 周绍“重伤”后的几日,襄州城的热闹还在继续。 先是襄郡王疑似心绪失常,封锁城门,大肆在城中搜捕刺客,连许多世家的铺子都没能逃过被勒令停业的命运。 而后是老襄王妃没能被子女瞒住这噩耗,立刻就病倒了,宫里送来的胡太医原本要回京复命了,又被留了下来替老王妃诊治。 封城的第三日,蒋恒手下仅剩的几个手下被一网打尽,唯独他本人,买通了城南富户,从他们自家修的地道里潜出了城门。 蒋恒这一逃,便将周绍重伤不治的消息信了十成十,若非如此,周僖怎么会冒着得罪诸多世家的风险,将城里闹成那样?倒是里头的平民百姓,因为一早觉得情势不对关了铺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他逃得灰头土脸,用仅剩的盘缠快马加鞭地赶回江南,只想尽快把消息传给王爷,好让他早日应对。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后脚襄郡王府的搜捕就停了,还从另一道城门里立刻送出去了一道折子,八百里加急的那种。 * 京城,皇宫。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皇帝近来仍旧没什么精神,虽然面上什么也不说,可再也没有从前御驾亲征或是挥斥方遒的意气了。 这一日早朝,依旧是无波无澜,掌事太监正准备宣告退朝,却有内监从外头急匆匆赶来:“启禀陛下,襄州英国公府有八百里加急的折子禀陛下!” 襄州二字,倒是让皇帝掀了掀眼皮。 皇帝似乎想起了总是笑眯眯的侄子襄王爷,又想起了陪着先太子一道读书、一起研学的周绍。先太子临去世前,周绍一直住在大内,时常照顾先太子的起居。 皇帝的神情就有了波澜,颔首示意掌事太监呈上来。 打开那折子,扫了几眼,皇帝平淡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了下来:“荒唐!绍乃大晋皇室子弟,在其兄的藩地内,竟遭山匪袭击,简直是耸人听闻!”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 作者有话说:晚安~等周末多更,摩拳擦掌中 第37章 一把恰如其分的刀 龙颜大怒,满朝文武立时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朝会官员队伍的前列,有一人年约四十余岁,长眉凤目,生得一副儒雅随和面貌,身着绯红官袍,胸前金丝绣线织成的孔雀补子熠熠生光。 他目光转了转,便敢为人先地出了列,神情沉痛愤怒,道:“陛下,此等山野小贼如此猖狂,今日能大胆朝宗亲下手,明日便会有无数百姓死于贼人之手,英国公的事情一旦传出去,有损大晋威严是一,恐怕也会让平民百姓人心惶惶……” 说话的人是河间王周琚,皇室宗亲里头,他是唯一一个在六部位居三品的官员,手握实权,皇帝待他一向亲近。 闻言,皇帝沉着脸颔首,赞同了他的说法:“丰羽卫杨靖武可在?” 站在中间位置的杨靖武连忙出列:“臣在。” “传朕旨意,今襄水以南恶匪当道,专以强盗肆行,藐视朝廷,若不歼灭,唯恐为祸四方,残害百姓。故特此圣旨,令丰羽卫指挥使杨靖武率兵南下剿匪,务必歼灭京城以外所有山匪,以警戒四方,拱卫大晋。” 杨靖武一听,头上就开始冒汗了。 遇刺的是襄州府的宗亲,作乱的是襄水以南的恶匪,可陛下的旨意,却让他将京城以外的所有山匪都剿灭了。 那起子文官或许还听不明白因由,他却是听得明明白白,这剿的是匪吗?分明是一切不受朝廷直接管控的私兵! 作为陛下的心腹,这些年他们也大致摸排过,心里其实也有一本账——地方超额养兵倒是少数现象,反倒是那些分封出京的藩王们,十个里有五六个都没按照朝廷的律法规规矩矩地养府兵。 其中,又以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的嫡子,最受先太后宠爱的裕亲王最为嚣张。 他微微吸气,抬眼时却能看见陛下眼底的阴霾。 杨靖武心头一肃,不敢再犹豫,忙低头领命:“臣遵旨。”心里却暗叹,英国公府出了这一桩事,倒是给了陛下一个很好的下刀的机会。 陛下失去了独子,从前尊敬他害怕他的宗亲们就各自有了小心思,他们却忘了,这位陛下手里还沾着自己亲兄弟的血,又怎么会怕杀几个不安分的侄子侄孙? 更何况,陛下自先太子去世后便一直忍耐着,不愿让世人因他的举动将骂名加之于先太子身上,可这回,却是一把恰如其分的刀,正巧送在了陛下手里。 他已经能够预料到,这回剿匪之行,他会收获多少惊喜与惊吓了。 …… 出了奉天门,皇帝一言不发地回了养心殿,脸色一如早朝时的阴沉。 然而等他回了养心殿,再掀开那本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脸上竟难得带了些笑意。 皇后顾氏在后宫里听说了前朝发生的事,忙不迭地到了养心殿,生怕皇帝气坏了身子。 哪晓得进来,竟看见他难得展颜。 皇后怔了怔,神情更忧虑了,上前一步握住皇帝的手:“陛下,您没事吧?” 夫妻几十年,如今都已经满头华发,早就习惯同民间夫妻一般相处了。但顾皇后也有底线,她从不干涉政事,像今日这样急匆匆赶来,还是头一回。 皇帝转身反握住顾皇后的手,让诸人退下,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 顾氏出身名门,当年是他一眼相中的贵女,亲自向先帝求了旨意娶她过门。 他登基后,子嗣一直艰难,顾氏贤良,替他纳了不少妃嫔,但也一直没有好消息。后来,他和顾氏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珍之爱之,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却到底没能将他教养长大。 第一位太子去世时,他很长时间不愿意面对顾氏,因为整个天下只有他们二人受到的打击最大,那种送别独子的锥心之痛,他每见到顾氏一次就会想起一次。 恩爱的夫妻便时常争吵起来,吵得凶了,他恨不得颁了圣旨废了她。 却到底没舍得。 而等几年后,云美人意外有了身孕后,他和顾氏又仿佛双双提振了精神气,满心盼望着这个孩子的降临——云氏年纪小,出身也不高,打一进宫就十分依赖顾氏,这个孩子由她生下来,和皇后生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夫妻俩有了这个盼头,接着又有了将孩子养大、悉心培养成合格的储君、为他娶一门贤良的妻子等种种指望,可到如今,先前的一切都做到了,却又在眨眼间灰飞烟灭。 这一回,他和顾氏已经不会互相埋怨了。双目对视,两人已经华发满头,只剩下感同身受的怜悯。 最可惜的,就是当年听从太医的嘱咐,为了养好太子的身子,没有让他早早成亲。时至今日,他年纪轻轻撒手人寰,也没给太子妃和东宫的姬妾们留下半点血脉。 皇帝这些时日时常在想,是否是因他年轻的时候造了太多杀孽,杀了他的亲兄弟,又杀了无数的异邦人,所以才会子嗣艰难。 如今大晋承平已久,他从异邦人手中抢来的城池也被他治理得有模有样,大好河山,最终到底都要交给旁人。 若他浅薄些,他大可做个昏君,将祖宗和自己辛苦打下的基业败坏完,不让后头的小兔崽子吃他的余粮。 可偏偏他又是个有抱负的君王,哪怕仿佛被贼老天针对了,他也狠不下心肠,辜负他打下的太平盛世。 夫妻情厚,顾皇后哪里会猜不到皇帝的想法。他们守了这大晋几十年,治下的百姓早就从战乱的流离失所脱离出来,安居乐业,虽然这份基业不能由他们的孩子承继了,但他们也不能负天下人。 她这些日子唯一担心的,就是陛下钻了牛角尖,怪不得所有人,只能怪自己,反倒被心病坏了身子。 皇帝见顾氏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她。 皇后这么快就赶来了,听说的事情必然不全,多半只是晓得他在奉天门发了脾气,却不知缘何。 皇后也愣了愣,打开折子看了看,脸色大变,立时站了起来:“陛下,这……咱们要不要快马加鞭送个太医过去……绍儿可是咱们看着长大的。” 周绍是太子的伴读,打小就进了弘文馆读书,又因为是宗室,进宫给他们请安并不受太多拘束,所以皇后对周绍这个侄孙的印象还真是挺好的。 况且如今太子没了,她一想起周绍就能想起太子,忆起昔日的母子深情,哪里还忍心再叫襄王妃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帝忙拉了她,压低了声音道:“放心罢,那小子应是没有大事。” “可是这折子上分明……” 皇帝勾了勾唇角:“他的行文习惯和琮儿一模一样,这折子虽不是他的笔迹,但十有八九是他口述,或是亲自写了让旁人抄了送来的。” 提到先太子周琮,皇后的神情默然下来。确实,两人几乎是一道长大,一起在弘文馆上课,又是天生的君臣关系,绍儿受琮儿的影响当然会大。 而且,这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他不是今日才瞧见——早在昨夜,他就秘密地拿到了这折子,看了几眼后,便叫人放在了门下省,就等着今日早朝时发难。 皇帝目光阴鸷,笑得凉凉的:“有些人,看着朕死了儿子,心思就野了。以为手里放了些人马,这些等闲的宗室就不得不俯首帖耳,任他们摆布了。真觉得朕老昏了头不成?” 闻言,皇后的眼中也闪过一抹厉芒。 “陛下心里有数便好,咱们再如何艰难,如今也还轮不到他们作威作福。” 她是死了两个儿子,日后也不会再有儿子,不得不和夫君考量着将江山送给外人,可也不是什么外人都能得到这份厚重如泰山般的礼物的。 不孝不敬者,当然要打折了他们的胳膊和腿,让他们不能动弹了,方能安枕无忧。 皇帝笑了笑,却在想:周绍这小子,倒是颇有骨气。从前甘愿为琮儿鞍前马后,绝无二话,对付起周璲这样空有高贵血脉实则只会张扬跋扈的废物倒是想也不想就痛下狠手……显然是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如此举动,还真是——颇衬他心意啊! 这一回,周璲在大宁府养的私兵,要么被他自己乖乖遣散,要么就得被他杀个干净了。 其余沿路的那些藩王,也该受受敲打。日后,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 襄州城。 封城的第五日,关于英国公伤重不治的传言愈演愈烈,连老王妃气急攻心犯了旧病的事情都传了出来,英国公府里的几位姨娘再是消息不通,也俱是听说了风声。 这一日,几个姨娘不顾陈阅姝先前说的近日不必请安的话,齐齐来到了正院,苦苦哀求着想见周绍一面。 丁氏哭得眼睛都肿了,还抱着同样眼睛肿成小桃儿的敏姐儿呜呜地哭:“夫人,奴婢只想瞧一瞧国公爷眼下是否安好,昨夜敏姐儿听说了这事,也是一夜都没睡好,心里十分挂念她爹爹……” 敏姐儿人小,规矩却也重,规规矩矩地到陈阅姝床前行了礼,哽咽道:“母亲,我看一眼就好,一定不会惊扰爹爹养伤的。” 陈阅姝锐利的目光微敛,手掌摸了摸她的脸颊,却是不允。还冷冷看着丁氏道:“姐儿这么小,你也放纵那些嚼舌的仆妇在她跟前瞎说,若是你不会养孩子,这府里也还有缺孩子的姨娘。” 闻言,丁姨娘神色惨白,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了,她温声劝着一步三回头的敏姐儿离开,走前还看了孟氏一眼。 府里缺孩子的姨娘,不就是孟氏嘛。 妾术 第33节 她没想到,孟氏这样不得宠,夫人竟然还有抬举她的意思。 孟姨娘也是面露惊讶,但很快就明白,这话夫人是故意说给丁氏听的,为的是敲打她,但并不是真心想将敏姐儿交由她抚养。 毕竟,从呱呱坠地养到如今,敏姐儿早就将丁氏看成了亲娘,哪里还会去亲近外人? 她心里有些失望,但一想也就习惯了,见丁氏也没能在夫人面前讨得好,便也不再坚持去看周绍,只是心里有些担心,若是周绍真的不好了,日后她的日子恐怕更艰难了。 方氏却捧着肚子,一时没有走。 等人都走了,她忽地开口,哀求道:“姐姐,妾身这几日一直吃不香睡不好,心心念念都是国公爷的安危。妾身实在是想瞧一眼,哪怕是服侍国公爷用一碗药,也能尽尽心意。望姐姐不要怪罪,妾身如此,也是为了肚子里孩子的安好着想。” 陈阅姝却不吃她这一套。都是拿着孩子作筏子,她和丁氏的手段也没什么区别。 见她不应,方氏才恼了,她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走到陈阅姝的床前,扶云立刻面露戒备,伸出手阻拦她,生怕她对陈阅姝不利。 方氏笑了,上下打量了扶云一番,道:“姐姐身边倒是有忠心耿耿护主的丫鬟,她服侍姐姐一向周到,怎么姐姐不打发了她去伺候国公爷,反倒抬举了一个刚进府不久的丫鬟?” 陈阅姝眯了眯眼睛,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她派青娆去服侍周绍起居,这事在正院不是秘密,可照春苑的人居然知道了,可见方氏又开始折腾了,每日便是费尽心思地想从她的院子里挖消息。 “她手艺好,国公爷养病,正需要她一日三餐精心伺候着。怎么,方姨娘那里有更好的灶娘?” 方氏喉头一哽,却是不信。 那日她匆匆一瞥,便能瞧出那丫鬟的容貌身段俱是上上品,是男人最喜欢的那一种女子。那女子肤白貌美,十指纤长,哪里像是干惯了灶房里粗活的模样? 陈阅姝自个儿病着,伺候不了国公爷,便想着抬举丫鬟当爷的屋里人,打量谁瞧不出,倒扯了这样的谎来诓骗她! 原先她很是担心陈阅姝为她的儿子暗害周绍,可等打听清楚了那丫鬟的来历,听说是陈府送进来的人后,她就立时变了想法。 国公爷受了伤,几个姨娘都见不着他的面,若真是重伤了,陈阅姝怎么会放一个那般美貌的丫鬟去伺候他?分明就是另有内情,却被她趁机利用,往宅子里再抬举出一位,分她的宠。 方氏自个儿先前咬着牙都没能让周绍松口,纳她的丫鬟做屋里人,如今更看不得陈阅姝抬举正院的丫鬟。 “妹妹手里倒是没有这样的能人,可连那丫鬟都能贴身伺候国公爷,妾身是国公爷正经上了宗室玉牒的妾室,探望一二,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若是夫人不允,妾身只好在门口等着,看那伺候的丫鬟什么时候出来,妾身便接了她的活计,也好让她休息休息。” 说着,便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去,俨然一副要在耳房前死守的模样。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38章 一把托着她的腰肢将人扶…… 方氏在外头闹起来时,青娆刚服侍完周绍用罢早食。 早食的大菜是昨儿做好的,一道烧黄鱼,一道干炒鸡脯丁子,一早上了锅热了,并着新鲜做的几张炕得金黄焦嫩的薄肉饼,一海碗浓稠软香的粳米粥,一碟子对半切开流油的鸭蛋黄,齐齐整整端上桌来。 周绍见了,满意地微微颔首,却是动也不动。 装重伤这几日,两人熟络了些,他似乎放下了些戒心,不再事事亲力亲为,许多事儿倒等着让她服侍。 青娆只能盛着笑脸,站着给他布菜。 二人捱得有些近了,周绍能闻到她身上一大早下厨的烟火气儿,却见她眉目低垂,肤白若脂,满是温良意味。 平日里他很讲究,不喜下人身上沾着气味儿近他的身,可这会儿,却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变成了桌上黄澄澄的煎肉饼儿,生出一股将她一口吞吃入腹的冲动。 周绍喉头微动,压下眸底暗色。 起先,他并没察觉元娘的意图,可这些时日,她派来服侍他起居的只有这个丫鬟,他就渐渐回过味儿来。 不管怎么说,在外人眼里,他都是伤重躺在病榻不得动弹的人,在这种时候,伺候他起居,自然就包括了替他换下贴身衣物,擦洗身子等亲密的事情。这丫鬟服侍了他这一趟,在世人眼里的清白就没了。 若是他将来不肯给她屋里人的名分,恐怕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倒怪不得,那日她被指过来时,吓成那般模样。 周绍其实并不喜欢旁人随意给他身边塞女子。他自小跟着父亲老襄王出入宫闱,对天家的敬畏服从一直让人挑不出错,但回了襄王府,臣属与仆下无不俯首帖耳,尊敬有加,所以除了对皇家的少数人,其余时候,他都是以自己的意愿为先。 不喜欢的菜,他动也不会动,不喜欢的人,旁人再怎么威逼利诱,他也懒得多看几眼。 当日,府里的孟氏就是云贵妃为了替太子笼络各大宗室藩王,流水似的送往各地的美人。 他一向尊敬皇后,但对云氏的作为却不以为然。说是以示恩宠,但天家往往都是赐婚,哪里有赐妾的?何况是这样妖妖娆娆的女子,实在给天家丢脸。 更何况他是太子的心腹,所领的都是要紧的差事,云贵妃赐给他的美人也不过是宫里乐坊的舞女,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他怎么想,都觉得云贵妃是耳根子软的毛病又犯了,受了娘家人的挑拨,往他府里安插眼线好为云家牟利来了。 后来他也在太子跟前试探过,提起府里的几个姬妾,隐隐透露出云氏无宠的事实,太子也没什么反应,待他与从前甚至更为亲近一分,他就隐约明白,这事儿真不是太子的意思。 所以这些年对孟氏,他一直不怎么喜欢。 而前些时日方氏刚有了好消息,就急吼吼地要抬举她身边的丫鬟给他做屋里人,更是被他驳了回去。 方氏的性子,他最是晓得,平日里连他路上多看一眼眼生的丫鬟都要吃半日的醋,如今怀了身子,难不成就骤然转性子了? 他若真应了,回头只怕她看自己的丫鬟愈发不顺眼,反倒气坏了身子。更何况,他去内宅,又不是只是为了那档子事。何必将他想得那般不堪,非要用美色才能让他多去几回。 但这一回,他心头先涌上反感,却一时没有将这云软花娇的丫鬟赶走。 甚至,心里隐隐有了些顺水推舟的意味。 青娆替他盛好粥时,已经错过了男子异样的神情。 周绍就见她懵然不知,巧笑嫣兮地不停地替他布菜,他看得有些眼晕,淡声道:“你也坐下来用些。” 青娆微怔。 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哪能和男主子同桌用饭。 周绍却不说话了,沉默着吃了起来。 青娆有些怕他沉默的模样,犹豫了再三,还是听从了他的话坐了下来,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粥。 周绍眼里就有了点笑意,余光注意着,对面的女子吃相文秀,很守规矩,可胃口却好,默不作声地进了不少,他看着她吃,自个儿也进得香了些。 等二人用罢,青娆便起身收拾碗碟,收拾齐整了,便打算着拎着食盒出去。 男子却叫住了她:“来服侍我更衣。” 青娆一愣,耳根子顿时有些发烫。 夫人虽送她来服侍国公爷起居,可前几日,他一直没有让自己做过这样贴身的活计,换衣擦洗,他都是自己来的。 原以为国公爷是瞧不上她,她还在纠结,到底要顺从夫人的暗示,还是顺了国公爷的意守着规矩…… 她在耳房里待了这些时日,若是国公爷真是重伤不治去世了,那还有个说头,可眼下只是轻伤,日后总有现于人前的时候,到那时,府里的大小主子就都会想起她来。她的清白,也就系在他身上了。 当日陈大夫人送她进府,原就打的是这主意,只不过母女俩的心意不在一道,中间便有了些坎坷,可阴差阳错,到底还是要走到这条道上。 再加上前几日黛眉等人频繁的暗示,青娆心里早有了准备,故而此时,周绍开口说了这话,她反倒有种悬着的靴子落地的轻松感。 “是。”她放下食盒,又净了手,从箱笼里选出一套衣物来,问过周绍的意思后,眉目赧然地抱了出来。 男子看了她一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朝着她双臂微张。 青娆便低着头服侍他换了衣衫。 周绍的身形很高大,明明青娆在女子中也不算矮小,可站直了也只及他胸口。为他系上白玉腰带时,她不得不半跪着环住他,才能将腰带稳稳系住。 周绍垂目看着她削若葱段的手指在他腰间翻飞,娇小的身形在他面前犹如一只茕茕弱兔,莹白的面容泛起微红,如枝头的淡桃花,无辜娇嫩,任人可欺。 他看得定了神,手指不由自主地轻抚着她的青丝,看她身子微颤,懵懵懂懂地抬眸看向自己,朱红的唇如勾人的山妖。 男子蓦然弯了腰,一把托着她的腰肢将人扶起来,低下头去寻她的唇。 青娆心头发烫,怎么也没料到换个衣裳会陷入这样的暧昧旖旎情形,手指紧张地攥着衣角摩挲,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的态度,也不似能容得她拒绝。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了方氏哭闹的声音,屋里的气氛顿时被打断了。 “我只是想进去看爷一眼,夫人缘何不许?你这刁婆子,又作甚非要拦我?” 被方氏尖锐的声音一扰,男子眉心微皱,抬起眼看着门外,仿佛没了继续的意思。 方氏在门口嚷了一会儿,又叫着肚子疼,婆子看得出她是故意拿乔,可毕竟这位肚子里揣着贵重的子嗣,她再是奉令,也到底不敢强拦,于是终于小心翼翼地朝着门内开口道:“青娆姑娘,方姨娘想求见国公爷。” 她拿不准国公爷是不是在休息,只好喊了青娆的名字,想好歹能出来一个人应付下方氏。 青娆趁机后退两步,勉力让面色恢复平静,一脸忧心忡忡地道:“爷,方姨娘怀着身子,您……见是不见?” 她能察觉到,从今晨开始,国公爷的眉头松快了不少,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已经不必牵挂。 这话,便是在问他,对着方氏这等有脸面的姨娘,还需不需要继续做戏? 周绍瞥了她一眼,转了转手里的玉扳指。 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但他怎么觉得,这好事被方氏打断了,这丫鬟还挺高兴的样子? 她高兴了,周绍就不大高兴了。 故而最后虽然点了头让方氏进来,但脸色却有些黑。 方氏等在外面,见门开了,微微一愣,旋即面上露出欣喜。 瞧,爷果真还是待见她的。旁人一概不见,到了她这里,倒是不一般。 可等瞧清开门之人时,她面上的笑意就淡了淡。那日只是匆匆一瞥,今日迎面见了,才知这丫鬟竟有沉鱼落雁之貌……这样的女子,和国公爷在一个屋子里朝夕相处…… 方氏只要想一想,就泛起一阵嫉妒。 等进了屋,泪眼涟涟地迎了上去,瞧见周绍安然无恙地坐在上首,她就立时欢喜地想抱住他,却被周绍避开了:“你肚子这么大了,万事该注意些才是。” 言语间,带着似有所无的冷意。 方氏脸上的泪珠都要顿住了,周绍对她这样的态度,上一回,还是她故意在陈大夫人面前下陈阅姝的脸时。自打她怀了这一胎,他很少在她面前冷脸的。 这样一想,对方才见了的丫鬟更是直冒酸气。 若不是她狐媚,国公爷怎么会这样待她! 青娆拎着热茶进来,关上了房门,在炕桌上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了周绍,另一杯她亲自捧着给了方氏。 方氏却是一副眼里只有周绍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拿着帕子拭泪,半点不顾忌有外人在:“爷您也真是的,外面的消息传得那样骇人,纵然您心里有打算,也该给妾身透个音儿,妾身白天夜里都牵挂着,这些日子,连饭菜都没正经吃过几口……” 青娆微微咬着牙,这茶水是滚烫的,方氏说完这一段,她只觉得自己手指都被烫得没有知觉了。 周绍却注意到了她的模样,眸色变得幽暗。 他没理会方氏的诉苦,径直对着青娆道:“姨娘怀着身子,不爱喝茶,你先搁在一边就是。” 妾术 第34节 闻言,方氏彻底愣住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今天加班了,明日多更 第39章 这一步,她走对了 往日里,她在国公爷面前时,他从不会看着旁人的,更别提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 她酸得厉害,先前装出的五分委屈也变成了十分,捏着手帕望着上首的男子。 男子说完了这一句,目光转圜,落在虽大着肚子却仍然艳若桃李的年轻妇人身上时,眼眸里如洇了浓重的墨色。 开口的话却仍是对着青娆说的:“你下去收拾一下,我有话要同姨娘说。” 青娆乖顺地应是,注意到男子的下颌朝着净房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她便会意地退去了那头。 净房与内室隔着两道屏风,主子们交谈的话语她听不清。 她却明白,国公爷让她过来,是要她及时用水处理一下烫伤的手指,作为常下厨的人,她自然晓得此法颇为有效,若是轻微烫伤,凉水浸泡后或许很快就能无恙。 青娆对着净房里摆着的一小桶凉水,弯下了腰,却只是拿手指轻轻荡了一下水面,留下细微的水渍便作罢。 荡漾的水面上,映出她带着点点笑意的精致面孔。 甫一开门时,她便看清了方氏目中对她的妒忌和恨意,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照料周绍的事情,正院里并没有严防死守避免消息走漏。这些日子以来,灶房的、院子里洒扫的都看在眼里,她又去了几趟外院替周绍办事,连承务处那头的粗使怕也知晓几分。 若是如此,方氏还眼盲心瞎被蒙在鼓里,那陈大夫人和陈阅姝等人,就不会对她心存忌惮了。 那日她去拜访表叔胡万春,对内宅里几位主子的脾性和过往发生的事情都作了详细的了解—— 如果说陈阅姝抬举她是为了和方氏分庭抗礼,是众人抽丝剥茧可以推测出的事,那方氏一瞧见她靠近周绍就会嫉妒发酸,就是连浮在水面,一看便知的事情。 方氏对国公爷的宠爱看得十分要紧。当年老王妃格外开恩,让她从方家带了个丫鬟进府伺候她,这样的丫鬟,怎么看都是方氏的心腹。 可前些时日,方氏有心将她抬起来做周绍的屋里人,事儿还没成,她自个儿就先犯了左性,几日里赏了那丫鬟好几顿责罚,主仆恩义全然不复。 连贴身服侍许多年的丫鬟都容不下的人,又怎么会容得下她这个借机“勾引”国公爷的正院丫鬟? 这些时日,她心里一直像油煎的一样,拿不定主意。可今日,周绍的作为无疑宣示了,他同意了陈阅姝的打算,将她视为了己物,才会对她有越矩的举动。 现实已经由不得她做选择,那留给她的便只有一条路—— 无论是顺从陈家还是陈阅姝的意思,她都是一枚用来制衡周绍内宅势力的棋子。而她的出身也决定了,她能站的阵营只能是正院。 方氏今日突然发难,在外面吵吵嚷嚷,借着肚子里孩子的名头非要见周绍一面,夫人那里兴许拦了,却没有拦到最后,由着她闹到了耳房前。 或许是陈阅姝有顾忌没想拦,或许是她身子孱弱没精力拦,但青娆更相信的……是夫人想瞧瞧,她会怎么做。 正院的脸面被方氏踩到了地上,她这个被陈阅姝一手抬举起来的小丫鬟,会怎么维护正院? 念头一转,她就已经定了主意。 斟茶原不是一定要送到方氏手里,但她只是个卑微的丫鬟,为表敬意,对怀着子嗣的姨娘小心伺候是理所应当的。 而方氏也很不出她所料的,在这小小的事情上为难于她,成全了她故意为之的苦肉计。 她摩挲了一下指尖,细细麻麻的疼,但如果她浸了凉水,只怕再到周绍跟前时,就看不出什么了。 那怎么能行,如此,岂不是白受一番苦楚。 * 余光注意到青娆进了净房,周绍才抿了抿唇,眼神有些冷漠地看着方氏。 “夫人不许你过来,你偏要过来,是觉得你怀了国公府的子嗣,夫人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方氏脸色一变,国公爷从来没有对她这样疾言厉色过,她心里一酸:他就这样喜欢那新得的丫鬟,不过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他就要这样训斥她? “爷何必动怒,妾身只是关心您……” 周绍见她一脸委屈,眸色里尽是不甘,知道她是不服气,一时更是怒气上涌。 满府里,就数她不安分,其余的姨娘,一个也没像她这样,动不动就下陈阅姝的脸面。 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她毕竟怀着身子,他懒得同她计较,可眼下是多事之秋,他的折子才递上去,甚至都还没到京城,她心里猜出他没事儿,不懂得去揣测他的用意,替他周全,倒开始计较起他身边添了个丫鬟,不管不顾地闯过来…… “你一早就猜到我伤得不重,不是吗?”他冷笑了一声,“今日你非要闯进来,为的是担忧我,还是旁的小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方氏,你平日里张扬惯了,可日后若还是不改,总有一日,我会被你害死。” 他声音淡淡的,话里的意思却叫方氏打了个寒颤。 她这会儿才隐隐回过味儿来,明白自己或许是打乱了国公爷的安排,而这安排,或许关乎全府。 方氏的面容渐渐苍白了起来。 她扶着肚子慢慢跪了下去,泪眼涟涟地认错:“国公爷,妾身知错了。日后,妾身一定以大局为重,不会再让您失望……” 她自小就爱慕周绍,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自然也明白,在他心里,家族前程才是最要紧的,美人红颜,于他不过是点缀。 即便是如此,她仍旧执着地迷恋于他,后来更不惜执拗地说服了原本反对的老王妃,宁愿熬成老姑娘,也要自降身份作为妾媵进府,也要嫁给他。 她对此有过失望,但时日越久,就越庆幸——她做不到,好在旁的女人也做不到。即便是位置特殊些的陈阅姝,得到的也不过是敬,而非爱。 而她依仗着幼年时的情分和对他的爱慕,得到了他一些偏宠,在她看来,和陈阅姝是不相上下的。 或许是怀着孩子的缘故,近来她梦里总是心悸,听闻陈阅姝送了那绝色美人单独伺候周绍,她就更是心慌。方才他为了她下自己的颜面,更叫她心里难受。 好在……周绍对自己发怒,不是因为那个女子,而是因为她误了他的事。这是周绍的逆鳞,但她反倒松了口气。 周绍听着这话,阖了阖眼。 方氏自幼失恃失怙,又不爱读书习字,许多外头的道理都不明白,故而时常分不清轻重,抓着细枝末节做文章。她的性子,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与她计较也是无益。 到底只是妾媵,服侍人的功夫有就是了,没必要像要求正室夫人一般要求她。 “你要记着这一回我说的话,若是还有下次……” 方氏连忙借机拉住男子的衣袖,面带哀求,声音透着娇气:“爷,您放心,绝不会有下一回了。” 周绍叹息一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到底扶着她起了身。 方氏心头一喜,正要借势朝他再撒撒娇,男子却已经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淡淡道:“出去后,不该说的不要多说。外头的人说我如何,我就是如何。去罢,我累了。” 他的面色很平静,方氏却不敢再违拗他的话,她知道自己这回闯了祸,国公爷恐怕又要有一段日子不待见她,但日子还长,她的恩宠早晚会回来的。 她劝慰了自己两句,撑起一个温婉的笑脸,柔声告退了。 青娆立在净房里,隐隐能听见有人阖上了门,她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往外走。 才刚走到窗棂角,身影便被罩在一片高大的阴影里。她抬眼,见是国公爷,他亦停了步,俯身看着她几息,伸手将她的手掌托在手心里,抬到他眼前。 嫩白纤长的一双手,十指指腹却被烫得通红,看得人心里发紧。 “怎么这般严重?”他拧起眉心。 青娆心头有些紧张,生怕被他看出什么来,但周绍并未多想。 上一回被他误掐了脖子,便留了那样明显的印记,可见本就是个细皮嫩肉的娇娘子,她的手又这样白,倒也寻常。 周绍放下了她的手,却淡声道:“去把黎仲阳给我叫来。” 青娆一怔,一时觉得莫非是为了自己这点小小的烫伤,一时又想定然是她自作多情了,恐怕是国公爷觉得身上的伤不舒坦,才提前喊了黎大夫。 她不敢耽搁,连忙隔着门对门外的婆子道:“国公爷醒了,要唤黎大夫过来。” 门外立时紧张起来,动静渐渐大了。 这几日,黎大夫来看诊的时间往往是下午——因周绍身上有伤,一到夜里温度下来难免作痛,这时候黎大夫过来,一来复诊,二来也能针灸替他止痛。 今日好端端的,国公爷却提前喊了黎大夫,外头不明白内情的都慌了,心里想着,难不成是国公爷的伤恶化了? 被火急火燎喊来的黎大夫也是懵的,按理说国公爷身上的伤口创面不大,那位主儿又一向是个能忍的,不会骤然恶化到这种紧急的程度吧? 但来传话的婆子急得不行,他也提了心,生怕是对方不好好吃药引起的乱子,拎着药箱就小步从药藏处往正院跑—— 周绍再怎么不听话,也不是普通的病人,他还指望在他府里安生养老呢,若是出了事,日后他的日子可就难了! 而宅门里的丫鬟婆子见一向仙风道骨,名医姿态十足的黎大夫都不顾仪态在府里小跑起来,顿时都怀疑国公爷是不好了。 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小半个时辰,连郡王府那头都听说了。 郡王妃赵氏一面拦着消息没让老王妃知道——老王妃原本是装病,但心里也一直记挂着幼子手臂上的伤,若是知晓了这事,恐怕要急成真病了,一面立时让心腹婆子去承运殿给周僖禀报,怕周绍那头真出了什么事。 而正院耳房这里,跑了一头汗的黎大夫看着青娆掌心朝上的手指,沉默了足足三十息,然后瞪着周绍道:“国公爷,您这么急着叫我来,便是为了这小小的烫伤?” 周绍看他一眼,想说他没有特别急,必然是下头的丫鬟婆子传话时自己添油加醋了。 但话到嘴边,就改了:“烫伤也不是小事,万一留疤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黎大夫又看了一眼一脸尴尬的青娆,轻哼了一声,他老头一把年纪了,从前也给老王爷看过诊,如今倒被这小子拿来讨个小丫鬟开心。 罢了,就算是小丫鬟,也是他的病人。 黎大夫气周绍折腾他一把老骨头,对着青娆却还算和颜悦色,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她:“这是冰寒散,这几日觉得疼痛时便涂抹一些,很快就会好。” 青娆也没想到,国公爷专程喊了黎大夫来,竟真的是为了她的伤,她面颊因不好意思而烧得滚烫,小声谢过了黎大夫,便又道:“难得您来了,便再瞧瞧国公爷的伤吧。” 黎大夫诊了周绍的脉,摇摇头:“生龙活虎得很,换药也不宜太频繁,不利于伤口愈合。” 说着,又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青娆边听边点头,脸上的热意渐渐消了。 一边的周绍抬眸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目光落在她莹白小巧的耳垂上。鲜灵可爱,如枝头刚打苞的梨朵儿,煞是好看,只是眼下略显空了些。 …… 青娆送黎大夫出院时,转过一道廊角,与从另一边过来的襄郡王周僖在两道岔路上擦肩而过。 周僖敛了敛眉,走出去几步才想起来方才路过的白胡子老头是国公府的药藏处首医黎仲阳,原想揪着他问问情形,见对方走远了,又想,直接去瞧瞧才更放心。 但视线扫过另一边的小丫鬟的背影,不知缘何,竟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周僖此人,文不成武不就,但记忆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几乎算得上过目不忘。 他心里存了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近来府里的事太多,弄得他烦心,等他哪日瞧见了这丫鬟的正脸,或许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不过是个小丫鬟,他没有放在心里,加快了脚步跟着引路的婆子到了正院耳房前。 他是家里的大伯,等闲不会进国公府内宅,但如今周绍在正院里养病,他要过来探望,倒也符合规矩。 妾术 第35节 陈阅姝人在病中,便没有见他,告罪一声便让他自行进去了。 等周僖瞧见周绍面色不错地倚在迎枕上看书,心头那口气才松了:“你这小子,没什么大事干嘛捉弄黎仲阳那老头儿?倒把你哥哥我吓得不轻。” 周绍见把他都惊动了,也是惊讶,但对着兄长,他不愿说自己的屋里人,便只道:“总得弄出点动静来,不然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外头的人怎么会信?” 周僖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绍打小就不喜欢吃药看医,幼年时黎仲阳便负责看顾这位小公子,后来发现他病愈得太慢是因为故意不吃药,就告状到了老襄王那儿。 襄王爷什么也没说,默默断了周绍一个月的骑射课,周绍就再也不敢糊弄了,但自此,周绍和黎仲阳就结了梁子。 等分府的时候,周绍将黎仲阳要了去,周僖看在眼里,心里想着他肯定是看不顺眼这老头,故意要折腾他,所以就拦了赵氏,将人让给了弟弟。 看,今日果然被他猜中了。 周绍懒得解释,他早就不是无知的孩童了,要真是讨厌黎仲阳,早把他赶出去了,也用不着优厚俸禄供着——那老头脾气古怪,才能却是有的。论医术,他真不比普通的太医差。 来都来了,兄弟二人嬉笑几句,便说起正事来。 “蒋恒那蠢货,当真以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出城去。若不是我们的人假扮成城南富户,讹了他一笔,给他指了那暗道,他只能在城里等死。” 周绍提了提唇:“他能花这么大一笔银子买他的命,也不知道,周璲晓得了会如何?” 周僖哈哈大笑:“那银子多半出自周璲给他用来拉拢我们的银钱,他一条贱命,哪里值那些?可没办法,他可是周璲手底下的头号幕僚,好不容易从我们的地盘逃出去,若是周璲因这事气得把他杀了,只怕他手底下的人要寒心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等朝廷的旨意下来,有他生气的时候。” 话虽如此,周绍想到他们这回拿了裕亲王的银子,还废了他一颗信赖的棋子,心里就痛快。 周璲太傲慢,自以为和陛下亲缘最近就将储君的位置视作他的囊中之物,他太小看在藩地经营多年的藩王了。 就连这次的行刺,若不是他有意给他的人一个机会,别说是让他受伤,就连靠近他五十步以内,他们都做不到。 但若不是以身犯险,山高水远,他也没办法轻易将对方打疼。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若是顺利,朝廷很快就会有动作。”周僖说道,他看了周绍一眼,欢喜过后到底有些忧虑,“但这回,我们的动作牵连太大,恐怕要得罪不少人。” “怕什么?说到底,我们是受害者,有心人一查,便能知道出手的是周璲,要恨,也该恨他。”周绍瞟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时局要乱了,若是周璲一出手,我们就低了头任他摆弄,日后谁有了狼子野心,都要将我们视作肥羊割上一刀。” 周僖肃容,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想问问他是否也生出了这样的野心,却到底没敢提醒他有这个选择。 父王去世的时候,拉着他兄弟二人说了许多话,其中最多的,就是让他多听弟弟的建议,不要仗着自己是兄长,就自行其是。他们兄弟二人,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在朝廷的风波里屹立不倒。 但当时,父王也没有料到,长到弱冠年岁的懿康太子也会英年早逝。如今,他们要面对的风波,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若是周绍真动了这个心思,他当真,也要随着他去吗? 兄长的目光,周绍并非感受不到,但他只是微微别过视线,不与他对视。 那件事,他也还没有打定主意——牵连甚大,一旦投身进去,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局面。 他会明着对周璲动手,是因为瞧不起他,也认定了陛下选了谁恐怕都不会选他,更是因陛下如今身子骨还不算坏,他帮陛下递了刀,陛下会记着他的情。 然而一旦他自己也入了局,昔日的情分,只怕都要变成君臣之间相互的猜忌了。 他还需要,再想一想。 …… 青娆送了黎大夫出了院,先回了自己倒座房的屋子。 刚才她隐隐瞧见,似乎有外男进了院儿里,余光瞧着那人的年纪,大概是国公爷的兄长襄郡王。 这会子若回去,两位估计还在说话,她不好搅扰。 便拿出黎大夫方才给她的药,剪了干净的摆布混着麻油敷料包扎,将手指仔细地包裹起来。 虽是用计,但不可因小失大,若真是留了疤,日后难免遭国公爷厌弃。 等她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回到正院时,黛眉便拉了她进了正屋。 陈阅姝等在里面,问他:“国公爷的伤如何了?怎么好端端的请了大夫?” 青娆不意她没亲自去瞧瞧反倒来问她,急忙将手指往背后藏了藏,想起方才襄郡王来访,倒是了然了,她撑起一抹笑,低声道:“不碍事,这只是国公爷掩人耳目的手段。” 她的动作算得上小心,但陈阅姝心焦着,将一切都看得细,想起她拿白布裹着的手指,又想到方氏方才白着一张脸被丫鬟扶着离开,走前还不忘回来给她斟茶认错,便隐隐有些了然了。 她深深地看了青娆一眼,没有想到,短短的时日,她已经在周绍心里占了些分量,如此大动干戈来给她请大夫…… 罢了,若不是如此,她根基这么浅,又怎么能第一个照面就让方氏吃了亏? 陈阅姝压下心里淡淡的酸意,脸上带了笑,给黛眉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一怔,旋即开了陈阅姝的妆奁匣子,拿了一支赤金的桃心簪子回来,陈阅姝接过,亲自给她戴在发间。 “你如今在院儿里也是体面人,通身也该戴些首饰,若是太素了,倒叫下头的人不敢打扮了。” 听着陈阅姝意有所指的话,青娆紧绷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心知,今日故意让方氏吃瘪这一步,她走对了。 这根簪子,便是陈阅姝对她的赞赏和认同的表现。 有了这根簪子,有了这句话,她日后就不必拿自己当个烧火的灶娘,低眉顺眼谁都不敢得罪,而是正正经经在主子身边服侍,能抬起头看院里多数人的大丫鬟。 * 时光哗哗如水流,眨眼间已是九月中旬,青娆进府已经四月有余。 朝廷宽慰的圣旨带到襄州时,周绍已经能“撑着病体”谢恩了。等颁旨的内侍们回了京城,又过了五日,周绍的身子已经好全了,搬回了外书房。 外头的人将英国公这回死里逃生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老王妃平日里时常烧香拜佛,国公爷得佛祖庇佑,才能逃过一劫,死里向生。 两府对这样的说法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 周绍病愈后,正院里偶尔送汤药补品过去,陈阅姝也会遣了青娆过去,一回生二回熟,旁的人不好走动,外书房的人倒是全然不拦青娆——归根结底,还是里头那位主子没说要拦的话。 高永丰看在眼里,一日,对着黄历算日子。 杨亮狗腿地给干爹送了大厨房里新做的糕点来,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高永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轻笑一声,低声道:“我在算时日,府上也快出懿康太子的孝期了。” 其实宗室里头,老实巴交地守着半年孝期的人还真是少数,据他所知,许多宗室子弟都悄悄地在府里宠幸人,只是为了小命着想,没敢让人有孕。 倒是他们爷,对太子是真有些兄弟之情,连带着郡王府那边都牢牢守着规矩。据说郡王妃这半年瞧着比先前快活不少,只因那些个莺莺燕燕没了宠,都很难蹦跶到她跟前,她日子过得舒心多了。 但高永丰的眼睛是尖的。他瞧得出,到了后来,这时限更多的是个束缚,失去了一开始的缅怀意义。 杨亮眼睛放光,心头直跳:“您的意思是说,青……” 刚说了一个字,脑袋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你小子要是舍不得你的小命,日后就不得轻易妄议那位。” 不得妄议的,都是正经的主子。杨亮一听这话音,顿时明白他眼光毒辣的干爹将这位新人放在了什么位置上。 赔笑谄媚了好一会儿,他才揉着笑僵的脸走出去。 他能瞧出爷对那位有些不同,却没想到,到了能让他干爹掰着手指头算计的程度。 看来,爷对那位不是一般的上心啊。 这么说来,只怕过了孝期要不了几天,那位就要成为排得上号的主子了。 他得了这信,也是干爹对他的照顾,那这热灶,也是时候添把柴烧起来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0章 “会伺候么?”(二合一…… 进了秋,陈阅姝的病一日日更重了。 先时偶尔还能下床走动,到这时却是止不住的咳嗽,脸颊上一丝血色也无,人更是瘦骨伶仃,从前秋水般的瞳仁大得有些吓人。 她病得厉害,宅门里的许多事情都无心操持,也早免了姨娘们的晨昏定省,只一日三回远远看看鹤哥儿,唯恐过了病气给他。 鹤哥儿人小但也机灵,有一回见陈阅姝瘦得厉害就忽然嚎啕大哭,乳母怎么劝也劝不住,等回去了,便又结结实实病上一场,把满府的人吓得够呛。 幼儿不好施针,但黎大夫打鹤哥儿落地后就经常给他看诊,很是有本事,病了四五日的功夫,也渐渐好起来。 打那以后,鹤哥儿每每来瞧母亲,却再也不敢肆意地撒娇,仿佛她是个碰一下就会碎裂的宝物,陈阅姝看着眼角泛红,背地里也哭了一场。 方姨娘的身孕即将足月,陈阅姝无心再揽这烫手山芋,索性打发人往燕居堂里去了一趟,后来老王妃就派了个年长的婆子去照春苑专司方氏生产之事,倒不必陈阅姝再费心思。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青娆在正院的恩宠日隆。 陈阅姝不仅经常打发她到外院书房给周绍送东西,还时常唤了她在身边伺候,院子里的人冷眼瞧着,这位横空出世的青娆姑娘,瞧着倒像是黛眉底下的第一人了。 但青娆这里,除了包括杨亮在内的少数人眼里,仍然是一口冷灶,来巴结献媚的人极少。 原因无他——当日国公爷遇刺在正院养伤时,这位青娆姑娘可是单独伺候了国公爷十来日,可国公爷的伤一好,却绝口不提给她甚么名分,瞧着倒像是把她搁下了…… 有人不乏恶毒的想,照春苑那个丫鬟,国公爷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可这位漂亮的青娆姑娘,形影不离地和国公爷共处一室那些时日,到底也没谋得出身。说不准,夫人是因为心里内疚,才高抬她几分。 可她是伺候过国公爷的人,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在外人眼里也是没了清白。再是漂亮,再是得夫人宠信,府里有名有姓的管事小厮只怕也不敢娶。 既是如此,又何必奉承这没了来日的人? 直到这一日,陈阅姝派人将后罩房的东厢房理出来。 陈阅姝嫁人时是十里红妆,嫁进国公府这些年,因着在襄州府的便利,手下的产业更是翻了倍的涨,原先后罩房的东西厢房都是用来作她的私库的,骤然要理出一间,直叫下头的人犯难。 黛眉是管事娘子,私库的钥匙在她手里,但她的事情实在多,故而私库还有个管理日常事务的寇妈妈给她打下手,平日里也是风光无限的。 寇妈妈就拉着她犯了难:“东厢房的东西可多着呢,清理出来恐怕得好几日,也不知夫人的客什么时候来?” 正院是三进院,但后罩房很少用,上一回用,还是夫人刚出嫁的前两年,陈家大夫人来小住时,夫人才命人收拾了后罩房的正房给她住。 寻常的女客,一般都住在客院里头。至于东西厢房,就更少用了,所以先前才会被拿来当库房。 黛眉瞥她一眼,含糊道:“不急,你近几日收拾出来便是。” 寇妈妈面上松了口气,心里却疑惑。 不是来客,那好端端的,这厢房收拾出来给谁住?她心里直跳,感觉不是一件小事,一时胡思乱想起来:难不成,夫人想等方姨娘生产之后,便将她的孩子抱来正院养? 算算时日,方姨娘的确快生了。 可仔细去想,又觉得不可能。夫人那样厌恶方氏,哪里肯养她的孩子,若是个儿子,抱来正院岂不是还有了嫡子的名分?再者说,夫人的身子骨摆在那儿,连亲儿子都很少有精力照料了,哪里还会管这事? 她想不明白,夜里回去跟她女儿小琴念叨时,小琴倒变了脸色。 小琴在院里做二等丫鬟,先前和青娆碰过许多面,她下意识地就想起这个格外漂亮的一等丫鬟来,脱口而出道:“该不会是夫人想给国公爷添个屋里人,收拾出来给她住的?” 妾术 第36节 寇妈妈唬了一跳,连忙去捂小琴的嘴,可这念头一起,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夫人的身子再伺候不了国公爷,近来国公爷每回来,也只是匆匆坐一会儿就走,若是抬举个屋里人服侍国公爷,倒是能将国公爷留在正院…… 她越想越有可能,面上瞪了小琴一眼:“这种话,出了这个门可就不能再说了。” 小琴也知道轻重,但她想起夫人近来对青娆的态度,眸光也是闪了闪。 等寇妈妈再到黛眉跟前去时,便有了些试探的心思:“……厢房里空了些,有许多东西都需要添置,奴婢拟了一份单子,想从私库里拿出来放在东厢,姑娘瞧瞧?” 黛眉接过她手里的册子,扫了一眼,柳眉便蹙了起来:“这些东西都太过华丽了,放些大面上过得去的就是了。” 寇妈妈心里就有数了。 国公府一向是气派的,若是待客,怎么也得尽着好的来,黛眉对她的单子不满意,多半是因为这些东西放在要住的人身上,逾制了。 她心里就更有把握了。 等这一日陈阅姝命她给几个大丫鬟送赏的绢花时,她给青娆的绢花便和黛眉一般贵重。走时还笑赞了一句:“姑娘皮肤白,这绢花能戴在您头上,是它的福气。” 青娆微微一怔。这寇妈妈可是正院里数得上号的老人了,她这句恭维,想听可不容易。 联想到近几日寇妈妈正在折腾的事情,她的心里就开始突突地跳。 周绍等圣旨下来后不久,便回了外院住。她虽然奉夫人的命,时常能去外书房送东西,可周绍每每见了她,也不过同她简单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别说外头人觉得她服侍过周绍被搁置了,连她自个儿,也时常有这样的念头。 若不是外书房那起子人还许她进去,她都要觉得自己每每过去是在自取其辱了。 后罩房清理屋子的事,勉强算是鼓舞了她的士气。可她看着那朵鲜艳得如同真花般的绢花,又忍不住失神—— 这是夫人的意思,还是国公爷的意思呢?若只是夫人一意孤行,明知国公爷待她也就一般还是选了她,等回头国公爷不点头,她岂不是没法做人了? 理智告诉她夫人不是那么莽撞的人,可事关她的命运,她还是难免忐忑不安。 * 初四一大早,回事处的人就拿了信,面带喜意地到周绍面前禀报。 “国公爷,这是裕亲王妃送给咱们夫人的信,说是先前在宫里过年时和夫人一见如故,颇为投机,裕亲王府在川州有一座庄子,可惜山高水远不好打理,便想赠予夫人,免得荒废了。” 周绍接过信,眯了眯眼。 两个内眷之间通信,外头的信封却是裕亲王的笔迹。若非如此,回事处的人也没胆子私拆夫人的信。 这封信,是裕亲王假借王妃之手,故意送到他跟前来的啊。 这几月里,朝廷剿匪的军队悍勇无匹,一路南下剿了十数个贼窝,收了不少宝贝。 算算时日,杨靖武多半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到裕亲王封地上了。可时至今日,裕亲王对着朝廷仍然屁都没敢放一个。看来,他的私兵多半是遣走的遣走,被剿的被剿了。 这会儿他却让人送了这么一封信来,这是要向他低头了啊。 襄王府富庶,一个庄子并不被周绍放在眼里。可他代表的是裕亲王这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软下了身段,这就颇为有意思了。 等晚间用过饭,周绍例行去正院小坐时,他极力隐忍的喜悦和得意就被陈阅姝看了出来。 “今日有什么好事,国公爷这样高兴?” 周绍就笑了起来,将白日里的事情简短说与她听,又笑:“……裕亲王妃一向目下无尘,恐怕连话都没跟你说过几句,裕亲王自己拉不下脸,倒去编排他媳妇。” 陈阅姝听了也是莞尔。祝氏出身清河名门,家里姐姐妹妹都嫁到了公卿之家,对陈家这种几代的诗书人家也不怎么瞧得起,认为没有底蕴。 信里居然说她二人投机,也亏得他们夫妻俩脸皮厚了。 周绍心情好,便又多陪她说了会儿话,见外头夜色浓了些,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陈阅姝却在这时叫住了他。 周绍回头,便见妻子坐了起来,温和地对他说:“爷,天晚了,您就在正院歇下吧。外头那样黑,便是有灯笼也叫人担心。” 男子看了她一眼,微微沉默。 从前陈阅姝病着,他想多陪陪她时便歇在西侧间。可近来,她的咳嗽愈发严重了,可她对着自己,总还端着正室妻子的架子,不愿意披头散发,形销骨立。 若是他想在正院用饭,她还要强撑着病体坐起来陪他一起。 她的咳嗽太剧烈,吃上一碗粥都困难狼狈,他看了一回便不忍,再来时便都错过了饭点,免得她尴尬。 连吃饭都如此,若是他夜里还歇在侧间,她为了将就自己还不一定怎么忍呢,何苦折腾她。 开口便要拒绝,陈阅姝却先笑道:“妾身身子不好,没法服侍您。好在屋里的青娆是个乖巧懂事的,若是爷不嫌弃,不如便让她服侍您在后罩房歇息?” 周绍神情一顿,抬眼认真地审视她,却与妻子深邃的目光短兵相接,看出了她眼神里的笃定和坚持。 她不是在争风吃醋,故意试探。 屋内静了一会儿,稍顷后,陈阅姝看见他微微颔首,淡然道:“好。” …… 闲置已久的后罩房,今日燃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如镀了一层晕芒。 周绍甚至都不需要打灯笼,便顺利地踱步到了灯火明亮的东厢。 回廊下,一盏纱灯融着温煦的光。 东厢里静悄悄的,他走进去,便见一位身着白银条纱衫,杏红色绸裙的女子从里间出来,看见他时,先是愣了愣,而后抿着唇笑了起来,眉目流转之间,尽是动人风情。 青娆也确实是等得有些心焦了。往常国公爷同夫人说话,早在两盏茶之前就会离开了,她一直没听见人往后头来的动静,手心里吓得都是汗,以为夫人提了她但国公爷不允。 好歹忍了两盏茶的功夫,没去前头打听,若是人再不来,她就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周绍看她一眼,忽地轻哼一声:“没规矩。”坐到了炕桌旁。 虽是训斥她的话,却让青娆找到了几分在二进院耳房里朝夕相处的熟稔,她抿了嘴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周绍行了礼,而后捏着茶壶的把手,笑道:“奴婢烧的有热茶,只是夜色深了,国公爷还要喝茶吗?若是喝了,怕是睡不安稳……” 她巧笑嫣兮地立在那里,月白的丝绦将纱衣下的细腰衬得不足盈盈一握,烛火下,一颦一笑像是勾人的妖精。 国公府对懿康太子的孝期,前几日已经满了。 男子捉住她的手,忽地用力一扯,将她整个人背对着拉扯到临窗大炕上来。 两府皆是按的京时旧制,住人的屋里都修了炕。但十月对于襄州来说到底还不算冷,所以炕并没有烧起来,青娆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上去,跌在他怀里,一只手下意识抵在冰凉的炕沿上。 他的身形很高大,青娆在他怀里像是一只动弹不得的幼鸟,只能感觉到那只滚烫的大手掐着她的腰,一步步收紧。 男子灼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若是今夜我不来,你当如何?” 他的确是对她起了心思,连外书房伺候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她这个小丫鬟客客气气,不敢大声说话。 偏这位正主是个糊涂蛋,每日里谨小慎微,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说上几句话就怕得厉害,好似他出了正院便变了个人。 却不去想,她生得这样妩媚多娇,叫她贴身换个衣裳便勾得他动了心,若是时时给好脸,让她没心没肺地贴上来,他早就被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不过近来,元娘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他每每见到她心里就有些不舒坦,所以今日,他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可元娘提议了,还那样坚持,他便知道,后罩房里多半是早准备上了。他心里有些不喜元娘自作主张,但想起这个可怜巴巴等着他的小丫鬟,到底心软了。 青娆微微颤抖着,没想到这人还要趁机笑话她,回时便带了些幽怨气息:“奴婢只是小小丫鬟,爷要是不喜欢,不愿意来,奴婢也毫无办法。” 说了这话,却明显感受到身后的人愈发不安分了。 红唇下的牙关开始紧咬,她听见对方漫不经心地问:“那,今夜伺候我,是你愿意的,还是夫人的意思?” 她的双眸洇上一圈圈水雾,绯红的两颊染上情欲,她的身份与力气,在他面前都太过于悬殊,只能任他摆布。但情之一事上,她却偏偏想占着些主动,叫他待她更认真些,不全似待一个喜欢的小猫小狗一般,肆意地欺负。 于是她忽地偏过头,眼尾发红地望着他,朱唇印上他的,一触即分:“奴婢……奴婢想伺候国公爷。” 周绍不意她这样大胆,眸光骤然变得幽暗深沉。这一瞬,他忽然不愿再叫她背对着他,反而更想看她通红着脸儿,又柔弱又不服气的模样。 青娆只感觉脊骨被人托住,下一瞬,碍事的炕桌便被他一推到了最右端,而她整个人被他环着翻了过来,一把压在了鹅黄色迎春花的绣枕上。 失重的感觉让她目眩,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男子的掌心却按住了她的腰谷处,不知动了什么,骤然让她足底开始泛酸,软绵绵地失了力。 “会伺候么?” 青娆想着,嬷嬷教过她,于是迷蒙着眼点头:“会的。” 可真上了手,却是青涩得一塌糊涂。 周绍起先还耐着性子,笑看她像只乱扑腾的小猫儿一样不得章法,后来却暗了眼神,将人紧箍在怀里,看她瑟瑟颤栗满脸泪水,由着自己摆布。 快要昏过去之前,青娆仿佛听见男子在她耳边低声地笑:“也不知今夜是你伺候我,还是我在伺候你……” 东厢房的烛火,直燃到快天明。 * 翌日,青娆起身时,比平日里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枕边已经是空无一人。 她吓了一跳,正要爬起来,却觉得四肢如同散了架般的疼,脚刚挨了地,腿却哆嗦得厉害。 周绍便在这时走了进来,瞧见她差点双腿跪在地上,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一把将人重新揽回床上,敛着眉道:“急匆匆地要去哪儿?我已经派人去和夫人说了,今日不用你当差。” 即便是有了通房的名分,她也不过是比寻常丫鬟高半级,明面上她还是陈阅姝的丫鬟,若是她有吩咐,青娆也得时刻在旁边伺候着。 听到这话,青娆浅浅松了口气。见着两人叠在一块儿的衣袖,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周绍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如此,蹙着眉头松了开,低声道:“昨夜什么都瞧过了,如今怎么还害羞?” 此言实在孟浪,青娆听了,立时瞪了他一眼,还拿手去捂他的嘴:“光天白日的,怎么好说这样的话。” 只是美人初初承宠,眉间还残余着昨夜的婉转风情,便是一个瞪着他的动作,都叫周绍的呼吸乱了几分。 青娆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吓得往后躲了躲——昨夜她快被折腾得昏死过去,可不想再…… 周绍见她这样,轻咳一声,忍不住弯了弯唇。 实在可爱。 青娆却注意到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里。 昨夜,他们实在荒唐,炕床、彭牙书案、黑漆螺钿拔步床上都是一片狼藉。可眼下,被褥和痕迹却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不由看了周绍一眼,总不会是国公爷…… 正想着,周绍却忽然扬声道:“进来罢。”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收拢了衣襟,半个身子躲在周绍后头,往外看。 来人却是两个十三四岁的丫鬟,一个看着沉稳干练,一个瞧着活泼机灵。 “这是给你拨的两个小丫鬟,平日里若是有粗活,交代她们去做便是。” 妾术 第37节 这么一说,青娆顿时明白屋里是谁清扫的了。 她羞愤交加,只觉得没脸见人,周绍却在两个丫鬟略显好奇的目光里,从床边的匣子里拿出一双明珠耳珰,亲自给她戴上,而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很衬你。” 先前便觉得她漂亮的耳垂上太空了些,如今她成了自己的人,什么贵重的东西赏给她,也都不为过了。 青娆微微偏着头晃了晃,机灵的那个丫鬟立时捧了铜镜上前递给她,而后退回了原位。铜镜里,她耳珰上的南珠饱满圆润,流光溢彩。 青娆弯了眼睛,轻声笑道:“谢国公爷赏,奴婢很喜欢。” 她心里明白,这是他在两个丫鬟面前,给自己撑腰。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俱能看见对方眼神里的安定和欣喜。不枉他们花了大价钱谋来这个差事,瞧国公爷的模样,看来这位青娆姑娘,日后的恩宠还久着。 …… 二人一起用了早饭,周绍才走。 待周绍走了,青娆也不愿依他的话在床上躲懒,便由两个丫鬟服侍着更衣梳洗,换上了针线房新送来的衣裳。 是品质很不错的缎子衣裳,更惊奇的是,很合她的身量。 青娆暗暗记在了心里,这才问起两个丫鬟的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原先在哪里当差。 稳重的那个身材匀称,生着鹅蛋脸,闻言笑着屈膝道:“奴婢丹烟,半年前被买进府,跟着承务处的妈妈学了半年的规矩,还学了些记账的本事。” 活泼的那个身型更高挑,圆脸上盛满了笑意:“奴婢原先叫孟夏,爹娘都在庄子上当差,有个堂兄在府里回事处做小厮。爹娘说了,奴婢进来服侍主子,便不管名姓,全由主子赐名。” 一个是买进来的丫鬟,一个是家生子。 青娆有了数,她看一眼目露期盼的孟夏和隐隐有些焦急的丹烟,笑了笑:“你这名字就很好,我看,倒是不必再另取了。” 一起进来的两个丫鬟,总有些卯足了劲在主子面前争风头的意思,但她到底不是正经主子,也没想着将二人分个高下出来。 孟夏闻言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收拾了心情,脆生生地应了是。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眼见着腿上有了些力气,去给陈阅姝请安不会丢丑,便带着两个丫鬟去了前头的正屋。 陈阅姝病着,晨昏定省免了多时了。青娆去,是怕夫人觉得她一朝承宠便忘了本分,可等她带着两个丫鬟进去时,却见里头热闹得很,三个姨娘竟然都赫然在座。 她神情顿了顿,旋即面色平静地走上前去,对着陈阅姝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奴婢给夫人请安。” 一瞬间,她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后背上,灼得她的衣料都要被烧穿了似的。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1章 请安 三位姨娘实则来的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今晨起来,听闻国公爷昨夜在正院宠幸了一个丫鬟,三人都被唬了一跳,全然没想到国公爷这么久没留宿内宅,一出先太子孝期,会新抬举了个丫鬟。 而且,这丫鬟据说还是夫人亲手送上去的。 这简直让丁氏难以想象。 要知道,夫人先前善妒的名声也在两府广为流传,当年她五年无子,都不肯从房里抬举人起来服侍国公爷,老王妃这才忍不下去,拿了两个通房和纳方氏为良妾的事情直接打了她的脸。 否则,若是周绍屋里有旁的人,老王妃也不会将怒火全然倾泻在夫人一人身上。 四年前都没做的事情,如今却忽然做了。丁氏想不明白,早饭匆匆用了几口便来了正院,借口要给夫人请安,想看看新人是什么面目。 然而陈阅姝病着,并不大耐烦让她们在屋子里谈天说地,假意寒暄,故而只派了个丫鬟出来说她身子不适还未起身,便让陆续赶来的三个姨娘在耳房里等。 除了方氏大着肚子,得了个带靠背的椅子外,丁氏和孟氏竟是连个小杌子都没坐上,硬生生地站着等了半个时辰。 丁氏等得手心冒汗,脸色发白。 事情一出,她太急切了些,几乎忘了这位病容满面的正室夫人是个什么秉性。从前陈阅姝身子安好的时候,她们几个来请安,正院便是这样的目中无人,得意时给个椅子坐,厌烦时站着等半日也是见不到主母的。 夫人明明说了不要求她们晨昏定省,她却这样为了私心急匆匆地赶过来……到底是犯了忌讳了。所以,在夫人这里,也只能和不得脸的孟姨娘一个待遇。 直到她们瞧见正院的丫头从后罩房那头回来,屋里才有了动静,接着才喊她们进了里间给夫人问安。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一个穿着簇新妆花缎子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进来。 方氏靠在椅背上,抬眸看过去,面色便是一冷。 果真是当日在耳房伺候爷的那个狐媚子! …… 按规矩,成了通房后的第一日,是要给夫人敬茶的。早在青娆走进来的那一瞬,扶云便准备好了垫子等着递给她。 又有黛眉亲自端着茶盘,立在陈阅姝的床榻前,笑盈盈地望着她。 青娆接过茶盘里的茶,上前一步,稳稳地捧着茶盏举过头顶,语气恭敬:“夫人,您请喝茶。” 陈阅姝今日挽了高髻,穿着象征正室身份的大红遍地金如意纹褙子,脸色瞧上去比平日里好上几分。 她含笑接过茶盏,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示意黛眉送了一对赤金红宝耳珰作为妻妾间的见面礼。 方氏看在眼里,忽然笑盈盈地开口道:“瞧青娆姑娘这耳朵上戴的南珠耳珰,真是品相不凡。”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青娆耳侧摇曳生光的南珠上。 孟氏微微吸了口气,这样品相这样大小的南珠,在宫里都是贡品,不轻易拿出来赏人的。 丁氏瞧了一眼,也低下了头去。襄州府近水,南珠相对北方来说没那么稀奇,但这种品相的,今年府里恐怕也只得了双手之数,她那里却是从来没得过的。 陈阅姝的目光也定了定。青娆耳珰上的这对南珠,是上个月下面献上来的那匣子南珠里最圆润莹白的,当时一送进府就留在了外库房里头,其余的送了正院一些,送了东府一些。 没想到,单留下来的这对,周绍拿来给她做耳珰了。 方氏这话,暗暗地扫了陈阅姝的面子,还将众人嫉妒的火焰烧得更高了。 青娆听着,便将黛眉手里的匣子一把捧在怀里,弯着眼睛笑道:“怪道国公爷和夫人是夫妻,连这事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国公爷也是说奴婢平日里耳垂上空空的,便赏了奴婢一对耳珰,如今夫人又送了一对,奴婢的妆奁总算是不寒酸了,日后也能换着戴了。奴婢多谢夫人恩赏!” 陈阅姝听得这话,眼里就闪过一丝笑意。 倒是个机灵的,也还算懂事,没有因得宠就翘了尾巴。 昨夜里东厢房闹得晚,晨起时小灶房里的俞妈妈就来和黛眉说嘴了,她听了禀报,心里也不是那么爽利,但此时见青娆还算知趣,倒觉自己这步棋没有走错。 丁氏待她一向还算恭敬,但实在不顶用,在方氏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而今晨她第一个跑过来,也表明她的恭敬只是面上功夫,实则还是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 而青娆,一开口就表明了立场,全然没有跳进方氏的圈套里洋洋得意,这便很不错了。 果然,方氏一听,脸色就僵硬起来,暗骂青娆软了骨头,得了势还不敢给陈氏添堵。 陈阅姝咳嗽了两声,笑道:“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哄得人都要不知道南北了。只是这屋里不止我心疼你,你几个姐姐也都心疼你呢,还不挨个给她们见礼?” 就是要替青娆讨见面礼的意思了。 照方氏想,庄青娆眼下不过只是个通房,没有开脸,论起姐姐妹妹实在为时尚早,见面礼也是不必的。可陈阅姝都开口了,若是她不给,倒显得照春苑寒酸。 故而虽然心里不乐意,面上还是笑着应了。 方氏便送了她一对翡翠镯子,成色还算不错,方氏还故意给众人展示了一下,也是有炫耀的心思在。 她是上了宗室玉牒的妾媵,进府时便和普通身无长物靠着主君恩赏的妾室不同,是能带十六抬嫁妆进府的。她手里有铺子有产业,一向又得宠,手面自然放得宽,拿出一对镯子送给青娆,还不至于到心疼的地步。 丁氏和孟氏一看,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 丁氏是奴婢出身,平日里还时常拿银子接济娘家,手里并不阔绰。孟氏打进府就没什么恩宠,宫里赐下来的人,也不可能带着嫁妆进府,就是一个包袱带着宫里的积蓄,平日里都得精打细算过活。 方姨娘这样铺张,自己的面子有了,却将她们二人的面子往地上扫。 向方氏道谢时,青娆听见她似笑非笑地道:“妹妹才服侍爷,可能还不懂规矩,日后晨昏定省可不能再这么迟了,今日倒叫我们好等。” 青娆眨了眨眼,一脸惶恐地看了陈阅姝一眼:“先前夫人免了晨昏定省的规矩,我以为……” 话说了一半便止住,很乖顺地应道:“多谢方姨娘教诲,日后我一定谨守规矩。” 说着,还向方氏又福了福。只是她的腿本就酸软着,屈膝后伸直身子时,顺理成章地歪了歪,好在丫鬟丹烟及时扶住了她。 丹烟还一脸焦急地替她解释:“姨娘莫怪,青娆姑娘昨儿累着了,还没缓过来呢。国公爷本说了让姑娘今日歇着,姑娘一心想着来给夫人敬茶,这才强撑着过来的。” 青娆眸光微动,余光扫了一眼慢了半步而后很快退回原位的孟夏,抿了抿唇。 家生子出身的孟夏,瞧着机灵,其实顾忌很多,不敢跟着她直接和方氏作对。倒是丹烟,外头买来的,无依无靠,很会看她的眼色,胆子也不小。 方氏深深地看了主仆二人一眼,握着椅子把手的指节隐隐发白。 都是经过人事的,青娆一进来,屋子里的人就都瞧出了她走路时的异样。只是,并没有想到她的情形那样严重。 看来,国公爷昨夜很喜欢她的伺候。 毕竟是在正院里住着,周绍留宿东厢房的细节,几个姨娘很难打听得出来。但如今青娆身边的丫鬟,却有意无意地透露了出来。 方氏随后便不再说话了,心里泛酸得厉害。 孟氏和丁氏对视一眼,也都垂下了头,将备好的见面礼一一送给青娆。 一个送的是碧玺石的手串,一个送的是头上拔下来的赤金簪子。 简单寒暄两句,丁氏的目光就落在了青娆的两个丫鬟身上。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当日她成了通房,好一段时日,还在做为奴为婢的活计,更别提拨人来伺候她了。 这庄青娆倒好,昨夜刚承宠,今日就有了丫鬟,还是两个……承务处的人,如今也是惯会看人下菜碟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备好的,倒将她们瞒得风雨不透。 她又看了一眼待在陈阅姝身边凑趣的青娆,主仆俩言笑晏晏,很是合契的模样。 她奉承了夫人这许多时日,也不见夫人多爱重她。如今这丫鬟刚进府几个月,二人却是这样亲近。 一时间,丁氏的头低得更狠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2章 投效 青娆请了安,便带着丫鬟回了东厢房。 丹烟刚要服侍她卸掉钗环,就听外头有声音高起来,孟夏便一脸喜气洋洋地进来回话:“姑娘,外书房的杨亮管事来了。” 妾术 第38节 杨亮是高永丰的干儿子,素来得他看重,在底下人眼里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个个都不敢怠慢他。 青娆也有些吃惊,但看了一眼正合身的缎子衣裳,笑了笑:“请他进来吧。” 杨亮就满脸堆笑地进来,扫了一眼上首杏眸慵展,衣衫华贵的青娆便是一怔,旋即连忙低下头去。 乖乖,他素日里便晓得这是个绝色美人,可换了一身行头坐在上首,风情竟比平日里更添三分,怪不得让国公爷心里一直惦记着,夫人一提,他就顺水推舟地收用了。 杨亮的声音就更添了一丝谄媚,给青娆请了安,才道:“奴才奉了国公爷的令,送几套爷的衣物过来在姑娘这儿备着,平日里也方便些。” 青娆一听,两颊就微微泛红起来。特意在这儿搁了衣物,那便是以后要常来的意思了。她心里微微松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几件衣服一个包袱也就拎进来了,但杨亮带的人不少,足足搬了好几个大箱子过来,青娆让人打开看了一眼,全是些名贵不凡的摆件,甚么蜜蜡佛手摆件、掐丝珐琅花瓶,林林总总,总有个十几二十件。 杨亮就解释:“爷心疼姑娘,说东厢房东西少了些,这些都是平日里爷惯用的,开了库房赏给姑娘。” 这是国公爷一向气派富贵惯了,嫌她这里的东西寒酸了些吧。 青娆就笑眯眯地道谢,问了丹烟一句是否会写字,便交由她出去将这些东西登记造册。 差事办完了,杨亮便看了一眼丹烟,笑着问:“敢问姑娘,这两个丫鬟可还得用?若是不成,您尽管同我讲,回头再换机灵的来。” 孟夏听着就打了个激灵,连忙去看青娆的脸色。 青娆也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这两个丫鬟也是杨亮亲自挑的,这是到她这儿来表功来了。 “这两个都很好,难为杨管事您费心了。” 杨亮忙道不敢,又低声笑道:“姑娘身上这衣裳正衬你,针线房的人赶了三日,总算没误了事。” 这事青娆倒是猜到了,她弯了弯眼睛,外院的人,尤其是周绍身边的人愿意给她送人情,这是很好的征兆。 偌大的国公府,主子毕竟只有几个,多的是各色各样的下人,这些下人惯会捧高踩低,也惯会看领头人的眼色,杨亮此时给她这样的体面还漏出风去,对她只有好处。 于是从一边匣子里拿了丰厚的赏钱递给孟夏,见丹烟她们登记得差不多了,便叫孟夏送杨亮出去。 杨亮谢了赏,乐呵呵地出去了。 来前他就先隔着门给主母请了安,故而回程时就不必再去现一道眼。 孟夏送着他出了正院,杨亮脸上的谄媚就消失了。他扫了孟夏一眼,挑眉道:“你倒是个有运道的,主子和气,你也该尽心伺候。” 孟夏连带着笑,自个儿又从袖子里给了杨亮一锭银子打点他,低声道:“还没谢过杨爷,今日能进东厢,全靠杨爷您拉拔。” 杨亮摸了摸银子的分量,表情和煦了些。他在国公爷面前是伺候人的奴才,但在这些刚进府的丫头面前就是杨爷。 这些丫头的感激倒是其次,他冷眼瞧着青娆姑娘将两个丫鬟有条不紊地用着,并不避忌,便猜到她是明白了自个儿的苦心。 府里下人都是筋连着筋,盘根错节,他特意拉拔出两个:一个是家生子,但爹娘亲戚都没和几个姨娘那里有串联,另一个是外头买来的,对府里事知晓得少些,但人很能干,若是用得好,可以成为心腹,也无后顾之忧。 原先他还忐忑着,这样献媚于一个通房是不是太丢份,可今日一早瞧见国公爷春风得意的模样,又见他大手一挥开了库房送了几箱子东西,就知道他干爹和他都没看错人。 不枉他前几日特意往针线房跑一趟,让他们用先前量好的冬衫的尺寸给庄青娆做了几身名贵些的衣裳。等回头爷见了,自然会高兴的。 …… 等杨亮一走,青娆便着人关了房门,放了绡帐,散了头发窝在被子里休息。 方才强撑着,等人一松了气,只觉得浑身像被碾过似的疼。她想,即使她不故意作怪,只怕蹲着行礼的时间一长,她在几个姨娘跟前也会露出端倪。 念头一闪,她只觉得眼皮子重得厉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孟夏殷勤地上前来问:“姑娘可要起身了?外头小灶房的人来了,说想给姑娘磕个头呢。” 青娆看她一眼,觉得她比原先更恭敬了,大概是杨亮又敲打了她几句,叫她更不敢得意了。 小灶房? 她接过孟夏递来的温水,喝了两口,脑子才缓慢地转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说自己叫杏花。”孟夏觑着她的神色,她听人说过,姑娘先前在正院的小灶房当过差,只是不知道这个杏花是从前的故旧,还是先前有过嫌隙,想化干戈为玉帛。 青娆敛着的眉头松了松,换上了外衣,又重新梳了头,头上只戴一根缠丝赤金簪子,便点头让她进来。 青娆歇息的当空,东厢房里已经大变样,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将周绍赏的东西一样样摆了出来,一扫先前古朴低调的作风。 杏花进来后只扫了一眼就暗暗心惊,她是烧火丫头,没进过主母的屋子,但丁姨娘那儿她偶然去过一趟。有了年份还有了子嗣的姨娘的屋子,瞧着却不比青娆的屋子堂皇。 看来,青娆成了通房后,很是得宠。 她就更小心恭敬了几分,到青娆面前给她磕了头:“先前奴婢多得您恩遇,如今您有这样的喜事,奴婢只想来给您磕个头,还望您别见怪。” 杏花是个性子泼辣的,如今却这样小心地讨好她,青娆一时有些不习惯,但心知她这趟来恐怕是有事相求,便看了丹烟一眼,示意她领着孟夏一道下去。 屋子里没了人,青娆便笑了笑:“坐下吧,何必那般生分。” 杏花的眉眼松懈了些,但杌子却只敢坐半个,挺直了脊背道:“今日不同往日里,姑娘成了国公爷的屋里人,自然就是主子了。” 说是主子,其实只是半个主子。 青娆微笑着,没有接话。 杏花抿了抿唇,又硬着头皮道:“今日这送饭的差事原本不该奴婢来,只是奴婢担心俞妈妈那老货心里不舒爽,在姑娘饭菜里做手脚为难您,所以才专门盯着送过来……” 青娆看她一眼,缓缓喝着茶盏里的温水,直到见她面露焦急,才开口道:“是灶房里出了什么事端?” 杏花连忙轻声道:“俞妈妈今儿一早空着手就去了正屋,夫人竟还见她了,回来时也没得赏钱。” 青娆捧着茶盏的手一顿。 灶房的娘子早起没带饭食去见夫人,夫人还让她进了屋…… 她就想起昨夜和周绍闹腾到快天明的事情。主子屋里的事情,除了近身服侍的丫鬟们,约莫就属灶房里烧水的婆子消息最灵通。 后罩房里没有小灶,想用水得让俞妈妈那头的灶房烧了抬过来,所以昨夜他们弄得晚,俞妈妈心里必然门清。 这种事情,她竟然一大早去禀报夫人…… 青娆的指尖抠着桌布上的绣线,脸色沉了下来。可今日夫人去请安,并没有责骂她狐媚,甚至也没有给俞妈妈通风报信的赏钱…… 她心里明白,夫人的心思没有变,她还是要一门心思地推自己去跟方氏打擂台,所以她不会赏俞妈妈。可再是主意正,也顶不住身边时常有鼓风鼓雨的小人作怪,且俞妈妈能进正屋,何尝不是因夫人也想知道…… 她不能由得俞妈妈上蹿下跳,坏她的事,坏夫人对她的信任。 于是她望着杏花,目光柔和下来:“先前教你的几道方子,你可熟稔了?” 杏花一愣,旋即大喜地点头:“奴婢背着俞妈妈日夜苦练,不害臊地说,已经能得姑娘七八分的真传了。” “那便好。” …… 午食由杏花亲自送来,菜式口味都还不错。用罢午食,青娆又歪在了榻上,丹烟知道她腰酸,便轻轻给她捶着腰,眼见着孟夏拎着针线出去,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青娆,便知晓是她派的差事。 孟夏去了二进院,她人小嘴甜,不多时便寻到了扶云所在。 扶云正在茶房里煮茶,不识得她,只记得上午请安时她跟着庄青娆进来的。 孟夏倒是很自来熟地上前给她府福礼,又是送荷包又是寒暄,道她爹娘是庄上的,先前邻庄上的叶家人听说她要进府,特意让她帮忙给扶云带个好。 扶云一听这个叶字就明白了,低着头做羞赧模样。她已经许了人,明年开春就要出嫁,对方是府里田庄上的庄头,几代经营,家里也呼奴唤婢起来,家底不薄。 国公府名下有朝廷给的封地,但仅仅如小朝廷般掌管封地内的税收,偌大府邸的吃穿嚼用,则依赖于名下的田庄和铺子。 孟夏的爹娘就是其中一个田庄的小管事,只是他们根基比叶家浅一些,当管事的时日还短,管的庄子又小一些,便没有叶家气派。 但逢年过节,县里邻近的田庄管事间总也要走动,有了事情,也好同气连枝免得被府里的奴才欺负到头上。 扶云嫁的就是叶家的长子,是陈阅姝给她精挑细选的人,日后他们夫妻两个不进府,在外头帮忙打理陈阅姝的嫁妆产业。 听见这话,扶云虽性子内敛,却也不免好奇,顺着孟夏的话问了几句叶家人的情况,两人就渐渐自在了些。 孟夏便拉着她一道做针线,边做边说闲话。叶家诸人的秉性如何,叶韬平日里如何行事云云,笑嘻嘻地同扶云抖了个底儿掉。 扶云面上不显,心里很有几分受用——她在夫人身边当差,想巴结她的人多了去了。可能巴结到她心里去的,却没有几个。 这孟夏虽是通房身边的人,可说话得她喜欢,人又机灵,再加之夫人如今也是有心抬举庄青娆,她那儿的人巴结她,她倒觉得有什么不妥。 孟夏说得口干舌燥,眼见日头都移了些位置,总算瞧见鹤哥儿的乳母王氏抱着鹤哥儿经过了茶房,往正屋的方向去。 于是她又敷衍着扯了几句,便哎哟一声站起来:“我出来的时候长了,怕是青娆姑娘那儿起身了。改日再来寻姐姐做针线。” 扶云自然也注意到了鹤哥儿,她小看了孟夏一眼,得了有用的讯息,并不拆穿她,笑着起身送她到门口。 不多时,她便见着三进院那边,孟夏扶着个婀娜细腰的美人儿回来,站在正屋的廊下,求见夫人。 * 青娆从食盒里拿出两小碟子糕点,笑盈盈地道:“奴婢特意拿来孝敬夫人的,还望夫人赏脸。” 陈阅姝一看,却是先前青娆很拿手的两样点心。只是自从她有了让青娆服侍周绍的心思,便让她近身服侍,不怎么让她进灶房了,怕的就是她身上的烟火气太大,惹了周绍不高兴。 没想到,她今日又做了糕点送过来。 陈阅姝瞥见鹤哥儿的眼睛亮了起来,便笑着让丫鬟把东西送到他面前,由着他吃几块儿。 鹤哥儿喜欢青娆的手艺,但他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子,自小被教导守规矩,所以虽然喜欢的糕点许久不见了,但他也不会主动去灶房要求。 但这会儿是在他娘屋里,鹤哥儿自然高高兴兴地接了,连吃了好几块儿,乳母忙给他叫了羊奶来,怕他吃急了噎着。 陈阅姝笑看着儿子,又对青娆道:“难为你费心,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不好日日去灶房,烟熏火燎的,让人知晓了不像样。” 她疼宠儿子,却也知道轻重。周绍是个讲究人,屋里的摆设不合他心意他就一大早开了库房让人送到东厢房去,若是她还拿从前使唤奴婢的模样使唤青娆,即便青娆心里没有疙瘩,周绍那头也会觉得丢了面子。 更何况,今日送东西送衣裳的,俱是大张旗鼓没有瞒着人,杨亮虽然来给她问了安,但何尝不是一种隐晦地暗示:周绍在给她撑腰。 陈阅姝不知道,周绍这样做是和她昨夜擅作主张将人送给她在赌气的成分多,还是真将这丫头看入了眼有心偏宠的成分多,但他既然让人告诉她了,她就不会再和他对着干。 这和她的利益也不相符。 谁料青娆却抿了嘴笑,温声道:“夫人,今日这点心却不是奴婢做的。这点心尤其耗功夫,奴婢今儿要是做,也得明日才能给夫人送过来……” 陈阅姝挑了挑眉:“那这是……” “这是小灶房里的杏花做的,先前奴婢做点心时,叫她来给奴婢打过下手,她也学了一些,如今已经有八九分的力道了。这丫头论功底也不差,打十岁上就进了灶房烧火,又是俞妈妈的徒弟……日后若是主母和小公子想吃糕点,打发她去做,想也是差不了的。” 陈阅姝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青娆笑得坦然,望着吃得开怀的鹤哥儿。 陈阅姝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前不久,她还在绞尽脑汁为自己如何在院子里有一席之地,托了黛眉将两碟点心送到她跟前来。如今只过了短短时日,她已经能拉拔旁的丫鬟了。 俞妈妈手艺不错,又和东府那边得脸的下人连着亲,陈阅姝用她的时日久了,也懒得换了她。只是今晨的事她为着私心犯了忌讳,虽然是她想知道的,却没有叫一个灶娘拿来作筏子的道理。 那杏花跟着俞妈妈学艺,却在短短时日里投效了青娆,可见两人素日里不对付。 妾术 第39节 罢了,难得鹤哥儿喜欢,那俞妈妈又实在是个多嘴多舌的,若是灶房里没个能弹压她的,只怕主子的事都要被她抖落出去。 今次告到她这儿也就罢了,若是嚼舌让周绍知道了,扒了她的皮都算是轻的。 想到这儿,陈阅姝就颔首道:“这样也好,日后正院里要用点心,就让那丫头做吧。” 便是让她接替了先前青娆的位置,能自个儿占几个灶了。 青娆替杏花谢过夫人,又在屋里陪着陈阅姝说了会儿话,服侍她用了一碗药,便告辞了。 回到东厢房时,她手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坐在绣凳上好久没动弹。 她算准了夫人的心思,冒险拉拔一个人上去,为的是在灶房插的眼线,免得被多嘴多舌的不知什么时候害了性命去。还好夫人和陈大夫人沈氏秉性不同,若是放在陈府,说不定她会得好大一个没脸。 可夫人这样退让,由着她安插自己的人,倒叫她心里有些不安。好好的,夫人怎么会突然想着和陈家低头了呢?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也没空多想,因为外院里又来了人,说晚间周绍要在她这儿用晚食。 青娆再来不及想旁的,只打发了孟夏和等信的杏花说一声,叫她寻个机会去给夫人磕个头,也在夫人面前露露脸。 便连忙准备起晚间的事来。 杏花得了信,高兴得都快找不着北了,好在还记得给孟夏塞了个荷包,里头沉甸甸的:“劳妹妹跑一趟,日后还请妹妹多在姑娘面前替我说说好话……” 孟夏笑开了颜,她也明白过来,这是姑娘在培植自己的人手。他们虽然背靠正院,但到底不能使唤夫人身边的人,遇上事情,还是要有自己的班底才放心。 就提点杏花道:“晚间国公爷要去用晚食,姐姐可得盯着点,别叫糊涂的人做了糊涂事。” 杏花听了更是高兴,她投了青娆,青娆越得宠,她的位置也就愈发水涨船高。国公爷昨儿才幸了青娆,今儿又接着去,放在谁眼里都是要盛宠的趋势。 “放心罢,俞妈妈不敢在国公爷的事情上弄鬼,再者还有我盯着,万万不会出差错。”她拍着胸脯,又将青娆的嘱咐记在心里,等回了灶房不多时,黛眉就来传了夫人的话,日后让杏花管着几个灶专做糕点。 俞妈妈脸色难看得吓人,但却不敢违背夫人的话,只能暗暗瞪了杏花许多眼。杏花不理睬她,等人走了,便将孟夏的话传给她,笑吟吟道:“国公爷要去,妈妈可得尽点心,不然国公爷要是嫌您人老了拎不动勺子了,只怕您的位置就得换人坐了。” “你!” 俞妈妈气得不轻,那庄青娆走了些时日,她给了杏花许多没脸,却没想到庄青娆会摇身一变成了国公爷的通房。听这话音,杏花这贱丫头又攀上了那位,还求来了个差事…… 她脸色铁青,可想起自己晨起去告状却没得好,心里也隐隐明白了。 她和夫人的意思背道而驰了。 且无论如何,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只有一位,那就是国公爷。怠慢了旁人也担些风险,若真是在国公爷面前弄鬼,她的命就别想要了。 故而虽然她心里膈应,却也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老老实实地按照青娆的吩咐,做了一桌子菜送过去。 * 这厢丁姨娘请完安,回了玉喜轩的正屋,却是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她晨起急着去正院,并没有带五姑娘敏姐儿,这会儿刚回来不久,就见五姑娘的乳母谢氏怒气冲冲地进了她的屋。 “这是怎么了?”她忍着火气,神色却有难掩的不耐烦。 谢氏一见她这样,就松了手,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来。 “姨娘,您给我评评理,我平日里衣不解带地照顾敏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拦着姐儿怕她吃多了积食,屋里就有贱蹄子拨弄是非,闹得姐儿心里不痛快。府里重规矩,连小公子那儿一日也不能用太多糕点,我若不拦着,姐儿吃撑了肚子,回头国公爷还不得要了我的命……” 她哭哭啼啼,闹得丁氏头都大了。 原本就心烦,起初听了是敏姐儿屋里的事还想亲自去看看,可这会儿她只想图个清净,便道:“五姑娘屋里属你最大,有不安分的你罚一罚就是了,闹得我头疼。” 这谢氏是丁氏娘家嫂子的亲戚,当年敏姐儿刚生下来,正巧谢氏也刚生子不久,丁姨娘的嫂子便举荐了谢氏,丁氏有心给娘家好处,便跟夫人禀报了,选了她进府。 后来敏姐儿平平安安长到如今,丁姨娘一直觉得谢氏有功劳,待她就颇多倚重。且小孩子难免有些不听话,好几回都是谢氏出面,扭正了敏姐儿的性子,丁姨娘省了心,就更由着她担任乳母兼管事妈妈的角色。 她心里想着,王氏在鹤哥儿那儿也是如此,她上行下效,总是没错的。 她却不知,一脸委屈的谢氏扭头回了屋就给了小丫鬟几巴掌,把人的脸都打肿了。 “姨娘说了,五姑娘屋里的事都是我管着,像你这等不安分的丫鬟,打到你听话不再生事就是了。” 她长眉挑着,神色凶悍,面相刻薄,再没有在丁氏面前的伏低做小。 而一旁的五姑娘周蕴敏听了这话,小脸一点点发白起来。 大厨房里给她送了两碟子点心,她昨儿吃了几块儿,原准备今日接着吃的,可一起来却发现橱柜里空空如也。 小丫鬟待她忠心,跟她说是乳母谢氏拿回家去了。 她人小却也知道好歹,从前乳母不过是拿些她吃不完的,如今却是明知道她要吃,还将东西拿回家去,分明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有心学着嫡母的样子教训她几句,可她人小,乳母没将她放在眼里,只揪着丫鬟的耳朵骂,说她教坏了主子,而后扭头就去姨娘那里告状了。 出了这样的事,她原以为姨娘会来看看她,问问她是非经过,可没想到,姨娘直接就为乳母撑了腰。 谢氏指桑骂槐收到了成效,就笑吟吟地坐在了敏姐儿对面,说了那句说过很多遍的话。 “姐儿,你托生在姨娘肚子里,就要为姨娘多打算。这些个丫鬟都是牙尖嘴利的,哪里比得上我待你的好?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姨娘娘家的亲戚,真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婶娘,更何况,我奶了你,小小的一点儿长成如今,多不容易,你日后得多孝顺我才是,哪里能听她们的鬼话?” 她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敏姐儿却低着头,没有说话,双眼里是茫然的。 她见过许多次,丁家的人上门来求姨娘给些银子好过端午、好过中秋、好过年节,姨娘平日里节俭,但对娘家人总是手面大的。她说,娘家人养大了她,如今她出息了,合该对娘家人好些。 那,谢乳母奶大了她,她也要学着姨娘的样子,委屈自己,对乳母好些吗? 她人小,隐隐觉得不对,可看着一旁的丫鬟摸着红肿的脸无声流泪的模样,又垂下了头。 ----------------------- 作者有话说:昨天累的睡着了,先补上昨天的两章,晚上还有更新 第43章 “今夜吃得多了些,也该…… 月色西沉,一阵秋凉晚风簌簌吹过,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丹烟忧心忡忡地阖上了窗棂,有些担心落了雨国公爷是否不会再过来,看一眼靠在迎枕上翻书的主子,又将话咽了下去。 白日里杨亮过来送东西,除了些摆件,竟还有几本珍贵的史书,虽不是孤本只是手抄本,可前朝的东西不好寻,青娆在陈府也从来没瞧过。 见过了饭点,周绍还没过来,她又不好将他的话抛之脑后,便索性拿了书边看边等他,谁料这一看就入了迷。 周绍进来时,便见昏黄如豆的烛火下,美人侧脸如玉,淡蓝的妆花绸缎对襟衫将她的娇媚风情中添了一抹沉静气度。 孟夏二人连忙行礼,听见声音,青娆才回过神来,忙趿了绣鞋下炕去迎她,只触到满身的寒气,不由微微打了个哆嗦。 周绍便捏了捏她的手心,有些寒凉,便不悦道:“夜里凉,怎么不加件衣裳?” 青娆就笑嘻嘻地在他手里蹭了蹭,低声道:“爷的手很暖和呢。” 周绍就瞪了她一眼,这是把他的手当暖炉了?没规矩,却不好在下人面前说她,免得损了她的颜面。 青娆就顺杆子往上爬,替他更衣洗脸,一面换上家常衣裳,一面问:“爷可在外头用过饭了?” 一听没有,她连忙喊了一声孟夏,叫她去小灶房里拎饭去。 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便摆了满桌。 青娆在耳房里服侍周绍的那几日,对他的饮食起居都细细观察过,虽说论熟悉肯定比不得打小伺候他的丁姨娘,但论这位爷如今的喜好,她总也能猜出个五六分。 周绍爱吃面食,对像烙饼煎饼之类的干物炸物也颇为青眼。 故而桌上便摆了两海碗的细面,浇头是切成小丁炸出来的鹌鹑肉酱和骨汤炖煎鳝丝,一碟子焦黄酥香的芝麻小饼,一碗干贝老鸡汤,一盘香葱炒煎虾并着一碟子醋溜酸白菜。 菜式不多,但都做得十分精致,卖相可口,周绍尝了面便觉得十分满意,见青娆用得也很香,看着心情就更好了几分。 小灶房里想着国公爷要用,菜量都是尽量弄的大份儿,可饶是如此,最后还是都被吃了个七七八八。 青娆吃饱了饭,见桌上如此,有些慌乱地问:“爷,可要再上一些?” 先前“养伤”的时候,没觉得国公爷胃口这么大,一时间觉得自己失策了。 周绍的嗓音却很温和,淡淡道:“不必了,我已经饱了。”甚至看着她用饭胃口大开,都有些贪食了。 下人们便很有眼色地鱼贯着将饭桌收拾好,残羹带了出去。 屋子里没了旁人,周绍便拉着她的手到了先前的炕上,拿起她方才看的书,挑了挑眉:“这些东西,你也感兴趣?” 再怎么说,周绍也是龙子凤孙,论起前朝的事,青娆总有些忌讳。她就笑笑道:“奴婢见今日送来的有这书,便随手翻了翻。” 言下之意,这书是你专程送来的,我喜不喜欢,你都不能怪我。 周绍没错过她眼里狡黠的笑意,知道她没说实话。 先前他就觉得,她的学识似乎超出了她的出身限制,但想想那位陈四姑娘据说也是颇通诗书,便只以为她是跟着主子一知半解得学的。 只是这种史书,便是对于贵女来说,也太深奥了些。他有些不解,但见他发怔的当空,那小女子便拨弄着腰间的丝绦,葱样的纤细手指环着丝绦转了一圈又一圈,将如柳的腰肢勾得更细了些,眸中顿时有暗流涌动。 “今夜吃得多了些,也该消消食。” 青娆听见他说了这一句,正想着是否要立即出去唤下人来送消食茶服侍他用下,周绍却忽然拽住她的手腕,施力将她带到了怀里,大手紧紧压住她的脊骨。 雨势渐渐大起来,原本阖紧的窗棂却被人刻意支起了一角,她半跪在柔软的炕床上,细碎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悠悠传出去,让人听了面红心跳。 迷迷蒙蒙之间,青娆才晓得原来做这种事也可以消食,倒难为他想得出来。 但很快她就没心思去腹诽他了。他一手捧着她的腰,一手攥紧了她的脚腕,她眼里渐渐含了泪,浑身上下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却温柔地亲吻她,落在她的面颊、下巴、耳垂和锁骨上,她忍不住别过脸,委委屈屈地去求饶。 得来的只是她的唇舌也被他堵了去,呜呜咽咽的声音混在雨丝里,总算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廊檐下,东厢房服侍的丫鬟和周绍带来的下人都站得远远的,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出。 屋内,昏黄的烛火下,男子轻轻松松地将美人打横抱起,半褪的衣物勾连,每走一步美人都微微打着寒颤,末了人影交缠着双双倒入床帷中。 …… 比之昨日,周绍今日算得上是手下留情了。也或许是青娆不再是初承人事,今日也能感受到那里头的点点愉悦感觉了。 月色朦胧里,两人换了干净的衣衫各自歇下,不知何时,青娆静静地睁开眼,看了一会儿睡得正沉的英国公,从床榻里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吞了个黑色的小药丸进去。 吃了那药,她才安心地躺了下去。 英国公府里缺子嗣,所以她成了通房,昨夜里闹得那样凶,无论是英国公还是夫人都没有给她送汤药。 在英国公和老王妃的眼里,方氏能有身孕,其他妾侍也可以有身孕,越多越好。一来府里已经有了鹤哥儿这个嫡子,虽然体弱些,但主子们都觉得没什么大的妨碍,无需再让妾侍给主母做脸;二来府里人丁实在单薄了些,让老王妃和国公爷都不怎么放心。 陈阅姝作为主母,自然也不会违背周绍的意思,阳奉阴违地给青娆送避子的汤药。 但青娆自己却知道,若是她在四姑娘进府前有了身孕,无论是夫人还是四姑娘,恐怕都容不下她。 夫人肯抬举她,多半是为了应陈家的心思,暂时借她来保鹤哥儿,若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怀孕生子便要牵去大半心力,能保住自己就不错,更别谈保住旁的孩子。 妾术 第40节 而她若是在四姑娘进府前怀了孕,万一是个男孩儿,再是从前的心腹,四姑娘也不可能不介意。 再者,她正是四面楚歌的时候,夫人还没有全然信赖她,她不能在这时候,给自己增添巨大的麻烦。 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自己懂事些,别闹出来叫主子们都心烦。但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心思,离开京城前,她特意花高价钱在外头的药馆里买了这种不伤身子的药,有了这种药,她倒是不必自轻自贱地去找夫人讨汤药了。 她微微阖了眼,旋即继续扮出依赖姿态,依偎在国公爷身边。睡梦中,对方似乎也还对她有些温存,大手揽着她的腰肢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喊了一声“乖乖”。 她攀附着他有力的臂膀,心里很清楚她此时在他心里约莫只是个喜欢的猫儿狗儿,正乐意将她揽在他的保护之下,为她遮风挡雨。 这样的情感,会随着她的年老色衰无情流逝,但幸好,她眼下才刚过十六,年华不会太匆匆。 她还有大把的时间,能让自己慢慢在府里站稳脚跟,到那时,她就不必偷偷摸摸地自己吃避子的药丸,而是有机会能如府里的几位姨娘一样,诞下自己终身的依靠。 刚过了十六岁的青娆还没有太多野心,陈府和夫人都让她做这个通房,她便乖乖听话,在不引起靠山反感的情形下,尽量地为自己谋求宠爱,谋取利益,加大能安稳活下去的筹码,然后等着四姑娘嫁进来,再不必胆战心惊怕主母处置她。 这便是她的打算了。 反正,所有人对她的要求,都是要她乖一些。 …… 周绍连着两日歇在住在正院的通房屋里,黛眉便有些睡不着了,她主动留在了正屋值夜,没有回家去。 秋冬交至的雨水来得骤去得也急,青瓦屋檐上不住地往下滴水,声响弄得人心烦意乱。 一阵风透过窗棂的缝隙裹进来,将唯一留着的那盏烛火吹灭。黛眉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正打算再燃起来,却见屋内皎洁的月色下,纱帐里透出陈阅姝毫无睡意的大半张脸。 她想了想,走过去坐在床塌上,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低声问:“夫人,您说,要不要给她那儿送去汤药?” 没有指名道姓,陈阅姝却一听便知道她在说谁,一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黛眉吓了一跳,连忙又重新掌了烛火,去寻温水来给陈阅姝喝。 “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一剂药吃下去什么用都没有,连咳嗽都压不住。”她低声埋怨,眼里都是对陈阅姝的怜悯心疼。 两人情分不浅,陈阅姝待她也与旁人不同。她喝着水缓过气来,慢慢地道:“天冷了,我的身子自然难捱些,倒怪不得药和大夫。” 从一早被诊出身子坏了的时候,她便知晓自己会慢慢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只是不晓得,会这么快而已。 也是,若是她迟迟不走,四妹妹也要被耽搁成老姑娘了。当时回去报信的大夫必然说了她还能活多久,只是这府里的人都不肯告诉她罢了,否则,父亲怎么会打算起将四妹妹嫁过来做续弦的事? 她心里一阵凄苦,想起不被偏爱的一辈子,都顾不得再去嫉妒此时此刻,她的夫君正在她的院子里宠幸旁人。 那却也是她自找的,全是为了她的儿子,曲折迂回地向后继者示好。 她这一辈子,没刻意去害过谁,却偏偏一切都要为旁人做嫁衣。 她轻声道:“不必去走这一趟了,她若是个聪明人,自然会自己想法子的。若是个愚笨的,也不值得我们为她费心思。” 老王妃和周绍都很忌讳子嗣的问题,这种事,她不好出面。只是陈家将庄青娆送来时,必然都交代好了,她的爹娘姐姐都还在陈家,若是她没有被猪油蒙了心,就不会干出舍弃全家还引来被主子厌恶的冒险之事。 -----------------------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晚安 第44章 相邀 一连三日,国公爷都歇在青娆的屋里。 到了第三日,青娆给夫人请过安,服侍她用了一碗汤药后,在出正屋时便见着了等了好一会儿的丁姨娘。 她笑得和善又诚恳,邀请她去玉喜轩坐一坐。 这还是青娆成为周绍的屋里人后,这些姨娘里第一次有人私底下寻她说话。 当着正院下人们的面,青娆不好拒绝,免得叫人说她恃宠而骄,便带着孟夏去了。 玉喜轩位于正院的东侧,距离正院和外书房的距离都不算远,青娆看在眼里,猜测着这位丁姨娘在周绍心里的位置不算靠后。 或许,也是因为她抚育了五姑娘的缘故,这一位虽是庶女,但毕竟是周绍唯一的女儿,国公府子嗣少,五姑娘素日里在正院也是得脸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玉喜轩的正堂。 丁姨娘就笑着招呼丫鬟们上茶摆巧点,青娆客气了一句后便坐了下来,扫一眼内室里的摆设,只觉得雅致但并不华丽,至少不像是周绍的作风。 青娆就笑问了一句:“怎么不见五姑娘?” 丁姨娘笑笑:“国公爷昨日说给她请了女先生,现下每日上午要在外院写好些大字,晌午才能回来。” 陈阅姝免了妾侍们的请安,丁姨娘倒还是每日都去,只是每次几乎只是在外间喝上半上午的茶便被打发回来。至于敏姐儿,陈阅姝直接派人去告诉她的乳母,叫她不必过来,免得传了病气。 至于正院丫鬟出身的青娆和她的亲生子鹤哥儿,则不在她一律不见的范围内。 青娆听了有些惊讶。敏姐儿似乎也只有五岁的样子,没想到周绍便已经开始为她请先生了,这么一看,他对这个女儿倒还真是上心。 丁姨娘说这话,不免有炫耀的心思在。五姑娘的体面,就是她这个养母的体面,且她年纪还小,一向以为自己是生母,丁姨娘炫耀起来就更没什么顾忌。 青娆也不介意让她高兴高兴,就笑道:“国公爷真是疼爱五姑娘,姨娘您也真是有福气。” 丁姨娘隐隐能察觉到,夫人是因为对她不满意,所以特意捧了一位上来,专门来刺方姨娘的眼。她若是聪明,就该惶恐恭谨更胜从前,好挽回夫人的心,或是至少和这位通房站成一队。 可她在正院坐了这些时日的冷板凳,又见受了抬举的青娆半点没被夫人介怀,每日还能出入正屋服侍夫人,夜里又得主君青睐,呼奴唤婢好不威风,心里却是酸得不行。 此刻被青娆一捧,她就有些忘了形:“妹妹也很得国公爷的青睐,很是有福气。若是放在从前,妹妹能近身伺候,国公爷和夫人按旧例也该摆一桌酒为你庆贺的。” 历来通房不算正经妾侍,自然也谈不上摆酒庆贺。可若是个不明内情的,只以为国公府是宗室府邸,规矩比旁人大,通房也有这样的体面。而府里通房出身的,也只有丁姨娘和五姑娘早逝的生母而已。 丁氏这话,像是在说,从前她成了通房时,府里还摆过酒。 若换了旁人,听了这话,身上又有恩宠,说不准就要到主君面前弄娇,闹着也要有这样的体面。再不济,心里也该怨恨主母,故意让她矮了旁人一截。 可青娆在府里不是眼盲心瞎,她早就从胡万春口中知道,当年方氏入府和丁琼玉二人成为通房的时间是前后脚,摆的那酒不过是顺嘴提了后者一句,正经是为了庆贺方氏被纳为妾媵的酒席。 丁氏如此说,实在其心可诛。 丁姨娘此人,对上对下都有好名声,唯独是对着和她身份相差无几的青娆,不经意露出了些许獠牙,叫她察觉了。青娆反倒松了口气,若真是个良善可欺的,她反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在这宅门里,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才是正常的。 丁氏说罢这一句,有些后悔,但又隐隐期盼她能挑拨成功,好让这位炙手可热的新人狠狠跌一跤。 谁料她只是抬起头,一双水亮的眸子里露出单纯又无辜的神色,道:“这事儿我竟是第一回 听说,谢谢姐姐告诉我。只是夫人近来身子不好,恐怕是没心思去操办这种事情,若是旧例如此,也只能怪我时机不凑巧了。” 丁氏碰了个软钉子,顿时不敢再多说了。她在外头自诩服侍夫人尽心尽力,熬药都亲力亲为,若是听了青娆这一番话还是劝她去跟主君主母闹,传出去她不敬主母的帽子背定了。 于是她干笑了一声,只得请青娆再尝尝她这里的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话些首饰、衣衫和孩子的事。 正说着,忽然有人掀了帘子进房,绕过屏风瞧见青娆时,明显怔了怔,紧接着便忙行礼道:“姨娘安好,青娆姑娘安好。” 她三十出头的模样,穿一身丁香色的素面褙子,头发规规矩矩梳成圆髻,青娆也识得她,正是五姑娘的乳母谢氏。 丁姨娘一瞧见她就敛了眉头,看一眼青娆才问:“什么事?” 谢氏也没想到丁姨娘这会儿会有客人。她们玉喜轩一向安静,方姨娘自恃是良妾从来不往这儿来,孟姨娘闭门过自己的日子也从不来走动,至于郡王府那边的妾侍们个个忙着争宠,更没空来和一个奴婢出身的姨娘打交道了。 只是她一向在院子里坐大,来都来了也不想跑空一趟,便盛着笑讨丁姨娘的示下:“姑娘身边的迎秋病了,按规矩是要挪出去的,只是不晓得打发她多少银子为好?” 丁姨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抿了唇:“姑娘的屋里事都是你管着,查查旧例便是,何必来问我。” 敏姐儿自幼养在她膝下,原先她的那一份儿月例银子是由丁氏拿着的。 只是去岁,有一回老王妃喊她去东府顽,东府的几个堂姐妹拉着她一道出门去逛,她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还是让丫鬟垫的银子,敏姐儿觉得没脸面,回来后小小的人儿哭了一场。 后来夫人知晓了,便说姑娘大了手里不能没银钱,做主让她自个儿管着月例银子,还时常贴补她。 丁姨娘没了这进项,心里老大不乐意,但又不敢违背夫人的话,便让谢氏帮忙管着五姑娘的银钱,她平日里也不多问,免得听多了她心疼。 而五姑娘从襁褓长到如今,身边的人换了好几拨,这种生病了挪出去的下人不在少数,她不明白谢氏为何非要来请她示下。 谢氏就叹了口气:“前些时日东府里几位姑娘接连过生辰,五姑娘手面大,托奴婢在外头置了好几样的东西,奴婢还掏了自己的私房填补了一些才将将够用……” 丁姨娘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就是找她要钱了。 她看了自己的大丫鬟一眼,微微颔首:“知道了,你下去跟梧桐说就是。” 谢氏就千恩万谢地下去,两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没几句,外头就有小丫鬟过来传话,说门上有人来寻丁姨娘。 梧桐听着脸色一变,面上不情愿,脚下却不敢耽搁,连忙进了屋里咬着耳朵给丁氏禀报。 丁氏握着茶盏的手也是一顿,旋即装作无事地对青娆道:“今日不凑巧,我这里的事有些多,等来日,我再备上席面向妹妹赔罪,还望妹妹不要介意。” 青娆在一边看着,心里已经转过无数个弯,知晓丁氏这里怕是出了什么不好让她知晓的事情,也识趣地不再久留,客套着准备告辞。 丁姨娘亲自送了她到院门口,不乏亲近地拉着她的手温和道:“今日招待不周,妹妹千万别介意。”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其实,照我想,咱们是一样的人。这府里讨生活多不容易,日后还盼着能和妹妹相互扶持,免得不知什么时候中了旁人的套。” 后面这一句,不免有交浅言深的嫌疑了。 但青娆也只是诧异了一瞬,便很快明白了丁氏的意思。 夫人如今眼见着是倚重她甚于丁氏的,丁氏受了冷落,却没有办法背主另投他人,因为她知晓方氏绝不会接受她,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她结成同盟,好让她日后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青娆却装作没有听出背后深意一般,笑眯眯地道:“咱们几个都是服侍国公爷的,和亲姐妹也不差什么,自然是要相互扶持的,不然岂不是让外头的人看笑话?” 丁姨娘听了,笑容有些勉强起来,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含笑目送她离开。 等人一走,她便回了屋收拾起细软来,挑了几样东西让丫鬟送到门上去。 她娘家人的日子难过,每每上门她总要拿些东西给他们。一则是不忍他们在外头受苦,二则也是怕他们等在那儿却进不来,让府里人知晓了看笑话。 梧桐再回来时就看了谢氏一眼:“妈妈瞧见了,贴补了那头,姨娘手里可没什么剩下的银子了。” 谢氏却也不恼不怒,反倒笑呵呵地道:“那就是那小蹄子运道不好了,难得姨娘发善心,她却没赶上。没钱看病,也是她的命。” 迎秋那小丫头片子,毛儿都没长齐就敢在姑娘面前说她的不是,趁着姑娘不在,她不打发了她,这屋里的人还当她是好欺的。 谢氏有着自己的小心思,这银钱有也好,没有更好。 而另一边的青娆出了玉喜轩,默然地想了许久那谢氏的行事,脸上挂上了冷冷的笑意。 都是底下出身的,打量谁瞧不出她的手段。当着主子们的面,谢氏就敢说姑娘的不是,若是被周绍听见半句,早打断了腿扔出去,可见这是个阳奉阴违、奴大欺主的,素日里在丁氏面前也有不小的体面。 丁氏想向她靠拢,但她却未必要和这样的人坐在一条船上。连院子里的事,甚至养女身边的人都没料理清楚,日后指不定怎么害了她。 孟夏跟着青娆走了一遭,见了更多主子们的事,心里正暗暗兴奋着,就听她家姑娘问:“玉喜轩里,你可有搭得上话的人?” 孟夏顿时心跳不已,看了一眼青娆的脸色,犹豫了一下。 第一日给夫人请安时,她就落了丹烟一步,而后让她得了脸,管了姑娘房里的器物账册。 姑娘外出还愿意带着她,正是瞧中了她家生子的身份,若是这等事她还不出头,恐怕就要彻底失了姑娘的欢心了。 于是到底点了点头:“奴婢瞧着有个洒扫的丫鬟,正是我爹娘管着的庄子里出身的。” 妾术 第41节 …… 青娆的盛宠,足足持续了七日。 到了第八日的晚间,周绍正在她屋里用饭时,高永丰匆匆进了后罩房,隔着帘子来报,方姨娘发动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5章 老王妃 听了这信儿,青娆惊得放下了筷子,周绍却还端得住,问高永丰:“可禀了夫人?” 门外的高永丰弓着腰:“夫人说她身子熬不住,欲遣青娆姑娘陪着爷过去,等生下来了回来禀一声就是。” “也好。”周绍点点头,没放在心上。陈阅姝身子骨近来越发差了,方氏临产之事根本没插手,到了正日子不过去,也是料想得到的。 他看一眼青娆,道:“先用饭吧,妇人生产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吃饱了夜里才熬得住。” 青娆连忙笑着应是,她先前一直在四姑娘跟前服侍,府里几位姨娘生产的事情的确从来没关注过,周绍想来是有些经验——听闻鹤哥儿降生的时候,便不大顺利。 话虽如此,二人再动筷子时,青娆还是能瞧出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国公府子嗣艰难,方姨娘这一胎,周绍看着没有太多偏爱,但心里必然是重视的。 自觉忖度住了他的心思,青娆便也加快了速度,挟了几筷子用下便笑着起身去换衣裳。 经过他身边时,手被人拉住一把牵了过去。 她愣愣地望着他,听得他道:“不要穿得太素净。” 她有些不明白,方姨娘的好日子,周绍人在她这儿要外院的人小跑着过来请,已经够显眼了。难不成,她还要去抢方姨娘的风头不成? 周绍见她呼吸都放轻了,怯生生望着他不敢点头的模样,顿时一扫被这消息打得有些沉重紧张的心情,点点她的眉心道:“想到哪里去了?爷是说,一会儿老王妃可能会过去。” 早些时候,老王妃已经派了年长的婆子去伺候方氏临产和生产之事,可见对方氏这一胎的关心重视,陈阅姝不去,老王妃却是很有可能在听到消息后赶过去的。 算起来,自青娆成了周绍的屋里人后,她还从来没给老王妃请过安。不是她不懂事,而是老王妃自来都不见儿子们没有名分的通房,想是没将这些不入流的通房放在眼里。 今日若是能拜见老王妃,在她老人家面前留下好印象,对青娆是大有好处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青娆的心里就有了些暖意。这几日的盛宠对于国公爷来说,想来也不止是一时新鲜,不枉她费劲浑身解数讨他的欢心。 等青娆再从里间出来时,便换上了一身湖蓝的压花衫子,湘妃色绸绫裙,头上戴一对碧绿的玉簪子,瞧着比平日里更显端庄,却又不过分华丽。 高永丰已经跪着替周绍换好了靴子,见她出来,忙退避到外头等候。周绍上下打量青娆一眼,面上露出一丝满意:“走罢。” 青娆提着的心就放了一半。 高永丰提着玻璃绣球灯笼走在前头,将青石板路照得亮堂堂的,不似纸糊的灯笼,夜色一深就照不清人脸。 青娆跟着周绍一路走出了正院,早有一顶轿子等在门前,抬着二人往照春苑里去。 到了照春苑,便见里头红彤彤的灯笼亮了一排,映得恍如白昼一般。 青娆跟着周绍进去,便见他招了个婆子问:“接生的婆子、大夫都备好了吗?你方主子呢?” 那婆子正是老王妃派来的常妈妈,她被人拦了路,正要发作,见着来人忙又挤了笑脸,一样样的回:“……接生的婆子这几日就歇在府里等着,人早就来了……药藏处的关大夫在路上,一会儿人到了就在产房外头等着,以备万一……产房是前几日就拿醋和石灰熏好了的,半只蚂蚁都不会有,方姨娘现下已经挪到产房去了……” 周绍见她还算有条不紊,便勉强地点了点头,挥手放了她去干活。常妈妈如蒙大赦,扫了一眼跟着来的青娆,微微一怔,冲她笑着点点头便疾步走了。 青娆看着院里热闹却不混乱的模样,听着常妈妈的话,对这王公贵族之家的规矩又有了一层新认识。 常妈妈走了,不忘派了两个三等丫鬟过来将国公爷迎进正屋,边坐边等。 两个丫鬟进来瞧见青娆,先时一怔,而后面色就有些微微的不善了。但国公爷在这儿,她们到底不敢放肆,只好警告地看了青娆一眼便侍立在了一旁。 周绍明显心不在焉,青娆也并不多言,更不会把方氏这里下人的白眼放在眼里。她是夫人专推出来打方氏脸的,又连得了几日的宠,今日这关头还被指过来陪着周绍,照春苑里的若是欢欢喜喜毫无异色,那才是奇怪呢。 不多时,身着石青仙鹤纹褙子,戴了红宝长寿簪的老王妃便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面色沉凝地进来了。 上回见着老王妃,还是跟着陈大夫人去郡王府拜见的时候,这回再在周绍的内宅里瞧见她,只觉得她气势逼人,将身边戴花爱俏的丫鬟们都衬得面容模糊。 周绍忙上前扶住老王妃:“娘,夜里这样冷,你又何必走一趟?这里有儿子呢。” 老王妃董氏扫了一眼屋里人,没瞧见陈氏,面上就有几分不高兴:“你当我乐意来,若不是你府里没个操持的人,我也不必为了妾侍生产的事专程来一趟。”方氏出身再好,到底只是妾侍,老王妃过来瞧实在是太给她脸面,于礼不合。 周绍听着面色也有些尴尬,但大哥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了不少子嗣,他膝下却只有敏姐儿和鹤哥儿,怨不得母亲日日为他操心,只好道:“都是儿子不孝。” 顿了顿,又道:“元娘近来身子实在不好,若是来一趟,明儿怕是起不来身了。” 老王妃坐下来,听得这话,有些不信。年初时她听着大夫的话音,以为元娘已经时日无多,可到如今人都还好好的,说句诛心的话,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陈家使出来的苦肉计,好叫她们婆媳握手言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绍猜得出母亲的心思,心里微微叹息,道:“元娘虽来不了,却也关心着这边。青娆,你过来,给王妃问安。” 青娆本就提着心,见老王妃一进来便刺了陈阅姝两句,顿时明白二人不和并非空穴来风。 她更揣着小心,规规矩矩地上前向老王妃行了大礼:“奴婢庄氏给老王妃请安。奴婢先前在夫人身边服侍,今日听说方姨娘发动,夫人身子病着不好走动,特意遣了奴婢过来等着,一有消息就回去给她报信。” 老王妃一愣,便着意打量了青娆一圈,见这小娘子面上白皙细腻如枝头新发的白玉簪,一瞧便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不似普通的丫鬟,便看了周绍一眼。 周绍轻咳一声,低声道:“这是元娘给儿子的屋里人。” 老王妃听了这话,面容稍霁,又见青娆通身上下穿得体面又端庄,看着倒是颇懂规矩,没什么妖娆做派,心下就对陈阅姝多了一分满意。 陈阅姝进门时,她对这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儿媳妇不仅不厌恶,反而还很是喜欢了一阵。直到后来她五年无子,却连个屋里人都不愿意抬举上来服侍幼子,她这才动了恼,打了她的脸将方氏抬进府,又将原先服侍儿子的丫鬟选了两个出来做通房。 谁知方氏进门没多久,陈阅姝就有了身孕。老王妃心里有点愧疚,期间给元娘送了不少东西过去,她倒是照单全收了,但私底下已经不再和她亲近。 但鹤哥儿生下来,却是个体弱多病的,没到满月就先病了一场,将东西两府闹得不得安生。 老王妃本就恼她怨恨长辈,有不孝的嫌疑,又见鹤哥儿如此,更是厌恶陈阅姝——她生了两子两女,个个打小就活泼健康,陈阅姝子嗣艰难也就罢了,还把好好的孩子生成这样,实在是不中用。 说到底,在老王妃眼里,襄州一支是先帝的龙子凤孙,陈阅姝虽是嫡妻,却也只不过是身份高贵些的替儿子传宗接代的女人,弹压妾室她没什么意见,但越矩专宠、不利子嗣就是她的过错了。 这会儿见了青娆,她的心情好了一些。 不管她是真大度假大度,如今国公府里的确没什么中用的人能伺候周绍,她能在这关头提上来一个知冷知热的,倒也还算懂事。 可一向不懂事的忽然懂事了,老王妃一细想反倒有些悲哀:这么看,元娘的身子骨究竟是不成了…… 心里再多想法,久居高位者不会轻易让外人瞧出她的脆弱。老王妃只是颔首,从腕上摸了一对红玉镯子褪下来赏给她:“瞧着倒是个好的。日后好好服侍国公爷,有你好日子在后头。” 儿子特意提了她一句,虽说有给元娘作脸的成分在,但又何尝不是在抬举这小丫头?想来也是近来颇得他心意的。只要能让儿子舒心,又不在府里兴风作浪,她不介意抬举一二。 老王妃的东西,自然不是凡物。青娆扫了一眼就知道贵重,她看了看周绍,见后者微微点头,便一脸欢喜千恩万谢地接下谢赏。 三人便在照春苑里等着,期间周绍劝了老王妃三回,到第三回 她才有些熬不住了,却留了心腹在这里等消息。 天色将明之时,方氏终于生下了一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 作者有话说:昨晚骑车摔了,左手现在都还疼得很,艰难写完一章555,晚上还有更新 第46章 端倪 襄州府,城关县,石河村。 杨英跟着爹和几个哥哥从山里回来,收获颇丰。 石河村是大村,附近都是重岩叠嶂的山林,五六十户人家里十来户都是猎户,其中又数他们家本事最强,一气儿十二间的青砖大房,叫村里人看得眼热。 每每有镖师行商过路,也属他们家空房子最多,有停留的便常住在他们家,卖给过路人几张皮子,比来村里收货的价格好上许多。 若是运气好,遇上出手大方的,悄悄卖些上等的皮子出去,便又够一家人通嚼用几年。 快到家时,陆陆续续有村民向他们打招呼,邻居麻婶倒是看了杨英几眼,笑眯眯地道:“杨老汉,前些天不是才卖了不少皮子出去嘛,你这是准备给姑娘存嫁妆啦?不是说你家准备招赘婿吗?” 杨老汉还没说话,一旁生得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就先瞪了麻婶一眼,没好气地道:“麻婶,你家三小子性子就好得很,怎么不见你给他找媳妇?” 麻婶一听,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搬着板凳就进屋了。 她家也是猎户,三儿子如今正在读书,可不想去给人做什么赘婿。 杨老汉就拍了拍大儿子的脑袋,嘀咕一声对长辈没规矩,却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等回了家,瞥了杨英一眼,低声道:“你当真要叫那个傻子做咱家赘婿?” 杨英无奈地看着她爹:“他不是傻子。”只是刚来的时候撞了脑袋没好,问他什么都反应慢而已。 杨老汉撇撇嘴,不以为意,但想着那小子生得白白净净,个子又高,人看着也还算老实,便也懒得再说什么。 他家宠女儿,几个哥哥又都有本事,杨英自己虽是女儿身,打猎的本事却一点不差,养个赘婿什么的,不是什么要紧事。 杨英便笑嘻嘻地进了一间屋子。 屋内,正坐在窗边出神的男子抬眸看过来,顿时展颜一笑:“英娘,你回来了。” 杨英看着心间一跳。 她读的书不多,但当日一见这人,脑子里便只冒出县里戏班子常唱的甚么丰神俊秀、貌比潘安之类的混账话,于是被这皮囊迷了心窍,从山脚下的河边将人一路抬了回来,把自个儿的名声也坏得差不多了。 都说红颜祸水,瞧这蓝颜之祸,也不输女子嘛。 当初将人救回来,一睁眼他就问他是谁,吓得她以为是哪家的傻子走失了路,后头请了大夫来看,才摸到他后脑勺上有个大肿块,像是被什么人打了,这才迷迷瞪瞪,不知所云。 如今修养了半年,瞧着身子底子是差不多了,可愣是半点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谁,只嘀嘀咕咕什么旺不旺的,她便索性叫他阿旺。 近来,阿旺倒是会吟些酸诗艳辞,哄她开心了。 做猎户的与镖行这等走江湖的来往也多,杨英起先还担心他头上的伤不会是得罪了大户才闹的,担心给家里人招祸,如今时日久了,倒是真动了将他招婿的心思。 无他,这十里八乡的小子,哪有一个比得上他俊俏的。 她大方磊落,一起这心思就同他直白说了,阿旺倒是被她吓得不轻,支支吾吾了两天才点头应了,含羞带怯地像个小媳妇。 杨英心里高兴,小媳妇又怎么了,反正她会打猎,饿不死,捡了个俊俏的夫君回来,日后吵架拌嘴瞧着这脸也就消了气。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阿旺却是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正色道:“英娘,我方才听见麻婶挤兑你的话了。” 杨英柳眉一竖,正要贬低麻婶几句,却听这小子道:“英娘,我也要读书。”大舅哥喜欢麻婶家的三小子,不就是看他是个读书人,他隐隐觉得,他要是读书,会比那小子强得多。 杨英却愣住了,有点犯难。 读书啊……这可比一日三餐花的银子多太多了,她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养不起了呢?再者说,他这个岁数读书,是不是有点老了呀? 更要紧的是,阿旺姓甚名谁他都不知道,更别提籍贯了。读书人,好像需要籍贯的啊。 可瞧着他那张脸,杨英竟鬼迷心窍地点了点头:他想读书,是想上进,想给她长脸,她怎么能不支持呢? * 妾术 第42节 京城,陈府,庄家小院。 彼时刚进了十月,青娆送回家中的书信依旧写着一切都好,还不到她成为英国公房里人的时候。 青玉和郑安在八月成了婚,郑安年纪虽轻,可出门走南闯北也攒了不少银子下来,虽名义上是赘婿,可却办了不少聘礼抬进庄家,府里的四姑娘听闻后也送了好几样添妆过来,一下子更是四邻相贺的热闹风光。 两人成了婚,仍旧住在庄家的小院里。 这一日,青玉和郑安都不当值,青玉便听了庄秉义的吩咐,清点今年送去各个亲戚家的年礼。 青玉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亲戚名单,不由咋舌:她爹也是忒大方,这些人里不少破落户,每年送些野物和半路上就能坏了一半的果子的人都是少数,多的是一毛不拔,把年礼当接济的人。 “等我当家了,这些亲戚我才不走动了,隔得恁远。”青玉就拉着郑安小声嘀嘀咕咕。 郑安一边顺从地点头,一边小心地查看岳父的踪迹,生怕这离经叛道的话被岳父听了,媳妇又得挨鸡毛掸子。 不过自从二妹去了襄州府后,两老大抵是看眼前只有一个女儿了,脾气好了不少,不再动辄拎掸子了。 他轻笑了一声,青玉以为他心情好,倒也来了兴致,缠着他问:“你当真一点儿不记得家里的事了?有没有还有印象的亲戚?你大胆说出来,说不定将来还能寻到亲呢。”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你放心告诉我,我肯定不跟师父说。” 说的是郑安在护卫队认的师父,如今也算是半个爹了。 听了前面的话,郑安眸色本有些深沉,可听完后半句,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小的事,哪里还记得?” “是吗?”青玉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怎么觉得,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十岁了?也该是晓事的年纪了吧。 郑安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同妻子多掰扯,便笑着转移话题道:“说起年礼,也不知二妹在襄州府如何了。说起来,近来我和门房上的颜老九常在一块儿吃饭喝酒,酒后倒是听他说近来常有襄州来的信件,没过夫人的手,直接送给了四姑娘。” 今年格外多出来的,便是送去襄州府那头的东西,一处是给青娆,一处是给胡万春一家的。故而郑安提起这个,倒不违和。 青玉一向对青娆的事上心,一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忙问道:“是青娆写的信吗?” 青娆是四姑娘的旧主,若是两人时常通信,倒是很有可能。 郑安却只摇头:“那颜老九说了,自打去岁起四姑娘就常有这样的信件,每每只叫她屋里的瑞香去取,那信上盖了严实的戳,颜老九好奇也不敢乱拆,且姑娘给他的封赏后,他也是喝多了,炫耀时不小心朝我漏的。” 去岁……那时青娆人还在府里呢。 青玉点了点头,心里却起了疑心。 她听青娆说起过,去岁时,那个瑞香才刚被提进院,还只是个粗使呢。这样的丫鬟,四姑娘怎么会派她去拿重要的信件?那时候,彤雯和青娆才是四姑娘面前最得脸的。 且究竟是什么信件,四姑娘还要瞒着夫人,自己暗暗打点门房上的人为她所用? 从前的事她无心去管,可如今她二妹可在襄州府,这信……是否会牵扯到她?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等青玉再去门房上托人出去给她买东西时,她就有些惊讶地问:“欸?怎么这两回都没瞧见颜老九?” 门人就笑嘻嘻地道:“姐姐还不知晓?日前颜老九的老家来人寻他了,说是他的兄长嫂嫂,说他如今家里好过了,想赎他走,花了不少银子求主子放人呢。现在府里上下,谁不羡慕他?” “哎哟,那可真是大喜事。”青玉一脸喜笑颜开,很替他高兴的模样。 府里不少外头买来的使唤人,不是家贫就是家中爹娘兄嫂不慈,能被卖进来的都做好了当一辈子下人的打算,谁能料想到还有这一日。 门人是真羡慕颜老九,青玉的一颗心却直往下坠。 她面上瞧着大大咧咧,涉及要紧的事情,心却比谁都细。这也太巧了,前几日颜老九才在郑安面前漏了口风,这么快,他的家人就发达了,找到了府上将他寻走,似乎还是个很远的地儿。 是真被家人寻走了,还是……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再也无法忽视心里一点点放大的恐惧和不安。 但面上,她装得比谁都镇定,一路不疾不徐地边和人打招呼边回了家。 回到家里,她立时关上了门,面色沉凝地写了一封信。等夜里郑安回来,从窗外见屋里昏暗一片,还以为青玉等不及先睡了,等推开门,却被立着的黑影吓了一跳,差点没忍住拔了刀。 “是我。” 郑安缓了口气,忙关上门,又点了一盏烛,摇摇头:“人吓人吓死人,下回可不许再吓我。” 他还在同她开玩笑,却见烛光下,年轻的妻子面色惨白,一双手儿冰凉地碰着他火热的掌心,细声细气,一字一顿道:“郑安,我给青娆写了一封信,你务必尽快托外边的关系,不经府里人的手,悄悄送去襄州府。” 她一边说,一边簌簌地落泪,看得郑安心颤,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睛。 郑安拉住她的手,连声应下,等她情绪稳定了些,才温声道:“信我会送的,只是阿玉,什么事情叫你这样害怕?我们如今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人,有什么事,你也该告诉我。” 青玉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又坠下几滴泪珠儿。 或许是姊妹同心,她虽说不出什么,却总觉得,这次这件事十分要紧,要是不及时告诉青娆,或许会影响她一辈子。 郑安待她的好,也让她放下心里的矫情,慢慢地将自己的感觉说给她听。说罢,她有些急切地拉着他的手问:“你说,我猜的有没有道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郑安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冷肃了。青玉的话音他能明白,她是怀疑,二妹被送去襄州,一开始就是四姑娘的阴谋,所以她才这么介意颜老九酒后对他失言的事。 但他是男子,外头的污糟事见多了,想得也更深一些。 陈家将二妹送去国公府,不论是夫人还是四姑娘的主意,对四姑娘的妨碍都不算大,顶多会叫她失了从前忠心耿耿的下人的心,这对主子来说,多么不痛不痒。 能叫她这样忌惮,连夜将颜老九赶出府去,绝了他们再找他探听的路,那信上写的,恐怕是能握住四姑娘命脉的东西。 或许,会关乎别的主子。 郑安便摸了摸她的头发,点头道:“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外面找人送信,必然会让二妹早早心里有数的。” 这种事,他万万不会再让妻子沾手。一个不慎,说不得就会丢了性命。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7章 咯血 方氏产子的消息传到正院,床上半阖着眼儿的陈阅姝还未待如何,一向稳妥的黛眉倒先失手打翻了烛台。 好在外间守着的黛兰听见动静冒了头,见满壶的茶水摆在桌上,眼疾手快地将那撩起的火星一把子浇灭了,这才没引来正屋走水的祸事。 黛眉白了脸,立时跪在地上请罪:“奴婢该死。” 她打小就跟着大姑娘,出嫁也是配了府里的管事,一向将大姑娘视为她的天,只没想到那一向跋扈的方氏竟有这样好的命数,生下个哥儿来。本就颇受宠爱,日后岂不更是嚣张无度。 她为大姑娘感到委屈,更觉得正院被人火辣辣地打了一巴掌。 陈阅姝见她这模样,顿时咳嗽起来,咳得胸口发烫,满瓮的雪水也不知能不能将这灼心的感觉化开。 黛眉吓得膝行过去替她拍心口,又让黛兰将茶炉子上一直热着的川贝梨子水盛了一盏送过来服侍陈阅姝用下,陈阅姝这才慢慢将咳嗽忍了进去。 黛眉仍不放心,对着黛兰道:“再熬些药来。” 黛兰领命而去,她熟门熟路地到一边茶房的柜子旁开了锁,取出大夫开好的一剂药,在月色下展平了药包,又从腰间系好的荷包中取出一物,替换进去,再将所有痕迹抹平。 做完这一切,她面带几分焦急地出了茶房,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小灶房门口,拍醒了灶上守夜的人:“快开门!夫人那里急着用药呢!” 灶上的婆子吓了一跳,一边跳起来一边梗着脖子看灶上的火,好在她虽然打了个盹,但火还没熄。 她松了口气,揣着满面的谄媚开了门,见了黛兰立时给她福了一礼,嘴里道:“哎哟,这更深露重的,怎么劳动姑娘跑一趟?” 又殷勤地端了一碗灶上热着的羊肉汤,撒了一大把的葱花,拣了一碟子小菜放到她跟前:“这汤是干净的,只是比不得主子们那儿用的鲜香。姑娘且用一口暖暖身子,奴婢来熬药,必不会误了姑娘的事儿。” 灶房的人巴结正屋里服侍的丫鬟是惯例了,黛兰提着一颗心,却不敢叫那婆子看出端倪来,便竖着眉头道:“若是误了夫人的事,别说你,就是我也要挨板子的。快去!” 婆子忙接过药包,在黛兰余光的注视下将所有药材都放进了夫人专用的药砂锅,认认真真熬起药来。 黛兰放了心,装作被羊肉吸引的模样,就着半碟子小菜吃了一整块炊饼,又喝完了一整碗羊汤。等婆子再来献殷勤时,黛兰就不肯受了。 “急着回去给夫人用药呢。”等熬好了药,她就急匆匆地拎着盒子走了。 婆子见她那模样,看了一眼东边灯火通明的院子,又看一眼正屋的方向,心里犯嘀咕:这么大阵仗,该不会真是夫人的身子不好了罢……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她只是正院里的烧火婆子,可在夫人院子里伺候,走出去旁人都高看一眼。若是夫人没了……婆子打了个寒颤,却不愿意再深想。 她消息不灵通,并不知晓照春苑那头今儿个晚上到底有没有生下个带把的小主子。若那位主子正有这样的好命,夫人又撑不住了,那他们今后的日子可真是难过了。 黛兰提着盒子回到正屋,见夫人白着一张脸半卧在榻上,连忙将药端出来呈上去。 黛眉接过,熟练地将药倒了一小口在盅盖里尝了,这才扶起陈阅姝一点点给她喂进去。 黛兰垂首立在一旁,袖子下的手掌却紧紧攥了起来,心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 陈阅姝喝了这药,却像是好过了不少,甚至能躺下了。黛眉这才松了口气,眼含热泪地回身和黛兰对视一眼,黛兰也连忙作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而后,她悄悄离开了里间,回到了她原本的位置。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早是冷汗透襟。半晌,四顾无人,才脱力地扶着床角,瘫软在地上。 一味药。 她仅仅是换了一味药,据说药性和原方的那味药相仿,寻常人喝了也不会有事,但陈阅姝喝了,却会大大损伤她的身体。 这事儿说得玄乎,她不敢全信,正好今夜方姨娘生下儿子,将正院搅得心神不宁,她这才敢趁乱换了药给夫人喝下,好在二人的确被外头的事闹得食不知味,并没有察觉到这药的味道有什么变化。 方氏这个幌子很好用,等明日一早,夫人的身子更糟糕了,外头的人也只以为是夫人善妒,气坏了身子,不会往别处深想。 她不住地在心里用各种话劝慰自己,一直坐到快天明时分,才听见里头忽然有了动静。 “夫人!” 本在睡梦中的陈阅姝,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汗涔涔地坐起来,捂着胸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黛眉人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抚着她的背顺了好一会儿,正打算照往常一样给夫人用盏川贝止咳,哪知这回,夫人伸开手掌,手心里竟是一团暗红色的鲜血。 陈阅姝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血,呆滞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 老天待她何其不公?方沛娴才生下一个儿子,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老天却要收走她的命,这是要给她儿子洗三送贺礼不成? 她眼角坠下一滴泪。 昨夜她听见方沛娴产子的消息,其实是早有预料的,所以她表现得还不如黛眉伤心。但没想到,她连她自己都不了解,她心里,竟对方沛娴嫉妒到了这种程度吗? 怪不得老王妃和妯娌一直说她善妒,没想到她真是心胸狭窄,半点不容人啊。 她越想,脑子越混沌,神色更木然,迷蒙之间,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黛眉尖叫一声,划破了正院的静谧。 * 青娆陪着周绍等了一宿,待听到方姨娘那头的消息,她心里先是一凛,而后便忙笑着给周绍道喜:“奴婢恭喜国公爷,又得一子。” 国公府子嗣单薄,周绍对着老王妃屡屡维护陈阅姝,但心里是很高兴的。他笑着颔首,手一挥,便吩咐等在外头的高永丰道:“方姨娘生下小公子,立了大功,你去开了库房再给姨娘送些时兴的缎子和首饰过来。” 他顿了顿,又含笑对着房里众奴仆道:“你们服侍姨娘有功,这个月的月例银子翻倍。” 妾术 第43节 众人连忙跪下恭贺国公府再得一子及国公爷的恩德。 说话间,接生婆子抱着裹好的孩子过来,额头上都是汗的常妈妈便笑着过来凑趣:“瞧小公子的模样,长得很像国公爷小时候呢。” 周绍听了,更是高兴地拉着青娆:“此言当真?青娆,你也瞧瞧。” 青娆看了一眼,刚生下来的孩子,五官都没长开,哪里瞧得出像谁。但她心知常妈妈等人是在邀功,便也知趣地笑眯眯应和:“奴婢也觉得鼻梁、嘴巴和国公爷有些像。” 她话说得细,不似那等敷衍的,周绍倒听进了心里,当下便露出了愉快的笑容,给了常妈妈和接生的婆子丰厚的赏钱。 “方氏如何了?”欣喜过后,周绍问起了方姨娘,神色中有些踌躇。 常妈妈接了赏钱,正眉开眼笑着,闻言忙笑着上前去:“您放心,方姨娘是将门出身,身子骨好,眼下已经歇下了。产房污秽,国公爷还是不进去的好。” 宗室里规矩大,的确少有男子进产房的,仕林中也常有说法,道见了妇人生产会阻碍男子官运之说。 周绍闻言,也不再坚持。当日元娘生产时,他也没有进产室,如今为了方氏,也不好违例。 倒是青娆,听了常妈妈这一番说法,微微垂下了眼睛。 她和方氏,是天生的对手,但听了这话,还是不免为她觉得悲哀。满屋子人都欢欣鼓舞,受了不少赏,唯独她这个真正的“功臣”,辛苦为这个男子生下孩子,却连一句宽慰关切的话,都被世俗的说法拦在了产房外头。 兴许是因为许久没做过守夜的活计,又兴许是因为旁的原因,本来精神奕奕的青娆眉眼间浮现出浓浓的倦色。 周绍问完这一句,原本也准备走了,瞥了青娆一眼,便见她掩着袖子动作很小地打了个哈欠,叫他想起了幼时养的那只惯会躲懒的猫。 他的神色就更温和了些,笑道:“你也辛苦一夜了,赶紧回去吧。” 当着外人的面,青娆不好意思邀宠,更何况此时她也没有这样的心情,便屈膝福了福,干脆地告辞:“多谢爷体恤,爷也该睡一会儿,养养精神才好。” 她走得利落,周绍倒是愣了愣。原先,他本来是准备在她屋里歇息的……瞧她这模样,倒像是在同他置气? 常妈妈则眸光一闪:听院里的人说,这位可是国公爷的新宠,连着快一旬都歇在她屋里。方姨娘生下儿子又如何,等出了月子,说不准后院里就是旁人的天下了,可这关头,这丫头竟然不顺势邀宠……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别有算计。 …… 玉喜轩,一夜未睡的丁姨娘听闻方氏成功产子的消息,呆坐了许久,直到姿势都有些僵硬了,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当年,老王妃是因她生了个好生养的模样,才将她抬举成了通房。可直到今日,她都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 岂不可笑。 她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妆奁匣子,暗暗红了眼圈。 栖月院。 孟姨娘听着大丫鬟玉屏的禀报,淡淡道了一声知道了,便翻身继续阖了眼。 这些风风雨雨关她什么事呢,总归这府里的两座山头,都容不下她。只是这方氏命还真好,有和国公爷的情分,如今又有了儿子,日后这府里,说不准还真是让她横行了。 若是……有什么人能横空出世,压住这位的气焰,那就好玩了。 莫名地,她想起国公爷的那位新宠,夫人一手提上来的美人儿。 美则美矣,只是根基尚浅,如今还能狐假虎威,日后却不知会如何。 照春苑的喜事,犹如平静水面上的一粒石子,将平日里沉肃寂静的府里变得热闹喧阗,水面之下,众人却各有各的心思。 但很快,满府的人都无心将目光放在新生的小公子及国公爷的新宠身上了。 正院传出消息,今儿一早,夫人咯血了。 而青娆回到了自己东厢房,褥子都还没坐热,就见孟夏过来禀道:“姑娘,承务处胡管事家的说要给您请个安。” 青娆正倦意丛生,听得这话却立时坐了起来。 童氏?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8章 强势 青娆进府已半年有余,这半年里,她偶尔也会去表叔胡万春家拜访,两相里亲近了不少,后者隐隐已经变成了她的一个重要消息渠道。 而童氏,也早在七月时便回了大厨房当差,差事仍旧是从前的差事,不算体面,但好歹能贴补家用。 不过自打青娆成了国公爷的通房后,她还未来得及抽身去胡家,胡家这个时候突然跑到正院来找她,总不会是专程来奉承她的——胡家夫妇的秉性,青娆自认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快请进来。”她忙对孟夏道。虽是好奇童氏这时候寻她是为了什么,但瞧瞧自己过了一夜皱巴巴的衣裳,一旁的丹烟立刻就机灵地建议说:“姑娘,不妨让童娘子在外间喝口茶,奴婢扶您去换身衣裳。” 她想了想,还是点头。 做人通房,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从前她不爱在衣衫首饰上做文章也能将背脊挺得笔直,如今却不愿叫人瞧见什么难堪的模样。 孟夏领命而去,下了台阶便亲热地去扶童氏:“我们姑娘先前还在念叨着娘子,说要去探望您,可巧您今日就来了。”说是如此,她瞧一眼天光还未全然大亮的天色,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她消息灵通,早从正院的丫鬟嘴里打听到承务处的胡万春管事是青娆姑娘的亲表叔,这童氏,在大厨房里做的是不入流的差事,可到底也能担得起姑娘一声婶子,是实打实的长辈。 长辈过来瞧晚辈,却挑了这么个时间,也不知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厢童氏问了孟夏的名姓,便想起当家的说过,伺候青娆的有一位是府里的家生子,她堂兄在回事处当差,还算得力,在几位总管面前都还有些体面。 孟夏将人带进了屋,给她斟了一杯茶,笑眯眯地道:“劳驾娘子等上片刻,我家姑娘刚陪着爷在照春苑里等了一宿,也是前脚刚回来。” 童氏一听,忍不住低声问:“方主子,生了个公子还是姑娘?” 孟夏就笑笑,这是府里的大喜事,她不说童氏一会儿回去也会知晓,不妨给她个脸面:“生了个公子,国公爷高兴得很呢。” 童氏便有些心不在焉了。青娆被收用的事儿传到他们夫妇耳中时,他们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明白,这正是陈家大夫人和国公夫人想要促成的局面,由不得青娆自个儿做主。 再者,童氏刚生完孩子时,靠着青娆送的那些礼将身子补得好多了,她心里再是感激不过。故而胡万春一脸严肃地让她不许在心里嘀咕兄嫂和青娆的不是时,她反倒气得给了他两耳刮子。 她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吗?再怎么样,青娆也是自家的孩子,她可不会和那些长舌妇一道说她的不是。 而这会儿听了孟夏的话,她倒是为青娆心焦起来。青娆的靠山是正院夫人,可夫人身子不大好了,膝下的嫡子又病弱,照春苑的如此好命,生下个哥儿来,青娆日后若是失了宠爱和靠山,可怎么同那头斗…… 像是瞧出了她的想法,孟夏开口道:“童娘子好歹赏脸喝几口,这是前几日国公爷新赏的大红袍,可是好茶。” 童氏听了前半句,本就端着茶盏喝起来,听完却差点被呛着,品着嘴里的味儿,脑子都木了。 大厨房的管事娘子管着府里的盐茶库房钥匙,有时也会趁着给主子煮茶时偷偷顺一些,可这大红袍之类的名贵茶叶她也是不敢碰的,先前有小蹄子手脚不干净,还被她打了二十板子撵出了大厨房。 放在青娆这儿,她却被丫鬟拿来随意招待自己了。 童氏心里嗟叹,看来府里的传言不虚,国公爷连着在东厢房歇了快一旬,的确不止是给夫人面子,而是对青娆当真很是宠爱。 瞧她进来见着的一件件摆设,个个都是正经主子才敢用的好东西,华丽精致得叫人挪不开眼。 等青娆扶着丫鬟的手从屏风后头露了面,金银丝线绣的云缎做的夹衣,腰束得纤细,更衬得身段有股翩翩若仙的风流意味。 一眼看过去,童氏几乎有些不敢认。缓了几息便忙站起身来,弯下腰就下意识地要给她磕头。 青娆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拦了她,无奈:“表婶莫要这样见外,您这是要折煞我了。” 语调如先前一般的温柔和善,童氏这才寻回了几分熟稔的感觉,抬脸冲她笑笑:“家中事忙,还未贺过你抬了身份。” 青娆只是笑,说不上这是不是值得庆贺的好事,但紧接着她就瞧见童氏朝她暗暗使了个眼色。 她不动声色,拉着童氏进了里间,在临窗大炕上坐下,寒暄了两句家中情形,便对丹烟道:“你去小灶房瞧瞧,有没有点心果子,好歹拿来让我填填肚子。” 又使唤孟夏去:“回来得急,还未去夫人院里说一声,你去瞧瞧夫人身边的姐姐在不在……”孟夏笑着应是,她心知夫人那里恐怕早就知道了消息,但论礼的确要过去一趟。 将身边的人都使走了,青娆才淡了笑容,凝眉问童氏:“表婶,出了什么事?” 童氏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信封上字迹并不熟悉,但明明白白写着是给她的。青娆拆开来看,通读几句便变了脸色。 信是她的大姐夫郑安所写。 “这信是昨日你表叔出府当差时,偶遇的一个镖局的领头人趁他不留意塞给他的,并没有惊动府里的人。” 童氏如实地将胡万春交代她的话和青娆转达,信是用火漆封起来的,他们没有看,但端看对方这小心谨慎的作风,就知道里头说的事不一般。 果然见对面的青娆看完信,脸色就沉得可怕。 童氏犹豫了一下,隐隐觉得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是有什么麻烦吗?若是我们能解决的,你尽管说出来,你表叔虽然不中用,但在府里大小是个管事,有些事情也能想法子插手……” 闻言,青娆脸色稍霁,感激地握住表婶的手。 “没什么大事,我能解决的。多谢您,一大早为我的事奔波。” 若是小事,她不会吝啬让胡万春夫妇帮忙,总归是亲戚间的情分。可信中提及的事情,虽然模糊,却让她心头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这种事,她不会将重要的人牵扯进来。 童氏不够了解青娆的性子,见她这样说便信了,对她不免絮叨两句:“那就好,如今你正得宠,里外不知有多少人想害你,若是有麻烦事,你心里有了数,便及时料理……” 青娆笑着谢过童氏,又亲自拣了几样礼物让她带回家去。童氏原不肯要,她又不是上门打秋风的。 还是青娆说,她若空跑一趟回去,外头的人见了还不知要猜什么,委屈她担些风言风语,等她解决了麻烦再向她赔礼,童氏想了想,便接了下来。 拿了这礼,里外多少双眼睛就会想起他们家和国公爷这位新宠之间的亲戚关系,对她来说风评会变差,但对整个胡家来说,则是隐隐在内宅有了靠山,利大于弊。 两下里都各有付出,童氏这礼才拿得心里安稳些。 青娆送了童氏出去,扭头正准备回屋时,却见孟夏白着脸小跑着回来,低声对她道:“姑娘,方才正院里的姐姐说,夫人忽然咯血了。” 青娆心里一突,熬了一宿的疲惫和此刻令人心慌的急迫感一道涌上心头,人差点要站不稳,孟夏忙扶了她一把。 夫人待她,全然是利用的心思,但青娆待夫人,又何尝不全是依赖攀附的渴求? 眼下方氏刚生了男婴,府里形势波谲云诡,若是这时候夫人没了,她这个还没站稳脚跟的新宠,随时有可能被卷入漩涡里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不能出事。 …… 高永丰刚回到外书房,就听到底下人来禀夫人不好了。 他吓得腿都软了,低着头进了书房,迎着国公爷喜气洋洋的脸色,张了几回口,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爷,方才正院里来报,说夫人方才咯血了。” 霎时间,国公爷脸上的笑意消散了,屋里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高永丰将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地砖里好叫主子瞧不见他。 半晌,才见国公爷沉着脸起身,一言不发地甩手疾步离开。 …… 周绍到的时候,便见一向安静的正屋里此刻挤满了人,药藏处的大夫、郡王府的府医和陈阅姝惯用的大夫都齐聚一堂,有丫鬟在小声地啜泣,一声一声,让他脑子里那根弦剧烈地跳动着。 “好端端的,哭什么?”他黑着一张脸,手一抬就让人把不懂规矩的丫鬟拖下去打板子。 元娘还好好的呢,谁在屋里哭,岂不是在咒她。 妾术 第44节 大夫们也被这阵仗吓到了,讨论的声音就更小了些。 发落了丫鬟,周绍却立在屏风后,半晌不敢进去瞧。 却有一道身影绕过屏风出来,迎上他的视线,福礼道:“国公爷。”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认出这是近来他颇为宠爱的通房。娇弱盈盈,从青丝到触手生温的玉足都美丽得恰到好处,但这种时候,他没有旖旎的心思。 他竖起眉头,正要开口,却见女子福礼后就径直略过他,问他身后的大夫们:“已经一刻钟了,夫人的脸色愈发不好,圣手们还没商量出个章程吗?” 她语气急促,面色不善,开口便带着咄咄逼人的意味。大夫们脸色不大好看,这府里的通房说是主子,其实只是得意些的丫鬟,像郡王府的府医都是有品级的,岂容她这样无礼。 可扫了一眼脸色黑得吓人的国公爷,白胡子的郡王府府医愣是没敢讥嘲青娆,只是依旧道:“夫人脉息太弱,若是下重药,只怕要彻底损了身子……” 郡王府这些大夫,和宫里的太医学得一套套的,只喜欢开太平方子,若是治好了当然皆大欢喜,若是治不好也是天命如此,倒是能将他们身上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青娆冷了脸,望向国公爷:“爷,夫人的身子已然不大好了,可她不能就这样走了,鹤哥儿那儿她都没留下只言片语……” 周绍被油煎着般的心顿时不再上下翻滚,他看着那群大夫,将腰间的佩刀往外抽出了一寸,面无表情道:“我不想听你们说推脱或是旁的漂亮话,今儿要是夫人醒不过来,我就砍了你们这帮庸医。” 众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后连忙躬身道:“下官(草民)定然尽心救治,请国公爷放心。” 医官说是官,其实只是王府里册封的奴才,周绍要砍了他们,郡王爷顶多会不高兴两天,到时候他们可就无处说理去了。 事已至此,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 于是在众医者的商量下,很快开出了一剂相对损害小些却效果十分厉害的猛药,黛眉眼含热泪地将一整碗药给陈阅姝喂下后,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陈阅姝醒了一回。 郡王府的医官再次诊脉,长长出了一口气,笑着对周绍道:“恭喜国公爷,夫人这会儿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候,再过几个时辰就能彻底醒过来了。”识趣地没提经此一事,陈阅姝的身子更弱了一些的事情。 屋子里沉重的气氛顿时得到了缓解,黛眉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周绍也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再次昏睡过去的陈阅姝,紧绷的嘴角慢慢有了弧度。 但立在后面的青娆却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缩在角落的黛兰身上。 几十盏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在众人喜气洋洋的面容里,黛兰的脸色,有些过于发白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今天又加班到晚上十点,实在写不完了,明天把欠的更新补上~ 第49章 养出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陈阅姝被救过来了,一众医者或许在心里埋怨国公爷这位通房的强势,但正院上下却都是感念青娆这份情的。 尤其是黛眉,等料理完了屋子里的一摊事,认认真真地给青娆福了一礼,神色中是感激与恭敬。 从前她只觉得夫人将青娆推上去,是迫不得已之举,虽她绝不会与夫人的主意阳奉阴违,却到底在心里头替她委屈,待青娆便一直淡淡的,没将她当什么牌面上的人物瞧。 这会子,倒是有认了她的意思了。 周绍为方氏生产的事便一夜没合眼,刚回到书房又听闻这噩耗匆匆赶过来,这会儿心里那股劲儿松下来,便顿时疲累不堪。 黛眉就对着二人道:“这会子夫人刚服了药,恐怕还要些时辰才能醒,奴婢们定然尽心守着,一步都不会离开。国公爷昨夜都没怎么休息,万一损了身子,回头夫人知道了更忧心。爷不如就在院子里歇息片刻,若有信儿,奴婢们立时去报您。”说罢,看了一眼青娆。 放在从前,黛眉绝不会主动开口替青娆争宠。 周绍想了想,又吩咐了几句叫他们尽心照看,这才往外走。 青娆倒是刻意慢了半步,拉着黛眉到了一旁说话。 黛眉以为她要谢她,正弯着眼睛要说话,却听她低沉着声音,嘱咐道:“姐姐是夫人最信赖的人,有些话,我也只敢同你说,夫人这回病重来得蹊跷,姐姐得提着心服侍,别叫旁人钻了空子才是。” 黛眉一愣。 未听这话前,她从未想过夫人的病重有蹊跷,只以为是她听了方氏产子的消息气急攻心,这才出了急病。 陈阅姝身子弱,这个时节屋里的地龙就烧了起来,踩在金砖上久了甚至会觉得有些烫脚,但这一瞬青娆的话,却让黛眉从心底泛起浓浓的恐惧和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拉住青娆的袖子,探寻又带着一丝求助意味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视。 青娆却只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还没有把握,就不会轻易将黛兰那丝不对劲捅出来。到底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且从前还与她有同屋的情谊,万一指错了人,先前黛眉心里那点感激顷刻间化为乌有不说,说不定还会疑心她故意作践陈阅姝身边的丫鬟来立威。 黛眉也缓过劲儿来,便不再多说,脸色如常地笑着目送她去,旋即寸步不离地守在了陈阅姝的床前。 屋子里有丫鬟请缨去给夫人熬药,也被黛眉笑眯眯地拦了。 “大夫们刚在国公爷面前立了令状,一切药也该他们亲力亲为,将夫人治醒才好。” 她眼下,再不敢信这些主动冒头的丫鬟。 夫人昏迷不醒的这几个时辰,她怨恨过方氏,怨恨过那个刚落地的孩子,甚至不敬地怨恨过老王妃和国公爷,却从来没想过,可能是他们院子里的人对夫人动了手脚。 多么巧的时机,方姨娘恰好生了府里的第二个小公子,或许身子会比鹤哥儿更健康,夫人听了这消息,怎么能不动怒揪心。即便是因为这桩小事气急攻心,撒手去了,满府的人和老王妃恐怕也只会说夫人善妒…… 好狠的心肠,更是诛心的招数。若真是如此,夫人这些年,倒是养出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她气得快将一口牙咬碎,低着头隐去自己阴霾的神情。 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一切,都要等夫人醒了,才好同人算旧账。 她想着方才青娆凝重的神情,一时心情复杂。 一同服侍主子多年的人里,出了内鬼,倒是这个她从来疑心戒备的新人,在这种关头不仅挺身而出救了夫人,还暗暗给她提醒,生怕夫人再被人害了。 这可真是,天意弄人。 …… 青娆出了正屋,却见周绍立在石阶下等她,不免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请罪:“奴婢一时放心不下,同黛眉姐姐多说了两句……” 周绍嗯了一声,表情更和煦了些。 她便随着他回了东厢房,服侍他简单洗漱了一番,二人便褪去外衣躺在了榻上。 她睁着眼睛,身子有些僵硬,也不知该同他说什么。 这些时日他一直歇在她这儿,但每每都是晚上来,二人用过饭闲话几句便上了榻,很快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只顾着听从他的摆弄,与他翻云覆雨。 让他满意了,第二日便会大手笔地送上不少赏赐过来,彰显他对她的恩宠。 但也仅此而已。 连着七八日都是如此,外人如何艳羡她得宠,她心里却清楚他来她这儿倒像是纵欲,只把人当服侍他的玩意儿或是爱宠,用不着有什么特别的交流。 若是放在寻常丫鬟身上,这份恩宠便已经足够让她衣食无忧,剩下的便该是趁着自己还未年老色衰,在子嗣或是靠山上寻上一头,再多拢些银钱,也就是了。 可青娆自小先是跟着她娘学写字读书,又跟着四姑娘读了不少男子们才看的书,她并不甘心就当个漂亮的摆件,一辈子只寻思着爷又赏了谁漂亮的缎子与钗子,同她比起来又如何。 这样的日子,实在乏味。 而今日,二人精神都很乏累,没有做那事的心思,躺在了榻上倒是有机会正经聊两句。但机会来得突然,青娆倒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是周绍先开口的:“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 青娆眼睛微亮,明白他指的是方才她在大夫们面前不怯场,瞧出他们在互相推脱的事儿。 她缓了口气,声音放得很柔又很清晰:“夫人对奴婢有恩,奴婢只一心想着,这样的大事,绝不能叫那群大夫随随便便糊弄过去。还是爷镇得住他们,不然他们可不会听我的话。” 后面刻意拍的那句马屁让周绍听笑了,他侧过身,捏了捏她的脸,粗糙的指腹在她柔嫩的脸上停留片刻,指尖留下细腻的触感:“你倒是胆子大,如此开罪他们,也不怕日后他们给你穿小鞋?” 一场风寒就能让人去了命的世道,为医者还是很受推崇的。特别是国公府和郡王府这种大小主子极多的,开罪了大夫,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对方稍一糊弄,说不定就能拖成大病。 这也是先前照春苑的来和陈阅姝打别头,结果被黛眉弄得祸水东引惹了药藏处的不快,前者便一直在外头重金请大夫的缘故。 听周绍这么说,青娆回过味儿来,心里也有一丝丝懊悔了。但她很快就盛着笑脸道:“奴婢不怕,有爷在呢,只要爷时不时地到奴婢这里坐一坐,那些人就不敢慢待奴婢。” 男子嗤笑一声,无奈地看着她。 府里规矩重,就是方氏要争宠,也不敢明着说必须要他去她那儿坐坐,只会不停地寻各种借口来请他,这个小丫头倒是胆子大,这种事也敢挂在嘴边。 但不知缘何,被人满心满眼地当做依仗,他竟一时没有生气,只吓唬她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青娆顺着他的意思,故意装作被吓着的样子,结果就见那人笑得开怀,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小东西,爷逗你玩儿呢,也值当你吓白了脸?” 她生得纤弱,腰线一把就能握住,被他一把拖过来按在怀里都没感受到什么重量,小巧可爱得想叫人收藏起来。 情不自禁的,就想要逗弄她一二。 青娆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心中腹诽国公爷的幼稚。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便互相依偎着歇息了。 这是头一回周绍白日里歇在她这儿,也是头一回二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说说话亲亲脸颊就感受到了流动的温存。 屏风后,孟夏两个相视一眼也退后了一些。 丹烟笑着轻声对她道:“你去歇着吧,昨夜你陪着姑娘,也没合眼呢。” 孟夏想了想,估摸着也不会再有需要两人一起做的重活了,便点头去一边休息了。 姑娘用她们,没分谁轻谁重,而是各司其职,需要一同上阵的才喊她们一起。 二人原本还存着别劲儿的念头,可看着国公爷一连来她们这儿七八日,倒都有了默契:姑娘的前程,定然不只是个通房。日后身边伺候的人还多着,她们要争权,也不急在一时片刻。 如今,还是和姑娘培养感情,尽快获得姑娘的信任才最要紧。 想通了这一点,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了不少,偶尔有事,还会商量着来了。 …… 照春苑。 方氏醒来后,先是乐滋滋地瞧了自己辛苦生下的宝贝儿子,听闻老王妃和国公爷都有厚赏,心里更是得意。 她便问:“正院那头怎么说?” 伺候她的丫鬟便道:“正院夫人今晨起来咯了血,险些不成了,不过听闻大夫们又给救回来了。” 方氏的表情顿时遗憾起来。 但想了想,她也就想开了:她的儿子毕竟刚落地,若是陈阅姝正好死了,虽然老王妃和国公爷都会在心里怨怪陈氏嫉妒吃醋才自食恶果,可外头的人听了,只怕要给她的儿子编排一个克死嫡母的名声。 罢了,这回她死不了,但大夫给开了虎狼之药,想来也熬不过多少日子。 等她的儿子风风光光办了满月宴,那陈氏再死不迟。 丫鬟看着她的脸色由阴转晴,想了想,到底没将国公爷又回了正院东厢房歇息的事儿透给她。 这正院里的两位,一个位尊,一个貌美,都是她家姨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妾术 第45节 姨娘还想着,等她生完孩子,便将国公爷的心重新拢回来。 可瞧这模样,只怕国公爷对那位新人,一时半会儿且断不了新鲜劲儿呢。 ----------------------- 作者有话说:晚安~今天白天开车回老家没时间写太多,明天补上欠的更新 第50章 拦她一刻 到了这日的夜里,正屋里着人来传话,道夫人醒了。 彼时周绍也刚醒不久,听了消息边匆匆赶过去,青娆心知夫妻二人经此一事大约会有很多话说,便识趣地没有跟去。 可没想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周绍就出来了,甚至还是带着怒气拂袖而去的。 这时,扶云过来请她去夫人屋里说话。 她忙更了衣,穿戴整齐去面见夫人。 陈阅姝发了一场急病,这会儿虽缓过气来了,但仍旧面如金纸,她只穿着夹衣倚在迎枕上,烛火下瞧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黛眉跪坐在她的床边,正在给她喂好克化的细肉粥。一勺又一勺,吃饭瞧着像是在喝药,艰难得很。 屋子里静悄悄的,竟只有主仆二人在。 青娆也是到这时才发现,初见时在娘家人面前端庄大方的夫人,到这会子,满头乌黑的青丝已经变得稀疏枯黄,不说不动,也能瞧出屋子里的死气沉沉。 她上前给陈阅姝行了礼,对方的视线看了过来,目中便泛起淡淡的和善意味,招手让她到身边去,青娆便知机顶了黛眉的差事,便服侍她用粥边说些闲话。 奇怪的是,方才国公爷怒气冲冲走了,可这会儿瞧夫人的模样,倒像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她心里转着念头,就听陈阅姝道:“先前的事我都听黛眉她们说了,多谢你肯为我出头。”她顿了顿,又苦笑道:“只是我的身子是不中用了,日后想再提携你,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病了这一场,她这个病人比谁都清楚,今日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阎王爷的册子上指不定都挂了名了。 这样的身子骨,今日脱了鞋上榻,明日就不知还能不能再下榻穿履。 认识到了这一点后,陈阅姝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方才周绍来瞧她,她看得出他是很关切自己的,可想起听见方氏产子时自己的心情,她却没了与他泪眼相看的心思,便故意就着这事刺了他两句—— 反正她咯血一事,解不解释,里里外外的人都会认为是她嫉妒方氏太过,以致作践了自己的身子。就连她自己,心里也是说不清道不明。 夫妻情分本就淡薄,见她这般,他果真拂袖而去了。陈阅姝反倒松了一口气。 青娆见她心灰意冷,心里就是一突。 她顾不得规矩,放下手里的白瓷碗便按上陈阅姝的手,迫着她将涣散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奴婢不求夫人提携奴婢,只要夫人好好的,对奴婢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这种恭维的话,陈阅姝只是笑笑,可紧接着就听这通房道:“夫人饱受病痛折磨,觉得了无生趣,此乃人之常情。可鹤哥儿还这样小,照春苑那头又刚诞下一个哥儿来,夫人当真敢在这时候闭上眼么?夫人,您身边得力的再多,娘家人再可靠,可这世上,最能为鹤哥儿殚尽竭虑的,还是只有您一人而已。” 话毕,不消陈阅姝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她就自己跪在了床榻前,垂下了头。 陈阅姝被她这话一激,先是咳嗽了一阵,黛眉被吓得冲过来替她抚背顺气,陈阅姝却是拨开了她的手,边咳嗽边盯着跪在地上的青娆。 烛火将女子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她眯了眯眼,这才发现她虽然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胸中那口郁气忽地就平了,含笑道:“我还以为,你会盼着四妹妹早些来。” 这话一出,黛眉脸色大变,青娆也好不到哪儿去。 四姑娘要嫁进来做续弦的事,府里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如今过了半年了,京城陈府那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一些先前有念头的人,都不禁疑心是否是自己想岔了。也就是陈阅姝贴身服侍的黛眉知晓一二,还有就是被陈家人一手送进来的青娆,清楚明晰地知道陈大夫人母女的打算。 但知晓归知晓,如今陈阅姝人还在,说这话总归是犯忌讳的,黛眉一听就红了眼睛,簌簌地往下掉泪珠。 而横亘在青娆面前的,更是新主与旧主的抉择。 放在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四姑娘。但童氏小心送进来的那封来自郑安的信,却叫她心里存了个挥之不去的疑影儿。 但陈阅姝的话算不上难回答。 她顿了片刻,便垂眸道:“在其位,谋其政。奴婢如今身在正院,主子便是夫人,夫人的荣辱,就是奴婢的荣辱。”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四姑娘没问题,她们主仆情分依旧,她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嫁进来的。 无论何时,周全自己的性命,加大自己的筹码,才是最要紧的。 陈阅姝就笑了起来。 等她让青娆下去时,青娆听见她还吩咐黛眉说,再多上些东西上来,她没吃饱。 病重之人,最怕自己先存了死志。 青娆见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心间大石总算放下来一块儿。 黛眉送她出去时,她就用目光探寻地问了她。 黛眉犹豫了一下,送她到廊下时,才低声开口:“先前那药,是黛兰亲自去盯着熬的,小灶房里当时人也少……且夫人的药渣已经让惯用的大夫看过了,看不出动过手脚……自昨日一早起,进口的东西也都查过了,瞧不出什么问题。” “原是如此,那许是我多心了,这也是再好不过了。”青娆面上瞧着松了一口气,黛眉也抿了唇笑。 她是不愿意怀疑正院里一起风风雨雨走过来的姐妹的,而她疑心一起就先怀疑了黛兰,可后面一查,却是全然没问题的,这才叫她好受了些。 黛兰可是府里带过来的家生子,一家子老小都捏在陈家人手里,若是这样的丫鬟都能被人收买,她们这正院可真是漏成筛子了。 青娆顺势接过黛眉的活计:“方才夫人说的东西我也记住了,小灶房那头我也熟着呢,还是我替姐姐跑腿去罢。” 陈阅姝刚醒,黛眉的确也不大放心离开正屋,想起方才青娆在屋里的一番话,更是认定她如今是一片丹心向着正屋,再没有不信的,便笑着谢了她,扭身回屋去。 青娆带着丹烟离开,却没有往小灶房去,而是脚步一转,去了倒座房。 黛兰昨夜守了夜,又因为夫人的病折腾了一上午,下晌便在自个儿屋里歇息。听见外头有叩门声,她忙合了衣去开门,问:“谁呀?” 打开门,瞧见青娆娇花一样的脸,黛兰吓了一跳,手都差点抖起来。 青娆却像是没发现她的异常,笑嘻嘻地道:“黛兰,方才夫人醒了,问起你来,黛眉姐姐便托我来传个话,让你去小灶房里取几样吃食,亲自给夫人送过去……”又一板一眼地将单子报给她。 黛兰面上松了口气:“我当是谁,深更半夜的你可把我吓一跳。”两人曾经有同屋居住的情分,至今青娆都还有些物件放在这里还没来得及取走,这话说得亲昵得有些逾矩,青娆却不以为怪。 “夫人唤你,这可是大喜事,我这不是急着让你去露脸嘛。”青娆挽了她的手臂,顺势进了屋,“正巧,我还有几件衣裳没拿走,丹烟,你去帮我收拾一下,就在那个箱笼里。” 正院里头,属黛眉在夫人面前最体面,其余人都被她压得死死的。如今有机会出头,换了其余三个大丫鬟里的哪一位,都会马不停蹄地赶过去。黛兰自然也应该如此。 “拿吧,拿吧。”黛兰不再疑她,收了她的好意,便穿戴整齐准备去灶房去,“走时把门带上就是。”她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等闲人也不敢来她的屋小偷小摸,所以她走得也放心。 出了房门,黛兰却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青娆以为夫人一醒来就要见她,是对她的信重,可她却想起,今日黛眉背着她悄悄去小灶房里取熬药剩下的药渣的事——若不是她心虚,早趁着人不注意偷龙转凤了,只怕就要被她逮个正着。 那药不是毒药,可细细查探还是能叫人看出端倪来。 黛眉查完了药,似乎对她的戒备就少了很多。可夫人唤她,她还是忍不住提了心,生怕还有什么地方没做好,露出了马脚。 她心里太多念头,便没能顾及到身后一直望着她走远的青娆主仆。 等她的身影远去,含笑的青娆敛去多余的神情,吩咐丹烟道:“你出去守着,若是黛兰去而复返,你便拦她一刻。” 丹烟愣了一下,旋即头皮发麻,立时乖顺地退了出去。许久,砰砰直跳的心才慢慢缓过来。 她没资格跟着姑娘进正屋去瞧夫人,故而不晓得方才姑娘对黛兰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可姑娘此言一出,她顿时明白过来姑娘是故意哄了黛兰走,为的就是要在这屋里翻什么东西。 深知自己被卷入了什么秘辛当中,但她还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姑娘没让她帮着她一块儿搜,那即便事发,她不知晓里头的内情,或许还能保下一条命。 自然,最万全的法子,就是不能让黛兰及正院里的其他人,发现这里的事情。 屋内,青娆扫视了屋子一圈,紧紧攥起了手。 先时她还只是怀疑黛兰有问题,可据黛眉说,今日给夫人熬药的正是黛兰,且还是她亲力亲为的……两厢一对上,她用不着去找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就先在自己心里给黛兰定了罪。 但是谁害夫人的,在她这里其实并不怎么要紧。 要紧的是,她想知道,和四姑娘通信的,是不是她?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能她自己来找。 ----------------------- 作者有话说:晚安~还在写,也许晚点更,也许明天中午更,不要等哦 第51章 搜屋 先是在那些一拉就开的柜子和箱笼里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青娆的目光就放在了一边带锁的柜子上。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她就没打算空手回去。 青娆疾步走过去,拿起旁边小杌子便朝那锁上头砸。承务处用来搜罗银钱的东西,质量很是一般,砸了四五下锁便掉了下去。 屋外,丹烟守在门口,听着里头砸东西的动静,脖子仍不住缩了缩。 从前不晓得,看着文弱得能被一阵风卷走的姑娘,做起事情来竟然这样狠决。 她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若是这回她们平安无事地度过去了,日后她服侍姑娘,定然要恭谨再恭谨,万不能因为姑娘的出身有丝毫懈怠。 屋内,青娆打开了柜门,便是一怔。 那里头竟然摆满了药材,其中最多的一味药材,她记得是陈阅姝药方子里的主药。 黛兰这是偷偷拿了方子里的主药? 其余的一些药材,青娆说不上名字,也看不出什么。但光看这些药材,就能瞧出黛兰的不一般。寻常的丫鬟,哪里会私藏这么多药材。 陈阅姝的药里,多半是被她动了手脚了。 但这些不是她最关心的。 屋子里几乎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可她愣是没能发现她想要找的东西。 脱力地坐在床榻上,听见外头丹烟小声地道:“姑娘还是快一些,再过些时候,怕是黛兰姐姐就要回来了?” 青娆双目放空,下意识地揉了揉累得发僵的胳膊,心道难道今日真的就要这么算了?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她在屋里耽搁了这么久,左右住着的人不会没有知觉,即便她将屋子恢复成原状,恐怕也不能完全蒙蔽黛兰。 揉着揉着,她忽然想起,当日她来襄州府时,她娘曾经将家里的银钱打成金箔,缝进了她贴身的衣物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眸光动了动,视线下移,放在了她坐着的床榻上。 下一瞬,她便开始在黛兰的被子、褥子和枕头上摸索。 妾术 第46节 摸到枕头上时,她的手顿了顿,眸光亮了起来。 她猛地站了起来,从桌上寻了一把剪刀,三两下地剪开了布条,露出了里头的枕芯来。 她提起来,用力倒了倒,竟倒出来十几封信件。 上头的字迹,是青娆看了十年有余,甚至还偷偷临摹过的字—— 是四姑娘的字迹。 这无疑坐实了,国公府里和四姑娘的通信的,正是夫人的一等贴身丫鬟,黛兰。 她闭了闭眼,真相就在她眼前,但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手也在颤,心也在抖。 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封一封拆开来看。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此药入饮食中,无色无味,无人可察觉,宜连用三月,缓慢见效……” 头一封信,就叫她瞪圆了眼睛。瞧信中落款的时间,细算之下,是陈阅姝怀胎九月的时候。 连用三月才起效的慢性药……不用明说,她就能猜到是一种坏人身子骨的慢性毒药。 而陈阅姝的身子骨就是在生下鹤哥儿后,一日日败坏下来的。只是那时,人人都以为是因为生产的缘故,毕竟古往今来,生孩子都是一道鬼门关。 但无人去想,会有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早在陈阅姝生产之前便进入了她的体内,一日一日,不曾断绝。 青娆觉得不寒而栗,她想到了生下来就体弱的鹤哥儿,这会不会,也是因为这药的缘故?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观其脉案,以平喘为重,宜减少此药用量,方能气咳不止,损其心脉。” 青娆默然。 这封信,便是黛兰柜子里存了满满当当的药材的根因吧。下了毒药还不够,还要让大夫下的平喘之方也因少了主药根效全无,好好的身子骨,也就渐渐这样败了。 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方氏独宠有孕,是汝疏忽所致。幸不日将启程赴襄州,届时自有良策。” 看见这一封,青娆愣了愣,倏尔站了起来,死死地捏着信的一角,看着落款的时日——元庆三十二年,二月十八。 或许是因为襄州府与京城之间传信多有不便,为了避免间隔的时日发生了别的变故,陈阅微每每写信过来,都会习惯性地信上写了时日。 细小的习惯,却让青娆一瞬间呼吸急促,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二月十八。 二月十八! 那时候,四姑娘还是黄公子的未婚妻,黄公子人还好好的,她也一心想着嫁给齐和书脱籍出府。 四姑娘怎会知道,她不日会来襄州府一趟? 她信中所书的对抗方氏的良策,又是什么?是她吗? 这一刹那,她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黄承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金水河里,黄家人不情不愿地上门退婚;她想到了齐和书的母亲袁氏忽然对她生厌,指鹿为马地向夫人开口,提出要娶碧荷过门;她亦想到了四姑娘听闻了她的事,亲自到了她屋里,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青娆,你要做的,便是更争气一些。” 没有退路,便要争气一些。 可这退路,是否就是姑娘您亲自斩断的呢? 在猜到四姑娘可能会对其胞姐陈阅姝下手时,青娆也只是震惊,心里甚至还在为她开脱——因父母偏心的缘故,姐妹俩的情分本就普普通通,或许是陈阅姝先前做了什么,让四姑娘气恨不已,这才痛下杀手…… 可瞧见了这一封处处透着古怪,仿佛是预见性的,但又叫人细思极恐的信件,她这才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她打小就跟着四姑娘,姑娘一向待她亲近,带着她读书习字,明理懂节,在她心里,四姑娘一度和青玉的位置不相上下。她看她如同姐妹,四姑娘自然也知晓她的志气。 若是她自个儿不安分,仗着一张貌美的脸无论如何都要爬上主子的床也就罢了,被姑娘丢出来,是她活该。 可她自问,自打进了九如院以来,侍奉姑娘一向兢兢业业,谨慎小心,事事都以她为先,从来没有阳奉阴违损害她利益的时候。 而四姑娘似乎也很喜欢她,还口口声声,说等她出嫁时,要给她添上厚厚的嫁妆,不叫婆家人小瞧她。 ……但最终,她却被她忠心服侍的主子狠狠插了一刀,她还要面慈心狠地对她说,这是对她来说最好的路了,因为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想起昔日发生的一幕幕主仆情深的画面,她闭了闭眼,强忍着看完了下一封信。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青娆已进府,若有举止奇异、不敬旧主之处,及时禀告。” 所以,她初进府时,正院里的四个大丫鬟加上黛眉,肯半推半就给她一个容身之处的,只有黛兰。 起先她对黛兰是有些感激的,在灶房站稳脚跟后,每每有好东西,她也会拿着回来让她一同享用。 这半年来,二人一步步熟稔起来,到如今也会亲切地开些玩笑。但她不曾想过,黛兰收容她,是因为奉了四姑娘的意思,要窥探她是否有不忠之心。 实在是可笑。 故而她就笑了起来,笑得急了,眼泪也一并落了下来,泪眼朦胧,看不清周遭。 姑娘费尽心思,算计得她走投无路,只能为了活命听从陈大夫人的话,来到襄州,成为周绍不起眼的一个通房。要她以色侍人,来对抗在府中坐大的方氏。 可转头,她就派人密不透风地监视她,生怕她脱离掌控,不再安然当她的棋子。 这时候她才隐约想起来,这半年来,无数个夜晚,黛兰都会漫不经心地问起她府里的事情,一开始她还当她是思念留在府里的家人。 可后来频频提到陈府的主子,她就存了个心眼,担心是夫人派她来刺探四姑娘的把柄,好来日用来拿捏她,便也都敷衍过去。 当时黛兰见好就收,没有追问,她还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来,那全然是黛兰用来试探她的小把戏罢了。 四姑娘信赖黛兰,胜于信赖自小服侍她的青娆。但这信赖,却也不是推心置腹的那一种,而是权势威慑,以同样的手段拿捏黛兰。 只不同的是,对着黛兰,四姑娘是亲自出面的,但对着她,她却拐了个弯,将一切事情推到大夫人身上。 以大夫人对幼女的宠爱程度,恐怕至今还没发现自己被幼女利用了,生生断送了长女的一辈子。 她又想,即使是发现了,恐怕大夫人也不会站在大姑娘那头吧。她仍旧需要保全宠到大的幼女的性命,不会坐视杀害长姐的罪名落在四姑娘头上。 四姑娘,怎么偏偏对她庄青娆这个小丫鬟,曲折迂回,费心心思呢? 倒像是从一开始,四姑娘就笃定,她能得到英国公的青眼似的。 这念头在她脑中稍纵即逝,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另一边,黛兰从正屋里出来,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 夫人并没有格外优待她的意思,甚至连黛眉姐姐见了她,也有一闪而过的讶然。 她心里沉甸甸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往倒座房去。 方才,青娆说,她要收拾些旧物走…… 屋外,丹烟远远瞧见了黛兰,心头一惊,立时低声朝着屋内禀报。旋即,她掏出袖中的帕子,热切地上前给黛兰擦汗:“瞧姐姐跑了一身的汗,这种天儿,您也该爱惜着身子,别着了风寒。” 黛兰愣了愣,看一眼她,又看一眼紧闭的屋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白了脸,反应过来之后就要硬闯,可丹烟竟也有一把子力气,死死地钳住她不放她走,被她发了狠用头撞倒在地,也攥着她的裤脚不许她进去。 “贱婢!滚开!”黛兰脸色狰狞。她是这院里的一等丫鬟,青娆身边的小丫鬟都还没入等,竟敢这么大胆地对她又拦又拽,真是不要命了。 丹烟也不吭声,挨了两脚也不放手,直到屋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青娆立在那儿,神情寒凉地低头看着她。 “你朝她撒什么气?有什么,尽管冲我来。” 黛兰狠狠瞪她一眼,闯进去见她将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立刻就来了火:“你这是做什么?我好歹也是夫人身边的人,你不过是伺候了爷几日,就能这样糟践我?” 她先声夺人,尖锐的语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先时听见这边动静也没敢出门的丫鬟婆子们立时先后推开门站了出来,目光炯炯地望着青娆主仆二人。 青娆是国公爷新宠不假,可正院的一等丫鬟,却不是一个小小通房能随意欺负的。更何况,这位通房主子还在靠着夫人吃饭。 一时间,落在青娆身上的目光都变得极为不善。 丹烟咽了咽口水,也忍着痛爬起来,头皮发麻地看着自家姑娘,意思很明确了:祖宗唉,奴婢能打一两个却拦不住这么多人啊…… 青娆却笑了笑,抬了抬下巴:“你在煽风点火之前,是不是忘了看看自己的烂摊子有没有收拾干净?” 黛兰进来得急,只一心想着把青娆赶出去,免得被她真瞧见了什么东西,此时顺着她的目光一瞧,才看到满榻的棉絮乱飞。 她面色大变,一刹那白得如同冬日里下人拿来讨主子欢心的雪人一样。 “你……” 青娆却不再理会她,她拿着自己的帕子,将丹烟脸上的尘土一点点擦拭干净,拍拍她的脸,笑道:“好孩子,今日多亏了你。” 她与送来的两个丫鬟之间,相处时日甚短,没什么特别的情分。但对方愿意拼尽力气在她面前出头,她当然也会给她机会,给人瞧见为她卖命的好处。 姑娘。 奴婢从前是想左了,只一心盼着您入府,继续主仆相得,安稳度日。可如此,未免有些太不争气了。 青娆不想辜负您的期望。 所以她扫视了一圈逐渐将她们围拢起来的正院仆妇,沉声道:“黛兰胆大妄为,私藏夫人用药,以致夫人病情久拖不愈,其心可诛。尔等跃跃欲试,也是她的同伙吗?” ----------------------- 作者有话说:欠债终于还上了,晚上还有一更 第52章 揭发 院子里闹起来,黛眉直皱眉,打发了扶云去瞧怎么回事。 扶云带着几个婆子一道急匆匆地来了倒座房,瞧见被簇拥在正中央的青娆便是眉心一跳,等看见面无人色站都站不稳的黛兰,更是心下一沉。 青娆就冲着她微微颔首:“扶云,夫人病着,寻常的事我不好扰了她清净。只是咱们院子里,夫人的身边,如今竟出了小贼,收罗了一柜子夫人的名贵药材,不晓得是要做什么用。夫人的身子骨,没准就是这贼人害的。” 她这话说得重,又是先发制人,让原本存着些庇护黛兰的心思的扶云立时不敢多说了。她扫了说不出话的黛兰一眼,冷着脸带着婆子们进门去搜,果真瞧见柜子里满满当当的药材。 “捂了她的嘴,把人带到正屋去。”扶云冷静地吩咐婆子们。 黛兰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更是陈府的家生子,主仆情分非比寻常,别说是她,就是黛眉也不能不问过夫人就处置了她。 但满院子的人都瞧见了,她犯了这样的大错,日后再有出头之日是不可能了。所以,婆子们绑起人来,倒是半点不顾忌了。 青娆就冷眼看着黛兰被婆子们拿着烂布巾子塞了嘴,几乎是一路拖行去了正屋。 她今日来这一趟,没打算背着人搜屋。既然如此,那就得把黛兰死死地按下去,若是顾及当日同屋的情分,私下里斗上一场,面上是波澜不兴了,但一个不慎,来日她在夫人那里就难说话了。 她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丹烟性子虽沉稳,可到底才在府里不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黛兰,一盏茶前还是夫人身边风风光光的一等丫鬟,旁边的仆妇听见动静都要不顾尊卑地替她压制姑娘,可一转眼,连粗使婆子都敢这般折辱她……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妾术 第47节 见她吓白了脸,青娆就拍拍她的手,轻声道:“走罢,咱们回屋去。” 事情是她告发的,但黛兰说到底是陈阅姝的贴身丫鬟,处不处置、如何处置,都得看陈阅姝的意思。她如果不识眼色地跟过去,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她不依不饶,逮着黛兰的错处非要她给个处置了。 那告发黛兰的忠心,就会瞬时变成拉帮结派、构陷他人的心证。 她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信,抿了抿唇。 黛兰如果足够聪明的话,就能察觉到,方才她和扶云以及旁人说起时,没有提起她和陈阅微之间的勾当。若只是贪了药材,罪不至死,她还能有一条生路。 青娆想着自己的事情,并未注意到,身后丹烟的面色只是白了一小会儿,旋即眼神就变得无比明亮。 ——姑娘可真是了不得,翻手之间,便将正院里经年的大丫鬟拉下了马。 她跟着姑娘,若是能学到一半的本事,想来就能受用无穷了。 主仆二人回了东厢房,孟夏正在里头收拾床铺,瞧见丹烟灰头土脸,连衣衫都被抓得勾了线,立时脸色大变。 “姑娘这是怎么了?外头有人欺负您?”她瞪圆了眼睛,立时扑上去围着青娆看了一圈。青娆笑眯眯地拦了她,“行了,我一根头发都没少,倒是你丹烟姐姐受了不少苦,去开了箱笼,把爷赏下来的药给她涂上,别明儿留疤了。” 孟夏笑容顿了一下,旋即立刻哎了一声,乖乖照做。 她瞥了一眼丹烟狼狈却与有荣焉的神情,心知她歇息没跟着出去的当空,外头怕是又出了大事。但当着青娆,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能照着她的吩咐替丹烟上了药,这才趁机悄悄问她。 丹烟却神神秘秘地,只朝着正屋的方向努努下巴:“……且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儿呢,看看那头怎么说再提也不急。” 孟夏心里着恼,可瞧着姑娘待丹烟的热乎劲儿,顿时明白,这一趟叫她拔了头筹了,再不好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 正屋。 黛眉听着扶云不带感情地重述,不可置信地看着瘫软在地的黛兰。 她想得却比扶云更多,立时便将黛兰屋里的药材拿去给大夫瞧了,看是否有不利于夫人病症的药材。 好在,大夫给的结论是没有。黛兰只是贪心,挪了许多药材收藏着而已。 黛眉心间那块大石头落下来了,看着黛兰的目光就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怪:“夫人待你那样好,逢年过节赏赐从未断绝过,你怎么敢中饱私囊,挪了夫人的药!你是想害死夫人不成?” 她上前就是两巴掌,用了极大的力气,将黛兰扇得眼冒金星。 到底是多年的情分,她知晓黛兰犯了大错,日后不可能再爬起来,但能留她一条命也是好的。她这两巴掌下去,回头夫人再听了事情,心里即便厌恶,但多少也会顾念旧情,稍稍心软。这一丝半点的心软,便足够下头人活命了。 她却不知,正是这两巴掌让神魂都要飘到天外的黛兰清醒了过来。 满脑子都是自己死定了的黛兰,忽地回过味儿来。 方才庄青娆告发她时,并没有提及那些信! 她的眼睛陡然亮起来,面上却立时做痛哭流涕状:“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我家中的母亲病了许久了,家里愈发拮据,近来都买不起这药材了……我对不起夫人,我对不起夫人啊!” 她小声地啜泣,连哭都依照着陈阅姝这里的规矩,不敢大声吵嚷惹她厌烦,又说的是家人求医治病的难处,别说黛眉,就连一直性子冷淡的扶云听了,都微微有些动容。 黛眉叹了口气,语气仍旧生硬:“对不起夫人,便要到夫人面前说才是。” 她想了想,依照夫人的心性,黛兰的事对她冲击不会太大,便转身进了屋,斟酌着将这事禀报了上去。 陈阅姝听了,默了一盏茶才道:“叫她进来罢。” 黛兰进了屋,连话也不多说,就踉跄着跪下来,一下又一下沉默地磕头,直到磕得眼冒金星,头都肿起来,才含着泪眼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只求大姑娘看着奴婢从前尽心服侍的份儿上,饶奴婢一条命,奴婢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姑娘的恩情。” 陈阅姝就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道:“拖出去,打三十板子,不许给药。”又看了一眼黛兰,“若是你能熬过去,日后便在院子里扫地吧。” 黛兰脸色苍白,但还是又磕了几个头谢过陈阅姝的恩情,就连被拖出去时,也在懊悔她的鬼迷心窍,宣誓日后一定尽心服侍。 门廊下,漆黑的天色里,数个身影躲在暗处,听着噗噗的打板子的闷响。 打完板子,挨板子的人还要强撑着,对着正屋的方向磕头。可惜夫人病着瞧不见,昔日姐姐妹妹互称的人里头,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替她传上一句话。若是不传,那就是白磕了。 磕完了头,黛兰就彻底失去了力气。打板子的人知机便将她拖了下去,带回了她住着的屋里。 夫人一时还没发话叫她挪出去,所以即便她的例不再是一等丫鬟的例,只能参照着粗使丫鬟来,可这屋子这会儿还是她的。 黛兰摸着被剪得棉絮横飞的枕芯,心里却难得庆幸了起来。 还好,她对庄青娆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她拿走了那些信,没有告知夫人事情的全貌。 贪一些药材而已,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谁不收受或是贪墨些东西,反倒会被人认为没有体面。只不过是因为夫人病着,这药材就显得格外敏感,这才狠狠罚了她。 但这东西,对她来说不致命。 庄青娆想必也是算好了这一点,这才施施然地走了,半点没想留下来看热闹。 她咬了咬牙,从床榻的角落里摸索出一个暗格,颤抖着手拿出一瓶丸药。 她失了势,又无暇当着众人的面给人塞银钱,打板子的人就没留力气。夫人不赏药给她,也不会给她请大夫,好在,她早想着可能会有今日落魄之时,提前备了这救命的丸药,好歹能保全下一条命。 狡兔三窟,她留的后手不少。但其中最要紧的,用来拿捏四姑娘的证据,如今却都被庄青娆翻走了。 这种东西,她瞧见了,留在手里,却不去告发她,是不是也像她一般,担心反倒被夫人灭了口? 一笔写不出个陈字,尤其是今时今日,夫人已经在四姑娘的算计下失了来日,即便知道真相后再恨再悔,只怕到最后,还是不得不为了陈家低头。 大家族养出来的名门闺秀,永远会把家族放在最前面。不像她,烂命一条,没有什么忠与义,不过是谁都能利用两分的棋子而已。 她痛得满脸是冷汗,但面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她倒是很好奇,四姑娘千挑万选,竟选了庄青娆这种刺头进了府——前几日,她们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可转头,她就能卖了她,恨不能置她于死地…… 四姑娘算计了这样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落得如她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儿,黛兰面上的笑容就更明亮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3章 谣言 正院的人马经过几番整治,要紧些的消息都很难再传到外头去。 可不知怎的,黛兰办错了差事挨了板子的事,第二日就传到了外院。 回事处里,因国公府添丁的喜事,城中闻风而动送上帖子的人家不再少数。 袁学杰弓着腰将厚厚一摞帖子抱到副管事那里,点头哈腰地说了老半天,副管事只淡淡嗯了一声,等他出去,拣出几份重要的,进了里间和管事回禀。 袁学杰办完了差事,总算敢去讨一杯粗茶解渴——办差的时候唯恐耽误主子的事,水是半点不敢沾的。 那烧茶的小厮就和他闲话起来,哥哥长哥哥短的,亲热得不行,“要说还是哥哥您有本事,收了这么多帖子进来,拿到的赏钱不少吧?” 国公府在襄州城地位超然,人人都想来恭维奉承,想要将帖子送进府的也不是伸伸手就行,这回事处回话的小厮的腰包也是被这些人养肥的。 “要说也是那位争气,生了个儿子,叫国公爷高兴得不行。外头那些人的鼻子都灵着呢,嗅着味儿就来了,争先抢后地先挤进来现现眼。” 烧茶的小厮一听就笑起来,低着眉小声道:“听说正院那头气得不行呢,昨儿闹了好大的阵仗,药藏处的大人们回来时都被吓得跌了一跤,路都走不稳。” “那事儿我早听说了。”袁学杰不以为然,“不过他们还算得力,好歹使出了本事没闯出大祸来,可夫人醒了还是气得不行,听闻昨儿她身边的大丫鬟都被她拉出去打了板子呢。” 小厮哟了一声,唬得不行。正院里的几个未嫁的大丫鬟,在他们外院眼里可都是香饽饽,个个挤破了头想将人娶回家,好成为下一个承务处管事那般的风光人物。 “不知是哪位姐姐?” 袁学杰哼哼了一声,卖了会儿关子,才在小厮的告饶下开了金口:“黛字头的,不是那位名声最响的,走出去却也是响当当的。” 小厮眼睛转了转,顿时就明白了是谁。 却说这烧茶的小厮,是回事处出了名的万事通。袁学杰抖给他的消息,没用上一个时辰,就传得整个回事处都心里有数了。 有人就低低地议论:“看来夫人这回气得不轻,若是缓过气儿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那位。” 还有人开着玩笑:“这黛兰姐姐往日里大小是个人物,如今虽落魄了,可和主子的情分摆在那儿,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若是这会儿有人将她娶回家,日后说不定能被主子重用呢。”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过了晌午,还真有人寻了嬷嬷进内院打探黛兰的消息。 古嬷嬷看着寻上她的小厮,怔了怔:“你也想打黛兰的主意?” 来人是回事处的跑腿小厮汪广,和古嬷嬷的夫家沾亲带故,算是拐着弯的亲戚。 古嬷嬷却是从前伺候过周绍的老嬷嬷,虽不是奶娘,且在哥儿过了八岁开院儿后就被留在了内宅,但到底算是老人,有些情分,如今周绍独立开府了,她没有奶娘的福气能出府做富太太,却也能安然在府里养老,地位超然。 可这汪广,平日里却是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性子,在回事处很不起眼,样貌也只是普通,却没想到他胆子大到肖想正院的丫头。 “嬷嬷好歹帮我一回,等回头媳妇娶进门了,我叫她给你磕头敬茶。” 古嬷嬷呸了一声:“我可担不起。”心里却也不是没有想头的。 人往高处走,如今她身上没有正经的差事,只是偶尔被用来调教几个新进府的丫头,手里没油水,日子过得也没滋味。若是能和正院扯上关系,日后也是多一条门路。 故而她嘴上骂着汪广,到了半下午的,却拎着东西去瞧了躺在床上修养的黛兰。 瞧见黛兰的狼狈模样,她心里先是一惊,而后看了看她的屋子,心又定下来——办差的下人,谁没有触了主子的霉头挨板子的时候呢,且要看主子是又拉又打,还是彻底厌弃,才好知道这板子挨得要不要紧。 像黛兰这样,被打得皮开肉绽,但还能一个人住一个屋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被主子想起来,提到身边用了。 她心里喜滋滋的,拉着黛兰的手抹眼泪,一副心疼的模样,到临走时才七折八拐地将来意说了。 黛兰一听,面上就不大好看,推脱道:“奴婢的婚事,还得夫人说了算。”就没收下她送的礼物。 古嬷嬷一看,便想是她刚失势还瞧不清世态炎凉,等日子过不下去了想找个依仗时,她自有法子收拾她,叫她拐过头来求这门婚事。面上却是一派惋惜,温和地离去了。 等人一走,黛兰的脸色彻底阴沉起来,却不是因自己这一日被多少癞蛤蟆肖想。 她暗恨对方沉不住气,生生跳进旁人的圈套,如今她这条线,就算是全陷进去了。但想想又释然,她的命都握在人家手里了,多一个蠢货一道,也不失为一件宽慰之事。 东厢房。 孟夏轻声细语地将事情禀给青娆,笑道:“这一日下来,黛兰姐姐那里竟不是门可罗雀,而是门庭若市了呢。”跟着个会识文断字的姑娘,她也学了不少新词。 青娆却只是笑笑,将花瓶里多余的枝叶修剪好,眸色深沉。 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可惜,汪广太心急,在外头还是露了马脚。不光是她疑心,就连方才孟夏的堂兄袁学杰特意传回来的话里,也透着一些暗示意味呢。 那倒是个聪明人。 虽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能敏锐地发现旁人未察觉之事。 “你兄弟的差事办得好,替我赏他。” 如此,四姑娘埋在府里的这条暗线,便都在她眼皮子底下了。她倒并没有去怀疑,府里是否还有旁的眼线。 英国公府再怎么说也是宗室人家,就连陈阅姝这个当家主母,也没办法将过多的人安插到外院去。陈阅微不过是周绍的妻妹,她能安下这两个钉子,恐怕已经是耗费了十足的力气了。 妾术 第48节 只是从前青娆连她这份本事,都没有察觉到。她还和沈氏一样,以为四姑娘天真烂漫,生怕她被簪缨世族吞了血肉去。 * 这一日的正屋却也不太平。 两个姨娘一大早来给陈阅姝问安,请求侍疾,毫无疑问地都被拦在了门外。 孟姨娘倒像是走个过场,听见黛眉似笑非笑说了这一句,担忧着回了两句,便带着丫鬟走了。 但丁姨娘却是不肯离去,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逼得黛眉忍无可忍再出来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才吞吞吐吐地透出是为了国公爷交代她的事。 陈阅姝听了,倒让她进了屋。 “什么事?”陈阅姝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开门见山地问。 丁姨娘一听她冷淡的语气,立时吓得跪在地上,先是请罪,接着才支支吾吾地道,国公爷明日准备给六公子大办洗三,说让她去帮着郡王妃打打下手。 闻言,陈阅姝面色沉了下来。 丁姨娘也是战战兢兢。今儿一早,国公爷就打发了高永丰去她那儿传话,说明日要办六公子的洗三礼,要她今日下午便去找郡王妃,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明日那些身份不够的,便要她出面招待。 她一听就腿软了。除了方氏,她是府里最有身份的姨娘不假,可她从前可从来没料理过这样的事,更何况方氏生子把夫人气得咯血的事满府都传遍了,她一向侍奉夫人恭谨,又怎么能去拍方氏的马屁呢? 国公爷这可真是为难她了。 陈阅姝却心里明白。 周绍这是借着方氏的洗三敲打她,发泄对她心里的不满呢。 她身子弱不能操持洗三礼,所以他拜托了隔房的嫂子帮忙待客,赵氏是郡王妃,这无疑是给方氏的孩子提了身份,再让府里唯一养的有女儿的姨娘替她打下手,更是在打她的脸。好似在说他一声令下,对她唯命是从的人也得去捧着方氏。 区区一个妾室之子,闹出这么大动静,生怕襄州府的人不知道他疼宠这个幼子。 若是没有庄青娆昨日那一番话,或许她破罐子破摔,听了这事愈发和周绍赌气做对起来,但如今她的心里只是冷笑一声,很快就想好了对策。 “国公爷交代你去做的,你便尽力做好就是。”陈阅姝脸上神情淡淡的。 丁姨娘拿不准她的意思,小心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不似在说反话,这才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是疑虑:“夫人,恕奴婢多嘴,方氏再怎么有功劳,到底只是妾媵,如此抬举她,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她的心里,也是和火烧一样,难受得紧——要是方氏这个儿子真这么得国公爷宠爱,日后真让他承继了国公府世子位,岂不是她们都要看方氏的脸色过活了? 陈阅姝却莞尔一笑,病中人神色憔悴,可她丽质天成,笑起来也有五分动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国公爷是龙子凤孙,他说怎么做,自然就是怎么做。只是你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明日迎客,你便带着青娆一道吧。”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4章 不速之客 夜里下了一层薄雨,翌日起来,屋檐角竟结起了冰棱。 青娆是新宠,承宠的这几日国公爷派人送来的赏赐都没断过,针线房的人也是颇会看眉眼高低,眼瞧着天一日日冷了,紧赶慢赶将冬衣也制了出来。 一大早,两个丫头就伺候青娆起了身,丹烟开了箱子拿出一件银红织金花缎的夹袄给她看,孟夏瞧了倒是有些迟疑地小声问:“会不会太华丽了些?” 府里今日要办洗三礼,夫人要抬举姑娘帮着丁姨娘一道待客,消息却是昨儿天刚擦黑的时候才传过来。丹烟两个先是激动,紧接着就有些担忧起来。 虽说能让丁氏和青娆出面接待的客人,必然不是府里的贵客,可东西两府皆是龙子凤孙,身份摆在那儿,能进来吃一杯水酒的必然也都是官宦出身,在他们面前丢了脸也不是好玩的。 青娆扫了一眼,却是点头:“就这件吧。” 国公爷和夫人怄气,才抬举了丁姨娘去帮着府里待客,但夫人又将她推了出来,意味全然就不同了。 她们两个,一个素来待正院恭谨,一个又住在正院里头,如今双双得了在外人面前露脸的机会,虽说是为了方氏的孩子洗三,但方氏日后想起来也不会不怨——先前府里办宴席,夫人可从来没叫方氏和外头人交际过。 从内宅妇人的角度,她不能给夫人丢脸。既然夫人要正院的两个妾媵在宅子里风光,她就不能扮拙装穷。 从国公爷的角度…… 他是深得天家青睐的宗亲,纵然大办宴席,给二儿子殊荣有气陈阅姝的原因在,但他必然有更深一层的考量。 丁氏与她,在国公府不过是小小的妾媵,连宗室玉牒都上不了。但在襄州府,作为国公府的女眷,身份却在绝大多数人之上,她穿得招摇些,在周绍想来,大抵不是坏事,反而是给他长脸的。 青娆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那个金簪耀眼,唇若点丹的美人,勾出了一丝动人的笑。 姑娘,如您所愿,自今往后,青娆会越来越争气的。 …… 今儿方氏生的六公子办洗三,老王妃特意托了郡王妃赵氏替幼子招待有名有姓的女眷,其余稍次一等的则交由丁氏和青娆二人来周全。 老王妃得了这个孙子,很是高兴,平日里寡居不爱凑热闹,今儿也特意一大早带着赵氏到了西府,隔着屏风远远问候了一声陈阅姝,便浩浩荡荡地去了镂月开云。 镂月开云是国公府内景色最好的园子,地方开阔,又还未至外院地界,很适合女眷待客。 青娆和丁氏则来得更早,见老王妃和郡王妃来了,连忙向二人请安问好。 老王妃董氏去瞧了一眼儿媳妇陈氏后,哪怕那些医官大夫们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她作为服侍老襄王一直到离世的老人,却早已练就两分眼界,有些猜到陈氏如今的身子是无力回天了。 等这热热闹闹的洗三过去,熬不熬得到一个月都还是两说。 生死大事面前,婆媳之间的那些嫌隙须臾间消失无形,对于陈氏打发两个不入流的妾侍来招待外客,她也没什么意见。 她嫁进襄王府就是当主子的,这襄州府的一干人等在她眼里没什么值得结交的,若不是老二存心要热闹热闹,不知给谁看,她也是存了心想打那些嚼舌的人的脸,她才懒得应酬这些个在京里排不上号的人物。 不过眼下如果他们一家在京城,恐怕是万万不敢办这样的宴席吧。 老王妃心里叹了口气,对着青娆两个也是和颜悦色,交代了两句便放了人走。 至于赵氏这个隔房嫂子就更不会说什么了,她只不过在心里暗暗想着:若是他们东府办宴席,她可不会让这些年轻貌美的小蹄子露风头,打量着她好性儿呢。 不过想想陈阅姝的身子,又想想小叔子大张旗鼓抬举幼子的举动,想来前者这会儿也是无心去管内宅争斗了。 天儿变冷了,好在洗三是在正午时分,宾客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后,老王妃便吩咐人将二公子裹得严严实实抱来镂云开月举行洗三礼。 长案上供着十三尊娘娘像,澡盆里放满了宾客们掷的金银锞子,主持洗三礼的稳婆也是舌灿莲花,几句话之间将在座的几位主子并着襁褓里的那一位都夸了个遍,再用槐条蒲艾水给被惊醒的孩子洗了身,这便算是礼成了。 作为生母的方姨娘还在月子里,由始至终没露面,可这六公子却受到了襄州各路官眷的热烈赞美,就连被吵醒时的嚎啕声都被夸成了中气十足,勇毅有加。 赵氏听着就微微撇撇嘴,想也知道方氏晓得了会如何得意,瞧国公爷给人的体面,指不定她娘家的兄长来日还能再往上升。 礼毕,排在前面的女眷们便留在了镂云开月的正厅里用饭,其余的诸位则由丁姨娘和青娆领着,去了西侧间开席。 老王妃和郡王妃那里,招待的是襄州府五品以上的地方官员和一些勋爵之家,而一些县官家和普通士族家的女眷则坐在了西侧间。 其中,便有先前被两府狠狠整治过一番的祝氏。 祝氏近来不再意气风发了。裕亲王府先前在杨靖武手里吃了好大的亏,细细追究之下,怎么看都像是周僖兄弟给他们家设的套,最后裕亲王妃顶不住自己夫君的冷眼,便将怒气发泄在了祝氏身上。 祝氏如今在婆家和娘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故而她那高傲的头颅也很难再扬起来,故而今日青娆见了她,倒觉得她不似传闻中那般荒蛮,看着还算乖觉。 只是招呼她进饭饮酒时,对方眼里还是不免带了一丝轻蔑。 她倒是一脸平静,可丁姨娘注意到了,眸子就垂了下去,再没敢和祝氏搭过话。 要说丁氏今日也是着意打扮过的,身上那衣衫论贵重不比青娆差,可人活得就是个精神气,作为主人先将头低下去,客人不免就要趾高气昂觉得你不配了。 青娆笑意不减,等再劝膳时就刻意略过了祝氏,直接对着下一个人开口。 祝氏脸上神情微僵,心道不过是国公府一个妾侍,竟敢给她脸色瞧,可看着守在一旁侍候的婢女们尽皆面色如常,心里又没底了,生怕她今儿在这儿对个妾侍发作,明儿王家人又被按得爬不起来了,只好忍下这口气。 丁氏见祝氏忍下去,惊讶地看了青娆一眼,不由暗暗学着她挺直了脊背。 宴席上这场眉眼官司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见青娆对祝氏如此不讲情面,外头的人看了就猜测这约莫是英国公颇为宠爱的妾侍,有所依仗才敢立身。 便有位县令夫人围着她恭维起来,夸衣裳夸簪子,还夸今日的席面做得好。 说起来在大晋,县令是七品官,散州知州与其地位上同级,却是五品官。前者今日只能在侧间上席,后者却都坐到了正厅里头。 真论起来,也是因这县官上头无人,在襄王两府里没有情面,真是沾亲带故的县令,今日也坐到了正厅的席上。 青娆还是头一次被官眷夫人这样捧着,她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明白过来对方是想用她当登天梯,好叫她夫君一步入了两位爷的眼,日后仕途上顺利些。 但眼下的青娆,显然还没有这份能量。 故而恭维的话她只是听听,寒暄几句家常经就将人打发走了。 等两边散了席,正厅那头却有人寻了过来。 来人三十岁出头的模样,梳着高高的牡丹髻,其间珠翠环绕,身上茜红刻丝通袖袄雍容华贵,面上薄施粉黛,丹凤眼里带着几分倨傲。 缩在一角的祝氏却像是忽然有了主心骨,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郑姐姐,您让我好等。” 郑氏含笑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漫不经心。 青娆方才在正厅帮着待客时听过一耳朵,知晓这郑氏出身百年名门郑家,是世族嫡女,往前数一百年,连天家出身的那一支都不如郑氏有名望,她如今是老牌勋爵明德侯的夫人,在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如今忽然跑到了襄州府,参加了襄王两府偶然举办的洗三礼也就罢了。最叫青娆诧异的,是她居然和王祝氏同气连枝,大有庇护她之意。 二人朝她见了礼,郑氏就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看着更机灵的青娆脸上:“我同你家夫人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听闻她病了,我想去瞧瞧她。”还暗暗给她塞了个荷包。 去拜见国公府的夫人,不去和老王妃、郡王妃说,倒专程跑到侧间来同她们两位妾侍说……再看看祝氏一脸心虚的模样,青娆顿时明白里头有鬼。 她神色恭敬又谦虚,嘴上却道:“今儿真是不巧,早晨过来时妾还去给夫人请了安,可夫人连起身都难,只怕今日实在没精力见贵客。不如改日贵客递帖子进来,等我家夫人身子好些了,定然喜不自胜要见您这位旧友。”笑吟吟地将荷包推了回去。 她倒没说谎,陈阅姝如今的身子的确是大不如前了。这种不知道门路来意的人,还是不要往她跟前领,更遑论这位还是和祝氏混在一起的,指不定都是蠢货。 郑氏神色一僵,没想到这个小妾侍居然敢不问过主母就一口回绝了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她,似笑非笑:“姨娘在宅子里的话倒是挺响,不用问过夫人就能做主。” 老王妃为了面子好看,对外说的二人都是周绍的姨娘,免得客人觉得受了慢待。 青娆却不吃她这一套,笑道:“不敢,妾只是听从夫人的吩咐,夫人一早便说了,今日不见外客。”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5章 第一个想起她来 照春苑。 满府里热闹了一天,侍候的下人们个个面露疲色,唯独这一处的仆妇们仍旧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地望着小院中央的一排屋舍。 今儿可是她们照春苑的大日子,连国公爷都来瞧她们姨娘了呢。 妾术 第49节 屋内,方氏满面娇羞地望着坐在榻边逗弄着婴孩的男子,笑吟吟地道:“今儿妾身没能出屋,也不知道前头哥儿有没有闯祸,没给您丢脸吧?” “一切都很顺利。”周绍答得漫不经心,握着幼子的小拳头逗了他几回,便抬起眼看卧在床上的女子。 方氏头上戴着赤金步摇,斜插点翠大花,面上扫了胭脂,整个人看上去全然不像还在月子里的妇人,反倒是明艳动人。 周绍就敛起了眉头。 “今日也没有外人来瞧你,何必戴这样沉的首饰,也不怕亏了身子。” 方氏就柔柔道:“您是龙子凤孙,衣冠不整见您,岂不是不敬?”周绍在外,是天家臣子,在内,却是一众女眷仆从的君。 然而周绍并不是死守规矩的人,否则他也不会给一个庶子今日这么大的排场。方氏孕育子嗣有功,他就会恩赏于她,却不愿意见她为了吸引他的目光如此自苦。 “行了,你今日也累着了,早些歇息吧。” 见他起身要走,方氏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留下他:“爷,今日不如……” 却见他目光冷下来,回身扫了她一眼。 方氏唇边的话便咽了下去。 她不过是有些不甘心,他能收用陈阅姝给的人,一日日歇在正院,凭什么不能收用照春苑的人? 可上一回,她举荐佩珍,爷看也不看就将人退了回来,事后还冷了她好长一段时日,想起这些,她也不敢再坚持提了。 眼见着周绍走了,方氏的精神松懈下来,让人服侍她卸掉钗环,洗去浮粉,身子微微动弹都还疼得厉害。 “去把佩珍叫过来。”她咬着牙道,目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憎恨。 佩心霍然抬起头,而后垂眸低声应是。 不多时,一个身段婀娜却穿着粗布衣衫的丫鬟低着头进来,跪在了床前:“奴婢请姨娘安。” 方氏就让人递了本经书给她:“你声音好听,给我念念经吧。”说着,便阖上了双目,也不说让她起来。 佩珍咬了咬唇,手捧厚厚的经书,慢慢念了起来。余光看着床上假寐的美妇人,再瞧不出当初闺中时待她的和善可亲。 …… 周绍去了玉喜轩。 丁姨娘得到消息,院子里便手忙脚乱地替她更衣梳妆起来,月色下,她提着裙摆走到院门前亲自迎接周绍,笑着屈身福礼。 周绍将她扶起来:“夜里风凉,何必出门来。” 丁姨娘只是抿着唇笑,跟在他后面进了院子,轻声道:“五姑娘练了十张大字,已经歇下了,要不要奴婢将她叫起来?” 自打抚育了敏姐儿后,周绍每次来栖月院,丁氏就会先提起敏姐儿的一应事情,十次里有八九次周绍的确是来看女儿的,故而这样的话题不会出错。 今夜周绍却笑着摇头:“让她好好歇息会儿吧,今日府里热闹了一场,想必她也累着了。” 鹤哥儿年纪小又体弱,今日府里还请了戏班子,怕吓着他就没让他露面。但五姑娘已经启蒙了,且作为庶女,去祖母和伯母面前侍奉有她的好处,丁氏便让她一直陪着老王妃和郡王妃说话。 等进了屋,周绍扫一眼屋内的陈设,目光落在桌上的茶具上:“你如今也是姨娘了,怎么还用这样粗陋的东西?” 丁姨娘心里一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微微发白,接着连忙挤出一抹笑道:“这不是先前五姑娘年纪小,奴婢担心她冒失打碎了好东西可惜,便先用着这一套,时日久了,倒忘了换了。” “东西碎了,库房里多的是,何必这样小心?”英国公有些不以为然,但见她提起敏姐儿,脸色到底缓和了些,“罢了,你照顾敏姐儿一向上心,她是早产儿,本也体弱,如今却长得这样好,可见你耗费的心血之多。这孩子懂事,日后定然会好好孝顺你。” 丁姨娘听得眼圈微红,拿着帕子讷讷道:“养儿方知父母恩,奴婢也不求敏姐儿如何报答我,她一生下来就在奴婢屋里,奴婢一向是将她当做亲生姑娘的。” 周绍心里一叹。 丁氏性子老实本分,虽然算不得貌美,到底是他屋里伺候的老人,所以当时老王妃提出要纳通房时,言道丁氏生了个好生养的模样,他也没有反对。这些年来,她对敏姐儿照顾得的确好。 想到这儿,他神色更柔和了些,低声道:“方姨娘那里给府里添了子嗣,但还远远不够,若是将来你也能生下男丁,我会奏报朝廷,也正式纳你为妾。” 丁氏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欣喜地跪下谢恩。 宗室里头爵位是有数的,像辅国将军之流是传不下去的,而丁氏如今还只是个奴婢出身的姨娘,没有经过朝廷册封,属于滥妾,若是一直如此,即使将来生下了男孩,他也不能得到爵位。 若是奏报了朝廷,则能得到板上钉钉的镇国将军的爵位,起码还能往下传一代,身份上大为不同。 也是因此,方氏如今才会成为正院和其他姨娘的眼中钉,只因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高了旁的姨娘日后可能有的孩子一等。 按大晋律,宗室国公府里头奏报朝廷册封的媵妾不得超过四人,且是极为得脸的那种,才能报满四人。 如今英国公府上,方氏占了一个,云贵妃赏赐的孟氏占了一个,这些日子丁氏一直心焦着,生怕正院里的那个庄氏后来居上再占一头,故而今日周绍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她下意识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很快,她就欣然了。毕竟她膝下还养着个敏姐儿,国公府里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儿,素来也得周绍宠爱,女孩儿分不到爵位,但其母也得有身份,走出去才能让人瞧得起。 没见钱氏那样年轻就死了,后事还是照姨娘的规制办的嘛!她这个养母兼敏姐儿心里的生母,怎么也得比死人体面才是。 这样一想,丁氏的眼神就更柔媚了,殷勤地要服侍周绍更衣。 周绍心里却存着事,摆摆手止住了她,又示意下人下去。 他便斟酌着开口:“今日,镂月开云那里一切可还顺利?” 他特意让丁氏这个资历老的姨娘去帮着府里办宴席,除了是存着和元娘闹别扭的念头外,也是因他需要一双眼睛帮他从女眷们的所思所虑所言中获取信息。 老王妃和郡王妃,一个年迈,一个是隔房的嫂子,有什么事去问她们,太大动干戈。 丁氏愣了愣,镂月开云那里坐的可都是各府的女眷,女人们在一块儿,无非就是聊聊首饰,聊聊衣裳,聊聊孩子。先前府里每每宴请,并不见国公爷会对女子们的话题上心。 她对此没有经验,于是便绞尽脑汁地回想在正厅时女眷们的作为和话题,声音干巴巴的。至于侧间坐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官眷,照她想国公爷就更不会在意了。 特意问问,或许是怕他大动干戈给庶子办洗三会让旁人议论? 抱着这样的念头,说起这些事情来就更轻描淡写些,听着花团锦簇的一片。 周绍听了就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应当。 丁氏的性子他太熟悉了,从前就是没什么主见的类型,学什么看什么都比雁芙慢上许多,从前还没分家时,老襄王的几个妾媵都各怀心思,应付起府里的那些明枪暗箭,他从来也没交给她去办。如今让她去沾手外头的事情,她就更是摸瞎了。 他总还想着她如今身份不同了,眼界自然也会不同,却忘了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丁氏的优点,是本分。 丁氏说罢,便见英国公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了几圈,便甩下一句让她早些歇息的话,披上大氅走了。 她愣在了当场,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周绍原本就没打算留下。 唤来丫鬟,面色沉沉道:“去瞧瞧,国公爷去哪儿了。”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 窥视主子行踪,这可是大罪,从前王府里为这个被发卖的下人不在少数。 丁氏运了运气,只能挥挥手让她下去。 是她太心急,忘了规矩。 * 从玉喜轩出来,周绍没让人跟着,自己拎着灯笼慢慢地往庭院深处走。 白日里宴客,他的异母兄弟周璟特意寻借口留了下来,言语中提及的事情让他心惊。 他说,近日有人在襄州府下辖的城关县新修了不少学子的学舍,大大改善了书院的求学环境,得到了不少学子的赞誉。他着人去打听,才知道那学舍是以河间王周琚的名义修建的。 周璟在一众兄弟里排行老四,虽是老襄王幼子,但因为其母出身低微,历来并不受老襄王夫妇重视,就连他生母的身份,还是当年周绍向董氏建议提起来的。否则,他如今只怕连个爵位都混不到。 当年府里分家,嫡出的一支仍旧住在襄州城里,另外两房则去了下头的县里居住。周璟一家,如今便在城关县落了根。 因着从前的旧事,周璟一向对周绍这个二哥言听计从。他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便趁着今日赴宴的机会悄悄告诉了他。 今日人多眼杂,周绍还没来得及去查问,但河间王三个字,已经让他心有余悸。 河间王周琚,如今任礼部侍郎,正三品官职,是二代宗室里头唯一一位出任六部高官的存在。 他生母身份不显,原是没有机会继承亲王爵位的,但当年陛下很喜欢这个侄子,时常将他邀进宫手谈棋局,老河间王便闻音知雅,上了折子请封幼子周琚为世子,皇帝果然批复了“可”。 时至今日,河间王仍旧是宗室里头最显眼的一个,早年他的嫡兄长兄还同他因为爵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会儿却早已经销声匿迹,不知被打发到什么角落去了。 按理说,河间王有陛下的信赖,并不需要在民间营造什么声势。 周绍长长吐出一口气,等驻足下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正院附近。 他愣了愣,守门的婆子已经眼尖地看到了她,忙欣喜地跪下来:“国公爷。” 周绍木着脸,越过早已经熄灭了灯火的正屋,抬脚往后罩房去。 “国公爷!您来了!”屋外传来丹烟有些慌乱的声音。 卧在炕上的青娆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来,趿了鞋准备去迎。 周绍却已经推开门进来了。 一进屋,就瞧见自家小通房散了青丝,只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双目懵懂茫然地望过来:“爷……” 她是真没想到,今夜国公爷还会来她这儿。 一来夫人刚惹恼了国公爷,这是正院里都知道的,二来今日丁姨娘忙里忙外,又比她身份高,且还是国公爷推出来的人,她还以为,他今夜铁定歇在玉喜轩了。 青娆喊出声后,便醒了些神,连忙过来服侍他洗漱换衣裳。 周绍笑了笑,满腹的心思都散了,目光聚焦在她莹白的小脸和愈发熟稔的动作上,由着她替自己擦洗了一番,又从里到外都换了一身衣裳。 青娆刚放下白布巾子,便被人一把打横抱起,轻轻松松掂回了炕上。 东厢房平日里住得少,修建时便没有铺地龙,青娆在下头站了一会儿便手脚发凉,擦洗时碰到了就叫周绍眉头一蹙,便被他塞回了被窝里。 “下回让下头的人来服侍就是。”他有些不悦地点点她的额头。 青娆一听就扁了扁嘴,撒娇道:“奴婢不要,奴婢就想亲自服侍您。” 说是吃味,倒也没有,只是她自个儿就是通房,在外人眼里半主半仆,若是这种事还让屋里的丫鬟去做,时日久了难免不生出外心,她的荣辱说到底是系在英国公给她的身份地位上,若叫别人摘了桃子,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青娆可没那么傻。 只是这话她说得娇嗔,周绍听了便以为她在使小性儿,心里倒是受用,便道:“那日后披件衣裳再下榻。” 心里却在寻思,这东厢房,地方小,各处布置也不算好。若是他日后要常来,兴许可以给青娆换个院子住。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陈阅姝的身子来,一时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夫人……今日如何?”他知晓,青娆每天都要去瞧陈阅姝的。 青娆就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道:“今儿大夫悄悄交代黛眉姐姐,说是近来就不必再让夫人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些什么,竟是连药都不开了。” 她心里清楚,国公爷虽然三番五次地和夫人闹别扭,可心里是看重夫人的。 说句实话,若是不将对方摆在同等位置,置气闹别扭这种事,那是很难发生的。 若是换了旁的姨娘,谁敢跟周绍这样争吵,惹他生气,只怕早就没了性命了。 就连当日得宠的方姨娘因着侍疾的事争风吃醋,一进屋也吓得挺着大肚子给国公爷跪了下来,终究是畏比敬多。 妾术 第50节 但夫人与国公爷是结发夫妻,是皇帝陛下册封的国公夫人,地位不比寻常。 青娆如今住在正院,靠着正院,自然和正院同气连枝,有什么隔阂若是她能帮着消除的,举手之劳也就做了,利人利己。 果见国公爷听了这话,面色复杂起来。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都是药石无医才会说出的话。他没想到,短短几日,元娘的身子已经坏成了这样。他总还以为,她那样能气他,想来还能活好长一段时日。 良久,才听周绍长叹息一声,道:“你心细,日后便多看看夫人。若她有什么要的,尽管使人去外院寻高永丰。” 青娆应是,见他绷直着身子,想了想,轻轻地替他揉捏起肩膀来。 周绍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反对。实然她女儿家气力小,哪里按得动他身上的肉。 但这小通房笨拙地讨好于他,又捧着一颗心忠于正院,周绍也不想让她尴尬。 两人卧在了炕上,周绍阖着眼睛,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今日镂月开云里可有发生什么特别之事?” 青娆怔了怔,小心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今日,侧间里头坐的有从前来给夫人请过安的王祝氏。”她是正院的人,知道王祝氏上回闹事的事情不足为奇。 周绍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惊异的表情:“她夫家无官无爵,坐次席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不过,他起先还当这王祝氏受了上回的教训,今日不会登门了呢。 见周绍神情淡淡的,青娆便知这座次之事他一早就知道,那他今日特意开口,想知道的就不是此事。 将那些小官家眷的恭维之词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没寻到什么特别的信息,她的思绪就顿了一下,跃到了那张倨傲的脸上。 “说起来,倒还有一事……” “嗯?” “……今日还有一位夫人,从正厅那头过来,想请奴婢替她引见夫人,且言辞间,和王祝氏很是亲近,似乎是明德侯家的夫人……这夫人身份贵重,丁姐姐本来想应下,可奴婢想着,她不去寻正厅里的王妃和郡王妃,倒找到了我们两个妾媵,只怕里头有内情,就推脱说夫人重病,没敢答应。” 她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眼见周绍的眸子亮了起来,心里也愈发有底气,便拉着他的手道:“这事儿是奴婢僭越了,原打算一回来就和夫人说的。只是奴婢回来时,夫人的确还没有醒,便未来得及禀告她。” 周绍见她皱巴着脸,好像遇见了什么天大的难事似的,就哈哈笑了起来,捏着她的脸蛋道:“你做得很好,不必请罪。” 王祝氏……郑氏! 他的眼眸亮得可怕,明德侯那个老家伙,可是个狡猾的老狐狸。郑氏拉扯着王祝氏,面上像是和裕亲王站到了一块儿,实际上,恐怕没这么简单。 结合庶弟周璟所说的事,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致的猜测。只怕王祝氏那个蠢货,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不过,这一切都还得等明日,他派人去查了,才知晓究竟。 再去瞧青娆,顿时觉得该刮目相看。 她倒是敏锐,比起丁氏,心思要细得多。 青娆就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从今日的行事来看,她就知道丁氏从来没怎么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过,她们二人出身差不多,丁氏如今能比她高一头,不过是仗着有个养女,又是从前服侍国公爷的丫鬟,有些旧时情分。 今日国公爷忽然到了她这儿来,不论他有没有去过玉喜轩,想也知道出力不讨好的丁氏明日定然会把帐算在她头上。 既然如此,倒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她的劣势太多,在府里根基太浅,想要爬上去,就得把看得见的对手都打下去,而非只是顺着主子的意去和方氏做对,尤其是在方氏春风得意地生了个孩子,而陈阅姝的身子日渐败落之后。 当丫鬟,第一课就是要学识得旁人的眉眼高低。从丁氏几次见她的表现来看,她不会真心地将自己视作盟友。 过去为奴为婢的七八年,她学的一直是做个对主子有用的人。如今也是一样,她要成为对夫人、对国公爷都有用的人,让他们遇见为难的事,重要的事,都要第一个想起她来。如此,才能让她在后宅里站稳脚跟。 否则,靠着一张芙蓉面得来的恩宠,终究是镜花水月。 青娆自认在齐和书的事情上,得到了深刻的教训——她对齐和书来说不可替代,但对于袁氏夫妇来讲,用处有限。所以,袁氏可以毫不犹豫地欺上瞒下,换了碧玉。 周绍就捋了捋她的青丝,揽着她的腰肢将人拉到了怀里,俯身贴了上去。 ----------------------- 作者有话说:晚点儿还有第二更 第56章 在她的眼中开始剧烈摇晃…… 翌日一早,周绍回了外院,便着人去查明德侯夫人郑氏来了襄州府后的行踪。 到了晚间,探子回府来报,郑氏果真前不久去过城关县。而她刚走没几日,城关县白鹤书院的学舍得了一笔维修用的银钱,学子们都听说是京城的河间王殿下捐赠的,一时感恩戴德,对其颇多赞誉。 而让周绍心惊的是,不止是城关县,襄州府下辖的不少县城里,县学及书院都得了河间王的资助。就连襄州府府学,近来也有人在牵线搭桥,想见知府大人一面。 可惜这位知府大人不轻易见外人,对方以商贾的名义低调地想将人约出来,恐怕不能成行。 周绍忍不住冷笑一声。 襄州府鱼米丰硕,求学之风也盛行,在朝廷这些蠢蠢欲动的宗室眼里,倒成了一块儿肥肉了。 先是裕亲王府费心拉拢,以刺杀试图威逼他就范,如今又来了个河间王,不知怎地收拢了明德侯为他的掮客,派了他夫人过来替他四处奔走,博取仕林中的好名声。 相较而言,他倒更恼怒河间王一些。郑氏到了襄州地界,不说来给东西两府打声招呼,倒直接撬起了墙角,做了一半了,撬不动府城的砖,这才遮遮掩掩地想往他后宅的女眷身上使劲儿,这是瞧着元娘身子骨不行了,想用利益打动她? 襄州是他们家的食邑,若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士子们拥护起旁人来,一来他们兄弟二人实在丢脸,二来日后被陛下发现了,恐怕会认定他们与河间王结党营私,授意襄州一带的士子拥戴河间王。 若说裕亲王是蛮横无理,这河间王就是阴狠小人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了片刻,招手喊了人进屋:“去给王家送个信。” 周璲想从他身上获利,且得备上厚礼,还要被他砍断一双臂膀呢。周琚不会以为他占了个叔叔的名分,就能理所当然地虎口夺食吧。 简直可笑。 * 下了几场雨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大晴天。 陈阅姝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言说自己都快发霉了,要求青娆和黛眉两个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去园子里晒晒太阳,不许旁的人跟着。 黛眉阻拦不成,只好给主子系上厚厚的大氅,务必包得严严实实,才肯叫她出门。 逛到紫藤坞时,陈阅姝有些走不动了,便听着黛眉的话,寻了个避风口在亭子里坐下。 大约是天气好,她的心情也好些,不多时便指挥得黛眉团团转,一时说要茶果点心,一时又要她去假山那儿给她扑那只浅蓝色的蝴蝶。 黛眉却难得再见夫人提什么要求,心里是欣喜不已的,哪里有不应的。且青娆的性子她如今也了解了几分,她是断然不会害夫人的,所以留她在夫人身边,黛眉倒也不担心。 坐在紫藤坞里,视野比院子里开阔得多,正对着的就是湖心洲,日头下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陈阅姝安静地品了一口西湖龙井,忽地开口问:“黛兰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边坐着的青娆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抿了唇笑:“瞒不过夫人。” 陈阅姝抬眸看着她,神情无喜无悲,心里却有隐隐的预感。 青娆瞒下来,想来是因为这事让她知晓了,会影响她的寿数——这恐怕也是她如今最关心的事。 青娆知晓她在等着自己开口,但她想了想,却转而提起了另一事:“先前照春苑的办洗三,明德侯夫人郑氏想求见夫人的事情,奴婢已经同您禀告过了,昨日,奴婢倒听说了旁的事。说来有趣,先前在席上,王家的二夫人祝氏对郑氏很是恭维谄媚,听闻郑氏还借住在王家的别院里头。可昨日,郑氏办宴席,别院的下人们却整治出了一桌下席,叫她好生丢脸……” 陈阅姝眯了眯眼睛。 外头的事,青娆如今恐怕还没能耐能打听得这般清楚。一个郑氏,一个祝氏,都是台面上的人物,她能知晓,想来是国公爷同她提起的。 倒没想到,短短时日,国公爷已经不仅将她视作一个物件儿,而是能说话的人了。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她很快就捕捉到了旁的信息。 王祝氏,代表的是裕亲王妃的势力。即便王家先前恼她得罪襄王两府,但转过身来,王祝氏靠着这个炙手可热的姐夫,在府里定然落魄不了。 照青娆说的,先前明德侯夫人那样受王祝氏追捧,别院里的下人只有顺着主子的心意恭维的份儿,就是灶上的功夫真拿不出手,从外头买也能买着好的,何至于当着满城贵人的面丢了脸面。 郑氏被冷待,那只有是王祝氏的授意,才有可能。王祝氏忽然恼她,或许代表的就是裕亲王的意思…… 这郑氏好歹是明德侯的正室夫人,身上有着诰命,裕亲王短短时日就翻了脸,莫非…… 数九寒天,她背上却出了一层汗,那是被惊的。 看来,如今朝局有变,在裕亲王跳出来后,也有人不甘落寞,想要与其一争了。 也是,裕亲王虽然身份尊贵,但其父与陛下不合,兄弟情分细究起来还不如旁的异母弟弟,若论圣心,还真不知他能得上多少。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青娆。她太年轻,用这样的信息彰显她的价值,却不知道背后的深意。 陈阅姝缓了口气,道:“王祝氏性子跋扈,王家怠慢客人,也是有的。你平日里好好服侍国公爷,他是个念旧情的,若你真心待他,只要不犯大错,日后的前程定然是好的。” 言下之意,肯定了青娆在英国公心里的地位,鼓舞她再接再厉,继续赢得国公爷的心。 但青娆并没有打算只做个随波逐流的棋子。 她为奴为婢这几年,太多的身不由己,人为刀俎,如今被迫被囿于后宅,每日算着那个权势滔天的男子会不会多看她一眼,被迫成为了旁人眼里的棋子。 若是有可能,她想要拼尽一身血肉,打翻这个该死的棋盘。 四姑娘送她进来,便是知晓她在陈阅姝这里,不会被推心置腹地任用,她唯一的指望,便该是日后等四姑娘进府,为她鞍前马后扫除障碍,以求庇佑。 就连陈阅姝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推了青娆上去服侍周绍,这便是她能给她的所有机会了,其他的,在她眼中没必要,她也不想做。只要能打破方氏一家独大的局势,为她的鹤哥儿尽量谋得一些生机,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若是太过抬举这个美貌又聪慧的丫鬟,焉知她不会是下一个方氏? 在所有人眼里,青娆如今依靠着陈阅姝的局势,都是短暂的,不可靠的,随着陈阅姝的身死,正院凝聚起来的包括她在内的势力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各自为政。 若是放在青娆瞧见黛兰的那些信前,或许她也会乖乖等待,等着四姑娘进府,这样她就苦尽甘来了。但是那些信,却在她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从前,她不该指望齐和书,今后,她也绝不该指望四姑娘。指望旁人,到了最后,都是一条死路。 为了成为英国公的续弦,四姑娘不惜毒害亲姐,为了稳固英国公府的局势,四姑娘一手毁掉了她的亲事,百般算计将她送进了国公府,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了名利,还是因她爱慕于国公爷? 但不论是为了哪一条,青娆都无法保证自己将来是否会踩中四姑娘的底线。若真有那一日,她大概也会毫无顾忌地朝自己下手。 青娆定定地望着夫人,开口道:“夫人,奴婢对您来说,会是个很有用的人。奴婢希望,您将来能留一些人手给我,并且向国公爷提议,将奴婢抬为姨娘。” 此言一出,陈阅姝的脸色就变了。 她诧异地看了她了一眼,像是在说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她面前说这样不敬的话。 将来,不就是在说她死后? 府里几个姨娘,有的是身份高,有的是宫里赐的,与她身份相当的丁氏,是抚育了敏姐儿数年有功,才被抬为的姨娘。她进府不过短短时日,怎么敢贪心至此? 陈阅姝的神色就淡了下来,敷衍地笑笑:“我不需要你多有用,只要你能服侍好国公爷,国公爷满意了,日后定然会抬举你的。” 端得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青娆却笑了起来:“夫人此言当真?您真的只求国公爷身边有个贴心人?那,连鹤哥儿的命,您也不在乎?” 妾术 第51节 闻言,陈阅姝平静的神色犹如被打破的湖面一般裂开,用一种恨得要杀人的目光盯着她:“贱婢,你放肆!” 青娆便跪了下来,她没有因陈阅姝的话怨毒愤恨,因为她说的是诛心之言,若是换了她,恐怕也会是如此反应。 她就垂着眸低声道:“奴婢并非是诅咒鹤哥儿,奴婢也知晓,夫人不会想着将鹤哥儿托付给奴婢这个府里送来的丫鬟,夫人眼里,有更可靠的可以托付的人。但奴婢今日冒着被夫人彻底厌恶的险,只想说一句忠心之言:夫人眼中的可托付之人,大抵已经不再可靠了。 “夫人不是一直想知道,黛兰究竟是做了什么吗?” 她从贴身衣物里取出几封泛黄的信笺,双手呈上递给陈阅姝:“看了这封信,或许夫人就会明白奴婢的话了。” 陈阅姝积涌的怒气在看到信上的笔迹时,顿住了。 姐妹一场,她与陈阅微隔着年纪,后者年幼启蒙时,还缠着她要过她的字帖去习字,她也曾手把手教过她如何运笔。 如今陈阅微年纪渐长,二人的笔迹虽然不再相似,可细究之下,却还是能瞧出一二的。 这无疑,就是陈阅微的笔迹。 …… 陈阅姝看完了那信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她先前从母亲的信里听闻过,四妹妹明明对那个年轻的黄进士很是满意,一门心思地想嫁与他为妇,又怎么可能会指使黛兰来害她? 她疑心是青娆在诓骗她,声音尖细而颤抖,头一次不顾气度地指着她的鼻尖骂:“你从前是服侍四姑娘的,是你刻意伪造了信件,来害四姑娘,是不是!” 青娆愣了愣,她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却没想到,夫人早就知道她伺候过四姑娘。 怪不得,她觉得夫人对她的态度始终有所保留,且她从来没想着将自己彻底收拢为自己人。 青娆苦笑了一声,恭顺道:“夫人,奴婢家境虽不算太差,但到底只是一家子伺候人的,笔墨纸砚这种东西,在我家哪里是好得的。四姑娘的这笔好字,是她每日晨起练字习来的功夫,夫人若是不信,奴婢可以给您写几个字瞧瞧。且以奴婢的本事,怎么能驱动得了黛兰?” 陈阅姝颤抖着唇。 她何尝不知道,她说了蠢话。一个伺候人的丫鬟,纵然有体面,也不能轻易练出这笔好字来。这样的风骨,花费的都是大笔的银钱。青娆会识文断字不假,但想练成这样,凭她的家境委实不大可能。 再一个,黛兰再无用,也是她身边数得上的人,这些年拿她的赏赐就拿了不少。青娆从前只不过是陈家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手面还没有黛兰大呢。 说一千道一万,她只是不愿意相信,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居然会为了嫁给她的丈夫,求一个所谓的国公夫人的名位,对她痛下杀手。 枉她还一心开解着自己,以为自己的身子是病,是命,却没想到,是祸,还是被最亲近之人一手制造的人祸。 她想到自打自己生下鹤哥儿后,因为精力不济,再加上鹤哥儿体弱,一门心思保住鹤哥儿的命,对孕期惹她生气的周绍不乏怨恨和怪罪,由此夫妻离心,渐行渐远。 若是她好好的,鹤哥儿也好好的,是否他们夫妻二人,就不会走到今日相对无言的局面,也能像寻常夫妻一样,安稳到白头? 陈阅姝不再说话了,她只是呆怔怔地坐着,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在她的眼中却开始剧烈摇晃,迷幻地交融。 她想起祖母送她出嫁时,眼含热泪,无比肯定地道她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会幸福安稳一生的模样,想起她初嫁时,与丈夫琴瑟和鸣,浓情蜜意的模样…… “夫人!” 黛眉费劲捉了蝴蝶回来,还未来得及欢欢喜喜去邀功,便见夫人瘫软在了青娆的怀里,竟是晕厥了过去。 “怎么回事?”她吓了一跳,连忙扑了过去。 青娆叹了口气:“夫人的身子骨,愈发差了。”见黛眉不再有疑心,而是慌乱地去叫人抬轿子来送夫人回院里,又命人去寻大夫去正院,这才悄悄地将那些信笺放好,不露端倪。 望向陈阅姝的目光也是难掩忧心。 若是夫人熬不过这一关,她就白费心思了。但她想,夫人还有所牵挂,必然不肯轻易离去。 …… 陈阅姝醒来时,额角还在一跳一跳的疼。 她怔怔地看着头顶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罗帐,好一会儿,才从眼角往下坠了一滴泪。 黛眉正在外间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转身回来时才瞧见陈阅姝醒了,连忙问她:“夫人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陈阅姝抬手默默擦干眼角的泪,视线转了一圈,没瞧见青娆,便问:“去把青娆找过来。” 黛眉愣了一下,面色有些不自然,故作吃味:“夫人怎么一醒来就要寻她?难道奴婢伺候您不尽心吗?” 放在往日里,陈阅姝还能笑一笑,可这会儿她没这样的心思,再看黛眉的神情,便眯了眯眼睛,问:“怎么回事?” 黛眉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原来她请了大夫过来看,大夫先是吓了一跳,以为夫人这就要不好了,一诊脉才发现是气急攻心。 这种诊断,放在旁人身上他还不好说,一听见夫人晕过去之前是青娆陪着,顿时想起了当时被青娆逼着下方的旧仇了,便一本正经地如实说了出来。 当时黛眉的脸色就变了,等送走了大夫,便拿着家规说事,道先前只有青娆一人服侍主子,如今她伺候不周,损了主子贵体,该自行请罪才是。 青娆听了没说什么,便在外间的屏风外头跪了下来,到这会儿跪了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陈阅姝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呵斥道:“黛眉,这事你做得太过分,实在是越俎代庖!” 再怎么说,青娆如今也是服侍国公爷的人,虽然只是通房,却也不该是她身边一个管事娘子就能随意打罚的人。她知晓黛眉因为她的身子,如今就像惊弓之鸟,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越过她去罚青娆。 也幸好青娆知事,是在屋里跪着的,若是跪在廊下,满院里的人都瞧见,明日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不关她的事,快叫她起来,到我这里来。” 黛眉一听,这才面色松缓,讷讷道:“原是如此,倒是奴婢错怪她了。”反应过来后,一时心里恼起那个不安好心的大夫来。 跪了一个时辰,青娆的膝盖都快受不住了。想她也是安生日子过久了,从前体力并没有这样弱。但好在夫人屋里铺了地龙,倒是不至于寒浸入体,致使身子不谐。 谷雨扶着她进了里间,见夫人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便搬了个楠木大椅子过来,好叫她坐得住。 青娆冲她感激地一瞥,还要给陈阅姝行礼,被她拦了后,才坐了下来。 “你们都出去,我想和青娆说说话。” ----------------------- 作者有话说:昨天发完一更本来想接着写来着,结果沾着床就睡着了。不知道最近怎么这么容易困,对不起大家 今日的更新奉上,欠的债会还的,么么 第57章 暗涌 栖月院。 玉屏算着时间,紧赶慢赶地出了院儿,往大厨房去。 前两日府里给方姨娘生的六公子办洗三礼,西府的丁姨娘和通房庄氏都到前头露了脸,唯独她们家姨娘像是被主子们遗忘了,全然没被提起。 姨娘面上一直淡淡的,玉屏却晓得她心里不好受。何止是姨娘,就连她心里也不痛快,跟着小丫头做针线时便絮叨了几句,谁知就误了提饭的时辰。 说起做针线,又是另一桩公案。 九月里老王妃做寿,虽因在懿康太子孝期不能大办,但东西两府上上下下的主子按规矩是都要去老王妃院子里磕头的。 一年一度的大事,孟姨娘也是难得重视,还开了箱笼选了近两年得的最好的两匹缎子着人送去针线处做新衣。 按孟姨娘的份例,一年能做十五套衣裳,如今还冗余了不少,更何况这是她自己出的料子,更没有被驳了的道理。 可正巧那些时日针线处的正忙着,一批人忙着给照春苑即将降生的小主子做衣裳,一批人得了高永丰父子俩的授意,绞尽脑汁地给府里即将添的新人制衣裳。 栖月院的人去了,针线处的管事不过问上一句,便将料子搁在了一边。等过了五六日再去问,竟是一个针脚都没动。领了差事的丫鬟急得不行,使了一笔银钱去打点,对方才扒拉出一个手艺一般的针线丫头给她,那丫头还老大不乐意,不愿意伺候一年到头见不了国公爷几回的失宠姨娘。 打那之后,孟姨娘也不愿意让手底下人受这些闲气,还平白花银子,是以贴身的小衣和中衣,都分给了院子里入了等的丫鬟去做。 玉屏这一日便是在赶着做姨娘的小衣,出门稍迟了些。 她心里急得很,栖月院的人近来在外头不得脸,连提个饭也要受白眼。 从前也就罢了,不过是照春苑那位得宠,十次里有九次超了份例,玉喜轩里养着五姑娘,份例一丝不差地可着好菜送,等到了她们这儿,份例上的东西是都有,可做出来的却不成样子。 而洗三礼这一日,玉屏不过是比平日里晚了半盏茶的功夫,大厨房里的婆子见了就阴阳怪气地道:“姑娘来得这样晚,且得等着,几个掌勺的管事妈妈且腾不出手呢。” 府里办宴,大厨房里的确忙得不可开交,可玉屏本耐心等着,可瞧着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对方还是半点没有要把食盒给她的意思,她这才反应过来,这群捧高踩低的是在故意作弄人呢! 等她拿到食盒时,大厨房里交班的仆妇们都来了,瞧见她个个跟瞧稀奇似的,窃窃私语议论栖月院的是非。 玉屏又羞又恼,回到栖月院里一看,对方扯着腾不出手的借口,满盒子却没有一样现炒的小菜,俱是那些个上过数道锅的蒸菜,还存心放得凉透了才给她,上头甚至都结了一层猪油花,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玉屏气得当场哭了起来。 “姨娘,这些刁仆欺人太甚!” 她家姨娘好歹也是宫里贵主儿赐下来的,论身份和照春苑的比也不差什么,怎么就被这些人糟践成这样? 孟姨娘脸色也不大好看,心里却是已经预料到了。 自打正院里的庄姑娘得了势,她就隐隐有预感了。 因着来历的缘故,国公爷不喜她,偶尔来她这儿坐坐,不过是贪个新鲜,细究起情分来,却是几乎没有多少的。 正院的夫人和国公爷面上嫌隙不小,但大事上从来不跟国公爷对着来,所以她初进府时晨昏定省从来不缺,却不见正院对她有任何一点超出规矩的照顾。 至于方氏,她得宠是得宠,气性却太小,孟挽清见过一次她如何发作院子里貌美的丫鬟就心里打怵。若是投了她,彻底被正院厌弃不说,还不得不在方氏跟前奴颜婢膝,没个自尊。 她是从宫门里出来的,说错一句话就能被活活欺辱至死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眼下在国公府里虽不得已,好歹府里女人少,能有个自己的小院,使唤着十来个奴仆,何苦去给自己找罪受。 想通了这一点后,她仍旧风雨无阻地去正院问安,但行事上倒是主动落了丁氏一头。丁氏得了夫人的些许抬举,她每每与其同进同出,倒能叫外人以为她攀上了夫人的势,好歹少受些冷眼。 可正院里出了个庄氏之后,情势就大不相同了。夫人待庄氏的情分更甚丁氏,竟能容忍国公爷连着快十日歇在她屋里,直叫府里的下人们惊掉了下巴,不知是哪一路神仙突然就冒了头。 连丁氏都讨不了好,她这个狐假虎威的更是一个不慎就被人看出了马脚。今日的洗三宴,得意的是方氏,风光的是丁氏和庄氏,被迎头打了一巴掌的就是她了。 说起来她早知会有这一日,只是不晓得会来得这样快。 夫人被方氏气得一病不起,如今宅子里的人心多少散了些,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空心主子,竟只能由得他们欺负到头上。 孟氏叹了口气,叫人支了茶炉子在上头热一热菜,好歹吃个五分饱,不至于糟践身子。 心里一时也是茫然:她这一辈子,还有出头之日吗?等到夫人去了,新夫人进门,会有她的好日子吗? 玉屏气过这一场,见姨娘心里难受也不敢对外头声张,稍一细想,便知眼下她们院里的情势是真不好了。 生了儿子的方氏成了头一份的,其余两个一个有养女,一个有宠爱,满宅子里的蛀虫,不就得可着他们啃。 然而过了两日再去提饭,大厨房里一个媳妇子倒不知从哪儿给她端来了一碟子热腾腾的小炒,添进了里头去。 回去一瞧,旁的菜式倒没什么变化,唯独这盘菜还算可口。 玉屏心里就有了数。若是府里风向变了,那就不止是添一盘菜的事,一整盒的饭菜都要像个样子。如今只有一盘菜,可见不是大厨房管事们的主意,而和那个细长脸的媳妇子有关系。 等她禀了姨娘,孟氏也存了个心眼,派人悄悄去打听那媳妇子的来历。一打听才晓得,原来这位和正院里的庄氏是表亲。 那一位如今正得宠,又有夫人做靠山,又何必来沾染她?孟氏想不出缘由,便先搁着了,只是打那一日起,提回来的饭每一顿都会比先前多些东西,等到第三日时,她终于忍不住打发了玉屏,备了份礼去找那位童娘子说话。 妾术 第52节 童氏得了玉屏的孝敬,也不多绕弯子,请她喝了一盅茶便开门见山道:“大厨房里人多,难免有人仗着资历奴大欺主,管事妈妈也顾不得这许多。你且叫姨娘把心放宽,等日后起来了,自然有他们的罪受。” 玉屏听了却是苦笑,一副大倒苦水的模样:“娘子何必拿我开涮?我家姨娘不得宠,夫人也不信重,日后的苦日子恐怕还多,手里的钱且都还省着用,不敢轻易拿出来打点大厨房里的妈妈们,怕的就是下半辈子没个指望。要不是娘子您心善,我们姨娘这几日只怕连筷子都不愿意动。” 童氏一听却笑了:“日子还长,得不得宠的谁又能说得准?即便是没有宠爱,若是有子嗣,也是一重依靠了。” 玉屏听得一愣,还想再问,却见童氏已经转开了话题,仿佛方才漏的那一句是她随意之言似的:“只是那菜却不是我的主意,这还是上回我瞧不过,在青娆姑娘跟前提了一句,她怕姨娘坏了身子,特意从她的份例里拨出来了一份送到了外头。” “那怎么好意思……”玉屏连道。 童氏却摆摆手:“青娆姑娘觉得与姨娘脾性相合,日后恐怕还要和姨娘相互照料,这些东西,原都是小节……” 玉屏听得满肚子的疑惑,等回了栖月院,先将童氏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孟姨娘,这才纳闷道:“奴婢实在不晓得那童娘子说的是什么道理。如今咱们求宠都难,又能从哪儿变出来个子嗣?且庄姑娘人在正院,哪里用得着咱们照料她……” 孟姨娘却是心间猛跳。 没有宠爱,何来子嗣?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可都是内宅里讨生活的女子,那庄青娆无论打着什么主意,恐怕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宠爱分给别人,更不会为了笼络人心让她有机会生下孩子…… 若是她自己生不下来,那就只能去抱别人的了。 鹤哥儿那儿太金贵她不去想,即便是夫人点头国公爷也不会同意,那,难道是六公子或是五姑娘?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她蒙上一层冷汗。一时想,难道夫人临死之前想不顾一切将方氏也拖下黄泉?一时又想,五姑娘敏姐儿打落地起就被丁姨娘养着,怎么可能轻易挪动? 等她勉强稳住心神时,时间已经过了两盏茶了。她这才慢慢品起童氏后面的话来。 玉屏说得不错,若是青娆人在正院,她怎么也不可能有机会“照料”到她,即便是客气话,说得也太假了些。 瞧那一位和方氏当面锣对面鼓的做派,应当不至于闲得乐善好施来看她的笑话,那这么一说,她大抵将来会搬出正院…… 可照孟氏从前看的想的,她都觉得,新夫人的人选恐怕就是当时来看夫人的两位陈家姑娘之一。庄氏出身陈府,无论是谁进门,她应该都能继续在正院待着。 如今她要出去……难不成,是要做姨娘,独立开院了? 这个可能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算算时日,庄氏成为通房还不到一个月,若是她这么轻易地就开了脸,岂不是要将丁氏活活气死?丁氏可是养了五姑娘好几年,才得了个姨娘的头衔。 * 正院。 再细看陈阅姝的脸时,周绍满腹的别扭都被她形销骨立的模样打散,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陈阅姝卧在床上,露出了他许久未曾见的笑颜。 “爷,您离我近些,不然我没有力气,您怕是听不清我说的话。” 他便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默然地看着她。 陈阅姝提了提唇,拿着帕子掩着嘴咳嗽了几声,才一脸坦然道:“我已经没有几日可以活了……有些话,不趁着我清醒的时候说,怕是来不及说了。”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中却都是哀伤。 周绍忽然不忍心再看,疾言厉色道:“胡说!鹤哥儿还小,怎么能离得了你?明日我就上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请旨让太医院再派几个太医过来……” 陈阅姝却握住了他的手,满屋铺的地龙让他穿着单衣都冒汗,她纤细的手指却冰凉得不像话。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不懂事要一天吃两碟子糖的鹤哥儿一样,充满了无奈和包容,语气却很坚定:“爷,您心里清楚,我已经药石无医了,又何必白白折腾,反倒惹得贵人们不喜。” “那些都不要紧。我先前也为懿康太子立过汗马功劳……” 他辩驳着,却渐渐失了声,只因他瞧得出,她就像一朵已经濒临凋谢的花,毫无生机。是因为对求医已经毫无期望了吗?还是因为旁的? 周绍一时间抓不住。 陈阅姝捏着他手掌的力气更大了一分,道:“爷,如今外头要乱了,您从前效力懿康太子的事,是好事,也是祸事,端看上头人怎么想。天子无子,何其悲痛,行事再不可以常理推断,您日后在外头行事,要千万小心。” 周绍沉默着。 他先前如履薄冰的时候,多么希望从前的陈阅姝能回来,能再次做他的贤内助,与他一道指点江山,好叫他心里不至于那样彷徨。 可这会儿听见她遗言般的话语,他倒宁肯她像之前一样不懂事,什么也不管,只安心养着鹤哥儿,等着他一次又一次平安归来就是。 叮嘱完这一句,陈阅姝压低了声音,缓慢又坚定地道:“爷,您是龙子凤孙,如今的局面,自然也有您的一份机会。我是妇道人家,更是快死了,再也无法帮您什么,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们的鹤哥儿。” 周绍心头一跳,不防她说出这话来,忙道:“鹤哥儿是我的嫡子,该有的荣耀我定然会给他,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料他。” 哪知陈阅姝却摇了摇头,笑得释然:“爷,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一愣。 “鹤哥儿是嫡子不假,但您日后还会有别的嫡子。若是您日后还是为人效力,那给他世子的名分,或许可以保全他的性命。若是您……起了旁的念头,不若就叫他做个富贵闲人,否则那才是害了他。” 所谓的旁的念头,不消多说,周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良久,他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她的话,只是眼中却多了说不出的内疚。 如今局面乱成这样,身世卑贱如河间王也敢跳出来卖弄,他是先帝后裔,又是嫡支,没道理只看着他们,不敢出头。眼下,他只是在想,要如何在尽力保全两府的前提下去争。 若真是要争了,那府里日后的女人不可能就这几个,他的子嗣也将是越多越好。到那时,再强行让体弱的鹤哥儿坐上那个位置,恐怕真是害了他。 陈阅姝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里却是一哂。 他们夫妻两个,想的从来都不在一处。 在周绍的认知里,他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与她恩爱,却也没想过为她守身如玉。为子嗣计,为心情计,他都可以收用新人。他对她的好,体现在他愿意给她正室独一无二的权力和地位,不会让任何妾侍凌驾在她之上。 可她没想要那些。 她起先是想做一个贤妻,但后来与他举案齐眉,便生了痴心妄念,以为她能成为他唯一的女人。但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再也爬不起来,没办法再与他恩爱不疑。 至于鹤哥儿,她也是抱着一样的念头。所谓世子的名位,也只不过是用来保全他的。若是这东西反倒对他不利,那她便没有那样多的私欲,也不会觉得丢脸。 她可怜的孩子,已经要失去母亲了,若是能因此得到父亲多一些的怜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一回,换陈阅姝沉默了许久,她才勉强撑起一个笑脸,接着道:“还有一桩,就是国公爷的续弦了。” “元娘。”周绍看得出她心里难受,也是不忍卒听,有心想拦住她。 陈阅姝却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没关系的国公爷,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等我死后,你就娶我妹妹进门,这我早就知道。” 她看着他,又笑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先前的亲事出了变故,否则我娘恐怕也舍不得她远嫁。只是她既然要嫁过来了,自然也想生她自个儿的孩子。虽然是亲姨母,但鹤哥儿身子弱,只怕还是有顾不上的地方,我想求国公爷,在鹤哥儿八岁前,能否让他在王妃院里养着?”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8章 看着比方氏还狐媚…… 东厢房。 青娆穿着家常衣裳,正歪在炕上看书。一旁的丹烟与孟夏俱是大气都不敢出,隔上一会儿便要小心翼翼地瞧一瞧她的脸色。 她俩伺候姑娘有一段时日了,自打国公爷送了一箱笼的书过来,姑娘心情好时看书,心情坏时也看书,真论起来,心情坏时看得还更认真些。 但今日……姑娘心情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先是丹烟将她扶回来,撩开外衣一瞧便知她在正屋里挨了罚,跪了许久。且白日里外院早传了话,国公爷晚上要在东厢房用饭,谁晓得他一进院子就被夫人的人请了过去,到这会儿都没过来。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二人想着夫人是姑娘的靠山不会多想,可今日姑娘挨了罚,国公爷又被半路截走了,姑娘一听就魂不守舍了小半日,很难不怀疑正屋这是在故意给她们脸子瞧。 青娆的心情确实算不上好,但并不是为了国公爷的去留,而是想着方才夫人交代她的话。 纵然她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想到,夫人连换个人嫁进来做续弦的念头都没有。明知四姑娘是何等心肠,还要眼睁睁地见她将来嫁过来兴风作浪。 也罢。 她也晓得,她不可能轻易破坏这些大人物的算计,只是没想到,作为大人物的陈阅姝临死之前还要如此自苦。 大抵人与人之间,比得就是一个谁能豁得出去。四姑娘不顾家人宗族,不择手段只为达成目的,看行事全然不像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娇小姐。 但陈阅姝还得顾着,若是她将一切都告诉周绍,四姑娘是嫁不进来了,陈家人的脸面和名声也就彻底完了。 青娆心头苦笑了一声。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若非想保全家人,怎会被陈大夫人母女逼上这条荆棘难行之路?当日踏上这条路时,她并不晓得,连昔日的旧主都会成为她的敌人。 …… 正屋。 见周绍久久不作声,陈阅姝眼圈一红,眼泪簌簌地下。 “爷,并非是我不孝,非要折腾老人家为我们看顾子嗣。只是这满府上下,除了你我,也只有娘对鹤哥儿最上心。换了任何人,我都不能全信。” 周绍看着她,叹了口气,到底应了。 东西两府说是分家不分产,但到底老王妃在东府里奉养着,郡王妃赵氏往日里总爱戏谑说老王妃偏疼幼子,虽是玩笑的语气,心中未尝不是真有埋怨。 将鹤哥儿送过去,赵氏心中难免会有些怨怼。但想想,素日里也就数老王妃对鹤哥儿最好,三两日便要派人抱他去东府一趟,若是鹤哥儿养在燕居堂,或许老人家也能多几分趣味。 陈阅姝说罢了心中最要紧的那桩事,她强撑着的那口气也就松了,捂着帕子又剧烈咳嗽起来。 鹤哥儿,娘对不起你。 这世上,你最亲的是娘,可娘的亲人除了你,还有爹娘兄弟,还有去世的祖母。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怎么为娘考虑,但娘还是平平安安被养到了出阁,荣华富贵从未短过。 陈阅微蛇蝎心肠,但娘不能将她的恶行昭告天下,否则,陈家人日后要被她牵累得再也无法抬头做人,你外祖父和舅舅的仕途也完了。 娘丢下你早早去了,本就是对长辈不孝,若真这么做了,日后也无颜再去瞧九泉之下的祖母了。 但你放心,鹤哥儿,娘虽然不会阻止她进门,但会为你打算好一切。 周绍见她咳嗽得连心肺都要一并咳出来似的,面上不见厌恶,倒有一丝迅速划过的心疼。他站起来迅速给她倒了水,亲手喂着她一点点喝下去,勉强压住了这一阵的咳嗽。 陈阅姝笑着展开手帕的一角,鲜红的血迹几乎要灼烧了周绍的眼睛。 “你……” 他仿佛是此刻才接受了她真要离去的事实,忽地不再说话,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元娘……” 陈阅姝轻轻哎了一声,到这会儿,才开始喜欢这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夫妻二人仍旧心意相通的时候。只可惜,她必须带着这个谎言到下头去,注定不能和她心意相通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轻笑了一声:“当年洞房花烛时,说好要白首偕老,看来,我注定要食言了。” 她看不见周绍的脸色,只能感觉到他微微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要死了,他大概也想起了从前她的好吧。 “爷,除了鹤哥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鹤哥儿有娘照顾,您的身边……那个庄青娆倒还算是个可心人儿,我想着,等我走了,你便将她抬为姨娘,日后你回到这宅子里,总也有个能松快的地方。” 周绍微微一愣。 妾术 第53节 这丫头他的确还算喜欢,不为别的,每每去她那儿,总叫他觉得舒适自在,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似的,一些微小的习惯,她都与他类似。 原本他想着,等她有了身子,再给她提身份,倒没想到,元娘临走之前还想着为她做脸面。看来,元娘也是真欣赏这丫头。 一时间他对青娆的印象更好了几分。转念一想,总归一个没上玉牒的姨娘算不得值钱,抬了她起来,靠在正院的这些奴仆不至于短短时日就失势,等新主母进来,也能过渡得更顺畅些。 于是点点头:“她的根基还是太浅,但你既然想抬举她,那便都依你。” 陈阅姝就抿了唇笑。 她想这男人还真是会甜言蜜语,一开口就叫她心里欢喜。但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这个姨娘之位,是她和青娆互相算计的结果,但周绍会这般轻易地应下,也证明他不觉得青娆该一直待在通房的位置上。 她四妹妹辛苦送进来的这个美人儿,还真在短短时日里得了国公爷的喜欢,真正被他瞧进了眼睛里。 但她当日算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看着柔弱可欺的小丫鬟,会在背地里打着噬主的主意呢? 她觉得很有趣,可惜她没眼福能瞧见这场面了。 陈阅姝支撑起自己,费力地揽住了周绍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爷,您养多少美妾,我不在意。可将来您娶了我妹妹,不能在心里觉得她比我懂事,不能更喜欢她。若不是我身子不成了,我一点儿也不愿意离开您……” 听着前面的话,周绍本来心里还在好笑着:连个丫鬟出身的通房她都要抬举,偏偏要和自己的亲妹妹争风吃醋,耍小性子。 可听完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元娘,她是怕自己将来有了新妇,将她渐渐遗忘了吧。哪怕对方是她的亲妹妹,她也不愿意。 周绍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元娘,你是我的原配发妻,在我心里,自然是旁人无法比的。” 闻言,陈阅姝终于放开了他,在他眼前绽放出一个最美的笑容,而后慢慢地靠在了大迎枕上。 “爷,我有些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周绍看着她慢慢阖上的眼睛,想说不要睡,睡了就很难再醒来,可看着她恬静的笑容,竟一时间没舍得开口。 …… 这一日晚上,英国公没有往后罩房里去,就守在正屋里。 天不亮的时候,正院里喧闹起来。 东府的老王妃、襄郡王、郡王妃一早就来了,西府除照春苑外的几个姨娘和孩子都轮流被喊了进去,青娆落在了最后头。 丹烟给她拿衣裳时,她选了最素净的一套,深吸了一口气,往正屋去。 黛眉跪在屏风后头,双目含泪,见她来了,也不似昨日那般横眉冷对,抽泣道:“快去吧,夫人也和你说说话。” 等她进了里间,坐着站着的却都是主子,匆忙行了礼后,才到了陈阅姝跟前。 她就命人将一个匣子递给她,那匣子珠光宝气,看着便是不凡。 众人皆以为是首饰匣子,并不怎么留意,青娆心间却微微一动。 昨日二人单独说话时,夫人更多地是在思虑,并没有怎么同她推心置腹,也没有给她什么东西。 她倒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钱财首饰。 “国公爷在外头诸事繁忙,你素来懂事,等我走了,你也要好生照顾国公爷。” 这话不知是不是和其他几个姨娘也交代过,青娆的余光瞥见众人脸色都没什么变化。 陈阅姝顿了顿,又对着老王妃道:“娘,这丫头还算是个贴心人,媳妇就想着给她开了脸,给个姨娘的身份。” 此言一出,郡王妃赵氏诧异地看了陈阅姝一眼,见她面如金纸,到底不敢开口,怕被自己一刺激撒手去了,她罪过可就大了。 可她瞧着,这丫鬟看着比方氏还狐媚,又没个出身,无根浮萍似的人。弟妹临死前当着众人抬举她,不怕她日后成为心腹大患? 老王妃闻声扫了低着头的青娆一眼,又看看面色没什么变化的儿子,便红着眼睛道:“你从来贤惠,这宅子里的事你说了算,娘没什么不放心的。” “娘,都是媳妇不孝,如今竟然要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下辈子,媳妇再继续孝顺您。这辈子,就叫鹤哥儿代替我在您跟前尽孝吧。” 婆媳俩积怨已久,到人之将死,竟也互相说起对方的好话来。 老王妃一怔,便见乳娘从外头将鹤哥儿抱进来。他年纪还小,瞧见这阵仗,虽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觉得害怕,拼命地想往陈阅姝身边去。 老王妃看着就心头一酸,伸手抱进怀里,由着他在自己怀里朝旁边的母亲伸手。 陈阅姝便捏住他的小手指,她的手冰凉,小孩子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放开手。 “你放心。”瞧着这一幕,老王妃叹了口气,应下了她。 幼子府里人少,但个个也不是好相与的,方氏又生了儿子,在这关头,陈氏愿意让她照拂鹤哥儿,也是信任她。 她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嫡亲的孙子,怎忍心让他受人磋磨。 跪在地上的青娆也明白过来。 夫人不信四姑娘,但也不信她。况且老王妃和国公爷,也不放心让嫡子被一个姨娘照顾长大,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 将鹤哥儿送进燕居堂,就合情合理多了。 老王妃再宠方氏,后者究竟只是个妾,无法和鹤哥儿这个嫡亲的孙子相提并论。 说完这些话,陈阅姝就让青娆退下去了。 她立在门廊下,不多时,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哭声,便见黛眉被人架出来,哭得人都要站不稳了。 她心里一抽,感叹黛眉的忠心,一时又想,曾经她和四姑娘也是如此。 黛眉却慢慢走过来,在她耳边哽咽道:“她害死了夫人,也害惨了你,不要让她好过。” 青娆轻轻启唇,声音飘散在风里: “自然。” ----------------------- 作者有话说:昨天又睡着了…… 第59章 就属她算得上贴心人 国公夫人久病不治的消息在府里不是秘密,早在半月前,高永丰就秘密地让人准备了一些裁好的白幡白布,就连姨娘们和小主子们的孝裙孝衣银首饰也都暗暗准备妥当。 如今夫人一走,宅子里很快就支起了孝棚,管事婆子们都换上了白衣素服,远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陈大夫人临行前,在襄州别院里留下了得力的人,等国公府报丧的人一登门,便按规矩将前几日准备好的羊油蜡烛和三牲祭桌送过去,也算是替远在京城的陈家人撑了娘家人的体面。 报丧的人渐次回了府,陆续地就有官员豪族上门来吊唁了,言谈间无不可惜国公夫人红颜早逝,亦有心属继室之位的,旁敲侧击地托了人打听。周绍一个也没应,只推脱妻子刚去他没心思想续弦的事。 国公府的几位姨娘则都穿上孝裙,跪在灵堂里神色哀戚。就连还在坐月子的方氏也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到灵堂里给陈阅姝磕了几个头,守到捱不住的时候才走。 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更笃定:方氏哪里会对夫人这样尊敬,她今日能来,定是国公爷发了令。即是如此,先前有一阵府里穿得风风雨雨的关于方氏可能要扶正的传言,便不攻自破了。 众人心思各异,猜测着后继者会花落谁家。也有人没去想远处的事,而是将视线落在了青娆身上。 谁也没想到,夫人临终之言,会交代要将庄氏开了脸抬为姨娘。丁姨娘攥紧了手心,红肿着一双眼睛,目中却闪过一抹恨意。 她这么艰难才走到今日,庄氏凭什么,凭什么能这样顺遂! 国公爷先前还暗示她,若是她能生下男丁就会纳她为上玉牒的良妾,可转头夫人一说,他就又将这个伺候他还不到一月的女子抬为了姨娘,与她平起平坐。 以庄氏的年轻貌美和盛宠,她在自己之前怀上孩子的概率极大,到那时,国公爷还会向着她吗? 看着庄氏那纤弱的身段和妩媚的容貌,便叫她想起从前的故人来,尘封依旧的窒息感顿时卷土重来。 她实在是恨极了这种翻手之间就能坏了旁人前程的人。不过老话说得好,自古红颜多薄命,钱雁芙如此,夫人如此,那未必,这庄氏不是如此…… 一场丧事扮得极为体面,一应规格都按照国公夫人最高的规制来,与此同时,陈阅姝离世的消息也加急传给了姻亲和亲近的旧友,在各地引起或大或小的震荡。 京城,陈府。 陈四姑娘要比府里其他人先收到消息,因在陈家别院里,留的有她一早培植的信使,倒是府里的暗棋折损了一个,逼得她不得不又千挑万选拉拔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薄薄的一张信笺,说的事情也很简单,却叫四姑娘眉眼舒展,笑了起来。 瑞香正在一边斟茶,见状捧了茶过来,笑嘻嘻地问:“姑娘这是有什么好事?” 自打四姑娘回了府,她就眼见着姑娘从喜悦到心焦到忧虑,想是为自己的婚事灼心。若是再没个准信,她可真要成老姑娘了。 瑞香自青娆走后,也很快被提上了一等的位置,论地位比红湘还要高一头。下头的人虽有不服气的,可无奈四姑娘倚重这个来历卑贱的丫鬟,闹了几次不见成效反倒挨了板子,也就鸣金收兵了。 四姑娘看信时早就屏退了众人,独独留下一个瑞香。瑞香也能猜到几分,这大约又是襄州府来的信。 “长姐她去世了。”四姑娘哀哀叹了口气,又转悲为喜,“不过,她捱了这许久,如今也算是解脱了。对她来说,是喜事才是。” 闻言,瑞香脸上的神情顿了顿,见四姑娘看过来,才笑着点头:“姑娘说的是。也是大姑奶奶没有福气,这样荣耀的门楣撑不住,如今去了,好歹没耽误姑娘的大事。” 虽说毒害大姑奶奶这事,瑞香从一开始不知情到后来主动参与,一直都清楚这位主子的为人,可眼下瞧着她听闻一母同胞的姐姐去世的消息还这么高兴,手臂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她向来知晓这位主子爱听什么话。她这会儿心心念念的,都是嫁进英国公府,她顺着她的意思说,自然就不会错。 四姑娘听了,眉眼弯弯地笑着看了瑞香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可不是,她就是顶没福气的人,富贵些的门楣,她都是撑不住的。与其叫她煎熬着,倒不如早早送了她走,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瑞香不太明白,便也不接话,见她杯中茶水空了,忙又倒了一盏,低声道:“只是不晓得,这事姑娘是否要禀给老爷夫人?” 四姑娘摇了摇头。 她不过是府里不知事的闺阁女儿,怎么会比她当官的爹和主持中馈的娘消息灵通呢,她可不是那等不守规矩的姑娘家。 想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敛了敛,问:“后来庄青玉可有再去寻颜老九?” “再没有了。常同她一道说话的严嫂子也说她没什么异常的,整日里还是好吃懒做,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瑞香笑了笑,“姑娘不必忧心,那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兴许先前去找颜老九,也是为了旁的事,赶巧了。” 四姑娘却不大信巧合之说。 但仔细想想,青娆这个姐姐的确和她的性格大相径庭,一向不思进取不好好办差,就是天大的好事扔在她面前,她还要想想是不是费了多的力气,不肯轻易挪脚呢。 这种人,要说有多姐妹情深,她也是不信的。只是颜老九那厮嘴上没个把门,差点坏了她的大事,由不得她不狠心处置了他,又暗暗对庄家人生了防备。 好在,如今一切看着并未出纰漏。 “等府上送丧仪去襄州府时,记得给青娆带些钱财过去。”她淡淡地嘱咐。 青娆成了通房的事,别院里早加急给她送了过来。如今算来,她根基尚浅,陈阅姝走得急,只怕她必然要失势上一阵子。 这时候,她送银钱过去,青娆定然会感念她这个旧主的恩德吧。 只盼着她争气些,将英国公的心拢好,别被方氏那个狐媚子趁机在府里得了势,那才真是不好办了。 * 陈阅姝去了,去前也给房里几个大丫鬟都找好了去处。 扶云一早定了亲事,前几日已经被她提前发嫁出去,时间虽匆忙了些,却得了一副厚厚的添妆,婆家人自是欢天喜地将人迎进了门。 妾术 第54节 黛兰这个犯事的丫鬟被打发去了陪嫁庄子上干粗活,算是彻底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丫鬟跌落凡尘,从此任人欺侮了。 扶柳见青娆得了宠,夫人又这样拉拔她,早知自己没了指望,脑子倒还能转过弯来,前些时日趁着陈阅姝精神还好时,求着主母给她指了一门亲事,也还落得些体面。 谷雨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爹娘早给她相看了一门相衬的婚事,后来又报到陈阅姝跟前过了明路,只是陈阅姝一走,她却说要为夫人守孝半年,竟是院子里数一数二的忠心人。 青娆身上四姑娘的亲笔信已经被陈阅姝拿去了,瞧后面的发展,似乎四姑娘仍旧要嫁进来做续弦。但青娆不认为,陈阅姝会在黄泉下看着她的幼子等死。 那信她交给陈阅姝,反倒更稳妥了。若真到了关键时刻,她留下的人大抵会帮上她一把。 而那一日,陈阅姝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的匣子,也不是什么用不着的金银首饰,而是一本薄薄的名册和一方小印。 她把自己手头的一部分人守诺地交给了她,这也是青娆当时提的一个条件之一。 只是她没想到,陈阅姝会全都应下,并没有打折扣。想到这些,她看着小小的鹤哥儿,心肠也不禁软了些。 到底,她也成为了这个母亲留给她独子的一道后手。 比起四姑娘,大姑奶奶的手段更为磊落。她明明白白地诉说了她的诉求,也将能做到的一一做到,仅仅是这份交易时的胆魄,就足以彰显她超品国公夫人的气势了。 照青娆看,四姑娘同这位长姐比,手段还稚嫩。只是陈阅姝对胞妹和娘家没有防备,这才着了她们的道。 陈阅姝下葬后,忙了好几日的周绍终于拨冗在正院露了面。不同于以前,他没有再在正屋门前驻足,而是加快了脚步,一丝余光都没有落下。 他来到青娆的东厢房,人比先前憔悴了一圈,从随从捧着的匣子里拿出一份院落图,指给她看:“这个院子已经修整得差不多了,你往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青娆侧身去看,是一个二进的院子,方方正正,距离外书房不远,但离正院却不近,上书“昭阳馆”三个大字。 她就展开一抹笑,反握住周绍的手:“妾很喜欢,爷亲自给挑的,自然错不了。” 周绍听着心里熨帖,也露出难得的笑颜。 办了这一场丧事,他心力交瘁,有时想来寻她说说话,却怕来了正院触景伤情,便不敢轻易再来。 从前方氏倒也算得上一朵解语花,可陈氏走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更不会与他同悲,他便也不大耐烦去见她。至于丁氏,性子太闷,同她说这些也不合适。 等青娆搬出去,他心头便也自在些,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到这会儿,他便觉得,元娘临走前不忘拉拔青娆一把,要将她抬为姨娘,果真是慧眼如炬。到这关头,满宅子里还就属青娆算得上贴心人。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60章 开院 周绍既发了话,青娆这头便吩咐了下去,叫丹烟孟夏两个捡点起物什,预备起搬院子的事。 回事处的人很快报来最近的吉日,正是后日。 等东厢房里自己造的册交上去,承务处又派人一一核过来历,无误后才盖上小印封了箱子。 承务处的人见青娆承宠时日虽短,屋里却尽是玉头金身的名贵物件,又特意派了几个手脚麻利的粗使婆子跟着一道帮忙搬,行动间比先前还要更恭敬谄媚。 周绍百忙之中还特意打发高永丰去昭阳馆看了一眼,见她私库里东西虽不少,但从前的屋子太小,大件的家什毕竟有数,摆进昭阳馆的屋子里便显得空落落的,于是又让高永丰开了库房选了一套雕花贴贝共计十六件的家什送过去。 高永丰是国公府的大总管,又是国公爷头一号信重的,青娆没敢赏他,便着孟夏送他出去时给他塞了一个荷包,又让丹烟赏了帮忙抬家具的婆子们。 高永丰一摸那荷包就知道不是银子,就听孟夏笑眯眯地道:“劳烦高总管您特意跑一趟,这是上好的云南烟丝,抽着不伤身的。” “国公爷吩咐的差事,哪里说得上什么特意不特意?”高永丰笑了笑,心里却是高看这庄姨娘一眼:府里的事情他都门清儿,国公爷眼下是宠着这位不错,也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可现银是没有的。 这烟丝需得从外头买,外头如今可都炒到十两银一斤的高价了。 这样的东西,他自然也买得起,只是不当吃不当穿的买起来多少肉疼些。庄姨娘进府时不过一个丫头身,说是身无长物都不夸张,舍得下力气打点他,倒算得上眼明心亮了。 孟夏听得他客气一句也没往心里去,高永丰在他们下人眼里就是祖宗辈的人物了,送个家具而已,压根不必他亲自跑一趟。 既然来了,便是有帮她家主子抬脸面的意思,她自然得顺杆子往上爬:“高总管,不瞒您说,我们主子忽然间抬了身份,虽然高兴,心里也是没底,往后还请您多费心,多多照看些,我们主子定然记着您的恩。” 高永丰上下打量她一眼,容貌还是一脸的孩子气,倒肯巴心巴肝地替庄姨娘打算起来。算起来她服侍庄氏的时日也没多久,这庄姨娘的驭下之术倒是也出挑得很。 这样的人物,若是有朝一日肚子争气生下哥儿来,只怕就要一飞冲天了。高永丰本就看好她,眼下更是不介意给些人情,便低声道:“宅子里的事情也简单,只要你家主子能叫国公爷看了舒心,日后的荣华富贵就少不了。” 也不多说,留下这一句便走了。孟夏年纪轻没太明白,只觉得他说了句有用的废话,但到了青娆跟前也不敢自专,一字不落地学了来,就见主子面上一派了然。 陈阅姝离世,周绍是很有几分伤心的。一方面,他不愿睹物思人,不敢踏足旧日熟悉的正院,另一方面,他却需要有人与他同悲,让他不至于满腹心事无人能言。 作为陈阅姝留下的“旧人”,青娆无疑是高永丰眼里最合适的人选。至少在新夫人进门前,她足以凭借这份缅怀的心思在一众姨娘间站稳脚跟。 高永丰服侍周绍的时日已久,对于他的判断,青娆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孟夏见自己打听来的话似乎有用处,便期待地看着主子,青娆回神后便夸了她一句,小丫鬟便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从前主仆三人在正院东厢房住着,一应服侍的人并不够,就如通房身份时,原该再给青娆配两个粗使丫鬟婆子,但正院的粗使够多,有什么事都能喊到人,青娆就没特意再添人。 如今搬到了昭阳馆,地方大了,身份也不同了,缺的人自然都要补上。 按照如今青娆妾媵的身份,她能配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六个粗使的丫鬟婆子,没有超配的情形下,月例都由公中出。若是要再添人,就是从青娆自己的私库里支银子。 丹烟和孟夏两个,从前在青娆身边做的是贴身的活计,按制领的是二等的例。 如今青娆成了姨娘,她们虽算得上伺候的老人,但年纪太小,未必就能攀上一等的位置,故而搬家这两日,两人都殷勤得很,生怕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当被后来的人挤下去。 等到了这日半下午时,胡万春便领着浩浩荡荡二十人过来,说是送来给姨娘挑选的。 青娆见了他很是惊喜。 这种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活,从前是从来轮不到胡万春头上的。 她就派孟夏出去将领来的人看着,不许胡乱走动,亲自给胡万春斟了一杯茶送过去,笑:“您怎么来啦?” 胡万春接过茶,坐在丹烟搬来的小杌子上,笑得和蔼又恭敬:“姨娘如今在国公爷面前得脸了,小的自然也受好处。关管事近来为正院的事脱不开身,便将差事交给了小的来办。” 青娆提了身份,胡万春说起话来也不由带着小心。青娆看了眼丹烟,示意胡万春都是自己人,不乐意见长辈在自己面前还奴颜婢膝,胡万春笑呵呵地点头,随了她的意思,说话又自在起来。 承务处管事关海冬的娘子正是黛眉,如今陈阅姝骤然去了,正院的头一号人物黛眉眼见着就要失势,只能守着空院子和上了册子的嫁妆库房过日子,关海冬作为丈夫,多少也要受些牵累。 从前常庚总管不待见胡万春,发下话来,正院夫人又没有特别照顾胡万春的意思,关海冬索性就视而不见,由得下头人架空这位三把手。 如今情势一转,他失了最大的靠山,自然也要往宅子里令寻依仗。 青娆根基尚浅,但短短时日就得了国公爷欢心,从半主半仆的通房成了单独开院的姨娘主子,高永丰又开了库房亲自将家具送来昭阳馆,关海冬自然都看在眼里,权衡稍许,再将胡万春抬起来给昭阳馆示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何况,青娆是正院夫人临走前抬举起来的人,论起来本就和关家夫妇密不可分。 青娆听了,对这位关管事倒是有一层新认识。胆大心细,直觉敏锐,从前看着是他高攀了黛眉,日后倒指不定黛眉得靠着他才成。 叔侄俩闲话几句,青娆才知道胡家的好事还不止这一桩——童氏从前在大厨房是普通媳妇子,如今表亲的侄女成了正经的姨娘,管事妈妈想着再叫她做那些粗使的活计也不像样,再加上她性子泼辣却肯干,管事妈妈便报了承务处给她提了等,如今也专管着一间灶房了。 “……你婶子说有个叫杏花的,从前是正院小灶房的,口口声声说和你有几分香火情,提着好些东西上了我们家,说不肯跟着俞妈妈在一个灶屋里,怕她生事,想到你婶子那间去。” 正院没了主子,除了必须留下定期打扫和看管嫁妆库房的下人,都被重新打散分了出去。 像俞妈妈等人,有些资历又有些本事,在大厨房里也能分得一间灶。杏花虽然手艺进步不小,资历毕竟浅些,若被那些人随意分着继续跟着俞妈妈,新仇旧恨之下,俞妈妈难免要发作她。 她眼睛灵活,知晓青娆这当空恐怕没工夫应付她,被分去了就直接找上了童氏,好言好语不要钱地送,还拎着鸡鸭肉上门请童氏吃酒,童氏见她一副亲近的模样,也不好一口拒了,便叫胡万春顺便来问问青娆,这是否是个可用的人。 被提到陈阅姝身边伺候后,青娆将自己的一些手艺教给了杏花,后来也得了她不少照顾,膳食上从来没有一日是不精心的。 她念着旧情,便笑着点头:“那丫头吃了俞妈妈不少苦头也没学到东西,跟着我倒是学了些皮毛,她性子是踏实的,婶子若是手底下有位置,便不妨照顾一二。” 灶上的手艺本就不好学,杏花一早就知道俞妈妈是个吝啬的,只顾着照顾亲侄女,但还是忍了那么些年,可见是个能吃苦耐劳的。 胡万春一听就明白了,那杏花说的大概有八九分真,如此一来倒是个可用的——青娆刚开院,日后一应事务都不能再打着正院的旗号行方便,在各处安插人手,慢慢培养起来,总有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到。 说完这事,胡万春又提起今日来的正事。 “你这院子里还有十二个缺,今儿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和旁的几个院子都没什么大的沾连,你从里头挑一些合眼的,留下来就是。” 襄王府传了几代,府里的人四处结着干亲、姻亲,若说这么些人都和内宅里毫无关联,实在太假——毕竟,家生子占着大多数,青娆不可能都去用外头买来的。 但今日能送到青娆跟前的,都是出不了大错的人,关联已经是相当微弱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旁的也就罢了,只是有两个人是特别的。” “表叔请说。”青娆作倾听状。 “一个叫杜薇的,是副总管柴兴德的亲外孙女,另一个倒是原先正院里的,你大抵认识,名字叫白露。” 青娆一听,不免吃了一惊。 柴兴德副总管,这位可是高永丰之下的第二人,手里分管着七司,掌管礼仪接待的回事处和银钱往来的司房都归他管,货真价实的实权人物。 这杜薇既然是柴兴德的亲外孙女,怎么会被送到她这个刚开脸的姨娘这儿? 胡万春见她一脸茫然,便晓得她对自己如今的得宠还没有清晰的认知。 先夫人新丧,国公爷几天几夜都没合眼,即便是被人劝着歇了些时辰,再见到也仍旧是满面黑云,外院服侍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偏是这当口,先夫人的丧事刚料理完,国公爷就进了正院一趟,却是给青娆张罗起搬院子的事情来,还不嫌麻烦地亲自挑了东西让高永丰送过来。 内宅里的丫鬟仆妇或许还没回过味儿来,高永丰、柴兴德等人却早瞧出了不一般。 听闻那日国公爷从正院出来后,脸色就好看了不少,还特意嘱咐了高永丰好几句让他着意照看昭阳馆搬迁之事。 外院的那些人,谁不是人精。高永丰能亲力亲为地过来卖面子,柴兴德不落人后,送人过来也是寻常。 胡万春就笑道:“你这里得宠,柴总管也放在心上,晓得这是个好去处才会把外孙女送进来。且杜薇年纪比你这里原先的两个小丫鬟大好几岁,干不了几年就得放出去嫁人了,论起年纪来行事倒是会比小丫鬟妥帖些。 “再者,柴总管分管着几个要紧的地界,从前和宅子里的几位主子沾连都少……” 闻言,青娆微微颔首,看了一旁脸色有些变化的丹烟一眼,倒是犯难了一瞬。 柴兴德的亲外孙女,自然得给个一等的位置。但原先,她是打算把身边这两个丫鬟都提成一等的。 也罢,孟夏到底年纪还小,虽然如今做事有章法了许多,到底性子还不够稳当,放个过两年就能放出去的杜薇在她前头,对她这性子来说不是坏事。 倒是白露,青娆让人把她特意喊进里间问话。 这白露,原先就是正院里的二等丫鬟。若说三等及粗使等人不晓得主子们的打算,还说得过去,可白露不仅是二等丫鬟,还是陈阅姝陪房里选出来的陈家家生子,定然晓得将来陈家还要有姑娘嫁进来。 正院的那些人,如今虽然不少乖乖地被散到了各处,但心里都打着算盘:若是陈家真能再嫁个姑娘过来,贴身的几个或许没了位置,但正院里原来的那些差事能抢回来的把握却大,如今的落魄,也只是一时的。 像白露这等人,最明智的就该是等着四姑娘嫁进来,再为新主效力。 青娆便单独问她:“你何必来我这儿?我这里了不起给你一个二等的位置,正院不会永远无主,你哪怕是留在正院看库房,日后的前程也差不了。” 她从前和白露打过交道,只记得这是个性子持重的,不爱同别人多嚼舌根子,便直来直去地问了她。 白露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道:“奴婢无心伺候正院的新主,奴婢的主子,只有先夫人一人。”说罢,她像是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忙结结实实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头,认错道:“黛眉姐姐说,姨娘这里少人手,奴婢愿意为姨娘效力。” 青娆被她头一句噎了一下,等她提起黛眉,才哭笑不得起来。 妾术 第55节 这竟是个翻版的小黛眉,对陈阅姝忠心不二,连她亲生的姐妹都不愿意伺候。 她想了想,就明白了黛眉的意思:册子陈阅姝给了她,但等闲她指挥不动册子上的人,白露便是她特意留在昭阳馆,充当两方桥梁的人。 “我明白了,行了,你下去吧。” 又过了一会儿,她将孟夏喊进来,问起晾着这些人的期间有没有不规矩的人,又问起谁的表现更好。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你是个能干的,只是承务处送来的人里头,有个是柴总管的外孙女,怎么着都得给她一个一等的位置……” 孟夏是家生子,但柴总管一门都是显贵人,她是没打过交道的,更没认出来里头有这等金贵人物。等听了青娆的描述,便晓得这人也沉得住气,方才出错的人里没有她,脸上便露出失望神色。 先时丹烟跟着姨娘出去,挂了彩回来,自那日起二人间就逐渐有了先后,她也看得出,丹烟在姨娘心里更重些,姨娘又特意跟她说了这话,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她想了想,很快提振起精神,撑起笑道:“姨娘,奴婢明白您的苦心,奴婢的确也年轻了些,经不起事儿,日后奴婢会多和杜薇姐姐学习的。” 杜薇背景大不假,可她年纪也摆在那儿,姨娘行事果断,待下人却和善,总不会将她留成老姑娘才嫁出去。等她一放出去,自然就轮到她了。 青娆见她很快鼓舞士气,也露出一抹笑容,从头上取下一支雕花金簪赏了她,孟夏忙欢天喜地接了下来。 等主仆三人并着胡万春一道进院子一看,将两个不规矩随意乱看的丫鬟择了出去,又挑了模样、口齿、规矩,选出十二个来。 选了人,青娆便一并宣布了定等。丹烟、杜薇定为一等,孟夏、白露定为二等,其余的十个则没有定等,端看她们近日的表现,得用的提为三等,不得用的便还继续做粗使活计。 此言一出,有些背景的丫鬟顿时面露苦色,却不敢再说什么话。这主子面上瞧着和软,实则并不好说话。 方才被择出去的两个,有一个还是司房得脸管事的亲女儿呢,照样没落得什么脸面。 除了柴总管和先夫人的人,其他人竟然都在她这儿没有面子可论,由此可见她底气有多足。玉喜轩的那一位,可全然不是这样的做派。 丫鬟们心里算着,面上再不敢露出半点不恭敬不规矩的神情,安安分分地听着几个大丫鬟的吩咐,忙碌而上进地各司其职起来。 杜薇得了一等的身份,心里高兴,却也知道自己是占了旁人的位置,等孟夏落了空,便悄悄给她塞了个红宝的戒指。 孟夏一看就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杜薇一出手就这么大方,推拒着不肯要。 杜薇却笑吟吟地一定要塞给她,嘴上告罪道:“好妹妹,晓得你受了委屈,权当是我给你赔礼了。只是我外祖父身份摆在那儿,我进了院子不好给他丢脸,这才应了姨娘的话,否则论情分论规矩,我还不如妹妹呢,怎么有脸忝居妹妹之上……” 杜薇年纪比她大,却没有架子,一番话说得圆滑又谦逊,再看被她戴上的红宝石戒指,心里喜欢得不成,残存的那点气也消了。 孟夏便也扬起一个笑脸:“姐姐这话折煞我了。您本就比我懂得多,又是高门户里出来的,日后姨娘指望着您的事还多着,这个一等您怎么当不得?” 杜薇见她识趣,方才在主子面前也没拉脸,顿时也高看她一眼。二人趁着收拾床褥的功夫闲话着,很快就亲亲热热地道起姐妹来,杜薇也从孟夏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庄姨娘先前的事。 她和丹烟平起平坐,日后指不定还要论出个高下来,所以她没找丹烟打听。 方才看庄姨娘行事,全然不像个丫鬟出身的,身上半点畏首畏尾的气度都没有。她心里就提着些小心,总是要从旧人口中多探听些,才肯放下心来。 她外祖父柴兴德是主子面前一等一的得意人,地位仅次于高永丰,他看重的人,日后的前程差不了。杜薇被送进来之前,也早被外祖父耳提面命了一番,叫她不许在院子里耍威风,服侍庄姨娘,要再恭敬不过。 “原就是丫鬟出身的,在正院里当差也没少受苦头,千般算计才熬到今日。你借着我的光能体体面面地进院子,但若是在丫鬟们面前拿大,没准就惹了主子的眼。即便是要拿大,你靠的也不能是我,而是你家主子的青眼。否则,你闯下祸来,我也未必能救你。” 想到那些话,杜薇对待眼前的小丫鬟就更和善了些。 院子里的人与事,都被青娆看在眼里。无论是当主子还是当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规则。 她摆好了上头几位丫鬟的位置,谁更出挑,谁是明珠蒙尘,便得她们自己八仙过海,走到她跟前来。若是没那个本事叫她瞧见,那就是不当用。 宅子里的下人是使不完的。从前,她也是其间的一员,如今,她则将这些下人收拢成自己手里得力的刀,一点一点,为她作为姨娘庄氏的生存,添加筹码。 但这些,也都是其次的。 她的荣辱,在陈阅姝这个靠山轰然倒下后,终究还是系在了这间府邸里最有权势的人身上。 瞧瞧逐渐阴暗下来的天色,她喊了杜薇到身边,要她去大厨房找童妈妈要一味党参乌鸡汤:“拿到后送到外书房去,看国公爷在不在。” 杜薇本端着个笑脸,一听这话,立时吓得腿都软了。 外书房那地界,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进去的。 她没想到,庄姨娘竟然比她想象中胆子还要大!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61章 邀宠 杜薇迟疑的当空,便见庄姨娘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怎么,你不愿去?” 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顾不得再多想什么,便笑道:“主子愿意让奴婢跑腿,是奴婢的脸面,奴婢怎会不愿?奴婢方才只是在想,从大厨房走哪条道去外书房合适些。” 杜薇从前在茶房里当过差,和大厨房的人打过不少次交道,往外院去的路熟得很,但庄姨娘许是不晓得她的底细,并没有戳穿她的说法。 便见庄姨娘笑着拉了她的手,交代了她怎么走,又叮嘱了一番,才放了她去。 杜薇深吸一口气,不管姨娘是真有成算还是恃宠生娇,她既花大力气在昭阳馆里谋了个一等的缺,交代给她的第一件正经差事,总得尽心尽力办好,日后的路才走得顺当。 她便加快脚步往大厨房里去,先去给大厨房的管事妈妈伍氏问了好——像伍氏这等得脸的管事妈妈,逢年过节都会上柴家走动,二人也打过几回照面。 伍妈妈爱她会说话,想留下她用些糕点甜甜嘴儿,听见她说担着庄姨娘的差事,这才喊了个媳妇子把她一路带到童氏在的灶间去。 等人走了,伍妈妈眯了眯眼睛:她倒还不晓得,柴总管竟对那位这样上心,亲生的外孙女都舍得送去为人差遣。 想了想,她喊了几个掌勺的妈妈吩咐下去,昭阳馆那头按例点的菜一点都不许打折扣,哪怕过几日换了上头人,也不能由得她们耍心眼子。 几个妈妈对视一眼,不敢拿大,都忙堆了笑脸一口应下,心里却是有些犯难。 先夫人过世了,宅子里这一摊子事东府郡王妃是不会插手的,老王妃把四公子鹤哥儿抱到自个儿院子里,更无暇管儿子院子里的事。 国公爷重情,至少会等夫人的丧期过了才会考虑迎娶续弦,这中间的一年时间,府里的大小事定然会交给有身份的姨娘来管,而照春苑的那位身份最高,又有了儿子,管家权简直就是手拿把掐的事。 偏这位是个小心眼的,眼瞧着昭阳馆的冒了头,肯定要想法子磋磨人。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大厨房的差事也很是不好做啊。 杜薇则并不晓得她一现身就让伍妈妈更加警醒了些,她见到了童氏,便屈身福了一礼,笑盈盈道:“给妈妈问好,我是庄姨娘身边的杜薇,姨娘说想劳您炖一盏党参乌鸡汤先垫垫肚子。” 来昭阳馆前她都打听好了,承务处的胡管事、大厨房的童妈妈,正是姨娘的亲表叔亲表婶,素日里也还有不少往来,待他们,再恭敬客气也不为过。 这会儿还不到用晚饭的时候,杜薇说这话并不显得奇怪。但童氏心细,见她说罢瞟了一眼带路的媳妇子,见其识趣地走了嘴角松了松,便知这汤不简单。 童氏连声道好,想了想,喊了杏花来问这汤她会不会。杏花一听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汤庄……先前我做过。” 原是青娆教过她的一味汤,从前她能挂在嘴边给自己抬面子,如今青娆身份变了,成了正经的姨娘,她就不好在外头随意狐假虎威了。 童氏听了就更明白了,便吩咐交由她做,又让人端了茶果点心过来,陪着杜薇说话闲聊。 杜薇却总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地去瞧忙碌的年轻丫鬟,心里直犯嘀咕:瞧着面皮这样嫩,手艺究竟成不成?她自个儿清楚,这汤可不是姨娘喝的,那是要送到国公爷眼前的,若是味儿不成,可别坏了姨娘的事。 童氏看出她心焦,也不解释,只静静地观察了她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拍拍她的手笑:“放心罢,杏花从前在正院也有单独的灶,如今降了身份,也是因大厨房里人多,施展不开。” 正院里出来的,倒算是个金字招牌。杜薇闻声表情松懈了些,这才肯抛下一半心神和童妈妈说话。 等汤好了,她不错眼地瞧着杏花将它用精致的碗碟装了,谢过童氏,这才拎着汤出了大厨房。 走过一个岔路口,杜薇本想按她寻常的习惯走,却想起方才庄姨娘提点她的话,她顿了顿,走上了那条不算最近的路。 走着走着,她便瞧见前面有个眼熟的丫鬟,加快脚步往前近了些,便认出那位是照春苑的佩心。 她微微吸气,看着佩心转过一道道游廊,方向直指她的目的地——外书房。 佩心走得步履匆匆,倒没留神后面还跟了个人。 杜薇脑仁都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心间警铃大作,头一趟办差,怎么就让她赶上这种事——照春苑的那位可才生了个公子,日后多半还要领起管家权,只她心眼太小,人还在月子里就开始折腾起来…… 今日是昭阳馆姨娘的乔迁之日,论理,即便是国公爷忙于公务不进内宅,他也绝不能去旁的姨娘那里,否则,庄姨娘的脸就丢大了。 可方姨娘一向我行我素惯了,从前得意时连夫人的脸面都敢扫,今日特意来打新宠的脸也再寻常不过。 且她隐隐听说,庄姨娘初承宠时就和方姨娘有过嫌隙…… 杜薇半边身子都被寒风吹得麻了,心思急转,犹豫之间便见佩心越走越远,她回过神来便吓了一跳,连忙也加快脚步追上去。 等到了外院,不少人认得她,外书房的守卫听闻她是奉了庄姨娘的令来送汤,便也让她进了院门。 等到了书房门前,就见佩心已经先她一步抵达,正陪着小心同高永丰的干儿子杨亮说着话,杜薇只听清了最后两句:“……劳您去跟国公爷通禀一声,他见了六公子定然会开怀的。” 杨亮正含笑听着,余光瞥见杜薇拎着个食盒也来了,便笑着问:“怎么,庄姨娘让你来送东西?” 杜薇就感觉到佩心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是在压迫她知难而退似的。 她心里门清,佩心来这儿也是替照春苑邀宠的。都是一样的来意,还分什么高低贵贱、先来后到不成,端看国公爷愿意往哪儿去罢了。 方姨娘从前怀着身子的时候便三番五次地拿了肚子里的孩子做借口邀宠,如今生下个金贵的男丁,更有理由来攀扯国公爷。 可她既然来了,就不能空跑一趟,否则倒显得她不如佩心似的。 于是她笑盈盈地冲着杨亮福了福,照青娆教她的道:“……今日昭阳馆乔迁之事已毕,国公爷赏下来的物件都一一摆好了,姨娘心里很感念国公爷的恩情与隆宠,又担心国公爷诸事缠身,过于操劳,特意让人炖了党参乌鸡汤命奴婢送过来,好给国公爷补补身子。” 闻言,杨亮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又冲着佩心点点头,便轻手轻脚进了书房。 书房里,高永丰正在给周绍伺候笔墨。虽他如今贵为大总管,这等服侍人的活计原不用亲力亲为,但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活计,他也轻易不愿意给外人。 所以一有时间,他就还如同当年那个鞍前马后的小厮一般,亲自服侍周绍。 周绍正在看外头来的信。 为懿康太子守孝期间,外头的人与事轻易没机会敲开襄王两府的门。等孝期过了,国公府悄悄放开了个口子,又遇上周绍发妻陈氏去世,借着这个由头吊唁、关怀的人便纷纷现了身,府里这几日收到的信件和帖子都堆积成山了。 周绍拧着眉头,看着申家的来信。 信上瞧着言辞恳切,句句都是昔年申家和懿康太子之间的深厚情谊,说如今太子骤然离世,申家举家悲伤不已,却还想要报效朝廷,隐隐表达了想弼助周绍的意思。 申家夫人是懿康太子从前的乳母,在太子十四岁后便逐渐在永州一带积累财富,如今已经是一方巨贾。 懿康太子在时,若说周绍是他的伴读兼心腹,那申家便是他的钱袋子和忠实奴才,两者之间从不直接关联。如今太子薨逝,申家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攒下的家财再多也无用,在旁人眼里,都是待宰的肥羊。 只是据他所知,陛下心里还记挂着懿康太子从前的种种,如今还不舍得大动申家。那申家如惊弓之鸟般匆匆来信企图求他的庇佑,恐怕是被旁的人盯上了。 周绍心乱如麻。 申家的事,太敏感。若是他帮了申家,在旁人眼里无疑就也成了夺嫡的一员,便是在陛下眼里,因申家之富,也多半要疑他狼子野心。 他没打算为一个从前交集不大的申家赔上身家作赌,可第一个跳出头的申家给了他不少暗示——懿康太子一党中,为首的申家都将他视作合适的备选,那将来,会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要鼓动他成事呢? 念头纷乱间,他余光注意到高永丰不动声色地去了帘子后边和人嘀咕了几句,他有些不耐烦地道:“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有什么话,到我跟前说。” 高永丰心里一咯噔,顿时知道主子这是心情不好了。他瞪了一眼缩着脖子的杨亮,领着他出来给国公爷磕了头,才堆着笑道:“爷,方姨娘遣人来说,今日六公子会抬头了。她问您可得闲,要不要去瞧瞧?” 婴孩大多要满月之后才会抬头,方氏这话,有炫耀儿子聪明的意思。 若是放在平日里,周绍自然也有一番慈父之心,顺着她的话也就去了。可方才看了申家的信,想起申家因奶了太子一场便逐步发展成今日的庞然大物,周绍的兴致就不大高,没立时应下。 高永丰等了几息,不见国公爷开口,心里就明白自己是猜错意思了,便悄悄踹了杨亮一脚。 妾术 第56节 杨亮机灵,立刻会意,又撑起一抹笑将方才杜薇的话一字不落地学给国公爷听,才将手里的食盒小心地放在桌上。 周绍听他说了一通,心里恍然。 是了,今天是庄氏搬到昭阳馆去住的日子。一大早,他还让人送了一套家具过去给她撑面子,她倒是也乖觉,巴巴地送了汤过来谢他。 只是这人也不知道是变了身份胆子反而变小了还是怎的,从前做丫鬟时还敢在外书房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如今却不敢亲自来了。 他神情稍霁,拢住的眉头便松了松。 今日是她乔迁之喜,她虽然一个字也没敢明说让他去瞧她,可他若是不去,宅子里的人难免要议论她。 “晚饭就摆在昭阳馆吧。”周绍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原封不动的鸡汤,顿了顿,“把这东西也拎上。” 有些时候,施与比接纳叫人心里痛快。 尤其是,当后者更像在万丈悬崖边行走时。 等杨亮屁颠屁颠地跟着出了门时,他便对着神情紧张的杜薇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到他后边来,时刻盯着来指路。 昭阳馆他从前也只去过一回,若是带错了路就不好了。 一旁的佩心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高永丰抄着手站在廊下,等人走远了才笑着对佩心道:“姑娘也早些回去吧,姨娘和小公子那里离不得人呢。” 佩心得了个台阶,便忙应了一声,恭敬地和高永丰道了别才转身走了,转身的瞬间,指甲便紧紧攥了起来。 今日姨娘派她过来,本就是故意要下昭阳馆的脸。姨娘想着,国公爷诸事繁忙,哪里顾得上去全昭阳馆的体面,她们只要将人请去了,明日庄氏就再得意不起来。 谁晓得,这昭阳馆的人也是上赶着讨好国公爷,送汤这等事都敢干,偏国公爷还就吃这一套,生生被她勾走了。 想到回去后要面临的责罚,佩心就缩紧了脖子。 而杨亮身边神情恍惚的杜薇,很快也想明白了一点:姨娘不让她走近路,偏偏要她走照春苑往外院走的那条路,是早就知道方姨娘也要派人去外院截人吧? 这是太了解方姨娘的秉性,还是在照春苑里插了钉子? 后一种可能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姨娘盛宠多年,院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对国公爷的新宠效忠? 不过最让人战栗的,还是姨娘竟然真能从方姨娘手里将国公爷抢过来。她方才瞧着,佩心简直恨不得把她生吞了去。 她心底有淡淡的畏惧,更多的却是一层掀翻一层的兴奋,她隐隐感觉到,外祖父这回是真没看错人。这位庄姨娘和前头那位丁姨娘,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是没了正院夫人做靠山,庄姨娘说不定还真能凭着盛宠和照春苑的正面碰一碰。 昭阳馆。 青娆听着守院门的婆子在门外高声的通禀,和一直坐立不安的丹烟对视一眼,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这杜薇,倒还真是个可用之人。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62章 中馈 高塘布政司,济州府,一处农庄内。 一个半大的少年弯着腰走进低矮的半泥半茅草房内,明明是大白天,因房内只有一扇水瓢大的窗户,光线也昏暗得厉害。 下了一整日的雨,屋子里被子返潮的厉害,少年人见床上的老妪阖着眼儿,似是睡着了,便坐下来盯着地面发呆。 他想,这雨若是早点来,他们家就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他们家里本有田地,爹娘也一向勤恳老实,虽说养着个半大小子和病弱的老娘吃力,但日子紧紧总也能过去。 偏今岁春上一滴雨都没下来,到了六月,整个济州府内大旱,田里颗粒无收。 爹说像此等旱情,朝廷按旧例该有赈灾粮下来,便是没有,赋税也该减免,靠着家里的存银熬一熬也能过。 哪晓得末了赈灾粮没有,赋税也照收,差役到门前收税时听他们在地上磕头痛哭,眼皮都没抬一下便将他爹锁了去。 一家之主进了大狱,他娘急气攻心立刻就病倒了,他本只知道在村里和同龄人胡闹,经了这事也只能担起来,卖房卖地也得将爹救出来。 老百姓们手里没银钱,地最后是贱卖给了县城里的大户,好歹将人从牢里救了出来,但没多久,他娘就病没了。 他们一家没了地,也没了房,只能靠打短工度日,若是碰上善心的,混上一碗照得见脸上麻子的粥,也能捱过个把时辰。 等到了冬日,活计少了,施粥的人家也嫌冷不肯出门。饿了几日,终是熬不住,父子两个便带着老妪投奔了悄悄收拢人的官家庄子,彻底成了连丁税都不用主家交的隐户。 老妪身子逐渐败落,睡不了多久就醒了。她看着孙子,问:“你爹呢?” 少年回过神,在祖母面前勉强撑起一个笑:“奶,你醒啦!我爹还在田里呢,你渴不渴,喝些水吧?” 他爹从前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从前伺候自家的田尽心尽力,如今怕家小饿死,对主家的田也丝毫不敢懈怠。 老妪心里一阵酸,要不是儿子和孙子把她看成精神依靠,她这只会拖累子孙的老人家早绝了食,死了还干净些。 到底不忍让孙子的孝心落空,便半坐起来由他伺候着喝水。等喝完水了,就见孙子又隔着粗布衫子挠了挠自己的胳膊,这已经是这几日她瞧见的第三回 了。 “虎子啊,你这是咋啦?怎么不住地挠呢?”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拉起衣袖给他祖母看了一眼:“奶,没事儿,大概是屋里太湿了,起了点疹子,过几天就能好。” 老妪一看,可不是起了一胳膊的疹子。她沉默了会儿,想的不是低矮的茅草屋,而是孙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从前他们家光景好时,哪里会让小孩子穿这种衣裳?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回不去从前了。老妪只好帮孙子拍一拍,又叮嘱道:“别挠破了,破相了是一辈子的事儿。” “哎,我晓得的,奶。” 祖孙俩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到了第二日的夜里,少年人全身都起了疹子,还发起高热来。 …… “你说什么?城东王家出了时疫?” 济州知府愣在当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好端端的,怎么会起了时疫?这一个不好,可是要全家掉脑袋的。 师爷也是脸色发白:“……王家的人起先还不肯承认,遮遮掩掩的在府里发落了好多下人,可他家的三少爷不是个老实的,府里出了事还在外头寻欢作乐,这回正是他包着的那妓子出了问题,被人瞧出来了……” 见师爷说的有鼻子有眼,将来龙去脉都交代得清楚,知府再也坐不住了。 他转了两圈,拍板道:“你派两队人把王家先守起来,不许他们进去。另外,去给我夫人她们报个信,叫她们老实在府里待着。我这就去见布政使大人。” 高塘布政使司也设在济州城,知府去见直属上官,费不了多少功夫。 对前两条,师爷都应了。唯独最后一条,他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低声提醒道:“大人,属下心中有些忧虑……” “都什么时候了,说话不必遮遮掩掩。”知府心里焦急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师爷心一横,咬咬牙道:“大人,属下是猜测,这时疫的来源,只怕和今年的大旱有关!” 知府急匆匆的脚步顿住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起来。 懿康太子今岁四月没了,陛下失了唯一的儿子,心情如何几乎不需要细想。偏在六月时高塘全境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大旱,济州府便是最严重的一处之一。 事情一出,布政司的口信就传到了他这里,大人要求,不许以任何形式向朝廷上报此次灾情,务必瞒住圣听。 知府当时一听到就软了腿,紧接着就是不可置信:出了这样的大旱,若是不上报,岂不是还要照样交赋税?拿什么交! 但很快,蜂拥而至的富商和官家大户就让他知道了拿什么交。他们只有愁手里土地不够多的,哪里会心疼这几两银子? 知府不是不疑心布政使和豪族勾结,故意吞没土地,可布政司私下请他吃酒,说出的理由又让他无法反驳—— “俊良,陛下连着死了两个太子,民间本就有谣言,说陛下是穷兵黩武,犯下太多杀孽才致子孙缘分浅薄,若是此时,在懿康太子去世没多久时,高塘上报境内大旱的消息,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做?” 这话一出,陆知府的冷汗直冒。如今大晋瞧着天下一统,但也不是没有反贼,高塘灾情赶上懿康太子孝期内,只怕又要有人说,是上天对陛下降下了天罚。 陛下是可以大度地不计较,写罪己诏宣告天下,但他们都觉得,以陛下如今的脾气,大概会直接砍了他们,把罪责安在办事不力的臣属身上。 而若是帮陛下瞒下,日后等陛下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赞赏他们。 就这样,高塘大旱的消息,一丝风都没有吹到京城去——自然有识文断字,不甘心平白贱卖土地的人想上京告状,可高塘的兵丁不会给这等刺头发路引,他们就是走到了京城城门楼子下面,没有路引也进不去,也算安稳。 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陆知府几乎都要强迫自己忘记干的这件足以夷三族的大事了,但突然冒出的时疫,却叫他乱了阵脚。 他咬咬牙,还是决定要上报上官。 大旱可以瞒住,但时疫却是自个儿长脚的。若是置之不理,传到京城的王公贵族身上,甚至于陛下身上,他们就是几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 等刘布政使从下官口中听闻了这骇人的事,他也险些沉不住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闭眼吩咐道:“你尽管去按你的想法办,大旱的事情,本官会想办法和京城解释。你要记得,务必不能让生了时疫的人北上去京城,也要给其他邻近的府城去信,让他们及时关注,不能掉以轻心。城内药堂的大夫们你都拉上,叫他们使出看家本领来,必须早些把治疗的方子弄出来……” 刘布政使贵为一方大员,实然也是颇有才干之辈,陆知府听了这一番话,焦急的心稍稳,忙点头回去坐镇。 等人走了,刘布政使才焦头烂额地吩咐人来伺候笔墨,他要去给他的靠山写信。 当日瞒报灾情之时,也有这位靠山的手笔和授意,如今出了大事,他生怕无力转圜,若有个万一,朝中也得有人替他出面求情。 * 栖月院。 孟氏拿着银剪将烛芯剪短,灯火将她的影子照得悠长。 玉屏喜形于色地进来,在她耳边禀道:“姨娘,佩心没能将国公爷请过去,听说正在挨罚呢。” 孟姨娘放下剪子,问:“那就是去昭阳馆了?” 玉屏点头。 孟姨娘便露出笑意来:“她倒是本事,能从方沛娴手里抢人。” …… 昭阳馆。 青娆弯着眼睛,笑着对丹烟道:“……所以说,不能小瞧这宅子里的任何人,你冷眼看着孟姨娘不得宠,可偏就是这样的人,也能在照春苑里插眼线,对方氏的动向一清二楚。” 丹烟笑眯眯地道了声是,旋即又蹙了蹙眉,低声道:“那您说,我们院子里,会不会也有这等吃里扒外的……” 用旁人的人是爽快,可自己心里也是不免心惊。 青娆站起身来,轻声道:“不妨事。” 一来自身实力要足够强,才能让底下的人安心依附。如今来看,她力小式微,不足以让人心悦诚服。二来,服侍的下人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心思,要学会善于用人,才能降低被出卖的风险。 妾术 第57节 假使院子里有叛徒,但那叛徒连她的屋子都进不了,那她的作用终究是有限的。 而照春苑那头,明显是方氏近身服侍的人出了问题。如若不然,她的打算不会被轻易知晓。 孟氏能收服方氏的人,想来靠的不是银钱,而是人心。毕竟论起财大气粗,这府里如今没人能和方姨娘相比。 说话间,周绍已经进了院子,青娆便不再多说,提起裙角出门去迎他。 “爷,您来啦。”她面带着笑意弯下腰肢行礼。 周绍将她扶起来,上下打量她一圈,见她诧异不多,欣喜倒足,唇角也多了一抹笑意。 进了她所居的屋子,见里头一应摆设都很摆得上台面,没有故作低调,便微微颔首。 “怎么样,这个院子今儿可瞧了一圈了,觉得如何?” 青娆替他解去大氅,换了一身衣裳,跟着他在炕上坐下来,屋子是提前了好几日一直烧着炕,所以虽是许久没人住了,这会儿也烘得暖洋洋的。 这时,便听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闲适问。 “院子修葺得很好,虽然也添了不少人,但比原先住得宽敞多了。”她笑眯眯的,国公爷肯花心思对她好,她自然得感恩戴德,表现出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然施恩的人就觉得没滋味了,“不过妾尤其满意一点……”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倒将周绍的兴趣勾起来:“什么?” 便见美人双颊绯红,含羞带怯地半依偎在他怀里,低声道:“这昭阳馆,离外书房倒是不远。国公爷日后一想起妾,走上几步,便能到妾这里一道用饭了。” 周绍一愣,旋即哈哈笑了起来。 主子们贴得很近在说话,丹烟便早带着人退了出去,只在门外远远地伺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倒是杜薇,打办了一趟差便跟魂魄丢了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便开始黏着年级比她小得多的丹烟了,话里话外打听青娆的受宠程度。 丹烟就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日子还长,姐姐仔细瞧着,便知道了。” 她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但凭着一双眼睛也能瞧出来,国公爷待姨娘是有些不同的。至少丁姨娘、孟姨娘两个,从来不敢在国公爷面前说笑玩乐,像是在侍奉普通的夫君似的。 这种行径在教她规矩的嬷嬷口中是骨头轻没规矩,但她看着,国公爷是容许姨娘偶尔的没规矩的——甚至不仅是容许,还很有一些喜欢。 凭着这一点不同和姨娘的头脑,她就能确信,姨娘在这宅子里,不会轻易地被打倒。 屋内,周绍笑完了,点点她的额头,无奈道:“你胆子太大!怎么,爷把你放在这儿,离爷很近,日后便要天天来陪你吃饭不成?” 青娆吐吐舌头,小声道:“若是爷日日都进内宅,那过来一趟也不费工夫呀。” 一张朱红的巧嘴张张阖阖,不多时就将男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一把将炕桌往另一头一推,将她压在下头仔仔细细地吮吸一番,唇齿纠缠间有啧啧的水声,混着逐渐压抑起来的粗喘。 长长的吻后,青娆主动往后退了一大块儿。 周绍是皇室宗亲,为陈阅姝服丧一年期间,并不需要如寻常百姓一般不能宠爱妾室,只是需要在一年后才能议亲迎娶续弦而已。 但礼法归礼法,青娆对周绍的心思也有几分了解,她不会在丧期内主动勾引他,这才能叫他对她多几分敬重。 果然,周绍瞥见她主动推开后,神情反倒松懈了些。 他缓了一会儿,笑着换了话题:“承务处送来的下人们可还得用?如今你自己开了院,四处都得有人当差,但下人们各有心思,你也得多约束他们,免得他们在外头替你惹祸。” 说到这儿,他似乎是极为不放心青娆的性子,担心她太和气,出身又摆在那儿,唯恐她压不住下头的人,便索性将人都喊到庭院外头,训话了几句。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们尽心服侍主子,若是服侍不周,少说也要挨一顿板子撵出院子去。 丫鬟们哪里挨过国公爷的训导,个个安分得不得了,连眼睛都不敢抬,生怕被国公爷挑出错来。 周绍又听她说,选出来的一等丫鬟,一个是先前在东厢房就服侍她的,一个是杜薇,便也放下心来。 驭下之术也有讲究,一个原来伺候的忠心的卖身丫鬟,一个新进院的能干的家生子,正好能平衡各方势力。若是只用丹烟和孟夏,新进院的人难免要想法子争权夺利,免得没有出头之日。 放一个有家世的杜薇在那儿,等闲丫鬟不敢冒头,杜薇也自然会想法子约束新进的人。 进了屋,周绍倒是问了一句:“方才仿佛见着一个正院的丫头也在里头?” 正院里先前服侍的人,哪怕他叫不上名字,也都是有印象的。 青娆在心底讶异他的敏锐,也不敢隐瞒,便笑着道:“是有一个从正院里出来的,叫白露。正院里如今看院子的人够数了,黛眉不愿看着她去做粗使,便让她到我这儿来试试,我看她是个老实的,便留下了。” 周绍微微颔首,好半晌没说话,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等二人用完了晚饭消散了会儿,便洗漱上了床。 周绍果真没打算与她做什么,只是听着她说着白日里的事情,虽然细碎,他却也认真听着,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等她说完了,周绍顿了一会儿,摸着她的头发道:“青娆,元娘已经走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太多,不能没有个拿章程的人。我思来想去,还是得交给方姨娘做。” 青娆抿了抿唇,并不惊讶国公爷的决定,倒有些讶异他会直接告诉她。 她早知道,论身份,论子嗣,能压住府里魑魅魍魉的,也就方氏一个。 “方姐姐服侍您劳苦功高,如今又给府里添了男丁,这中馈之事交给她,再合适不过了。”她柔声道,缓了一会儿,才抱住男子的腰身,低低道:“只是妾难免有些担心,方姐姐她……” 话没有说尽,但周绍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方氏善妒,这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而这些时日以来,府里最受宠的就是青娆,倘若方氏拿了管家权,磋磨青娆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事,打方氏和青娆第一回 碰面,就已经摆在周绍面前了。 不过,青娆如今也不是个任由旁人欺负的人。 今日,杜薇专程去外书房给他送鸡汤,说是谢恩,何尝不是隐隐地在朝他邀宠? 碰巧又遇上了照春苑的丫鬟,他想了想,要给方氏管家权的事情几乎是不可更改,既然注定了青娆日后会受点委屈,他也该在小事上补偿她一二,所以,他没理会那丫鬟,径直来了昭阳馆。 方氏性子娇纵,但不是个笨人。他明摆着的宠爱庄氏,她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但见她害怕地缩在自己怀里,周绍还是有些心软了。 他温声道:“你不必怕,虽是让方姨娘管家,但丁姨娘也会协助她,你们二人从前在正院经常打交道,想来她会多照拂你的。” 丁氏? 青娆面色不变,心里却冷哼一声。 她看得分明,论起嫉妒,方氏和丁氏两个,还不知道谁多谁少呢。她才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丁氏。 “爷,妾想着,方姐姐还在月子里,六公子那样小,她的精力必然不济。丁姐姐也有五姑娘要抚养,只怕顾不上我。府里的事情有多又杂,能否也让我帮着方姐姐丁姐姐她们解忧,哪怕打些下手也无妨……” 闻言,周绍微微敛了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看着她殷切的小眼神,到底没舍得拒绝她。 也罢,她的性子倒像他,不喜欢将事情压在旁人的良心上。有了权柄,哪怕是一点儿,也能成事。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63章 转变 方姨娘去外院里拦人却被下了脸面,整夜都没怎么睡好觉,翌日起来眼下都有些乌青。 佩心挨了责罚,却还得乖乖地小心服侍她,只盼着今日千万不要再有什么让姨娘不痛快的事。 好在老天似乎是向着她的,用过早饭没多大一会儿,外院的常总管就领了国公爷的令,亲自来给姨娘送内院的对牌和钥匙,脸上堆起了笑:“姨娘真是有脸面,今儿一大早,国公爷便说府里没个管家的人,不成样子,特意让小的将对牌和几个库房的钥匙送来给姨娘。” 方氏不痛快了一晚上,这会儿就如同被惊喜砸晕了脑袋,喜不自胜地转了一圈,这才高声吩咐人给常总管看赏。 谄媚的话翻来覆去听了几遍也嫌不够,到最后还要佯作自谦地说上一句:“……府里的几个姨娘都是懂事的,我从前也没管过家,国公爷这样忽然发了话,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是不是还得叫几个姐姐妹妹帮把手才成……” 原就是玩笑话,旁人听听也就罢了。 手里有了管家权,照春苑的人走到哪儿都会被人高看一眼,方氏的腰杆子也就更硬了,她当然不会傻到分权给旁人。 哪晓得屏风后的常庚听了这话神情却微微有些僵硬,迟疑了几息才笑眯眯地道:“姨娘说的是。国公爷也是心疼您,怕您如今顾不过来,所以丙字对牌和丁字对牌分别也给了玉喜轩和昭阳馆一套,说是让两位姨娘帮着您分忧。” 方氏一听,欢喜的神色褪去大半,面上有些难看起来。 还是佩心机灵,见着方姨娘好一会儿不说话,连忙将方才准备好的赏赐拿出去交给常庚,笑眯眯地道:“是呢,国公爷前几日还在说要开了库房多给我们姨娘一些补气血的药材,好好养养身子。劳烦常总管替我们姨娘托句谢恩的话,这点子您便拿去买酒喝茶。” 常庚也是人精,他就当看不出方氏的不高兴,大大方方收了赏赐,作揖告退。 方氏也回过神来,外院里行走的人,还是府里的副总管,轻易得罪不得,便也笑起来,让佩心送他出院子。 等佩心再折返时,就见方姨娘坐在铜镜前,望着自己娇艳的面容,问:“你说,我的容貌真不如那个贱人?” 佩心吓得一激灵,连忙跪下来:“您国色天香,出身高贵,那起子人怎么比得上您?” 方氏就冷笑了一声:“若是如此,国公爷怎么事事向着那个贱人?才进府多久,就开脸成了姨娘,如今还能在宅子里横叉一杠子,领了对牌在手上。” 佩心忙道:“您想岔了,她手里不过是丁字对牌,连丁姨娘都不如,哪里配和您比呢?” 闻言,方氏的神情才渐渐松懈下来。 她不是不明白,国公爷近来因何有些冷落她。 他对陈阅姝,是有过夫妻间的真情的。所以她红颜早逝,昔年的那些不愉快就都被他遗忘了,只记得她的好。 可她方沛娴,自小就喜欢襄王府的二公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嫁给她,可她没能凤冠霞帔嫁进来,只能生生看着陈阅姝与他举案齐眉,这又让她怎能不恨? 好在陈阅姝是个没福气的,进门五年无子,她这才靠着自己生生熬成老姑娘的痴情,打动了老王妃,成了周绍的一个妾。 如今她这个妾,总算是熬死了这一辈子最恨的人,她怎能不心头愉快?这份畅快,定然是伤了国公爷的眼了。 眼下她得了管家权,却又被两个姨娘分去些许权力,大概也是爷对她的警告。他能给她殊荣,给她儿子豪奢的洗三礼,给她管家权,也能瓦解她的所有荣华和权力。 她仔细想想,自打儿子落了地,陈阅姝的身子又一日日败落,她的心气儿的确是有些太高了。许多事,她明明晓得国公爷会怎么想,她却反其道而行之了。 时日一久,难保她不会落得陈阅姝的下场。 想到这儿,方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想下去。 她和陈阅姝不同,陈阅姝眼里只有她的儿子,但她想要的更多,她还要国公爷永远偏宠她。 “去给玉喜轩和昭阳馆的都备一份礼,就说劳烦她们日后替国公爷解忧,替我解忧。” * 冬月将至,陛下的圣寿节已是近在眼前,东边襄郡王府里开始筹备起上京祝寿的事宜。 圣寿节与小年是前后脚,原不必这么早出发,只是听闻北边有地方已经落了雪,周僖唯恐车马难行误了事,便早早准备起来。 周绍这回并不跟着一道去——陈氏刚去世,虽宗室之人不必为妻守重孝,但在天家眼里难免有不吉之嫌,眼下他身上又没有差事,没有亲近陛下的借口,就更不会冒风险去触霉头。 他虽不去,却拉着兄长絮叨叮嘱了许久。 从前每年的圣寿节,陛下都很高兴,因为他是大晋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但今年却又不同了,他这个长寿的皇帝,又“熬”死了一位儿子,甚至于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 妾术 第58节 民间甚至有传言,说是陛下气量狭小,容不得储君,不肯放权,这才导致两任储君都早早夭亡。 流言很快就被强大的武力止住,但陛下有没有听闻,听闻后心里怎么想的,没有人敢深想。 若非藩王们给陛下祝寿是从前的惯例,他甚至不愿意让兄长冒险进京——夺嫡的党.争已经掀开了一角轻纱,争得之人荣华富贵自会迷人双眼,但其中被无辜搅入的却很容易白白丢掉性命和前程。 郡王妃在房里左等右等瞧不见人回来,还当是哪个狐狸精绊住了郡王爷的脚,悄悄在外头听了一耳朵,等回来就跟心腹嬷嬷嘀咕起周绍的语气:“……也不知哪个才是兄长。” 心腹嬷嬷只是笑:“有二爷事事操心着,咱们王爷真是享福的命。” 赵氏嫁过来这么多年,她身边的人早看清了:自家王爷胸无大志,只想当个富贵闲人,别说是到陛下跟前献殷勤讨差事,就是差事砸到脚面上了,说不定还得嫌烫脚往后缩。 “君威难测,王爷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闻言,赵氏神色稍霁。 从前她看不惯小叔子事事爱出头,在懿康太子身边鞍前马后,叫外头的人只知道英国公不晓得襄郡王,但如今世道变了,太子没了,小叔子这个从前太子身边的红人也受了冷落,至今都没再被陛下想起过,不也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反观他们王爷,年纪轻轻就学得老襄王招猫遛狗的懒散性子,到如今也还是安安稳稳的,什么也没损失。 且她听娘家人说,朝廷里近来生了乱象,不少人搬出血统论,说裕亲王是天子最亲近的子侄,身份尊贵,在老裕亲王一脉里既嫡且长,若要再立储君,裕亲王是不二人选。 这等诛心之言,她听了都打寒颤,也不知道那些人哪里来的胆子,敢在刚失子没多久的陛下面前这般胡扯。陛下后来果真发了怒,削了好几个大官,这才将这股言论压了下去。 但对裕亲王,陛下却没说一句重话。有心人看在眼里,心思自然也会涌动。 若是裕亲王可以,那其他宗室行不行?都是先帝血脉,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便是他们襄州这一脉,虽公爹老襄王不怎么得先帝喜爱,但那也是亲孙子啊! 赵氏起先想到这一点时,也是心头火热。但看看只知道鸟兽和美人的周僖,她刚燃起一点星子的野心很快就被扑灭了:罢了罢了,难道还真能轮到他们家这位?上头的陛下老爷子又不是眼睛瞎了。 倒是小叔子从前给太子办差时,还在陛下跟前混了个脸熟。 甩掉她认为不必要的念头,郡王妃又有些忧心忡忡起来:“嬷嬷,你也说了,君威难测,你说王爷这回进京,会不会有危险?” 再怎么闲散,那也是一家之主,全家人的荣华富贵也都系在他一人身上,容不得差错。 可府里这一大家子人,她也不能轻易抽出手陪着郡王爷一道上京,没得牵累了老王妃,惹来不孝的名声。没看西府里陈氏走了,国公爷也没让老母亲操半点心,直接将管家权分给几个女眷了吗? 她看着倒是心惊,生怕自己一走,婆母也拉拔起几个得脸的妾侍来,叫她心里难受。 嬷嬷也心中忧虑,但做奴才的不能让主子心里不好过,否则就是无能了,于是撑起笑脸,细细地劝了又劝,好歹叫她宽了心。 而另一边,自南边上京的裕亲王在济州城外五十里地遇上了装束奇怪的刘布政使。 刘布政使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不顾马蹄声铮铮便要扑上去:“王爷!” 裕亲王认出了刘布政使,他下了马,原本正要开口笑话他作何这般鬼祟遮掩,可心里一突,忽然就想起幼时听其父说起在边陲肆虐的天花之疫来,却是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刘布政使本打算写信给裕亲王,可一算时日便知道他多半已经动身准备上京祝寿了,故而差了亲信每日在邻近的驿站苦等,总算拦到了人。 见裕亲王一脸戒备,刘布政使神情也有些尴尬,低着头将事情一五一十禀给他听,就见前者脸色更加难看了,仿佛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到城门楼子上去。 “王爷放心,济州城里已经四处封控起来,臣的家眷都还没有染上。只是此疫来势汹汹,许多人已经在最初几日离开了高塘,臣只怕,这时疫会惊扰陛下圣安……” 裕亲王脸色变幻,很快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瞒报灾情,本就是大罪。下辖之地因此出了时疫,先前的盘算更是都落了空…… 裕亲王深吸一口气。 “本王知道了,这次进京,自然会为你尽力转圜。你要做的,便是即刻召集人手,全力研制破解时疫的方子。” 刘布政使一听,立刻面带苦涩。 时疫方子若是好弄出来,也不会让天潢贵胄们都闻之色变了。古有天花之症,今次的时疫虽不如天花凶猛,可传染性却很强,一传十十传百,民间的这些大夫能想出暂缓的方子都不错了,要想破解,实在是太难了。 “放心,本王会帮你的。”他目光里闪烁着野心。 既然已经出现了时疫,那不如趁此机会在陛下和朝臣们面前表现一二,若是陛下发怒,他也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至于名医,他手里也是有的。他父亲作为陛下胞弟,太后幼子,手中权势不小,各色人物都收拢了一些,府里良医所的众人论起医术,比之太医院也不差多少。 如今,终是到了用上他们的时候了。 -----------------------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我下班好晚没有写完,昨天欠的一章会补上的! 第64章 汹涌而来(三合一)…… 方氏转了心思,对府里帮着她管事的两个姨娘破天荒的有了好颜色,倒叫玉喜轩和昭阳馆暗暗吃了一惊。 她膝下有了子嗣,又是良妾的身份,论礼法比宅子里其他人高上不止一头,若真要借管家之权迫着人每日去给她晨昏定省,也算不得什么显眼的过错——一墙之隔的东府里有两位侧妃,不少妾媵也得时不时地过去问安的。 方氏论身份比不得半个主母的侧妃,但也差得不算太远。 如今她不兴风作浪,一副和气宽良的模样,丁氏心里多少松懈了些——国公爷要抬着她起来分方氏的权,可她见了这位主多少年的跋扈做派,难免底气不足。 青娆却很快隐隐明白了几分。 方氏待在两府和国公爷身边的时间不短,从前又很受宠爱,想来是能摸准国公爷几分脾性的,只是她动情太多,易生嫉妒,这才时不时地犯些错。 如今她异常地隐而不发,或许……是在向国公爷示好? 但不论怎么说,明面上,她和丁氏每每去照春苑讨示下时,顶多受两句讥讽挖苦,更多时候还能被留下来喝一杯茶,大面上倒是过得去。 日子过得飞快,襄郡王出发后没几日,方氏便出了月子,六公子也满月了。 府里主母新丧,作为儿子的六公子的满月礼自然不能再像洗三礼一般大办,到了这日,周绍便命大厨房早早准备起席面,夜里在照春苑里摆上几桌,几个姨娘和小主子们在一起热闹热闹就罢了。 方氏自是欢欢喜喜地应了。 到了那一日,青娆掐着时辰穿戴整齐,带着杜薇和丹烟两个去了照春苑。 照春苑内有个宽敞的大花厅,平日里管事妈妈们回话便是在此处。 进了寒冬腊月,虽是晴天却也不好在露天摆宴,夜里的宴席便设在这花厅里,一对对十八枝的琉璃莲花灯摆在两侧,在夜色里将本就富贵奢华的厅堂照得愈发光华万千。 她来得不算早,丁姨娘和孟姨娘已经到了。 五姑娘敏姐儿乖巧地坐在姨娘身侧,孟氏正含笑打量着她,夸她可爱孝顺,敏姐儿被夸得红了脸,本是在给丁氏剥杏仁,闻言,也悄悄地拨了些杏仁果用小碟子给孟氏推了过去。 花厅上首设着主位和一个左侧位,右边未设位置,显然今日方氏没打算让旁人在她的地界出风头。 说话间外头传来通传声,便见方氏跟在国公爷后面巧笑嫣然地进来了。 周绍一身宝蓝暗紫云纹锦袍,头戴玉冠,披着银狐皮的大氅,身量高大挺拔,眉目深邃,器宇轩昂。 她梳着高高的牡丹髻,戴着赤金镶红宝石的攒心花冠,身着杏黄色夹袄,真紫色浮光锦月华裙,行动间熠熠生光,尽显雍容华贵。 她的身形恢复得很快,腰身虽不是细如柳枝般纤瘦,但也是恰到好处的丰腴,波光流转间,眉眼里带着妩媚风情。 后头,乳母抱着神色有些黯然的鹤哥儿进来,前者脸色紧紧绷着,像是照春苑里有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一刻也不敢放松。 几位姨娘连忙蹲下福礼,五姑娘小小的人儿也蹲得很标准,一面行礼一面悄悄地用眼神瞧父亲和鹤哥儿。 鹤哥儿看了一圈,见着了熟悉的姐姐,小脸上才出现了个笑容。 “今日是家宴,无需太过拘束。”周绍在上首坐下,笑着抬手让众人起来,便见鹤哥儿跑到了姐姐身边,敏姐儿就笑眯眯地喂了他一块儿糕点。 乳母王氏神情一紧,想要阻拦又没敢,直到瞧见五姑娘也乐呵呵地给自己挟了一块儿,脸上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方氏看在眼里,眸中就闪过一抹讥嘲。 倒把她当贼防着似的,难不成她还敢当着国公爷的面在糕点里下毒不成?陈阅姝死了,又不是她害的! 但见国公爷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似的,嘲讽的话到底没敢说出口,怕坏了国公爷的兴致。 周绍今日心情的确还不错,本瞧着鹤哥儿小小年纪苦着脸还有些不痛快,但见敏姐儿很快哄好了弟弟,那点不愉快也抛之脑后了。 他招招手,把敏姐儿喊到跟前来,问了问近日跟着女先生学了什么。 她年纪还小,本也就是刚启蒙,且女孩子学问不需要多高深,故而周绍问的都是些浅显的问题,敏姐儿本还有些紧张,见问题简单,很快也就流利地应对了。 周绍更加满意,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便将腰间一直佩戴的玉佩赏了她。 丁姨娘笑弯了眼睛,连忙上前去拉着敏姐儿道谢,面上有着与有荣焉的傲然。 方氏暗暗撇了撇嘴,不满这小丫头在照春苑里得赏,但想着再怎么也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也就没怎么说话。 等周绍动了筷子,便正式开宴了,方氏便趁机示意乳母将六公子抱出来。 六公子满月了,瞧着也是粉雕玉琢煞为可爱,周绍见了脸上笑容更甚,虽秉着抱孙不抱子的老规矩没抱他,却给他赐了名,依旧是承字辈,取一个晖字。 这个字比起鹤字,寓意要更好些。给鹤哥儿取名时,周绍希望的更多的是这个体弱的孩子能多福多寿,对待二儿子,则赋予了更多希望。 丁氏还没回过味儿来,孟氏脸色就微微一变,深深看一眼襁褓中的婴孩。 青娆也微微垂下眼,旋即笑着站起来,举杯贺六公子有了名字。丁姨娘和孟姨娘慢了半拍,也很快跟着举了杯。 她今日穿得不算鲜艳,沙绿色的长裙清新自然,头上只戴着一对珍珠梳篦,却亦有一番动人风情。 周绍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了片刻,含笑饮下了这一杯。 姨娘们面前的都是果酒,吃不醉人,但周绍隐隐看着,觉得青娆的面上似乎还是浮起了一些酡红之色,等她还要再喝时,便叫人去拦了她,又赏了她一小碟子解酒的小菜。 明明是在自己的主场,国公爷的视线却频频被旁人牵走。方氏心里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只好亲手将孩子抱在怀里逗弄,借此来吸引国公爷的注意力。 周绍果然注意到了,拿了拨浪鼓逗弄了会儿儿子,心情更好了。 如今他膝下已经有两子一女,子嗣日丰,只盼着青娆和琼玉两个也争气些,早些为他诞下子嗣……若真要争那个位置,子嗣也是关键的一点。 一场夜宴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热菜热汤才撤下去,重新上了一桌子的点心。 晖哥儿一早便睁不开眼了,由得乳母抱了下去。敏姐儿带着鹤哥儿翻了一会儿花绳,方氏就笑盈盈地道:“爷,今儿天也晚了,孩子们也该早些回去歇息。” 周绍看一眼天色,也微微颔首,嘱咐了五姑娘和四公子的乳母两句,便让他们先回去了。 几个姨娘也趁势告退。 今儿是什么日子,国公爷既然这样给方氏脸面,满宅子的人替她儿子庆满月,那夜里定然是要歇在照春苑的,她们犯不着去争。 周绍也的确没有动脚离开的意思,只是瞧见那一抹沙绿色的单薄身影,眉峰几不可见地轻蹙了下,将一旁早已解下的大氅递给伺候的人。 青娆落在最后头,快走出院子时,杜薇眼尖地看见国公爷今日带着的小厮快步撵上来,连忙小声和姨娘禀告。 青娆回身,小厮一脸恭敬地将大氅递过来,道:“夜里风凉,国公爷叮嘱姨娘多留意身子,别染了风寒。” 闻言,她眉眼扬了扬,朝着花厅的方向微微福礼以示恭敬,笑着赏了那小厮,便披着大氅离去了。 原是在方氏的地界,国公爷这番传情的小动作,想来瞒不过她的眼睛。 妾术 第59节 方氏由着小丫鬟服侍换了一身衣裳的当空,佩心便小声地上前来禀报了此事,前者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她从前没怎么把庄氏看在眼里,只以为爷是图个新鲜,可今日她穿戴得这般华丽美艳,国公爷也早打定了要留在她院儿里的心思,却还是没忍住和那个狐媚子眉目传情…… 她心里清楚,夫人没了,新夫人还得至少一年的时间才能进府,国公爷对嫡子看得重,不会任由她在府里一言九鼎,必然要拉拔起其余的姨娘来分她的势。 但今日瞧着国公爷被那庄氏勾得眼睛都转不动的模样,又岂能只是将她视作棋子? 她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威胁感,哪怕是当日打小服侍国公爷,生得艳丽无双的钱雁芙也未曾让她心头这样警铃大作。 庄氏被推出来的时间点很巧,她怀着身子,而后又在月子里,陈氏又一副随时撒手人寰的模样,由得她在宅子里独宠了好些日子。 人最怕习惯二字,这会儿只怕国公爷也是习惯了她来侍奉,轻易都离不得身。 她眸光微冷,打定了主意,要想更多法子来固宠才是。 …… 丹烟和杜薇两个陪着青娆回了昭阳馆,俱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青娆心里想着事儿,抬眼瞧见二人的模样不由失笑:“你们这是怎么了?” 杜薇年纪比丹烟大,便小声地劝道:“姨娘莫要伤心,今日六公子满月,国公爷难免要顾念那边生子的功劳。” 两个婢女劝来劝去,说到底是想让她认为自己才是独一份儿的,国公爷去方氏那里,不过是看着她生儿育女的功劳,真情没有多少。 她笑了起来:“你们又何必自欺欺人?没有我的时候,方姨娘是独宠,国公爷待她又怎么会没有情分?国公爷是长情的人。” 她是新宠不假,但周绍在一些事上很守自己的规矩。所以即便他知道方氏善妒,却仍旧会毫不犹豫地把管家权给她,一则她的确身份最高,二来论资历论功劳论情分,他与方氏都是最重的。 眼下周绍多疼爱她,爱的也多是她年轻娇艳的颜色和柔顺的性子,总有一日,她也会老去,也会有千伶百俐、容色无双的新人被送进府来。这份长情,想来也会救她。 她打进府前就想得清楚,她被迫来为人妾侍,岂敢求郎君对她全是真情,宠爱系于一身?她没有那样的家世,也没有那样的底气。 她能做的,就是在得宠时尽力为自己积攒筹码,力争在这宅子里过的日子中,低头求人的时候比被人求的时候少一些罢了。 所以,周绍当着她的面留宿别的院子,她并没有太多的酸意与嫉妒。 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 倒是这几个丫鬟,打跟了她见的就是她在宅子里独得头筹的模样,瞧着比她难受多了。 “行了,今日你们也累了,安排好值夜的人,便早些歇息去罢。” 丹烟服侍她洗漱一番,见她果真没有什么失落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屈膝告退。 青娆躺在姜黄色的床帐内翻了几个身,心里嘀咕一句,没想到她还怪不习惯这空落落的床呢。 * 自晖哥儿满月起,西府里有心人便能清晰地察觉到,方氏往东府燕居堂跑得愈发勤快了。 鹤哥儿如今养在燕居堂里头,东西两府都不敢慢待,他虽渐渐明白了自己没了娘,但在祖母的呵护下,性子也养得越发平和了。 老王妃养着鹤哥儿,原不大想见方氏,可方氏每次来,都让乳母抱着还在襁褓里的晖哥儿。 寒冬腊月,外头的风那样尖,老王妃爱护孙子,也不会轻易下她的脸面,故而十次里也有七八次能进正屋喝杯茶。 方氏见状去得更加殷勤了,得了什么好东西也都先送去燕居堂,渐渐在府里有了纯孝的名声。 东府里女眷多,不得宠的妾媵也多。 有的人打着讨好老王妃的心思找上门来,见着方氏,也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直把她夸得如同天上的仙女似的,又道她自小养在王府里,老王妃待她再亲近不过云云,把方氏哄得眉开眼笑,竟也同她们这起子人来往起来。 她头上没有当家主母,手里捏着西府的管家权,两府几十位妾媵加起来也没有比她更风光的,于是三天两头地和她们聚在一块儿打叶子牌,旁人见她有势,也乐意捧着她,赢多输少,更是自在。 燕居堂里安静惯了,有时老王妃也觉得无聊,便纵着她们在她那儿玩乐,或是打牌,或是将府里养的戏子拉出来一道听戏,说说家长里短,倒也有滋有味。 一时间,方姨娘在东西两府里更是风头无两。 郡王妃被她们拉着一起打过一回牌,后来便不再去了。她才懒得给这些妾侍们做脸面,小叔子乐得捧是他的事,她管不着。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地过去,周僖出发上京也有快二十日的光景了,恰在此时,襄州府的知府和州城知州联袂而来,十万火急地要求见周绍。 * 外书房里,周绍命人将两位大人请进来,心里还在犯嘀咕。 知州也就罢了,和他们襄王府沾亲带故,算是半个自己人。 可姜知府算是皇后外戚一脉,族中也出过宰辅,背景深厚,出来做一方大员并不怎么需要看襄王府的脸色,素日里也不怎么和他们往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等两人急匆匆进了门,一向稳重的知州差点被门槛绊了脚,周绍敛起眉头,一个眼神扫过去小厮就连忙退出去关上门,这才开口问怎么一回事。 “姜大人说甚么?城中出了时疫?”他不可置信。 他跟着太子的时候办过不少民生之事,也不是不事农桑的纨绔,对时疫也有些许了解。四季皆可能有时疫,但冬日发疫的情况太少,往往只是风寒之症。 襄州治下,近几年都算得上风调雨顺,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出了时疫? 姜知府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拱手道:“国公爷,此次时疫的源头恐怕不是来自我襄州下辖之地……” 这事还是城里济世堂的老大夫过来禀的。 原是这阵子城南有不少人身上无故生了许多疹子,奇痒无比,药堂的大夫原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寻常风疹,开了药方下去不见人好,反倒是发起高热来,一连几例都是如此,这才心道不好,串联起城中其他药堂问是否有相似的病例。 一问才晓得,短短几日每个药堂都收了十数个此类症状的病人,还有人没熬过三日便高烧不退去了。 济世堂的老大夫看了又看,疑心是时疫,匆忙地禀报了知府衙门。姜知府一听就惊了,连忙派人去查源头,一查都查到了城南的富户商贾之家韩家,一问,家主前几日刚从南边回来。 再借着请平安脉的由头给他家家眷都一查,满宅子里竟然找不出几个没生疹子的,姜知府这下连站都站不稳了,连忙命人将韩家宅子层层守住,带着知州递了帖子匆匆求见周绍—— 这种时候,光靠府衙和州衙的兵丁只怕管不过来,且襄州城毕竟是藩地,他想封起来,也得请襄王府的示下。 周绍一听韩家人的模样,心就凉了半截,心知这时疫恐怕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了。 “那韩家的是从哪儿回来的,可问清楚了?”他稳了稳心神,肃着一张脸,“旁的也就罢了,本公只担心,得了时疫的人会流窜到京城去。这没几日就到陛下的圣寿节了……” 姜知府一听,也是冷汗涔涔,道回去后再仔细盘问韩家人。 “先将北上的城门封住,不许人往京城的方向去。再将患上时疫的人都控制住,姜大人可详细拿个章程出来,谁家就低封控,谁家将人迁出来独门别院治疗,需要的兵丁人数报给本公,王府的人也可借你们一用……” 周绍有条不紊地将想到的事情一一明示,姜知府本来脸色很难看,听着听着一颗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时疫不是从他们这儿出的,那他的罪责就不算太大。如今要紧的事,一来就是不能让他们的人生了病往京城去,二来就是要竭力治好患病的人,控制时疫不再大肆蔓延,只要做好这两点,他问心无愧,给朝廷也有了交代。 周绍挥挥手让人送他们出去,脸色沉凝下来。 他想起两府里有不少年幼的孩子,便叫人知会东府大嫂一声,也着人去给方氏传话,要她不许再满府走动,好好照顾晖哥儿。 又将黎大夫叫过来,问了他如何防治时疫,黎大夫面色也严肃起来,道:“如今还是预防为主,减少外出,一应物什都收拾齐整干净,仆妇下人们不可再饮用生水,或许能起到些许效用。” 又主动领命,暗地里去排查各院里有没有出了症状的主子和下人,避免祸起萧墙——两府里每日采买的东西就不少,许多下人都会往城南去,说不准就已经有人中招了。 等东西两府的大夫们行动起来,将外院内宅的人都查了一遍,还真发现了三例可疑的时疫病人。 其中东府两例,是襄郡王新得的通房和伺候她的丫鬟,二人被嬷嬷检查时,身上都已经起了疹子;西府一例,是外院采买的小厮,被发现时已经开始发热了,但因为近来天气骤冷,得风寒的人不少,管事没放在心上,等大夫去瞧了才看清他的症状不是普通的风寒。 周绍原以为府里还没出事,听到大夫们的禀报脸色铁青,立马让人按照黎大夫的吩咐,将满宅子都重新清扫了一遍,任何藏污纳垢的角落都不放过。 东府将得病的通房迁去了小院子里,拨去不少伺候的人,个个都戴上了遮掩口鼻的棉布,一是照顾,二也是观察发病症状。 又派人查了得病前后几日和这几人接触过的人,一查才晓得,这通房和东府好几位姨娘以及方氏都在一块儿打过叶子牌,接触的主子们真不少。 至于西府采买的小厮,接触的则绝大多数都是外院的人,火烧不到内宅去。 消息传到照春苑,方氏吓得睡都睡不好了,不用周绍来呵斥,她都不敢再轻易出院门,只不错眼地盯着晖哥儿,生怕他被东府的人牵连得了时疫。 而另一边,审问韩家人也有了进展。 韩家家主交代得非常明白,他这一趟出远门,就是去高塘的济州府做的买卖,旁的什么地界都没去。从济州府出发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有些不适了,只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信儿传到周绍耳朵里,他仔细想了想,似乎裕亲王的封地就离济州府不远,这回上京祝寿,定然有他的份儿。 这一闪而过的直觉做不得什么证据,但既然他隐隐发现了时疫的源头,他就得及时传信去京城,免得有人将时疫传去了皇城里。 他眼中冒着寒意:治下出了时疫是大事,连被牵连的襄州府都成了这般模样,若济州真是源头,恐怕早就大乱了吧? 可直到如今,他都没有收到半点关于济州府甚至高塘任何特别的消息,恐怕,这事是被人给遮掩下来了。 这些人,倒还真是胆大包天。瞒下来也就罢了,还把得了病的人放出城去,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他冷哼一声,决定写信给应该已经在京城落脚的兄长。 信刚一送出去,还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高永丰就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犹犹豫豫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周绍拢了眉头:“怎么了?” 高永丰垂下头,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土里去:“禀国公爷,方才照春苑请大夫过去问诊,大夫回话说……姨娘和六公子都得了时疫。” * 怕什么来什么,方氏整日里求神拜佛都嫌不够,这一日亲眼看着乳母哄着晖哥儿睡了后,忽然觉得一阵头痛欲裂,人差点栽倒在地上。 下人们吓了一跳,连忙派人去请大夫。等大夫一来,搭了脉问了诊,却是脸色巨变,说姨娘大概是得时疫了。 佩心差点晕过去,勉强撑住时,就听见侧间传来乳母的惊叫声:“六公子!六公子身上好像起了疹子……” 大夫过去一瞧,神色更是如丧考妣,觉得自己真是没福气,怎么偏偏今日当差…… 等周绍赶到时,戴着厚厚棉布罩子的黎大夫拦了他:“国公爷,您不能进去。” 周绍铁青着脸,问:“姨娘和小公子如何了?时疫的方子你们研究得如何了?” 黎大夫叹了口气:“方子还没有大的进展,我们想着先让姨娘退热,再另想他法……至于小公子,虽还没有发热,可他年纪太小,实在是很难用药啊。” 黎大夫的话他听得明白,小孩子早夭本就是常事,得了这凶猛的时疫,猛药也吃不得,更是很难站住。但这是他来之不易健康的孩子,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他。 周绍木着脸:“那就让他的乳母用药。无论如何,两个主子的命你们都得保住。”并立时下令,让城中有名的大夫都进府来,一起研制治疗时疫的方子。 黎大夫叹了口气,只好点头:“老夫会尽力的,国公爷放心。” * 京城,周僖刚在别院住下,便收到了来自家中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他拆开一看,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换了身得体的衣裳,简单洗漱了下,便匆匆递了牌子求见陛下。 正值午间,皇帝坐在龙榻上微微阖着眼,听着底下那位妙目流波,神采风流的年轻小美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昆曲儿,她唱着笑着,两腮的酒窝里溢满了蜜,撒娇弄痴的模样也不晓得皇帝有没有瞧见。 掌事太监蹑手蹑脚地进了殿内,瞥见那位十六七岁的新宠一身石榴红的紧身小袄,将腰身掐得细细的,便立时垂下眼去。 等她这一曲唱罢,眼睛水汪汪地贴过去朝陛下讨赏时,皇帝睁开眼,笑着摸摸她的脸儿,眼中却没有太多情绪。 掌事太监便在此时弯着腰进来,低头道:“禀陛下,襄郡王递了牌子进来,说有要紧事需面禀陛下。” 那美人儿眼珠子一转,近来未曾听过什么襄郡王的名号,便只以为是甚么不受宠的宗室,没放在心上,还继续扯着皇帝的袖子撒娇:“陛下……” 妾术 第60节 皇帝面上的笑容淡下去,声音还算柔和:“去罢,朕这里有正事呢。” 美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噘着嘴走了。 掌事太监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便知道这位美人儿以后是没机会伴驾了。 懿康太子走后,陛下性情大变。从前像这位美人这样只知道唱曲拉琴的,根本就进不了福宁殿的殿门。 如今陛下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召幸低位嫔妃,仿佛见着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便能追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似的。 但掌事太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陛下心中极度痛苦所致。皇位后继无人,陛下痛心之至,不愿将皇位传给任何宗亲,更盼着是否有时光回溯之秘法,能叫他再回到意气风发之时。 他看得越明白,当差就越小心,明白如今在陛下跟前当差,是真如提着脑袋在湖边夜行了。 也不知襄郡王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宣他进来罢。”皇帝声音沉沉,没什么生气。 “喳。” 周僖低着头进来时,便见皇帝比半年前至少苍老了十岁,心头一颤,忙跪下来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皇帝坐在上头打量着他,不由想起了当年给文敬太子做伴读的老襄王,那小子是个滚刀肉一般的货色,只一门心思走小道和太子搞好私交,大事上是半点指望不上他,平日里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和气又讨喜。 他一开始瞧不上儿子这个狐朋狗友,但文敬太子走时,满朝文武宗亲,属他最伤心,哭得腰都直不起来。 后来他就给他加封了亲王爵位,又给他的嫡次子许了个国公之位,等懿康太子启蒙后,还选了他家的二小子进宫,继续给太子做伴读。 如今,那个笑眯眯的小子都儿孙满堂了,他的两个太子,却都没留下什么血脉。 想起往事,皇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觉得自己性子愈发偏执了,只是近来瞧着这些有子有孙的宗亲,心里难免嫉妒,尤其是在宗亲中已经有跃跃欲试,想要将他的江山纳为己有的情况下。 “你母亲身子如何了?”他没问是什么事,先同周僖寒暄。 周僖也老老实实的,记着弟弟的嘱咐,不谈府里子孙,只躬谢天恩:“托陛下的福,母亲原是思念父亲,身子有些不好,陛下派了太医去替她诊治,她身子已经好多了。” 皇帝颔首,叹道:“他们夫妻也算是琴瑟和鸣了。” 襄王府里也有小妾,但到头来老襄王更多的还是在为两个嫡子打算,所以夫妻二人总体来说还是比较恩爱的。 寒暄了几句,皇帝才问:“你急着见朕,有什么事?” 周僖就换了一番神色,从袖中拿出一道折子,双手呈给皇帝:“禀陛下,这是臣的弟弟英国公周绍今日八百里加急送到臣手上的,还请陛下阅看。” 周绍的信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但周僖面圣的机会不多,周绍担心大哥说不清楚,故而还附了一封他写好的折子,让周僖直接面交给陛下。 皇帝听见周绍的名字,神情微微一沉。 周僖是随了襄王爷不着调的性子,对他说的话,皇帝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周绍不同,那孩子也算是打小在他跟前长大的,读书、办差一向都不怎么让人操心,再是沉稳能干不过。 他府上夫人新丧,圣寿节不能上京来,却在兄长出发后八百里加急送了折子来,可见出的事情不小。 皇帝不再多说,看了掌事太监一眼,后者便连忙弯着腰将折子取来,呈给他看。 皇帝戴着玳瑁眼镜一目十行地看了几眼,脸色就倏尔变化起来,沉声道:“把门下省的罗侍中给朕叫来。” 门下省的官衙就在皇城之内,罗侍中很快就赶了过来,见皇帝面色不虞,心里就是一突,连忙上前行礼。 “朕问你,近来可有高塘的折子上来?” 罗侍中一头雾水,看了一眼一旁的周僖,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事。他仔细想了想,肯定道:“近两月来,高塘布政司上的折子只有普通的请安折。” 皇帝面色一变,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扔在桌上,怒发冲冠:“你可知,济州府出了严重的时疫?如今已经传到襄州府去了。” 掌事太监原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听到后面色立刻悚然,有些警惕地看了一旁的周僖一眼。 周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为免误会,忙开口道:“禀陛下,臣进京时那韩姓商贾还未回城,臣这一路上也没有半点不适症状。”否则,他才不敢进来面圣呢。 皇帝倒也没那么怕死,但听见他这话也是微微颔首,还死盯着罗侍中:“你下去查,究竟是济州府从未上报此事,还是你们疏漏了。” 襄州府发现时应已经过了许久了,济州府不可能还没发现。周绍的折子都八百里加急递到他眼前了,济州那边竟然还没有半点消息,不知是被谁拦了下来,简直可恨至极! 罗侍中就差跪下来赌咒发誓了:“……臣敢担保,臣绝对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折子。” 心里把刘布政使骂了个狗血喷头,若是真叫他抓住是他隐瞒圣听,他非把那混账东西剥下一层皮不可! 见他一副再冤枉他,他就把头磕破的模样,皇帝气消了些,便挥挥手叫他下去了。 他想了想,高塘的布政使姓刘,和罗侍中八竿子打不着,应该也不是他故意帮他周全的,多半是真没收到折子。 皇帝再看周僖时,面色就和缓下来:“今日的事如果查实了,你们兄弟二人有大功。” 周僖忙跪下来:“臣和二弟不求什么功劳,只盼着伯祖父身子康健,无病无灾。” 皇帝心间一动,叹了口气,目光更加温和了。他想起周绍那么小的时候就进了宫和太子一道起居,大抵对着他也有几分舐犊之情吧。 心间倒是少了许多疑虑,颔首让掌事太监亲自将人送出宫去。 而正在此时,裕亲王的车架进了城门,终于到了皇城底下。 裕亲王进了自家王府,只觉得身心俱疲。 匆匆赶路想要在陛下面前立功,简直要把他的骨头架子都要摇散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高塘那头总算在他进京之前把治疗时疫的方子研制了出来,等今夜他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宫禀报,想来一切都能无虞。 这一夜,裕亲王睡得很安稳。 另一边,罗侍中却一整夜没睡,带着门下省的一众官员把近半年来地方上各种折子翻了个遍。 最后,罗侍中死死地盯着一封折子,气笑了。 ----------------------- 作者有话说:三更合一,晚安~ 第65章 请罪 高塘布政使刘和豫这半年来没上过什么有用的折子,甚至近期还有这一封给陛下贺寿的折子,因为用辞太过谄媚被底下办事的官员认为是废折,压根没递到御前去。 旁的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未见他刘和豫往上报过半个字,好似高塘是什么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的人间仙境,如今却被襄郡王告到了御前。 罗侍中做到这等位置,对宗亲们的秉性也是颇为了解。他和周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回的事不是冲着他来的,那十有八九,高塘是真出事了。 惹下这么大的祸,不见刘和豫战战兢兢,还有闲心来拍陛下的马屁…… 他气得森然一笑,同时也松了口气,此事的确与他门下省无关,刘和豫要找死,那就自己早些死吧! 于是罗大人精神抖擞地等到了第二日,穿戴整齐便一早进了宫回话。 等他出宫时,正好碰见身穿绯红色亲王蟒袍,头戴紫金玉冠的裕亲王进宫。 裕亲王见了他,面上挂上亲热的笑容,问:“罗大人昨夜没歇息好?您忙于公事,也该注意身子才是。” 罗侍中位高权重,是文官势力中排得上号的人物,裕亲王生了争位的心思,自然想好好拉拢于他。 罗侍中却退后半步,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疏离又客气的笑容,拱手道:“多谢王爷关心,臣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的确该好好歇息,才能长久为陛下效力。” 他是老臣了,再清楚不过裕亲王拉他寒暄打的什么主意。别说今日他受了陛下牵连的怒气心情正不好,就是平日里他也不会和这等人有什么沾连。高官厚禄都是陛下给他的,和裕亲王走得近,对他来说没半点好处。 说罢,也不和裕亲王寒暄,便撩袍端带跨过槛,脊背佝偻地走了。 裕亲王脸色一黑,心里暗暗记了这不给面子的老头子一笔,却不敢发作。 两人打了个碰面,却皆是不知为的是同一桩事进宫。 裕亲王到了福宁殿外,请御前太监进屋去通禀,过了两盏茶功夫还不见陛下来传他。他心里打鼓,心道莫非一段时日没在京城,陛下对他更生分了,又等上片刻,才见掌事太监露了面,小心地领他进去。 照掌事太监自己的性子,陛下正在气头上,他是不愿意领裕亲王进去的。 可他毕竟身份尊贵,如今朝堂上还有不少人扯着身份论,道他是陛下最亲近的子侄,若要从宗亲里再立一位储君,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云云…… 陛下为这等话发了一回火,可到底也没禁止朝臣如此联想,如今这等传言在外头还是甚嚣尘上。 所以即便裕亲王铁定不能让陛下开怀,他还是得捏着鼻子把人请进去——退一万步来讲,能让陛下发泄些怒气,也是好事不是? 裕亲王却是个不懂得看眉眼高低的,更不怎么注意掌事太监的表情,只满心想着自己要面圣了,该如何把准备好的一番话禀给陛下。 皇帝正坐在御桌前,手里捏着刘和豫那封颇为谄媚的贺寿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裕亲王进来,他看着这个和自己生得有几分相似的侄子,面色微微松缓了些,和他道了几句家常,便想打发他出去:“你长宁姑姑近来常念叨你,既然进京了,便早些去她府上给她问个安。” 长宁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妹,和裕亲王之父,三人一母同胞,皆是先逝的太后娘娘所出。如今太后虽不在了,长宁对裕亲王却还是亲近的,每每进京,两家之间走动也不少。 裕亲王应了一句,却像是没听明白皇帝逐客的意思一般,忽而跪了下来,道:“皇伯父,臣今日来有一事想禀告您……有一忠臣托了臣,想让臣代他向陛下请罪。” 闻言,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问:“什么人要请罪?” 裕亲王轻咳一声,拱手道:“是高塘布政使,刘和豫大人。” 此言一出,福宁殿的温度顿时都往下落了几分,低着头的掌事太监脸色几经变换,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却微微笑了起来,道:“刘和豫啊,他的确是个能干的。怎么,他犯了什么错,还要你来替他请罪?他自己怎么不来?也未见高塘近日上过什么请罪折子。” 皇帝的表情如此和煦,倒叫裕亲王心里高看刘和豫一眼,以为他当真是个人物,在陛下心里印象不错,于是对他要说的话更加有把握了。 裕亲王叩首在地,沉声道:“陛下,刘和豫请罪,为的是济州府一带出现时疫的事。臣上京路上途径济州,刘和豫已经将整个济州府控制了起来,他是有些本事的,只想着先将时疫的事情解决,不敢轻易让陛下担忧,也怕民间流言纷扰影响陛下圣寿,故而没敢上折请罪……” 济州府果真生了时疫! 皇帝心里虽早认定了刘和豫的罪,可听见裕亲王这样说,还是心下一沉。 他忙问:“不说这些,你说,如今济州府的时疫是什么情形?死了多少人?” 裕亲王口中便高声赞叹陛下如何贤明,老天如何护佑大晋,此次时疫,济州府虽死了不少百姓,但,“……刘大人幸不辱命,宵衣旰食与城里和臣送过去的大夫同吃同睡,总算将治疗时疫的方子研究出来了,昨日已经快马加鞭将信儿递上了京城,让臣一并禀告陛下,好让陛下安心。” 皇帝听见有了时疫方子,也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刘和豫虽混账,但到底还有几分才干,敢瞒着,大概也是有几分把握。 可他居然让裕亲王出面替他说情,想到这里,方才心情稍许好转的皇帝又不高兴起来。 高塘布政使也算一方大员,好端端的,竟然和宗室走得这样近,而且这个宗室,还是近来被大臣们提及最多,想要拥立为储君的一位……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刘和豫的用心。 且他才得到时疫的消息,那头济州府连方子都出了,周璲打着请罪的名号,实则是在替自己和刘和豫邀功…… 皇帝心里念头转过几道,但面上什么端倪都没有露出,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满意,又吩咐让裕亲王把方子拿给太医院,也送到各布政司去,免得时疫流传开来,其他地方都手忙脚乱。 他刻意没提自己早就知道了消息,裕亲王一大早进宫,自然也没机会听到襄州的消息。 等说完这些,皇帝这才如忽然想起一般,问:“高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了时疫?” 被夸得正得意的裕亲王面色微变,瞟了御前伺候的人一眼,皇帝却没什么表示,只含笑让他继续说。 裕亲王只得又结结实实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哭诉道:“陛下,刘和豫犯了死罪!今岁六月至八月,高塘下辖之地大旱,可当时正值懿康太子孝期,朝野内外有不少用心险恶之人试图攻讦陛下,刘大人也是生怕此事传出去会被有心人利用,毁陛下清誉,这才瞒了下来!” 妾术 第61节 皇帝听得青筋直跳。 好啊!好啊! 若是他不问,他们还打算瞒到几时?刘和豫真是天大的胆子,什么都敢瞒着朝廷。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高塘大旱,可今年的税收却一文不少地收了上来,那这钱是如何来的? 不消多想,他就知道,用不了几日,食不果腹的流民就会流窜到京畿,想来到时候刘和豫瞒不住了,才会进京来请罪吧?却没想到,因为大旱造成后头的时疫,将他的算盘都落了空。 这群狼子野心的混账,个个算计着他,还要打着为他好的旗号! 他在位已有三十二年之久,从来是励精图治,生怕百姓们过得不好,这群人倒好,把他想成是什么受不得半点流言的暴君,拿着这样黑心肝的事来谄媚于他! 福宁殿里静得只听得见裕亲王的哭诉声,好一会儿,皇帝才幽幽开口道:“罢了,你们也是为了朝廷,去罢,把时疫的事先解决,朕再把刘和豫叫进京城来,该赏赏,该罚罚。” 裕亲王心中大喜。 瞧这模样,陛下是没有生他们的气,反倒认为他们有功。 他忙叩谢圣恩,马不停蹄地将方子交给太医院,眼前已经是自己这回在朝臣们面前大出风头,名垂青史的场面了。 殊不知,待他一走,皇帝便将御桌上的物什气得全都横扫在地,把福宁殿伺候的宫人们吓得都匍匐在地,半天不敢动弹。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66章 出事 福宁殿的动静,裕亲王无从得知。 他只是满心的兴奋,只觉得自己终于被皇伯父欣赏了一回:果然,陛下失去了唯一的皇储,心思难免变了,对于高塘大旱的事情,他果真更关注是否会损害他的名声。 自觉摸准了龙脉,裕亲王整理了衣冠,精神抖擞地一路去了太医院。 不多时,经太医在京郊有类似症状的人们身上验证过后,治疗时疫的药方被急信传往各地。 也是在此时,京畿贵族们才出了一身冷汗——京郊竟出现了这样厉害的时疫,若不是裕亲王的药方来得及时,这时疫岂不是真要传进京城来! 诸如此类的传言在京城各坊市传开,短短几日,裕亲王的名望就往上攀了一层,其在京城的府邸也变得门庭若市,车马不绝。 在这样的喧嚣里,周僖默默对着裕亲王府邸的方向骂了一句蠢货,而后将陛下给自己的方子快马加鞭送回了襄州。 他有些忧虑,周绍来信时襄州城内已经有不少人得了这时疫,也不知有没有控制住,府里的妻小亲戚,是否还平安。 …… 此时的襄王两府,气氛很是凝重。 既东府那位通房患上时疫后没两日,东府里又有一位姨娘不幸中了招,连带着她院里的姐儿也发起热来。 郡王妃焦头烂额,一面要吩咐人尽力医治几个主子,另一面还要防着老太君和旁的子女染上时疫——她没跟着去京城,若因这时疫府里死了旁人的孩子,等郡王爷回来,她这个当家主母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 至于她自个儿的孩子,更是严防死守,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而照春苑这边,方氏刚出月子不久就染了病,病势汹汹,瞧着倒比在襁褓中还发不出来热的六公子更严重些。 连着两日,方氏一直断断续续发着高热,大夫们看得心惊胆跳,生怕这位得宠的姨娘就这么没了,便不错眼地按时辰让丫鬟服侍她用不断调整方子的药。 但这时疫症状太凶发作太迅速,一时片刻的,他们并不能拿出特别有效的方子,也只能试探着斟酌下药。 六公子那边,除了身上还在不断地冒疹子外,倒是没什么特别危险的症状了。大夫们便嘱咐乳母和丫鬟们好生照看着,对孩子的注意力减少了几分。 偏就是在第三日的夜里,六公子出事了。 乳母尖叫一声,外头侯着的丫鬟们便脸色大变,急匆匆地推门进去,便见孩子在榻上小声地啼哭,脸上、胳膊上竟都是疹子被抓破后的一道道血痕,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跌跌撞撞地去请大夫,等大夫来一瞧,便发现这是孩子自己抓的。 乳母面无人色:“怎么会,怎么会!他才多大,怎么就会抓自己了?” 她原是想着独霸着小公子,因她奶过好几家富贵人家的孩子,知晓小孩子在这时候也是有些意识的,多与他相处,日后感情会更好。 她指望着六公子以后把她当半个娘,便不乐意让那些年轻的小丫鬟越过她守着六公子,凡是夜里值夜,都是她自己来。可谁晓得,她就打了个盹,一睁眼,六公子就成了这副模样!她简直要疑心是不是旁的院子的人趁她打盹进来害了六公子! 但大夫只是摇摇头,叹息道:“许是这孩子早慧,再加上时疫发的疹子实在太难受,才让他有了抓握能力。” 放在平日里,方氏听了这样的话会很高兴,可今日这话,却叫满屋子的丫鬟仆妇们面色惨白,宁肯服侍的是个愚笨的主子! 大夫不再多说,只命人拿了最好的药膏过来,替小公子涂上,但对着乳母期盼的眼神,却直白地打碎了她的幻想:“这种疹子抓破了本就容易留疤,现在,我也说不好……” 乳母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寻常富贵人家还要看碟子下菜,像英国公府这等人家,六公子要真是破了相,日后恐怕和世子之位半点关系都没有了,方姨娘醒了,第一个就得扒了她的皮。 其余的丫鬟们也是心惊胆战,但心里到底存着侥幸:说到底,今夜是乳母把他们赶出来的,他们虽然失责,但不是主要的,若是再找找关系,兴许能活着混过这一回…… 甭管底下人心思怎么涌动,等方氏退了热,从昏厥中醒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个令她恨不得再晕过去的噩耗。 她的晖哥儿,前途璀璨光明、身子比那个病秧子强健百倍的晖哥儿,好端端的,怎么会破了相? 她不信,让人把孩子抱来,看到他脸上那几道长长短短还未结痂的痕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旁的也就罢了,最长的那一道就是大夫说能不留疤,她都不见得信。 被迎头痛击后,便是满腔的愤怒把她淹没。她恶狠狠地开口,要把伺候六公子的下人们全都拖出去打死,正巧此时周绍掀开帘子进来,闻言便沉下了脸:“姨娘心绪不稳,你们先将六公子抱下去。” 佩心小心翼翼地将晖哥儿抱下去时路过周绍身边,周绍看了襁褓中睡得正香的孩子一眼,眸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怜悯。 方氏见他进来了,却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不顾自己虚弱的身子,趿着鞋便匆匆扑到了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爷……我们的晖哥儿……他好苦的命……” 周绍本有些生气,听见她这番哭诉,心也软了下来。她是晖哥儿的生母,若是连她都冷静理智,那晖哥儿也太可怜了些。 他扶着方氏坐回了床上,叹息道:“这回时疫来势汹汹,你们母子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外头还有不少百姓无辜丢了命,比之他们,我们的晖哥儿已经是好多了。” 方氏醒得晚,他已经默默承受这个噩耗一整天了,到这会儿,宽慰自己的话尽皆拿来宽慰她了。 闻言,方氏好似才想起时疫这回事,靠在他肩头的脸便猛然抬起来,要将他推出去:“爷,我还没有好全,您不要在我这儿久留……” 周绍目光更缓和了一些。 不管如何,方氏是一心一意待他,始终将他放在至高的位置上。且晖哥儿出事时,她也病着,他心里有怒火,却也不能朝着同样痛苦的方氏发泄。 “放心,京城已经将治疗时疫的方子传回来了,也是因为有这方子,你才能这么快醒来。” 治疗时疫的方子? 方氏面露恍然,心里却尽是凄苦。倘若这方子能早些来,她的晖哥儿也不会…… 她不知是该怪命还是该怪谁,思来想去,不由攥紧了男人的衣袖:“爷,我只想您给我一句准话,这回晖哥儿的事,有没有宅子里其他人的手笔?” 她性子一向直,爱与恨都写在脸上,如此单刀直入让周绍愣了一下,但他也没有见怪,而是习以为常。 “没有,这次的事,是意外。”他一字一句,无比笃定,“要说失责,也仅仅是那乳母的失责。” 国公府的下人们与宫人不同,并不是可以随意发落打杀的。更何况,这回的事说到底是那个乳母自己心太大,想着揽权结果却不够尽心,以至于酿成大祸。旁的下人倒是想尽心,可府里一向是乳母为大,她们不敢僭越。 方氏却一时没有相信,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见她不说话,他望着她,目光很冷静又带着无奈:“娴儿,他也是我盼了很久的孩子,我待他的心,不比你少。” 他的心情何尝不低落? 在给晖哥儿取名时,他当然是存着一些希冀的。若他当真夺位有望,这个健康的庶长子,或许是有希望寄托他的期盼的。但满月宴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一切却都成了镜花水月。 他比谁都希望,能揪出一个凶手,最好是外头想害他的人。可偏偏一切都毫无破绽,他的直觉也告诉他,就是一个意外。 那这个意外破相的儿子,恐怕就与以后很多事情都失之交臂了。哪怕是世子之位,按照礼法,也不能由五官不周正的人继承。 他忍不住去想,难道真是老天不垂怜他?他从前只觉得自己子嗣单薄是因为和府中妻妾聚少离多的缘故,如今他赋闲在家,却发妻身亡,幼子破相……他当真不能摆脱子嗣不丰的命运吗?若是子嗣这一关都过不去,他又怎么和旁的宗室争? 而听见旧时在闺中的称呼,方氏慢慢有了生息,眼圈一点点变红,无声地抽泣起来。 那,是因为自己吗?因她不甘被新人踩在脚下,在东府四处结交人,才给儿子招来这一场祸事? …… 殊不知,此时的昭阳馆,青娆也正面色不善地盯着白露,神情是难得一见的凝肃,她沉声问:“白露,你老实说,六公子的事,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她口中的你们,自然是就是指原先正院的一批势力。 她和后宅里的这些女人,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关系。因为她们需要争抢的资源和利益,都系在同一人身上。 但这种争斗,不该涉及襁褓中的婴孩。 他们太过于脆弱,一扇窗子,一口吃食,一件衣裳,就能轻易地剥夺他们的健康。这样一面倒的争斗,是她所不齿的。 ----------------------- 作者有话说:晚安~最近感觉精力不济,做什么都没有力气,希望能尽快恢复元气,不能被现实生活打倒! 第67章 易主 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白露,而跪在地上的白露表情明显愣了愣,而后认真地摇了摇头:“姨娘,夫人在时从没有对国公爷的孩子下过手,我们也绝不会这样做。” 即便当年钱姨娘难产身亡后,府里有不少风言风语说是夫人想害钱氏一尸两命,可这话她们正院的人再清楚不过,纯粹是胡扯。 夫人心里恼国公爷多情,对方姨娘加注了太多疼爱,但她始终也有些不安,因未能让公府子嗣丰盈。是以一码归一码,她再恼方姨娘,方姨娘的孩子最后还是平平安安生了下来。 黛眉对夫人最忠心,她也绝不会违背夫人的意愿对府里的孩子下毒手,除非是鹤哥儿的性命被人要挟。 但显然,方姨娘的手没法伸到燕居堂里去。就如正院和照春苑水火不容,正院留下的旧仆也没法近晖哥儿的身。 听得白露一番剖白,青娆才微微放下了心。 她和黛眉等人,是天然的合作者,无论是国公爷还是她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她们的目标定然不是全然一致,所以出了这事后,她心慌得厉害,生怕是黛眉见方氏前阵子上蹿下跳往燕居堂里献殷勤,疑神疑鬼让人动了手。 事关国公府子嗣,国公爷一定会查得明明白白,倘若真是黛眉动了手,或更坏的是白露还经了手,那她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白露贵在对旧主忠诚,但心思比黛眉少很多,如此坦白地问了,知晓了黛眉他们的底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只是想起周绍,她的心不免提了起来——晖哥儿出了事,恐怕国公爷要好一阵子不痛快了。 主君的心情就是内宅的晴雨表。 她便将院子里的人都喊到中庭,让杜薇和丹烟出面好生训诫教导了一番,免得有人幸灾乐祸出去闹出乱子来,到时候触怒了周绍无辜丢了性命。 妾术 第62节 …… 燕居堂内,老王妃听完周绍的话,好一会儿没开口。 周绍自己心里不舒坦,却还要顾忌着老母亲的心情,他使了个眼色,便有丫鬟轻手轻脚地退到了碧纱橱内,不多时,乳母便抱着鹤哥儿进来。 鹤哥儿瞧见周绍,神情激动又有些紧张,见着白嫩嫩的长子,虽瞧着有些体弱,但到底看着还是寻常孩子,周绍焦灼的心也被宽慰了几分。 他少见地带了一抹笑意,俯身去牵被放在地上的鹤哥儿的手,口中道:“今日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快去同你祖母说说。” 提起祖母,鹤哥儿的胆子就大了许多,他攥着父亲的手,小跑着到了祖母跟前,抱住祖母的腿,小嘴巴拉巴拉地就说起他今天被教着认了什么大字,又吃了什么点心和药云云。 老王妃看着和自己日益亲厚的嫡长孙,心里总算缓过了劲儿来。 她弯着腰将孩子抱到身边的罗汉床上,逗弄了他一番,就笑眯眯地让乳母又将他抱下去了,只是走时对乳母肃着脸告诫一番:“王氏,你是哥儿的乳母,哥儿现在小,指望着你,以后你也会指望着哥儿来给你养老。你们二人原是最亲厚不过,但主仆有别,若是哥儿出了什么差池,你的性命照样不够赔。你可明白?” 听着前几句,王氏面上本还有些欣喜。可听完了这番话,她腿就软了下来,白着一张脸如同鹌鹑般应是——夫人去了,鹤哥儿伤心了好一阵子,如今待她多了几分孺慕之情,较从前更为亲厚了,她确实也有些洋洋得意,对下头伺候的那些小丫鬟更是不放在眼里,平时无事不肯让她们近鹤哥儿的身。 可老王妃这一番话却打醒了她:与其和那些小蹄子争宠,她更该做的,是护着鹤哥儿平平安安长大,到时候才有她的好日子过。否则,小小的孩子最容易夭折,人没了,一切就是镜花水月了。 今日照春苑里发生了什么,府里的人虽然还不晓得具体内情,但一瞧国公爷的神色就晓得,这必然是出了大事了。 她心里隐隐有猜测,愈发不敢多说,等回了碧纱橱,便叫平日里几个得力的丫鬟也进房里来,不错眼地守着鹤哥儿。 丫鬟们得了这令,自是喜不自胜,再没有不尽心的。王氏瞧着她们井井有条的模样,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也是她糊涂了,她是乳母,和她们争这些有什么用。 放在郡王府里头,公子姑娘出院子都是带着十几个奴仆,众星拱月的才叫外头人近不了身。她再能干,不过一对手一双眼,哪里能周全得过来? 若照春苑的真是出事了,难保那位心思不会走偏,手段真朝着鹤哥儿来使,她需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才是。 老王妃敲打了一番乳母,目光才落在小儿子脸上。 她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担心她伤心太过,但论情分,他这个做生身父亲的却比她更深。 她到底还有满郡王府的孙子孙女们,可国公府眼下,却真是子嗣凋零了。 “听老大说,这回时疫的方子,是裕亲王献上的?” 周绍正兀自出神,听见这句话不由怔了怔,旋即眸中也浮起一抹愤怒。 他见到兄长信上这句话就品过味儿来了。襄州府出了时疫,他快马加鞭地将信递到京城去,可事情由头的高塘却安安静静,从来没向朝廷上书过。 他起先还怀疑过是自己查错了,可等这时疫的方子献上去,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那刘和豫多半是裕亲王的党羽,受了他指使,打算把这时疫当成一个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这才瞒了消息,又苦心研究方子。 他们这算盘打得何其好,生怕天下不能大乱,好让他们跳出来争功。可他康健的晖哥儿,却成了这党争的牺牲品…… 哪怕是先前被裕亲王的人刺杀,周绍也没有这么愤怒过。他受辱也就罢了,还连累府里的妻儿受辱甚至受伤,他们这些边缘化的宗亲,当真是被人耍得团团转了!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渴望着权力。想将在襄州府的地盘上上蹿下跳过的周璲、周琚等人通通踩在脚下,叫他们也尝尝被人戏弄和轻蔑的滋味。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坚定了某种决心。 老王妃觑着儿子的神色,也微微颔首。 陛下没了子嗣,朝廷眼见着就要乱起来。她心里清楚,哪怕是她的丈夫,死去的老襄王,心里也未尝没有过野心。只是当日有正统,轮不到他们去争权夺利,索性就守拙装愚,为子孙图谋前程。 如今,幼子有这份手段也有机遇,早在上一回的刺杀事件时,她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如今晖哥儿出事,何尝不是一个推他一把的契机? 老王妃性子果敢,她想着,与其看着幼子沉湎在晖哥儿出事的伤心里,还不如让他好好为全家图谋。 一个周璲,一个周琚,这两个此刻看着最有希望成功的宗室子,对他们襄州一脉都没什么好颜色。那与其见着旁人上位,还不如自己去争一争。 论起圣宠,其实未必他们会输给周琚。只是从前这份宠爱,更多地是以太子臣属的名义宣示的而已。 老王妃叹息道:“这回的事,是意外,也是晖哥儿的命。你这个做父亲的,日后得了权,对他多分些关心也就是了。你后宅里,丁氏规矩,庄氏懂事,都正年轻着,子嗣日后总还会有的。” 周绍默然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日后他也只能多补偿晖哥儿。至于旁的,这孩子的确是没什么去争的希望了。 老王妃见他听得进去,就明白自己的鼓舞多半让儿子不会消沉度日了,她面带宽慰之色,又十分关切地让他喝了一盏安神的药汤,便让他早些回去了。 等人一走,老王妃的神色就冷了下来。 “去传令,方姨娘看护六公子不当,禁足三月,夺去管家之权。再将公府的对牌送到丁姨娘手里,好生训诫她一番,要操持好家事,万不能再让国公爷为后宅的事费心。”她对着心腹嬷嬷道。 心腹嬷嬷看了老王妃一眼,瞧出主子是怒极了,便不敢为方姨娘说好话。 说方姨娘看护六公子不力,其实有些牵强,毕竟六公子出事时,方姨娘也病着。 可说一千道一万,方姨娘没能约束好下头的人,便是一桩罪。 而老王妃心里更恼的,恐怕是方姨娘自己不安分,在东府里乱窜,才把时疫传给六公子的事情。 若无这个根由,六公子也不会遭这个罪了。 老王妃在国公爷面前振作得快,可心里也是很怜悯痛惜六公子的。这可是府里从前最康健的一个哥儿,硬生生就被他亲娘害得断了指望! 传了一系列的令,老王妃才怒气稍平。 至于管家权为什么没给庄氏,自然是论资排辈,无论是进府时间还是养育子嗣,都是丁氏为先。老王妃多少也耳闻了,这个庄氏很受儿子宠爱,有时候,宠妾手里不能有太多的权力,方氏就是前车之鉴。 …… 玉喜轩,丁氏听了老嬷嬷的传话,好一阵没缓过神来,直到贴身婢女焦急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如梦初醒。 “妾领命,定然不负王妃的嘱托!”她笑了起来,感觉自己的脊梁从未挺得这样直过。 管家权! 她的心几乎在发烫,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国公府的管家之权能落到她手里。 这样看来,照春苑那位当真是犯了大错了。否则,照老王妃的性子,等闲不会插手国公府的内宅事务。毕竟,对外说的是,老王妃由郡王府奉养。 玉喜轩上下顿时欢天喜地,又给传话的嬷嬷送上了厚厚的荷包,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 出院门前,丁氏笑着问:“王妃这样抬举妾,您看,妾要不要明日去给王妃磕个头?” 嬷嬷戴着棉布面帘,闻言身子抖了一下,想起上一位巴巴地去献殷勤结果招来的祸事,连忙打断了丁姨娘的幻想:“姨娘的心意老奴会传给王妃知晓的,只是这磕头就不必了。如今府里四处还在防着时疫,姨娘只要将宅子里管好了,王妃心里就安稳了。” 丁氏面上闪过一抹失望,到底没能靠这回攀上老王妃。但想想也觉得正常,听闻这时疫厉害得很,城里这几日老了不少人,老王妃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恐怕也怕得很。 她就笑着目送嬷嬷离开,等回首时,院子里便跪了一地的下人,无不欢欣鼓舞:“奴婢给姨娘道贺!” 丁姨娘笑起来,她站在风口里,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一切都如春日暖阳般美妙。她正了正衣冠,柔声道:“都起来吧,日后咱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国公府,你们走出去,脊背都要挺直了,万不能给国公爷和我丢脸。” 这话像是在说给底下人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弯了快小半辈子的腰,最开始是对着得脸的嬷嬷,而后是对着夫人,再然后是方氏,到如今,总算是轮到她做主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去想,等照春苑的和昭阳馆的听到了这消息,脸上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照春苑里,方氏雪白着脸将专程来训斥她的嬷嬷送走,一回屋,便瘫软在了榻上。 老王妃恼了她啊。明明她也是时疫的受害者,老王妃却认定了是她的过错…… 她忍不住去想,难道真是她的错?是她害了她的亲骨肉?她不能细想,一去想,眼泪便簌簌落下。 她从前并不晓得,自己是这么脆弱的女子。 屋外,被嬷嬷收走对牌的佩心嘴唇颤抖着,她望了一眼屋内的方氏,到底没敢进去向她禀报这事。 方氏是等到第二日,没见着管事娘子们来她院里回话,才从佩心口中听说的。 她神情木然,脸上浮起早有预料的苦笑。看着瑟缩的佩心,她难得对着她柔了声调:“何必害怕,原是我想岔了。既然是禁足,又怎么会还能管家?” 佩心愣了愣,看着意气风发的姨娘一夕之间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心里也难免为她伤心起来:其实,姨娘除了脾气有些差,对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手面还是挺大方的…… 姨娘管家的时候,来孝敬她的各色人里送的东西,有不少都穿戴到了佩心身上。 佩心也红了眼睛,劝道:“姨娘不要担心,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回的事,您也受了委屈,国公爷心里定然是知道的……” 提起周绍,方氏的神情更加落寞了。 她能看得出,国公爷不忍见到晖哥儿。恐怕,他日后来她这儿也会变少吧。三个月,足以让府里换一片天了。 但这扫兴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如今她显然是失宠了,还是和子嗣关联的失宠,风水轮流转,她也要看着丁氏的脸色过活了。 她横行霸道时有底气,靠的是周绍的宠爱。这会儿失宠了,理智也就回笼了,甚至有些庆幸周绍拦着她将所有伺候晖哥儿的下人处死,否则,她恐怕真要内忧外患了。 而昭阳馆的消息则要更灵通一些,几乎是老嬷嬷刚从玉喜轩出来,青娆那儿就听说了管家权易主的消息。 她来了小日子,丹烟调了红糖茶过来,又拿了软枕垫在她的腰后,伺候得十分精心。 青娆接过啜得几口,指关节扣在桌面上敲了敲。 原来在老王妃眼里,丁氏也是个靠得住的老实人啊。 这误解可就有些大了,她得正一正老人家的心思才行。 ----------------------- 作者有话说:啊这几天牙好疼,啥也写不出来。感觉我要去拔牙了…… 宝宝们晚安,欠的更新努力补上 第68章 夺权 歇在外院的周绍翌日起了身,听闻老王妃将对牌都给了丁氏,倒也并不意外。 晖哥儿出了事,他虽也怜悯同情方氏,但的确也不能忽视她在照顾晖哥儿起居中犯的大过失。那乳母是方氏亲自挑选的,根本没让他或者元娘插手,老王妃心里恼她,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有错当罚,管家权不能再让方氏攥着,那么论资历,丁氏顶上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对老王妃的决定没有异议,甚至算得上赞同,百忙之中还抽空回内宅陪着丁氏用了一顿饭。 国公府上下捧高踩低的人不少,见着老王妃和国公爷都力挺丁姨娘,下头的人便纷纷送上了孝敬。一时间,玉喜轩的人走出去,谁人都不敢小觑起来。 丁氏自然是春风得意,只是没得意多久,就听门人来报她,说她娘家人想上门来瞧她。 从前她忌讳着府里有当家主母,有得宠贵妾,等闲不敢禀主子们让她娘家人进门。但如今不同了,内宅里属她最大,她想了想,便叫人将她娘家母亲和嫂嫂请进了玉喜轩。 丁氏有心在娘家人面前撑面子,特意挑了管事娘子们在她这儿回话的时候将人请进来,等丁母和其嫂李氏进院后,便见穿金戴银的婆子媳妇们鱼贯着从院子里出来,见了她们,有旧识便恭敬地上来问好,丁母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丁家原来也不过是府里不入流的家生子,丁父丁母干的都是近不了主子身的脏活累活,谁晓得养出个闺女倒被老王妃选进了二公子的院子,后来二公子袭了爵,又被选成了通房给他开枝散叶。 而丁家人早在丁氏养着五姑娘时便被销了奴籍,为的是让五姑娘有个能抬起头来的母家。丁家得了襄王府一笔丰厚的赏银后,更是在下头县里做起大户来,日子过得比丁氏还滋润。 论理,放在旁人家里,全家人都得对丁氏这个姑奶奶感恩戴德。可丁家人却贪心不足,盖起了大房子养起了奴仆,还嫌银钱不够花用。丁氏两个哥哥,更是游手好闲,一味地啃她这个得势的妹子。 其实当日丁氏被选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府里老人说她的模样好生养,要说多美貌,却是谈不上的。然而这些年过去了,丁氏一儿半女都没给国公爷生下来,丁家人心里也不是不心虚。 妾术 第63节 但他们察觉出国公爷似乎是个念旧情的,丁氏一向又肯照顾娘家人,于是三不五时地便找上门来,变着花样地打秋风。 说起来,上一回丁家人上门并没有多久,故而丁氏并没有想过他们又是来讨银子的,这才特意在娘家人面前显威风。 而丁母和长媳李氏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欣喜。 还真叫那人说中了! 她家三娘,还真在国公府做起主来了! 原是前两日,县令老爷做寿,特意请了在县城安家的丁家人上门吃席。听罢一场戏,戏班子里的班主就特意到丁母面前恭维,直将丁氏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神妃仙子,说她是国公府里头一份儿的贵人云云。 这话可把丁母吓了一跳。 国公夫人是去世了不假,可国公府里还有一位放在心尖上的贵妾呢,且那位还给国公爷生了儿子。再怎么排,她女儿也排不到头一份。 她再是拎不清,到底多年为奴,对主子们的恐惧却是印在心里的,当下便恨不得让人捂了班主的嘴拖下去,不叫他胡说八道。 那班主见奉承不成对方反倒面带愠色,想了想,诧异问:“莫非,太太还不晓得丁姨娘如今在府里当家做主了?” 此言一出,看戏的官太太们顿时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脸上眼里再不敢带着讥嘲颜色——他们是这县城的官吏女眷,却比不得襄州城里的班子消息灵通。 对襄王两府里如今的情形,大抵还真不如这个卑躬屈膝的戏子知道得多。 旁人是震惊畏惧,丁母眼前却如柳暗花明,惊喜若狂偏又不可置信,等一边的人耐不住性子问起这班主因由,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丁母这才信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还装模作样地敲打班主几句,说甚么丁氏不过是为国公爷分忧办事,算不得什么。等散了席回了家中,就立时拉着儿子媳妇盘算起来。 从前是个排不上号的姨娘,手面都这样大,如今管着偌大的国公府,不给家里人谋些好处,这怎么说得过去! 于是,丁姨娘欢欢喜喜地将娘家人当正经客人迎进来,等人走了,却又面带愁色起来。 梧桐燃起青瓷梅花炉里内造的百合香,轻手轻脚地走到姨娘身侧,给她按起额头来。 丁氏身边属梧桐最得用,对着这个大丫鬟,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瞧瞧,这日子才好过了没几天,大哥竟然就沾起赌瘾来,好好的家业都叫他败尽了!” 丁母和李氏今日来,在她面前很是哭闹了一场,说的便是她长兄在外头被人设了赌局,输了五百两银子出去,家里的日子被拖累得捉襟见肘了的事。 梧桐听了,便拧眉道:“那起子人实在嚣张,好好的爷被勾得坏了性子!姨娘不如去禀了国公爷,将他们都捉拿起来整治一番,大爷晓得被人蒙蔽了,日后定然就向好了。” 丁氏心里也对兄长那些狐朋狗友很是气愤,可丫鬟说要闹到国公爷跟前,她就又迟疑起来:“到底是家事,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成什么样子。国公爷要是知道了,虽然会管,多半也会觉得丢了面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国公爷对枕边人还是很宽厚的,若非她两个兄长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今时今日,指不定她家里也早有了小官小吏,虽比不得方氏是良家贵女,到底也不会差太远。 早些年国公爷就对丁家人失望过,丁氏实在不想让他再失望一回,万一影响了自己掌家,那就不好了。 闻言,梧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敢开口。 其实丁家人今日哭哭啼啼地上门来,她心里是有怀疑的:指不定他们就是听说了姨娘得势,故意编了瞎话来诓骗姨娘…… 但姨娘性子护短,从前有在她跟前说丁家人不是的,隔天就被送出了院子,她虽然算是老人,却也害怕重蹈覆辙。 疏不间亲,再怎么说,姨娘也是丁家人。她若是将话说得太直白,姨娘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说来说去,总归还是要接济丁家,哪怕他们就如吸血的蚂蟥一般,可姨娘乐于做丁家人的依靠,她也没什么法子。 主仆俩正为难着,就见新进院子的丫鬟喜儿笑吟吟地拿着个匣子进来:“姨娘,这是外院几位管事送进来的孝敬。” 丁氏没什么精神,随意地打开瞧瞧,一看便叹息一声:“都是些不当吃不当穿的东西……收起来吧。” 下头人孝敬主子,自然不会拿什么黄白之物来,图的就是贵重或者风雅,可偏偏丁氏正缺的就是银钱。 这些东西,虽然值几个银钱,却不好轻易变卖,否则叫人知道了传扬出去,要得好大一个没脸。 喜儿机灵,一听这话音就明白过来她在犯难什么,嗨了一声,笑眯眯道:“姨娘如今管着家,怎么还要愁这些?那些个油水足的地界,安插上几个人,手头自然就阔绰了。” 梧桐听得眉心一跳,呵斥了喜儿一句没规矩,丁氏却听得意动起来。 是啊,如今管家权在她手里,提拔自己的人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便是国公爷也不会说甚么。 厨房、暖房、茶房各处的采买和一些要紧的差事,手略松一松就是一大笔银子,她看过账册,虽然许多地方看不明白,可一瞧那数字便晓得厉害。 梧桐恼那喜儿越过她在主子跟前献殷勤,等喜儿走了,便连劝道:“姨娘,那小丫头初来乍到说得轻巧,可先前那些位置上放的人也不是轻易能挪动的……” 丁氏的脸色却轻松起来。 她眸光微微闪动着,盘算起各处的人与事来。 国公府里主子多,靠山多。背靠国公爷和老王妃的人,她轻易动不得;照春苑因晖哥儿的事吃了挂落,但她娘家人和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国公爷又念旧情,复宠是早晚的事,且方氏心胸狭窄,一旦对她的人动手,日后少不了被打压针对…… 倒是原先正院那起子人,个个身居要差,碍眼得很。 她隐隐猜到,国公爷的续弦多半还会出在陈府里,可都姓陈,却未必都是一条心。且新夫人进门时,定然还有自己的一套班底,她将原先正院的奴仆排挤下去,说不定人还要念她的好呢。 而嫡长子鹤哥儿年岁还小,被老王妃如小鸡般护在怀里,暂且还没有心思去想母亲留下的旧人。 丁氏就笑眯眯地看着梧桐:“国公府里规矩大,总是容不下擅专、怠懒、无能、贪婪之辈的,这些人挪动起来,不算难。” 梧桐面色微变。 说是为人仆役,但人人哪里会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看来,姨娘是铁了心要寻借口把一些人赶下去了。 她只好撑起一抹笑,掩下目中隐隐的不安:“奴婢明白了,这府里的风气也是该整一整。” 心里却不禁想:正院的那些人,没了夫人,当真就任人鱼肉了吗? …… 过了两日,大厨房的二管事杨妈妈起夜时跌伤了腿,后发起热来。大厨房里人心惶惶,言说杨妈妈是得了时疫神志不清才跌伤了腿,于是她的差事很快就被顶掉了。 再一日,暖房里负责采买的蔡妈妈被下头人举告贪了公中的银钱,做了假账,玉喜轩里查明后,当着众人的面打了蔡妈妈三十板子,好悬没将人绑去官府里。 正院。 杨妈妈出事时,黛眉还没回过味儿来,只以为是她倒霉出了意外。 在她心里,丁氏一直是谨小慎微的,从来没敢在夫人面前顶撞半句。即便她忠心不到哪儿去,应也不敢对正院的人下手。 可等听说蔡妈妈挨了板子,黛眉的脸色就变了。 连着两回,总不会都是巧合。 她冷笑一声:“这可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就连方氏管着对牌时,也没敢对他们正院一系的人这样狠辣的下手,丁姨娘倒是个好胆色的,这是认定了正院的旧人都是软柿子不成? 于是等白露再来给院子里的姐妹们送东西时,黛眉就单独将她留了下来。 ----------------------- 作者有话说:一更,尽量晚上再写一些 第69章 小年 有了治时疫的方子,襄州府一带的时疫很快就被遏制了,百姓们也逐渐恢复了平淡的生活。 倒是京城一带,因为王公贵族不少,树大根深的家族里难免会出一两个不听话的子弟,遮遮掩掩反倒误了事,直到年关将近,京城严峻的情形才缓解了一二。 皇亲贵胄们长舒一口气,对献方有功的裕亲王更为殷勤,一时间,后者在京城颇为炙手可热,圣寿节过了好些时日,也未见其动身准备回藩地。 就连皇帝,仿佛也是忘了这回事一般,三不五时地宣裕亲王进宫说话,有心人看在眼里,自觉是裕亲王圣宠优渥的体现,王府门前的帖子更是络绎不绝了。 众人都在猜测着,莫非裕亲王就是陛下属意的新储君?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见陛下年岁大了,惦记着从龙之功的官员不在少数,有了这样的猜想,悄悄往自己属意的宗室靠拢便也顺理成章。 官衙快要封印时,地方大员们也陆陆续续回京述职。其中,时疫源头的高塘布政使刘和豫吸引了不少视线。 不为旁的,只为裕亲王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研制出时疫方子的功劳全都推给了刘布政使,说他只是略出了几个医者,实在没费什么心力,俨然一副替刘和豫讨功劳的模样。 裕亲王的性子,从前京官们也是有所耳闻的——先太后嫡亲的孙子,再怎么娇生惯养都不为过,年少时也很有几分纨绔做派。 今日一见,却叫其从者眼前一亮。刘和豫显见是裕亲王的人了,裕亲王如今竟变得如此礼贤下士,将功劳全都记在下属身上,实在让人动容啊。 皇帝陛下听了只是笑,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就下了一道旨意让刘和豫年后不必急着动身,多与家小团圆。 刘家祖上也是京官,刘和豫虽带了妻小去任上,可老母亲和一干族中长辈、叔侄还在京城府里生活。 陛下金口玉言,此言一出刘和豫自然是喜不自胜,认为这是一种殊荣。 他心中终于撇去了许多忐忑,且颇有些自得:果真被王爷说中了,陛下记着他瞒了灾情全了天家体面名声的大功呢! 洋洋得意的裕亲王二人并未留意,门下省的几位官员,尤其是罗大人,在听到陛下的话后,眼神都变得怪异了起来。 洞若观火的罗侍中下朝后挤开了一众想跟他打听消息的官员,回到府里就先把家里几个不省心的子弟叫来叱骂一番,不许他们和宗亲走得太近。 罗家人很是畏惧家主的权威,个个老实如鹌鹑起来,不敢再从众地在外头和四处拉拢人的宗室们往来。 * 英国公府。 自打六公子晖哥儿出了事,国公爷心情一直不好,很少再往后宅里来。 进了腊月更是屈指可数,统共算起来也不过是去了玉喜轩一次,昭阳馆一回,旁的时日都在外院忙着,每日里回事处等着拜见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丁氏手里有权,往日里也没得过逾矩的宠爱,院子里的人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反倒是昭阳馆这头,从前是连着一旬都受宠的,如今一月里只见一回,细究起来同那被禁足的方姨娘比也好不了多少,底下的人就有些人心浮动起来。 小年这一日,外头下起了飘飘扬扬的大雪。 几个粗使的婆子近来爱躲懒,院子里的雪略略扫过一遍便跑到小茶房里坐着烤火,和不入流的小丫鬟挤眉弄眼地道主子的是非。 “栖月院那位,近来倒是跑我们这儿跑得勤。” 打进了腊月,孟姨娘就时常带着丫鬟过来和她们姨娘说话,或是在一块儿闲聊,或是下棋品茗,十日里总有五六日在。 院子里的人本不待见这个失宠已久的姨娘——说是皇家赐的,可不见国公爷宁肯让丁姨娘和庄姨娘帮着管家,也半点想不起这号人吗? 有人觉得孟姨娘这是不要脸面,谄媚起新人来,也有人啧了一声,叹道:“总归是有人献殷勤来得好,爷若是再不进院子,没准儿过两日咱们这儿连孟姨娘都瞧不见了呢!” 这话一说,众人脸上都悻悻。 从前昭阳馆得宠时,府里十四司有头有脸的人个个上赶着巴结,如今管家权落到了丁姨娘手里,国公爷对昭阳馆也不见格外宠爱,那起子人就又做鸟兽散状了。 “要我说,姨娘的性子也是太傲了些。眼见着丁姨娘得势了,也该去多走动走动,今日是小年,便是去玉喜轩晃一圈,也比同孟姨娘在一块儿好吧?” 府里的规矩,年节时两府一般会一同开宴。但像小年这一天,众人则会齐聚主母的正院热闹一番。 丁姨娘管着中馈,下头的几个姨娘去和她问声好,也不是丢脸的事情。 从前方姨娘得势时,姨娘手里好歹还有丁字对牌使呢。到了玉喜轩管家时,那对牌却一回都没使出去,显见着是被人架起来了。 妾术 第64节 正说着,就见姨娘身边的杜薇披着蓑衣斗笠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外头的雪都快到我脚踝了,院子里竟空荡荡的没一个人,怎么,你们是来院子里享福做大爷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薇家世好,叱骂起这些比她年长许多的婆子半点不心虚。 几个粗使婆子唬了一跳,瞧清楚是杜薇时连忙站起来服侍她脱掉蓑衣,又给她倒了一碗炉子上热的酥油茶给她暖身子,好话不要钱地从嘴里吐出来。 “哎哟我的好姐姐,外头冻得人耳朵都要掉了,雪又下得大,我们这才刚坐下烤火没多久,谁晓得就又下了一层,这可不是我们惫懒的缘故……” “是啊,杜薇姑娘,我们也是怕年关下坏了身子不吉利,挪出去又丢了差事,您心善,好歹心疼心疼我们几个。” “姨娘性子爱静,左右不往中庭走动……” 也就瞧着来的人是杜薇,她们才敢在她跟前耍心思作洋相。 杜薇身份是高一等,但毕竟都是家生子,怎么着也不会做得太过火,换了那位一心只有主子的丹烟姑娘就不同了,非得拿着扫帚把她们这些偷懒的赶出去不可。 杜薇何尝不晓得这些人的心思,往日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今儿不同。 她脸色没有好转,反倒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在茶几上,似笑非笑道:“这么些个由头,你们在我跟前如何说的,等爷来了望你们也有这个胆子开口。”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 也有人面带欣喜:“爷今儿要过来?” 下头人由奢入俭难,觉得昭阳馆如今不如从前得宠了,可杜薇消息灵通,自是知晓国公爷这些时日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 前一回去玉喜轩,还是因要丁姨娘帮着置办席面待客的缘故,倒是来昭阳馆那一回,是纯粹来瞧她们姨娘的。 能叫一心只有大事的爷们百忙之中想起来特意来看一眼,那可就不是普通的宠姬了。 是以她侍奉姨娘愈发不敢怠慢,今儿姨娘和孟姨娘闲话,看着窗棂外的鹅毛大雪,怕院子里扫雪的冻坏了,叫她出来看看,哪晓得就瞧见了这副光景。 “主子来不来我哪里能知晓?但若是来了,瞧见院子里这副样子,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见杜薇发了怒,丫鬟婆子们不敢再偷奸耍滑,好在姨娘心善,又特意送来了不少盐,好歹能让她们的活计轻松些。 等快到晌午时,雪下得小了些,院子里被扫得干干净净,恰在此时,周绍过来了。 听到丫鬟禀报时,孟姨娘有些惊讶,想抬脚离开已经来不及,便只能歉意地朝青娆笑笑。 若不是见国公爷近来进内宅进得少,她也不敢日日上青娆的门,唯恐被她误会她刻意想分她的宠。 青娆没放在心上,她倒是饶有趣味地寻思了下,论美貌其实孟挽清不输于她,国公爷平日里因为各种缘故不肯轻易踏足栖月院,也不知在她这儿撞见了孟氏,会不会多瞧两样? 不管心里怎么想,等周绍绕过屏风时,便见佳人笑盈盈地迎上来,二话不说先给他递了个手炉:“外头落了雪,爷怎么还过来了?” 多日不见她,周绍只觉得她出落得愈发动人了,她似笑似嗔地仰头望着他,分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却莫名叫他瞧出了缠绵悱恻的意味,心便如被吹皱了的春水,当着下人的面就不由拧了拧她的鼻子。 “怎么,爷特意来瞧你,你还不高兴不成?” 他的声线很醇厚,却带着几分暧昧的促狭意味。 青娆怔了一下,倏尔就涨红了脸。 这小模样倒是叫周绍顿了一下,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目光往后移,瞧见了表情有些震惊的孟姨娘。 他心中一滞,这才晓得这小丫头是不好意思了。 虽不意叫孟氏瞧见他和青娆私底下如何亲昵,但既然被看见了周绍也没打算遮遮掩掩,索性牵着青娆的手大步往罗汉床上一坐,淡笑道:“孟氏今日也在?” 孟姨娘方才只是一时震惊失了态,等回过神来听见周绍这一问便回过味儿来,忙屈膝道:“今日是小年,妾来给庄妹妹送些吃食。栖月院里还有事,妾就先告退了。” 闻言,周绍微微颔首,也没说叫她留下来一道用饭,对方反倒是如蒙大赦,有些慌乱地离开了。 等出了昭阳馆的院门,孟姨娘的步子才缓了下来。 她回身望了一眼,眸中的色彩一点点鲜明起来。 这一回,她当真没有走错路。她从前知晓得庄氏得宠,却未料到是这般受宠。国公爷那副样子,她从未瞧过。 看着满园的雪景,她并没有因落差觉得心酸,反倒想着:她的后半生,大抵是真有指望了。 等人走了,周绍才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想起和孟氏往来?” 他这些时日忙着外头的事,内宅小事没怎么过眼,倒不知她和孟氏什么时候走得这样近了。 照他想来,从前丁氏侍奉正院一向恭谨,她又是正院出来的,老王妃将管家权交给丁氏,于情于理也该是她向丁氏靠拢。却不曾想,这丫头全然没有和丁氏交好的迹象。 “孟姐姐性子娴静和善,又一向会照顾人,我倒是很喜欢孟姐姐的为人。” 听得她这样说,周绍思忖了一下,也是点头:“孟氏的性子的确不错,不爱出风头,也不怎么争抢。” 孟氏进府的契机不是他情愿的,所以每每看见她他都不大高兴,自然也就提不起宠爱的心思。但真论起来,从前的几个姨娘里还就属她最省心。 周绍并没有回忆起来,孟氏的性子起先也是有棱角的,只是被日复一日的绝望磨得圆滑不刺手了罢了。 左右她是个不怎么重要的人。 青娆也瞧出了周绍话中的未尽之意,不免也替孟氏感到悲哀。因为身份来路,她那样的美貌,竟在府里被放逐驱赶,没有半点指望,当真是可惜。 她时常不太明白眼前的男子。 若说他不爱美色,可他偏偏将除了相貌身无长物的自己留在身边,不吝宠爱。若说他贪恋风月,相貌平平的丁姨娘仍能留住他,艳丽无双的孟氏反倒被他厌弃。 但人心之莫测,她早就有所领教。有些事情她想不太明白,索性也不去深想,只管用尽手段留住他,用他的宠爱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 等歇晌时,青娆便主动攀上他的胳膊,一双眼眸如同波光粼粼的春水。 不多时,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如同枝头初绽的春花般微微战栗,叫素了许久的周绍心头的火腾得烧了起来,细腻如凝脂的肌肤让他愈发舍不得释手。 茜红的纱帐下,男人肩头的一双羊脂玉般的腿泛起淡淡的粉色。明明是滴水成冰的猎猎冬日,屋子里的人却汗水淋漓,暖融如烛泪。 她听见他一下下亲着她的耳垂,呼吸扑在她的面庞上,带着浓浓的缠绵意味:“乖乖,再好好养些时日,便给爷生个孩子罢。” 饶是在此情此景,青娆的意识也清明了一瞬。 新夫人还未进门,国公爷也盼着她能有喜脉吗?她摸了摸手上的金钏,什么也没有说,装作懵懂迷蒙,只一如藤蔓般缠绕着他,迎来波涛起伏的风浪。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0章 带着残存的媚色 两人胡闹完依偎着歇了会儿,等青娆再醒来时,便见周绍已经穿戴整齐,饶有趣味地挑着她妆奁匣子里的钗环顽。 这位爷今个儿心情瞧着倒是不错。 青娆便笑嗔道:“爷起来了怎么也不把我叫醒?旁人知道了倒要说我没规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周绍不免想起下头人来回,打丁姨娘掌家后,昭阳馆手里的对牌一回也没用。 他起先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丁氏和青娆原本就都是正院一派的,自来亲近,如今丁氏掌了权,青娆不好再分权让她心里不舒坦。 可今日在昭阳馆见着了孟氏,且青娆对其交口称赞,很是欣赏,这便不免让人心思了。 他便玩笑道:“屋里没旁人,爷心疼你,值当什么事。可是什么人给你气受了?说起来,近日似乎不曾见你去玉喜轩帮衬丁氏?” 话里是一副玩笑做派,偏他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榻上散着青丝面带媚色的美人低头嗫嚅了一会儿,一双曈眸望了周遭一圈,掩上了中衣,这才大着胆子光着脚下了榻,几步奔到他面前,粉臂轻揽,抱着他的脖颈坐入他怀。 她如绸缎般顺滑的青丝从他的颈滑落,中衣下玲珑的曲线微微舒展,恰如二月春风里柔弱的柳枝,将他的若有所思散了大半,令人心旌摇曳。 他无奈,只好揽紧了她的腰肢,免得这小人儿没个成算,跌倒后泪眼汪汪找他的麻烦。 这举动无疑鼓舞了美人儿,她嘟囔着,在他耳边轻声道:“爷别怪我躲懒,只是一事不烦二主,丁姐姐养着五姑娘,正是要立威风站住脚的时候,我若常去,她反倒不好使唤下头的人。且丁姐姐是府里的老人,也是个能干人,短短时日府里不听话的下人都挨了罚,个个乖顺着呢,我资历浅,又何苦去献丑呢?” 对待方氏与丁氏,青娆是不同的两种说法,这也是阵营使然。 闻言,周绍心里倒是松快了些。对着方氏,她怕自己受挤兑太过,所以到他跟前来谋权,但对着府里的老好人丁氏,她却不说她半个不好,反倒很知进退,一心为府里打算。 不过,丁氏先前整治了一批府里的老人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当时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管起家来并不似平日里的做派。 也是,人在什么位置上,便会去做什么样的事。从前丁氏或许不是不想立起来,只是不能,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也要在老王妃和他跟前表现一番。 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那昭阳馆的那一副对牌,倒还真不好使出去了。青娆是主动退让,但想来也是了解了几分丁氏的性子,不得已退让。 其实,论起身份来,青娆与丁氏相比,并不差什么。且青娆性子聪慧,识得不少字,与她在一块儿,他能说的话也多一些。 唯一欠缺的……他的视线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一扫而过。 说起来,如今满府里他最宠的就是她,一开始更是连着在她那儿歇…… 周绍的眉头轻轻拢起,片刻后又松开:罢了,子嗣的事强求不得,或许是时机未到吧。 想起方才她在榻上的柔顺和她对丁氏的忍让,周绍的目光更柔和了一些,起身将她一把抱到榻上,亲香了两口,便笑着出去了。 青娆正疑惑着,不多时对方就又折返回来,手里便多了两个精致的小匣子。 “打开瞧瞧。”男子的语气里带着一抹炫耀的意味。 青娆也十分配合,先笑眯眯地打开一个,便被满匣子樱桃大的红宝石震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她本是想捧场地夸他几句,却没想到收到这样贵重的东西,一时间竟有些烫手:“爷,这东西……” 见她似有推拒的意思,周绍扬了扬眉头,低笑道:“南边的商贾送来的东西,在海上不算稀奇,用来给你做头面用是再好不过了。我方才瞧了,你匣子里那些首饰,好看是好看,有些却不够贵重,衬不起你。” 没有女人不爱听甜言蜜语,哪怕青娆心里始终存着一道墙,见男人献宝般地将好物件奉到她面前,言说她身份贵重,值当用更好的东西,她还是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与国公爷之间,不曾有过平起平坐的时候,但他看她,却也不似瞧一个低贱的婢女,并不吝啬给予她名利和权势。 美人一笑,肤光如雪,万物失色,周绍看在眼里,心情也愈发愉悦起来。 原先懿康太子的旧部寻上门来,想要依靠在英国公府这棵树上,放在原来,他怎么都不可能应下。可时疫一事过后,他胸口的怒火快要将他烧得夜夜难眠,对着那样一座从前只为储君驱使的金山银山,也不免垂涎意动。 这东西,便是他收下对方势力后,其送来的见面礼。 先前他心里总还有些顾虑,但这会儿瞧见她喜欢,竟也跟着欢喜起来。他心头一笑,看来老祖宗灯火戏诸侯的事,的确是可以理解的。 青娆跟着打开了第二个匣子,却是满匣子二十两的胖头银元宝,略清点一番,总得有五百两银子。 青娆就怔了怔,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国公爷就捏着她软软的手心,笑道:“你既然无意去争权,平日里在府里使唤人少不得要发赏钱,这些银子你拿去用,若是不够,我再给你送。” 银票子他那儿倒不少,但昭阳馆里都是女子,也不好拿出去换散钱。 周绍自己私心里还觉得这银子少,青娆看着却是默了默,心里暖暖的,比瞧见那匣子红宝石还要感动些。 昭阳馆里养着上上下下不少人,她的月例银子不多,这会儿她手里的银钱的确有些不凑手了。手里名贵的首饰再多,大宅子里到底不当吃不当穿。这会儿她不是丫鬟了,也不能轻易出府去变卖首饰。 国公爷这银子,的确是解了她燃眉之急了。更何况,五百两银子,本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青娆心里感动,是因他位高权重,平日里沾手的都是军国大事,还能想着她这小人物的窘迫为难之处,实在难得。 妾术 第65节 “爷,您心里竟这样为我打算,妾真是……”五分真情五分做戏,倒让周绍愣了愣,未曾料想她倒更喜欢他送来的银子。 看来这丫头银钱真是不够花用了,可怜她守着规矩,倒不曾主动向他开口。 他就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里如灌了满瓶子的蜜,眉目中也多了一丝平日里少见的温存。 两人正喃喃细语,外头忽然有丫鬟低声禀报道:“国公爷,姨娘,丁姨娘求见。” 丁氏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来了昭阳馆,守门的婆子不敢拦她,但她到了二进院里,便见青天白日里正屋关着大门,一水的丫鬟们都站得远远的。 她眉心狠狠一跳,哪里能瞧不出端倪,可却不愿相信大白天的国公爷就会同庄氏行那事儿。 可杜薇和丹烟二人却不是好相与的,愣是叫她不能再前进半步,仿佛怕她听去了什么似的。冬日的寒风刮得她生疼,好在这会儿没下雪了,便只好硬捱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国公爷才从里面开了门,开口让她进去。 丁氏便挤出一个笑脸,应了一声便进了屋去。 昭阳馆里没有地龙,却有两面火墙和充足的炭火,故而丁氏一进屋走了几步,便感觉缓过来了。 国公爷坐在炕上,身边是昭阳馆主人庄青娆,庄氏扫了一眼她的面色,便笑着让丫鬟给她奉了一杯热茶,关切道:“这么冷的天,姐姐怎么到我这儿来了?也不拿个手炉,若是冻坏了,爷该心疼了。” 庄氏年轻娇俏的一张脸此时带着残存的媚色,她眼里看着她笑,一旁的国公爷目光却未因这话有丝毫的转动,始终落在庄氏身上。 丁氏暗暗掐紧了掌心,这不消再多说什么,端看国公爷被她勾得这模样,就晓得这屋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震惊愤怒,难以置信,大白日的勾着爷们上了榻,庄氏就不怕传出去了人说她不正经? 可瞧见庄氏日渐褪去青涩的容颜,和那刻意拢起的嫩窄腰身,丁氏又恍然回过味儿来。 是了,庄氏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也不是来给人做正头夫人的,她做的是妾,得人宠爱便罢,要多好的名声又有何用?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自苦有些索然无味,但转念一想,原先有钱氏,如今有庄氏,同样的出身,她们却生得那样狐媚,足以让男人见了一面就念念不忘,她即便是去争,又能争到什么好处? 倒不如便这样踏踏实实地走下去,用这样的表皮,守住来之不易的权力。 丁氏就笑了笑,望向英国公道:“爷在妹妹你这里,原我不该来搅扰。只是今儿毕竟是小年,我是在想,满府的姐妹是否也该一道热闹热闹?” 除夕那一日,东西两府照例是要一起过节的。但小年不算正日子,又有好意头,放在往年,满府的妻妾的确是该聚一聚的。 青娆拿着帕子印了印嘴边的茶渍,垂眸一笑:国公爷不进内宅的时候,丁氏没想起来操持满府的聚会,偏听说进了她的院子后,便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一副贤德模样。说来说去,还不是想分她的宠。 她看着外头的日头,拨弄了下腕上的金钏。 大约也该到时候了吧。 正想着,外头便传来下人的通禀:“国公爷,高总管说有急事要禀报,想讨您的示下。” 来了。 ----------------------- 作者有话说:沉迷看小说无法自拔怎么办,打开了一本六百万字的小说看了好几天了…… 呜呜呜我有罪!明后天一定好好更新! 第71章 告发 丁姨娘不知缘由,见周绍出去了,视线不再盯着自己的脚尖,反而往屋内陈设四处打量起来。 她来昭阳馆来的少,从前也未曾留意,庄氏这里的东西竟然样样不简单,扫一眼下去俱是有来头的好物件。 瞧这模样,赶上当日的方氏只怕也不是痴人说梦。 庄氏正含笑吩咐着丫鬟将桌上的两个匣子收起来,那丫鬟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将其中一个露出一角来,微微吸了口气。 丁氏也被吸引了目光,看清了里头满匣子的红宝,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 这样的东西,以庄氏的家世必然不是她本就有的。又原置在外头,只怕是国公爷新赏的。 据她所知,国公府的库房里头现在也没有这样好成色的红宝了,可见是国公爷新得的,竟就巴巴地送来讨庄氏喜欢。 就见庄氏眼波流转,瞧见了她的表情后神情一顿,紧接着便笑道:“爷新赏了些宝石说给我做首饰,只是这样多,我哪里穿戴得过来?姐姐管着全家,多有不容易,下头的人有不少爱作怪的,不如拿些回去也做一副首饰戴,但凡懂些眉眼高低的,就不会冲撞了姐姐。” 庄氏生着白莹莹的一张脸,说话时脸上隐隐带笑,眉目间尽是温柔婉然,并不曾露出半点嘲讽之色。 可丁氏心里本就不痛快,听了这一番话并不觉得她是在示弱,反而疑心她故意炫耀,再加之娘家的事横亘在她心头,她总觉得庄氏是在意有所指,看穿了她拿正院的下人们开刀敛财的事情,开口的话就愈发不客气。 “既然是国公爷赏你的,你尽管拿去做头面戴就是了,拿给我像什么样子?”丁氏冷哼一声,“至于管家之事,我虽不敢说有多能干,可手底下的人都是一颗真心向着国公府的,总不会添什么大乱子,妹妹就不必多操心了。” 话毕,便见庄氏神情中闪过一抹委屈,她还未来得及得意,便听见国公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当真如此?底下的人,你都敢给她们做担保?” 丁氏怔了一下,未曾想到周绍这么快就去而复返,想起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不免神色慌乱地站起来:“国公爷……” 男子冷着一张脸,压根没理会她,大步走到青娆身边,捏了捏她的手心以示安慰。 青娆眸中微红,却还扯了扯唇,对他一笑:“爷这是怎么了,年节下可不兴动怒。” 男子扫一眼因他面带愠色噤若寒蝉的下人们和惶惶不安的丁氏,再瞧一眼强撑着笑容劝他的青娆,心中很是不悦。 这小猫从前且敢张牙舞爪刺挠人,连方氏都敢大着胆子顶撞,如今倒换了脾性,还肯打落牙齿和血吞。 姑娘家盛满忧色的曈眸望着他,他才缓了口气,猜度她大抵是因他这阵子太不顺,不肯叫他为这些许小事烦心。 若放在平日里,他自然领了她的好意,也不想叫外头人说她的闲话。 但往日里他也并未瞧出来,一向温良的丁氏对不如她的姨娘还有这样一张面孔。想是今日这样的事不是头一回发生,她才不敢往玉喜轩走动,还要拿他赏她的东西给旁人做面子。 想到这里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轻哼一声,捏着她的脸道:“少在这里借花献佛,爷给你的东西,你怎能轻易给旁人?” 表面上是在冲着庄氏发脾气,一旁的丁氏见他旁若无人的做派和一句“旁人”,便先白了脸。 青娆听罢便知他因高永丰的禀报心情不好了,便乖巧无话,只亲自给他斟了茶奉上,眼儿不眨地望着他。 明知她是没出息故意做和事佬,还是不忍拂她面子,到底接下了那杯茶饮了一口,放下茶盏时脸色稍霁,对着丁氏开口道:“你随我去玉喜轩,有些事需要你亲自料理。” 丁氏愕然,茫然地望着他,到这会儿才缓过味儿来,晓得约莫是出事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国公爷还要遮掩一番不肯明说,非要去玉喜轩再料理,顿时心间生出极不妙的预感。 却不敢当着庄氏的面问出来,反倒彻底坏了事。 见两人一前一后出去,青娆面色沉静地从丫鬟手里拿了个暖炉,提着裙子穿过银砌玉碾的栏杆屋舍,在院门前含笑递给周绍:“爷,外头寒气重,您千万保重身子。” 外头又飘起细小的雪花来,高永丰正撑起一把玄布大伞,便见庄姨娘快步赶过来走到国公爷跟前,仰起的眉眼如国公爷书房里挂着的那幅桃花图,娇柔俏美不消多言。 国公爷敛着眉头收下了庄姨娘的手炉,将人拢到自个儿的大氅下低语了几句,便扬声吩咐道:“扶你们姨娘回去,好生伺候着。” 众奴连声应是,蹲身送国公爷离开。 高永丰分明听见,国公爷许诺了庄姨娘晚间还要回来陪她用饭。 他心里惊讶不已,再没想到他方才禀报了那等要命的事情后,这位主子还能有本事拴住国公爷的心。 一时间,对昭阳馆更是高看了一分。 或许,日后国公爷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能多提提这位主子来救火,免得外书房一众伺候的小厮管事们动辄个个走路都不敢发出动静,生怕被国公爷给发落了。 但旁的也都是之后的事情,眼下这桩事,才真是棘手。 一侧,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丁氏却没心思再去拈酸吃醋,而是在心里转了又转,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个答案。 难道是,敏姐儿那里出事了? * 玉喜轩里,五姑娘敏姐儿一大早就朝伺候的小丫鬟发了脾气。 那丫鬟名叫珠蕊,是上回迎秋因病被挪出小院后新添进来的人,先时也很是得脸了一阵,今儿不知是怎么了,挨了姑娘一巴掌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 五姑娘的乳母谢氏听闻后道了句可怜,打发人给她送了涂脸的药去,心里却是高兴的。 迎秋那小蹄子胆子颇大,胆敢挑拨她和姑娘的关系来站稳脚跟,她在姨娘跟前一句话就把她挪了出去。 新来的这个珠蕊也不知是怎么得了姑娘的眼,没几日就得了近身伺候的差事,好在这人胆子小,对她唯命是从不见逾越。 而没了迎秋那个贱蹄子,姑娘再没驳过她的话,这些时日,谢氏在院子里愈发得意。 今儿姑娘泥人儿般性子的人打了珠蕊,她反倒觉得是个彻底收拢人心的机会,也是她捞油水的一个大好机会。 想起这个,谢氏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她和丁家是沾着亲戚不假,可她还有自己一家子人要照顾,丁家人没个定数的上门打秋风,连五姑娘那一份月例银子都重新被丁姨娘拿了回去,倒叫她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谢氏膝下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已经九岁了,靠着国公府的关系,如今正在书院里跟着先生读书。可再是能借势,逢年过节给先生的束脩却是少不得的,否则在外头是没法抬起头做人的。 她当家的没什么捞钱的本事,如今就指着她。偏她伺候的这位主子不过是个庶女,比不上那两位金尊玉贵的哥儿,连月例银子都得精打细算的花,她从前不过是拿些点心回家去,不敢太过分。 可她当家的却不肯,见丁姨娘管了家,外头的丁家人都开始满头金饰了,百般撺掇,她的心也渐渐大了起来。 五姑娘月例比不得公子们不假,可到底是国公爷膝下唯一的姑娘,平日里得长辈的赏赐也不少,她年纪小,哪里戴得过来? 放在匣子里左右也是吃灰,倒不如拿来给她奶兄弟用,将来长子争气了,不也是五姑娘的一重依靠吗? 谢氏兀自说服了自己,可对着五姑娘那一双愈发明净的眼睛,却不敢将这话明着说给她听,而是悄悄动起了她的妆奁来。 她也是观察了许久,才瞧出有一个匣子的首饰,五姑娘嫌老气戴不上,一直束之高阁,前几日,便取了里头一对赤金蟠桃戒指偷偷夹带出府,卖了换钱使。 只是她没想到,那戒指瞧着不打眼,典当行里却肯出二十两银子的高价,道那蟠桃的纹理极为细腻,看得出是名匠打造。 这一下子就把谢氏的心弄得火热起来。她想起那匣子里各式各样的赤金镯子、簪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了。 这一日珠蕊被落了面子不见人影,她就趁姑娘午间小憩时开了匣子,取了一对算不得起眼的赤金山茶花的镯子。 反正这东西,她从来不见姑娘戴过,想是不喜欢。 等谢氏把这镯子拿给家里人去外头当了后,她便满心欢喜,步履轻盈地回了玉喜轩。 五姑娘竟已经起身了,正在亲自接待高总管派来的管事妈妈。 那妈妈很是逢迎了五姑娘一番,才将一个大红描金海棠花的匣子呈给她看:“国公爷心里记挂着五姑娘,今儿有客人上门送了南边的首饰做礼,国公爷特意挑了几样,拿给姑娘戴着玩。” 一家之主的父亲想起给她送东西来,敏姐儿自然是欢欣不已的,立刻就很捧场地让妈妈开了匣子给她瞧。 打开匣子,里头多是珍珠做的珠花、手串,只一样是赤金山茶花镶南珠的凤钗,那妈妈就笑眯眯解释道:“国公爷说姑娘大了,日后出去顽也得有合身份的首饰压着,这会儿戴不上不要紧,过两年再戴也是一样。” 甭管这话真是国公爷说的,还是高总管等人添补的,反正小姑娘听着是很高兴的,她还想了想,咦了一声,问谢氏:“妈妈,我那儿好像还有一对赤金山茶花的镯子,你记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倒是和这个能搭成一对儿。” 瞧见那凤钗时谢氏的脸色就已经有些不好看了,等五姑娘这话一问出口,她更是心间一咯噔,但却不敢露出端倪,只能敷衍她道:“姑娘好记性,只是我年岁上来了,倒是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娘得过许多这样的赏,都是顶好看的。” 但也不知是怎么了,五姑娘听了这话却不肯放过,还嘟起了嘴:“那可不是普通的镯子,那是先时祖母给府里几个姐妹一起打的,里头刻的还有我的小字呢。” 谢氏听得糊涂,全然不记得何时有过这么一遭,她慌乱得不行,却还要勉强维持镇定,笑着劝道:“原是这样要紧的物件,姑娘别急,等晚间我再替你寻一寻。” 心里已经盘算着,不知道她当家的是不是已经把镯子当了。若真当了,想赎回来,说不定就不是当的那个价了。 妾术 第66节 她一想就肉疼了,等回过神却见五姑娘没被她的话哄住,而是自己开了箱笼,将几个妆奁匣子一一打开看过,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声音稚嫩,开口时却已经有了几分做主子的傲气:“这可真是奇了,好好的东西,在我箱笼里放着,竟不翼而飞了!” 那管事妈妈听着一愣,脸色立时就变了,晓得自己这是被卷进事儿里了。 谢氏也头皮一炸,想也不想地就将事情甩给了旁人:“姑娘多金贵的人,身边竟出了贼……多半是珠蕊那个贱蹄子,一大早就没了人影,也不知是不是偷了姑娘的首饰快活去了……” 哪晓得,珠蕊这时候气冲冲地进来了,冷笑道:“谢妈妈这指鹿为马的本事真是了不得,这簪子在何处奴婢不晓得,奴婢只知道,这几日您往府外头送了两回东西出去,不知是什么?今儿这一回,还是您那口子在门上亲自接应了。” 谢氏愣住,然后气急败坏地要打她的脸:“好啊你这贱蹄子,你敢盯着老娘!” 她在院里跋扈惯了,并不觉得她这举动有什么不对,没注意到一边的管事妈妈已经变了脸,觑了一眼五姑娘的脸色。 珠蕊也不是好相与的,立时就左右闪躲起来,嘴里也骂道:“妈妈没做亏心事,不如把你家那口子喊进来,当着姑娘的面问一问,你进府做姑娘的乳母,作甚三天两头地往外捎东西,捎的又是什么东西?” 谢氏气得红了眼,正要掐着腰回骂过去,外院来的管事妈妈已经沉了脸,厉声呵斥:“姑娘跟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你们都消停些,再失了规矩,回头禀了高总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那管事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原只是敬着谢氏乳母的身份,见五姑娘被气得眼儿通红便晓得今日这事没法善了了,便也顾不得再给谢氏面子,先安抚姑娘为上。 又亲自给姑娘倒了茶,轻声问:“今日这事,姑娘瞧,怎么发落为好?” 谢氏和珠蕊二人被训斥一通,也老实了下来,前者闻言立刻挤出笑脸道:“妈妈,这事说到底是家丑,不好外扬,不如等丁姨娘回来了,我去请她的示下。” 她仗着自己在丁氏跟前沾着亲戚的身份,自然有把握把黑的说成白的,将这罪责全都推给珠蕊。 珠蕊也知道好歹,连忙跟着道:“妈妈,这事这般严重,依奴婢看,还是该让国公爷知晓。” “闭嘴!”管事妈妈横了二人一眼,仍旧看着五姑娘。 五姑娘喝了口茶,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声道:“我年纪小,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但私心里想着,这么大的府邸,总该有个规矩章程,偷拿东西的人也该拿住,否则日后我怕是睡不安稳了。” 管事妈妈一听,这就是要秉公处置的意思了。 她想了想,安抚了拍了拍姑娘的手:“那姑娘且等等消息,等一切料理好了,自有人来给姑娘回话。” 五姑娘脸上这才有了个笑模样,没理睬珠蕊和谢氏,自己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个银锭子递给管事妈妈:“那就劳您费心了。” 管事妈妈扫了一眼小姑娘腰间空荡荡的香囊,目中就多了一丝怜悯之色。 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竟容得下头的人欺凌这孩子至此,外头的人还以为,国公爷的长女、唯一的姑娘生活得有多风光呢。 再一抬手,就命跟来的几个婆子将谢氏和珠蕊都请了出去,亲自去请高总管的示下。 襄王两府在襄州府多么得意,高永丰在听到消息后便立时派了人去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知晓了谢氏的夫君李顺今日将一个赤金镯子卖给了云兴街上的一家当铺。 派去的人带了银票子,当场便将这镯子并先前李顺卖的一对金戒指赎了回来,捧到高永丰跟前一看,那镯子果然刻着姑娘的小字。 他面色难看得很,幸好及时将东西赎了回来,否则那当铺转手卖给旁人,被人晓得了岂不是坏了姑娘的名声。当下再不敢瞒着国公爷,纵晓得他在昭阳馆里,也硬着头皮赶过去禀报了。 可巧丁氏今日一大早起就没回玉喜轩,一直在花厅里和管事妈妈们对账,这会儿又赶巧就在昭阳馆里,便云里雾里十分忐忑地跟着周绍回了玉喜轩。 外头的事高永丰紧锣密鼓地查了,院里的事也被那姓汪的管事妈妈查了个底掉。 等周绍进了五姑娘的屋子时,汪妈妈就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他听:“丢的名贵首饰的确就这两样,可五姑娘的月例银子数目却对不上……伺候的小丫鬟说,谢氏还经常叱骂五姑娘,平日里多有不敬,并经常拿姑娘的份例菜出府去。” 高永丰也在后头低声补了一句:“……说是谢氏有个儿子,在书院里读书。” 周绍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看了谢氏一会儿,面无表情地道:“拖出去打三十板子,打完了再和李顺一道送进知府大牢里去。” 谢氏的脸色变得雪白。 她挨板子不要紧,可要是进了知府大牢,她儿子的前程定然是尽毁了! 她看了一眼五姑娘,又看一眼丁氏,连滚带爬地去抱丁氏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姨娘,姨娘你救救我!我是猪油蒙了心,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好歹顾念我们算是亲戚,饶了我和李顺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丁氏就明显发现国公爷的脸色黑沉如锅底。 “亲戚?谢氏,你算是哪门子的亲戚,竟在我女儿面前耍威风摆架子?是谁给你的胆子?” 这个毒妇,得了国公府的好处,才能肖想养出个读书人,不知感恩就罢了,竟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奴大欺主至此! 他只要想起,这个毒妇克扣敏姐儿的东西去养她的儿子的事儿,就气得恨不得当场提剑杀了她。 但不行,谢氏到底是良籍,他不能轻易打杀了去。但犯了偷盗之罪,送他们一场牢狱之灾却是不难的。 高永丰看得眉心直跳,连忙让人堵了谢氏的嘴绑了出去。 丁氏也白着脸跪下来请罪:“国公爷,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对下头的人失管失察,没能照料好敏姐儿……实在是府里的事情太多太杂,我一时没留意……” 她面带希冀,试图能用这样的借口蒙混过关。 毕竟,谢氏虽然以前也做过糊涂事,可真正手脚不干净却是近日的事,她自觉这个借口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 但周绍的目光落在红着眼睛的敏姐儿身上,后者见他看过来,扁了扁嘴,破天荒地大着胆子跑上前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爹爹,我怕……” 周绍原谅丁氏的话就再也没法说出口。 敏姐儿的长相,与她的生母越来越肖似了。这也时刻提醒着他,她终究不是丁氏亲生的孩子。 从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丁氏膝下没有子嗣,从前又和钱氏同进同出,是再好不过的姐妹,让她照料敏姐儿,他很放心。 可不曾想,她从丁家人那里寻来的劳什子远房亲戚,竟把他的女儿教成这样畏缩模样,连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都不敢找他这个爹爹撑腰,半点没有公爵之家姑娘的骄矜。 满屋子里的人,竟然只听那个乳母的话,不晓得姑娘才是正经主子! 先前他只觉得这个女儿省心懂事,如今想来,却是多有愧疚。 “不必怕,爹爹在这儿,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他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看着丁氏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谢氏嚣张跋扈至此,也不是自你管家起开始的。” 只一句话,就把丁氏堵了回去。 周绍对女儿心存愧疚,开了库房给她送来了许多好东西,又让人把平日里偷奸耍滑的下人赶了几个出了院儿。闹了这一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宽慰了敏姐儿一番,才出了屋去。 临走前,他还让高永丰送来了一位老嬷嬷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守着姑娘厢房的门,不许其他人去搅扰姑娘。 他没再跟丁氏说一句重话,偏是这样,才叫丁氏吓得六神无主。 梧桐劝她道:“爷只是一时生气,姨娘不必太忧心了。” 丁氏却没法松懈下来,她抓着梧桐的手,神情惶惶:“爷留了那些个人,不许人去瞧敏姐儿,防的不就是我吗?你说,爷是不是打算把敏姐儿挪出去?” 从前她对这个女儿算不上多上心,可等要失去了,她才晓得惶恐——若没有敏姐儿,那她连得宠的庄氏都不如,多的只有年岁罢了! 她又急又恨,不免迁怒这个女儿:“她也忒没良心,爷朝我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她竟不知道说一两句软话帮帮我,我当真是白养了她一场!” 梧桐看了自家姨娘一眼,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之前,她也不晓得那谢氏在姑娘房里行事竟然那般嚣张,她这个大丫鬟平日里都没留心,可见姨娘本就很少关切五姑娘的起居,孩子再小,也是知道好歹的,恐怕五姑娘是对姨娘冷了心了。 到底不是亲生的。 心里这般想,面上却道:“姨娘且放宽心,钱氏的事……国公爷恐怕不想让五姑娘知道。若是如此,爷就不好让姑娘挪出去。” 自己的生母难产时没了,对一个长到这般年岁的孩子来说,真相太残忍,国公爷一向是让府里人瞒着的。 这话却是让丁氏的眉眼松了松,她喃喃自语:“是啊,我是敏姐儿的亲娘呢……” 而另一头的厢房里,因格外有主意被留下的珠蕊,笑吟吟地给五姑娘取了热腾腾的点心来。 在周绍跟前红着眼睛像只可怜的小兔子的敏姐儿抬起眸,眼睛里却多了和这个年纪不大相符的沉稳。 珠蕊来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不是姨娘的孩子。时至今日,她都不大敢相信这荒唐的言论。 直到方才,她在爹爹跟前哭着道,疑心自己不是姨娘的亲骨肉,否则怎会得她那般疏忽对待时,爹爹复杂的神情,她才猛然明白过来,珠蕊当真没有说假话骗她。 她说,她表姐先前伺候过她生母钱氏,那是个顶美貌温柔的女子。她进院后瞧见自己受那乳母苛待,心存不忍,这才将真相说与了她,免得她内心煎熬,不愿忤逆“母亲”。 五姑娘捏紧了珠蕊的手,心中布满了茫然无措的情绪。 她用尽她小脑袋瓜里所有的办法,将她的窘境摆给了父亲瞧,父亲果然也很心疼她,提出要给她换个地方住。 她年纪还小,自然不可能独立开院,还是得依附一位姨娘生活。 她想起先前见过的那位年轻的庄姨娘,据说她是父亲的新宠,在府里很有体面,若是要给她换个院子,多半就是去昭阳馆吧? 但新的姨娘,会对她好吗?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奋笔疾书中 第72章 如同浸了酒的桃花花瓣…… 等周绍回了昭阳馆,便是一副眉头紧蹙,脸色黑沉的模样。 满院子的人俱是大气不敢出,机灵点的杜薇便悄悄去套高总管的话。但高永丰何许人物,涉及府里的姐儿,主子没开口,他再怎么也不会嘴松犯了忌讳。 况且今日玉喜轩闹得那样大,不消他多嘴,明儿也能传得满府都是。只一桩,五姑娘那里,是个难事儿。 大厨房里送来了一桌子席面,菜式瞧着俱是可口,但周绍存着心事,只随意吃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青娆低声劝:“爷,冬日里夜间长,您只吃这么一点,回头该饿了。” 半大小子都能吃穷老子,周绍是习武之人,饭量更是大。平日里他方才吃的那点子东西,且不够他塞牙缝的。 周绍摇了摇头:“没胃口。” 想起方才敏姐儿含着眼泪说她怀疑自个儿不是丁姨娘的亲骨肉,他的心就一扎一扎地疼。 是多么过分的疏忽和慢待,才能让敏姐儿这样乖巧地孩子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他觉得自己太过失职,才能让谢氏这种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他的女儿。他恨丁氏不作为、无能,又何尝不是在恨自个儿? 他心里窝着一股火,不知该对谁发,但凡识些眉眼高低的,都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 偏面前这女子胆大包天,劝了一回不成还要再劝第二回:“……爷,不管出了什么事,您都是府里妻妾和孩子们的天,日子还长,只要有您在,什么麻烦事总都能解决的。” 闻言,英国公冰封的神色一点点消融了。 是啊,敏姐儿才六岁,纵使被刁仆养成个畏缩的性子,也还有时间能掰正过来。即便她就是这样怯弱的性子,有他这个父亲在,大不了日后给她寻个门第低些好拿捏些的夫君,保她一辈子的富贵也就是了。 日子还长,只要他这个靠山不倒,她的好日子就还在后头。 想通了这一点,周绍的脸色就缓解了很多。却点点她的鼻头,低声道:“你这小马屁精。” 见他展颜,对方愈发灿烂起来,抱着他的手臂道:“妾是真心的,您本就是全府上下的天,妾都指望着您呢。” 男子笑了笑,摸了一把她的小脸,指尖却顺势从她的下巴划到了领子里,青娆瑟缩了一下,面带哀求地扫了一眼伺候的人来示意,男子便收了手,一脸正经地用起饭来。 妾术 第67节 这一回,这位主儿倒是大快朵颐起来。 青娆微微松了口气,她可不想一晚上都顶着国公爷阴沉的面色过,能将人哄好,真是太好不过了。 然她想得太过简单,等用罢了饭,两人单独在书案前写了几个大字,周绍含笑称赞了一番她的字有进步,青娆装作羞涩地点了点头,还没回过神来,人就被按在了书案上。 书是金贵的东西,此刻却被随意扫落在地面上,他带着薄茧的纤长手指勾弄着她颈后的绳带,冰凉的桌案上,她微阖的眼儿如同浸了酒的桃花花瓣,含着重重的水汽。 她甚是难为情,对方却吻着她的耳垂,一字一词慢条斯理:“不是卿卿说,我是你的天?怎生这就不肯听我的了?” 男人心里存着火气,这一夜就少了许多怜香惜玉的心思,她觉得自个儿在他怀里如同供他把玩的竹偶,被他的手掌紧紧托着,迷迷糊糊不知折腾了多久,整个人如同醉酒一般连话都说不齐整,最后以她咬着被角哭起来告终。 疾风骤雨打残花,末了,她累得快要睡着时,模糊听见他问:“……若是将敏姐儿挪到你的院子里,你可愿意?” 等了这一日,果真听到周绍开了这口。 青娆原本准备了满腔的说辞,到这会儿却连抬手指的力气的没了,只好歪缠着他低声呢喃道:“爷……可我还是想同您有自个儿的孩子。” 说罢这一句,她便累极阖上了眼。周绍倒是神清气爽,正欲追问,却见她睡着了,愣了一下后也是笑了起来,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也是,她这样得他心意,日后想来会给他生好几个孩子。敏姐儿再是懂事,等有了异母兄弟姐妹,心里也难免会有落差,反倒是不美。 这一下子,他原先的打算却是不成了。 难不成,还真要让丁氏继续养着敏姐儿? 他想起敏姐儿可怜的模样,又沉默了起来。 …… 那头,汪妈妈回了住处,瞧见树底下立了个人影,先是吓了一跳,等瞧清人模样时,就揪着她的耳朵骂了一顿:“小丫头片子,你想吓死你娘我不成?” 却是她在府里认的干女儿碧巧,她男人是先夫人手底下的小管事,如今她正跟着汪妈妈在外库房当差。 今日的事,起先汪妈妈没想明白,回过味儿便晓得不对了——怎生这样巧,前脚谢氏偷了一对镯子出去,后脚国公爷就赏下来了样式差不离的簪子。 当着姑娘的面,说是国公爷亲自替她挑的,可她自个儿却知道,国公爷没这个闲心思,左右五姑娘年纪小都戴不上,不过是下头人照着吩咐拣了几样差不多贵重的东西,说些场面话罢了。 今日这凤钗,就是碧巧挑出来的。 碧巧自然晓得她的小把戏瞒不过干娘的眼睛,一番小意讨好,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伺候她老人家洗脚,好容易将人哄过来,这才吐了实情。 “……您也晓得,我家里两个孩子,就指着我家那口子的差事吃饭,这丁姨娘前些时日连着抹下去两个原先正院的人,我家那位这几日是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丁氏拿正院的旧人开刀的事情,汪妈妈自然有所耳闻。 要她说,这位主子也是情急之下出了昏招了,打量着先夫人走了,便一副人走茶凉的做派,也就是国公爷这些时日忙着四处交际,没顾得上这头,若让这位爷知道了,丁氏哪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先夫人在时,丁姨娘多么巴结,等人走了,就立时换了嘴脸,下头的人嘴上不敢说,心里谁不叹她忘恩负义?先前丁氏即便是对方姨娘的人下手,也比对正院的人下手好得多,至少能落个好名声。 “我只恼你不同我说实话,倒把我吓了一跳。你没瞧见,国公爷当时的脸色多难看。”汪妈妈叹了口气,面带不虞。 若换了资历浅的,此时就该担心自己的脑袋了。 碧巧连忙道:“明日我便带好酒好菜来,给干娘您赔罪。这回的事,虽是我的私心,可干娘您细想,照丁姨娘的性子,由得她这样下去,满宅子里要成什么样?” 汪妈妈默然。的确,丁姨娘将人拉下来,得好处的全都是她的人,又拿着钱去接济娘家人,旁的人连一口汤都没分到,又怎么会服她?就连她的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 “不过今日的事也真是赶巧了,五姑娘那小小的人,竟还能记着这一桩,不然,你岂不是白白算计?” 闻言,碧巧却笑了起来,低声道:“您还不晓得,五姑娘身边那位珠蕊,却是先夫人在时,让人特意送过去的。” 汪妈妈悚然一惊,再一细想,背后就出了一层冷汗。 怪不得碧巧这蹄子敢利用她,原是五姑娘早也被她们唆使了去。 想起五姑娘白日里一副怯弱的模样,她就低低叹了口气:大宅子里讨生活的,即便是主子,小小年纪竟也开始了算计。那谢氏猖狂了五六年,岂能料到,会被她奶大的姐儿算计着亲手赶了出去,毁了全家的前程? 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先夫人走前病成那样,竟还记得往庶女身边安插人……今日,却是起了大用场了。 于是对着碧巧,她的脸色就更缓和了一分。 这宅子里头,还不知有多少先夫人的眼线和人手,夫人去后,她对这个干女儿也有些慢待,今日往后,却是得谨慎些了。 又想起丁氏,不免摇头。 她太小看了当家主母的权力,以为人走了她就能翻身扬眉吐气了。今日的事只要传出去,恐怕少不了人要落井下石,将她的姑娘和掌家权俱都夺了去。 * 翌日一早,周绍正在院子里打拳,高永丰便一脸愁苦地过来了。 周绍瞥他一眼,便晓得又没什么好事,随意将巾子扔在他手上,淡淡地道:“说罢,什么事?” 高永丰只好将下头人来禀他以及他审出的事说与国公爷听。 “丁姨娘这些时日断断续续往丁家送了七百两银子了,其中还包括五姑娘的月例银子……” “可是丁家有什么难事?”周绍敛了敛眉头。 高永丰低着头:“丁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说是大爷染了赌瘾,可据小的所知,并没有这回事……想是丁家从哪里听说了姨娘掌家的事,故意寻了借口讨好处。” 他管着十四司,自然对丁家人的做派心知肚明。只是先前丁姨娘做得不过分,也只是克扣自己的份例拿去接济娘家,他就没有作声。 只是没想到,如今丁姨娘掌了家,手笔愈发大了,丁家人扯个慌,她就巴巴地连姐儿的月例银子都掏去给了丁家人。 周绍昨日就存了疑心,所以什么话都没和丁氏说,然而今日查实了丁氏果然苛待敏姐儿,却仍是忍不住怒发冲冠。 “平日里装得一副慈母心肠的模样,背地里却这样糊涂,只知道去接济外人,却不晓得看看她的女儿活得多么难堪!” 看国公爷的模样,丁姨娘铁定是没法再养着五姑娘了。高永丰也是疑惑,她怎么就至于将事情做得这样绝? 周绍气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早知今日,当时他就不该眼看着丁家人糊涂还放了他们的籍。若是在府里,无数双眼睛瞧着,总做不出这样荒唐的事。将人放出去,倒是将他们的心都养大了! “你去传我的令,日后不许丁家人再上门。” 高永丰看了国公爷一眼,低头应是。 周绍敛着眉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进了青娆的屋,此时青娆刚刚起身,丫鬟们刚给她梳好头,周绍就挥挥手让人退下去。 青娆回眸看他,还未开口问,对方就先一筹莫展地将事情说与了她听,末了道:“以丁氏糊涂的性子,日后不能再养着敏姐儿了。她先同你住上几年,等她大了,就再开院挪出去,好不好?” 昨夜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今早国公爷果真旧话重提了。 青娆没想到丁氏的底儿这么快就被人掀掉了,不由暗暗惊叹正院旧人的实力,面上只做惊诧模样,跟着道了两句敏姐儿的可怜。 最后,她看了看周遭,上前牵住国公爷的手,撒娇道:“爷,不是妾不情愿为您分忧,只是妾真的不合适。敏姐儿本就受了惊吓,需要有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养母,日后若是昭阳馆里添了孩子,只怕她又要多思多虑……” 这也正说中了周绍的忧虑,可他一时间实在想不到靠谱的法子。 见状,青娆笑道:“妾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爷觉得,孟姐姐如何?” 周绍一怔,旋即眸色深沉起来。 若不是昨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掺和进来,他几乎要怀疑这事是她特意送给孟氏的好处了。 念头闪过,却笑自己的多疑。 说一千道一万,丁氏苛待敏姐儿是既定的事实,总不是旁人冤枉了她。 他沉下心来一细想,倒真觉得孟氏是个不错的人选。 孟氏是云家人先前送进来的,他不喜云家人的作风,如今懿康太子去了,云家不舍得放弃先前的权势,竟扶持起没落的小宗室起来。 这一桩桩的昏招出来,注定他没法对孟氏生出什么好感,也不愿意过分抬举她,被云家捏着短处。 孟氏无宠,若是能得敏姐儿这个孩子,为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向来会使劲浑身解数对她好,好让她日后记着自己的情。 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青娆:“这事儿是孟氏向你提的?” 青娆笑笑:“先前五姑娘是丁姨娘的女儿,孟姐姐哪里会提?只不过我瞧着每回府里有宴席,孟姐姐对五姑娘都颇为照顾,想来她是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五姑娘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周绍默然。 他不会让孟氏生下孩子,那敏姐儿,或许对她来说是个互利互惠的最好选择。 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去,青娆也不催促国公爷做决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闲话。 等到了这一日下午,周绍就发了话—— 让五姑娘周蕴敏从玉喜轩里搬出来,挪到栖月院里去住。 …… 等高永丰亲自来传周绍的话,隔着屏风,丁姨娘踉跄着几乎站不稳,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栖月院?你是不是弄错了,怎么会是栖月院?” 孟氏久久无宠,国公爷一向不把她放在心上,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给她送个女儿去? 她眼前发晕。 若是送到昭阳馆,她都没那么怕,毕竟庄氏很得宠,府里没有了辖制她的主母,她怀上身子是早晚的事,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又怎么看得上这个旁人生下来的庶女? 只要她们心意不在一块儿,她就能慢慢地将敏姐儿的心哄回来——她从敏姐儿刚落地时就养着她,这么些年,敏姐儿岂能对她一点情分都没有? 可若是栖月院,那就全然不同了。 孟氏没有子嗣,也没有生下子嗣的希望,她为了在府里活下去,必然会卯足了劲儿对敏姐儿好。天长日久,敏姐儿哪里还会记得她? 丁氏试图让周绍转圜心意,对着高永丰道:“高总管,栖月院里要什么没什么,敏姐儿去了那儿,岂不是要受苦?倒不如去了昭阳馆,还能时常见着她父亲。” 一副全身心为了五姑娘打算的模样,高永丰听了却只想笑:“姨娘不必太担心,五姑娘去了栖月院,栖月院里自然会要什么有什么。姑娘在哪儿,国公爷自然也会多去哪儿坐坐。” 丁氏管家的这些日子,也并不是没有开罪过高永丰,见她失了势,这位大总管言辞间不免就带了些刺。 他笑丁姨娘到这时候还看不穿,装得冠冕堂皇以为能骗住别人的眼睛。 说到底,她无才无貌,身世又卑贱,能有今日,都托了五姑娘的福。偏她抱着这样一棵摇钱树不晓得惜福,一味作践着,还以为自己同孟姨娘比有什么了不得,却不曾细想:若是没有五姑娘,国公爷当真会三不五时地歇在玉喜轩吗?当真会让她掌家吗?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给长女做脸面罢了。 丁氏自然听出了高永丰话里的讥讽。她头晕目眩,明白了她失去敏姐儿就等于失去了现在的一切,掌家之权更是不会再留在她手里。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劲儿,她从屋子里冲了出去,将拦着她的婆子们推倒在地,一把上去抱住了庭院里的敏姐儿。 敏姐儿刚出来,正在尴尬地同孟氏小声说话,便见丁氏忽然冲出来抱住她,手脚顿时僵硬了起来。 丁氏却顾不得这许多,只呜呜地哭着:“好敏姐儿,你是娘从那么小一点儿辛苦养到今日,你怎么舍得抛下娘?娘对你的好,难道你就全然不记得了吗?你要走,这是要挖了娘的心啊!” 孟氏正欢喜地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亲自从栖月院里赶过来准备把敏姐儿带回去,眼见着丁氏要坏她的事,目光顿时狠厉起来,恨不得生吃了她。 却到底不敢说狠话,怕吓着了敏姐儿,反倒不美。 敏姐儿从未瞧过丁氏这般模样,难免心软地拍了拍她的背,下意识地想去安慰她,甚至想说不走了,可话刚一出口,她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 她不是丁姨娘亲生的,但这也不要紧,她将她养到这么大,她合该感激她,孝顺她。可平日里,她并没有待她这般看重,怎么她要走了,她反倒又一副要没了命的样子? 妾术 第68节 她觉得有些怪异。 她年纪小,却也记得,爹爹对她说,她是国公府的长女,是襄州府里顶尊贵的人,绝不能被下人乃至抚养她的姨娘糟践。 她想,或许是丁姨娘被人蒙蔽了,她才过得这么艰难。可如今有了不再艰难的机会,爹爹也金口玉言,给她换了一位姨娘,她再不舍再惶恐,也不能拂了爹爹的意思。 于是她等姨娘哭够了,退后了两步,笑着道:“丁姨娘不用太伤心了,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日后我有了出息,自然也会孝顺您。只是如今,我是孟姨娘的女儿了。” 丁氏怔住,便见小小的人儿绕过她,牵住了孟氏的手。 她叫她丁姨娘,她说,她日后是旁人的女儿了。 到此刻,丁氏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做懊悔。 孟氏却惊喜极了,一把将敏姐儿抱起来,仿佛逃命似的加快了脚步将她抱走,生怕敏姐儿后悔。 敏姐儿被她抱得红了脸,小声道:“姨娘,我是大孩子了,不用再抱着走路了。”又担心自己沉,压得孟氏累。 孟氏只觉得心都软了,笑眯眯地道:“你再是大孩子,在姨娘眼里也是小姑娘。放心罢,姨娘有了你,只觉得浑身的力气,怎么也用不完。” 天上掉馅饼一般,让她好端端捡了个这般聪明可爱的女儿,别说是她抱一会儿,就是抱一辈子她也甘愿。 方才还小大人般的敏姐儿,听了孟氏这一席话,也抿起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她抱住姨娘的脖子,心里想:孟姨娘,好像真的很欢喜她这个女儿呢。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3章 药浴 五姑娘抱到孟姨娘院子里养的消息传开,惊掉了东西两府诸人的下巴。 这孟姨娘,从前是最不受国公爷待见的,怎好端端地就得了这大造化,平白捡了个女儿? 西府子嗣少,五姑娘虽只是女儿,在国公爷心里却也金贵得很。可以说,有了这个女儿,只要孟姨娘自个儿不作死,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算是有着落了。 栖月院的人自然是喜不自胜,旁人瞧了心里却犯嘀咕。 “最宠的不是昭阳馆那位吗?她怎舍得把这好处让给旁人?” 女儿有女儿的好处,不惹他人眼,只要不像丁姨娘那样眼皮子浅将苛待的事摆在明面上,没有风险不说,还能得善名。 “都说国公爷不待见孟姨娘,瞧今儿这一出,我看倒也未必。你们是不知道,孟姨娘生得有多漂亮,男人哪有不爱美人的……” “这么说,大抵国公爷只当昭阳馆那位是个玩意儿,新鲜劲儿一过,指不定就被扔在一旁了。” 听说府里的流言后,孟氏立刻惊得站起身,带着丫鬟就匆匆去了昭阳馆。 等瞧见丹烟待她仍旧客气恭敬,庄氏也毫无嫌隙般地拉着她一起绣花说话时,她提着的心才放下了半截子。 庄氏是心有城府的人,否则不敢兵行险着,从丁氏手里生生抢了个女儿过来,可她到底年轻,又得宠,孟氏唯恐她受了小人挑拨,再远了自己。 她虽然高兴国公爷能点头将五姑娘给她,可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若不是庄氏在其中斡旋,国公爷哪里能想得起她这号人。 即便是为了安抚新搬过去的敏姐儿,国公爷昨日罕见地去了栖月院,但最后也只在她屋里略坐了坐,并没有留宿。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五姑娘他同意让她来养,但宠爱是另外一回事。 这位主儿向来就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如今主母去了,府里没了约束他的女主人,他行起事来就更无拘束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如今最宠的庄氏,的确是他心里分量颇重的一位。 看清了这一点,孟氏愈发不敢得意忘形,生怕开罪了庄氏。 青娆也看出了她心中的紧张,笑了笑,单刀直入问:“姐姐今日来是有事?” 孟氏迟疑着,到底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听到的流言说了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青娆弯起了眼睛,“这样浅显的挑拨,姐姐以为我会中招?” 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孟氏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变得有些羞赧。 但她并不后悔,庄氏与她是陌生的盟友,很多事由她自己玩笑着说出,和她从下人口中听闻,到底会不一样。 “不知是谁,这样毒的心思。” 青娆摆弄着手里的绣花针,神情淡然:“左不过就是那两位,怕我接过管家权罢了。” 一个丁氏,被抢了女儿,又夺了管家权,虽一时的失宠是难免的,但到底没被圈在院子里,不甘她得了好处,散播谣言的能力还是有的。 一个方氏,虽然被禁了足,但禁她足的人是老王妃而不是国公爷,眼看着丁氏倒了,风头也过了,横插一杠子也是再寻常不过。 听她说起管家权,孟氏也神色变换,犹豫了会儿,才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青娆怔了怔,意外地挑起了眉头。 孟氏说,这几日竟有人在外头传,道她日日都要泡丰身的药浴,因而才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勾得国公爷在昭阳馆流连忘返。 大宅院里妾室争宠,这种手段其实并不算什么,但若是以这种献媚狐惑的形象来掌管中馈,不免就损了西府的脸面了。 她说着,便偷偷扫了一眼庄氏的身段——她斜靠在迎枕上,华丽的缎子将她的腰身掐得极细,一眼看过去的确是凹凸有致,饱满丰腴,难怪那起子人嚼这样的舌根。 说这话,是带着亲近的口吻想提醒于她。若是庄氏管家,待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们心里都清楚,斗倒了一个丁氏算不得什么,照春苑里那位,早晚会出来。 “多谢姐姐了。”青娆笑容真挚地感谢她,却并不欲在中馈的事情说与她多说。 孟氏在忌惮虎视眈眈的方氏,她的脑海里,冒出的却是那一张和善可亲的脸。 她不由摸了摸手上的金钏,唇边闪过一抹冰凉的笑意。 在她知晓了陈四姑娘的真面目后,她便将她从前从九如院里得来的东西全都收拢了起来,包括这对临行前,四姑娘特意赏她的金镯,并将东西交给胡万春,拿到外头悄悄查探。 其余的旧物倒没有什么问题,唯独这对赤金海棠花的镯子—— “……那匠人说,这金镯是极为难得的工艺,他也是仔细琢磨了好几日,才起了疑心,大着胆子将其中的一朵海棠花拆了开来,发现里头加了几粒小小的香丸……” 胡万春来回话时,脸色发青,几乎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那香丸我找川州城的大夫瞧过了,若是时常佩戴,一两年后,便会极难生养。这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手?” 青娆却只是默然。 她早就怀疑过,四姑娘凭什么敢这么大胆地将她送进国公府,不怕她成为第二个方姨娘…… 原来其中关窍在这里。 她需要凭借陈府的势力,才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那这对格外显眼的金镯,就是她得主子青眼的凭证,也是她身份的象征。 照她从前的风格,无论是她服侍陈阅姝,还是将来的新主母陈阅微,她都会时时刻刻戴着这东西,以表忠心。 而这,就足够让她自己断掉自己所有的指望。 即便是她早就预料过的事情,但真正摆在她面前时,她仍旧觉得不寒而栗,仿佛她从来没认识过这位陈四姑娘。 见她没说话,胡万春也渐渐冷静下来,明白了送镯子的人多半和上头的主子们有关联,否则青娆不至于谨慎地让他去到百里之外的川州城查验这香丸,怕的就是襄州城里的大夫都和国公府相熟,唯恐走漏了风声。 “那以后这东西,便要束之高阁,再也不近身才好。” 青娆却笑着摇了摇头:“尊者赐,不敢不戴。” 国公爷一向细心,连她换了一对耳珰都能瞧出来,这东西从前是惯常带的,若不是赶着府里有丧事,不好穿金戴银,她也不敢贸然让表叔去查。 “表叔若想帮我,不如找些对症的药,我时常用着,也就是了。” 胡万春拗不过她,只好去寻药方子。最终,青娆定下了药浴之法,这也是最有效且隐秘的法子,能将她体内的毒性慢慢发散掉。 毕竟,在她发现这镯子的端倪之前,她已经戴了整整大半年了。 至于那对海棠花的金镯,她仍旧会贴身佩戴,等待有朝一日,它内里玄妙大白于水面的契机。 如今看来,这药浴之事瞒不过人眼,但旁人却猜不到她泡的是什么,传言往风月媚事上走了去。 送走了满肚子困惑的孟氏,到了晚间,周绍仍旧进了昭阳馆。 府里风波不断,周绍这几日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倒爱在她这儿流连,一夜要叫好几次水,也难怪府里上上下下拐着弯儿地传她狐媚。 青娆看这罪魁祸首就没什么好脸色,把一边伺候用膳的丫鬟看得胆战心惊。 周绍却觉得新奇,鲜少见她朝自己摆脸色,只是人生得美,生起气来竟也像气鼓鼓扁着嘴的小猫儿似的,瞧着怪可爱的。 他来了兴致,等用罢了晚饭便将人都遣了出去,将人捉在怀里半闹半哄。 青娆被他戏弄得更委屈了,扁着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说罢,男人的眸色顿时暗了暗,目光在她提及之处转了好几个圈,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一脸难怪如此的神情。 女子被他看得羞恼,拿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看,闹起来整个身子却贴得更近,周绍没理会骤然昏暗下来的视线,熟门熟路地一捞,就将人按在了榻上。 “那些人说的,可是真的?卿卿当真为了我,每日……” 她被他圈在怀里,却还能张牙舞爪,一听就改为捂他的嘴:“爷休要胡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哦?那卿卿的意思,你是丽质天成……” 话题到这里愈发不忍卒听,青娆也不晓得,她不过是怕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变了味儿,故而学了孟氏开门见山地主动把话传给他听,开口也真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偏这人不知怎么了,将平日里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尽皆抛了去,每个字都听得她耳朵发热。 一晚上,她都被他抱在怀里又揉又亲,任凭她如何求饶,对方都无动于衷。到最后她几乎是哭着想逃下榻,可没爬几步路就又被提着脚腕捉了回去。 “下回可不许再这般勾引爷。” 他吻在她发红的眼尾,戏谑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炙热的吐息扑在她的耳垂。 青娆迷迷蒙蒙地想要还嘴,她才没有故意勾引他。 至少这次没有。 两人闹了一通,到了翌日,周绍竟罕见地心情大好起来,特意留下来陪她用早饭。 用饭时,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他问:“你可愿意帮府里打理家事?”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4章 除夕 国公爷有心抬举她,她自然不好当着下人的面露怯,只是这对牌一时接过来反倒后患无穷,于是她一脸感激地应了,又悄悄对国公爷咬耳朵:“……只是这些事妾都不懂,听闻府里有几位老成干练的妈妈,从前也帮着夫人掌家的,不如再将她们请出来?” 陈阅姝自打生下鹤哥儿后便精力不济,府里大小事宜自然不可能事事都禀到她面前来,所以亦提了几个管事妈妈起来帮着打理家事,只是人走茶凉,对牌换了两任主子,先前的旧人自然早被搁在了一边。 妾术 第69节 周绍听她这般建议,扫了一眼美人盛着蜜的梨涡,暗笑她倒还有几分小聪明,虽想当甩手掌柜,却也没大着胆子把权力推到孟氏手里。 名分这种事情是很重要的,即便眼下孟氏无宠,可她毕竟刚得了个敏姐儿,在府里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他不反对青娆和孟氏交好,但若她将管家权推给孟氏,那后者便很快能从依附者转变为磨刀霍霍的掠夺者,她们之间那点儿微薄的默契毫无疑问会被打破。 襄王两府是皇庭出身,豢养的下人们最擅长捧高踩低、捕风捉影,眼下便已经有了孟氏并非无宠的传言,若再抬她一把,下人们就真要以为青娆连孟氏都比不过了。 周绍故意当着下人的面提起此事,也有在外院听闻了不少流言的缘故。 至于青娆用下作手段争宠的流言,他倒是没放在心上,只让高永丰去将传谣的人捉起来,痛打一顿板子,其余跟着议论的自然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了。 不过,青娆提起从前帮着元娘管家的黛眉等人,却又显得有些天真了。 周绍也不再多说,等用完早饭,便派人送来了对牌,外加三个管事妈妈。 这三位,一位是从前伺候过周绍的老嬷嬷古氏,一位是老襄王府的旧仆秦嬷嬷,另一位,则是正院的黛眉。 与另两位嬷嬷比起来,黛眉年纪太轻,但因夫人病重时里里外外都是黛眉撑着,如今连国公爷都愿意给她这个脸面,其余的人自然也不敢说甚么。 倒是杜薇趁着给她换衣裳时提了一嘴:“……听闻那秦嬷嬷,从前在襄王府正院当差,方姨娘做姑娘时,老王妃将秦嬷嬷派过去,管着客院里的事。” 方氏做姑娘时,曾经有一段时间寄居在襄王府。王府规矩大,自然容不得她一个远房表姑娘做主,但老王妃将自己院里的人派过去,是拘束,自然也是撑腰。只是没想到,最后方氏会成了府上二公子的姨娘。 到底是强势的家生子,外头人不过才报了个名字进来,她便将人的底细都娓娓道来。 青娆满意地看她一眼,赏了她一个赤金福字戒指,心中微微动容。 国公爷果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就给她送了三尊大佛过来。 这么一看,那古嬷嬷是国公爷的心腹,秦嬷嬷和方姨娘走得近,黛眉则代表着正院和鹤哥儿的利益。 而她,担着管家的名头,纵然什么都不插手,下头的三位也得敬着她几分,她昭阳馆里的人,露头的机会也不会少。 青娆暗道国公爷当真是好成算,可想起古嬷嬷,脸上的神情就多了几分莫名—— 若她没有记错,那古嬷嬷夫家的亲戚汪广,却是四姑娘在府里埋的眼线。 往后的事情,大抵会越来越有意思呢。 * 腊月三十,除夕。 按规矩,东西两府一向是齐聚在老王妃的燕居堂过年。今年襄郡王进京给陛下拜寿,却被陛下留在了京都一道贺岁,故而没能回襄州府。 一大早,老王妃由长媳赵氏陪着用完了早饭,正抱怨着长子不在,家中不大热闹之类的话,便听门人来报,道分了府的三爷和四爷上了门来。 董氏一听,脸上立时就挂起了笑容。 三爷和四爷都是庶子,在老襄王故去后都得了镇国将军的爵位。董氏没了夫君,也不大耐烦同这些庶子虚与委蛇,便很快将两房分了出去。 三房如今仍然在襄州城内居住,但府邸比起襄王两府小了许多,四房则去了下属的城关县,论起富庶比不得襄州城,却是其间说话数一数二的,也算威风。 两房的生母姨娘早就故去了,董氏心里的芥蒂少了许多,大年节下,见两房人愿意过来拜见她这个嫡母,一道热热闹闹过年,心里也是高兴的。 等周勤、周璟兄弟俩带着各自的女眷和孩子同老王妃问了安,董氏就笑道:“你们来得倒早,等下午正好和你们二哥一起,给祖宗供奉。” 除夕有祭祖的习俗,原先两房没被分出去前,一向也是要跟着老襄王进祠堂焚帛奠酒的,也是做惯了的。 周勤就好奇地问起怎么是跟着二哥。 老王妃淡淡一笑,将周僖被圣人留在京城过年的事说与他们听。 周勤脸上就闪过一抹妒色,好半晌没说话。 陛下无子,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如今这关头,大哥竟然被留在了京城,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一时觉得,以大哥不着调的性子,陛下看上他来承嗣的几率太小,一时又想起,大哥极为肖似父亲,当年陛下也很喜爱父亲…… 周璟性子更内敛一些,眼见从来话多的三哥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忙硬着头皮出来和老王妃寒暄过年的事。 老王妃也当没瞧见周勤的脸色一般,笑吟吟地答着庶四子的话。 小四的生母身份最低微,身上的爵位还是靠着老二替他说话才得来的,这些年他侍奉嫡母兄长一向也算恭敬,老王妃并不吝啬给听话的孩子一些好脸色。 她笑看一眼周璟带来的家眷们,笑道:“……你府里子嗣也是单薄了些。” 周勤刚回过神来,扫一眼自己带来的三个儿子,脸上就带了得色,用兄长的口气拍了拍周璟的肩:“娘说得对,咱们府上是公爵之家,又不是养不起孩子,你也合该多开枝散叶,才能让娘放心啊!” 周璟只觉得头皮一炸,心里恨不得把三哥骂死,眼风扫过面带惴色的妻子林氏,呵呵笑着挠头:“子嗣的事儿急不来,再者我们几个兄弟都还年轻,家中自然会不断添丁进口。” 从前没分家时,三哥就喜欢上蹿下跳碍嫡母的眼,如今西府里二哥子嗣单薄,听闻前些时候还有子嗣受时疫影响破了相,他在嫡母跟前炫耀自己家人口多,不是往人家心口戳刀子吗? 这个蠢货! 好在老王妃也被周璟最后一句话宽慰到了,倒没有发作,只是打那起一整天都没怎么正眼瞧周勤。 其实细算下来,从前周绍为太子鞍前马后,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太多,子嗣不丰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老三比老二年纪小好几岁,膝下就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与他纳了十来个妾室通房应当脱不了关系。 而周璟则暗暗地握了握林氏的手,安抚地朝她一笑。 他年纪小,成亲又比几个哥哥晚,如今府里只有林氏和老王妃先前赏的妾室张氏两个,膝下也是只有一个女儿。外头传闲话的人不少,但他始终没有再纳新妾。 他生母身份卑微,拼了命地生下他也没能被父亲高看一眼,身子将养不好,没几年就去了。 连他自己身上这个爵位,都得沾着嫡子的光才能求来,若他再学三哥生下好几位庶子,他们日后的前程,他要怎么保证? 与其让他们像他一样,活得那般艰难,倒不如就别来这世上。 待周绍领着两位弟弟、老王妃带着各家的正妻祭完祖后,四处抄手游廊上彤红灯笼高悬,爆竹时渐次响起,路遇的丫鬟小厮皆是喜气洋洋,道着各式吉祥话。 丫鬟们将大红缠枝软垫摆在老王妃的面前,周绍便带着周勤和周璟两个上前跪拜行礼。 而后是郡王妃董氏带着三弟媳冉氏,四弟媳林氏上前行礼,再是郡王府的嫡长子铖哥儿带着孙子辈的孩子们给老王妃行礼,然后才轮到各房头的姨娘们。 东西府是主场,但凡没犯错的姨娘们都不会错过一年到头难得露脸的机会,个个都准备了一箩筐的吉祥话来讨好老王妃,但老王妃神色始终淡淡的,瞧不出对哪个格外中意些。 等轮到青娆时,她中规中矩地道了半阙贺岁词便罢,老王妃亦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给她的红封比丁氏和孟氏两个都要厚一些。 三爷周勤也带了两位姨娘上门来,虽他好风月的名声在襄州城里传得家喻户晓,但大抵是在嫡母面前还是要几分面子,今日出门的两位瞧着规矩并不差,模样也不是妖娆的那一种。 但即便如此,冉氏瞧着妯娌林氏,脸色仍是不好看。 府里因三爷广纳妾室,又地处府城,如今几乎是坐吃山空,日子一日日难过起来,再瞧弟媳林氏和张氏有说有笑,后者恭敬有加的模样,心里哪能痛快。 等赏银发下去,冲天响的爆竹燃完,燕居堂里便按男女长幼尊卑设了家宴,各房的姨娘们坐在一席上,瞧着亦是热闹喧阗。 西府里身份最贵重的方氏被禁了足,丁氏失了势,青娆得了管家的名头,孟氏得了个女儿,席上,敬二人酒的倒有好几位。 青娆与孟氏默契更甚从前,如今已然是能当着孟氏的面给她瞧自己绣的丑花样子的关系,对付这样的场面也是游刃有余,并没有被人撺掇着灌醉了。 三爷府上的两个姨娘见状眸光闪烁,跟风恭维着青娆,还不忘踩方氏一脚:“……瞧妹妹这气质,倒是比府上的方姨娘还要更胜一筹呢。” 青娆却不会被人捧得飘飘然——方氏是被禁足了,连除夕的大日子都没能出来露脸,但国公爷还亲手送了个秦嬷嬷到她这儿,可见他没打算让方氏受大的磋磨,情分还是在的。 比起方氏,倒是好端端在这儿坐着,却被人瞧做隐形人的丁氏更惨一些。 于是她没有接这话,不道方氏的是非让外人瞧笑话,只同她们议论些不痛不痒的衣食起居。 等席吃得差不多了,几个半大小子闹着要去外头放爆竹,见东府的姨娘们渐次散去,青娆也趁势告退,带着屋檐下守着的杜薇两个离开了燕居堂。 谁知道,走到一半时,外头落起了雪籽儿。 杜薇见雪一颗颗打下来,鼻尖又落了几滴雨水,晓得主子今儿穿的是高底鞋,走路本就不便,若是急着趁雨小赶回去,怕反倒滑倒出了事。 不敢再走下去,便嘱咐丹烟照顾着主子,她回燕居堂借两把伞用。 青娆便带着丹烟穿过花廊,到了一处穿堂落脚,等着杜薇回来。 天边挂了一弯弦月,在雪色里影影绰绰。穿堂口忽地刮了一阵疾风,有人急匆匆地从外头过来,见着青娆,面上就现了惊喜地笑:“赶巧竟在这儿遇见了您。” 青娆抬眸,便见方才席上三爷那位明姨娘走了过来,莹白的羊角灯光在她眼中划过一道星子般的芒,三两步便靠过来拉着她的手说话,好不亲热。 她眸光动了动,想起自己起身告辞前,明姨娘似乎没有半点要动弹的意思。 再者,她提前走是西府没有主事的夫人,明姨娘是跟着三夫人来的,好端端的,往东府里跑什么? 却不消叫她多思忖什么,明姨娘已经神神秘秘地附耳道:“庄姨娘,借一步说话,可好?”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5章 “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 燕居堂。 老王妃去里间更衣的当空,朝着常嬷嬷叹了口气。 “老二屋里贴心的人实在是少了些,从前觉得丁氏还算牢靠,哪里晓得背后干这等蠢事,那个孟氏,更是不得他喜欢……” 没头没尾的一句,但常嬷嬷伺候她多年,自然明白她是因着什么。 三爷一家上门来拜年,虽是转了性子晓得恭敬了,可满屋子的小孩子还是打了老王妃的眼,叫她心里不舒服。这么一来,自然就动了想再给二爷赏几个人的念头。 常嬷嬷有些为难:“毕竟还在先二夫人丧期,总不好大张旗鼓往府里抬人,叫人知道了恐怕到底惹来议论。” 宗亲贵胄,身份自然不同寻常,没有替作为臣下的妻子守孝的规矩。但陛下和皇后娘娘举案齐眉,上行下效,宗室里头也鲜少有过于不敬正室的人。 还有一句常嬷嬷没说,但老王妃心里也清楚,喜欢对陈氏情分不浅,这时候进府来的新人,未必能得二爷喜欢。 二爷的性子,实在是有些偏执的。叫她看,东西两府加起来,也没几个能比那孟氏生得漂亮的。可因孟氏的来历,国公爷竟始终不喜她,这回若不是庄氏自个儿不愿意五姑娘,那五姑娘更是轮不到她养。 即使身在燕居堂,老王妃对西府的消息也是极为灵通的。 “也是。”老王妃摇了摇头,她也是被周勤气着了,可心里怎么可能不急,“只是先是懿康太子,又是陈氏,从前他就和女眷们聚少离多,如今更拘着自己,我是真担心……” 常嬷嬷却是一笑,低声在老王妃耳边说了几句。 老王妃的面色顿时好转了不少,微微颔首。 “那庄氏倒还算有几分能耐。”她顿了顿,遗憾道:“可惜出身低了些,即使生下孩子,怕是也难跻身贵妾。” 宗室里很看重生母出身,倒不是嫡庶天壤,而是生母的身份决定了孩子能否分封爵位。像是周勤府里的那几个孩子,如无大的造化,没几个能分到爵位的。 常嬷嬷却只是笑,没有辩驳老王妃的话。 心里却想,出身什么的,在皇庭里,要紧,但也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手握权力的那个男人怎么看。 庄氏进府才不到一年,开脸的时间更是短,却能将国公爷的心拢了去,日后未必就没有大造化。 妾术 第70节 她就转了话题,笑道:“奴婢看,四爷的话却是有理,您也不必太心急,时候到了,西府里自然会人丁兴旺。” 老王妃点点头,却也没有空等的打算。既然不好纳新人,总得先把老二的续弦妻子定下,等出了元娘孝期就成亲,好让人早日给老二生下健康的嫡子来。 “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人上京去陈家一趟。” * 青娆回了昭阳馆,又是一番热闹。 在燕居堂,老王妃是主,大大小小的主子们都得磕头跪拜。但在昭阳馆,众人则是守着她过活,对着她赏的金银锞子、簪钗绢帕喜不自胜。 青娆本要让杜薇回家里团圆,她却不肯,非要和几个大丫鬟们一道陪着她抹牌掷骰子——燕居堂里也是这般景象,只是她做人妾室的到底尴尬,没法自在地吃着瓜果点心陪着老王妃等人说笑,倒不如在昭阳馆里众星捧月来得舒坦。 青娆心里轻笑,暗道自己也是被这富贵迷了眼了,竟喜欢起旁人的吹捧来。 顽了四五盘,她也不顽了,让她们自己去耳房里顽,洗漱一番爬上了榻。 四下里无人了,她才摸出明姨娘塞给她的一个精致荷包,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五千两银票。 她倒吸一口凉气,纵然晓得明姨娘那副口气,这荷包里银子的数目就不会小,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在燕居堂她看得真真的,三夫人冉氏穿得极为素净,对着四夫人林氏满头的珠翠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差把嫉妒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可三房的姨娘,竟然能面不改色地拿出五千两银子来打点她…… 她都不知道该觉得是冉氏太能装穷,还是她被自己夫君和手底下的宠妾欺负成了这般模样。 但这些也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重点是,明姨娘托了她做的事儿。 青娆将银票子好好地装进荷包里,放在了床头雕花贴贝的挡板后头,便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着心事。 她也不晓得,今儿这样的日子,国公爷还会不会往她这儿来。方才在席上,她隐隐瞧了几眼,似乎是喝了不少酒的。 昭阳馆的烛火长燃,许是因席上喝了几杯果酒,青娆却慢慢地来了困意,阖上了眼。 周绍从外头进来转进里间,正要同榻上的人儿说话,便瞧见那人海棠红的衫子敞了小半,内里碧绿的肚兜皱巴巴的,浑圆雪痕如蜀锦缎子般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青娆正犯着困,朦朦胧胧间感觉炙热的胸膛贴住了她,她听见了周绍轻声唤着他,便下意识软绵绵地揽住他的颈子,由得他缱绻爱抚。 他浓郁的酒气扑在她的面庞上,熏得她眼睛有些疼,便不依地抱着他撒娇不肯。 那人捏着她的鼻子道她娇气,转头却抱了她往净房去,早有下人将盛满水的浴桶抬了进来,他将她抱着放进去,自己也跟着进去。 温热的水让青娆的意识清醒了点儿,却也只是一点儿,她嘟囔着:“爷,妾已经洗过了。” 他却将她按在浴桶中,笑:“那便陪爷一起。” 笑闹了一会儿,男人才发现怀里的人竟也是个小酒鬼,可外头的丫鬟们愣是没瞧出来,就连他,也是这会儿见她一个劲儿地紧紧缠着他,这才瞧出几分端倪。 心道,日后定然不让她在外头吃酒了,哪怕是果酒也不行。 她主动地咂着自己的唇舌,水面上渐渐晃出一大片波澜来。 等洗完了,他又托着她的臀回了榻上,青娆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贝齿咬在唇上,留下鲜红的痕迹。 幔帐从金钩上无力地脱落,其后人影模糊惝恍地纠缠,湿漉漉的发梢将水滴在他的身上,青娆臊得厉害,想拿巾子给他擦拭,却倏得蹙眉娇哼一声,眸瞳水汪汪地瞪他一眼。 他双眸如星般炯炯地盯着她,把玩着她一缕湿发,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地笑:“今日是除夕,卿卿要陪着我一道守岁,哪里也不许去。” …… 等丫鬟婆子们进来收拾时,便见净房的屏风后乱成了一团,水渍自金红色的地毯一路汪到了里间的榻脚。 外头的雨雪渐渐大了,屋里却是满室的暖意,里间还隐隐传来男子的诱哄嬉笑声,听得人面红心跳。 下人们不敢多停留,麻利收拾完了便悄悄地退下。背地里,只觉得自己的脊背又直了几分。 这样的大日子,国公爷却只想同她们家姨娘在一块儿,又是这般恩爱无休的模样,昭阳馆里头,何愁日后没有膏粱锦绣常伴? …… 雨雪渐停,外头已是四更天。帷帐之下,美人枕在男子的臂膀上,纤白的指尖环着他的手指顽,身子骨慵懒难言。 外头的爆竹声到这个点儿已经没了声息,四下里皆静谧至极,青铜鳌山炉里旺燃着袅袅香气。 今日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男子格外热切些,床帏间好听的话更似不要钱般朝她涌来,仿佛她成了甚么绝世妖姬,要什么都肯给她。 她指尖缓了力气,眸子转了转,便抚着他的脸笑:“那妾想随爷一道出门,爷可答应?” 说这话也是故意打趣男人,她心里清楚,大宅门里头的人,不说为人妇的妻妾,即便是做近身丫鬟的下人们,等闲也是不能出门乱走动的。 只是平日里她没想着,今日被那明姨娘潮水般的恭维了一番,倒也真觉得守着四四方方的墙有些乏味。她不免好奇,若国公爷当真如外人看来的那般爱重自己,会答应宠妾的无理要求吗? 周绍听了,也只是略一思索便笑道:“那有什么不行?过了年正好准备去襄州府下辖的县里转一转,到时带着你一起出门就是。” 闻言,青娆心中一动。 她本没把明氏的话放在心上,也不认为国公爷会带她出什么门,但如今一听,却似乎国公爷早就有了巡视下辖县的打算…… 是巧合吗?还是国公爷的一些消息已经被三房掌握了? 没听到对方欢欣鼓舞的撒娇道谢,周绍掀开了眼皮,便见她神色有些不大对劲。 他拢了拢她的腰肢,问:“这是怎么了?” 青娆爬不起来,只好柔声道:“爷,妾在那后头放了东西,你把它拿出来,好不好?”她指了床头的雕花挡板。 周绍不明所以,翻身找出来一个荷包,挑着眉头问:“这是?” “爷,您打开瞧瞧。”青娆抿了抿唇。 里头五张一千两的银票子便被倒了出来。 周绍脸上的笑意淡了,眉头拢起来,问:“这钱是哪里来的?” 青娆出身不好,进府时没带多少东西,她那位表亲在府里也算不上得势,所以周绍才会时刻记着贴补她,怕她在下人面前拿不出赏钱。 上一回他送来的零用钱也是银元宝,而下头人孝敬她,也断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想起今日热闹喧阗的燕居堂,周绍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想,下颌便绷了起来。 “这是今日三房的那位明姨娘给我的,只求我办一件事……”她顿了顿,心中有些紧张,担心周绍怪罪她的自作主张,“她要我找个机会随您一起出府去,让一位贵客能有机会见到您一面。” 她当时一听,便觉得里头有鬼,但直觉告诉她,若是她直接拒绝,手里没了这银票做证据,回头对质起来反倒不好。所以,她假意收了银票,却没打算瞒着国公爷。 外头的事,她一概都不清楚,若是眼皮子浅收了钱就以为自己能办妥事,到头来只会落得被国公爷疑心嫌弃的下场。 在国公爷心里,有些事是不能逾越的。 周绍心头冷笑一声。 对他一个宠妾,都能舍得下五千两银子的血本,他身边有这么大手笔的,也只有申家了。 没想到,申家没能走通他的路子,倒是打上了周勤的主意。周勤胆子也真是大,想靠着坑蒙拐骗把他骗上贼船。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从他的后宅里扒拉出一位出身低底子薄的宠妾,却没想到她完全没有上套的意思,转头就一五一十同他道来。 周绍先是愤怒,恨不得把老三吊起来打一顿,回过味儿来心情很快转好,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去亲她的嫣红唇儿。 “好乖乖,你可真是爷的好心肝儿……”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6章 发作 银票的事青娆一五一十地说与了他听,得他好一番亲热才云销雨霁,后头的事,青娆也没再追问,倒是听杜薇后来说起,道初一全家人在东府用午饭前,二爷将三爷叫进屋里好一番痛骂,下人们都说是三爷在外头闯了祸,但具体是什么祸,却打听不出来。 然而骂了三爷一番,青娆这儿的银票子国公爷却没收回来,青娆心头惴惴,后几日辗转提醒了他几句,他却只笑笑,意有所指道:“既送进你手上了,那便是你的东西了。” 青娆并不是很明白,但周绍既然说她能收,她便也开心收下了。 至于受了旁人请托却没办成事的三爷会不会被牵累,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事了。 西府的主子,只有国公爷一人。她所倚靠的,也只有这个男人,他能安安稳稳做这个国公到如今,府里的几个兄长弟弟都看他的脸色,靠的可不是运气。 周绍见她乖顺,一脸信任他的模样,心情就更好了。 老三此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其他几个兄弟强,没分家前就爱在家里搅风搅雨,随了他那位姨娘不安分的性子。 当年,他也正是因为看不惯老三时常欺负老四,才在父亲面前一力请求给老四的生母抬身份,为的就是好好压压老三的性子—— 让他看清楚,他也只是个庶子,和老四平起平坐,不仅在外头没有得贵人的青眼,在家里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儿子。 老四生母抬了身份后,老三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张牙舞爪的性子都改了几分。 但周绍心里清楚,福祸相依,也正因如此,一向更看重嫡子们的父亲放心不下老三,临死前还悄悄给了老三一笔银子,怕的就是他和几个兄弟都不和睦,又富贵惯了,由奢入俭难,将来没饭吃。 这事儿老王妃不知道,分家时他也特意瞒着了没让她老人家知道。 不为旁的,只因老三在府里时就是个风流浪子,院子里有几分姿色的丫鬟们都被他收了房,就连老四身边有个红袖添香的小丫鬟,也被他算计到了手。 等老三媳妇冉氏进了门没多久,老三的正妻和几个通房就接连有孕,他也是怕他这样养不起孩子,到时候还要求上门来,才放了他一马。 却没想到,这小子如今胆子大了,还敢算计他了。这五千两银子,就当是他这个做哥哥的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至于申家的人,他还是不会见。 但申家的敏锐,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如今朝堂上都在争先恐后地拍着裕亲王的马屁,申家人倒是眼明心亮,还没放弃他这一头。 倒怪不得,申家作为太子的铁杆,也能同时让陛下对他们不大忌惮。 只是,这样的肥羊,目前他还消受不起。申家这时候朝他靠拢,也不是因多慧眼识才,或是多忠心太子一脉,不过是想在不被盘剥的情况下,风风光光地辅佐下一位君主。 这就是痴人说梦了。 即便是对他,他们也没有该有的诚意。 五千两银子,能吓死没落的公爵,对申家来说,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 除夕夜,京城皇宫大内,亦是觥筹交错,君臣推杯换盏,丝竹奏乐不休。 陛下似乎也是难得的开怀,脸上一扫失去独子的阴霾,笑眯眯地拍着侄子裕亲王的肩膀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到宗亲敬酒时,亦是裕亲王这个小辈在前,领着诸位宗室敬陛下。 皇帝捏盏一饮而尽,又有宗亲献上各式新年贺礼,其中,亦有云贵妃娘家大力拉拔的式微宗室子上前为陛下赋词贺新岁,文采风流,诸臣心间赞誉,却觑陛下神色。 这宗室子单名一个臻字,细看眉眼,和懿康太子竟有六七分相似,倒怪不得云家人将此人扒拉出来,仔细调教。 但陛下听了,也看了,却始终只是兴致缺缺,不怎么喜欢这词。 妾术 第71节 可见,云家人这一招并没有怎么触动陛下。 周臻脸色青白交加,顶着裕亲王讥嘲的眼神,灰溜溜地出了大殿。 一时间,宫宴之上恭维赞叹裕亲王的人更多了,还有人借着酒劲儿大着胆子请陛下让裕亲王入六部参政,好生历练一番。 闻言,陛下只是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但这种模样却与先前的抵触大相径庭,不少臣子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这么看来,陛下当真是属意裕亲王啊! 另一头,河间王周琚则非常着急上火。他拉拢各地士子的事情还没有见着成效,却眼见着周璲圣宠日隆,再怎么下去,对方指不定真能被立为储君! 他努力想着对策,却一时之间不得其法。目光逡巡时,瞧见襄郡王周僖遥遥敬他一杯酒,脸色也是变了变。 明德侯夫人郑氏在襄州的部署被襄王府打乱了,他到现在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周僖这厮,怎么有脸当着众人的面敬他酒的! 但转念一想,襄王一脉就属周绍那小子城府深沉,没准儿这事周僖这个草包根本就不知情,他和他置什么气! 于是周琚忍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周僖一杯酒,却看对方紧接着就又敬了周璲一杯,他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蠢人才最让人生气! 殊不知,他眼中的蠢人暗暗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一位,那一位,都是傻子,以为龙椅上坐的那位由着你们算计,老子就端看你们狗咬狗! …… 在这片花团锦簇中,转眼就到了初三,衙门开印的时候。 前一夜,裕亲王还在府里抱着别人新送的瘦马喝得酩酊大醉。翌日一早,御史弹劾的奏折就如雪片般飞上了陛下的案头。 高塘布政司刘和豫为政绩瞒报灾情,以致高塘境内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后又致严重时疫,受累百姓以百万计。 裕亲王周璲与刘和豫勾结,瞒报灾情,并以时疫邀功于圣上,德行有亏。 折子递上去,陛下大怒,连发三道圣旨训斥刘和豫辜负圣恩,愧对百姓,猪狗不如。后更是派了禁军围了刘府,将刘家上下下了大狱,罚没家产。 但对于裕亲王的折子,陛下却留中不发,没有处理。 周璲酒醒后便惊闻刘和豫一家被抄了,他先是吓得面无人色,紧接着又听闻自己没事儿,心头一松,便焦急地踱步起来。 难不成陛下是老糊涂了? 高塘大旱的事情,他明明当面和陛下禀报了,陛下怎么还会抄刘和豫的家呢? 这几日跟他投诚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刘和豫是他的人,假如他没能保住刘和豫,以后谁还敢跟他? 恐惧过后,贪婪重新占领了高地。 他整理了衣裳,递了牌子进宫去求见陛下。 他心想:处置就处置吧,也该是刘和豫倒霉,怎么被御史盯上了。可却不能让他死,否则他日后在下属面前就没有颜面了。 陛下没有处罚他,想来也是爱重他,这样的事情,若他哭求几日,陛下大抵还是会答应的。 他满怀着信心,在福宁殿外头一等就是三日,但皇帝却始终没有召见他。 最后一日,宫门落钥前,他看见河间王周琚笑眯眯地从福宁殿里头出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裕亲王,你怎么还等在这儿?您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我一直在里头陪着陛下下棋呢,若是晓得你在外头,我定然会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的。” 到这会儿,周璲才不得不死心:陛下是当真不愿意见他,而不是忙于政事。 他气得青筋直跳,等了一日滴水未沾,立时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周琚挑了挑眉头,却拦住了打算进去禀报的小太监:“陛下下了棋,心情才刚转好,你又何必进去搅扰陛下?” “王爷体虚,送回府邸好好将养也就是了。” 小太监看一眼紧闭的殿门,等了几息,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也只好点了点头。 外头这么热闹,陛下却充耳未闻,可见真是不想见裕亲王了。不过,河间王真损,让御前的人抬着他一路出宫门,明儿皇城内外就要传遍裕亲王失宠的消息了。 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伴君如伴虎,前几日地上这位还正得宠,这几日就换了河间王日日伴驾,比起亲父子也不差什么了。 太监是没根的人,更是爱捧高踩低贪慕权势,对河间王的意思,他们只有照办的。 在裕亲王日复一日加深的绝望里,关于刘和豫的处置结果到底是出来了。 在御史们的痛斥下,在罗侍中的痛心疾首中,陛下下了旨意,等一出正月,便让人砍了刘和豫的头,刘家一些被人揭发的纨绔子,也是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至于其余人,贬为庶民,子孙无圣旨赦免不可科举。 枝繁叶茂的簪缨世族,在皇权手底下,连一个回合都撑不过。 这样的重罚,无疑是往裕亲王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且前些时日追捧裕亲王的几位臣子里头,也有好几个陆陆续续出了事,不是被罢官,就是被左迁。 朝野一时间动荡不已,人人自危。 反倒是河间王周琚,打裕亲王出事以后便格外受圣上宠信,时不时地进宫伴驾,不是下棋,就是一道用膳,俨然一副和乐融融的天伦美事。 依附于河间王的一些臣下,也在这场角斗中获了利,升官发财的不在少数。 而周僖则在这场风波愈演愈烈时,即使进宫请辞,打算回乡去。皇帝对着周僖,却是难得的和颜悦色,笑意延伸至眼底,赏了他不少好东西,嘱咐他一路小心,再是和蔼不过。 但周僖这些时日见惯了陛下对那两位做戏,心里却有些发毛,不晓得陛下是否是当真喜欢他,只缩着脖子谢过圣恩。 皇帝一见他这怂样,立时就想起了旧人。 等人走了,他就对着掌事太监笑骂道:“跟他老子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起来,懿康模样和他兄长很像,性格却是截然不同,正如周僖周绍两个……” 说着说着,不免又怀念起懿康太子在时的情形。 掌事太监只好劝道:“陛下若是想英国公了,不如召他进京,让他陪您说说话。” 皇帝却只是摇头:“那孩子是个好的,这会子要是把人叫进宫里来,才是害他呢。” 对着懿康太子的近臣,他总是会多一分怜爱与疼惜,少一分忌惮和利用。 周绍先前为懿康太子鞍前马后,太子临终前还一直近身伺候,这等情分他自然记得很清楚。但也正是如此,才颇有些近乡情怯,触景生情的感悟啊! 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正月,便在这样的喧闹里渡了过去。 一些大臣在乱势里选择明哲保身,另一些大臣则自以为自己看穿了陛下的心思,于是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大朝会上,有人自信地跳了出来,上书希望陛下重启选秀。 要知道,自先懿康太子十二岁生辰后,陛下的后宫就再也没有进过新人,只一心想将站住的太子养大。 他冷眼看着,觉得陛下不喜欢裕亲王,也未必就很喜欢河间王,既然如此,陛下是不是还打算自己再生个子嗣呢? 花白胡子的老臣表情得意,上首的皇帝心中却几欲吐血。 他认得那个老头,这可是位老当益壮的主儿,六七十高龄了还老来得子,在京城里狠狠炫耀过一通。 不过,他很怀疑那孩子是不是他的种来着…… 咳咳。 臣属的隐私,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但是对方那对他很有信心的模样,却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这把年纪,痛失两个养大的儿子,早就心力交瘁了。能每日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听他们吹牛吵架,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至于子嗣……他还真生不出来了。 不过皇帝陛下没有郁闷太久,很快就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选秀,也是可以搞的,不过选出来的美人,未必就要他来收用嘛。 他冷眼瞧着,这宗室里头,子嗣不丰的也不在少数。等人选出来了,一个府上指两个,他们不就有别的闹头了? 于是,皇帝陛下沉思了片刻后,一脸深沉地答应了老臣的请求,重启选秀! 殿内,为各自拥簇的宗室吵成斗鸡眼的大臣们却傻了眼:不是吧,陛下这把年纪了,当真还打算再生一个?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 皇城内热热闹闹,襄州城里,周勤府上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办砸了差事的明姨娘打初一那日三爷回了府就失了宠,还被收了不少往日的赏赐回去。 冉氏听说了,虽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事,却猜到多半是因明氏的缘故,三爷才在襄王府里丢了那么大的脸。 她虽然也跟着丢脸,可见三爷的怒火往这么个贱婢身上发作,心中就畅快多了。 而三爷周勤,却是头皮发麻,不敢面对请托了他办事的申家。 申家在他眼里,已经是庞然大物般的存在了。可没想到,他那二哥竟然全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身边的宠妾收了人家五千两银子,竟然就当全然没发生过,连银子都没有给他退回来! 他气得要命,却到底不敢彻底开罪了二哥——那位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先前明德侯夫人郑氏在襄州府收拢人心,还没怎么翻出风浪来呢,他就将郑氏闹得下不来台,后来还写信申斥他,骂他不像老四对府上忠心,外头闹起来的事竟然不及时和府里通气。 这回申家的事,他原以为打点个眼皮子浅的新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哪晓得那庄氏胆子竟这样小,转头就在二哥面前把明氏和他卖了。 二哥手里捏着申家的把柄,还捏着他分家时得了父亲一部分私房的把柄,若真是闹出来,那位嫡母可不是好相与的。 三爷失眠了好几日,到最后,只好捏着鼻子,从自己的私房里掏了五千两银子,原路退回了申家人手上。 “那位的犟脾气,你们也清楚,左右我是说不通了。”他长叹一口气,肉痛不已。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7章 前往城关县 漫漫曙色中,纤细白皙的手挑起马车晃荡的车帘,女子探出小半个头,鬓上的红宝石光滑如镜,冬日微寒的凉风扑在女子的鼻尖上,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接着便被一只大手托着腰身拽回了车内。 “外头这样冷,又是荒郊野外,你若吹风凉着了,连副药怕也寻不着。” “爷!”女子就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又将双手环着他的腰身,白嫩的小脸儿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晓得国公爷是在吓唬她。天家子弟,便是去城外看跑马都是动辄数十人的阵仗,今日是去下头的县里,别说是府里最好的大夫都跟着一道去了,就连国公爷管用的澡盆都被那些人打点了出来,队伍排成了长龙。 古嬷嬷来回话时青娆还迟疑是否铺张了些,但古嬷嬷却道,这样的,在宗亲里头还算简朴的。她这才罢了。 周绍觑她一眼,便见美人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了平日里难得见的欢畅,他表情顿了一下,眉眼就温和下来,很是受用:“很喜欢出门?那日后爷出门常带着你就是。” 给人恩典的人自然爱看下头人欢天喜地的模样,青娆深知这一点,但也着实爱四方院外的美景。 她心中忍不住怅然:倘若当时四姑娘没有对她的亲事从中作梗,那如今,她也能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来去自如了吧。纵使不如如今富贵,却要自在许多。 她进府也有一段时日了,齐和书若是争气,大抵已经有了更好的功名,也和碧荷成了亲了吧。 这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不愿再去多想,唯恐被面前的男子看出什么端倪——她与人青梅竹马差点定亲的事,不算什么秘密,但襄州府到底山高路远,知道她底细的人少,否则多少会闹出些乱子。虽前尘都已过去,但能不惹主君的眼,还是更好些。 妾术 第72节 “这可是爷说的!日后若不带我,妾可要去您耳边唠叨了,到时别怪妾僭越。” 她自然晓得男人说的是甜言蜜语,当不得真。就拿今日到城关县出行,既然是专程来了,少则也要待上三五日,按规矩,国公爷身边少不了伺候的人。若是他不从府里带人,那下头的人不免就要往他身边送人。 听孟氏说,早几年国公爷为太子办差的时候,江南的官僚还给国公爷献上了一位精心养大的瘦马,行动款曲,体态风流,国公爷收没收用她们没打听出来,反正人最后还是留在了江南,没能跟着进府。 没能进府的人,自然就分不了这府里的权与利,饶是再美,在这些女眷口中也只是酸上两句,便抛之脑后。 像这一回青娆能以姨娘的身份跟着周绍出府,这才是往常少有的事。 那方乌溜溜的眸子清亮如水,周绍正是欢喜她的时候,自然是她说甚么都爱,对视一眼便忍不住将人捞进怀里,含住那娇软唇瓣气息纠缠,再往下,咬开那玉簪花盘扣的衣襟…… 皓腕上海棠花的金镯撞在车壁,一时叮铃作响,惊起飞鸟掠过帘隙。 * 襄州城是襄郡王封地,襄州府下辖的城关县,则在早年被皇帝陛下赐给了英国公周绍做封地。至于庶出的三房和四房,虽有爵位,却是虚爵,只享实禄,对地方没有任何管辖之权。 也是因此,四房的周璟在分家后主动请求在城关县安家,一来不惹嫡母的眼,二来也能帮在襄州城开府的二哥看顾封地。 上次郑氏与白鹤书院的往来,就是周璟发现后及时进府禀报给周绍的。 藩王莅临城关县,县令任良畴自然一早就做好了准备,把县学学官叫进府里耳提面命一番不说,更是一大早就等在了英国公在城关县早年购置好的别院里,翘首以盼等着见上官。 等了一上午,好容易见翠盖朱轮八宝车在里三层外三层护卫的簇拥下进了别院大门,任良畴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衣冠,正要跟着马车往里走,却被后头一辆车上下来的高永丰笑眯眯拦住了:“任大人,国公爷舟车劳顿,恐怕要歇上片刻才能见您。” 任大人一愣,城关县离州城算不上多远。那位贵人他从前也见过,拉弓射箭都不再话下,这回过来没骑马也就算了,怎会这么快就疲乏了? 他看了一眼直直往垂花门去的马车,忽然一愣,低声向高永丰打听:“高总管,国公爷这回来,带了贵府女眷?” 高永丰看他一眼,笑了笑:“府上庄姨娘此次也来了。” 非他嘴松透露主子消息,只是他晓得下头的县官们爱耍的手段,若是不说,一会儿美人闹起国公爷来,他可就要吃排头了。 任大人自是恍然大悟,往高永丰袖子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一派感激神色。 得亏他机灵多问了一句,否则一会儿人送到了别院里,岂不是要被那姨娘的枕头风害死! 城关县离英国公府这么近,国公爷还要携美同游,一刻都不舍丢下,可见这位是近来的宠妾,轻易得罪不得。 任良畴是惯会做人的,否则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安生待着,他很有眼色地朝高永丰打听:“不晓得那位贵人娘子有什么喜好?难得来县里一趟,下官也想表表孝心。” 高永丰早习惯了这人对国公府的谄媚,但还是没想到他这么能舍下身段,对着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姨娘都能这样上赶着巴结。 不过他这一问,高永丰自个儿倒有些愣住了。 这位主儿出身不好,可该有的国公爷一样都没少给她,银子首饰在昭阳馆里都堆积成小山了,平日里,也不见她怎么伸手找国公爷要,倒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做派。唯一的遗憾,大约是得宠已经有数月了,可还没有子嗣的消息。 可这种事关子嗣的物件不能轻易送,万一庄氏自己身子有什么问题,没准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他看在银子的份上绞尽脑汁想了想,道:“姨娘平日里倒是俭省,不过若是有难得的玩意儿,不管是贵重还是别致,送到国公爷跟前,他定然也是要想着姨娘的。” 任良畴了然。 这么看,这位当真是得宠,否则也不能让爷们什么好的都想着她。 于是等青娆沐浴更衣后,慵懒地躺在榻上午憩时,丹烟便笑眯眯地从外头端了个锦盒进来,特意拿给青娆看:“姨娘,这是方才国公爷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外头的人孝敬府里的。” 却是一只整玉雕成的小猫儿,懒洋洋地趴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整块玉猫有男子手掌那般大,雕工栩栩如生,煞是可爱。 青娆瞧了也是喜欢,便命丹烟好好收着,等走的时候,问过国公爷,也给送礼的人家送一份回礼。 这回来城关县,身边带的人有定数,青娆便将杜薇留在了府里,看顾昭阳馆的事宜,身边带了丹烟和白露。 要说任良畴也是运气好,他手头正好得了这摆件,原还迟疑国公爷会不会不喜这种小家子气的东西,可听闻来的有女眷,念头就又转动了起来,东西送过来,可巧青娆也正是属猫儿的,周绍一见便命人送到了内宅里。 这东西精致又名贵,且不是一天两天能寻到的,青娆跟着周绍出门是临时决定的,故而周绍倒没疑心任县令有什么别的算计。 等任县令再进别院的门时,高永丰待他就更客气了两分,禀报后很快将他送到了别院的书房里。 等见了英国公,任县令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国公爷待他和气了几分,一时心中激动,看来这礼是送到贵人娘子心坎上去了! “县学的学子日日苦读,过了初三便又都回到了学里,听闻国公爷要来探望诸位学子,学子们更是欢喜鼓舞,激动得辗转难眠……”寒暄过后,任良畴又就着县学之事恭维了英国公一阵,见他没有什么不悦神色,才忐忑问:“不知国公爷准备何时莅临县学?” 先前白鹤书院的事,他事后才听师爷说起,一听背后就出了一层冷汗。 城关县是国公府的封地,他这个小县令自然也是国公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日懿康太子在时,他就以国公爷马首是瞻了。 那明德侯没敢来县学摘桃子,却动了白鹤书院的主意,后来事虽不成,却不是他及时发现的,而是周四爷去国公府禀报的。想起这一茬,他就头皮发麻,生怕国公爷觉得他不中用。 好在,今年县学当真有几个好苗子,尤其是今年那位姓程的学子,他冷眼看着,中举是易如反掌,得中进士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能在吏治上给国公爷争光,再给国公爷麾下添几个得用的人才,或许他就能将功折罪了。 面对任县令期盼的眼神,周绍沉吟片刻:“那就明日吧。” 虽说去看这些读书人,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但既然来了,还是要去看看的。连河间王都依仗的声望,他自然也是不能小觑的,再不济,也不能像上回一般,差点轻易被人摘了桃子。 * 县学堂前古槐参天,枝头雪落的簌簌声裹着读书声扑面而来。 待夫子散了堂,穿着制式青衫的读书人们便三三两两聚作一团,或是谈天论地,或是议论是非。 “瞧他,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说新买一身青衫,难不成是故意在贵人面前装可怜?” “怨不得人家,上门做赘婿的,吃喝都得看岳父脸色,有的穿就不错了,还指望穿的多好?”有人嘻嘻地笑,眼风不住地往前头那位袖口磨得发白的学子身上瞟。 文人相轻是常事,更何况那位穷困潦倒的学子还是上门给人做女婿才得了读书的银两,即便如此,老丈人也没逼着他改姓,全了他的脸面,在这些人眼里,就更令人嫉妒。 且学官很重视这回国公爷巡访之事,连着好几日都压着他们多作一个时辰的文章,听说就连县太爷都为此事专门找了学官一趟,务求不能在国公爷面前丢脸…… 旁的人也就罢了,那程望却是县学里回回考头名的,明年县学,一个案首怕是跑不了的。学官重视县太爷的命令之下,对着程望的教导就更认真了几分。 功名也就罢了,得了案首不见得就有什么天大的好前程,可如今还要看着他在贵人跟前露脸……这几日说酸话,嚼舌根的人就更多了。 程望却只当作听不见。 他倒并不觉得做人赘婿有什么丢脸的,实际上他的确就是赘婿。可英娘为了他好,怕他的名声不好听,等里长以落难流民的身份给他上了户籍时,让他用村里的大姓程为姓,又听老秀才的话将原先的旺字改为望字,全了他的脸面。 他读书的银两,的确也都是靠了岳丈家的出力——若不是老秀才考校他说他真有读书的天分,岳丈不说把英娘嫁给他,说不定还要打折他的腿! 英娘待他有这样的恩与爱,他无以为报,只能好生在县学里读书,等明年一举得了秀才功名,让她也当上秀才娘子,再也不听旁人的闲话。 至于他自个儿听些冷言冷语倒是无妨,男子汉大丈夫,怕这些嚼舌根的蠢材做什么,左不过是羡嫉于他既有美娇娘又有好丈人,一副小人心肠。 不过说来也怪,他被英娘捡回来后,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偏偏读起书来倒是头头是道,面对老秀才乃至学官的考校,都觉得煞是简单。若非如此,以他的家世也很难进入县学读书。 英娘也常疑心,说他是否原本就是读书人,甚至是世家子弟。床笫缠绵时,还抽泣着问他是否另有妻室,将来也许会抛弃她云云。 他倒是仔细想了想,可丝毫没能想起他从前曾与旁的女子厮守过,便笃定道:“不曾。” 正胡乱想着事情,忽见学官急匆匆地进来,面色紧张又有些欣喜:“国公爷来了,尔等速正衣冠,前往明志厅拜见国公爷!” 第78章 收服 程望由小厮带着进了国公府别院,由西过了花厅,穿过一排鳞次栉比的堂屋走至尽头,再略过一道角门,顺着长长的甬道一直进去,尽观凉亭台阁、林立假山,才到了英国公的书房。 不过是数年也不见得下榻一回的别院,竟也修得富丽堂皇,叫人望而生畏。 原是昨日在县学明志厅里,英国公在县令和学官们的举荐下,考问了几个季考名次在前的学子们,对其中表现格外亮眼的程望另眼相看,今日他才得此邀约,能踏进国公府的大门。 英国公作为先太子伴读,论起做学问来并不比一些大儒差上多少。若非宗亲不能科考,指不定也能拿个一甲进士的头衔回来。 正因如此,程望对这位大人物也是又敬又畏,更感激他愿意提拔自己——他被邀约进别院的事情一传出去,平日里爱说酸话的同窗都不敢再奚落他,多少让他舒心了些许。 东边立着一处朱门紧阖、粉墙绿瓦的院落,寒风吹来墙内女子清脆的笑声。 就见一直淡然自若的引路小厮变了脸色,拦了还要抬步上前的程望一把,道:“程先生且等一等,别冲撞了贵人。” 说着,便低下了头颅。 程望不解其意,动作就慢了半拍,便见方才紧闭的朱门吱扭一声开了,门侧树上一捧积雪压了老梅枝,有三四个丫鬟打扮的姑娘簇拥着一位衣衫华丽,斗篷领口缀着白狐毛的年轻妇人从门内出来。 她梳着凤尾髻,银红妆花缎袄也掩不住袅袅如弱柳扶风的纤弱身段,颈间戴了金镶玉璎珞,恰如一朵馥郁华美的牡丹花。 他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国公府的随行女眷,忙也跟着低下了头。 但青娆却已经瞧清了他的面容。 她说笑的声音一顿,腕间金镯磕在后头跟着的丫鬟手里的食盒柄上,吓得那丫鬟面色一变,就要跪下来请罪。 青娆却白着脸拉住了丫鬟:“无事。”下一瞬,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盈盈地进了周绍的书房。 二人难得出来一趟,在外头不似府里规矩重,青娆也难得来了兴致,便亲手下厨做了些菜肴送过来,却没想到,在周绍的书房外看到了那样一张脸。 她微笑着朝屋内面带讶然的周绍福礼,指尖却微微颤抖着,不是因畏惧,而是隐隐的兴奋。 黄承望! 那个与四姑娘定亲后于上元节死于金水河的黄承望,竟然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眼前。 作为陈四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绝不会看错这个曾经和四姑娘紧密联系的男子。 她想起京兆府尹上门时说黄进士死不见尸,多半是被河水冲走了,唇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尸体没有寻到,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黄进士根本就没有死! 倘若黄承望没有死,那两家作废的婚约是否还能继续?自然,青娆知晓这是个奢望,毕竟陈家和襄王府早已经通过气,敲定了陈四姑娘为续弦人选,不可能再轻易变更。 但她也没想着变更——四姑娘利用二人之间的情分,算计了她太多,但反过来说,倘若不是她那么多的算计,她的手中,也无法留下她作恶的把柄。若真换了一个她一无所知的新主母,那她今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虽是如此,但倘若她的猜测能得到印证,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青娆对着玄袍男子盈盈下拜,被他扶起后,笑吟吟道:“方才见外院的小厮往这头来,国公爷可是要接见外客?” 勉励寒门书生一事,无需瞒着青娆,周绍便笑着颔首:“昨日去县学一观,倒发现一个可造之材。微末之时,若得助力,想来日后非池中之物。” 这可造之材,想来指的就是门外的黄承望。 可若那人真是四姑娘曾经的未婚夫婿黄承望,国公爷苦心营造的知遇之恩只怕顷刻间便会转为双方的恼怒吧…… “那妾便提前恭祝国公爷得偿所愿,再得良才了。”她笑得浅淡,似并不在意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只将双层海棠攒心的食盒打开来,里头蒸了几样花糕,卖相瞧着颇为不错。 “妾亲手做的,折腾了好半天,爷可千万赏脸尝一尝。”美人软着嗓子,拿了银箸夹了一筷酥点喂到他嘴边,周绍嗅着那些许熟悉的味道,眼中便多了一丝笑意,低头一口咬了。 那日在陈府,那道糕点果真是她的手艺。从前他只知道她做菜很是不错,没想到年纪轻轻在糕点上也很有造诣。 他那时还以为当真是妻妹亲手下厨做的。想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又素来得父母宠爱,哪里会近庖厨之事? 想到此处,周绍对着眼前娇娇小小的人儿就多了一丝怜悯:她打记事起就做的是服侍人的活计,明明是近身服侍的人,还有这样一手好厨艺,私下里定然没少受苦,这些年来,她实在是多有不易…… 见她一脸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自己,周绍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吃,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有些事不必再亲力亲为,交给下人们去做就好了。”他托起她纤长的手指看了看,“好不容易养得精细的手,可不能被伤了。” 就见美人耳尖微红,小声道:“平日里并不常做,只是给爷做而已。若是爷喜欢吃,妾就再高兴不过了。” 不过是小妇人撒娇弄痴哄男人的寻常手段,偏偏周绍就吃她这一套,搂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奖赏性地在那朱唇上咬了两口,才笑道:“去罢,夜里爷再去你那儿,这会儿有正事呢。” 妾术 第73节 青娆却不依,笑嘻嘻道:“爷,听闻今晚县城里有灯会,不如您带我出门去瞧瞧?” 尚未到元宵佳日,又不是除夕初一,这有些突兀的灯会自然是县令为了哄贵人而特意弄出来的东西。 周绍一听也是明了,他思忖了片刻,笑道:“也好。” 考校学问倒并不用避讳女眷,左右屋子里头立着一扇紫檀竹柏屏风,青娆且在里头避上一避就是了。 等青娆转去了屏风后头,周绍便命人去外头叫久候的程望进来。 小厮见着了书房伺候的人出来,这才笑了起来,对程望道:“那公子便进去吧。” 若不是国公爷让人来传话,明知道庄主子在里头,他哪里敢贸贸然请人通禀,若是扰了国公爷的兴致,他有生之年就更别想摆脱别院,回到国公府了。 程望在廊下等得手脚都要被冻僵了,闻言对小厮道了谢,倒是拿不出打点的银钱,所幸国公府的仆从也都是机灵的,并没指望从穷书生的手中拿什么赏钱,只笑吟吟地一拱手,便转身找从前府里的旧识说话去了。 程望进了书房,先至国公爷跟前,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等听到贵人发话让他起身,这才挺直了腰背,视线不自觉地扫过屋内唯一的遮挡——那座紫檀底座的屏风。 未曾见有人出来,那想必方才那位女眷就在这屏风之后。 念头只是一转,程望倒也没有觉得被怠慢——女子又如何,他家英娘学问不深,他却也乐意同她谈天说地,若是国公爷看重那女眷,片刻不离身也是有的。 他便肃容以待,听着国公爷考校他的功课,或是择几句文辞让他释明含义,或是让他背诵艰涩难懂的词句,他额头冒汗,但十句里也能对上七八句,便见上首的国公爷露出了几分赞赏。 昨日匆匆一见,毕竟人多,国公爷并没有怎么详细考校他。今日二人的交谈则要更多更具体一些,对方的欣赏也是溢于言表。 屏风后,青娆坐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拿着手里的书,心神却全在外头说话的二人身上。 她方才就觉得奇怪,黄承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又一副穷苦书生的做派。原还以为,是他深知蚍蜉撼树力不可为,想用一些掩人耳目的手段来复仇,可仔细听他说话行事,却更像是…… 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他甚至有了新名字,还娶了个猎户女儿做妻室,对着英国公,也是满口的感激和爱戴。 若他是伪装的,这心思也未免太深沉,胆子也太大了些——外头那人,一门心思想着科考取士,等真到了春闱的时候,满京城的旧识,哪里会认不出这位少年英才? 至于那人是不是黄承望……却是毋庸置疑的,行事姿态虽然变了,可说话的习惯,却和从前一般无二。 当年,四姑娘要和他家定亲时,曾命她私下里好好探听黄承望的模样和行为举止,她早就了然于心。 只是,若他想不起从前旧事,事情倒是变得复杂了起来。 外头的程望则不知里间有人为他心神难宁,他只顾着欢喜去了:国公爷还真是大方,不仅送了他银两、文房四宝,还借了他许多市面上难寻的书籍。 虽说是借,可这等大人物在县里头待不了几日,不会等他抄写完才启程,那他其实并不着急,全然可以等看完了再归还于别院。 如此知遇之恩,实在是难以报答。 若有他得中进士之日,他定要为今日之恩报效于襄王两府。 * 云间茶楼。 暮色四合时,随着更夫的一声高喝,满城的灯笼都一盏盏亮了起来,宽大的道路旁,林立的灯棚如火龙般延延璀璨,万盏灯火压住枝头梅花艳色。 二楼雅间内,簇拥着青娆的丫鬟们对着灯笼啧啧称奇,青娆含笑看着,倒想起去岁朱雀大街上,她与齐和书并肩的场景。 她面目怔怔,在她的想象里,再一岁的灯会里,她大约已经挽起妇人髻,做了齐和书的娘子。只没想到天意弄人,她的确作了妇人打扮,却成了高门妾侍。 那时,似乎她还与如今的枕边人擦肩而过,幸而国公爷贵人事忙,哪怕差点撞了她,他也并没有想起,倒是省却许多麻烦。 这时,周绍含笑起身,道外头有一旧友来访,他去寒暄几句,随后再回来。 她自是浅笑着起来,目送他出去,面上的笑意也一层层褪去:也好,反正她此刻也没有心思逢迎于他。 倒不是仍旧记挂着那个负了她的懦弱男子,只是想起她被人操控的命运,就忍不住遗憾怨恨而已。 …… 周绍出了房门,脚步转了几个弯,却进了另外一间雅间。 内有一身着月白蓝襟锦袍,挽了袖子烹茶的男子,一看衣着,却是与县学中学子的衣袍一般无二。 见周绍进来,他眼睛一亮,立时用白瓷小盅亲自给他斟了滚茶奉上,恭敬道:“这茶是用峨眉山的雪水煮的,国公爷尝尝?” 周绍接过茶,并没有立刻喝,打量了他几眼:“你这样年轻,倒在鹘影司里位置不低。” 城关县是他的地盘,可他却不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建了庞大的情报机构。 自然,昔日他为太子效力的时候,也是从未与鹘影司的人打过交道。鹘影司是暗棋,他则是明棋。这城关县的鹘影司,不知是用来监察地方,还是用来窥探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 男子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虞,忙撑笑道:“小的原本也是籍籍无名之辈,如今能有机会在您面前回话,也是借了地利之故,原先此处不过是一处小茶馆而已。” 他这话回得巧妙——并不是懿康太子早就忌惮襄王两府,才在城关县安插大量人马,而是太子故去后,鹘影司为了辅佐明主,才在城关县大肆发展。 周绍明悟地点了点头,至于心里信不信,他自然会自己去查——太子有他的拥簇,他这个宗亲自然也不是吃白饭的。 不过这苏景山倒是个妙人。 他打着商贾的名号,厮混于县学之中,那些学官和同窗因他的出身多有慢待,他却装作混不吝的模样,学问虽吊车尾,却靠着手中的银钱在县学待了好几年。 学官们提起他就头疼,他却一派纨绔做派,学问上不求上进,酒肉朋友没少交。 若不是有人将他的名字递到府里来,他还真不想到,这个外人看来不争气的学子,会是城关县,乃至襄州府一带鹘影司的头目,只会当他是个不堪托付的纨绔子弟。 也正因如此,哪怕今日他们的秘会被人知晓了,外人也只当这败家子又想着挥霍家业,讨好宗亲,而不会往旁的地方去想。 苏景山见他面色稍霁,这才大着胆子将早已备好的账册交到了他手里:“这是襄州府一带鹘影司人马、铺面的名目,愿为明主驱策。” 周绍挑了挑眉:“只是襄州府的?” 苏景山讪笑一声,挠了挠头:“以小的的权限,手头只有这些。至于其余的,还要等鹘首大人来了之后,才能呈给您。” 周绍颔首。 所谓鹘首,就是鹘影司的决策层。他不曾见过那人,却看过他的书信,行文之间,他隐隐能觉察到,对方怕是朝廷命官,且官职不低。 以太子昔日得势的程度,能得高官为助,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对着新投效的主子,那些人难免心怀疑虑,不敢轻易将底细抖落出来。 “你们倒是谨慎。”他屈指轻叩黄梨木桌面,道,“不过,本公爷如何知晓,你们是真心投效,还是分头下注,将另外一处的势力,交给了旁的宗室?” 苏景山面色一变,没想到他问的话这样直白。 他忙跪下道:“国公爷多虑了。鹘首大人对您一片忠心,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您是贤明的君主,若是以墙头草之势欺您,他日我鹘影司岂不必遭天谴?” 周绍但笑不语。 他可不信什么天命。当日,他们也都以为,懿康太子是天命所归,可惜,末了他也只是个储君。 苏景山咬了咬牙,将底牌托出:“鹘首大人有一事想禀告国公爷,此前,我们在川州一带,发现河间王的人在秘密建立地下钱庄,私铸宝钞……” 原是如此。 据他所知,鹘影司除了情报,也还掌握着太子设立的各地钱庄,虽那钱庄并非独行天下,可在川州一带还是小有影响力的。伪造的宝钞,或许动摇不了朝廷根基,却能把失去主子庇佑的钱庄吸干吸尽。 也不知河间王是有心还是无意,此举倒是把鹘影司逼到了政敌手中。 “那裕亲王……” 苏景山笑了笑,脊背挺直了些:“国公爷您说笑了,咱们都心知肚明,即便是云家扶植的那位小傀儡得了势,也比裕亲王得势要容易些。” 同胞兄弟,看起来最是亲密,可太后已先逝,裕亲王又非幼童,陛下一大把年纪了,才不会看着养不熟的兄弟的儿子登上大位。 若真有这一日,只怕今日登基,明日龙椅上的那位就会奉其亲父为皇考,陛下那样爱颜面的人,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周绍惊异地看了苏景山一眼,心间称奇:看来,这位官员还是个深谙陛下心思的人,君不见朝堂上诸多臣子都对裕亲王众星捧月,可这一位,却从一开始就否定了他登基的可能。 他笑了笑,这才低头喝了口茶,面露赞赏:“不错。” 苏景山欣喜满怀,自是提着心恭敬地将手下势力一五一十说与新主听,一时间也是颇为和乐融融。 等换了两盏茶,见英国公不时往门外瞧上一眼,似有离去之意,苏景山吞吐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有一时,非鹘影司查探出来的情报,只是小的心有疑虑,思来想去,还是想禀报于您。” “哦?” “您今日特意宣见的县学学子程望,的确是少年英才,很有几分才华。只是……偶有一次同他闲聊,听他有湖州人氏口音,原以为他是湖州来的流民,细问之下,他却面露茫然,不肯承认。” 周绍微微敛眉。 原只是个士子,他未曾怎么留意。只是听苏景山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奇怪起来。 莫非是有人想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我知道了,此事你先不要声张,待我派人查探清楚再说。” 苏景山应是,心头也是一喜。 拱手送上鹘影司的名册,是为大计,但私底下,他自然也想同新主搞好关系。程望的身世,他查不出什么,但这一点怪异之处,日后或许有大用,新主能接受他的提醒,可见对他也有几分看重。 起身作揖目送英国公离开,见他官履匆匆,心间也是一笑:听闻国公爷今夜是携美同游,百忙之中拨冗来见,他原本不信,见这模样,倒似是真的。 在鹘影司的情报里,原先效力懿康太子的英国公周绍可是位狠辣果决的人物,鹘首大人也正是因这一点,打定了主意投效襄王一脉,便没有再朝别的方向使力。 说什么天命所归都是假的,真话是怕这位主子记恨他们不忠心罢了。 只是先前,未曾见英国公多耽于美色,别说是带女眷出游,出去办差时官员搜罗来的美人他也都没沾手,那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让他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叹这位贵人是否真是和发妻相看两厌,这才怕了红袖添香的缠绵。 若是如今,新主改了脾性,那他们倒是可以多送些美人进府…… 论情分论能力,他们压了国公爷的宝,可论子嗣,这位年轻的宗亲到底是矮了一头,比不得他两个叔叔儿孙绕膝。若是能在子嗣上堵了朝臣们的嘴,日后他的阻力也会小上许多。 只是如何去送,倒是个要好好去想的问题。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9章 拉拔 回到别院中,二人换了衣衫,周绍见青娆面色中带着怅然,指尖点点她的额头,失笑道:“小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多愁?有爷护着你,你都忧虑些什么呢?” 青娆今夜也是难得伤怀,见被他点破,也不急不忙,扯着他的衣袖道:“妾只是感伤,日后这样同爷独门别户过日子的光景,只怕是少有了。” 若是不去想国公府的妻妾们,她与周绍这样单独相处的日子,乍一看倒真和寻常夫妻别无二致。倘若她和齐和书成了亲,大抵也是这样:她洗手做羹汤,他带她出门看灯会,普通又温馨。 闻言,周绍的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他将她放在身边,日日宠幸,这样的推心置腹,自然和他细细调查了她一番也有关。 他早就知晓,她不是寻常厨娘,而是陈四姑娘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听闻她早年差点被许给了下人之子,但终究是没成,反倒被陈大夫人送到了国公府,他也并没放在心上——为人仆役,本就由不得她做主,不论是嫁给谁,端看上头人一念之间的取舍罢了。 她家中只有一对双亲和一个长姐,没有男丁,长姐与招赘的护卫如今也并无子嗣。庄家夫妇性格本分,多年来兢兢业业不曾犯过差错,庄青玉性子泼辣跳脱些,但若非如此,庄家夫妇也不会动了让她招赘的念头,放在庄家,倒是个好性子。 妾术 第74节 青娆那位姐夫,倒是个能干人,小小年纪在陈家护卫队里已经小有名头,在外也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这样的人物,肯当庄家的赘婿,想来对庄青玉颇有几分真心。 她是他的宠妾,但到底只是妾室,哪怕他接下来要娶的人是她曾经的旧主,两人之间有情分在,但到底主仆有别,陈四不见得能看她坐大,重用还是打压,对着没有家世性子又忠顺的青娆,都是她翻手之间的事而已。 榻上,他抚着她的青丝,沉吟道:“你那大姐夫郑安,秉性如何?” 青娆怔了怔,不明白怎么忽然问起了郑安,她想了想先前郑安听长姐的号令为她出了气,又对长姐无有不应的模样,便笑道:“他性子内敛,为人却可靠,对我姐姐也很好。当日家里人商议招他为婿,就连我过世的祖母那样难相处的性子,彼时也是点了头的。” 说罢,又顿觉失言,想着周绍大抵不是想听这些。 哪知对方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是如此,有桩差事我便交给他办。” 青娆怔了怔,心中一喜,面上却道:“国公爷的差事都是要紧的事,郑安他只有一身武艺,护卫出身,许多事都不懂,妾只怕他误了您的事。” 她是知晓国公爷的行事风格的。对着府中女眷,他并不吝啬抬高她们娘家的身份。 方氏打小在襄王府里长大,情分非同寻常,方家子弟如今就混到了五品武义将军的官位;丁氏也不过是奴仆出身,家中如今也都脱了奴籍,成了富户;即便是去世有些年头的钱姨娘,其兄长嫂嫂也得了府里的接济,考了个秀才的功名。 只是提拔方氏的娘家人是因情分,提拔丁氏和钱氏的娘家人是为了五姑娘的名声,如今国公爷也透露出有拉拔她娘家人的意思…… 比起娘家的势力,青娆倒更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眼前的宠爱,不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个朝夕相伴的男子,如今当真有几分为她长远计的意思了。 果然,听她这般说,周绍眉峰都没有动一下:“不懂便学就是,左右年纪轻又能干,是个可用之人。” 若是那郑安争气,日后青娆的底气也能足一些,不必再奴颜婢膝,一味地在正室跟前作小伏低。 他爱看她绞尽脑汁讨他欢心的模样,却见不得她对旁的人小意讨好,顺人心意。 念头闪过,他翻过身将她整个人困在自个儿的身下,温柔地啃咬着她的唇:“喜不喜欢?” 也不知究竟问的是那一桩。 却见那温香软玉哆嗦着身子,嗓音娇糯可欺:“妾最喜欢您……” 男人眉眼舒展,只觉得自己被勾得苦心孤诣博美人一笑果真不冤枉,此女有祸水之姿矣! * 京城。 接到属下四百里加急递过来的消息,原本春风得意的河间王周琚立刻沉下了眉眼。 他生母家世不显,生父也是没落宗室,用来夺嫡的本钱实在太少。也是因此,他才动了印假宝钞的主意,想通过侵吞几个钱庄来收拢银钱。 只是没想到,在川州出师不利,才开始施展身手便被当地的官兵剿了摊子。若非手下人机灵,把柄早就送到了政敌的手里。 他心里痛得滴血,倒没往深处想,只以为川州那几个钱庄是勾结官家的地头蛇,横行无忌惯了,由不得别人分他们的羹。 “传令下去,川州一带的人马都撤了。”眼下陛下正是信重他的时候,倘若这时传出他在地方印假宝钞的事,可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到底是太平盛世,即便是收拢了大笔银钱,能支起来的兵马也是少数,还有掉脑袋的风险。 他也不过是想多赚些银子,拿来打点朝臣,结党自拥罢了。 话虽如此,河间王还是忍不住火气,一连在府里摔了好些东西。 等王妃郑氏来时,见着满地的碎片茶渍,忧心忡忡地迎上来:“王爷何必动气,您身子金贵,日后有大前程,若是伤了身子,那才是得不偿失。” 对着发妻,河间王的怒气稍敛,提起外头的事却还是忍不住满腹牢骚,说与妻子听。 河间王妃与明德侯夫人是同族,只是河间王妃是旁支,明德侯夫人是嫡支,当年河间王娶妻时,家中尚不成气候,说是娶到了郑家女,其实也不过空有名头,说出去好听而已。 但与郑氏的婚事是天家赐婚,多年来,河间王一直对王妃敬重有加,府里也没有旁的妾室,子嗣上,亦只有王妃所出的三子一女。 也正因如此,郑家才看见了河间王这个颇得陛下青睐的女婿,明德侯夫人那一支如今已经在河间王身上下了不少筹码。 因王妃出身世家,许多事河间王也并不避讳她。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郑氏笑了笑,劝道:“您是龙子凤孙,何必费那功夫?眼下陛下正倚重您,只要您放出风声去,自然有人捧着大笔银钱来为您效劳。” 河间王神色微动:“王妃的意思是?” 这话虽有理,可想站在他这边的,多是些书院系的清流,自己都穷得叮当响,又哪有闲钱来辅佐他? 王妃拉住他的手,浅笑着低声道:“王爷忘了?前几日,申家的人不是上门了么?” 河间王一愣,脸色立刻变了。 申家养出了个太子的乳母,在太子多年培植下,的确是成了一方巨贾。太子逝去后,有不少人都在打申家钱财的主意,光是摩拳擦掌的御史都不下一沓,申家眼下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着找新的靠山。 河间王有些迟疑:“申家的钱,是不是太敏感了些?陛下心里,一直还记挂着懿康太子……” 郑氏却不以为然:“陛下不过是缅怀一二,可那等都没有子弟在朝为官的人家,和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分别?别说是申家,就连太子的母家云家也是自顾不暇,急匆匆地捧了个傀儡上去,得了陛下好大的没脸,这些日子,都有御史参云家的子弟了……” 周臻的事,在宗亲朝臣间的确成为了一桩笑料。陛下的态度也很明显:云氏受宠,就是因为诞下了太子,如今没了太子,陛下并不打算让云家这门外戚继续得势,云贵妃早就没了这样的脸面。 连云家都没能唤起陛下的舐犊之情,那申家……的确是岌岌可危啊。 “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您接着。有朝一日陛下若是想起来了,没准还要谢您保全了太子旧部呢。” 河间王听得愈发意动,这么一看,申家人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肥羊。 他不禁动容地拉着妻子的手,道:“玉娥,果真只有你,全心全意为我打算……” 王妃眼波一动,脸儿嫣红,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绝色的美人:“都这把年岁了,作甚还如此……” “此言差矣,玉娥美貌,一如当年。”河间王虽人已至中年,却身材颀长,弯身作揖时举止风流,薄唇墨眸,清冷的面孔上掺着脉脉温情,被他注视着的女子忍不住就生了情障,飞蛾扑火也要替他周全。 * 过了正月十五,常嬷嬷带着人从襄王府出发,往京城去。 等到了陈府时,已经进了二月中旬。 她一把老骨头,千里迢迢上京,不为旁的,为的就是给陈府透个气:陈四姑娘的嫁妆可以慢慢置办起来了,等过了孝期,两家的婚事便会提上日程。 陈家夫妇才从长女的丧事中缓过气儿来,见着常嬷嬷,不免又喜又愁,喜的是四丫头的婚事再没准信,她就真要熬成老姑娘了,愁的是大姑奶奶走了没多久,怎么襄王府就算计起了续弦的事。 陈大夫人私下里找人去常嬷嬷跟前打探,话里话外都是问是否是鹤哥儿出了什么事。 常嬷嬷心间发笑。 先前国公夫人还没断气的时候,陈家人就急哄哄地上门来,暗示娶他陈家的女儿做续弦。如今得偿所愿了,怎么还故意拿乔,怀疑起他们居心不良起来? 若不是国公爷后院里良莠不齐,老王妃忧心得不成,她才懒得领这样的差事,和糊涂人打交道。 常嬷嬷就笑着和来人道:“鹤哥儿如今可好着呢,养在燕居堂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比起前些时日还胖了一些呢。” 得了这信儿,陈大夫人才勉强放下心来,又打探了许多消息,才将幼女喊到了房里。 “襄王府的人倒还算有良心,没让那起子狐媚子随意磋磨鹤哥儿,把人送到了老王妃房里养。听闻是近来那方氏犯了错,害得府里子嗣出了事端,老王妃见国公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才急着和咱们家定下来……” 四姑娘原一脸羞怯的模样,听见这话倒是怔了怔,没想到老王妃一把年纪了,会将鹤哥儿抱过去养。 照她原先的打算,青娆不会有子,由她先照料着鹤哥儿,等她进了门,自然就能以名不正言不顺的原因将鹤哥儿重新养在正院里。到时候鹤哥儿是体弱还是康健,是聪慧还是愚笨,自然是她说了算。 可如今鹤哥儿养在了燕居堂,证明老王妃格外看重这个子嗣,将来,她还真不一定能将这个孩子再夺回来。 罢了,左右他生下来就体弱,即便是好好站住了,日后也不见得能多中用。要争大位,可不是嫡长二字就能占得先机的。 再怎么样,她的好姐姐也已经死了。而她,很快就会替代陈阅姝成为国公府的新主母,英国公的嫡妻,将来,自然也会是大晋朝的皇后,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这么看来,青娆倒当真是忠心,连方氏都没能讨得什么好果子。”她笑着启唇,眉眼温婉。 陈大夫人却撇了撇嘴:“我看倒不一定是她出了什么力。方氏从前那样得宠,这回禁足,似乎也只是老王妃的意思,没准过几日,就又被国公爷放出来了。” 后宅的事,说到底还是看男人的心偏在谁那儿罢了。 四姑娘连道:“若是如此,我们就更该对她好一些,多一个抗衡方氏的人,鹤哥儿就少一些危险。方氏的儿子要真是出了大事,等她解了禁足,指不定行事就更没章法。” 陈大夫人心疼外孙子,可见幼女还没过门,就满心为从前的婢女和外甥作打算,也是不由心酸,她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道:“微微,你就是太心善了。那高门府邸是龙潭虎穴,你执意要嫁过去,娘只能随了你,可以后的日子,你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娘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与人为善,也是与己为善。娘要对庄家人更好一些,庄青娆替我们做事,才会更尽心。” 她一派温顺贤良的模样,垂下的眉眼里却闪烁着隐晦的兴奋。 母亲太护着她,若是她不说,指不定为了打压庄青娆这个新晋的宠妾,庄家没几日就要挂起白幡来。可这怎么能成呢?青娆是一架美人风筝,真要断了线,她可就没办法掌控了。 方氏再怎么受宠,遇见青娆,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即便是前世,青娆已经嫁为人妇,到最后还是不免被九五之尊觊觎呢…… 这是她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谁也不曾提起过。 因着那一桩黄粱梦,她才能近占先机。前世她样样都比不过长姐,上天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也是时候轮到她尽享荣华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更往上提了提,等出了正院,便命红湘开了自己的小库房,送几样赏赐给庄家人。 在门外候了许久的红湘一怔,忍不住嫉羡地抿了抿唇,到底照做了。 …… 收到四姑娘赏赐的庄青玉一脸感激地谢过红湘,转头进了屋就恨不得把那些脏东西全丢出去。 郑安正好从外头回来,瞧见这一幕连忙拦了她,无奈地笑:“东西又没罪,拿去外面典当,还能攒一笔银子给二妹呢。” 最要紧的事,这东西一扔,九如院那头转个身就知道了。 青玉原本想说谁稀罕这脏银子,但想想远在襄州府的青娆,就蔫了起来。 “也是,说不准青娆在那儿吃不饱穿不暖的。”为人妾室,都得看人脸色过活,那国公府里有子嗣有宠爱的妾室们多着呢,随便一个拿出来恐怕青娆都吃不消。 她一想起可怜的妹妹,顿时觉得郑安给她带回来的叫花鸡都不香了。 郑安见她怒气消了,又惆怅起来,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你也不必忧心,二妹那样聪慧,不会吃什么大亏的。” “聪慧?满府里就属她笨了,对人掏心掏肺,恨不得姐妹相称,结果转头就被人卖去做妾了……”青玉却冷哼一声,想起那人,就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郑安见她转移了怒火,也不敢再劝,只是不时看着,见她骂累了就递上一杯茶解解口渴,心里却想着出门时遇上的那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国公府的人会找上他。那么多的人手,国公爷竟然都交给了他一个小护卫来使唤,这种待遇,简直和正经连襟也差不了多少了。 照这样看,二妹何止是在国公府站稳了脚跟,简直就是国公爷极为偏宠之人! 男子的宠爱,无非是名与利,正室的名头给不了二妹,却帮她培养起了娘家的势力,这份用心,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 看来,短时间之内,只要不出什么变故,二妹在国公府的处境都不用担心了。 想起那人交代他的事情,他眸光一闪,隐隐现出狼性般的野心。 自元庆二十二年,他被青玉当作乞儿救起来后,他便一心想娶她为妻,抛却前尘往事,只做个小小护卫,做她的赘婿,一辈子对她好。 可没想到,二妹庄青娆被人算计,小小年纪就成了宗室的妾室。事态逼着他做出改变,倘若这近在眼前的提拔他不应,等待庄家人的命运就是人为刀俎,满地荆棘。 从前,他做的是刀光剑影的小护卫,从今日起,或许他要换一个不见刀光不见血的战场,如此,才能护得家小安宁。 “你在发什么呆?”青玉骂累了,狐疑地看着出神的郑安,摇了摇手。 郑安回过神,攥住那手腕到眼前,吻了吻,含笑道:“饿了吧?叫花鸡还热着,赶紧吃吧。” 妾术 第75节 青玉顿了顿,一瞬间面颊涨得通红,不自在地别过眼去,嘟囔道:“我怕弄脏了手,你帮我敲开。” “遵命。” 她眼波悄悄转回来,见那面容俊秀的男子一丝不苟地替她剥开鸡肉,心口不由一阵阵地跳,甜蜜得如同饮了经年的醇酒,忍不住轻轻掀了唇角偷笑。 那年把他救回来时,哪晓得那小乞儿长开了会是这般俊俏……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80章 “这旨意您是接与不接?…… 从城关县回去后,周绍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 青娆则在城关县里留下了自己的人,想方设法地探听黄承望的事情。 陈阅姝交给她的名册上的人,大多数如今都已经投效了她,但少部分人是对旧主忠心耿耿愿为她差遣,大部分人则只是想讨口饭吃,见她是府里得宠的姨娘,不消多说就会上赶着巴结。 对于过于谄媚巴结她的人,她不过是让他们打打下手——今日能来巴结她,明儿知道了四姑娘要成新夫人的事,调转船头再自然不过。 但凡要紧些的事,她就不会让这起子人沾手,更遑论这种要命的事。 过了五六日的功夫,被她派出去的刁德寿夫妇往门房上递了话要求见她,刁德寿家的就被带进了昭阳馆里。 夫妇二人都是陈阅姝陪嫁庄子当差的,当年是逃难路上被陈家出嫁队伍发现的,若不是陈阅姝给了他们食水,又请了大夫给他们瞧病,早没了今日的光景。 为此,刁德寿夫妇便千里迢迢跟着出嫁队伍进了襄州界,一心想报她的恩德。二人手脚利索,被陈阅姝收容在庄子上后很快就露了脸,没过几年就当上了小庄头,积年累月下来,也是颇得陈阅姝信任。 刁德寿家的被带到了青娆房里,毕恭毕敬地给她行礼问了安,青娆给她赐了座,又屏退了众人,她这才一五一十地向她回报。 她与当家的先是在城关县里逗留了一日,从县学守门的老吏口中打听出程公子家住石河村,与一户猎户人家上门做了女婿,虽没更姓,两方却早说好生了儿子要随岳家的姓。 那老吏边吃酒边叹,道那程生当真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只是家境贫寒,读书没有银子,不得不与人做了上门女婿,虽是承了人家恩德,日后真要中了秀才,少不得要被戳脊梁骨。 又拉着刁德寿吹嘘打听,问他来意,刁德寿只推说他是县城里酒楼的活计,奉了东家的话儿问问县学里的栋梁之材有哪几位,日后办诗会,也好请人上门添光。 襄州一带向学之风甚浓,那老吏听了也不生疑,只夸他东家手面大,日后定然财源广进云云。 翌日,夫妻俩便出了县城,往石河村去。 二人是生面孔,程望又跟了村里的大姓,如今又进了县学,是给族人和村里争光的事情,故而二人去的第一日,问的每个人都只说程望是南边来的落难流民,报了官府后在村里落了户籍,又娶了强势的杨家女,日子才好过起来。 若是一个两个这样说,刁德寿二人也就信了,偏偏这么多张嘴,连个不着调的谣言都听不见一句…… 于是等有妇人因小事与杨猎户家争吵后的当夜,刁德寿家的便从镇上买了只烧鸡,去请那路过她家租住的屋子的妇人一起吃。 那妇人本就生得胖,平日里更是贪嘴,见了那烧鸡腿就挪不动道了,见这二人要请她吃,她自是欣喜应了——总归是两个外乡人,难不成还能在村里对她怎么着? 刁家夫妇对视一眼,暗道这妇人真是胆子大。 等吃了两口,寒暄起来,才晓得这胖妇人叫麻婶,家中还养了个读书人,也是村里有名的猎户人家。 刁德寿家的问起白日里的争执,麻婶就撇撇嘴,目光恨恨的,对着门外嚷嚷了两句丧门星、黑心肠等,又嗤笑着对他们道:“杨家那起子黑心肝的,早晚遭报应!” 细问之下,才晓得原是县里的学官考校学问的那一日,麻婶的儿子贪嘴,吃了邻居杨家的一个葱油虾饼,转头就上吐下泻,出不了门,由此错失了机会。可杨家的女婿程望却自此进了县学,叫村里众人羡慕不已。 “杨家的定是见不得我儿学问好,知晓一个村里只能进一人,使了这阴险手段害我儿!” 但一个村里只能有一人进县学这事,与他们从县学老吏口中听闻的,却全然不同。 刁德寿家的就叹息着道:“嫂子,会不会是你家哥儿吃不得虾,这才百般不适?”跟着高门大户当差,见识自然不比从前,听闻有金贵的官家小姐对这些海里河里的稀罕物都碰不得,若是贪嘴,指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照麻婶这作风,说不定她家从来就没给孩子吃过这种东西,自然也就不知道不能吃。程望和麻婶的儿子早上吃了同样的东西,对方却没事人似的,也佐证了这一点。 麻婶却是不信的。 “那种好东西,我儿怎么会吃不得?你们年纪轻,哪里知道杨家人多黑心,往上数两代,听说还当过土匪杀过兵贼,手段多着呢!” 见说不动这执拗的农妇,刁德寿二人也不再强求,反倒笑眯眯地应和两句,从她口中继续探听程望的事。 要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问起程望的来历,麻婶还真知道。 原是杨家女儿杨英那一日进山打猎,在河边捡到了头破血流的程望,恰好被麻婶的当家的瞧了个正着。 “要说这杨英也是胆子大的很,女孩子家家的就敢把这种男人往家里领,当家的和我嘀咕了好几天,寻思着要不要给里长报个信,万一这人是什么逃犯逃兵,岂不是牵连了邻里?” 此时对重罪实行连坐制,作为心底一直有小心思的邻居,麻婶一家的心理再寻常不过。 但杨家人不仅是猎户,家里人还承着几分传下来的医术,治什么大病指望不上,这种外伤却是信手拈来的。 等人醒了能出门走动了,麻婶才看清楚是个极为英俊的小伙子:“可惜脑子不大好,当时村里人都叫他傻子,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说不明白。” 杨家人却还一日日养着这傻子,养得全村的人都在传杨猎户要把这皮相好的傻子收容下来,给他小女儿做赘婿。 后来这话一语成谶,杨英当真找了他做上门女婿,不过婚后傻子却一日日变得不同了,口中开始吟诗作对,还能和村里的秀才说上话了。 到这时候,麻婶才知道,杨猎户不仅让他做上门女婿,竟然还供他读书! “我看杨猎户也是老糊涂了,哪门子的上门女婿还能读书?若是中了秀才,腰杆子倒比他们家硬了,那时候他家英娘还能得什么好?” 到这会儿,麻婶倒肯承认程望读书有一套,中秀才的希望很大了。 从麻婶口中探听到这些消息,刁德寿夫妇二人便没敢再久留,怕被人察觉出不对,惹了杨猎户家疑心,到时候脱身就难了。 上首的青娆听得她这一番话,神情复杂难辨起来,给了丰厚的赏银叮嘱了她几句,便叫白露送她出去了。 黄承望竟当真是被撞坏了脑袋,前尘事皆已遗忘了。不仅如此,还去当了猎户人家的女婿,一心一意在县学里读书做学问,等着考上功名给妻族长脸。 若真是一辈子想不起来,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偏他前尘皆忘,却仍下意识奔着读书考举去,还正巧流落到了襄州一带,日后,不是与嫁来襄州做国公夫人的四姑娘碰个正着,便是进京会试时被座师同窗一眼认出,总归是没法这样平平淡淡地与民女度日的。 她心中有猜测,虽因黄承望失了记忆无法再印证,但仍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惺惺相惜感,隔了两日,便使了人以英国公府的名义捐助城关县学一笔银子,用于鼓励家贫又好学的学子。 杨猎户家虽资助了这个上门女婿,但毕竟是村里的人家,杨娘子上头还有几个哥哥,再是爹娘的心头宝,也耗不住读书考举这么费银钱的事。 这举动没有遮掩,故而很快就传到了周绍耳朵里。他有些惊讶,当日夜里便进了内宅,歇在了她那儿。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去捐助县学里的学子?”涉及士子的事情,都比较敏感,明德侯夫人在襄州府收拢人心的事让他心里一直警醒着,不过若是青娆懂这等为自己做名声的事,他反倒高兴。 可横看竖看,她倒也不是那样的人,且这回的事仍旧是打着英国公府的名头。 青娆就笑:“国公爷您有许多珍贵的孤本,妾只有您赏的这些银子,那日见去拜见您的学子衣衫都洗得发白了,可见家境不好,读书最是烧银子,妾想着尽尽心意,将来这些人有了出息,自然要记得您的恩德。” 周绍见她好容易手面阔绰了些,倒开始为他打算起来,心里也是熨帖,抱着她笑闹了一会儿,忽而想起她提到的那人,该是那个叫程望的小子。 却不知她在外头遇见了那小子,瞧了一眼就记到了如今。仔细回想,程望虽出身贫寒,却长身玉立,面似敷粉,自有一种白面文弱书生的风采,据闻坊间的小姑娘们最是爱这等俏郎君,就连那戏文里也是对这等人赞不绝口。 细算下来,他家青娆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呢。 心里不免吃味起来,摸着她的蝴蝶骨摩挲了两下,不暖不冷道:“程生也算得上俊秀,只是男儿家,还是该硬朗些,才更阳刚有气度。他的模样,委实孱弱了些。”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青娆伏在他膝上眨了四五下眼睛才回过味儿来,她不由哭笑不得:她和那位黄公子,那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倒难为这位贵人还浮想联翩一场她被人皮相祸了心智的戏。 这男子的心,大约也只是针尖麦芒般大。 这样的认识让她觉得新奇,倒生了几分哄人的意趣来,撒娇弄痴地闹他,纤白的手环住他的腰,仰颈舔舐着他夜里生出微糙胡渣的下巴,软声道:“妾也这么觉得,若是嫁人,自然该嫁国公爷这样英武的男子。” 被她看穿了心思,男子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被美人儿主动招惹的举动勾去了魂魄,只含糊抵着她的唇道:“哪里来的什么若是,你本就是爷的女人了。” 白嫩的下巴尖儿压在男人的肩胛骨上,迷离的眼里露出些许茫然:只是,原本她不会成为他的女人,她也会嫁给另一个白面弱书生,而她成为他的妾室,也根本用不上嫁这个字。 但这世上本就没有原本,且她识人不清,即便真嫁进了齐家,迎接她的日子想来也与她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她犹如一团水般缠绕在他身上,似桃花般的明眸里跃动着光亮:只是,她从来更信自己,她眼下在走的路,她的故事,总会有最好的结局。 * 日子一晃到了二月底,京城里忽然传了一道密旨过来,命周绍赴常州一带调查运粮船沉没案。 传旨的天使身着便衣,声音也不似寻常天使那般过于尖细,找上门来的时候,周绍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国公爷,这旨意您是接与不接?” 周绍回过神来,按规矩行了礼接了旨,等回到后宅时,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去岁入了冬,常州一带一片雪都没有下,打过了年关后,常州知府便上了好几道折子禀常州即将大旱,望朝廷施以援手,或是开仓放粮,或是出一笔赈灾粮。 前头才出了时疫的事情,门下省的官员们不敢拿大,一路报到了陛下那里,陛下也十分上心,很快就派了一队官兵往常州送粮。 只是官船刚出了邻州的港口没多久,便有急报禀路遇水贼,赈灾粮被抢,官船也沉没了。 自打收了鹘影司,周绍便不动声色地在陛下跟前增加影响力,经常上折子请安,请安时也会对一些不大敏感的民生之事提出建议,十次里陛下也会认真回复三四回。 但他没想到,这回出了这样大的事,陛下竟能想到他身上……他不由怀疑,鹘影司的那位鹘首在其中使了力。这两月来,二人私底下通信过几回,但他令人对比过朝廷高官的字迹,却没有什么头绪。 或许,那位鹘首也练了一手不错的左手字。 他满腹的心事,打进了昭阳馆坐下后便没怎么说话。青娆自是瞧出他与平日里不同,也不多搅扰,只静静地练着绣花功夫,间或看他一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对方才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她道:“我领了一桩差事,需得远行,如是顺利,或许三四个月能办完,若是不顺,七八个月也是有的。” 青娆顿时惊得手里的绣花针都拿不稳了,差点刺进指甲里。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81章 方氏解禁 消息传到燕居堂里,老王妃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顾不得自己正月里才病了一场就要去西府,把伺候的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是懂事了些的鹤哥儿抱住了祖母的腿,才将人给勉强拦住了。 有机灵的下人连忙跑去了西府,没在外院里寻到人,一路找去了昭阳馆。 周绍刚和青娆没说上两句话,见到燕居堂的人火急火燎来请他,也是吓了一跳,披上大氅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这些多嘴多舌的,什么事都敢禀到娘跟前去!” 这是嫌府里风声透得太快,惹了老王妃忧心了。 青娆忙安抚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且王妃眼明心亮,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老人家。” 老王妃毕竟在襄王府当了这些年的当家主母,哪怕两个嫡子分了家设了东西两府,原先襄王府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 平日里的小事她不愿插手免得惹来母子嫌隙,掌家的权柄也是任由儿子给得宠的妾室,但遇上大事,她也不是当真又聋又哑的家翁。 闻言,周绍脸色稍霁,想起母亲年轻时的强势,怒火消了些许。 妾术 第76节 不由拧拧她的脸蛋:“你倒肯为下头的人说好话。” 青娆笑着目送他走远。原就是底下人出身的,她太清楚主子们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只是小事小节,随手帮上一把,就当积善缘了。 …… 进了燕居堂,老王妃冷凝的脸色在瞧见他时转为焦急,不待他开口便匆忙道:“陛下有文武百官可用,你不必接这烫手山芋。” 虽说是密旨,但也只不过仗着天高路远,能瞒住京里的权贵们一时罢了。领了旨意,周绍便先吩咐几位总管和随卫处的人动了起来,如此大动干戈,传到老王妃耳朵里也不出奇。 董氏出身名门,年轻的时候也帮老襄王料理过不少外头的事。一听闻周绍的目的地是常州,又听说来了个宫里做派的外客,顿时就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周绍一惊,忙挥退一众伺候的人,亲自斟了茶水哄老王妃:“娘何必这般紧张,陛下如此,是重用儿。” 老王妃却冷笑一声,不敬之意几乎要写满整张脸:“朝廷赋税养着那么些个大臣,麻烦事却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去做。陛下也不想想,你年纪轻,府里连个康健些的子嗣都没有,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陈氏虽只是她的儿媳,两人也素来不和,可到底是朝夕相处十年的亲眷,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王妃心里也不是不难过,这才伤了些元气,翻过了年头就病了一场。 对陈氏尚且如此,若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儿子也在外遭遇不测…… 董氏简直不敢去想象,稍一想想,便觉得天塌了。 朝廷去赈灾的粮船,好端端的竟能被水贼劫了,事后还沉了船,只消想一想,便知道里头少不了豪族权贵们的手笔。 若是在襄州界,他们自然谁也不惧,可常州是旁人的地盘,在老王妃眼里,这俨然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周绍还是头一回见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露出这等神色,神思一晃,就如同回到了幼年时走路都要被母亲细心守着的光景,这是还当他是孩子呢。 他心中微暖,温言宽慰老母亲:“娘,儿没有骗您,陛下着我去,自然不会是叫我送死去的。密旨上说,府上的护卫和王府的兵丁都能带,陛下也会送一队精良亲兵赴常州,与我会合。此番无论能否做出一番成就,总归性命无虞,您毋庸太过忧心。” 老王妃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拢紧眉头:“这样虽好,可事情传出去,京城里那两位难免要注意……” 自打开了年,裕亲王吃了亏后,朝堂上两派之间的争斗便愈演愈烈。陛下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是有时宣河间王伴驾手谈,有时与裕亲王围猎饮酒,圣心似乎始终没有决断谁疏谁亲。 但京城的大臣们却更加兴奋了。至少从这一点看,旁的宗室子弟那儿他们是不用使力了,譬如云家扶植的那位,总归是不成气候。 夺嫡之争何其凶险,这些时日,未见幼子有上京的打算,老王妃便也以为他的念头淡了。 哪知这会儿,却见他淡笑一声:“何必怕他们,陛下忽然给了我这桩差事,说不准,是对两位王叔都不满意呢?” 老王妃一怔,目光复杂起来。 半晌,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思,那便去争就是。只是,我这个做娘的不求有多大的荣耀加身,只盼着你每次远行都能平安归来。”说这话时,却是泪眼婆娑,满目的不舍。 周绍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给老王妃沉默地磕了头。 他忽然想起,打他为懿康太子效力以来,每次出远门回来时,娘都会让雁芙等婢女给他抬了水更衣梳洗后才见他。 他年轻时总觉得娘规矩重,太爱干净,到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大抵娘是想先让人瞧瞧他有没有在外头添新伤,放心不下,才故意添了这样的规矩吧。 自小到大,周绍也不是没暗地里比较,总觉得母亲对长兄更宽容,对他却严苛。但严苛之下,却是母亲暗藏的担忧和焦心,直到岁月将母亲的头发染白,她才肯卸下些许伪装,不再畏惧惯子如杀子的老话。 这一瞬,周绍觉得自己同母亲亲近了许多,他思索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开口道:“娘,有一事,儿子想求您。” * 等周绍回了昭阳馆,才有空闲将事情透给了青娆知道。 听说常州受了灾,连运粮船都有去无回,青娆也忍不住担忧起来:“听起来何其凶险,非去不可吗?”她的荣辱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哪怕不提感情,她也不愿他有什么不测。 对着青娆,他的神情就放松多了,摸了摸她的青丝,笑:“这是圣旨,难不成爷还能抗旨?” “那……您出门可要多带些人。”她想了一会儿,只能说了这一句。 “自然。外院的人我会带走不少……”他看了青娆一眼,捏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方兴业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回出门,我想将他也带上。如此一来,方氏自然也要解了禁足。” 青娆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兴业说的是方氏的兄长,那位五品武义将。 她没怎么犹豫,就坚定道:“只要爷能平安归来,爷用什么人都使得。” 说到底,她和方氏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死仇,再者方氏被禁足一事,本就不是国公爷的意思,如今人被放出来,也是她早有预料的事。 见青娆没怎么抵触,周绍暗暗松了口气,到底怕她不高兴,哄着她道:“你也不必吃味,爷心里也是看重你的。你大姐夫郑安,能力也很突出,如今就在京城里为我做事,等日后爷手里有了更大的权柄,你娘家姐姐和爹娘,自然也有荣光日子过。方氏性子是跋扈了些,但这回的事,她也是可怜,总不能一直关着,让她彻底寒了心。” 后头的话青娆没怎么听,只满心被他前头那句吸引了。 当日在城关县时,周绍说要给郑安一桩差事,可郑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瞒了青玉,这几回的家信里青玉都没提,青娆心里也正没底,不知是周绍哄她玩的还是把这事给忘了,这会儿听他夸赞郑安能干,一颗心才雀跃了起来。 她掩住内心的欣喜,只柔声道:“国公爷能用得上他,就是他的福分了。其实妾也不求娘家人过得多荣华,若是有朝一日,他们能不再奴颜婢膝地伺候人,也过一过平头百姓的日子,也就是运气了。” 闻言,周绍本想笑她胆子小,就连丁氏都能让她举家上下成为县里的富户,她正是得宠,怎么这样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庄家人不是襄王两府的家生子,她也不是满心满眼只想贴补娘家的丁琼玉,日后等陈四进了门,为了掣肘她,说不准还真不会轻易松口脱了她家人的奴籍。 他凝眉想了想,郑重道:“放心,你的心愿,爷定然会帮你实现的。” “哪里用得着这样郑重?”她扑哧一笑,取笑他说话的模样,可笑着笑着,眼儿却红了。 她不怕陈阅微,主仆一场,她自问一向尽心尽力,被辜负的人是她,真斗起来,她输了,不过是她技不如人。可家里人的奴籍却被陈家人握着,只怕她稍有不服管束,等待家人的就是无尽的磋磨。 陈阅微是将来这座宅子的大妇,论道理,周绍无论如何都该给她颜面。可他深思熟虑后,还是愿意给她这样的承诺,这一瞬,青娆的心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对着面前这个男子,除了畏惧、算计,还多了些旁的什么东西。 不过,这样的承诺,齐和书也曾经给过她,却到底没有实现。等他当真驳了陈家的面子,将人毫发无伤地带出来,她再感动也来得及。 这一夜,两人温存缠绵了许久,青娆能感觉到他的不舍与决绝,这趟常州之行,他仿佛有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勾得他满心满眼都是熊熊燃烧的欲望。 自打住进昭阳馆后,她便如同被他豢养的一只鸟儿一般,除了内宅里的切身利益,旁的不大关心。但肌肤相抵的亲近关系,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男人与平日里的不同。 她隐隐有些不安,或许再这样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她就当真会成为他新鲜一时的猎物。花无百日红,容颜老去后,恩宠自然难以维系。 …… 这回的常州之行,并不需要避忌什么,故而国公府掌事的几位嬷嬷仍旧拿出了宗室的派头来给国公爷收拾行装,到最后,跟车的护卫和随从都有五六十人,林林总总更是收拾了快二十架车。 老王妃本还准备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让她们一路上服侍周绍,但被周绍给婉拒了。 若是平常的差事,别说是丫鬟,带着府里的姨娘去也无妨,可这回的事非同一般,若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反倒不美,倒不如谁也不带,落个清净。 老王妃也只得作罢。 送行的这一日,方氏久违地从照春苑走了出来,据说是燕居堂里服侍的嬷嬷放了她出来。被闷了两个多月,她肤光如雪,身形消瘦了些,看见正给周绍整理大氅的青娆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当周绍看过去的时候,一双眸子溢满离愁,欲语还休。 青娆余光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一哂,没成想有朝一日方氏也能在她跟前扮可怜。不过,她的晖哥儿的确是可惜了,国公爷心里头一直记挂着,见了她这模样,不免也会怜爱几分。 果然见周绍神色微微动容,吩咐被他留在府里的柴兴德道:“一会儿去开了库房,把南边送来的好皮子给照春苑里送几匹。” 冬日已经要过去了,取暖的毛皮作为赏赐不免有些姗姗来迟,但府里人都眼明心亮,赏什么不要紧,国公爷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家的庄姨娘的面赏了方姨娘,这才要紧。 青娆也只是微笑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外院大多数得力的人都被国公爷带到了身边,唯独把副总管柴兴德留了下来,因着杜薇的缘故,柴兴德天然就向着她这一头,这无疑是说,等车架离开了,府里仍然是她说了算。 既然大头让她得了,给旁人让让利也并非不能接受。 不仅如此,她还给方氏做脸,让人从昭阳馆里寻出了新制的杏红洒花缎面斗篷给她披上,笑道:“外头风凉,方姐姐穿厚些才是。” 被从前的眼中钉这样关切,方氏满身的不自在,但当着周绍的面,她也只好受下,低声道了谢。 周绍将这副内宅和睦的场景看在眼里,心情大好。 等鹤哥儿怯生生地过来与他道别时,他也难得没怪他畏畏缩缩,还让鹤哥儿牵紧了敏姐儿的手,玩笑道:“父亲不在家,你就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丁了。你要照顾好姐姐和弟弟,知不知道?” 鹤哥儿难得得了父亲的肯定,小脸兴奋地涨红了,用力地点点头道:“儿子明白,儿子一定保护好整个家!” 童言童语把周绍也逗笑了,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再回望一眼满府面带忧色的姬妾,对着青娆道:“内宅里的大小事,就要你多看顾了。” 虽然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多半还是让几个嬷嬷服其劳,但他一走数月,这个名头,必须要给她,否则她没有威信,难以立足。 一旁的方氏听了,眼睫微微颤动,遥望着府门口她兄长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心才稍微定了定。 不急,她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听闻昭阳馆一直是独宠,国公爷这会儿愿意捧着她也不奇怪。好在庄氏的肚子不争气,独宠这么久连月信都是按时来的,国公爷这一走,她纵然有管家权,也得不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她要做的,便是像兄长说的那般。等国公爷回来后,好生周全先前的嫌隙,再给他生一个康健的儿子…… 想起哪怕在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她都不敢带出门来的晖哥儿,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感,折磨得她眼前发晕。 明明该是她占尽先机的大好局面,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而自始至终都没得上周绍一句话的丁氏,则苍白着一张脸,微微低着头。 良久,她看了一眼寒风中站得笔直的方氏,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2章 册封 外院的人被周绍带走了大半,等人一走,国公府就闭门谢客,寻常不再接旁人的拜帖。 青娆歇了一日,翌日就将柴兴德叫到了昭阳馆。 柴兴德年岁在几个总管里年纪最大,如今已经是头发微白。见了青娆,他不似高永丰般总是隐隐带着傲气,而是毕恭毕敬,一副任她差遣的模样。 青娆也不多同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国公爷不在府里,我想寻些事情打发时间,不知道柴总管知不知晓国公爷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可否找来也让我看一看?” 周绍虽在她这儿歇的时候多,但两人基本没有怎么一道看书写字过,他平日里看的书,多半是放在书房了。 柴兴德暗暗吃了一惊。 国公爷将他留下来,自然不仅是因他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更多的还是放心不下这位新宠,担心她没个人支应着,他一去几个月,回来只能瞧见一副白骨。 他为襄王两府当差这些年,自然知晓内宅的凶险不比男人家在外的争斗少多少,无比郑重地应了,叫国公爷放心。 可自己私下里,也不是不犯嘀咕。当日他将亲外孙女放在昭阳馆当差,为的就是给她谋个好出路,事实证明他的目光仍旧毒辣,这位新宠当真是风光了好一阵子。然而再多的风光,没有子嗣,终究也是镜花水月。 旁的也就罢了,他只担心,以这位庄主子的出身,如今乍然得了势,会自不量力地趁国公爷不在去对付照春苑那位——若是对方先出手,那自然无话可讲,可要是这位主子主动招惹,以国公爷对方姨娘的怜惜,最后倒还真不一定能讨到好。 晖公子是破了相,继承国公府无望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国公爷的宝贝儿子。 谁晓得,庄姨娘一开口,不是让他盯着照春苑,反倒要看什么书。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是千依百顺地应了。 等杜薇笑嘻嘻地送他出去时,才忍不住打听道:“……竟是个会舞文弄墨的性子?” 杜薇想了想,点头道:“听丹烟说,姨娘原本就爱看书的,只是自打正院夫人没了,住进昭阳馆后,她看得少了些,平日里倒多做了许多针线活。” 柴兴德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只是心里更是高看了这位姨娘一些。原是丫鬟出身,倒还能有这份心性,可真是难得。 没过半日,柴兴德便清点出来了一份书单,又让人从外书房的藏书处里一样样寻出来,送到昭阳馆。 看见堆成小山高的书册,杜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姨娘,这书这么多,您可千万仔细着眼睛!”仿佛视他们如洪水猛兽似的。 妾术 第77节 青娆却盯着那份书单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会的。” 因为这里头,竟有许多书,是她先前跟着四姑娘看过的。 若换了旁人,知晓了也只当是巧合,可偏偏发现的人是她……四姑娘那样费尽心机谋算自己的亲姐姐,又大费周章打探了自己姐夫看书的喜好…… 她只觉得有一张看不分明的大网笼罩在她的眼前,在她未察觉的地方,悄悄拧成了结。 她欠她的答案,相信终有一日,她会亲耳听到。 深吸了一口气,青娆开始提笔勾勾画画,将她未看过或是看得不太懂的书挑出来,一本一本地看。 外头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不甘心只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那就只能抓住些什么,才能在动荡的时局里立足脚跟。 方氏解了禁足,但也并未如从前般张扬跋扈地四处找茬,反倒仍龟缩在照春苑里,等闲不出来走动。 她没有动作,青娆自然也不耐烦同她斗什么,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等一月后青娆收到周绍的家书时,她便也开始半月一封地往常州寄,旁的时间,她多是在看书或是练大字——从前总忧心写字太耗笔墨,家里承担不起,如今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合该好好利用机会才是。 家里的主君不在,四处的院落里也没什么生气,孟姨娘得了闲便会往昭阳馆里坐一坐,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进了六月的一日,她来得却急,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青娆见了,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汗,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孟姨娘有些难开口,等青娆将下人挥退后,才对着她咬耳朵:“我听人说,丁氏每日都去给照春苑的请安。” 青娆不以为意,笑道:“我当是什么新鲜事,不是从国公爷一走,丁姨娘就天天往照春苑跑吗?只是每次都被灌了一肚子的茶,人却是没见着。” 方氏如今也是转了性子了,照她从前的做派,要是给人没脸,直接让人在廊檐下站着等一个时辰,再轻飘飘地来一句不见,就能把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让人坐冷板凳的手段,倒和当年陈阅姝对待不爱见的妾室一模一样。 孟姨娘却笑不出来:“你还不知道吧?今儿,方姨娘竟破天荒地见了她。” 青娆一怔。 半晌,也低头沉思起来:陈阅姝在的时候,没少利用丁氏给方氏没脸。照方氏小肚鸡肠的性子,没那么容易原谅丁氏,更何况后者现在失势,在后宅里大用处怕是没有,反倒要受人接济…… 是什么,让方氏改变了想法? …… 照春苑。 佩心送走了一脸喜意的丁姨娘,回到方氏身边时,也是不免疑惑:“姨娘,先前丁姨娘对您多有不敬,如今国公爷都厌恶了她,您又何必给她撑场面?” 没了恩宠,丁氏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不仅没法再帮扶娘家,甚至连一口好肉好菜都吃不上。 照春苑如今虽不管家了,可国公爷临行前还特意求老王妃将他们姨娘放出来,走时不忘送了一箱子皮子过来给她做脸,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知道,姨娘再得宠是早晚的事。 姨娘今日见了丁氏,在那起子人眼里,自然就是她接纳了丁氏投效的象征。如此一来,丁氏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方氏今日却有些魂不守舍。 解除禁足后,她的处境其实算不上好,能有今日,也是她细心谋划的结果。 国公爷走后,她没有再去主动挑起与旁的姨娘的纷争,而是开始吃斋念佛,还亲手给老王妃抄了一本佛经,又每日在佛堂里乞求国公爷平安归来,却从不曾再去东府讨老王妃的嫌。 她明白,老王妃当日罚她是因觉得她不守妇道,没有好好待在府里导致后来被东府的妾室传了时疫,间接害了晖哥儿。这是她的禁忌,她自然就不会再去犯忌讳。 这样的水磨功夫持续了两三个月,老王妃才对她和缓了态度,给晖哥儿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她曾经被断绝的消息门路,也慢慢重新连接了起来。 但今日她听说的消息,却让她狠狠吃了一惊。 老王妃派去京城的下人们回了东府,其中一位妈妈不经意和人透露,说她们此行去了陈府,为的是和陈家商议国公爷和陈四姑娘的亲事。 她万万没有想到,老王妃和陈阅姝那样合不来,竟然还愿意娶陈家的姑娘做国公爷的续弦。 若她没有记错,庄青娆也是陈府的下人出身,等陈四姑娘进了府,两人自然是天然的盟友。 国公爷这一去,迟迟听不见归期,说不定等人一回来,就要办亲事了,到那时,新人年轻娇艳,出身高贵,有国公爷发妻的姐妹情分,又有旧宠相帮,一旦生下嫡子,这偌大的府邸,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一瞬,不甘心的情绪爬满了方氏的面孔。 明明她已经熬死了陈阅姝,怎么还会再对上她的妹妹?明明是她先与国公爷相识的,可到头来,她还是要事事不如人。 消沉了片刻,方氏就让人把坐了小半个时辰的丁氏喊了进来。 到底没有犯下多么臭名昭著的过错,又是从国公爷的房里人出身的姨娘,旧情多半也有几分。 她太过于惶恐,以至于只能抓住周围的救命稻草,奋力地想要再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多一个人,总比孤立无援要好。” 禁足的那段时光,她周围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尝够了门庭冷落的滋味,哪怕捧着她的人是个蠢货,她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 京城,紫禁城。 皇帝正肆意地泼墨挥毫,等太监高声道“时辰到”,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笔。 等他看了旁边那人的画后,忍不住眼睛一亮,拊掌赞道:“数月不见舅舅的丹青,怎么好似又精进了许多?” 姜岱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笑道:“陛下为国事操劳,比不得臣闲云野鹤自在罢了。”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闲云野鹤?上个月你还把郑国公气得吐了血,他这会儿指不定在家里扎小人咒你呢!” 对着这个笑容和蔼的老头,皇帝似乎十分地亲近,半点没有客套的意思。 姜岱闻言肃容道:“郑国公不敬寡嫂,贪人家产,欺瞒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臣骂他正是大快人心之事。且厌胜之术不可取,陛下的暗卫若是瞧见了,得把郑国公抓起来下大狱才是。” 皇帝被逗得开怀,半晌才摇头道:“郑国公这一脉都没有出息的子弟,门庭败落,开始走弯路也是寻常。” 说到这儿,他的心情也不由怅然起来。想他也是战功赫赫,文治武功四方宾服,却偏偏子嗣不丰,没有儿子来继承偌大的家业,如今竟也只能看着那两个小兔崽子在他眼前蹦跶。 朝局如今愈发乱了,云家、裕亲王、河间王和诸多朝臣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也只有对着皇后外祖家的这个便宜小舅舅,能说上几句心里话。 皇后出身镇国公顾家,其母姜氏出身姜家三房,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幼弟,姜岱正是三房最小的嫡子。 论起年纪,他与皇帝差别不大,自小也有些玩闹的情分,但辈分却是实打实高上一层的。 姜岱出生时,如今已过世的姜三老爷正是官场上平步青云的时候,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性子比旁人都要耿直得多,步入官场后便一直在御史台和大理寺打转,不是和官员作风较劲就是和王公贵族过不去。 偏他这样的性子,还就入了皇帝的眼。 这回常州运粮船的事,也是他无意间提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让先太子旧部去做,才给了皇帝启发。 原本皇帝就对一直低调但记挂着他的周绍很有好感,常州事发后,不需要怎么详细调查,他就能看得出里头主要是谁的手笔。 若换了裕亲王或河间王,这些人的脑袋就别想要了,也就是周绍,和懿康太子沾亲带故,有着情分,他才敢把人放出去。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是懿康太子的母家,总不能他没了儿子,还要让儿子的母家殉葬皇陵。哪怕他们再荒唐,他也只能剪去过长的枝叶,给他们一个沉重的教训便罢。 说起这个,他倒是对周绍赞誉有加:“这孩子倒是聪明,一去看了些许时日便晓得了轻重。若是找运粮船的下落,花不了这么多时间,偏他抽丝剥茧,把云家那些不安分的一个个扒拉了出来,闹得人叫苦不迭又念着他是太子旧部心存希望,说不准日后还真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说起云家人,倒也是真蠢。从前懿康太子在的时候,对这个母家就不大亲近,不仅是因为云家身份低,更多的还是因云家没个眼明心亮的,只知道摆太子母家的款儿,半点力都出不上。 懿康太子没了,他们舍不得眼前那点荣华富贵,就打起扶植宗室的主意,等被他驳斥了,就开始大肆敛财,连赈灾粮也敢贪,为的就是他们在常州的盐运生意,一系列的蠢招,就差把“诛我九族”刻脑门上了! 哪怕是裕亲王那个蠢货,被他整了一顿也知道低头装乖一段时间呢! 皇帝恨铁不成钢,可一进后宫见着形同枯槁的云贵妃,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到底和她无关,她这一辈子,也就是守着这个来之不易又骤然失去的儿子在过。 姜岱见陛下说着说着神色又渐渐萎靡起来,忙笑着接道:“年轻人能干,陛下就多赏赐,他自然就知道忠于陛下了。” 皇帝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摸了摸下巴:“赏什么呢?” 姜岱笑了:“这简单,不是听闻英国公夫人半年前去了?国公府子嗣单薄了些,陛下不如给国公爷赐一桩婚事,这就是顶体面的赏赐了。”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这并不是他所思所想的全部。 他把这桩差事交给周绍,固然有云家和周绍的渊源在,但更多的是,他想借此观察观察周绍的品性——懿康太子没了,周绍还能记着旧情,不对云家赶尽杀绝吗?若是不赶尽杀绝,他又该怎么给百姓讨公道,救民生于水火? 前一桩,他已经大致做得让他满意了,至于后一桩,却得看他最终赈灾赈得怎么样了。 若是都做得好,他不妨再给他加一个赏赐。 如此良才,襄州府天高皇帝远,到底是远了些。且那两位如今斗得火热,结党营私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让他瞧得心烦,也是时候放一个鲶鱼进来,叫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了。 他的确是没有儿子,这听着有些悲惨,但也同样意味着,他可以随意选一个做儿子,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没有他的一个念头要紧。 * 八月末,英国公周绍自常州走水路至京城面圣,禀常州水匪已经被抓,在当地被斩,常州当地的豪绅们为保民生,补齐了粮食的缺额,如今常州一带的灾情已经缓解,只盼着陛下能开恩,减免常州今岁的赋税,以保穷苦百姓无虞。 皇帝听闻后,圣心大悦。 周绍在常州的一举一动,探子早就报给了他。他自然知晓,所谓被斩的水匪,不过是云家旁支里头作奸犯科最猖狂的一些人,杀了这些,倒是杀鸡儆猴,让那些和懿康太子血脉相近的云家人都吓破了胆。 至于捐粮的当地豪绅,自然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云家人了。 如此一来,粮食找到了,灾情解决了,他也不用把云家人全下了大狱,这桩差事,算得上极为完满了。 “这桩差事办得好!听底下的大臣说,先夫人的丧期即满,你母亲有意给你找一个续弦,如今襄郡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样,你选定了妻室,朕来给你赐婚,如何?” 周绍面带欣喜,心里则有一丝失望,没想到这桩差事的功劳只能换得区区赐婚。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陛下赐的脸面,他想了想,便拱手道:“不瞒陛下,臣发妻陈氏去世前,曾拉着臣的手,要臣娶她的妹妹做续弦,好照料膝下年幼的孩子,臣已然答应了她。还请陛下下旨,为臣和礼部陈侍郎府四姑娘赐婚。” 听到这个人选,皇帝惊讶了片刻,也是满意颔首。 他还当有他这金口玉言,周绍会另选一户高门做妻室——并非说陈家门第低,只是两家先前已经有姻亲关系,陈氏所出的儿子也还好好立着,亲戚情分没那么容易断绝。若周绍是个野心勃勃的,合该利用这个机会,好生为自己加码才是。 “好,既然你们已经有了主意,朕就偷个懒,不用费什么心思,只等着你们两家通了气,便给你赐婚就是。”皇帝拍拍周绍的肩,笑得和蔼。 周绍自是恭敬跪下谢恩,正准备起身时,却听皇帝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 他愕然,便听皇帝肃声道:“英国公周绍,赈灾有功,品行端方,堪当大任。今册封为成郡王,赐以封地川州,特于京城内设郡王府,许在京伴驾,钦此。” 他抬眼,看见皇帝眼中的期许与复杂,立时长叩在地,道:“臣周绍,领旨。谢陛下隆恩。” …… 直到出宫时,周绍还感觉到自己走路轻飘飘的,仿佛抓不住重心。 他原以为,赐婚就是终结了,却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册封他为郡王,与他兄长平起平坐。但更出乎意料的事,他被赐了封地,却被要求留京伴驾…… 说是藩王,倒不如说是替他抬了身份,对着一些人,他的底气会更足。 快要出宫门时,有太监急匆匆地快步赶上他,赔笑道:“郡王爷,您走得太急了,王府的地图奴才还没来得及拿给您呢。” 彼时刚散朝没多久,宫门外有不少尚未离去的官员马车,听见太监这样称呼周绍,都是愣了愣,立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郡王爷?他何时变成郡王爷了?” “什么王府?不是只有亲王才能在京城设王府吗?” 周绍心头暗骂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接过那张图看了一眼,也惊讶起来。 妾术 第78节 却原来不是给他新造一间府邸,而是改的原先一座长公主府的府邸。这么一来,只需个把月他就能住进去了。 他眸光一闪,感受到了陛下的某种决心。 看来,陛下当真是要把他留在京城了。只是瞧这太监张扬的模样,他可真怕他日后成了靶子啊。 给了太监一包赏钱,他深吸一口气,踏出宫门门槛的那一瞬,外头的人们顿时如嗅到了花蜜的蜜蜂一般蜂拥而来,七嘴八舌地围着他打听情况。 好在他不是那等孱弱的书生,左推右推挤出一条路来,轻易脱了身:“各位大人,我舟车劳顿,今日实在是累了,你们有事,改日再上门拜访吧。” 进了马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打算复命后便启程回襄州府,这么看来,一时半刻他是脱不了身了。 后来,果真如同周绍所料,皇帝陛下在大朝会上自己金口提及了册封周绍为郡王的事,引来一片震惊。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多数朝臣都以为陛下会在河间王和裕亲王二人中间选一个做储君,可没想到,冷不丁又冒出来个成郡王,论辈分比前二者小,可亲近和恩宠瞧着却一点不少。 众臣心头苦笑:他们可大都选了人投效了,陛下此举,实在是不讲规矩! 甭管朝臣们怎么想,反正皇帝陛下心情挺好的,他无视了两个极其幽怨的眼神,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回了后宫。 下头的陈弘章却乐疯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的眼光没有错!从前还担心女婿因懿康太子的缘故在朝堂上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可没想到,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才办了一桩差事,就被趁机提拔成郡王,还在京城里设了府邸…… 他越想越兴奋,等下了朝回了府里,便去了正房,还让沈氏将女儿也喊了过来。 “四丫头,你可真是个有福之人。” 沈氏母女一头雾水,直到卖关子的陈弘章将原委全抖落了出来,二人才恍然。 四姑娘羞涩地跺了跺脚:“爹,您说什么呢,我们两家的事儿,还没定下呢。” 陈弘章的表情就更生动了:“你不知道,郡王府已经来透过音儿了,说等时候到了,陛下就会下旨给你们二人赐婚,到时,你就是如假包换的郡王妃了。” 郡王妃! 陈阅微难以抑制心头的兴奋。她隐隐想起,前世周绍似乎并没有这么早就获得了陛下的青睐,这么看来,当真是上天垂怜她,舍不得她受委屈,好让她出嫁时做风风光光的郡王妃。 ----------------------- 作者有话说:晚安!元宵节快乐,大家! 第83章 替庄氏多求一炷香,盼着…… 九月初的襄州城,秋老虎尚还猖獗,一早一晚敞着寒气,到了午间,天炎暑热,迫得人换上夏衫。 英国公府,针线处。 管事刘妈妈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吃着绿豆莲子百合汤,日头升了上来,井水湃过的绿豆汤仿佛格外甘甜可口些,下首说得口干舌燥的妇人也得了半碗,一时间心中燥郁稍平,脸上谄媚恭维之色更自然了些。 “到底是姐姐这里的好东西多,这时节,便是城中富户娘子也难得这一碗。” 刘妈妈笑了笑,却不接她这恭维:“原是府里姨娘开恩,怕日头毒下面当差的不好受,每日都叫大厨房煮了绿豆汤赏到各处,实在是宅心仁厚。” 妇人听了讪笑一声,却也不在意自己被扫了面子,跟着附和了几句,很快又堆起笑道:“也是庄姨娘信重您,偌大的针线处采买的活计都交到您手上,就是知道您最有能耐与眼光,换了别人,姨娘怎么能放心?” 刘妈妈被奉承得心间得意,又晾了她一会儿,这才施施然开口道:“我再能耐,到底得料子好,下头的绣娘才能做出来好衣裳不是?” 妇人一喜,连道:“这姐姐您大可放心!不是我自夸,我们家铺子的绸缎,论起鲜亮和花样,别说是襄州府,就是加上隔壁川州,也没有能比我们更好的……” 商贾人家,谁没有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这原是城中揖绣阁的掌柜娘子,惯常和国公府有来往的,只是今年这针线处的采买换了人,快到给国公府供货的时候还不见消息,掌柜便急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见刘妈妈一时没说话,妇人立刻心领神会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豆绿彩绣新衣来: “今次贸然上门,怕唐突了姐姐,晓得姐姐家里有个女儿正值妙龄,特意让布铺里的大师傅给姑娘做了一身杭绸新衣……” 虽是绸缎衣裳,却看得出花样比主子们的精简些,穿在身上会显得体面又不逾矩。 刘妈妈啊呀一声,连连推拒,直到她小孩子家家哪里能穿这么贵重的衣服。 妇人暗暗咬牙,知道这是头一回和人打交道,免不得要出出血,便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塞过去:“一点心意,只求姐姐您帮帮忙给我们一口饭吃,您可千万别推辞。” 刘妈妈摸着那荷包,眼睛一扫便晓得这衣裳和银子加起来怎么也有上百两,揖绣阁这也算是上心了。 她态度和缓了些,动手给妇人斟了一杯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外头忽然有小丫鬟道:“刘妈妈,孟夏姐姐来了。” 妇人便见对着她一直拿乔的管事妈妈腾地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将妇人孝敬她女儿的衣裳拿起来左右看了一圈,脸上就盛了笑。 妇人回过神来,见刘妈妈这态度便知道这位孟夏不简单,她眼睛一转便跟着站起来:“我替您拿着吧,只劳烦您替我引荐一二。” 刘妈妈见她机灵,想了想,也点点头,只提醒道:“那是姨娘近身伺候的丫鬟,见了人可不能乱说话。” 妇人连连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出了门。 襄州府里谁不晓得,英国公有一爱妾姓庄,在宅子里独宠数月,国公爷临出门前还把家事都交到了她手里,就是原先给国公爷生了儿子的方姨娘都得靠边站。 听闻这刘妈妈也是庄姨娘的亲信,这才拿到了针线处采买的差事。 妇人跟着出去,就见抄手游廊下几个小丫鬟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中间那位身着桃花纱衫,圆圆脸,身量高挑的丫鬟说话,刘妈妈轻咳一声,众人才吐吐舌头作鸟兽散。 那圆脸丫鬟便笑吟吟地上前给刘妈妈见福,却被后者一把扶住了,亲热地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孟夏就笑道:“姨娘差我来问问,前些时候送来的料子可都做好新衣了?” “昨儿才做好,我正想着下午让你妹妹给昭阳馆送去呢,没成想姨娘那头惦记着,倒是耽搁了。”刘妈妈赔笑道,又道:“外头太热,姑娘跟我进来喝些绿豆汤消消火,顺道替我掌掌眼,免得到了姨娘跟前被发落回来,面儿都挂不住。” 孟夏想了想,道了声好,便跟着刘妈妈进了里间,被请到上首与她同坐。 饮了半碗绿豆汤下去,她浑身舒坦了些,这才注意到一边的妇人,挑眉问:“这是?” 刘妈妈便笑着引荐道:“这是揖绣阁的齐大娘子,咱们府上的布料一向是在他们家采买的……” 说着,刘妈妈朝齐娘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就笑盈盈地将那身新衣献上去。 “听刘妈妈说,姨娘心善,阖府上下夏日里都有绿豆汤喝,姑娘在姨娘身边伺候,定也是一等一的心善人。我家做布料生意,旁的没有,也就有几匹好缎子,今次既见了姑娘,高低要孝敬姑娘一身新衣,还望姑娘莫嫌弃。” 孟夏扫了一眼,便晓得不算逾矩。 只是初次见面,就送人裁好的新衣,也不怕不合身?转念一想,她与认的干亲,刘妈妈的女儿白芷身量仿佛,这东西约莫是齐娘子原打算孝敬白芷的。 想通了里头的关窍,孟夏只作不知,谢过了她,便收下放到了一边。 等这厢事了,才有几个绣娘捧着托盘进来,将给庄姨娘做的新衣一样样展开给孟夏看,孟夏细细看过针脚和花样,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齐娘子在一边没敢说话,眼睛已经是看住了:这些料子,却都不是出自她家,样样名贵繁复,日头照进来,有的还隐隐泛着波光。 “您经手的差事,果真是一等一的好。”孟夏不吝夸赞,又提议刘妈妈跟她一道去院里复命。 刘妈妈眼睛一亮,主子跟前露脸的差事,哪里有不应的?自是欢天喜地的跟着去了,临走前才注意到齐娘子,便喊了人送她出府,不忘低声提醒道:“今次瞧见的东西,出去了可不能乱说,万一那日宴席上姨娘与谁家的娘子身上的缎子重了样……” 她脸上仍盛着笑,一双眼睛却似刀锋般锐利。 齐娘子连道不敢:“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她笑笑,又低声道:“白芷姑娘的那一身新衣今个儿我忘带了,过几日就差人给姐姐送来。” 心里却纳奇,这国公府的男主人已经有快一年不在府里了,府里的主子们等闲连二门都不出,更别说应什么宴席…… 莫非,是国公爷快回来了? …… 路上,刘妈妈也在侧面向孟夏打听。 国公爷走的这大半年,除了按制添的新衣,昭阳馆那头可是一件新衣都没制。就是从前爱俏的方姨娘,近来也不怎么爱做新衣裳了。 主君不在家中,任是打扮得再娇艳,又有什么用? 故而针线处近来的油水不多,也是因此,刘妈妈才想出这样的招数,既不至于新官上任就惹出大乱子,又能从老商号那里剥得油水。 好在这齐氏是个妙人,虽然肉疼,但该给的都没少给。她拿了这孝敬,匀出来一些给底下人,再往上打点打点,差事就更好做一些。 为何有胆子同孟夏打听,却是因她家女儿白芷前几月与孟夏一见如故,认了干亲,素日里都是姐妹相称,再亲热不过的关系。 “国公爷出门是办皇差,这我们底下人可说不好。”孟夏打着哈哈,嘴角却微微翘着。 她家姨娘常与国公爷通信,时日久了,除却东西两府各一封家书外,国公爷也会单独与姨娘回信。 看姨娘近日心情不错,还有心思裁新衣布置屋子,院里人私底下便猜测,约莫是国公爷的差事没出什么岔子,马上就要回府了。 否则照姨娘这近一年来的性子,恐怕还在沉溺于书山之中呢。 进了昭阳馆没走几步,便见一位华服妇人领着个头戴金花,身着遍地金衣裙的小姑娘从廊上走过来,其后还跟了个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的中年妇人。 “五姑娘,孟姨娘,晏先生。”孟夏笑着一一行礼。 孟姨娘扫一眼其后跟着的一串针线上的人,目光在托盘上精致华丽的绸缎上滑过,眸光不由微微一闪,笑道:“难得你家姨娘有兴致添新衣。” 孟夏笑而不语。 孟姨娘也不多说,牵着面露好奇的五姑娘走了。 “孟姨娘倒是来得勤。”见几人走远了,刘妈妈才意味不明地开口。 “姨娘也时常请教晏先生,国公爷不在,孟姨娘怕外院没个章程,索性求了姨娘,将晏先生请到昭阳馆里给五姑娘授课,这样两边都相宜。” 刘妈妈笑着点头,心里却道,这孟姨娘可当真是个妙人。 她也不怕五姑娘来得勤了,庄主子动了念头,将五姑娘养在自己膝下? 庄主子至今也还没个子嗣呢,五姑娘虽是女儿,在这府里却也金贵着。没见从前缺衣少食的栖月院,有了五姑娘后就大不一样了? 被念叨着的五姑娘敏姐儿低头想了一路,等回了栖月院里,就悄悄地和姨娘咬耳朵:“姨娘,你说,是不是爹爹要回来了?” 孟氏讶异地看她一眼,问:“敏姐儿怎么知道的?” “庄姨娘平日里看书比我还认真,近几日却不似寻常……” 孟氏就弯了眼睛,抱着女儿在怀里亲香了一阵,直叫敏姐儿红了脸:“我……我是大孩子了!” “那也是姨娘的女儿!”孟氏笑嘻嘻地点点她的小鼻子。 母女俩相处了这大半年的功夫,情分已经很是深厚了。孩子虽小,人却机灵,谁苛待她,谁对她好,她心里自然有一杆称。 栖月院孟姨娘是哪怕少吃一口也要让她过得体面些的人,对着这样的养母,敏姐儿渐渐也就敞开了心扉,将自己看作了孟氏的女儿。 孟氏则丝毫不敢懈怠。 丁氏搭上了照春苑的船,时不时地就想寻借口与敏姐儿碰面。 她哪里肯引狼入室,自然是严防死守,可府里这么大,她管得了跟前这片地,却管不了敏姐儿读书的地儿,后来还是身边的丫鬟替她想了个主意,看昭阳馆时常请敏姐儿的女先生过去请教,便索性把敏姐儿送到了昭阳馆里读书。 一来昭阳馆不是寻常地界,丁氏没法轻易踏足。二来敏姐儿年纪还小,与府里得势的姨娘亲近些,对她没有坏处。 话虽如此,孟氏将敏姐儿看得宝贵,难免担心时日久了,从前没想养敏姐儿的庄氏反倒被勾起了心思,于是时常也过去陪庄氏做针线说说话。 妾术 第79节 数月下来,她倒瞧出庄氏当真没有那样的心思,甚至于下人在她跟前提起子嗣的问题,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好似真全然不着急似的,倒把手里的书看得如痴如醉,活像是要去考女状元一般。 孟氏心间感慨,在自己院里小佛堂进香的时候都替庄氏多求一炷香,盼着她宠爱不断——以她的秉性,除非失宠,否则断然不会再来断她的生路。 至于她自个儿的宠爱……孟氏早就不抱希望了。 有人为了刺激她,早把消息透到了她这儿——今次国公爷远行,似乎正是要料理与先太子母家云家之间的事情。 国公爷本就因她的身份不喜她,如今还出了这事,可想而知,今后待她只有更冷落的份儿。 良禽择木而栖,与其奉承一个永远不会正眼瞧她的男子,倒不如跟着庄氏,起码不至于脸面尽失。 …… 孟夏进来时,鳌山炉里燃着梨花饼,侧边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身黛色衣衫的女子正闷头提笔疾书,摊开的宣纸上字迹娟秀。 她便静立着没有动,待青娆搁下狼毫笔后,才轻声笑道:“姨娘,针线处的人来送制好的新衣了。” 青娆抬眸,点了点头,便转进侧间由人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丹烟才叫人进来。 练字时的衣裳都图个轻便,倒是不方便见客。 刘妈妈带着一众捧着托盘的丫鬟进来,杜薇则从外头让人搬了一块平整干净的木板进来,将那些衣物一样样在木板上展开,又扶着立给青娆看。 这样的规矩却是从前皇室的规矩,便是东府里也只有老王妃那儿还讲究如此,刘妈妈没想到昭阳馆里还有这等人物,一时也局促不安起来,怕叫庄姨娘以为她们慢待。 但杜薇不是那等当面给人上眼药的,她也知道姨娘不喜欢这一套,便笑道:“原是姨娘练字后手酸,不爱动弹,我们才做了这板子,刘妈妈不必多思。” 刘妈妈连忙点头,一句不好也不敢说,青娆看出她们的紧张,便也看一件就微微点头,以示赞许,刘妈妈等人的神情才渐渐松懈起来。 等人走了,她就笑看杜薇一眼:“你倒是讲排场,没得让人说我们逾矩。” 瞧刘妈妈那神色,便知道这板子另有一番规矩,不是杜薇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杜薇跟了青娆这些时日,晓得这位主子和气,闻言也不太畏惧,只笑嘻嘻地道:“您是当家做主的,这等排场算什么?也就是国公爷不在,西府上下闭门不出,不然不知有多少官家太太挤破了头想在您面前表现呢。” 眼下之意,刘妈妈这等依附她们的下人,战战兢兢是应该的。 青娆倒是有些意外。 周绍走的这几个月,她没有对府里上下的差事格外关注,一应事宜还是交给从前的几位嬷嬷,顶多再加上杜薇丹烟二人盯着。 她还以为,这样一来,昭阳馆的炙手可热会慢慢淡下来,却不曾想,底下的这几个没闲着,倒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了。 “若是过了火,等新夫人进门,少不了要吃一番苦头。”她抚着那件说是花了针线处所有绣娘近一月功夫才做出来的新衣,脸上的笑意微微敛起。 白露就有些不以为然:“您也太谨慎了,新夫人进门,定然是向着您的……” 先国公夫人的孝期马上就要满了,整个襄州府闻风而动的官眷们快把东府的门槛都踏平了,可老王妃愣是谁也没瞧上,府里渐渐就有了风声,说国公爷会从先夫人的姐妹里再挑一位做续弦。 她家姨娘就是陈府出身的,待新夫人进了门,满府的姬妾里,难不成还会放着庄姨娘不重用,去抬举旁的姨娘? 一旁的丹烟却看出姨娘听了这话情绪有些不对,忙笑道:“姨娘不必担心,这料子都是国公爷给您的,管家权也是国公爷让您拿着的,有了主君发的话,任是谁也别想做您的文章。” 关于续弦的传言不是一日两日了,每每提起陈府姑娘,姨娘的表情都算不上好,丹烟一早就留心了,只没想到一向机灵的杜薇没看出来这一桩。 青娆神情稍霁,也在心里点了点头。 是啊,她不用求着陈阅微的怜悯才能在府中立足,她的一切权柄,都是那个宠爱她的男子光明正大地给她的。 不知不觉间,似刘妈妈这等由她的丫鬟们维系起来的根系已经遍布了整个西府,即便是有着正室身份的陈阅微嫁进来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翦除。 想到对方将来头疼的模样,青娆的嘴角就不由翘了翘。 国公爷要回来了,陈阅姝的孝期也将满,风雨前的宁静,倒显得格外珍贵。 这日晚间,青娆正用饭时,听得丫鬟通禀柴总管来了。 她瞟一眼茫然的杜薇,心神一肃,坐在屏风后将人请进来后,便听扑通一声对方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声音里透着溢于言表的喜悦:“恭喜姨娘,姨娘大喜!下晌自京城有急报禀回府上,道国公爷办差有功,已经被陛下册了成郡王,还在京城得了御赐的郡王府!” ----------------------- 作者有话说:努力写稿中,如果情节写完了就今天更,没写完就明天更 第84章 请封 二爷被陛下圣旨册封为成郡王的事,眨眼间便如风一般传遍了东西两府,四处都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老王妃好容易盼来了幼子的归讯,又听闻这样的大喜事,一下子活像是年轻了十岁似的,带着长子周僖开了祠堂祭拜祖先不说,还大手笔地赏了东西两府的下人们不少银钱。 阖府都是喜气洋洋的,比之过年也差不了多少。 主子们高兴罢了,待到屋里关起门来说话时,老王妃脸上的神色就落了下来,拧着眉头道:“好端端的,陛下怎么想着这样重赏老二?” 云家的事本就敏感,轻不得重不得,原她看着家书上的意思,老二能将事情料理个差不多,全了云家的体面,遂了圣上赈灾和敲打云家的意思,回来无功无过领个差事,继续为陛下效力,也就罢了。 却没想到,陛下会封了老二一个郡王,甚至还在京城给老二修葺了一座王府。 周僖却很高兴,欣然道:“这证明陛下果真没有忘记我们襄王府!说不定,日后我们也能同那两个争上一争。” 他自己没有当皇储的本事,也没那个野心,对弟弟的期望却是很高的。 老王妃董氏瞅了一眼一脸无言的郡王妃赵氏,有些头疼:“但愿如此,怕只怕陛下只觉得老二……” 是个好用的棋子,却不是真心愿意提携的后辈。 从前,她还能靠着对陛下的了解谈些朝政,可懿康太子去后,陛下的脾性也有些古怪起来,河间王和裕亲王两个夺权,都是烈火烹油,一片花团锦簇,可繁华之下,未必能有一分的真心。 只希望,陛下念在襄王爷和老二两代效忠的情分上,不会将襄州一脉推到必死之局。 …… 册封周绍为郡王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后,皇帝并没有立时放周绍回襄州,而是让他住在先前置办的别院里,时不时召他进宫伴驾。 河间王看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从前周绍为太子办差时,时常留宿宫中,和皇帝皇后的关系都不错,这回周绍被封了郡王,他怕就怕陛下是要再提起来一个人作为皇储的考量人选,没有让人住在宫里,好歹是让他松了口气。 而其麾下的申家人,则有些惊弓之鸟的态势。 云家是先太子的母家,最是尊贵,陛下却为了一船粮食派了周绍这样去打他们的脸,旁支子弟,被流放被斩首的都有。那他们申家只出了个先太子的乳母,却坐拥大量财富,陛下是否也有所打算? 想起当日周绍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申家人心中愈发打鼓,不由去想:难道成郡王早就听说了什么风声?云家人这块儿最难啃的骨头之后,是不是就轮到他们了? 怀着自己的小算盘,申家再到河间王跟前时就一脸凝肃地道:“殿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陛下不止是册封了位郡王,甚至还着内侍省给成郡王在京中修了王府,这俨然是要他在京中久留的意思啊!殿下如今放任,焉知他未来不会是另一个裕亲王?” 河间王蹙了蹙眉头,却是不信:“说到底,周绍不过是子侄辈的,陛下若要过继他为子嗣,不免不合礼法。” “礼法?那不过是陛下手中掌控的一样玩意儿,陛下说合礼法,满朝文武哪有几个敢辩驳的?更何况,成郡王跟着懿康太子办差那么些年,在朝中也是有些威望的,殿下以为,他这些时日,都是干坐着看殿下步步荣华?” 言下之意,前些时候周绍虽然没有跳出来与他们相争,但背后未必没使手段。 闻言,河间王的神情也郑重了起来。 良久,他还是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圣恩正隆,我们若先出手招惹他,在陛下那里难免落了下乘。且万一他没有那等心思,反倒被我们激起了气性,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这一脉宗室早已式微,能靠着这样的出身,成为夺嫡的热门人选,他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和图谋。 申家人不免焦急:“那万一成郡王他……” 周琚淡淡打断了他:“你急什么?该有人,比我们更急。” …… 裕亲王府上,周璲和一众幕僚也正在谈及此事。 老裕亲王在京城经营多年,人脉消息比河间王一派要灵通得多。 “听闻陛下有意给成郡王赐婚,宫里没透出消息来,可礼部陈侍郎府上却有传言,道陈家要把嫡次女嫁给成郡王做续弦。”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嫡次女?陈家是百年世家,出过宰辅,在士族里是数一数二的,已经嫁了个女儿过去,怎么还会再嫁一个?已经是姻亲了,陈弘章那老狐狸怎么肯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有人就嗤笑一声:“你也说了,他是老狐狸,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那……” 也就是说,这门亲事在陈弘章看来,结得值。 想起陈家在近一年的争斗中谁也没站,从前他们以为,陈家自诩是文官世家,已经是极尽富贵,不愿意掺和这些。可听闻了这桩婚约,众人却有了旁的想头。 却不是看不上富贵,而是有了更钟意的人选啊。 陈家的势力都在京城,从前相安无事的时候,藩王与这等人家结亲,不过是图朝中有人好说话,可如今形势变了,成郡王府甚至直接盖在了京城,这样的亲事,再也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一旁的裕亲王听着,神情闪过阴霾。 他从前就记恨周绍这个子侄敢算计他,还向陛下告状,害他不得不遣散了许多亲兵,许久都不敢再私自豢养亲卫,甚至事后还和他低头赔了罪,送了他一座庄子。 自小到大,他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心里早恨不得扒了周绍的皮,暗暗记着等登上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寻个由头裁撤了他的爵位,可没想到,陛下竟然甚为看重他,甚至还在京城赏了他一座王府。 想当初,他可是软磨硬泡花了不少功夫,才让皇伯父点头同意他不再回藩地,久居京城伴驾的。可周绍得来这东西,竟然如此容易? 前有出身卑贱的河间王,后有无法无天的成郡王,这京城中碍眼的人,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 周绍这里,自然是拜帖盈门,门庭若市。 储君之位空悬,见陛下又从信重的小辈里选了一位提拔,生了心思的官员自然也是争先与新出炉的成郡王交好。 送财宝,送宅子,送美人的都不在少数,但周绍心里明白,陛下册封他可不是真就爱重他爱重得不得了,但凡他像裕亲王和河间王一般广为结党,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陛下如今的心思很复杂,但也很简单,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只要仍旧敬畏这位老帝王的权势,就不能无视他的权威,必须安安分分做个臣子。 说到底,宗室与皇家再是血脉相连,究竟不是陛下的子孙,没有在陛下跟前犯错后全身而退的底气,除非,有人能藐视君权。 而他,并不觉得另两位有谋反逼位的本事——军权、亲卫都被拦在了京城之外,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便可恩赏或掠夺的身外物罢了。 故而他交代了高永丰,除却早些年有交情的人,其余人送的贺礼,贵重的一概不收。至于不知底细的美人,他就更是敬谢不敏了。 陈弘章作为岳丈,倒是亲自登门了一次,话里话外都是两家的婚期。 周绍本有些不耐,听陈弘章提起四姑娘的年岁,想起妻妹与元娘一母同胞,又生得很有几分相似,到底心软了些,沉吟片刻,道:“等京中王府修葺好后,襄州国公府定是要搬到京城的,既然如此,远嫁太过折腾,等圣旨下了,过了礼部的章程,便于明年入夏前嫁进来,岳丈大人以为如何?” 陈弘章心中算着时日。 从前女婿只是英国公,即便是圣旨赐婚也只是多一重体面,可如今身份变了,成了郡王爷,一切自然不同了。 四娘嫁过来便是郡王妃,礼部还得着内侍省赶制她成亲用的吉服,筹备一应的册封礼,自然不能急匆匆地出嫁,让礼部上下难做。 入夏之前,已经是一个比较仓促的时间了。 于是他欣然应允,颔首道:“如此甚好,这样,也是了却了她娘和去世的姐姐一桩心事了。” 提起陈阅姝,周绍不由拉平了嘴角,耐着性子又请陈弘章喝了两盏茶,不痛不痒地一起议论了些政事,才让高永丰送他出去。 妾术 第80节 出书房门后正好遇见周绍的幕僚蒲先生,双方从前见过面,也是互相认得的,却见那蒲先生见了他,脸上的笑容一收,还有些不自在地将手中的文书收进了怀里。 陈弘章脚步一顿,停下来和蒲先生打招呼:“蒲先生别来无恙,此去常州,您也一路跟随王爷去了?” 蒲先生愣了一下,点点头:“见过陈大人。蒲某虽是文士,身子骨却也康健,能为王爷效力,是在下的福分。” 陈弘章眯了眯眼睛,对去常州的事情蒲先生都不避讳,那藏在怀里的文书究竟是什么,需得对他小心防备? 他心中暗暗记下,面上却只是微笑,点头道:“有您这样的大才辅佐,也是你家王爷的福气。” 蒲先生笑着目送他离去。 等人走远了,他才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往书房内去。 “写好了?”周绍见他进来,面庞露出一抹笑容。 “是。” 蒲先生从怀中将那份折子拿出来,周绍看着目光一闪,问:“你在外头碰见我那岳丈了?” “王爷英明。”周绍乍然成了郡王爷,身份地位不比从前,蒲先生也收了几分倨傲,如今当真有了为龙子凤孙办差的实感。 周绍有些不习惯,却也没有说甚么,连他自己都免不了心怀惴惴,更何况是底下的人呢? 只是对陈弘章,他一向是觉得脾性不合。听心腹幕僚这般说,将折子接过来看了一眼,满不在意地道:“便是叫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如此已经够给陈家面子了。” 按照大晋宗室的规矩,郡王府设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再加上若干侍妾不等,为了照顾陈家的颜面,他已经决定暂时将侧妃之位空悬,只准备向朝廷上折子册封两位妾室为夫人,再没什么好顾忌的。 蒲先生见郡王爷认真看了折子后,面露满意神色,心头一松,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王爷,孟姨娘虽是云家出身,但毕竟还抚养着五姑娘,您看这回……” 周绍神色冷淡下来。 “敏姐儿是个好的,但孟氏我还得再瞧瞧。不是什么人,兹要抚养了本王的子嗣,就能一步登天的。” 他食指抚着折子上工整的“庄氏”二字,私心里却想:孟氏是依附她才能在府里出头的,如今他成了郡王,总不能让二人平起平坐,甚至于让膝下有女的孟氏压上她一头。 “这回的郡王之位,来得侥幸又突然。咱们被卷入了京城的风波之中,恐怕便不能再轻易抽身。眼前的荣华只是暂时的,若有成大业的一日,本王自然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说罢,像是担心幕僚觉得他冷情,周绍又补充了一句。 “王爷能有今日,靠的并非只是运气。陛下看在眼里,日后定然会重用王爷,王爷毋庸太过担忧。” 蒲先生一脸感动,拱手作揖表示为周绍鞍前马后。 心里则为孟氏叹了口气:同是男人,他再了解不过王爷的心思。连眼前的富贵王爷都不肯轻易让她分一杯羹,即便日后真有登基的那一日,孟氏恐怕也未必会有多风光。 真是心爱的女子,定然是时刻都要捧着最好的东西给她,只为博红颜一笑。 而他多嘴一句,一是看这些年孟氏入府后还算规矩,没有在外头给王爷惹什么乱子,对她有些怜悯,二来也是想试探王爷的心思。 看来那位庄姨娘,如今便已经有了些祸水的劲头了。 这大半年随着王爷在外办差,遇上的云家纨绔子弟不少,有那不知事的还打着鱼死网破的念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时候并非屈指可数。 饶是如此,那位庄姨娘还是每隔半月或一月就能送上一封亲手些的家书给王爷,信上不知写了什么,倒哄得王爷心情颇佳,还经常单独与她回信。 这次封了郡王,奏报朝廷册封夫人的折子上,除却育有子嗣,本就是贵妾的方姨娘,也就是这位婢仆出身的庄姨娘了。 消息传回襄州城,府里还不知会如何震动呢。 * 皇帝将成郡王留在京城待的大半月里,君臣间饶有兴趣地敲定了成郡王府修葺的各项细节,直到周绍第三次请辞,皇帝才松口放了人走。 临行前皇帝还不舍地道:“等明年开春,路上积雪化了,你便早些带着家小上京,到时你的府邸应也修葺好了。” 顶着众臣或羡慕或热切或嫉妒的目光,周绍坦然自若地叩谢了圣恩,带着护卫和属下们浩浩荡荡地出了京。 等皇帝回了福宁殿,心情竟当真有些怅然。 他对着姜岱道:“他的脾性,与懿康太子真是像。” 论起皮相,都是血肉相连的亲戚,无论是河间王、裕亲王还是周绍,仔细看都能看出相仿之处。 但也许是周绍跟着懿康太子的时间不短,两人行事时表露出的性格,竟也是让人恍惚。 一样的少年意气,一样的自负又谨慎。 闻言,姜岱只是笑笑:“只要陛下瞧着高兴,就是他的福分了。至于像与不像,臣不似陛下一番慈父心肠,一时之间,倒是看不出来。” 若是姜岱顺着皇帝的话说,皇帝反倒会多想。但他没有,皇帝的思绪却是越飘越远。 从前懿康在的时候,他并未怎么多留意周绍的品性。 可正如姜岱说的,他是懿康的父皇,对他甚为了解,如今失去儿子后缅怀的时间多了,再一细看,才能瞧出周绍跟着懿康一道长大,行事风格有多像。 他没了亲儿子做继承人,所图所想,除了不给社稷和祖宗基业留下一个暴虐无能的昏君,也就是图一个自己高兴了。 这一瞬,皇帝的心里多了些旁的念头。 * 骑在马背上的周绍,将巍峨森严的禁宫远远甩在身后,带着与他身份相符的车架,一路南下往襄州府去。 等进了襄州城时,已经到了十月中旬。 紧赶慢赶,好歹在陈阅姝丧期结束前回到了家中。 英国公变成了成郡王,按照规矩,本也应在封地另建郡王府,但圣旨上写明了在京城建府,川州不少官员虽然知机送来了贺礼,却默契地没有提建府的事。 而原先的西府,也只是换了一块招牌,其余的东西按照周绍先前信里的意思,没有怎么动。 青娆正听着下头的管事嬷嬷禀报府上几位姨娘和公子姑娘除服的事,便听外头有人欣喜地道:“王爷回来了!” 她怔了一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旋即便被杜薇扶了起来,笑道:“姨娘,这关头您可不能不出头了。” 王爷近大半年都没有着家,从前那点情分也不知道还能记起几分,更何况封了郡王是大喜事,还不知道京城里有没有人往王爷身边送人,若是这回还带了新人回来…… 众人心里都有计较,不见王爷封了郡王,却没有听闻几位姨娘抬身份的事,说不准就是王爷在京城有了新欢,被别人摘了桃子。 这几日,连下头回话的管事妈妈们有的对姨娘的态度都不大恭敬了。 青娆见身边的丫鬟坐不住,无奈地笑着摇头,也由得她扶着自己往前头去。 在她的印象中,周绍不是那等一味喜新厌旧的,最起码方氏跟了他那么些年,身份比旁的姨娘贵重,又生了子嗣,无论如何也该封个夫人,既然连方氏都没有,多半是朝廷那头还没消息。 至于新欢……如今到底还在先夫人丧期内,外头的形势又还乱着,周绍多半不会收旁人送的美人,若是抬举了丫鬟什么的,倒是有可能。 心思纷乱着,等坐着轿子到了垂花门前,刚下了轿子,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步迈槛而入,似瞧见了她,脚步微微一顿,便转了方向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他离得还远,青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隐觉得他在笑,心情忽然也多了几分雀跃。 “贺喜王爷!”她浅笑着走到他面前,抬眸时,一张脸清媚动人。 周绍上下打量着她。 只觉得他走了这大半年,小丫头眉眼间的青涩与稚气消褪了许多,变得沉稳中掺着娇媚,一见便让人忘俗。 她在朝他福礼,身后的一众下人们却齐整地朝她见礼:“见过庄夫人。” 青娆下意识地点头,旋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中绽放出异样的色彩:“夫人?” 周绍的声音里夹着笑意,点头道:“晋封郡王后,我已经向内侍省上了折子,请封方氏与你为郡王府夫人,如今折子已经批复了。等除了服,便宴请宾客为你们办上一场宴席。” 郡王府有四个夫人之位,周绍却只为自己和出身贵重些的方氏请了封…… 青娆有些受宠若惊,也没有煞风景地去问周绍为什么不封孟氏。孟氏是她同一阵营的人不错,但没道理事事都要让她与自己一同得利,她倒也大度到那种地步。 只是想起来,敏姐儿的立场大约会有些为难。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她立刻笑眯眯地谢过了周绍,面上全是欣喜。 周绍微微颔首,神情很是镇定,却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纤弱的手挽入大袖中,相携着上了轿。 垂花门外,几个护卫对视一眼,有人轻声地嘀咕道:“郡王爷一路回来都不曾坐马车,一直骑马,怎么进了二门反倒要坐轿子了?” 话刚一出口,就被护卫队的首领狠狠拍了一巴掌:“多嘴!王爷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 第85章 赐婚 被牵进了轿子的青娆也有些意外。 来的时候太急,下人只备了寻常她坐的轿子,一人坐时并不显得狭小,但轿中多了个高大的男子,空间忽然就变得狭窄拥挤起来,连二人的衣袖都纠缠不清地重叠在一起,男子身上清冽的味道扑在她的鼻尖。 许久不见的几分陌生与尴尬,便在这样的旖旎气氛里被一扫而空。 “原是妾平日里坐的轿子,狭小了些,王爷莫怪。” 男子挑了挑眉头:“是这样。我还当你是故意寻了个小轿子,好与我亲近亲近呢。” 身边久没有他的气息,忽然被他这样眼眸深邃地盯着,青娆不由红了耳尖。 但她很快就笑吟吟地道:“听闻您出门一向是快行军,这会儿已经快天黑了,怎么还专程沐浴了一番?” 若是在马背上疾跑一日,即便是十月时节,身上总也会有些味道。 被她戳穿了这一点,周绍也不心虚,反倒扬起眉头,捉着她的手将人一把拉到怀里,低声道:“这不是怕有人娇气,见我风尘仆仆一副大老粗的模样,便不肯让我进屋了么?” 轿子不过这么大点地方,里头动弹些许外头都能感觉得到,方才这一拉,青娆明显察觉到外头抬轿的下人们脚步停了一下。 但她没来得及羞恼,便被他抬手扣住了后脑勺,强迫她抬起头望着他。 四目相对,交汇的视线来不及诉说千言万语,男子炙热滚烫的吻就落了下来,缱绻的四方轿子中,唇舌纠缠间水声啧啧交响。 …… 掌事的是昭阳馆,虽方氏这些时日也安插了不少人手,但得到重要消息的速度终究慢了一筹,等她坐着轿子赶到二门上时,下人战战兢兢地报王爷已经去了昭阳馆。 她神情一怔,不敢在这种大日子发怒,却也不愿让王爷一回府便只能瞧得见庄氏,想了想,索性找人去传话,让孟氏、丁氏两个都去昭阳馆拜见王爷。 放在从前,她绝不会做这种抬高昭阳馆身份的事。 但兄长信上千叮咛万嘱咐,王爷如今身份不同,前途光明,叫她万万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仗着情分张扬跋扈,万一府里再抬了有身份的妾室进来,她还真不一定能占得什么先机。 于是周绍带着青娆回了昭阳馆没多久后,外头便传来通报声,道几位姨娘和姑娘公子们在外头等着给王爷请安。 好在周绍有分寸,此刻只是拉着青娆在说些家常,但杜薇丹烟二人听了,还是忍不住露出不满的神色。 王爷好不容易回了府,方氏丁氏没有眼力见上赶着搅扰也就罢了,孟氏怎么也过来凑热闹?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还当是多安分的人呢! 妾术 第81节 青娆斜睨了二人一眼,神情淡淡的,二人这才低下了头。 回西府前,周绍已经先去东府给老王妃问了安,只是瞒着西府这边怕她们一窝蜂过去,搅扰了老王妃的清净,故而已经见过的鹤哥儿这回便没有来。 于是敏姐儿和被丫鬟抱着的晖哥儿便先上前给父亲问安,然后才是方氏、孟氏、丁氏。 晖哥儿已经满周岁了,脸上的疤痕比一年前淡了许多,但仍旧不是可以忽视的类型,周绍看见便有些怜悯,竟伸出手抱了抱他。 孩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却也不怕人,被逗弄了就咯咯地笑,落在周绍眼里,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若是这孩子顺顺利利长到如今……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若是。 方氏一直紧紧盯着周绍的神情,自然也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她心中一哽,也微微偏过了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回到丫鬟怀里后张手要抱的晖哥儿。 周绍没注意到她,而是转换了心情,笑着考问了敏姐儿的学问,见她虽然不算对答如流,却也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便也对着孟氏点了点头:“你将这孩子养得不错。” 孟氏有些欣喜,她难得在周绍口中听到夸赞的话。哪怕是因为孩子,她也不免激动。 目光扫过丁氏,周绍只是有些冷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方氏整理好了心情,见状上前一步道:“您不在家中,丁姨娘时常过来帮我照料晖哥儿,晖哥儿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也有丁姨娘的功劳。” 周绍听了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二人从前关系不怎么和睦,倒没想到如今能常来往。 扫了一眼方氏纤瘦的身形,他眉头微蹙,训诫道:“你本是将门之女,身子骨康健,怎生如今这样瘦弱?外头时兴什么,本王并不在意,你合该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日后才能继续为王府绵延子嗣。” 他记得,当日方氏还是豆蔻年岁的时候,一身胡人的骑马装英姿飒爽。等进府成了他的贵妾,倒开始学习名门淑女的那一套,全然不似她的本性。 虽是训斥,但有心人都能听出话里的关心。 方氏微微红了眼睛:“晖哥儿年幼,妾难免要多费些心神……” 周绍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些:“再怎么说,服侍的下人也多得是,若是事事都让你亲力亲为,府上供养他们做什么?” 见方氏低头认了错,周绍才微微点头,看了一眼丁氏,开口道:“知错能改是好事,除却这一桩,你耳根子软的毛病,也该好好改一改。” 说的便是丁氏过分接济娘家的事情。 丁氏也是跟着抹泪,哀哀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她心里松了口气,王爷肯骂她,就是还愿意给她机会的意思,否则对她一直视若无睹,那才真是断了她的生路。 而一旁,小小的敏姐儿低下了头,掩去了眸中的黯然。 她是姨娘从襁褓中养大的,姨娘却不肯好好待她,怎么转头便去悉心照料方姨娘的孩子了呢?难不成,就因为晖哥儿是个男孩?可他伤了脸,下人都说,他没有继承王府的指望了……饶是如此,姨娘也认为他比她更好吗? 正胡思乱想着,身侧的妇人默不作声地捏紧了她的手心。敏姐儿抬头,看见孟姨娘温柔地看着她笑,眸光里都是担忧。 敏姐儿那颗心便安静了下来。 她想岔了,如今,她的姨娘是栖月院孟姨娘。丁姨娘要照料谁,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等一家人寒暄过了,周绍看了青娆一眼,后者便会意地让丫鬟们带着敏姐儿和晖哥儿以及服侍他们的下人们去院子里玩。 周绍才开口道:“京城里的郡王府已经在修葺了,按照圣意,明年开春后我们便启程回京城。这一去,等闲不会再回襄州,故而提前与你们说到,该收拾的可以看时机早早收拾起来。” 大户人家出行,即便是短程也会带上大量的行装,何况这回是举家搬迁,不提前清点清楚,到了临出发时根本来不及。 众人连忙起身应是,神情难掩激动。 王爷的前程越好,她们作为女眷就越风光,抚育的子嗣将来前途也越好。能入京住在京城的王府,在他们看来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没高兴多久,周绍扫视了众人一圈,道:“本王册封为郡王,按照郡王府的规制,可立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 闻言,方氏和孟氏都暗暗捏紧了掌心。 “在京城时,本王已经向内侍省上了折子,追封先夫人为郡王妃,请封方氏和庄氏为郡王夫人,归程时,折子已经被批复了。等出了先王妃孝期,便会筹办宴席为二位夫人庆贺。” 孟氏的表情就飞快地黯然了下来。 她还以为,以王爷对敏姐儿的宠爱,会看在她是敏姐儿养母的份上也给她一个位分……若是她这个养母也成了夫人,敏姐儿走出去,旁人自然也会高看她一眼。 方氏则有些失望。一是失望她没能一举被请封为侧妃,二是失望她竟然与庄青娆平起平坐。 没封为侧妃,多半是因为正妃还没进门,先封侧妃对正妃有些不敬重,可庄氏也封了夫人,任她怎么宽慰自己,也只能承认如今王爷是当真把庄氏放在了心上。 甭管心里如何想,方氏还是很快一脸高兴地起身向周绍谢了恩,还皮笑肉不笑地对青娆表示了祝贺。 看她神情全然不惊讶,便知道这事王爷早告诉了她。 孟氏则难得没有很快调整好情绪,直到出了昭阳馆的院门,她神情都还有些恍惚。 “姨娘……”敏姐儿聪慧,一早就看出来姨娘神思不属,早就悄悄问过了丫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有些为姨娘不平,可想想庄姨娘一向是得爹爹宠爱的,且她人很好,对她从来没有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和当着爹爹的面对她微笑,背地里从来不正眼看她的方姨娘不一样…… 她为难了片刻,歉疚地对姨娘道:“姨娘不要伤心,等日后敏姐儿出息了,找到了好夫婿,一定让爹爹也请封您!” 孟氏正恍惚着,忽然听得这一句,神情清明了些,点点她的小额头,不由好笑道:“你才多大点儿的人,知道什么叫找夫婿?” 敏姐儿下意识地反驳:“我知道的!丁姨娘说,女子过了十岁就要开始准备议亲了,找个好夫婿,就能让姨娘更体面更荣光,姨娘,我已经六岁啦!” 孟氏一愣。 敏姐儿也怔了怔,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服侍她的丫鬟提醒过她,在姨娘跟前不能提丁姨娘,否则姨娘会觉得她还在惦记着之前的养母。 “姨娘,我……”话没说完,却被孟氏弯下腰抱住了。 她听见姨娘的声音有些哽咽:“好敏姐儿,姨娘不需要你找好夫婿来给姨娘添光,姨娘也不稀罕爹爹请封不请封我,姨娘只是想,若是姨娘争气些,或许你能过得更好些。” 起初,她把握机会算计来这个女儿,为的是求个救命稻草,好让她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座四方牢狱里。后来,这个聪慧又可爱的女儿却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欢愉,无尽的孤寂里,只有她的笑声是色彩明亮的,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 长久相处下来,她早就把她视作了她的亲生骨肉。所以,见不得小小的人儿被辜负,被灌输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思想,也看不得她露出歉疚的表情。 她是母亲,无论为敏姐儿付出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哪知,怀中的小姑娘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推开她,认认真真地对着她笑道:“姨娘,我是爹爹的长女,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女儿,爹爹成了郡王爷,我日后就是县主,不论怎么样,我都会过得很好!” 她挺直着小身板,一言一行中,带着那个男子身上特有的傲气与自信。 孟氏微微失了神,周绍年轻又俊朗,有能力又有权势,她嫁进来,自然也被他吸引过。 如今,她又在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曾经让她痴迷过的东西…… 果真是他的女儿,倒怪不得,她会轻易地被这小姑娘俘获。 她摸摸敏姐儿的小脑袋,点头道:“姨娘明白了,敏姐儿这样厉害,姨娘只用等着享福就好了,是不是?” 见她一脸郑重,大放厥词的敏姐儿忽然就不好意思地扭捏了起来:“姨娘……” 孟氏哈哈笑了起来,将敏姐儿抱起来,母女俩笑嘻嘻地往回走。 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阴影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王爷的心思很好猜,他虽夸赞了她,却没有给她有子嗣的妾室该有的位分,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她仍旧当庄氏的附庸,不能心生逾越,做出噬主的事情。 那她也只能盼着,庄氏早日当上侧妃,这样,她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起码说出去让敏姐儿脸上好看些。 …… 妾室们来昭阳馆给周绍问了安,周绍虽对方氏关切了几句,到底也没有挪步子,方氏只能在踏着暮色失望离去。 丁氏早预料过今日的情形,她倒不失望,反倒宽慰起方氏来:“夫人想开些,好歹王爷这回回府没带新人,否则又是一桩麻烦事。” 方氏撇了撇嘴角,却也不得不承认丁氏说中了她的心事。 庄氏虽然狐媚,但到底是个相熟的老对手,且她不一味揽宠,两人之间的争斗其实在陈阅姝去世后淡了许多。若是再进新人,可就说不准了。 “王爷封了郡王,日后还要在京城安家,你以为新人会少?” 光是四夫人之位,都还空着两个,更何况有门庭的人家多半也不会瞧不起郡王侧妃的位置……她的身份放在原先的国公府算得上贵重,可进了满地都是权贵的京城,那就不够看了。 “为今之计,您还是该早些为王爷再诞下一位子嗣,才能将侧妃之位攥在手上。尤其是,该趁着新王妃进门之前,办成此事。” 按照大晋的规矩,宗室侧妃之位不能轻易请封,但生育有功、出身良家的女眷一般是能批下来的。 有了侧妃的位置,才有了除非大错否则不会轻易倒台的底气。 方氏的眉心就紧紧皱成一团。 她扫一眼丫鬟抱着的晖哥儿,白嫩的小脸蛋上暗红的疤痕犹如难看的虫子,便心烦地移开了眼睛。 若不是这个孩子出了事,她何需还要如此费尽心机夺宠、生子? 提起那位新王妃,想起当日她在陈阅姝房中见过的那张清纯无辜的脸,更是一阵恼火。 虽不是一等一的美貌,但倘若最后真选了她,只怕王爷的心很可能会被她拢住——那样的脸蛋,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更何况,她还担着先王妃妻妹的身份…… 随着府邸主人的归来,浮在这座大宅表面的宁静与平和,渐渐变得虚假了起来,犹如日光下皂角洗出的泡泡,一戳就破。 是夜,周绍歇在了昭阳馆内。 二人大半年没能见面,只靠着书信聊表心意,等下人们识眼色地退下后,一种干柴燃烈火,小别胜新婚的旖旎氛围便盈了满屋。 经了人事,青娆心底实在也有些想他,又意外发现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心惊之下,晓得这男人在外头做的是大事,这个郡王之位,多半也不是他的目标终点。 于是战栗着婉转承欢,犹如好容易汲取到养分的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 他的兴致也很高,却比从前待她更为温柔,直到她有些捱不住时才不留情面地攻城略地,将她的痉挛抖颤压在坚实的臂膀下。 直闹到了丑时,周绍才高声唤下人抬水进来。又亲自抱着她进了净房,伺候她洗漱。 青娆也乖乖得由得他去,依偎在他怀里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周绍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爱得不成。 等二人再上榻时,她靠在他怀里,柔声问他身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周绍神情顿了顿,放在往日,他是不会对娇娇儿说这样的话的。可这大半年来,青娆与他写信,谈及了不少她正在看的书和外头的事情,他竟觉得有些契合,一些不大重要的政事,偶尔也会当作谈资讲给她听。 她在他心里,早不是一般的宠妾了。 于是停顿了片刻,便将事情拣着说与了青娆听。 听到揪心处,青娆也蹙了眉头,翻开他的衣物检查他的伤势,好像怕他欺瞒她,故意说得不严重似的。 周绍被她这样的小动作弄得痒痒的,在她第三次这么做时,一把用手臂将人压了下来,警告道:“不许再乱动!”对方这才乖顺地躺了下来,可扑哧扑哧乱眨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好似要看他有没有说谎。 等他说完了,青娆才道:“那云家日后会不会记恨您?毕竟是懿康太子的母家,陛下虽然不满,但也肯定不会赶尽杀绝。” 周绍心中一叹,暗道她可真是敏锐,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他心中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仿佛寻到了最开始他与陈阅姝成婚时,两人抵足而谈滔滔不绝的滋味,而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政见上稚嫩青涩,却足够敏感聪慧。 他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不妨事,陛下在意的是云贵妃父兄嫡□□些人在云家身份最贵重,确实也没有太大的毛病,顶多是盛气凌人了些,但真遇上事,比谁都胆怯。毕竟,他们的命值钱,所以惜命。敢跟我动刀子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小货色,当了地头蛇便以为能一手遮天。” 他语气里带着不屑和淡淡的炫耀,青娆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您可莫要吹嘘了,若是老王妃晓得您办一趟差身上添了三四道伤,定要心疼坏了!” 妾术 第82节 周绍一怔,而后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怎么,数月不见,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朝本王翻白眼?还吹嘘?是不是要本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青娆却不怕他。 这大半年来,她也已经摸清了些他的脉,比起美色,他倒更欣赏能与他谈论外头事的女子,她费了大力气研究那些兵法和各朝史传,又搜罗了许多外头要紧的事,这才能得了他的青眼,让他始终没有忘记她。 夫人的位分,便是他对她这份努力潜在的认可。 在他心里,她既然已经有些特殊了,那她不妨大着胆子,变得更特殊一些——他念念不忘的,与其说是先王妃陈氏,倒不如说是那个曾与他举案齐眉,见识相当的枕边人。 说不定,她并不需要这样的身份来成为他心中这类女子呢? “自然是您给我的胆子。”她笑嘻嘻地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道:“您才舍不得我这条小命呢,而且这是床笫之间的戏言,难不成您还要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罪吗?” 男子的眼眸顿时又变得灼热起来。 …… 翌日,青娆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还慵懒得起不来身。 杜薇眉梢带着喜意,笑眯眯道:“夫人,外头等了不少管事妈妈,都想进来跟您道喜呢。” 尤其是前些时日态度不怎么恭敬的管事们,今儿一早便巴巴地等在了外头,生怕来晚了会被昭阳馆记恨。 青娆笑着摇摇头,没理会这起子墙头草般的人物,只让下头的人去将人打发了,又道:“操持先王妃周年祭的几位妈妈,叫她们好生准备,然后去王爷跟前回话。” 论理,陈阅姝去世的时候王爷只是英国公,但王爷却还要替她追封郡王妃的诰命,说明王爷始终还惦记着陈阅姝。 但在她看来,这无形中也将四姑娘身上盖上了鲜明的章子——她是如假包换的续弦,日后见了嫡姐的牌位,仍旧是要行礼的,而不是借着身份的高低,平白压上陈阅姝一头。 莫名地,她心中觉得有些畅快。既然如此,这次的周年祭也该办得隆重些,从前没按郡王妃的规矩办的事情,也得一应操持起来。 杜薇听了,也是瞬间明白过来:王爷回来之前,府里人不知道先夫人被追封了郡王妃,一应的规矩自然有所不同。那些规矩办事的,她也该去提醒一声,免得到王爷跟前回话犯了错,一来得罪人,二来也怕牵连昭阳馆。 等丹烟服侍着她起了身,青娆坐在桌案前思索了一阵,将要准备的事情一一列出来。 首先是昭阳馆院里的事。 听老嬷嬷说,宫里赏宅子,多半也会赏一些伺候的宫人和内侍。就连东府襄郡王府,至今也还养着不少老太监和宫女出身的嬷嬷,这还是当日出京有不少人留在了别院里的缘故。 而昭阳馆这边,有下人是家生子,父母家人或许在东府当差,轻易不愿意离去,那她也不必强人所难,免得留住人留不住心,反倒是个隐患。 再者是她小库房里的东西——是了,得宠了这些时日,又掌家了一段时间,如今她也是有小库房的人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为打点上下的银钱发愁的小丫鬟了。 大件的东西不知道那头王府里有没有,若是留在了襄州府这边,轻易恐怕不能再拿到。 她的金银细软,名贵精致的器物,一应都要列了名目收捡起来,也得防着下人趁乱以次充好,夹带出去。她虽然对人不严苛,但也不能任由奴大欺主。 二来则是府上的事情。 掌家的这些时日,她自己主动,或是任由下头的人被动安插了许多人手,多是大小管事之类的差事,带谁去不带谁去,她自己没法做主。 且旁的院子悄悄安插的人,定也会想尽办法带走,这中间恐怕要生出不少事,她也得小心应对。 三来则是家人与亲戚的事情。 表叔胡万春一家,不知愿不愿意离开襄州府,回到京城去。 她日后就要回京城去住了,从前天各一方的家人,今后兴许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她也该好好给他们备一些礼物。 想起爹娘和姐姐,青娆也微微红了眼眶。 真好,从前她还提心吊胆,一时怕四姑娘陪嫁的人里头有他们,到时他们被她连累,四处受辖制,一时又怕四姑娘让陈府拿捏着他们,不仅天各一方,还仍旧要提心吊胆。 幸好,老天也没有那么绝情。等她回了京城,这两种选择就是殊途同归,同在一座城池里,她使劲浑身解数也要保她们周全。 一边的丹烟只觉得自家夫人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有了用不完的拼劲儿和斗志。 她弯着唇,眼神坚定:夫人去哪,她就去哪。夫人要和谁斗,她就和谁斗! …… 几日后,陈阅姝的周年祭办得很隆重。 周绍拿了八千两银子,请高僧在家中做了一整天的法事,念了足足八十一遍《地藏经》,又在寺庙了做了十四天的道场,这才算做完了周年祭。 几个孩子还要等两年才能除服,不能轻易外出,见客时也不能穿过于鲜亮的衣裳。但周年祭一过,周绍便能正经与人议亲了。 赐婚的圣旨是一早说好的,等到了冬月末,宣旨的天使就远至襄州府,秉着圣意给成郡王与礼部陈侍郎的四姑娘赐了婚。 方氏跪在人群中,默默算着排行,心里就是一沉。 青娆则很是淡然,只觉得心头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余下的,便是她早已经准备好的日子。 宣旨的天使对周绍很是恭敬,还特意提醒道京城陈家因离得近一早就收到了圣旨,如今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了,王府这边也该早早准备起来,等开了春再上京,只怕就赶不及了。 听这话音,也是早就知道两家准备在入夏前将亲事办完。 周绍谢过天使,封了厚厚的红封,又留人住了两日,才派人送出了城外。 放在王府诸人眼中,自是王爷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的表现。 得了这圣旨,周绍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扶着老王妃回燕居堂时便道:“如此,有嫡亲姨母在,鹤哥儿也终于不用劳烦您老人家照料了。” 老王妃却看他一眼,没答应:“你带着家小上京,一时间只怕乱糟糟的,鹤哥儿还是先留在我身边吧,晚些时候再上京去。” 周绍一愣,下意识反对:“这怎么能行?他已经四岁了,不该将他养得太过娇气,一家人都上京,他怎能留在襄州府?” 老王妃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太过娇气?你经年累月不在家,不知道鹤哥儿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吧?好容易才养到如今,若是路上出什么事没站住,你当如何?” 想起长子的身子骨,周绍也是默然。 “行了,你又不指望这孩子继承你的家业,将来有了新妇,便好生再生个康健的嫡子,比什么都强。我虽然老了,可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护佑不了一个孩子,鹤哥儿养在我这里,断然不会出半点差池。” 话说到这份上,周绍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少了个孩子一道进京,他难免有些不高兴。 可大哥是长子,母亲一向是跟着他的,他也不好开口让母亲和他一道进京去,怕犯了大哥的忌讳。 等人走了,常嬷嬷不由劝道:“您一片苦心,又何必做这个恶人?二爷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您这样,只怕他心里难过。” “再出息,那也是我的儿子,他还敢记恨我不成?”老王妃竖起眉头,想起元娘临死前紧握着她的手,认真望着她的模样,不由微微摇头:“有些话,我不好说出来,免得坏了他们新婚夫妻情分,但养了鹤哥儿这么久,他是我的命根子,我也不能平白送出去惹人糟践。做恶人这事,我倒是得心应手。” 常嬷嬷听了,只好无奈地摇头。 老王妃却很执拗。 他们家愿意和陈家结亲,的确有为了鹤哥儿考虑的原因在。若是元娘临死前没有将鹤哥儿托付给她,或许她也会很高兴日后由嫡亲的姨母来照料鹤哥儿。 可偏偏一向记恨她坏了他们夫妻感情的元娘这么做了。 她宁肯将独子托付给她这个“恶婆婆”,也不愿意暗示等她妹妹进门后将鹤哥儿交给她养,究竟是忘记了、以为理所应当,还是另有玄机? 方才她用来推脱幼子的借口,倒让她自己心头一顿。 虽是嫡亲的姐妹,可都是正室夫人,将来小陈氏生出的儿子也是嫡子,比起面容有损不能继承世子位子的晖哥儿,安知小陈氏会不会更忌惮这个原配所出,身体孱弱但到底站住了的嫡长子? 她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却也不能拿鹤哥儿的性命去试探人性。既然如此,不如就先把鹤哥儿护在她的羽翼之下。 万一是她想错了,日后再让她们母子之间培养感情,有着一层血亲在,想来不会太难。万一她真猜中了…… 老王妃不愿意去深想。 人人都有私心,只要不过了界限,不犯了她的忌讳,她也是信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那一套的。 在西府紧锣密鼓的筹备上京事宜的过程中,元丰三十三年的除夕悄然到来。 除夕那日,东西两府欢聚一堂,一齐度过了难得的佳节。 众人心里都清楚,从前是一墙之隔,日后却再不能如今日这般亲近了。故而,连平日里对着妾侍们不假辞色的襄郡王妃赵氏,这日都是难得的温和,还勉励了西府的妾侍们几句,要她们多为成郡王府开枝散叶,以保树大根深。 从前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等辗转听闻了这趟办差小叔子遭遇了多少次刺杀后,她就再不敢动这个念头了。 其实富贵平安就好,她家这男人的秉性,真叫他坐上大位了,天下说不定都得完。 所以,赵氏如今看得很开,不仅不再隐隐嫉妒着西府,还盼着小叔子真能有大出息,好让她们东府跟着沾光。 夺嫡一事,她虽然不大明白,但总是知道,陛下是因为没有子嗣才沦落到只能从宗室里选继承人,那这个继承人,若是子嗣不丰,自然是没什么指望的。 青娆听着赵氏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想起初见时她对妾侍们不屑一顾的表情,也是微微一笑。 她摇了摇手上的金镯子,她明白周绍的急切,也明白他对自己寄予厚望,可惜,她盛宠多日,却注定不能在此时有子嗣。 而方氏则微微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暗暗盼望着期望不落空。 元丰三十四年,过了正月,成郡王府请人算了黄道吉日后,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马,一路出了襄州府城,往天子脚下的城池奔去。 旷野的寒风呜呜作响,青娆坐在干净宽敞,被毡布围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当中,微微阖着眼睛,凝神静默。 京城,我要回来了呢。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86章 王府 京城,新修葺的成郡王府。 午后,内侍省送来的内使们聚在屋里赌骰子,见那蓝缎的年轻太监又赢了,众人不由嘘了一声,心疼地将铜板往其跟前送。 “全哥哥今儿真是好运气啊!” 全禄阳嘿嘿地笑,不再恋战,见好就收地将银钱收拢好,走前不忘提醒他们:“别玩得昏了头了,回头叫余爷爷发现了就不好了。” 小太监们弯着腰道是,目送他走了,有人才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别是赢小钱输大钱。” 王府女眷和公子姑娘们即将跟着郡王爷一道上京,守着焕然一新的郡王府无所事事的内使们此刻皆是耳聪目明,翘首盼着能被主子重用,对这样意有所指的话自然是敏感的。 旁边人就捣捣他胳膊:“怎么,你知道全禄阳要去哪儿?” 那人就咧嘴一笑,挤眉弄眼地道:“左不过是被余爷爷赶了出来,在承运殿里留不住,又巴巴地往宅子里头使劲。” “那,跟了哪一位?” “余爷爷说,他自个儿求了要去跟昭阳馆的庄夫人。” 王府虽还空着,但后宅里院落的烫金匾额一早就做好了。内侍省刚将这些人送过来时,也有人随着在京的郡王爷在别院里伺候,对原先英国公府那几位女眷的事打听了不少。 这位庄夫人,据传是郡王爷出府办差前最宠爱的一位姬妾,其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为人差遣的仆役,后来却得了王爷青眼,收拢到身边由没有名分的屋里人一步步成了姨娘。 这一回,更是唯二被王爷请封的姬妾,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这可是个好差事啊。”有人就羡慕了一句。 妾术 第83节 一开始就阴阳怪气的那位则撇撇嘴,他不敢直言那位庄夫人的不是,但还是见不惯这些人捧着全禄阳,于是道:“这倒不算好,你们不知道,胡雪松去了正院呢。” 新王妃是圣旨赐婚,入夏就会嫁进来,两相比较,自然是胡雪松更胜一筹。 从前,这两位在总管太监余善长底下争得不可开交。 如今,一个去了正院,一个去了妾室的院里,在那人眼里,自然是全禄阳输了个彻底。至于他,能留在承运殿伺候,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太监,日后也未必没有全禄阳出息。 而底下没有品级的小太监们则谁都不敢得罪,直将这位袁太监也哄得眉开眼笑离去后,才敢低低议论几句。 “全禄阳从来机灵,怎么会反倒不如袁光?”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机灵过头了,余爷爷怕他待在承运殿得了王爷青眼,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太监的功利心最重,一旦得势,恨不得将底下能干的人都死死压住,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就明白了。 可见那袁光在余善长眼里就是个不中用的,否则全禄阳和胡雪松都走了,他没道理还能留下。 这样一想,顾不得叹息自己没个指望,反倒在心里奚落起袁光来。 …… 出了前廊房,全禄阳的笑容就落了下来,有些发愁。 前阵子王爷在京中时,他犯了余善长的忌讳,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打那以后余善长就不待见他了。 偏偏王爷贵人事忙,走前也没对他表示青眼,只把宫里出来的这些人都交给了余善长管着,对方抓住了机会,便冠冕堂皇地把他赶出了承运殿。 对着他倒是一副苦口婆心为了他好的模样:“那庄姨娘如今是王爷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人,听闻就连府上中馈也是这位掌着,你去了昭阳馆,指不定日后我还得指望你拉拔呢。” 他心里把这老匹夫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敢说一个不字——王爷在京城时,身边还跟着经年的总管高永丰,饶是如此,余善长愣是在王爷身边站稳了脚跟,叫他看得心惊。 在京城安家的宗室里头,也不是个个都把内侍省送来的太监总管当成宝的。就说那位河间王,身边使的就不是太监。 是而他不敢违抗,但心里不是没有盘算过,要不要花大代价把胡雪松那畜生挤下来。 毕竟,爱妾与正室,实在是天壤之别。且王爷前头只是个国公,府里人少,如今蒙受圣恩,在京城安了家,日后若是有得力的差事,想变着法孝敬他美人的人不会少。 先前那些人王爷是推拒了,但未必日后还能个个拒之门外。 听闻那庄姨娘极为美貌,可京城里向来是不缺美人的。等王爷没了新鲜劲儿,宠幸了旁人,他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至于掌家权……没有出身,又没有宠爱,大权旁落不过顷刻之间。 直到后来,他听闻四位姨娘里,王爷只为庄姨娘和贵妾出身的方姨娘请了封,心下才稍安。 又从别院里伺候的下人口中辗转打听到,在京城里小住的这些时日,每半月王爷都会亲自写一封专给庄夫人的家书,他愣了许久,背地里的小动作就停了。 正院虽好,但新王妃是世家出身,习惯了呼奴唤婢,未必就使得惯太监。 且王妃到底还没进门,若是他此刻上蹿下跳鼓弄着换差事,即便成了,难保庄夫人心里不记恨。 长久的恩爱是难,一时的枕头风却足够要他这等人小命了。 思虑再三,全禄阳决定咬咬牙赌一把,便半推半就地担起了昭阳馆里的差事,等着这小院的主人到来。 * 郡王府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经是二月末了。 守城门的官吏一早就得了消息,等遥遥望见车队时,便让底下的兵士将侧城门前头的地方清出来一条大道,百姓和寻常官员的车马都一群群地聚集在两侧,等着郡王府长长的车队进城后才能再进。 孟姨娘在上一个驿站后坐到了青娆的马车上陪她说话,见这阵仗不由有些咋舌:“会不会太出风头了些?” 她是宫里出来的,习惯了在遍地是王孙贵族的京城低着头做人。 青娆则早在陪着周绍出门时便见过这阵仗,只是没想到,进京城的时候他也会摆在藩地的排场。 但稍一细想,便知他并非是头脑发昏之人,在襄州府时,也未见他对册封郡王有多么自傲,如此行事,多半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就弯唇笑笑:“这是陛下对王爷的恩赏,王爷风光,自然也是给陛下脸上添彩。” 不管皇帝此番的恩遇是真心还是利用,身在其位,恐怕也由不得他们推拒。纵使烈火烹油,只要上位者没有忌惮猜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圣旨赏赐的郡王府离皇城极近,据说是因为原先那位长公主极得先帝喜爱,时不时就要召见女儿进宫伴驾,建府时便将周围的公侯人家迁去了别处,修建了这座处处精致的大宅。 论起来,这座府邸改建为郡王府是有些逾制的,堪比一些落魄的亲王府邸了,但内侍省的宦官报到陛下跟前不见回音,自然就明白了意思,当着外人再不说半个不字。 仪仗在郡王府正门端礼门前缓缓停下,总管太监余善长一早等在了门前,见状连忙领着一众仆从跪伏问安。 骑在马上的周绍微微颔首,余善长便机灵地上前引路。 穿过黛色蓝釉琉璃瓦的端礼门,走过青石板铺就的神道,青娆悄悄掀开帘子一角,扫一眼四处画了金边的蟠螭和仪门前游鱼逐浪的雕花陛石台阶,只觉得比之戏文里说的皇宫大约也就是小些,相较之下,襄王府不过是个豪奢些的大宅而已。 这么想来,在外有不羁名声的老襄王实则是再谨慎不过的,襄王两府找遍了怕也找不到逾制的地方。 马车绕过正中的承运殿往西走一段,便到了王府妾室居住之地,需得改坐轿子前行。 “与高永丰一道把承运殿收拾好。” 听得这句吩咐,余善长就见王爷下了马,径直往后头第二辆马车的方向去。车帘被人从里头掀起,却下来两个恍若神妃仙子的美人。 要说区别,前头一个精致漂亮中不失温柔婉约,后头一个则美得带了十足的攻击性。 余善长猜测王爷是去寻那位庄夫人的,一时之间却拿不准哪位才是。 等了片刻,便见后头那位瞧见王爷后便识趣地退了两步,王爷也不以为意,胡乱地朝她点了点头,便只顾着同前头那位美人笑语了。 美人柔顺地点了点头,王爷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竟跟着她一道上了备好的轿子,吩咐道:“去昭阳馆。” 就见人群中的全禄阳立刻笑逐颜开地跟了上去,余善长脸色微变,想一道跟着,全禄阳却笑嘻嘻地拦了他,提醒道:“余爷爷,王爷方才让您收拾承运殿呢。” 余善长瞪他一眼,瞅了瞅面无表情的高永丰,也不敢将这事放给底下人做——好不容易见王爷有重用他的意思,若是让国公府的旧人压了一头,日后怕是再难爬起来。 他只能在心里劝自己,这孙子得意不过是一时的,王爷又不能日日待在妾室屋里,承运殿的总管太监一职才是最要紧的。 便皮笑肉不笑地道了谢,扭头向几位夫人、姨娘、公子姑娘行了礼,吩咐了各处的宫女和内使料理好主子们院子里的事,便带着两个小内使往承运殿去了。 落在最后的丁姨娘悄悄走到方氏身边,拧了拧帕子:“看来,庄夫人的昭阳馆建得非比寻常。” 新府邸新屋舍,王爷顾不得料理承运殿的事便巴巴地跟了上去,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是在献殷勤。 方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甩袖坐上了轿子。 孟姨娘就更习以为常了,她牵着五姑娘的手:“敏姐儿,你爹爹说在彤云阁也给你留了屋子,你要不要去瞧瞧?” 一向文静的敏姐儿却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声地撒娇道:“我还小,我要和姨娘住在一起。” 孟姨娘笑了起来:“那也去瞧瞧,没准等你再大一岁,就要嫌姨娘爱念叨,想躲出去寻清净呢。” “我才不会呢!” 母女俩旁若无人的嬉笑着上了轿子,只留下丁氏目光怨毒地盯着孟氏的背影,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扶着婢女的手上了轿。 …… 郡王府内宅里,郡王郡王妃居于正院,郡王妾媵则居于府邸西侧,月洞门前挂着匾额,是为“松园”。 据传是先去的长公主极爱松柏,开府后便在西侧的园子里种了许多松树,如今几十年过去,松树生得根壮叶茂,漫步在一片浓绿之间,别有意趣。 落了轿,青娆却是大吃一惊。 原以为下轿了看到的是院门,可入眼的却是一座九曲白玉石桥,直通着湖心洲建造起来的院子。 按照规矩,院子仍旧是二进院,可却比在英国公府里头的院子开阔了许多,更别说院子里栽了各色的名贵花卉,景色怡人不说,又专砌了一间临水的亭阁,垂钓泛舟都十分方便。 青娆一看眼睛就亮了起来,周绍见她喜欢,心里也是高兴,便吩咐下人们去收拾院子,自个儿拉着青娆散步。 青娆便看一眼杜薇与丹烟,留了孟夏白露二人远远跟在后头。 全禄阳瞅准了时机,当着周绍的面向青娆磕头请安。 周绍看了他一眼,倒是想起这是个颇为机灵的小太监,约莫是余善长特意拨来伺候青娆的。 青娆有些惊讶,她身边还从来没使唤过内使,先前全禄阳亦步亦趋跟着,她只当这府邸是此人主事修葺的,故意在主子面前表功,却不曾想原来是她院子里的人。 周绍就笑着道:“京城的宗室一向是习惯用内使和宫女的,咱们府上刚开府,内侍省便送来了二十名内使,三十名宫女。” 这一下子就多了五十口人,每月的开支怕是要多不少。 但想想按规矩,各个院子里都要添人,再加上宅子变大了,光是洒扫上都要多不少人,青娆也就释然了。 见新主子没有露出除了惊讶以外的神色,全禄阳心中微松,立刻接话表态道:“能来服侍王爷和夫人,真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又笑眯眯地道:“这昭阳馆湖心院是王爷临行前亲自嘱咐要好好规整一番的,光是这院子里的二十余种花卉就价值不菲……” 他滔滔不绝,直将昭阳馆的亭台楼阁说成了天上有地下无,言辞之间皆表露出周绍多么重视她,昭阳馆如何豪奢精致,周绍听得都不由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起来。 瞥她一眼,就见她眼神亮闪闪地望着自己,那点被人巴结太过的尴尬立刻就没了大半,等全禄阳介绍完,低声补充了一句:“这湖心洲北边的几处楼还没有修葺,日后若是扩建,也很方便。” 青娆看一眼那几处楼台,依稀能瞧得出陈旧,却也不至于荒败,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她心里想的是,等日后她生了孩子,说不准如今的院子就不够住了,自然得将围墙拆了重新扩建。 他声音虽低,但此时全禄阳就站在二人身侧,这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地被他听见了耳朵里。 全禄阳一愣,旋即心中狂喜:京城是天子脚下,郡王爷又是炙手可热的宗室,若是毫无根由忽然给一个妾室扩建院子,传出去说不定就要被御史弹劾。 王爷敢当着人的面这么说,必然是有可以光明正大扩建的理由……一瞬间,侧妃二字便涌上了全禄阳的心头。 他心中火热,顿时知道自己是误打误撞承了大运了。 一个膝下没有子嗣的妾媵,王爷却已经在心里许了她侧妃之位——这哪里是什么昙花一现的宠姬,分明就是王爷的心头爱! 于是,全禄阳侍奉起来更加恭敬小心,始终保持着退后一步的距离陪着王爷和夫人散步,察言观色之下才谨慎开口,既不至于默默无闻,又全然不喧宾夺主,一趟路走下来,周绍亦觉得这算得上个懂事的。 承运殿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亲自交代,他不可能一进昭阳馆就不出去了,于是临走前便交代青娆道:“这全禄阳你先用着,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换一个来就是,只是府里内使多,又和宫里连着气,全然不用是不行的。” 青娆笑着点点头,送了周绍出去。 等杜薇进来服侍她换衣裳时,她才问了这些内使们的来路去处。 分到成郡王府的内使共二十人,领头的叫余善长,便是方才在前迎接他们的那位绿袍素金带的太监。 内使们由王府里新设的内使司统一管理,余善长领着直史司右直史的差,位同七品,直史司统管府里内务。其上有左直史一职,已定了由国公府前总管高永丰来做。 内使司中,有几位太监格外得脸。 一是领了典祠署、典礼署正职的两名九品太监冯崇、钱淳,二就是被分到了正院、昭阳馆和照春苑的三名太监。 分到昭阳馆里的是全禄阳,分到正院的是胡雪松,照春苑的则是个叫小桂子的内使,论起资历,远不如前头两位。 至于其余的内使,则都是无品级不入流的粗使,哪怕是丁氏和孟氏院里的两位,也没被余善长盖上管事的戳子,可见是当粗使用的。 细算下来,分到各处的内使还真不多。 听青娆这般说,杜薇笑了笑:“听说咱们府上的内使算是少的,想来是内侍省知道王爷先前用惯了仆役,没敢一下子送太多人来。” 青娆却多看了她一眼,看出她的笑容有些勉强。 这回上京,除了原先的大总管高永丰,两位副总管都没有跟着过来,其中也包括杜薇的外祖父,柴兴德。 妾术 第84节 第87章 官职 京城的王府和各处藩地的王府规矩不同,原先襄王府里,因老王妃不惯用这些人,各所里掌事的人就都是从当地买来的仆役和家生子。 而这一回,早在上京之前,周绍便敲定了将原先奉祠处、回事处的两名管事退到典祠副、典礼副的位置,将典正的位置交给了两名内使。 任谁都瞧得出,王爷是要重用宫里来的内使了。柴兴德旋即便以自己年迈不便远行为由,主动请辞留在了襄州成郡王府里守宅子。 另一位副总管常庚则是纠结了好一阵子,眼看着王爷出门办差大半年,回来竟然对庄夫人更加青眼有加,辗转反侧了好些时日,赶在阖府上京前,也向周绍请辞,留在了襄州。 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哪里能猜不出王爷的心思。 王爷是要去争那个位置的,身边不可能不用内使,如今是郡王,尚且还能留下一大半的寻常仆役,等日后真有机会更进一步,内使的数量只会更多。 他们比不得高永丰在王爷心里的位置,也不好硬占着地方让王爷烦心,急流勇退是最好的法子。 落到常庚身上,则又多了一点:他更巴结的照春苑如今眼看着势头不如昭阳馆了,先前他还死死得罪过胡万春一家,那一家子是要跟着王爷上京的,日后鸡犬升天更进一步,他就更难在王爷跟前立足了。 枕边风这种事,他还真不敢去赌。 倒不如弯弯腰,权当是从前气盛不懂事,两不相见,时间长了也就罢了。 是以上京前,一向趾高气昂的常庚亲自登了胡家的门,送了厚厚的赔礼致歉。胡万春夫妇愣神了半晌,到底是收下了——总归对方日后没机会再给他们使绊子了,他家的哥儿也进了府里伺候,得了好差事,收了这笔银钱,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而杜薇这头,显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习惯了在柴兴德的庇佑下生活,见主君封了郡王只顾得高兴,却没想到柴兴德会选择留在襄州。 最大的依仗没了,心里自然是底气不足。 柴兴德却教导她:“你只管尽心服侍主子,那位是个念旧情的,即便你不如从前得用了,只要不犯大错,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心里清楚,王爷想争,即便是出于运势的考虑,身边的内使们也是一定会得势的。京城的郡王府,对杜薇来说是个天大的好去处,对他们祖孙三代的男丁却没什么争的必要。 倒不如老老实实守着襄州府的宅子,替王爷搭理好襄州的产业,乃至于川州的产业——虽说日后王爷远在千里,对川州的事没什么太大插手的余地,但他到底是川州的藩王,谋利蓄产是天经地义的事。 杜薇则不同,她年纪还轻,又是女孩子,跟在庄夫人身边伺候,王爷和庄夫人越得势,她日后的前程就会越好。说不定,将来他们一家还得指望着杜薇呢。 而在年轻的杜薇眼里,则是交了大权的外祖父变得更加和蔼可亲,让她看得鼻酸。 青娆瞧出婢女的低落,拍拍她的手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实在是很长进。” 杜薇得了这一句夸赞,心头的战战兢兢少了许多,又开始为青娆担忧道:“到底不如从前在襄州府,院子里添的这许多人,一时间难查清底细。” 从前昭阳馆里当差的共有十四人,进了京城的王府里,照青娆的身份,院子里的人手就加到了二十人。 原先的十四人里,只有两个因舍不得家人留在了襄州,青娆见她们从前伺候得用心,走前也替她们安排好了去处。 余善长得了消息,便紧赶着送了八名宫女过来,还特意道其中有一位厨艺不错,从前在御膳房里跟着大师傅学厨。 杜薇二人听了这话才晓得郡王府的夫人已经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设灶房,虽然只有两间屋,平日里做些点心,烧水沐浴却方便了很多。 听得杜薇的忧虑,青娆想了想,只将那灶娘分到了灶房,另从原先的粗使丫头里选了一个做烧火丫头,其余的宫人则不定等,统一交给丹烟调教,先做些粗使的活计,看看品性能力后再补缺。 主仆三人叙完话,青娆才出去见了翘首以盼的太监全禄阳。 对着这个周绍夸赞过的太监,青娆倒没有吝啬,想了想,便从杜薇和丹烟的差事里各分出一部分,由全禄阳负责,俨然也是肯定了他管事的地位。 全禄阳一早瞧见了那几个势在必得来、面色灰败走的宫女,正不安地提着心,听得这话只觉得像是天上掉馅饼似的,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都磕破了,唬得杜薇将人一把拉了起来。 青娆也不大习惯这些内使夸张的做派,但周绍身份变了,连他都不得不在王府里启用近一半的内使当管事,她也不能事事指望着杜薇两人替她周全。 毕竟,府里人都是头一回和内侍省这些人打交道,且作为上位者,一味重用心腹,不平衡各方势力,最后多半要落得被下头人算计的下场。 身处如今不断变化的环境里,她无心去格外维护旧人,更愿意去任用能干的人来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 昭阳馆的一应屋舍楼阁修得这样精心,全禄阳又一副如数家珍的模样,可见先前没少费心。 底下人卯足了劲儿要露脸,对她来说是好事,她自然要加以赞赏鼓励。 …… 周绍回京,闻风而动赶来递帖子拜见的不少,但他一律没有见,而是先往宫里递了牌子谢恩。 一来这座府邸修葺完毕时他不在京城,如今携家眷入住自然该叩谢皇恩,二来赐婚的圣旨也是在襄州府接的。 到了下午,宫里便来了天使宣召成郡王进宫面圣。 本还有人认为成郡王不肯见他们是摆架子太过,直到听闻他入宫面圣的消息才偃旗息鼓——瞧这架势,陛下对成郡王还真是一等一的宠爱。 等周绍走出宫门时,身上就多了个差事——工部新走马上任的屯田清吏司郎中。 五品的工部郎中,算不得什么高官,但屯田清吏司却是难得的实权部门,大晋的屯田、营田,京官的职田、官庄,皆由此司所掌。 有人听见消息便立时坐不住了,长鞭一扬,便驱马往裕亲王府去了。 * 昭阳馆。 全禄阳在院子里上下打点了一日,见前门楼那边还没有王爷回府的消息,便回了自己的住处准备歇一歇。 内使司的人如今都住在端礼门附近的罩房里,杜薇虽在昭阳馆的一进院里给他特意留了一间屋,但还没腾挪好,一时半刻也只能住在原先的地方。 有眼尖的小内使远远见着他回来了,立时就哥哥长哥哥短地围在了他身边,态度亲热恭敬得不像话。 全禄阳提着灯笼扫了下他的脸,认出来他被分去了典宝署,心里诧异。 等人做出一副恨不得给他端水洗脚的模样,他头疼地拦住了对方,问:“你这是作什么怪?” 那小内使嘿嘿一笑,拍起他的马屁来:“还是全哥哥有眼光,跟了个好主子,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可千万别忘了弟弟。” 全禄阳瞥他一眼,没说话。 对方不以为意,继续滔滔不绝:“今儿庄夫人那儿人手不够使,余爷爷就指了几个在典宝署当差的去帮着搬东西,那位丹烟姑娘是个仔细人,拿着册子开了箱子一个个对过才收进库房里,宝贝之多,真叫人看花了眼!” 全禄阳却还不知道这一遭。 庄主子出身不显,手头有好东西,大约都是王爷先前赏的。李洪这小子,从前在宫里也是见过世面的,否则余善长不会把他分去典宝署。他说是宝贝,那多半是极为不俗的那一种。 这么一瞧,庄主子的宠爱还当真不是浮在面上的。院子和物件都是最好的,宠爱自然也就是独一份的。 想起丹烟那个小丫头,全禄阳也不免微微一笑。 年纪最小,倒是会造势,阖府里上赶着帮昭阳馆搬东西的人满地都是,偏她会选,挑了典宝署的去,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新仆役,谁才是王爷心里最有分量的女眷吗? 听说这丹烟是从外头买来的丫鬟,从前事事被襄王府家生子出身的杜薇压了一头,而今杜薇的外祖父副总管柴兴德告老了,说不准院子里的贵贱便要倒了个儿了…… 他心里暗暗计较着,正敷衍着小内使,就听外头忽然热闹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自有人隔着门向他示好:“全哥哥,王爷回府了。” 本来不动如山的全禄阳顿时一骨碌跃了下来,趿着鞋便往外跑,抻长了脖子往端礼门那头看。 看了两眼,他忽然回身扯着对方的袖子问:“你方才说,今儿高总管开了库房给昭阳馆送东西了?” “是呢,送了一座大理石的流云屏风,一对汝窑花觚……” 话没说完,便见全禄阳抬脚就往端礼门的方向走,走到这一排屋舍快尽头的地方才停住脚,跪在地上高声给马车里的王爷请安。 一边的余善长恨不得把眼睛瞪出来,看着就想踹他一脚。 周绍正坐在里头闭目养神,听得这一句,眉头微动,抬手扬起帘子扫了一眼,想起了他:“你是在昭阳馆伺候的?” 全禄阳立时一脸欣喜:“是,奴才回来的时候,庄夫人还正说想跟王爷谢恩呢,王爷送过去的汝窑花觚夫人极喜欢。” 周绍怔了怔,倒是想起自己进宫前特意交代了高永丰,昭阳馆比别的院子宽阔些,若是缺摆件,尽管开了库房给人送过去。 这什么花觚,大概便是今日高永丰看着送过去的。 他幼时也没少和这些内使们打交道,自然晓得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脾性,什么谢恩的鬼话,想是青娆也不会对着这内使说。不过这人胆子虽大,却也算得上忠心…… 今日是进京第一日,她搬进了新居,心里想来也难免忐忑。 这么一想,周绍的心情也愉悦起来,微微颔首道:“去昭阳馆吧。” 原本他有些疲累,又见天色晚了,打算歇在承运殿的。 话音刚落,余善长就见跪在地上的全禄阳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磕了头道要去给庄夫人禀报,便起身一溜烟地跑了,比兔子还快。 余善长暗暗磨牙,总觉得将全禄阳送去昭阳馆是走了一步烂棋。 …… 夜色深深,昭阳馆的金漆玄门处立着五六个守门的仆从,不远处的檐角下挂了十数盏精致的荷花灯,垂下的朱穗在风中翩然。 周绍过得那九曲桥,守门的下人便纷纷低头行礼,等他进了正屋,便见青娆笑眯眯地迎上来替他解去外头的披风,仰着脸问他:“陛下留您用饭没有?” 其实宫里是赐了饭食的,但他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神情顿了顿,摇头道:“面圣规矩大,怕御前失仪,没怎么动筷子。” 青娆便笑道:“那该饿坏了,好在小灶房里火还没熄,您先用几块糕点,坐上一盏茶饭就好了。”又忙着服侍他盥洗手面。 纤长白皙的手指绞着清水浸过的帕子,细致地替他净面,让他在宫里绷着大半日的心神松懈下来。 换了身家常衣裳,周绍自在地坐下来,便见炕桌上摆满了各色物件,看得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东西。 他就不解地看她,青娆就笑嘻嘻地拿小指在他手心里打圈:“爷,这些东西,我想送回家去。” 周绍恍然。 从她当年随沈氏出京算起,大约她离家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如今好不容易又回到京城,顾念着家人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家的情况不同,庄家到底是他岳家的仆役,如今还没有脱奴籍。若是真大张旗鼓送了东西过去,只怕陈家人脸上挂不住,让庄家人上门来,也是诸多的不妥…… 青娆见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表情就黯淡了下去。 其实她也担心,庄家人见了她后会被陈府的主子们刁难,可从前远在天边不能得见,如今近在眼前竟也不能成行,她当真是不甘心。 还没来得及失望太久,便听男子敛眉道:“前院的胡万春不是你家的远亲吗?让他去你家一趟,寻了机会找个地方悄悄见上一面就是。” 胡万春一家此次跟着一道上京了,被周绍安排在典礼署当差,虽没能混上典礼正和典礼副的官职,但典礼署管着外头的迎来送往,是个比从前的承务处肥得多的差事,出门也很方便。 青娆一听就又高兴起来。 只要能见到爹娘姐姐,在哪里见,其实并不要紧。 见这丫头这么容易满足,周绍心里倒有些愧疚起来,将人拉到怀里搂住,宽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且忍耐一时,日后,会好的。” 他格外偏宠的女子,自然不能连丁氏的日子都不如。只是如今正妃没过门,他不好专程为妾室的娘家人开口,京城处处是耳目,若是被人扣上宠妾灭妻的帽子,他倒无妨,只怕会坏了青娆的名声。 说完庄家的事,小灶房的人便将热饭热菜送了上来。 妾术 第85节 一道青梨炒虾仁,一道腌笃鲜,两三碗炒得碧汪汪的时蔬,并一盅芙蓉雪霞羹,香味浓郁扑鼻。 周绍一看,也觉得胃口大开,仿佛当真在宫里没怎么吃饱,又让下人上了南海送来的椰花酒,拉着青娆一道小酌。 青娆尝了一口,只觉得口舌甘甜,倒少有寻常酒的辛辣之气,于是慢慢喝了两盏。 周绍再看她时,就见她面色娇酣,眼若潮生,红唇微含,晕黄的烛火下,透着骨子里流出来的妩媚风情。 他扫了伺候的人一眼,丹烟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弦月渐爬上院落里飘摇的柳枝,堂皇的屋舍内,烟霞色的幔帐自金钩上无力脱落,床榻嘎吱嘎吱缓摇。 …… 两人折腾到半夜,没躺下歇多久,外头余善长就开始喊周绍起身了。 青娆迷迷糊糊的,意识还不太清醒,拉着他的袖子不许他走:“大半夜的,你去哪里?进了我的院子,别想再去旁人那儿!” 周绍哪见过她这样刁蛮霸道的模样,不由也是失笑,卧下来亲了亲她,轻声解释道:“陛下封了我做户部郎中,自今日起,我就得上朝了。” 青娆被这话猛地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外头天还黑着,心里不免咋舌:上朝的时辰也太早了…… 周绍却不叫她起身,将人又按回被窝里,笑道:“还早,你不必管我,余善长都料理好了。等在承运殿用过早饭,我就出门了。” 青娆只好迷蒙着点头,低声埋怨道:“您也是,不早些同我说,既然如此,该早些歇息才是。” 夜色里,周绍脸上盛满了笑意,只觉得这丫头的酒大概还没有彻底醒,说话有气势得很。 他想说,若不是她的太监将他请过来,他原本没打算上朝第一日就这样荒唐的…… 却怕他说出来将人臊得不行,转头来还得自己哄,得不偿失,便只能笑着忍住了。 “卿卿说的是。” 等人走了,青娆喊了杜薇来问,才知道此刻才至丑正,不免又可怜了周绍一阵。 但能上朝,对周绍和阖府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没有实权,再多的富贵繁华都是镜花水月,旁人勾勾手就能收走。有了权,才能去争,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东西。 那,只有委屈一下郡王爷了。 而她,此刻府里没有主母,她能睡到辰初都不用起身。 青娆弯了弯唇角,翻个身抱着被褥又沉沉睡了过去。 ----------------------- 作者有话说:晚点儿还有一更 第88章 探亲 翌日午后,在典馔署当差的童氏便同从前的大厨房管事伍妈妈,如今的伍典馔告了假,道要陪着当家的去城里探亲。 伍典馔得了实惠,没丢了管事的位置,还得了九品的官衔,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听得这话,不仅不恼,还拿出两条腊肉干叫童氏带回家去,态度再是亲和不过。 她心里清楚,她能守住这个位置,靠的是昭阳馆庄夫人的恩德。若不是王爷从前在昭阳馆用饭时每回都用得香,庄夫人替她们表了功,到斟酌人选的时候,被内使们挤下来的铁定有她。 而庄夫人对她施恩,多半也是因童氏受了她颇多庇佑的缘故。 不过,今后昭阳馆有了小灶房,怕是用典馔署大厨房的时候就少了。她也得想想法子,时常在得宠的主子跟前露露脸才是。 童氏则没去想那许多,拎着肉回到家中时,丈夫和儿子也已经告假回来了。一家人穿戴一新,抱着牙牙学语的妞妞,拎着昭阳馆备好的物件和他们自己准备的礼物往陈府去。 庄家所居的下人院与陈家内宅并不直接相通,二门上的护卫要森严得多。胡万春一家到的时候,与外边巷子通着的偏门上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听说来人是来探亲的,那老头上下打量了胡万春夫妇几眼,目光在胡万春身上犹豫着:这人倒是眼熟…… 胡万春已经笑着给老头塞了一包点心:“李老爹,您不记得我了?我是万春啊!” 李老爹愣了愣,又仔细看了看他,这才惊讶地道:“你是……万娘子的外甥胡万春?哟!果真是你,你不是跟着大姑奶奶去襄州府了吗?” 胡万春就笑道:“您不知道?大姑爷回京城来了,我们一家子就也跟着回来了。” 李老爹和万妈妈是同辈人,多少有些耳聋眼花,外头的事儿女同他提起,他也左耳进右耳出,是以听了这话头摇得像拨浪鼓:“哎哟,怪道你带着婆娘儿女回来探亲了,老头子我还是才听说。” 人老了,却也热情,兴冲冲地就指着庄家的方向道:“许久没回来了,怕是记不清你表哥住哪儿了吧?他们一家子住在那头,你这会儿去,想来你表哥表嫂都在家里。” 闻言,胡万春心里一突。 他记得原先表哥表嫂都是能干人,在陈府老妇人和陈大人跟前都有体面的差事,他们是专程告假回来的,那李老爹缘何这般肯定庄家夫妇此时都在家中? 他和妻子童氏对视一眼,后者也是目露忧色,当着李老爹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过谢便匆匆往庄家去。 进了庄家的门,庄秉义果然在院子里砍柴,胡万春喊了声哥,前者回过头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年近四十的男人居然红了眼眶。 “小虎子!”一开口就把胡万春的乳名抖了出来。 胡万春强忍的泪意一顿,立时白了表哥一眼:“当着孩子的面呢,哥你别瞎喊!”又让儿子胡乐生过来给伯父见礼,还逗着小女儿道:“妞妞,快喊伯伯!” 而被童氏抱在怀里的妞妞歪着脑袋看了庄秉义一会儿,突然慢半拍地学舌道:“小斧几!” 庄秉义一愣,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青娆,顿时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也不知他远方的小女儿,近来怎么样了。家书虽然不曾断绝,毕竟山高路遥,写不得多少东西。 正独自伤怀着,妻子崔氏听见动静也从里头出来了。 “娘子,你赶紧让青玉那丫头出门买一桌席面来,万春一家从襄州远道而来,我们可要好生款待……” 崔氏却没搭理他,想了想,直接问胡万春:“你怎么来的?是不是青娆也回京了?” 庄秉义彻底怔住。 胡万春怜悯地看了一眼几十岁了还是这么笨的大哥,心道姨妈当年的担心还真不是没道理:这么蠢的哥哥,偏闹着要娶又聪明又漂亮又识字的嫂嫂崔氏,若不是崔氏是个实心人,只怕庄家的家业早被人哄着卷走了…… 对着表嫂,就更多了一份尊敬,笑眯眯地道:“嫂嫂明鉴,我可没跟大哥说我是打襄州府来的。”看着庄家夫妇焦急的眼神,他没卖关子,点头肯定道:“青娆这次也跟着……上京了,今后如无意外,便会长住京城。” 对着表亲,他没用庄夫人之类的敬称。这样的名头,在王府诸人眼里是尊贵和优越,放在庄家夫妇这样的本分人眼里,只怕更多的是心酸。 “那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红着眼的崔氏立刻伸手捂住了庄秉义的嘴,淡淡笑道:“一直站着说话了,弟妹怕是累了,赶紧进去坐吧。” 青娆在成郡王府为妾的事,或许是因陈府刻意而为,在下人之间并没有传开。下人院里住得拥挤,隔墙有耳,他们不能因一时激动,闹出乱子。 庄秉义这才如梦初醒,猛然想起他家女儿如今是什么处境,再不敢多说话,忙将胡家人迎进了屋,斟上了茶水,又去旁边的屋舍里叫正在歇晌的庄青玉。 等青玉穿戴好出来,便见幼时见过的表叔一家穿着绸缎衣裳,带着满满几大包的礼物坐在他家堂屋里,心里立时一松。 因郑安的缘故,她与青娆的书信能更频繁一些,她也知道表叔一家如今在为青娆做事。 连下头的人都能穿成这样,想来青娆那丫头信上说的没有夸大,她在成郡王府,当真是站稳脚跟了。 “青娆她在内宅里头,不好回陈府来见你们,故而托了我们来送信,让你们务必放心,她一切都好。这两大包礼物,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从襄州府一路带回来的。” 崔氏沉默地随手打开一个大匣子,便见是一副赤金的头面,瞧着比陈大夫人身上穿戴的也不差什么。 她不由苦笑:“她在里头用钱的地方多,何苦把这些东西送人,到了紧要关头,都能绞了当钱使的。倒是我们,哪里戴的了这些。” 胡万春却笑了笑:“这头面是外头人孝敬她的,她送出来,也正是和嫂嫂您打着一样的主意:家里若是缺钱使了,也能绞了当钱使。” 放到自己身上,崔氏却立时不赞同地嘀咕了一句:“哪儿能这么浪费……” 胡万春的笑容却顿住了。 他扫了庄家人一眼,缓缓道:“起先我也觉得是青娆多思多虑了,表哥表嫂和青玉侄女都在府里当着差,怎么也不会没有银钱花。可今儿这个时辰,怎么你们都在家中?听闻青玉侄女已经嫁人了,侄女婿何在?” 他眸光犀利,身上带了王府管事的气势。 听见李老爹那话,他就有了不妙的预感。进来一瞧,年岁大些的庄家夫妇也就罢了,连正年轻的青玉也待在家里,要说没出事,才是哄小孩的话。 庄家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童氏将女儿递给儿子,拉着青玉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关心地问:“丫头,你身上没受什么伤吧?” 被撸了差事倒也罢了,有了他们今日上门的这一趟,庄家人总不至于揭不开锅。就怕是有人故意折腾人,伤了身体才抱病在家的,那问题就严重了。 青玉连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她脾气本就暴些,心里压着的话除了自家人没法对外说,如今家里又来了这一门可靠的亲戚,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年前,我娘就被大夫人寻了由头撸了差事,说是用不着那么多人看老夫人的院子。开了年,我爹平日里闭着眼睛就能做好的差事不知怎的也出了错,报到老爷那里,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总管便也将我爹撤了下来。至于我……”她笑嘻嘻地道:“我是自己请辞的。” 她没说的是,自己在藏书楼里好端端当着差,一向稳固的书架子却忽然倒了一个,差点把她砸了个正着。 那架子上的书算不得名贵,也没怎么损坏,管事妈妈也没揪着不放,但郑安放心不下她,索性让她以受惊吓为由自己请了辞。 这等闲差,府里多的是人想干,等她撤下来第二日,就有人顶了她的差事了。 这事除了郑安知道,她爹娘都不知道。崔氏还揪着她的耳朵骂了两日,叫她不用担心他们,安生回去当差。可她怎么也不应,只作懒怠模样,过了几日,崔氏也就懒得骂她了。 她是不放心,要是放爹娘在家里,再出什么事可怎么好。 崔氏见大女儿自己抖了个底儿掉,只好开口替女婿辩解道:“郑安这小子能干,这些时日一直在外面赚银两补贴家里。你说说,哪里有这么好的赘婿?” 青玉却垂下了头。 她和郑安是夫妻,时日久了,郑安早出晚归自然瞒不了她,她也知道了郑安是在为便宜妹夫成郡王办差。同样的,这事他们没敢让二老知道,只是二老如今闲在家中,不免也能发现郑安的不对劲。 青玉只好道是郑安在外为了生计奔波,除了府里的差事,还接了别的活计。 胡万春叹息一声,又递了个小匣子给庄秉义:“人没事就好,青娆如今出息,你们就权当提前退下来养老了。”庄秉义打开,便见里头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 他摇了摇头:“家里还有银子,这钱你带回去还给她。” 胡万春却死活不接:“你们收了这银子,庄夫人在里头就能安心些,否则她听闻家里的事,定然一刻都不能安生了。” 庄秉义张张口,想说让胡万春帮忙瞒着些,崔氏却从胡万春转变的称呼上听出了他的意思。 庄家和胡家是亲戚,但青娆与胡万春一家也是主仆。这银子,是青娆待他们的孝心,也是郡王府庄夫人对胡管事下的命令。 她拦住了庄秉义,收下了。 那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讨生活,一颗心本就煎熬着,他们能做的不多,连面都见不上,能让她少些焦心,也是好的。 至于这些银子和贵重的首饰,她会好好收拢起来,万一将来形势不对,说不准还能为幼女谋来一条不得已的退路。 庄家热情地款待了胡家人,席面吃到一半,胡万春见表哥有借酒消愁的意思,才失笑道:“哥,你可别喝多了,不然明日嫂嫂和侄女去看青娆的时候,你还没醒酒,那就麻烦了。” 众人一怔,青玉立刻惊喜地站了起来:“表叔,我们能去看她?” 胡万春笑着点头:“她不能来陈府,也一时不好请你们上门,但寻个由头在外头茶楼里见上一面,还是可以的。” 妾术 第86节 来庄家前,他还担心庄家人不好齐齐告假,见这阵势,却是不用担心了。 崔氏也是高兴得喜形于色,但她向来冷静,立刻问:“这事儿,王爷知道吗?” 毕竟是宅子里的女眷,偷偷跑出来见娘家人,若是没有主君首肯,日后旁人闹起来,只怕她讨不到好。 “表嫂不用担心,王爷也是赞许的。”甚至连见面的茶楼,都是王府自家的产业,王爷专程吩咐了高总管准备的。 庄家人这才放下心来,庄秉义更是一滴酒都不再沾了,只顾着兴奋明日与幼女的见面了。 等送走了胡家人,庄秉义和庄青玉父女俩更是上蹿下跳起来。 “娘子,我前些日子做的新衣你给我放哪儿了……” “娘,我那对耳珰是不是被隔壁那臭丫头借走了?自个儿没个首饰,倒会拿旁人的撑脸面……” 对着闹哄哄的家,崔氏也是难得的好脾气,应了这个,又应那个,最后嫌烦了,就自个儿进了屋把门碰上。 “两个讨债鬼!” 门一关,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 …… 自听人来禀胡家人出门去了后,青娆大半日都坐不安稳,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时,好几回都差点被刺到手指头。 孟氏被她吓得不轻,连忙将绣花绷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再不敢叫这个祖宗再碰针。回头若是伤了手,王爷说不定还要来找她的麻烦。 到了京城,这王府比原先的国公府大了不止一筹,她住的院子却更偏了,虽说院子修葺得还不错,可一看位置就知道王爷压根就没打算常去她那儿。 若是敏姐儿将来大了,住去了彤云阁,她那里就更没人踏足了。 越是这样,她才越要抓紧昭阳馆这一头,她膝下有了敏姐儿,如今哪怕对人为奴为婢也是不怕的,更何况庄氏品性不差,从来没有刻意磋磨过她。她愿意来奉承她,庄氏也就收着,并不会在下人面前给她没脸。 这番狐假虎威之下,她的小日子过得也不差。 说起来也是稀奇,打她跟庄氏往来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心神不宁。便是从前王爷刚去常州办差时,她的日子也是很有章程的过,没见多么魂不守舍。 她心里好奇,但庄氏没提,她也没敢开口问。 直到丹烟笑眯眯地进来禀道:“夫人,童娘子说想给您问安。” 孟氏怔了怔,很快想起了这位童娘子是何许人物。没记错的话,论辈分她是庄氏的婶娘。 “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就见庄氏冲着她含笑点头,目光却已经飘向了外面,像是在期待什么。 出去时,正碰着童娘子被人带进来,见到她对方也很规矩地要福礼,孟氏却不受,拉着她对她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等出了昭阳馆,孟氏的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问身侧的婢女:“我记得,庄夫人的家就在京城?” 婢女想了想,低声道:“庄夫人是陈家家生子,据说爹娘都还在陈府当差呢,想来就在京城。” 原是如此。 那童氏今日来访,大概是带来了庄氏家人的消息。 难不成,庄氏是想邀她爹娘上门来做客? 可王府有规矩,除正妃和侧妃,其余妾媵的家人不能轻易上门来,除非有正妃首肯。府里正妃还空悬,但庄氏的爹娘偏偏就是陈府的下人,即便钻了空子上了门,陈家那头只怕也会觉得颜面尽失吧? 以王爷的脾气,大抵是不会同意庄家人上门的。 这么一想,孟氏又有些同情庄氏了:“倒不如丁氏,爹娘都在府上,只要得宠,脱籍只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偏她是陈家出身,家里人身契捏在旁人手里,是死是活都做不得主,等小陈氏嫁过来,更是由得人摆弄,没个自在。”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有时她冷眼看着,觉得庄氏对王爷并没有太多的真情,那会不会,当日被送进英国公府,乃至送进国公爷房里,都只是陈家人捏着她身契和家人性命逼迫她的呢?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如此,那新王妃和庄氏之间,说不定压根没有情分,反倒有仇恨。 但稍一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王爷样貌家世都没得说,虽说是做妾,可到底是富家妾,吃穿住行都不曾有缺,阖府里挤破了头想叫王爷多看一眼的下人多的是。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又像是在劝自己—— 或许她只是觉得有些害怕,若是新王妃不是她们的靠山,反倒是敌人,那庄氏,当真能应付得来吗? 而昭阳馆里,原本听说了明日能按期见到爹娘姐姐的青娆正高兴着,便听童氏吞吞吐吐道了一家人如今都闲在家中的事情。 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等听完了缘由,青娆就立时冷笑了一声。 算算具体时日,年前她娘被撸了差事的时候,大约就是王爷请封她为夫人的折子被批下来那时。 一个是巧合,接二连三,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没了差事?他们有没有受伤?” 童氏忙道:“我大致瞧了瞧,又问了青玉侄女,她说没有,我也没瞧出端倪。若是您不放心,明日不如带上大夫一道过去,也好让您安心。” 青娆微微松了口气,也赞同了童氏的提议。 等丹烟将人送走了,她倚在大迎枕上好半晌没说话,面色阴沉得厉害。 这事,要么是陈大夫人,要么是四姑娘,总逃不脱二人的手笔。 她更倾向于后者,心里只觉得可笑。 当日母女俩将她费劲儿地送进来,指望的就是让她遏制住方氏专宠的架势,不能让她一家独大,而如今,局面比她们当初料想得还要好,她们倒转过头来嫌她这个新宠碍眼了……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主子连个茶盏都没扔,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心绪极差,连空气都紧张得令人窒息。 稍倾,她才淡淡开口道:“把盛女医叫过来。”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9章 故人与喜讯 正阳门内,杨林胡同。 胡同离国子监极近,是以林立了不少书舍和贩卖笔墨纸砚的铺子。 穿着月白罗裙,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敛眉挑拣着铺子里的笔墨,问老板道:“都是熟客了,就不能便宜些?” 老板笑得客气,却并不让步:“秀才娘子,这读书人的东西您也知道,一向就是贵的。若是给您便宜了,我就要赔本了。再者,若是送人礼物,总不好拣便宜的,说出去也不好听。您说是不是?” 碧荷的脸色不大好看,只支吾着:“那倒不是,我们拿来自己用的。” 老板笑而不语。 和这位秀才娘子打交道久了,他早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这位娘子和她的婆母袁氏,那都是一等一的会算计,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八瓣使,且一年到头除了给人送礼时都不怎么登他的门,倒好意思说是熟客。 能在这地段开铺子的,都是后头有背景的。碧荷不敢得罪这老板,老板也不会过于咄咄逼人——普通的穷秀才也就罢了,这家子还和翰林院的陈翰林连着关系,倒不好开罪。 碧荷肉疼地掏了银子,正还要说甚么,却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妇人从一架华贵的马车上下来,扶着婢女打扮的女子进了对面的茶楼。 她愣了愣,旋即只觉得血液往头顶上钻。 那人虽戴着面纱,可那身形,那眼睛,她怎么瞧得这么像庄青娆! 想起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心口一阵不舒服。 当日她半推半就地应下了齐家的亲事,后来却在府里闹得很大,自己挨了打,不得不投湖明志不说,嫁过去后听婆母怨毒地提起齐和书也曾在外被人殴打泄愤过。 婆母对此恨得牙痒,提起庄家一干人等,特别是庄青娆,就恨不得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可相公也挨了打,却偏偏仍旧忘不掉庄青娆。不仅对她淡淡的,有一回吃醉了酒,还梦呓着她的名字。 碧荷为此心惊胆战了好一阵,生怕齐和书忽然反悔,哪一日再休弃了她。直到后来听人说庄家人把青娆嫁去了南边,这才安下心来。 庄家人一副为了女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模样,到头来还不是嫌她丢脸,将她草草发嫁了? 她问不出来庄青娆嫁给了什么人,想来想去猜测多半是对方上不得台面,庄家才不肯对外透露,就是从前极为倚重庄青娆的四姑娘,打她出了府后当着人前也再没提起过她。 到这儿,碧荷心口的郁气才出了大半。但她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发现了婆母袁氏的真面目。 一开始,有离经叛道,生得一副祸水容貌的庄青娆挡在前头,袁氏看她是怎么看都满意,嘴里不住地说要把她当亲闺女疼。 可等齐和书中了秀才,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同了。 老家的县太爷夸赞了齐和书的学问,袁氏的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只觉得举人的功名是手到擒来,到时齐和书甚至可以谋个官身。 这样一来,从前觉得千好万好的碧荷一家,在袁氏眼里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亲家了。她怎么想,都觉得儿子的亲事太仓促了些,合该等一等,将来娶个官家小姐才是。 碧荷也害怕齐和书有这样的念头,对着袁氏的刁难和挑刺,只好忍气吞声,还动了大夫人赏她的嫁妆,用来贴补齐和书读书的束脩,袁氏说话这才好听了些,没再指着她骂。 等齐和书乡试落榜的消息传来,袁氏那股子得意劲儿一下子就没了,可话里话外,却指责碧荷没照料好齐和书,才让他乡试前得了风寒,状态不佳。 实则那场风寒带来的病症早就好全了,可袁氏无法接受,只能将原因归结于风寒。 碧荷忍了许久,等结果一出来再也忍不住了,掀了桌子就和袁氏吵了一架,把袁氏唬了一跳,再没想到瞧着温温柔柔的碧荷还有这样的脾性,嘴里直念叨着自己瞎了眼,娶了她这个悍妇进门。 碧荷发作了一场,心里也不是不后怕,可等进了屋,却见齐和书难得正眼瞧她,淡淡道:“你早该如此了。” 她一怔,本来并不怎么委屈,一听这话却酸了鼻子,气得跳脚:“你存心看我笑话是不是?看着你娘磋磨我,你很高兴是不是?齐和书,当日又不是我上赶着嫁给你,是你娘在夫人面前求了我,我才点头应的!你自己不能称心如意,没道理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原以为他就是一心读书,看不见这些婆媳争执的暗涌。可恰恰相反,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只装作看不见。 碧荷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歇斯底里地问:“倘若这几个月来,被你娘刁难的是你的心肝庄青娆,你还能这么坐得住吗?” 齐和书沉默了下来。 他自然受不了青娆被刁难,所以他当初自以为是逞英雄般地和他娘抗争,却没想到中了亲娘的圈套,一手葬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亲事。 所以后来,他就不愿和他娘争了,倒不如安安静静当个看客。 但此刻看着碧荷,他恍惚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已经成了他的妻子,虽然感情不多,却已经不是外人了。 是以等一家人在一道用完饭时,一向沉默寡言的齐和书破天荒地开了口,一句话就让袁氏的脸色难看至极。 “娘,你和碧荷若是还这么日日闹下去,我永远都中不了举人。” 袁氏气得差点晕过去:“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 齐和书很平静:“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乡试之前,你整日和外人吹嘘,弄得门庭若市,我实在也没什么读书的心思。” 袁氏再没想到,一手养大的儿子竟然将科举不第的原因归在她身上,她气得摔了筷子,当场离席。 碧荷也惊呆了,再没想到相公会对婆母说出这样的狠话,心情很是复杂:这是为自己撑腰吗? 齐和书望着母亲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愧疚一闪而过:娘对他很失望吧……可曾经有一个人,也对他很失望。她似乎被赋予了一个很不好的结局,娘也许不欠他,却欠了她的。 妾术 第87节 而袁氏回到屋里,却是越想越气:从前只觉得庄青娆是个狐媚子,却没想到碧荷也是个爱拨弄是非的,竟能哄得她儿子对她恶言相向…… 婆媳俩的关系自此就降到了冰点,碧荷心里虽感动,却也不能坐视一家子将日子过成这样,后来也许是她在大夫人面前还有几分脸面,大夫人竟然说动了陈家旁支的大人,翰林院的陈弘经大人出面,收了齐和书做弟子。 陈翰林官职不高,学问却是最扎实的,齐和书拜入他门下后,功课几乎是突飞猛进。 袁氏如获至宝,对碧荷的态度才慢慢缓和了下来。只是从前惯出的毛病不好改,一寻到机会,她总要想着盘剥碧荷的嫁妆补贴家用。 对此,碧荷也是十分不乐意——齐家明明家底很厚实,婆母怎么就这么抠门! 但母子俩闹过一场后,袁氏就再没跟她硬碰硬过,只是时不时地递个软刀子,她怕被邻里戳脊梁骨,偶尔也就应了。 当人儿媳妇,难免就要吃些哑巴亏。她想,即便是庄青娆当初如愿嫁进来了,有丈夫的支持,可孝道压在头上,她的日子大概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而转念一想,她此时说不定在地里刨食,过得比寻常农妇还不如,她心里就舒坦了不少。 可碧荷再没想到,今日会在杨林胡同再见着她,且后者全然没有落魄的模样,而是身着锦缎华服,鬓戴宝石头面,一举一动比陈大夫人还要更像贵妇人。 她不敢置信,将铺子老板的话抛之脑后,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兴隆轩的伙计便笑着迎了上来,她摆摆手,目光追随着那群人,想跟着上楼去,可伙计却拦住了她:“这位娘子,楼上雅间都已经被贵人预订了,不能上去。” 贵人二字一出,碧荷的心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般的刺痛,她深吸了口气,平复了面色,找了个能随时看见有人上楼或下楼的位置,要了一壶茶水。 不多时,就见几个熟人进了茶楼,径直要上楼,同样被眼尖的伙计拦了下来。 而这些人却出示了一个帖子一般的物什,伙计一看,态度立时就变得谦卑起来,亲自将人带上了楼。 碧荷抿了抿唇,看见庄青玉扶着崔妈妈上了楼,满脸写着雀跃,眼神顿时如淬了毒般。 怎么可能? 不是说庄家将庄青娆远远发嫁了,前些时候,庄家一干人等还得罪了主家,纷纷丢了差事吗? 那庄青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还和什么贵人扯上了关系?就连这座大茶楼的伙计,也待庄家人如座上宾。 她近乎是魂不守舍地出了茶楼的门,路上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撞到人。 到了家门口,袁氏一见她空着手回来,眉头就竖了起来:“你跑到外面闲逛了大半日,什么都没买就回来了?你不是在和哥儿跟前打了包票,送给陈翰林的礼物都由你一手包办了吗?” 碧荷愣了愣,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方才失神,付了钱却把东西落在了那铺子里。 她看着袁氏,动了动唇,想将庄青娆回京的消息道出,可想起她满身珠翠环绕,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袁氏有多势利,她是知道的,若是叫她知晓庄青娆发达了,还不一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碧荷摇了摇头,道:“东西忘拿回来了,我这就去拿。”说罢,也不和袁氏顶嘴,就匆匆离去了。 袁氏眯了眯眼睛,想不出什么由头,只好低低呸了一声:“年纪这样轻,就忘性这么大,整日里心思也不知道放在哪上面……” 抱怨了一句,想起碧荷的嫁妆单子,心里到底舒坦了些。若是当日娶了庄青娆那个狐媚子,恐怕她早就哄着她儿子把她的棺材本都掏空了…… 碧荷虽也有不如意,胜在嫁妆丰厚,也能贴补家用,比起庄青娆好了不止一筹。 袁氏心里宽慰着自己:婆婆和儿媳本就是生来不对付的,她婆母待她不好,她对儿媳妇自然也不会好,比起娶进门来当祖宗供着的庄青娆,果然还是这个和儿子没什么感情的碧荷省心。 …… 兴隆轩二楼雅间。 青娆却不知道自己戴着面纱还惹出了这一场风波,她坐在雅间里,翘首以盼等着家人的到来。 外头忽地传来丹烟的笑声,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进来。 丹烟笑眯眯地道:“夫人,您瞧是谁来了?” 青娆局促又慌张地站起来,看清了爹娘的面容后,眼泪就自两颊滚落。 短短一年而已,爹娘却像是老了好几岁。 她顿时跪了下来,垂泪道:“女儿不孝,连累爹娘为我操心受累。” 崔氏起先还有些不敢认,她从不知道,幼女戴上这华贵艳丽的珠翠,会是这样的明艳大方,简直像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似的,那样的遥远。 等见她睫毛一眨就落了泪,当着满屋的下人就要跪她,崔氏才认出了那股子稚气,忙不迭地将人扶起来,抱怨道:“都是当主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庄重?” 又拿了帕子,小心地给她拭泪。 庄秉义也红着眼睛,微笑地看着她。 姐姐青玉扶着郑安的手进来,一见她这模样就做了鬼脸:“你可别哭,哭起来比我丑多了。”仍旧是没个正形。 青娆破涕为笑,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她仿佛在梦里见了无数次。在大宅内孤立无援,腹背受敌,还要违心地战战兢兢奉承主君的时候,她所思所想,都是盼着能和家人再度重聚。 终于被她等到了。 她忍不住伸手将母亲抱紧,像个孩子一般,抱着她呜呜哭了起来。 丹烟早在青娆准备下跪的时候便打了眼色示意下人们退下去,关了门后,听见里头传来庄夫人低低的抽泣声,她也微微动容,低声唤了人去准备热水,一会儿端进去给夫人净面。 等青娆哭够了,崔氏才叫人进去,亲自帮女儿净了面。 “多大的人了,还能哭成小花猫。”崔氏点点她的鼻子,语气里有些宠溺。 青娆就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拉着她的袖子不放。 当日从京城走之前,她故意惹母亲生气,好叫家里人反应不过来她的困境,可最后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她心里一直怕,母亲会对她失望,再瞧见她也会对她淡淡的,毕竟,后来的家书上,母亲说的话都很少。 可这一会儿,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她再是不听话,再是自作主张,母亲也总是向着她,挂念她的。 此刻,她仿佛有了最大的依仗,望着爹娘姐姐的眼神,便如一个初生的小猫似的,满满都是依赖。 崔氏原本还在欢喜孩子没怎么被富贵窝改变,可一细想,又开始为她担心起来:这一副傻傻的模样,和在家里做姑娘时一般无二,方才看底下服侍她的人再恭敬不过,该不会背地里也都在蒙骗她这个傻姑娘吧? 青娆不晓得她娘已经在担心她太蠢被下人骗了,她看了一眼姐夫郑安,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比起爹娘,姐姐青玉的气色看起来比从前还要好,可见郑安婚后十分照顾她,没让她吃什么苦头。 她扫了一眼郑安始终扶着青玉的手,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扫了一眼,便笑着道:“爹娘,姐姐、姐夫,今日出来,我专程带了府医,不如让她给你们诊诊脉,看看身体如何?” 说话间,便让丹烟将盛女医带了进来。 盛女医原是她在襄州府里收拢的大夫,她年纪轻,家学却渊源,只是亲长因意外身故,她在襄州城里的医馆被同行针对闹事,她恰巧听下头人说起,有心收拢人才,故而出手替她解决了事情,挽回了名声。 盛女医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世道她一个女子没有靠山很难撑得住,索性就投效了她。 府里环境复杂,青娆本就需要靠得住的府医,可原先那些人都根深蒂固,和各方都有联系,黎大夫人品倒算周正,可年纪大了脾气怪,连周绍的面子有时都不怎么给,青娆就更用不起了。 盛女医此时来投效,青娆自然是喜出望外。她不仅给她额外开了一笔月例银子,每回的诊费也都很丰盛,不仅如此,还私下寻了不少珍贵的医书送给她。 毕竟医术一般都是家传,即便她给了银两,那些老资历的大夫也不会为了几两银子将东西教授给盛女医,怕的是对方学出来砸了他们的饭碗。 所以那些装订成册的医书,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千金市马骨,盛女医原本只是趋利避害,见青娆这样看重她,渐渐也捧了一颗真心,愿意为她鞍前马后。 崔氏本有些讳疾忌医,可拗不住青娆的撒娇,只好让盛女医看了。 看完庄秉义夫妇,盛女医的脸色都没什么变化,只笑道:“老爷太太年岁见长,平日里要少做些劳损身子的活计,悉心将养着,身子骨就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可等把了青玉的脉,对上身后郑安紧张的眼神,盛女医的表情就变了。 青玉不明所以,见状也有些害怕起来,瞪大了眼睛:“盛大夫,我是生病了不成?难怪我这些日子总觉得怎么睡也睡不够,吃饭都不香了,有时多吃两口还想吐……” 盛女医见她都没怎么问,青玉就先自己把症状噼里啪啦地抖落了出来,眼里就多了些笑意。 她又低声问了青玉平日里月信的日子,这才转头看了一脸紧张的庄家夫妇和若有所思的青娆一眼,旋即笑眯眯对着青玉道:“您多想了,这并不是病,而是您有喜了。细算日子,大约已经有两个月了。” 青玉眨了眨眼,看看一脸果然如此的郑安,再看看面带笑意的二妹,伸手慢慢捂住了脸。 完了,丢人丢大发了。 青娆却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笑嘻嘻地道:“恭喜你,我要做姨母了!” 青玉这才后知后觉,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笑意爬上了白里透红的面颊。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0章 “她早就与人做了妾”…… 一家子说笑吃喝间,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天色要暗了下来,崔氏站起了身:“王府里规矩大,纵然这事王爷知道,你也不好在外头久留,还是早些回去罢。” 青娆拗不过亲娘,只得应了,又和姐姐咬耳朵,道明日再送些坐胎的药材让胡万春带过去给她,要她一定保重。 青玉也只是惊喜了一会儿,很快就又恢复了那没心没肺的样子,饭桌上什么稀奇东西都敢吃。 青娆看得摇头,等要散了,只好留下姐夫郑安单独多叮嘱了几句。看姐姐这模样,便知道郑安将她照顾得很好,否则光是家里这几件事,青玉就该着急上火得不成样了。 郑安自然是什么都一口应下。他早察觉出妻子可能是有身孕了,只是近来事多,他不敢声张,怕叫有心人知晓了又闹出事端来。今日有王府的府医诊断,倒让他放下了一颗心。 青娆交代完了话,正准备走,郑安却接着道:“二妹,近日家里的事是何人所为,你应该很清楚。” 青娆顿住脚,她看了一眼郑安便收回了目光:“我知道,这笔债,我会让她偿还的。只是,此刻还不是时机。” 她是身份上的弱者,此刻和她对上,哪怕是有周绍的宠爱,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郑安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同你说这个,并不是要立刻报仇。”哪怕,他在得知妻子差点被人害了的时候,恨不得提着刀闯进陈府内院血洗陈府。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庄家没有丝毫的自保能力。 一张薄薄的契书,便能让他们上天下地都无处逃窜,即便是得了一时之快,后头也是无穷无尽的炼狱。 想要复仇,他们就不能是陈府的奴仆。所幸,二妹足够能耐,成郡王也同样恳切地想替她谋一个出身,至少,庄家人绝不能是贱籍出身的奴仆。 青娆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郑安慢慢道:“二妹,你要想个法子,让四姑娘出嫁时把我们全家也带上,做陪房。” 留在陈府,身契留在陈大老爷大夫人手里,落在陈府名下,那才是一点指望都没有,只能由得他们拿捏。陈大老爷是个成熟的政客,一旦发现青娆有噬主的危险,一定会不择手段将庄家攥在手里。 但去了成郡王府,哪怕是作为王妃的陪房,身上也会打上郡王府的烙印。 而郡王府唯一的话事人,目前是与他们站在一边的,这比什么都要紧。 “我知道了。”青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隐隐觉得郑安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她并不怀疑郑安的用心——自小到大,她都看得出郑安对姐姐的一片真心,若非如此,寻常男儿哪有肯上门做人赘婿的,郑安也并不是毫无前途可言的废物。 连周绍都愿意将要紧的差事交给他来办,可见他的能力。 那这个提醒,便就是不能忽视的讯号了。 * 夜里,碧荷翻来覆去都毫无睡意,窸窸窣窣间,听得身侧的丈夫含糊问:“怎么了?” 她一惊,想起从前丈夫酒醉时还梦呓着庄青娆的名字,诋毁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遮掩道:“晚间茶水喝多了,睡不着。” 妾术 第88节 齐和书低叹一声:“你这毛病早该改掉。”他拧了拧眉:“明日先生要考校我的学问,我先去侧间睡了。”说罢,便起身下了榻。 碧荷坐起来,望着丈夫丝毫不留恋地去了侧间歇息,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在平日里,她并不会计较这些,反而会觉得丈夫上进,以读书做学问为重,是好事。 可白日里见着了庄青娆,她却忍不住去想,倘若今日,与他同床共枕的是她,丈夫还会不会这样毫无留恋,只嫌她少眠碍事? 想来不会罢。 说不得,还会将她拥在怀里,哄她入睡。 碧荷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翌日一早起来,没理会婆母袁氏给她安排的活计,从家里拿了两包点心便要出门:“今儿要进府去给大夫人请安。” 袁氏斥责的话刚要出口,闻言只得强笑一声:“你有从前的情分,是该多进府去走动,免得夫人忘了你。只是咱们家还得供养和哥儿读书,到底底子薄,去得太勤也不好。” 他们打点着陈家的生意,从中捞油水,自然得捧着陈府。虽不比从前为奴为婢的时候,但每每上门也得带着礼物去,碧荷每回带的都是精致的东西,去得勤了,袁氏也觉得肉疼。 这两包点心,还是她昨日排了许久买回来准备给儿子吃的。 碧荷早有了说辞:“昨儿在街上遇见了夫人身边的姐姐,她同我提了一嘴,说是陈翰林性子喜静,有些不想指点相公了。虽说是老爷夫人定下来的事,陈翰林没那么容易推脱,但到底怕事情有变,耽搁了相公举业,今儿可不得进府一趟,探听探听,免得出了岔子。” 袁氏一听,那还了得,不仅对那上门礼大方起来,还从屋里取出来个小小的玉摆件,道:“若是夫人不松口,你便把这东西送给府里的总管,他在老爷跟前有体面,说上一句好话比什么都管用。” 嫁进来这么久,碧荷还是头一回从袁氏手里拿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成色这么好,想来是家里压箱底的物件。 她一脸忧心忡忡地应下了,心里却欣喜,想着当了银子回来,就成了自己的私房了。 不过这欣喜等进了陈府后,便飞速消散了。 她进府,为的是向夫人探听探听,庄青娆究竟是嫁去了什么地方,怎生有那样的造化。 也不知能不能探听出什么。 还未走到正院,却有人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这不是齐秀才家的娘子吗?今儿怎么得空进府来了?” 她脚步顿住,认出这是九如院的红湘,四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 “妹妹何苦叫得这样生份?想来原是我不好,许久没去给四姑娘请安了。”碧荷也拉住了她的手,一副姐妹相亲的样子,心里却很受用红湘的尊敬。 四姑娘被册封了郡王妃,不日便要出嫁了,听说大夫人为了教导四姑娘,府里的中馈已经全权交给了她,担心的便是她嫁过去管不好偌大的郡王府。 红湘等人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在家里外面都有体面。她肯恭维自己,碧荷自然也说了几句客套话。 哪知红湘却不依不饶起来,笑嘻嘻地拉住了她的手:“姑娘前儿也念叨起娘子您呢,娘子既然有心,不如去九如院里坐坐?” 碧荷心急如焚,却又推脱不得,只好强笑着应了。 心里却想着,四姑娘一向重用庄青娆,在她跟前可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反倒弄巧成拙。 路上,红湘却同她谈天说地,半点没有平日里嘴紧的模样。她留了心,便听她似是不经意提起:“……这些天府里变动也大,就说庄家的那几个,庄管事和崔妈妈接连犯了错,就连青玉也闯了祸,自个儿悻悻地辞了差事家去了。” 碧荷暗暗吃惊。 照理说,四姑娘主持中馈,手底下得力的人都该鸡犬升天才是。庄青娆虽不在府里了,可从前却极得四姑娘喜欢,庄家即便不高升,也不该被撸了差事才是…… 难道是院子里的丫鬟们内斗,有人看不惯庄青娆,牵连了庄家人? 红湘这么说,难不成是怕她在四姑娘跟前说漏了嘴,反倒救了庄家? 碧荷便诧异了一瞬,又笑道:“说起来,四姑娘身边的几位姐妹家里也不是没有得力的人,有些差事,自然该自家人担上才稳妥。青娆从前再好,究竟不在府里了。” 红湘看了她一眼,却轻蔑地笑道:“哪里是为这?这府里的差事再好,能比郡王府的好?但凡得用的,姑娘都得带着去郡王府做陪房。庄家人有今日,说白了,是姑娘恶了她们而已。” 碧荷一怔,嘴上敷衍道:“做错了差事,这般不用心,被主子厌恶也是理所应当。”心里却飞快地算计了起来。 等进了九如院正屋,她一进门就给四姑娘行了磕头大礼,四姑娘连忙上前来扶住她:“不年不节的,碧荷姐姐这是做什么?” “赐婚的圣旨已下,论礼,如今该唤姑娘一声王妃。这个礼,姑娘怎么都受得。” 秀才见县令不用跪,可她不过是秀才娘子,四姑娘更是圣旨册封的超品郡王妃,她跪一跪,也没什么。 四姑娘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拉着她坐到了炕桌边,命人上了好些瓜果点心,笑道:“你可是许久没来我这儿了,可见是生份了,只记挂着母亲,不记挂我了。” 她语气嗔怪,笑起来如邻家妹妹般亲切甜美,竟令碧荷下意识有些惭愧:她每次进府都是指望大夫人多拉拔齐和书,四姑娘是内宅姑娘说不上话,她自然不会登她的门。多上一家门,就得多置一样礼,袁氏那里,又不知道如何闹腾。 碧荷便将带来的点心递给红湘:“姑娘也尝尝外头的点心,我排了许久才买到的呢。” 陈阅微自然知道她没准备登九如院的门,这礼自然也不是给她的,便笑笑:“婚期将近,宫里赐的嬷嬷管得严,外头的东西不让我碰。倒是母亲素来爱这一口,姐姐一会儿不妨带去给我母亲。” 碧荷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更是感动四姑娘的体贴。 她望着四姑娘两颊的小梨涡,心头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道:“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了,嫁去王府也要带更多的陪房,不知身边的人可置全了?” 她这话开口,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想引荐自己的亲眷,不作他想,也得罪不了九如院里的人。 四姑娘却似想起了什么烦心事,黛眉微笼,叹息道:“原是准备齐全了,只没想到,庄家是不中用的,在府里待这么多年还能犯这样的错,实在让人失望……” 碧荷心中一喜,却还没放松,又劝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只是青娆妹妹毕竟在你身边这么久,看在她的面子上,姑娘您对庄家人总是要留情面才是。” 四姑娘却拉起了她的手,感动道:“碧荷,还是你心善。当日的事,说起来我真是没脸见你……青娆虽无辜,你岂不是更无辜?可怜你险些去了半条命,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闻言,碧荷顿时鼻子微酸。 她自然也觉得委屈,当日虽然是她将错就错,在大夫人跟前成全了自己,可放眼阖府,哪家人会像庄家这么大胆子,由得庄青玉在人前那么欺负她,还口中不干不净坏她的名声…… 她是夫人身边的人,代表着夫人的颜面,即便是她抢了庄青娆的相公,庄家人也该忍气吞声,维护夫人才是。 最后逼得她不得不跳河来自证颜面,也间接导致婚后婆母袁氏对她极为不满,三番五次地找茬。 她心里怨怪着庄家人,见四姑娘口中有维护自己的意思,更是觉得自己赢了庄青娆。 又听四姑娘叹道:“青娆从前是个好的,如今……不提也罢。时日久了,我也真是对她没什么情面了。” “这是为何?”碧荷坐直了身子,照她想来,庄青娆若是被庄家人随意发嫁了,在四姑娘眼里定然是受了委屈出府的,怎会磨灭了情分?想起昨日的情形,她忍不住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青娆嫁去了哪一家。” 四姑娘却闭口不谈,见她又多问两句,还笑道:“怎么今儿一直提她,倒像是你在哪里见了她似的。” 陈阅微本是想借机拉拢碧荷,才叫人去正院前头拦了她过来,正打算将重利抛出,引诱碧荷为她所用,却听后者石破天惊地开口道:“昨日,我在杨林胡同那儿瞧见了一人,穿戴不凡,瞧着倒像是青娆妹妹。” 陈阅微一愣,微微眯起了眼睛,又笑了笑:“定是你瞧错了,她如今嫁了大户,不比从前,若是她夫家知道她随意出门,也会怪罪她,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碧荷原本有些后悔将见到青娆的事说出,一听大户二字,心中嫉妒她的好运道,忙问道:“不知是嫁去了哪一家?我是万不会瞧错的,不光有她,连庄家四口人也都在那儿,定是约好了要碰面的。” 她不免兴奋地想,若是她知道了是哪一家,再将庄青娆私自出门的事告诉那家,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 陈阅微的表情就彻底冷淡了下来。 她将庄青娆安插到英国公府后,她一路成了宠妾,寄回来的书信却少,如今回来了,不说上门来拜见她,倒私底下偷偷去见庄家人。 可见,成郡王当真是把她的心给养野了,她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给忘了。 末了,像是被碧荷磨得没法子,四姑娘只好低声道:“这事儿却是不好往外传……青娆她,是给大户做妾去了。” …… “娘子,娘子!”纪嫂子远远看见碧荷的身影,便匆匆迎了上来,低声道:“今儿秀才公回来得早,太太和他说了几句,脸色就难看得紧,嘴里念叨着娘子的不是,说甚么娘子诓骗她……” 碧荷神思不属,魂不守舍着,猛然听了纪嫂子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直到后者着急地拉了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顿觉不妙。 为了进府,她的确扯了谎骗了袁氏,说陈翰林不待见相公。却不曾想相公回来这么早,婆母疑心又重,怕是试探之下发觉了她扯谎,在家里闹了起来。 这纪嫂子是袁氏赁来的厨娘,只管家里的三餐,并不曾卖身。 袁氏身边没有买丫鬟,倒是偶尔和纪嫂子说话,碧荷恨婆母爱作妖,便使了银子买通了纪嫂子,后者便时不时地与她通风报信。 “多谢嫂子来告我。”碧荷感激地一笑,一时拿不出银钱赠她,只得暗示晚些再给。 纪嫂子也不以为意,太太袁氏是个抠搜性子,秀才娘子也没好到哪去,但究竟是身份压死人,秀才娘子怕被太太这个婆母随意拿捏,便只能使银子让她做这个耳报神。这是长久的买卖,她也不急于一时。 等碧荷回到家,还未坐下来喝口茶,便见袁氏怒气冲冲地奔了出来:“你当真生了一张巧嘴,愣是敢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儿与陈翰林师徒情分好着呢,今儿陈翰林还考校他学问又赠了书,你说,你拿着我的东西,是不是回去贴补娘家了?” 齐和书坐在一旁,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觉得碧荷胡乱攀扯,假借他的名头去折腾母亲。 碧荷本就还没来得及卖那玉摆件,闻言立时红了眼睛,把东西从怀里拿了出来,呜呜哭了起来:“娘,您怎么这样冤枉我?我娘家不缺吃不少穿,我怎么会骗您的东西去贴补娘家?我向天发誓,昨儿当真有人在我面前说了那事,我这才辗转难眠,一大早就进府去打听消息……” 袁氏见了那玉摆件,脸上怒色才消了些,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又问:“和哥儿一早便同你说了,今日陈翰林要考校他的学问,你又怎么会被人骗?” 碧荷叫屈:“陈翰林性子古怪,不爱热闹,我听相公这么说,还当是陈翰林要寻借口将他打发了,怎么能不急?” 闻言,齐和书眉头拢起,开口道:“娘,碧荷也是关心则乱,您不该这样想她。” 袁氏只好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该同你家相公商议过后再去做,妇道人家自作主张,没个规矩。” 碧荷一副谦虚受训的模样,听了教诲后,跟着齐和书回了房。 哪知在外头向着她的齐和书,一进屋就沉了脸色,问:“你是进府去见大夫人的?” 碧荷一怔,下意识说谎道:“自然。” 齐和书就笑了,眼神没有什么温度:“还去了四姑娘院里吧?你身上沾染的香料气味,只有九如院里有。” 碧荷抬眸看着他,刚想问他如何知晓,紧接着便想通了:大夫人的确是不爱焚香的,而庄青娆是九如院的大丫鬟,身上想是常常带着这种香气…… 她本还对在陈府听到的事情恍惚不已,闻声忽然恼羞成怒骂道:“枉你饱读圣贤书自封君子,私下里却衣冠禽兽做派,怎么,原来你与那贱人早就无媒苟合,厮磨到一处去了?齐和书,你莫要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与我同床共枕,魂儿却都在旁人身上,你怎么对得起我?” 齐和书面露愕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骂的人是谁。 他脸色微沉,警告地开口:“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与她,从来就没有过逾矩的事情。她一向本分守礼,绝不是你想的那般人。明明是我们对不住她,你作甚一副泼妇做派,青口白牙污人声誉?” 听得第一句,碧荷本还缓了脸色,哪知后头还有这么多戳人心肝的话等着她,她怒气上头,再顾不得陈四姑娘的什么叮嘱与顾忌。 冷笑了一声:“倒难为你把她瞧成心肝宝贝般,半个不好的字都听不得。甚么本分守礼,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还不知道吧?她早就与人做了妾,与你本分守礼,想是瞧不上你的出身,舍不得将那副身子给了你……” 话毕,就见齐和书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脸色青白:“你在说甚么胡话?甚么做妾?” 他和青娆一道长大,自然知晓她的志气。她生得那样漂亮,就是府里的公子也有觊觎她的,不过是看她是九如院的人不好收用,才没敢开口。可若她有这样的心思,她早就成了陈府的姨娘了。 碧荷这样诛心的话,简直就是在玷污她! 她先前同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再以奴仆之身为人差遣,在外头过平民百姓的日子。 碧荷心中咯噔一声,顿时后悔话赶话将这事抖落了出来,可话一出口,想再遮掩过去,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 “人送走了?” 见红湘折返,屋子里正在说话的主仆二人停了下来,四姑娘开口问道。 红湘应声是,道:“奴婢瞧着,碧荷连路都要走不稳了。” 陈阅微勾了勾唇。 原本不过是想借机拉拢碧荷,将齐和书这颗棋子利用起来,哪晓得碧荷竟还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瞧出了庄家人的不安分。 起先,她不过是迁怒庄家人而已。 妾术 第89节 她将青娆送去襄州府,为的是辖制方姨娘,可没想到,她这样出息,不仅压住了方姨娘一头,还在短短时日就哄得周绍那样的人为她请封。 一个婢女出身的贱妾,竟也配? 她没能压住心中的不快,便示意底下的人教训了庄家人一番。只是没想到,青娆会私底下与庄家人见面。 这样一来,事情倒是不好办了。 只可惜老王妃和鹤哥儿都没有跟着上京来,她是待嫁之身,没有由头,没法进郡王府的大门,倒纵得庄青娆在王府里独大。 陈阅微眯了眯眼睛,放下了茶盏:“明儿让院里的小满去一趟成郡王府,就说找她表妹白露。”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1章 “一年未见,我可实在是…… 这一日青娆见过家人回到王府时,天边已经有了暮色。 外院的人说王爷今日要晚归,丹烟便张罗着让小灶房摆了饭。 等周绍过来时,廊下数盏明亮的八角琉璃灯映在水中,照得四周的亭台楼阁如含霞流丹,宛若仙境。 这琉璃灯是他从前特意送过来的,可她嫌贵重显眼,一直不肯拿出来用,今日倒挂了出来,映得整座院落都亮如白昼。 他不禁顿足片刻,欣赏了一会儿,等守门的仆妇瞧见了他,摇手示意不必通报。 屋子里,青娆将窗棂支开了一角,撑着脸望着水榭的方向出神,故而没能发现周绍何时进了屋子。 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大概是没想到他今夜还会过来,身上已经换上了滚雪细纱的玉白寝衣,青丝也拆了一半,半挽的模样在屋内朦胧凄迷的烛火下显得柔顺乖巧,手中还攥着一柄别致的牛角梳。 “在想什么?” 青娆心里,却思忖着从兴隆轩离去前,郑安同她提起的另一桩事。 “方才兴隆轩的掌柜来报,道方才有个妇人一直坐在楼下盯着咱们一家人。伙计见她只点了茶水没点菜,觉得奇怪,便留了心,问了旁边书铺的人,才知道是位秀才娘子,夫家姓齐。” 郑安意有所指地看着她:“齐和书前些时日中了秀才。” 这么说,在茶楼里窥伺他们的,多半就是碧荷了。 明明才只过去了一年,如今再想起碧荷这个名字,倒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自认已经和齐和书了断清楚,倒不作他想,但碧荷这么上心,恐怕与她的想法不大一致。 她被送进襄州府的事,在府里属于秘密,碧荷从大夫人心腹的位置掉下来,成了外人的媳妇,对她的事应该也不大了解。再见到她,恐怕会很诧异吧。 不过,兴隆轩是王爷给她选的地方,茶楼的掌柜却禀报给了郑安,那此地多半不仅是普通的茶楼,而是郑安手下掌管的势力之一。 看来,郑安很得王爷重用。 念头正转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背后出声,青娆不由吓了一跳,抻直腰身往后瞧去,见是周绍,整个人才松懈下来,捂着心口道:“王爷,您怎么走路也没个声音?” 周绍近来爱逗她,见她软语娇嗔,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只觉得在外奔波算计的疲惫都卸去了。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也不让她下榻服侍更衣,自己进了里间洗漱一番,换了家常衣裳过来,拥着她说话。 “看来今儿出门一趟,很高兴?”他目光扫了一眼外头挂起来的琉璃灯。 在这当空,青娆早收拾好了心情,将关于齐和书的那部分消息抛之脑后。她冲他展颜一笑,玉白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道谢:“多谢王爷恩典,妾见了爹娘姐姐,很是欢喜。” 周绍破例给她开了这个口子,无非就是想讨她欢心,此刻见她一双如水的眼眸亮晶晶的,心里也是高兴。 两人厮磨着说了会儿话,周绍忽然瞧见一侧的桌子上放了一张纸笺,便拿起来看了看。 他自诩懂些医理,一看便瞧出这是一个保胎的方子,而且还是府里黎仲阳的笔迹。 他眼睛一亮,攥住青娆的手腕,试探的目光扫了过去,眸子里布满了期待。 青娆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连忙道:“爷,我前些时候才来的小日子……” 周绍冷静下来,也想起了这一茬,但表情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丝失望。 青娆服侍他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身上的宠爱也最多,偏偏一直没有消息,让他等得心焦。 青娆倒没想到让他生出这样的误会,只好作沮丧模样,叹道:“都是妾不好,让王爷失望了……想是妾没有这样的福分给王爷孕育子嗣……王爷不如多去各位姐姐那儿坐坐,免得日后老王妃问起来,倒是妾的不是……” 听了前头几句,周绍还想斥责她说胡话,听完却笑了起来,饶有趣味地捏着她的下巴:“你这话是真心的?若是真心的,那本王即刻就走,去照春苑里坐坐去。” 方氏在他眼里没有犯什么大错,又有昔年的情分在,哪怕眼下在他心里比青娆的分量少一些,但他偶尔也是会去看看她的。他还记得上一回他去了照春苑,这人给他甩了好几日的脸色瞧,他送了好些东西才哄回来。 其实青娆倒并不在意他去旁人那里——她是后进府的,早知道他有妻有妾,哪怕得了宠,从来也没想着能一直独宠。 只是,方氏在她眼皮子底下扮可怜装无辜,她若是毫无动作任由她去抢,倒显得她是个泥人儿性子,会让底下的人没了斗志。 再者,这位爷好似很爱看她做小女子模样,争风吃醋的劲儿,那她自然也不介意让他看着舒心。 于是听得他这一句逗弄她的话,嘴角就拉平了:“王爷尽管去就是了,妾从来是贤良淑德,绝不嫉妒。” 周绍戳戳她鼓起来的腮帮子,眯着眼睛笑着靠近:“当真?” 青娆就别过了头:“爷尽管去,妾没能耐留住您,是妾的不是。等您一走,妾就绞了头发,明儿一早换了水田衣到庵堂里做姑子去。” 被她这娇模样一闹,周绍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捏着她的下巴迫得美人明眸回转,只见她眼里恰似一潭满溢的春水,对视上的瞬间魂魄都被吸了过去,忍不住将人拥在怀里,薄唇触过她鬓角的发丝一路蜻蜓点水般亲过去。 “我可舍不得你去做姑子,即便你真绞了头发,我也得追到庵堂里与你继续做夫妻。” 青娆听得这荤话,耳尖顿时红得能滴血,横了他一眼。 周绍却搂紧了她,语气正经地道:“你不必太忧心,我只是很期待能与你有个孩子罢了。若是一时没有,想是缘分未到,哪里能算是你的错处?” 他甚至在想,或许这孩子是个怠懒性子,指望着他爹位高权重后才肯来这世上享福,若是这么想来,倒是比他两个哥哥要聪明得多。 青娆听得他这话,将脸埋在他胸前,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自觉有些对不住他,明明晓得他期待与她的孩子,但为了她的谋算,终究不能让他如愿。但她想,她也是为了这个孩子好。 若是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生下他,难保他不会落得晖哥儿那样的下场,这绝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想要给他最好的,那失望的人,也只能是郡王爷了。 周绍却误以为她还在因孩子的事低落,忙转移了话题:“这保胎的方子,是给谁用的?” 青娆便也坐直了身子,撑出一抹笑来:“是我娘家姐姐有了身孕,今日去见她,才让大夫诊了出来。她性子大大咧咧,我放心不下,便让黎典药根据她的脉案开了保胎的方子,也能安心些。” 闻言,周绍也露出些笑意:“那这倒是喜事一桩了。” 郑安很是能干,只是性子有些独,平日里除了记挂姨姐庄青玉,旁的什么人都不大在乎。若是有了子嗣,用起来也能更顺手些。 “还想想王爷求个恩典,有些药材外头难买,王府的库房倒是还有,我可否出些银两买下来送去庄家……” 话没说完,周绍便伸出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好笑道:“你整日里都寻思些什么?自家亲戚,缺什么短什么你尽管开了库房送过去就是。府里的典药署什么药材都有,你让下人找齐了配好直接送过去,免得姨姐他们再多费心思。” 青娆自然是欣喜谢过。 有了周绍这句话,她往庄家送东西也就不需要再遮掩许多了。府里府外都是多事之秋,她只盼着姐姐青玉能安稳地坐好这一胎,别被她拖累了。 * 一大早,小满便拿着四姑娘给的手牌出了陈府,往成郡王府去。 她不过是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平日里也不怎么得主子青眼,家里又有兄弟姐妹,每月的月例银子都交到了她娘手里,出门自然没有赁轿子的钱。 是以腿着到郡王府门前时,这样的天,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连里边的衫子都浸透。 王府的大门是不会轻易开的,她寻了一边的侧门,叩了上头的古绿兽面门钹,有高大威武的门人将侧门开了一角,目光锋利地上下打量她,态度随意地问:“你是哪家的人?可有拜帖?” 王爷回京安家以来,郡王府一直炙手可热,送礼的送帖子的都堆成了小山,即便是有帖子,也未必就能进这道门。 小满心下惴惴,在那轻慢又犀利的态度下几乎想落荒而逃,到底记得自己的来意,只好试探着开口道:“我是陈侍郎府上的下人,但不是来送帖子的,我有一个表姐,叫白露,在你们府上当差,我是来探亲的。” 这门人也是京城王府的新人,身形彪悍,因有一把子好力气,才得了这个有些油水的差事。 他来的时日短,府里几位主子安家的时候就更短,许多人他都还不认得。但说起白露,他却知道是昭阳馆院子里伺候的姐姐,也帮着庄夫人管着一些家事。 “你且在门上坐着等一等,我去里头禀报一声。”问了小满的名姓,门人态度和软了些,还将门开了个缝让她进来,又嘱咐同伴照顾好她,实则是要在查明身份前,看着她不许乱走动。 好歹不用站在大街上任人打量,小满微微松了口气,道谢后坐了下来。 …… 门上的消息传进来时,白露正在屋内燃香,闻言眉头蹙了蹙,进了里间同青娆禀报。 “奴婢大伯一家如今还在陈府里当差,回了京两家长辈走动起来,才知道表姐小满进了四姑娘的九如院做事。” 她对陈阅姝忠心耿耿,也知道这对亲姐妹从前在闺中就是不大和睦的,她的表姐到了陈阅微身边服侍,她也是心情复杂。 青娆微微挑了挑眉。 她才知晓碧荷悄悄跟着她的消息不久,陈府那边就送了小满找上门来,难道说,碧荷进府提起了她的事? 想起爹娘和姐姐在陈府的遭遇,她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猛烈燃烧,叫她满腔愤怒难抑。 铜制鳌山炉里青烟袅袅,白露便见庄夫人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丹烟,你去把几位嬷嬷和管事们请过来。” 她怔了怔,旋即躬身应是。 先王妃的恩情她报不完,但庄夫人待她也是极好的,她有命令,她或许不解,但依旧会照做。 …… 小满在门房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远远瞧见了自己的表妹白露。 先前趾高气昂的门人见着了白露立时换了一张面孔,恭敬小心得不成样子,明明年岁比她大,倒是姐姐长姐姐短,恨不得巴着她的腿一道往内院去。 白露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身上穿着王府里制式的衣衫,头上戴着一支紫玉簪子,一瞧便是贵重的东西。 小满一直觉得这个表妹生得不如她,可此刻再相见,不知怎么,倒觉得被她压了一头。 “好端端的,你怎么来了?”白露敛眉问她。 小满想起四姑娘的叮嘱,挺直了腰背,笑道:“自家姐妹,多年不见,我心里想你得很,难得今儿不当差,便来见见你。” 她看了一眼蹙着眉的白露,补充道:“我如今在四姑娘院里当差,四姑娘昨儿想起了青娆姐姐,也是挂念得很,听说我有意来探亲,便也嘱咐我瞧瞧青娆姐姐怎么样。” 白露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庄夫人是宫里册封的郡王府夫人,你岂能直呼她的名讳?” 且不说庄夫人从前在九如院当差的时候,小满还没有进院,即便真有什么共事的情分,身份不同了,自然不能用从前的规矩。 小满被她呵斥得心头一突,见那门人似乎也面色不善地看过来,连忙解释道:“是我一时忘了规矩,你别同我计较。我的意思是……既然来看你,少不得也要进去和庄夫人磕个头。” 妾术 第90节 白露却是熟知自己这位表姐的性子的。 在家里唯唯诺诺谁也不敢得罪,每每见了她倒自以为能胜过她,摆足了表姐的款儿,实则是欺软怕硬,只会窝里横的。 瞧她这模样,早就被郡王府的门第给吓破了胆,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自己上门来摆九如院的架子压制她,甚至压制庄夫人。 这么说……今日这一趟,她多半是奉命而来。 白露心中有了数,也不欲让门人在一边看着,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领着你进去给夫人磕个头。” 心中却称奇,当日夫人多次同她说起,庄夫人在陈府时十分得四姑娘喜欢,她还以为,四姑娘嫁进来后,两人会互相扶持依仗,将王府的内宅牢牢把持住。 可小满这回过来,却将她先前觉得怪异的点一并串了起来。 不仅四姑娘似乎没那么喜欢庄夫人,就连庄夫人……好似也并不买四姑娘的帐。 她生了疑窦,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照吩咐将小满带进了昭阳馆,陪她说了几句话,便托辞有差事在身,叫她坐在茶房里等一等。 小满却顾不得同她说甚么,早看花了眼。 王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这昭阳馆更是建在湖心,所花费的银两与心思都跃然纸上,显见这位庄夫人当真是极得成郡王宠爱。 抄手游廊下还挂着十数盏八角琉璃灯,这样别致的东西,她只在大夫人那里瞧过,且还只有一对。放在昭阳馆里,竟就这样随意地挂在了廊下,由着风吹雨淋。 等她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被人晾在了茶房里,白露早就不知踪影了。 她站起身来,掀开茶房的帘子往外瞧,却见院门处一直有丫鬟婆子鱼贯着进来,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 她好奇地出了门,悄悄跟了上去,一时间也没人发现她不守规矩乱走动。 等到了里头的二进院,便见廊下摆了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有穿着绸缎衣裳的丫鬟扶着一位年轻的美人出来,在那椅子上坐下。 那美人不过二八年华,身上穿着光华灿烂的苏绣缎子,如云的青丝上戴着一套十三件的金镶红宝首饰,就连脚上的绣花鞋上也镶嵌着一对南珠,实在是富贵难言。 小满几乎是看直了眼睛,怎么也不敢信,短短时日从前为奴为婢的人便成了这样一副神仙妃子的模样。 可让她吃惊的还在后头。 她躲在月洞门后头,只见那个面嫩的小丫鬟肃着一张脸,开口教训了两个管事妈妈打扮的仆妇。那仆妇瞧着年岁已经有些资历了,听见这话却不敢辩驳,立时上前低了头认错,满院子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丫鬟婆子们俱都噤了声,像是极为害怕那美人似的,甚么都能应下。 小满不由想起陈府里的光景。 四姑娘虽也在陈府掌着家,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快要出阁的姑娘,虽也因她的身份敬重她,但遇上事却是政令难通,十件事里有八九件都是推脱敷衍了事,打量着四姑娘将来还要依靠娘家人,不敢对这些经年的仆妇怎么样。 这样一比,成郡王府的一个妾室倒更像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了。 小满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暗记下了今日的事。 等庄夫人拨冗见她时,已经快到午饭的时辰了。 小满心存着九如院的傲气,自认为高了昭阳馆一筹,可方才的情形到底给她敲了警钟,她晓得这位得宠的庄夫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若是在王府里犯了忌讳,四姑娘说不定也难保她。 便只好做出恭顺模样,照着方才自己的借口扎扎实实地给那位庄夫人磕了头请安。 庄夫人却是安然受了,等她磕完了,才笑着让白露扶她起来,嘴里嗔怪道:“你如今在四姑娘跟前当差,论起来,再是亲近不过,又何必守这些规矩?” 小满嘴上道不敢,挤出一抹笑:“四姑娘也十分想念夫人您,只是老王妃这等长辈不在府上,她也不好上门来探望,便特意让奴婢来瞧瞧您是否安好。” 庄夫人便也叹息一声:“是啊,姑娘虽得了圣旨册封,不日就要嫁进来,可到底还没礼成,我有心去拜见她,却怕坏了规矩惹来外人耻笑。待你回去了,定要替我给姑娘传个话,等她进了府,我再去给姑娘敬茶磕头。” 话说得谦逊,可脸上却没什么恭敬的神色,仿佛只是些场面话而已。 小满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青娆垂眸笑了笑,眸光里跃动着丝丝怨恨。 她就是要刺激陈阅微,让她瞧瞧,她如今有多么风光得意。上一回,一道请封的折子就让她方寸大乱,知晓了她在王府里过得多么如鱼得水,她还能坐得住吗? …… “庄夫人在王府里很是风光,大大小小的管事妈妈都唯命是从,不敢忤逆。她那院落是松园里最好的一处,亭台楼阁都是新修葺的,四周还临水,是一座再好不过的湖心小院……” 小满低着头,望了一眼桌上的长匣子:“奴婢将姑娘的话传给她,她也并未提及要拜会姑娘,只拿了两匹缎子,说是王爷新赏给她的,让奴婢带回来送给姑娘裁新衣。” 陈阅微打开那匣子,只见里头装的是价值不菲的苏绣缎子。 东西是好东西,可庄青娆那话,无疑是在用她身上的宠爱挑衅她了。也不止是这两匹缎子,小满作为她的人登了成郡王府的门,她却处处摆架子,俨然一副自己在郡王府说了算的模样…… 看来,庄家人的黜落,让这位昔日忠心耿耿的婢女心怀怨愤了。 她会怎么想她?是认为她无能,没有护住她的家人,还是……觉得她是始作俑者? 陈阅微温婉雅致的眉眼一瞬间笑了起来,叹道:“她果然没有丢我的脸,没让方氏在府里称大王。这样的忠心和心意,实在是难得……” 她站起身来,喃喃道:“世上的规矩实在是太繁杂了些,我得将庄家人一并带出府,否则他们日后想见上一面就难了。” 她爹娘有心把庄家人留下,作为日后拿捏庄青娆的把柄,怕的就是她有朝一日怀上孩子,成为比方氏更棘手的麻烦。 可她陈阅微,却是一向更信任自己的。 而且,青娆的不恭敬都浮在了面上,这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好似一朝飞上枝头,就再也没有人能辖制她了似的…… 她该叫青娆看看,即便她脱了身份,成了甚么郡王府夫人,她的爹娘姐姐,还是得在她跟前伏小做低,端茶倒水,这样,才能让她从梦里醒来呀。 她是她的婢女,合该一辈子依附于她,怎么能生出反叛之心呢? * 一眨眼,便到了三月三。 三月三是女儿节,寻常百姓喜欢约见心悦之人赏灯作乐,高门大户亦会以此为名目,借机与通家之好、同僚的女眷之间互相走动,各取利益。 前一日晚间,周绍忽然同她提起,道京兆尹夫人送来了帖子,请她明日过府听戏赏花。 青娆有些诧异,这还是她进了京城后第一次有女眷下帖子邀约她。 在襄州府时,襄王两府是土皇帝,在官员的调动和升迁上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故而当地的官员女眷从不在意她是妻是妾,一律当成主子来敬着。 但高门林立,错综复杂的京城不同。从前在陈府时,陈家的那些姨娘便从来没有出门赴宴过,只因嫡庶有别,但凡讲些名头的人家都不会邀约妾室上门。 打入京以来,除了几个宗室里的侧妃、夫人之流给她下过帖子,京城六部和当地的官员从来只是送东西来,更遑论是三月三这样的大日子了。 青娆不免有些局促和紧张,问:“爷,我要去吗?” 周绍就摸摸她的头发:“既然给你下了帖子,你便去玩玩就是。不必怕她,你是正三品夫人,论起品阶,倒比她身上的诰命还要高半级。” 被他这么一说,青娆倒觉得心中轻松了些。 平日里并不觉得郡王夫人是多么体面的身份,在府里也不过就是比孟氏、丁氏高上一头,可放到外面去比,才知道这已经是顶高的诰命了,也就比宰辅的正室夫人低一些。 她心里有了底气,就安静地依偎在男人怀里,听他给自己交代里头的利害关系。 一向只有豪门大族的子弟才能坐上京兆尹这个位置,只因京城遍地都是宗室和权贵,没有背景,很难应付这地界层出不穷的纨绔和麻烦事。 刘傅便是原州刘氏出身,家中有两个长辈都任过京兆尹一职,是典型的老牌豪族。 如今,朝野投靠各个宗室的人都不少,刘傅本人的倾向虽然不明显,但原州刘氏却早早搭上了裕亲王一脉,为他摇旗呐喊做了不少事。 “前几日,我查了裕亲王手底下一个六品京官钻了朝廷的空子,垦荒免赋后,迟迟不归还户部的事情。这个人官小,可做出的事情并不是个例,或许,他们就是为了这桩事想走你的门道。” 在此前,刘傅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往来,刘傅的夫人杨氏就更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了。 陛下给他的这个官职,小虽小,手里的权力却足以让很多人坐立不安。河间王那里还好,拥簇他的都是一些文士学子和商贾之辈,可老裕亲王仗着太后宠爱横行霸道惯了,身边跟着的都是老牌的勋爵和权贵,兼并良田的事情没少做。 故而周绍虽只说是个猜测,但心里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 “你只管去就是,刘傅要么是自己心虚,要么是想当中间人替人求情,总之只有他们求着你的份,你不必怕他们。” 青娆见他将事情掰碎了讲给她听,自然也明白了过来。 朝廷有明律,开垦抛荒的土地后,三年内可以不交赋税,十年后必须将土地在官府登记为官田,归还朝廷。 一个六品的京官都能钻朝廷的空子,走了门道把垦荒得来的地作为祖产纳为私有,那些地方大员、豪门世族,这种事情恐怕更不会少。 京兆尹刘傅青娆从前见过一回,当日黄承望在金水河溺毙的消息,便是他上门告知的。 据传,他夫人杨氏名下有大量的田产铺子,沈氏曾夸赞她很会打理家中庶务,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可照周绍这么一说,那些田产,说不定是刘傅假借他夫人的名头侵占来的良田。 青娆心中有了数,等第二日上门去做客时,亦是穿戴得十分华丽大气,就差把册封的礼服穿在身上了。 杨氏一早就派了人在门上等着,听到信后立刻就扔下其他的女眷亲自去了二门上迎。 她心慌得厉害,刘家是世家大族,这种贪墨兼并土地的事做了不知道多少。刘傅在京兆尹任上这些年,也变着法的将京郊的许多土地记在了她的名下,美名其曰是她自己打理庶务挣来的。 田沽这个小小的六品官一倒不要紧,裕亲王一脉上下可都觉得是成郡王在敲山震虎,田沽只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真要让裕亲王肉痛,必得要砍掉他的臂膀才能成事。 听说,前些时日成郡王被册封后,裕亲王做了不少小动作想在陛下跟前上他的眼药,只是可惜到最后前者仍旧圣宠优渥,反倒是裕亲王吃了些暗亏。 她心里也不免怨恨族中伯叔早早投效了裕亲王,如今害得他们被牵连进去,进退两难。真出了事,裕亲王也不见得会救他们,他们还得承受成郡王的怒火…… 不过,想起她舍下面子下了帖子求来的贵客,她心里倒是略有安慰。 虽说那人只是成郡王的妾室,可听闻一直帮着成郡王打理家事。且她的帖子送到了郡王府,郡王爷怎么都能知道,那庄氏敢上门来,必得是郡王爷点了头的…… 说不定,郡王爷也晓得他们不是真心为裕亲王做事,并没有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 这般想着,等见着那位传闻中的庄夫人时,杨氏就露出了十分亲切的笑容:“早盼着能见庄夫人一面,可惜您贵人事忙,不轻易出门,今儿能请得您上门来,这可真是蓬荜生辉……” 青娆见她穿一身遍地金的妆花褙子,脚上穿着金丝绣鞋,暗道这京兆尹府还真是底蕴颇厚。 殊不知,杨氏也在悄悄打量着她。看得她头上那熠熠生光的十三件的红宝石头面,她就先暗暗吸了气,道地方藩王果真也是财大气粗,什么样的好东西都敢戴出来。 她心里酸涩,可又知道比不得:再怎么说,成郡王都是龙子凤孙,和陛下沾着血亲,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能继承大统,便是谋些利,在陛下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刘家却不同。京兆尹的位置上,本来就该是个忠心侍上的人,他们被族中裹挟着倾向裕亲王一派,只怕不需要成郡王怎么上眼药,就足够让陛下厌恶了。 想要保全一家子的荣华富贵,要慎之又慎才行。 两人寒暄了几句,杨氏便亲亲热热地揽了她的胳膊,带着她上了一顶轿子,往宅子里的花园去。 三月三是大日子,戏台子早早搭好了,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都被她请了来,除了请了她,杨氏还请了不少通家之好家的夫人过来一道赏玩。 那些夫人听得杨氏尊敬地介绍了她,有人面上闪过一抹不屑:以京城的规矩,哪怕是和宗室的妾室走动,说起来到底也是不大体面…… 可更有聪明的人,知晓杨氏一向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能让她低下头对着成郡王府一位妾室恭维,要么是成郡王当真是炙手可热得不得了,要么就是刘家有事相求了。 想起成郡王近日做的差事,不少人脸色也微微有了变化——京中的豪门巨富,哪个人能担保自己当真一点土地上的私利都没谋呢? 想通了这一点的人,也纷纷后知后觉地对那庄夫人露出了笑脸。 一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丫鬟上前来禀报道:“夫人,陈侍郎家的四姑娘过来了。” 杨氏表情一顿,不由看了庄氏一眼,见对方仍旧面带笑意,便也笑眯眯道:“这可是贵客,快请进来。” 青娆拨弄着自己手上的金镯,眸色平静。进了三月,离陈阅微出嫁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在这关头,她竟然肯来赴京兆尹家的宴,是两家关系当真这么好?还是因为,听说了她要来? 妾术 第91节 在场的人不乏消息灵通的,陈阅微还没来,便已经捋清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陈侍郎家的四姑娘,似乎就是圣旨册封的成郡王妃吧?哎呀这可真是……”有情绪莫名的目光在青娆身上扫来扫去,她权当没有注意,等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时,才站起了身。 四姑娘仍旧笑得明媚又温婉,同在场的几位高官夫人见了礼后,便直奔着青娆而来:“一年未见,我可实在是想你。”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2章 她想要活下来,就不能让…… 时隔一年,陈阅微在刘家的宴席上再次见到昔日为她鞍前马后的贴身丫鬟时,目光不由被她通身鲜艳的珠翠刺了眼。 这般的情形,让她恍惚想起前世的种种,令她心头不快。 但青娆的表情似乎只是惊讶了短短一瞬,紧接着便笑盈盈地扶住了她的手,屈膝意欲行礼。 陈阅微怔了怔,忙撑住了她,不肯叫她下拜。 虽她有圣旨册封,到底还没礼成,当着外人的面拿王府正室的架子,不免被人耻笑。 嘴上却道:“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虚礼。”只作宽贤大度做派。 杨氏见她们一副妻妾和睦的模样,眸光微微一闪,等再落座时,主位留给了陈阅微,其左手座迎了青娆,自己则屈居青娆的左侧。 陈阅微本要拉她在自己右手座坐下,可杨氏怎么也不肯应,只道另一位夫人位尊,该是她的位置。 可历来东道主没有坐到边角的规矩,陈阅微表情微微有些僵硬,扫了怡然自得似乎毫无察觉的青娆一眼,到底咽下了这点不快。 杨氏却明白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陈家姑娘是正经的王妃不假,可如今还没嫁进王府,连成郡王的面都见不着,即便嫁进去了,新妇说话也未必有分量,哪里抵得上这位宠妾,日日都吹得枕头风,还是奉了成郡王的命出来赴宴的。 于是,台上在唱戏,台面下,杨氏便不停地曲折逢迎着青娆,哄得她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正位上的陈阅微听了台上台下一折戏,便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要去更衣。 在旁人家做客,更衣自然就是委婉的如厕说法。 杨氏不敢怠慢,连忙让自己的心腹丫鬟陪着人一道去园子里,哪知陈阅微却笑眯眯看着青娆道:“不必这么麻烦,让青……庄夫人陪着我就是,正好还想同她说说话呢。” 此言一出,诸人不由都静了一下,有戏谑的目光就扫过了那位庄夫人。 瞧陈四姑娘这口气,嘴上称的是夫人,实则是拿她当丫鬟使唤。也不知这宠妾会不会恃宠生娇,当着外人的面使性子。 青娆站了起来,笑着上前扶住了陈阅微的手,回眸对着杨氏道:“我们去去就来,夫人们尽管玩乐就是。” 杨氏只好应下。 等两人走远了,却看了一眼自己的贴身丫鬟,示意她远远跟着,别叫人出了岔子。 陈姑娘那做派,当真叫人不放心,若是那庄夫人在园子里出了什么事,陈姑娘多半没什么事,可作为东道主的刘家就要倒霉了。他们正有求于成郡王,可不能上赶着给人递刀子。 心底里对那不请自来的陈姑娘不免也多了些埋怨:真要整治宠妾,待嫁进去了,拢住了男人的心和掌家的权柄,关起门来想怎么磋磨不都是她一句话的事儿?偏她这样小性儿,非要闹到人前来,让她们受这池鱼之殃。 杨家的园林修得很精致,但步入园子的二人却都没什么心思欣赏美景。 陈四姑娘一开口,就让青娆惊了一下。 她叹道:“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若不是去岁出了那么多事端,也不至于耽误了你一辈子……” 青娆听得心惊,往背后扫了一眼,果然见刘家的丫鬟正不远不近跟在后头,想是怕她们在园子里出了什么事,主人家反应不过来。 她心中愠怒,隔墙有耳的道理陈阅微作为大家闺秀不会不明白,这样的时节,她居然有心在刘家提起她与齐和书的过往,安的是什么心? 原本要同她逢场作戏的心思也熄灭了,她抬眸望向旧主,笑叹道:“姑娘何尝不是被耽误了?只是斯人已逝,姑娘不要太过伤怀才是。” 她是在提醒陈阅微,不要以为齐和书就是她天大的把柄。真论起来,她和齐和书并未订过亲,鲜少为外人知,反倒是四姑娘和那位黄进士早就订了亲,当日黄承望的死讯,还是京兆尹刘大人亲自上门去报的。 说她的过往,刘家人也许听不出什么,可四姑娘自己的过去,却并不是什么秘密。 黄承望虽“死了”,可若是传出去四姑娘仍对这个曾经的未婚夫缅怀不已,不免也会让王爷疑心二人从前有私底下的往来吧? 闻言,陈阅微曈眸微缩,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在人后,这个素来对她恭敬又不失亲近的丫鬟才露出了她的倨傲与不敬:果真,那日她悄悄与庄家的人会面,已然是开始疑心与不满她了。 陈阅微曈眸微睐。 片刻后,四姑娘叹了口气,一脸真挚又怜惜地望着她:“青娆,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青娆眉心微动,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四姑娘还肯在她这等微末人物面前做戏,她还以为,打她对庄家人出手时,便已经没准备同她再有坐下来说话的机会了。 少女颊边小小的梨涡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仿若生着这样面孔的人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是凿实可信的,说话时表情柔和又俏皮:“你服侍我这么些年,还不明白我对你的情分吗? “你爹娘和姐姐的确已经没有在府里当差了,可这事情是有内情的。”她握紧了她的手,眼眸微红。 “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从来都护短,听闻王爷为你请封,自觉我被扫了颜面,行事不免就会迁怒于你家人。我也不敢火上浇油,早做好了打算,出嫁时会把你爹娘姐姐都作为陪房带去王府,如今这情景,他们在家歇息些时日也是好的,等日后同在一处,你们大有团聚的时候。” 说来说去,竟然都是大夫人沈氏一人的错处,可她也是慈母心肠,不过是“护短”罢了。 青娆心中冷笑,不免在想:若是沈氏知晓,嫡长女是被这个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幼女害死的,不知还会不会这般护短? 她倒也佩服四姑娘,需要人背错的时候,第一个就想起了疼她爱她的母亲。可见家族骨肉在她眼里,都不值当什么。 这样陌生的认知让她心惊,她心思微转,便打定了主意。 陈阅微便见对面的女子也湿了眼眶,咬得唇儿抽泣道:“大夫人不了解奴婢的性子,姑娘难道也不明白?打奴婢进了国公府,一直谨小慎微不敢犯错,又奉大夫人的意思,卯足了劲不能让方氏插手鹤哥儿的教养,殚精竭虑到今日,自问从来没有对不住陈府的时候…… “王爷为我请封,何尝不是看在大姑奶奶和您的面子上?否则我没有子嗣,也没有家世,王爷何必抬举我?” 这话让陈阅微心里好受了些。 是了,成郡王对她长姐的情分是很重的,长姐临终前特意抬举了青娆一番,想是让王爷记到了心里。且青娆毕竟是陈府出来的,为了平衡宅子里的势力,她也是最好的人选。 她看着青娆一口一个奴婢,神色间皆是委屈,并不知这恭敬柔顺是当真发自内心,还是被她提起要选庄家人为陪房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装出来的柔顺,但只要能拿捏住她,她心里究竟怎么想,陈阅微其实并不在意。 若是真的,那她就能少花些力气。若是假的,将来她进了王府,自然也有整治她的办法。 两人各怀心思,可相对却是泪眼涟涟,帕子都打湿好几条,更险些湿了前襟。 再出现在人前时,就是一副握手言和,再亲近不过的情形了。 园子里的事自有丫鬟悄悄禀给了杨氏,等二人回来时,果然见两人眼眶红肿,一瞧就是哭过了。但杨氏只作不知,照样陪着两位贵人谈笑风生。 戏唱了几折,众人移步去花厅用了午饭,俱是京中大酒楼里置办的席面,大面上挑不出错。 青娆吃了六七分饱便放下了筷子,推脱王府里还有事,便起身告辞了。 这一回,杨氏一直送她送到了二门上,临行前,悄悄给她递了个精致的匣子。 杨氏道:“今日席上人多,恐有招待不周之处,这点子心意不值当什么,只盼着下回再有宴席,您还能赏脸过来。” “无功不受禄,刘夫人,您太客气了。”青娆作势要推拒。 杨氏这才低声道:“王爷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当的也是要紧的差事。我们家老爷倒是一贯忠于陛下,只是家族兴旺,人丁繁多,只怕有那不长眼的子孙在外头坏了门风,牵连到家里。夫人,您是王爷的心头爱,只求您在王爷跟前为我们说说好话,若有能放一马的,还请王爷高抬贵手,刘家必然记着王爷的恩德。” …… 陈四姑娘回到府里不久,大夫人沈氏便命人到九如院唤她过去。 沈氏自打长女去世后,身子骨就差了许多,隔三岔五地咳嗽风寒,如今借着圣旨赐婚的缘由将管家权交给幼女,一来的确是想磨磨她的性子,二来也是想躲躲清闲。 刘家的帖子上指名道姓是请她过府去玩的,想来便知陈家嫡女忙着备嫁不得闲,故而也没邀请他们府上的庶女。 沈氏正巧前几日咳疾犯了,不好出门见客,便让人推拒了。哪晓得她这头推了,幼女竟瞒着她登了人家的门,她本不解其意,听下人说今日刘府还请了成郡王府的庄夫人,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等陈阅微到了,沈氏难得摆起了脸色,呵斥道:“婚事在即,好端端的,你跑去刘府耍什么威风?那等子破落户出身的人,也值当你三番五次地置气?若是让姑爷知道了,你能落得了好?” 她气急了,咳嗽起来便不休。四姑娘似是被吓坏了,连忙斟水顺背服侍母亲,等她缓过来,才红着眼道:“娘,你放心,我没有在外头闹笑话。我只是怕青娆她没见识,在外头应酬不当坏了王爷的名声……” “糊涂!”沈氏皱了眉头,但火气已经消了不少,叹息着劝道:“刘家有求于姑爷,连一个妾室都肯请到门上。你平白无故插进去,反倒落人话柄,你明不明白?” 她当了这些年的诰命夫人,并不是只会同宅子里这些女人争斗,外头那些事,陈大老爷知道的,她大半也知道。也正因如此,她正室的地位才不可撼动。 那些个莺莺燕燕,在外头的大事上说不上话,在主君眼里,便如同好看的猫儿狗儿是一样的。 陈阅微一怔。 听闻刘家请客的消息,她只觉得愤怒,这些眼皮子浅的竟肯委下身段去求王府的妾室,却没有往深处想。 “姑爷如今在户部领着要紧的差事,因他是皇亲国戚,寻常人不敢对他出手,陛下才差他去做这得罪人的事,有人被吓破了胆子,自然就得上赶着逢迎……”沈氏缓了口气,慢慢地教养在深闺的女儿,“你嫁过去,是要做正妃的,外头的事不能一问三不知,若只是这也就罢了,最怕坏了男人们的算计,才更令人生恶。 “你姐姐……身子骨不好,外头的事不愿意去管,所以才渐渐和姑爷离了心。你们的日子还长,你得记着教训,好好地和姑爷相处才是。” 从正院出来,陈阅微立在廊檐下,瞥见墙角那丛木芙蓉开得正盛,有一只鹅黄色蝴蝶围着花儿翩跹打转,忽地展颜,命仆从去给她扑蝶。 沈氏听见外头热闹起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不由摇头失笑:“还是孩子心性。”方才还在挨教训,转头就去扑蝴蝶了。 不免担心这样的性子嫁去了王府,能不能站稳脚跟。光有高心性,没有好手段,可斗不过那满宅子的女子。 也罢,她年岁还不算大,日后多为这孩子计较些也就是了。成郡王想要谋事,总也需要陈家的助力。 扑来了蝴蝶的下人得了厚赏,欢天喜地地退下了,陈阅微也笑着离去,等回了九如院的屋子里,她垂眸打量着那只蝴蝶。 半透明的翅膀在日光下闪烁着微光,无辜而又脆弱,叫陈阅微想起那张艳若桃李又惹男人怜惜的面孔来。 她不喜欢庄青娆在她面前露出利爪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瞬,也让她心里不痛快得紧。 她有些怀念前世的她,哪怕入了宫,再见到她仍旧对她恭恭敬敬……是什么变了呢? 难道是因她这辈子没有再嫁给齐和书,她便收了矮人一头的卑怯,自觉能同她斗上一斗了吗? 红湘还在耳边凑趣地道:“姑娘,这蝴蝶可真是好看。” “是吗?” 陈阅微却扎紧了口子,将蝴蝶连着束缚着它的捕网一并扔进了香炉里。 红湘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她什么也不敢再说,垂着头跪伏在地。 陈阅微却觉得心情大好。 正如母亲所说,她这个正妃才是上位者,而再漂亮的玩意儿,终究只是玩意儿而已,翻手之间,她就能置它于死地。 …… 青娆坐着轿子回到了昭阳馆,守在家中的杜薇一瞧见她那双眼睛便吓了一跳:“夫人,这是……” 见她不欲多说,杜薇只好让人去拿滚熟的鸡蛋,叹气道:“夫人,这得赶紧敷一敷才是,王爷刚才还命人来传话了,说晚间要来陪您用饭。” 闻言,青娆神情一顿,摆手道:“不必敷了。” 杜薇一怔,看了一眼悄悄朝她使眼色的丹烟,明白了些什么,便将东西撤了下去。 妾术 第92节 青娆坐在桌旁,打开了杨氏送给她的匣子。 精致的匣子里只放了些薄薄的纸,打开一瞧,却原来是京中数间铺子和锦州几间大宅的地契房契。 她微微吸了口气,暗道刘家好大的手笔。 旁的也就罢了,其中一间铺子她曾路过,下人道地段极好,不论做什么生意,光是每年的租金就是一大笔进项。 这么多东西,拿来打点她一个妾室未免太多了些,恐怕是知道以她的出身不敢安然收下,好借花献佛送到周绍手中。 周绍走进来时,天边已经是暮色时分。 自窗棂上落下的夕阳余晖映在少女盈盈的削肩上,更衬得人腰如约素,璀璨的罗衣也盖不住那人的国色瑰姿。 他忍不住放轻了脚步,像是一时被山妖勾了魂,舍不得破坏这样引人入胜的情态。 而桌前的少女却缓缓回眸望过来,周绍一看她微微红肿的眼睛,表情就沉了下来。 “怎么伺候的你们家夫人?”他视线扫过屋子里的仆从们,脚步向她走去,一步一步如砸在众人的心口似的,吓得众人连忙跪了下来。 青娆却撑起了一抹笑容,安抚他道:“王爷,是今日妾见到旧人一时高兴,不干他们的事。” 周绍敛了眉头,不悦地挥退众人,这才问是怎么回事。 “原是去刘府做客,却没想到遇见了新王妃……” 周绍一愣,眉头蹙得更紧,提醒她:“还未过门,你这样称呼她,像什么样子。”心里却道,礼部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婚事,陈四姑娘不在家中备嫁,跑到刘府去做什么? “哦,是陈四姑娘……”青娆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摇了摇男人的手撒娇,见他恼怒散了几分,才试探地开口道:“王爷恐怕不知道,妾从前在陈府时,曾在四姑娘院子里近身服侍过,很是有些情分的……” 周绍看她一眼,没有作声。 时时要宠幸的女子,底细早就被他查了个底朝天。陈府的规矩虽大,陈弘章也刻意瞒着,但他还是能曲折打听出从前青娆曾在九如院里当差,甚至还是陈四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 这消息起初让他有些意外,但很快也明白过来:陈家人送她过来,就是想分方氏的宠,顺便帮将来的新王妃固宠。步步为营,才是陈弘章的做派。 这样的认知,起初让他有些膈应。甚至在方氏所出的孩子出事时,他疑心过青娆。疑心化解后,那份心绪就更加复杂了些。 他明白,青娆不同于一般的丫鬟,她生得漂亮,又会舞文弄墨,从前对外头的事情知之甚少,却也晓得迎头赶上来讨他的欢心,偏偏他就喜欢她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日久天长,也挂在了心里。 不管她是什么来路,起初进府的目的是什么,但成了他的女人,他就有信心让她事事以他为重。 倒没想到,她今日会突然向自己坦白来历。 周绍揉捏着她葱段般的手指,听着她滔滔不绝说了那陈四姑娘一箩筐的好话,心里一时竟有些吃味起来,问:“既然这么好,怎么你还哭了一场?” 她红着脸,嗫嚅道:“都说了,是高兴的……” “当真?”他垂眸眯着眼,薄唇抵着她的额头,热气扑在她弯弯翘翘的羽睫上。 美人的耳尖瞬间红得能滴血,玉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不依道:“一些女子间的小误会,已经说开了……哎呀,不许您再问了。”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他口中教训她,唇却一路往下,舔吮她的耳垂与颊腮,看她在他怀里柔弱如水,任他欺负。 …… 嬉闹过后,青娆红着脸进了净房更衣,晚风一吹,周绍眸中的欲色缓缓消散,他抬手叩了叩桌面,忽然道:“今日是谁跟着夫人出门的?” 一旁的丹烟战战兢兢来到了他面前,跪下回话。 青娆更衣回来后,只见原本心情不错的周绍又沉了脸,服侍摆饭的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连勺子碰着杯盏发出声音都提着小心。 看见了刘府送上的礼物,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全然忘了自己今日的来意似的。 等褪了鞋上了榻,他单手掐着她的腰肢,变着法地折腾了她好几回。 直到她耐不住,半裹在被褥里传出支离破碎的哭声时,才听他咬牙在她耳边道:“除了这样的哭,日后再不许哭了,明白吗?” 她心说他好生霸道,连哭都不许人哭。 又听他叹气道:“受了委屈,来告诉爷,爷自然会给你做主。爷巴巴地给你请了封,又将整个家交给你管,不是为了让你低眉顺眼受人气的……” 后面的话,青娆有些听不清了,也不知是他压低了声量,还是自个儿意识渐渐昏沉下来。 周绍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阖上了眼的美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那丫鬟提起前几日从庄家人口中听闻的事情,他还不知道陈府已经对庄家人下手了。明摆着是拿她爹娘出气,她还心存侥幸,以为还有什么主仆情分,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本还想不通陈四姑娘今日去刘府的用意,可听罢丹烟的话,周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丫头还一门心思地在自己跟前说旁人的好话,却不知道旁人这般羡嫉她,见不得她在外出半点的风头,还没过门,就急着在外人面前以大妇的姿态欺压她…… 周绍指腹抚着她如玉的面颊,对方似是有些不适,如猫崽般微微晃了晃脑袋,娇俏可爱。 他的眸光就柔和了下来。 也罢,等新王妃进了门,他多多留意,不叫她轻易受了欺负就是。 翌日,待周绍走了,青娆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把丹烟叫进了内室。 听得她一字一句不曾错漏,青娆才露出了笑意,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支金簪赏给她。 陈阅微与她,一主一仆,身份是天壤之别。她在众人面前,只能是陈阅微的忠仆,才能全了名节,不被人诟病,即便是主子不慈,这种话,也不该由她说出来。 对她一向忠心耿耿的丹烟来说,再合适不过。 青娆倒不觉得,周绍会多么地心疼她,可若是他明白,昨日刘府的事情上,未来的新王妃是为了一己私心去的,差点坏了他的事,恐怕也会对她不喜吧。 初印象很重要,她想要活下来,就不能让王爷王妃琴瑟和鸣,恩爱不疑,否则,她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93章 敬茶 因出了刘府的事,出嫁前剩余的日子里,陈四姑娘都被母亲沈氏拘在院子里绣嫁妆。 她是圣旨册封的王妃,繁复的嫁衣是礼部命二十多个绣娘赶制了半年赶出来的,并不需要新嫁娘亲自动手。 所谓的绣嫁妆,也不过是绣些枕套手帕之类的物件,另外便是孝敬老王妃的几双鞋。 见幼女安安静静耐得住性子,沈氏才松了口气,到了后来,却是开始不舍女儿出嫁了。 日子匆匆如流水,很快,便到了礼部会同钦天监选定的吉日,三月卅。 成郡王府里,各处扎了彩绸彩灯,花团锦簇,典礼署的人在门上、堂前迎来送往,面上俱是喜气洋洋,内使们更是将沐浴圣恩挂在嘴边,说上两句便要对着禁宫的方向作揖行礼。 到了吉时,王府门前人声嘈杂起来,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下了马,便有喜娘扶着八宝璎珞轿里穿着大红翟衣霞帔的新嫁娘下轿,两人掌心被塞了一截红绸,陈阅微能清晰地感觉到,绸缎另一端那人遒劲的力道。 她被喜娘搀扶着跨过了三足青铜火盆,望着嫁衣上百子千孙的金丝线绣,只觉得恍如梦中,不敢相信她当真如愿以偿了。 这一回,她是周绍明媒正娶的妻,再不必受他人白眼和磋磨,等他身居高位,她便也能一同分享他的权势和荣耀。 这样的认知让她感到心潮澎湃,以至于掀开盖头端起合卺酒时她还有些怔忪。 全福夫人愣了愣,连忙给一边的婢女使了眼色。 婢女便轻轻推了新娘子一把,后者才倏尔回神,与坐在床东的周绍交颈饮了这杯象征着结发的合卺酒。 新房里,方氏看见这一幕,脸色的笑意就落了下去。 从前陈阅姝病着时,外头还有人传她有机会被扶正,她也曾暗暗期待过,为的不是正室的地位,而是她在王爷心中独一无二的分量。 王爷是个大面上守规矩的人,陈阅姝当日能得他青眼,不见得是因她多么出色夺目,至少方氏认为自己不比她差,她忖度着,总也是因为她是带着结发妻子的名头嫁进来的,所以从一开始,王爷就待她不同。 而现在,陈阅姝死了,她却得看着旁的女子成为他的结发妻子。终究这一辈子,她没缘分做他的妻子。 一时间,她有些心灰意冷,原先准备在新婚这一日给新王妃添堵的心思也淡了,扶着丫鬟的手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牵着五姑娘的孟氏也在悄悄打量这位新王妃。 先前亲家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到襄州府探望先王妃时,她没有去自讨没趣,故而今日是她第一次瞧见陈阅微。 她生得与先夫人只有五分相似,与其不同的是,她生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眸,巴掌大的脸蛋上有一对梨涡,认真望着人时叫人觉得无辜纯真,做错了事也不忍责怪,笑起来时又带着几分亲切可爱,乍一看与先王妃高傲清冷的性子很是不同。 孟氏一时间喜忧参半。喜的是若这位主母当真如生得这般和软,作为庶女的五姑娘将来能好过不少,忧的却是世上的男子恐怕都会怜惜这样的一张脸,若是主君主母恩爱和睦,她们这些妾侍恐怕就要靠边站了。 周绍听得众人善意的哄笑声,目光不由扫视一圈,定格在了立在边角处的青娆身上。 她穿一身湖蓝色的衣裙,瞧着端庄又持重,不似平日里在他跟前像只小花蝴蝶般的做派。见他望过来,二人目光一撞,那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脸上便绽开一抹笑容,半点勉强之色都寻不到。 周绍原本仔细打量了新娘子容貌后尚可的心情顿时就不好了。 旁的妾侍都晓得争风吃醋,或是担心自个儿的未来,偏这位忠心耿耿,好似旁人好了,她也能跟着风风光光似的…… 他觉得头痛,就忍不住瞪了笑嘻嘻的青娆一眼。 陈阅微的视线本黏在他脸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不由抿了抿唇,接过全福人递过来的一碗汤圆,吃了一个,红着脸哎呀道:“生的!” 喜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周绍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回来。 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而青娆则趁乱悄悄退了出去,在正院里转了一圈,寻了个先前就被分过来的丫鬟问:“王妃带来的陪房在哪里?” 她确认过了陈阅微的陪房名单,自己一家的确列在上头。 那丫鬟晓得庄夫人得势,又不是新王妃身边伺候的,自然也没有立时忠心耿耿的觉悟,甚至笑嘻嘻地给庄夫人带了路。 青娆过去了,便见自家老娘和姐姐正饿着肚子守着陈阅微带过来的嫁妆。 她压了压心中的怒火,命丹烟从院子里挑拣几个小丫鬟过来,赏了厚厚的银钱让她们帮着看好,径直带了家里人坐着轿子往她的昭阳馆去。 崔氏心里还有些不安宁:“你从正院里带人,若是被王妃晓得了,可怎么是好?” 青娆没想到大喜的日子,陈阅微还不忘磋磨她的家人,她不冲进喜房同她闹起来就是给她脸面了,哪里还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 “娘,不必担心,至少今日,这满府里还是我在管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时间也传不到她耳朵里。” 她没说假话,正院里那些陈阅微带过来的丫鬟们都还两眼一抹黑呢,能应付好今晚的差事就不错了,更没有闲心和余力来管这些事。 又问:“爹和姐夫他们呢?” 崔氏道:“他们进不得内院,由外头的高总管带着打些下手呢。” 青娆放下了些心,高永丰是个有成算的人,从前他也没少承她的情,哪怕要对新王妃阿谀奉承,也不会急于踩她的家人。但外头人太多,青娆怕出岔子,还是让人叫全禄阳去前头盯着,有什么事及时来禀她。 全禄阳心里也正暗惊庄夫人的手段恍如突然变了个人一般:平日里,连对那些远不如她的妾侍,庄夫人也没有这样大张旗鼓打人的脸,偏今日直接从正房带了人走,即便是新王妃摸不清情况一时不晓得,日后总也会知道的。一旦知道,怎么也是得罪了她。 这会子又派他去前头盯着高总管,这是摆明了信不过正院啊。 他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的战栗。 妾术 第93节 在府里做了月余的大爷,人人都因他在昭阳馆服侍高看他一眼,难不成新王妃一进府,他就得对着胡雪松当孙子不成? 他方才可瞧得真真的,正值妙龄的新王妃坐在王爷跟前,王爷的眼风还不住地往他家主子身上瞟呢…… 真斗起来,也未必就争不过。 他是从内宫里出来的,晓得的秘辛不少,就是当今皇后,陛下的结发妻子,当年因云贵妃生了唯一的皇子,也曾对其暂避锋芒呢。 正室不正室,有时不是那么要紧,更要紧的是,这座宅院的主人的心系在何处,荣宠系在何处。 于是,全禄阳便颠颠地去了,一副誓为庄夫人肝脑涂地的样子叫白露几个暗暗撇了撇嘴。 青玉这会儿忘了自己被饿得头晕了,见他走了,还悄悄地好奇问:“这就是宫里出来的内使?” 青娆沉重愤怒的心情被姐姐脸上的表情打断了一息,她无奈地点头:“是,这是宫里赏的人,外院里服侍的有不少,内宅里头,正院有个胡雪松,我这儿有个全禄阳,其他院子里的都是边角人物。” 等在昭阳馆院门前落了轿,青玉看着满院子的八角琉璃灯,啧啧称叹起来:“乖乖,你这可真是奢靡……” 崔氏也是被镇住了片刻,却不是因那些物件,只因昭阳馆地形的特殊。 就连正院,也是方方正正,除了大没有别的说头,可这昭阳馆却是一看就是王爷命人悉心修葺的,湖心水榭和四处的亭台楼阁,即便是夜里,也能瞧出与别处不同。 到这会儿,崔氏才相信自家闺女没有吹嘘,而是当真在王府里是妾侍中的头一份。 杜薇腿脚快,早就赶着回来让小灶房开了火做了饭菜,三人到的时候,小灶房立刻就上了菜。 两人都被饿坏了,就连一贯端着架子的崔氏也没怎么教训女儿,而是沉默地大口吃饭。 一碗热汤并几口热菜下去,她才缓过劲儿来,苦笑道:“真是年纪大了,折腾一日的功夫就要捱不住了。” 青娆眼里就布满了愧疚,她深吸一口气,承诺道:“你们放心,今日不过是她仗着人多,才敢暗中磋磨你们,问起来也不过是人多事杂就能推脱过去。等明日过后,我在王爷面前提一提,她就再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 周绍爱面子,姨娘妾侍的家人在他眼里也是半个主子,连丁氏的家人都能出府去做一方豪富,即便是一时不能让庄家人脱籍,他也万不会让庄家人就这样被人呼来唤去。 闻言,崔氏也松了口气。 若换在平时,她是不会说这样的话让二娘为难的,只是见她的确荣宠在身,青玉如今又怀着身孕,她才开了口。见她信誓旦旦,崔氏也信了几分,只觉得从前护佑的幼女已经长成了气候,能够充作大人反过来保护她们了。 等看着娘和姐姐用罢了饭,青娆拉着她们的手又叮嘱了几句,才让人送他们回她早已安排好的下人房里去休息。至于看嫁妆的差事,自然是不劳她们费心了,有她安排好的府里的人去盯着。 她往坏里想,甚至觉得陈阅微让她家里人去看她的嫁妆,是不是想趁机做手脚,给她们头上泼偷盗的脏水? 但眼下的正院还不是密不透风的地方,她又换了府里的家生子顶上,若是陈阅微执意闹起来,得罪的人不会少。蚁多咬死象,哪怕在陈府,主子们也不会轻易去动盘根错节的家生子,她相信陈阅微也明白这个道理。 全禄阳便在此时回来禀报道:“夫人,您放心,庄老爷和大姑爷都好着呢,高总管还款待了他们一番。” 青娆看他一眼,暗道这内宫出来的人果然是嘴巴甜,面不改色地就称起老爷姑爷来,仿若庄家人是什么正经主子似的。 虽然知道他谄媚,但她的心情莫名也好了些,失笑地赏了他,让他下去歇着了。 而她便在丹烟的服侍下,卸掉钗环,沐浴更衣。 夜里,她躺在偌大的床榻上,迟迟没有合眼,却不是因身边少了个人不习惯,而是熊熊的怒火在夜里烧得更旺了。 她闭了闭眼,忽地咬牙往一侧翻去。 外间守夜的丹烟被里头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披了衣裳掌了灯往里去,只见自家夫人面色苍白地倒在地上:“梦中不小心从榻上掉下来了……” 她顿时困意全消,魂儿都要被吓没了,忙扶她起来,问她有什么不适没有,又急匆匆地出门去请盛女医过来,还拍了杜薇的门喊她起来。 住在院里下人房的杜薇起了身,见一向冷静的丹烟这般焦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她看一眼屋里的西洋钟,心中一紧,忙拦了她:“今日是吉日,还没过子时……若是闹起来被正院知道了……” 王府里规矩大,连年节都不许人轻易请大夫,怕犯了忌讳。今日可是王爷迎娶王妃的正日子,万一王爷怪罪下来…… 一向对她和气的丹烟却狠狠瞪了她一眼:“规矩重要还是夫人重要?若是夫人有什么好歹,你看王爷会不会剥了你的皮!” 杜薇被她这样子吓住了,没想到她是当真忠心耿耿什么都不怕,只好苦笑一声,道:“知道了,不过盛女医住得远,你过去了应该正好也过子时了……我这就去守着夫人。” 丹烟懒得理她,见她进了里间,这才匆匆地往院子外去,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把守门的婆子也拍醒了。 杜薇的话她不赞同,但她到底也知道轻重,等到了典药署,动静便放得很轻,只惊动了一位值夜的大夫和盛女医。 那大夫见她夜半来请人,也吓了一跳,生怕是王爷的心肝出了什么大岔子,忙问要不要喊黎典药一道去。 丹烟撑起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盛女医去瞧瞧就可以了。”宅子里走动多有不便,如非万一,还是不能带着男大夫乱窜。 等盛女医被带到时,屋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盛女医通身瞧了一遍,又诊了脉,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脚崴了,得将养些时日。” 丹烟如临大敌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反倒是一边的杜薇欲言又止,等人去开方子熬药时,才悄声道:“夫人,盛女医说不能走动,可明儿一早,您还得去给新王妃请安呢……” 按规矩,王府里的妾侍不论贵贱,明日都得去给新王妃敬茶请安,这样的大日子里若是少了她家主子,只怕府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们。 “去,自然要去。”榻前的一对烛照得青娆的面孔半明半暗,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 而漫漫长夜里,除却鸡飞狗跳的昭阳馆,松园里的照春苑和玉喜轩也有人彻夜未眠。 玉喜轩里,四处都暗着,唯独丁氏的床榻上点了一盏灯。 她将服侍的人都遣退了,独自缩在被子里,手中拿着一物,将绣花针一针针扎进去,眸光里闪烁着恨意。 这是她花了高价从内使手里买来的新夫人的生辰八字,据说是礼部的人透出来的。 想着那高大威武的男人又将拥有珍之爱之的发妻,她就觉得妒意烧得她无法压制理智。 去死吧,陈阅姝说不定也是被她咒死的,那多死一个,也不妨事吧…… 昏暗的烛火下,丁氏的脸上挂着狰狞的表情,叫人望之生畏。 …… 翌日一早,待周绍起了身,红湘便轻手轻脚地喊了自家主子起身。 这是王妃的吩咐,今日是她嫁进来第一日,府里的妾侍恐怕都早早候着准备给她敬茶了,她虽没有婆母要请安,却得摆好正室王妃的架子,不能叫人小觑了去。 等周绍洗漱更衣回来,便见方才熟睡的小陈氏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 他有些不悦地看了她的婢女一眼,道:“宫里有旨意,让我们明日再进宫谢恩,今日没什么认亲礼,你再歇息些时候罢。” 他对这位小性儿的新王妃虽印象不佳,但对方毕竟是陈阅姝的亲妹妹,又年纪小性子娇,新婚夜过后,他对她也并非没有丝毫怜惜。方才起身时还特意存了小心,就是有体恤她想让她多歇会儿的意思。 陈阅微却没听出这意味,只温婉地笑:“王爷起身了,妾身怎么能贪睡?况且府里几位夫人姨娘恐怕都在外头等着,论起来,她们伺候王爷的时间长,妾身也不能将她们晾在一边,让人寒了心。” 一番话说得大度贤良,可周绍心里早存了她善妒的印象,听得此话想得却是,她又急着在妾侍们面前摆架子了。 好面子不是什么致命的错处,人或多或少都有,可她一来不听从自己这个主君的话,二来宁肯自苦也要看别人笑话,周绍不免就觉得这位新婚妻子有些小家子气,没有上位者的气度。 他递过去的殊遇对方不要,那他也没有追着给的意思,闻言便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陈阅微自觉自己说服了对方,脸上便笑逐颜开起来,并未察觉出周绍看她的眼神不对。 前世,黄承望也一向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夫妻也算得上和睦,若不是后来闹出了乱子,她也不至于那样恨毒了一身荣宠的姐姐。 她暗自得意,却不知道男人与男人不同,周绍贵为宗室,从来都是别人迁就顺从他更多,且她并不是周绍的结发妻子,年岁的隔阂存在,对她,周绍更多的是新鲜,并不是敬重。 夫妻俩移步去了正厅,陈阅微便让丫鬟去请几个妾侍进来。 便见三个华服女子鱼贯着从门外进来,领头的是眼下乌青的方氏,其后跟着的是牵着敏姐儿的孟氏,落在最后的是沉默寡言面色暗淡的丁氏。 陈阅微的目光在孟氏的脸上顿了顿,暗自惊诧孟氏的美貌:据她的眼线说,这孟姨娘一向无宠,很是不得王爷喜欢,要靠着庄氏的权柄才能在府里过活…… 当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相貌了。 不过,瞧这三人,竟也只有孟氏起色不错,似乎并没有为她这个新王妃辗转难眠。这样看来,她多半是死了争宠的心了。 陈阅微脸上的笑容就真诚了些,她对着孟氏点点头,又亲切地将敏姐儿唤到身边来,给了她一副珍珠头面做见面礼。 敏姐儿瞧了一眼父亲和姨娘,便怯生生地喊道:“母亲。” 她笑着摸了摸敏姐儿的脸,又关切地问方氏:“怎么不见晖哥儿?”按规矩,她的几个庶出子女今天也得来给她这个母亲请安。 方氏动了动唇角,看了一眼周绍,淡淡道:“晖哥儿今儿一早起来便哭闹不止,妾怕扰了王妃清净,便没有带过来。等他大些了,再来给夫人请安吧。” 陈阅微不以为意,只带着笑意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方氏那个毁了容的儿子构不成什么威胁,她只是看不惯方氏如今还摆着宠妾的架子,不肯毕恭毕敬向她服软,故意膈应她罢了。 方氏也猜出她的心思,故意没有带晖哥儿出来,否则被她当着面叹几句可惜,更是戳她的心。 上首的周绍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二人间的小小机锋似的——在他看来,来给新王妃请安是应当的,但晖哥儿情形特殊,方氏又存着心病,他一听这借口就知道方氏是故意的,索性不去追问,权当不在意。 陈阅微就赏了方氏一对翡翠镯子,赏了孟氏一块羊脂玉的玉佩,丁氏则是一支蓝宝的金簪。 她不无可惜地对周绍道:“妾身心里一直记挂着鹤哥儿,却没想到他还陪着婆母在襄州府,不曾上京来。” 周绍就微微地笑:“有娘照看着,你不必担心他,他在燕居堂一向是横着走的。” 提起嫡长子,周绍的语气和煦了很多,仿佛也想起了这位新王妃是他长子的嫡亲姨母,两人之间该是再亲近不过。 若不是母亲舍不得鹤哥儿,他想着,让小陈氏照料鹤哥儿也是不错的。 夫妻二人叙话了几句,陈阅微像是才注意到少了个人,问下人:“庄夫人怎么还没有来?” 瑞香便出声道:“方才昭阳馆里来人,道庄夫人身子不适,可能要晚些才能到。” 王妃一听,一弯弦月眉就蹙了起来,忧心忡忡道:“可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么?若是严重,得赶紧请了大夫去瞧瞧,免得拖成什么大病。真是不适,今日也不必过来了,一切以她身子为重。” 闻言,屋内众人俱是面色各异。 方氏是没想到庄氏敢在这样的大日子给新王妃脸色瞧,也不怕王爷恼了她? 孟氏则暗暗吃惊,新王妃这样一副关切庄氏的样子,好似她们从前有什么交情一般。 像是才反应过来她的失态,陈阅微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对着周绍解释道:“王爷也许不知道,庄氏从前就在妾身身边服侍,我们自幼一块长大,不是亲姐妹,也胜似亲姐妹了。” 周绍见她一副坦荡模样,眸子里写满了无措,一瞬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误解了她。瞧上去,倒似她和青娆当真是亲密无间,两不相疑似的。 不过,好端端的,怎么会身子不适?是当真不舒坦,还是使了小性子,想闹腾一番? 原是没规矩的事情,但想到这样的猜测,周绍竟然心情不错。 说话间,外头传来下人的禀报声:“庄夫人到。” 众人便见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扶着一位穿着豆绿色衣裙,鬓上只插了一支玉簪的美人进来。 那美人一进来,纤细的腰肢便弯了下去,面色惴惴地对着上首的二位行礼,礼数半点不差,可仔细一瞧,便能瞧出她行动间有些不自然。 周绍敛了眉头,忍住了走过去扶着她的冲动,开口问:“脚怎么了?” 没有称谓,听起来却更显亲近。 青娆便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回王爷,昨夜妾睡觉时梦魇,不小心扭了脚,不妨事的。” 她隐去了自己跌下床的事情,在旁人听来,不免有些可笑,疑心她是否作假。 妾术 第94节 陈阅微也是这么想的。原本她还打算隐忍一二,可瞧见当着众人的面,王爷便不住地往她身上看,说是眉目传情都算不得夸张,更是觉得庄青娆是故意找借口勾引王爷。 她便一脸关怀地起了身,上前去拉着她的手,嗔怪道:“你也是,既然扭了脚,自然得在床上休养几日,怎么能出来走动呢?” “今日是大日子,妾得来给您敬茶呢。”她嘻嘻地笑,说话间亲近又不失恭敬。 陈阅微也是怔了怔,旋即很快目光清明下来,道:“我哪里就缺你这口茶吃了?”又点点她的额头,“你呀你,真是从来都不叫人省心。” 她又看向周绍,忧心道:“青娆一向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妾身心里放心不下,不如请了大夫过来再瞧瞧,也能让您和妾身安心。” 青娆忙道:“哪里就需要这般大动干戈了……” “你乖乖听话就是。” 周绍的目光本就一直落在她的脚上,闻言立刻点了头。 方氏和后知后觉的孟氏则微微变了脸色。 若真是姐妹情深,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请了大夫过来,倘若大夫说庄氏是装病,岂不是让人下不来台?偏她装得一副无辜善良模样,哄得王爷信以为真。 孟氏暗暗为自己的盟友捏了把汗。 正院便请了黎仲阳来。 黎大夫拎着药箱过来时,便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根由,他一早便听盛女医禀报了,晓得自己又被牵扯到了内宅争斗里头,等人来了,也不多话,便让下人褪去庄夫人的罗袜,先给王爷和王妃瞧了一眼。 青天白日里看得分明,那脚踝已经是高高地肿了起来,屋里还隐隐散出了药油的味道。 黎仲阳就一板一眼地禀报道:“今日早上盛女医已经去昭阳馆诊治过了,庄夫人是扭伤了脚,需得静养。” 他刻意没说昭阳馆是夜半请的人,免得新王妃怪罪起来牵连到他们典药署头上。 陈阅微只当她是作怪,却没想到是真伤了,瞧一眼王爷眼里的心疼,脸色立刻僵硬了起来,心中懊悔。 扭伤不是什么大事,偏她身娇体软,脚踝肿得仿佛格外厉害些。这伤病过了明路,恐怕这几日王爷少不了要去看她。 燕尔新婚,原是该浓情蜜意的时候,生生被人插了一杠子,陈阅微只觉得瞧庄氏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可她还得作贤良姿态,嗔怪了庄氏几句,便命人抬了轿子过来,好生送她回昭阳馆去歇息。 临走前,庄氏还在不停地道不是,说她坏了规矩,大喜的日子请了大夫。 想好的名头被先声夺人,陈阅微还能说什么,只好大度地表示:这些都不要紧的,你的身子最要紧。 应付完了这一场,陈阅微也没了摆架子的心思,便让几个姨娘都先回去了。 老王妃不在府里,他们不需要拜长辈,可还得拜祖先,她便随着周绍一同前往祠堂祭祖。 可她明显能感觉到,打庄氏一走,王爷就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显见是被她勾了魂去。 等二人拜了祖先出来,陈阅微压下心里的不快,故作贤良道:“王爷心里恐怕也牵挂着庄氏吧,不如您去瞧瞧她?”与其让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倒不如全了他的心意,他还能念着自己的好。 闻言,周绍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脸的笑意,也没怎么客气,点了点头便抬步走了。 人一走,陈阅微的笑容就落了下来。 等回了正院,她便有心将满腔的怒气发作出来,问:“崔妈妈和庄青玉在什么地方?” 下头的人早悄悄了报了她,道庄青玉多半是有身孕了。她只作不知,若是能让她“自己”折腾得没了孩子,也能解了她心头的气愤。 闻声,屋里好半晌没人动弹,直到她拧着眉要发怒时,红湘才战战兢兢地出来禀报道:“王妃,今儿一早,王爷身边服侍的余公公便出面带走了崔妈妈和庄青玉,似乎是在外院的下人房里安置了她们……余公公说,庄家人到底算是府里的半个亲戚,不好干些杂活,王爷也有心安排她们做些旁的事。” 陈阅微知道余善长,听说是宫里赏的内使,进了府不久就当上了府里的副总管,只比高永丰矮了半头。他既然敢当着正院的下人们把崔氏等人带走,自然是奉了王爷的命令。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问昨夜她们可曾彻夜守着嫁妆。 瑞香看了垂着头的红湘一眼,淡声道:“正院里原先派过来的丫鬟们说,她们见崔氏年纪大了,便让她歇着去了,她们主动守了一整夜的嫁妆。” 陈阅微忍了又忍,才没有头一日就在院子里扔了茶盏。 这起子府里的老人,多半是原先国公府的家生子,又恭维了昭阳馆,还一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模样来向她讨赏,实在是可恨! 半晌,她撑起一抹笑道:“也是我考虑不周了,崔妈妈年纪的确是大了些。给昨夜守嫁妆的丫鬟们看赏。” 这些人她轻易动不得,可庄家人的差事,她还得和王爷好生说道说道。再怎么说,庄家上下都是她的陪房,王爷没有和她通气就将人挪了出去,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至于昭阳馆……日子还长,她不怕庄青娆一时的得意。 -----------------------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主打狗子的双标~ 晚安~ 第94章 故纵 周绍走进昭阳馆时特意没叫人通传,原是想给人一个惊喜,却见桌上摆了四五摞账册,连她惯用的茶盏都被搁置到了远处的炕桌上。 “不好好歇着,这是折腾什么呢?” 那人抬起头时还是一脸茫然,见他来了很有些惊讶:“爷怎么来了?您不是和王妃去祭祖了吗?” 这话说的,好似他不该来似的。 周绍坐下来,平静地道:“已经结束了,过来瞧瞧你的伤。” 青娆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让王爷挂心了,这伤只是瞧着严重,其实没有大碍的……”见他不理睬她,目光还放在桌上的账册上,她才想起来没回答他的问话,忙笑道:“这是府上近一年的账册,妾早让人整理了出来,就等着王妃过门,好将这烫手山芋甩出去让王妃操心。” 烫手山芋? 周绍深深地看她一眼。 旁的人想求还求不来,她倒好,他还没发话,她就上赶着把账册和对牌都准备拱手送人…… 从前对着方氏和丁氏,不见她这么与世无争,小陈氏一进门,她倒是斗志全无了。 周绍的心情有些微妙。 先前陈阅姝和方氏互相看不顺眼,彼此争斗时,他常觉得头痛,可这会儿宠妾对他新娶进门的续弦处处恭敬,一片后宅和睦之象,他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周绍就随手翻开一本账册,看到有疑问的地方便开口问青娆,像极了夫子提问学生。 那学生却不见心虚之色,平日里虽怠惰,将事情都下放给几位嬷嬷,可问起大事来竟也是对答如流,一笔笔一样样都说得清楚,有时还开口说些管家时的小笑料,让一旁的丫鬟们听了都捂着嘴偷笑。 可问多了,学生也恼怒起来,嗔怪地道:“王爷,您这样问下去,妾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将账册交过去了。” 周绍就随意地道:“无妨,明后两日,王妃恐怕也抽不开身,你晚些送过去,她也不会怪罪你。” 明日二人要一道进宫谢恩,后日则是三朝回门,需得在陈家盘桓一日。 那学生就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这才肯稳稳当当地回着话。 一边的余善长就暗暗吃惊:王爷贵人事忙,平日里从不见他金口过问内宅里这些小事,怎么今儿这么有兴致?难道是怕庄夫人借机生事,交出去的账册有问题,到时会让王妃丢脸? 周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种琐事,他往日并不关心,今儿却问个不休,倒像是察觉对方有些冷淡,故意扯了借口在此逗留…… 念头一出,他自己就先愣了愣,随即觉得不可能。 一向只有这些妾侍恭维讨好他的份儿,哪里还需要他费尽心思地找话题?更何况,青娆一向是最能体察他意思的一个。 可等他在昭阳馆里用罢了午饭,有心小憩一二时,那美人却做出一副为难相儿来:“王爷,妾脚上还有伤,服侍不了您……” 周绍就捏捏她的脸:“怎么,在你心里,本王就是只想着那事的人吗?”他是觉得昨日他不在她身边,她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放心不下她,这才想陪陪她罢了。 对方的脸色却没有因此好转,反倒嗫嗫嚅嚅道:“王爷,王妃刚进府,只怕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您不如多去陪陪她,也好宽她的心……” 周绍准备解外袍的手顿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好笑道:“平日里你最爱使小性儿,一听说我去瞧了方氏就给我脸子瞧,怎么如今欺软怕硬起来,换了王妃,就不敢争风吃醋了?” 青娆就抿了唇笑,眼眸亮晶晶的:“王妃性子柔和良善,一向对妾照顾有加,妾心里念着她的恩德,不敢同她争抢您。您陪着王妃,妾只有高兴的份儿。” 这样的话,听着很是虚伪,可周绍打量着她的神色,却看不出畏惧与勉强,仿佛是真心实意觉得小陈氏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来报她的恩德。 周绍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喊了盛女医来当着他的面又给她上了一遍药,才道:“也好,你好生歇着,我回正院去了。” 青娆便靠在榻上作出恭送他的姿态。 出了昭阳馆,余善长看着主子上了轿子,正准备开口吩咐内使抬轿去正院,却听轿子里的人道:“回承运殿。” 余善长一愣,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一路上都胆战心惊地不敢多说话,直到回了承运殿,见王爷拿了今日的拜帖翻找一番,指了两个人让他吩咐典礼署的钱淳把人带进来。 余善长忙领命而去,钱淳看见名字,错愕地看了余善长一眼:“余哥哥,当真是王爷要见他们?” 有些怀疑是余善长收了人的好处。 余善长白了他一眼:“你放心,我可没嫌命长!” 这两人他也是知道的,是进京以后投靠王爷的京官,前些时日办错了差事,王爷恼得很,对方便一直坚持不懈地上门递拜帖,生怕失了这棵大树。就连昨日王爷大喜和今日,也仍旧没眼色地守在门上。 钱淳暗道这两人还真是好运道,竟能让王爷回心转意,殊不知余善长已经在心里给两人上了一炷香了:这能进门拜见也不一定比在王府门口当门神好啊! 果然,钱淳将人领进去,再瞧见二人出来时,便见对方面如土色,两股颤颤,竟是一副被吓破了胆子的模样。 乖乖。原来王爷是特意将人叫进府来训斥了一通…… 他顿时对其怜悯了起来。 承运殿里,见王爷将心中的火气发了出来,余善长弓着的腰总算能挺直了些许,被吓得僵硬的脑子慢慢缓了过来。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么大火气? 他有些拿不准昭阳馆那位是什么地方触怒了王爷,难道说新王妃刚进府,那位就要失宠了?这也太快了些。 在承运殿盘桓了半日后,周绍才起身去了正院。 正院里,陈阅微正因汪广的禀报提了心:汪广是她安插在前英国公府的钉子之一,从前吃了她不少好处,她进门第一日对方就急不可耐地同她身边的大丫鬟投了诚,只是他平日里惯爱吹嘘,说自己在回事处(典礼署)多么得用,等瑞香来报她时,她才晓得对方根本就还是个底层人物。 她心里不屑,但汪广也并非全然没用。 她刚进府,对外院的事两眼一抹黑,王爷下午对来客发了脾气的事,还是她从汪广口中听闻的。 这会儿下人通传声响起,她就先紧张起来:她和周绍才成了夫妻,对他的秉性到底了解得不够清楚,纵然有前世的先机,她也没把握能在对方盛怒之下不被扫了脸面…… 于是态度就更恭敬小心些,好在王爷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脸上虽没有带笑,却也不至于阴云密布,甚至还算体贴地问起她的陪房们都安置得怎么样了,可有什么力有不逮之处。 她的心情就渐渐放松下来,等说罢些家常话题,便试探着开口道:“今儿原本还想给庄氏的爹娘和姐姐安排个好差事,正要喊人来,才听说余公公已经将人安排到了外院……” 周绍放下手里的茶盏,看了她一眼:“王妃觉得不妥?” 他的语气很平静,陈阅微却仿佛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意味,她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缓了半拍,才笑着开口道:“余公公是您的人,既然是您的意思,自然是样样妥当的。妾身年纪小,许多事情都不懂,比不得长姐在祖母跟前长大,一应规矩都再熟稔不过,是以心怀惴惴,总怕将来管不好这个家,给王爷添乱……” 提起已故的陈阅姝,她明显能感觉到王爷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心里冷笑一声,口中却柔柔低声道:“……问庄家人的事时,满屋子的下人都在,妾身却是全然不知晓……妾身与庄氏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将庄家人带过来,也是想她们共聚天伦……却不想,为了这事,在人前露了怯。” 妾术 第95节 她话里没有半个攻讦周绍宠妾灭妻的字,可周绍却被说得有些心虚起来。 青娆的事,的确是他关心则乱,晨起听说青娆昨日将家人带到了昭阳馆,便疑心是出了什么岔子。他对小陈氏印象不佳,没考虑多久就直接让余善长将人带到外院安置下来,并没有知会小陈氏。 这么一想,的确是他有些过分了。 再怎么说,庄家人也是她带过来的陪房,即便他不满意她对他们的安置,他也不该就这样扫了她的颜面。 于是他颔首:“今日的事是我想得不周到,日后再涉及到你的人,定然让你来拿主意。” 便见小陈氏一脸感动,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 宽大的衣袖下,陈阅微的指甲却被掐得青白。 说甚么日后,那就还是将庄家人的事情翻了篇,定了主意不肯让她有磋磨他们的机会。 且前世时,他是九五之尊,那般高高在上睥睨于世,连同她这个妻妹闲话几句的耐心都欠奉,这会子,却肯为了妾侍的家人,主动和她赔不是。 她并不觉得是自己这个正室有颜面,只觉得更加愤怒恼恨。 …… 令余善长大吃一惊的是,王爷在昭阳馆受了气,翌日和王妃从宫里回来后,竟还是去昭阳馆探望了庄夫人。 这一回,天边已经是暮色,庄夫人却仍旧劝王爷去陪王妃。 他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等王爷面色平静从昭阳馆出来时,恨不得找个地洞往里钻,生怕被王爷的怒火波及。 王爷这回却没有发怒,可自这日起,却再没踏足过昭阳馆。一时间,王府里正院风头无两,俨然有专宠的架势。 * 三朝回门,陈家摆了丰盛的宴席,将家中和族中出息的子弟都请了来,陪成郡王喝个尽兴。 众人都知道,成郡王眼下圣眷正隆,被他上了折子参的数位官员都和河间王、裕亲王有沾连,偏这两位却没敢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起来,且昨日夫妻进宫谢恩,还得了陛下和娘娘们不少恩赏…… 有心思的人便攀扯着亲戚,亲热地拉着成郡王喝酒。而同一桌的陈翰林则面色淡淡的,并没有格外逢迎谄媚。 花厅外,红湘远远瞧着一抹眼熟的身影,眸色微动,朝瑞香点了点头,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走。 齐和书近日有些像无头苍蝇,被陈翰林训斥了好几回,说他心思不在读书上,长进不大。若不是他从来尊师重道,又打了想借阅陈府藏书的幌子,今日陈翰林是不肯带他进府的。 他知道,今日是陈家的四姑娘,嫁进成郡王府的那位王妃回门的日子,他思来想去,只知道青娆从前对这位四姑娘忠心耿耿,反过来想,也只有去问这位四姑娘,他才不必担心被人听到后到处说嘴,给青娆带来不便。 “这不是齐秀才吗,您怎么在这里?”红湘笑盈盈地走过去,给他福了一礼。 齐和书侧身躲过,见着红湘,眼睛就是一亮:他认得她,从前她和青娆时常在一处玩乐,俱是四姑娘身边的老人。 “红湘姑娘,有一事,还望姑娘给在下解惑。” “齐秀才请说。” 他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听人说,青娆去给大户人家做妾室了,此言可当真?” 红湘脸色一变,没有否认,严肃道:“这话您是听什么人说的?” 齐和书心底一沉,他原以为,这事是碧荷因嫉妒随意胡诌的,可看红湘的表情,却不似那么回事儿。 他有些焦急起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嫁去了哪一家?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红湘的脸色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笑着道:“齐秀才,您已经娶亲,又何必记挂着旧人?她去了哪一家,恕奴婢不能告诉您,这也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 齐和书的面色就灰败下去。 “都是前尘旧事,您也该往前看了,就算青娆心里对您还有什么念想,那也都不可能了。她如今得人青眼,一身宠爱,荣华富贵在手,不比什么都强?” 听得这话,原本升起些放弃念头的齐和书沉默不语起来。 比什么都强吗?可他明明记得,青娆最想要的就是自由,她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不必伏小做低矮人一头。纵然有荣华富贵,可那当真是她愿意过的日子吗? 红湘一副言尽于此的样子快步离去,等回了厅堂,便趁着王妃起身更衣的时候悄悄跟了上去,附耳几句。 陈阅微就笑了起来。 倒还真是一片痴心,她合该成全了他,否则岂不是太狠心了些? * 新王妃进府不久后,昭阳馆的庄夫人就主动将手里的中馈权交了出去,账册和对牌一应清清楚楚,没出半点岔子。 手里有权,又有王爷的宠爱,新王妃很快就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上上下下的仆妇内使如云般涌向正院,卯足了劲想在新主子面前争先。 而从前炙手可热的昭阳馆则似乎彻底失了王爷的欢心,一连十日,王爷都没有再去瞧过庄夫人。 奇怪的是,从前时常出入承运殿的庄夫人这回也没想着去求宠,只一味地闷在院子里,要不就是下午时去给新王妃请安,陪着新王妃说话。 而这个时辰,也正好避过了王爷在正院的时辰,是以她时常去,却一回都没碰见过王爷。 便是在这样的风向里,王妃的生辰到了。 府里安排了盛大的宴席,请了京中最时兴的戏班子过府,王妃也很有兴致地请了不少闺中的姐妹来顽,聚在松园里升平馆听戏。 几位夫人和姨娘也被王妃叫出来待客,但说是待客,那些王侯之家的夫人们年轻气盛,自是看不起这些个听着尊贵的妾媵,并不怎么同她们搭话,只一味地同陈阅微说笑。 青娆便坐在陈阅微左后方的位置,也是百无聊赖,只偶尔和左手边的孟氏说上几句话。 她近来有些失势,可孟氏却仿佛并不怎么在意,还是时常来陪她说话绣花,两人之间并没有生分。 正说着话,一旁走来个捧着茶盏的丫鬟,走到青娆跟前时,手里的托盘没拿稳,一盏茶水就洒在了青娆新做的衣裙上。 丫鬟一下子就白了脸,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庄夫人饶命!庄夫人饶命!” 前边的陈阅微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一看清情形也皱了眉头:“笨手笨脚的,还不快滚下去!”又忙对青娆道:“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进了四月,身上的衣服早换了薄衫,新沏的茶水却似乎不怎么滚烫,只是茶水浸透了衣衫让她有些狼狈,不好在此地久留。 青娆便起身应是,临走时,孟氏朝她投来担忧的一眼。 她捏紧了手帕,转身进了升平楼西边的一间客房里头,开口让丫鬟回昭阳馆去给她取衣服,否则她这样走一路,脸都丢光了。 丫鬟退下后,她刚往里间走,却被人一把压在了桃花玻璃屏风上。 她抬眸,对上周绍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面上是茫然无措,心里绷着的那口气却松懈下来。 她赌对了。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5章 再遇齐和书 “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她瞪大了水目仰头望着他,很是震惊的模样。 周绍定定地看着她,只缓缓道:“庄氏,你大胆。” 对方就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斟酌着开口:“妾不知道您在此处歇息,才无意冲撞了您……” 他斥责她的却哪里是为这一桩事? 分明是因她胆大包天,竟敢将自己当做所有物一般推来送去,半点没有为人宠妾的自觉。 可这样的话,一向清高倨傲的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被茶水浸湿的衣裙紧贴在身上,青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便见男子的眼神一扫而过,淡淡道:“西边的柜子里有给客人备的新衣,你先去换一身。” 周绍便见她应了一声,如蒙大赦地去了,挑挑拣拣选了一身,抱着衣服转去了屏风后头。 这座客房的朝向不好,即便是白日,屋里的光线也很昏暗。他侧身看过去,只见桃花屏风上映着美人婀娜窈窕的身姿,朦胧间瞧见她一时拿了软巾擦拭身上的水渍,一时提了衣带在肩头,一时素手翻转将纤细可握的腰身用丝绦系好,一时又弯下身认真地整理裙摆…… 行动之间如起伏的青山,自然颤动的模样让他喉头微微滚动,许久都没有移开眼。 屏风后,本一副小心神态的青娆微微勾起了唇角,望着屏风后驻足的身影,眼眸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陈阅微是圣旨册封的成郡王妃,地位尊贵,想要与其对抗,仅仅靠浮于面上的宠爱是不够的。 庄青娆走了一步险棋。 成郡王周绍,天潢贵胄,宗亲子弟,在外头,他一向是风光无两的天子近臣——去岁三月三,他就敢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跑马驰骋,在他眼里,大多数人都只是他的臣子,他的奴才,容不得旁人忤逆他。 在这座王府,他更是说一不二的上位者。即便是从前的宠妾方氏,与他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独子出事后,也只敢暗自垂泪,丝毫不敢埋怨周绍,以此来博得周绍的怜悯和疼惜。 而她,虽说是打着忠心事主的旗号,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婉拒了周绍留宿昭阳馆的暗示,连余善长都被吓得面无人色,她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无论在周绍看来,她是对陈阅微忠心耿耿,还是畏惧她作为当家主母的权势,这都是她将来最好的保护色。 行的是噬主之事,就越发不能叫任何人抓住把柄。 但她走这一步棋,也并非是全然的傻大胆。 周绍虽然有作为皇亲的倨傲,但同样也有作为男人的劣根性。 她在他眼里,一向是乖巧懂事,又深得他意的,从未有过什么让他格外烦恼的时候,这样的宠妾对男人来说没有丝毫的挑战性,他宠着她,便如宠着一只喜爱的猫儿狗儿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得宠时,烈火烹油锦上添花,失宠时,抛之脑后任人践踏。 所以,她想要在周绍眼里,更特别一些。 偶尔的獠牙,偶尔的不听话,即便是刺伤他些许,他也会皱着眉头靠近她。只有这样,她对上陈阅微,才不会毫无胜算。 泼在她衣裙上的那一盏茶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否是陈阅微在从中作怪,试图借机生事,可若真是她的手笔,即便后头有什么腌臜谋算,那杯茶水也不该是温的,她定是要让她吃一吃苦头才是。 所以,在升平楼随侍的丫鬟的指引下进了客房后,她才敢大着胆子,将身边服侍的人遣走。 好在,她赌赢了。 这次的事,竟真是某人沉不住气,借机将她诓骗了出来。 美人莲步微移,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姿态蹁跹地走到不知何时在桌旁端坐下来,饮了一整盏茶水的周绍身侧,小声道:“王爷,今日是郡王妃的生辰……一会儿妾先出去,烦请王爷暂时不要露面,免得让王妃心中生了误会,心下难过……” 周绍望着她微微红着脸,玉骨柔媚的模样,喉结滑动,心中吃味:她倒满心满眼记着不能叫王妃伤心,却不曾想,她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会不会伤心? 念头闪过,青娆便见自己眼前蓦然暗了下来,后脑勺亦被人用大手托起,他炙热的气息就落了下来。 往日里,并不觉得他身上有无人的粗犷之气,这会子却切肤体会到了这一点:他的吻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迫着她仰头承受,丝毫动弹不得,她就像他手里的一只鸟雀,只能由得他掌控捉弄…… “王爷,不可。”怀中的美人含混地开口,隐隐带着哭音,削若葱段的手指抵着他的胸膛,螳臂当车般地挣扎。 周绍却顿了顿,想起她方才说的话,心间生出一番恶趣味来。 手掌探向她的衣襟深处,炙热的吻在她细白的耳垂上流连,笑意缱绻地低声道:“你也晓得,我二人在此私会,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外头都是王妃请来的友人,若是叫她知晓我们在她眼皮子底下缠绵,她定然会对你很失望……” 妾术 第96节 他原本是不耐她总是打着王妃的旗号抗拒他的,可这会儿,却忍不住以牙还牙,拿捏着她的“短处”哄得这丫头对他百依百顺。 “您太欺负人了……”美人抽噎着,红着一双兔儿般的眼睛,控诉地看着他。 她的声音本就娇气,此时小声哭起来,愈发可怜动人。 周绍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弦突突地跳,揽住她的腰肢,便将人打横抱起往门那侧走去。 美人吓了一跳,玉臂搂紧了他的颈子低声哀求:“王爷,不要出去……” “哦?”他在门口处停下,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好,那就在这里。” 竟是抱起她抵在门墙处,方才才穿好的衣裳月裙不多时便委顿在地,穿堂的风透过门缝扑向二人,那雪白的玉足瑟缩着箍在他的腰间,忽荡忽摇。 仅仅是一门之隔,外头是锣鼓喧天,里间却是春色满堂。 …… 打从那日起,偏安一隅的庄夫人便又开始频频出入承运殿,说是帮着王爷写帖子。 周绍仿佛也从中得了乐趣,虽不是霸王硬上弓,却也蛮横霸道得很:“若是你不愿,我就将那日的事情透给王妃知晓,好叫她知道,你有多忠心。” 青娆哀怨地看着他,心里却在暗暗吃惊,不曾想,这位爷还有这样黑心肠的一面,竟能舍得下脸威逼利诱她这个小女子。 心里如何盘算,并不叫他知晓,只作抵抗不得权势的模样,由得他三不五时地提些无理要求。 她受了些气,周绍身边伺候的人却明显能感觉到王爷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暗道:这庄夫人果真不同凡响,说是失宠,也不过是十日有余便又复宠了,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王爷对旁的人,可没有这样的耐心。 * 虽是初夏,晌午的日头亦晒得琉璃瓦泛白。 陈阅微扶着瑞香的手踏上抄手游廊,石榴红蹙金裙摆扫过新铺的汉白玉砖。昭阳馆送来的冰裂纹梅瓶立在廊下,里头三支芍药开得正艳。 说是庄氏亲手剪的枝,专程让丫鬟跑来送了一趟。 内使胡雪松谄媚道:“庄夫人待您倒是极孝心的,三不五时地就送东西过来孝敬您。” 陈阅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心里却不以为意。 她什么都不缺,若是可以,她倒宁肯将这些碍人眼的东西都丢出去。心中如此作想,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副欣赏的模样。 瑞香却一眼就能瞧出她心火旺盛,忙示意小丫鬟打扇:“娘娘略站站便进去罢,仔细暑气。” 陈阅微无可无不可,转眸时却见茶房的门帘大开着,昭阳馆来送花的那丫鬟正在里头同人有说有笑。 她眯了眯眼睛,瑞香便适时道:“那是昭阳馆的二等丫鬟白露,从前在襄州府时在正院里伺候过,也是咱们院里小满的表妹。” 陈阅微想起来了。 成婚前,她还让小满来了一趟成郡王府,只听闻庄氏一个妾侍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府里耍了好大的威风。由此,她对那个白露也一直没什么好印象。 这会儿,她望着那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才想起来她是陈府的家生子。 从前在正院伺候的人,如今沦落到了婢妾出身的人身边伺候,想来心里也不怎么甘愿罢。 “年纪这样轻,穿得也太素净了些,不晓得的,还以为是王府苛待下人。你从我匣子里取一对珠花赏给她戴罢。” 瑞香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王妃嫁进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又因昭阳馆前些时日失宠的事情,不少得力的管事和以前正院的奴仆都投效了过来,这个白露,在她眼里也是可以拉拢的人。 效忠于姐姐的人再效忠于她,那可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白露得了重赏,果真很快就主动攀上了正院的枝,三不五时地就要寻了借口来找表姐小满说话。 这一日,小满前来禀报道:“……白露说,昨个儿她值夜,夜里起身时隐隐约约瞧见庄夫人在对着什么东西发呆,似乎是什么簪子之类的物什……” 陈阅微愣了愣,给了瑞香一个眼神,后者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她便折返回来,低声禀报道:“听外院的汪广说,昨儿庄夫人去承运殿时,正巧陈翰林带着齐秀才刚走,约莫是看了个背影。” 陈阅微忽然笑出声,腕间翡翠镯撞在被她搁置在桌上的冰裂纹梅瓶上叮当作响。 “好啊,好啊。” 陛下近来沉醉于搜集古籍,王爷便着人清点了府里的藏书,只是有些孤本已经字迹不清,故而特意找了学识渊博又算得上亲戚的陈翰林进府修书,陈翰林不想将其余的学生卷进党争里头,这几回来,带的都是关门弟子齐和书。 倒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碰面了。 她想起当日事发后庄青娆的决绝,不曾想她心里竟然还真在惦念着齐和书……这可真是天助她也。 “去叫白露过来,我有话问她。” 陈阅微嫁进来后,每逢十的日子,周绍都会到正院来陪她用饭,这是维护她正室的体面,也让她保持在内宅中的威信。 这一日,他正在承运殿同幕僚说话,正院派人送来了一篮子糕点,他赏了几位幕僚几块,见对方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心里也熨帖小陈氏如今也是愈发长进了,想来日后能做好当家主母的分内事。 心情大好,于是同幕僚交代好外头的事后,索性提前往正院去了。 等到了院门口,守门的仆妇瞧见他,却是一副笨拙紧张、双手发颤的模样,眼风还不住地往院子里头扫,嘴里道:“王爷您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王妃娘娘。” 周绍微微眯了眯眼睛,摆手喝止她:“不必了,本王自己进去就是。” 院子里静悄悄的,平日里随侍的丫鬟都不知去了哪里,周绍对陈阅微本就算不上推心置腹,见状更是认定了她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于是他面色平静地一路往里走,身后的余善长不知不觉就落后了好长一截距离。他没理会这个鬼点子多的内使,走到正屋门前,便见侧间里有个眼熟的丫鬟跪在金砖上回话。 他脚步顿了顿,认出那丫鬟是昭阳馆的人,似乎是个二等丫鬟。算不得出类拔萃,这样小的年岁,也不算辱没她了。 他面色沉下来,莫非是正院在昭阳馆安插了眼线? 果然听那白露道:“娘娘,奴婢不敢欺瞒您,那日夜里,奴婢值夜时,的确瞧见了庄夫人对着妆奁里簪子垂泪……” 小陈氏的语气却很严肃:“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莫非是府里的奴才有什么地方苛待了你家主子?出了这样的事,你该早些来禀报我才是……” 听这口气,倒像是府里的主母单纯地关心妾侍的起居。 “娘娘,庄夫人一向是受宠的,那些人惯爱捧高踩低,巴结她都还来不及,又怎么敢苛待她?” 她叹息一声,抬头看了主母一眼,突然膝行两步:“奴婢心中也有疑虑,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情,是以那日院子里的丹烟姐姐将往年还没上过身的新衣拿出去晒时,奴婢就趁乱翻了那匣子,那簪子,却只是个银质的银杏簪子,精巧是精巧,却不像是府里的制式…… 奴婢后来去问了原先在陈府九如院里伺候的老人……才知道那簪子是从前齐公子送给庄夫人的及笄礼物……” “住口!”话一出口,原本一直和颜悦色的小陈氏却忽然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道:“休要胡言乱语!庄氏的为人,我心里清楚,她断断不会做这种败坏门风牵累王爷的事,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可以再说一个字!” 那丫鬟似是被王妃的疾言厉色吓坏了,白着脸好一会儿没开口。 王妃缓了一阵,才苦笑道:“早就是陈年往事了,即便真是那时的旧物,多半也是存个念想。你如今在庄氏身边当差,要知道忠心护主四个字怎么写,你可明白?” 门外,周绍面无表情地听着小陈氏训诫丫鬟的话,心思却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他早前便着人去打听过庄氏的底细,但也只是隐约听说她同人差点定了亲,后来又没成,最后被送进了襄王两府。 他没有放在心上,大晋女子议亲一向是赶早不赶晚,即便是丫鬟出身,有能替着操心的爹娘,原先有操办的打算也不足为奇。 可听小陈氏和白露的口风,倒像是庄氏和先前那位什么齐公子渊源颇深,陈府里知道的人不少,庄氏甚至像是一往情深,还留着对方送给她的簪子…… 周绍没有见过她戴那种花簪,并不知那吃里扒外的丫鬟说的是真是假。可一想到她或许钟情于旁的男子,他只觉得浑身有压抑不住的戾气在暴起。 他面色阴沉,转身拂袖而去。 躲在暗处的瑞香悄悄进了屋,低声在陈阅微耳侧说了两句。 陈阅微脸上就有了笑意,她又赏了白露一颗东珠,让她退下了。 只是,她的赏赐可不好拿。万一王爷还有庇护庄氏的心思,那这个白露,就是死路一条了。 但眼下,她还是更盼着死的人会是庄青娆。 …… 成郡王府的沉香阁里,周绍仰头饮尽第八盏梨花白。 兄长周僖见他喝得急,连忙去劝,叹道:“纵使你有好酒量,也得悠着点,别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周绍就笑着看兄长,这种话,一向都是他说得多,倒难得见从兄长口中听闻。 他大婚时,母亲没有上京来,兄长则进了京,如今正住在襄王府在京城的别院里。陛下下了旨,准他进了五月再出京。 其间的时日不短,但周绍一直差事缠身,倒还是头一回这样酣畅淋漓地与兄长一道喝酒。 “你这模样,倒像是借酒消愁似的。”周僖笑他,但并不以为意:“不过你如今在朝中得意,府里又有娇妻美妾,哪里还会有什么愁?” 放在今日前的任何一日,周绍听着这话只会自鸣得意,但今日他却有些笑不出来,心间如同梗了一根刺一般。 周僖则也有些喝多了,半醉半醒地开口道:“说起来,你大婚那日,我也第一次认真看了你那位爱妾庄氏一眼,当真是生得惊为天人……说来也巧,我这几日想着,倒隐约想起先前咱们是见过她的。” 周绍斟酒的动作顿住,眼神清明了些,问:“在哪里?” 周僖抚掌而笑:“你不记得?就是去岁三月三,咱们急着进宫去瞧太子,路过朱雀大街时惊鸿一瞥,我当时就想着,那美人就该送到你身边,替你开枝散叶才好……” “这酒淡了,没意思。”周绍突然摔了手里的越窑青瓷盏,起身往窗边走去。 夜风卷着窗棂边的纱幔扑在脸上,恍惚又是去岁那个暮春。他一心为了太子的病情煎熬,顾不得三月三的大日子,头一次在京城里头跑马,差点就撞了个妙龄女子。 出事的时候他并没有对那女子印象深刻,可这会儿周僖提起来,他眼前却突然拼凑起当时的情形来。 当日她的身边还有一位男子,事发的瞬间便大力地将她拉到了一边,二人的举止,实在亲密。 这么说来,那一日是三月三,她是在与她的情郎柔情蜜意地游街? 分明当时并未看清她的脸,这会儿想来,却仿佛见她黛眉水目,笑若桃花初绽,扯着旁人的衣袖撒娇弄痴…… 这样的情景,好似真发生在他眼前似的,刺得他每一根神经都作痛,胸腔里溢着难以压抑的怒火。 他想起她一向进退有度,从来不曾像方氏一般,嫉妒得歇斯底里,以前觉得这般是可爱,这会儿却缓缓品过味儿来,觉得大约是不爱。 所以,在她眼里,陈阅微比他重要,为了维护旧主的体面和尊严,她宁肯将身上的荣宠全都散了出去,也没有半点要折节求他的意思…… 若是照规矩,他不该在此处拉着兄长借酒浇愁,而是应带着人搜昭阳馆,看她是不是当真对他有二心。若是果真如此,若是果真如此…… 他却仿若忽然变成了一位懦夫,不肯去接受这样的结果。 若是她当真背叛了他,他要如何处置她? *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陈翰林掀开马车帘子时,绯色官服下摆洇出点点水痕。他回头看向捧着檀木书匣的年轻书生:“当心青石阶。” 齐和书应是,却知晓座师从来不是细心心疼弟子的性子,在他眼里,自己大概还没有檀木书匣的这册书重要。要他当心,是怕他污损了书籍。 他将书匣往怀里紧了紧,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这是他第三次随老师来成郡王府修缮古籍,只是天公不作美,今日竟是个绵绵雨天。 老师往王爷在的承运殿去,他则径直被人带往王府里的藏书楼——王爷贵人事忙,能拨冗见陈翰林,却没什么兴趣见他一个小小秀才。 妾术 第97节 齐和书早就习以为常,也正因如此,老师才会在诸位师兄弟里选了他出门服侍他,为的就是因他没有出仕的功名,成郡王府不会想着拉拢他。 承运殿外,青娆看着紧闭的殿门,轻声问:“王爷大概要多久才能见我?” 余善长脸上挂着笑意,态度却没了前些时候的恭敬谄媚,只一本正经道:“王爷有要事在忙,实在不好让夫人您进去……”他看一眼外头的雨势,建议道:“雨下得愈发大了,您在这儿等着多有不便,若是得了风寒,倒是奴才的不是了。那头的藏书楼清净,夫人不如去休息片刻,等待王爷召见。” 青娆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由丫鬟打着伞抬步去了藏书楼。 前脚刚走,后脚陈翰林便匆匆地过来了,余善长便将人请到了侧边去,道:“王爷这会儿不在,大人且稍坐片刻。” 陈翰林怔了怔,也点了点头。 另一头,青娆刚走进藏书楼,便和齐和书碰了个正着。 齐和书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脸上才骤然迸发出狂喜之色:“青娆,你怎么会在这儿?” -----------------------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6章 她倒是叫得亲近 早在踏进藏书楼殿门前,青娆便发现今日这地界流光静谧,外头半个人影也无。 王府里规矩大,雨水天气,她多少算个主子,既来了,总该有人服侍着,至少殿门外的廊口该铺设些灯芯草席,免得主子湿了鞋。 心间有了计较,等进了藏书楼瞧见了齐和书,她就不大意外了。 大半个王府都遍布着她的耳目,早在齐和书第一次踏进王府的大门后,她就已经知道了终会有与他碰面的一日。 与之相对的,是喜形于色恨不得立时冲上来拥住她的齐和书。 自打听从陈阅微的婢女口中辗转证实了青娆的确与富人为妾后,他心里就一直牵挂着,总是懊悔自责当日没能拗过爹娘,致使心上人沦落到如此境地。 是了,红湘的话齐和书并不赞同,他自恃了解青娆,深知她并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子。哪怕她如今一身荣华富贵,又得主家宠爱,想来也更愿意与他过寻常夫妻的日子,而不是屈居人下,看人脸色过活。 他日日魂牵梦绕地想着她,只觉得从未这般有勇气过:若他再见到她,他甚至愿意为了她抛去秀才功名,带着她隐居田野,相濡以沫地过完后半生。 只是没想到,他竟当真能再偶遇她。 齐和书几乎耐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只觉这是上天的恩赐,奖赏他为心上人积蓄的孤勇。 但他的手伸出去,对面的佳人却立时连退了两步,望向他的目光警惕又冷漠。 亦有丫鬟如护犊的老鹰般横在二人之间,面色不善地呵斥他:“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对庄夫人如此无礼?” 庄夫人。 这三个字如一记重锤落在他心上,他满面的欣喜僵在脸上,才看见她云鬓上熠熠生光的珠翠和身上繁复华丽的缎子。 “你……如今是成郡王府的女眷?” 青娆的目光则落在北侧那面崭新又宽大的屏风上。 北面亦有一道殿门,只是寻常时候不会轻易开,若是有人此刻躲在那十二扇的屏风后,殿中说话的人如无防备,恐怕很难察觉。 可外院并不在陈阅微的掌控之下,将她引来藏书楼的余善长,也不可能放着一言九鼎的周绍不去巴结,反而舍近求远地去为陈阅微做事…… 她心里明白了那架屏风后是什么光景,因紧张攥起的拳头也悄悄松懈开来。 她点点头,声音很冷静:“是。”顿了顿,又道:“不知王爷今日请了外客,冲撞了。”说罢,便转身准备离开。 可齐和书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她,哪里肯就这样放她走? 他隐隐有预感:今日若是就这样错过,他恐怕再也难见到年少时爱慕的女子了。 于是他快步上前拦住她,隔着衣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丹烟被唬了一跳,正想大力推开他,却听自家主子无奈地开口道:“齐家哥哥,你这又是何苦?”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夫人似乎和这个行为无状的书生很是熟悉,一时间心口狂跳,明白了什么。 她试探地去看夫人,得了她一个眼神,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出去,守在了殿门口。 这地界离承运殿很近,对方又是外男,她得替夫人盯着些,免得被王爷撞见了说不清楚。 丹烟心里发急,生怕夫人当真对那男子有情,这种事情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夫人一向聪慧,怎么也不该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才是啊! 殊不知,她胆战心惊生怕遇见的周绍,此刻就孤身坐在那道漆画屏风后。 他面色沉沉地抬起眸,隔着朦胧的屏风也能瞧见殿中二人交叠在一起的袖口。 齐家哥哥。 她倒是叫得亲近。 齐和书却是一听这熟悉的称呼就微微红了眼睛。 当日的一切实在突然,他还没做好准备就不得不另娶他人,到最后,她甚至不愿意再见他一面,只使了小贩夫过来归还他与送她的那银杏簪价值等同的银两,一副再无瓜葛的样子。 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却也明白,她性子执拗,如此行事,定是不愿再与他有牵连了。 他对不住她,也无颜再见她,所以只是将那匣子银子束之高阁,再也没打开过。 但如今不同了。 他望着她,深情又温柔地道:“青娆,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白你,如今为人妾室定然不是你想过的生活,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带着你远离这一切,我们……” “住口!” 青娆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蠢到在成郡王府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吗? 她的确因希望落空怨过他,恨过他,也并没觉得因势利导利用他有什么不对,但她并不愿见他在此处丢了性命。所以,不能再让他说出这种诛心的话。 齐和书就见她抚着鬓边凤钗上垂下的珍珠流苏,歪着脑袋笑看他,语气惊异:“怎么,你觉得如今我过得不好?还是,你觉得我不配过这样富贵的日子?” 她穿一袭粉领对襟金丝盘扣衫,下着竹纹洒金裙,通身流光溢彩,精致的眉眼亦悉心描画过,如同神妃仙子一般耀目。 从前,他只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却从未如此刻般,生出其令人高不可攀的丝丝念头。 齐和书不禁微微移开眼,低声道:“你自然配得上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 “可青娆,你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性子。我也明白你,你以前最想要的就是一副自由身,这王府再多的富贵,你也不得不屈居人下……” “齐家哥哥。”却见她一脸认真地打断了他。 “你说,我值得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那我是不是也值得最好的男子?” 齐和书愣了愣。 “你不是我的良配。”她摇头笑道。 齐和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的声音:“……为什么?因我不如王爷有权势?” “不是。”她叹了口气,“王爷比你果决。当日,若是你打定了主意要娶我,你不会拗不过你娘。我与你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你双亲的阻拦,也不是因碧荷,只是因你没能担当起你该担当的事情。” 齐和书望着她脸上温柔的笑意,提起那个人,她面庞上都是羞涩与仰慕:“我虽然只是王爷的妾,但王爷待我极好,我需要他帮助我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弃我于不顾……我生来身份微贱,需得如履薄冰才能安身立命,如今这样,于我而言已经是极好了。我愿意……同他过一辈子。 “……齐家哥哥,而你,如今该担当的是碧荷的一辈子。” 齐和书被她的言语和神情哽得说不出话来,他隐隐明白了什么,心似滚水一般煎熬,良久才唇齿近乎瑟瑟地张合:“你……爱慕于他?” 他两回进成郡王府,都不曾得见这座豪奢府邸的主人。只偶尔听陈翰林道,出入王府须得万事小心,不可犯了那位的忌讳。 他心中好奇,多问几句,才知晓成郡王入京以来弹劾了不少官员,以致大批京官落马,连一向自恃清高的翰林院也有人被摘了帽子。 这种身居高位又手段狠辣之辈,先前他只是想着敬而远之,待他得知青娆竟是委身于此人,王府里又妻妾成群,处处需得规行矩步,便只替她心惊胆战,恨不得立时带她离开这虎狼窝了。 他自认虽不如对方有权有势,可待青娆一向温柔体贴,无有不应,青娆那样要强的性子,被囿于这四方宅院只会郁郁终日,倒不如随他离去,天高海阔。 哪知佳人听了,却只是睁大了盈盈水目,表情矜持却笃定地颔首:“这是自然。” 周绍原本听二人喁喁低语,虽没有打情骂俏,却也没有格外生疏,便已做好了听到些不愿听闻的话的准备,不想忽然听到她剖白心意的话儿。 外头檐上瓦片的雨珠滴落在石阶上,他听见自己紧绷的神经蓦然松懈下来,仿佛混在雨水里顺着阶下白玉瑞兽的纹理一道淌下,泠泠作响。 他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退后,神魂摇荡地假作才从外头推开北面的门,金丝云纹的玄靴落在青砖上,沉稳有力,吸引了正在交谈的二人的注意。 周绍绕过屏风,便见那道纤细婉约的身影转过头来,迎上他视线时,她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便温声软语地迎了上来:“王爷,外头下着雨,您没有打湿衣衫吧?” 齐和书就见青娆温柔小意地关心着那身形高大的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些不服气地去打量那人的眉眼,正撞上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一时脚底发凉,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周绍收回视线,下垂的双眼落在身前的美人身上,声音很平静:“这位是?” 青娆回身,这才注意到齐和书竟然没有同周绍行礼,忙道:“这是随陈翰林进府的齐秀才,齐家从前是陈府里出身的,故而与妾也相识,今日倒是赶巧遇上了。” 说罢,便朝着齐和书使眼色。 后者这才僵硬地低下了头颅,一板一眼地给初次见面的成郡王行了大礼。 对于外客,周绍惯常是不爱拘束这些礼节的,今日却一反常态,直到对方行了全礼,才颔首叫人起来。 开口时,态度却算得上礼贤下士,大方地道:“能入陈翰林的眼,代表你学问上已经有些造诣。既是如此,想来你家中藏书不多,今日便从藏书楼里选两本喜爱的,拿回去细细研读,若有进益,将来也好报效皇恩。” 闻言,齐和书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若是没有青娆这一层关系,他或许还会因这位贵人的青眼感恩戴德,可偏偏魂牵梦萦之人立在他人身侧,对方还一副高高在上大方施与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是往他心窝扎刀。 说完这一句,男子似乎就失了和小小秀才谈话的兴致,他看了青娆一眼,淡淡道:“走罢。” 青娆连忙跟上。 外头雨势渐大,华丽异常的乌金兽雕花浮云辇轿不知何时已停在了殿门前。 周绍大步往轿子处去,却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随,他拧眉回眸,只见那娇气的姑娘正望着门口洇下的积水犯难,舍不得脚上那双新供的蜀锦鞋被打湿。 藏书楼服侍的人是他特意遣走的,怕的是她当真对齐和书还有情,事情闹大了他不好再保住她。是以雨疾风骤之下,殿外不免狼藉。 原本因她有回护那小秀才的意思而不悦的男子脸上多了一抹笑意,被他惯得这样娇滴滴的人,连丝毫的苦楚都受不住,哪是什么出身卑贱的男子三言两语就能哄走的。 她生来便是要做自己的女人的。 青娆的确是舍不得这双新绣鞋,这是宫里赏下来的蜀锦,周绍专程分出一些拿来给她做鞋,放在穷苦人家,足够吃用一年了。 眼前骤然投下大片阴影,她抬起眸子,就见方才快步离开的王爷去而复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忽地拦腰将她打横抱起,往轿辇上去。 而门外,原本因王爷无声无息从北面的门进殿的丹烟正苍白着一张脸,瞥见王爷的举动,默不作声地大松一口气。 跟着过来的齐和书望见这一幕,下垂的双手不由青筋暴起,可想起方才青娆毫不留情面的拒绝,又只能一点点泄力地放开手。 对着权势,他其实并不怎么怕,可他记得从前青娆是如何含羞带怯,双眸明亮地望着他的,如今,她这副模样却已经对着旁人了。 她的心里,当真已经没有他了。 妾术 第98节 ----------------------- 作者有话说:最近三次元工作好忙呀,感觉精神被掏空。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努力更新! 第97章 “齐家哥哥?” 承运殿西南角的一间屋子里,正院的胡雪松正一脸谄媚地讨好着大太监余善长。 余爷爷长余爷爷短,好不殷勤。 余善长面上挂着笑意,心里却不以为意:这孙子一向是个嘴巴甜也会来事的,从来没什么骨气,逢高踩低的做派学了个十足。自打他进了正院,便自恃高人一等,连在他跟前也隐隐有些架子,不肯再像从前那般给他捏腰捶背洗脚了。 今儿这一出,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余善长用着正院里新制出来的荷花酥,斜睨着胡雪松被雨打湿了半边的衣裳,热糕点下胃,心里觉得畅快了些。 可惜他如今做的是贴身伺候主子的活儿,不敢轻易沾烟丝酒水,否则定要这孙子出出血才好。他有些着恼胡雪松得了势就忘本,但比起胡雪松,还是全禄阳那小子叫他忌惮,若不是他死死压着将人挪出去,没准儿如今承运殿里都没了他站的位置。 王爷肯用他们这些内使,心里定是有些考量的。但再多的考量,人和人之间的情分摆在那儿,他到底比不得高永丰那起子原来国公府里的老人在王爷心里份量重。 就如今儿这差事,王爷就没有许他在身边伺候。 不过,事关庄夫人,他倒隐隐觉得,他不去,反倒说不定保了他一条命。 自打进了王府,他还是头一回见王爷如前日那般喝得烂醉,也不肯进内院叫女眷服侍,只歇在了承运殿,夜里似乎还说了梦话,只是他没胆子去听,也听不清是甚么。 隔了一日,便将陈翰林叫了进府,又让他守在外头,将庄夫人引到藏书楼去……虽不知藏书楼里有什么玄机,但多年在宫里的生存经验告诉他,此事多半涉及到了一些秘辛。 胡雪松在这关口跑来献殷勤,无疑坐实了他的猜想。 到底正院没能忍住,即便是从前自己身边的丫鬟,也见不得她在府里专宠。 王爷有多宠爱庄夫人,余善长心里是有数的,只是越宠爱,遇上大事,只怕就越恨。到头来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在禁宫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王妃根基虽浅,到底占着正室的名头,又沾着先王妃亲姐妹的光,如今既出手了,王爷这几日的表现又这般反常,余善长在心里也为那位庄夫人捏了把汗。眼瞅着,最少也该是个失宠的下场了。 故而他并没有避讳胡雪松,而是坦然收下了他的孝敬和吃食,二人言笑晏晏,就如从来没有过嫌隙似的。 偏在此时,有小内使在外头张望,余善长眼尖,笑着说出去瞧瞧雨势,脚步一转便同那内使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起来。 等再回来时,胡雪松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他暗道不妙,寻了借口就要脱身,余善长却故作亲昵地拉住了他,不许他这会儿出去:“……你这衣裳都湿透了,赶紧在我这儿换一身,免得着了风寒惹了主子的眼,回头落得满身的不是。” 胡雪松一脸感动,心里却恨得不行。 他在这儿捧了这老家伙半天的臭脚,不见他关怀半句,等他要走了,倒舍得舍一身给他换了!要得风寒,早得了! 可余善长毕竟在王爷身边伺候,如今还小有脸面,胡雪松狠不下心来将人得罪死,只好笑着应了,心里念头急转,晓得此事多半没能顺主子的意了。 出师不利,这样一来,只怕他更比不过那几个跟着主子陪嫁过来的小蹄子了。既是如此,盘根错节的内使势力就更不能丢在一边了。 余善长见他上道,没再嚷嚷着要走,眼中的冷意才渐渐退了。 谁能想到,王爷一连恼了几日,又一副要发作庄夫人的模样,转头就让人抬了乌金轿,亲手将人抱进了轿子? 他没料到庄夫人手段这样了得,已经是棋差一着,脑子里还在不停回想方才有没有得罪这位呢,怎么能放胡雪松出去冲撞王爷呢? 那才真是找死呢。 * 辇轿内镶嵌的玉石玛瑙通体透亮,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和雨幕丝毫没有透进来。 青娆还是头一次在府里用这样奢华的辇轿,看规制,约莫是周绍才能用的辇轿。 打上了辇轿,周绍便一直没有说话。 青娆拿不准他的想法,怕自己玩火自焚过了度,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纤纤指尖轻轻挠了挠周绍的掌心。 周绍微阖的眼睛睁开,视线落在她小意讨好的表情上,问:“虽是旧识,到底是外男,为何不回避?” 对方就顺杆爬地依偎过来,圈着他的手臂仰着脸看他:“余公公说让妾在藏书楼等您,本要走的,又担心您还会过来,不免迟疑……”她撒着娇,小声地埋怨:“妾都好几日没见着您的面了。” 周绍淡漠的表情顿了顿。 听方才二人的言谈,那齐秀才是今日才知晓青娆在他府上,可见二人先前并没有首尾。可青娆对他解释的话却不尽不实,只将对方说成一个寻常的故人…… 究竟是畏惧他生气所以心虚,还是……有心保全那人? 青娆就见他问了一句,便不再作声,倚在黄梨木的软榻上假寐。 她咬了咬唇,掩去眸中闪过的一抹慌乱,捏紧了手心。 齐和书这一劫,是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与其一味回避在将来造成更大的疑心,倒不如一劳永逸,兵行险着。 偌大的王府里,她能依附的只有周绍的宠爱,她必须竭尽所能,将这份优势不断扩大。她对周绍,没有情爱,但她想在陈阅微的主母身份下活下去,只能让这个男人爱上她,而不是只是将她视作解闷儿的笼中雀。 做不到以心换心,便只能工于心计,步步图谋。 陈阅微今日闹的这一出,对她来说,是风险,也是天大的机遇。 不多时,周绍忽然感觉到膝上微微一沉,抬起眸,就见那姑娘不知何时挨挨蹭蹭地挤了过来,甚至大胆地将脸枕在他的膝上。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瞧见对方如瀑的青丝沿着他的袍角垂顺而下,钗上的珍珠流苏在辇中铺设的那颗夜明珠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呼吸微窒,手下意识地想去抚她红润的耳垂,又在一指节距离处生生顿下,眼眸里泛起汹涌情绪。 她只能是他的。 即便她是装作对他死心塌地,也必得留在他的身边。若是她心里还有那个齐秀才,也简单,他杀了那人,便可一劳永逸。 青娆背对着他,因而并没能瞧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她只觉得,王爷没有推开她,想来也并不十分生她的气罢。 …… 再下轿辇时,已经身处昭阳馆院内的连廊上。 王爷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些,青娆便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了内室,便见男子撩袍坐在了方桌旁,她便热切地斟了茶,一脸乖巧地送到他手边。 屋子里林林总总站了四五个丫鬟,但没人不长眼地上前献殷勤:大家都知道,王爷在昭阳馆时,庄夫人凡事都爱亲力亲为,王爷也不喜欢旁人打搅。 杜薇就见王爷接过茶却并没有喝,反倒体贴地拉着庄夫人的手让她在身侧坐下,宽厚的手掌抚过夫人的青丝云鬓,似是脉脉含情。 又忽然开口道:“这簪子虽好,却不衬你的衣裳。来人,将夫人的妆奁取来。” 听这意思,王爷似乎是来了兴致,想亲自给夫人挑簪。 杜薇笑得眉眼弯弯:描眉画眼,梳妆绾发,俱是闺房之乐,这是夫人受宠的表现,她自是再高兴不过。 于是给方才跟着进来服侍的丹烟打眼色,可奇怪的是,一向机敏忠心的丹烟微微白了脸,好一会儿都没挪步子。 杜薇微怔,她与丹烟都是大丫鬟,可对方管着夫人屋里的器物账册,贵重的首饰也都是她管着的,夫人重用她,如无必要,她也绝不会做逾权之事得罪人。 正迟疑着,就见一边的白露忽地捧着个大匣子过去,眸光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 杜薇眉心一跳,有些不悦白露越过她在主子跟前表现,就见原本如木头桩子般的丹烟像是注入了生机,狠狠地瞪了白露一眼。 丹烟深吸一口气,笑着上前道:“王爷,这匣子里的首饰都不是夫人惯常爱用的,白露那丫头不懂夫人的喜好,奴婢这就把东西抱下去……” 不爱在小事上为难下人们的王爷却淡淡地看了丹烟一眼:“既如此,把所有的匣子都呈上来就是。”阻拦了丹烟的动作。 丹烟的笑就僵在了脸上,杜薇看看丹烟,又看看低着头不说话的白露,饶是她再迟钝,也回过味儿来了。 今日夫人去寻王爷,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露方才的举动,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争宠。 那匣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匣子里的异常,丹烟也并不十分清楚,可她却知道,这匣子的确是一直束之高阁的。白露不怎么近身服侍主子梳妆,怎么会问也不问就将那东西抱过来? 联想到方才在藏书楼里发生的事情,丹烟只觉得额头里神经狂跳,不安写了满眼。咬着唇将所有首饰匣子抱到桌上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家夫人,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一丝慌乱,提着的心才微微放下些许。 周绍打量着摆了满桌的首饰匣子,心想:他待她,也算得上用心了。 时兴的首饰,外头人的孝敬,都第一时间拣了好的给她送来。 价值连城的宝石与玉石制成的钗环,在她这里总也有十数支,见识过这些迷人眼的富贵,她当真还会将昔日那人所赠悉心珍藏吗? 他眸光变得犀利,直接打开了方才那名叫白露的婢女抱来的匣子,信手在里头翻了翻,似是不满意,很快就找到了那枚银杏簪。 黄梅果大的银杏花由七朵小小的银杏花组成,重重叠叠缀在一块儿,迎风颤动。 虽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若放在寻常百姓家,的确也是精致得能作为聘礼的物件了。 “这东西,瞧着不像府里的制式,怎么会在这匣子里?” 就见她微微低垂着眼,轻声笑道:“这是妾入府时带着的家中物件,想着若有不衬手的时候,也能拿来当银钱用。” 可那簪子却没有丝毫受损的痕迹,显然,并没有作为银两的等价物被用过。 周绍就似笑非笑地道:“这么看来,这匣子里果真没什么好物件,难怪你惯常不爱戴。” “下头的人不会伺候人,你也不该太纵容。”他右手反扣在桌面上敲了敲,声音薄凉得不带一丝温度,“来人,把白露押下去,打三十板子。” 门外,立时便有身形强壮的内使冲进来,架着白露拖了出去。 杜薇吓了一跳。 王府里的板子可不是随便挨的,这三十板子下去,白露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别说是在主子跟前继续伺候,就是能活下来,就算烧高香了。 王爷这样吩咐,分明是想要了白露的命! 杜薇不太明白,白露究竟是怎么开罪了王爷?王爷素来也不是为了些许小事发作下人的人啊! 青娆听见这话,心里那颗大石却骤然放了下来。 周绍这么说,意思很明确了。 正院和她之间,他选择了保全她,于是,便要置背主的白露于死地。 她是不会看着白露就这么白白断送了性命的。 她给丹烟使了个眼色,后者怔了怔,虽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依命去了。 “你们都下去吧。”她开口道。 等外间的门被离去的仆从带上,她望着神情冰冷,没有看她的周绍,盈盈拜了下去。 “王爷,虽不知白露是哪里开罪了您,但望您看在她从前伺候过先王妃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妾术 第99节 周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她甚至不问那丫鬟犯了什么错,便径直抬出了陈阅姝,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保全她啊。 他知道,因出身的缘故,庄氏一直待下头伺候的人很宽容,却没想到,她连基本的疑心都没有施与,就敢大喇喇地为人求情。 “即便是她起了异心,你也要保她?” 闻言,原本一脸恳求的美人露出讶然神色,但她没有纠结太久,就苦笑着道:“身为下人,命如草芥,许多事都身不由己。总归我如今好好的,想来她即便有事瞒着我,也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便如从前正院里犯错的丫头一般,撵去庄子上也就罢了,如此一来,也不会伤了先王妃的颜面。” 好好的? 若是他容忍不得她与其他男子先前的情投意合,在她与齐和书见面后,她可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周绍愈发觉得那枚簌簌款摆的银杏簪很是碍眼。 心中窝着火,却到底顺了她的意思:“罢了,到底是你的丫鬟,你要撵出去,便随你。”没要了那丫头的命,但将人撵出去,也够给院子里这些人紧紧皮了。 周绍便看着她欢喜地道谢,忙不迭地起身出去吩咐下人,过了片刻才笑眯眯地转圜。 他见她像只蝴蝶般扑回他的身边,讨好地抱着他的腰身撒娇,十分的怒气就转成了三分,手掌捏住她光滑的皓腕摩挲,却不由想起方才那人牵着她手腕的模样,怒火重新被点燃。 “下人有事瞒着你,你呢,是不是有事瞒着本王?” 他忽然将人狠狠往自己怀里一送,顺势咬住她白皙的耳垂,有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贴在她耳畔问:“齐家哥哥?嗯?” 第98章 “从明日起,这药浴就断…… 周绍自认并非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心胸狭窄之人。 后院的女眷里,如丁氏之流出身的,在被老王妃挑选出来成为他房里人之前,家中或多或少也暗中安排过门当户对的姻缘,只是因缘际会,最终未成罢了。 更何况方才当着那秀才的面,她已经剖白了心意,毫不迟疑地道出对自己的倾慕,他又何必刨根问底,非要逼她承认那人的不同? 但他反常地如同一位锱铢必较的商贾,丝丝毫毫也想计较清楚,却偏偏并不清楚究竟要计较些什么,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眼前仿佛有一画卷徐徐展开。 卷中仕女正是豆蔻年华的青娆,她眉眼溢满笑意,抬眸羞怯地看着少年人为自己戴簪…… 就见面前人闻言面色一白,慌乱地往后缩了缩,开口甚至有些结巴了:“您……您方才听见了?” 这份慌乱令周绍抿紧唇瓣,眼神微沉,语调却愈发温柔:“何必这般害怕,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熟悉周绍的人却知道,他这模样一看就是风雨欲来了。 但白着脸的美人儿瘪了瘪嘴,一副委屈模样,半是恼怒半是伤心地望着他。 “王爷是疑心妾与人有私情?” 周绍微怔,还未作答,就见她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地控诉起自己来。 “妾凡事行得正坐得直,自打成了您的人,没有一日不是在想着您的。不知王爷是从哪儿听了些风言风语,专程安排了今日的事,可见是疑心妾了。不知这结果,王爷可满意?” 他眯了眯眼睛,冷声开口:“庄氏……” 她只是妾室,竟敢如此质问他,实在是太没规矩了些。 对方却并不理会他,一双盈满雾气的眸子更红了,打断他的话,接着道:“王爷翻箱倒柜要找的,就是这簪子罢?既然如此,可见王爷疑心未消……那今日在藏书楼中,若是妾与人执手相看泪眼,王爷便能想也不想地赐了妾三尺白绫了罢?” 周绍额上青筋直跳,不用去想象,只是听见她口中说出这样的字眼,便让他满面怒火,呵斥道:“你放肆!” 就见那小姑娘放了狠话,下一瞬却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哭,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他心中微动,到底不忍心,闭了闭眼,大掌按住姑娘家瘦弱的脊骨将她拥在怀里,不自觉纵容地叹气道:“方才还张牙舞爪地,怎生又这般作态?” 她推搡着要从他怀里挣开,周绍却不让,嗓音带着些安抚意味地道:“不要再哭了。” 她眼眶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抬眸望向他的样子却写满了倔强:“妾怎么能不哭?一身荣辱都系在您一人身上,满心满意都指着您过日子。可遇上事,您却问也不问,就在心里定了我的罪,妾最大的指望都没了,还能不伤心?那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这话就叫周绍想起她在齐和书面前,夸他果决有担当的词句。 明明对方只是个蝼蚁,与这样的人相比,胜出似乎并不值得骄傲,可这一瞬,他却莫名欣然。 他就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声与她赔了不是:“是我多心了,下次再不会了。” 回答他的是美人嗔怒的一眼:“王爷还想有下次?” 他摸了摸鼻子,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揪着字句做文章了,却不曾想她又一下子抱住他的腰,与他撒娇:“您不知道,方才妾进去看见那人,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生怕是被人陷害设了局,走不脱那地界,就再也不能在您身边服侍了。” 闻言,周绍神情微顿。 他仍旧温柔地抚着美人的后背,只是动作缓慢了些,表情漫不经心地问:“既是如此,又为何还私藏着那簪子?” 怀里人似不觉有异,沉默了片刻,低声将事情说与他听。 “……那齐家,原与我家比邻而居,又都是府上的家生子,两家之间素有几分情谊在……后来齐家伯父救了家主,获恩举家脱了奴籍,我又在四姑娘跟前伺候,也算有几分体面,到了年岁,两家便有意定亲……” 她温声软语,说起往事并没有太多缅怀之意:“我虽只将齐和书看作兄长,但能不再为人奴仆,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且齐家也在四姑娘跟前透了口风,四姑娘待我很好,早就答应了要将我许配给齐家,再陪上一副厚厚的嫁妆…… “只可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齐家太太袁氏在求见大夫人的那一日,忽地转了主意,要求娶夫人身边的碧荷。夫人不知内情,一口应下了……姐姐心疼我,在府里就和碧荷吵起来,碧荷闹着要跳湖以证清白,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到后来,便是四姑娘也不好再转圜了。”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且齐和书为人太过犹疑,在我看来已并非良配。那簪子,原是定亲前齐和书送我的及笄礼,有定亲的意思在,我该退还回去。只是府里闹得太难看,若我再见他,不免再生风波。所以,我将簪子留了下来,只托了熟识的人将等值的银两退回去,再没有与他相见过。” 她挠挠他的掌心,认真地道:“留着那簪子,与其说是缅怀,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留个教训。” 周绍望过去,观她眸光清澈,神情坦荡荡,面上的神情就柔和了下来。 心里却在想: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见到她时,她已然是一副谨慎小心的早熟模样,倒想不出她一团孩子气时是何等光景。 “原是如此。”他了然地颔首,评价道:“齐家人出尔反尔,可见家风不正。齐和书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子弟,却万事做不得主,也委实窝囊了些。” 青娆倒少见他这般挑剔地评价人,顺从地跟着应了几句,眼见着是把人哄好了,闲话了一阵,就吩咐人摆饭了。 可用完了饭,对方却忽地来了兴致,在她耳边低声道:“他这般负你,你就不恨他?若是恨他,本王就替你杀了他。” 他的表情甚至比平日里待她更温和,青娆却悚然一惊,不晓得他竟是这般的小心眼,她握着茶盏的手顿了片刻,才无所谓地笑笑:“妾与他有嫌隙,却不至于牵扯生死。但他不过区区秀才,若是王爷厌恶他,自然可以要了他的命。” 周绍哪里肯承认,是自己容不得一个小小秀才。 就听她递了台阶过来:“不过他到底和陈翰林有师徒名分,陈翰林脾气古怪些,只怕惹了麻烦,让王爷为难。” 周绍眉峰蹙了蹙。 一个陈翰林不足以让他投鼠忌器,但齐和书毕竟有秀才功名在,不明不白地出手杀了他,不免会沦为把柄落在政敌手上。 他又何尝不知,面前人并不愿见齐和书丢了性命。 也罢,左右对方已经输得彻底,若是执意杀了他,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他并未意识到,对着青娆,在有些事上,自己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 听闻白露挨了板子要被撵出府,在正院里坐着冷板凳的黛眉忍不住寻了过去。 等瞧见白露躺在炕上,伤势并不重,脸上也没什么哀戚之色,她就很快明白过来,不由又惊又怒地低声问:“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你怎么能不同我知会一声就听她的话?” 她将白露送过来,就是知晓她对主子忠心,不会轻易被昭阳馆收买。可没想到,短短时日,她就肯以自己为棋子,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白露面容稚嫩,但神情很坚毅,她弯了弯唇角:“黛眉姐姐,你放心罢,她对那位的恨,不比你我少。” 姑娘的死,黛眉不肯给她透露太多内情,但她有眼睛,自己会看,早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有名分有府上撑腰,还能假借着姑娘的情分博得宠爱,若不能让庄主子拔得头筹,姑娘和鹤哥儿……才是彻底没指望了。” 听得那句庄主子,黛眉狠狠皱眉,想呵斥她,看着她屋里连盏汤水都没有,到底没开口。 白露原是这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平日里奉承她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声名狼藉地被赶出去,竟也落魄至此了。 “你倒肯信她,若她只是排除异己,想将你赶出去,你待如何?”黛眉撩了帘子,悄悄吩咐了几句,再回来时,就提了一壶热茶水,给她斟了一杯,只是语气仍有些阴阳怪气。 “庄主子不是那样的人。”白露感激地笑笑,想了想,道:“姑娘待我有恩,而庄主子,是个把下人当人的好人。” 闻言,黛眉沉默了。 她有些羡慕白露,她虽然执拗,但仍然愿意相信别人,可她在姑娘身边,亲眼看着她被自己的至亲骨肉害死,很难再去信这府里的女人。 只盼着,她这般傻傻的期望,不会被辜负罢。 …… 正院。 陈阅微听说白露因伺候主子不力,被王爷亲自下令打了板子,要撵出府去,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齐和书的痴情和愚蠢,她早就心中有数。再见到庄青娆,他绝不会只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定然会忍不住诉衷肠。 她怎么也没想到,王爷亲眼看见二人在藏书楼中你侬我侬,竟还能容忍庄青娆在身边! 她实在是小看了庄青娆的狐媚。 指甲被她掐得发白,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瑞香叫了进来,吩咐道:“将你和白露之间来往的痕迹扫干净,免得被牵连进去。” 她指的,自然是没有让周绍看见的那些事。 白露是原先正院的丫鬟,收买她并不难,远远不如黛眉那块硬骨头,仗着从前在陈阅微身边做管事娘子的体面,处处讨她的嫌。 陈阅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想王爷有多宠爱庄氏。 她占着天时地利人和,没道理斗不过一个丫鬟出身的婢妾,更何况,红颜弹指老,没有子嗣,这份宠爱绝不会长盛不衰。 她捏着瑞香的手,低声确认道:“那东西,当真能让庄氏不会有孕吗?” 瑞香已经对答如流,不厌其烦地回道:“王妃放心,时日一长,即便取下,也断然不会再有生育的可能了。” 陈阅微神色一松。 那就好。 算算时日,即便被发现,庄氏今后恐怕也会子嗣艰难了。 夜幕低垂。 青娆泡在药浴中,忽地开口道:“从明日起,这药浴就断了罢。” 屏风后的盛女医神情微微一顿,垂首道:“那夫人务必要小心斟酌,以免伤身。” 青娆笑了笑,眸光熠熠。 她专宠许久,却一直没有喜信,听闻近日连老王妃都专程写信过来,要王爷雨露均沾,绵延子嗣。 也是时候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妾术 第100节 第99章 “查!” 胡雪松打外院回来时,正遇见红湘与茯苓两个在廊下逗弄笼子里的绣眼鸟。 那鸟儿通体如翠玉,眼周纤细的白毛如绣线般精致,煞是灵动可爱。 胡雪松便笑着上前去打了个千儿:“姑娘们好兴致。说起来,襄郡王出手当真是不凡,这样的鸟儿,就是宫里的娘娘那儿也难见到。” 这绣眼鸟便是如今在住在京城别院的襄郡王周僖赠送给弟妹的认亲礼,说来叫人啼笑皆非,但想起此人在坊间素来有玩物丧志的名声,倒也不那么意外了。 红湘有些傲气地瞥了胡雪松一眼,纵晓得这些内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心里还是受用的。 早在四姑娘的赐婚圣旨下来时,她那位只知道从她手里抠银子花的干娘于妈妈便换了一副面孔,不仅给她准备了不少铺盖,还还了她一笔银子,说是拿来给她买零嘴。 自此她就更明白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打进了王府,更是使劲浑身解数要帮郡王妃、帮她自己站稳脚跟。 胡雪松这厮,面上正经,一细看就知道不安分,逮住机会就卯足了劲儿在郡王妃跟前表现。 好在郡王妃不爱用内使,她又一直防着,对方才渐渐敛了性子,转而来讨好她。 红湘也晓得,不可能把胡雪松赶出正院——外院里数十位内使,需得这样的人去同他们打交道。 是以,上回郡王妃才会突然派他去余善长那儿探听消息,实在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可惜,胡雪松不中用,没能帮着郡王妃扳倒昭阳馆的那位。办事不利,自然也就更受了几分冷眼,红湘待他也少了几分客气。 “胡内使见多识广,真是叫人佩服。” “哪里哪里,也不过是听外头的小子们多说了几句。” 闻言,红湘眸光闪烁,话锋一转:“虽是如此,主子跟前伺候却不能短人,若是下一回主子寻你时你不在,不免又要多吃挂落。若是无事,胡内使还是在院子里听差为好。”忍不住摆起了管事的架子。 胡雪松面色微僵。 有红湘在,他想接近主子都是千难万难,主子哪里会轻易想起他? 心里窝着火,面上却恭敬应是道:“姑娘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今次出去,却是记挂着院子里的这只鸟,生怕有什么不妥当惹得王妃不高兴,这才回来迟了。” 一旁的茯苓一听,眼睛立时亮了,忙叫胡雪松仔细道来。 胡雪松也不摆架子,一派和气地将饲养绣眼鸟的诀窍细细交代了,别说是茯苓,就连一边的红湘也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听得认真。 陈府里出来的下人谁不知晓,郡王妃身边的瑞香从前不过是个马房出身的粗使丫鬟,若非她从前养的那只黄鹂鸟得了郡王妃欢心,也没能耐一步步爬上一等大丫鬟的位置。 茯苓是陈府家生子,娘老子都是府里的老人,从前也曾和瑞香都位列二等丫鬟,细论起来,资历要比她老得多,眼看着自觉样样不如她的人成了郡王妃跟前的红人,自是眼热。 如今襄郡王送来的这鸟,在她眼里便是如昔日那只黄鹂一般的登天梯,她也想效仿曾经的瑞香,用同样的手段把后者挤下去。 瞥见茯苓眼中的野心,胡雪松勾了勾唇,什么话也没再多说,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他在禁宫里打滚多年,自是瞧得出,不光是那位二等丫鬟茯苓,就连那自恃有管事身份的红湘,背地里也没少季嫉妒瑞香。 他眼睛亮着呢,不消在正院里待多久,便能瞧出这几位眼高于顶的姑娘们之中,还就属那位瑞香算是郡王妃的心腹。 红湘这个管事名头说着好听,想来也不过是郡王妃拿来安抚老人的小手段罢了。 可惜那瑞香是个狠人,甫一进院时,就能瞧得出他使了人换的那杯清茶有猫腻,不喝也就罢了,竟是不管不顾地给那日来院里帮忙的粗使内使全都下了药,惹得那起子人没法正经当差,差点误了正事,引得郡王妃自那后更不待见他们这些内使。 想起那桩旧事,胡雪松至今还有些恨得牙痒痒,可心中却是忌惮不已,自那以后再不敢轻举妄动,怕又让那瑞香发了疯。 他给那清茶里下的东西在禁宫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可那小蹄子那么短的时间便能寻到一模一样的药物反制于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叫内使们都中了招,一旦细想,他就觉得脊背发凉。 这样的人,偏偏得了郡王妃重用……果真教他的老内使没说错,越是看着人畜无害的主子,背地里的勾当越叫人心惊。 成郡王府正院的这摊子水,比他想象的要深,但他也并非毫无对策。 他在主子眼里算不上什么,可主子从陈府带过来的这些人,多少沾着情分。若是窝里斗起来,两败俱伤是难免的。到那时,才能给他腾出点位置呢。 * 周绍近日夜里都歇在昭阳馆,出了藏书楼的那事后,二人之间反倒似乎更亲近了些,添了几分初相识时的缠绵情意。 只这一日他下朝回来,却是眉头紧锁,一看便知心情不佳。 青娆便自然地走至他身侧为他揉捏额角,轻声问:“您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今日外头出了什么事?” 周绍心情沉重。 户部郎中一职,虽让他出尽了风头,却也叫他得罪了不少官员,包括两王一脉,为了此事没少找他的麻烦。 他有心夺嫡,自然也是铆足了劲头顺应陛下的意思,将那些碍眼的钉子一颗颗拔除。 原以为这些俱是陛下对他的考验,过了这一关,他就能似两王一般,在京城培植自己的势力,光明正大地同他们争个高低。 谁曾想,今日早朝,陛下方为了今年淮州的赋税大发雷霆,剑指淮州诸位官员尸位素餐、不事朝廷,下一瞬,便开口要他不日赴淮州彻查当地官员是否与豪族勾连,私吞赋税。 旨意一出,原先日渐忌惮他的两王都松了一口气,周璲下朝时更是沉不住气地过来奚落他,话里话外都是叫他放亮眼睛: ——陛下不过当他是一把好用的刀,不会理会他的死活,他若是眼明心亮,就该早早来投靠他,别再上蹿下跳惹人生厌! 从前,两王不过是仗着自己皇叔的身份,细论起来实在牵强。可今日这一出,却叫周绍自己都有些冷了心肠,觉得夺嫡无望。 淮州一带,俱是盘踞数百年的地方豪族。陛下算得上是雄韬伟略,可建朝时间太短,还不足以瓦解所有豪族的势力,而在这片土地上,淮州更是有令不行的典范。 朝廷派过去的官员,十个里有三四个一听就托辞不去上任,再有三四个性格固执的,去了没几个月就“病死”在了任上,余下的,就像是有去无回的肉包子,放过去就没了声响,不知是被收买还是架空了。 淮州赋税一事,根本不需要查,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派他过去,根本就是要他对那些豪族动刀子。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陛下派他过去,哪里还有一点爱重他的意思?分明压根没有将他视作皇储人选。 周绍万分地不甘心,思来想去也并未觉得自己比起两王,除了辈分差在哪里。 唯一一条称得上软肋的,便是他子嗣太单薄了些。 想到这儿,他不由长叹了口气,拉着青娆的手顺势将她抱坐在膝上,不乏遗憾地道:“若是咱们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甫一开口,便见怀里的人攥紧了缃裙,眼眸里全是落寞与内疚,低声道:“妾久承恩泽却没有喜信,为子嗣计,王爷也该听老王妃家书中的嘱托,雨露均沾才是。” 周绍低下头,神情微微冷冽:“郡王妃敲打你了?” 他大婚时,老王妃并没有亲自上京,与这位新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是以当他得知襄州来的家信居然有指名道姓要与郡王妃的,他便毫无顾忌地拆了看,果然见是老王妃叮嘱郡王妃看顾好他的内宅,尽快为他绵延子嗣。 而信里,根本没提到青娆的专宠,更不用提要他在内宅女眷间雨露均沾这种子虚乌有之事! 这个小陈氏! 注意到周绍变化的神情,青娆心中微微一哂:果真教她猜中了,所谓老王妃告诫的家书,不过是陈阅微随口编来拿捏她的小伎俩罢了。 在襄王府中,除了沾着些香火情的方氏以外,老王妃素来不会和两府里的妾媵有过多的往来,与其说是她性子淡泊不愿卷入内宅纷争中,倒不如说她骨子里高傲,对她们这些人连敲打告诫的兴趣都欠奉。 且她明白一点:老王妃行事,必是事事以王爷为先。王爷和陈阅微新婚燕尔,陈阅微先前也并未惹她生厌,她绝不会在这时候说甚么雨露均沾的鬼话,怕是只盼着她能再给王爷生个嫡子呢。 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慌忙摇头:“王爷误会了,郡王妃没有敲打妾的意思,只是怕妾独占恩宠却没有好消息,让府里其他姐妹瞧着心里不痛快。” 周绍默然。 青娆还是改不了从前侍奉小陈氏的习惯,话里话外都只会维护她,半点不晓得为自己打算。 却见她忽地打开了红漆大柜中的四方小抽屉,取出一叠子纸张,捧到了他面前,有些泪眼涟涟。 “王爷您瞧,这些时日,妾托人从外头寻了许多的求子方和偏方,样样都试了,可都不成……妾福薄,只怕无缘为王爷绵延子嗣了。” 她眼里含着泪,却努力稳着声线,直到想说的话一一清晰落地,才有一滴泪滑出砸在了她白皙的手背上。 她怔了怔,这才小心翼翼地抽泣了一声。 周绍接过那厚厚的一沓子药方,心道怪不得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问她她从来不认,却原来是背着自己在吃求子方。 他们之间没有孩子的事情,他曾提过几回,当时未见她有什么举动,只当她还一心想着陈家,想着旧主,不敢僭越,可谁又料到,她为了不让自己失望,悄悄吃了那么多苦头。 实然女子千方百计求子的事情,在内宅里不算鲜见,但自打齐和书一事后,他便惊觉自己对青娆有几分不同,此刻再看着那药方和她手背上的那滴泪,就觉得心口烧得慌,心疼得不行。 他子嗣单薄,从前也曾怀疑是他自己有隐疾,可黎仲阳为他细细诊治过,却只说是缘分未到,连调养的方子都未开过,这才放了心。 他揽过抽泣的青娆,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低着头,声音很温柔:“你这小傻子,府里名医遍地,又何必去吃这些偏方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说罢,便使人去请黎仲阳过来。 黎仲阳脾气孤傲,医术高明,平日里只给他一人诊治,昭阳馆饶是宠妾,要使唤不动他。 周绍唤他过来,是怕青娆被这些偏方吃坏了身子,那才真是不好了。 可黎仲阳提着药箱过来,为青娆诊了脉,却是良久没有说话。 周绍的眉头就蹙了起来:“怎么,可是庄夫人的身子有哪里不妥当?这些药方,是不是有损夫人的身子?” 说着,他的面色就已经微微发沉。 虽则京城错综复杂,可他到底是龙子凤孙,那些庸医敢给他的女眷开伤身子的方子,那就别怪他让人去砸了他们的馆子。 黎仲阳却摇了摇头:“这些方子倒是无碍,有些的确是求子方,有些没什么裨益,却也对身子无害。”简而言之,就是没什么用也治不死人的太平方。 敢在京城做大夫的,偏激伤身的方子轻易还是不敢开的。 周绍眯了眯眼睛,就见黎仲阳犹豫了片刻,笑着道:“典药署里有些事情,还要请示王爷,可否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他心中一跳,这老大夫仗着自己的医术和他的交情,这种琐事什么时候也没来问过他……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松了口气的青娆一眼,颔首抬步出了内室。 就见黎仲阳环顾四周无人,这才低声道:“……药方无碍,庄夫人的脉象却有些不对,老夫瞧着,倒像是用着什么不利子嗣的吃食或是物件,如今看着还好,可若是长年累月下来,怕是在子嗣一事上再无指望……” 他停顿了片刻,又摇头道:“细细想来,方才那方子里还有补益之效,这么看来,那东西的效力怕是要比原想得更严重些……” 再抬眼时,就见王爷眼神漆黑如墨,缓缓盯着他看了良久,神情凛冽地吐出一个字:“查!” “给本王彻查,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100章 揭穿,秀女 正院,陈阅微正接待着宫里来的嬷嬷。 今年京城破天荒地重启了选秀,到三月底时,已然落下了帷幕。 因懿康太子的忌辰在四月,选秀过后,得中的秀女一时都被搁置在了仪元殿。她们只好翘首以盼等着四月过去,想着能一步登天成为娘娘。 入了五月,恩旨果然一道接一道的下来。 妾术 第101节 可让所有秀女失望的是,年迈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挑选年轻美貌的秀女入主宫闱,而是将她们尽皆赏赐给了在京的宗亲皇室或是宠臣。 出身高些的贵女,还能得配宗室子弟为正妻,其余的秀女们,则大多成了妾媵。 早在五月初,河间王府、裕亲王府便各得了三个秀女。为此,两个府上没少鸡飞狗跳。 陈阅微原想着自己和周绍新婚燕尔,宫里不会赏人下来,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添两个人进府。 能在选秀里脱颖而出的,虽为妾媵,家世长相却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应付一个庄氏就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愿意迎新人进府瓜分自己身上的宠爱? 是以对着宫里的嬷嬷,她也是客气却疏离地道:“皇恩浩荡,本该立时将两个妹妹迎进府里,只是我刚进府不久,还没来得及将那些个院落收拾出来,若是此时接了她们进府,不免叫人觉得慢待。” 宫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这成郡王府是新修葺的,院落本就不需要怎么打理,更何况两位秀女得了恩旨后便回了家,家中俱是兄弟姐妹一堆,住得狭小逼仄,只恨不得拎着包袱就进郡王府来,哪里会计较这些? 但那嬷嬷也不点破,她收了秀女的银子跑这一趟,却不会为了她们得罪成郡王妃。 说到底,郡王和郡王妃的确是新婚,就是皇后主子有心让成郡王府开枝散叶,也没咬死了让人立刻抬进府里来。且从前也不是没有正妃主子善妒,将好好的秀女搁在宫外头一整年也是有的…… “王妃说的是。正巧两位侍妾还需要学规矩,待学上一阵子再进府,才能更好地伺候王爷和您不是?”嬷嬷闻音知雅,顺势接了陈阅微的话茬,后者的脸色立刻好转了不少。 她眼神示意红湘,后者立时捧了赏钱上来,正要客客气气地送人走时,却见胡雪松沉着脸抄着手快步进来。 红湘眸色微暗,有心想呵斥他没规矩,看一眼宫里来的嬷嬷,到底没敢在外人面前内讧。 陈阅微亦是笑容微滞,她不爱用内使,向来也没给胡雪松多的权柄,也不知他今日是哪里来的胆子,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胡雪松却似毫无察觉,只匆匆到了陈阅微跟前,低声说了什么。 眼尖的嬷嬷立时察觉到,郡王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听闻成郡王有一爱妾,如珠似宝般地宠着,想来这初立不久的成郡王府内宅,也并不太平。 “红湘,你送嬷嬷出去吧。”陈阅微站起身来,不似方才那般从容,大有嬷嬷一走她便要出门的架势。 那嬷嬷低着头道谢,也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态度,等出门上了轿子,心中却暗忖:那郡王妃也是大家出身,却在她跟前乱了阵脚,想来今日是出了乱子了。这么想来,那两个秀女还真有几分福气,说不得过了今日,反倒能乘着东风早日进府了…… 这消息,又能卖上不少价钱了。尤其是曹家的那位,手面可阔绰着呢。 …… 陈阅微嫁进来后,自恃自己正妃的身份,若有事寻青娆,一应是叫人喊了她到正院。 故而时至今日,她还是第一次踏足昭阳馆。 一走进这座特殊的院落,她心头就不由憋了一股气。 从前她只听闻昭阳馆豪奢,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今日一看,才晓得这院子处处透着王爷对庄氏的盛宠,怪不得那些个妾媵背地里酸得不行。 但她此时没空去计较这些,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明显地看见昭阳馆内有些混乱,十数个丫鬟婆子守着堂内抱出来的各色物件立在廊下,低低议论着什么。 瞧见她来了,却是立时噤了声,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再交谈。 “郡王妃,王爷交代,您一人进去便可,不必带着下人。”走到门前时,庄氏的婢女孟夏笑着给她打帘,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阅微不由攥紧了扶着她的瑞香的手。 她没有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面色如常地独自走进了屋。 一进去,便察觉到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她大致扫一眼,发觉屋子里的人不多,除却周绍和庄氏,唯有一个半虚扶着庄氏的丫鬟在。 她心底一沉,面上强自镇定,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屋里怎么乱成这样?可是丢了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庄氏身上,却见平日里对她一副恭敬模样的庄氏红肿着眼睛,朱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地偏过了头。 早在查出那东西时,周绍便忍着暴怒,等着陈阅微过来。原想着她若是低头认错,他看在她姐姐的面子上,可以给她留几分颜面,却不曾想对方竟是这般冥顽不灵,毫无悔改之意。 “王妃来得正好,有一物,不知你是否识得?” 丹烟绷着脸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赫然放了一对海棠花样式的红宝金镯,别致精巧,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陈阅微手心冒汗,美丽的面孔上却露出动容神色,对着青娆浅浅一笑:“这东西还是前年你离府时我赠你的,倒没想到你还收着呢……” 沉默的青娆忽地抬起眼,露出一抹凄色:“姑娘,你赠我这镯子时,我心里还窃喜它比彤雯姐姐的嫁妆头面贵重多了,以为你最疼我,没想到……" 周绍眯了眯眼睛,玄色衣袍下的手青筋暴起,眼底一片凛冽。 他早想明白,陈家当日单单在襄州府留下青娆,存的就是让她以美色争宠的心思。 他虽厌烦陈家的算计,但心知青娆在陈府身份低微,许多事不过是被懵懂地推着走,直至今日,她心里也仍将小陈氏视为主子,即便视他为夫君,事事也不敢僭越,此事自然也怪不得她。 陈家大老爷夫妇的心计,他一早领教过,只没想到,生了一张菩萨般面孔的陈阅微,竟也是这样一副歹毒心肠。 此言一出,陈阅微顿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势。 她与王爷新婚燕尔,感情并不稳固,若是在此时就失去了王爷的心,日后怕是再难在府里立足。 因而她毫不犹豫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想要上前去拉青娆的手:“这是自然,你我一同长大,我一向视你如亲姐妹,自然是什么珍奇都舍得予你的……” 话未毕,她伸向庄氏的手却被一旁的周绍毫不客气地用力拨开,她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占着正室的名分,又是新婚,再加之长姐陈阅姝的情分在,即便王爷宠爱庄氏,待她也一直算得上温和客气。 谁知今日当着庄氏的面,他竟如此不给自己脸面。 周绍却没理会她的眼神,他看着青娆泛红的眼尾和难掩委屈的神情,想起她因没有子嗣背地里四处求医问药的事,对她有说不出的心疼。 他本就不是特别守规矩的人,如今成郡王府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人支撑,行事就愈发没了顾忌。 “情同姐妹?”他冷笑一声,“那这名贵的镯子中,又为何藏了害人的毒物?” 陈阅微不明白,那东西分明是炼造时便藏进去的,如今镯子完好,又为何会被发现端倪? 但她打定了主意死不承认,瞳眸里含着一滴泪无辜道:“什么毒物?王爷,妾身是当真不知道啊……” 周绍便命人取来金剪,眼也不眨地将那镯子剪断,托盘上立时便落下来五六粒绿豆大的朱色颗粒。 他冷哼一声:“黎仲阳,过来瞧瞧。” 顶着郡王妃的目光,隐在角落的黎仲阳不得不上前来嗅了嗅,点头道:“的确是前朝宫闱禁香,朱绫香。” 他垂着头,一板一眼地回禀:“此物大寒且有异香,女子长久贴身佩戴会不易有孕……即便侥幸有了喜信,也定然难以坐胎至瓜熟蒂落之时。” 陈阅微是在此时在注意到黎仲阳也在。 听府里服侍的老人说,黎仲阳医术高明,又深得王爷信任,故而王爷开府后便带着他上了京,还给他封了典药正的位置。 他为人倨傲,对着王爷都没什么奴颜婢膝的时候,平日里也不怎么给王府的女眷看诊,俨然只是王爷专用的医官。 可今日,他却出现在了昭阳馆。 陈阅微心底的疑惑有了答案。看来,是王爷让黎仲阳给庄氏看诊,那镯子没能瞒过黎仲阳的鼻子。 她念头急转,立时朝着周绍跪了下来:“王爷明鉴,此事不是妾身做的。” 一双眼睛满是委屈,眼泪啪啪地往下砸:“青娆从来得宠,或许是她进府后碍了旁人的眼,让人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这样的手段,她自小就熟稔。长姐在祖母膝下长大,什么样的好物件都能轻易得到,她想要,祖母却不允,她便只好这般委屈作态,求得母亲的怜悯,才能样样得偿所愿。 谁知,一侧的庄氏也忽然哽咽起来,嗓音似乎忍不住发颤:“姑娘,你可知道,自打我入了府,这镯子便是我最大的念想,日日夜夜都不曾取下来过……难不成是我在故意冤枉您?” 说从不曾取下,自然是睁着眼说瞎话。周绍不在英国公府的那半年里,她并不曾时时佩戴。 可在周绍面前,她的确是不曾取下来的。 青娆有多“宝贝”那镯子,周绍也是印象颇深的。从前只觉得她重情分,如今在镯子里查出了害人的东西,不免更是疼惜她。 陈阅微则有些愕然。 在她的印象里,庄氏一直对她谦逊恭敬,丝毫不敢摆宠妾的架子,没料到她今日竟敢当面锣对面鼓地同她做对。 她是正室,原不该怕她,可望着王爷目光里满满的心疼,她便知道,王爷是全然站在了她那一边。 她的笑容就有些勉强起来,声音也弱下来:“我并非此意,只是担心有人故意离间我们姐妹……” 周绍却打断了她:“陈氏,工匠已然看过,这镯子技艺复杂,便是有人偷龙转凤,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让方才的你都看不出端倪。” 成婚以来,周绍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那陌生且冰冷的表情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她的胸口。 这样的画面,与前世那个坐在金銮宝殿上,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了自己性命的绝情帝王渐渐重合,因夫妻离心的短暂伤心稍纵即逝,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惊惧与恐慌便淹没了她。 陈阅微如同一尊石像,一时难以动弹,连为自己辩白的勇气都难寻。 …… 昭阳馆院门前,胡雪松遥遥看着送完宫里的嬷嬷便急匆匆赶过来的红湘,眸光微微一闪,下一刻便也面色焦急地迎了上去。 “哎呦喂,姑奶奶,您可算来了。” 红湘蹙着眉头:“你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在院门口做什么?主子呢?” “在屋里头呢,王爷不许我们服侍的人进去,主子便自个儿进去了。” 陈府的内宅也不太平,直至陈家嫡长子成亲,又在朝中谋了差事,四姑娘又得了圣旨赐婚,那些人才安分下来,等闲不会跳出来碍眼。 红湘见识的鬼蜮伎俩不少,一听便更急了。 这种关起门来说的话,才是要命的大事。若非如此,以王爷的脾性,万万不会做这种掩人耳目的事。除非,他是认定了王妃有错,出于维护王府名声的考虑,才会不允下人贴身伺候。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忘记,一开始便是胡雪松进院禀报的。要说他不知道什么,她才不会信。 府里的内使互相勾连,胡雪松平日里花了大笔银子养着这些消息源头,到此时就排上了用场,他拉着红湘到一边,低声道:“一开始似乎是王爷发现庄夫人吃了许多求子方,王爷怕有什么差错,便请了黎典药正过来给庄夫人请脉,后来也不知怎的,院子里就闹起来,恨不得翻个底朝天,没过多久,王爷就派了人去请王妃了……” 红湘听得心惊肉跳。 自打前年四姑娘身边添了瑞香后,性情便有了不小的变化。当时深陷风波的青娆还没回过味儿来,她就已经发现了四姑娘的不同。 对于不得不充当先大姑奶奶固宠棋子的心腹丫鬟庄青娆,四姑娘不仅没有什么内疚,反倒是忌惮不已,时不时去信襄州,让人紧盯着她的做派。 还有那瑞香,明明身份低贱,却不知从哪里学的医理,平日里还会给姑娘煮什么药膳,说是调理身子。 她心中不屑,却眼见瑞香越来越得姑娘喜欢。从前,她只觉得是瑞香逢迎,可今日的事一出,她立马就明白了什么。 青娆自打成为王爷的通房后便一直有宠,甚至是独宠,却偏偏没有怀上身孕……难道是瑞香在其中做了手脚? 她正慌神,又听胡雪松忧心忡忡道:“……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庄夫人本就独宠,王妃的处境都够艰难了,万一王爷因此厌弃了王妃,只怕今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他喃喃自语,叹气道:“要是有忠心的,能替主子担下来就好了……” 此言一出,红湘怔了怔,脑海里立时蹦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咬了咬牙,快步进了院,果真见瑞香一脸凝重地站在廊下,不时地朝里头张望。 她简直恨极了瑞香,只觉得正院今日的险境都是瑞香带来的。四姑娘对她有知遇之恩,她若是忠心的,就该立时进去担了罪,免得王爷王妃夫妻离心,被昭阳馆的得了好处! 妾术 第102节 在她的印象里,四姑娘打小就是良善可亲的,如今若是真对青娆下了毒手,定然也是被瑞香这等小人挑唆的! 红湘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她走到瑞香身边,恶狠狠地道:“你要是有良心,就进去自己认了罪!”说罢,也不等她反应,便拉着她的手横冲直撞地进了屋子。 她是正院的管事丫鬟,遇事若是不晓得为主子争取,将来又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 彼时,陈阅微正表情木然又带着惊惧地跪着,听见有人进来,身子也没有动弹。 红湘进了屋,见庄氏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反倒是郡王妃像个罪人般跪在地上,情绪更是激动了起来,不等人呵斥她没规矩,便福礼道:“王爷明鉴,王妃一向性情温和柔善,绝不会有什么歹毒心思,此事不过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欺瞒了王妃啊!” 她一边慷慨激昂,一边朝陈阅微使眼色,想让主子明白她的意思。 陈阅微表情动了动,眸光似乎转到了瑞香身上。 红湘暗暗激动,忍不住得意地瞥了瑞香一眼,却见如同木偶般被她扯进来的瑞香,脸上不仅没有一丝慌乱,反倒多了一抹讥嘲。 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再朝郡王妃看过去时,却见她的眼神又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目中甚至有一丝鼓励意味。 红湘怔了怔,下一瞬,表情变得不可置信。 现成的替罪羊她都替主子送过来了,可两者相权,主子竟然选择了舍弃她? 一股悲凉和愤怒涌上她的心头,她却说不出辩驳的话。说到底,她是签了死契的丫鬟,主子要她如何她便只能如何,即便她不肯认这桩罪,回头主子要清算她,她照样也活不到明日。 她嘴角张合,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线,刚要开口,就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跪下,声音仓惶:“回王爷,是奴婢、是奴婢奉了大夫人的令,诱使王妃将此镯赠予庄夫人……” 她僵硬地回头,茯苓面白如纸的模样倒映在她的瞳孔里。 她就听见身侧的主子微微松了口气,立时愤怒地道:“你怎能如此做?你与青娆,也是一道服侍我的情分……” 茯苓垂下了头,将所有情绪掩藏在眼底,抽泣着道:“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姑娘,大夫人如此,都是为了先大姑奶奶和鹤公子好啊!” 郡王妃身子一颤,她咬了咬唇,眼泪簌簌而下:“青娆,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对不住你……” 这一刻,她有了一个向宠妾弯腰的合理说辞。 她不是不择手段的毒妇,只是被家族利益裹挟,蒙在鼓里的少女而已。 青娆不免觉得可笑。 原来,在四姑娘的眼里,不仅是她的亲长姐,自幼贴身服侍她的大丫鬟可以随意舍弃,就连一向偏袒她的母亲陈大夫人的名声,她也可以毫不在乎。 一个自行其是的丫鬟给她下毒,听起来荒唐。但从来行事果决,手段老辣的大夫人指使她的丫鬟做手脚,便要可信得多了。 没记错的话,茯苓的爹娘都是陈府家生子,且服侍过大夫人和大少爷……真是一个完美的人选。 她只当陈阅微是早早选好了替罪羊,心中不屑,却也没有赶尽杀绝。 毒害一个妾室,对正室夫人来说,算不得什么要命的过错。之所以大动干戈,不过是周绍宠爱她罢了。要真为了她休妻或是将此事传扬出去,讨不到好果子的反倒是她庄青娆。 她求的,也并不是这些—— 过了今日,不论她对旧主再怎么不敬,周绍也不会认为她无情无义,只当她是被寒了心。 到此刻,她和陈阅微之间天然的身份鸿沟才有了跨越的可能性。否则,她稍一动弹,等着她的就是背弃旧主、不忠不义的大帽子。 而自打红湘带着瑞香闯进来,周绍的眉眼就淡了下来。 他自是明白这些人是想推出一个替罪羊来承担他的怒火,但偏偏陈阅微是他圣旨赐婚迎娶的正妃,他心里再恼,也不能真因为她给妾室下绝嗣药的事拿她怎么样。 京城的高门大户里,许多夫人都有给妾室赐凉药的手段。且陈阅微膝下还没有嫡子,细算下来,这种事情也不能算大的过错,只不过这药毒性太厉害,手段太狠罢了。 倒是最后冒出来认罪的丫鬟,叫他信了两分。 当日青娆进府之事,几乎算得上是陈大夫人一手包办。他这位丈母娘,对亲生的长女没有太多的疼爱,对争权夺利之事倒是一向上心。可想起那时鹤哥儿体弱,陈阅姝又缠绵病榻,陈大夫人有此算计,或许也是在保鹤哥儿的性命。 但理智是理智,感情是感情。 若此事是在青娆刚伺候他时败露,他绝不会为此事大动干戈。可如今,他待她的心已然不同,又长久盼着能同她有个孩子,期望迟迟不成,背后竟是这样的隐情,让他忍不住怒发冲冠,对蒙在鼓里的青娆更是心疼。 “拖下去,杖杀!” 他冷冷地丢下几个字,便不再看正院的主仆几人一眼,扶着青娆进了内室。 陈阅微站起身时,便见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使冲进来捂了茯苓的嘴,像拖一条死狗一般将人拖走。 她膝盖一软,差点又要跌倒,一边的瑞香立时稳稳扶住了她。 陈阅微望着内室的方向,明明日头已经有些燥热,她却觉得不寒而栗。 她沉浸在成为他的正室王妃的美梦里无法自拔,全然忘了,他登上那宝座,靠的是比两王更狠的手段和心肠。 除却他在乎的人,旁人在他眼里,都只是命如草芥的蝼蚁。 红湘却呆呆地望着茯苓被拖走的方向,明晓得王爷的人绝不会在昭阳馆里打杀了茯苓,耳边却仿佛能听见竹杖击打人皮肉的闷响。 她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陈阅微拧了拧眉,出了屋子,有些不耐地吩咐等在廊下的胡雪松让人将红湘抬走。 王爷心里的火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发出来的?他动不得作为正妃的自己,动不得作为长辈的陈大夫人,还发落不了晕在这里的红湘不成? 进府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损了一个茯苓就够她丢脸了,若红湘再折进去,她就真没法维持正室的尊严了。 胡雪松恭敬地应下,等人走了,脸上的神情才变得兴味。 这些王妃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们,需要的是一个得势的王妃来给自己撑腰。可他不同,他得等王妃失了势,底下的人也互相离了心,才能显出自个儿的好来。 “好好的把红湘姑娘送回去,别怠慢,人家可是王妃院子里的管事丫鬟呢。” 他尖细的嗓音响起,意识昏沉的红湘紧闭着双眼,不知何时,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管事丫鬟? 可在王妃的心里,她是头一个就能舍弃的人啊…… * 王爷在昭阳馆发落了一个正院的丫鬟的消息不胫而走,被管事们敲打再三的仆役们面上不敢议论什么,心里却都有自己的盘算。 被余善长等人特意关照放在外院的庄家人也听到了风声,到了翌日,听闻王爷的车架出了府,崔妈妈母女便连忙进了内院,往昭阳馆去。 杜薇在廊下给花浇水时,正瞧见崔氏和青玉进来,她眼睛一亮,连忙恭敬又亲热地迎了上去。 “夫人昨日还念叨着呢,可巧二位就来了。” 王府里规矩大,青娆等闲也不会将娘和姐姐请到昭阳馆来,免得被人捏住把柄多生事端。 故而她在镜前梳妆时,听见外头的动静,立时惊喜地站了起来。 “娘,姐姐。” 她迎上去,眉眼弯弯,又是让人上茶点,又是上果子的,忙碌得如同园子里的花蝴蝶。 崔氏见她面色红润,瞧着精气神挺足,这才放下心来。 正院的丢不丢脸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受了欺负。 等服侍的丫鬟们鱼贯着下去后,她才低声问起昨日的事。 青娆轻描淡写地吐露了些事情,崔氏立刻就怒不可遏地拍了桌子:“她们母女俩也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从前在陈家老夫人院子里服侍,本就看不上陈大夫人事事与婆母作对,又没什么心胸气度的模样,只没想到,郡王妃生得面团般和气,竟也同她母亲学了个十足十。 青娆连忙安抚她,道王爷心中有数,已经处置了茯苓,对王妃的态度也大不如前。 崔氏不免心生悲凉。 郡王妃做了这种歹毒的事,可仗着陈家姑娘和正妃的身份,仍旧能毫发无损。可怜她的二姐儿,分明不是心甘情愿为人妾室,却要受这等磋磨。 可这样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的。青娆打小就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这两年来,她都从不敢细想,她被陈家胁迫着走上这条路,心中怀着什么念头。 崔氏捏紧了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二姐儿,人活一世,再难过的关也会慢慢捱过去的。这次王爷明面上没处罚她,为的是全局,但她未必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本也没想明白,女儿该不该去争。可天家门庭,人人各有算计,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争,否则,便是小命难保。 闻言,青娆眸光波动了下,缓缓添上温柔色彩。 她觉得此次是自己大获全胜,可母亲却心疼她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安慰她,仿若她还是个经不起事的小孩子似的。 她心中好笑,额头却忍不住抵上母亲的肩头,孩子气地撒娇:“还是母亲最疼我。” 又故意斜睨姐姐青玉。 姐妹重逢后,青娆的身份和气派大不相同,饶是青玉性格一直大大咧咧,如今也难免有些别扭不自在。可瞧见幺妹这般模样,那股熟悉感就重新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捏了捏她光滑的面颊,好气又好笑地道:“还乐呢?昨日大夫怎么说的?那毒物对你的身子骨可有大的影响?” 青玉有了身孕后,性子才渐渐稳重下来——实在是不稳重不行,她还没到足月,就已经经历过数次凶险,这才晓得当母亲的不易、怀身孕的艰难。 她身子骨这般好,尚且要吃这么多苦头才能保全自己、保全孩子,想起妹妹被人所害,损了身子,不免更是担心妹妹的子嗣之事。 郑安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让她比崔氏要想得更多。眼下,不仅是内宅争斗中,青娆需要一个孩子来让她更上一层楼,就连整个成郡王府,也需要一个康健的孩子作为底气。 青娆忙道:“所幸我也一直吃着补药,两相抵消之下,倒是妨碍不大。” 她以身为饵,却不能自断前程——没有家世,她想要谋取更多的东西,便只能依靠宠爱与子嗣。 也正因如此,此次王爷虽心疼她,却也没有由头对正院下狠手。 崔氏母女这才放下心来。 母女三人坐着寒暄了片刻,青玉忽然找了个由头,将母亲崔氏支出去帮她取东西。 青娆看见她一脸肃然,眼睛盯着崔氏离开后,才转过头来。 “姐,你这是……” 青玉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宫里赐了两个秀女给王爷的事,你可听说了?” 郑安如今在外替成郡王做事,手头的情报多如牛毛,故而宫里的旨意还未传到昭阳馆来,倒是先传到了青玉耳朵里。 昨夜郑安回来同她提起此事,她立刻就急了,今日一早,便跟着母亲进了内宅。 这事说起来也是烦心事,她不愿让母亲再操心,却也得给妹妹提个醒。 青娆怔了怔,也是才知道年初那场选秀,如今竟还与她们府上有了关联。 “那两位,是什么人?”她听见自己声音冷静地问。 第101章 慢慢一样一样回敬给她…… 妾术 第103节 夜风缓行,众婢簇拥着青娆进了水汽氤氲的浴房,服侍着她褪下轻薄衣衫。 镂空的宫灯里早燃上了红烛,金黄的烛火跃动,隔着屏风勾勒出一段玲珑曲线。 今夜的浴桶里,再没有浓浓的药香,往后也不会有了。 那些方子,皆是她根据药浴的配方,从外头细细搜罗来的。这个局,布得这样久,才瞒过了周绍和黎大夫的眼睛,将局面控制在她料想的境地里。 青娆缓缓沉入水面,热气蒸腾着她的面颊,叫她想起白日里姐姐青玉透露的消息。 宫里赐下来的两名秀女,分别出自曹氏和廉氏。 廉氏也就罢了,虽是勋爵出身,却是旁支的旁支,本家也早就没落,在京城里很不打眼,不过冠着与太.祖爷一道打江山的虚名。 曹氏却不同。 她出自曹家二房,生母是曹二老爷的贵妾,虽是庶女,可她伯父却是同陛下一道远征时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而今也并未退出朝堂的核心。 这几日,周绍还正在为陛下令他赴淮州办差的事忧心焦躁,可这两名秀女一来,倒彰显出旁的意味来。 在今日事发前,京城内外,无人不赞一句小陈氏贤良淑德,为了照顾长姐的子嗣,甘愿为周绍的续弦。 赐婚的旨意原也是周绍求的,宫里也并无异议,可二人成婚短短数月,今年选上的秀女就被指来了成郡王府…… 若说是因宫里对成郡王妃不满,不免牵强了些。 照青娆想来,宫里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人为周绍开枝散叶,好让他子嗣丰盈,不至于受人诟病;二来,将这并不算落魄的曹家女指来成郡王府,多半是要曹家在什么事情上为王府出力了。 曹家女,在这些当权者心里,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世上人多是身不由己,可青娆自个儿都在泥潭之中,更无暇顾怜她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周绍的宠爱,这是她最大的倚仗,她不会分给任何人。哪怕这个女子,对周绍的前路大有裨益。 青娆默默地想着,直到脸颊被蒸得发烫,才有婢女小心翼翼地唤她,拿软毛巾子服侍她绞干青丝,换上月白亵衣。 等她回房时,周绍已然坐在了炕桌边,把玩着她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绣件。 青娆立时红了脸,不依地上去夺:“王爷快还给妾!” 她的女红从来是拿不出手的,哪怕常常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活儿,进益也不大。 周绍却似发现了什么乐趣,将东西放到背后不给她,闪躲几次,直到那人儿细眉微蹙,才将计就计地画地为牢,将人圈在怀里。 “这般小气,给我看看怎么了?”他揶揄地笑,眉眼里很是放松。 青娆瞧着心间一动,这可大不是昨日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了。 周绍是今日被召进宫时,才知道他府上被赏的两个秀女中,有曹氏女的事。 宫里的恩旨是下给了几位秀女,但毕竟是赐妾,倒不好大张旗鼓给几个王府下旨意。 且成郡王府的这两位是最后挑出来的,旨意一下,两个秀女就踩着选秀散场的尾巴被送回了家。 曹氏心急,早早网罗好了廉氏,打点了宫里的嬷嬷托她来王府问话,不巧,碰上昭阳馆出事,从嬷嬷口中听明白了曹氏底细的陈阅微自身难保,哪里还想得起来这一桩? 而被交代了一句打听清楚两个秀女底细后来回话的余善长性子最是老辣,眼看着府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敢多嘴替新人说好话,只缩着脖子当鹌鹑,提也不敢提一句。 倒是今日周绍进宫给顾皇后请安时,听她提了一嘴,才明白其中的关窍。 顾皇后和陛下夫妻几十载,早已不是普通的内宫妇人,陛下前脚当着朝臣的面要派周绍去虎狼之地淮州,后脚就送来了曹家的女儿,而曹家的根系,亦是在淮州西侧,如此巧合,周绍顿时豁然开朗。 曹炜是陛下的得力干将,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曹氏虽然不是曹炜的女儿,却也是曹家嫡支,宫里选了曹氏女过来,往小了看,是在为淮州之行给他增加筹码,往大了看,更是对他身份的抬高。 一个普通的闲散王爷,是担不起曹炜这等人的效力的。 周绍竭力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可眼角眉梢的快意还是透露出了他的几分想法。 顾皇后看着,也只是微微一笑,临出宫时又叫人包了许多点心让他带出去。 自打回京以来,周绍常常进宫来给顾皇后问安,顾皇后起先三回里只见一回,如今倒是次次都见了。 皇后宫里的老人熟知顾皇后骨子里的傲气,自然也能看出一二,对待周绍也是越来越客气。 皇后望着那年轻的背影,听得身侧的老嬷嬷低声道:“娘娘如此关怀,也不知道他担不担得住。毕竟不是亲生的骨肉……” 皇后看了她一眼,眉梢纹丝不动。 “便是从前,也不是亲生的骨肉。” 于她而言,是懿康太子的孝敬,还是成郡王的孝敬,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她的嫡子早年便夭折,从那以后,她活着的指望就只剩下大晋的江山和陛下。 陛下苦心孤诣为她挑出来的儿孙,她只有感念的份儿。 “他要担得上陛下的指望才是……” 淮州之行,凶险重重,哪怕有曹家为助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办成的事。 但只有办成了这件事,陛下与她才能放心地将江山交给年轻人。 …… 想到今日在皇后宫中的见闻,周绍的眉眼就不由更加舒展。 他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当年在太子麾下时,也曾数度出生入死,但那时他只是闲散王府中的嫡次子,争赢了家中荣华可再延续三代,争输了好歹也有长兄的爵位托底,全家不至于困顿。 如今却不同。他大大方方地同那些人争权,虽没有明说要夺嫡,可有心人早已看出端倪,此时再去搏命,一旦输了,偌大的成郡王府,乃至于襄州的襄王府,都只剩下死路一条。 是以初时听见赴淮州的旨意,他才会那般寒心。好在柳暗花明,君心并非全然无情,如今再看,他才有些底气同淮州的世家们周旋。 心情大好,对着青娆才有些了逗弄的兴致。 要知道,昨夜,他还在为小陈氏下毒一事怒气难消。 “您定要嫌弃我笨手笨脚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腮帮子却微微鼓起,像极了周绍曾见过的赤鲑,煞是可爱。 周绍看得好笑。 她一贯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尽善尽美,可她不善于女红之事,早在第一回 见面时他就晓得了,偏她不知内情,反而显得天真稚气。 “笨手笨脚,本王也认了。谁叫本王只有你一个可心人儿?”他捏捏她的鼻尖,对方却扁起了嘴,往后躲了躲。 周绍挑了挑眉,偏不依她,长手一伸又将人捞了回来:“这是闹得哪门子的脾气?” 他就看见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幽怨的眼神,闷闷道:“可见是只见新人笑,不问旧人哭,王爷有了新人,正是高兴的时候,可不就开始嫌弃妾粗笨了。” 周绍反应了一会儿,原以为说的是小陈氏,缓过神来才明白指的是两个秀女。 倒不怪他迟钝,于他而言,两个秀女不过是个象征圣恩的符号,他之所以兴奋,为的是谋权夺利,对于她们本身,周绍实然并没有太多情绪。 倒不曾料想,青娆竟吃起醋来。 他纳奇道:“往日里你最是贤良大度,还时常让我去瞧孟氏,怎么今个儿倒转了性子,吃起没影子的人的干醋来?” 就见女子轻哼一声:“这如何能一样?妾比几位姐姐进府晚,论资排辈也自然没有我吃醋的份儿,可她们却不同……” 周绍便露出了然神色,哦了一声,故意道:“原是这样的道理。说起来,本王也有日子没去孟氏那里瞧瞧了,她照顾敏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此言一出,自是得了美人一顿白眼,欲言又止了一阵,末了酸溜溜地道:“王爷可真是多情人物……” 周绍顿时再不顾忌,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姑娘,明明心里这般不乐意,作甚还要扯这些个冠冕堂皇的道理?你是内宅妇人,又不是朝堂政客,你不乐意,便道一句不许,我哪里还能不依你?” 却见美人半信半疑:“妾说不许,王爷便能依我吗?” 他笑着颔首。 一双纤细的臂便环住他的颈子,撒娇道:“那,王爷不许急着让新人进府。”又顿了顿,像是担心言论太过大逆不道,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道:“也不许去王妃和其他姐姐那里。” 周绍眼眸深邃地望着她一番小女儿作态,只觉得此刻的心情与在宫中窥见圣意的刹那竟是不相上下的美妙。 从前他总计较着,觉得她过于谨慎,除却她一开始便认定的对头方氏,对宅子里的其他女子都太大度了些,让他觉得她的真心有太多顾忌,不够纯粹。 尤其是小陈氏进府后,她数次规劝他不要宠妾灭妻,这种外人称道的行径,却叫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直到昨日东窗事发,她猛然发现自己忠于的主子背弃了她,那股小女子的劲儿才渐渐现了出来,一副要霸占他的模样。 算不得贤良,却叫他心里格外欢喜。 “都依你。”他呼吸热烈,咬开她水蓝绣缠枝月季的衣襟…… 门外,余善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挥了挥手,让下人们站得更远了些。 心里称奇:从前看着昭阳馆这位最是规矩,凡事都不肯叫人挑出错来,如今受了刺激,倒全然变了性子,瞧着倒有宫中宠妃的做派了……他心里暗暗为正院捏了把汗,这位一旦不忍气吞声了,他看,正院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安稳度过。 * 正院,服侍的下人们俱是凝神屏气,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生怕惹了主子的眼,被怒火波及。 一连几日,王爷都没有踏足过正院。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听闻王妃写去襄州给鹤公子的家书也被承运殿给退了回来,道鹤公子学业繁忙,等闲不必写信回去。 谁都知道,鹤公子体弱,王爷根本没有给他太多学业上的压力,如此理由,一听便是托辞,显然是不愿让正院多接触鹤公子了。 陈阅微的心情却比下头的人还要焦躁。 她顶着和长姐有几分相似的一张脸,又有鹤哥儿亲姨母这个天生的身份,按道理来说,怎么都不会输。可若是因昭阳馆的事,王爷认定她品行有暇,不宜教导鹤哥儿,那才是断了她最大的倚仗。 为今之计,宜尽快打消王爷的疑虑。否则,她的后半辈子就当真没有指望了。 若是普通人家,陈阅微还能靠着娘家势力施压夫家,可她心知肚明,她的夫君是将来的天子,任何的强权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反倒惹他厌烦。只有挽回他的心,并且生下康健的嫡子,她才能坐稳将来的后位。 一筹莫展时,内使胡雪松给她出了个主意。 “……旁的都罢了,只要王爷认为娘娘是真的贤良大度,疑心便可消除。” 她敛了敛眉,难得给了胡雪松一个正眼:“你待如何?” 胡雪松弯着腰,表情谦卑又小心,试探道:“今日之事,说起来娘娘并没有错,不过是王爷偏信偏听,怜悯庄夫人所致。奴才听闻,宫里选出来的两位秀女,论起姿容来也不比庄夫人差多少,若是娘娘容得下他们,断然也没有容不得庄夫人的道理。”他见陈阅微脸色变了,又忙道:“且若有新人分宠,时日一久,王爷对庄夫人的怜悯也就散了。不过是妾室,主母不许她有孕,不是再正常不过?” 这话倒是说到陈阅微心坎里了。 说到底,在她心里,庄青娆一直都是她的奴婢。她要利用她,却也忌惮她脱离掌控,没给她下断肠绝命的毒药已经是她心善了,不过是不许她有子嗣罢了,她一个当家主母,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左不过是王爷太宠她,她才落了下风。 对那两个秀女,她原本担心被分宠,可此时再看,即便不让人进府,她身上也没有宠爱了,既然如此,她们进府,受损的反倒是庄氏…… 王爷将来是要做九五之尊的,虽然前世他后宫并不丰盈,但也未必终身都是如此。多两个侍妾而已,算得上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陈阅微缓缓吐出一口气:“去打听打听,王爷这两日什么时候在承运殿。”虽是同意了,可这种事她可不愿被庄青娆看笑话,也只能偷偷地给王爷服软了…… 翌日,胡雪松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让郡王妃掐着时间到了承运殿外头。 余善长想拦她,陈阅微就拉下了脸:“本王妃有正事禀告王爷,余公公可不要忘了尊卑。” 余善长脸色微僵,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低着头的胡雪松,想了想,皮笑肉不笑道:“那王妃请便吧。” 妾术 第104节 说到底,这座府邸的主子是王爷夫妇,纵然王妃一时失势,他也不好太过得罪。只是余善长一向是小肚鸡肠,眼下应了,心里却不知多膈应。 陈阅微进了殿,立时对着周绍行了大礼,语气凄楚:“妾身给王爷问安。” 周绍不喜她不告而来的做派,也不大愿意见她,便没什么好声气:“王妃来做什么?” 陈阅微长睫垂下一片落寞,柔声道:“妾身知道王爷心中对妾身有怀疑,可妾身真没有做过害青娆的事,妾身也是被蒙蔽的……” “此间事已经了了,便不必太多着墨。”周绍却有些不耐烦,他心中自然有一杆秤:这等事,出计谋的是她的母亲,动手的是她的丫鬟,她又当真能丝毫不沾身? 陈阅微抬起脸,表情无辜又委屈,却依言不再多说,转而道:“时日还长,妾身相信,王爷迟早能明白我的性子。今日来,却是因宫里两位秀女妹妹的事……”她简单介绍两句,建议道:“尤其是曹家妹妹,家世不凡,王爷也该早早将人接进府来,为您绵延子嗣才好。” 周绍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表情也缓和了些许。 “这等事,才是你身为主母该操心的。” 陈阅微刚要露出一个笑,却听他道:“不过这两人本王另有安排,暂时不必让人进府。” 直到回到正院,陈阅微都还没缓过神来。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她这般贤良大度要迎新人进府,王爷怎么会不同意? 直到胡雪松打听完了消息回来,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听闻是庄夫人对王爷使了小性子,闹着不许两位秀女进府,哪晓得王爷竟当真应了……” 陈阅微指尖被掐得发白。 不仅当面应了,就连背地里,她给递了梯子,王爷也肯为了庄青娆不下去。 他怎能为一个妾室做到如此程度? 昭阳馆里,青娆听着全禄阳的回禀,勾起一抹笑来。 两人之间的私语,自然不会轻易传到外头去。之所以能传到陈阅微耳朵里,就是因为她是故意让她知道的。 她毁了她的一辈子,她自当慢慢一样一样回敬给她。 第102章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 京城,摘星楼。 此处常聚集文人雅士登高赋诗,每逢春闱秋闱之时,亦有学子在此搏名,因而声名远播,被视为高雅之所。 但却鲜有人知,摘星楼是鹘影司在京城最大的情报聚集点。 郑安为成郡王效力后,便常常出没此地,与各路人士结识。 先时有人觉得他面生,也不像是读书人的模样,不免心存戒备。等暗地里打听清楚了来路,才晓得这位是近来炙手可热的成郡王的“连襟”。 有人不屑,认为他上蹿下跳为王府妾室收拢人手,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更多的人则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怠慢的态度,三次邀约里总要去上一两回——听闻成郡王颇为宠爱那位夫人,就连京兆尹家也曾邀约她上门做客。 别看京兆尹在这些皇亲勋爵里排不上号,但其手握实权,对于在京城谋生的大多数人来讲,也算是个大官了。 郑安有明面上的身份做遮掩,没人觉得他时常出入摘星楼有什么奇怪。 直到这一日,明德侯请了朝中数位同僚去酒楼畅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楼梯上正遇上送客的郑安。 明德侯原本没留意,等擦身过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同僚好奇问:“那是什么人?侯爷识得?” 瞧他穿得通身富贵,气度不凡,像是哪个大家子弟。 明德侯微微拧眉,又松开,笑道:“不过是觉得有些面善罢了,兴许和家里沾着什么远亲罢。” 闻言,众人便不再多问了。 明德侯府是老牌勋爵,树大根深,人丁繁茂,即便是族中子弟,对面不识也是寻常事,这种事情放在京城各家各户里都不算稀奇。 应付了同僚,背地里明德侯却让长随悄悄和酒楼的人打听那人的来历。 等夜里回了府,瞧见自家夫人,才微微吸了口气。 郑氏纳奇道:“这是怎么了?” “也是奇了,今日在摘星楼应酬,遇见一个年轻人,和夫人你的容貌竟有五分相似。” 日日得见的枕边人,白日里一时反而想不起来,等看到了郑氏,明德侯才明白自己那时怎么那么诧异。 原本神色慵懒的郑氏听了这话,忽而坐直了身子,细问他的年岁模样,什么情况。 明德侯原本只是当件稀奇事笑谈,见自家夫人这样郑重,挑眉道:“怎么?难不成是郑家子侄?在京城行走的几位年轻人我都见过,这位倒是头一回见。” 燕州郑家是百年望族,郑氏女都是精心教养出来与高门大户联姻的,对于男丁,郑家的管控就更加严格,即便不入仕,也不至于让人在外头乱跑。 郑氏却拧着眉头:“你不知道,我家那弟妹善妒,从前我弟弟有一姬妾所生的孩子,养到七八岁上,一次出门游玩后就不见人影了。说是京郊附近有拐子出没,可家里人都觉得,是秦氏把人给害了……” 提起往事,她面色很难看:“虽是男孩子,但毕竟是妾生子,秦家也是大族,当时家中长辈想着他们都还年轻,总还会有嫡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处置了几个家丁。哪晓得,这些年过去,我弟弟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夫妻几十载,郑氏也没什么不能对自家侯爷说的。且在她想来,此时都是秦氏的错,莫说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便是后来那些年频频出意外的妾室通房们,乃至郑康顺养的外室们,也少不了秦氏的手笔。 可秦氏装得温柔良善,她弟弟没心眼,倒被她哄得团团转。 对于弟媳秦氏,明德侯也不是没有怨言。他娶郑氏女,求的是郑家的助力。郑氏出身嫡支不假,可同胞兄弟只有郑康顺一个,其他的堂兄弟固然也有出息的,但到底隔了一层。有时他要向郑家借力,都觉得没那么顺遂。 他不由叹息:“幸而吾家有贤妻,吾才能安心在外头替全家奔前程……” 郑氏被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这些作甚。” 倒不是她有多爱慕她这位夫君,作为郑氏女,从小被教导的就是在联姻中平衡娘家和婆家的利益,她自己有儿子,又有强有力的娘家,明德侯也不是个拎不清的性子,这些年下来,宅子里那些姬妾生的儿子都只是嫡子的助力,所以她才容得下他们。 缓了缓,郑氏又转回了话题:“可勘哥儿走失时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若是一直在京城,怎么不寻机上门来相认?” 郑氏女嫁的都是高门大户,郑家嫡支在京城也有大宅供入仕的官员和读书的子弟居住,不至于让他求助无门。 明德侯就笑笑:“没查清的事,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认错了人。若真是勘哥儿,只怕那孩子心里存着怨气罢。” 郑氏本还想着,若真是郑家走失的孩子,她愿意从中说和,让弟弟认回孩子:一来,能打压弟媳秦氏的气焰,省得自己每次回娘家对方摆嫂子的架子;二来,也能让弟弟有个香火。听了这话,却是拧眉不乐意道:“他在外头为人差遣,还做了贱籍的赘婿,该是他没脸面见郑家的祖宗才是。” 郑氏从来都以自己的姓氏为傲,哪怕是郑家有负于郑勘,他也该挤破脑袋为得到郑家的认可而下功夫,哪能自甘堕落到去当陈家家生子的赘婿? 明德侯忙安抚妻子道:“行了,何必动怒?既然对方没有这个意思,咱们也不上赶着就是了,想来将来后悔的会是不懂事的孩子。” 可明德侯心里却在想:与其让郑康顺那个败家子认回郑勘,倒不如自己悄悄和他联系上,也好借机搭上成郡王这条线。 明德侯府传到他这里,已经不如往日的风光了,若是在这次皇权交替之际没能角力成功,只怕不出两代就要彻底没落了。 原本他一心想着,河间王最得圣心,无论如何都能胜过裕亲王那个蠢货。可陛下近来对成郡王的倚重,又叫他有些不确定了。 明面上他不能两头下注,所以为今之计,还是不能叫郑勘认祖归宗的。 只是这些心思,却不好同眼高于顶的妻子郑氏说。 * 郑安回到成郡王府外院时,丫鬟刚备好了洗脚水。 青玉头发已经散了,却明显是还没睡,郑安眉眼柔和下来:“怎么还没歇息?”说罢,便挥挥手让丫鬟离去。 这是妻妹从昭阳馆里挑出来的小丫鬟,想的就是青玉月份大了,身边一刻都不能短了人。 如今庄家人还是奴籍,但得脸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身边都有服侍的小丫鬟,这也是宅子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庄家人从前在陈府不摆这些架子,但此时情形特殊,正院又虎视眈眈,青玉拗不过妹妹,只能应了。 但平日里她很少使唤小丫鬟,左不过让人陪着她说说话,在屋子外头走两圈罢了。 今日也是小丫鬟见天色太晚,怕受责罚,才主动端了水要服侍她。 等人走了,郑安就十分熟练地蹲下身,给因怀孕小腿臃肿的妻子洗脚。 这不是他头一回干这种在旁的男人眼里石破天惊的事,但青玉见了,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郑安没有家人,性子又老实沉稳,庄家说是让他当了赘婿,其实就跟又养了个儿子是一样的,平日里崔氏也没少念叨着他,疼女儿的时候顺带着也对这个满意的女婿嘘寒问暖,早就是再贴心不过的一家人了。 “你这样,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郑安笑了起来:“我是心甘情愿的。”又微微拧着眉,嘀咕着怀这个孩子她遭了太多罪,这几日连走动都不便了,让他看着心惊胆跳。 青玉就大大咧咧地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郑安抬起头,看着她双眸亮晶晶的模样,一时眼眶微热。 从年少时被她捡回家的那一日起,他的眼里就只剩下她了。好在,她也渐渐对自己有了好感,愿意成为他的家人。 ——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锱铢必较,只要笨拙地靠近她,就能得到同样真诚回应的家人。 自打为成郡王效力后,他手中有情报有人手,还能借势,赚到钱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王府里有妻妹这位宠妾在,余内侍也将庄家人的生活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可岳母和青玉都担心惹人口舌,怕因身份问题给妻妹带来麻烦,选住处时也只敢在下人房里找一处稍好些的,不肯去住客院。 他余光扫着不算宽敞的屋子,捏紧了青玉的手:他的心爱之人,他只想让她每日都过得更好一些,而不是生死捏在旁人手里,连稍微豪奢些,都担心给妹妹带来灾难。 夜里,拥着青玉入睡前,他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明日让爹娘过来吃饭吧,我从外头买一桌席面,好好孝敬他们二老。” 娘托他查的事情,他已经有眉目了,正好趁着正院落入下风,王爷对妻妹心怀愧疚的契机出手,一劳永逸解决了庄家人的身份问题。 青玉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郑安面上却现了一抹期待的笑意:等事情了了,他看好的宅子就能记在她名下了,到生产的时候,就不会那般受罪了。 * 陈阅微故作贤良的提议未能被采纳,正院一时便继续沉寂了下来。 胡雪松见势不妙,不能眼看着正院门庭冷落,这几日也是失了从容,开始着急上火,底下的小内使给他捏肩捶背时也是动辄被他打骂。 有机灵的内使就小心建议道:“您不如去求求余爷爷,他在王爷跟前说得上话,多美言两句,王爷说不定也就消了气了。” 胡雪松冷冷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余爷爷忙着呢。” 那老货从来都是最会看眉眼高低的,如今见正院不得宠,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这种事,想来也不会帮的。 “哎哟,再忙还不是要给王妃面子?说破了天,王妃也是正经主子,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有一直置气的道理?” 这话倒让胡雪松脸色缓和几分。 内侍省出来的拔尖人,个个都不是只会听主子话的庸才,真正有脸面的,是能三言两语说得主子念头转圜的。余善长如今在王爷身边渐得倚重,说不定也有了这样的本事和胆量。 只是要打动他,要花些功夫罢了。 胡雪松便遣人去打听余善长近日的喜好,得知他近来不当差时常出去听曲儿,便动了心思。 妾术 第105节 …… 内使们在宫里是任人使唤的玩意儿,换了行头出宫后,便爱拿着银两寻主子们平日里爱的消遣。 莫说是余善长,就连胡雪松自个儿也是颇爱听曲听戏,喜欢的就是被人捧着的感觉。 这一日,他便邀了余善长一道出门,到他平日里爱去的茶楼听戏。 余善长姗姗来迟,通身穿得像富贵人家的老爷,若不是一开口的嗓音,胡雪松还真有些不敢认。 他暗骂这老货在王爷身边没少捞银子,嘴却放得比谁都甜,拿着折子请他点戏。 余善长近来来得少,随意瞟了一眼便让人常近日茶楼里卖座最好的,当是听个新鲜。来赴约哪里是为了听戏?他是要看看这小子能出多少诚意,说动他在王爷跟前替王妃说好话。 太监们没有香火传承,所图的无非名利二字。只要利益够大,风险又不是致命的,他还是愿意试试的。 毕竟,宫里刚传出来消息,今岁皇后娘娘千秋要大办,那种场合,王爷王妃总也要联袂出席的,哪能一直这样冷着? 若是能做个顺水人情,又能得利,在他看来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所以他今日才肯赏脸,听这一折戏,听什么,倒是不重要。 胡雪松却是下过功夫的。桌上一应摆着外头能买来的最好的巧点儿,台上的戏子也是唱功了得,嗓音缠绵婉转。 “这人倒是有几分本事。”余善长夸了一句。 胡雪松立时道:“他们这班子也是有底功的,我平日里也惯爱来听,能入您的眼,真是他们的福分了。” 他认真拍着余善长的马屁,没怎么留意台上在唱什么,便见余善长听着听着拿着果子的手就不动了。等这折戏唱完,还特意叫来了班主,让他把后头的本子拿来给他瞧瞧。 班主有些为难地看了胡雪松一眼。 胡雪松就拉下了脸:“贵人赏识,你们可别不识好歹。” 在京城混饭吃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个“特殊”的客人都不是好惹的。别看身份说出去不体面,可手里的权力是一点儿不小。 所以班主没怎么犹豫就听从了,让人呈了后头的戏本子给余善长看。 余善长快速地翻了一遍,面上带着微笑。 “不错。”他摇了摇手里的本子,“这本子唱过几回了?” 班主答:“这是新出的本子,我们也是从一个落魄举子手里买来的,统共也就唱了两三日。” “这本子着实好,我愿意出高价买回去献给主家,只一条,日后不许再在外头唱这出戏,免得主家听了,觉得落了下乘。”班主听到银两数,忙不迭地点头。 胡雪松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来给余善长送钱的,怎么对方反倒要给这班主送钱? 却见余善长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甩袖离开了。 到此时,胡雪松才猛然发觉出不对来。 他拽着班主的领子,问:“你们今日到底唱的什么戏?”他听着本就耳生,心里又记挂着事,便没怎么听进去。 班主也有些懵,便让一边的伙计简单说给他听。 听着听着,胡雪松的脸色就变得铁青起来。 “这本子哪里来的!?” “从外头的举子手里买的……” 他气得倒仰,可茶楼里人员众多,他也不好当众对这班主如何,只好愤怒地跟了出去,脑子里清醒地认识到,他是被人算计了。 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买通了戏班子,还是茶楼主人,抑或是满堂的看客…… 可无论如何,余善长恐怕要把这笔账算到请客的他头上了。 他气势汹汹地回到正院,想找那个给他献计的小内使,可无论他怎么找,一时都找不到人。 他走到正院的堂屋前,有心想禀告给王妃,好叫她在王爷跟前转圜,但稍一细想,便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今日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促成的。若是和王妃说了,王妃恼怒他坏事事小,说不定还要觉得是他被昭阳馆的人收买了…… 再三咬牙后,他还是扭头回去了,心里却不停地咒骂着算计他的人。 …… 承运殿里。 余善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若非事关重大,他是半点不敢来触这种霉头的。果然,王爷看了两页就脸色阴沉得可怕,恐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周绍却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大户人家,宠妾灭妻,妻子贤良却不得宠爱,在宅子里处处忍让,受人冷脸,宠妾满腔算计,跋扈善妒,将妻子选中的年轻侍妾拒之门外…… 小陈氏倒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她得不到他的支持,不想着如何让他认可她,反倒在外头造势施压,想叫人人说他宠妾灭妻,好让他退步转圜心意? 她做梦! 他念着家里的名声,只发落了她身边的人,她却不识好歹,连做人正室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反倒给他拖后腿,败坏他的名声。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再顾全什么大局了。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子过来,王妃偶感风寒,久治不愈,无法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千秋之喜,望娘娘宽宥。” 第103章 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 却说这余善长平日里最爱追名逐利,下头人送上来的好处几乎是照单全收,唯独被胡雪松相邀的这一回,早早拂袖离开不说,一听闻王爷回来便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他贪财不假,却最晓得轻重,跟着的这位主子所图不小,他日日侍奉,自然晓得自家王爷是想同那两位争个高低的。 放在旁的闲散宗室那里,这种宅子里的香艳情事不过徒添风流名声,可自家王爷若是被扣上这种“宠妾灭妻”的大帽子,前途可就堪忧了—— 龙椅上的那位,与皇后娘娘成婚数十载也仍旧敬重有加,即便是懿康太子当权时,云贵妃也得规规矩矩地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帝后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 在他眼里,宅子里头争宠,争破了天也是关上门的事。可一旦传到外头去,可就由不得他偏帮谁了,自得是样样为主君考量。 那出戏他听了半折就觉得古怪,等看了戏本子更是心头一梗:两位秀女因庄夫人一句戏言被拒之门外的事在府里都算得上是秘辛,却偏偏被有心人以这种形式张扬出去,只怕不止是要用名声对王爷施压,还想挑拨曹家等人出手对付庄夫人罢? 请他的人又是胡雪松,他不需要怎么去调查,就足够把所有疑心放在正院身上。 没想到,胡雪松那小子去了正院,为了出头,倒是越来越蠢,什么昏招都敢出! 此刻,听了王爷的命令,余善长的面色绷得紧紧的,不敢有大幅度的变化,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王爷也认为是正院出的昏招,那这件事,他自个儿就全然撇清了,虽是难免得罪了正院,好歹能在王爷心里落下忠心的印象。 出了殿门后,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他抢破了头争来的出宫侍奉的机会,可不是为了从内宅女眷手里争什么蝇头小利。鸡犬升天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只有王爷好了,他这个王爷跟前的红人才能好。 正院这一回,怕是真要难捱了。 * 既是惩罚,自然不会瞒得风雨不透。典礼署的人前脚将写好的折子送去承运殿,后脚正院就得到了消息。 有人来禀报给瑞香,她倒是诧异了一瞬,没料到从来在外院如鱼得水的胡雪松今日哑了火,倒轮得到她去主子跟前禀报。 这种坏消息,她本也不想沾染,可主子要是转头从旁人那里听到了消息,怕是更要了不得。 且如今红湘在养伤,从陈府跟过来的丫鬟们都以她为首,她也不好自己拆自己的台,于是眉头拧了又拧,还是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陈阅微坐在绣缠枝莲花的垫子上,佛龛下青烟袅袅,盈得一室香气,她穿得素雅,正认认真真地抄着经文,温善的面孔如同观音像背后的童女般慈悲。 王爷领了去淮州的差事,却一时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她派人回娘家打听,才知道原是宫里正在筹备皇后娘娘的千秋,届时皇亲重臣都要进宫给娘娘贺寿。 在她的印象里,顾皇后一向是贤良识大体的,先前也许是顾忌着懿康太子生母云贵妃的脸面,她的寿辰很少大办,反倒是云贵妃年纪轻性子浮,每隔两年都要寻由头热闹一场,好显摆她生出了大晋的储君。 如今懿康太子没了,有头有脸的宗亲都对那个空悬的位子蠢蠢欲动,这种关头,自然都要挤破了头在帝后面前表孝心。 陈阅微自打重生以来便在练字上下过苦功夫,如今一手的簪花小楷也是很能拿得出手了。面对着府里如今不妙的形势,她冥思苦想,便准备抄上几卷经书给皇后娘娘,若能得她一句夸赞,她的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能不能见到皇后娘娘,她倒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是超品的诰命,正儿八经的郡王妃,连王爷都为了贺寿推迟了出京的日子,她这个正妃自然是要陪同王爷一起进宫的。 身份的天然优势,让她对眼前的困境没有急躁的情绪。庄青娆先入为主地在王爷心里占了位置又如何?再得宠,究竟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像这等大场合,王爷纵然心里恼她,终究也还是需要她在外人面前替他争光的。 瑞香见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斟酌了又斟酌,才迟疑地开口道:“王妃,您先歇一歇罢。” 陈阅微却写得正起劲,弯唇道:“这可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由不得我懒怠。” 丫鬟便沉默了下来,等她察觉到不对,搁下手里的狼毫笔时,瑞香才抬起了眼。 “娘娘,奴婢听闻了一件事……” 待她说罢,陈阅微平静的面色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她死死地盯着瑞香,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我身子好着呢,何须抱病?”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定是典礼署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要去找王爷!”说着就想出门去找周绍,瑞香青筋直跳,硬着头皮拦住了她:“王妃!这恐怕,就是王爷的意思。” 满王府各司,都是围着王爷运转的。 若是王爷不亲自开口,给典礼署十个胆子,也不敢在王妃进宫的事情上闹幺蛾子。 理智回笼,原本还愤怒满面的陈阅微如同雨后的颓枝败叶,一点点失了力气,声音颤抖地坐下来:“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可是他的正妻!” 凭什么,凭什么长姐是他妻子的时候,就能得他百般敬重,什么好东西都肯流水似的送去中宫,轮到她时,却因为这丁点错处就被他如此冷遇? 陈阅微想不明白,分明先前她提议让秀女入府时,周绍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怎么转脸又变得如此无情,要在这等大事上给她难堪? 定是庄氏又在他跟前吹了什么枕边风! 她气得拎起桌上的白瓷盏便掷在了地上,碎瓷片立时落了一地。 * 丹烟在茶房里听全禄阳嘀嘀咕咕了几句,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本事。” 能把胡雪松的行踪打听得这般清楚,在关键时刻给他头上扣了个屎盆子,还成功地让余善长乃至王爷把这笔账都算在了正院头上,可真是了不得。 全禄阳就嘻嘻地笑:“说白了,还不是王爷心里向着咱们夫人的缘故?我可听说了,典礼署的人刚写完折子,就故意使人传到了正院耳朵里,要不是王爷授意,他们哪有这样的胆子?” 闻言,丹烟也是身心舒畅起来。 王妃害得自家夫人受了那么多苦,却只被发落了身边人,她心里原就憋着气,认为处罚太轻。有今日这一出,她才心气稍平。 “行了,该是你的功劳,谁也不会夺了去。”她笑眯眯的,转头就领了全禄阳进屋去。 她忠心却到底经验不足,全禄阳野心够,又有手段,且没有一上来就把昭阳馆搅得鸡飞狗跳,也算得上安分,丹烟自然也愿意拉拔他——说白了,他们身份不同,贴身之事夫人总是更爱用丫鬟,她又有从前的情分托底,凡事不必太过打压旁人,才是对夫人、对自己都好。 全禄阳见她这样,心里也不是不感念的。 正院发落的那两个丫鬟,表面上是因给夫人下毒这一事,可他太了解胡雪松这个老对头的秉性,稍一查就晓得他小子在里头搅了浑水,分明是想让王妃无人可用,只能依仗他。 妾术 第106节 他们正院家大业大,敢狠下心肠消耗王妃的地位和在王爷心里的情分,昭阳馆可不同。本就是靠着情分站稳脚跟的,他若不和这几个大丫鬟拧成一股绳,来日府里来了更美貌更贴心的新人,还不很快把昭阳馆挤得没位置站? 方夫人如今的地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且方夫人好歹膝下还有个容貌受损的儿子呢,昭阳馆可还没有子嗣。 怀着这样的念头,全禄阳并不敢像胡雪松那样四处树敌,好在这位大丫鬟最是忠心,只要是对夫人好的事,她都很好说话。 等全禄阳口条流利地将来龙去脉同青娆禀报清楚,青娆也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陈阅微有娘家当靠山,她在英国公府乃至成郡王府这两年也不是白经营的,宫里要筹备娘娘千秋的事,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当然不能顺着陈阅微的意,让她如此轻易地就翻了身。想脱困,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这才公平。 但另一事她却不大放心,又确认道:“那戏折子没有引来太多人看吧?” 全禄阳忙道:“夫人放心,迄今为止也就唱了三折,前两折里都是寻常戏文的内容,且大多数人都是从京城里请来的帮闲,充个场面而已,必然不会对王爷和您的名声有什么损伤。” 京城居大不易,这些个戏班子每每出了新戏,有时为了叫座,也常会花钱请城中的帮闲营造观者云集的假象,等吸引来了真正的看客,这些人也就陆续退场了。 故而这些帮闲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前两者妻妾争宠的戏码,在京城的戏文里也不是稀有的情节,如那等颂扬妻子贤良孝顺,任劳任怨伺候公婆的戏文里就经常出现类似的桥段。 也就是余善长耳朵尖,生性谨慎,身边又是胡雪松,给他看的戏折子的后篇又隐喻了秀女的事,否则寻常人还真听不出什么门道。 青娆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她是要让正院落入圈套,却不能献祭王爷的前程。如今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就笑着赏了全禄阳一个厚厚的荷包,称许道:“幸而分来昭阳馆的人是你。” 全禄阳听得美滋滋的,立刻反过来恭维道:“您不知道,奴才也是挤破了头才能到您跟前服侍的。您这样和气大方的主子,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青娆脸上挂着笑意,也没真当一回事。 若是能留在承运殿,这些内使哪里会往内宅里钻?单看全禄阳的手段,比老辣的余善长还是差了些,但差得也不大多,否则也不至于被排挤出来。 能到她身边服侍的人,她早也打听清楚了底细。不过能力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踩着主子往上爬。正院的那个胡雪松,只怕到这会儿都没敢让陈阅微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心里也暗暗给自己警醒了一句:从前她便是微末人物,如今也能对旧主操戈以待,眼下身份变了,却断断不能小觑这些看着不起眼的人。 胡雪松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这些此刻都要先放在一旁,她从匣子里取出一物,笑了笑:“说起来,今日还没有给王妃请安呢。” 姐姐青玉快要临盆,王爷偏偏要在不久的将来远行,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等王爷一走,陈阅微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姐夫郑安查来的消息,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第104章 崔氏 初夏的午后,闷热得像是粘稠的浆水,沉沉地包裹着王府外院内这间小小的下人房。 崔妈妈坐在床边一张旧条凳上,手里是一件即将完成的藕荷色婴儿小褂,给长女青玉那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几十年下来,针线活计是熟稔的,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好看,却也算是合身的。她有这份心意,庄青玉心里感动,也不在这时候再调皮捣蛋下母亲的面子。 绣花针在指尖翻飞,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扯回了数年前的时光里。 那时,她是崔家秀才家的姑娘,崔姣。 年幼时,父亲崔秀才亲自用粗糙但温暖的大手教她握笔,点墨于宣纸,写下娟秀工整的楷书。 她穿着母亲留下的、浆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柔软的细棉布襦裙,上面绣着几茎秀雅的兰草。虽非绫罗绸缎,却是清白的门第、读书人的体面。 继母张氏进门后,这仅存的体面便如庭院里的春花,过了时节便迅速凋零殆尽。 她小心翼翼保存着的书籍,被继母不留情面地收走,说是烧了,可她晓得,多半是被她拿回了娘家。 继母刻薄的声音更是如同淬了毒的鞭子:“姑娘家识字多了心思野!学好针线伺候人,将来寻个殷实人家嫁了才是正经!” 父亲是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考上举人功名,在当地做个小官。从前母亲在时,家里一应的事都是母亲操持。等继母过了门,他也无暇去体谅女儿的心情,只是理所当然的将家里交给了枕边人。 崔姣被一双无形的手勒得喘不过气,越来越繁重的活计都压在她的肩膀上,她成了这个家里最微末的存在,逐渐感受着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那些远去的书册一起,缥缈如烟散去。 当父亲在继母的哭闹和所谓的“知根底的好人家”劝说下,期期艾艾地提起让她给知县做妾时,她那颗被绝望泡得麻木的心,竟生不出太多挣扎。认命了吗?或许吧,不过是从一个透不过气的牢笼,换到另一个镶金嵌玉、但同样只把她当摆设玩物的樊笼罢了。 但父亲很快就有了别的想法。 继承了生母容貌的长女一日比一日生得好,又会识文断字,他全然可以把她送到更高的门第,以换来锦绣前程。 “姣儿,爹糊涂了……你是秀才家的姑娘,怎能为人妾侍?爹舍下这张老脸,去找当年的同窗……” 崔姣只觉得麻木。当知县的小妾,和门第更高些的官员的继室,对她来说没什么大的差别。 但事情往往能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崔父从外头归来后不过几日,忽然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十余日后,撒手人寰。 黑沉的棺木停在灵堂,烛泪缓缓滴落。 崔父尸骨未寒,叔伯们便露出了豺狼的嘴脸,夺产驱人,雷厉风行。 平日在家中只知撒泼打滚、对她这个继女刻薄至极的继母,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却瑟缩得像只鹌鹑,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很快,他们就被扫地出门,灰溜溜地踏上了回了族中老家,那个一岸之隔偏远乡下的路上。 回乡的路上燥热难当,蚊虫嗡鸣。继母破天荒地递过来一碗水:“喝点吧,这天热的……” 她本就因崔父的骤然离世心神恍惚,想着这几日来从来敌对的她们也算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情分,就没有太过防备,哪知喝了两口视线便天旋地转,瘫软在地。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继母愤怒的咒骂声和对某个人谄媚的讨好声,在她耳边嘀咕说是崔父之死都是被她害的,要把她卖去烟花之地赚些盘缠回乡。她想,她的死路终于还是到了。 再醒来时,身边早换了一堆陌生面孔。 “王二牛!你少给老娘打马虎眼!打量老娘不懂行市?”一个声音洪亮、衣着干净的牙婆叉腰怒斥那个叫王二牛的男人,“连来路都说不清楚,你敢往春水楼那边卖?万一有问题,陆爷就能扒了你的皮!” 她听不大懂两人在争辩什么,只知道后来是那姓李的牙婆占了上风,王二牛只好将人给了李氏。在李氏口中,将她卖去更远的地方,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才最保险:“那银钱可不比往那处卖来得少。” 后来,她便辗转进了陈府,签下卖身契,换上了统一、粗糙的葛布褂子,成了陈家低等粗使丫头。 命运的车轮似乎暂时转进了一条稍微平坦些的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鼓起勇气指出了账房一时的疏漏,竟得了老夫人的垂青。老夫人目光锐利,一试之下便发现她识字、懂账。 没过多久,她身上就换成了管事娘子们穿的青布窄袖比甲和细棉衬裙,虽仍是仆人装扮,但被提拔到了老夫人院子里,衣食住行同低等的丫鬟们都大有不同,让她不再疲于应对各色人物的刁难和冷眼。 但这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同样沉闷的午后被轻易打破。 她得了许多赏赐,又常出入老夫人身边,于是头上开始有钗环点缀,整个人不再灰扑扑的,变得生动明亮。于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子不知何时便留意到了她。 一日,那人喝得微醺,眼神黏腻地将她堵在了路上。那双汗湿油腻的手摸上她的脸颊时,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那人一巴掌,而后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那一池碧波沉沉的湖水奔去。 自打继母进门后,她就很难体察出活着的丁点儿好处,旁人看了畏惧不敢靠近的幽冷湖水,在此刻她的眼中却如同巨大的怀抱,能让她逃离这卑劣的现实,重回儿时无忧无虑的光景。 脚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湖水的一刹,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哭腔的、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在她身后炸响,她的脚腕也被一双滚烫炙热的手死死箍住。 “别跳!别死!求求你!不能跳啊!” 她几乎是耗尽了力气转过头。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眼花,只看到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裳、身材高大的年轻小厮半跪在地,那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盛满了急切、恐惧,还有一种她此刻难以理解的恳求——她想起来,那人名叫庄禀义。 陈府的家生子,母亲是府上大厨房的管事妈妈,府里不少小丫鬟都想嫁给他。但在她眼里,却只是一个她只认得脸,从未说过话的年轻小厮。 后来的故事,如同柳暗花明。这个看似粗莽、地位低微的庄禀义,凭着一股市井泼皮般的韧劲和不按常理出牌的机敏,连蒙带吓,硬是抓住了那人的软肋,让他最终灰溜溜地滚了蛋,不敢声张。这段差点把她逼入死路的插曲,便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在府里没有起丝毫波澜。 此刻,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将崔氏从漫长的追忆中拉回。她抬起头,微微眨了几下眼睛,驱散眼前的氤氲水汽。是庄禀义回来了。 他整个人带着一股室外蒸腾的热气,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但有一些东西,却始终没有变。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油纸包,略带得意地笑着,轻轻放在桌上:“青娆让厨房给备的,说你爱吃这个绿豆冰糕,天热吃了消暑。”微凉的甜香丝丝缕缕散开,驱散了小屋里的沉闷。 崔氏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她这辈子,经历过锥心刺骨的凉薄,也尝过如履薄冰的艰辛。前半生纵然清贫坎坷,上天却到底把庄禀义这样一个人送到了她身边。他或许不够体面风光,也不懂舞文弄墨,但他给她的,是毫无保留的偏爱。 当日嫁进庄家,婆母万妈妈对她百般刁难,嫌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小姐做派”时,是这个八尺大汉,像个泼妇一样挡在她前面,又哭又闹甚至作势要撞墙——“娘啊!您要逼死我媳妇,就是要逼死我啊!没了她,我怎么活得下去啊!” 那副蛮不讲理、死缠烂打的混账样子,把一向彪悍的万妈妈气得干瞪眼,只能在屋里捶床大骂“没出息的窝囊废!”,骂完了却还是得捏着鼻子认了她这个媳妇。这实实在在的庇护,是多少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安稳。 她在庄家生活的这些岁月,是她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母亲的泪水、父亲的无能和继母的气急败坏了。是不是奴仆,在她眼中其实并不是很要紧,只要这个人和她的儿女在身边,她其实就很高兴了。 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如今却成了陈家上下拿捏他们的筹码,在陈府时,大女儿青玉就差点被人害,幼女青娆被她们毁了亲事,还要被害得子嗣艰难,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崔氏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温柔的暖意深处,逐渐滋生出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她厌恶自己作为崔家女的岁月,也不认为父亲崔秀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可父亲的秀才功名虽小,却是白纸黑字、不容作假的清白根基,按照当朝律法,强买良籍子女为奴,即便是树大根深的陈家,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郡王妃以为,这份卖身契能拿捏青娆,拿捏庄家人,可她不知道,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把柄。 让全家人脱籍,是幼女青娆的夙愿,如今,便让她这个没用的母亲助她得偿所愿。 第105章 正院对峙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正院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堂屋内,冰鉴无声地吞吐着丝丝凉气,陈阅微手握一卷经文,表情有些心不在焉。 今岁是她嫁进成郡王府的第一年,库房送过来的冰便不足量了,算起来还不如她在闺中时的份例多。可见王府里也都是捧高踩低,即便她是正妃,一旦不得主君欢心,也少不了被人克扣。 饶是如此,庄氏要来给她“请安”,她也得把冰鉴抬出来撑场面,不能在她面前显得窘迫。 “王妃,庄夫人来了。”丫鬟隔着门帘禀报。 里头的人很快便发话让她进去。 青娆走进堂屋,便见陈阅微穿一袭月白轻纱对襟夏衫,下着水色湘裙,青丝被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并蒂莲簪挽起,整个人端坐在上首那张嵌螺钿紫檀木圈椅中。乍看过去,一如往日般清丽脱俗,温婉无害。 可若是细瞧,亦能瞧出她眉眼间若隐若现的阴霾。 与此同时,陈阅微也在打量这位明显来者不善的旧仆。 “妾身庄氏,给王妃娘娘请安。”她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行礼的动作却很敷衍,只微微一欠身便作罢。不同于往日的低调谨慎,庄氏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蹙金孔雀纹的罗裙,衣前戴了一串青石珍珠长链,腰挂蜜蜡禁步压裙,通身颜色张扬得十分刺眼。 不等她发话,她就先自己寻了座坐下,发髻上盘金丝嵌红宝的步摇微微晃动,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宠妾的跋扈。 她心里气得发狂,嘴角却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只笑意未到眼底便冷却:“日头毒着呢,妹妹不在你的昭阳馆待着,怎么过来了?” 她声音依旧温软,仿佛之前那些阴谋诡计从未发生。 庄氏却只是冲着她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您是郡王妃,妾自然要过来给您问安。不知娘娘近来精神可好?”最后一句落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意味。 陈阅微强忍住到了嘴边的冷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妃这里一切都好,劳你挂心了。” 心里猜测,难道这贱婢是听说了皇后千秋的事,特意赶来看她笑话的? “既如此,有一要紧事,眼下倒要禀明王妃。” 陈阅微心头微跳,面上笑容不变:“什么事这样郑重?” 青娆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笺纸,盯着陈阅微的眼睛,慢慢道:“王妃可曾听闻,有高门贵户强逼秀才家眷为婢,一朝被人揭发,举家都身陷囹圄的民间逸闻?” 陈阅微蹙了蹙眉,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自然,本朝重士子,但凡得了秀才以上功名的,家眷只比官眷低上半头,若是为奴为婢,岂不将朝廷脸面践踏?” 妾术 第107节 “原来王妃知道。”陈阅微便见庄氏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笺纸递过来。 她扫了一眼,只瞧见上头鲜红的官印,看着像是什么衙门的制式文书。 不消她细看,庄氏的声音已经在她耳旁响起:“那四姑娘您可知道,我的母亲崔氏,原是桃源县秀才崔文德之女崔姣,是正正经经的良籍。可陈府却奴役秀才之女长达数十年,即便是天家,也不曾让秀才之女入宫为婢。你们陈家,倒真是好大的气派!” 陈阅微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然坐直身体,脸上温婉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你母亲可是我祖母身边服侍的老人,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 前世今生,她从来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崔氏,那个在她印象里面目模糊的普通仆役,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他们庄家诸人,都是陈府的家生子,生生世世都是她们陈家的奴仆而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她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悲悯意味的浅笑:“青娆,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你的家人脱籍,可你也不该使出这样的伎俩来蒙骗我,这种事情本就要靠主家开恩,你该让你爹娘和姐姐好生服侍主家,或许碰上好机会就能脱籍。否则,岂不是叫旁的仆役心生不满,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人都去抢着做王爷的枕边人了?” 这话说得诛心,青娆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这是桃源县衙盖着大印的文书,信与不信,在于王妃。家母当年是被其继母勾结人牙子,强行拐卖,陈府买下家母时签下的卖身契,如今就是你们强买良籍的证据,王妃大可以去查!” 她顿了顿,声音又陡然拔高道:“自然,王妃也可以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道是我伪造出来的东西。总归我们庄家人身上的委屈也不止一桩两桩了,我斗不过您,斗不过你们簪缨世族,但朝廷律法还在,御史台的官员还在,我大可以去状告陈家,或是将这些东西全都送到御史手里!” 陈阅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庄青娆,你以为凭着一张不知真假的破纸,就能污蔑陈府?你是陈府的家生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爹娘,你姐姐,哪个不是府上的奴才?且你如今是郡王府的妾室,竟然要状告我这个正妃的娘家,这事情传扬出去,你让王爷怎么在外头做人?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仿佛撕去了伪装,用上位者的威仪压迫着青娆。但青娆却分明看出,她深藏的那份色厉内荏。 “呵……”青娆低低笑了起来,抬眼望着她:“身份?我是您的奴仆,但您却防我如豺狼,让我戴了那对藏了‘朱绫香’的金镯近两年!如今,我是王爷的妾室不假,可我也是庄家的女儿。娘娘,您别忘了,是您害得我子嗣无望,让我没法再做一个合格的妾室,没法再有什么前程!既然注定要让王爷失望,那我总要保住一头,即便是死,我也要让我娘家诸人不再被你们驱使,若是您不肯点头,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地狱!” 陈阅微从来没有看过庄氏这副表情。 即便是前世她身不由己被送进宫后,她也不曾这般绝望和疯狂,而此刻的她,就像是绷紧的琴弦,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她忽然头痛欲裂。 原本觉得她虽然失手,可能让庄氏伤了身子,子嗣无望,也算得上一桩划算的买卖。 可没想到,反倒将她逼得歇斯底里,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模样。不拿瓷器碰瓦砾,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如今她身居高位,与她想过的日子只有一步之遥,更不能将荣华都毁在眼前的疯子手里。 眼看着庄氏放了狠话就要离开,陈阅微完全失了平日的从容,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迫和颤抖开口道:“等等!” 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快步拦住了庄氏,语调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饱含委屈和无奈的情真意切:“青娆,那镯子的事,我原先当真不知情!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眼里揉不得沙子,连我爹都防着。她们为了长姐,为了鹤哥儿,怕你生下孩子威胁鹤哥儿的地位!我知晓你受苦了,可我也实在是被蒙蔽了……我没脸见你,可我只想着,你不要恨我!” 到底是多年的主仆情分,她从前从未在庄氏跟前表露出对她不好的情绪,她有把握让她仍旧信她。 见庄氏不言不语,表情淡漠地看着她,陈阅微心中一动,接着捧着她的手道:“方才是我气急了,才故意刺你。你现在怨我、恨我,我都能理解。可你静下心来想想,我们何至于此?何必要闹到鱼死网破,让整个王府、让王爷都跟着颜面扫地?当日送你进国公府,我便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你,我进门前便想好了,要做你一辈子的靠山,如今这想法也没变。” 她观察着庄氏的神色,抛出诱饵:“子嗣固然重要,但只要我们同气连枝,不管府里进了多少新人,都不会没有你立足之地。青娆,你根基太浅,还是需要一个依靠。日后,我也会好好补偿你,金银珠宝,田庄铺面,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尽全力给你,只盼着你不要与我彻底生分了。青娆,你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青娆表情微微松动,心中却冷笑。 这样一副慈悲温良的面孔,任谁不知她内里那颗裹了毒药的心,怕都要信以为真。可她却知道,面前的人,说着最念情分,却毫不犹豫地送了她同胞姐姐去死,只为了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我什么都不要,你若是让我娘家脱籍,我就暂且信你一回。” 陈阅微哽住。 说实话,要让庄家全家脱籍,她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将庄家人带过来,原本是想用他们拿捏庄氏。可王爷对庄氏的宠爱一开始就出乎她的意料,成婚第二日,庄家人就被王爷的人接去了外院,说是奴仆,倒更像是客居。她手里固然有着卖身契,但不到地位稳固的时候,她也轻易不敢拿出来得罪王爷。 瞧庄氏的模样,只怕崔氏的身份亦当真有问题,否则她不会这么疯。 与其闹到最后仍旧看他们得偿所愿,还不如挽回局面,用这个王爷心里的苦主,帮她度过这回的危机。 “好。”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你该信我才是,我将他们带过来,本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否则,放在陈府里,我娘绝不会点头答应。” 这话又让庄氏的神情有所缓和。 陈阅微趁热打铁,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只是王爷心中对我有误会,劳你在王爷面前替我辩解几句,若我不能出席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日后我娘家难免迁怒于你爹娘和姐姐,即便脱了籍,她们也总得在京城讨生活。”她声音里带着蛊惑意味:“若我地位稳固,我们联手,对你也只有好处,是不是?” 青娆凉凉扫了她一眼,似乎态度软和下来:“王妃什么时候让人拿着文书去官府消籍,你这个忙,我再考虑什么时候帮。” 这一瞬,两者身份的天平似乎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可陈阅微顾不上去发泄这种隐隐的不满,庄氏是她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了,顾皇后的千秋宴,是她成婚以来宫里最大的事,若是她不能出席,那以后就没什么人把她陈阅微当一回事了。 暂且的隐忍,是为了以后的大计。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更和善的笑容。 第106章 夜舟 夜色如墨,浓稠得几近化不开。 白日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沉入一片深邃的寂静,唯有远处偶然的蝉鸣和水波懒洋洋拍打湖岸的轻响。 今夜王爷起了兴致,命人往湖中置了一叶扁舟,备上美酒,单独带着庄夫人夜游昭阳馆湖心洲。 服侍的人虽提着心,却也知王爷通水性,得了令便也只远远守在岸边,以防万一。 仅容二三人的乌篷小船上,周绍姿态慵懒地半倚在船尾,指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只白玉酒壶。 饮了几杯酒下肚,他褪下了外袍,只穿了件敞着襟口的玄色绸衫,隐隐露出胸膛紧实的肌肉线条。比起平日里高贵肃然的模样,此刻的他瞧上去,多了些不羁风流的味道。 船头挂了一盏琉璃宫灯,女子一袭水碧色的薄纱襦裙在灯下流淌着清浅的光泽。 周绍的视线牢牢地追随着那喝了几口杏子酒,便自告奋勇要将船锚固定在湖心亭的阑干上的美人。只见她屈膝跪坐在船头,醉人的朱色渐渐洇透了她的肩颈。 琉璃灯的光极其微弱,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昏黄光晕将她因湖中水汽打在纱罗上映出的玲珑轮廓勾勒得愈发丰盈。 “好了吗?”周绍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喉头不自觉地轻微滚动了些许。 “王爷,快了。”她回身朝着他笑,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船身晃动了一下,她啊呀了一声,正要挽救,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却已在暗夜里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向后一拽。 “你太慢,本王没有耐心了……”男人的低笑声在她耳垂处响起,下一瞬,他的吻便落在了她被迫仰起的脆弱颈线上。 船身因这忽然的动作剧烈一晃,原本要系上阑干的船锚便无力脱落,倏尔坠入水中,小舟就这样悠悠滑入了荷海。 荷叶上的露珠被震得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很快便打湿了青娆薄若蝉翼的纱裙,但此刻,她已然无暇顾及。 …… 青娆瞧得出,他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好。 想起茶楼一事她的算计,她心中并非没有内疚心绪,但那也只是一瞬。 他是皇亲贵胄,比她拥有的东西要多得多,而她手中的筹码却少之又少,只能利用好能看到的所有机会,保住全家身家性命。真到了她不会被轻易辖制胁迫的时候,她才有资格去同情心疼别人。 心中念头坚定,她的表情却愈发柔媚温婉,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紧蹙的眉心:“王爷……您既然这样烦心,那不如……还是让王妃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罢?” 周绍并不意外她知晓了此事。 本来他心中就对小陈氏有诸多不满,故意放出消息,也就是要明晃晃地敲打她,各院的妾室自然也没有被瞒着的必要。 但她开口为小陈氏求情,倒是让他猛地顿住。 玉色的足尖在月光下绷紧又蜷缩,她声音软糯:“王爷……若这等场合您不带她,外头的人岂不是真要说您、说您宠妾……灭妻了?” 听了这促狭的一句,男人的眉头才微微松了松,确定眼前的傻姑娘没有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便将别人的陷害抛之脑后了。 “嘴长在旁人身上,本王可管不了。”他轻哼一声,“倒是你,前些天还耍小性不许我去别人那里,怎么今日又帮人说起好话来了?” 船舷碰上了荷叶莲梗,水声哗然,荷叶倾倒,连累得乌篷船也往一侧倾斜。 青娆仰着颈子,瑟缩着抱紧了他的后背:“妾……这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嘛!” 男人怔了怔,旋即眸光变得饶有兴味,故意板着脸问:“堂堂皇亲国戚的府邸里,居然有贪腐之事,快如实招来,本王或许还能念在你是初犯,饶你一条小命!” 青娆没想到这人忽然这样幼稚,却也不扫兴地顺着他接了一句:“小女惶恐!实在是娘娘出手阔绰,要为小女举家脱了奴籍,小女这才一时糊涂,犯了这等过错,在王爷面前进谗言……” 脱籍? 为了能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小陈氏可真是下了大手笔了。 他心中冷笑。 环在美人腰后的手臂在这一瞬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都勒断,含糊道:“你明知故犯,藐视家规,戏弄本王,本王定然要好好惩罚你……” “便罚你,这辈子都服侍本王起居,为本王暖床!” 五月的风裹着潮气,粘稠而温软,沉沉压在夜色下的湖面,兰舟便这样荡入莲叶深处。 …… 再有机会开口时,面前的男人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既然她自己愿意给你送这个好处,你便收着。至于千秋宴……” 他拉长着调子,落在青娆耳里,倒有收了人好处不办事的意味,她忙拉着他的手道:“王爷,您心中纵然有气,可却不能叫外人瞧出来。妾可是知晓,外头那些御史最爱盯着王爷这等炙手可热的宗亲做文章,即便是无事,也能被他们揣测得满城风雨,若有把柄,岂不更让您疲于应对?” 青娆本就没打算彻底断了陈阅微的路——她如今根基不稳,在上头几位贵人眼里什么都不算,即便陈阅微有错处,她毕竟也是当家主母,千秋宴上主母不出席,反倒让她这个宠妾进宫,那她可真是嫌命长了。 即便周绍能保住她,她的名声也会彻底坏掉。日后再想争什么东西,只怕是难上加难。而且,正如陈阅微所说,周绍不能被这等事拖累,否则,坏的是整个府邸的前程。 所以,她没有打算因小失大,只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全家人彻底脱离奴仆的身份。 周绍目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同是内宅女眷,小陈氏身为正妃,为了一己之利竟敢在外头败坏他的名声,青娆本只是宠妾,仰仗着他的宠爱便能好好过活,却偏偏为他处处做打算…… 两相对比之下,他更觉得陈阅微荒唐了。 于是,在听见青娆道“王妃如此,或许当真还与我有些情分,朱绫香的事,或许真是大夫人自作主张”时,他有些恼怒地用指尖堵住了她的唇,瞪了她一眼:“又开始说胡话了。” 对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波流转,带着酒意熏染下的迷离水光。 周绍的眸光变得愈发温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啊你,总是将旁人想得太好,这样的性子,岂不是很容易被人辜负?” 他也有一些懊恼。 庄家脱籍之事,他也是放在心上的,当时庄家夫妇一进王府,他就将他们全家安排在了外院,不让他们明面上为人驱使,又让余善长多照料他们一些。 可细论之下,他们仍旧过的是奴仆的日子。 王府女眷的娘家,处境却如此艰难……便是从前的丁家,他也是给了他们好身份和钱财,让他们在外头当起了县城的富户,他待青娆的心意更多,却偏偏总是让她在等待,还给了小陈氏机会,用这等事来挽回局面…… 周绍心中很有些愧疚。 再加上青娆被害一事,他始终亏欠她…… 没有犹豫太久,他便抬起头,目光如炬,沉吟道:“你如今身上有诰命,你爹娘一家被放出府,日后也不能少了产业和身份…… “毗邻贡院的两间临街铺面位置不错,生意也好,便记在你爹名下。京郊南苑那座带温泉的庄子,回头便记作你姐姐的嫁妆……郑安为人很能干,本王准备将他任命为王府的属官,虽然只是八品,却也是正经的官身了。” 原本,他还打算再磨一磨郑安的性子再给他功名,可庄家要单独立府,便少不得要有支应门庭的人。庄家夫妇没有儿子,能用的只有这个赘婿。 周绍给了他官身,又要防着他心大,便给了庄青玉丰厚的嫁妆,日后家里的嚼用,郑安不是要朝妻子伸手,便要朝岳家身上,也算是个挟制。 当然,只要他够聪明,想来就该逢迎着妻子,这才能用好这“裙带关系”。 妾术 第108节 青娆听着他一桩桩的安排,怔了又怔,双眸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些感激。 “妾替爹娘和姐姐姐夫谢过王爷的恩赏!”她纤细的手臂环上他劲瘦的腰身,亲昵地将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唇角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 京城的铺子不同于襄州府地界的铺子,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界,只要庄家人日后不是太糊涂将东西变卖出去,那便是一直能下金蛋的母鸡,再也不必为开销担忧。 京郊的大庄子她也看过账目,只要管理得宜,一家人三时四季的大多数粮食鲜肉都有了来路。 光凭着这些产业,庄家人就能在京城跻身小富之家了。这和从前丁氏娘家得到的那点儿小恩小惠,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郑安的官身,更是能让她的家世往上涨一涨,日后若是有了子嗣,旁人也不能再攻讦他生母的身份。 青娆的手不由不着痕迹地抚了抚小腹,心道:该有这样特殊的宠爱和拿得出手的母家,我才情愿让你来这世上一遭。 只是不知道,她的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想,愿不愿意有她这样的母亲。 青娆垂眸一笑,子嗣艰难虽是她拿来哄骗陈阅微的话,可这一会儿,她倒真有些盼着能有子嗣了。 她没能得到的许多东西,或许她的孩子,一出生便能拥有了。 这一瞬,氤氲的水汽凝在美人的睫羽,眸光在琉璃灯迷幻昏黄的光影下亮如星辰,欲语还休,回应这动人神色的,是周绍眼中骤然点燃的燎原之火。 斯夜漫长,船尾的水声,兀自不知停歇地哗哗作响。 第107章 争宅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松园之中,丁姨娘穿一身已有些过时的玫红软绸衣,外面搭了件半新不旧的云纹披风,漫无目的地沿着园子的石子路游荡,如同一个幽魂。 自打孟氏从她这里抢走敏姐儿后,她的日子就一日赛一日的艰难。 锦衣玉食这种东西,她实然不是非常在乎,她更想要的,是那个自年少时便仰慕的男子的垂怜。 所以她才会不惜代价得到敏姐儿,只想有这个借口,让他能匆匆的岁月里多看她一眼。 可惜了,那丫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旁人朝她招招手,她就忙不迭地投靠去了。 倒随了她生母的性子,惯是会拜高踩低,得了机缘便死不撒手。 今日实然是丁氏的生辰,从前在国公府时,纵然国公爷不见得记得,可身边的人却还记得提醒,不似如今,这松园里就好似没她这个人。 她心里不痛快,所以没带任何下人,独自一人到园子里散心。 然而,丁氏的脚步却在靠近一处浓密荷径的岸边时倏然顿住。 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声响。是水声? 鬼使神差的,丁姨娘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拨开岸边遮挡她视线的几片宽大荷叶。 借着惨淡的下弦月和那船头一点微弱的、几乎被荷叶完全遮挡的昏黄琉璃灯光,她看见了一艘狭小的扁舟。 像一只不安分的水禽,在层层叠叠、夜色里显得格外墨黑稠密的荷叶丛中剧烈地起伏、颠簸着。 舟上有人。 月光勾勒出男子贲张的肩臂线条和坚实的胸膛,那高大的身形,丁姨娘只消一眼便能认出是令她魂牵梦绕的王爷。 那人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不慌不忙,气度从容的翩翩君子,可这一瞬,他的神情中却布满了凶悍和贪婪,强健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一道纤细的腰肢,是让人看上一眼便难以忘却的荒唐。 寂静的夜色里,落在她耳边的压抑破碎的声响里,掺着某种让人心头发痒的媚惑甜腻意味,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其余妾室的院子都没有近水,能在此时同王爷夜游的,必然是一水之隔的昭阳馆! 丁氏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她别过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渐渐地,她甚至能尝到嘴里弥漫开来的铁锈味——那是她将下唇咬破带来的滋味。 凭什么? 庄氏曾经也不过是一个婢女,甚至和王爷还没有打小的情分,她膝下也没有子嗣,听闻府里的传言说,她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子嗣了。这样毫无用处,又勾引着爷们如此轻薄放荡的女子,凭什么能独占王爷的宠爱,让王爷露出那样毫不掩饰、令人心惊的情热模样? 说是就连正院,这几日也得暂避锋芒。 从前,丁氏恨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入主王府的陈阅微,可这一瞬,她脑海里全是那摇曳的小舟和雪白得刺眼的颈子,滔天的恨意和冰冷刺骨的妒忌将她的心脏彻底包裹。 王爷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偶尔偏爱谁,但他,怎么能独独对庄氏那般不同? 他是天边月,该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不是为了那妖妖调调的庄氏,甘愿谪入凡间。 * 城南的街巷两旁,高大槐树的浓密枝叶交织成一片清凉的绿荫,消散了些许初夏的燥意。 郑安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圆领窄袖常服袍,王府八品属官的制式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眉宇间仿佛也多了一股矜贵之气。 王爷赏了庄家人不少产业,妻妹庄夫人也很大方,知晓他在看宅子,还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们往大了看:“……京城里好地段的宅子都是可遇不可求,若是瞧见好的,加上些钱也得拿下。” 郑安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他知晓妻妹从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在这事上没有让庄家人低调的打算,想来日后庄家也不必一味蛰伏。能让青玉过上好日子,他不会为了甚么自尊心让她迁就自己。从他上门求亲的那一日,他就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庄家的赘婿,甚至很高兴能拥有新的家人。 牙人知道郑安是成郡王新晋得用的属官,来时也被王府的高总管特意交代过,此时自然是态度殷勤备至,一口一个郑大人,引着他在巷子里穿行。 他们看了几处宅院,郑安都没说满意,直到最后一个三进宅子时,郑安才细致地看了又看。此处离王府虽有些远,可宅子修葺保养得当,若是买下,很快就能住进去。且这处宅院也是今日看过来最宽敞的,朝向也规整。 他看得满意,倒把牙人看得一惊,没想到郑安会这么大手笔,一出手就想拿下城南的三进院——许多京官都没有这样的底蕴。 牙人算着这笔佣金,态度就更热切了些,直将这宅子夸了又夸,就差说得天上有地上无。郑安只是偶尔点点头,从表情看不出信与不信。 临出门时,忽闻马蹄轻响,一辆模样低调的青呢马车驶近巷口,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一位身着玄色暗云纹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踏车而下。 他面容清隽,目光炯然,气度沉凝,正是明德侯。 牙人眼睛尖,一眼便瞧出了马车上的牌子是明德侯府的,立时就朝他行礼。 明德侯和气地摆摆手,跟着他来的牙人则上前一步,作出引领的姿态:“侯爷,请。” 郑安眯了眯眼睛,扫了自己的牙人胡三一眼。 胡三脸色一变,暗骂这房主竟然找了不止一个牙人,可这两位都不是好得罪的,郑安靠山再大,明德侯毕竟是盘踞京城多年的勋爵…… 迟疑的当空,郑安已然上前道:“侯爷,小人郑安,是成郡王府的属官。此次过来是想替我家王爷置产,还望王爷割爱。”打着周绍的旗号做事,他并不觉得心虚,他想着,给庄家置宅子应也是王爷的意思,只是王爷赏赐了铺子和庄子在前,不好做得太过,这才借了妻妹的口,又暗地里贴补银两。 即便是他猜错了,也不要紧,事关青玉生产之事,他看中了这宅子,就没理由让人在他面前抢走。 明德侯仿佛在此时才“不经意”地注意到郑安,笑着问:“哦?你是成郡王府的?王爷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在城南置产?” 城南的宅子,对于一些小官来说尚算不错,可对成郡王府这等天家子弟来说,就太简陋偏远了些。 郑安则面不红心不跳:“王爷的心思非小人能猜测。” 明德侯看了一眼扯着虎皮做大旗的郑安,暗道这小子果真有郑家指鹿为马的本事,面上毫无异色,只叹了声:“这倒是不巧了,本侯也很想要这宅子。不如这样,郑大人,随本侯去对面的茶馆商议一二?” 郑安扫了一眼胡三,点了点头。胡三自然只好和另一位牙人跟了过去——他瞧着郑安年少气盛,这两位要是为了这宅子闹起来,谁掉了一根毫毛,他日后就别想在京城混了。 故而人虽然跟了上去,却悄悄托了茶楼的伙计,让他一会儿见势不对就赶紧去成郡王府报信。 茶楼的人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侍奉起茶点来愈发谨慎小心。 郑安随着明德侯上了楼,看见他露出长辈般亲和的笑容后,心里就有数了。 他在京城为王爷做事这些时日,早也瞧出来明德侯是河间王的人,他敢大喇喇地同自己这个成郡王的属官见面喝茶,要么是奉了河间王的令来刁难他好打王爷的脸,要么,就是为了…… “不知郑大人今年几岁了?本侯瞧着,你甚是面善,倒有些像故人。” 郑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谨慎,说了年龄,又斟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王爷兴许是认错人了。” 明德侯挑了挑眉头,有些意外他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可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那点不确定又迅速消散,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熟稔:“本侯这话有些唐突,只是你瞧着实在面善。本侯的夫人娘家有一位侄子,年少时走失,至今音讯全无……算算年岁,倒和你恰好相仿,又是本家……你或许不知道,本侯的妻弟膝下至今没有男丁,偌大产业竟无人继承,实在是令人惋惜……” 他心中想着,郑勘走失时年岁毕竟还小,或许不记得他这门亲戚。且当时秦氏势大,他或许有心隐藏自己,不敢认祖归宗,可自己都将郑家后继无人的诱饵抛了出来,他就不信他能不心动。 可郑安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面上有一丝尴尬,仿佛觉得他交浅言深了:“那实在是可惜了。只是侯爷,小人是京城人士,父母双亡,流落成乞儿吃百家饭才长成今日。小人倒是盼着能有这么显贵的门第,可惜是没这个福分。” 明德侯一噎。 他深深地看了郑安一眼,总觉得这小子是在阴阳怪气,当真是觉得是福分?还是在诅咒郑康顺夫妻俩? “原是如此,那倒是本侯认错了。”他语气中似有遗憾,又转而笑道:“既是没有这层渊源,那这宅子是本侯心爱之物,本侯也不欲让你了。” 郑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并不意外。 明德侯正以为他要认输,却听他道:“小人也只是奉王爷之命来买宅子,侯爷若是不让,小人也没有法子。只是,不知侯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河间王?若是为了河间王,只怕王爷不见得情愿您自作主张与小人起争端,毕竟,河间王素来贤名在外。” 明德侯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 这混账小子,竟然敢威胁他。 哪里是在说河间王不允他在外争端,分明是说他要告知河间王,他借着认亲的名头和成郡王的人拉关系! 偏偏这小子不承认,他又没有十足十的把握道他就是当年的郑勘…… 河间王待人温和是真,可疑心深重也是真,一时间,明德侯还真不敢按照原计划和郑安这泼皮争抢了。 “侯爷不说话?那想来是愿意割爱了。” 郑安大笑一声,招手将胡三喊了进来,从怀中拿出银两递给他:“侯爷愿意谦让,传出去定然是一桩美谈。胡三,咱们这就去官府办文书。” 明德侯气得手发抖,面上还得装得高深莫测:出来看宅子,居然随身带了这么多银票,半点没有京城高门大户行事的作风!他简直想当场拿出更多银子来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脸,偏偏他今日还真没有这么多银票…… 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郑大人少年英才,前途可期。只是这京城风高浪急,凡事,需得思量再三,不必太急太燥地做决定。”他只当郑安是一时意气,等他回过神来,就会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若是及时回头,向他认错,他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郑安却好似听不懂对方的告诫之意,笑眯眯地道:“多谢侯爷教诲,小人必定恪尽职守,好不负侯爷苦心。” 待上了马车,郑安脸上的笑意才全然落了下来,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郑康顺无子? 他那位嫡母,倒还真是好手段,硬生生把他满屋的姬妾都断了子嗣缘。也不知道郑康顺回过味儿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冷漠疏忽和对那秦氏多年的宠爱? 但这些事,对他来说,早就像上辈子的事了。 因此,哪怕他手里握着鹘影司,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打听过郑家的情况。 从遇上青玉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荣获新生。 所谓郑家的家产,他也没有半分的兴趣。腌臜窝里藏着的金疙瘩,在他看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为这种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不值得。 更何况,明德侯如此作态,分明是想利用他做棋子,在党争里头捞好处。 侯爷,该思量再三的,是您才对。 妾术 第109节 据他所知,那位河间王,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他揉了揉额角。 只是,他从没想到郑家人会主动找上门来拉拢他这个庶子……若是有朝一日闹到青玉那里,青玉会怎么想他? 第108章 诱饵 王府中,正院拖了几日,眼看着千秋宴在即,王爷还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不情不愿拿出了庄家人的身契,让昭阳馆的人自去官府销籍立户。 东西刚给出去没多久,典礼署的人就送来了她的诰命服,告知她不日要进宫参加皇后千秋宴。 陈阅微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王爷竟是如此爱重庄氏,庄氏的一句话,倒决定了她这个正妃有没有脸面。 但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她很快就听说,庄家人前脚脱了籍,后脚王爷就把京城的两间铺子和京郊的一个大庄子转到了他们名下,不过半日功夫,庄家就从下等的奴仆变成了京城的小富户。 她气得头晕,可东西已经给出去了,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只好在心里宽慰自己,忍耐只是一时的,只要她在帝后面前站稳了脚跟,寻机生下嫡子,不愁熬不过庄氏这个注定无嗣的贱婢! 可典礼署却不只给正院送了东西,连昭阳馆和照春苑的两位夫人也同样收到了诰命服。 按大晋的规矩,像皇后千秋这种大宴,宗室女眷中有诰命的侧室的确也是能进宫祝寿的,只是有些王府里不愿意给妾室脸面,到郡王爷这里,好像格外大方些。 陈阅微听说后,面上什么也没说,转头就又碎了一套茶盏。 六月初三,千秋宴。 飞檐斗拱的殿堂内金碧辉煌,陛下在保宁殿设宴,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 皇后娘娘坐在陛下身侧,端坐于最上首的宝座之上,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梳成朝凤髻,华美的赤金翟凤冠上珠光宝气。 她面容慈和,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下首按照尊卑品级贺寿的宗亲和臣子们,目光落在那些环佩叮当、珠翠生辉的女眷们身上,也是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她不爱排场,但年纪大了,人总是不免爱热闹的,看着他们为了讨自己欢心绞尽脑汁,心里也很难说不欢喜。 雕花门廊下,内侍高声传唱:“成郡王携王妃陈氏、郡王夫人方氏、庄氏觐见,为皇后娘娘贺寿!” 一身郡王礼服的周绍当先稳步踏入殿中。他身后半步,跟着身着安排按品大妆、仪态雍容的陈阅微,方氏和青娆也穿得比平日明艳华贵些,只是比起陈阅微,一举一动被交代过要更低调沉稳。 叩拜过后,周绍献上了精心准备的寿礼,是塞外得来的宝刀,倒叫皇后眼睛一亮。 她出身顾家,祖父和父亲都是知名武将,自小也是弄刀舞剑惯了,只当了皇后以后,学着要母仪天下,便变得端庄文雅。但骨子里,她还是爱这些东西的。 “成郡王有心了。”皇后赞了一句,为表嘉奖,又特意喊了王府的女眷上前来寒暄两句。 原只是走个过场,目光落在庄氏身上,却微微一顿,旋即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 嬷嬷脸上也有些惊奇之色。 皇后收回视线,对着陈阅微道:“陈氏,你年纪轻,身子康健,虽是新婚,本宫也难免要叮嘱几句,望你早日为成郡王开枝散叶,在府里,也要做好表率。” 陈阅微面色一红,连忙受教。 皇后关心成郡王府的子嗣,是好事,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忤逆尊者,即便这话有些刺耳,像是在说她不贤德。 但她想着,顾皇后当了几十年的皇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必要纡尊降贵地同宗室女眷说话,或许,她同什么人都是这样的调子,半是叮嘱半是敲打。 哪知,下一瞬,皇后的视线就落在了庄氏身上。 “你……” 青娆怔了怔,没想到皇后还会和她说话,但她反应很快,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不能给周绍丢脸,连忙上前一步行礼:“妾庄氏,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宁,福寿绵长。”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陈阅微心头一喜,暗想:莫不是娘娘听说了庄氏在府中狐媚,有意要敲打训诫她? 一旁的周绍也微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地看了青娆一眼。 在看清楚她的相貌后,皇后面上的表情就更柔和了。 “生得真是齐整可人,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模样。”她却笑赞了一句,道:“好生侍奉你家郡王。” 青娆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皇后会这样夸赞她,连忙恭敬地道谢。 一侧的陛下闻言也略有兴趣地看了庄氏一眼,目中闪过一抹了然神色。 周绍的这妾室,竟和他已经去世十年有余的岳母有几分相像……这倒也真是缘分了,怪不得皇后喜欢这丫头。 他心里想着,这成郡王府满府可都是妙人:周绍懂得投其所好,哄得皇后开心,他这妾室竟也托生了这样一副样貌,叫皇后看得亲切……甭管是正室侧室,总之都是王府的人,好处都叫那小子得了。 而旁边的陈阅微,则有些眼前发晕了。 她垂在身侧、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能感觉到,殿中有无数不怀好意地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仿佛是在嘲笑她,她堂堂正妃,却比不得一个妾室在皇后娘娘跟前得脸面…… 宗亲与众臣携女眷向皇后贺寿后,女眷们便由宫人引领从另一侧的殿门退出保宁殿,前往皇后所居的长春宫饮宴叙话。 众人先至,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见皇后娘娘换了一身更轻便些的宫服从内殿出来。 裕亲王妃与河间王妃一副熟稔模样,带头笑语晏晏地捧着皇后说话,哄得皇后喜笑颜开。 对待近来在储君之位上格外炙手可热的两位王爷的正妃,皇后也不吝啬温和态度,与她们笑吟吟地谈着儿女经,瞧上去倒像是普通的婆母在教导儿媳似的。 到了长春宫里,地方略狭窄些,正妃们都围着皇后坐,青娆方氏等一众妾室便坐在靠后的绣墩上,连里头那几位的人脸都看不清。 青娆倒没觉得有什么,反而庆幸娘娘眼前有妙语连珠的河间王妃和裕亲王妃,好歹没让她的风头出得太过。哪怕这会儿她坐在这里,都能感觉到不时有审视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都是为了娘娘先前那一句忽然的夸赞。 方氏则有些失落。 从前在襄州国公府时,她靠着老王妃这个连着姻亲的长辈,还自恃和正室夫人差不了太多。王爷册封郡王时,也一并为她请了封——夫人的封号,听起来多么悦耳。 可这会儿到了宫里,她才猛然发现,妾室就是妾室,连在娘娘跟前开口的机会都没有。里间坐着的那几位,今日连个眼风都没有给她过。 就连近来在府里张狂得不得了的庄氏,也是一副低眉顺眼,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扫一眼打扮得都格外隆重的各府侧妃、郡王夫人等人,见她们都似自己一般,手中捏着一颗葡萄,却半晌都紧张得没敢往嘴里送的模样,心头才泛上一抹释然的苦涩。 她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幻想她与王爷还能有一个康健完美的儿子,幻想她还能如在襄州府时横行,却忘了,王爷已经许久没有踏足照春苑了。 原先觉得该恨庄氏狐媚,此情此景下,她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与过去不同了,向上追逐着一些东西的王爷,已经不再喜欢她的任性,更希望她识大体,懂本分。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冷,想起许久以来,她不能接受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容貌有损,索性对他冷脸以待,饶是他哭得再厉害,自己都不肯抱他一下…… 她心头微酸,垂下了眸。 * 前头保宁殿里,酒过三巡,皇帝拍着河间王的肩,赞他进来办事得力,没有损了天家子孙的颜面。 一边被冷落的裕亲王笑容僵硬,过了片刻,他寻了个借口,扶额走入夜色里。 面孔隐在黑暗中时,他脸上的戾气才尽皆显现。 他就不明白了,论起亲缘,他的父亲是皇伯父一母同胞的弟弟,他自小也在先太后宫里长大,论亲近,怎么也不该不如那个只知道逢迎的周琚! 偏皇伯父如同老糊涂了一般,被人哄得团团转,叫他一看就心里堵得慌。 哪怕前头几年他没在京城,可自小的记忆让他对偌大的宫闱半点都不陌生,他心里窝着火,却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能别人捏住把柄,故而散酒气也是寻的前庭的僻静之处,不至于搅扰宫闱。 席间皇帝对河间王的亲昵与盛赞,如闷锤般不断敲打他的神经,也许是酒吃得多了,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手掌要去扶朱红阑干的一刹,忽然有人更快一步地迎上来,语调带着关切地扶住了他:“殿下?您还好吧?” 周璲警觉地退后一步,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翦水盈盈的眸子。 羊角宫灯下,却见来人身段曼妙,一袭鹅黄宫纱软缎宫装,容貌堪称绝色,只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一瞧便是后妃打扮。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客气地拱手道:“本王喝醉了,有些唐突了,不知是哪位娘娘?” 听见他开口,那女子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被朝霞浸染的芙蓉,慌乱地低下头道:“婢妾苏氏,见过裕亲王殿下。” 他从未见过此女,对方却偏偏一口喊出了他的身份…… 裕亲王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此次选秀,众多出身高门的秀女,可陛下一个也没挑,都赏赐给了宗室和重臣。转头,皇后娘娘就在宫闱中挑了个宫女,听闻那宫女很是受宠,短短时日就被册封为宝林。 位分比起贵女出身的后妃们固然低了些,可她年轻无子,又是宫女出身,以这位皇帝陛下不贪色不逾矩的性子,已经算是盛宠了。 外界对此不乏议论,猜测这位苏宝林是有什么好手段得了陛下喜欢,此时裕亲王看清了对方的相貌身段,心中就不由嗤笑一声。 什么不贪色不逾矩的明君? 这苏氏的年纪,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小一些,哪怕是在他府里给他长子做妾室都是使得的,老皇帝装得敬重皇后,不近女色,到头来还不是收了个柔情小意的年轻美人? 到底是老了,从前他爹老裕亲王数次想送美人入宫,皇帝都不允,如今倒是玩起金屋藏娇了。 在意识到面前女子的身份后,裕亲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水波荡漾,似是饱含了倾慕之意,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原是宝林娘娘。”他稳住身形,刻意做出几分随意的姿态,笑道:“娘娘此时该在长春宫里伴驾,或是在陛下跟前侍奉,怎生到了此处?”尾音就带了些调侃意味。 “婢妾担不起娘娘称谓……”苏宝林连忙道,贝齿轻咬下唇,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婢妾原本就在保宁殿一侧侍奉,方才在席间见王爷喝多了,似有不适,故而……”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反倒更加引人浮想联翩。 佳人一副欲诉衷肠的模样,微微仰起头望着他,露出雪白颀长的脖颈曲线和姣好的身形。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仿佛近了些,他仿佛已经能够嗅到苏氏身上那份清幽的香气,不由喉头微动。 细论起来,苏氏的相貌其实是他最爱的那一类:行如弱柳扶风,面似娇花照水,卑怯中又带着妩媚,叫人一看就欲要收入囊中尽情赏玩。 到底是嫡亲的叔侄,连他都心生怜爱,陛下喜欢也是难免了。 周璲有些洋洋自得,不论面前的女子对他的倾慕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反映了一个事实:在苏氏心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伯父不如自己。她要么是爱自己英俊风流,要么是觉得陛下垂垂老矣,看中了他年富力强,想永葆富贵。 这些小心思,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错处,反倒让他有些兴奋。 对方想攀附于他,他又何尝不想在这禁宫之中安插一个钉子呢? “宝林放心,本王身子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年岁大了,本王在府中时常忧心圣躬,唯恐朝事纷杂,让陛下操劳太过……只恨不能为陛下解忧。”装腔作势的话语说得像是纯孝之人,但聪明人一听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探听圣意圣躬,原是大罪,但苏氏得宠,时常伴驾,这种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苏氏果然也很聪明。 她白着脸,纤长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宫装上的丝绦,犹豫了片刻,才带着一丝决绝,附耳道:“殿下的孝心,婢妾自然明白。若是圣躬有违,自当告知殿下……只求殿下莫要忘了,今日寻芳的一片痴心……” 大袖交叠,两人的影子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亲昵。美人的香气让周璲有一瞬的心猿意马,但他很快就清醒下来:今日宫宴,人多眼杂,即便他有些想法,也不能在此时…… 于是他声音放柔,带着许诺的意味:“宝林待本王之心,本王自然牢记。他日功成,宝林想得到的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二人喁喁私语了片刻,苏氏便面色绯红,提着裙裾迅速隐没在夜色深处。 妾术 第110节 周璲立在原地,脸上的志得意满之色再难掩饰。 陛下不亲近他又如何?有这样一颗棋子在,若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是不能使些不干净的手段…… * 福宁殿。 皇帝已换了明黄寝衣,正由一名老内使伺候着用热巾擦手。 他动作缓慢,姿态从容,哪怕是席间与多位臣子推杯换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也没有丝毫倦意。 殿门被无声推开又合上。 瞧见款款而来,眉目含情的苏氏,皇帝表情亮了起来,摆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等人一走,苏寻芳便褪去了所有媚态与羞怯,步履轻而稳地走到御榻前,恭谨地向皇帝磕头跪拜。 皇帝的表情也恢复了淡然,没有丝毫优待的意思,等人行完礼,才慢悠悠地问:“办妥了?” 苏寻芳并没有起身,只恭谨地答话道:“不出陛下所料,他果然上了钩,想从奴婢这里探听圣躬的消息,恐有不臣之心。”便将方才见面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说与皇帝听。 一时间,殿内只有铜壶滴漏缓慢的滴答声。 “……知道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他既然想知道,你便常去见他,告诉他就是。” 苏寻芳点头应是,自是明白圣意。 她被允起身后,亦没有靠近圣榻的意思,便如同福宁殿里最老实本分的宫人一般,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直到一盏茶过后,皇帝摆了摆手,她才摆出一个得意的笑,面色红润地扭着腰出了殿。 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许多臣子都以为,他会对他胞弟的儿子另眼相看,故而便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他,以为能占上什么从龙之功。 真是愚蠢啊。 他决定争大位前,便将什么兄弟之情都抛之脑后了,手上早就沾了亲兄弟的血。更何况,老五还一直对他有不臣之心,百般拉拢武将,意图谋反。 若不是太后苦苦哀求,他根本不会让老五活到太后闭眼后。 如今,老五的儿子果然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既然如此,他只好断了裕亲王一脉的美梦,叫他们好好认清现实了。 ----------------------- 作者有话说:论刻板印象的可怕 皇帝:提出设想,设下圈套,验证设想,哼,你果然不忠君,把你干掉朕毫无心理负担! 第109章 南下 千秋宴落幕,一众喧嚣如潮水般褪去。 按照规矩,周绍与王妃陈阅微同乘一架马车回府,马车内空间算不得大,两人之间却没什么旖旎气息。男子微微阖着眼睛,似乎很有些疲乏了,见状,陈阅微也不敢开口搭话,怕又说错什么惹了王爷不快。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待两人回了正院,她回里屋换上了家常衣裳,卸下沉甸甸的钗环,紧绷了一日的筋骨才算略略松泛。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脸,这才重新出去。 周绍坐在主位之上,眉宇间尚带着几丝疲态,但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见她出来,当着下人们的面,他开口道:“今日宫中,你应对得宜,未失王府体面。” 追随懿康太子多年,宫里自然也有他的眼线,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却也能知道王府众人的表现。 陈阅微脸上的笑意立时真切了些,王爷这话,是在奴才面前给她撑脸面了。好叫这些人知道,正院并没有失宠。 她心中欣喜,没怎么思考便作出殷勤小意模样,走到周绍身侧,轻声道:“原也是妾身的本分。”说着,她略有些不满地嗔道:“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王爷?天儿这么热,还不赶紧给王爷更衣?” 已经入了六月,虽是夜宴,可穿的是郡王礼服,从宫里一路回来,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一边说,纤长的手指已探向周绍外袍的盘扣,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 周绍扫了一眼女子精心描绘的眉眼,明白过来方才她缘何耽搁了些时间,从礼法来讲,他刚和王妃从宫里参加大宴出来,理应歇在正院…… 他亦看得分明王妃眼里的殷殷期盼。 但想起那人在他耳边娇纵地叫他不许与旁的女子亲近,他的目光便疏离下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王妃的动作。 陈阅微手一顿,她看一眼一边捧着衣服、鞋袜、梳头家什的丫鬟们,终于回过味儿来,明白她们缘何恨不得钻到地底去。 哪怕是今夜,王爷竟然还是想歇在昭阳馆贱人那里! 她一颗心直往下坠,笑意僵在唇边。 周绍看着那缩回的手,却是微微松了口气,因难免有些愧疚,便想着待他赴淮州后将中馈交还给她,也算是给她几分颜面:“过两日,本王便要去巡察淮州了,府里府外的事纷杂,还得让王妃多费心了。” 放在平日,陈阅微或许还会欣喜,可这会儿明知道周绍是在安抚她,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想起皇后对庄氏的青眼有加,想起那些女眷们若有似无的打量,想起已经不再能被她随意使唤的庄家人……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屈辱和嫉妒,此刻被这无声的拒绝彻底点燃。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老话重提:“王爷,淮州一去山高路远,您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儿伺候着,妾身实在不放心。妾身思来想去,不若还是将曹氏和廉氏两位妹妹迎进府来,若是有懂事的,便带上服侍您……” 周绍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距离他上一回驳了她的话,也不过才几日的时间。他明明不允,小陈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她究竟有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君的话放在心上? 还是说,她在陈府里当惯了说一不二的娇小姐,如今嫁到王府,便要事事做他的主了? 这一瞬,他想起亡妻多年来对娘家的委屈隐忍,方才因她宫中表现而稍缓的态度顿时又冷了下来。 “此事本王早就有定夺,王妃忘性很大啊。” 虽是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饶是陈阅微再自行其是,也明白自己这话又犯了周绍的忌讳了。 她白着脸,试图辩解:“王爷,妾身只是担心您……” 周绍轻笑了一声。 明明是世家出身,小陈氏难道瞧不出来,他这一路有多凶险吗?倒像是他要去游山玩水,还携美同游……要是真担心他,就该担心她家爷还能不能带着这颗脑袋回到京城! 他很是失望,说不清是为了她只顾自己私心的小盘算,还是为她表面懂事实则愚蠢的性子,只最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王妃管好自己的事便罢了,外头的事,本王会自己思量。”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正院内,昏黄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陈阅微僵直的身影。 明明是夏日,可那人一走,这屋子仿佛就多了一股屈辱刺骨的寒凉,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面颊上。 …… 虽然不悦,但陈阅微提起曹氏,还是给周绍提了个醒。 他没心思在此时纳美,但淮州一行,他或许还需要曹家的助力,如此,便不好全然将两个秀女晾在一边,太不给曹家面子。 翌日晨起用膳时,他便当着青娆的面吩咐余善长给曹家和廉家备上礼物送过去,尤其是曹家,除了曹氏的那一份,还有曹将军曹炜的一份。 余善长瞟了庄夫人一眼,见她眼里只有好奇,没有不悦,才微微松了口气,应是退下。 周绍就见她眨着黑葡萄般的圆眼睛看着自己。 他以为她吃醋,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曹家对爷有用,不能太过慢待。”至于家世一般的廉氏,顺带着而已,不好太过厚此薄彼。 青娆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解释,表情有些羞赧。当日不允两位秀女进府,不过是她用来折辱陈阅微的手段,可瞧王爷的模样,曹氏明显是对他有大用,才要费心拉拢曹家…… 她不免不好意思,嗔道:“妾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心思,若是碍了王爷大事,王爷不必顾忌我。” 周绍看她紧张地绞着手指的模样,晓得她是回过味儿来了。 他朗笑一声,宽大手掌贴了贴她有些烫的面颊,低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了卿卿的事,岂能出尔反尔?” 见他表情轻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青娆心情也松快下来,至少她明白,王爷这样子不是全然被美色迷了眼,不过是逗弄她罢了。 曹家收到了成郡王府送来的礼物,表现得也很热情。 尤其是曹氏,她本就一直惴惴自己赐入王府却迟迟不得进门是否有什么玄机,这些时日,还有人在她耳边说,是王爷和宠妾庄夫人一时戏言,便将她们两个秀女搁在了外头不迎进府。 可今日王爷身边贴身的大监都来了,态度也算得上殷勤,想来并无不妥之处。 她也可以放心了。 曹家门第不低,可她只是伯父曹炜隔房的侄女,父亲只是个白身,在陛下年迈的前提下,能进炙手可热的成郡王府,已经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曹炜初时心中却有些不快,但见余善长态度殷勤,带来的礼物也算贵重,还言辞恳切地转述了成郡王“此番公务紧急,归后必当妥善安置”的承诺,态度也就和善起来。 淮州世家是陛下的心头病,此番派成郡王下淮州,恐怕也是生了铲除世家之心。只是不知道,成郡王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备了回礼,他目送着余善长远去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圣心如此,若是成功归来,他只怕就要和成郡王绑在一条船上了。若是不成……损失了个隔房的侄女,也不算太亏。 * 郡王带着圣旨巡察淮州,该有的阵仗就小不了。 加上先前的筹备,又足足筹备了近五日,王府里才准备妥当了一切。 此时朝上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陈阅微之父陈侍郎荣升尚书一职。 这消息传出来,许多人并不意外,只因陈家世代簪缨,陈弘章之父陈老太爷从前也官至尚书。陈弘章在礼部办差算得上得力,前头的上官退下来,提拔他再正常不过。 连裕亲王都有些羡慕周绍,岳家竟愈发得力了。 倒是河间王私下里和王妃嘀咕一句,也不知是周绍沾了岳家的光,还是陈弘章沾了这个好女婿的光。 甭管外头怎么想,成郡王府里,陈阅微高兴坏了,连服侍的下人们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变得喜气洋洋。 红湘已经能下床了,立时便笑眯眯地来恭喜陈阅微。 陈阅微想起茯苓,也有些可惜,便对她格外宽容些,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 周绍下朝回来,却是眉头紧锁。 岳家高升,他原该高兴,可陈弘章一向同他政见不算相合……他摇了摇头,倒是更忧心陈家如今烈火烹油,待他出京,陈家会不会趁势对青娆下手。 青娆的身份毕竟不占优势,他在家中时,宠爱还能给她底气。他若是不在,阖府上下多半还是要看小陈氏的脸色。到这会儿,他甚至有些后悔平日里对青娆太过偏宠了。 青娆将他的愁绪看在眼里,只以为他是对远行一事心中忧虑,担忧前程,还懵懂地宽慰了他几句,道陛下既然有此安排,定然会留后手。 周绍蹙眉不语了许久,最后开口道:“此次去淮州,你同我一起。” 青娆正吩咐下人最后检查下有没有王爷平日里惯用的东西还没带上,闻言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愕然道:“……王爷?” 妾术 第111节 她晓得这回的差事是正经事,若是带上她,成什么样子? 周绍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没有太过拖延就准备出发,自然也不是去淮州送死的。思来想去,与其担忧待他归来红颜已成枯骨,倒不如将人带在身边,一时间倒颇有些生死与共的凛然了。 “你即刻让人收拾东西,明日与本王一道出发。实在来不及的,路上再买些也行。”他语气不容置喙。 见状,青娆便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东西齐不齐全倒罢了,主要是原先她还打算坐镇姐姐青玉临盆之事,如今一走,必然是要错过这大事了。 她心中思量再三,到底放心不下,开口求道:“王爷,我姐姐她们刚出府,万事只怕都还没理顺,不知道您能否派个府医过去,否则我这心里实在是……” 周绍想了想,亦是爱屋及乌地点头。 庄家人那里,的确也需要看顾。 于是应了青娆的意思,让人将盛女医派过去,又从暗卫里抽了几个得力的驻在庄家周边。青娆这边,也一股脑将原先准备好的药材送去了庄家,又让人再三嘱咐了姐夫郑安,唯恐届时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郑安知道厉害,拿笔一样样记下,不敢有丝毫遗漏。 一日后,成郡王车驾离京,一路向南,赴淮州。 第110章 做戏 成郡王的车队离京的那一日,不少百姓都在路边看热闹。 只因这次排场格外大些,光是随行的马车就有三十几辆,跟车的随从接近百人,前头的马车都快到城门口了,后头的马车才刚出成郡王府大门。 自打懿康太子去了,京城的宗室们各个都夹着尾巴做人,这样的场面还真是少有。 这么看来,这位郡王爷还真是正宗的龙子凤孙,出门办差也不含糊该有的排场。 莫说是外头的人心里犯嘀咕,就是青娆自己心里也纳奇:便是先前王府众人举家上京时,也不曾这样显摆过,随车的行李和人都是分开的,看着并不打眼。 那像这回,活像旁人不知道他是领旨办差一般。 待出了城,车队走得就愈发慢,不急不缓的架势让同行的文官都心里打鼓,明里暗里和王爷禀告了几回,生怕等办完差回京陛下会治他们怠慢之罪。 周绍却不放在心上,还笑眯眯地劝那官员要懂得及时行乐,难得出京,该好好看看大好山河,欣赏各地风情。 官员欲言又止,只见到郡王爷三不五时地就往后头的宠妾马车上钻,竟是一副片刻不离身的态势,他摇摇头,不知道该说是王爷耽于美色,还是心存畏惧,要在踏入淮州界前放浪形骸一番。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欲哭无泪:好不容易从翰林院熬到这个官位,还没有封侯拜相,他还不想死啊。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快就传了出去,就连千里之外的淮州城都有人收到了消息。 一身青色嵌花官袍的中年男子便笑着对上首的人道:“看来这位郡王爷这趟差事并不情愿,不过是碍于陛下颜面,来淮州应个卯,明公大可放下心来,将那几个交出去填了彼此颜面,想来也就应付过去了。” 上首之人头戴一顶黑漆细纱笼冠,紫棠博绫宽袍上密布华贵的菱格暗纹,腰间束着玄色犀角鞶带,明明是白身,却有灼灼之势。 近百年来,淮州一带就是世家豪族的盘据地,其中,又以夏、祝、秦三家最为气盛。 被官员尊称为明公的,便是夏家此代家主夏闽。 淮州的赋税,历来都是要先供着这些世家大族嚼用的,从前皇帝陛下无暇伸出手来整治淮州,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克扣得过于严重了,才会派官员来走一趟。每每这种时候,三家便会选出几个官员做替罪羊,不是外姓,便是旁支,才象征性地吐出些银子,两方也就相安无事了。 在官员看来,这一回也不过是因有人上折子写得太严重,陛下才发了火,派了这乳臭未干的小郡王过来走一趟。 夏闽却没那么乐观。 淮州一带的世家大族,都是屹立三朝不倒的豪绅,放在前朝,手里握着兵马,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若是瞧不上眼,便换上一位推上龙椅。 可当今这位却是个有脾气有手腕的。在潜邸时,就领兵立下赫赫战功,塞外各族闻风丧胆。登基以来,边陲的那些小国更是有数个都被打得亡国灭种,明明连年战事不休,国库却越来越丰盈,让人不敢小觑。 从前也就罢了,皇帝膝下有太子,虽两方有明里暗里的较劲儿,可也都彼此维持着底线,他私心里揣测,大约是皇帝担忧动了手握兵马的世家,伤了太子的性命。 如今,眼看着天家后继无人,他还真怕皇帝是故意派这位郡王爷过来,届时不明不白死在淮州界内,趁着这由头便出兵攻打淮州。 世家手里握的有兵马不假,可他们承平已久,万一冲突起来,还真不一定能斗得过这位陛下。 于是便蹙眉叮嘱道:“等人进了城,多派些人手过去盯着,一来不能让他查出太多东西,二来也要防着有人背着我们对他下黑手,不好给朝廷交代。” 官员一愣,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不免意外地压低了声音:“听人说这位郡王爷正得君心,盛宠优渥,其父和陛下也感情深厚,总不至于故意派人来送死……” 夏闽冷笑一声:“再怎么感情深厚,也不是亲儿子亲孙子,能亲到哪里去?” 反正如若是他,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他是恨不得哪怕江山倾覆,生灵涂炭,也要让那些碍眼的人全都陪他一起下黄泉。 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面上瞧着还撑得住,谁知道心里是不是已经发疯了…… 更何况,那人本就是个无君无父无兄无弟的疯子。 他负手走至窗棂前,只见天边阴云浮游,苍穹低垂,让南地湿热沉闷的夏日更笼上了一层不详的意味,一时间紧抿的唇线绷得更直了。 * 南下时途径襄州城,车队还在襄王府停留了一日。 周绍许久没见到老王妃和长子鹤哥儿,心中也很是想念,倒难得在鹤哥儿面前摆出了慈父模样。 老王妃提起鹤哥儿数月前生的那场病,叫她吓得不轻,故而周绍大婚她都没敢离府上京,只不错眼地照看着鹤哥儿,好歹是平安度过了。天高路远,她不想让幼子担心,便没有提起这场病,只以鹤哥儿体弱的由头推脱了。 此时再说,不免有让周绍出面与小陈氏解释的意思,免得她新婚便与夫家心生芥蒂,以为是夫家瞧不起她。 周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淡淡道:“她是小辈,只有她迁就您的份儿,哪有您处处照顾她心思的道理?” 老王妃听了这话,心里虽高兴儿子护着她,但也晓得她这儿子多半又是犯了左性了,不免劝道:“她年纪小,就是有不懂事的地方,你也多让着她。再者,总还有鹤哥儿他娘的情分在……你们是新婚,哪里磨合得不好的地方,你便告诉她,免得互相猜测,夫妻起嫌隙。” 从前陈氏在的时候,这种话她从没和儿子说过,心里也是有些置气陈氏数年无子的事。 可等陈氏红颜早逝了,她又慢慢回过味儿来,晓得这事怪不得她,有时就是天意如此,且与其让儿子横在中间两头受气,倒不如她这个老家伙软下脾气,多让让年轻人。 再加上鹤哥儿乖顺,又一直在她眼前,她不免对小陈氏也天然地多了份好感: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礼仪规矩不会差到哪里去,郡王府如今也需要这样有身份的主母来撑场面,这样幼子在外交际筹谋才不会太累。 周绍却不以为意。 要说年纪,他的确比小陈氏年长几岁,可青娆的年纪与她相仿,却比她懂事得多。他如今要争大位,盘算的都是一家子生死存亡的大事,没理由也没精力去谦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继室。 这话他没说出口,免得让老王妃再添担忧,只道等他这趟办差回来,便接老王妃和鹤哥儿一起去京中小住。 老王妃自然是应了。 她瞧出儿子对新婚妻子的事谈兴不高,也不强求,便问这趟办差身边可带了服侍的人。若是没有,她便从襄王府里寻摸几个丫头让他带上。 周绍便笑了笑:“庄氏伺候得很好,母亲不必挂心。”又带着些炫耀口吻:“先时皇后娘娘千秋宴,娘娘还夸了她是个有福气的面相。” 老王妃实然不喜欢他这般偏宠一人的做法,但鹤哥儿这场病下来,磨了她不少心气儿,她眼下旁的想法没有,最关心的就是幼子的子嗣问题。 既然要争大位,就不能在这种要紧的事上给人留话柄。 “她是个懂事的就好。”老王妃微笑道,“既是如此,也该断了药,早些为府里绵延子嗣是正经。” 她见庄氏素来得宠,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便料想着该是因原先的身份问题,一直用着避子药。 可小陈氏不是原配,府上先头已经有了两子一女了,如今是要紧时候,倒也不必计较妾室子是否生在正室夫人之前的规矩了。 周绍抿了抿唇,到底没将陈家往他宅子里伸手的事说与老王妃,只点头应下,索性叫她误会了也好。 车队在襄州城盘桓了一日,才继续慢悠悠地南下,往江南东而去。 因这不紧不慢游山玩水的架势,直到七月中,一行人才到了毗邻淮州的洪州地界。 这一日,车队晌午时分进了稷城县,便在洪州稷城县县令的带领下,住进了县衙为他悉心准备的别院里。 县城里哪有什么豪奢的别院,这地界无非是郡王府的随从一早打过招呼,县令让当地的大户让出来的宅子。 随行的文官忍了又忍,等人都各自散了,才悄悄和一小将抱怨:“……若是脚程快些,关城门前必然是能进城的,偏偏还要耽搁一日……” 小将一路跟过来,自认早就看明白了这位郡王爷的作风,闻言嘻嘻地笑:“淮州城内,王爷说话可就不好使了,哪里如在洪州,住这么大的别院,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文官气呼呼地道:“再是不同,淮州的人还敢慢待龙子凤孙不成?分明是他拈轻怕重,不想办这差事……” 小将就安抚了这位大人几句,转头便偷偷和别院内宅里伺候的奴仆搭上了话。 “去瞧瞧,王爷在做什么?” 胡县令为郡王准备好了酒席,郡王也没有推辞,席间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宾主尽欢。 等席散了,那奴仆便见郡王爷直奔方才带来的女眷安置的屋子,她避过服侍的人,悄悄躲在了窗棂下。 青天白日的,里头却很快传来了衣物窸窣、桌椅挪动、床榻嘎吱摇晃的声响,更混着女子娇软细弱的嘤呜声,如春日的猫儿似的,挠得人魂魄都直激灵。 探子很快就寻了机会出去禀报:“……瞧这荒唐模样,说不定要一直闹到夜里。” 那小将便嗤笑一声,心头的警惕降至最低。 这位还真是宠爱随行的妾室,巴巴地留在城外,该不会就是为了好生与妾室春风一度吧?毕竟寻常赶路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舒服的宅子住。 等消息一层层递出去,屋内,目光清明的周绍却换上一身低调些的衣物,在趁着换岗之际带着青娆离开了别院。 第111章 暗市 淮州城内,收到消息的人大松一口气。 今日适逢城中开赛珍会的日子,原是一季一次,哪曾想正好碰上这尊佛到来。幸而稷城县县令会逢迎,一干人等留在了城外,否则只得将这桩事拖延到下一季,就误了事了。 而此时淮州城那巍峨高耸的城门之下,一架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军士目光锐利,对每一个进城的人都严加盘查,他扫一眼面前不起眼的小车队,沉声喝问:“从哪里来的?路引!进城去作甚么?” 他并不客气,说着便去掀车帘,只见里头坐了位衣着富贵,模样风流的年轻公子,他怀里揽了个绿罗裙的美人,目光懒洋洋地看过来,随即扫了车夫一眼。 车夫立刻把原本在野外不好挂上,怕贼匪惦记的徽记挂在了车沿。 军士一瞧,居然是永州巨富骆家的私标。 永州城内有两大巨贾,一个是先前为懿康太子做事的申家,一个便是底蕴悠久的骆家。 车夫趾高气昂地开口:“车里是顾家三少爷,永州骆家是我家少爷的外祖家,此番进城,是为了给亲家姨母夏五夫人送节礼。” 一听见这两个姓氏,军士严厉的表情顿时一收,甚至挤出了几分恭敬的笑意:“原来是顾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骆家在江南东西两布政司赫赫有名,虽是多年的商贾,有资格入仕的儿郎少,可凭借着层层叠叠的姻亲关系,愣是多年屹立不倒。骆家的姑娘也在十年前嫁入世家夏家,虽然只是续弦,可膝下有子嗣,靠着这层关系,骆家的人如今在淮州内也是横着走了。 这位顾少爷虽然不姓骆也不姓夏,军士也丝毫不敢怠慢。 只是这几日瞧着,入城的商贾还真是多啊。 妾术 第112节 车队缓缓驶入淮州城内。周绍放下帘子,原本纨绔张扬的表情一收,目光平静下来。 这片土地,连同西侧商船云集、富贾众多的永州,曾是先懿康太子倾注心血经营的重地。 永州扼运河咽喉,盐粮商税汇聚如流,这些年来为东宫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银子;而洪州界,则是鹘影司势力最大的地界,身负替东宫监察淮州风吹草动的使命。 周绍接过鹘影司后,直到这次奉旨出行,才从那位神秘的鹘首的信件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所以,他们的车队进了洪州界内,就有足够多的办法遮掩那些窥探的视线,让他从容地自别院脱身,以普通商贾的身份混入城中。 而骆家,也是他先前在与云家对上时,拉拢的一股势力。 不过,夏五夫人这个冠了夏姓的出嫁女,对此一无所知。 好在,骆家给他安排的这个身份是姻亲顾家的纨绔子弟,出嫁后眼高于顶的夏五夫人从来是不屑于和这个外甥多亲近的,他用熟悉的人把节礼给人送去,再往秦楼楚馆里去一趟,对方就不会起疑。 淮州内城,夏家族人的府邸飞檐斗拱,连甍接栋,一眼望去竟不见尽头,似足足占了内城的一半之多。 这种规制,比起远在京城的禁宫,实然已经差不了多少了。 只是若问罪夏家,夏家总有说辞:枝繁叶茂,族人又喜好比邻而居,一户户拼凑出来的夏城,又怎能说是逾制呢? “顾家”的仆人凭借腰牌进了夏城,只见其中仆妇成群,衣饰光鲜,行走间悄然无声,规矩森严。 转过数座数座玲珑石桥,观得引水为脉,叠石成岳的园林,直到一座覆着琉璃瓦的宽敞院落,才见到了夏家的五夫人。 果然,夏五夫人在听到自己那姓顾的外甥来送礼,当面笑吟吟收下,转头就拧了眉和丫鬟抱怨:“人都不露面,哪里是来探望我这个姨母的?我看他,分明是去探望那些花娘的!” 丫鬟早就见怪不怪,只笑道:“表少爷不过是年轻贪玩,又从来没给您惹过乱子,您不爱瞧他,便让他自去顽,总归这淮州城内是夏家说了算,就是有什么小麻烦,底下的人也自会照顾表少爷的。” 这话哄得夏五夫人舒坦了起来。 她虽是骆家女,可骆家是商贾,在永州内忌惮的官僚太多,不似在淮州,她走出去,人人都要敬她三分。虽不喜这个不上进的外甥,可人既然千里迢迢过来给她送节礼撑了面子,到底要多照料几分,免得他回去说她这个姨母在淮州说不上话。 “你素来是个懂事的,便劳你去外头传个话,寻常的东西,他若要,便给了他,回头找我来对单子就是。” 丫鬟自是应下。 …… 宵禁的时辰一到,城中坊市便逐渐寂静下来,唯有城西的一处,灯火通明,丝竹不休。 各色香车宝马停在巷口,宵禁的兵士只作未见。 白日里,此处是供人典当的珍玩斋,入了夜,便成了豪贵穿梭的暗市,专营秘卖勾当。 而今日,又恰巧是珍玩斋一季才一次的赛珍会。 每到这一日,便引得江南巨富们为这些奇珍罗列争相斗富,沦为当之无愧的销金窟。 门人一早得了打点,知晓夏家的外甥顾三爷要来,一早便准备好了雅间与美人,谁晓得,从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一对人影,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他有些犯难:“顾三爷,带女眷进去,是不是有些犯忌讳?” 寻常的坊市也就罢了,这暗市里头,可多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美人一身绿罗裙,将腰身掐得细细的,行动间起起伏伏,即便用轻纱掩面,从那双眼睛也看得出是个绝色美人。 门人有私心,若叫顾三爷带了这女子进去,他们准备好的人只怕就要沦为庸脂俗粉了。 ——暗市准备的美人,可不仅仅是为了让这些爷图一乐,更要紧的,是鼓动他们为了面子一掷千金,好让暗市赚个盆满钵满。 哪晓得他刚说了一句,那美人却不依了,声音娇滴滴地就往顾三爷身上靠:“爷,您今日说好要带妾见见世面的!什么地界,还不能让我瞧,难不成里头都是勾引您的倡优?” 就见顾三爷被迷得眼睛都移不开,掐着美人的腰杆来回摩挲两下,就扬着下巴对门人道:“爷今儿还偏要带人进去,你还要拦爷不成?你可别忘了,爷的靠山!” 门人心里直骂人,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应了。 罢了,瞧这小妖精搬弄是非的本事,又正得爷们欢心,放人进去说不定比他们原先准备好的人都好用。 他们要的是赚钱,可不是往人家宅子里安插人。且这些纨绔子弟,外面风光,在家里却做不得主,即便是送了人,他们也没本事将人带进宅子里去,实在是赔本的买卖。 两人步入内厅,金童玉女般的组合也是很让人亮眼,但真正的“顾三”从前只来过一两回淮州的烟花之地,不曾踏足这暗市,故而在这里是个生面孔。一时间,也没什么人上前来和他打交道。 内厅里,四面以整排的乌木浮雕屏风隔开一个个相对私密的雅间,透光而不显形的云锦在屏风上显得流光溢彩。 给“顾三少爷”准备好的雅间里,原本有个露半酥肩,姿态妖娆的花娘,见三爷揽着个面生的女子进来,一打量便知道不是他们这里头的人,还暗地里存了较劲儿的心思,拖延着不肯退下,非要敬顾三爷一杯酒,眼波飘荡地对着他笑。 顾三爷的女伴却来了脾气,斜了她一眼,见里头没有旁的男子,便解下了面纱,也素手敬了三爷一杯酒。 那花娘原本不当一回事,挑衅地看过去,却一时看呆了。 真是好美的一张脸,显得她刻意涂抹上的脂粉都有些油腻腻起来。 又见顾三爷眼神都黏在人家身上,一眼都吝啬给她的模样,晓得对方恐怕正是新鲜的时候,只好气馁离去。出了雅间,人都快被气哭了,数落安排的人没存好心,故意给她没脸。 那人知道这花娘素来受器重,自然赔罪不迭,又暗暗打听里头的光景。 晓得那顾三爷当真是个贪图美色的浪荡公子,只晓得哄美人欢颜,愈发放下心来——随着城外那位主儿的到来,近来城中的魑魅魍魉不少,这顾三爷虽然有夏五夫人的背书在,可到底是生面孔,他不得不格外小心,免得让人拿了错处。 待人走了,周绍懒散地靠在圈椅中,手臂自然地搭在青娆的椅背上,随意地卷着她一缕垂落的发丝把玩。 主厅前方的玉台上,随着一位口齿伶俐的“舌人”出场,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前几件唱卖品不算太稀罕,不过是金银器物、字画真迹之类的东西,若是肯花高价,在外头也不是买不到。 作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周绍对此表现得兴致缺缺,只是偶尔举举牌,并没有势在必得,所以没有拍下。 而后,舌人热情洋溢地介绍了一对“珍品”——竟是一对国色天香的胡姬。 她们生着蓝色的曈眸,模样艳丽,是鲜见的塞外风情。 候在屏风外头的侍从就见顾三爷果真举了牌子。 可很快,他怀里的美人就闹起来。 “爷,我不许您买她们!这种伤风败俗的玩意儿,怎么能进我们顾家的大门?” 那位顾三爷竟是当真宠爱那美人,被如此顶撞也不生气,只是过了一会儿,就遗憾地收了牌子。 侍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像这样的“珍品”,原本就是预备给这些财大气粗的纨绔子弟的。 打得就是激得他们冲昏了头脑,为佳人一掷千金。 否则,再周正的模样,哪怕放到秦楼楚馆里,也卖不到什么高价。交给人牙子,顶了天也才二三十两。 顾三爷这女伴还真是碍事,首饰钗环不哄着爷们给她买,争风吃醋她倒是头名。 不多时,暗市的管事人便笑眯眯地进来了,低声问今日是不是伺候不周,竟一时没有让顾三爷特别喜欢的东西。 周绍面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甚至还偏头与青娆耳语了一句,惹得她故作娇嗔地推了他一把。 逗完美人后,他才兴致缺缺地看过来:“爷是听我家老爷子说,你们这里今日有好东西,才过特意来瞧瞧的。可这些东西,都不是能拿给我家老爷子邀功的。你们没点真材实料,还想让爷掏腰包?爷是有钱,可也不是专程让你们蒙骗的。” 闻言,管事人的表情反倒变得意味深长了。 他躬身一揖,笑眯眯地道:“三爷且耐耐性子,还有最后一样东西,还没有呈给您瞧呢。” 第112章 “这淮州府的水,也太…… 夜渐深沉,淮州城内的暗市中,赛珍会却正值喧嚣顶峰。 斋内烛火如昼,映得满室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与酒气交织的靡靡气息。 主厅中央的玉台上,舌人满面红光,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道:“今日压轴珍品,乃是吕城县盐场监当官一职!正八品衔,领朝廷俸禄,辖盐场百亩。” 此言一出,瞬间将全场的气氛推得更加热烈了。 周绍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冷冽。 烛火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映出几分嘲弄神色——前朝卖官鬻爵之风肆虐,终致天下大乱,如今本朝科举已成规制,淮州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当真是将朝廷律法视作无物。 且盐场乃利税重地,虽是末品小官,却握着实权,寻常商贾求而不得。 听到这里,他已经隐隐明白为何淮州府如此阜盛,交给朝廷的赋税却少得可怜:这等油水丰厚的位置,任上的官员却大多是用这种手段买上来的,把柄捏在旁人的手里,就是没有半点姻亲粘连关系,也会天然地站在士族的一方,与朝廷做对。 先前露面的管事人适时地走进雅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顾三爷,这官职可是为您量身定做的。您有骆家与夏家做靠山,再添个正经官身,日后走出去,人人都要再敬您三分。”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暗示,“且吕城盐场每年的孝敬,可比这买官的银子多得多呢。” ——虽然大头都被三家人拿走了,但漏出的些许油花,也足够打发这位爷了。 周绍懒懒地掀起眼皮,指尖在茶盏边缘划着圈:“哦?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轮得到我?” “三爷说笑了。”管事人弓着身子,语气愈发恭敬,“夏五夫人的面子谁敢不给?您想想,日后您在吕城任上,还能照拂骆家的生意,这是双赢的美事啊。” 盐场这种官职,得知根知底的人来看着,寻常时候三家人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今日是夏五夫人开了口,他们想着顾三爷到底是姻亲,这才拿了这官职来讨他的欢心。 正说着,忽闻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青娆与周绍对视一眼,很快便寻了借口出去,在楼梯角佯作整理裙摆时,她瞥见一个奴仆模样的中年男子被门人引到了最里头那个雅间,她装作好奇地随口问端着茶盏四处游走的伙计那是什么人,伙计扫了她一眼,见她身段窈窕,声调温柔,回话的态度也不免和善些:“想是哪家官员的管事吧。”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也不怎么纠结的模样,往院子里站着吹了吹风,便又态度自然地回到了雅间。 此时,舌人已经开了价,这个八品的官职,开价便是六百两。 “顾三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佩,直到价格炒到一千两才懒懒地举了举牌。 “一千五百两。”替报的小厮高声道。 周围的人静了下来,一个末品小官,大的作用起不了——江南东布政司的盐场都被世家牢牢把控着,他们买了这官,也不过是应个景儿,得个好听的名头,也就是这等纨绔子弟,才敢掷下如此重金。 最终,周绍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价格“拍下”了吕城县盐场监当官一职,管事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人奉上委任文书。 青娆看着那纸盖着州城红印的空白文书,只觉得荒唐——朝廷命官的委任状,竟成了暗市叫卖的货品。 周绍的反应要平淡得多。 盐场官吏不过是微末小官,任职都不需要经过吏部,这个官职,即便被人捅出去有收受贿赂的嫌疑,也大不了牵连州城衙门的官员吃些挂落,毕竟,这不是明文规定必须经过科举才能任职的官职,只能说是叫人钻了空子。 真论起来,对方大可以狡辩说自己无知,任人唯才云云。 他只是更好奇,压轴的都如此饱受争议,那余下的那件唱卖品是什么? 可惜,台上的舌人只是笑吟吟地道:“还有最后一件珍品,专供少数贵客。”竟是遮遮掩掩,不肯对人明言。 见旁的雅间的客人仿佛已经见怪不怪,周绍微微拧了眉头,不悦地喊来管事人,嚷嚷道:“什么东西还不能叫爷知道?怎么,你们珍玩斋的人瞧不起我们夏家不成?” 管事人嘴角微微抽搐。 不过是夏家的姻亲,倒是扯上夏家的虎皮了。 可纨绔子弟自来都是这种派头,管事人早就练得老辣,闻言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道:“三爷何必大动肝火,那东西,不适合您。”周绍竖眉,正要再装作一副无理取闹的模样,对方却意味深长地透露了一句:“或许,等您走马上任之后,会再收到我们的帖子。” 妾术 第113节 他表情一顿,心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嘴里还嘀咕道:“神神叨叨的,小爷可没这闲心!” 管事人笑意僵在脸上,罢了,蠢货他又不是头一回见,好歹让他们赚到了银子,装作没听见也就罢了。 赛珍会散去,周绍毫不留恋地揽着美人的腰肢离去,等一上马车,青娆便在他耳边道:“最后用五千两拍下那东西的人,或许和官家有关。” 周绍也想到了这一点,管事人的提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想买那东西,首先,他要是个官。 他心中有了猜测,便暗中留下人手,让他们悄悄跟上了从那雅间出来的人。 夜色已深,今日已经出不了城门了,他只能先回骆家给他准备好的别院去歇上一晚。 三更时分,仍未入眠的周绍从暗卫那里拿到了今日那人拍下的泛黄卷轴和一页如法炮制的空白升迁文书。 只是这一回,上头盖着的是吏部的官印。 升迁的官职是,康安县令。 如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春闱之时,陛下才刚刚从进士里选了人,派到康安这个富庶的县城做县令。 这会儿,朝廷还没收到康安县县令有什么不妥的消息,对方竟然已经将这个官职拿出来售卖了。看来,等待原县令的,不是病退,便是亡故啊! 而那泛黄的卷轴上,竟是林林总总列出了十数个官职,每一个的级别都不低于县令,更有州城副官一职赫然在列,明码标价,连拍卖都无需,这些受邀的人随意挑选,圈出,付银子,便能不费力气地拔擢到这个位置上。 烛火跳动间,他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将整间屋子冻结。 知道他们有不臣之心,却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到把陛下的颜面放在地上踩。 跟他们比起来,云贵妃娘家的那些人简直就只是跳梁小丑了。 怪不得,懿康太子在世时,要在永州和洪州费尽心血做了这么多布置。怪不得,陛下好端端的为赋税发那么大脾气,想来,陛下刻意安插过来的钉子,近日来已经被对方拔除得差不多了吧? 青娆也睡不着,披上衣服站在他身侧扫了一眼,见他没有避讳她的意思,便带了认真。 却是越看越心惊,深吸一口气道:“这淮州府的水,也太深了些。” 他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淮州城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水深才好。”周绍冷笑一声,将这些东西都统统收拢好,“正好一锅端了。” 在来的路上,他故意放慢了行程,走走停停,可不止是在游山玩水。只要他不被三家的兵马困在城中,他就有把握在这回给陛下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身为周家的儿郎,他只觉得这些蠹虫是在败坏周家江山的根基,长此以往,朝纲混乱、任人唯亲是迟早的事,陛下苦心经营的科举制只会付诸东流,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不过,眼下还有一道关卡需得冷静度过—— 他的人是用了武力将对方的人和赛珍会的管事人打晕了,从他们手里夺来的东西。 这是要命的东西,他们不会不知道厉害,等明日天一亮,他就要赶紧出城门去,否则一旦城里戒严,光是夏五夫人那儿都随时随地可能将他认出来。到时候露了馅,那可真就是插翅难逃了。 他拥着青娆的腰肢,亲了下她的额头:“明日,你就要和本王一起逃亡了,怕不怕?” 青娆怔了一下,旋即笑靥如花地握紧了他的手。 “跟着王爷,做的是大事,妾只觉得,好似生活从来没有这般精彩过,又怎么会怕?” 没有踏足淮州城时,她从来不知道,普天之下,还有这样没有王法的地方。这哪里还是大晋的土地,分明就是夏家等人的私有物了。 在王府里头时,她被逼无奈囿于内宅的那些算计里头,若是不能赢,丢的就是性命,可即便胜了,心中其实也未尝是高兴的。 但这一日进了淮州城的见闻,却叫她隐隐有些念头:要将这些割据一方,为非作歹的世族一网打尽才好。 ——君不见,这些一掷千金的世族老爷和贵公子穿得多么豪奢,淮州城又是多么的繁阜,可城门口的乞丐,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座州城都要多。 那些私相授受的官职都落在了如“顾三爷”那般的酒囊饭袋头上,淮州城内尚且如此,等入了下头的县城,情形只会更糟。 光线如此昏暗,周绍却觉得她的面孔骤然变得鲜活艳丽,带着动人心魄的美。心底更有股遇风便燃的烈焰,此刻簇簇灼烧起来,忍不住动情地俯身去热烈地亲吻她。 窗外的风卷着别院里池塘晚荷的清香涌入,烛火猛地摇曳了几下,映得两人的身影在墙上忽明忽暗。 他们可真像一对绝命鸳鸯。 青娆被他逗弄得恨不得软成一团,只得死死地攀附着他,眼眸迷离间,泛起一个略有些不祥的念头。 ----------------------- 作者有话说:修改了一下末尾哈 第113章 事发 洪州稷城县,别院。 檐角铜铃偶被晚风拂动,发出两三声细微的响动,旋即又被浓重的寂静吞没。 睡眼惺忪起夜的小将刚脱下衣裳准备倒头大睡,看一眼内院的方向,心头却无端掠过一丝异样: 自打昨日午间席散,王爷揽着千娇百媚的庄夫人入内,便再未踏出房门半步。仆役们送水送食,皆被守在院门外的王府亲卫拦下,亲自转交,言道王爷与夫人不喜搅扰。 这本也寻常,王爷待庄夫人向来恩宠无度。 可不知缘何,这会儿他却眼皮直跳。 他奉命监视,虽不敢靠近,但整夜也有留意,如今细想,那院子的动静似乎太过安静了些,仿佛……人去楼空? 这个念头一起,他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昨夜的赛珍会,家主夏闽原本是不肯照常举行的。偏偏管着家里庶务的五爷不肯放弃到了眼前的金山银山,在听闻王爷不进城后坚持继续举行,只是千叮万嘱,要他格外留心这位王爷行踪。 这别院里也不止他一个眼线,故而昨日他并没有过分警惕,也只以为是同寻常一样,郡王爷只是爱同庄夫人耳鬓厮磨罢了。 再躺下去后,他就有些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东方天际泛起一层鱼肚白,他咬了咬牙,佯作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直直往内院去。 “烦请这位兄弟通禀一声,外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请王爷决断。” 守门的护卫看他一眼,表情却没有丝毫松动:“王爷同庄夫人在里头,没人敢打扰,你不要脑袋,我还要。” 他的语气仿佛很寻常,带着一股历来被王爷重视的优越感,可无论小将怎么求,对方都不肯松口,甚至不愿意去问上一声。 皇家威严固然不可冒犯,可奉旨出行的郡王爷,当真能不顾忌外头的形势,心安理得地同爱妾居安一隅吗? 小将心中起了疑心。表面上,他叹了口气,嘱托护卫若是王爷起身了,麻烦他通禀一声,他立刻就过来。 实际上,他出了院子便直往宅门去,冷汗津津地匆匆牵了快马,翻身而上,猛抽一鞭,朝着淮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他必须立刻告知家主,郡王怕是金蝉脱壳,昨夜已然入城。 而守门的护卫迟疑了一会儿功夫,也察觉出不对,派人打听后得知并没有人在府外禀报什么急事,又遍寻方才那小将而不得,顿时眉头紧锁。他咬了咬牙,前去和亲卫统领禀报来龙去脉。 这几人是少数知道王爷行踪的人,统领在听到的一瞬间,立刻派人去查马厩的情形,得知果真少了一匹马,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不对劲,怕是出岔子了。” 他低喝一声,对下属吩咐道:“不能再等王爷的号令了,我们要立刻出发接应王爷,那些人手里,可是有家将和兵马的。” 而此时,距离小将离开,已经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了。 …… 天光破晓,晨曦如碎金般洒在淮州城巍峨的城楼上,挂着骆家牌子的马车缓缓驶至城门。 守城的张校尉正打着哈欠伸懒腰,眼角余光瞥见车沿悬挂的骆家徽记,认出正是昨日那位“顾家三爷”的马车。 他走上前,半是谄媚,半是纳奇地搭话:“顾三爷好兴致,这大清早的,是要出城往哪儿去?” 昨夜城中贵客多,上头早交代了,对于可疑的人都要仔细盘查。 这顾三爷固然有可靠的身份,可这等纨绔子弟起个大早出城门,也算得上稀奇事了。 里头的人没理会他,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倒是车夫头也不抬地扬声道:“我家三爷说城里闷得慌,带着女眷去城外西山赏晨露荷花去。” 张校尉心中不屑:他听闻这顾三爷书都没读过几卷,哪有这么高雅的情趣? 什么赏花,依他看,是昨夜在秦楼楚馆厮混够了,带着相好的去寻个野趣罢了。 隔着半掩的帘子,他都能依稀瞧见里头的女子搔首弄姿地与他调情,没有半点良家女子的做派。心中摇头:这顾家还真是家风不严,竟由得子弟在外头如此胡混。 但面上却是笑吟吟地称赞风雅,他挥了挥手,还示意兵士放行:“去吧去吧,注意提醒你家三爷,别忘了宵禁前回城的规矩。” 马车轱辘碾过城门下的石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与迎面奔来的一匹快马擦身而过。 小将心急如焚,只匆匆给校尉出示了夏家的腰牌便快马进了城,丝毫未曾留意那辆看似寻常低调的马车,只一心往城内夏府赶去。 而此时的珍玩斋内,乱象初显。 一个小厮端着铜盆进了管事人的屋子,刚推门进去便惊得将手里的铜盆掷在地上,水撒了一地。 只见往日里趾高气扬的管事人被反手捆在榻上,嘴里塞着粗布帕子,双眼瞪得滚圆,脖颈处青筋暴起,愣是连发出动静都十分困难。 消息传到夏五爷耳中时,他刚从新纳的小妾屋里出来。 听闻管事人被缚,昨夜赛珍会拍品的名目不翼而飞,他猛地瞳孔骤缩,手指死死攥住桌案边缘:“是什么人做的,可查到了?” 珍玩斋的人却是一问三不知,只因管事人是从背后被人打晕,是谁做的,一概不知。 夏五爷心突突地跳,气得恨不得将腰间的印信砸在来回话的人脸上:“废物!一群废物!” 若是被三家里的什么对头搅扰的还好,对方闹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就怕,和昨日刚在旁边的洪州歇脚的成郡王有关。 可淮州一带是他们家的地盘,成郡王就是过江龙,也没道理能在此处大摇大摆…… 他急匆匆地准备出府去查这件事,在待客的花厅处恰好遇见了赶来的小将。 夏五爷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费了心血送到成郡王的随行队伍里的人。 “你来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他强自镇定,希望能从对方口中听到是他多想了的话。 可小将面沉如水,禀报道:“五爷,事情怕是不好,昨夜成郡王恐怕是进了城里。” 夏五爷不敢置信,他明明布下了天罗地网,对方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地进了淮州城,还无声无息地做成了这件大事? 他将管事人昨夜就送来的人员名册看了又看,目光倏尔在一个人名上死死盯着,忽然拍案而起:“好一个骆家!” 昨日骆氏在他面前刻意说娘家人的好话,他本还没放在心上,只当随意拉拔一个姻亲,若是对方有意做官,给个差事也不是不行。 可如今一细想,顾家那小子虽然纨绔,可到底懂规矩。怎么昨日进了城,半点没有来给他们这对长辈问安的意思? 而能大摇大摆冒用骆家亲戚的身份进城还不被骆家人发现,那是显然不可能的。至少,骆家老爷子必然是知道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首鼠两端的老爷子居然会在这件事情上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居然敢如此明晃晃地站在朝廷那边……难道他们以为懿康太子没了,他们攀上了别的储君候选人,就能将申家压在底下? 他气急了,命人立刻将城中戒严,不许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妾术 第114节 可守门的校尉却来禀报,道方才顾三爷已经带着女眷出了门。 闻讯赶来的一同管理着暗市的祝家二爷一听,眼珠一转,就鼓动道:“夏五哥,这有什么好怕的?赶路回到县城总还要半日功夫,派些好手追上去,宰了他,夺回东西,再栽赃给骆家就是!” 见夏五爷不答,他眯了眯眼睛,笑道:“五爷不会是舍不得让你那位夫人伤心罢?啧啧,你可别感情用事,这事若是被夏闽家主知道了,恐怕你讨不了好啊。” 裕亲王是他的堂妹婿,他对朝政的了解要比这一代很少有人出仕的夏家要多得多。 祝氏固然也势大,让皇帝忌惮,可毕竟和不少宗亲国戚有联姻,皇帝隐隐是觉得能掌控祝家的。这一回成郡王被派过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打夏家的主意。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日里三家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可碰上事了,祝家二爷想得更多的是怎么从夏家身上分上一大块肉——没道理陛下能分,他们这些人不能分啊。 更何况,虽然河间王才是裕亲王正儿八经的夺嫡对手,可这个差了一辈的成郡王,近来也是炙手可热。能一箭双雕为裕亲王铲除这个小子,对他们也只有好处。 闻言,夏五爷陷入了沉思。 他近几年帮着家族管理这些庶务,原本是炙手可热的,可这种要紧的关头,由于他姻亲的缘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一旦被家主知道了,恐怕他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于是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传我命令,调三百家将,往西山方向追!死活不论,务必把东西拿回来!” 真要是不小心把人弄死了,那就是骆家没给喜欢假扮别人身份的顾小公子配足人手,被西山的匪徒残忍杀害了……要怪,就怪骆家胆子太大,敢诱骗成郡王孤身出行。 始终跟着的小将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他见识有限,一时倒是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妥。 只是欲言又止地低声劝:“可那毕竟是宗室子弟……” 话音未落,夏五爷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很不满他没办好差事,让成郡王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这一出金蝉脱壳。 且他也没觉得,周家江山有什么了不得。放在一百年前,周家人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如今不过是穷人乍富,难道还真能斗得过他们这些百年世家吗? 夏五爷自小被夏家老祖宗教导长大,傲骨铮铮,根本就没把宗室子弟放在眼里,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只觉得夏家极其强大。 小将顿时不敢再多说。 夏五爷如今在夏家很有权势,他的命令一下,很快便有骑兵快马出城,往西山的方向追去。 而家主夏闽,直到从祝家的清河城回到淮州城内,才知道家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此是后话不提。 第114章 遇险 西山深处,层峦叠嶂,翠微苍苍。 甫一离开官道,遮天蔽日参天古木便将天光遮得只剩细碎痕迹,头顶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发出尖锐短促的啼鸣,更衬得这片山林幽邃寂静。 青娆被周绍稳稳抱在怀中,跃下马车时带起的劲风拂过她耳畔。 他在她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模样,可这一刻,他动作迅捷如豹,臂膀有力地托着她,几个纵跃便隐入道旁密林深处,很快便与那架仍旧在官道上疾行的马车拉开了距离。 青娆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心悬在嗓子眼,看着他沉静的面庞,又觉得有些新鲜。 仿佛她嫁的不是天家子弟,而是哪个有一把子力气的山野武夫。 刚一入西山,周绍就发现了后头有人似乎在疾速追过来,他没有迟疑太久,就抱着她离开了马车,显然是要让车夫唱一个空城计,将追兵引到前头去。 等他们发现不对再折返回来时,这座山就会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藏身于此的人掩藏起来。 周绍抱着她在一处巨石后停下,将她小心放下。 此处地势稍高,透过藤蔓缝隙,能隐约望见下方官道的蜿蜒一角。他凝神屏息,侧耳倾听片刻,确认追兵暂时被马车引开,才微微松了口气。 但还是太近了。 他压低了声音:“往里再走一段。” 青娆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往山里走。 因提前知晓今日的路程恐怕不会太顺利,二人准备的衣裳还算简便,瞒过了城门守卫的眼睛后便将繁重的外裳褪在了马车里头。 青娆是一身豆绿短襦配上裤儿,周绍也是藏青色的窄袖直裰,乍一看之下,倒是瞧不出两人的富贵身份。 山林间落了一层厚厚的枝叶,踩上去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周绍很是认真,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相对稳固的岩石或虬结的树根上,避开湿滑的苔藓和松软的泥土坑洼,同时侧身提醒青娆沿着他走过的路走。 两人都提着心,一时间也没有心思交谈。 走着走着,青娆忽然觉得空气仿佛变得湿重粘稠起来,她迟疑了一瞬,目光往左右逡巡了一圈,视线顿时僵住了。 只见右侧岩缝阴影处,三角蛇头高昂,幽幽地吐着蛇信。 她瞳眸一缩,虽然常年生活在内宅大院里,对山野之间的东西没有什么见识,可少有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像这等通身覆着艳丽的翠绿环纹的深山蛇,多半是有剧毒的。 她正要开口提醒周绍,那道翠影却比她更快,迅疾如电地从缝隙里窜出来,直奔走在前面的周绍而去。 “王爷小心!”骇然之下,青娆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撞向周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致命的毒物。 早在昨夜,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这趟办差,并不似一开始一般风平浪静,而是暗藏凶险。尽管如此,王爷还要坚持把她带在身边,想来就是因为陈家大老爷升迁,陈家在京城的势力更加坐大,她留在那里,难保性命。 所以,被王爷带在身边,才是最万全的做法。以王爷的性子,十足十送死的事他不会做,所以,他生,她就能活,他死,她的日子也只会生不如死。 她的性命,庄家满门的希望,都系于他一身。 但万事很难皆遂人愿,早在出发时,青娆便已经想好了:若有不测,她宁肯牺牲自己这条命,也一定要保住周绍。只有如此,他才能念着自己的情分,保全庄家剩下的人。 ——他活着,才有她家人的活路。 所以,遇此惊变,她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作出反应。 周绍悚然一惊,在她扑过来的电光火石之间便反应过来,将她往身后用力一拽,同时腰间佩剑迅速出鞘。 “锵——” 寒光乍现,剑锋精准地扫向蛇影。 然而,变故发生得太快太近。青娆那一撞虽是好意,却也稍稍打乱了周绍闪避的节奏。 剑光堪堪斩断蛇身后半截,但那蛇头带着一截残躯,竟凭着临死前最后的一跃,狠狠咬在了周绍因为了护住青娆而未能及时撤开的小腿外侧。 周绍闷哼一声,剧痛瞬间从小腿蔓延开来。 他毫不犹豫地挥剑将蛇头彻底拍碎,但毒牙已然刺破皮肉,他脸色剧变,身形也不由晃了晃,几息之间,就有些站不稳了。 “王爷!”青娆见他如此,吓得魂飞魄散,扶着他揭开那处的衣物,就见两个细小的齿痕周围的皮肤,已然泛起不祥的青黑色。 周绍的眼神也开始迅速变得涣散,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腕说了一句:“山里……” 便昏了过去。 巨大的震动席卷了青娆的心神。 她万万没想到,周绍这个身份尊贵、前途无量的郡王,竟会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不惜以身犯险。 她救他,是因二人地位悬殊,她想要用自己性命最后算计他一回,好让他对庄家人竭力所能地庇护。 那他呢?他又能算计自己什么? 她表情又哭又笑,头一次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稳住心绪:难道,他如今当真把她看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不成? 心中情绪几乎要把她的心攥得窒息,但巨大的危机横在她面前,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究竟,只得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背着他往山里走。 这是他昏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语焉不详,但大体意思是分明的。 下山求援是绝对的死路一条,追兵发现他们绝不会心慈手软的救周绍,更大的可能是直接让二人双双上路。 她隐约觉得,山里应该有周绍留的后手,或许是藏身之地,或许是能解开这种毒的必备药物,可惜周绍还来不及交代就昏了过去。 看这症状,青娆更是心头焦灼:若是一时找不到解毒之法,耽搁下去,恐怕要性命难保…… 这两年她近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身子因悉心保养过虽也康健,背着一个壮硕的成年男子走山路到底太过吃力。 于是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不仅背上的人如山岳般沉重,还要小心提防路上湿滑的青苔。 汗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已经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了,但她不敢停歇,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周绍先前选择的路径方向,向更深的林中挪动。 她只盼着能尽快找到周绍预备好的藏身之所,或者……遇到奇迹。 就在她筋疲力尽,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前方密林深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人语。 “二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青娆心头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从不远处走来。 她一脸警惕地捏紧了腰间的短刀,不知道这两人和追兵有没有什么瓜葛。可她不会武功,这短刀在她手里只是样子货,对方若真是歹人,她此时扶着周绍也实在走不脱,只好抿着唇紧盯着来人的方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 就见来人中,男子大约二十五六,身材魁梧,背着土制的弓箭,拿着猎叉,剑眉星目,眼神锐利如鹰。女子则十七八岁左右,一身利落的玄色短打,腕上戴着兽皮护腕,英气勃勃。 杨英见到青娆苍白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又扫一眼她背着的高大男人,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你的同伴……这是怎么了?”又忙道:“我们是来山里打猎的,没有恶意……” 青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看周绍的情形越来越糟,她也只能相信面前的人:“他似是中了蛇毒,求你们救救他!待他缓过来了,我立刻通知家里给你们重谢!” 杨雄和杨英对视一眼,前者立时上前查看周绍的伤势,又看一眼地上被斩成几段的蛇身,忙道:“阿英,是青环蛇。” 闻言,杨英动作麻利地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一截短绳,递给二哥杨雄。 杨雄便用细绳在周绍腿上死死扎紧,延缓毒血上行,又将瓷瓶中黄色的药粉末倒在伤口处,用布条包好。 青娆在一边看着,见周绍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股骇人的青黑气似乎退去了一丝,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些。 “暂时稳住了,不过这毒很是霸道,还得立刻去找解毒的草药。”杨英也呼出一口气,表情轻松了些。 像出远门寻常需要用到的药丸他们都备得有,但他们进山一向小心,脚上都洒了家传的驱蛇的药粉,倒是没有备。 “不知两位可知晓何处能找到那解毒的药草?”青娆连问,表情焦急。 杨雄这时才来得及仔细打量她一眼,才发现这女子虽然穿的衣服是往简便了去的,但可那料子却是不凡,一看便知道家世不俗。这种姑娘,怕是头一回进山,即便他们告诉了她,她怕是也寻不到。 救人救到底,杨雄便摇了摇头,开口道:“那东西不是熟手,很难一眼认出来。待寻个地方将你的同伴安置好,我便替你们去找药草。” 这毒虽被暂时压抑住了,可中毒的人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这姑娘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即便单独留小妹和他们在一起,他也是不用担心的。 比起小妹杨英的古道热肠,杨雄是有自己私心的。 他们之所以千里迢迢出来护镖,无非就是想多赚些银子给老爷子看病。今日偶然遇见了这对来历不凡的夫妻,说不定就能解杨家之困。 至于这等富户为何会流落到山里,他不关心也没兴趣,只要对方能给得出酬谢的银钱,这笔买卖就是划算的。 进了山,他和小妹就像回到了自家一样,半点畏惧都没有。 青娆心中顿时涌起劫后余生的感激。 她不怕对方有所图谋,更怕对方怕惹事不敢沾手。周绍的性命价值千金,对方看着又是平民百姓,想来无论怎么狮子大开口他们都是敢点头的。 妾术 第115节 杨英对此也没什么意见,还帮着二哥将人背在了背上,又接过了他手中多余的猎叉。 青娆见状,也立时想帮忙拿着那猎叉,杨英笑着由着她掂了掂,就立时接了回来:“这东西可沉手呢,也就我家二哥愿意用,我寻常都是不用的。还是给我罢。” 青娆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二人走在杨雄身后,杨英看着狼狈不堪却难掩清丽姿容的青娆,也瞧出他们定然不是西山人氏,否则不会不知道防备着里头的毒蛇,便好奇问:“你们是来寻亲的?这山林路可不好走,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不是。”青娆摇了摇头,早就想好了说辞,“本来是出城散心的,回城的路上却遇到了劫道的山匪,模样瞧着甚是骇人,不像是能出些银子就了结的。我和夫君逃进了山林里,慌不择路才中了蛇毒。” 淮州城中的世家要杀他们,必然不敢光明正大地动手,在这深山里,也就山匪的名头最好借。 如若晚些时候真有人追进来,有这样一番说辞,想来性子还算纯善的杨英也会帮着他们遮掩。眼下,亦能降低他们的戒心。 果然,杨英一听表情就变得嫌恶起来:“这些山匪,真是令人作呕!洪州和淮州两地的官衙也不好生管管,如今竟然敢在官道上杀人越货了!” 前头的杨雄竖着耳朵听完了这一番话,眉头也微微松懈下来。 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他们穿过茂密的山林,沿着一条崎岖的山道往北走了一段,便见到路边有一排屋舍,瞧着像是新砌的。 杨雄兄妹决定上前去敲门,看看主人家愿不愿意让他们歇歇脚——周绍中了蛇毒,最好要固定住,否则容易再生变故。 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人出来开门。 杨英便笑容和善地上前去说情况,那老爷子本来还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在看清周绍的面孔时顿时眼眸震了震,扫向一旁立着的青娆。 片刻后,他松了口,道:“好吧,但你们走前要收拾好,别弄得我家脏兮兮的。” 杨英自是连声应是。 他的反应杨英没有注意到,一直提着心的青娆却留意到了,她念头微转:难道,此人是周绍留在山中接应的人?算算距离,这一排屋舍的确是出了那片林子最近的地方了。 一行人在老爷子腾出来的屋舍安顿好后,杨雄便立时出门去寻药草了。 老爷子则在外头隐秘地打量了他们好几回。 青娆寻了倒水的借口出去,果然在转角处碰到转悠的老爷子,听见他低声问:“王爷这是怎么了?”语气里布满了焦急。 第115章 命运 老翁的举动,早在青娆预料之中。 她对周绍很是信任,他昏迷前既然敢给自己指山里的路,可见在山里备好了能让两人活命的布置。 但事关重大,她也不敢轻易信任眼前的人,便只作茫然神态:“老丈所言,我不太明白。” 老翁谭仓忙道:“夫人不识得小人,小人是鹘影司洪州界的负责人,是奉王爷之令守在此处的。”见女子还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才苦笑着道:“夫人不必怀疑小人,小人如今也是在郑安大人的手下做事。” 青娆这才微微挑眉。 郑安在外头行走从来只用周绍连襟的身份,此人能一眼认出周绍的模样,又知晓郑安实际负责的事情……也是能信任几分了。 她缓和了脸色,低声道:“来的路上,不意被青环蛇咬伤,索性遇上两个热心的猎户,如今止住了毒发,但还没有解毒。” 谭仓唬了一跳,再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纰漏,喃喃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将周围的猛禽毒物都扫除了一通,从来没有发现过青环蛇的踪迹……”偏偏是今日,王爷出现了,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条蛇,弄得局面如此被动。 青娆摇摇头,安慰道:“山林如此广阔,天生地长的东西,又不是死物,焉能面面俱到?眼下先把王爷的毒解了最是要紧,想来等王爷醒来,必然不会怪罪你们。” 谭仓素来只听闻庄夫人得宠,王爷来淮州办差也要将人带在身边,满以为是个眼高于顶、甚至于跋扈娇纵的,却没想到是如此平易宽和。 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伸展了些,低声道:“待王爷醒了,我等定是要去请罪的。只是眼下,还请夫人示下。” 青娆便蹙眉沉吟道:“杨家兄妹看着品行还算端正,又是猎户里的熟手,多半是真有把握能从山里找到解毒的药草。但不能把所有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事不宜迟,你要立刻派人去县城里找医馆开药才是。 “不过,眼下漫山遍野都是追兵,你的人要格外警醒些,免得被人跟着寻到了这里。” 谭仓连连点头,喊来院子里劈柴的“儿子”,低声嘱咐几句,后者便表情一变,匆匆出了门。 见状,青娆表情松懈了些,可转过头,眼底的忧色却重得化不开。 山路崎岖难行,医馆又在数十里之外,一来一回时间都要费在路程上,她是真怕周绍等不及。眼下她能仰仗的,更多的还真就是那对萍水相逢的杨家兄妹了。 好在,杨雄并没有让她失望。 不多时,他便兜着一捧新鲜采摘的药草从门外回来,仔细拣择过后,动作熟稔地开始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捣碾。 杨英见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宽慰道:“夫人且放心罢,我们兄妹别的本事没有,对这山野上的花花草草却是熟稔的,这几味草药便是专克那青环蛇毒的,我们村里从前有猎户中招,就是我二哥帮忙采的药,那猎户服了这药很快就生龙活虎了。” 她说得夸张了些,但态度十分自信肯定,青娆的心头就当真松了松。 药草被碾碎时逸出的、略带苦涩的清香,亦稍稍驱散了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死寂。 两人要等着杨雄将药捣碎,再上炉子熬药,青娆这会儿才有些心思接过杨英那些为了让她放松下来的寒暄的话题。 互通了姓名后,她视线落在杨英英气的眉眼和爽利的做派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疲惫的脑海里悄然浮现。 “杨姑娘,”青娆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听你口音,不似淮州本地人,倒有几分……襄州那边的味道?” 杨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夫人好耳力,我家的确是襄州城关县人氏。”他乡遇故知,她难免兴奋,“夫人难道也是襄州人氏?” 青娆便弯唇笑了笑:“我夫家是襄州人氏,不过后来举家搬迁到北边,如今听见乡音,倒是觉得亲切。” 她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激起一圈圈涟漪。在听到城关县三字后,瞬间想起了去岁年节前后,她曾遣刁德寿家的婆子悄悄去城关县探听,得知程望入赘的那户人家,正是姓杨。 纵使如此,杨英也足够惊喜了。她本来心里还在暗自惴惴,救了这样富贵的人家会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可让她见死不救,又实在不符合她这些年来受到的教养。 此刻听青娆说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联,脸上的笑容不免更友善了。 青娆也是一副投桃报李的模样,笑道:“此次我们夫妻遇险,多亏了杨姑娘和你哥哥搭救,杨姑娘性子如此纯良,又有一身好武艺,不知可曾成婚?若是没有,改日我便去信给襄州老家,让他们帮忙给姑娘挑一门好亲事,必然让姑娘后半生衣食无忧。” 杨英轻咳一声,没想到眼前年轻艳丽的夫人会忽然像她们村里的老婆婆大媳妇一般,见着她就想给她做媒,但她也晓得对方是一番好意,正迟疑着要怎么回绝,端着药碗的杨雄进来了,他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道:“那感情好,等好事成了,来日我便让阿英给夫人做一双媒人鞋。” 青娆怔了怔,没想到杨雄会应下,一时还怀疑:难道是她想错了?这户人家,和程望并没有关联? 杨英却急了,她怕这位听着很厉害的夫人当了真,转头真给她牵了什么线,忙瞪了她哥哥一眼:“夫人别听我二哥瞎说,他开玩笑呢,其实我去岁就已经成婚了。” 杨雄暗暗瞥了瞥嘴。 他是真瞧不上杨英的赘婿,白面小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家底,一开始妹子要招赘的时候,他整日里想的都是把这臭小子想办法扔进山里喂狼。哪怕是如今,听到有这样的机会,他还是忍不住心动。 可惜他妹子是个死心眼的,认准了就不肯改,谁说也没用。 青娆接过药碗,刚煮好的药太烫了些,她问清楚杨雄是否是直接服用便先搁置在了桌上,笑吟吟地接着道:“看来你哥哥不喜欢你的夫婿。也是,你个女孩家天天在外头风餐露宿,多么辛苦,你哥哥是心疼你这个妹子呢!”她玩笑道:“若是你那夫君是个不疼人的,不若与他和离了,我再给你挑一个能知冷知热的。” 杨英脸烧得通红,连忙解释道:“夫人,他待我很好的,他在学堂里认真进学考来的头名,学院里奖励的银两,他都拿来给我买首饰了。只是我家里出了些事,前些时日我爹生了一场重病,花了不少存银,他固然想帮我,可人各有所长,他不会武功,也实在做不来护镖的事。” 青娆这才晓得,兄妹二人是自襄州过来,与镖局护镖的。 这么看来,杨家兄妹还真不是三脚猫功夫。 杨雄也知道见好就收,再拱火下去他那有主意的妹子就要恼了,也解释了一句:“那家伙虽然没出息来做上门女婿,倒也还算孝顺,前些时日家里抽不开人,他抄了不少书来赚银子,也是个有心的。” 青娆便笑着颔首,随意道了一句:“是个读书人,那倒是好,若是读出来了,将来杨姑娘你就是官太太了。” 闻言,杨英的表情却变得有些黯然。 按照原计划,程望本来是要去岁考举人,今岁上京考进士的。从前杨家个个能干,几个嫂子也不会同她计较阿爹给她的那一份,她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拿来给程望用。 可如今家里出了变故,哪里还有多的让他读书的银子和赶考的盘缠?举业于是就这样耽搁了。 程望嘴上一个字都不提,甚至还不停地反过来安慰她,可她也知道,他心里是有遗憾的。 也正因如此,这次护镖她才自告奋勇和二哥一同去,便是想着寻机多赚些银钱,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些,日后他们也还能有举业上的盼头。 杨雄见气氛凝滞下来,也知晓自己妹子在想什么,可寻常人家,一场大病就将家底掏空了,看着年幼的孩子们,他实在不能点头还供着程望去读书。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若是不成,难道要他的孩子都饿死不成?阿英眼里有程望,他的眼里,自然也是妻小的性命更要紧。 于是他假装没看到妹妹眼里的失落,转移话题道:“快将药喝了罢,此事还是宜早不宜迟。” 听了杨家兄妹家里的情况,青娆就更放心了些——杨英怎么想她不确定,但年岁更大些的杨雄明显是看出了他们身份不凡,并且对这个救命之恩有所求,既然如此,他们就会比谁都希望周绍能顺利醒来。 所以她没怎么犹豫,便一勺一勺将药给周绍喂了下去,然后怀着一丝焦急心绪,观察着周绍的变化。 土方子却果真有效果,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周绍的脸色就有了明显变化,杨雄又以针刺辅以火疗,将毒血一一排出,倒像极了赤脚大夫。 青娆提着心,等他起身时,便目光追寻过去。 杨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此已经是无碍了,夫人且等着他醒来就是。” 看了一眼面色变得有些红润的周绍,青娆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 到了下午,周绍醒来了一次,但意识并不是很清楚,很快又昏睡了过去。但这短暂的清醒已经足够让青娆惊喜。 谭仓派人请来的大夫也到了,也不知他“儿子”是怎么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低调地带进山来的,但反正是全须全尾地来了,给周绍诊过脉后,也是点头:“毒血应是已经全都排出去了,幸好你们救得及时,若是耽搁到现在,只怕能保住命也保不住腿。” 闻言,青娆也是有些后怕。 他们不在京城做闲散宗室,就是为了追逐那个位置,若当真是栽在蛇毒上,损了身子,恐怕就真与那个位置无缘了。 杨英就发现那漂亮的夫人看向她的目光更和善了。 她隐约察觉出他们的身份比她原先想的还要富贵,动了动唇,有心想要求她帮程望一把。 可看见哥哥警告的神色,也醒转过来:如今家里更缺的是银钱,他们纵然是大户,也不会由得他们借着救命之恩予取予求。这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她见识得多,也没有存着什么期待。 兄妹俩见周绍没有大碍了,又仿佛有护卫模样的人围在院子外头,便起身告辞。 临分别前,青娆往兄妹二人的手中各塞了一个荷包:“小小心意,聊表感激。” 兄妹二人都以为是银钱,没怎么推脱就收下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对方想来也很乐意用银钱了却所谓的恩情。 但等回到了歇脚的客栈,兄妹俩坐在一块儿打开荷包,却俱是一愣。 杨雄的荷包里,放的是五百两的银票。 杨英的荷包里,除却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块腰牌,另附一张字迹娟秀的字条:“如举业有难处,可上京,寻城南丰宁巷,庄府。” 京城是城关县人氏鲜少踏足的地方,杨英也不例外,可对方一出手就是这么大面额的银票,给的地址又是在天子脚下,一想便知那庄府不是什么简单门第。 杨英顿时又哭又笑,惊喜地将腰牌捂在心口。 杨雄本以为妹妹拿了和自己一样的银票,还在暗自吸气他们救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手眼也不眨地就撒出去这么多银票,等看清了字条上的纸,表情也复杂起来。 他摸了摸妹子的头发,叹息道:“时也命也,既是这样,待我们回去,你就让妹夫接着读书吧。” 五百两,不止可以治好阿爹的病,还能让家里过上许多年的好日子了。他们兄弟几个有手有脚,只要能过得下去,也是愿意疼着妹子的,否则当时不会答应让妹子招赘。 至于额外的那一百两,若能让杨家出个做官的人,哪怕是赘婿,也是光宗耀祖了。 杨英扁了扁嘴,自阿爹重病后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在此刻喷涌而出,顿时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妾术 第116节 …… 而此时此刻的山林宅院之中,青娆用帕子给周绍轻轻擦拭着额头、面颊和脖颈,长长眼睫如蝶扇翅。 原先她算着,以黄承望的学识,今科无论如何也会上京来赶考,届时京中俱是熟人,定然会搅起风波。 可左等右等也听不到消息,襄州有山高水远,刻意打听容易让正院捏住把柄,再加上她一直忙于夺权,便只能将此事搁置。 却没想到,是杨家出了事,导致黄承望没能进京唱这一场大戏。 然而命运兜兜转转,竟将他们所有人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又汇聚在这西山深处一间简陋的农家小院里。 世间的因果,当真是叫人参不透。就如她一直想不明白,昔日的黄承望明明对四姑娘那般掏心掏肺,恨不得将什么最好的都与她,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她很是好奇,所以,程望错过的赶考机会便由她借着报恩的名头补上。 以杨英对程望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爱慕之情,想来她绝不会将这次机会束之高阁。 或许,等他们顺利回京之后,很快就能在京城重逢故人了呢。 她弯着唇耐心地照顾着周绍,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地搭住了。 青娆怔了怔,抬眼看过去,便见面有病色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王爷!” 第116章 惊变 “吁——” 夏五爷手下的家将头领夏炎良勒紧缰绳,看着被团团围住,面色惨白的车夫,以及那辆空空如也、兀自散发着靡靡脂粉香的马车,脸色黑沉如同锅底。 马蹄踏起的烟尘尚未散尽,呛得人喉头发紧。 “说!人呢?”夏炎良的长剑带着寒意,狠狠抵在车夫瑟瑟发抖的脖颈上,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愚弄的恶狼。 这厮在官道上不顾一切地疾掠而逃,恨不得把马都跑死,他们谁都没怀疑过,成郡王竟然不在车上。 是什么时候逃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他死死地盯着那车夫,可掉下马车的车夫就如同毫无气节的市井小民一般,他抖若筛糠,涕泪横流,带着浓重的永州口音哭嚎:“好汉饶命!我家三爷……和他那心尖尖上的小娘子,嫌弃小人碍眼,在山脚下下了车进了宅子里头就打发小人走了……想是、想是要在山里什么地界幽会……让小人……小人戌时再去接……” 车夫眼神里是对脖子上的刀剑的惊恐,说得倒是煞有介事。 “幽会?”夏炎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面上却是压也压不住的暴怒,猛地一脚踹在车夫心窝,将人踹得滚出老远:“你这鳖孙,没一句实话!你老实交代,方才车上的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成郡王?若是再不识好歹,老子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当尿壶!” 要真是听这孙子的话折返到那别院,山路崎岖,一来一回至少又得大半个时辰! 趁着这当空,那成郡王还真说不定就逃出生天了。 所以,夏炎良压根不信他的话。 车夫被踢得蜷缩着,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却死死咬定,翻来覆去只是哭求:“小人……小人真不知什么郡王……小人就是骆家雇来赶车的……三爷就是顾三爷啊……” 就在这剑拔弩张、家将们几乎按捺不住要杀人的当口,一阵急促如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脚下山石都在微微发颤。 夏家众人瞳孔微缩,便见山道上,一对盔甲鲜明的护卫队一拥而上,他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尔等何人?在此作甚?”领头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山林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他的目光扫过被围殴的车夫、空荡的马车,最后死死锁在那些明显训练有素、却又非官军的夏家家将身上。 夏炎良心中有不妙的预感,难道成郡王已经和他的护卫队汇合了?不该这么快才是。若是这些护卫们提早跟着他到了城外,洪州别院那边的眼线不会没有丝毫反应。 他心中微微一定,虽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却也只能装糊涂:“你们又是什么人?我们是淮州城夏家人,眼下正奉主子之令捉拿在城中招摇撞骗,冒充我夏家远亲的人。” 统领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夏家众人,他明白过来,王爷在城里的踪迹定然是暴露了,且看这伙人的样子,也还没有追到王爷…… 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后手。 “本统领听到消息,道我家王爷遇险,故而特来西山寻访王爷踪迹。尔等在此地持械围堵,形迹可疑,莫不是…在追杀我家王爷?”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震得夏家众人心头一凛。 夏炎良强笑一声,表情有些僵硬。 他的确是在追杀成郡王不假,可如今官道上浩浩荡荡的都是王府的人,他们先前打算嫁祸给西山山匪的主意明显是行不通了,只能打哈哈道:“大人说笑了,王爷千金之躯,又怎么会冒充夏家亲戚呢?” 在淮州城里,他们固然不怕天家的人。但如今不在淮州境内,他们这些人也没把握把王府的人全留下来,一旦走漏风声,被天家的人知道了,夏五爷乃至夏家恐怕会有大麻烦。 夏炎良虽然是粗莽武夫,这点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见那统领冷哼一声,并不答话,他深知此刻绝不能硬碰硬,更不敢承认半点与成郡王失踪有关联,连忙寻了借口:“我等岂敢对郡王不敬?既是王府的诸位大人在此寻访王爷,我等立刻下山,绝不打扰。” 说罢,不等那统领再开口,便匆匆打了个手势,带着手下如潮水般退去。 等人走远了,车夫才连忙道:“大人,王爷带着夫人中途进了山林之中,也不知是否顺利……” 他挺起脊梁,再没有方才跪地求饶的神态。 统领眯了眯眼睛,目光凝重地投向幽深莫测的莽莽山林。 他更怕,方才那群人面上千好万好地走了,转头便回过味儿来,化整为零地去林子里找人。 林子再隐蔽能藏人,也架不住人多啊。 * 油灯如豆,在简陋的土墙上跃着昏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余味。 周绍靠在铺着厚实皮毛的简易床榻上,脸色虽仍有些中毒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锐利。 青娆就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着温热的米粥。 山林里奔波了大半日,她身上的豆绿短襦沾了些草屑尘土,鬓边几缕青丝散落下来,衬着微红的眼眶,更显楚楚可怜。 “王爷,您怎能如此莽撞?”本还是低声絮语同他说着白日里是如何将他带到这宅子里的,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带着浓重的鼻音,尾音轻颤,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砸在铺着的皮毛上,洇开深色的湿痕:“您是千金之躯,若有个三长两短,妾怎么担当得起?您怎能为了救我……” 周绍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又因连日奔波忧心而添了几分憔悴的容颜,心中更生怜惜。 若不是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带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此次的事,他还是有些自负了,对天地的敬畏之心少了些,准备不够完全,以至于他平日里精心娇养,连头发丝都养得精细的人儿,在林子里四顾彷徨,担惊受怕。 幸好,她遇着的猎户没存什么坏心思,否则光凭她那把短刀,恐怕半点作用都起不了。 一想到这,周绍就是又心疼又后怕,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揩去她颊边的泪珠,动作温柔至极,眸光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爷这条命硬得很,区区蛇毒,算得了什么?倒是你……” 他目光流连在她沾染尘土的面颊和衣襟上,轻轻擦拭,如同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这次的事,苦了你了,吓坏了吧?放心罢,后头便不会再这样凶险了。” 青娆心头猛地一热,仿佛被投入滚水的坚冰,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从前分明能再熟练不过地在他面前扮演痴情,可这一瞬,她却违心地说不出用来宣示同等爱意的言语,只是默默垂着头,比平日里更紧一些地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 这双手,曾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护着她。 温情流淌之间,周绍问:“谭仓在不在?你叫他进来,我吩咐他些事情。” 闻言,青娆扬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王爷不必忧心了,您的大计,已经在进行了。” 周绍一怔,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物,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欣慰地捏了捏她的面颊:“你这丫头,倒是聪慧。” 此趟西山之行,漏算了两件事:一是夏家的追兵来得太急太快,他们没能走原先选好的路。二便是山林之中的青环蛇,偷袭之下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方才他还在忧心耽搁了时间,会不会不得不修改原来的计划,没想到在他昏迷时,青娆已经大胆地替他拿了主意。 他看向她的眸光,就更多一分欣赏之意。 * 暮色四合,西山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嶙峋怪石在昏沉天光下投出狰狞的暗影。 夏家那支被王府护卫队惊走的家将队伍果然如王府统领所料,并未真正下山,而是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重新聚集。 夏炎良面色阴沉,正欲派人分头搜寻可疑踪迹——正面撞上了王府的人,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与其功败垂成等着回去挨罚,还不如将功赎罪,往林子里搜成郡王的行踪,若是搜到了,趁着西山的便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杀了扔进山涧里头,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对方恐怕都找不到尸体。 到那时,什么痕迹都能被抹除了,他们还能拿夏家怎么样? 杀人越货的事情这些人没少做,有些山匪也不见得比他们凶残,故而此刻,他们的心里只有兴奋。 忽然,夏炎良耳朵微动,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侧头看去,却见一只箭矢破空而来,他几乎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那凌空一箭射穿了额头,带着不可置信地目光重重栽倒在地。 旁边的人此时才反应过来,顿时哀嚎道:“有人偷袭!快散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黄昏的宁静,无数箭矢如同索命般自四面八方黑暗的树影中激射而出。 林间、石后、坡上,四面八方都是身披玄甲、头盔上红缨如火的精锐士兵,比起王府那些护卫,又是截然不同的面貌,一看便知是当真手上沾过血的官兵。 这突然的偷袭让夏家的骑兵倒下去了一半之多,剩下的一半也大多被这惊变吓破了胆,只有一人虚张声势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可是淮州夏家的人,百年世家,你们敢杀我们的人,小心皇帝陛下和夏家主屠你们九族!” 对面却似乎冷笑一声,为首之人高举一面染血的玄色锦袍,声如洪钟:“吾等奉旨平叛!夏家逆贼,胆敢截杀成郡王殿下,证据确凿!缴械不杀,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看着那染血锦袍,夏家的人都懵了。 截杀成郡王? 这……什么时候得手的? 难道是五爷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得手了?而且,还好死不死地被朝廷官兵当场抓住了把柄? 他们本就心虚,又群龙无首,面对装备精良、气势如虹、人数远超己方,且如同天降而来的朝廷精锐,很快便丧失了斗志,兵刃坠地之声此起彼伏。 * 与此同时,淮州城,夏府。 夏闽刚风尘仆仆踏入书房,连口热茶都未及喝下,管家便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家、家主!不好了!五爷…五爷他派人去追杀成郡王,似乎得手了!现在城外突然来了大批兵马,打着讨逆的旗号,给咱们一炷香的时间,让、让咱们立刻交出五爷!否则视同乱党,要即刻攻城!” “什么?”夏闽手中名贵的定窑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华贵的紫棠袍角。 他猛地站起,却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才稳住。 这位位高权重,威霸一方的世家宗主,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沉凝与灼灼之势,只剩下震惊、暴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城不过一日,夏五这个蠢货,竟捅出了如此塌天的窟窿,将如此要命的把柄送到了朝廷手中! 第117章 顽抗 听闻外头发生的事情,夏五爷夏迁又惊又惧,对着急匆匆赶来报信的继室骆氏狠狠甩了一巴掌。 妾术 第117节 “贱人!你如今满意了?” 因着猝不及防,骆氏险些趔趄在地,而后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面颊,不可置信地看着枕边人。 她小夏迁十岁有余,在府里也算得宠,从没有被他这般指着鼻子骂过,一时间懵了,畏惧压过了愤怒,问:“妾身做错了什么?还请五爷明示!” 骆家与朝廷的勾当,夏迁原本嫌丢人,并没有外传,也没有立时去找骆氏的麻烦。故而,直至此刻朝廷的兵马兵临城下,要求交出他这个“叛逆”,骆氏还不知道是因何而起。 “做错了什么?全家都要被你娘家害死了,你当朝廷的那些人好端端为什么发难?” 他狠狠踹了一脚房里的八仙小矮桌,冷笑一声:“你别告诉我,你娘家那位好外甥,顾家三郎被人冒名顶替混进城来的事,你不知晓?” 说罢,他起身便拂袖出去,没有再多看骆氏一眼。 骆氏的表情也渐渐凝固下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处于嫌恶傲慢不去核验的外甥身份,居然会成为他们五房头顶上的一把铡刀! 更没想到,说着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才将她嫁进夏家的骆老爷子,转头就毫无预兆地将她视作一颗弃子。 她缓缓瘫软在地,只觉前半辈子的繁华富贵晃如烟尘一般,顷刻间就要消散无影。 夏迁脚步踉跄地闯入家主夏闽的书房时,夏闽正负手在桌前看淮州一带的堪舆图。 能毫无阻拦地走进夏闽的住所,夏迁的心已经放下来了大半:家主在夏家的地位超然,是如同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若是夏闽要应承朝廷的要求,在他走进来时就会将他五花大绑,准备送到城外。 好在,他赌对了。 他这位堂哥,虽然平日里行事谨慎,一副不敢轻易和朝廷作对的模样,可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会竭尽全力维护世家的颜面,不会由得朝廷在他们面前耍挑拨离间的伎俩。 “大哥!大哥救我!”夏琮扑到书案前,声音嘶哑,“曹炜的大军已围了淮州,这么短的时间闹得这么大,分明是周家皇帝有意算计我们夏家!我看,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指使家将截杀成郡王,分明就是构陷!” 他并没有看到成郡王的尸体,也没有下属在此之前给他报喜信,所以,他不愿意相信是自己人真杀了成郡王,更倾向于是朝廷的计谋。 夏闽负手立着,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那惯常的灼灼之势被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鸷取代。 闻言,他并未看向惶急的堂弟,而是走到一侧,目光穿透窗棂,落向远方渐次亮起的营火。那火光连缀成片,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火龙,将淮州城死死盘绕。 他的住处,是城中最高的地方,所以从此地极目远眺,能看清城池之外,黑压压的军阵如同蛰伏的巨兽,曹炜的帅旗在晚风中卷动。 “现在知道怕了?”夏闽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截杀宗室?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我……”夏迁语塞,脸上阵青阵白,“那东西那样要紧,怎能落入朝廷手中?我原想着悄无声息拿回东西,死无对证……哪曾想……” “蠢货!”夏闽猛地截断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至极的冷笑,终于将目光钉在他身上,“你真当那周绍是个沉迷女色、贪生怕死的草包?你真当陛下派他来淮州,只是走走过场?” 夏闽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字字如冰锥砸地,“那一路的游山玩水,招摇过市,哪里是懈怠?分明是故意拖延,给曹炜调兵遣将,筹谋粮草争取时间。他周绍,不过是个诱饵,一个钓出我夏家‘不臣之心’的铁证,一个让陛下师出有名的绝佳借口!”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他们不仅不能对周绍动手,反而还要保护他全须全尾地出了淮州地界,甚至回京。 他怎么也没想到,夏迁如此自大,竟敢毫无准备地对朝廷的钦差、周皇的宗室下手,还被人当场捏住了把柄。 他恨不得亲自动手杀了这个蠢货,可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即便他把夏迁杀了,把人头献出去,皇帝也不会念夏家的好。 他了解那位皇帝陛下—— 他只会得意于自己的算无遗策,只会觉得夏家是三家中最软弱可欺的,只会更坚定地将淮州这块肥肉,彻底吞入腹中! 夏闽的话让夏迁如梦初醒,细细回想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他猛然反应过来:“大哥!是祝家,是祝家故意挑拨,让我以为杀了成郡王就能了结这桩事!” 夏闽冷哼一声,懒得再教导面前的人半句。 早在对方兵临城下后,他就将一切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当然也知道祝二在这件事里头起了什么重要作用。可祝二机灵,拱了火之后就悄悄出城回了清河,他就是想杀他泄愤,如今也做不到了。 怪只怪面前这个蠢货烂泥扶不上墙,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早就告诉过她,祝家的女婿裕亲王是如今夺嫡的热门人选,祝家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可信了。偏祝二一张嘴就能哄得夏迁找不着北,整日里与旁人做酒肉兄弟,遇着大事,果然就被祝家精心培养的坏胚狠狠坑了一把!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交出夏迁。 夏家盘踞淮州百年,府上连甍接栋,引水叠山,在城中权势煊赫如同小国之主。即便是周皇权势熏天,塞外边陲无人敢悖逆之时,他也没有将淮州城拱手奉上,如今他垂垂老矣,难道他还要怕他不成? 他们说周绍死了,他就真死了? 以老皇帝如今的性子,没人能揣测到他真正的用意。即便表面上,那周绍像是他来打压三家的棋子,死活都不重要,可能和曹炜这种大将关联上的宗室,如今却只有他一个。 焉知周绍不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 若是他找着他活着的证据,甚至将他控制起来,未必就不能翻盘。 夏闽心中怀着浓浓的不甘与怀疑,所以,到了城外兵马规定的时间,淮州城门仍旧紧闭,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城墙上火把猎猎,映照着守军紧绷如弓弦的脸庞,巡城军士沉重的皮靴踏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有人都很紧张,生怕下一瞬,城外那看着士气如虹的兵马便一个令下开始攻城。 不同于夏家人的自视极高,在南边地界的百姓们都听说过皇帝陛下的英勇善战,就连边陲那些小国都要遥遥拜服,每年送上不少礼物进贡。而他们淮州不过是繁盛些,可从来没打过什么仗。 故而,这些人虽效力于夏家,心里却没什么底气,只是迫于家小妻儿都在城里,不得不为夏家人做事。 然而,城外静悄悄的,始终什么都没有发生,眼尖的军士看见那兵马似乎还后退了百米,有安营扎寨的意思。 见状,守军顿时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夜是打不起来了。 城中的寻常百姓则早早闭户不出,将自己简陋的屋舍用各种方式加固了一番,期盼着即便是打进来了,皇帝陛下的兵马也能饶过他们这些被裹挟的百姓们——夏家的豪奢无度,用的是他们的赋税银,这淮州城看着繁华,可他们这些底层的老百姓还是一样食不果腹,日子过得甚至还比不上旁边的洪州。 城中万籁俱寂,唯有巡夜梆子声单调地响着,正当众人龟缩在家中时,外头忽然传来凄厉的呼喊声。 “走水啦——!” “快来人!东城粮仓起火了!” “西市!西市的绸缎庄也烧起来了!” “天哪!是内城夏家七老爷的宅子!火……火好大!” 这些呼喊声划破死寂,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淮州城。 正值夏日,本就天干物燥容易走水,一听见外头有地方走水,百姓们也纷纷不再装聋作哑,披着衣裳就匆匆跑出了门,生怕火势控制得不够及时,把他们也烧死在屋里头。 一出门,他们就惊呆了。 只见城东、城西、乃至夏家聚居的内城核心区域,数道浓烟冲天而起,顷刻间便化作狰狞的火龙,贪婪地舔舐着夜空。 火光跳跃,映得半边天幕一片诡异的赤红,滚滚热浪夹杂着焦糊味,被夜风裹挟着弥漫开来。 这些走水的地方,不是夏家人在外城的产业,就是夏家内城的豪奢大宅,与他们寻常百姓关联不大。 明白过来这一点后,众人都面面相觑起来,准备救火的动作也迟缓了几分。 “家主!不好了!”夏府,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粮仓、绸庄、七老爷府、还有……还有咱们自家的藏书楼都……都烧起来了!火势太大,救……救不过来啊!” “混账!”本就毫无睡意的夏闽脸色剧变,一掌狠狠拍在窗棂上,震得其簌簌作响。 他话音未落,书房外已响起一片嘈杂的哭喊与怒骂。几个身着华服、却狼狈不堪的夏家嫡支跌跌撞撞闯入,脸上满是烟灰和惊怒。 “家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宅子全完了啊!” “粮仓被烧,我们的守军能抵挡几日?” “朝廷大军就在城外,城内又起大火……家主!不能再硬顶了!交出老五,或许……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嫡支们七嘴八舌,惊惧交加,再也顾不上平日对家主的敬畏,将所有的恐惧和怨气都指向了夏闽和闯下滔天大祸的夏迁。 夏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朝廷究竟是什么时候,居然在城中安插了如此多的内应,即便是今夜宵禁森严,对方也如同出入无人之境般,大肆地在城中点火。 那他们还能有安寝的日子吗?没准明日,他一觉醒来,自己的头颅都不在脖子上了! 皇帝……好狠的手段! 第118章 地牢 淮州城内,浓烟滚滚,直冲霄汉,满城弥漫着桐油与布帛燃烧的刺鼻气味。 内城夏氏聚居的“夏城”更是火光冲天,奢华的琉璃瓦噼啪爆裂,无数仆役惊慌失措地抬水,试图扑灭烈焰。 在这片喧嚣混乱的深处,却有一处死寂之地。 明明是连夜风都焦灼的盛夏,此处却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两边摇曳的火把光晕勉强照亮狭窄的甬道,石壁上经年的水珠缓慢滴落,敲打出嘀嗒回响。 此处是夏城里最深的地牢,关着当权者最深恶痛绝的囚犯。 一名中年男子背光而立,他身着深青色暗纹常服,眼角爬满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眸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 在他面前,一个衣衫褴褛男子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瘦骨支离如秋苇,鞭痕深可见骨,身下只有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 他的气息已然很是微弱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 夏二爷夏维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用一种低沉平稳的声音问道:“朝廷的兵马已然兵临城下,城内也乱了。我那长兄夏闽,宁肯将整个夏氏拖入万劫不复,也执意要保下五房那个蠢货。古大人,依你之见,吾该如何是好?” 说是问句,却句句有倾向,言辞里尽是对宗主和夏迁的不满。 闻言,原本毫无生气的古津动了动。 他艰难地抬起头,脖颈上的枷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夏……夏二爷明鉴,朝廷……兵强马壮……夏宗主此举……无异于……咳咳……以卵击石……”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宗族覆灭只在须臾之间,有能者当拨乱反正……” 夏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没有承诺,也没有斥责,亦不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转身,撩起略显精致整洁的袍角,走向上方的牢门。 他回到自己清冷简朴的院落中,望了一眼被火光映成紫红色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院子中央,赫然立着数十名玄色劲装、气息冷冽的死士。这点人,在平日里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可今日外城与内城都乱了,府里的人都在忙着救火,正是他出手的大好机会。 “宗主昏聩,夏氏危在旦夕。”夏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院子里清晰地响起,“即刻随我入宗主府,务必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干戈!” “喏!”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当夏家上下被外敌压境、内里火起搅得人心惶惶,当护卫力量被分散去救火和守城时,夏维率领的死士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便潜入了宗主府。 最后,夏闽是在自己的书房被围住的。 他刚刚气急败坏地呵斥完又一拨前来哭诉府邸或产业被焚的族人,正在焦头烂额,冰冷的刀剑便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容,他先是惊愕,随即暴怒:“夏维!你敢!” 岁月无情,他当了宗主太多年,以至于他都忘了,面前一母同胞的弟弟曾经是他有力的竞争者。只是在他夺权失败后,他就闭门不出,只知道吟弄风月,附庸风雅了。 夏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但还残存着对他的不喜,所以即便两人该是最亲近的兄弟,他却连族中的庶务都不肯交给他打理,宁肯重用隔了房头的堂弟夏迁。 近几年来,他对这位胞弟最深的印象就是八个字:过于护短,妇人之仁。前者是因他太过看中那个独子,些许小事就要大动干戈闹得不安宁,后者则是因他在城中开了好几家善堂,享受着被人拥戴如救世主般的欢愉。 妾术 第118节 就连朝廷派过来的眼线,他恨得不行,夏维却暗中买通牢头,保了那姓古的性命。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可他夏闽才是宗主,这种小伎俩,他早就看在眼里! 越是如此,此时此刻,他就越愤怒:“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如今,竟被那地牢里朝廷的走狗蛊惑,来造你兄长的反?” 他试图大喊大叫,让外头没走远的叔伯族人闻声回来,将这不忠不义之徒剿杀,可夏维却没有看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是声音平淡无波地挥了挥手:“长兄累了,需要静养。即刻将大老爷送回院子里,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搅扰。” “夏维!你这夏家的叛徒!你以为投靠朝廷就能保住你那一支?做梦!他们会把夏家连根拔起!你……”夏闽目眦尽裂,被两名死士毫不留情地架住双臂往外拖,口中犹自咒骂不休。 看着夏维毫无忌讳的这般作为,他哪里还能不明白? 今夜这番混乱,说不定就有他的手笔!那些叔伯族亲,大概也有不少是收了他的好处,鬼迷心窍想要向朝廷服软,才引得宗主府布防空虚,背这小人趁虚而入! 夏维负手立于窗前,远眺城外的方向,对身后的咒骂充耳不闻。 他心中一片清明:他并非被蛊惑,更非投靠。只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倾尽半生心血培养、寄予厚望的独子,已延迟一月未有音讯。他派出的心腹密探带回的模糊消息,都指向了朝廷的方向。那孩子,十有八九,已在朝廷掌控之中。 更何况,夏闽的刚愎自用,妄图以夏家百年基业硬撼如今已经根基大成的皇权,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会将整个宗族拖入无底深渊。他此举,是自救,更是为了夏氏不全族尽灭。 当夏家换了新任宗主的消息传到城楼处时,原本已经浴血奋战的守卫军也摇出了休战的旗帜。 朝廷的兵马惊愕了片刻,就见原本紧闭着的厚重城门,在无数双或震惊、或恐惧、或期盼的眼睛注视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沉重吱呀声,缓缓洞开。 夏五爷夏迁被五花大绑,如同被舍弃的祭品,被夏家护卫押解着,送到了杀气腾腾的朝廷军士面前。 夏维亲自出面,言辞恳切,将一切罪责归咎于夏闽的顽固不化和夏迁的肆意妄为,表明夏家其余人等都被蒙在鼓里,亦皆忠心于朝廷,愿意接受整饬。 混乱平息,火光渐熄。 当被派出的精锐军士在夏维的“配合”下,开始全面清剿夏家大牢,接管城防时,在地牢最底层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原康安县县令古津。 据说,是古津头一次在康安县颁布政令就惹怒了夏维,又因他有舌灿莲花之口才,才寻机在他外出时将他重伤,扔进了夏家大牢。 如若不是夏维又送吃食又送药物的,以地牢里糟糕的环境,古津有十条命也都败光了。 清晨微熹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古津裹着一件军士递来的旧披风,在两名兵卒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出了夏家地牢。 刺目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他回头,望向远处正有条不紊指挥着夏家残余力量协助维持秩序的夏维,略显呆滞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位夏二爷,哪里是心慈手软之辈? 至少,他对夏家得罪过他的族人没有半点手下留情。 依他看来,夏维不过是深谙进退之道,试图为自己、也为夏氏寻找一个可能苟延残喘的余地罢了。 陛下垂垂老矣,又失了唯一的子嗣,性子才会愈发激进,江南这三世家,就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夏家不识好歹,那等待他们的的确只有被杀鸡儆猴、全盘覆灭的下场。 夏维也许正是洞察到了这一点,才特意将他古津从死亡边缘拉回,再“恰好”让朝廷的人发现,便是递向朝廷的一张投名状,表明他愿意向朝廷低头。 他领了夏维的这份情,自然也要为他从中斡旋——说到底,陛下也不想在治下之地挑起战火,若是能以其中一家为鉴将其他两家的膝盖都打软,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将世家彻底打压。所以,没了夏家,不还有祝家、秦家吗? 西山脚下,被转移至别院修养的周绍听说了消息,也是讶然挑眉。 看到那名册上售卖的有康安县县令一职,他还以为,这位春闱时还春风得意,一心要报效朝廷的探花郎已经命丧黄泉了,倒没想到,夏维一直在暗中吊着他的一口气,将他的性命保到了今日。 这夏维,倒是个妙人。 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让淮州城自内城门洞开,周绍也是领夏维的这份情的。 以江南之地的富庶,不可能再让夏家之辈作威作福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日子,但给予些许殊遇也不能不能商榷的。 不过,他被刺杀的消息倒是不能再这么“谣传”下去了,否则京城里说不定要给他办起丧事了。 周绍无奈地笑了笑,将青娆手抄的花名册交给心腹,低声嘱咐几句。 于是,天光大亮时,数十名曾依附夏家,在暗市中买卖官职、盘剥百姓的夏家爪牙和地方官员,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从各自府邸拖出,戴上枷锁,推搡着投入临时设立的囚牢。 那份令人咋舌的卖官鬻爵明码表,也在坊市之间广为流传。 一时间,夏家前宗主及夏迁等人的残暴恶行昭然天下,被无数名士冠以不忠不孝不悌不义的名头。夏家百年的煊赫,顿时被撒上了无法遮掩的污点,沦为人人得诛之的巨蠹之家。 在这关头,曹家军也悄悄放出一个消息:原本重伤不治的成郡王偶遇神医,得以起死回生保全性命,如今仍在修养中。 只是,这等消息在夏家的作为中显得不大起眼,也无人留意,起先用来讨伐夏家的借口,实然是站不住脚的。 第119章 消息 福宁殿,日正当午。 盛夏的熏风穿过雕花长窗,拂动明黄帐幔,两名内使在御案边不紧不慢地打扇,金鹤香炉缓缓吐着龙涎香。 皇帝戴着玳瑁镜,对着面前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沉凝不语了好一阵子,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真是胆大包天! 卖官鬻爵、关押官员,倒真在淮州城当起土皇帝来了。 说起来,古津的家世是差了些,性子也耿直,那些人气恨之下毫无顾忌地便将他抓了起来。若是换上另一个世家子,夏家也是要投鼠忌器的。 皇帝心中有些后悔和愧疚,可哪怕重来一回,他恐怕还是不放心世家子弟,若是两者沆瀣一气,他只能是白费功夫。 这一回,古津虽遭了大罪,但到底在出事前将夏家二房独子夏继昌的下落报了过来,也算是误打误撞立了大功—— 连他都没料到,本是随手下的一步用以牵制警告的闲棋,在今时今日竟成了撬动淮州这扇门的钥匙。 谁又能想到呢? 最终执掌夏家、大开城门献降的,竟是那个素来不显山露水的二房夏维。此人为了保全这唯一的血脉,竟联合族中嫡支,亲手将长兄夏闽推下宗主之位。 不过…… 他目光掠过战报上那句“诸军以成郡王重伤不治发兵,惩戒佞臣夏氏”,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担忧。 这个由头,原是他与曹炜一早商议好的,以周绍之“假死”引得夏家不服军令,好坐实其截杀宗室、不忠朝廷的大罪。 可淮州的水太深,世家盘踞百年,树大根深,难保没有预料之外的冷箭伤及周绍性命。 他叹息一声,吩咐大监道:“若是后头还有关于成郡王的军报,立刻禀给朕。” 掌事太监连忙应是。 …… 暑风穿堂过院,中庭槐枝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正院内,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意,丝毫驱不散陈阅微心头的焦灼。 “重伤不治……不可能!” 可这密信,是今日父亲托人给她送来的,想是来自中书省,万万不会作假。信中言淮州生变,成郡王周绍为夏家叛逆所伤,凶多吉少。 她颓然跌坐在铺着竹簟的紫檀木圈椅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前世……前世明明不是这样的! 前世此时,她尚在黄家后宅,与那个刻薄寡恩的婆母日日周旋,心力交瘁,对忽然成了郡王妃、风光无限的长姐陈阅姝只有模糊的艳羡与嫉恨。 至于周绍,她隐约记得他确曾南下淮州办差,最终似乎平安凯旋,并无波折。为何今生,一切竟都变了? 恐慌攥紧了她的心脏,令她想起前世自己早逝的夫君黄承望。 在秦家叛乱爆发之时,他正在南边做官,因而死于乱军之手。他死后,本就不喜自己的婆家人联合了京中那些长舌妇,见天地说自己克夫,克死了黄承望,几乎要逼得自己走投无路。 如今,周绍竟也凶多吉少,难道那些人没有说错,当真是她克夫? 陈阅微猛地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周绍是未来的天子,是真龙命格,有大气运加身,又怎么会这般轻易被她妨碍? 她反复安慰自己,可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惶恐,却如墨滴入水,越洇越开。 窗外日头正烈,光透过茜纱窗棂盈成温暖的色调,陈阅微的脸却越来越苍白:若是周绍当真有不测,她如今辛苦算计一场,又算什么? 不出两日,陈阅微就病了。 * 地处山坳的石河村,天高云淡,远山层林尽染,村头溪流潺潺,宛若世外桃源。 一辆驴车碾过村中黄土路,停在杨家的屋舍前。 杨英利落地跳下车后,回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位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正是杨雄特意从襄州城重金请回的名医邓大夫。 淮州忽然起了战事,杨家两兄妹见势不好,所幸此趟护镖已经完成,便辞了镖局,日夜兼程赶回襄州府。 因着先前的巧遇,他们手头有了一大笔银子,从襄州府请医也不再是难事,所以回程时便去了城中医馆,请了有几十年经验的坐馆老大夫,力求要将杨父的病根治。 将人带进家中,杨大哥杨鸿便瞧出了端倪:有这等气度的,定然不是镇上或是县里的大夫。 他忧心忡忡,又想尽孝,又怕出不起看病的银两,让老爷子白折腾一场,杨雄便使眼色将大哥和三弟叫进自己屋里头,把事情简单交代了。自然,他瞒去了杨英的那部分银子与腰牌。 杨鸿立时高兴起来,没想到弟弟妹妹出门一趟还有这样的机缘,听到后来又有些后怕:“还好你们机灵,若是赶上战事,这些银两只怕都要被人抢了去,小命也难保。” “谁说不是呢?”老三杨辉也笑起来,“也是老天垂怜,不肯叫我们这么勤快的一家子受穷。” 兄弟三个嘻嘻地笑,一时心头那座大山都被挪了去。 屋里头,杨英之母邱氏也在和女儿悄悄咬耳朵:“你们哪里来的银子请州城里的大夫?” 她年岁大些,见的市面多,一看药箱就知道来人的身份。 杨英也不隐瞒,说罢还将自己手里那笔银子拿出来交给娘:“娘,这些时日您和几位嫂子都辛苦了,这银子交到公中,你们到时候买几只鸡补补身子。” 惊讶之余,邱氏也很是感动。 她连生三个儿子才得了这个幼女,自小就是千恩万宠的,就连她捡了个来路不明的白面书生要招赘,她和老头子观察了一阵也点头了。 后来,更是挤出了不少银钱,让程望去县里读书,还好那孩子争气,在学里得了银子还知道拿回来,他们见他这样有出息,私底下也没少劝几个儿媳妇肚量放大一些,日后等程望出息了,家里还得指着他。 可没想到老爷子多少年的猎户,进山一趟竟失足受了重伤还发了高热,要不是几个房头都还算孝顺,将所有银两都拿出来给老头子从县城里请了大夫治病,说不定他早就不成了。 有此变故,连几个孙子孙女吃饭都成问题,她再偏心,也说不出要让程望读书的话了。记忆里,她头一回对着红着眼睛的幼女板了脸,要她懂事些,不要为难几个哥哥嫂子。 幼女却是个不死心的性子,转头就和二小子一起出门护镖,让她几天几夜都难合眼,生怕两个孩子在外头遇险了。可她也知道,女孩儿外向,阿英是还打着攒钱给那小子读书的念头呢。 在这种前提些,她看见自己,还能咬着牙要把银子交到公中,她这个做娘的哪能不感动? 邱氏拍拍她的手,低声道:“说白了,这是人家感谢你的。这银子你就自己拿着,回头带着程望一道上京去,看看那腰牌是怎么一回事。你放心,这笔银子,你二哥也会替你瞒着,几个嫂子不会知道。” 闻言,杨英怔了怔,眼眶也红了。 妾术 第119节 恰逢老大夫看完诊出来,含笑道:“先前的方子没有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见效慢些,你们再换我手里的这方子吃上半个月,老爷子就没有大碍了。” 邱氏一听,脸上顿时盈满如释重负的欢喜——老头子性子要强,眼见自己这场病花了家里这么多银子,又拖累儿女,要不是她天天扯着他的耳朵骂,只怕这混账玩意儿早就想不开了。 还好,这几个孩子是出息的,家里总算是熬过难关了。 她正想哭,却见本来默默擦眼泪的闺女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惹得她哭笑不得。 “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她嗔怪着,却也悄悄抹去眼角湿意。 是夜,月光如水银泻地,洒满静谧的小院。 杨英洗漱后回到房中,见程望正就着油灯看书,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清俊的侧脸。 听见动静,他明显有些慌乱地将书合起来,搁置在一边,要替她用巾子绞发。 杨英也由得他伺候自己,什么也没说,心里却知晓:若不是今日阿爹的病有了起色,家里又有了大额进账,他压根连书都不敢拿出来,生怕她见了伤心。 等头发半干后,她一边轻声唤他,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仔细收好的荷包,抽出那张字条和腰牌给他看:“你瞧。” 程望接过,看清内容,眉头微蹙:“京城?庄府?这……” 他流落到这个村落里,记忆全无,连自己姓名都不知晓,更不知道京城有没有这样一户当权的人家。 但能出得起这样一笔银子,想来对方门第不凡,没理由故意诓骗他们。 他自然心动,但理智更让他担忧,握着妻子的手道:“英娘,岳父病体初愈,家中处处需钱,上京的盘缠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不若等……” 杨英却嫣然一笑,眼中闪烁着光芒,又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那贵人单独给我的,娘和二哥都知道,说让我自己收着,不日带你上京呢。” 家中事基本都是邱氏做主,兄弟们之间,也是老二杨雄最有勇有谋,能得到这两位的点头,这事基本就没什么变动了。 程望望着那张银票,又看看妻子亮晶晶的、满是鼓励与信任的眼眸,心中暖流涌动,最后一丝顾虑也被这炽热的情意融化。 他握住杨英的手,郑重地点头:“好!我们去京城!” …… 淮州城经此一役,喧嚣渐平。 原本煊赫张扬的夏氏宗主府,如今被征用为钦差行辕,成了周绍养伤兼处理公务之所,门庭依旧巍峨,却已换了一番气象。 半月时光,周绍腿上的蛇毒已祛尽,行走之间再没有什么异常。 此刻的书房里,他正伏案疾书,将这段时日梳理出的淮州吏治积弊、世家勾连的脉络、以及后续整饬的建议,一一誊写在明黄的奏折上。 墨迹淋漓,字里行间透着锐利与沉稳。 淮州之行,虽凶险万分,却也收获巨大。 搁笔后,他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斜阳熔金,给院中的荷渠镀上昏黄色调。 想到不日即可携功返京,他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淡笑。 偏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宁静。 只见青娆身边的大丫鬟丹烟脸色发白,匆匆穿过月洞门,险些撞上廊下侍立的余善长。 余善长微微竖起眉头,正要呵斥,却见她不顾礼节地扯着自己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余公公,烦请禀报王爷,方才我家夫人……忽然晕过去了!” 闻言,余善长也是脸色大变,不等他进门禀报,本就耳力过人的周绍已然变了颜色。 他霍然起身,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书房,大步流星地朝青娆起居之地而去。 第120章 归程 周绍步履生风,直闯青娆起居的院落。 屋内,垂下的云锦帐幔隔绝了部分暑气,却掩不住弥漫的紧张氛围。 青娆斜倚在铺了冰簟的贵妃榻上,面色微白,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阖着眼,鸦青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罕见地在外人面前透出几分柔弱。 服侍的丫鬟里除了出去报信的丹烟,也就一个孟夏是从府里带来的,其他的都是洪州别院里带过来暂用的。 她们不了解庄夫人的身体秉性,但见这些天来郡王爷出了书房便往此处来,同吃同住,从不避讳,便晓得这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出了差错,心里就默默捏着一把汗,盼着庄夫人没什么大碍,否则她们怕是要挨罚。 “怎么回事?”果然,郡王爷人未至声先到,语气焦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他大步流星踏入内室,目光如炬地望向榻边正凝神号脉的老大夫。 老大夫是夏家人特意从城中请来的名医,在成郡王归京前,都住在这府上供贵人们差遣。 他见过世面,虽然心里知道这是一尊杀神,面上尚能维持镇定,搭在青娆腕上的手指也未移开。 等收回了手,又仔细观了青娆的面色、舌苔,方才捋着胡须,转向侍立的丹烟等人:“夫人近日饮食起居可有何异常?可有反胃、嗜睡、或厌食油腻之状?” 丹烟一路小跑着过来,额上还有一层薄汗,却立时上前来回禀:“夫人近几日确是胃口欠佳,晨起时偶有恶心干呕,人也时常倦怠,奴婢们只道是暑气熏蒸,加之淮州事毕心神稍懈的缘故,便小心伺候着,不敢多扰夫人休养。” 老大夫的面上就闪过一抹了然,跪下回道:“禀王爷,夫人这是有喜了。” 周绍脸上的阴霾如被狂风吹散,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当真?” 老大夫笑了笑:“脉象圆滑流利,如珠走盘,是典型的滑脉之象。王爷,此事断然不会有错。” 这些做大夫的,八分把握的事都要说成五分,如今敢这样笃定,想来是看得多了,心中有十足十的把握。 周绍大笑一声,亲自将大夫扶起来。 细细想来,这一路上两人或是真情到浓时、或是做戏给旁人看的回数都不少,几乎是日日耳鬓厮磨不曾分离,比起在府里时还要更为亲近。只是淮州之行凶险重重,他们二人能保全下性命,在他看来便是天大的幸事了,即便有些端倪,他也未作他想。 因过于惊喜,两人交谈之间并未压抑声量,等周绍带着满脸的欣喜望向榻上自己心爱的女子时,便见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眸,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幽幽醒转。 一旁机灵的婢女们也跪倒了一片,纷纷笑着同主子贺喜。 青娆意识本还有昏沉,听了这一屋子的贺喜声,又看一眼笑眯眯的老大夫和嘴角压都压不下去的周绍,哪里还有不明白?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指尖不由微微颤抖。 虽说一路上为了做戏,一应起居都算得上细致,可到底出门在外,风餐露宿,她还咳嗽了几日,月事推迟这等小事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天太热,身子有些难消受。 在西山他们又遇了险,周绍醒来后她也食欲不振了好几日,当时周绍和她都以为是被吓着了,她还在犯嘀咕:难道自己实在是个胆怯的小女子? 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肚子里这个小人儿的缘故。 “青娆……”周绍声音低沉,饱含着天降之喜般的浓稠情意,“我们有孩子了。” 青娆对上他炽热的眼眸,心头亦是百感交集。这孩子,竟在颠沛流离与刀光剑影中悄然孕育,顽强扎根。 她垂眸,有些羞赧地笑笑:“关键时候,它没闹出乱子来,实在是个懂事的孩子。” 周绍也颇为赞同,更是心含期许。 他的嫡长子,生来就体弱,一年里一半的时间都在养病;庶长子初生时倒是康健,可惜老天无情,偏偏让他容貌受损,不能担当大任。而今,他最为心爱的女子,在历经旁人的陷害后,还能这么快就将养过来,有福气孕育子嗣,可见老天对他也不是全然的残忍。 若这一胎是个康健的男孩子,在眼下的大局里,将起到十分关键的作用。 他心里清楚,两王先前没将他放在眼里,就是因他故意放出去的子嗣不丰的消息,陛下就是因为无子才要过继,嗣子自然不能是一个子嗣不丰的宗室。 但计谋是计谋,他心里却不是不焦急的。而淮州之行过后,他会真正进入两王的视线,到这种关头,他就没有必要再蛰伏,有了这个孩子,他手中的筹码也多上一些。 关心则乱之下,周绍想起一事,心又悬了起来,急急追问大夫:“前些时日……我们在西山遇险,夫人也曾劳心劳力,惊惧交加,可曾……可曾动了胎气?”他想起青娆背着他跋涉山林的艰难,想起她担惊受怕的煎熬,眉宇间又染上忧色。 老大夫忙道:“王爷放心。夫人脉象虽有气血略虚、胎元稍受惊扰之象,但未伤及根本。待开上几副安神定惊、固本培元的坐胎药,夫人静心调养半月余,便无大碍了。只是日后需更加精心,切莫再受奔波劳累。” 周绍闻言,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回实处,连道了两声好,才又嘱咐道:“务必用最好的药!余善长,你亲自盯着这事,有丝毫差错,本王都唯你是问。” 余善长忙笑着保证:“王爷放心,奴才哪怕是亲自去烧火熬药,也断然不会出一丁点岔子。” 一时心里也是嗟叹。 这庄夫人原本就受宠得不行,如今又好命赶在郡王妃前头怀上了身子,先时闹的那一场风波再想来竟是一场笑话。有了这孩子,日后庄夫人指不定真要在王府里横着走了。 待回了自己屋里,便也开始整日地吃不下饭,时时寻思着看好庄夫人的坐胎药,又要想着怎么能让这位矜贵的主儿多吃上两口,免得王爷着急上火云云。 而因着这一喜讯,也为了确保青娆和腹中胎儿安稳,原本定下的归程又往后延了七八日。 …… 周绍的车驾仪仗浩浩荡荡启程返京,途经襄州时,已然是到了初秋。 襄郡王府里,老王妃自打听了坊间的小道消息就整日神魂不属,等周绍从淮州寄了信来才安稳些,但还是望眼欲穿地等着,生怕这幼子报喜不报忧。 等周绍在收拾出来的原先的英国公府简单更衣后,带着青娆去了燕居堂,刚一进去,老王妃就迎了上来,眼里隐隐有泪光:“我的儿!”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周绍一番,亲眼见他果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才大松一口气。 周绍也是心中感动,便带着青娆给老王妃行了大礼:“儿子不孝,让母亲牵挂了。” 青娆一跪下,却觉得膝下的垫子软乎得厉害,不由多看了一眼方才眼疾手快地在二人面前放了垫子的婢女。 那婢女隐晦地笑了笑,但晓得老王妃眼下心里有气,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心里却在嘀咕:王爷如今可真是宠这位庄夫人,竟还专门让身边的余公公过来交代,务必要用加厚三层的垫子,便是襄郡王妃素日里也没这么娇气。 老王妃没注意到二人的眉眼官司,听得这话,倒想起方才给周绍抬水的小厮过来禀的话。 这也是府里的老规矩了,她从前便老担心幼子报喜不报忧,每每办差回来,便要让人悄悄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故意隐瞒的伤,而今他常年住在京城,英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是她帮着照看的,下头的人就更好驱使了些。 想起这一回的凶险,她心头涌起后怕的怒火。 叫周绍起了身,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周绍身后半步、垂首跪着的青娆,不好也不忍心去说一心争权的儿子,便欲将怒火撒在瞧着人比花娇的庄氏身上,板着脸道:“庄氏,你作为郡王的女眷,身上也有诰命,平日里也该多规劝郡王珍重自身,怎能由得他这般随心所欲,负伤遇险……” 青娆听着心里也是一突。 她了解几分老王妃的性子:这样出身高贵的宗室女眷,从来是不屑于和郡王府的妾室们多说话的,如今头一回和自己说这些个话,竟是劈头盖脸的呵斥…… “母亲息怒!”周绍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青娆护在身后。 老王妃见他这样,眉目间就闪过明显的不虞。她这幼子从来都是懂规矩的,便是从前方氏得宠时,也不曾为了她顶撞自己,今日却…… 埋怨的心思没想太多,周绍已经笑着开口:“此事是儿子思虑不周,也多仰仗青娆一个女子将我从山里背出来,救了我的命。”他知晓这话不会让老王妃认同,便又接着道:“不过最要紧的是,青娆眼下腹中怀了儿子的骨肉,还望母亲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计较儿子逞能闹出来的事。” 老王妃的斥责生生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怒容瞬间被惊愕取代,旋即转为欣喜。 她年纪大了,最盼的便是子嗣兴旺。鹤哥儿虽养在她屋里,可生来体弱多病,注定前程渺茫,一直是她心头之憾。 如今乍闻喜讯,顿时如天降甘霖,瞬间浇熄了她所有的不满。 “好!好!好!”她立时便变了态度,不仅立刻让青娆起身,还笑着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有这样大的喜事,也不早些说。” 这庄氏虽娇纵不懂事了些,引得爷们和正室夫人不和,可既然为人妾室,身上有些小毛病也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要为府上绵延子嗣,能做到这一条,在老王妃眼里,顿时又觉得一脸羞赧的庄氏顺眼了些。 妾术 第120节 第121章 鹤哥儿 暮色四合,燕居堂内鎏金烛台上火光轻摇,映在老王妃半明半暗的面庞上。 窗外,秋虫在渐凉的夜风中低鸣,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老王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穗子,垂眸深思:幼子从襄州出发前,曾言要接他们去京中住些日子,她原本只是随口答应,打算上京瞧瞧他府邸光景,顺带看看新娶的媳妇小陈氏是否持家有道便回来。 毕竟,陈氏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那孩子直到临死前,只怕心里都还怨着她。是以小陈氏进门后,她便打定主意,不欲多插手幼子府上的事,免得他们夫妻失和,又成一对怨偶。 可谁知,庄氏竟然有孕了。 “姐姐,祖母可安歇了?”一个带着童稚、略显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响起。 老王妃紧锁的眉心瞬间舒展开来,连忙道:“是不是鹤哥儿?快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线,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一件略厚的杏色缎子衣裳笑着走进来,正是周绍的嫡长子,周鹤来了。 鹤哥儿如今已经快五岁了,可身形一瞧比同龄孩子要单薄些,脸色带着久居室内养出来的白皙,一看便知有不足之症。 他走到榻前,规规矩矩地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下,像模像样地磕了一个头,声音糯糯地:“孙儿给祖母问安。” 老王妃哪里真让他跪着,未等他叩首完毕,便已倾身向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搂到身边暖榻上坐下。 原先鹤哥儿就睡在她屋里,也不知是听那个长嘴长舌的说了什么,便闹着说自己是男子汉,不能再住在祖母的碧纱橱里。她哄了劝了,这孩子就是不听,她便只好点了头,挑了丫鬟嬷嬷,把她院里的后罩房收拾出来给他住。 老王妃其实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出身好,对子孙也一向大方,大房的那些孩子,尤其是庶出的那些,都想往她跟前凑。鹤哥儿若是一直住在她屋里,她眼里不免只看得到鹤哥儿,便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 这些个小心思瞒不过她的眼睛,可庶出的孙子也是她的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尤其是老大没有什么大本事,将来想支应门庭还得靠好好教养儿子,故而她心里虽偏着鹤哥儿,明面上却不好说甚么。 说到底,鹤哥儿还是吃了寄人篱下的亏,纵然嚼用的银子不是从襄王府里出的,可人在此处,还是不免受限。 老王妃叹了口气,用自己的热手包裹住鹤哥儿微凉的小手,又拉过一张厚实的锦将他裹住,故意板着脸道:“都这个时辰了,嬷嬷竟然放你过来?” 她知道鹤哥儿心善,否则先前换屋子哪一桩事,她至少要发落几个不懂事的仆役敲山震虎,这孩子却什么都不肯说,她怕吓着他,便也难得慈悲地放过了那些人。 鹤哥儿依偎在老王妃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佛手香和药香混合的熟悉味道,紧绷的小肩膀明显松弛下来,才细声细气地答道:“嬷嬷再可怕,我也是主子,嬷嬷自然要听我的。” 祖孙俩相伴这两年,早也有些默契,鹤哥儿也明白祖母希望听到什么——她怜悯自己,却盼着自己能性子强硬些,哪怕跋扈些,也不要紧,这样才不会被下人奴大欺主。 果然,听到这话,祖母脸上的笑意浓了些,只点点他的鼻子:“你如今倒出息了!” 鹤哥儿就嘻嘻地笑,又抱着祖母的手臂,问:“祖母可喝药了?” 老王妃斜睨他一眼,不答。 鹤哥儿就噘着嘴,满脸地不乐意:“祖母这么大人了,还不好好喝药,这样怎么能赶紧好起来?祖母不以身作则,那孙儿日后也不喝药了!” 老王妃捏捏他的脸蛋,哼了一声:“臭小子。”却到底喊了丫鬟进来,将灶上温了好几遍的药拿过来,蹙着眉一饮而尽。 鹤哥儿就在一边拊掌,称赞道:“祖母真厉害!” 淮州城不明不白的消息传过来,她便气急攻心晕了一回,后头也是躺在榻上好几日不想动弹。那一回可把鹤哥儿吓坏了,她睡梦中还听到这孩子在她榻边哭,定是想起陈阅姝走之前,便是一日一日地缠绵病榻,最后撒手人寰。 这对母子可真是将她拿捏死了,一个明明恨她,临死之前还要托孤于她这个老人家,好像她是什么可敬的长辈;一个年纪这样小,就小大人般地记挂着她有没有吃药…… 她心中一片酸软,低头看着这孩子浓密的眼睫,像蝶翼般垂下,又长又卷,和他那早逝的生母很是相似,不由抬手轻轻抚摸着头顶柔软的发旋,如同以往千百次那样,“你放心,祖母身子好着呢,说不定还能看着你娶亲生孩子呢。” 宽慰了孙子一句,她的心思彻底定了下来。 “鹤哥儿,后日你爹爹回京时,咱们一起去京城,好不好?” 鹤哥儿猛地睁大了眼睛,小脸上霎时有了光彩:“咱们也要去京城?” 对于京城那个家,他只收到过父亲和姨母的家书,但长得什么样子,他却一点都不知晓。父亲和几个兄弟姐妹都生活在京城,他却独自一人养在祖母身边,虽说是因他体弱的缘故,可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失落。 祖母这里再好,究竟襄王府不是他的家。 “当然!”老王妃肯定地点头,笑着用指腹抚了抚他因激动而微润的眼角,“咱们把哥儿的衣衫书本、小玩意儿都带上,满满装上两大车,去了那儿,也能常常见着你爹爹和你姐姐、弟弟了。” 想起从前很照顾自己的长姐敏姐儿,鹤哥儿用力地点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嗯!祖母和我一起回京城的家!” …… 周绍与青娆在襄州城小住两日,一则让青娆稍作休整,二则给老王妃留下收拾行装的时间。 启程那日,秋高气爽,天蓝如洗,襄州城外官道上,车驾辚辚,旌旗招展,护卫森严,浩浩荡荡的队伍迤逦向北。 青娆坐在宽大平稳的朱轮华盖车内,听丹烟在她耳边轻声禀报:“听人说,老王妃给鹤公子收拾了好些东西,四季衣物、惯用器物、书籍玩物、熏香药材,零零总总装了有两大车呢。” 她透过半卷的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老王妃的心思不难猜测。 她腹中这个孩子,若是男孩,时日一久,只怕会彻底分薄了周绍对长子的那点关注和怜惜。鹤哥儿体弱,争不了继承人的位置,但若是失去父亲的怜惜,只怕连闲散富贵的公爵都难做。 这份祖孙情深,倒也令人动容。 只是…… 青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尚未显怀的小腹,眸光微敛。 老王妃将照料鹤哥儿的希望寄托在正院那位“嫡亲姨母”身上,只怕……终归是要失望了。 * 一行人过了襄州地界,北行渐深,秋意愈浓。 比这秋色更快一步席卷而来的,是沿途驿站、城镇间骤然喧嚣起来的议论。 皇帝陛下刻意压下的关于淮州之行的种种细节,此刻忽然在坊间大肆流传开来。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不热议着成郡王周绍如何深入虎穴,如何收集铁证,又如何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一举瓦解了盘踞淮州百年的夏氏豪族等种种之事。 那场淮州城内惊心动魄的夜火,夏家二房临阵倒戈、献城归降的戏剧性转折,以及成郡王“起死回生”的传奇经历,都被渲染得绘声绘色,令人心潮起伏。 周绍过路时也听了一耳朵,他眉头微蹙,却拿不准是不是陛下的主意,便想着待回京后立时同陛下禀告,免得中了什么人的圈套。 鹤哥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想缠着周绍同他讲,又有些不敢,拧巴了几日,悄悄在用饭时和青娆挤到了一块儿,小声打听。 他年纪小,却也记得庄夫人是他母亲屋里出来的丫鬟,和他从前也见过许多回,只是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一直很戒备庄夫人,他不想惹她们烦恼,无事便不会寻到对方门上。但这一回……的确是正事啊! 青娆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可爱,便将周绍描述得愈发英武,好满足孩子的幻想。鹤哥儿果然很是满意,一路上都用一双盛满星子的眼睛看着周绍。 周绍被看得满身不自在,板着脸装得一身正气,待瞧见了两人用饭时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背地里悄悄捏着她的脸嗔怒:“你倒是愈发会编排本王!”心里却是高兴的。 鹤哥儿性子本就内敛,从前元娘在时,他除了和敏姐儿亲近些,与其他人都不怎么多言。如今元娘不在了,青娆又在他心里是头一份儿的,二人能和睦相处,他看在眼里当真是高兴。 青娆何尝不明白他那点心思,她不过也是想让他高兴罢了。但这也仅限于府外,若是回了府,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鹤哥儿又生来体弱见风就倒,两人再多联系,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别人的算计。 也就是如今陈阅微的手伸不到这里,她才无视了鹤哥儿身边那些戒备的眼神,让父子俩心里都松快松快。 车驾行至京畿,已能隐隐望见巍峨城墙时,宫中内侍省派出的使者早已候在城门外多时。 “奴才叩见襄王妃、成郡王!”内侍笑容满面,恭敬行礼,“陛下口谕:成郡王周绍,淮州之行,劳苦功高。特赐即刻入宫,御宴已备,为郡王接风洗尘!” 第122章 争锋 得了旨意,周绍目中闪过难掩的惊喜。 一回京便得此殊遇,在宗室里头也是头一份。他立刻接了旨,转头与老王妃商量:“娘,皇后娘娘也许久不见您了,前些时日还念叨着您呢。” 舟车劳顿,老王妃实然有些疲乏,可这等事是幼子的大好事,她总不能扫了天家的颜面,拖累儿子,便笑道:“也是该去给娘娘请个安了。” 论辈分,她是皇后的侄媳妇,这些年来虽然远在襄州,可宫里也时常赏东西过去,她心里也是很敬重帝后的。 只是,老王妃看着身旁因自打进了城门便显得有些拘谨不安的鹤哥儿,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宫宴规矩大,鹤哥儿年纪小又体弱,骤然见那等场面怕是不妥。不如先着人送他回府安置,也免得他在宴上拘束不适。” 她顿了顿,看向周绍身侧的青娆,“庄氏如今也该多保重身子,不若便让他们一道回府去。” 一路上,鹤哥儿对庄氏隐隐的亲近她是看在眼里的,但庄氏从没有以此来刻意讨好她,故而她对幼子这个得宠的妾室如今也有几分改观。 周绍略一沉吟,却只应了半句:“鹤哥儿身子弱,的确不宜贸然进宫。余善长,你亲自带人护送大公子回府,先在承运殿偏殿由奶娘和丫鬟们照顾着,其余的等我们回府再说。” 又笑着对母亲解释道:“这回淮州之行,庄氏也去了,我只怕娘娘会有话要问,还是让她进宫去才好。幸而今日只是家宴,不需三跪九叩的。只是她情形特殊,不免要托母亲多照拂。” 老王妃目中闪过一抹诧异。 她没想到,幼子竟然防备小陈氏到了如此地步,不仅不让鹤哥儿住到正院里,也不放心庄氏一个人待在府里。 她是过来人,心里明镜似的,可幼子将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便也只淡笑着帮他圆了话:“你想得周到,你媳妇如今还在病中,的确不宜太操劳。”先前,京中的家书已经传到了他们手中,听闻陈阅微在得知坊间谣言后便病倒了,近来虽有些好转,但还在将养,故而此次的庆功宴,她是无缘参加了。 一旁的青娆看得分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王爷刻意庇护这一回,只怕老王妃对她的印象又要更差一些了。 但周绍的心意她明白,她自然也不会故作识大体地驳了他的意思:一去数月,府里是什么情形还真不好说,且陈阅微如今还不知道她有孕的事,一旦知道,只怕又要闹出风波来。 很快,鹤哥儿被小心抱上另一辆马车,在余善长和一队王府亲卫的护送下,先行回了成郡王府。 而周绍则与老王妃、青娆一同朝着巍峨的宫门而去,后头自有王府的人追上马车,将他们的诰命服送上。 * 成郡王府,正院内室。 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听着大丫鬟红湘叙说陛下在宫中为王爷设宴接风洗尘的消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苍白的面颊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这些时日,京中说甚么的都有,她都不知道该信那句。故而哪怕有老王妃的家书为证,她也不敢全信周绍还活着。今日,陛下这一道旨意才叫她全然信了。 “回来了就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好……”她喃喃道,紧绷了多日的心弦骤然放松,竟带来一阵眩晕。 连日来的忧惧交加,是真的将她吓病了,身子虚乏得厉害,此刻心神一松,那股支撑着她的劲儿便散了,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连坐起身都觉费力。 “可惜娘娘病着,这回不能和王爷一起进宫了,实在是憾事。”红湘轻叹了一口气。 闻言,陈阅微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叫红湘拿来铜镜,望着镜中自己憔悴不堪的容颜,又索然无味地放下。这般形容,如何去赴那等隆重的宫宴?只怕连宫门前的丹陛都走不完,便要失仪于人前,徒惹笑话,更可能触怒龙颜。 不多时,胡雪松也从外面进来,隔着屏风禀报道:“娘娘,大公子被王爷先行送回府了,应是不参加宫宴了。” 陈阅微一听,眉头微微拢起,表情有些不耐烦:“我记得正院的屋子不是放了嫁妆,便是分给了底下的人住,应是没有屋子了?” 胡雪松忙道:“承运殿早前已经收拾好了,余善长道王爷吩咐,先让大公子在偏殿歇歇脚,其余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陈阅微自己病着,压根没心思去体会里头的玄机,闻言反倒觉得王爷是体恤她病着,才不将这麻烦丢给她,便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待人都下去,胡雪松才在廊角喊住了红湘:“姐姐,你说咱们娘娘是大公子的嫡亲姨母,王爷怎么不让大公子住进正院来?” 他眼睛灵活,一瞧见余善长脸上隐隐的讥诮便明白这对他们正院不是什么好事,偏生王妃还毫无察觉,没往深处想。 妾术 第121节 若是担心王妃过了病气给大公子,或是忧虑大公子调皮影响王妃养病,大可以就让大公子直接住进给老王妃刚收拾出来的宁安堂。偏偏将人安置在了承运殿,虽是偏殿,却是等闲人都不能进去的地方。 红湘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谄媚:“你这话问得好,合该到娘娘跟前问问是怎么一回事才是。” 胡雪松的笑意就僵在脸上,等人走远了,才暗暗呸了一声。 红湘却心知,茯苓之死少不了此人的手笔,否则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跑进昭阳馆认罪? 这些个内使,最爱无事生非,更何况今日还有一桩明显有文章可作的事。可她,却不愿意再当任何人的刀子了。 * 乾元殿内,明灯高悬,烛火煌煌,衬出皇家富丽堂皇,气派万千。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其间,奉上珍馐美馔。 御座之上,皇帝满面笑意,心情显然极佳。 “绍儿!”皇帝举盏,声音洪亮,满殿顿时肃静,“你此番淮州之行,力挽狂澜,巧破危局,拔除了淮州城的顽瘴痼疾,着实替朕了却了一桩心头病。此等功勋,当浮一大白!”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殿下右侧第二位的成郡王周绍。 周绍一身紫袍金冠,更显丰神俊朗,他从容起身,躬身施礼,声音清朗沉稳:“陛下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仰赖陛下威德与将士用命,实不敢居功。唯愿陛下圣体安康,江山永固,则臣死而无憾矣。”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命内侍赐下重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自不必说,更有一柄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塞外用过的宝刀,意义非凡。 群臣纷纷举杯恭贺,宴席气氛推向高潮。周绍一一应对,笑容得体,颇显皇家气度。 恭贺声中,一个官员忽然笑着起身禀奏:“陛下洪福齐天,自有天佑。成郡王揪出了淮州蠹虫,实乃社稷之幸。微臣近日听闻,河间府一众学子闻知殿下功绩与陛下恩泽,感佩莫名,自发联合千余学子,书就万言,敬献陛下!字字句句,皆颂扬陛下知人善任,明察秋毫,爱民如子!” 此言一出,周绍握着金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杯中美酒微微晃荡。 果然,皇帝下一瞬便看向他身侧,右侧第一位坐着的河间王,笑吟吟道:“百姓有此心意,是你治下有功啊。” 河间王连道不敢“陛下言重!实是天威浩荡,学子自发,臣不敢掠天之功、贪民之誉。” 他姿态放得极低,但眼底深处那抹自得与刻意营造的谦逊,并未逃过周绍锐利的目光。 周绍心中冷哼一声,愈发厌恶这位皇叔。今日明明是他周绍的主场,他九死一生换来的荣耀,可这河间王惯会以贤德文雅示人,借着几个学子歌功颂德的把戏,便生生在这为他举办的洗尘宴上抢风头,真是叫人不齿。 心中鄙夷,面上笑容却不减,甚至举杯向河间王隔空示意,朗声道:“皇叔治理有方,泽被桑梓,引得文心如此,实令侄儿钦佩!敬您一杯!”他一脸诚挚,仿佛真心实意。仰头一饮而尽时,眼底那点寒意已被完美掩饰于醇厚的酒液之中。 宴席的左侧,裕亲王听着皇帝对周绍的盛赞和对河间王的褒扬,心中早已憋闷不已。尤其是听到那句“淮州城的顽瘴痼疾”,更是觉得有些刺耳。 果然,下一刻,皇帝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笑容依旧,语气却带着几分敲打之意:“璲儿啊。”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御座下首的官员听清,“你看看绍儿他们,为朕分忧,为国出力,方不负这王公之尊。你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在自家封地发现些蠹虫,也得拿出魄力,该清理时便要清理干净,莫要让外头人看了笑话。” 闻言,裕亲王攥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微凸。 这话分明是在影射他封地上以他正妃祝氏一族为首的庞大世族势力。祝家势力盘根错节,是他争夺储位不可或缺的臂膀,若此刻动祝家,无异于自断前程,将满盘皆输。 他面上挤出一丝勉强的恭敬笑容,连忙垂首应道:“陛下教训得是,臣侄惶恐,定当谨记圣训,勤勉克己,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似乎对他的含糊回答不甚满意,但也未再多言,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第123章 风波 正当皇帝与群臣举杯,殿内气氛正酣时,殿门口珠帘微动,一位身着浅碧宫装、不过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带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宫人,款款步入殿中。 她云鬓堆鸦,肤光胜雪,行走间裙裾微漾,宛如一支初绽的芙蕖,风姿绰约,瞬间吸引了殿内不少目光。 美人莲步轻移,行至御座前,福身行礼,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陛下万安。皇后娘娘心系龙体,特命婢妾来劝谏陛下:酒虽助兴,亦伤身。娘娘说,请陛下顾念龙体安康,且少饮几杯才是。”她说话时,眼波流转,带着少女的娇憨。 皇帝今日心情颇佳,又见美人如玉,关怀备至,面上笑意更深,捋须道:“皇后有心了。好,朕听你的,少饮便是。”他虽如此说,手中金樽却未放下,目光扫过殿内诸王公卿,显然兴致正浓。 苏宝林嫣然一笑,又温言软语地劝慰了几句,这才盈盈告退。 转身之际,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裕亲王所坐的方向,唇角勾起星星点点的弧度,但那只是一瞬,很快,她便在宫人的簇拥下,悄然退出了喧嚣的大殿。 裕亲王心中正恼火着,苏宝林那看似无意的一瞥和那抹浅笑却瞬间在他心湖荡起涟漪。 先前苏宝林给他传递过皇帝近来夜里缺觉多梦,精神不济的消息。他本也没有全信,如今看来,苏氏的确未曾说假话。 怪不得皇后要特意派人来劝酒,看来皇帝的身子骨,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想到此处,周璲心头那股愤懑,竟诡异地化作了某种得意与轻蔑。 皇伯父再瞧不起他又如何?他正当盛年,精力充沛,不仅能在这宴席上纵情豪饮,更能在暗地里,让皇帝枕边的女人都对他暗送秋波! 抱着这种念头,再加上旁边有官员一直在给他敬酒,很快,周璲便不知道自己饮了几杯了。 醉意蒸腾间,殿内熏暖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让他觉得无比憋闷。左右坐在这里也觉无趣,他便借着更衣的由头,起身离席。 殿外夜色已浓,一轮清冷的孤月悬在天际,微凉的夜风拂面,似乎让周璲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信步走了走,眼角的余光蓦地捕捉到前方宫殿门处,一抹熟悉的浅碧色裙裾在月光下一闪而逝。 是苏宝林! 周璲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方才被强压下去的燥热与冲动,此刻如野火燎原,再也遏制不住。 他假意到了更衣之处,挥手屏退左右侍从,低声吩咐他们在原地等候,转头自己却悄然往那倩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御花园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在月色下投下幢幢暗影。周璲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果然在一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处,看到了那个似在欣赏月色,又似在等候什么的窈窕身影。 “宝林好雅兴。” 苏宝林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看清来人,眼神中流露出惊惶与羞怯:“王、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婢妾……只是贪看月色,这就回宫去了……”她说着便欲行礼离开。 “月色虽美,怎及宝林颜色之万一?”周璲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假山的阴影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娇艳欲滴的脸庞,看着她因惊慌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想起方才在殿中她那含情脉脉的劝慰和那一瞥风情,心中那股要将眼前这个属于皇帝的女人彻底征服、压在身下的欲念疯狂滋长。 念头闪过,他一把攥住了她纤细滑腻的手腕。 “王爷!不可!放开婢妾!”苏宝林的声音带着哭腔,奋力地挣扎。 可她越是惶恐推拒,那柔弱无骨的反抗,反而更激起了周璲骨子里的暴虐与占有欲。 “有何不可?此处月色正好,又无人打扰,宝林既倾慕于本王,怎能不抓住此天赐良机?”周璲低笑一声,满心焦渴如火,哪里还管什么君臣礼法、宫规森严。他手臂用力,不由分说地将苏宝林打横抱起,几步便闪入假山深处一个隐蔽的石洞中。 出宫建府前,他也曾在此处幸过先太后宫里的宫女,可惜皇祖母觉得那宫女太狐媚,不肯把她赐给他,反倒将人杖毙了。哪怕是疼爱他的皇祖母,也不能全然由着他的性子,可见,只有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能获得一切。 眼前的女子,方才还在陛下面前柔情款款,此刻便被他抵在幽暗潮湿的假山山洞之中,恍惚之间,周璲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拿到了那个位置。而今,他不过是于假山之中,与自己的后妃寻些野趣罢了。 * 与此同时,皇后宫中亦是灯火通明,席面精致华美,却远不如前殿男宾那边热闹喧嚣。 老王妃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席间却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着坐在后头的青娆。 后宫家宴以品级落座,今日的宴席匆忙,来的几乎都是各家的正妃,青娆的品级不占优势,自然就落在了后头。 见她容色虽佳,却有宫人按例奉上色泽诱人的果酒,老王妃眉头微蹙。 她招来身后侍立的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青娆身侧,将她面前那盏果酒撤下,换上了一杯温热的红枣桂圆茶。 这细微的举动并未逃过坐在上首的皇后的眼睛。 皇后的视线在面善的青娆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她面前那杯明显不同的茶水上,再联想到周绍此番立下大功,而庄氏是他的宠妾,连这回去淮州都一路随行…… 皇后心中微微一动,一个猜测悄然成形:莫非这庄氏,竟有孕了? 她心中有着猜想,也很高兴周绍府上又开枝散叶,本想随意问问庄氏一路上有什么见闻,见状也就不问了,不愿给她招来太多注目。 席间,裕亲王妃祝氏一如既往地带着祝家嫡女的倨傲。 她轻摇团扇,得意洋洋地对着皇后笑道:“娘娘,此番淮州之事,虽是成郡王与曹将军功劳卓著,但祝家听闻夏氏猖獗,亦深感义愤,暗中也是出了不少力,只望为陛下分忧,为朝廷除害呢。” 青娆本低眉垂目地坐着,听到这话,宽袖下的手却悄然握紧,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那些从夏迁口中拷问出的供词清晰无比——正是祝家二爷的刻意挑唆,才让夏迁铤而走险派人追杀周绍!祝家哪里是出力?分明是想借刀杀人,退一万步说,也至少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祝氏还真是厚脸皮。 皇后还未发话,河间王妃却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故作惊讶:“倒不知晓,这里头竟还有祝家的功劳?素来只听闻祝家门第煊赫,与夏家比邻而居,倒不晓得祝家竟如此忠心耿耿!” 她话锋一转,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祝家人口众多,皇嫂也要多上心才是。否则,若哪天祝家也出了夏家那般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闯下泼天大祸,恐怕到时,皇嫂想收场,就没那么容易了。” 祝氏一贯瞧不起郑氏,认为她不过是旁支出身,比她家世差得多,此刻被她当众这般绵里藏针地顶撞讥讽,顿时气得柳眉倒竖,脸色阵青阵白,捏着团扇的手指骨节泛白,恨不能立刻撕了郑氏那张温婉含笑的脸! 席间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皇后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含笑着让老王妃尝尝御膳房的新菜式。 青娆看在眼里,暗中啧啧称奇:从前这两位虽然也爱在宫里掐尖,可当着娘娘可不敢这么大胆,如今河间王妃都转了性子,看来,他们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两王斗得愈发厉害了啊。 老王妃与裕亲王妃等人虽是同辈,可她年纪大些,从前又时常伴着皇后娘娘,情分不比寻常。她便也笑着接过皇后的话,赞叹道:“许久没进宫给娘娘请安,御膳房的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可惜妾身远在襄州,想吃京城这一口,实在是难。” 皇后就笑眯眯地看着她:“这算得上什么难事?绍儿平安归来,是大幸事,你纵然爱在襄州住,也该陪陪孩子,便在京城多住些时日再回去。” 气氛也就慢慢缓和下来。 此时,在郑氏耳边低语了几句。郑氏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起身,向皇后告罪:“娘娘,宫人来报,说我家王爷在前头似乎多饮了几杯,有些不适。臣妾放心不下,想过去瞧瞧。” 皇后颔首应允。 郑氏匆匆离席,跟着引路的宫女,沿着宫廊朝前殿方向走去。 行至御花园外围一处较为僻静的假山石林附近时,一阵压抑而怪异的声响,夹杂着细碎含糊的呜咽声,隐隐约约从假山深处飘了出来。 郑氏心中念头急转,面色却未变。宫中秽乱之事并非没有,她如今在外一举一动都代表了王爷的形象,不好多生是非,便要加快脚步绕开此地。 然而,她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心中一跳,脚步缓了下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片刻后,她唇角浮起一抹笑意,看向一直装聋作哑的宫女,低声道:“姑姑,今夜帝后在宫中夜宴,保不齐便有什么人心怀叵测,混入其中,意图行刺。本王妃听见假山里头有些动静,还劳姑姑去叫了巡宫的侍卫,免得闹出什么乱子。” 宫女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怯懦,但所幸河间王妃并不是让她去查探,她咬咬牙,点头应了。 第124章 事发 丝竹未歇,裕亲王妃祝氏端坐席间,一张芙蓉面却凝着寒霜。 她方才被郑氏那番绵里藏针的话刺得心口生疼,哪怕此刻郑氏已经离席,她心头犹自翻涌着羞恼与恨意。 她指尖死死掐着团扇湘竹柄,玉葱似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去,心底恶毒地诅咒着:让那河间王醉死在前殿才好!最好失仪御前,被陛下当场削爵夺位,看郑氏那贱人还能否端着那副温婉贤淑的嘴脸! 正恨恨间,一名身着靛蓝宫装的内侍借着添酒的由头,悄无声息地凑近她身侧,以极低的声音急促耳语了几句。 祝氏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原本因怒气而微红的面颊瞬间变得惨白,握着扇柄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她霍然起身,裙裾差点带翻了案几上盛着酒液的玉杯。 她匆匆对皇后告罪一声,寻了个无关痛痒的由头离席,皇后也并不在意,只是宽和地颔首。 妾术 第122节 此刻,殿内灯烛煌煌,皇后正拉着老王妃的手,笑语晏晏。说到兴头上,还让掌事姑姑开了私库精心挑选出不少东西,暗暗交代她走时莫要忘记带出宫去。 老王妃含笑谢恩,眼角余光却瞥见祝氏仓皇离席的背影,心下掠过一丝疑虑,但面上未露分毫,只与皇后继续叙着家常。 御花园里,月光被重重叠叠的假山怪石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墨般深邃的阴影。山石罅隙间,隐约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和女子压抑的呜咽。 美人发髻松散,单薄的浅碧宫装坠地,露出雪白肩颈上刺目的红痕,裕亲王酒气混杂着情欲的喘息喷在她耳边:“你怕什么?自有本王保着你……” 祝氏一闯进来,便看清了假山洞中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以及丈夫怀中那衣衫不整、面无人色的女子——虽未看清脸,但此情此景已让她理智尽失,双目赤红。 “周璲!你这不知廉耻的混账!”一声尖厉到变调的怒叱响起。她恨自己的丈夫竟然在宫宴中做出这等丑事,祝家在宫里的眼线能发现端倪来报她,那别家的眼线也不会一无所知,他简直是在肆意践踏自己这个正妻的尊严! 嘴上骂得凶,可一看见丈夫怀里那柔弱无骨,听见声音反倒往他怀里缩的女子,她便猛地扑上去,十指如钩,不管不顾地就朝那女子脸上、身上抓挠撕扯:“贱人!狐媚子!竟敢勾引王爷!” 周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酒醒了大半,又惊又怒,连忙去拦:“祝氏!你疯了!快住手!”混乱中,祝氏精心梳理的牡丹髻也被拉扯得歪斜松散,金钗玉钏叮当掉落在地。 假山另一侧,浓密的藤萝阴影下,河间王妃郑氏静静立着,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早先便让人去请巡防的护卫,却不曾想祝氏竟也撞了上来,此刻见火候已到,才慢条斯理地扶着宫女的手,从阴影中款步走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吩咐道:“何人在此喧哗?听着似有打斗之声,恐有刺客惊扰圣驾。来人,将这假山围了!仔细搜查,勿要走脱一个可疑之人!” 她话音刚落,早已候在附近的数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动,举着火把迅速上前,瞬间将小小的假山洞围得水泄不通。 跳跃的火光霎时将洞内三人狼狈不堪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裕亲王衣衫凌乱,满面怒容却掩不住心虚;裕亲王妃珠钗斜坠,正被内侍死死拉住,犹自喘着粗气,双目喷火地盯着那缩在角落的女子;而那女子,螓首低垂,身上只胡乱抓了件内里月白的中衣穿着,脖颈处赫然是几道新鲜的血痕…… 忽然,方才给郑氏引路的宫女借着火光看清那女子的脸,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失声惊呼:“苏宝林?” 郑氏只隐隐听说陛下近来有个宫女出身的新宠,姓苏,已然被册了宝林,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听得宫女的称呼,郑氏脸上那抹运筹帷幄的冷笑瞬间僵住,血色褪尽,瞳孔骤然紧缩。 她原只想让裕亲王夫妇丢个大丑,为日后攻讦添个现成的把柄,万万没想到,周璲色胆包天至此,竟敢在宫禁之内、众目睽睽之下,染指皇帝的枕边人!甚至还不是深宫寥落失宠的后妃,而是近来炙手可热的苏宝林! 这哪里是风流韵事,这是足以丢了性命的滔天大祸! 郑氏只觉得眼前发黑,方才的得意全化作了惊惧。她不仅惹上了大麻烦,更是亲手将这足以震动朝野的丑闻捅到了巡防侍卫面前!陛下丢了颜面,会如何处置她,她简直不敢深想…… * 皇后宫中,一名嬷嬷步履匆匆地趋近皇后身侧,低声急禀了几句。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凤眸深处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而后,她放下茶盏,脸上依旧是雍容得体的微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夜色已深,诸位王妃夫人今日也都乏了。本宫瞧着时辰不早了,不如就此散了吧。来人,好生送各位王妃、夫人们出宫。” 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殿中众人皆是一怔,但凤令已下,她们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多问,只能一个个恭敬地告退。 老王妃亦是从容谢恩,与青娆一同随着引路的内侍出了大殿。 宫道两侧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幽幽光影,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直到出了宫门,坐上王府的马车,车内只剩下二人,老王妃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来时两人并没有同乘,她也不想看人在她面前拘束或是逢迎,到底都不自在。可儿子将这个宠妾交给了她,如今宫里情形特殊,她倒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一辆马车了。 左右无事,借着车内琉璃灯盏柔和的光线,老王妃打开皇后赏赐的两只精巧的紫檀木匣。只见一个匣子放的是一些对症她旧疾的药材,另一个则放着几支品相极佳的山参和血燕。 老王妃目光扫过那些明显更适合孕妇滋补的药材,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她抬头仔细端详了青娆片刻,见对方一脸茫然不解,不由微微一笑,亲手将匣子推到青娆面前:“娘娘仁厚,特意赏你的。收着吧,好好将养身子。” 青娆受宠若惊。 一来是她没想到老王妃愿意与她共乘一车,二来则是不敢置信娘娘会赏她东西,方才在殿上,娘娘似乎并没有怎么正眼瞧她。但上一回进宫,娘娘对她却的确有些特殊。 见老王妃对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几分,青娆便大着胆子将上回的情形说与老王妃听,一脸的疑惑不解:“妾还是不明白其中缘故,也不知娘娘待妾这份特殊,对府里是好是坏?” 闻言,老王妃笑了起来。 明明是自己有惑,怕她不理会她,倒是会拿全府当噱头吸引她的注意。不过,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种话,至少证明她不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宠妾,是有几分见识和聪明的,倒也怪不得绍儿喜欢她。 老王妃看着青娆清丽中带着几分温婉的眉眼,轻叹着笑了:“你这孩子,生了一副有福气的面相。方才在殿中,我瞧着你低头抿茶的模样,恍惚间竟似看到了当年姜太夫人的神韵……” 她嫁进宫里早,曾经见过皇后娘娘的母亲姜太夫人,如今细想来,庄氏倒是和姜太夫人生得有几分仿佛。皇后娘娘年纪大了,恐怕也愈发心软,才做了这往日不会做的事,由得自己性子来了。 青娆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顾皇后之母便出身姜家,能担得起老王妃一句姜太夫人的,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人人说她出身卑贱,可她的面孔,竟和那位尊贵的夫人相似,又借此得了国母几分瞩目,当真是世事无常。 老王妃却在担忧周绍。 方才那情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是宫里出事了,皇后娘娘心善,不让她们卷进去,立刻就派人将她们送出了宫,可前殿那头,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见周绍的身影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快步走出宫门。他面色沉凝如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肃然,对上母亲与青娆担忧的目光,他只是微微摇头,便骑着高头大马在马车外独行。 车轮辘辘转动,彻底远离了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他才将缰绳递给随从,亦上了马车,查看母亲和青娆是否受了惊吓。 老王妃连忙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赶车的人都是王府几十年的老人了,周绍也不再避讳,便将来龙去脉说给二人听。 “……陛下正拉着儿子,细问淮州吏治整饬的详情,龙颜大悦。御前侍卫统领面色铁青地进来禀报,说御花园假山处抓获裕亲王与人私会,裕亲王妃也在场,正闹着,三人已被当场拿下。陛下当时脸色就变了,命儿子即刻出宫。”周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儿子退下时,路过临湖的游廊,借着连成一片的灯笼,瞧见侍卫们押解的……分明是裕亲王叔,还有……那位今日在殿上为陛下奉酒的苏宝林!” 老王妃饶是历经风浪,闻言也惊得险些失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怎么敢?即便只是个小小宝林,也是在众臣面前露过脸的!他这是将天子的脸面生生踩在脚下践踏啊!”老王妃摇了摇头,“这次,恐怕连先太后的情面都不好用了。好在知情人应该不多,陛下罚过,应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周绍眸色深沉如夜,丝毫没有因昔日政敌犯错而雀跃的意思:“母亲此言差矣。此事……恐怕捂不住了。御前侍卫押解时,好似并未刻意遮挡避人。儿子能瞧见,难保没有其他尚未离宫、眼尖心细之人也能窥见端倪。” 他甚至心里隐隐有个疑影:侍卫们如此纰漏,究竟是无心,还是陛下授意? 若是后者……他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低声道:“若陛下是故意让儿子瞧见的,是否是在敲打儿子?” ——瞧,连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嫡子,朕都可以毫不留情地置他于死地。 今夜,本该是他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可这一瞬,周绍却一点高兴的情绪都没了。 听得这诛心之言,老王妃也是面色一变。淮州事成,一路上歌功颂德的百姓不在少数,若是陛下有意给他们颜面也就罢了,若并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会不会对他们起了疑心? 这想法着实让人心底发寒,可老王妃不忍让本来意气风发的幼子兔死狐悲,她想了想,声音压得极低:“也不尽然,即便是陛下做的,说不定,是为了一个早年的疑心。” 周绍抬起眉,一脸不解。 既然已经说出口,老王妃也就不再遮掩:“懿康太子先头那位太子走的时候,你父王和我还住在宫里,当时宫里有过传闻,说,那太子是被当时的裕亲王害了……” 昔年,襄王爷曾是那位先太子的伴读,交情甚笃,比起周绍和懿康太子之间半君半友的关系还要亲近的多。老王妃能知道这种秘辛,的确不足为奇。 周绍愕然,他觉得太过荒谬,可想起今日的裕亲王胆大包天到在宫里私会宫妃,又觉得似乎也说得通。父子俩,大概都是同样地目无天子…… …… “目无天子,自食恶果。”皇后站在案桌前,看着写下的几个大字,眼神一片冰冷。 当年的事,她其实并没有证据。但她做了先太后那么多年的儿媳,最了解她护短的秉性。若不是老裕亲王当真做错了事,她不会急着在后面帮他把一切谎都圆上。 尽善尽美,反倒成了最拙劣的表演。 她恨过,恨不得当场冲进慈寿宫杀了那只知道偏心小儿子的老虔婆,可陛下太努力了,他怕她想不开,便一次次地劝解他自己,也劝解她,道此事必然与太后和裕亲王无关。 转头,他就策划了裕亲王谋反的事,逼得太后不得不看着小儿子死在他前头,一夜之间就病了。 真是狠辣的男人,可却让她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可惜天并不庇佑他们,她辛苦保全的懿康太子,到底也没能接过这个大位便夭折了。她和陛下的寿命大概也快走到尽头了,可哪怕到最后,他们也不愿意留下狼藉的江山给后人,唯一小小的任性,便是无视太后临终前最后的恳求,把她这位疼得如珠如宝的孙子也彻底断了荣华富贵的指望了。 他们杀了她的儿子,还想夺她和陛下的江山? 做梦! 没送他直接下去见太后,已经是她这个儿媳妇的宽容孝顺了。 皇后满意地看着自己写下的大字,她想:明日,她要去把这幅好字烧给太后娘娘才是。反正,看如今皇家的模样,便知道她在地底下大概一点都没庇佑另一个儿子。 第125章 “王爷有令,府门自今…… 承运殿前,胡雪松伸着脖子,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觑见王府的车驾在不远处缓缓停稳。他眼尖,瞧见车帘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被王爷亲自搀扶下来先下了车,应就是老襄王妃。紧接着,许久未见依然光彩照人的庄夫人也搭着王爷的手下来了。 他心头一跳,也没想着再进偏殿给大公子禀一声,便猫着腰匆匆溜走。 天色昏暗,他并没有注意到,昔日身形纤细苗条的庄夫人身上的诰命服似乎都小了一圈,小腹也微微隆起。 回了正院,穿过庭院里开得稀稀落落的秋菊,轻手轻脚入了屋内。 室内药香弥漫,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病容恹恹,一双眼睛正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往常这时候,她都该歇下了,可今日,想着她的夫君正带着旁的女子在宫宴上春风得意,尽享荣光,她就难以安寝。 “娘娘,”胡雪松压低嗓子,语速飞快,“老王妃、王爷与庄夫人一并到了,是……同乘一架马车进的内院。” 陈阅微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同乘一车?从前老王妃的家信上,对她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和教导,她原以为这位历经风霜的宗室长辈,会看不惯儿子如此宠妾灭妻,会为她这个正经儿媳主持公道。 可如今……连老王妃也这般嫡庶不分,由得那狐媚子登堂入室,同乘同坐?一股被所有人背叛的屈辱和愤懑,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胞姐,让自己前世羡慕嫉妒了一辈子的女子。昔日,方氏在英国公府里头作威作福,是不是也全然是这位婆母的手笔? “熄了烛火!”她冷笑一声,“都熄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喝了安神汤药,已然歇下了。”她心里清楚,直到此刻承运殿里还没有任何人来求见她,显然,王爷今夜还是会歇在那狐媚子那里,她不必自讨没趣,更不必谄媚不值得敬重的长辈。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连忙吹熄了内室与外间的大部分的灯烛,只留了角落里一盏光线微弱的宫灯,供值夜的婢女用,正院霎时陷入一片昏沉死寂,唯有窗外秋虫在凉风中瑟瑟悲鸣。 * 承运殿偏殿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鹤哥儿被舟车劳顿累得小脑袋一点一点,伏在老王妃肩头勉强答完几句话,已然昏昏欲睡。老王妃摸摸孙儿困倦的小脸,心疼得紧。 “罢了,”她对侍立的奶娘和丫鬟道,“哥儿困成这样,就别折腾了。今晚就让他在这偏殿歇下,东西明日再慢慢收拾,届时挪到宁安堂去。”至于今夜,她也陪着哥儿歇在此处就是。 到底还不放心,又细细问起:“哥儿回来以后可有水土不服?晚间用了多少东西?夜里需得警醒些,他身子弱,最怕受凉反复。”她事无巨细地询问着进府以来的事情。 奶娘便道哥儿一切尚好,在车上时原本就用了些清淡的粥和小菜,回府后又用了小半碗燕窝羹,未见有什么不适,明日可请府中医官再来给哥儿请平安脉。 她顿了顿,觑着老王妃的脸色,“正院那边,派了内使胡公公过来,说是王妃娘娘病中不便,让送了几样小玩物和几匹料子添置衣物,道是娘娘的心意。” 老王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陈氏染病是实情,她已知晓,但孙儿初归,她这个嫡母兼姨母最是亲近不过,只遣个内使送点东西,这礼数未免太简慢了些,显得生分。 她心中刚生出一丝不快,旁边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觑准时机,怯生生地插话道:“听府里的姐姐说,王妃娘娘自打听闻王爷在淮州‘重伤不治’的风言风语,忧心如焚,日夜以泪洗面,生生急出了大病,至今汤药未断,人都瘦脱了形。方才还有人来禀,道王妃今日听闻王爷平安,心气儿一松,服了安神药早早歇下了,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这番话让老王妃神色稍霁。 身为正妃,能为夫君忧思成疾,这份忠贞深情倒是难得。 她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叹道:“也是个痴心的孩子,难为她了。既如此,让她好生将养吧。” 她起身,最后替鹤哥儿掖了掖被角,又叮嘱了奶娘丫鬟几句,才扶着嬷嬷的手,去了承运殿另外一个偏殿歇下。 老王妃身影消失在门外,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奶娘立时收了方才那副恭敬温顺的模样,冷冷地、带着警告意味地瞪了那个插话的丫鬟一眼。 她是原是先王妃陈阅姝精挑细选的人,时日一长,对那位早逝的旧主未必有多少刻骨忠心,但鹤哥儿却早已被她视作安身立命的根本,对他的利益前程最是在乎不过。 妾术 第123节 方才那丫鬟的话,根本就是在替王妃开脱,可偏偏这丫鬟都不是王府里的人,而是一直在哥儿身边服侍的。短短时间就这般谄媚,定是被正院收买了,自个儿也踮着脚想投效人家呢。 奶娘心中冷笑,视线中带着一丝轻蔑:偌大的承运殿,正院都安插不进来人,还得靠现收买哥儿身边的人才能办事…… 这位新王妃,在王爷心中的地位,在府中的掌控力,恐怕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有底气。 便是从前先王妃在时,她这个奶娘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如今这位,只是姨母,且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好,哥儿心思细腻,甚至用不着她挑拨离间,处得久了自己也会远了的,到时候,他还是最信重自己这个如同半母的奶娘。 * 昭阳馆内室。 奔波多日,又经历了宫宴的惊涛骇浪,周绍本该疲乏不堪,此刻却躺在柔软的锦衾之中,毫无睡意,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青娆感觉到他的异常,从身后轻轻拥住他,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柔软:“王爷还在思虑裕亲王的事?” 周绍闭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闷声道:“淮州之功,在宗室里算得上本朝罕见。按常理……今日陛下该加我亲王爵位才是。”亲王之尊在夺嫡路上至关重要,至少,有了这爵位,他才能越过辈分和王叔们平起平坐。 他原以为凭借此功,加上帝后若有若无的暗示,晋位亲王是水到渠成。可现实却是,陛下只是重赏,绝口不提晋爵。先前他还存着些许失望与不解,但想起今日裕亲王在宫闱之内、众目睽睽之下犯下的滔天大罪,一股寒意便不受控制地从脊背蔓延开来。 “陛下……是在敲打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警醒,“他是在告诉我,功劳再大,也要谨守臣子本分,莫要得意忘形,更莫要学裕亲王那般,妄图染指不该觊觎的东西,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天威难测,今日裕亲王的下场,焉知不是明日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他一向明白这个道理,可今日却格外地压抑。 青娆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肌肤:“王爷过虑了。今日酿成大错的是裕亲王,非是王爷。陛下明察秋毫,岂会降罪功臣?”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轻柔而坚定,“再者,您还不知道今日皇后娘娘今日私下赏我的东西吧?那些安胎固本,还有生产时候能吊着力气的药材,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若非帝后一心,默许关照,娘娘岂会如此厚赐?娘娘此举,不正是盼着咱们的孩子能平安降生吗?”方才在车上,当着老王妃的面她不好多说,如今只有二人,她就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周绍微微一怔,不知道还有这桩事。 当即起了身,掌灯亲自去取了匣子来看,果真如青娆所说。 周绍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是啊,帝后若真对他生了忌惮之心,又怎会如此在意他子嗣的安危?这分明代表着一种别样的期许。 他翻过身,将青娆揽入怀中,感受着她腹中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带来的温暖与希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大半。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陛下是不希望他出尽风头的,否则,亲王爵位便是今日最好的奖赏,有了这爵位,就自然有蜂拥着来投效他的臣子,他立刻就能和两王斗得你来我往。 今日他刚一回京,想前来拜谒的帖子就堆成了小山,他原本还想办一场宴席,好生还一还人情往来。如今想来,恐怕这并不是陛下乐见的场面。 * 翌日清晨,晨光刺破薄云时分,陈阅微强撑着病体起身,对着菱花铜镜仔细描画妆容,力图掩盖住病容憔悴。 承运殿偏殿里的对话传入她耳中,她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至少老王妃对她因忧夫而病是有所动容的。 她心中盘算着,趁此机会,借老王妃初到京城的由头,在府中大摆宴席,广邀京中勋贵女眷。一来庆贺她夫君立功归来,二来可以彰显她这个正妃的贤孝,三来,老王妃在场,届时将庄氏叫到身边,纵然她再得宠,也只能屈居下位,对她们小心侍奉,岂不快哉? 她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精神也振奋了些,立刻命人将自己让丫鬟拟好的宴请名单和样帖送去典礼署,要求他们速速安排。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那帖子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传话的内使垂着头,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回禀王妃娘娘,王爷有令,府门自今日起常闭,谢绝一切宴请庆贺,非有要事,不接待外客。娘娘的帖子,奴才们不敢僭越,只能奉还。” 陈阅微刚刚燃起的一丝斗志被这兜头冷水浇得透心凉。她捏着那退回的烫金帖子,指尖冰凉。 如今,他连她尽孝婆母、操持内务的权力都要剥夺吗?这分明是当着阖府下人的面打她的脸!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深吸一口气,扶着丫鬟的手站了起来:“走!去宁安堂给老王妃请安!” 第126章 算计 秋阳斜照,庭前几株金桂开得正盛,碎金似的花粒缀满枝头,甜香浮动。 陈阅微扶着红湘的手,踏过铺着青石板的甬道,往宁安堂去。她面上薄施脂粉,掩去几分病容,一袭藕荷色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衬得身姿纤弱,只眼底跃动的暗火灼灼,烧得她心口发烫。 宁安堂内,老王妃正倚在临窗大炕上,看小丫鬟们收拾鹤哥儿的箱笼。听得通传,她眉眼舒展了些许,唤人进来。 “给母亲请安。”陈阅微盈盈下拜,礼数周全。不同于前两年见面时的青涩稚嫩,如今的小陈氏已为人妇,模样也渐渐长开了,温柔可亲中又带着别样的韵味。 自打元娘去后,老王妃每每想起总是神伤。这小陈氏虽与元娘脾性不同,可那张肖似的脸,却也让她想起从前元娘初嫁时,带着新妇时的羞怯来请安的光景。 老王妃含笑让她起身,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温声道:“难为你病中还惦记着过来。”又吩咐身边嬷嬷给她看座,“去把从前宫里赏的那对赤金嵌宝累丝镯拿来,给王妃戴着玩儿。” 锦盒捧到眼前,金镯沉甸甸压手,宝光流转,不似凡品。 陈阅微心头一松,嘴上嗔着见面礼婆母从前已经托大哥带过来了,老王妃就笑笑:“那值当什么,我就你和你大嫂两个儿媳妇,这些穿的戴的,等我故去,总也是你们的。你年纪轻,合该多打扮,瞧着才赏心悦目。” 老王妃表现得如此亲昵,陈阅微寻到了几分从前在府里对母亲予取予求的熟悉感,于是顺势挨着榻边绣墩坐了,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语带委屈:“母亲疼惜,儿媳本不该拿琐事烦扰。只是……王爷回府后便下令闭门谢客,连各府递来的拜帖都一概挡了回去。儿媳想着,您难得进京,原该让各家女眷都来拜见,热闹一番才好显咱们王府的体面。如今这般冷清,倒显得咱们不近人情了。” 她觑着老王妃神色,又添了把火:“王爷行事自有道理,儿媳不敢置喙。可外头不知情的,还当是儿媳这个主母不懂事,怠慢了您老人家……”尾音拖得绵软,眼圈也跟着微微泛红。 老王妃脸上亲善的笑容顿了顿。 绍儿闭门之举,她初闻时也觉突兀,可转念一想,淮州风波未平,陛下态度不明,此时张扬反倒不智。 她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静静落在陈阅微脸上:“你的孝心,我知晓。只是绍儿既发了话,自有他的考量。作为郡王府的女眷,最要紧是体谅夫君,替他周全,而非因一己之私,反倒让外人瞧出府里不和。”她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你是正妃,一言一行都关乎王府颜面。今日这话,若传到绍儿耳中,岂不让他寒心?” 陈阅微表情僵硬下来,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她万没料到,老王妃非但没替她撑腰,反倒句句敲打!正欲辩解,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伴着孩童清脆的呼唤: “祖母!” 帘子一掀,鹤哥儿像只归巢的乳燕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还带着薄汗。他跑得急,险些撞到陈阅微身上,待站稳了,仰起小脸看清她面容,乌溜溜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孺慕与惊喜:“姨母!” 这一声“姨母”,叫得陈阅微心头一颤。 她其实不大愿意见到陈阅姝的孩子,这会让她想起许多幼时的事,让她迟疑当时刚重生回来时的选择是不是太激进了些…… 但此刻,她敏锐地察觉出老王妃对她的态度冷漠下来,她已经在与庄氏的针锋相对中失了王爷的欢心,若是没有老王妃这种得力的外援支持,只怕他们夫妻之间的嫌隙会越来越大。 于是,她看着那张酷似亡姐、又带着周绍轮廓的小脸,藏起眼底的算计与不甘,故作和善地弯下腰,伸手摸摸鹤哥儿的头,声音也软了下来:“鹤哥儿……” 老王妃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只对鹤哥儿招招手:“瞧你跑的这一头汗。快来祖母这儿。” 鹤哥儿却赖在陈阅微身边,小手揪着她的衣角,仰着脸问:“姨母,外祖母会来看我吗?鹤儿也想见外祖母了!”他久久身边只有祖母一个亲近的长辈,如今见陈阅微对他态度和善,不由贪恋更多来自母家的宠爱。 陈阅微心头微动,顺势揽住鹤哥儿小小的肩膀,对老王妃道:“母亲您看,连孩子都盼着热闹。儿媳想办宴,也是念着鹤哥儿许久未见外家亲人……鹤哥儿身子弱,远在襄州,陈府里也有一摊子事情时时让我母亲操劳,鹤哥儿外祖母一直挂念着他,可惜总是无法抽出空来相见。好在鹤哥儿如今过来了,京城就这么大,日后见面就方便了。” 她觑着老王妃神色,见对方眉宇间冷意稍缓,便又试探着开口:“再者,还有一桩事……宫里赐下的两位秀女,曹氏与廉氏,至今还在外头候着,未曾进府。长此以往,外头怕是要议论王爷……或是道儿媳善妒,容不得人了。儿媳本也是想借着这一桩事,将两人风光迎进来了。” 她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精光。那两个秀女,尤其是曹氏,家世不俗,娘家又在这回的事情里立了功,若能进府,未必不能分去庄氏那贱婢的宠爱!如今借着老王妃进京的由头提出来,正好一石二鸟。 老王妃果然蹙了眉:“秀女还未进府?” 她久居襄州,对京中这些细务并不清楚,此刻听陈阅微提起,才觉不妥。陛下赐下的人,晾在外面,传出去确实有损王府名声。她沉吟片刻,道:“此事我知道了。待绍儿过来,我自会问他。但办宴的事,还是不成,左右等人齐了,在府里咱们关起门来办一场家宴热闹热闹就是了,何必非要出那个风头?” 陈阅微心里早有预料,但能成一计已经是喜事,面上只作恭顺:“全凭母亲做主。” 又略坐了片刻,陈阅微见老王妃面露倦色,便识趣地告退。她牵着鹤哥儿的手出了宁安堂,又说了几句话,才与他作别。 她回眸看一眼眼巴巴望着她背影,无比乖巧的孩童,心中那点因老王妃敲打而生的郁气散去,又被另一种更深的盘算取代。 人一走,老王妃脸上的温和便淡了下来。她唤来心腹嬷嬷:“去打听打听,秀女的事,还有王爷闭门的缘由,究竟怎么回事。” 不过半日,嬷嬷便来回话,将庄夫人一句戏言便阻了秀女进府、王爷竟也依从之事,原原本本道出。老王妃听罢,半晌无言,只望着窗外那株金桂,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庄氏有孕本是喜事,可绍儿这般偏宠……终非长久之计。 晚膳时分,周绍过来问安。老王妃留他用饭,席间屏退左右,才缓缓开口:“你闭门谢客,自有你的道理,娘不多问。只是那两个秀女,毕竟是御赐,总晾在外头不是办法。庄氏如今有身子,你多顾惜些是应当,可你身边总也不能缺了人伺候。早些将人接进来安置了,也省得外头闲话,徒惹是非。” 周绍正夹着一箸清炒时蔬,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母亲说的是。明日让余善长在松园挑个清净院子,夜里将两人抬进来便是。”语气随意,仿佛在说安置两件寻常物件。 虽是秀女,却没有拿到侧妃的恩旨,终究也只是两个侍妾而已。 老王妃见他应得痛快,倒不好再说什么。到底庄氏肚子里还有子嗣,指不定是王府里头一位有指望的男丁,她没必要去做这个恶人,点到为止也就罢了。 而看上去毫无波澜的周绍,等回了承运殿处理完公务,便让余善长去打听:“问问,今日老王妃见了谁。” 听说果真是陈阅微去请过安,他唇角闪过一抹冷笑,颇觉无味。原本还念着她为自己病了一场,可人还在病中,便死性不改非要逆着他的意…… * 昭阳馆里,红泥小炉上煨着安胎药,苦涩的气息混着沉水香,在暖阁里沉沉浮浮。 帘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内使隔着屏风低声道:“夫人,郑安求见。” 青娆眸光微动,略一颔首。屏风撤去半边,郑安垂首立在灯影之外,一身王府属臣的青色常服,身形挺拔依旧,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沉稳。 姐夫郑安是王府的属臣,故而如今仍旧能自由出入王府,不受周绍下令的制约,只是青玉等人已经搬了出去,倒是不好上门。 他隔着屏风给青娆请安,又道:“青玉两月前平安产下一子,母子均安。青玉身子也养回来了,只是日夜记挂着夫人。孩子如今身子也很结实,日夜哭声洪亮。” 在路上时,不靠着王府的渠道,很难收到家信。但王府里陈阅微支应着,她也不愿让家人为了这等小事求到她头上,索性便一直等着回京再问。可回京后,昨夜宫宴惊魂,回府后她又一直忙着安抚周绍,一颗心全系在王府这方寸之地的风波诡谲上,一时还没来得及打听青玉的情况。 此刻听闻喜讯,一股暖流冲散了连日来的沉郁,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吩咐身旁的丫鬟道:“好……好!开了库房替我备一份厚礼,不拘什么,挑上好的滋补药材、小儿金锁,还有青玉素日喜欢的苏缎……都一并带回去。”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叮嘱郑安道:“如今家里也不指着她做什么活计,既是如此,月子不妨坐长一些,免得留下什么病根,以后难受。” 郑安自然无有不应的,无奈笑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倒是青玉耐不住性子,一出了月子就想出门走动,好在没有出什么差错。夫人放心,臣会多劝劝她。” 她自然也了解自家长姐的性子,更了解郑安是个妻管严的,哪里能做青玉的主?她不再纠结,反正庄家人都看着,青玉吃不了苦头,想起眼下情势,便转而叮嘱道,“近日府中事多,我恐不便与她相见,你替我带封信回去,叫她安心将养,不必挂念我。” 郑安应下,却并未立刻退下。他迟疑片刻,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下人,声音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夫人……昨夜宫宴,裕亲王殿下被留宿宫中,至今未归。京中已有流言……臣斗胆,敢问夫人,昨夜宫中……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第127章 褫夺 郑安本就帮周绍管着京城鹘影司的一些事务,对异常的消息动静最是敏锐。 昨夜宫宴过后,原本最爱寻欢作乐的那些官员个个如鹌鹑似的不敢再轻易露面,等过了晌午,更是传出裕亲王府的闲话来——往日里京城人对两王府的事都是噤若寒蝉,平白无故,不会有人放出这等假消息。 时局对他们这些来说很重要,王爷下令举家闭门不出更是佐证了他的一些猜想,既见到了青娆,他难免想要知道些更确切的消息。 青娆想了想,带着肯定的意味,含糊道:“你只要知道,此时,宜静不宜动便好。再大的事,总也有尘埃落定的时候。” 郑安一听,顿时明白裕亲王多半是真出事了,且还不是小事。京城这些贵人们个个不敢冒头,恐怕是怕被殃及池鱼。 他心中有了数,却一时没有告辞离开。沉默的时间稍久,青娆微讶地抬起眉头,示意丹烟去屏风后瞧瞧,郑安这才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有一事,臣还想和庄夫人禀报。” 青娆听出话音,便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只留了丹烟一个——郑安毕竟是外男,她不好与他独处,回头传出去便是一个话柄。丹烟跟着她的时间最久,性情忠心都没话说,即便是涉及庄家的秘事,她也是能知道几句的。 只是青娆有些好奇,家里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的事情? 郑安见状,也明白丹烟是妻妹的心腹,便没再犹豫,开口道:“流落到陈府外被青玉救起时,我已经有记忆了,其实,我一直知道我的父母家人在什么地方。” 青娆无意识地轻抚着袖口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透过屏风去看他。 “其实,我是郑家宗房的庶子,郑勘。” 闻言,青娆坐直了身子,表情不可置信:“郑家?姐夫,你是说,燕州郑家?”没了外人,他们也不必再以君臣互称,过于生分。 据她所知,这个家族可是比淮州夏家之流还要势大,如今河间王的正妃便是出自郑氏,可却仅仅只是郑家的末流旁支,以此身份,便能嫁入王室做正妃。郑家的树大根深,可见一斑。 妾术 第124节 郑安表情却丝毫没有与有荣焉的迹象,反倒有股说不出的漠然:“就是那个郑家。” 青娆倒吸一口凉气,爹娘一直以为,郑安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在街头巷尾被青玉救回来,想着他与青玉之间有救命之恩,他又一心倾慕青玉,才会松口点头让他做庄家的赘婿。可没有想到,他家世竟然如此显赫! 她知道这位姐夫不是爱吹嘘的男子,但还是很难理解:“既是如此,当日稍有余力,为何不往燕州寻亲?” 闻言,郑安的身形依旧沉稳如松,声音清晰而坚定,说出的答案仿佛已经在内心想了千遍万遍:“在我心里,我的身份只有青玉的丈夫,庄家的女婿,和王爷麾下的属臣。这便是我全部的根基与归处。那燕州郑氏门庭,高则高矣,却非吾心之所向,在郑家,虽华袍冠服,却与深陷囹圄无异。” 青娆默然。 她想起方才郑安提起身世时,说了庶子二字,或许,是在郑家的嫡母手下讨生活太难,他才将错就错忘却了那些家人。她从前只知道郑安对青玉深情,却不知道他是在知晓自己家世富贵的前提下,还愿意为了她做庄家的赘婿。 “那今日,你提起此事,是因为……” “……自王爷与夫人离京后,明德侯便时常‘偶遇’于卑职。茶楼、书肆、乃至城南新置的庄家宅院附近。言辞间,多有提及郑家旧事,暗示认祖归宗之利,言道若我愿意,他愿从中斡旋,更道郑家嫡支如今后继乏人……” 一旁的丹烟已经听蒙了,完全没想到庄夫人的姐夫居然出自这么了不得的人家。 此刻见庄夫人瞧过来,她回过神,忙躬身答道:“回夫人,明德侯郑氏,与如今燕州郑家宗房的老爷是同胞姐弟。” 提起这个郑氏,青娆倒是想起来了,昔年在襄州时,郑氏便不留余力地经营名声,收拢士子们的心,后来再看,却是在为河间王鞍前马后。 青娆眼底掠过一丝暖意与了然。她知道郑安为人,重情重义,认准了的人和路,便不会回头。他今日的坦白,是忠,更是智——与其日后被有心人利用,成为王爷心中一根刺,牵累庄家,不如早早摊开在阳光下,由她定夺。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青娆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软,却多了一份沉稳的力度,“此事,你不必再忧心。” 得了妻妹这句话,郑安连日来的辗转反侧总算放下了大半。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庄家人里头,唯有妻妹是心中有大成算的人,否则今时今日家里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单凭以色侍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待郑安离去后,青娆的眸中映出几分冷峭的傲然。 郑家的子弟?她心中无声地划过这个念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如今我庄氏女,也不是配不起。 所幸郑安是个有良心的,没有被明德侯一设局便想着抛妻弃子奔赴前程,但明德侯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他们夫妇,倒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她瞧不上。 * 两日后,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更添几分萧瑟。 福宁殿内,金砖墁地,肃杀庄严。 皇帝高居御座,面色沉凝如冰,目光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几位宗室耆老和中枢重臣,那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 阶下,裕亲王周璲与其王妃祝氏,早已褪去华服,仅着素色衣衫,形容枯槁地被侍卫押跪于冰冷的地砖上,昔日的高傲荡然无存,只剩灰败与恐惧。 “周璲!”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尔身为宗室亲王,世受皇恩,不思忠君报国,反行悖逆荒淫之事!秽乱宫闱,无视君父之尊,窥伺圣躬之秘!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尔还有何话说?”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臣……臣……”裕亲王浑身剧颤,面如死灰,试图辩解,却语不成句。王妃祝氏早已瘫软在地,低声啜泣。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震屋瓦,“尔等罪孽深重,天理难容!念在同宗血脉,朕留尔等一条性命。着即褫夺周璲亲王爵位,废为庶人。与其妻祝氏一同,即刻押往皇陵,为先太后守陵思过,终生不得踏出陵园半步。非诏不得返京!” “废为庶人”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断绝了裕亲王一脉夺嫡的指望。 守陵终生,形同圈禁,生不如死。 殿中亦有裕亲王党派的朝臣,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但抬头触及皇帝那不容置喙的目光,再想想那“窥伺圣躬”足以株连九族的重罪,满腔求情的话语硬生生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听闻那位曾让帝王流连的宠妃苏宝林,当夜便被人打死扔去了乱葬岗。帝王薄情,一个玩物连辩解的机会都不配有。 对于裕亲王,陛下或许已是格外开恩,雷霆手段之下,谁敢触这霉头? 旨意下达,如山的侍卫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裕亲王夫妇架起,拖出大殿,落下帷幕。 * 北上的崎岖官道上,一支由襄州方向行来的商队正艰难跋涉。 时值深秋,层林尽染,漫山红叶如火,景色虽美,山路却愈发陡峭狭窄。 程望紧握着缰绳,驱赶着自家简陋的驴车,面色微微有些苍白,身旁坐着警惕的杨英。 “阿望,前面过了鹰嘴崖,离下个县城就不远了。”杨英心疼地看着丈夫,他身子骨其实算不得康健,但出门在外,大多的活计他还是抢着做,她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拂他面子。 暮色渐合,山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呼啸,如同鬼哭。车队行至鹰嘴崖最险峻的一段,两侧峭壁如削,道路仅容一车通过。就在此时,前方密林中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哨。 “抄家伙!肥羊来了!”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山石后、树丛中跃出,手持明晃晃的砍刀棍棒,瞬间将车队堵死在狭窄的山道上。为首的匪徒一脸横肉,独眼凶光毕露。 “英娘小心!”程望被这变故惊住,下意识地要将杨英护在身后。 杨英有护镖的经验,虽然此次她并不用护镖,可也不能看着商队被他们霍霍,到时只剩他们夫妇,更是孤掌难鸣。 于是比他更快地厉叱一声:“护好自己!”反手抽出藏在车板下的猎叉,如同雌豹般矫健地跃下车辕,与扑上来的匪徒战在一处。她身手矫捷,力大叉沉,几个照面便将当先两个匪徒扫倒在地。 混乱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匪徒见杨英勇猛,便想绕后偷袭驴车上的程望。程望虽无武功,但见妻子遇险,情急之下抄起车上的铜壶,用尽全力朝那匪徒砸去! “砰!”铜壶砸中匪徒肩膀,那人吃痛怪叫一声,动作一滞。杨英闻声分神看来,惊叫:“阿望!”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另一名匪徒觑见程望背后空门大开,狞笑着举起手中粗重的木棒,狠狠朝他后脑抡去! “阿望小心!”杨英目眦欲裂,想要回援已是不及。 程望只觉脑后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天旋地转,重重摔在冰冷的山石地上,失去了知觉。 第128章 消息 程望躺在简陋的驴车上,身下垫着薄薄的褥子,面色苍白。出事后杨英已经简单拿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过,但后脑处一阵阵钝痛袭来,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凿刻,驴车的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伤口,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杨英紧握着缰绳,指节泛白,眼角余光一刻也不敢离开程望。看着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痛苦模样,她心如刀绞。 那獐头鼠目的匪徒的木棒,砸碎了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安宁。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周遭的县城里。 狭小昏暗的医馆里,充斥着陈年药草和灰尘混合的苦涩气味。花白胡须的老大夫动作倒是麻利,他查看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嘴里却絮叨着:“万幸没伤着骨头,可这脑后的地方,最是娇贵。淤血未散,头晕目眩是免不了的,要静养,切忌劳心劳力。”他提笔开了几副方子,又叮嘱道:“若有呕吐或昏睡不醒,速速再来。” 就是这几副药并诊金,花了杨英沉甸甸的十几两银子。 阿爹生了一场病,便生生将家里十几口人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了些,路上偏偏又倒霉遇到这种事,杨英真是被这些医馆吓怕了。 她掂量着怀中的荷包,表情有些沉凝。离京城还有不短的路程,这点银子在京城那等销金窟里,怕是连个像样的落脚处都难寻,更别提求医问药了。 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到京城,无论如何也要厚着脸皮,寻那帖子上的庄家相助。虽不知那庄家是什么门第,可昔日那位夫人瞧着是个心善的,他们对她有恩,求到门上,想来总不会见死不救。 杨英并不是喜欢挟恩图报的人,可遇到程望,她就关心则乱,丝毫不敢承担意料之外的后果。 驴车再次颠簸上路,驶离了破败的县城。深秋的官道两旁,白杨树的叶子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平添几分萧瑟。昏昏沉沉中,程望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雕梁画栋的回廊上,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逆着光站着,穿着水红色的衫子,裙裾上绣着折枝海棠。 她朝他笑,笑容温煦如三月的阳光,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与信赖。 他听见自己唤她“四姑娘”,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清澈与依恋。 画面再一转,他从什么人手里取到了一封书信,信上似乎是心上人邀约,他不禁欣然,将自己打扮得俊俏体面去赴会。 像这样的情形仿佛有很多,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依稀记得那些画面里,都带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悸动。 片段杂乱无章,却异常真实。每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程望都感觉头痛欲裂,浑身冷汗涔涔。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杨英布满血丝、写满担忧的眸子。 “英娘……”他声音嘶哑,勉强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醒了?感觉如何?头还疼得厉害吗?”杨英连忙凑近,用温热的湿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 程望的目光落在杨英英气却因连日操劳而憔悴的脸上。 那个梦中的“四姑娘”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婉气质,绝非眼前的杨英。 可明明杨英才是他一心爱慕,想要求娶并且如愿以偿的女子,在梦里,他又为何对另一个女子魂牵梦绕?矛盾的冲突感使得一股强烈的愧疚袭上心头。 他究竟是谁?那个被他唤作“四姑娘”的女子又是谁? 难道那些他从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一点的记忆里,藏着一位他从前倾心的人? 可不知缘何,想起那人,他心里反倒沉甸甸的,丝毫找寻不到梦中对其倾心的感觉。他不自觉握紧了杨英的手,抿紧了唇:无论如何,他如今的妻子是杨英,即便日后他全都想起来了,也不该再对什么旁的人有任何出格的念头。 * 裕亲王周璲因“御前失仪、忤逆犯上”被骤然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勒令即刻携家小前往皇陵守陵,终生不得返京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整个京城一片死寂,旋即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室对百姓们给出的理由语焉不详,但这等雷霆手段、如此严厉的惩罚,对象还是皇帝一母同胞亲弟弟的嫡子,便足以让所有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而裕亲王一系的顽固派,尤其是那些早已将身家性命与裕亲王牢牢捆绑的死忠,眼见着主子顷刻间坠入深渊,前程尽毁,惊怒交加之余,将满腔的怨恨和绝望尽数倾泻到了河间王周琚身上。 裕亲王被赶出京城前,曾经秘密给他们透了消息:道宫宴之上,他饮的酒有问题,喝下后不久就浑身燥热,后来才被河间王妃抓了个正着,不得不对峙御前。如今想来,定是河间王命人在酒水里动了手脚。 他们深知裕亲王是个贪色的性子,可行事也有章法,万万不会在还没有掌控大局的时候便公然对后妃下手,这简直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们所有的疑心都放在了收益最大的河间王身上,几乎是鱼死网破地开始攻讦河间王本人的毛病。什么结党营私、什么收买人心,昔日里用来自夸的贤良名声,此时都被政敌们骂了个遍。 那些曾与河间王有宿怨、或是在裕亲王得势时便已狠狠得罪了河间王、唯恐其上位后清算自己的官员们,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跳了出来。他们不敢像那老臣般直接攀咬河间王本人,却将矛头对准了河间王麾下的核心党羽。 裕亲王倒台,河间王一系的人原本正意气风发,哪里能忍得对方这般泼脏水,于是也丝毫不让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时间,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攻讦之声此起彼伏,将朝堂几乎变成了沸反盈天的菜市场。 两系官员中,有人是被捏造罪名,有人是旧日劣迹被翻出,有人则是纯粹被当成打击政敌势力的棋子。 皇帝陛下似乎因宫闱丑闻心情不佳,对此始终不置一词。这默许的态度,更助长了攻讦者的气焰,也使得风暴愈演愈烈。 短短半个月光景,整个京城都迎来了一场剧变。 大理寺竟也是难得的“生意兴隆”,被提审、羁押的官员络绎不绝。经三法司会审,查有实据者,轻则贬谪外放,重则抄家流放,锒铛入狱。更有数十个京官和地方大员的职位,因主官被罢免或问罪而骤然空缺出来,如同一块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引动着无数贪婪和不安分的目光。 * 成郡王府,昭阳馆内。 秋雨过后,庭中的金桂愈发馥郁醉人,米粒似的鹅黄小花密密匝匝缀满枝头,甜香几乎凝成了实质,随风卷入亭台楼阁之中。 彼时裕亲王的处罚还没有下来,周绍正忙于在承运殿处理公务,力争在这场斗争里悄无声息地谋取最大利益,便也无暇来看顾青娆,只让人开了库房流水般地往昭阳馆里送东西。 送走了郑安,丫鬟便扶着青娆到外头的水榭里看景,青娆也难得悠闲下来,往湖心扔着鱼食,看下头的鱼儿争相竞食。 孟氏在这时带着敏姐儿过来了,她提着一盒新做的桂花糕,笑眯眯地道:“夫人跟着王爷在外头走一趟,气色倒是比从前还好。” 青娆斜倚在阑干旁,身上搭着一条轻软的锦衾,闻言回眸朝母女两个笑笑,让丫鬟接过孟氏的东西,又对敏姐儿笑:“你来得巧,正好我这儿的厨子做了些新糕点,你也去尝尝。” 几个月不见,敏姐儿的性子要更开朗一些,她给青娆行了个标准的福礼,便笑嘻嘻地倚在她身边撒娇,模样亦是十分亲近。 青娆如今怀了孩子,对待敏姐儿这样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也不由多了几分慈爱之心,见状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头也去给你父王请个安,他事务忙,没空去瞧你,但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你,做子女的不妨跑得勤些,你父王见了也只有高兴的。” 妾术 第125节 闻言,敏姐儿立时亮起了眼睛。 宅子里的孩子没有不崇拜周绍的,尤其是如今坊间盛传周绍的故事,转几道弯传进府里就更显得他英明神武。敏姐儿自小就崇拜周绍,却到底敬畏,不敢轻易去叨扰,每回只敢巴巴地等着父亲去瞧她。这会儿得了得宠的庄夫人这句话,她也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自家姨娘。 孟氏便也笑着肯定地点点头,随即让丫鬟带她去吃糕点,转而和青娆说起小话来。 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隐秘的意味,“妾身方才过来时,瞧见松园北面那玉江苑,里里外外正打扫着呢。管事领着好些人,又是抬家具,又是铺陈设,动静不小。” 青娆端起手边的红枣桂圆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哦?是么?想是老王妃的意思吧。” 她心知肚明,这是要抬那两位御赐的秀女进府了。她当初那句不许新人进府的“戏言”,不过是为了折辱陈阅微,如今淮州事毕,曹炜立下大功,再拦着曹氏进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会显得她恃宠而骄,不识大体。 第129章 上门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青娆身上原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衾,是婢女怕她被湖中的水汽寒了身子,可她有着双身子,便嫌那一点重量也成了负累,素手轻抬,便将衾被拂至膝上。 一旁的孟氏手里执着团扇,慢悠悠地替二人一道扇着风,心里还奇怪她如今怎么畏热起来,还以为是秀女的事让她心里不痛快,火气旺。 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动作骤然一顿。 只见那水碧色襦裙下,原本平坦的腰腹处,竟已微微隆起一道柔和的弧度,虽不甚明显,却绝非寻常丰腴可比。 “夫人!”孟氏心头一跳,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您……您这是……”她连忙放下团扇,趋前一步,眼中满是惊喜,“您是否有了喜信?” 青娆闻声,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微微颔首。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上小腹,眸光温软,似蕴着一泓春水。 “嗯,”青娆轻声应道,语气平静无波,“在淮州时诊出来的,昨日才回府,也还未曾声张。”换句话说,孟氏便是府里除了归京之人第一个知道的。 与孟氏相处日久,她深知这位虽有些小心思,但自投效以来,倒也安分守己,替她打理些琐事也算尽心。她疼爱敏姐儿,便给自己加了一道软肋,所以只会更盼着她好,盼着她地位稳固,好庇佑她们。 孟氏闻言,果然脸上喜色更浓,忙不迭地福身道贺:“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这孩儿来得正是时候!” 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语气也轻松起来,“王爷待夫人情深义重,如今您又有了好消息,这府里头,便是再来十个八个天仙似的秀女,也越不过您去!您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青娆听着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接言。 她与周绍,经过生死与共的淮州一行,早已不是寻常的主仆或简单的宠妾与主君。 那份在刀光剑影、阴谋诡谲中淬炼出的情意,让他们的感情在无形中更加稳固了些。腹中这个孩子,是锦上添花,是血脉的延续,是她与他之间更深的羁绊。但即便没有这个孩子,她心中亦无太多焦虑。 周绍的心思如今大半系于朝堂风云、夺嫡大业之上,那些初入府门、根基浅薄、性情未明的秀女,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可有可无的棋子,或是平衡势力的工具,但离真正的推心置腹或是权柄下移,都还远着。 她心中真正悬着的,反倒是正院。 鹤哥儿是老王妃的心头肉、眼珠子。此番回京,老王妃携鹤哥儿同来,说不准便是为了让他彻底留在京城铺路。如若是这样的盘算,陈阅微再怎么说都是鹤哥儿的亲姨母,天然便占着这份血缘的优势,老王妃也只能把孩子交给她抚养。老王妃若因鹤哥儿之故,有心抬举正院,那才是她需要留神应对的变数。 再怎么说,陈阅微也是嫡妻正室,又是先王妃的亲妹妹,一旦让她再得宠,若是有了嫡出的子嗣,原先的死局才真要叫她给盘活了。 可她要是能活,她庄青娆就死定了。 思及此,青娆眸光微敛,指尖轻轻滑过小腹,眉梢挑起。 说起来,杨英他们也该动身来京城了,不知怎么如今都毫无音讯? 他们可是成郡王的救命恩人,若来了京城,该列为上宾,好生热闹一场,这才是陈阅微该操心的热闹啊。 * 京城南隅,丰宁巷。 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微暖,巷内多是些新起的宅院,虽不及勋贵云集之地气派,却也粉墙黛瓦,门户齐整,透着几分殷实气象。其中一座三进宅邸,门楣上悬着“庄府”二字,正是新近脱籍的庄家所在。 杨英一身利落的杏色短襦配长裤,风尘仆仆地站在庄府朱漆大门前。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字迹娟秀的字条和那块沉甸甸的腰牌,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期盼。程望的伤耽搁不得,京城名医荟萃,却非他们这等初来乍到之人轻易能请动,她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在淮州山中偶遇、出手阔绰又心善的夫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呀?”门房小厮应声开门,探出半个脑袋。 见门外站着个身段窈窕的陌生女子,衣着虽非绫罗却也干净利落,不似寻常往来门上下帖子的各家仆妇,那门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异色。 他上下打量杨英一番,尤其在看到她姣好的面容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莫不是大爷在外头招惹的风流债,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庄府发迹不久,阖府上下皆知大爷郑安是入赘的女婿,对大娘子庄青玉那是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大娘子前些日子刚诞下麟儿,还在屋里将养,听说月子里大爷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可……男人嘛,尤其大爷如今也算有了几分体面,难保不会在外头…… 这小厮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看杨英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怜悯和警惕——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接找上门来要名分?也不打听打听,这庄府是靠什么起家的? 大娘子可是郡王府庄夫人的亲姐姐!惹恼了那两位,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英哪知这门房心里已转了九曲十八弯,她只急着寻人求助,见门开了,忙将腰牌递上,语气恳切:“这位小哥,烦请通禀一声,小女子杨英,特来求见贵府夫人。” 她心里想着,见过的那位夫人多半就是这家的夫人,讲话便直截了当,没有绕弯子。但字条她却存了个心眼留在了手里,担心对方不认账,两样东西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小厮接过腰牌,扫了一眼,不是他们府内惯用的对牌,但瞧着有几分眼熟,兴许是在大爷身上见过。 他心中更笃定了三分,这定是大爷给的“信物”!瞧瞧,人家都指名道姓要直接去找大娘子了! 他不敢怠慢,更不敢直接去禀报尚在休养、脾气刚烈的大娘子,思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了在后院理事的老太太崔氏。 “老太太,”小厮躬着身,将腰牌呈上,压低声音,神色古怪地回禀,“门外来了位姓杨的姑娘,拿着这个,说是……说是要见大娘子。小的瞧着……那姑娘模样甚是标致,不像是寻常人家……” 崔氏正在核对这个月的家用账目,闻言抬起头,接过腰牌。这是成郡王府内院的制式腰牌,看规格,大概是昭阳馆与照春苑才能用的。 既然寻到他们家门上,多半是与昭阳馆有关了。她不敢耽搁,又担心青娆是在什么地方遗落了腰牌,被人捏住了把柄前来威胁,便立刻放下账册,对那小厮道:“快请那位杨姑娘到前厅奉茶,我这就过去。” 至于女婿郑安,她却是没有怀疑的。当日青玉差点难产,郑安一个大小伙子被吓得站都站不稳,不守稳婆的规矩非要冲进产室里看着他们干活,硬生生把稳婆逼得用了激进的法子,好歹没再出岔子。月子里头,他更是比她这个当娘的还要小心翼翼,生怕青玉哪里不舒服留下病根。 他们早把这女婿当成了亲儿子般,自然也不会去理会门人遮遮掩掩的揣测。 不多时,杨英被引至前厅。崔氏细细打量她,见她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却有一股子山野的英气,眼神清澈,不似奸猾之辈。杨英也将来意说明,道是夫君程望腿伤严重,需寻京城名医诊治,特持信物前来求助。 杨英没见到青娆,本有些失望,但细细辨认之下又觉得面前的老夫人和那位夫人眉眼间仿佛有几分相似,于是便也大着胆子将字条拿出来给她看。 崔氏听罢,又看了字条,心中疑虑稍解,但幺女为何会托付一个素不相识的山野女子?正思忖间,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外出办事的郑安回来了。 “娘。”郑安进门,见有客在,便先向崔氏行礼。 崔氏将字条腰牌递给郑安,又把杨英的来意说了一遍:“安哥儿,你看看。” 郑安接过字条,也是一眼便认出是妻妹青娆的字迹。当年他们与襄州通信,他这个本来对读书写字都不大感兴趣的人,也硬生生被青玉磨得开始替她写信,又悄悄苦练了一段时间的大字,生怕被写得一手好字的妻妹笑话。 再看那腰牌,心中顿时了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明白这便是青娆让他一直在等的那件事。 他当即对杨英拱手,态度温和而郑重:“杨姑娘放心,既是夫人所托,庄家定当尽力。程兄弟的伤势耽搁不得,我这就安排车马,送二位去京城最好的济世堂。那里的孙老大夫,最擅治疗此伤,在太医院都挂过名的。诊金药费,姑娘不必忧心,一切由庄家承担。” 杨英闻言,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郑安办事利落,很快便雇好了宽敞舒适的马车,亲自送杨英去客栈接了形容憔悴、行动不便的程望。看着程望苍白却难掩清俊的熟悉面容,郑安心中狂跳,却未多言。 从前作为陈府的护卫,他自然也见过这位差点成为陈家乘龙快婿的黄公子。他深深看了一眼一无所知,满心关怀的杨英,心中嗟叹:不知这位痴情的女子,日后会不会有个好结果。 马车辚辚,驶向位于城西的济世堂。医馆门前车马不绝,药香弥漫。郑安出面,很快便为程望安排妥当,孙老大夫亲自看诊,仔细检查了伤势,重新敷药固定,又开了内服外用的方子,嘱咐需按时复诊。 待一切妥当,郑安付了诊金药费,又叮嘱了杨英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杨英扶着程望,千恩万谢地送走郑安,正待去药柜前抓药,却见医馆内堂的帘子一掀,一位衣着素雅却难掩贵气、面容憔悴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怏怏不乐地走了出来。 她手中捏着一纸药方,眉宇间仿佛着化不开的愁苦与哀伤,正是自打黄承望失踪后便悲痛欲绝、缠绵病榻的黄夫人。 黄夫人目光无神地扫过医馆大堂,掠过抓药的人群,不经意间,落在了正被杨英小心搀扶着、侧身对着她的程望身上。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药方飘然落地。她死死盯着程望,嘴唇哆嗦着,仿佛想喊出一个名字,却因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第130章 敲打 暮色四合,成郡王府内,华灯初上,廊庑下悬挂的羊角宫灯次第点亮,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 两顶青呢小轿在暮色中悄无声息地从王府侧门抬入,沿着僻静的夹道,一路行至王府西北角的玉江苑门前停下。轿帘掀开,曹氏与廉氏先后下轿。 曹氏身着一身簇新的玫红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发髻上簪着两支赤金点翠步摇,在灯下熠熠生辉。她生得明艳,眉目间带着一股子出身高门的傲气。 廉氏则穿着湖蓝色素面杭绸褙子,发间只簪了一朵珠花,低眉顺眼,身量娇小,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怯弱。 玉江苑不大,院中几株梧桐树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寂寥,在王府众多精致院落中很不显眼。管事嬷嬷引着二人,将曹氏安置在东边,廉氏安置在西边。 曹氏踏入属于自己的东厢房,目光迅速扫过室内陈设。 虽是新收拾过的,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木材,铺陈也算精致,但比起她在家中想象过的郡王府宠妾的居所,还是显得局促了些。尤其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些体己和精心准备的“嫁妆”,竟因侍妾身份不能光明正大抬入府中,只能由王府按例添置,心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 原以为大伯立下大功,她进府总能有些体面…… 曹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心里隐隐埋怨:偏生裕亲王事发,引得王府闭门谢客,整个府上都冷冷清清,别说是给她风光大办,如今竟还要让她与家世远不如她的廉氏同住! 廉氏则安静地待在西厢房,由着丫鬟默默收拾带来的简单行李。她自知家世普通,容貌才情皆不出众,能入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王府已是天大的造化,不敢在初来乍到时闹什么笑话。 曹氏心有不甘,便唤来院子里一个候着的内使,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起笑容:“这位公公,不知王妃娘娘此刻可得空?妾想去给娘娘磕个头,敬杯茶,全了礼数。” 那内使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上堆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躬身道:“曹姨娘有心了。只是不巧,王妃娘娘近来身子骨违和,医官叮嘱需静养,晚间不见人。娘娘已吩咐下来,请二位姨娘先安顿歇息,明日一早再去正院请安敬茶不迟。” 曹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那……不知庄夫人处可方便?妾也该去给夫人请个安才是。” 她早听过风言风语,说是那庄夫人吹了枕边风,才引得王爷将她们二人扔在外头半年都没接进府来。心里虽半信半疑,可能有这样的谣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至少,那庄夫人大抵是真的很得宠。 听大伯身边的随从说,淮州之行,王爷也带了庄氏在身边伴驾,可见是很喜欢她的。王妃身体有恙,王爷多半夜里还是会歇在宠妾那里,她去请安,说不定能趁机在王爷面前露脸。即便赶不上,与庄夫人熟络了,日后也能有往来趁势的机会。 内使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姨娘莫急。王爷体恤二位姨娘初来,特意吩咐典馔署备了一桌席面,一会儿就送到玉江苑来。姨娘们还是先用膳吧,莫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曹氏闻声,眼睛顿时一亮,心中那点失落瞬间被狂喜取代。 莫非……王爷今晚会来玉江苑?她笑着颔首,转身进了屋便吩咐丫鬟:“快,伺候我更衣梳妆!把那套新做的衫子取出来……这首饰也素了些……” 丫鬟是府里派过来的,其实和这个主子还并不熟络,但见她一副指使人惯了她的模样,也有几分敬畏,想着大约这就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姑娘的底气,便也好脾性地一样样应了。 另一头的廉氏听闻有席面,只是默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让丫鬟帮她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犯忌讳或是违制的地方,也就罢了。 她心里明白,同样是秀女,同样被搁在外头半年都没进府,王爷还派人往曹家送了东西让曹氏安心,却没有怎么理会廉家,想来也是不怎么把她看在眼里。初进府时,即便是为了曹氏的脸面,他也不会越过曹氏来宠幸她,所以她并不会抱有这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不多时,席面送至玉江苑正厅。菜肴精致,八碟八碗,虽非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足显王府气派。然而,落座的并非她们期盼的王爷,而是由丫鬟簇拥着,众星拱月、姗姗来迟的孟姨娘。 孟姨娘今日穿了身藕荷色遍地金通袖衫,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发髻上簪着赤金镶翡翠的簪子并几朵时新宫花,通身气派比之曹、廉二人更显从容。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莲步轻移,不急不缓地在主位坐下。 “二位妹妹久等了。”孟姨娘声音温软,目光在曹氏精心装扮的脸上和廉氏素净的衣着上扫过,心中了然,面上笑容更盛,“王爷念着二位妹妹初来乍到,怕你们拘束,特意让我过来陪妹妹们喝盏酒,说说话,也顺道……认认门,讲讲府里的规矩。” 妾术 第126节 曹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 她万万没想到,王爷不仅没来,竟派了这孟氏来“教导”她们。 孟氏是什么身份?面上说得好听,也是宫里赏的人。可实际上不过是舞姬出身,无根无基,没有娘家,不过仗着养着敏姐儿才在府里有了几分体面,在府里好些年了,连个正经诰命都没有。王爷此举,却分明是将她们二人,尤其是她曹氏,压在了孟氏之下! 这让她何其难堪? 廉氏则赶紧起身,恭敬地行礼:“劳烦孟姐姐了。” 孟姨娘心中其实也有些意外王爷的吩咐,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敏姐儿前脚去给王爷请安,后脚王爷便让余善长过来告诉她,晚间由她来教导一番新入府的侍妾,陪着喝上几杯酒。 王爷难得抬举她,她自然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刺客她端起酒杯,姿态优雅:“来,这第一杯,欢迎二位妹妹入府。以后同在府中伺候王爷,当和睦相处,谨守本分才是。”她语气温和,话中却带着上位者的教导之意。 席间,孟姨娘谈笑风生,将王府各院主子们的脾性喜好、府中规矩禁忌都一一隐晦提起,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曹氏心中憋闷,但对方授命而来,她也不敢违逆,怕转头就被告到了王爷那里——外头人都说孟氏不得宠,可她却生了如此美艳的一张脸,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她甚至怀疑这一位才是王爷心尖上的,否则府里子嗣不丰,怎么就让她一个没生养的姨娘养了个庶长女在膝下?她心里念头纷杂,只好食不知味,强颜欢笑地应付着。廉氏则始终低眉顺眼,安静聆听。 酒过三巡,孟姨娘见敲打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特意走到曹氏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曹妹妹颜色好,性子也爽利,姐姐瞧着就喜欢。只是啊,这王府不比寻常人家,万事都讲究个规矩体统。妹妹日后还需多学着些,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王爷的恩典才是。”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氏一眼,扶着丫鬟的手,施施然离去,环佩叮当之声渐行渐远。 留下曹氏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廉氏看着她难看的脸色,默默低下了头。 * 国子监下学的钟声悠扬回荡,黄家七郎黄承焕步履匆匆地走出学舍大门。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也沉淀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今日无心与同窗寒暄,径直走向停在街角的自家马车。 “去济世堂。”他吩咐车夫。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路,黄承焕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思绪却翻腾不息。 母亲黄二夫人自兄长黄承望失踪后,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忧思成疾。尤其近几个月,更是添了心悸眩晕的毛病,需得每隔三日便去济世堂寻那位专治妇人症候的女大夫针灸调理。他身为幼子,学业之余,最大的牵挂便是母亲的身体。 车至济世堂门前停下。 济世堂是京城老字号,来求医问诊的人很多,空气中混杂着煎药的苦涩气息。 黄承焕掀开车帘,扫视了一眼,便静静地等候母亲出来,心中如压了块巨石。 他比谁都清楚,母亲这“老毛病”的根源何在。昔日兄长刚刚失踪疑似身亡时,陈家便急不可耐地要求退亲,母亲不允,陈家便是以他的名声和未来的仕途来威胁全家,母亲只好就范,心里却怀揣着对兄长的内疚,夜夜都难以安梦。 而去岁他本有望考入国子学,临门一脚却被学监以荫庇生过多,“名额缩减”为由刷下,只能入了太学。他心知肚明,这是陈家因当年退亲一事,对他们黄家的打压报复。 明明陈家当日是以他的前程来威胁黄家人,如今却出尔反尔,照样来想尽办法打压他的出头机会。 他不敢告诉母亲真相,怕她承受不住,只推说是自己学识不够。兄长死后,母亲一直偷偷地翻阅他以前做的文章,时日一久,更认定他是天妒英才而亡,于是很轻易地就信服了这个理由,还反过来劝他要笨鸟先飞。 他面上受教,可这份屈辱和仇恨,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恨陈家的势大欺人,恨陈阅微的薄情寡义,可天道不公,前者如今加官进爵,后者更是一跃而上成为超品的郡王妃,俨然把前尘往事都抛之脑后。心中更是有直觉告诉他:兄长的失踪,必然与陈家脱不了关系。否则,那曾口口声声对兄长情深意重的陈四姑娘,怎会任由家族如此践踏黄家? 这份恨意,成了他悬梁刺股、一心苦读的最大动力,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查明真相,为兄长讨回公道。 正当此时,丫鬟扶着魂不守舍的黄二夫人出来。 黄承焕心中一跳,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丫鬟也不知是怎么了,夫人方才走到门口仿佛看见了什么,吓得连方子都抓不住了,她以为是夫人哪里不适,想着七公子应该收到信等在门上了,便急急来禀一声。 黄二夫人却忽地回过神来,抓住面色焦急的黄承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七郎!我……我方才好像瞧见你哥哥了!就在里头!”这样的情形,在过去的两年里她梦到过无数次,是以方才她也以为自己在梦中。 直到听见七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梦! 闻言,黄承焕的表情却僵硬起来。他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门口人来人往,果然并无特别熟悉的面孔。 他以为母亲又是思虑过甚,心病又犯了,连忙扶住她,温声安抚:“母亲,您是看花了眼,哥哥他……他早已不在了……您先上车歇息罢……” “不!我没看错!就是他!七郎,你快去看看!快去看看啊!”黄二夫人却死死抓着儿子的手,泪如泉涌,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黄承焕无奈,只得吩咐丫鬟好生照看母亲,自己快步走向医馆门口。他心中虽不信,但见母亲如此笃定,不免也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挤开人群,在医馆门口和里面张望了一圈,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并未看到特别像兄长的人影。 就在他准备放弃,转身欲回时,医馆内又走出两人。 那熟悉的眉眼……纵然穿着粗布衣衫,纵然面色苍白没有血色,纵然气质与记忆中锦衣玉食的兄长判若两人,但那分明就是他失踪两年、被认定早已身亡的嫡亲兄长——黄承望! “大哥!”黄承焕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131章 问策 两位新人进府时,正值裕亲王被贬为庶人的旨意下达不久,承运殿内,周绍麾下的几位幕僚难掩兴奋地分析着眼下的局势,得出的结论很一致:裕亲王一系迎来末路,他们也该趁此机会分些好处,好在朝中多安插些自己的心腹。 裕亲王一系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此番雷霆骤降,其党羽岂会甘心引颈就戮?河间王妃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两派势力接下来的倾轧,必将搅动朝堂风云。 对势弱的他们而言,自然是天赐良机。 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在穿堂风中摇曳,殿内檀香袅袅,对幕僚们的提议,周绍只是无可无不可,待人皆散去,他揉揉难掩疲惫的眉心,望向案头那封静静躺着的素白信笺。 信笺右下角那枚极淡的墨色鹘鸟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来自那位神秘莫测的鹘首。 周绍虽接受了鹘影司的投效,可与这位神秘的当朝重臣却一向只有书信往来。上一回通信,还是在淮州的时候。 信上内容不多,不过寥寥几笔,却看得周绍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朝中六部数职缺出,王爷意属何人?” 而眼下,六部并没有太多空缺的职位。对方的话,分明是在预言将来的局势——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可他焉能肯定,陛下会坐视不理,由得他们内斗损伤朝廷元气? 他想起淮州之行时窥见的鹘影司冰山一角下的庞然根基。 其耳目之灵通,手段之诡谲,布局之深远,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更非一个年轻储君能在帝王眼皮底下悄然培植的势力。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悄然萦绕心间:这耳听八方手眼通天的利器,或许本就是陛下亲手锻造,再郑重交到懿康太子手中的。 这个想法,让周绍下意识难以置信。 陛下……当真会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储君吗? 他忆起父亲老襄王在世时,酒后曾唏嘘感叹:“陛下待元太子,初时亦是捧在手心,可元太子刚及冠观政,陛下便以‘历练’之名,将其心腹调离中枢,安插之人无不是陛下耳目……天家父子,终究难逃猜忌二字。” 父亲口中尊称的元太子,便是顾皇后所出的嫡子,陛下的第一位储君,血统尊贵,地位超然。父亲做过元太子的伴读,陪着太子见证了许多事情,所以他对父亲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对待帝心,他始终慎之又慎。 可如今想来,懿康太子大约是不同的。 记忆中懿康太子执掌鹘影司时,行事并非滴水不漏,可陛下反是纵容与期许。 是因其乃陛下年近不惑方得的幼子,珍若性命?还是因陛下御极数十载,早已倦了那至高处的孤寒,真心实意欲为爱子铺就坦途?这鹘影司,究竟是懿康太子的遗泽,还是……陛下手中从未放松的缰绳? 目光扫过信笺上刚健有力的字迹,周绍心中已有了决断。 若鹘影司真为陛下之刃,他此刻的举荐便是投石问路,是向陛下表明心迹——他周绍,无意结党营私,所谋者,唯江山安稳,君父无恙。 若鹘首另有其主……那必然也是一个他一时难以抗衡的敌人。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三个名字跃然纸上。 此三人,皆非他周绍一系,甚至与王府素无往来,却都是实打实有才干、有风骨却仕途坎坷的能臣。 搁下笔,周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中巍峨宫阙的轮廓,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若他猜得不错,那隐于重重迷雾后的鹘首,他大概已经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这步棋,他走得险,却也走得正。 * 移步昭阳馆时,天边已缀满碎星。 馆内盈着清甜的果香,烛影摇红,暖意融融。 青娆正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葱白指尖捻着一枚玉棋子,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凝思。 她只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簪一支素玉簪,豆青色的家常软缎褙子,小腹处微微隆起的弧度在柔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温软绵和。 周绍踏入内室,带进一身微凉的夜气。 青娆闻声抬眸,眼中漾起笑意,便要起身相迎。周绍快走两步,轻轻按住她的肩:“不必起身,仔细累着。”他顺势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他拥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上,看她蹙着眉迟疑着不知道落子在何处,便笑着替她落了一子。 青娆便回头不依,嗔笑间两人目光交缠,情意浓浓,下人们见状纷纷知机退下,周绍带着几分热烈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面颊和唇上。 两人亲近了片刻便唇齿分离——到底怀着身子,再不比从前时候,周绍如今待她,一举一动都像怕碎了玉瓶的小孩子,带着难得的稚气。 青娆看出他心情不错,便问他外头可有什么好事? 周绍倒没想起来新人入府的事,倒是提起今日敏姐儿去给他请安,十分懂事可爱,央他要多给她腹中的弟弟置办些补品,把弟弟养得健健康康的,届时她也去教弟弟写大字。 稚子天真,话语却如暖流淌过周绍心间。他想起白日里鹤哥儿怯生生请安时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晖哥儿被方氏拘在屋里,连面都不大敢露的瑟缩模样,心头微涩。 唯有这未曾谋面便被长姐殷殷期盼的未出世的孩子,以及长女这份纯真的关切,让他真切体味到一丝为人父的熨帖。 青娆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眼波流转间亦是了然。 她柔声道:“是啊,敏姐儿一片赤诚,孟姐姐教得也好。王爷放心,妾身定会好好养着,让这孩子平安康健。” 她倒是有些意外。敏姐儿在她身边时,瞧着全是稚气,原来已经很明白事理了。这番话,七分真情三分聪慧,既显了姐弟情深,又替生母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更在她这个得宠的庶母这里卖了乖。孟氏这姨娘,教养得着实不差。 王爷向往着后宅一片和睦,敏姐儿这番话正中他下怀,想来他也是觉得孟氏做得不错,才给了她脸面,让她替他去教导新入府的侍妾,如此,即便同是没有诰命的侍妾,尊卑也定下了。 她自然听得出敏姐儿话里的机巧,也乐见其成。这深宅内院,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敏姐儿懂得抓住人心,懂得为生母谋划,更懂得对她这个得宠的庶母投桃报李,这份心性,日后未必不是助力。 待两人用罢晚饭,服侍的人纷纷退下,周绍扶着青娆在床榻上重新躺好,自己则侧身半跪在厚厚的绒毯上,俯首将耳朵轻轻贴在她的小腹。 青娆垂眸望着他,心中腹诽:谁又能知晓,在外头威严八面的郡王爷,在她的屋里是这样一副情形。 “孩子今日可闹你了?”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薄软的衣料。 青娆玉指轻插入他浓密的发间,微微仰颈,感受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唇角弯起:“午后倒是乖觉,可方才王爷进来前,才狠狠踢了妾身一脚,淘气得很。” 周绍低笑出声,指尖在她腹上轻轻一点,仿佛在逗弄那未出世的小生命:“听见父王来了,还敢淘气?待你出来,看父王不打你小屁股。”语气是佯装的严厉,眼底却盛满了星辰般的温柔。 青娆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身子轻颤,玉簪松落,鸦青长发如瀑泻下,铺了满枕。 周绍眸色转深,只觉得这样的青娆,比往日更多三分柔媚,忍不住俯身吻住那带笑的唇。 正院,陈阅微听见下人的禀报,指甲将褥子上的金丝绣线都扯得歪斜。 明明新人都进府了,她特意找人去瞧了,曹氏和廉氏的容貌,都能算得上脱俗,可王爷竟然还要歇在庄氏那里! 妾术 第127节 她眸色晦暗,觉得不能再任由庄氏如此坐大。 “明日去给曹氏和廉氏送几匹布料过去,裁几件新衣,别损了王府的体面。” 王爷回府已经三四日了,却是始终只知道昭阳馆,不知道正院,庄氏也如此娇纵,一次都不曾过来给她这个主母问安,好似她才是这座府邸最尊贵的女主人。 既然如此,她也该让她好好知道,这里真正的女主人能做甚么。 第132章 “妾已有三月身孕了。…… 昭阳馆内,青娆立在紫檀木雕花镜台前,试着几件华丽的秋衫。 蜜合色云锦褙子绣着缠枝玉兰,葱绿杭绸衫子滚了银线边,这几日府里新裁的衣衫便有五六件,皆是宽摆大袖的式样。最底下压着件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是她从前惯爱穿的。 她指尖拂过柔软料子,微微侧身,镜中便映出一段已见丰腴的腰身。 “王爷瞧瞧,哪件合宜?”她回眸,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不自知的慵懒味道。 周绍刚在昭阳馆用罢午饭,此刻正斜倚在窗下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唇角微扬,随手点了点那件杏子红褙子:“就它罢。” 青娆一怔。 那件虽也庄重,但腰身收得比其他几件略紧,金线绣的蝶翅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抚了抚小腹,迟疑道:“这……怕是不大合身了。” “无妨。”周绍起身走近,亲手拿起那件褙子抖开,赤金蝶翅在他指间簌簌颤动,“今夜家宴,穿鲜亮些好。晚风微凉,这料子也厚实些。”他目光深邃,落在她腹间,意有所指。 青娆心头微动。 自淮州归来,府中竟无一丝她身孕的风声。孟氏知晓后守口如瓶,正院那头更是毫无动静,显是不知情。 此刻周绍执意要她穿这显怀的衣裳……她抬眸,对上他眼底不容置疑的深意,倏然莞尔:“王爷说的是,妾也喜欢这样式。” 她顺从地褪下身上衣衫,任由他亲手替她系上侧襟的珍珠盘扣。蜜合色中衣掩在杏红之下,唯有腰肢处被金线勾勒得纤秪合度,那点孕态便再也藏不住了。 听闻新人入府第二日,便去了正院给郡王妃请安,郡王妃也赏了她们不少东西。 承运殿里她们轻易去不得,倒转头来求见过她。 可她如今有身孕,万事都要仔细,也没有精力去与这些刚进府的新人虚与委蛇。 在王府里生存的根本,就是王爷的宠爱。这句话,对于没有家世还走到如今的她而言,更是字字箴言。所以她再自大,也不至于要让人来分宠彰显自己的贤良,索性将人拒之门外。 此刻,她想起昨日曹氏与廉氏求见被拒时,院门外那两抹悻悻离去的窈窕身影。 陈阅微急急抬举新人,又大张旗鼓办这宴席,无非是想借机敲打她,显摆正室威仪。至于那两个新入府的,怕也存了在席间博宠的心思。 青娆对镜抿了抿鬓角,唇边笑意清浅。 争宠? 可王爷却不是能被人随意摆布的性子。 * 正院花厅内,灯火通明。 方姨娘牵着晖哥儿的手,从外头走进来,引来孟氏和丁氏等人有些诧异的眼神。 往日里,方氏并不怎么带晖哥儿出院子。便是敏姐儿,也不常和这个弟弟见上面,细论下来,只怕还不如和远在襄州的鹤哥儿熟稔。 晖哥儿快两岁了,穿着簇新的宝蓝衣裳,面上那道淡粉疤痕虽已浅了许多,仍像白玉微瑕。他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打量满室华彩,敏姐儿凑过来逗他说话,他却怯怯地缩回方姨娘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裙角。 方氏心头一刺。 她从前钻了牛角尖,以为自己失宠是因周绍不待见这个容貌有损的儿子,也暗自恨命运让她怀揣巨大希望又变得绝望,不免迁怒儿子,待他不过平平。 她不待见晖哥儿,底下的下人自然也怠慢,等周绍再想起来见这个小儿子时,就发现他的性子比起鹤哥儿还要没主子的样子,轻易再不踏足方氏那里。 直至那日宫宴风波,她才恍然惊觉,王爷冷落她,并非因晖哥儿容貌有损,而是因她这做娘亲的,从未真心疼惜过自己的骨肉——她从年少时,就爱慕当时是襄王府嫡次子的王爷,一心要嫁给他,哪怕做妾也无所谓。 是以,她理所当然地将他看得比儿子还要重,她想的,全是要再生一个康健的儿子,让王爷忘记这个污点般的儿子。 但其实在王爷眼里,她远远比不得晖哥儿这个儿子—— 与其说周绍是因为晖哥儿不喜她,倒不如说他是一看见晖哥儿便想起她没尽到做妾室和母亲的责任,将成郡王府的子嗣养成这般模样。 否则,一开始王爷办差回来,对她也是有怜惜的。如今,她却是一年半载都难单独见到王爷。 若仅仅将原因归咎在庄氏身上,不免太自欺欺人。 方氏这才明白,或许她以后也只会有晖哥儿这个儿子了。比起王爷,也许他才是她在这个宅子里往后几十年荣辱的根基。 她幡然醒悟后,便想要尽力弥补,盼着老王妃与王爷多看这孩子一眼,将来分家时,也能多给他留一份傍身的产业。 方氏正暗自思索,忽闻门口珠帘轻响,一阵环佩叮当。 抬眼望去,只见青庄氏扶着丫鬟的手,莲步轻移而入。 杏红褙子衬得她肤光胜雪,金蝶翩跹间,腰身曲线毕现。 方氏瞳孔骤缩,指甲猛地掐进掌心,一股混杂着嫉妒与酸楚的寒意直冲头顶。一边的丁氏也是诧异,眸光幽深地屈膝行礼。 孟姨娘携着敏姐儿上前,很是亲近地问她路上可吹了风,又塞了手炉给她。 曹氏与廉氏紧随其后,两人俱是盛装,曹氏玫红缠枝莲纹褙子珠光宝气,廉氏一身湖蓝素缎则清丽婉约。 她们没经过事,还没反应过来方氏和丁氏表情变化的原因,只见传闻中那位庄夫人通身的气派,便忙不迭上前屈膝问安。 青娆含笑颔首,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晖哥儿身上,温声道:“晖哥儿也来了?瞧着长大了不少。” 方氏从前与她不对付,可如今闻言却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对着晖哥儿道:“这是庄夫人,是长辈,日后见了要行礼,知道吗?”晖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声音稚嫩地唤了一声庄夫人,便又期期艾艾地抱紧了母亲的手臂。 此刻,正院的庭院内内早已悬起琉璃宫灯,暖黄光晕透过薄纱灯罩,将庭院中几株金桂映得碎金点点。 晚风拂过,陈阅微立在庑廊下,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繁复的纹路。 她特意挑了件正红缂丝凤穿牡丹大衫,赤金点翠大簪压住高髻,通身气派俨然。 待婢女低声禀报老王妃与王爷的轿辇已经快到了,她才扶了扶鬓角,披上件青色披风,款步迎了出去。 周绍遥遥瞧见院门口立着的华贵身影,表情一时有些恍惚。他仿佛瞧见,元娘与他初成婚时,也时常亲自守在院门口等候着他的那一幕。 待走近了,看清陈阅微的脸后,他面上的柔软神色便散去了大半,只朝她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看她一脸柔顺温和地扶住了老王妃。 …… 花厅里正三三两两地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笑语。 陈阅微搀着老王妃,周绍随侍在侧,三人一同踏入花厅。 众人纷纷行礼,老王妃态度很和善,笑着让她们起身。 陈阅微唇角含笑,正故作亲近地与老王妃说着什么,目光不经意扫过厅内,待落到青娆身上时,那笑意骤然僵在嘴角。 烛火煌煌,映得青娆腰间金蝶流光溢彩,也清清楚楚照出她小腹处那道不容错辨的圆润弧度。 陈阅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耳边嗡嗡作响。她强自镇定,目光死死钉在青娆腰腹,声音却有些发飘:“青娆这是……” 她顿了顿,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瞧着丰腴了些,可是有了喜信?” 满厅寂静。 老王妃也瞧见了,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看向身侧的周绍。回京的路上,知晓庄氏有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回府这么久了,消息居然还没有传到小陈氏耳朵里……即便庄氏得宠,也做不到这份上。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她这个素来有主意的儿子,是故意在家宴上用此事打小陈氏的脸。 周绍神色淡然,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青娆温顺垂眸,上前盈盈一礼:“回王妃的话,妾已有三月身孕了。” 陈阅微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瞧着更白了几分。 老王妃叹息一声,目光扫过儿子平静无波的侧脸,终是摇了摇头,只淡淡道:“既如此,更该仔细身子,入席吧。” 她直到儿子与小陈氏的关系不好,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这般激烈。 烛影摇曳,满室衣香鬓影。 陈阅微被丫鬟扶着坐上主位,指尖冰凉。 方才庭院中丹桂的甜香,此刻闻来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她筹谋多日的家宴,她精心布置的体面,她抬举新人欲分其宠的算计……全成了笑话。那杏红褙子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觉得费解。 明明她沦落到今日这地步,皆是因庄氏中毒有碍子嗣一事,那子嗣艰难的庄氏,怎么就出去一趟就有了身孕了呢? 那她这些日子受的冷落和白眼,又算什么? -----------------------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先更一章,周日再补[化了] 第133章 “准备请封她为侧妃”…… 夜宴之上,侍女们鱼贯而入,珍馐佳肴流水般奉上。 金盘玉碗,流光溢彩,好不奢华。 陈阅微勉强维持着笑容,在主位坐下,好一会儿都几乎握不住牙箸。 她看着周绍亲自替老王妃布了一箸清蒸鲥鱼,看着老王妃慈爱地抱着鹤哥儿说话,看着周绍的视线偶尔落在青娆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却独独没有人在意她。 周绍待众人略用了些,便搁下玉箸,执起面前掐丝珐琅三才杯,起身面向老王妃:“母亲远道而来,一路劳顿。儿子敬您一杯,愿母亲福寿安康,松柏长青。” 众人忙随之起身举杯。老王妃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也举杯回应:“娘只盼着你府里一切都好,你在外头办差也平平安安的。” 满座华服,珠翠生辉。 周绍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青娆手中的杯盏。青娆会意,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迎着老王妃的视线,声音温软:“妾有孕在身,不敢贪杯,只得以茶代酒,还望娘娘莫要怪罪青娆失礼。” “这是正理,何来怪罪。”老王妃含笑点头,目光在青娆小腹处停留一瞬,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你身子要紧。” 方氏、丁氏等人垂眸看着自己杯中清冽的酒液,又瞥见青娆手中那杯温热的茶水,心头滋味难言。 王爷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系在庄氏身上,连这等细微处都未曾遗漏。 敬过这一杯,周绍并未立刻坐下。 妾术 第128节 他的视线落在方氏身旁那个穿着簇新衣衫、紧紧依偎着母亲的孩子身上。 印象里,方氏很少带晖哥儿出来,平日里几乎都是将人拘在院子里。 晖哥儿小脸绷着,有些怯生生的,但似乎被方氏细细教导过,此刻虽紧张,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父亲,带着孺慕与渴望。 “晖哥儿,”周绍声音放得低沉了些,朝孩子伸出手,“到父王这里来。” 晖哥儿立刻看向方氏,见她点头鼓励,才迈开小腿,有些跌撞地扑到周绍腿边。 周绍俯身,顺势将他抱起,放在自己和老王妃之间的软垫上。 老王妃也怜爱地伸手,将小孙子揽近些,抚了抚他柔软的发顶:“好孩子,方才用了什么?可都还好?” 她照顾鹤哥儿已经照顾出了经验,对待这个怯弱的小孙子也自然温柔慈爱。 周绍看着儿子近在咫尺的脸庞,那道颊侧的淡粉色疤痕,在烛光下已不如初时那般狰狞刺目。 他伸出手指,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处皮肤,有些不确定地抬眸问方氏:“这疤痕……似乎淡了些?” 方氏心头一酸,忙起身回话,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回王爷,是淡了些。多亏了丁妹妹,是她四处寻访,得了古方配的药膏,还…还自己划伤了手背试药,见当真有效,才敢拿来给哥儿用。妹妹为着晖哥儿,实在是有心了。”她说着,目光转向下首的丁氏。 丁氏立刻起身,垂首敛衽,姿态恭谨无比:“婢妾不敢居功,只盼能为哥儿尽一份心,能略消一些,也能让主子们心里松快些。” 青娆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方氏心高气傲,从前连正眼都懒得瞧丁氏这等家生婢出身的妾室,如今竟肯在王爷和老王妃面前为她说话? 看来,失宠的冷落与晖哥儿的存在,终究磨平了方氏不少棱角,让她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丁氏联手,试图在王爷心中洗刷“疏忽无能”的罪名。 周绍闻言,目光在丁氏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晖哥儿脸上确实浅淡不少的疤痕,最后落在方氏强作平静却隐含期盼的眸子上。他心中了然,却也涌起一丝复杂。方氏能走出牛角尖,不再迁怒儿子,转而费心为晖哥儿打算,无论如何,总是好的。 “难为你有心。”周绍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对着丁氏微微颔首,“回头让余善长去库里取些上好的药材,养养你那手上的伤。” “谢王爷恩典。”丁氏声音微颤,带着压抑的激动,深深福下身去。 席间气氛微松。 敏姐儿却悄悄抿紧了唇,小手在桌下绞紧。丁姨娘……从前养在她身边时,为何不曾这般用心?莫说是划伤自己试药,连她的生活起居也都不放在眼里,纵得那起子人奴大欺主。 孟姨娘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异样,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她微凉的小手,无声地传递着安抚。敏姐儿感受到孟氏掌心的温度,紧绷的小脸才慢慢舒缓下来。 陈阅微慢慢平复了心情,强压下翻涌的酸涩与不甘。 再抬头时,脸上已重新堆砌起端庄温婉的笑意,目光转向青娆,语气带着刻意的大度:“青娆有喜,实乃王府之福。红湘,去把我妆匣里那对羊脂白玉如意佩取来,再取两匹妆花缎、几匣子上等血燕,给青娆送去安胎。” 青娆依礼起身谢赏,步履从容地走到主位前,屈膝福身:“妾谢王妃赏赐。”姿态恭敬,挑不出半分错处。 陈阅微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清丽依旧,眉眼间却因身孕更添了几分柔润光华,那是被精心呵护滋养出的颜色。 她心头恨意翻涌,下意识地想要按照原计划,用训诫的名义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 然而,周绍那道落在青娆身上带着明显维护意味的目光,以及老王妃沉静端坐却隐隐看过来的视线,如同一盆冰水浇下,让她瞬间清醒。她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勉强扯了扯嘴角:“妹妹快回座吧,仔细累着。”声音干涩。 待青娆回到座位,陈阅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头的不快,她脸上笑容加深,目光转向下首:“曹妹妹、廉妹妹,快过来。王爷这些日子公务缠身,今日应还是头回瞧见二位妹妹吧?” 曹氏心头猛地一跳,她知道王妃隐晦应承过的机会来了,精心描画过的眉眼瞬间亮了起来。 她按捺住激动,起身时特意将玫红缠枝莲纹的宽袖理了理,让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恰到好处地轻晃,衬得她面若芙蓉。她莲步轻移,与一身湖蓝素缎、低眉顺眼的廉氏一同走到主位前,深深福下。 “妾曹氏(廉氏),叩见王爷。”声音一个娇脆,一个柔婉。 周绍便摆摆手让她们起身。 曹氏抬起螓首,眼波流转,大胆地迎上主位上那道深邃的目光。 她端起案上早已备好的青玉酒壶,纤纤玉指执起周绍面前那只空了的酒杯,动作优雅地让酒液汩汩注入杯中。曹氏本就生得美貌,如此打扮一番,将原本八分的容色也添成了十分。 虽说她在廉氏跟前自恃家世高,但自个儿心里却清楚:高贵的是曹氏这个姓氏,和她大伯身上的官位,并不是她曹嘉然。所以,当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十分恭谨小心,不敢露出半点自傲神色。 她双手捧起酒杯,指尖微微用力,将杯盏稳稳递至周绍眼前,朱唇微启,吐气如兰:“王爷为国事辛劳,妾只是内宅女流,无法为王爷分忧,只能敬王爷一杯酒,希冀能稍解乏意。”眼神含情脉脉,仿佛带着钩子。 廉氏见状,则安静地垂着眼帘,只露出半截白皙秀气的脖颈。 周绍的目光在曹氏明艳的脸庞和那杯映着烛光的琥珀色酒液上掠过,并未停留。他自然知道这是曹炜的侄女,今日头回在他面前露脸,能有这份胆色和心思,也算曹家没白费心思。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算是给了面子,伸手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酒盏已空。 陈阅微眸光一闪,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立刻顺着话头,声音温软贤良:“王爷,庄妹妹如今有了身子,正该静心休养。您身边总不能短了人伺候,两位妹妹既已进府,不若……” 她眼波在曹氏和廉氏身上流转,意有所指,“也让新人学一学怎么伺候您?”她刻意将话说得万分体贴。 曹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攥着丝帕的手心沁出薄汗,目光灼灼地看向周绍。廉氏也微微抬起了头,脸颊染上薄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满座目光再次聚焦于主位。 周绍却仿佛没听到陈阅微的提议。 他放下酒盏,修长的手指在杯沿缓缓摩挲,视线并未落在两位新人身上,反而越过她们,定格在陈阅微身侧那个正小心翼翼剥着桂圆、将白嫩果肉放进祖母碟中的小小身影上——鹤哥儿。 片刻静默后,周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妃的身子瞧着也好得差不多了。”他目光终于转向陈阅微,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府中诸事繁杂,本王不在府里的这些时日,王妃也实在辛苦。今夜,本王便宿在正院。”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 烛火跳跃,光影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 曹氏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方才斟酒时的娇媚与期待凝固成一片难堪的苍白,精心描画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猛地垂下头去。廉氏也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方氏与丁氏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复又垂眸。 老王妃眉心微拧,看着儿子平静无波的侧脸,又扫过陈阅微眼中那猝不及防又强压下去的复杂喜色,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了解儿子的性子,只怕今夜不会如小陈氏所愿。 青娆执起面前的茶水,浅浅啜了一口,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洞悉。= 唯有陈阅微,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意外之喜与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强自按捺住狂跳的心,飞快地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曹氏和廉氏,脸上重新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方才提议新人服侍的话从未出口:“王爷体恤,不过这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 一场家宴,在这暗流汹涌、各怀心思中,终是草草散了场。 …… 夜色浓稠如墨,正院的内室点着数盏粗如儿臂的描金红烛,烛泪无声堆积,将一室锦绣映照得如同白昼。 甜腻的熏香混着陈阅微身上沐浴后的清雅花香,丝丝缕缕在暖热空气中浮动。 陈阅微自净房出来,身上只松松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软罗纱衣,水汽氤氲下,肌肤欺霜赛雪,身段玲珑曼妙。 面颊上因热气蒸腾泛着诱人的绯红,本就精致的眉眼在烛火下更添几分妩媚。她挥手屏退了侍立在侧的红湘等人,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坐在窗边紫檀木榻上、就着烛火翻看书卷的周绍。 书页翻动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阅微赤着足,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地靠近。 论起年龄,她其实并没有比曹氏等人大多少,亦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不似前世她再入宫面圣时,早已被琐事磋磨得眼角生出细纹。 她也知道自己和王爷之间有了嫌隙,可夫妻之事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许多事,一夜过去也许就会成为一笔糊涂账。因此,二人独处时,她也能软得下身段。 她停在周绍身后,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颈,指尖带着温热的湿意,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嗓音甜软如蜜:“王爷,今日席间您饮了不少,妾身帮您按按,松快松快可好?” 指尖尚未触及周绍的额角太阳穴,手腕便猛地被一只带着薄茧、微凉而有力的手攥住。 陈阅微心头一悸,抬眸望去。 周绍已放下书卷,侧过身来。烛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那双黑沉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无半点暖意,平静无波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他并未用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拉至身侧的榻沿坐下。 “王妃身子才好,你的一番情意和贤良温厚,本王看在眼里。”周绍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自然也心疼你。”他目光掠过她身上那件几乎透明的纱衣,并未停留,如同扫过一件寻常摆设。 陈阅微的心随着他话语前半句微微提起,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然而“心疼”二字之后,却并非她所期盼的温存言语。 周绍松开她的手腕,指尖在光洁的紫檀木榻几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看着她瞬间染上不解的眼眸,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不过,子嗣之事,关乎王府根基,是头等要务。”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陈阅微骤然紧缩的瞳孔,清晰地吐出决定:“待青娆这一胎坐稳,本王准备向圣上请封她为侧妃。” 轰的一声。 陈阅微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炸开,一片空白。 方才席间强撑的镇定,沐浴时的精心准备,此刻身上这件薄如无物的纱衣带来的羞涩与期待……所有的伪装和幻想,都在这句话下被碾得粉碎。 他留下,不是为了她。 他留下,只为让她“贤良温厚”地点头,让她这个正妃亲自为他心爱的妾室铺就青云路! 血色顷刻间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连唇上那点嫣红也显得灰败惨淡。 那双杏眸死死盯着周绍,里面翻涌着震惊和屈辱,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绝望。她猛地攥紧了身侧的迎枕,指节用力到泛白,连带着那件薄纱也跟着簌簌颤抖。 “王……王爷……”陈阅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青娆腹中之子,尚不知是男是女……如今就请侧妃位,是否操之过急?府中姐妹众多,也……也难免有微词……” “生育子嗣,便是大功。”周绍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只要王妃不反对,本王相信,府中无人会有异议。” 空气仿佛凝固了,红烛燃烧的哔剥声被无限放大。 陈阅微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她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对的话,她不敢说,但要她赞同,她也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周绍看着她这副无声抗拒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他不再多言,起身唤道:“来人。” 外头静了片刻,才有人迟疑地推门进来。 “将侧间收拾出来。”周绍的声音毫无温度,“本王今夜在侧间歇息。” 陈阅微猛地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在那惨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湿痕。 她看着他挺拔而疏离的背影,看着他抬步走向侧间。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她越来越不平稳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 烛火依旧煌煌,却照不暖这方寸之地。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纱衣,此刻像一层冰冷的嘲笑,紧紧包裹着她。她想起长姐陈阅姝病骨支离时,时任英国公的王爷也时常留宿在正院侧间。那时,是王爷体恤病妻,不忍其形容狼狈难堪伺候。 而如今,对她这个续弦,他却丝毫没有耐心与情欲——仿佛即便她剥光了自己站在他跟前,他也能毫无顾忌地起身离开。 陈阅微忽然觉得很冷,自她重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么冷。 ----------------------- 作者有话说:晚安宝宝们,明天要早起,今天的更新奉上 第134章 香囊 昭阳馆的琉璃宫灯次第点亮,将庭院里几株晚桂的影子拉得细长。 夜风穿过回廊,卷起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几声清泠泠的脆响。青娆扶着丹烟的手,缓缓步下那顶青呢小轿。 妾术 第129节 “夫人……”进了内室,丹烟觑着她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担忧。 人人都知道,王爷近来因昭阳馆的缘故不大待见王妃,方才席上王爷那句“宿在正院”,当真是出人意料,丹烟怕她面上不显,心里却藏了委屈。 青娆脚步未停,只侧首看了小丫鬟一眼,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丹烟额前细软的青丝,动作亲昵,随即正色道:“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她毕竟是郡王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 青娆心中明镜一般。 她一句戏言能让王爷将曹氏廉氏忘在府外数月,那是因她正得宠,且于王爷大计无碍。但她没有资格,更无立场去指手画脚周绍是否该留宿正院。 丹烟替她卸下那件流光溢彩的杏红缕金百蝶穿花对襟褙子,露出里面轻软的藕荷色中衣。 青娆很清楚,无论生死关头他如何护她,无论此刻在他心里她有多特别,在这世俗森严的权力结构里,她庄青娆的身份,始终只是一个半主半仆的妾室。 王府的富贵繁华皆如镜花水月,依附于他的心意与恩赐。除非她能登上侧妃之位,金册玉印加身,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半个主子,在宗室玉牒上占得一席之地。 而按惯例,这“除非”的前提,多半要等到她平安诞下男丁,甚至是生育多子有功,才有可能。 心中并无急切去肖想那些遥不可及的尊荣,自然也不觉得周绍该对她有甚么椒房独宠。 说到底,周绍才是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他名正言顺地歇在正院,天经地义。即便他今夜心血来潮,踏入了曹氏或廉氏那新收拾出来的玉江苑,损了她的颜面,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她无权阻拦,亦无力阻拦。 先时她冷眼瞧着,王爷今夜留宿正院,恐怕并非眷恋温存,更像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盘算。只是,衣香鬓影间,温柔乡亦是英雄冢,美色当前,谁又知晓他是否会被陈阅微的眼泪或手段扰乱了初衷? 男人的情意,是最不可信的。齐和书当日也口口声声非她不娶,到头来照样另娶她人。 与其为这等无法掌控之事徒然伤神,平白损耗心力,倒不如沉下心来,好好算一算接下来的棋局该如何落子,才能为自己、为腹中骨肉、为庄家,谋取最大的利益。 她与他之间,隔着天堑般的身份鸿沟,又深处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此刻谈论小儿女的情爱缱绻,终究太过奢侈。 她笑着摸了摸丹烟的脸——当日她来到自己身边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一日日成长起来,对她忠心不二,不知不觉间,连原本势高的杜薇也被这小丫头压了下去。 但说到底也是杜薇自己不争气。来了京城之后,她表现得太怯懦,遇事不敢谋划,终究是家生子的身份让她有太多顾虑。这样也好,她年岁也不小了,在她生产前要把人放出去嫁人,免得主仆一场闹出乱子来,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翌日一早,周绍便离开了正院,连早食都没用。 陈阅微睁眼到了天明,情绪反倒稳了下来,当着下人的面,什么火都没发,却也没有往承运殿递话音的意思。 一时间,王府里其余人都不知晓,正院里还有过这一场争端,正院里服侍的人得了交代,更是三缄其口。 * 清晨,薄雾初散,栖月院后通往书塾的抄手游廊上,几株秋海棠开得正艳,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 敏姐儿背着书囊,带着贴身丫鬟,正要去学里。 忽然,一个身影从廊柱后转出,拦在了前头:“五姑娘安。”又对着敏姐儿身边的丫鬟道:“双杏姐姐,您个子高,劳您帮我把取一下枝头那风筝成不成?原是鹤哥儿要的,刚才风大没拿稳,一时竟被刮了起来,落到了枝儿上……” 是个面生的丫鬟,双杏不曾见过。但她报的是鹤哥儿的名号,鹤哥儿从襄州过来,身边的人早换了一波,敏姐儿也记不清谁是谁了,更遑论也是新被孟氏提上来的双杏。 丫鬟犹豫地看向敏姐儿,见敏姐儿微微点头,才应声去了。鹤哥儿到底是府里的长子,又得老王妃宠爱,她们凡事照应着,对方念着情,若能反过来照拂姐儿,那就是最好的。 敏姐儿坐在亭子里略等了等,再抬眸时,果然瞧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褙子,满脸笑意的丁氏。 鹤哥儿那儿的排场比她大得多,办一个差三四个人去也是有的,很少会有求助外人的时候。所以敏姐儿早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想起丁氏,她还是点了头——她去了栖月院后,孟氏便让人盯着,不许丁氏轻易靠近她,她也被伤透了心,等闲不愿意见这个自小将她养大的养母。可昨日夜宴上,她听得丁姨娘愿意替方氏的儿子试药,忽然也想问问她缘故。 丁氏见四下无人,与敏姐儿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便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湖蓝色的锦缎底子,用五彩丝线绣着石榴纹,针脚细密,缀着珍珠流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好孩子,”丁氏将香囊塞进敏姐儿手里,压低了声音,“你拿着这个。如今庄夫人肚子金贵,日后怕是要彻底起势了,你回头找个机会送给庄夫人,就说这是你自己学着做的,里头放了安神的药材,给夫人安胎用。” 丁氏看着敏姐儿清澈的眼睛,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愧疚与悔意:“姨娘给你赔个不是。从前……是我糊涂,被娘家那些糟心事蒙了心,又被府里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蒙蔽了眼睛,光顾着自己立稳脚跟,竟疏忽了你的起居冷暖,让你受了委屈……” 她抬手,似乎想摸摸敏姐儿的头,又怕唐突,瑟缩着收回了手,“如今你虽养在孟姨娘身边,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姐儿。” 丁氏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如今庄夫人有孕,在府里地位非同一般,连老王妃都格外看重。姐儿你一向与她亲近,这正是天大的机缘!趁着夫人有孕,好好讨她的欢心,将来她生下小公子,你们姐弟间有了这份情分,你也就有了靠山,姨娘也能安心了。”说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哽咽。 敏姐儿握着那香囊看了看,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丁氏。 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将香囊收进了袖袋里。 待丁氏走远,敏姐儿才慢慢松开紧攥着香囊的手。她低头看着掌心被珍珠硌出的浅浅印痕,眼神复杂。 午后下了学,回到栖月院,敏姐儿径直去了孟氏房中。 她屏退了屋内服侍的丫鬟,才从袖中拿出那个湖蓝香囊,递到孟姨娘面前,将丁氏在廊下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孟氏听完,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只装作无事,温声问:“那……姐儿打算把这个给庄夫人送去吗?” 敏姐儿立刻摇头,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谨慎:“姨娘,不能送。庄夫人肚子里这一胎金贵得很,阖府上下都盯着,连一向最重规矩的祖母都格外纵着她几分。这个时候,往她身边送吃食、药材、香料,哪怕是针线玩意儿,都扎眼得很,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无论丁姨娘这香囊里是真心安神的药材,还是……”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对咱们栖月院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别送,什么也别沾惹。清清白白,才能避开是非。” 孟姨娘怔怔地看着眼前条理清晰、思虑周全的女儿,宽慰与酸涩同时涌上心头。 她既欣慰女儿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能在王府这潭深水里自保,又心酸她被迫早早懂得这些算计。孟氏一把将敏姐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我的好姐儿,你长大了,懂事了!” 从前她防着丁氏,是怕敏姐儿年纪小,又顾着情分被她哄骗了去,让自个儿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后来她盯着丁氏的时日一久,又觉得对方是心术不正,不敢轻易让她沾身。 敏姐儿很是不好意思,姨娘在外头人面前明明那么内敛,可对着自己总是不吝啬夸赞,她有时觉得这是哄小孩的话,可心里又像吃了蜜似的甜,想了想,又道:“姨娘,今日的事你不要责罚丫鬟,这是我的主意,我猜到了是她,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孟氏哎了一声,笑着颔首。若是一开始敏姐儿这么说,她还要伤心她仍旧看重丁氏,可丁氏给她的东西,她丝毫也没藏着,立时就拿给了自己商量,这态度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她的敏姐儿,才不是有心人故意中伤说的那种白眼狼。 待情绪稍平,孟氏目光落在那精致的香囊上,疑虑更深。她总觉得丁氏此举没安好心,可又抓不住切实的把柄。事关敏姐儿,她不敢有丝毫大意。思忖片刻,她心念电转,有了主意。 午后,盛女医照例来给孟姨娘请平安脉时,孟氏便“不经意”地将那香囊拿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神色:“盛女医,我前些日子翻看古方,学着配了些安神的药材,装在这香囊里,想给敏姐儿夜里安枕用。只是我粗手笨脚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怕配比不当反倒不好。劳烦您帮我瞧瞧,这里头的东西可妥当?会不会相冲?” 盛女医如今在典药署里也算得上医道精湛,她接过香囊,仔细嗅闻,又解开系绳,小心地将里面的药材倒在掌心,一一分辨查验。片刻后,她点点头道:“姨娘放心,这里头是些寻常的温和安神的药材,配比也合宜,气味清雅,给五姑娘用无碍的。” 孟氏心中疑虑稍减,但并未全信。待盛女医走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带着香囊去了昭阳馆。 青娆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翻书,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孟氏请过安,便将那香囊递上,又将盛女医查验的结果和自己的担忧一并低声说了:“……夫人,这东西虽查着无事,可丁氏突然这般举动,又打着敏姐儿的名头,妾心里实在难安。事关姐儿,妾不敢擅专。” 青娆接过那精巧的香囊,指腹缓缓抚过上面细密的石榴纹。 多子多福,倒是好意头。若是孩子送来的,她戒心少些,心里要是盼着一举得男,说不定真要随身戴着。 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淡淡道:“既然查着无事,那便留下吧。”她随手将香囊递给侍立一旁的丹烟,“替我佩上。” 隔日,青娆在园中散步时,偶遇了去给老王妃请安的丁氏。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青娆腰间那崭新的香囊上,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惊喜和赞叹:“哟,夫人这香囊绣得可真精巧!瞧着像是新得的?阵脚细密,配色雅致,挂在夫人身上,更添风韵了。” 两人从前很少打照面,但自打她有孕以来,府里上上下下恭维的人不少,故而她也没有对丁氏的谄媚有丝毫异色。 青娆停下脚步,唇角微弯,笑容温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满意:“这是敏姐儿那孩子的一点孝心,说是自己学着绣的,里头还放了些安神的香料,正好我这些日子睡不安稳,有了这东西,倒是舒服多了。” 丁氏眸光深处极快地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敏姐儿这孩子,一向孝心。不过,能得夫人喜欢,也是她的福分。”说罢,面上又平添几分落寞,一颦一笑,倒还真像个一心为孩子前程打算的母亲了。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最近上级检查太多了,经常加班,精力不够,没办法日更了,不过剧情已经到后期了,会认真坚持写的~ 第135章 唐泰 时间回到一旬前。 秋意渐深,庭院里几株丹桂已开到荼蘼。 许是这一胎金贵的缘故,典馔署送往昭阳馆的糕点悄然添了花样。 除却惯例的一些糕点,不时会多些精巧的玫瑰酥、核桃酪,甚至还有江南风味的蟹粉酥,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送过去,摆在云锦桌帷之上,倒也赏心悦目。 昭阳馆自有小灶,但这类费时费料又需特定手艺的精细点心,多赖典馔署供给。 典署令伍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时日来更是对送往昭阳馆的物件格外上心,样样过目,很快便发觉了这多出的花样。 细细盘查,才知是灶上掌勺的大师傅唐泰私下添的。 此人手艺尚可,却有些钻营心思。听闻是因昭阳馆里庄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杜薇姑娘将要放出去配人,便想着法叫他家的二小子攀上高枝,将来也好沾光。 于是自掏腰包,变着法儿地献殷勤,只盼在庄夫人跟前露个脸。 伍氏对此颇不以为然,且不论杜薇的家世在家生子里本就是一等一的出挑,光说昭阳馆那头,庄夫人何等眼力,岂会瞧得上唐家那好吃懒做的小子? 但断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她明面上只当不知,背地里将此事当作闲话,在庄夫人那位表婶童氏面前提了一嘴:“唐师傅倒是个有心的,只怕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言罢便丢开手去,横竖他花的不是公中的银子,只要点心洁净无虞,便由得他去折腾。 点心送了七八日,伍氏心中不免嘀咕:糕点是金贵东西,这唐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哪来这般底蕴日日添置? 就在她要深究时,唐泰那头也不再送了。伍氏以为对方是打了退堂鼓,适逢典馔署里事忙,便也搁置下了。 是夜,月隐云后,昭阳馆内却灯火通明。 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呼惊破了秋夜的沉寂。盛女医连同典药署的另两位医官被匆匆请来,皆因庄夫人突感腹痛如绞,冷汗涔涔。 周绍袍袖带风地疾步赶来时,只见内室里,青娆面色苍白地蜷缩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被面,显是极为不适。 典药署的几位大夫细细查了这两日庄夫人的饮食起居,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角落处,丹烟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神情有些疑窦。 与青娆对视上的瞬间,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周绍正抓着青娆的手,脸色黑沉得可怕,满腹心思系在眼前人身上,自然也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他毫不犹豫地招手将丹烟叫过来,视线落在她掌心崭新的香囊上:“这香囊是哪里来的?” 青娆强撑起一抹笑脸,忙道:“王爷,这是敏姐儿给我做的安神香囊,我戴上后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话里带着提醒的意味。 周绍看了她一眼:她惯来守规矩,这回却当着满屋人的面自称起“我”来,可见是疼得厉害。心底那点犹疑就被搁置在一旁,面色沉静地下令道:“你们过来瞧瞧,这香囊有无不妥?” 他是信长女的为人的,只是她年纪小,若是被人利用,也未可知。 大夫们上前来一样样试过,的确都是安神养息的药材。 盛女医却率先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微微一变,凝重道,“这香囊中的藜芦、丹参本是安神定志的良配,单独使用并无不妥。但若与近来夫人常用的糕点相合便是大忌,轻则剧烈腹痛,重则……滑胎血崩,性命堪忧啊!” 其他大夫也明白过来,先时是没往此处想,可若真不是巧合,那这事便和典馔署脱不了干系了。 门外,匆匆赶过来的孟氏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连声道:“王爷明鉴,这香囊是丁姨娘做的,央敏姐儿替她赠给夫人,先时妾放心不下,也特意找了大夫看过,说是无碍,万万没想到……” 她声音哽咽,面色惊惶地看着周绍:“敏姐儿年纪小,丁氏又有养育恩情……都是妾失察……” 周绍淡淡地打断了她:“本王心中有数。”他抬眼,看了眼身侧候着的余善长,声音很平静:“交给纪察司查吧。” 王府典仪署下辖的纪察司,掌管着府内人员的风纪与刑狱之事,一旦被关进去,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出来的。 丁氏身负重大嫌疑,但究竟是主子,不会被丢给纪察司,但典馔署那头被牵扯到的人,就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届时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干系的人都没法轻易抽身。 周绍下了这样的命令,显然是不准备给背后之人留什么颜面了。 落后孟氏半步的敏姐儿紧紧地掐住了手心——她明知道,一旦事发,她会被牵累得彻底失去父亲和祖母的欢心,失去倚靠的势力,却仍旧装作慈母模样,毫不犹疑地推自己下地狱…… 小小的人儿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讥嘲自己,也讥嘲丁氏: 妾术 第130节 她们这对母女到今日,各自为政、互相提防算计,也真是没半点情分了。 * 涉及王府子嗣,又有王爷的交代,纪察司为立威,在此间事里亦是手段尽出。 唐泰一个在灶台间打转半辈子的庖厨,十几板子下去便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 他口口声声道是丁姨娘身边的丫鬟暗中授意,塞了银子,命他务必在糕点中加重一些食材的分量,尤其指明要配那新添的核桃酪与蟹粉酥。 他只以为是丁姨娘想要讨好得宠的庄夫人,自然也愿意卖昭阳馆一个好,在灶台做了几十年的活计,乍看之下也不觉得这糕点有什么问题,哪里能想到,丁氏存了害人的心思! 唐泰想将自己清清白白摘出来,丁氏却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一口咬定是唐泰听说了香囊的事故意祸水东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糕点的事! 内使们在丁氏院子里搜了两回,又去查了名簿,却到底没找到唐泰说的那般体貌的丫鬟。 可纪察司的人大半都出自内廷,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唐泰说是想借花献佛讨好昭阳馆,可却半点没在主子跟前露头,听闻庄夫人有一回还赞了声,赏赐却都送到了伍氏手里,显然是不知晓内情的。 庄夫人怀着身孕,就连伍氏都不敢轻易在菜谱上添菜孝敬,怕的就是冲撞了贵人,惹出乱子。唐泰在灶房上当差了这些年,不会连这点忌讳都不懂。 比之势如烈火烹油的昭阳馆,丁氏失宠已久,饶是借着方夫人的势不再一味颓落,却也很难用少许银两打动在典馔署当差的大师傅,让后者为其冒这等风险。 这里头定然还有蹊跷之事。 王爷的授意明明白白,纪察司查起来并没有太多忌讳,只防着沾连到正院引火烧身也就罢了。好在事情查到最后,并没有正院的手笔,却也牵连出来原先襄王府的一桩旧事。 周绍捏着那份染着血迹的供状,指节泛白,眼中寒光凛冽如刀。 敏姐儿的生母是钱氏,名雁芙,原先是他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他记得,那时她与丁氏关系很好。只是丁氏勤勉有余,机灵不足,故而进院多年,也一直没升上大丫鬟的位置。后来与元娘成亲,他身边便只让小厮伺候,直到元娘进门后五年无子,才由老王妃做主,将雁芙与琼玉两个丫鬟收作了屋里人。 雁芙能干又漂亮,年少时长年累月在他身边伺候,两人间倒也算有些情谊,成为通房后一切名正言顺,他也很是宠爱了她一阵子。没过多久,大夫就诊出她怀了身孕。虽是如此,她也从不恃宠生娇,哪怕是落雪的日子,正院的晨昏定省也一直没断过。 元娘见她懂规矩,心里那点酸意很快也就散了,没少在老王妃和他面前夸赞她,还说等她平安生产后,便抬她做姨娘,再给她家里人一个清白身份。 谁知天意弄人,孩子虽平安降生,钱氏却因血崩而亡,没能享到半点福便撒手人寰。在钱氏有孕期间一直细细照料着她的丁氏这时来求他,道她与钱氏情同姐妹,请他将敏姐儿交由她抚养,她定然会将她看做亲生孩子。 他那时也有些伤心钱氏红颜早逝,又失望于苦苦期盼的子嗣到底还是个女儿,若是男丁,元娘也许会养在膝下,但如今是女儿,左右也就是挑个妾室来抚养了。 所以他没有考虑太久,便点头应下了。至此,从前想赐给雁芙的那些荣耀,便渐渐转到了丁氏和丁家人身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雁芙居然是死在了与她同吃同住、义结金兰的丁氏手上!而丁氏,害死了钱氏,居然还有颜面抚养她的女儿,借敏姐儿来争宠! 细想之下,当年他纳丁氏不过是因老王妃认为丁氏有子嗣兴旺之相,若不是有敏姐儿,这些年他根本不会多踏足丁氏的院子。 “去禀老王妃,让她请人去问问丁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 余善长缩着头应是。 纪察司的人查不了王爷的姬妾,可老王妃那里却有的是有手段的老嬷嬷,表面上瞧起来一切都好,实际上能让看不见的地方没一块儿好肉。王爷下了这样的令,看来这丁姨娘…… 是夜,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连夜闯进了丁氏的玉喜轩。 丁氏原本就有些辗转难眠,听到动静,立时如惊弓之鸟般坐起来,厉声问道:“谁在外头?” 等她披着外衣出去,却见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被捆了起来,一个有些面熟的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深夜来访,叨扰姨娘了。只是老王妃那里,有几句话不得不问,若拖到了明日,就迟了,还望姨娘见谅。” 那张脸,在她当小丫鬟时便因她犯错罚过她,她已经数年没有在老王妃那儿见过此人了,府里的下人都说是她去外头颐养天年了。 见到这嬷嬷,丁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怕那唐泰终究是不中用,把所有事情都撂了。 庄氏的手段有多厉害,她是领教过的。如今把柄在手,她定然会往死里整她。事关子嗣,老王妃绝对不会容情…… 她苍白着一张脸,无力地跪坐在地,忽而尖声道:“敏姐儿!我要见敏姐儿!我要见我女儿!”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敏姐儿心软,定然不会看着她这个养母去死,只要她求上几句,王爷和昭阳馆看在她的面子上,想来不会伤她的性命。 老嬷嬷嗤笑一声,目光凉凉地扫过她眼角的细纹:“姨娘想是记岔了?您膝下无子女,五姑娘是钱姨娘的女儿呢。” 丁氏一怔,目光缓缓移到老嬷嬷面上,屏息几瞬,打了个寒噤。 钱氏都死了快十年了,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提起钱氏?即便要讥讽她,也该是用孟氏那个贱人才是…… 老嬷嬷却没有要同她再多说的意思,手一挥,便有几个仆妇冲上来按住丁氏,三两下便束缚住了她的手脚。 “抬进去。” …… 隔日,丁姨娘突染恶疾,需静养避人的消息,便传遍了王府里的每个角落。 正院里,陈阅微听了这个消息,眉头微微拢住,很快又散开:看来此事,还真是丁氏做的。重来一回,许多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上一世,丁氏靠着大公主这个女儿,在宫里也算是很有威名,却没想到,完全抵不了青娆在王爷心里的重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着的狼毫不经意又写毁了一张字。 或许前世,在庄氏入宫后,她也渐渐独占圣意,丁贤妃等人都要靠边站,只是她去得早,没能瞧见那些场面。 那她与庄氏对上,会不会从始至终就是个错误? 那位的喜爱与厌恶,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心意,她一味地逼他正视自己嫡妻的位置,或许适得其反了——他不是会向人低头的脾性。 僵坐了许久,她终是让人叫来了胡雪松。 “你去库房问问,原先长姐的旧物,都收到哪里去了?” 胡雪松讶然:旁人不知晓,他可是最清楚,这位说是为照顾长姐的子嗣进府的,可背地里,丝毫不提她这位胞姐,像是忌讳什么似的。 今日这出……倒是转了性子了。 第136章 药 栖月院里,敏姐儿敏锐地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异样。 祖母抱病数日不许孙辈去请安,父王面色沉郁,下人噤若寒蝉,尤其是丁姨娘的院落,竟是彻底封锁了。 她起了疑心,于是安排了身边最伶俐的小丫鬟借着送绣样的由头,悄悄往燕居堂相熟的老仆处打探。 辗转了几日,小丫鬟才白着脸到她跟前来回话,却是两股颤颤,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听完来龙去脉,敏姐儿静坐窗边,望着窗外惨淡的秋月,脸上最后一丝稚气忽然在此刻褪尽,眸中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 她从前只知自己生母早逝,襁褓时候便被丁姨娘抱到了屋里,下人都说,这和丁姨娘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可她越长大,却越觉得,大约是有区别的。尤其是看见先嫡母大陈氏对鹤哥儿疼得如珠如宝,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模样…… 只是她之前常常安慰自己,嫡母究竟是正妻,或许姨娘已经给了她能给的最好的。 但现实很快就抽了她一巴掌,她到了孟姨娘房里,才知道被珍爱的感觉。丁姨娘说是和自己生母情同姐妹,却比不上半路抱养自己的孟姨娘对她一半的好。 是以,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个疑影儿,只是不敢去深想,只想着大约是下人谣传,丁姨娘和生母钱氏关系根本就不算好。 却怎么样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原来这些年,她竟日日在杀母仇人跟前尽孝,认贼作母! “那祖母和父王,只是将她囚禁起来吗?” 丫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听人说,过段时日便会将她送去庄子上……”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她抚养过自己,若是她杀母夺子的真相揭露于世人面前,最受伤的不会是本就一无所有了的丁氏,而是身处事件漩涡中的她周蕴敏。 祖母和父王是为了她,才没有杀丁氏。 可敏姐儿从未如此恨过世间礼法,它竟能让无辜之人蒙冤,不得昭雪,反倒凶手能在庄子上度过余生,衣食无忧。 哪有这样的道理。 …… 玉喜轩。 自打搬进了成郡王府,这院子平日里就鲜少有人踏足,此刻,更是如同被整个王府遗忘的死角。 院门外,两个身上打着补丁的粗使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神情比平日里少了许多警惕。 这位主子今夜子时就会被送出府去了,她们这苦差事也算是到头了——秋夜的风已经有些刺骨了,她们得了令日日守在这儿,偏里头那位抠得连个铜板都不舍得使,不然,她们也能悄悄网开一面,让她吃些不馊的饭菜。 这等又苦又没油水的差事,她们早就腻了。 忽然,从东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俱是丫鬟打扮。大的那个十五六岁模样,小的则不过总角年岁,约莫是刚进府,被使唤着拎着食盒,压得胳膊和脸都抬不起来。 两个婆子上下打量她们一眼,见为首的大丫鬟衣着光鲜,瞧着像是在哪个主子身边当差的,就添了笑脸:“姑娘从哪里来?这地方晦气,可不好多待。” 大丫鬟闻言撇撇嘴,也是一脸不情愿,却从身上掏出两个荷包塞给婆子,口中道:“方夫人被里头那位牵累了,心里不畅快,特意嘱咐我来替她教诲几句,免得夜里出了府,在外头还给王府丢脸。” 婆子们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丁氏前些时日是靠着讨好方夫人过活的,方夫人还为她在老王妃和王爷面前说了她好话,结果转头丁氏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听闻这些时日王爷也没再踏足过照春苑…… 照方夫人从前跋扈的性子,想赶在丁氏出府之前好好教训她一顿,也是寻常事。 不过,婆子看了一眼小丫鬟拎的食盒,笑道:“方夫人也是心善,被人连累了,怎么还想着给人带饭?” 丫鬟就嗐了一声,将食盒拎过来给她:“哪能是给她的?这不是夫人见你们守院子劳累,特意让小灶房的人添了几道菜,还加了两小坛美酒,给你们暖暖身子。” 闻言,婆子们顿时眼睛一亮,原就觉得这食盒香得厉害,这会儿更是直吞口水了。 她们没在院子里伺候过,平日里别说是主子,就是主子身边得脸的姑娘们她们也没怎么见过,自然也不晓得眼前的生面孔是不是照春苑的人。只此时想着大快朵颐,便不再深究,开了门闩让她们进了。 “烦请快些,要是叫人知道就不好了。” “婶子们放心,我省得。”得了大丫鬟一句婶子,两个婆子笑意更添几分。等人走了,便往背风处把食盒打开,看见里头直滴油的烧鸡,立时便高兴起来。 …… 玉喜轩院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丫鬟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问兰……问兰……给我烧些水来……” 闻声,那丫鬟呸了一声,骂道:“还当自己是主子呢!没长手?都要被赶出府的人了,还折腾什么!” 丁姨娘失势,原先院子里的姐姐们,不是被牵连发落了,便是匆匆嫁了人,没沾染上事的,各自找了门路调出了这院子,唯独她无依无靠的,倒霉催的还得留在这儿。 问兰心中怨气颇深,且她本就在丁氏手底下不得脸,丁氏又一贯不是手面大的主子,自然不领她的情分。 骂完这一句,问兰便见有人进来了。 不比守院的两个婆子,她到底是在院子里当差,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是栖月院里服侍五姑娘的大丫鬟。 她吓得脸一白,再怎么说,丁姨娘也养大了五姑娘,五姑娘身边的人难保要向着她。她方才这样奴大欺主,会不会要挨罚? 大丫鬟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既然不想当差,便回你的屋里去,倒在这儿耍起贫嘴来。” 只是贫嘴,那便不是要罚她了。问兰如蒙大赦,心知五姑娘那头约莫是有话要同丁姨娘讲,便连忙识趣地告罪离开,回了自己的屋。 走进丁氏的屋子时,那“小丫鬟”挺直了那刻意佝偻的背脊,方才那份小心翼翼的卑微瞬间褪去,正是五姑娘周蕴敏。 妾术 第131节 屋内的摆设和她从前在时大不相同,先时丁氏虽然常常变卖东西接济娘家,却不至于简陋至此,除了一张床和一架桌子,整个屋子几乎是家徒四壁。 床上倚着个瘦弱的人影,已经是深秋,她身上却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衫,曾经每日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如枯草。 听到推门声,那人影猛地一颤,艰难地转过身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敏姐儿看清了丁氏的脸。 往日刻意保养得宜的肌肤松弛灰败,眼下的青黑像是已经有数日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她对着光眯了会儿眼睛,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敏姐儿?” 敏姐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她慢慢走到丁氏身旁,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张继承了周氏血脉的精致小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地倒映着丁氏狼狈的身影。 原本有些发霉味道的屋舍,因敏姐儿的到来,似乎多了一丝香甜气息。 “你……你怎么进来的?” 丁氏终于缓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来拉住她,却因久未进食和心绪激荡而脱力,只能半趴在床边,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枯瘦如柴的手伸出,死死抓住了敏姐儿的裙角,如同抓住救命浮木: “姐儿!我的好姐儿!你是不是来救姨娘的?姨娘是冤枉的!是那庄氏设计害我!好姐儿,你听姨娘说,你去求你父王……”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哀求而扭曲变形,从前的沉稳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敏姐儿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裙角那只肮脏、因激动而青筋暴起的枯手上。 她缓缓地、用力地将自己的裙角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丁氏的手僵在半空,只觉得那股香甜的味道远了几分,茫然地看着她。 她一点点将敏姐儿养到今日,对王爷的心绪变化是最清楚的。 一开始,王爷既伤心于雁芙的早逝,又懊恼苦苦期待的敏姐儿不是个儿子,对她便多有慢待。 可后来鹤哥儿出生,虽是嫡长子,却体弱多病,半点担不起重任,相比而言,敏姐儿健康乖巧又聪明,王爷的慈父之心也渐隆。 她杀了雁芙,本不至于沦落到这种下场,真正让王爷恨不得杀了她的原因,是她利用唐泰下的别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王爷还是没有直接杀了她,只是搬空了她的院子,让下人折辱她,又要把她送出府去。 王爷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能叫他这般恨却能忍住不杀他的原因,无非就是眼前这个孩子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丁氏便能猜到为了保护长女,王爷不会把真相告诉敏姐儿。 所以,她仍旧能利用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这一瞬,她却在这个七八岁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厌恶。 “救你?”敏姐儿终于开口了,“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恩是恩,仇是仇。你害死了我母亲,我为什么要救你?” 丁氏愣住,不肯承认:“敏姐儿?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你母亲临死前托孤于我,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不用再演了,”敏姐儿打断她,明明是那样稚嫩的面孔,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最低贱的蝼蚁,叫丁氏无端想起了周绍,“这里没有旁人,丁氏。” 丁氏从来没有看过敏姐儿的这一面,从前在她跟前,这孩子一直都是那样乖顺,喜欢朝她撒娇,如今,居然敢直呼她丁氏……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被戳破真相的恐惧与羞恼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有今日,都是因为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早知今日,我就该送你下去陪钱雁芙那个贱人……我就算死……”她破口大骂,声音尖利怨毒,污言秽语不要钱般地丢出来。 敏姐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看着她。 待她说完,她凑到丁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低声道:“你有今日,当真是我害的吗?” 丁氏怒目而视。 敏姐儿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甚至带着点天真残忍的笑意,目光怜悯:“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你就没想过报应?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聪明绝顶,能轻易玩弄别人的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丁氏脸上瞬间凝固的迷茫,才用轻飘飘的语气开口道:“唐泰那个癞蛤蟆,因为觊觎我母亲而不得,就能在你的唆使下对她痛下杀手……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逼着他做了许多事,他就对你没有怨吗? “我记得,您被抬为父王屋里人时,是因为您生来就有福相,老人都说您能一举得男吧。”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丁氏脑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却如同遭受重压般猛然断裂。 她懊恼了这么多年,期待了这么多年,她都以为是老王妃看走了眼,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唐泰那个混账东西给她下了毒手! 几乎不消什么证据,她就立刻相信了敏姐儿的说法。 毕竟,她也利用唐泰对王爷和王府的女眷们动了许多手脚。玉喜轩里没有自己灶房,唐泰想加东西,简直是易如反掌。 若是她有个自己的儿子,那她如今才是王府里最得意的,王爷定然也会最看重她……庄氏那个贱婢,她早就会在第一次看见她的脸时便将她推到水井里去和雁芙作伴…… 她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懊悔,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彻底的崩溃和疯狂。 “啊啊啊——!” 敏姐儿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抽搐,涕泪横流,脸上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 她走到窗棂前,支起半扇窗,屋内一切的味道似乎都被夜风卷起,缓缓飘向远方。 她不再多看丁氏一眼,开了门便匆匆离去。 院子外头,原本守院的两个嬷嬷似乎醉倒了,看来到底没能捱住美酒的诱惑。 敏姐儿微微松了口气,走出去后问:“问兰……” “姑娘放心,方才丁氏嚎成那样,她都不敢露面,她知道好歹的。” 本就不是什么忠仆,这种一面倒的引火上身的事,她更不会做了。 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里,敏姐儿抿了抿唇,低声道:“若是事发,你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主意……” “姑娘……” 二人并未留意,玉喜轩院子附近,一道人影匆匆闪过。 第137章 死讯 天方蒙蒙亮,便有内使敛声屏气地快步往承运殿去。 余善长早也起了身,此时正候在殿外头时刻听着里头的动静,主子若是起身,他就得立时进去服侍,惫懒不得。 瞥见拐角处出来的小内使,他眯了眯眼睛,对方亦加快了脚步,在殿门前谄媚地作揖问好。 余善长瞪了他一眼:“要是搅扰了主子,看你这二两重的骨头担不担得起!” 这内使名叫盛良,也在承运殿中伺候,只是平日里办差并不打眼,余善长便没怎么留意过。可这回宅子里出事,王爷却点名让盛良打理丁氏出府的事。 丁氏沦落到此等下场,这差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体面差事,偏王爷一口喊出了盛良的名字,叫余善长心怀警惕,不知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使了手段给王爷留了印象。 在他眼里,丁氏本就不得宠,王爷如今又万分厌恶她,盛良要是想借此机会邀功,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盛良额头冒汗,他自然晓得余善长是什么货色,也不再隐瞒,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余善长愣住:“当真?” “我一听见信儿就亲自带着人去瞧了,做不得假。” 余善长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待会儿你就随我一道进去,禀报给王爷。” 盛良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若是好事,他才不会让自己进殿,摊上麻烦了,倒开始装大度了! 心间也是惴惴:那位再怎么样也曾经是王爷的枕边人,也不知王爷会不会怪罪他把差事办砸了……说一千道一万,他是怎么也没料到,丁氏能有这种骨气。 二人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传来起身的动静。余善长推门进去问了两句,便拊掌令伺候的奴仆们鱼贯而入,服侍周绍净面更衣。 “昭阳馆那边可还好?” 近来周绍心情不佳,索性便忙碌于公务,夜里亦是歇在了承运殿,不怎么踏足内宅。但昭阳馆那头,仍旧是每日都要问上三两回的。 余善长毫不意外,立刻笑道:“听小膳房的人说,近几日送去庄夫人那里的饭菜都能被用上七八分,想来小公子很康健呢。” “那就好。”闻言,周绍难得露出一个笑脸,“小膳房办差的人还算用心,赏。” 余善长笑着应是,心里暗道这庄夫人可真是伶俐得不得了。 若换了旁人,从前是独占鳌头,如今却半月余见不着王爷,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也该搅弄风云,借着子嗣的由头逼得主君去瞧她。 这位倒好,偏偏吃嘛嘛香,他先前还为庄氏捏了一把汗,怕王爷因此觉得她没心没肺,不懂得看人眼色,却没想到王爷反倒高兴她以子嗣为重。 周绍说罢,忽然瞥见角落里立着的盛良,想起了什么。 “丁氏送出去了?” 盛良心里打鼓,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心虚,上前低声道:“禀王爷,丁姨娘似乎是听闻要出府的消息发了失心疯,昨夜闹了好一通才消停。送她出府的嬷嬷今晨去瞧时,发现她……自缢了。” 说罢,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周绍也是一怔。 丁氏胆大包天,为了保住自身地位,连他这个主君都敢害,若不是后来有了青娆后,他不怎么用典馔署的饭菜,只怕青娆这一胎也难有信。 这样的毒妇,若不是看在敏姐儿的份儿上,他早恨不得直接提刀杀了她。送她出府,也是想等事情慢慢淡下去后,让她“意外”身故,并未准备让她苟活。 但她会自缢,却叫他很意外。 “昨日没人去瞧过她吧?”他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盛良答得肯定:“奴才再三问过守门的嬷嬷,再没有旁人去过。就连玉喜轩从前的丫鬟也说,是丁姨娘忽然就犯了疯病,怎么劝也劝不住……下人们以为她闹累了歇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裁了衣裳自戕……” 问清了来龙去脉,周绍便也不再多想了。 他只是怕这宅子里还有什么魑魅魍魉想杀了丁氏灭口,既然没有这回事,那她死了也就死了,反倒赎罪了。 “丁姨娘生前很是惦记娘家,身后事便着丁家人去办吧,人也葬在丁家的老坟上。” 盛良点头应下,却暗暗心惊。 看王爷的意思,这是不肯承认丁氏是王府的侍妾了。所以,她死后也没有王府女眷的哀荣,只是无名无分的丁氏女。 这丁氏,争了一辈子,到了也不过是一场空…… …… 玉喜轩。 两个守门嬷嬷脸色发白,焦急地等着信儿。 昨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她们只想吃那烧鸡,可彩月过来讨了一杯酒水喝,倒是勾起了她们的馋虫。 本是想尝上一口便作罢,谁料竟贪杯起来,等人再清醒过来,就听见问兰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她们一看,便见丁氏在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吓得立时腿都软了。 要命了要命了!偏偏是在她们吃醉酒的时候出的事,想找问兰问个究竟,问兰却也是一问三不知,道她被丁氏闹得几日都没睡好,昨儿也睡沉了。 妾术 第132节 一个两个都不省人事,自然心中有异,可偏生是当差的时候出了岔子,即便是揪出了算计她们的人,只怕为着丁氏这一死,她们也得赔上一条性命! 宅子里活了许多年的老人,不需要怎么对口供就想到了最好的说辞:丁姨娘这是打击太大犯了疯病,趁夜里众人不注意自戕的。 问兰想起见过的那位大丫鬟,也默默咽下了话。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时尚且斗不过人家,如今人都死了,她也不是什么忠仆,更不会替这个死人出头了。 于是,等准备送丁氏出府的奴仆们过来时,便惊闻了这一消息。 …… 昭阳馆内暖意融融,浓郁的药香已被驱散,重新熏上了清甜的瓜果香。 青娆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听丹烟低声回禀了丁氏的事,眼中并无太多波澜。 倒是丹烟语气惊异:“五姑娘年纪这么小,怎会有这种心性……” 口气称不上是赞扬。 青娆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虎父无犬女,王爷就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那孩子从前看着柔弱,但心里是有执念的。” 只不过,从前的执念是丁氏为什么不真心疼爱她。 后来,执念则变成了她竟然渴求杀母仇人的母爱。 王爷为了自己的女儿能无忧无虑,忍下杀意保全丁氏的颜面,可这份保全,却不是敏姐儿想要的。 不过,这件事里头,让她意外的是老王妃—— 若是她想瞒着,敏姐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的真相。仅凭猜测,她也不会对曾经是养母的丁氏下杀手。或许,老王妃是怕敏姐儿因丁氏的事误会她的儿子,仇视敏姐儿的父亲,所以索性将丁氏的丑恶面揭露给她看…… 实在也是残忍了些。 说不上谁对谁错,也都是一片爱子之心罢了。 “她是个孝顺的孩子。”青娆评价道。 丹烟笑道:“虽是如此,五姑娘的手段还是太稚嫩了些,若不是您派了人盯着玉喜轩,替她一一收尾,那几个丫鬟婆子嚷嚷出来,她难保要背上一个弑母的名声……”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青娆摆了摆手,望向自己的小腹:除了父母姐姐,这孩子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尽管还没降世,她却已经有浓郁的爱意。丁氏要对他下手,那她便容不得她。即便没有敏姐儿,她也不会让她安生在庄子上快活。 丹烟的意思她明白,她是觉得自己替周蕴敏担了风险,对方合该知恩图报。 可如此行径,难免落了下乘。况且,敏姐儿是个聪慧的,即便她不说,她也会明白的。 …… 栖月院中,敏姐儿听闻丁氏死讯,当着外人的面哭了一场,人后独自在窗前静立了许久。 窗外枯枝映着惨淡的天光,她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 仇恨让她没办法保持理智,别说是瞒过父王,就算是瞒过孟姨娘,她都没有什么把握。 可事情发生后,她早已准备好接受的诘问和责骂却统统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认为丁氏就是自戕而亡的。 能做到这一点的,愿意帮她做成这般局势的,整个宅子里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她记着这份恩情,不过,眼下她还是太过于势单力薄和年幼,或许有朝一日,她羽翼渐丰时,也能帮到那位一二。 * 正院里,陈阅微却连着几日都在擦拭和整理陈阅姝的遗物,仿佛并不关注外头发生了什么。 听到丁氏的死讯,她也只是挑了挑眉头,道了一句知道了,便作罢了。 红湘看在眼里,心中奇怪:先前王妃一副难受的模样,活像是庄夫人的胎是她出的手,可把她吓得好几夜没睡安稳,生怕余公公带着人半夜将她抓起来关进内牢里。怎么这几日,她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 有了茯苓的前车之鉴,红湘每日当差想的都是如何保命,主仆之情早已磨灭得所剩无几。 正巧鹤哥儿用完午饭过来给她问安,瞧见了陈阅微屋子里摆放的东西,眼睛便是一红。 陈阅姝走时,他已经记事了。对于这些熟悉的摆件和衣物,午夜梦回时,他看过千千万万遍,只不过,他没有告诉祖母罢了。 “这些是……” 陈阅微回眸看他,将小孩抱在怀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鹤哥儿,你也想你娘亲了吧?我也想她了……”她眸光熠熠,轻声道:“姨母想要给你娘亲办个道场,好让她知道,我们都很挂念她。” 第138章 请封 庭院里的梧桐叶在枝头颤巍巍挂着,映着斜阳透进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周绍刚批完今日最后一份公文,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叩,心情尚可。 他举荐的三人呈到御前,不但没有被怀疑结党营私,还得了陛下几句夸赞。宫里的消息传出来,他为丁氏那起子乌糟事烦闷多日的心情都好多了。 余善长悄步上前,低声道:“王爷,王妃在外求见。” 周绍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点。 他抬眼,目光淡淡扫过殿中垂手侍立的几个内侍,不知是谁做了耳报神,偏挑他此刻心境疏朗时递了消息出去。 想起前番夜宴他削了她颜面,后又因丁氏之事冷了她这些时日,依她往日那般骄矜的性子,该是避他不及或忿忿难平才对。 他蹙了蹙眉,终究还是摆了摆手:“让她进来。” 殿门处的光影微微一暗,伴着踏过门槛时的环佩轻响,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款款而入。 女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的缎面对襟长袄,下系月白百褶罗裙,斜簪了一支梅花簪,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坠子,通身再无多余饰物。 “妾身给王爷请安。”她低眉敛目,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意。 周绍有片刻的失神。 这衣衫与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烟雨迷蒙的京郊湖畔,他设计窥见未婚妻陈阅姝的那一幕。 彼时他年少气盛,惯爱不守规矩,听闻父王有意为他求娶陈家嫡长女,便使人在她上香归来的路上弄坏了马车。 细雨如织,她被迫在湖畔边换乘,惊惶抬眼时,湖蓝色的披风被风吹起,露出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瞬间烙进了他的心底。 到底是元娘的亲妹,眉目间总有几分挥不去的影子。周绍的语气放缓,平静道:“起来吧。这个时辰过来,有何事?” 陈阅微缓缓起身,却并未抬头,只轻声道:“回王爷,妾身近日整理长姐昔日留下的箱笼,见物思人,心中甚是感伤。眼看再过大半月,便是长姐去世两周年的忌辰。去岁此时,妾身尚未入府,今年既为王府主母,又是长姐至亲,便想着好生操办一场水陆道场,一则告知长姐鹤哥儿一切都好,慰藉其在天之灵,二则如今王爷身份与从前不同,也该为长姐增添些哀荣。” 窗外恰好掠过一阵风,卷起几片梧桐残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簌簌轻响。 周绍其实并不信这些神佛之事,但此事在京中高门算是常例。尤其想到体弱的鹤哥儿……借此机会正一正他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错。 他神色愈发缓和:“你有此心,甚好。只是法事还是设在寺中为宜,家中还有幼儿,青娆又怀着身孕,免得冲撞了。” “妾身明白。”不同于平日里一提到青娆就不虞的模样,陈阅微柔顺应道,见气氛融洽,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上。 “上回王爷走后,这些时日,妾身思前想后,深觉从前诸多不是。庄妹妹有孕乃府中大喜,妾身为正妃,理应为王爷子嗣计。故亲笔撰此奏疏,愿不日进宫,向皇后娘娘恳请为庄妹妹请封侧妃之位。”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声音微微发颤:“妾身从前……确是存了嫉妒之心。可妾身再愚钝,也绝不敢行残害子嗣、戕害姐妹之事。妾身只是……只是难以接受,昔日身旁婢女,竟得了王爷全部爱重。妾身也是真心恋慕王爷,才会行差踏错,求王爷明鉴……”语至动情处,珠泪滚落,她慌忙用帕子掩住,肩头轻颤。 她本就生得无害,一字一句说出较旁人都更容易让人信服些,此时剖白心意,带着小女儿家的委屈,更是楚楚可怜。 周绍接过那奏疏。 展开是工整秀雅的簪花小楷,字字恳切。 他心底那点疑虑,在她这般梨花带雨的剖白中,渐渐消散。 想起她毕竟是元娘亲妹,世家嫡女,纵有嫉妒,大约也不至于恶毒。或许真是自己往日过于冷落,才让她失了方寸。 他叹了口气,声音不觉放柔:“你的心意,本王知道了。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你是正妃,只要谨守本分,无人能越过你去。” “谢王爷。”陈阅微哽咽道,深深一拜。 次日,秋高气爽,陈阅微递牌子入宫。 坤宁宫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皇后听了她的恳请,捻着佛珠沉吟片刻。想起老襄王妃先前进宫对庄氏这一胎的看重,又见陈阅微言辞恭顺,确有大妇风范,便点头允了。 消息傍晚传回王府,周绍正在书房临帖,闻言笔锋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满意。 论迹不论心,不管小陈氏此举是当真知错了,还是无奈之举,她能懂得这府中是谁说了算,便已经是长进了。 为上位者,有错该罚,有功便该嘉奖。 于是是夜,周绍许久不进内宅,难得进一回,众人翘首盼着打探着消息,却听闻王爷的车架往正院去了。 …… 正院得了消息,一众奴仆忙得脚不沾地。等车架到了院门前时,内里早已灯火通明,廊下悬着的绢纱宫灯透出柔和的光晕,带着恰到好处的暖融。 陈阅微迎在厅门前,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软缎褙子,发髻松松绾就,簪了一支珍珠步摇,脂粉薄施,芳华尽显。 桌上摆的热菜汤羹,亦皆是他平日偏好的口味。 席间安静,只闻杯箸轻碰之声。陈阅微并不多言,只细心布菜,偶尔轻声介绍一两句菜式的做法,见他喜欢,才敢露出一个笑容。 周绍默然用着,心中却似秋日湖面,微澜渐起。这般场景,与他记忆中元娘在时竟有几分重叠,只是眼前人终究不是那个曾让他少年情热、许诺白头的女子。 酒过三巡,老王妃身边的心腹嬷嬷笑着进来,奉上一只银壶:“老王妃惦记王爷王妃,特命奴婢送来珍藏的梨花白,道是秋夜寒凉,饮些暖酒,活络气血,也好安寝。”嬷嬷笑容意味深长,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转,便躬身退下。 银壶触手微温,酒液倾入白玉杯中,呈琥珀色,清透醇香。 周绍执杯,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蔓延而上。 他岂会不知母亲的意思?这酒是内廷中常用的手段,实则并非寻常酒酿,其中添了几味温和的助兴药材,性不烈,却最能催动情愫。母亲这是见小陈氏近日懂事,欲借此缓和他们的关系,盼着王府嫡系能再添子嗣。 听闻为着给元娘做道场的事,小陈氏时常跑去请教母亲。实则陈家是京中名门,她身边的老嬷嬷不会一窍不通,如此做派,无非也是想讨母亲的欢心罢了。 手段浅显,老人家却也高兴。他心中不以为然,可想起元娘在时,婆媳二人时常为了子嗣起争端,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思虑间,他无知无觉地顺手饮下一杯,酒液甘醇,暖意自喉间滑入腹中,渐渐蒸腾起一丝燥热。 就在这暖意氤氲间,脑海里却蓦地闪过另一张面孔。 想起她此刻或许正独坐昭阳馆灯下,抚着微隆的小腹,或许会盼着他去……她是他心爱的女子,此刻正怀着他的孩子,一笑一颦皆牵动他心肠。 一股强烈的情绪骤然涌上,几乎要让他立刻起身离去。 然而目光一转,落在对面低眉敛目的陈阅微身上。 她做了什么错事吗?细究起来,竟似乎没有。她出身高贵,是元娘嫡亲的妹妹,他明媒正娶、宗牒玉册上名正言顺的成郡王妃。 先前种种摩擦,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女子渴望夫君垂怜而不得的失态。而如今,她竟肯放下身段,亲自入宫为他的宠妾请封,全了他的体面,未给外人留下半分“宠妾灭妻”的口实。 母亲一向是维护他的一切利益的,可今夜,连母亲都觉得顺理成章,才会送来这暖情酒示意。 若他此刻拂袖而去,置她于何地?岂非是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再次将她的颜面与尊严踩在脚下?她今日所有的努力与退让,都会变成一个可笑的笑话。 妾术 第133节 周绍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收紧,内心如两军对垒,挣扎无声却激烈。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他缓缓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陈阅微。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羽睫轻颤,微微抬首,露出那双盛着忐忑与一丝微弱期盼的眸子。 他揉了揉额角:“这酒有些后劲。” 陈阅微见状,眸光微微一动,她大着胆子适时上前搀扶,柔声道:“王爷怕是醉了,妾身服侍您歇息吧。” 她靠得近,身上淡淡的兰芷清香混着酒气扑入鼻息。周绍下意识想挥开,手臂抬起,对上那张酷似元娘的脸。 饶是再宠,究竟如今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世道。烈火烹油,对青娆母子来说算不上好事——他不愿受陈尚书胁迫,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也不能让陈家倒戈到他的对手阵营里。 若是陈尚书那老狐狸察觉到他对这个新婚妻子并没有太多情分,难保他不会有别的算盘。 诸多念头纷杂,他抬起的手终是缓缓落下,任由她扶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内室。 红烛高烧,绡帐低垂。衣衫窸窣落地,带着秋夜的凉意。 …… 昭阳馆。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阶之上,偶有秋虫断续鸣叫,更显夜寂寥。 青娆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叫人掌了灯,问:“什么事?” 丹烟本不想让此事惊扰她,见状便知主子听了消息怕是也没怎么睡着,只好低声道:“王爷在正院歇下了。” 闻言,青娆却比想象中更为冷静。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出京后的时日王爷未纳新宠,新人进府后他也没有宠幸,上回夜宴过后,他人在正院,夜里却没有叫水,昭阳馆的下人们一日比一日下巴仰得高,好似王爷身边从此就她一个人了似的,她心里却没有那样的期盼。 当日她进府,周绍很是看重夫人大陈氏,但他相中了自己,照样能毫不顾忌地顺水推舟抬了自己做通房。 陈阅微本就年轻貌美,出身高贵,又是大陈氏的亲妹妹,两人并不是没有圆房过,宠幸他自己的正妃,他也不需要给自己这个宠妾什么说法。 她争风吃醋的小伎俩,不过是在周绍心情好时才愿意配合的夫妻情趣,毫无挟制力。毕竟,她与陈阅微相争,仍旧隔着天堑,是无可争议的以卵击石。 不过,好端端的,王爷也不会忽然要给王妃脸面。 “听说今日,王妃进宫了?” 丹烟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主子为什么忽然提起此事,她想了想,迟疑道:“全禄阳得的消息……似乎是王妃回来后不久,承运殿那头便传了消息进来,道王爷要去正院。” 这么说来,王爷今日忽然去正院,很可能是因为陈阅微进宫的事。不年不节,陈阅微作为外命妇忽然递了牌子进宫……说不定,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 青娆冷静地盘点完,心情也放松下来,催促丹烟道:“快歇着吧,既然这样,明日少不得要去给王妃请安了。” 王爷都给王妃脸面了,她这个妾室也不好再拿大。 丹烟见主子不恼不怒,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服侍着重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退到了外间。 也是她想岔了,主子大着肚子,服侍不了王爷,她还真能指望着王爷为主子守着,直到孩子降生吗? 寻常男子都少不得在这种时候有花花肠子,王爷坐拥众多女眷,又是为尊者,焉有独宠一人的道理? 她微微吸气,心里甚至有些埋怨自己:还好主子自己想得开,没有将全副情意和指望系在王爷身上,否则今夜的事说不定还会惊了主子的胎,那才是误了大事。 宠爱究竟是无根浮萍,有了子嗣才有了与正院抗争的根基。 黑夜里,青娆的眼眸闪闪发亮:原本她见周绍对她这般厚爱,心中还有些不落忍,今日过后,她倒是不必有太多顾忌了。 为了安身立命,她必须要手段尽出。 -----------------------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139章 决裂 城南,黄家。 入住黄家这些时日,杨英还是头一回仔细逛黄家的宅子。 且说那日他们在济世堂看诊,准备离去时忽然遇上拦路的黄家母子,口口声声道程望是他们家的人,可程望却并不识得他们。 杨英被吓了一跳,疑心是京都下九流的拐子,差点不顾身在京都直接对他们出手,待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却迟疑了——无他,二人的眉眼与程望俱是十分相似,连她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彼此之间断无半点亲缘关系。 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不似作假,即便没有记忆,程望也不由得心软,安抚了她两句。 杨英想了想,见黄家人似乎也是穿金戴银,出手不凡,为着程望能在京城好好养伤,也弄清楚他的身世,便点头跟着他们回了黄府。 到了黄府,果真见着程望的人,上至隔房伯叔婶母,下至洒扫下人,俱是惊疑不定唤他五郎、五少爷,她便又多信了几分。 程望似乎也看出黄家人对他没有恶意,只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对他们的戒备日益降低。 他安心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经见好,今日,还无意间提起前日的茯苓糕滋味甚好,托她去厨房替他取一碟来,俨然已经有几分主家做派了,不再推拒黄家的东西。 一路上,但见飞檐斗拱,朱漆雕栏,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假山石玲珑剔透。她想起家中为县令夫人送去猎得的白狐皮时见过的情形,只觉得这宅子比县令老爷的宅邸还要气派数倍。且县令家呼奴唤婢的排场也不如黄家,更遑论此地是京都,又是不同。 她只觉得恍若梦中,怎么也未料到,当年在山涧中救起的落魄书生,竟是这般显赫门第的公子。 她去了厨房,一听是东小院来的,便有个圆脸婆子笑着迎上:“杨姑娘且稍候,这就给五少爷现做上一些。” 说话间,几个小丫鬟偷眼打量她荆钗布裙的打扮,被她目光扫到后,忙低头作势忙碌。 待食盒备好,有个穿绿比甲的小丫鬟主动提了要送她回去,路上热情殷勤,打听她与自家五少爷的关系。 杨英面上坦然:自己和程望即便如今瞧着门第不再匹配了,但也是三书六礼过门的,并非无媒苟合,只是这些富贵人家规矩大,她也不清楚哪句话说错了会惹来麻烦,索性保持冷淡,十句里只回一两句,倒叫那丫鬟摸不清她的底细,只敢敬着。 回到东小院,却不见程望身影,杨英敛起了眉头。 …… 在连日来的头痛过后,程望脑子里不再都是支离破碎的画面,而是逐渐拼接起来的清晰情形。 他终于在今日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故而,他寻了借口将杨英支出去,自己去了二房的正房寻母亲黄二夫人。 黄二夫人跪在佛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祷告。忽然听见有下人禀报道五少爷来了,她侧身看见黄承望缓步走进来时,佛珠突然从指间滑落,散了一地。 她当然明白,那个一脸陌生地看着她与七郎的“程望”,不会如此熟稔地找到正房的位置并红着眼睛看着他。 “望儿……”她声音哽咽。 黄承望步履沉稳,撩起衣摆跪在母亲面前:“儿子都想起来了。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黄二夫人颤抖着手抚上他的面庞,泪如雨下:“我的儿啊……这几年你受苦了……”在惊闻五郎不记得前尘不记得家人时,她心如刀绞,但人还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所以她亦是想方设法从杨英口中打听到这几年的事情。 十年寒窗多么辛苦,流落乡间后五郎竟又走了一遭。可见他当真心悦那杨姑娘,一门心思想给她诰命容光。好在还未参加秋闱和春闱,否则遇见旧识,只怕要惹出乱子来。 这时,休沐在家过来请安的黄七郎匆匆从外头进来,见到屋内情景,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兄长!”他快步上前,狠狠拍了拍黄承望的肩,很是激动。 母子三人叙话良久,黄二夫人终于稍稍平复情绪,拭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黄承望却面色凝重起来:“母亲,我回来的消息,可曾传出去?” 黄二夫人与黄七郎对视一眼,轻声道::“你弟弟早已敲打下人,不会传到外头去。”七郎给她的理由是,兄长什么都不记得,若是朝廷知晓,要他回去当差,一时怕是无法应对。五郎“死”后,小小的七郎很快就崭露头角,如今二房的大事都由七郎做主,她虽不明白,却也习惯了听儿子的话。 七郎却顿时明白他的防备和猜测没有错,兄长的“死”果真有蹊跷。 当着黄二夫人的面,黄承望什么都没有说,只当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待兄弟二人离开正院后一路闲聊,到一僻静之处时,七郎却忍不住追问他:“兄长,你坠河之事,是否是人为?” 黄承望眸光一暗,没有立即回答,实然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过于冲击,他在金水河中垂死挣扎之时都一直没想明白:那个一直温柔可爱的女子缘何会突然不再倾慕于他,还对他痛下杀手? 这份沉默却让七郎激动起来:“是陈四姑娘做的,对不对?”那日,他分明看见兄长从小厮手里接了一封信,便喜不自胜地出府赴约,在他想来,除了那个出身高贵的未来嫂嫂,没人会让兄长有如此作态。 当时心情有多促狭,听闻噩耗后他就有多怀疑。 可陈家势大,他怕他告知母亲怀疑的真相后,母亲会不管不顾和陈家闹起来,黄家底子这样薄,如何能斗得过那些人? 然而不能给兄长伸冤,他更是夜夜难寐,仇恨的种子早就生根发芽。 黄承望惊讶他会怀疑陈四姑娘,毕竟在黄家人眼里,包括过去自己的眼里,那都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 “兄长不知,那日你赴约……且你死后……” 七郎诉说了自己的怀疑根由,和陈家对他入国子监之事暗中的针对,难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在兄长面前大倒苦水。 又恨恨道:“偏坏人遗臭万年,如今人家可出息了……” 黄承望目光沉下来,不曾想陈家整个家族都是如此背信弃义无情无义之人,更未料到,陈四姑娘在背叛他之后,会转头嫁给自己的姐夫做续弦,那周绍,如今更是有了郡王王位。 难道是为了攀高枝才对自己痛下杀手?可当日,英国公夫人还在世,莫非是她身子早就不行了,而此事只限于陈家知晓? 一切的事情都是如此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日他并非无故坠河,而是陈阅微从背后推他入河,他并非全然不通水性,坠河后出于本能本可游上岸,却有人用竹竿不断击打他的头部,直至他无力失去知觉。 她要杀他,不仅是一时恶念,而是不想给他片刻生机的恶毒。 …… 回到房中,见到杨英时,黄承望的表情才松懈下来。 杨英急急迎上来,问他去了何处,让她好生担心。 黄承望看着她,郑重地道:“英娘,我都想起来了。” 他缓缓道出身份来历,声音平静却沉重。杨英怔怔望着他,虽早有猜测,亲耳听闻仍是心头发紧。 “你因何坠河?” 看着妻子,黄承望下意识地隐瞒:“是意外。”纵是如此,杨英也心疼得厉害——竟是从京城一路被水流冲过去的,其间九死一生,多么凶险。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抱抱他,可却难免迟疑:仍旧是那样一张脸,可说话的语气、气势和眼神,都与从前有很大分别。 深思中的黄承望注意到妻子的小情绪,失笑地伸出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在想什么呢?” 杨英微怔,抱紧了他的腰身,旋即也轻轻笑了起来。 …… 黄承望恢复身份后,两人照常如普通夫妻般起居在一处,原本被主子敲打后讳莫如深的下人们渐渐也知晓了,这位杨姑娘是五少爷的救命恩人,两人在乡间结识,成了亲,有了夫妻之实。 府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言说这杨姑娘不过是猎户之女,怎生能配得上有官身的五少爷?若说是做妾,那还说得过去,若是正室夫人,实在是门第悬殊了些。 当杨英第三回 听见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已经习以为常。这些话有些刺痛她,但只要那个人仍旧把她当做妻子,她就不会自卑地放弃自己的位置。 可这一日,她从园子里健体后回来,却偶然听见了黄承望与他的婶母黄三夫人的对话。 妾术 第134节 黄三夫人是个精明的人,虽然房头行三,整个府上的中馈却是她在管着,行事风风火火,很是干练。 她正与黄承望寒暄,提起杨英,不免叹息:“这杨姑娘是个好的,只是与五郎你实在不相配,你若真要娶她进门,只怕日后在官场上与同僚往来会遭人耻笑。五郎,你是咱们家的希望,万不能为了这等小节,失了前程。” 黄承望拧眉:“三婶,我与英娘已经拜过天地,是正经的夫妻了。” “连你的名姓都是假的,算什么正经夫妻?到底也没按咱们家的规矩来,做不得准。” “三婶的意思是……” “你座师的幼女柳姑娘一直心悦于你,当日听闻你坠河的消息都哭晕过去了好几回,若是求娶她做正室,能保你仕途无虞。至于杨姑娘……待柳氏生下嫡子,你再迎她进门做贵妾,柳家也说不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开口:“……此事事关重大,三婶且容我考虑考虑。” 杨英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忙扶住廊柱,死死咬住唇。 直到黄三夫人离去,杨英才恍若无事地从远处走进门,见桌上有还温着的茶杯,不经意问方才是谁来了。 黄承望却只含糊说是三婶来了,寒暄了两句家常便走了。 杨英一颗心直往下沉。 又过了数日,等她无意中瞧见,正房的丫鬟开始置办红绸和箱笼时,她才终于忍无可忍,找黄承望摊牌:“你是要另娶他人,是不是?” 黄承望这回沉默了良久,才过来牵她的手:“英娘,你听我说。我初入官场便失踪许久,再进朝不知何时才能候到官位,的确需要人提携,所以才会求娶座师的女儿。等她进门,我便纳你为贵妾,你仍旧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杨英失望至极,历来都不舍得让他皱一下眉头的人,这回狠狠一掌掴在他面上,骂他是负心郎。 “黄承望!我救你时不知你是谁,嫁你时只认你这人,要论起来,当日你也是身份不明、身无分文,与我并不相配!如今你认祖归宗,倒论起门第要我做妾,当真是恩将仇报!早知如此,不如当日让你烂在山涧里!” 说罢,她胡乱收拾了随身包袱,转身冲出房门,不顾身后呼唤,径直奔向角门。夜色中,她不由泪流满面。 追至廊下,黄承望面上的气急败坏一扫而空,他低声吩咐护卫跟着她,才转头看从暗处走过来的黄三夫人:“劳烦三婶这次做恶人了,侄儿心中有愧。” 黄三夫人摇头,面色复杂:“既然舍不得,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想牵累她。”黄承望笑笑,“这件事,我是非做不可,她却可以不必被裹挟进来。” 对陈阅微,他恨意滔天,但想起来的一瞬间,下意识还是忍辱负重。可这些时日,听家中长辈和七郎叙说朝中形势,他却越听越心惊。裕亲王倒了,人人都觉得河间王会是最后赢家,可他却觉得未必。 淮州一役的大功,陛下对成郡王只是草草表示了一番,是对他不看重吗?还是说,这份功劳,留待日后? 后一种可能让他头皮发麻。不管陈阅微嫁了什么勋贵或是清流,他都能借着颜面与党争保全黄家,可若是那人日后能掌控天下,陈阅微坐上天下女子至高之位,黄家便只能成为任她生杀予夺的蝼蚁了。 而今,尚且有拨乱反正的机会,他必须尽力一试。 第140章 纵横 霜寒露重,天光尚未大亮,青灰色的天际只透着一抹鱼肚白。 自打周绍接连留宿正院后,那中断了些时日的晨起问安规矩,便被王妃重新立了起来,且比以往更为严苛:每日卯时三刻,无论风雨,府中各位女眷皆需妆扮整齐,至正院花厅向王妃请安。 至于哥儿姐儿,年纪大些的已经跟着男女先生读书写字,昏时来问安即可,年纪小些的话也说不齐整,也不必守这规矩。 青娆身着蜜合色缠枝莲纹缎面斗篷,在丹烟的搀扶下下了辇轿,早早便到了正院。她心知肚明,陈阅微此番重立规矩,是要借此机会敲打众人,尤其是她这个风头过盛的宠妾。 好在她有了身孕后本就睡得轻睡得早,辇轿用了厚厚的毡帘,温暖舒适,算不上什么大的磋磨。 正院的厅堂里暖意融融,廉氏已经到了,坐在最末的位置,此刻正轻轻用指尖扫过浮肿的右手手背,见她进来,立时站起来蹲身福礼。 青娆听下头人说起过:曹氏上回没能侍奉王爷,回去便狠狠发了一通脾气,不敢明面上埋怨王妃出尔反尔自己截了恩宠,便拿出身不如她的廉氏出气,变着法子磋磨她。 还未到寒冬腊月,廉氏的手便生了冻疮,在有地龙的屋里满身的不自在……这曹氏,还真把廉氏当丫鬟使唤啊。 她看在眼里,但廉氏既然有心遮掩,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帮一个不知心肠善恶的人,索性也当做没瞧见,颔首让她起身,在右侧首位坐了下来。 丹烟替她解下带着寒气的斗篷,又给她怀里塞了个手炉,青娆便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神色平静无波。 坐了没多一会儿,孟氏也到了,关切地问了问她今日可有不适,便也顺势在她身侧坐下。 厅堂里还空着两个位置,一个是左侧上首第一个方氏的位置,她已经抱病了好几日没有露面,另一个则是曹氏的位置。 青娆正纳奇和廉氏一个院子的曹氏怎么会这么晚到,就见曹氏笑吟吟地扶着陈阅微从里间出来,姿态亲昵。 陈阅微在正位坐下,曹氏又从丫鬟手中接过缠枝莲纹白瓷盖碗呈给她,恭维道:“娘娘今日气色真好。” 她声音娇脆,目光灼灼地落在陈阅微发间那支华丽的金镶玉鸾鸟衔珠步摇上,“这支步摇真是精巧绝伦,上面的东珠光泽温润,衬得娘娘您愈发雍容华贵,端庄无匹了。” 青娆便扫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廉氏:怪不得同一个位分,廉氏还要这般容忍曹氏,原来曹氏早就忘了旧仇,上赶着去讨好王妃了。有王妃做靠山,廉氏的确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否则告到王妃那里,王妃反倒怪她不懂事,她就更难堪了。 陈阅微今日心情似乎颇佳,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牡丹的云锦大衫,头戴珠翠,仪态万方。 她含笑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受了曹氏的恭维,便也笑着同她玩笑两句,让她坐下,目光淡淡扫过厅内众人,在唯一的空位上停留片刻,对丫鬟招手:“去瞧瞧方夫人走到哪儿了?” 倒半点不似前几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话音未落,厅门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卷入,方夫人步履略显匆忙地走了进来。 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唇边没有一丝笑意,甫一进门,方氏便感受到满屋视线齐刷刷地聚在她身上,尤其是主位上王妃那暗含审视的目光,让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怒气,低头问了安。 前两日她称病告假,原是因丁氏之事自觉颜面尽失,又恐王爷厌弃,便想躲个清静。 岂料昨夜王爷过来正院用膳,陈阅微竟特意叫了典医署的大夫来问话,当着王爷的面,“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 那大夫支支吾吾,只说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之类的虚症,王爷听着,脸色便沉了下去,最后冷声吩咐下人给她传话:“若是病得重了,不便照料孩子,便先把晖哥儿挪到宁安堂去,免得过了病气。” 晖哥儿是方氏的命根子,方氏一听就吓得半宿没睡着,心里认定这是小陈氏假装贤良,实则故意在王爷面前上眼药,但小陈氏身份摆在那里,又不似大陈氏是个病秧子,一门心思想着保全她的儿子对王爷冷言冷语,这种软刀子使出来,方氏也只能咬着牙认了,今日一早便“不药而愈”。 王妃还没说话,方氏身边的曹氏先按捺不住,用绣着芍药的丝帕掩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方夫人的身子真是越发贵重了,前两日便不见人影,今日竟又迟了。让我们姐妹等等原也无妨,只是让王妃娘娘也这般干等着,实在是有些目无尊卑了……”她尾音拖长,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方氏原本就不大待见曹氏:她二人同是将门之女,兄长的功名却远远不如曹家大伯,淮州一行,曹家又立了大功,对府上助力不小。 她自恃是老人,与王爷有情分在,哪里肯让与她相似的新人有出头之日? 若不是曹氏先前没在王爷那儿讨到好,她也早就得想法子应对,此刻又见这连王爷衣袖都没摸着的曹氏也敢对她冷嘲热讽,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当下便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刮向曹氏:“有些人,进府半月,连王爷的面儿都没正经见过几次,旁的门道没学会,倒学了搬弄是非妄议上位的本事!佩心,给本夫人狠狠地掌她的嘴,好好教教她规矩!” 一旁的佩心毫不迟疑地上前,钳住面色变化的曹氏的手臂便扬起了巴掌。 “够了!” 一声清冷的呵斥响起,如同水泼入滚油。 陈阅微终于开口,她指尖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腕间那对通透的翡翠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越而冰冷的响声,面上那层浅淡的笑意亦已然消失无踪,只余下沉沉威仪。 厅内霎时静极,只闻窗外北风卷过枯枝的呜咽声,以及炭盆中偶尔迸出的火星轻响。 陈阅微目光先落在曹氏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曹氏言语无状,挑衅生事,即日起禁足玉江苑七日,我会让正院的嬷嬷过去好好教教你规矩。” 曹氏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辩解,但终究没敢出声,只不甘地低下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接着,陈阅微的目光转向方氏:“方夫人,你既是府里的老人,更该知晓上下尊卑。你言说曹氏以下犯上,可你亦同样在正院喧哗争执,不敬本妃。先前,丁氏亦与你走得极近,你还让她沾手了哥儿的药,如今看来,她包藏祸心,谋害王府子嗣,你身为生母,如此不察,险些害了哥儿…… “连本王妃都对你失望至极,王爷怎么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方氏嘴唇哆嗦着,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面后怕,一面不敢露面。 她所有的气焰瞬间消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终是出声应道:“妾……知错,但凭娘娘责罚。” 陈阅微凝视她片刻,紧抿的唇角忽然又缓缓向上弯起,仿佛春冰初融,脸上重新漾开那般端庄温和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知错便好。罢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为些许口角伤了和气。小惩大诫,日后谨记便是。”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幻觉:“曹氏禁足,至于方氏……”她略一沉吟,“便抄写《女诫》吧,静静心,也好生学学何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何时抄完,何时才算真正知错了。” 方氏心中一沉。曹氏的所谓禁足和学规矩,在玉江苑里关起门来,吃不吃苦、受不受罪,还不是正院一句话的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砚台滴水成冰,她这抄写《女诫》才是实打实的苦差事。而且陈阅微只说了要抄写,却未限定时日,摆明了是要将她悬在那里,长久地磋磨她。 她看着陈阅微那张与先王妃相似却更为年轻娇艳、冷若冰霜的脸庞,想起王爷接连好几日歇在此处…… 她看得明白,小陈氏如今是真正得了王爷的青眼,重新站稳了脚跟。她从前引以为傲的家世,在曹氏这等新人面前也不够看了,一个失宠又无强大娘家倚仗的妾室,拿什么跟手握王妃金宝、复得王爷爱重的主母抗衡? 即便是老王妃,此刻也不会为了那层浅薄的亲缘关系驳了正院的颜面。只得压下万般不甘,低声应道:“……是,妾身领罚。”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厅内气氛却愈发凝滞。 陈阅微仿佛浑然不觉,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流转间,落在一旁始终垂眸不语的青娆身上,语气变得格外和善:“这为人妾室,首要的便是安分守己,谨守本分。这一点,庄妹妹就做得极好。” 她忽然将话头引向青娆,笑容温婉,甚至带着几分亲昵:“庄妹妹性情温婉,贤淑敦厚,不日又即将为王府诞育子嗣,实乃功臣。方夫人合该多向庄妹妹学着些,如何静心养性,如何相夫教子,方不辜负王爷恩典,成为女眷典范。” 青娆神情一顿,恭顺地垂下眼帘:“娘娘谬赞了,妾愚钝,当不起娘娘如此夸赞。侍奉王爷、为王府开枝散叶,皆是妾之本分。”这些时日,陈阅微对她的态度又变得亲如姐妹,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份亲热之间有许多跨不过去的隔阂,故而一切都浮在表面。 果然,陈阅微放下茶盏,声音提高了些许,确保厅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听见:“妹妹不必过谦。你的贤德,本王妃都看在眼里。正因如此,前几日,我已上书皇后娘娘,细述妹妹你的温良恭俭与孕育之功,恳请娘娘恩准,册封妹妹为王爷侧妃,日后也好协助我共同打理府中事务,为王爷分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侧妃乃是亲王郡王妾室中最高等的名分,虽仍是妾,却已上了皇家玉牒,有朝廷认可的冠服品位,在许多正式场合都可代表王府出席,地位远非普通侍妾可比。 更重要的是,王妃竟会主动为庄氏请封? 众人目光复杂地看向青娆,震惊、嫉妒、难以置信……众多情绪在短时间内飞速闪过。 尤其是曹氏,方才被正院撑腰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愕然与不甘:凭什么?那庄氏不过只是婢妾出身,怎能如此轻易就居于侧妃之位? 方氏亦是猛地抬头,愣了许久。 青娆自己也是心头巨震,回过神后连忙作出要下拜的姿态,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妾……何德何能,竟得娘娘如此厚爱!娘娘恩典,妾身感激涕零,唯有竭尽所能,侍奉王爷与娘娘,以报万一。” 她心中瞬间明了,看来这就是陈阅微能让王爷对她改观甚至再度留宿的根本原因。 陈阅微是想告诉王爷,她是真能做个贤德的正室,这也正是当前的成郡王府需要的王妃。王爷或许仍然心有疑窦,但在大陈氏的旧情和利益阵营面前,选择了论迹不论心。 而她庄青娆,失去了独宠的地位,换来了一个权力大幅跃升的侧妃之位,对她而言,也绝非亏本买卖。 陈阅微笑着亲自俯身将她扶起:“早说了,你大着肚子,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且这是你应得的。”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尤其是方氏那掩不住的失落与曹氏几乎压抑不住的嫉恨,唇角笑意更深。 似乎觉得这把火添得还不够旺,安抚完青娆,目光又转向了坐在下首,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孟姨娘:“孟姨娘。” 孟姨娘心头一紧,忙起身应道:“妾在。” “敏姐儿近来可好?课业可有进益?”陈阅微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 孟姨娘谨慎答道:“劳娘娘挂心,姐儿一切都好,女先生常夸她聪慧。” “那便好。”陈阅微微微颔首,话锋却轻轻一转,“敏姐儿固然要紧,但孟姨娘你也还年轻,不该只着眼于照料孩子。平日里伺候王爷,也该多上心些,若能再为王府开枝散叶,岂不是锦上添花?王爷子嗣不丰,咱们姐妹都该尽力才是。”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分明是在暗示甚至鼓动孟氏去争宠。王府里的老人都知道,孟姨娘在抚养敏姐儿之前,常年无宠,后来倚着庄夫人这棵大树,却也不怎么能得王爷留宿,外人猜测,这显然是庄夫人只允许她在恩宠和子嗣面前保一条了。 果然,听见这话,庄夫人立刻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孟姨娘,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孟姨娘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妾……妾多谢娘娘教诲。”声音微不可闻。 陈阅微将青娆那冰冷的一瞥和孟氏的惶恐尽收眼底,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 妾术 第135节 ----------------------- 作者有话说:青娆:开演了姐妹们 第141章 山寺 众人散去后,曹氏犹在王妃身边巴结奉承了好些话,才裹着杏子红的缎面斗篷出去。 却见孟氏没有走抄手游廊,正提着裙裾步履匆匆地追赶着还未走远的昭阳馆的辇轿,青石板路带着初冬的湿滑,呼吸在寒风中凝成团团白雾,她鬓上的钗环也随着这样的动作晃动,又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慌忙地扶住,姿态显出几分狼狈。 她一边小跑,一边做小伏低地同轿辇的主人说着什么,曹氏猜测约莫是请罪或是解释的软语。 偏那轿辇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昭阳馆的大丫鬟甚至将本就密不透风的帘子扯得更严实了些,用一种讥诮的眼神扫了孟氏一眼。 最终,孟氏徒劳地停在原地,背影瞧上去如同一片被秋风卷起的落叶般寂寥。 将一切收于眼底的曹氏不由嗤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快意。 月前自己初入府时,这位孟姨娘仗着自己是府里的老人,言语虽客气,眼角眉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将上下尊卑说得分明。 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王妃不过是当着众人指点她要去主动邀宠,昭阳馆那位便不给她好脸色了……可见所谓的靠山也不过是孟氏的一厢情愿,在昭阳馆眼里,她也不过是条好用些的狗。 听闻庄氏得封侧妃后便郁郁的心情在此刻得到了些许纾解,她也愈发认定跟着三言两语便能分裂庄氏与孟氏的王妃才有她的好前程——她自认家世尊贵,虽在侧妃之位上慢了庄氏一步,可另一个空悬的侧妃位置必然只有她配得上! 她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能接近王爷,承恩雨露,继而诞下王府子嗣的机会。 可惜,王妃刚拢回王爷的心,显然不会这么快拉拔旁人,她还需得付出些耐心,在王妃面前小意殷勤着,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 隔了几日,宫里果然传出消息来,要王府好生准备着册封事宜。 内侍省的天使们来颁旨的那一日,天公作美,连日阴霾散去,露出了一线初冬暖阳。 懿旨宣读完毕,青娆便正式拿到了成郡王侧妃的金册金宝,府中上下也一派喜气洋洋。 余善长亲自指挥着内使和仆妇们将昭阳馆的一些旧物件撤了,重新按侧妃规制一一安置好新物件,贡缎、珠宝、珍奇、家什都如流水般送进了昭阳馆。 周绍倒还有些过意不去:“你怀着身子,不好大改昭阳馆的格局,等孩子生下来,我再命人将院子扩一扩。” 昭阳馆位置特殊,能用来修建院落的空地还有,倒不像其他院子旁边都是早盖好的园子和景儿,等闲不好改动。 青娆笑嘻嘻地依在他怀里,问起册封后要不要进宫磕头谢恩的事,周绍笑着摇头:“娘娘体恤你怀着身孕多有不便,说等孩子满月了你再谢恩不迟。” 青娆一贯知道宫里规矩大,不意皇后娘娘这样宽厚,心里亦是有几分感激,也想着:宫里倒还真是看重王府的子嗣,这么一想,说明宫里也是十分看重王爷的。 这话题敏感,白日里当着人她不好说,夜里她便在榻上悄悄和周绍咬耳朵。 周绍心中有野望,自然也乐得听这种话,面上板着脸告诫她不许议论尊上,身体却欢喜得不得了,搂着她亲香了小半个时辰。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他留宿正院的事情,周绍是难免有些心虚,但也拉不下面子同名分上是他妾室的青娆解释宠幸正妃的事,青娆则是不甚在意—— 这桩事情里说到底是她得了大好处,有了侧妃的身份,日后许多事情上她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她的孩子也会有更光鲜的出身。 况且,连陈阅微都能为了大局捏着鼻子重新与她扮起姐妹情深,她又有什么不能低头的呢?这关节,若还像从前一样假装吃醋耍小性,王爷就要怨怪她不懂事了。 往前的十几年她习惯了做下位者,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不会让给她谋好处的贵人寒了心。 殊不知,这份乖顺懂事让周绍愈发心疼她,于是好些时日紧闭大门的成郡王府难得向外头发了帖子,广邀在京的宗室参加翌日的册封宴。 侧妃册封是宗室里头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为此办宴也是惯例,故而没人拿来说嘴。 宗室们因前些时日裕亲王出事后的一系列风波缩头缩脑了好一段日子,见这回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自然不再畏惧什么,纷纷很捧场地过来赴宴,也想要松快松快。 席上,周绍带着身穿青鸾衔珠礼衣的青娆给几个堂叔伯兄弟敬了酒,众人见这庄氏大着肚子,面上未施粉黛只轻点了口脂,反而更显肌肤莹润,美丽不可方物,有人便笑赞:“得此佳人,兄长真是好福气。” 周绍侧身看过去,正巧碰上青娆迎上来的如水眸光,也是心间一荡,一时竟如毛头小子般恨不得将美娇娘私藏金屋,不许旁人得以窥见。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他很快就想起来,今日的一切是为了给她做脸。便莞尔揶揄:“六弟府上妻贤妾美,亦是京中一桩佳话。” 客气寒暄了一番,他才吩咐让照顾着青娆往内院去,亦在各府王妃侧妃面前露了脸,日后便可大大方方过府往来。 由始至终,陈阅微都表现得很大方得体,即便有不喜妾室的正妃在她面前挑拨是非,她仍旧只是一笑而过,仿佛当真与侧妃庄氏亲昵如姐妹,叫那人在心里直骂她蠢货。 册封宴风风光光办罢,庄侧妃在王府内更是一时风头无两。昭阳馆门前终日人来人往,各房各院的嬷嬷丫鬟们都寻着各种由头前来请安问好,就连一向眼高于顶自恃不需要巴结任何女眷的承运殿的内使们,如今见了昭阳馆里的人,也都客气了三分。 风华绝代的美人他们在宫里见多了,今日坐上凤鸾春恩车明日就被厌弃扔进冷宫的也海了去,无需太过在意,但能哄着贵人爬上这样高的位分,那可就不是普通的宠妾了,自然不能再轻易开罪。 没过两日,便到了昭阳馆大丫鬟杜薇出嫁的日子。 虽说杜薇是放出去配人,但因其是庄侧妃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这婚事也办得颇为体面。侧妃特意赏了脸,准许她在京城一座两进宅院里出嫁。 那宅子虽不算大,却也收拾得整洁气派,据说是王爷近两年陆陆续续赏给庄侧妃的私产之一。 出嫁这日,天还未大亮,暂充娘家的宅院里就已热闹非凡,府里许多丫鬟婆子们纷纷前来送添箱礼。 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箱笼,披红挂彩,虽比不得高门小姐出嫁的十里红妆,但在丫鬟里头,已是极难得的排场了。 丹烟今日告了假,也早早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新裁的绛紫色杭绸小袄,下身系着同色百褶裙,头上簪着赤金排簪,手腕上套了一支红玉镯子,通身说不出的气派,看得旁人眼热。 她被一群小丫鬟众星拱月般围在厅堂里说话,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瓜子、花生、蜜饯等,分明在这群人里年纪偏小,众人却都一口一个丹烟姐姐。 一个与杜薇不甚和睦的小媳妇,凑在丹烟身边,语气带着几分酸意道:“丹烟姐姐,要我说,姐姐如今才是侧妃娘娘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当时王掌柜该再多等两年的。” 杜薇的夫婿王掌柜替王府管着名下的两间酒楼,生意还算不错,年纪比杜薇大上几岁。 这差事虽体面,可先前离主家太远,王掌柜总担心哪日被人做手脚顶了职,故而想寻个在主子面前说得上话的。 王掌柜的娘觉得儿子出息,又想挑拣姑娘家世容貌,一来二去便耽搁了,直到今年才等到国公府跃升为王府举家上京,王掌柜时常进府和总管汇报,这才机缘巧合瞧中了符合他们家所有要求的杜薇。 小媳妇这话,便是意指杜薇抢了丹烟的姻缘了,可丹烟和那王掌柜的岁数差得可就远了。 丹烟吐掉瓜子皮,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眼风淡淡扫过众人,带着几分傲然:“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杜薇姐姐年岁到了,寻个稳妥人家嫁了,也是好事。我嘛,还想再多伺候娘娘几年,娘娘如今身子重,身边离不得贴心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不过话说回来,前儿我听说河间王府一位姑姑出嫁,嫁的可是正经的官身呢,一嫁过去就成了官娘子,那才叫风光。” 她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片刻,丫鬟们不由互相交换着眼神。 丹烟这话,分明是透露出她心气极高,将来婚配,目标至少也是官身。这志气,让一些人不免觉得她异想天开,却也不敢当面说什么扫兴的话,反而纷纷附和起来。 厅堂的一角,瑞香闻言目光闪了闪。正院给庄氏谋了个侧妃的头衔,两边明面上似乎也有了往来,故而今日,正院也来了好几个丫鬟,包括她。 她心道:果然如传闻所说,丹烟和杜薇这两位昭阳馆的大丫鬟私下里很是不睦,否则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丹烟不在里头陪着杜薇也就罢了,还在外头耍这样的威风…… 她想了想,拉了个小丫鬟到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那小丫鬟点点头,灵活地钻过人群,挤到了正在闺房内由全福嬷嬷梳妆的杜薇身边。 新娘子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头上戴着珠冠,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 小丫鬟嘴甜,先是说了一箩筐吉利话,把杜薇捧得如同仙女下凡,接着又故作天真地问道:“杜薇姐姐,你这一出嫁,往后就是良籍了,真真是羡煞旁人。你有了好前程,也该拉拔拉拔底下的姐姐妹妹,将来咱们府里府外互通有无,岂不美哉?不知侧妃娘娘近来可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儿?咱们虽人微言轻,若能寻摸到一二,博娘娘一笑,也算是尽了心意,积了功德呢。” 经过丁氏一事,吃食是没人敢孝敬了,可弄些小花招讨好主子还是可以的。 杜薇正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妆容,闻言,描画精致的眉毛微微一动。 她放下铜镜,转过身,看着满屋子竖起耳朵的众人,慢悠悠地开口道:“妹妹们有心了。不过,娘娘如今什么也不缺,王爷和宫里的赏赐如流水般进来。要说娘娘最近在意什么……”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说起来,前儿孟姨娘来请安时,娘娘正与王爷对弈,凝神思索间,孟姨娘冷不丁在后头扬声请安,惊了娘娘一跳,手里的棋子都掉了。”杜薇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闻,“娘娘当时就捧着肚子歪在了王爷怀里,脸色都白了,可把王爷急坏了。好在虚惊一场,娘娘缓了片刻便无碍了。可王爷当时就沉了脸,勒令孟姨娘,无事不得再踏足昭阳馆,免得冲撞了娘娘养胎。” 她扫了一眼众人各异的神色,总结道:“所以啊,如今送什么东西讨娘娘欢心,倒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识趣,懂得分寸,别在不恰当的时候,碍了娘娘的眼,扰了娘娘的清静,那才是正经道理。” 众人闻言,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议论声。 这些事她们也略有耳闻,听说是孟姨娘近来经常挑王爷在昭阳馆的时候去给侧妃问安,总得有三四回了。但他们倒不知道,王爷为此呵斥了孟姨娘。 这种热闹没能传出来,显见是王爷交代过的,毕竟,五姑娘养在孟姨娘那儿,王爷总得顾忌姐儿的脸面。可今日杜薇却当着大家的面透露了出来…… 看来是侧妃娘娘对孟姨娘很是不满呢。 可以想见,今日过后,这消息会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王府的每个角落,孟姨娘的处境怕是要难堪起来了。 瑞香在门外听得真切,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杜薇看着是风光大嫁,却几乎是被丹烟等人排挤出去的,她借着在昭阳馆的势嫁了好人家,却没有主子的青睐在身上,自然心虚。 那小丫鬟捧了她几句,她就把主子屋子里的事拿出来说嘴,好给自己脸上增光,何尝不是在威慑婆家人? 回到正院,瑞香便一五一十将事情禀报给了王妃。 陈阅微正坐在临窗暖炕上,细细看着下头人拟出来的做道场的章程,闻言,她缓缓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 “哦?庄侧妃如今……竟是这般善妒不能容人了么?”她声音轻柔,仿佛带着一丝担忧,“孟姨娘不过是去请个安,竟惹得她如此大动干戈,连王爷都惊动了。这般行事,倒叫本妃有些忧心呢……”她看向瑞香。 瑞香眯了眯眼睛,亦是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妇人生产之时,犹如过鬼门关,最是凶险虚弱。届时若王爷和娘娘您恰巧因故不在府中,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这内宅里,总得有个能主事、又真心为侧妃着想的人才好。孟姨娘再怎么说,也是府里的老人,又抚育着五姑娘,关键时刻,或许也能搭把手,出出力呀。” 陈阅微赞许地看了瑞香一眼,叹道:“是啊,本妃也是念着孟姨娘伺候王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庄侧妃因孕中脾性大,对她多有苛责……罢了,你看着情形,若是那头的日子太难过,你便悄悄从我私库里取些东西给孟姨娘送去,让她宽心,多念着侧妃往日待她的好,凡事多担待些,不要同孕中之人计较。毕竟,来日方长嘛。” “是,娘娘仁厚。”瑞香躬身应下。 若是昭阳馆和孟氏铁板一块,她们还真难下手,可庄侧妃明显是被自己的侧妃之位和肚子里的子嗣架得目中无人了起来…… 待到关键时刻,说不定就会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呢。 真是一场有意思的大戏,瑞香眸光中有一丝痴迷,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红的一幕。 * 为先王妃陈阅姝举办水陆道场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到了正日,周绍和陈阅微带着一众仆从,前往京郊有名的慧恩寺。 道场办得极为隆重,寺内钟磬长鸣,梵音缭绕,僧众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周绍虽并不打心眼里信这些,但出于对元娘的追思和对礼数的重视,还是全程参与了主要的仪式。 陈阅微更是表现得哀恸不已,跪在佛前默默垂泪。 按照规矩,后面还有好几日的道场,但已无需两位贵人出面。 原本二人计划当日傍晚返回王府,不料黄昏之际,山间竟毫无征兆地飘起了今岁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渐渐地,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山路、屋舍、林木都染上了一层洁白。 护卫来报,山路被积雪覆盖,湿滑难行。无奈之下,只得听从方丈的安排,在寺中厢房暂住一宿。 寺庙清规戒律森严,即便他们是正经夫妻,也被安排在不同的禅房歇息,并未同住一室。 禅房内陈设简单,房中燃着淡淡的檀香。红湘伺候陈阅微梳洗后,端来一碗汤药,轻声道:“娘娘,该用药了。” 来寺中不可大摆排场,贴身的丫鬟她只带了红湘一个,瑞香则被她留在府里,时刻观察着昭阳馆那头的动向。 陈阅微蹙着眉头,看着那碗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这是她为了尽快怀上子嗣,特意让太医开的助孕方子,已经连着喝了好些时日。 只是今日一闻这气味,总觉得比平日里还要更苦些。 妾术 第136节 见状,红湘好言哄着:“娘娘,良药苦口。您且忍一忍,只要调养好身子,早日为王爷诞下嫡子,往后还有什么可愁的?” 闻言,陈阅微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汁灌了下去。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让她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红湘连忙递上清水给她漱口,又奉上甜嘴的蜜饯。 她的表情带着几分怀念:“娘娘还是像在闺中一般,小孩心性。”陈阅微不免想起,从前陈大夫人也是这般哄着她吃药,目光柔和下来。 服完药,陈阅微只觉得浑身疲惫,加之白日里耗费了不少精神,便早早熄烛歇下了。寺院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雪扑打窗棂的簌簌声,更添几分孤寂与清冷。 然而,她睡得极不安稳,陷入了重重梦魇之中。 一时梦见长姐陈阅姝坐在从前的梳妆台前,对镜梳妆,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一张七窍流血、惨白如纸的脸,对着她冷笑;一时又梦见本该早已葬身鱼腹的黄承望,化作水鬼模样,浑身湿漉漉地,伸出被泡烂的手向她索命……她在梦中挣扎、奔跑、尖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些可怕的幻影。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禅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积雪映照进来的微弱白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风雪之声愈显清晰。 “红湘……红湘……”她声音发颤地呼唤贴身丫鬟,想让她倒杯水来压惊。然而,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窗外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 陈阅微的呼吸瞬间窒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黑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是梦吗?还是……她颤抖着,不知缘何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后,猛地一把推开了支摘窗。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片瞬间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 就在这风雪弥漫之中,一张脸毫无征兆地贴近了窗棂——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眼口鼻,分明就是她梦中索命的黄承望!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脸颊,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在窗台上溅开一圈圈深色的水渍。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来自幽冥地府。 “啊——!”陈阅微发出比刚才梦中更凄厉的尖叫,吓得连连后退,瘫软在地。 第142章 上门 “微微……我做错了什么……你因何要害我性命?” 寂静的雪夜里,窗棂外的“鬼影”裸露的皮肤毫无血色,口中发出飘忽不定、幽怨无比的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陈阅微从前并不信鬼神之事,但此时此刻,身在庙宇,她又想起自己重来一世的起点亦是在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怨怪又恐惧地盯着外头的鬼影。 那鬼影得不到回答,似乎极为愤怒,欲要靠近。 大惊之下,陈阅微勉力跳了起来保住房柱,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掐进窗框的木头里也一时没觉得吃痛,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你错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一个寒门士子,凭什么妄想娶我?我爹是尚书!我是尚书府的千金!你黄家算什么门第?也配娶我?”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前世的屈辱和今生的恐惧一并宣泄出来以喝退他:“你想娶我,便是你最大的错!你该死!你本就该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何苦耽搁我一辈子!” “当日并非我执意求娶……是你母亲……托人前来说项……你若不愿,大可明言……何至于下此毒手……”鬼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浓的不甘意味。 见那鬼影没有扑上来索命,陈阅微心中的恐惧消散了许多,长久以来对黄承望的鄙夷和怨恨占据了上风:“明言?婚事已定,我如何明言?难道要我自毁名节,成全你们黄家的痴心妄想?自然是以我的名声前程为先!你死了干净,一了百了,难不成还要我为你家守节?笑话!我劝你速速从我的梦境离去,莫要在此装神弄鬼,否则我即刻请寺中高僧作法,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恶意和毫不掩饰的傲慢。 陈阅微觉得这是梦境,否则她的贴身丫鬟早该进来了,可既然四下里无人,也只有这个孤魂野鬼托梦吓她这个解释说得通了。 闻言,鬼影似乎被她的恶毒彻底激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你这等心如蛇蝎的恶妇尚在人间享尽荣华,我何惧魂飞魄散?天道不公,我便亲自来讨个公道!” “你敢!”她又惊又怒地尖叫起来。 几乎就在怒喝响起的同时,禅房院落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檐角的积雪簌簌落下。 周绍披着玄色貂皮大氅,裹挟着风雪骤然出现在院门口。 他是习武之人,这边院落传出陈阅微的尖叫声时他便醒了,本以为是有刺客,可到了院门口却隐隐觉得不对,下意识地将护卫留在了门口,却未曾想到看了这样一场大戏。 陈阅微只看到他面色铁青,眼底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仿佛凝结了千载寒冰。 大氅上落满了半化的雪花,肩头更是浸湿了一片,显是已在门外站立多时。 他手按在腰刀柄上,神情肃杀,目光如电般射向窗边那道鬼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阅微的尖叫戛然而止。她惊恐万状地扭头看向院门,当看清周绍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积雪还要苍白。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这不是梦! 那方才她那些恶毒至极、不打自招的话语,全被她的夫君、成郡王周绍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王爷……”她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又要瘫软下去。 周绍却根本看也不看她,他的目光如利刃般锁定在窗外那鬼影身上,下一瞬便敏捷地跃出窗去,动作快得惊人,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臂,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帕子塞住了他的口齿,不让他再胡言乱语。 他将人拖去院外,扔给了不敢进院的护卫,冷声道:“将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屋中,燃着冰冷怒火的眼睛看向了窗内抖得如风中落叶的陈阅微。 陈阅微目睹这一切,更深刻地意识到,那是黄承望,活着的黄承望! 他居然没有死! 她下意识语无伦次地试图挽回:“王爷!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是有人陷害妾身!是……是他们合伙设局害我!妾身方才……方才以为是梦魇了……” 周绍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续弦。 他想起元娘,即便她极其厌恶方氏,她也从来没有对方氏下过毒手。可小陈氏,生得一张与她这样肖似的脸,从来只有娇憨良善的表情,背地里,却为了高嫁对未婚夫下这样的死手! 且时至今日,她仍然毫无悔改之意。 从前,她能为了悔婚杀了黄承望,那日后,倘若他有落魄那一日,她会不会也因要保全性命,亲手送上一杯毒酒替他的政敌了结他的性命?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遍体生寒,他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若你当真问心无愧,看到故人死而复生,你该高兴才是,王妃。” 厚重的禅房门被人从外面紧紧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陈阅微彻底瘫倒在地,冰冷的地板透过单薄的寝衣刺入骨髓,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 夜色里,风雪更急了。 * 一大早,便有人拍响了成郡王府的大门。 门人出来看了一眼,见来人一身布衣,心里便骂骂咧咧起来,作势要驱赶对方。 那年轻女子却攥着一物示意,倔强抬头道:“我要见侧妃娘娘。” 门人本不甚在意,庄侧妃出身微寒,如今骤登高位,自打入京以来想借着从前的交情打秋风的“故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就是不懂得高低贵贱,今非昔比的道理,若是什么人都能进王府的大门,他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正准备嘲讽两句,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便怔了怔,居然是庄家的信物。 难道是庄家的哪门子亲戚? 放在平日里他可能还要犹豫一会儿,可近日王爷王妃都不在府上,府里的中馈理所应当地交到了侧妃娘娘手里,这正是个去攀交情讨赏银的好机会。 于是他问了名姓,将人客气迎到门房里小坐,嘱托了另一人看好她,自个儿小跑着进了宅子禀报。 不多时,他便笑嘻嘻地去而复返,送她去昭阳馆待客的厅堂。 饶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在看到昭阳馆的豪奢与气派后,杨英还是失了些镇定,显得局促不安。 等青娆裹着白狐大氅被人簇拥着出现时,她站起身来,看了好几眼才勉强认出来这是当时她救下的那位姑娘。 “杨姑娘,好久不见。” 青娆也很是意外杨英会找上门来。 据她收到的消息,杨英日前已经带着包袱离开了黄府,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虽然没有她出京的消息,但她以为,杨英不会再理会黄家的事了。 可若是如此,她就不会辗转来到王府门前。 果然,杨英一开口便是:“娘娘,黄承望他,是不是闯祸了?” 时间回到杨英负气离开黄府那一日。 她腿脚功夫了得,虽满腔的怒火,但也很快就发现有人在跟着她。 山间的猛兽有时要比人还敏捷得多,杨英出身猎户之家,早就练就了一番躲避的本领,很快,她便在巷角看清了跟着她的那人的样子。 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稍一细想,便明白是黄承望派来的护卫。她心里嗤笑:都说大户人家惜命,没想到还真不是传言,养这样的护卫,要花不少钱吧! 但在京城这些时日,她也看出了黄家的底蕴并不够看,花重金养的护卫,不用来护卫几个主子,反倒来跟着她这个被“抛弃”的猎户女,实在怪异。 杨英咬了咬唇,决定折返。 她没有回到黄家,而是在黄家附近的一间客栈落了脚。 客栈旁边便是茶楼,有不少本地的老饕和闲散人士时常聚首,议论新鲜事。 她出身下层,性子活泛,抛却几个话题,舍了几个铜板,很快就从伙计和客人口中打听到了叫她意外的事。 一是黄府并没有对外透露黄家五公子活着归来的消息。 二是黄承望的座师膝下有三子一女,幼女先今方七岁,不堪婚配。 三是黄家五公子从前的未婚妻,如今高居成郡王正妃之位,贵不可言。 四是…… “黄承望?你是说黄家五公子?他不是已经……” 杨英抬眸看着一副茫然无知模样的贵妇人,低声道:“娘娘,他活着,对您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她了解程望,他非要费尽心机安排这么一场戏,无非是想让她死心,让她恨他入骨,再也不想同他有牵扯。能叫他这么狠心,除非他是陷入了必死之局…… 她不了解京城这些名门贵胄的弯弯绕绕,但她懂打猎。 入冬之前,山间的猎物是有数的,平日里看着和睦的邻居会同她锱铢必较,狭路相逢之时,半点不会相让。 成郡王府就好似一座山头,正妃出身高贵,侧妃一身荣宠,看着两人平分秋色,可当真会像外界传言那般,妻妾和美吗?荣华富贵是有数的,你多些,我便少些,岂有人会愿意低头吃亏? 自打她入京以来,蒙受了她“恩情”的庄家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可黄承望仍旧如他们所愿地走上了那条路。 她不信巧合,只信每个陷阱都是猎人精心设计的。 面前的女子是高超的猎手,想要独占山头里的所有猎物,她没有丝毫力量能同她正面抗衡,半点威胁也无法造成,但她可以帮她,让猎物更没有反扑之力。 条件是,保住那个诱饵的命。 她的表情很镇定自信,眼眸中却不由闪过紧张。 妾术 第137节 一身华丽钗环的美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唇边绽出一个笑容,轻叹道:“能有杨姑娘这样的妻子,当真是他的福气。” 第143章 献策 翌日,山路上的积雪被王府护卫勉强清扫出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窄道后,成郡王府诸人便踏上了回府的路。 来时,王爷王妃还同乘一架马车,有说有笑,回程时王爷却自个儿骑着马,后头一个不起眼的马车里还捆了个不明身份的刺客。 众人都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谁都能瞧得出王爷面色阴沉如铁,风雨欲来。 车驾径直入府,周绍未作片刻停歇,便直奔老王妃所居的宁安堂。 “母亲。”周绍挥退左右,对着正一脸心疼地给他递来暖炉的老王妃,开门见山道,“儿子要休了陈氏。” 老王妃吓了一跳,扫了一圈房内,没有鹤哥儿的踪迹,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决绝,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日出府时不是还好好的?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二年少时是有几分无法无天,可自打成亲后,那不服管束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了,若不是出了惊天大事,他不会一上来便把话说死。 周绍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翻涌的怒火,将昨夜慧恩寺中,陈阅微如何被“鬼影”所惊,又如何癫狂失态、亲口承认谋害前未婚夫黄承望的经过,简略却清晰地叙述了一遍。 “……这都是她亲口所言。但听字字句句,皆因嫌黄家门第低微,恐误其前程,便行此毒手。其心之歹毒,其性之凉薄,令人发指!此等蛇蝎妇人,岂可为王府主母?儿子一刻也容她不得!” 放在从前,周绍的怒火还不至于如此浓烈。 偏偏此事是出在他与陈阅微重归和睦,甚至让他找回了几分和陈阅姝当年新婚时琴瑟和鸣的感觉……美人青稚俏丽,私密之时,两两相望,他心中也并非没有丝毫情愫。 而那些情愫到了此时,便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信,让他觉得自己被愚弄,元娘被亵渎。 老王妃听罢,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温良柔婉的二儿媳,私下里竟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人前谈婚论嫁,人后痛下杀手,哪个男人听闻此事不骇然?怪不得幼子如此生气。 然而,最初的惊骇过后,多年的阅历与权衡便占据了上风。 老王妃蹙紧眉头,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老二,你的心情为娘明白。只是……休妻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慎重啊。” 她抬眼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分析道:“一来,小陈氏毕竟是陈尚书的嫡女,陈家如今圣恩正隆,又是鹤哥儿的亲外祖家。昨夜之事,仅你一人听闻,细究之下,此事并无其他物证。若我们执意休妻,陈家岂会善罢甘休?必定反口不认,甚至攀诬我王府构陷嫡妻。届时,不仅亲家成仇家,鹤哥儿又该如何自处?” “二来,”老王妃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桩婚事,是你在陛下跟前求来的,是御笔亲赐。若以心肠歹毒为由休妻,且不说陛下是否会信,这岂不是明指着陛下当初识人不明?天家颜面何存?如今朝局微妙,正值关键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王府。若因此事惹得陛下不悦,或被政敌抓住把柄,攻讦你治家无方、有负圣恩,岂非因小失大?” 老王妃的意思很明确,与王府的声誉和周绍的前程相比,陈阅微个人的罪孽,反而成了次要。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她看来,将陈阅微继续拘在正院,严加看管,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才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周绍眉头紧锁,他何尝不知母亲顾虑的有理?但他想起陈阅微那副毫无悔意的狰狞嘴脸,便觉如鲠在喉。 他冷声道:“母亲的苦心,儿子都明白。但那黄承望已经闹到了本王面前,若是不惩戒陈氏,对方将此事宣扬出去,恐怕后果更难预料。” 寺中原本已经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好端端的,黄承望却摸了进来。他派人查了之后,发现寺中有一僧人在昨日晚间便没了踪迹,想来是对方花了大笔银钱买通了他,那僧人才肯为此铤而走险。 那黄承望显然是铁了心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了。 闻言,老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人既然你已经带回府了,咱们自然有法子拦住那些闲言碎语。已死之人,即便再次消失,想来也不会引起风浪。” 她到底是在后宅争斗中浸淫多年的老人,为了维护家族利益,提出这等狠辣决策时,面上并无太多波澜。 周绍看向母亲,明白她觉是得灭黄承望的口更为保险。 他厌恶陈阅微,也恼怒黄承望以下犯上将这等丑闻算计着闹到他面前,但要因此夺了他的性命…… 周绍一时拿不定主意。 再怎么说,黄承望也身负功名,寒窗数十载走到如今并不容易,且细究下来,是他成郡王府对不住他…… 但留了黄承望的性命,或许会让他原本的大好局面陷入被动,得不偿失。他内心深处,亦是有这样的忧虑,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将对方控制起来,秘密带回府上。 半晌未能言语,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容儿子再想想。” 离开宁安堂,周绍心情愈发沉重烦乱,径直回了承运殿。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后,望着窗外枯枝,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王爷,庄侧妃在外求见。” 周绍此刻谁也不想见,下意识便要挥手拒绝。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想起青娆如今身怀六甲,若被他当众拒之门外,难免会被府中那些势利小人看轻,以为她失了宠。他虽因正院之事心绪不佳,却不愿因此让她受委屈。 “让她进来吧。”周绍终是叹了口气,拧着眉心道。 殿门轻启,青娆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而入。她身着宽松的水蓝底绣缠枝袄裙,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 令周绍有些意外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布衣、低垂着头的妙龄女子。 青娆捧着肚子正要屈膝行礼,周绍已起身快步上前扶住了她,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你身子重,不好生在昭阳馆歇着,怎么过来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女子,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青娆就着他的手站直,柔声道:“扰了王爷清净,是妾身的不是。只是杨姑娘有要紧事想恳求王爷,已经苦等了半日了,听闻王爷回府了,妾身便带她来了。”她侧身,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秀丽却写满焦虑与惶恐的脸庞。 周绍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才认出竟是当初在淮州山中救了他们一行人的猎户女。 “王爷,杨姑娘想向您求个恩典。” 上位者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杨英猜测得出,对方此时此刻在怎么揣测她。 她没怎么犹豫,硬着头皮开口道:“民女明白,当日恩情已然用银两了却,自不该贪得无厌,挟恩图报。只是夫君一时糊涂,恐怕闯了祸事,但求王爷看在先前的缘分上,无论如何,饶恕我夫君一命!” 周绍被这突如其来的恳求弄得一愣,心中的烦躁更甚,蹙眉道:“你夫君?你夫君是何人?本王何时要取他性命?” 杨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周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回王爷,我夫君姓程,名望,原是民女家中招赘的夫婿。民女也是近来才知晓,他受伤忘却前尘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黄、承、望。”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程望……” 周绍沉吟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你是城关县人氏?” 杨英点头。 半晌,周绍才哑然失笑。当日他还是英国公时,还曾想着要提拔寒门士子为他所用,是见过“程望”的,昨夜天色昏暗,对方那副装神弄鬼的打扮,他倒没认出来。 只是没想到,不仅他在城关县见过他,他流落乡间入赘的妻子还恰巧是他的救命恩人。 一时间他都不知该说些这是缘分还是孽缘了。 不过,想来杨英所言非虚:若非失去记忆,黄承望没必要装成穷酸学子再次苦读赶考,这是一入京就会被同僚同窗拆穿的事情。 至少,这不是一个忍辱负重想向他成郡王府复仇的故事。周绍眼中的戒备和疑虑消散了些许,但他没有立时松口,只是让人带杨英下去休息,好生招待着。 杨英没能得到准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但她好歹还记得庄侧妃的交代——绝不能用要挟的方式来逼迫这位王爷就范,这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也只好不甘地离开了承运殿。 周绍审视的视线不由落在青娆身上。 黄承望的事牵连着正院,如今青娆又掺和了进来,纵然他宠爱她,心里也难免怀疑。 青娆早在杨英找上门来时便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是不慌不忙,拉着他坐下,如同夫妻闲话家常般地将事情说与他听。 “……这杨姑娘也是聪明,人生地不熟的,硬是凭着坊间百姓的消息找到了我这儿来。”她觑着周绍的神色,低声道,“从前没见过她的夫君,没想到竟是那位……妾身本也不想给王爷找麻烦,想着随意打发了就是,谁知道她话里话外,都说当日捡到那位时,他头上有被人击打的伤势,怀里还有什么信物……我瞧她语焉不详,怕是有什么隐情,才带她来了。” 周绍神色微变,眸光一冷。 倒没想到,杨英手里或许有当年之事的物证。 见她目光炯炯望着自己,周绍也知道府里这异常的动静瞒不过她去,便叹息着将寺中见闻说了。 青娆瞪圆了杏眼,喃喃道:“怎么会?当年出事的时候,四姑娘伤心得哭晕过去好几回,还大病了一场……” 这是满府皆知的事情,周绍也略有耳闻。 只是当时有多感慨世事无常,叹妻妹命途多舛,如今再看,便有多讽刺。 他目中盈满戾气,却忽然被人抱了满怀。 “王爷不要动怒,小心伤了身子。” 周绍神情一顿,心里暗道:这丫头怀了孩子,倒不如从前机灵了,从前还知道看见他心情不好便躲远些,如今却还敢迎着刀尖上,也不怕他发脾气牵连了她。 这样想着,愈发觉得她肚子圆滚滚的,人却还这样消瘦,像是孩子把她吃的饭全夺去了似的,叫人心疼。 摸了摸她的头发,叹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许多,平日里是不是又挑嘴了?” 青娆眨了眨眼。她院里伺候的都觉得她脸圆了一圈,宫里送的嬷嬷还隐晦地让她少吃一些,免得孩子个头大了不好生,怎么这人眼里倒觉得她瘦了? 但她也不和他犟嘴,闻声就笑嘻嘻地抱住他:“那王爷有空时多来陪妾身用饭,所谓秀色可餐,想来便能多用两碗。” 男人一怔,旋即失笑地捏捏她的脸。 “胆子愈发大了,还敢调戏爷了。” 玩笑亲昵一番,心情却好了不少。他沉吟片刻,问:“黄承望如此以下犯上,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青娆看了看他,却一时没有回答,反倒讲起了杨英是如何负气离开黄府的。 末了,她才捏紧了他的手:“王爷觉得,他为何要让设计让杨英走?是存心要以下犯上报复王府吗?” 周绍默然。 显然不是。 他是知道他回京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对他来说是必死之局,才想存着鱼死网破的念头,故意混入寺中,让他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求存。 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事,所以下意识地,将自己最看重的人推出漩涡,盼着她能平安。 “虽是流落乡间无意促成的姻缘,可瞧着倒也很深情。若非如此,杨姑娘也不会因为那点揣测,就敢大着胆子来求您了。” 黄承望钦慕的人是杨英,那他夜闯寺庙,就不是因为对已经身为成郡王妃的陈阅微念念不忘,因爱生恨了。 即便厌恶陈氏,贵为宗亲的成郡王也不能容忍有人肖想他的枕边人。 果然,听得这话,周绍的神情明显更松弛了些。 他嘴上道:“你啊,总是对别人这点小情小爱心软,也不怕引火烧身。” 青娆就挨着他蹭了蹭:“再怎么说,杨姑娘也是咱们家的恩人,我是不想王爷日后想起来不痛快。” 周绍就斜睨她一眼:“他日日在京城里晃,本王也觉得碍眼,不痛快。”就如她那位齐家哥哥一般,碍眼得很,恨不得立时将人赶出京城,却又怕因此让她多看了他两眼。 青娆转了转眼珠子,低声耳语几句,轻笑了起来。 妾术 第138节 “就你鬼主意多。” 她依偎在他怀里,清浅的笑意慢慢地爬上她的眸底。 黄承望这么辛苦才回到京城,回到她的好姑娘面前,送了她一份大礼,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呢? 他得好好活着,要让周绍每想起他一次,就觉得兔死狐悲,就对陈阅微厌恶至极才好。 第144章 坦途 黄承望被秘密押解回王府后,并未经过任何审问,直接被投入了阴冷潮湿的地牢深处。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地牢里只有墙壁上一点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 黄承望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浑身疼痛——那些押送他的王府护卫,显然将他当成了意图不轨的刺客,一路上没少给他苦头吃。 他蜷缩起身子,苦笑着想,成郡王甚至不屑于来见他一面,问一句话,这态度再明显不过:此事必须被掩盖,而他这个外界看来的已死之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再次“消失”,才能彻底闭上嘴。 铡刀悬在头顶,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但早在他设计让杨英误以为自己背叛她时,他便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这一日。 至少,而今成郡王已然知道了陈阅微的真面目,以那位王爷的城府和手段,日后必定会对陈阅微信任全无,不会再将权柄交予她手。陈阅微再想借着王府的势迫害黄家其他人,怕是难了。 用他一条命,换黄家全家安宁,换她平安一世,也算是值了。 杨英冰雪聪明,更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城关县曾经也有富户想要求娶她给自家幼子为妻,只是杨家二老和杨英的几个兄弟变着法打听了对方的为人,却是不肯让女儿嫁进那种面上光的虎狼窝里。 他们因这种事分开,想来以她的爽利性子,回了城关县就会道自己丧夫,说不准没几日就会再有人上门来求娶……不知她会不会点头,若是点头了,也只盼着她改嫁的那人对她俯首帖耳,无有不从…… 混乱地想着前尘后事之际,忽而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现在他耳畔:“他人在哪儿?” 他怔怔地看过去,便与杨英焦急的视线正好对上,后者立时迅速地将狱门打开,扑了上来。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伤?” 他初时以为是自己快死了,弥留之际做了美梦,等对方温热的手指触到他脸上的青紫时,他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阿英?你怎么进来的?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心中大骇,先前之所以费尽心思将她“赶出府”,就是怕她凭着一身功夫在京都这种地方为他逞能——纵然身负奇功,到底只是血肉之躯,比不得朝廷的刀光剑雨。 黄承望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杨英是怎么一路闯进来的,可毫无疑问,若要搭救自己出去,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他若一走了之,成郡王府的雷霆之怒,必将倾泻在根基浅薄的黄家身上。 思及此,他硬起心肠,板起面孔,故作薄情之态:“何须你来搭救?我不过是在王爷跟前失言,待明日岳父大人前来为我求情,此事自然化解。你这般作为,徒惹麻烦,我便是有心,也无法再娶你为妻。” 硬生生将先前关切的话转为轻蔑。 杨英闻言,并不着恼,只淡淡瞥他一眼,忽然伸手,精准地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 “岳父?你指的是那位膝下仅有七岁稚女的座师么?”她冷哼一声,眸中却并无多少怒意,反倒透着几分了然,“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到头了,存心讨打!谁要你娶?你是我杨家明媒正招的赘婿,婚书手印俱在,在外头,你得听我的,休得自作主张!” 黄承望吃痛,愣怔地望着她,眨了眨眼。往日夫妻恩爱,甚少红脸,他从未领教过村里汉子们所说的“媳妇厉害”是何滋味,此刻见杨英柳眉倒竖,竟有些新奇,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疼……”他下意识告饶,想如寻常时候般靠近她,却又因身处险境而迟疑。 虽不知她如何得知真相,但眼前危机四伏,他绝不能让她滞留于此。“阿英,此事我自有计较,你速速离去,可好?” 杨英静默地凝视他片刻,直看得他心焦如焚,欲再催促时,她才摊开掌心,露出一枚黄铜钥匙:“你还不明白么?我并非偷偷潜入。” 她面上绽开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轻轻将他拥住,声音低柔却坚定:“傻子,早同你说过,大事小事皆要听我的,不可擅作主张。” 在她轻柔的叙述中,黄承望的神情由困惑转为震惊,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恍然。 他万万不曾想到,当日阿英在山中偶然救下的贵人,竟是成郡王周绍! 若早知有此渊源,他何须行此险招,自有更稳妥的解决之道…… * 昭阳馆内,暖意融融。 青玉净了手,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子擦拭干净,便与妹妹青娆一同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小憩。 自打青玉坐完双月子,她便一门心思地想上门来看青娆,只是孩子太小,饶是从王府拨了乳母精心照料着,还是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不舒坦,叫她丢不开手。 加之王府近来多事,郑安唯恐青玉性子率直,不慎触怒正院霉头,即便有青娆维护恐也难逃责罚,十次里有九次寻由头拦她。 再者,青娆身怀六甲,王爷亦常来探视,青玉这个年岁仿佛的姐姐不便久留,故而今日姐妹二人能得此闲暇,促膝长谈,实是回京后的头一遭。 见屋内侍候的丫鬟皆已屏退,青玉才低声问:“王爷当真肯放黄家那位一条生路?” 青娆慵懒地调整了下靠枕的位置,唇角微扬,叹:“到底有一层救命的恩情在,也算是他命好,误打误撞与杨姑娘成了亲。” 青玉啧啧称奇,倒没想到成郡王这等天潢贵胄,还能将乡野之民的恩情放在眼里。 青娆对此却并不意外。 她深知,王爷内心是重情义、讲道义的。 他敬重与原配陈阅姝的结发之情,故而陈阅微这个胞妹才能屡次借先王妃之名拉近夫妻关系; 他恪守君臣之道与宗室亲缘,故昔日愿为懿康太子尽心竭力,太子病重时更是长守宫中寻觅良医; 即便是令他极为不喜的齐和书,他也未曾因其身份低微而背着她暗中处置。 那么,对于黄承望这般寒窗苦读得功名,却险些被未婚妻害死的可怜人,他更难以仅为维护虚名而痛下杀手了。 而杨英这个恩人,便是最好的台阶。 那日她稍加劝解后,王爷很快便有了决断。 当夜,便有一队护卫悄无声息地护送杨英夫妇返回黄府。算来时日,黄承望面上的伤痕也该愈合了,待他这位“失踪”已久的庶吉士前往吏部报到,自会有人以“学业未竟”为由,将他外放至一处偏远贫瘠之地担任县令。 此等仕途,与同进士出身者的待遇无异,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惋惜,但对黄承望而言,这已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他只会感激涕零。 “正院那头儿,可知晓了?”青玉努努嘴。 到这会儿,她仍旧有些不敢置信,当日瞧着玉容花貌再娇滴滴不过的四姑娘,怎么会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毒妇人。 青娆嫣然一笑,眸中掠过一丝清冷的光:“这样的大好事,当然要让王妃知道了。” 青玉挑了挑眉头,面上神色亦舒缓下来。 自打她意外从颜老九那里得知四姑娘在悄悄探听英国公府的消息那日起,她就疑心青娆姻缘被毁是四姑娘的主意,等青娆的信里也隐隐透出这个意思后,她就更是恨极了四姑娘。 表面上一副厚待下人的模样,却平白断了手底下人的生路!何等虚伪! 虽说青娆后来得了王爷恩宠,可四姑娘转头就进府做了王妃,每每想起青娆要在她手下讨生活,青玉便恨得不行,寝食难安。 奈何世族之女的身份与她们隔着鸿沟,她也只能忍了又忍,直到庄家脱籍,成了良籍,开了府,她才觉得稍稍能挺直脊梁,只想着能早日成为二妹的依靠。 青玉扫了一眼侧间被哄睡了难得安稳的顺哥儿,摇头道:“也不知道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到时候考个功名做了官,说出去,你娘家也是官身,就没人再敢拿这个说嘴了。” 说者无心,青娆却眼角微酸。 她正得宠,又有了侧妃的名分,旁人见了都艳羡她的富贵日子,只有她的家人,她的姐姐,看着她身居高位,却担忧她不便对人言的苦楚和屈辱。 她握紧了姐姐的手,笑着道:“如今哪里还有人敢说我的不是?这府里上上下下,除了老王妃和王爷,可都要看我的脸色过活。” 说这话时她语气故作骄横,但她倒也没有说大话:正院自打从寺中回来,便被王爷以在寺中受了惊吓病了为由关了起来,而她有朝廷册封的侧妃名位,名正言顺接过了主持中馈的权柄,在府里说一不二,自是今非昔比。 青玉瞧见她眉目中不再遮掩的恣意,再不似当日姐妹在王府重逢,满府张灯结彩,她却隐含一缕若有若无的忧虑与焦灼,心中也是一松。 是啊,她们已让那劲敌狠狠跌了一跤,此番,对方若想再翻身,怕是难了。 往后的日子,想必是云开月明,坦途在望。 姐妹俩本就同丫鬟打了半上午的双陆解闷儿,此刻叙话一二,便也沉沉入睡。 第145章 封官 归府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檐角悬着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青玉抱着孩儿从马车上下来,乳母小心在旁搀扶。她抬眸便瞧见自家夫君郑安正守在鎏金门灯下,身影被暖光拉得颀长。她眼睛一亮,唇角不自觉扬起,也顾不得仪态,略提裙裾便加快脚步奔向他。 恰在此时,忽见一中年文士自西边巷口转出,径自走向郑安。那人身着茶色暗纹直裰,手持一柄竹骨扇,虽是文人打扮,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世故。他口中喋喋不休,眉飞色舞间自带一股不容拒绝的热络。素来在外人跟前沉静如水的郑安,此刻英挺的眉宇间却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耐。 青玉缓下步子,心中了然。自打他们庄家脱籍立府,门户渐显,便不乏有人试图借机攀附成郡王府的权势。瞧这文士衣料讲究却行止冒失,想来又是个自以为是、强人所难的访客。 她心中不豫,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抱着孩子走近,声音轻柔地打断了那人的话语:“夫君,今日顺哥儿在外头有些不舒坦,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借孩子的由头,自然是要将郑安引入府内。寻常稍有眼色之人,此刻便该顺势告辞了。 哪知那文士闻声,非但不退,反而侧目看来,目光在青玉身上一扫,竟开口便是训斥:“你一个妇道人家,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倒来惹在外行走的主君心烦,成什么样子!” 青玉表情一顿,柳眉就竖了起来。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打有了顺哥儿性子温顺了些,却也只是对着孩子,又怎会忍受外人莫名其妙的苛责? 不等她反唇相讥,那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般,陡然色变,声音猛地拔高:“你方才称他什么?顺哥儿?”他猛地转向眉头紧锁的郑安,痛心疾首般斥道,“荒谬!尔孝道何在?怎敢为晚辈起这等僭越的名讳!简直不知所谓!” 青玉愣住,郑安的耐心却已彻底告罄,他面色倏地沉下,眸色冷冽如冰,如同毒蛇般盯着男人:“这位大人,慎言!郑某早已言明,大人您认错了人。既非亲非故,这孝道二字,从何谈起?”他伸手,紧紧握住青玉微凉的手,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另一桩事......说来本是街坊皆知,若大人您孤陋寡闻,郑某也不妨再告知您一遍—— “我是庄家的赘婿,不是什么主君,顺哥儿,乃我妻青玉之子,自然也姓庄。” 说罢,他便没有再理会气得发抖的男人,冷声吩咐护卫不许他靠近庄府,径直带着妻儿进了府。 徒留郑康顺面色铁青地留在原地。 时间回溯到五日前。 明德侯府内,熏香袅袅。 明德侯夫人郑氏正在挑剔侯府绣娘给明德侯新裁的衣裳,她的陪嫁嬷嬷林氏从外头进来,附耳同她道了几句。 郑氏竖起眉头,将绣娘打发走了,便将茶盏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搁:“林嬷嬷,你也是老人了,说是随意嚼主子的舌根,你该知道下场!” 林嬷嬷立时跪了下来道不敢,却坚持道:“老奴老眼昏花或许是糊涂了,不如夫人唤来我那不成器的二儿子亲自问上一问……” 郑氏脸色虽难看,到底应了:她是郑氏女,自然不是瞻前怕后的性子,若真是被自己的夫君欺负到了头上来,也该早做应对,而非捂住耳朵,伤春悲秋度日。 很快,林嬷嬷的儿子荣义便进了正院。他身量瘦高,模样机灵,口条也顺,三两句漂亮话便哄得郑氏怒容敛去,耐着性子听他娓娓道来。 荣义在侯府外院做采买,虽不是近身伺候明德侯,却也洞悉侯府的人情往来和侯爷近来的动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据荣义说,近来侯爷行事有些古怪:与河间王一脉的官员来往变少,从私库里支出的应酬银子却变多了,前些时日,还从库房里取了好几件专给婴孩使用的金锁玉器走,亦没有登记在册。 荣义心中好奇,有一回便借了采买的由头跟上了出府的人马,却见侯爷在茶楼与一位年轻人相谈甚欢,一副对待亲近子侄的样子,细看那人眉眼,倒与侯府的大爷二爷有几分仿佛。 妾术 第139节 他有心找茶楼伙计打听,伙计倒也不知那年轻人具体底细,只知道他家似乎近来有添丁之喜。 荣义不似他老娘那般妄加揣测,言辞间并没有夸大,可这反倒更让郑氏的心揪了起来。 当年她嫁过来没两年,侯府老太太就让她打理中馈,等生下嫡长子,她也能很顺利地往外院安插人手,从未受到明德侯半分冷眼。 从前她只觉得夫妻恩爱,互相敬重,倒没想着用外院这些人手对付侯爷,倒没想到,侯爷居然如此对她! 虽说对待自己的胞弟,郑氏是全然维护并轻视弟媳秦氏的善妒做派,可她心里也知道:从小看到大的胞弟娶妻成家后都沾花惹草不断,男人的本性,大抵也都是逃不开“色”字的。 故而,她并没有妄想靠着自己郑家女的身份在侯府独占主君,在不影响自己儿子的前提下,她也允许其他姬妾生下儿子,但这绝不代表,她能容忍明德侯养外室! 侯府里的姨娘通房们,吃的每一口饭都得看她的脸色,要她愿意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她们才有的吃,晨昏定省更是不能断。 可外室,只要哄好男人,就能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半点磋磨都不用受…… 是了,听见荣义这一番描述,郑氏下意识就觉得是明德侯在贴补他养在侯府外的外室子。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子,添丁又如何?侯府的嫡长孙也不见侯爷这么上心,还巴巴地挑了东西送过去…… 此时的郑氏已全然不记得明德侯提过的郑安——毕竟,明德侯存着做墙头草的私心,那日回府后便又告知郑氏是他认错了人,郑安与郑勘并无关联,郑氏自然早就抛之脑后。 加之荣义话里故意的诱导,郑氏只觉得对方与她两个儿子容貌相似是因着明德侯的原因。 于是等隔日明德侯又出门时,郑氏便乔装打扮,故意跟上了对方。 等明德侯走了,她叫仆役故意撞倒郑安,才得以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这一瞧,她满腔怒火和阴狠都消散,转为怔然。 旁人还看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却心知肚明,眼前这人哪里是像侯爷,分明是像她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是赶了巧,郑康顺没两日便回了京城述职,与她大倒苦水,叹息自己倒霉的命运:家有悍妇,以致如今都膝下空虚。 郑氏本就心神恍惚,还没想明白明德侯缘何要瞒她,此刻见胞弟痛苦嚎啕,借酒消愁,心生不忍,下意识便驳倒了他的话。 郑康顺起初以为是安慰之词,待酒醒几分,才回过味来,顿时喜出望外,缠着长姐追问详情。郑氏无奈,只得将所知和盘托出,却隐去了明德侯刻意隐瞒一节。郑康顺欣喜若狂,当即表示要派人仔细查探。 郑家到底是百年世家,虽根基不在京城,可查个人还是极容易的。 等郑康顺乐陶陶地传了信进来,心神不宁的郑氏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对:这郑安,居然是成郡王府庄侧妃的亲姐夫,板上钉钉的成郡王一派的人,侯爷背着她悄悄接近郑安,难道是…… 这个念头叫她不寒而栗,等夜里明德侯回来,她终于按捺不住,与他摊了牌。 明德侯神情立时阴沉下来:“鸿哲已经去找他了?”鸿哲,即是郑康顺的字。 郑氏见他不遮不掩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她气得指尖发抖,头一次不顾礼仪不顾优容地指着明德侯的鼻子:“你,你怎能生出二心!河间王妃可是我们郑家人,你放着这样的关系不去攀附,舍近求远,也不怕玩火自焚!” 她不算懂朝政,可她却知道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 从前裕亲王倒的时候,朝臣都以为储君之位是河间王的囊中之物了,谁又能料到,宫里竟然因河间王妃举告的事情迁怒河间王,好些时日都不召他进宫,还罢免了河间王一系的好几个官员,倒是听闻成郡王举荐的几个地方官员得了圣上青眼,接过了那些权柄。 虽说那些官员和成郡王素来没有往来,可但凭这份知遇之恩和圣上对其的信赖,便足以让成郡王再获声望了。 对朝政敏感的官员这些时日已经发觉,朝中似乎又回到了两王争斗时的局面,只是这一回,裕亲王换成了成郡王。 对于妻子声嘶力竭的指责,明德侯却不以为然:“一来王妃犯了错牵连了王爷,王爷可未必待她仍旧如初,二来,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些时日,站在河间王背后的世家可不止郑家了。” 郑氏一怔,下意识反驳道:“那又如何?到底郑家是妻族,总比旁人亲近些。” 见她还在计较从龙之功的多与少,明德侯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你还不明白?若是只有郑家,河间王或许还有指望。可如今他收拢了好几家的助力,在陛下眼里,与乱臣贼子何意?他若真能功成,除非……” 郑氏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明德侯见她终于明白了轻重,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诫她一句:“你虽是郑氏女,可如今也是曾家妇,你要记着,为夫做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保全大郎和二郎的荣华!” 听他提及两个儿子,原本眸光闪烁不定的郑氏身形一震,目送着他拂袖离开,扶着太师椅慢慢地瘫坐下来。 郑家的筹码已经压了太多在河间王身上,大船难掉头,可曾家不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下竟不知该盼着谁好:若是河间王赢了,或许看在郑家的脸面上会放过曾家,大不了也就坐一坐冷板凳,可若是成郡王赢了,只怕郑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她不由生出希冀来:若是那郑勘答应认祖归宗,郑家或许可以再分出一支来暗中帮助成郡王……先前她瞧不上两头下注的行径,可眼下却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周全的法子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趾高气昂决定认回流落在外的庶子的郑康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短短两日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且说郑康顺贵为燕州郑氏宗主,虽只在地方上领着闲散官职,但在燕州地界仍旧是权柄滔天的人物,只比郑家老族长矮上一头罢了。自打他入了京,便有不少人在暗中盯着他,等发现他在庄家门口盘桓了几日却吃了闭门羹,更是惊动了各路人马。 消息一度传进宫闱,连圣人下朝时都特意留下了成郡王,问起究竟来。 成郡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含糊道约莫是事情太突然,郑安没有准备才会如此。 圣人听了觉得没滋味,索性直接下旨召郑安隔日入宫。 旨意一出,庄家也是鸡飞狗跳起来,成郡王似是担心连襟在圣驾跟前失仪牵累王府,连夜派了得力的内使过去,教导郑安入宫奏对的礼仪。 圣上见了郑安,上下打量两眼便颔首:“的确是燕州郑家的孩子。” 他如同一个亲切的长辈,与郑安笑着寒暄两句,才问起他缘何将生父拒之门外,且不等他开口,便先笑眯眯道:“你可不要告诉朕,你是离家时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处……” 陛下的笑容意味深长,郑安敏锐地发现其中的警告意味:陛下厌恶世家不假,可若他一味切割逢迎,逞年少意气抛却孝道,说不得也会被陛下一道厌恶。 他停顿了一刻,才斟酌着开口道:“陛下明鉴。草民不敢忘本,亦知孝道为重。然草民流落在外,幸得庄家收留,活命之恩大于天。庄家待我至诚,许我婚姻,赐我温饱,此恩此情,草民此生难报。如今妻儿在侧,家庭和睦,实不愿因往事再生波澜,辜负庄家厚恩。且郑家乃名门望族,枝繁叶茂,想来并不缺草民一介微末之子承欢膝下。草民唯有恪守本分,尽心侍奉岳家,以报深恩于万一。” 郑安重重地向圣人叩首:“还望陛下宽恕草民的一点私心。” 皇帝坐在上首,微微眯了眯眼睛。 庄家并未对外宣扬过郑安是赘婿,郑康顺以此为耻自然也不会声张,故而他也是头一回知道,这小子居然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他心里清楚,这郑安是对亲父嫡母心怀怨恨,故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郑家,哪怕此时郑康顺以郑家基业为诱饵,他也并不愿理会。先前他只觉得这小子有骨气,倒不曾想,他竟是个对妻子百依百顺的,一味想做岳家的人…… 年迈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爱恨分明,也不是不忠不义之徒,倒是个堪用的。 于是摆大道理敷衍地训诫了他两句,也就把人放出宫了。 没过几日,宫里却下了旨意,拔擢郑家子郑安为锦麟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官职。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 锦麟卫乃是陛下近两年新设的亲卫,明面上是护佑宫闱,实际上则分走了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职权,矛头直指世家。 偏偏陛下用的是荫庇的名义拔擢了郑安,给的却是与世家做对的权力,郑康顺在家里气得半死,旨意来了却还得装作欢天喜地——虽说郑勘这个逆子不肯认祖归宗铁了心要当人家的赘婿,可他算了又算,膝下如今也就这一个男丁,还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若是他与他断了关系,将来百年之后真断了香火可如何是好? 再加上皇帝一副要用郑家的荫庇名额为他们父子居中调和的模样,他也不能跳出来骂皇帝假仁假义,于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旨意下的那一日,周绍也是难得展颜。 自打他从青娆口中听说了郑安的身世时,他便一直想着要如何是好,所幸郑康顺之妻秦氏将这个死穴送到了他们跟前,他才能大胆地去算计天家与郑家。 此一役,陛下得了一把好用的刀,他则为青娆的娘家谋了个好前程,也算是皆大欢喜。 如此,等他与青娆的孩子降生,过得也能更风光肆意些。 思及此,他不由目光柔和将美人揽入怀里,期盼起来:算算日子,他们也快和这个孩子见面了。 风云变幻的朝局中,新的棋局,已然展开。 第146章 生产 时值腊月,岁暮天寒,北风卷着细雪,给成郡王府的亭台楼阁披上了一层素白。 正院“抱病”后,里头伺候的人都鲜少出来行走,王爷亦特意嘱咐了,让女眷们不得踏足正院耽误王妃养病。 曹氏好不容易攀附上了王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是心有不甘,但廉氏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些许内情,只言片语都让她胆战心惊,眼见着府里气氛不好,她也不敢再仗着家世在王爷跟前碍眼,生怕被殃及池鱼。 被罚的方氏见正院这态势,索性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只心里道:这姐妹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体弱,这一位刚得宠不久,竟也固不住。 幸灾乐祸片刻,也觉索然无味——从前她从陈阅姝手里抢恩宠,如今却如明日黄花,丝毫比不上昭阳馆的那一位。 在这种气氛里,成郡王仿佛也看不见宅子里的莺莺燕燕,进了内宅便往昭阳馆去,丝毫不在意青娆产期将近不便伺候他,似是只要待在一处便高兴一般。 值此期间,倒是陈家大夫人借着探望外孙的名义,往正院里跑了三四回。 头一回来时,陈大夫人面含怒气,还想同老王妃与成郡王说道说道,可等走时,便也只能僵直着脸——到底是一桩要命的丑闻,不管陈家是否承认真相,黄承望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在那里,看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若真要对薄公堂,只怕陈家也讨不到好。 那一日,听闻陈家母女在正院里亦有争吵,碗碟碎裂声不休。 青娆能猜得出几分沈氏的心思:在这位大夫人眼里,自己的幼女从来都是天真可爱,纯洁无辜的,她从不吝于偏宠,也与此有关。 如今却要她相信陈阅微是个为了攀附富贵不择手段对未婚夫痛下杀手的人,这无疑比杀了她还痛苦。 但无论如何,她相信沈氏缓过气来仍旧会护着这个女儿——执念多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 事情也正如她所料,待隔些时日,沈氏再登门时,她又恢复了陈尚书夫人的雍容华贵与威风八面。 含饴弄孙后,她当着老王妃的面将许多物件送去了正院,还对成郡王府由侧妃当家的事表达了不满,话里话外都是庄氏出身低微,不堪大事。 彼时,郑安还未晋官职,细论起来青娆娘家的确不显。 老王妃有心在大局里借陈家的势,但内宅是内宅,她一个超品老封君,万万没有矮沈氏一头的道理,于是笑眯眯地将人顶了回去:“庄氏的确年纪轻,根基浅薄,可到底也是宫里下的懿旨册的侧妃,便是官员瞧见了,也是得按君臣之礼叩拜的,亲家夫人这话,有些不妥了。” 沈氏脸红一阵白一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老王妃这话,分明是说她以下犯上,暗指她在那婢妾出身的小贱人跟前也只是奴才! 是了,沈氏回去辗转难眠了好几日,最终决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庄氏身上:若不是她狐媚,勾引得主君宠妾灭妻,她的微微何至于被人逼迫到这般田地,清算起旧事来! 在燕居堂没讨到好,沈氏到底也没敢犯忌讳冲到昭阳馆去指手画脚,只是在下人面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了几句。 话传到昭阳馆,孟夏倒是结结实实生了一场气,青娆却不以为意,笑着拍拍婢女的头发:“不过是说嘴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由得她去!你当外头人都当你家主子是菩萨般供起来不成?也只是这两句传到了你们耳朵里罢了。” 她看得开,但心里并不是没有疑窦:在她的印象里,沈氏将陈府满院的姨娘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可并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如今这番作态,是当真没了招数,还是另有盘算?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念头很快便如匆匆而过的日子一般水过无痕。 翻过年,便到了元庆三十五年。 年节里,圣人开始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对成郡王的赞赏,又是赐宴,又是领贺,时不时还宣他进宫作陪,俨然是一副最疼爱的小辈的模样,风头一时盛过从前的河间王。 于是等开了印,朝堂的局势风云变幻,不同势力很快又纷纷涌向新的“两王”。 不同于从前的裕亲王,年轻的成郡王并不爱美人与财宝,也并不亲近树大根深的世家,反倒更喜欢提拔有才干有学识的寒门之士。 而河间王,则与几大世家来往密切,在江南等地的学府中贤德名声愈盛。 圣人似乎也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在两王中挑选一位合意的储君,于是将两人身上的官职都免去,以皇子皇孙的名义分别在吏部、兵部观政。 时局逐渐明朗,有所偏向的官员纷纷开始发力,不再忌讳贸然结党被君王猜疑。 饶有趣味的是,从前为河间王鞍前马后的明德侯,这回开始对着成郡王府俯首帖耳,下了郑家的船,引起官员私下里一番议论。 * 进了二月,昭阳馆里已经提前先将产房布置好了——虽说生产的正日子约莫是在四月,天气大概已经暖和了,但这等事提前或是延后些时日也是有的,府里主子爷看重,年节时就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了老道的嬷嬷,带着人每日烧了炕烘屋子,被褥帐幔也是趁着艳阳天暴晒,将屋里的湿气全熏了走,免得将来产妇遭罪。 妾术 第140节 临产要备的东西一日日准备得愈发齐全,就连孩子生下来的乳娘也报了内侍省选了十数人,又送到老王妃、王爷和青娆眼前过目,最后定下来一个李氏和温氏。 这原就是宫里历来的规程,只是谁也没料到,人和东西刚备好不久,昭阳馆的庄侧妃,竟就意外在二月底提前发动了。 彼时,成郡王周绍正被陛下留宿宫中。 是因这一日皇帝兴致颇高,召了几位近支宗室入宫叙话,又独独留下周绍手谈一局。棋局胶着,直至宫门下钥亦未分出胜负,皇帝便顺势留了周绍在宫中歇下。王府派去报信的人被阻于宫门之外,急得团团转,却也无计可施。 府中一时无主,难免有些人心浮动。 侧妃早产的消息一传开,各院的姬妾们无论真心假意,皆纷纷赶往昭阳馆“帮忙”。一时间,馆外环佩叮当,暗香浮动,好不热闹。 然而,庄青娆的心腹大丫鬟丹烟却是个有主见的,得了主子先前的吩咐,沉着脸色,只身挡在用作产房的暖阁门外,言说侧妃无暇接见,将一众莺莺燕燕都拦在了外头的厅堂,独独请了近日虽备受打压却始终安分守己、伏低做小的孟姨娘进去。 老王妃闻讯,也即刻扶着嬷嬷的手赶了过来,就在暖阁外间坐镇。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佛祖保佑母子平安。 还是倒春寒的时候,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暖,四角摆着银丝炭盆,暖意融融化开了窗棂上凝结的冰花。锦帐绣帷,一应器物无不精致奢华,力求舒适。 可内里的庄青娆,情形却有些不顺。 不消多时,她已是鬓发散乱,汗水浸透了中衣,唇瓣也被咬出了血痕。 令人意外的是,那近日在外人面前低眉顺眼的孟氏,一踏入这产房,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眼神锐利,步履沉稳,毫不慌乱地指挥着稳婆和丫鬟们各司其职,或端热水,或换软巾,或低声鼓励着意识已有些模糊的青娆,竟将这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整顿得井井有条。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宫门初开,得了急报的周绍便快马加鞭赶回了王府。他一身寒气闯入昭阳馆,连沾了水汽的大氅都来不及脱,劈头便问:“侧妃如何了?” 算起来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里头仍是只有痛苦的呻.吟声传出,周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勉强在外间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听着里头一声声压抑的痛呼,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就要往产房里闯。 “老二,不可!”老王妃连忙阻拦,“产房乃血光之地,不吉利,别误了你的运道!” 依照世家大族那不成文的规矩,莫说是男子入产房,便是见到女子月事的污秽亦被视为不祥,恐影响仕途官运。周绍此举,无疑是大违常理。更遑论,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 周绍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沉声道:“母亲,儿子的运道,在自己手里,不在这些虚妄忌讳上。”说罢,他一把推开门,径直踏入了那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内室。 室内众人见他进来,皆是一惊,随即更加小心翼翼,卖力表现。 周绍无视他人目光,径直走到床榻边,握住了青娆冰凉潮湿的手。青娆意识模糊间,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和力道,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周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青娆,我在这里。” 七活八不活,偏偏如今青娆月份只有八个月。 可周绍回来的路上已经知晓了,是有人在她惯常散步的小径上洒了有青苔的鹅卵石,她跌了一跤,才至于早产。 养护园子的奴仆直呼冤枉,头都要磕破了。 此刻他还无暇去追究那人,但他心里明白,只怕想让青娆母子俱亡的人不会就此收手。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室内每一个人。或许是因王爷亲临而压力倍增,或许是做贼心虚,一个端着参汤欲上前喂给青娆的面生丫鬟,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 周绍自幼习武,眼力极尖,立刻察觉有异,厉声喝道:“站住!你手里端的什么?” 那丫鬟吓得扑通跪地,汤碗险些打翻。周绍命人即刻拿下,并让府中医官查验那碗参汤。果然,医官在其中发现了极阴损的药物,若服下,恐会引发血崩,后果不堪设想! 周绍勃然大怒,立刻下令严查。 这一打岔,室内气氛更加紧张,却也无人再敢懈怠分毫。或许是王爷的到来给了青娆底气,或许是去了隐患,又喝下孟氏重新奉上的干净参汤后,青娆终于攒足了力气,在天色大亮时,产下了一个五斤六两重的男婴。 洪亮的婴啼声响彻昭阳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周绍看着疲惫不堪沉沉睡去的青娆,又看了眼襁褓中红彤彤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老王妃亦是喜不自胜,当即命人抬来了两大箱早已备下的贺礼,尽是长命锁、金手镯、玉如意等给孩子用的金银器物,琳琅满目,足见期盼之深。 温馨过后,周绍脸色骤冷,下令彻查下毒之事。然而,不等他用刑,那名被关押的丫鬟就在地牢中触柱身亡。 再去查鹅卵石之事,查到一个不起眼的内使身上时,发现其也悄无声息地在自己屋里悬了梁。 周绍面沉如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丫鬟是服侍宫里来的嬷嬷的,原是出自府里,外人插不了手,即便没有证据,可除了被禁足在正院的那位,还有谁有这般手段和动机? 陈阅微虽失自由,但她的母亲陈大夫人这些时日却常以探望外孙鹤哥儿为由出入王府,若要借机动些手脚,并非难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周绍忍无可忍。待青娆孩子洗三礼毕,他便径直去了正院。 正院内,一片冷清。陈阅微听闻王爷到来,一脸怯懦地起身行礼。 自打黄承望一事后,陈阅微还是头一次见到周绍。每每想到他竟然要留着黄承望的性命,她便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一片昏暗。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青娆刚给她生了个儿子,他便直接冷声宣布,要将她送回老家“养病”。 陈阅微闻言,身形摇摇欲坠,脸上血色尽褪,却突然以帕掩口,干呕了两下:“王爷,还望王爷怜惜,妾身身子不适,实在不宜远行……” 周绍蹙眉,疑心她又是装模作样,欲博取同情。 一旁的贴身侍女瑞香却猛地跪伏在地,声音发颤地禀告:“王爷明鉴!王妃……王妃娘娘近来身子确实不适,已有……已有三月未曾有月事了……” 周绍闻言,脚步猛地顿住,目光锐利。 第147章 邺哥儿 初春寒凉,昭阳馆内却暖意融融。错金熏笼中静静燃着名贵的香料,空气中氤氲着清雅气味。 “九公子生得真好,鼻梁随了侯爷,一看便知将来是有大福气的。” 襄王府与成郡王府的堂兄弟姐妹素来一同序齿,这规矩至今未改。自方氏所出的晖哥儿落地后,这两年襄王府中陆续添了几位小主子,故而早有管事嬷嬷掐算分明,庄侧妃所出的这位小公子,正当排行第九。 说话的人是许久不曾踏足昭阳馆内室的孟氏。 自那日请安,陈阅微有意以恩宠挑拨离间之后,明面上,青娆待孟氏便疏远了许多,不仅时常摆出侧妃的架子苛责,甚至纵容下人克扣了她的份例,以示敲打。而孟氏与正院的往来,也愈发频繁起来。 实则二人心照不宣。正院好不容易才挽回些许颓势,岂会坐视本就得宠的青娆在获封侧妃后,又诞下王府或许是唯一康健的男丁?青娆早已揣度,正院必会在她生产之际动手,而孟氏,便是那颗最好用的棋子。 于是,戏便做了十足。青娆待孟氏越发张扬跋扈,动辄训斥,而孟氏也逆来顺受,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暗地里,二人却仍有联系。 果然,生产当日,正院便悄悄使人给孟氏递了一包药粉,效用阴毒,旨在令产妇血崩,母子俱损。想来孟氏连日来的“表现”让正院十分放心,并未料到她在如此磋磨下仍对青娆死心塌地,察觉出不对后也只有那小丫鬟做暗棋兜底,未做万全准备。 如今洗三礼毕,戏也无需再唱。但先前想瞒过正院的眼睛,孟氏亦是不得不吃了许多苦头。 青娆看着孟氏比往日清减了许多的身形,心下不免歉疚,便让丹烟开了私库,取来五六匹流光溢彩的苏杭软缎并几件赤金的头面首饰,推至孟氏面前。 孟氏连忙起身推辞:“娘娘,这礼物太贵重了些……” 青娆却执意要她收下,笑着道:“如今哥儿平安生下来了,咱们也算是从此有了指望,就连敏姐儿往后走出去也能多一分底气。 “敏姐儿如今也一日日长大了,公卿之家的规矩,打从降生起嫁妆就该置办起来了。可怜她自小没了生母,后来又养在那贼妇膝下,受了诸多苦楚。如今她是你的女儿,你也合该多为她打算打算,这些个东西,你纵是素来清俭惯了用不上,将来熔了给她打些实在的首饰做嫁妆,也是好的。” 一席话熨帖入微,直说得孟氏眼眶微热,心中愈发感念青娆这些年的回护之恩。她望着榻上红润着脸蛋、睡得正香甜的婴孩,爱屋及乌之情油然而生。 只是孟氏心中还有一事存着些疑影,不免要再提醒青娆一番:“前些时日您身子重,一直没敢为琐事叨扰您。只是我冷眼瞧着,正院那头分明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没有,可里头贴身服侍王妃的丫鬟神色却不见惶惶,倒似有所倚仗。若说他们的倚仗仅仅是陈大夫人,不免牵强了些。” 此事青娆早前也听孟氏隐晦提过。 只是正院外头守卫森严,虽说是禁了陈阅微的足,可外头人同样也不容易从里头打听事情。唯有孟氏这个被正院看作自己人的妾室,亲自往里走了几趟,才探听出这些个蛛丝马迹。 那时青娆大着肚子,只顾着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无暇去仔细探究。不过今日洗三礼一过,她听闻王爷便去了正院一趟,只怕此时也该有分晓了。 那畏罪自尽的小丫鬟,任谁看都是正院的手笔。即便拿不出证据,王爷满腔的怒火也该有个发泄之处。此番他去了正院,必是忍无可忍,想来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若是正院还有什么底牌,此时也该亮出来自保了。 果不其然,待孟氏告退后不久,圣女医便匆匆来了昭阳馆禀报,道今日正院的丫鬟去了典医署,拿着保胎的方子并取走了诸多药材。 昭阳馆内室的风仿佛一下子凝滞了。盛女医头都不敢抬,不消细想便知主子此时会是什么心情。今时不同往日,庄侧妃掌管中馈后威仪甚隆,让人不敢直视。 “原来如此。”青娆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怪不得陈大夫人数次过府,只逞口舌之利,并未有实际动作;怪不得她生产时,正院欲置她于死地,却也只能拨出那点人手。原来正院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如何在这失宠的境地里,瞒天过海地保住腹中骨肉。 “几个月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盛女医低声道:“奴才看了脉案,约摸已经三月有余了。” 青娆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挫败。她自认已机关算尽,却不料陈阅微竟仍技高一筹。承宠短短时日便暗结珠胎,成了她绝处逢生的保命符。陈阅微再如何令王爷厌弃,她终究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若生下嫡子……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母凭子贵,重获生机。 心灰意冷之际,瞥见襁褓中睡梦中吐了个奶泡泡的婴孩,青娆眸中的冰冷与颓废之色又渐渐消散,她取过柔软的绸帕,极轻地拭去孩子嘴角的湿痕。 从前她都不曾低头,如今有了全副身心都只能倚仗她,依赖她的小不点,更不能就此认输。 待周绍从正院归来时,青娆已敛起所有情绪,佯作毫不知情,笑盈盈地同他说起孩子今日睡了几回、吃了多少,指尖轻柔地拂过裹着孩子的锦缎襁褓:“这料子虽奢华了些,但小九似乎极喜欢,裹上便不哭闹了。” 闻言,原本神色间略带几分心不在焉的周绍抬眸望去,目光落在婴孩恬静的睡颜上,神色不由柔和了几分,好笑道:“先前我送来的,你总推说豪奢太过,怕落人口实,怎么如今倒肯用了?” 青娆便垂眸敛目,叹道:“先时妾身也是怕叫外人看见了说闲话,一来怕影响王爷声誉,二来也是怕耽误了小九的前程。毕竟他没那么好的运道,托生在我肚子里……妾身出身不好,他将来总是要艰难些。” 她产后不过几日,身子仍极虚弱。周绍每每与她说话,总会命人取来软枕,小心翼翼扶她靠坐起来,自身后轻轻揽着她的肩,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姿态亲昵而珍重。 据盛女医所言,青娆此番早产,难免损了元气,易致心绪郁结。她年轻康健,素来身子骨不差,从前一双纤纤玉手总是温软暖热,此刻周绍握在掌中的指尖却沁着凉意。想起生产之日的凶险,周绍心下便盈满后怕与怜惜。当日守在外间,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只觉心如刀绞,不敢深想若失去她,日后岁月该何等煎熬。 故洗三礼一过,他便欲瞒着众人,将陈阅微远远发落回老家宗祠,此生不复相见。岂料正院一行,竟听闻她已有孕的消息,所有盘算顷刻被打乱。 这一回,他反握住她的手,没有迟疑太久,便笑道:“真是越发浑说了,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这是本王的儿子,怎么会没有好运道、没有好前程?况且他的亲姨父如今是四品指挥佥事,听命于御前,又哪里算没有强大的母家?” 他语气沉了沉,故意板着脸道:“你是本王的人,是宫里亲封给本王的侧妃,上了宗室玉牒。这府里满打满算,也没人能逾越你去。若是连你都要自卑自怜,那教府里其他人如何活?” 青娆似乎被他说得有些赧然,往他怀里缩了缩,竟透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憨姿态。 周绍便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语气转柔:“不必思虑这些无谓之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给咱们小九定下名字,你说可好?” “这等大事,自然全凭王爷做主。”青娆声音软糯,指尖轻轻勾缠着他的衣袖。 她知道周绍对取名之事极为上心——自她显怀后,他便常翻阅典籍,密密麻麻圈出许多寓意吉祥的字,时而觉得这个好,时而又觉那个更衬孩儿,总是难以决断。 此刻,他却似已成竹在胸,语气笃定道:“便取一个‘邺’字。” 他命人铺纸研墨,亲自将这个字写与她看。 青娆目光落在那宣纸之上,瞳孔微不可察地一凝。 邺城,乃是昔日开国太.祖屯兵兴王之地,一度为天下权枢所系。虽王朝百年迁都,邺城至今仍是北方重镇,兵家必争。于周氏皇族而言,此字无疑暗涵承祚继业、王气所钟的吉兆。 青娆脸色微变,不免迟疑道:“王爷,这个字……是否太过贵重了些?” 周绍却朗声大笑,伸手将她鬓边一缕散发掠至耳后,眸光深邃,语气不容置疑:“本王说他担得起,他自然便担得起。” 四目相对,青娆心间大石蓦然落了下来,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她了解王爷的脾性,既然给了这样的暗示,便意味着他对邺哥儿的期盼没有因正院的“喜讯”改变。 换而言之,正院的这个孩子,能保陈阅微不必陷于弃妇处境,却也同样受到了生母的牵累,不再理所当然地拥有嫡子的荣光。 “王爷既然这么说,那妾身自然是听您的。只是这名字说出去,谁听了都料想小九是要有大前程的,等他长大了,您可不能躲懒不教导他,否则可不只丢了妾身的脸……”她眉眼弯起来,显然也是极为愉悦的,玉白的手来回扯着他的袖口撒娇。 周绍一时有些心痒,与她耳鬓厮磨起来:“好说,只是这报酬……” 两人嬉闹了一通,周绍自然也怜惜她身子弱,方才不过是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逗弄她一番罢了。 妾术 第141节 他从来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性子,若非为了大局,他对陈家和小陈氏的耐心早已告罄。 时局、老王妃、陈家、鹤哥儿,都在或主动或不知觉地逼迫他容忍这个令他厌恶至极的嫡妻,他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只好缄默放纵。 而邺哥儿降生后,他清晰地意识到他有多在乎面前这个女子,更明白邺哥儿与府里其他的孩子相比,在他眼里是不同的。 ——这是他得来不易的珍宝,一如他的母亲。 既然如此,他便要将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赠予他们母子,近者,譬如他的爵位与荣华,远者…… 他眯了眯眼睛,无声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透过重重楼宇,落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之上。 第148章 报复 周绍为邺哥儿取好名字后,也写了请安折给圣人和娘娘奏报。 圣人并未表示不虞,反而大手一挥赐下许多物什,就连皇后娘娘也让嬷嬷过来传了口谕,道等庄侧妃出了月子,也带哥儿进宫给娘娘瞧瞧。 青娆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宫里对王爷表示重视:鹤哥儿体弱,晖哥儿容貌有损,如今有了邺哥儿这个康健的子嗣,成郡王府在子嗣上头也不再受人诟病,成为了更有力的皇储竞争者。 周绍很是高兴。 他取这个名字是因认可邺哥儿,但同样也存着试探圣人的想法——产房里的丫鬟大概是正院的手笔,可撒鹅卵石的内使却十有八九是河间王这位叔叔搞的鬼。 内侍省的副总管从前受了河间王的恩遇,想往他府里外院安插一个不起眼的内使,不算困难。 青娆的产期早报到了宫里,如今早产,宫里不会不知晓有古怪,却偏偏毫无动静,他一面盈着怒气,一面也担忧圣人对河间王的喜爱远超他预期,故而有心包庇他。 而今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且,圣上对他起了这个有些僭越的名讳也并未有不喜…… 周绍愈发意气风发。河间王动了青娆母子,在他看来,二人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既如此,他便也没什么好留情面的了。 于是乎进了三月,新官上任的锦麟卫郑指挥佥事经天子首肯,派出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按察常州、川州、柳州等地,鼓励各地百姓秘密检举当地不平之事,涉及当地一方大员者,抽调地方衙门、卫所人员联合调查,从严从重,快查快结。 短短一月之内,按察使的奏折如雪花般飞上御桌,状告中涉及最多的,便是未经科举,直接门荫授官的世家子弟。 圣人起先还因此事在大朝会上大发脾气,叱骂世家不好生约束自家子弟,门风不正,后来见折子太多,索性直接授了权柄:五品官以下的,经查实有大奸大恶、蠹国害民,致使民怨沸腾者,可先行原地免官,再押解回京由大理寺或刑部审议。 圣旨一下,按察使所到的州城都慌乱了起来:谁也没想到,同样是门荫出身的郑安居然会对世家下这样的狠手,这些时日,光是被原地免官的世家子弟便有十数名。 虽说在地方上任职的五品以下官员一般不是世家的核心子弟,可这些人往往也都是在世家根系发达的州城任职,按察使此举,不仅仅是免了个官,更是将世家的颜面丢在地上踩。 于是优柔者开始贿赂按察队伍里的核心人物,甚至是联络京城的人马直接给郑安送财宝送美人,想要在这场风暴中安然脱身,狠辣者则自认是地头蛇,不惜派出护卫刺杀使官。 但周绍乃至皇帝也早料到了有人会不把按察使们看在眼里,亦是派了一支精兵强将拱卫,一番闹腾下来,按察队伍里没有人丢了性命,但受了轻伤的也是有的。 至于那些贿赂,更是送也送不到这些人面前就被拒之门外了。 事已至此,被查出问题的世家也只能自认倒霉,宽慰自己大不了倒是再选个德能兼备的子弟顶上,总归这些位子也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 他们并未料到,这些官职在这一年的恩科里便会破格封给新科进士,自此,对世家门荫的名额也大大减少,寒门学子则有了更宽广的晋身之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此次按察各州中,被牵连到的世家不在少数,尤其以秦、卢、朱三家最多,其余的大小世家,除了郑家和刚立功的夏家,也都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按察使是回京了,可他们不光带回了大量的涉事官员,还拿到了一份涉及四品以上京官的口供。 圣上命太子少师、国子监祭酒程喆,大理寺卿姜卞会同锦麟卫指挥佥事郑安一同调查——郑安的官职虽然只是四品,但锦麟卫指挥使已经年迈,身体近来有些不好,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将来指挥使的位置是要留给郑安的,故而指挥使也没有要同他抢功的意思。 而程喆与成郡王妃的母家陈家是姻亲,姜卞出身姜家,是皇后娘娘亲舅舅姜岱的嫡长子,这三人要么是圣人最信任的人,要么是天然亲近成郡王一派的,外面人看在眼里,都知道这回成郡王行事亦是圣上首肯的了。 故而纵然一月后吏部尚书卢温纶以潜谋不轨、纲纪废弛、政以贿成等一系列重罪被罢官打入昭狱后,愤怒又惶惑的卢家人在外大肆宣扬程喆等人“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大朝会上,却鲜少有高官敢站出来替卢温纶作保。 罗织罪名?安知授意罗织的,是成郡王,还是宝座上的圣人? 河间王更是焦头烂额。 原先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便是假意推辞结果圣人点了头,让周绍的岳父陈弘章捡了个便宜,虽然彼时秦家还没有完全站在他这头,但他如今想来还是免不了惋惜。 而卢家,他也还未从他们身上捞到太大的好处,没想到卢温纶也同样碍了陛下的眼,不惜治他于死地来赶他下台。 卢家人倒是也来求他了——这些世家里头,分为入仕派和隐退派,隐退派不直接参与政事,选取姻亲或是效忠他们的寒门作为傀儡来分权,入仕派则更倾向于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卢家便是入仕派里的佼佼者,卢温纶更是卢家如今的核心人物。 可河间王看着圣人这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模样,却实在不敢冒这个头。 先时裕亲王出事,他在背后嗤笑过他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招来大祸,可后来越细想越觉得不对,命人悄悄打听,却也没找到那位与他私通的宫妃的尸首……或许,那本就是陛下针对裕亲王的局,一面彻底断了他即位的希望,一面借此清除朝中不服管束的官员。 当时裕亲王倒台时,同样也牵连了许多世家的官位。 时局看到如今,他哪里能不明白,圣人是对这些他初即位时专横自大的世家恨之入骨,可偏偏他布局太晚,那些学子们要出头不是一日之功,与其寄希望于寥寥无几的寒门子弟,还不如利用世家现成的力量。 毕竟,他与周绍不同。他跟着懿康太子时便收拢了不少人马,老襄王也是个负圣恩有成算的,留给他的势力不会小,陈家、程家又都得势,他甚至怀疑,这件事里被圣上指派出来的姜家也和他有关联……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姜岱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没几年,是圣人和皇后娘娘都最亲近的亲人和臣子,若真是连保皇的姜家都选了周绍,他还有什么好争的?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胡乱臆测,绝不会承认他会不战而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圣人杀了这一些,到底也要留一些,不然朝局恐怕要有大动荡。他要做的,是尽力争取推一个站在他这边的官员上位,而不是与圣人做无谓的抗争,反而遭他厌恶。 他想得很明白,有理有据地说服自己直面这次挫败已经花费了绝大多数力气,可落在底下人眼里,不免觉得素有贤名的王爷有些薄情了。 而众臣的识趣让圣人龙颜大悦,他并未给卢家人留什么幻想,很快便下了秋后问斩和抄家的圣旨,自然,卢家树大根深,此次也只是抄没了卢温纶一脉的家产。饶是如此,却已经让卢家势力大跌,现出颓势,不复川州第一世家的名望。 尘埃落定,青玉才敢出府到成郡王府里寻妹妹说话——先时按察时,一出门要么是遇上有人送礼,要么就是遇险,若不是成郡王府的亲卫被周绍指了一支去保护庄家人,他们说不定也会性命堪忧,故而这几个月里,她都不大敢出门。 青娆也早出了月子,身子在一众经验丰富的嬷嬷们的指导和照料下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暂时还未像怀孕前那版纤瘦,脸颊上亦有些肉肉的感觉。 她原有些担忧周绍嫌弃自己,却没想到他反倒挺喜欢的,还说她从前太瘦了,如今面上血色更佳,瞧着煞是可爱,闹得她哭笑不得。 姐妹俩趁着天晴,一道在松园里逛院子,说说笑笑,还荡了秋千,好不自在。 青玉将人屏退了,悄悄和她说着私房话:“那位卢大人倒台,可把有些人吓坏了,从前不过是想往我们府上塞美貌的丫鬟,近日竟还有专程从江州挑来的瘦马,装成良家小官之女,变着法的和我们家郑安偶遇,真是花了大价钱了……” 青娆听着也是惊讶,瘦马什么的她也听说过,往常都是专程从小培养,想送来讨好高官,甚至送进宫闱的,没想到郑安上任短短时日,也有人打他的主意了。 “那姐夫有什么反应?”她不免好奇。 青玉瞥了瞥嘴:“他倒是不解风情,先时第一回 遇见了只当做巧合,等第二回看见了,便让底下人将人查了个底朝天,再遇时,二话不说就编了个异族奸细的罪名投到了锦麟卫的牢里头,可把背后人吓坏了,连忙出了一笔银子将人赎出去,免得香消玉殒了。” 她叹了声:“郑安回来跟我邀功后,我心生好奇,也悄悄去看过一眼,倒真是一颦一笑全是风情,可惜了。”只能像物品般被人送来送去。 身为女子,不免嗟叹其流离的命运,可青玉更知道,这种女子的出现,是为了将全家裹挟进漩涡之中,她们固然身不由己,但注定她也没法子施以援手。 青娆也明白几分姐姐的想法,但在她看来,这些瘦马被精心娇养长大,并没有忍饥挨饿,过得和大家小姐也没什么区别,比她们可怜可悲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她们出自政敌之手,刀尖对着他们的根本利益。 故而她很快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赞道:“姐夫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眼里只有你呢。”她看得出,青玉说起这事时,眼里是有笑意的,不免挤兑她两句:“你老实说,你去牢里看热闹,当真只是好奇?该不会是在家里吃味,怕他到底中了美人计?” 青玉斜睨了她一眼,倒是坦然:“我和郑安是正经过日子的,他也一早允诺,只能有我一个,我若是不吃飞醋,他才该阵脚大乱,胡思乱想了呢!”她也不肯放过这没大没小的妹妹,反唇相讥:“难不成你就是泥人儿性子?若是有个那样的美人被送到了王爷跟前,你能不吃醋?” 闻言,青娆的表情顿了一下。 她想,她大概还真不会特别在意。一来周绍心有沟壑,即便是宠幸了对方,也不会不顾大局,那对方就没有立足的根本,二来,她也的确没有把周绍看做她的夫君,而是只将他看成依附的对象…… 若是类比一下,大概更像酒楼的掌柜和伙计的关系,若是有了更讨喜的伙计,她的确会奋力争取,不让自己被踩下去,好能在酒楼里有更高的地位,不必干些脏活累活,不必动辄被人扫地出门,却绝不是因掌柜对旁人青眼有加而心生不忿,患得患失才去与人争斗。 瞧见青娆的表情,青玉也顿觉失言,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青娆在王府,哪里能像她与郑安一样同王爷耍小性子呢?想要固宠都多有不易了。 不免又低声咬牙切齿:“要不是当日大夫人和四姑娘从中作梗,你原本不必……”与一个不爱的人过这一生,若是齐和书,定然能被她妹妹整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阿姐!”青娆蹙了蹙眉,连忙止住了她的话头,四顾了下。 齐和书的事虽然被她挑明了,但王爷显然还是很忌讳他,若是这话被人学了去,又不知道惹出什么乱子来。 园子里,姐妹俩很快就翻了篇,嘀嘀咕咕地说起旁的事了。 假山后,隐约听到几个字的余善长缩了缩脖子,冷汗直流。悄悄地看一眼王爷的面色,果真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给两盏茶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好端端的,偏偏选这条路作甚么! 第149章 即位 暮春风暖,珍馐美馔摆满了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陈弘章身着常服,满面红光,亲自执壶为对面的亲家程喆斟满一杯陈年梨花白。 “亲家公,请!”陈弘章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此番卢温纶倒台,实乃大快人心!可见陛下圣明,宵小之辈终究难成气候。你我同朝为官,能见如此局面,当浮一大白!” 话说得冠名堂皇,实则两人心知肚明,此番是为了庆贺河间王气焰受挫,成王一系声望见涨。 程喆年岁较陈弘章稍长,面容清癯,闻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弘章的脸,到底举起杯,与陈弘章轻轻一碰,面上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弘章并未察觉这细微的打量,或者说,他此刻正沉浸在自己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丈”的狂喜预期中,自动忽略了所有的不和谐之处,只一个劲地吹捧程喆,也享受着对方有来有往的恭维。 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两人更为亲近了些,程喆端起酒杯,摩挲着杯沿,目光垂视着杯盏中晃动的酒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亲家,老夫痴长几岁,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公但说无妨,你我既是亲家,又是同僚,有何不可言?”陈弘章心情正好,大手一挥。 “王爷……年轻有为,心思深沉,非寻常宗室可比。”程喆缓缓道,“此番整顿吏治,王爷为何独独绕开了您这位正牌的岳丈,礼部尚书,不知您可有思量?” 花厅内霎时静了一瞬,只闻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陈弘章执壶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惊疑不定的青白。 他并非愚钝之人,程喆这点拨,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从炙热的狂喜中清醒过来。 程喆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外人看来,或许是王爷体恤岳父,不欲令您卷入纷争漩涡。可往深处想……此事乃是顺应圣意,风险小,收益大,王爷却叫上了如今仅有四品的郑安,那郑安,可是庄侧妃的亲姐夫……” 程喆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幻想。他猛然想起,自从黄承家那件事后,王爷对四女儿的态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对陈家的亲近也似乎淡了许多。原本以为只要四娘生下嫡子,一切都能挽回,可现在…… 他强笑一声,却不愿让也正得势的亲家看自己的笑话,只道:“你我两家本也是一体,再亲近不过,加之六部之间联系紧密,若是一味推崇我,只怕让圣人不喜。” 程喆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若非当年懿康太子骤然身故,他作为太子少师被卷入漩涡之中,得陈家这门姻亲照顾才稳妥落地,他也不会不识趣地在大好日子提这些事。 再怎么说,儿媳陈阅仪也与成郡王妃是亲姐妹,若是成郡王妃当真毫无地位了,对他们家也是有害无利的。 见他听进去了,便也不再深言,转而聊起些朝中闲话,但宴席的气氛,已不复最初的欢畅。 送走程喆后,陈弘章立刻沉着脸回到书房,并未惊动已然歇下的沈氏,而是直接将平日里跟随沈氏往来王府的心腹婆子、丫鬟一一叫来,避开旁人,细细盘问。 这一问,直问得他心头发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从下人口中拼凑出的真相,远比程喆隐晦的提示更为残酷:四娘诊出喜脉后,王爷确实派了太医细心照料,饮食用药无一不精,但正院的禁足非但没有解除,看守反而更加严密。沈氏几次前去探望,也只能在厅中相见,连内室都难进。 妾术 第142节 四娘身边的丫鬟更是被看得死死的,等闲无法传递消息出来。至于王府的管家之权,依旧牢牢握在昭阳馆庄氏手中,王爷丝毫没有交还正院的意思。 甚至王爷在知晓四娘有孕的同时,仍旧亲自为庄侧妃所出的庶子定下了“邺”这个意味不明的名字。 更让陈弘章怒火中烧的是,这些事情,沈氏从王府回来后只言片语都未告知,只说一切都好,王爷很看重四娘这一胎云云。 他也是着了道,只想着嫡庶有别,一个庶子再得宠,也越不过未来的嫡子去,那婢妾出身的庄氏也不可能压过他陈家的女儿,便没有深查,哪知道,王府里竟然已经是她的天下! 陈弘章独自坐在书房里,拳头紧握,指节泛白。 难道陈家耗费心力,最终竟要为他人做嫁衣?难道他陈弘章,注定当不成那个权倾朝野的国丈? 不!绝不可能! 陈弘章在书房中踱步良久,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沉。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挥毫,字迹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速去洛州……延请名师,务必悉心教导规矩礼仪诗书……” * 近些时日,青娆明显能感觉到王爷心情不佳。 虽然来后院依旧只歇在她这里,但他来时,常常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连逗弄邺哥儿时,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承运殿伺候的内使更是战战兢兢,听闻已有几人因小事受了重罚。 青娆心中不安。 她自然听说了前朝河间王势力受挫的消息,按理说王爷应该舒心才对。 他的反常,让她不禁联想到禁足在正院、却怀有身孕的陈阅微。是因为那个孩子吗?王爷虽然表现得不在意,但终究是嫡子,他内心是否仍有期待和顾虑? 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日,青娆终于寻了个机会,私下塞给余善长一个厚厚的红封,委婉地问起王爷近来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余善长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飘忽不定:“侧妃娘娘放心,王爷就是近来政务繁忙,王爷生怕有负圣恩,故而劳心劳力了些。奴才们伺候着,也是提着一百个心呢。” 伺候王爷的人嘴都紧,可从前余善长对她多有奉承,偶尔也会漏些口风,这回却只有敷衍的话,青娆心知,她大约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无论王爷因何烦忧,总归日子还要接着过。 于是,她更加用心地打理王府事务,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半分琐事烦扰到他。饮食上,她日日亲自盯着小厨房,变着花样准备他喜爱的菜肴点心,又炖煮各种温补的汤水。她还时常寻些由头,或是邺哥儿有了什么趣事,或是园中花开正好,邀请周绍过来小坐。 周绍倒也给她面子,十次邀请,总有七八次会来。 他抱着日渐白胖的邺哥儿,看着灯下温柔浅笑的青娆,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柔情。 有时,周绍甚至会忍不住想,是否自己多心了?眼前这个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将他的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满心满眼似乎都是他,怎么会不爱他? 当日她与青玉在园中说的那些话,未必就是她真实的想法,他若是不解,合该问问她。 可每当他想开口,那份根植于心的自矜和多疑又会冒头,让他无法拉下脸来直接询问。他只能将这份莫名的烦躁和不确定,转化为对朝堂对手更猛烈的攻击。 一时间,河间王派系的官员又接连被弹劾、贬谪,周绍手段之凌厉,让不少观望者胆寒。 就在周绍因私心郁结而于公事上愈发咄咄逼人之际,河间王周琚确实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眼见自己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声望在周绍的连环打击下不断萎缩,而皇帝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心中焦灼日盛。 他决定不再被动接招,开始主动出击,利用手中掌控的力量,将自己近年来在各地施粥赈灾、捐资修建书院善堂的“善举”大肆宣扬。 不消多时,京城的茶楼酒肆,悄然流行起歌颂河间王“仁德”的戏文和评书;文人墨客间,也悄然流传起赞誉河间王“礼贤下士”、“心系黎民”的诗词歌赋。 河间王“贤王”的名声,在有心推动下,甚嚣尘上。 入了七月,朝中终于有官员按捺不住,或是出于投机,或是真心被坊间声望影响,开始上奏折,以“国本宜早定”为由,建议立年长且“贤名卓著”的河间王为皇太子。 这样的奏折,在气氛凝重的大朝会上被接连提了两三次。 端坐龙椅的皇帝每次都是静静听着,既未明确表示赞同,也未出声斥责,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在提议的臣子和面色平静的周绍、以及难掩眼底一丝期待的河间王之间缓缓扫过,让人猜不透圣心究竟如何。 河间王一党见皇帝并未反对,自觉摸到了风向,士气大振,准备发动更多官员上书,造成众望所归的态势,逼迫皇帝早日下旨。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桩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乱了所有的布局。 北方的郸义族,一个向来官方依附大晋、却时常有小动作的边陲部落,竟胆大包天,杀害了朝廷派去的使臣! 消息传开,举国哗然。 尤其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群情激愤。 大晋立国百年,威加海内,更何况当今陛下骁勇善战,四海之内无有不服,何时受过这等蛮夷小族的折辱? 市井之间,充满了对郸义族的唾骂之声,要求朝廷出兵严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龙椅上的皇帝,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亦是勃然大怒。 他力排众议,甚至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毅然决定御驾亲征,誓要踏平郸义,以血还血,维护大晋天威。 临行前,他下旨,由河间王与成郡王共同监国,处理日常政务,遇有大事则需二人协商,或百里加急报送军前。 两人一同监国,既是互相帮扶,更是互相掣肘。 河间王接到旨意时,心中先是狂喜,仿佛看到了执掌权柄的希望,但随即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皇帝选择在这个节点离京亲征,是否太过巧合? 但他很快被眼前巨大的权力诱惑所淹没,将那点不安抛诸脑后。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这次监国的机会,好好表现,做出几件漂亮的政绩,彻底将周绍比下去,让皇帝和满朝文武都看到,谁才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 九月,秋高气爽,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凯旋。 郸义族已被彻底灭国,皇师不但带回了胜利的荣耀,还俘虏了十数位郸义族王室女子。 皇帝将这些女子作为战利品,以奴隶的身份,赏赐给了此次出征的有功之臣以及京中的一些重臣,以此彰显上国威严不容挑衅。 河间王及其党羽抓住皇帝大胜后心情必然愉悦的时机,再次于朝堂之上,大肆鼓吹河间王在监国期间的“勤勉”与“功绩”,并将此前“贤王”的舆论再次推到前台,重提立太子之事,言辞恳切,仿佛河间王已是众望所归。 然而,这一次,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再保持沉默。 他听着底下臣子们对河间王的溢美之词,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而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当为首的官员再次提及“河间王贤德,宜正位东宫”时,皇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轻蔑: “郸义之子,骨血低贱,岂可为君?” 此言一出,顿如惊雷狠狠劈在了河间王的头顶。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是了,他的母亲胡氏,虽是北地将官嫡女,却因其生母的郸义血统,在宗室中始终被视为身份有瑕。 老王爷在世时,因对他寄予厚望,极力淡化这一点,最终也将王位传给了他。 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这层阴影,却没想到,在皇帝心中,这始终是一根刺。如今郸义族被灭,其族皇室女子都沦为奴隶,他这身负郸义血脉的“贤王”,在皇帝眼中,与那些奴隶何异? 巨大的羞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河间王。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散朝,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的。回到王府,他便一口鲜血喷出,昏厥过去。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女眷们哭喊声一片,匆忙请来的大夫——甚至不是惯常用的太医署的御医诊断后,只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重。 待河间王悠悠转醒,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中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冰冷。 他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从郸义杀使,到皇帝亲征,再到当众羞辱,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皇帝从未属意于他,之前的沉默,不过是引蛇出洞,看他还能聚集多少势力,最后再给予致命一击。 眼下他已经被皇帝亲自盖上了低贱的戳子,除非兵行险着,铤而走险,否则他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皇帝刚刚以雷霆手段灭了一个部落,威望正盛,又有几人敢跟着他行那诛九族的大逆之事? 绝望之后,是无边的疲惫。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 认命的河间王并不知晓,此刻的御书房内,方才在朝堂上威严不可一世的皇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周绍侍立在一旁,原本还沉浸在河间王被彻底打垮的震撼与一丝隐秘的快意中,见到此景,心中大惊。 他这才注意到,皇帝虽然看着精神甚好,可龙袍似乎也比离京前空了许多。 “陛下……”周绍上前一步,下意识担忧地开口。 皇帝缓过一口气,靠在软枕上,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锐气,却又已然透出几分威势的侄孙。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这一回,总算是又了却了一桩心愿。但年纪大了,经此一战,终究是伤了元气,受了些伤。” 周绍心中巨震。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在亲征中受了伤,而且看这情形,绝非什么小伤。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陛下是否……根本就没打算把江山亲手交给任何人?原本形势大好的河间王因他一句话便万劫不复,自己今日目睹了陛下如此虚弱的一面,知晓了这等秘辛,会不会…… 就在周绍心念电转,背上沁出冷汗之时,皇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开口:“绍儿,你过来。” 周绍依言上前,跪在榻前。 皇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竟有几分欣慰:“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这次怕是……熬不了太久了。外头看着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朕走之后,这江山社稷,就要交到你手上了。” 周绍猛地抬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虽隐约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皇帝如此直白地说出传位之意,仍是感到难以置信。 皇帝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你是宗亲里头,最像朕年轻时的,有锐气,有担当,更重要的是,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考验了你这么久,你对许多事处理得都很好。没有因私废公,也没有一味姑息。朕……很满意。”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急促,歇了片刻才继续道:“朕这辈子,牵挂不多。唯独放心不下皇后。她跟着朕,吃了许多苦……朕走后,不求你待她如亲祖母,只盼你看在朕的面上,保她晚年安稳,衣食无忧,不受人欺凌,朕……便心安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周绍大为动容,想起皇后娘娘平日对自己的确多有照拂,立刻重重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却坚定:“陛下隆恩,孙儿万死难报!娘娘慈爱,孙儿早已视若至亲。孙儿在此立誓,必待娘娘如亲生祖母,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忤逆!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皇帝看着他真诚的模样,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满意和放松。 他没了亲生的骨血,对继承人的选择只会更加严苛。裕亲王不行,生来便是惹他心烦的,河间王这孩子从前也算乖顺,偏偏为了笼络人心不择手段,先是印□□,又与他最厌烦的世家来往过密,若是真将皇位给了他,没准不过三代皇位上的人就又成了世家的傀儡了,何等软骨头! 成王辈分小些,可却是个明白人,他故意交给他许多急难险重的活计,他心里纵然有一时的不满忧虑,可照样一样样做好了,从来没有向那些世家低过头。对待他的这些皇叔,也没有一味的服软,简直像个不怕死的小牛犊子。 若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该心疼了,可作为继承人的人选,他却是觉得满意的。成王妃那桩丑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对黄承望那小进士,成王的处理让他很满意:打理江山,光靠自己的喜恶是不行的,他连这种说出去会让他丢脸至极的人都能心存怜悯,给他一线生机,可见心中是有大义的。 先时懿康太子走前,他也是日日守在宫里陪侍,忠心耿耿,很念旧情。 唯独有些瑕疵的,便是他对府里那个侧妃宠得太过了些。但那侧妃有福气,因容貌投了皇后的眼缘,他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这些年来眼里也只有皇后,将其余的后妃也只当个好看的瓶子摆着。 真要计较起来,这小子的倔脾气倒真像他亲孙子。 “好……好……”皇帝缓缓闭上眼,“从明日起,你便常来御书房吧。朕……还有些事,要教导于你。” 妾术 第143节 于是从这一天起,周绍便开始频繁出入宫禁,留宿御前,伴随皇帝处理政务。 皇帝对外只称是教导成郡王国事,悉心培养,将自己受伤的事瞒得死死的。在所有人看来,这无疑是明确的信号——成郡王周绍,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大晋王朝未来的天子。 * 周绍监国期间,八月,成王府内,正院王妃艰难地产下了一个男婴。 然而,这原本应给正院和陈家带来希望的嫡子降生,却并未在王府中激起太大波澜。 她生产时,周绍正忙于处理军国要务,等孩子满月了,陛下班师回朝,他又连连留宿宫里。 于是,周绍连洗三礼和满月宴都未能出席,只是从宫中派人送回了丰厚的赏赐,指派了乳母嬷嬷。对于正院的禁足,更是只字未提。王府内的一切权柄,依旧由昭阳馆的庄侧妃稳稳把持。 看着这般光景,王府中那些原本因王妃产子而又开始心思浮动的下人,渐渐又偃旗息鼓,恢复了观望姿态。昭阳馆的地位,并未因正院嫡子的诞生而有丝毫动摇。 陈尚书府的书房内,陈弘章气得摔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四女儿彻底失宠,嫡外孙不受重视,他所有的谋划眼看就要落空。 “废物!真是不中用的东西!”他低声咒骂着,恨女儿不争气。 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封刚从洛州送来的信上,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事,也该打算起来了。 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宫里可能很快就要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元庆三十五年,腊月廿二,宫里颁下圣旨,过继老襄王为皇子,册封其子成郡王周绍为大晋皇太子,正位东宫。 同月廿五,圣人病危。 元庆三十六年,正月十八,在位三十六年的圣人驾崩,临终前召见诸重臣,当众传位于太子周绍。 七日后,皇太子即皇帝位,改元太和,大赦天下。 第150章 “甘之如饴。” 因先帝病危时太子一直在宫里侍疾,故而成郡王府里的诸位女眷也都没有迁入东宫,只等着新帝登基后直接入宫,免得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正月末的潜邸,檐角残雪未消,先帝驾崩的钟声敲响不久后,便有一队内使浩浩荡荡地从禁宫出来,奉新帝的旨意着庄娘娘与三皇子入宫伴驾——虽然名位未定,但已经皇子邺哥儿自然不用再与堂兄弟们一道排号,如今已经改成行三了。 这样的殊遇自然让潜邸的女眷们眼热,可谁人不知晓,新帝在王府的时候便只宠着庄侧妃一人,哪怕如今宫里正忙乱,也想把人带着身边,也让人并不意外。 接下来的几日里,新帝大封有功之臣,又陆续封了潜邸伺候的妃嫔:抚育大公主的孟姨娘被封为贤妃,育有二皇子的方氏封了敏妃,出身高些的曹氏封了婕妤,廉氏封了美人。 旨意一下,一直记恨着孟氏的曹氏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孟氏靠着个半路养的女儿就能居于四妃之位,死死地将她们压在下头。 但曹氏的失落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她很快就发现,原本该被册为皇后的太子妃,直到她入宫前都还没有圣旨颁下。同样未定位分的,还有已经伴驾的庄侧妃。 外头逐渐多了风言风语,道或许陛下根本不想立太子妃做皇后,而是更属意庄娘娘为后。 陈阅微也是这样揣测的,毕竟,大晋立朝以来,并未有明文礼法规定太子妃就能顺顺当当成为皇后,不过是约定俗成罢了。 王府里还未跟着进宫的宫人们也在暗暗嚼舌根:听闻庄娘娘入宫便住进了圣驾的勤政殿后殿,甚至还有人说,潜邸女眷们的名位都是陛下同庄娘娘一起商定的……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灌入枯等的陈阅微耳中。屋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贱人!狐媚子!”陈阅微气得浑身发抖,将手边一个掐丝珐琅手炉狠狠掼在地上,炉灰四溅。她指着垂首噤声的瑞香的鼻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点真切消息都探听不到!” 瑞香跪在地砖上,任由炉灰沾衣,连连磕头:“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眼底却闪过一抹恨意。 陈阅微如何能息怒?她才是先帝赐婚,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如今新帝登基,她非但不能入主中宫,反被一个婢女出身的侧妃抢尽风头,奇耻大辱! 愤怒过后,恐慌如毒蛇啮心。若失后位,她毫无疑问会成为陈家的一枚弃子。她强压怒火,厉声道:“想办法递消息给父亲!若再不动,这后宫就要姓庄了!” 老谋深算的陈弘章自然无需女儿提醒。 他立于府中暖阁,望着窗外枯枝残雪,心中寒意更甚。新帝迟迟不立后,反将庄氏母子接入宫中,其意已明。 若庄青娆登上后位,三皇子便成了“嫡子”,陈家还有何指望? 于是他先联络交好的群臣,联名上书,恳请追封先英国公夫人陈阅姝。此招以退为进,既彰陈家不忘旧情,更是提醒新帝:陈家,出过一位“皇后”,且是陛下结发妻子。 果然,周绍欣然应允,下旨追封陈阅姝为“孝端文皇后”。这道旨意,让陈家人心下稍定。 趁热打铁,陈弘章联合了更多朝臣上书,言道:中宫不可久虚,太子妃小陈氏,乃孝端文皇后亲妹,毓自名门,长娴内则,抚育子嗣,宜立为皇后。 奏折如雪片飞向御案。 然而,端坐龙椅的新帝,却视若无睹。他照常临朝,照常批阅奏章,大封群臣,唯独对那些立后奏本,统统留中不发。 这种沉默,比拒绝更令人窒息。 陈家的耐心在乍暖还寒中消耗殆尽。 愤怒之下,关于庄氏狐媚惑主、不堪后位的流言开始在宫外蔓延。 * 勤政殿后殿,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初春严寒。周绍批完奏折,揉了揉眉心,见一抹倩影端着补汤悄然入内,目光瞬间柔和。 “天寒地冻,跑出来作甚么?”他拉过她的手,触感微凉,便将其拢在掌心暖着。 青娆今日穿着杏色宫装,面容更添几分清丽。她将汤盏推至他面前,沉吟片刻,抬眼看他,眸光清亮:“陛下,那些立后的奏折,您还是看看吧。” 周绍眉头微蹙,随即舒展:“老生常谈,不必理会。” “陛下,”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您明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最初发现周绍的心思时,她自然是欣喜的,但更多的是清醒后的忧虑。 她倾身为他续上热汤,平和分析:“臣妾明白陛下心意。可太子妃是先帝赐婚,名分早定。其过又不能告知天下,若陛下就此越她而立臣妾,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您?如今陈家未敢以先帝赐婚说事,不过是忌惮陛下天威。若逼急他们,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于陛下圣誉有损。” 亦有未尽之言:陈弘章心思深沉,太子妃非他唯一选择。即便此次不能立后,陈家族中适龄女子众多,宫里更有孝端文皇后留下的两位皇子做现成的桥梁。有他们在,陈家永远有借口送女入宫。 青娆早在正院失宠后便发现:她的对手已经是整个陈家,唯有扳倒陈家,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周绍听得她这一番话,心里从未如此后悔当日向先帝求娶小陈氏。 可偏偏陈弘章不仅是小陈氏之父,也是元娘之父。 他将青娆揽入怀中,声音沉闷:“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他何尝不知青娆句句在理?皇位初稳,此时若因立后与陈家撕破脸,绝非明智。 且大晋无必立嫡长死规,若将来传位邺哥儿,青娆作为生母,尊荣自然也不会少。只是,想到如今要委屈她,他心中便堵得慌。 青娆依偎他怀中,柔声道:“陛下,来日方长。臣妾不在乎一时名位,只要陛下心中有我们,能平安长久,便足够。” 她的“深明大义”,更激起周绍怜爱与愧疚。他暗下决心:后位可暂予小陈氏,但恩宠与权力,定要加倍补偿青娆母子。 终于,在陈阅微等得几近绝望时,册封皇后与庄青娆为贵妃的圣旨,同抵潜邸。 * 勤政殿后殿,尚衣局送来的贵妃袍服和头面华美夺目,尤其是那件贵妃礼服,以金线织就鸾鸟暗纹,珍珠、宝石缀饰,流光溢彩。 连见惯了世面的丹烟都低声惊叹:“这……这规制,怕是快赶上……” 她没说完,但青娆明白。这袍服的用料和绣工,显然已远超贵妃应有的份例。 却不知尚衣局的绣娘们也在战战兢兢——只因当日内侍省透出话音来,叫先按皇后的规制往大了准备,哪知道最后还是册了太子妃为后。 她们本想将多出来的宝石和金线拆一些,林奉御却阻止了他们,决定先送过来给贵妃娘娘瞧瞧。 青娆还在细看,周绍便已经在内侍的簇拥下大步进了殿中。 他目光扫过摊开在架子上的华丽袍服,眼中露出一抹满意之色,赞道:“尚衣局此番用心了,这衣服很衬你。”说罢,竟直接吩咐厚赏尚衣局众人,绣娘们这才明白过来林奉御的聪明之处。 可见太子妃虽然成了皇后,可在陛下心里,一等一的还是这位贵妃娘娘啊。 等陈阅微住进了柔仪宫,才赫然发现她的宫殿离陛下入宫后便一直居住的勤政殿甚是遥远,反观陛下给庄氏赐的昭阳宫,坐辇轿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宫人说,陛下因感念太皇太后思念先帝,不忍其立时迁宫,故自己未入福宁殿,皇后自然也不好独居坤宁宫。说法冠冕堂皇,但陈阅微心里明白,这只是陛下的借口。 前世,姐姐陈阅姝住的就是坤宁宫,太皇太后根本就不是那等不识趣的长辈! 皇帝的心思自然也有旁人看出来,一时间,宫中风向清晰无比。昭阳宫门庭若市,柔仪宫则门可罗雀。 册封典礼结束后不久,陈阅微就当真被气得头脑昏沉了两日。 正在这时,宫人禀报,皇后的婶母李氏递了牌子求见,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族亲。 陈阅微勉强压下火气,宣她们进宫。 她本指望母亲沈氏能来为她出谋划策,来的却是这个平日里并不算亲近的婶母,心中已是不悦。待看到李氏身后那个低眉顺眼、却难掩殊色的少女时,她更是心中警铃大作。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段已见玲珑,肌肤胜雪,腰如柳曲,眉眼间一股天生的风流媚态,虽故作怯懦,但那偷偷打量宫殿陈设的眼神,却透着一丝不安分。 陈阅微确定,前世今生她是头一回见到此人,哪里是什么堂妹? 李氏行礼后,赔着笑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又低声道了这姑娘的来历:原来此女是陈弘章养在洛州的外室女,闺名阅嫣,陈弘章听闻皇后娘娘在宫里处处受限,便想将她妹妹送进宫,姐妹齐心,好让圣意转圜。 转头又对着众人道:“听闻娘娘在宫中需人陪伴解闷,大伯特意让妾身带她进来给娘娘请安,若娘娘不嫌弃,让她在宫中伺候些时日也好。” 挥退了众人,陈阅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滚!”她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热茶溅了李氏一身,“带着这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给本宫滚出去!告诉父亲,本宫还没死呢!” 李氏吓得脸色发白,连拉带拽地带着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陈阅嫣退了出去。若不是三房有事求着大房,李氏才不会冒着风险来做这种事。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阅微粗重的喘息声。 荒谬至极! 但很快,陈阅微就发现,事情开始向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初入宫本就需要银两开支,从来对她大方的陈弘章这回却迟迟不往宫里送钱,就连陈家在宫里的那些人手,她一时都动用不了了。等有一日送到她面前的饭菜是微凉的,她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能送来凉饭凉菜,那明日,这饭菜里会不会就有毒了?没有陈家的人手,她要怎么和专宠的庄青娆对抗? 要知道,她的皇后凤印从册封典礼后到现在都没送过来,如今在宫里一言九鼎的,是那方贵妃金印。 认清了现实后,她更为愤怒,在殿里发了好几回脾气,甚至有一回,为了泄愤,拿瓷片将瑞香划得鲜血直流。 “没用的东西!”她骂瑞香,更恨自己母亲不中用——枉她以为母亲将父亲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曾想父亲在洛州任上时便悄悄置下了一房外室,瞧那外室女的狐媚模样,便知道是随了她低贱的母亲! 那样的人,竟在外头没名没分逍遥了十几年,母亲也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了。 她不知道,宫外的陈府,此刻也正闹得鸡飞狗跳。沈氏在发现陈弘章竟在洛州任上就养了外室,还生了个女儿后,几乎气疯了,与陈弘章大闹一场,甚至失手划伤了他的脸,导致陈弘章告假半月未上朝。 有了这一遭,陈弘章对沈氏母女更为厌恶,更坚定了要走这条路的想法。 * 青娆接到皇后凤体欠安,宣召母亲沈氏与堂妹陈阅嫣入宫探望的消息时,正陪着邺哥儿在昭阳宫的后院里玩要。 妾术 第144节 邺哥儿已经快满周岁了,咿咿呀呀地学着走路,玉雪可爱,让她心中一片柔软。 丹烟低声禀报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说是侍疾,可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陈八姑娘在柔仪宫住了两日了,听说没少在陛下经过的地方晃悠。” 青娆逗弄儿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淡淡道:“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有家人陪伴也是好事。至于其他,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又过了两日,天气晴好,青娆吩咐备了辇轿,想去御花园走走散心,顺便剪几枝花儿回来插瓶。 御花园果然百花争艳,尤其是那一片海棠与紫玉兰,开得恣意汪洋,富丽堂皇。青娆扶着丹烟的手,缓缓走在□□上,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 行至一处假山旁,忽闻一阵淙淙琴音,如泣如诉,甚是悦耳。 绕过假山,便见不远处的水榭中,坐着一位素衣少女,正在低头抚琴。而她对面,身着明黄常服的周绍,正斜倚在栏杆上,看似悠闲地听着。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陈阅嫣。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虽穿着素净,却更衬得肌肤莹白,眉眼如画。弹琴时,纤指翻飞,眼波偶尔流转,偷偷瞥向皇帝,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与媚态。 周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听得颇为入神。阳光透过水榭的竹帘,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平日里威严的面容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甚至微微倾身,似乎对陈阅嫣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粉颊飞红,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青娆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升起一种索然无味的厌倦。这深宫里的戏码,果然永远都是这些。陈家的女儿,换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仿佛无穷无尽。 她无意上前打扰皇帝的雅兴,便轻轻对丹烟摇了摇头,低声道:“回去吧,有些乏了。” 辇轿悄无声息地换了方向,离开了御花园。青娆靠在轿辇上,摇了摇头。 男人,终究是喜新厌旧的么?即便他给予她再多荣宠,在面对更新鲜、更年轻的美色时,依然会流露出欣赏。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辇轿刚离开,水榭中的气氛就陡然一变。内侍匆匆在周绍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绍脸上的闲适笑容瞬间消失,他站起身,看也没看因他动作而惊愕抬头的陈阅嫣,只冷冷丢下一句:“琴技尚可,但矫揉造作,终究是庸脂俗粉。”说罢,毫不留恋地离去。 留下陈阅嫣独自跪在水榭中,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方才的娇羞甜蜜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无边的恐惧和难堪。陛下为何突然变脸?她明明表现得很好,嬷嬷们教的招数她都用了…… * 当晚,周绍驾临昭阳宫用膳。席间,他看似一切如常,与青娆说着朝堂趣事,逗弄着乳母抱来的邺哥儿,但青娆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膳后,二人在殿中庭院散步消食。月色如水,倾泻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四周静谧,只闻虫鸣唧唧。 周绍忽然停下脚步,开口道:“皇后那位堂妹,性子瞧着还算柔婉,朕瞧着尚可。不如便册为才人,你替她挑一座僻静些的宫殿,明日就让她搬出柔仪宫吧。” 青娆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他这话说得突兀,且“明日便住进去”,听起来仿佛已是临幸过后亟需安排名分的样子:“陛下已然临幸过她了?” 皇帝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像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些什么,却到底失望移开视线。 青娆微微蹙眉,又很快松开,斟酌着语句,谨慎地回道:“陛下若觉得好,自然是她的福气。只是……即便是合了陛下眼缘,也该先定下宫殿,头回侍寝该由敬事房记录在册,再行册封之事方合规矩。这般急促,恐惹非议。” 她自认这番话合情合理,既没有反对,也维护了宫规体统。岂料,周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语气冷硬:“不知所谓!” 说完,竟不等青娆反应,冷哼一声,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昭阳宫一众宫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青娆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明显带着怒意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满心愕然与不解。 “娘娘……”丹烟担忧地上前。 青娆摆了摆手,蹙眉道:“去打听一下,今日御花园后来发生了何事?” 丹烟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低声回禀:“娘娘,奴婢打听到了……原来您离开后,陛下便斥责了那陈八姑娘,说她是‘庸脂俗粉’,当时附近好些宫人都听见了。” 现在许多人都知道了,陈家的姑娘趁着给皇后娘娘侍疾的功夫勾引陛下不成反遭奚落,名声尽毁。 青娆顿时愣住。原来……他并未临幸陈阅嫣,反而给了其难堪?那方才他为何又在自己面前做出那般姿态,甚至因为自己一句合乎规矩的劝谏而勃然大怒? 一个荒谬的猜想,隐隐浮上心头。难道今日的事……是他故意的?他想看到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贤良大度”? 还未理出什么头绪,余善长的徒弟小跑着过来,一脸焦急地求见:“贵妃娘娘,您快去瞧瞧陛下吧!陛下在勤政殿发了好大的火,为着一点小事就要重罚当值的奴才,奴才们实在是没法子了……” 青娆心中了然。这是皇帝在给下头人施压,也是在给她递台阶。 她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备轿,去勤政殿。” …… 勤政殿后殿,灯火通明。周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奏折,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都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青娆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依礼参拜,声音平静:“臣妾参见陛下。” 周绍抬眸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没说话。内使们却松了口气,很有眼色地纷纷退下。 青娆也不起身,就那样跪着,微微垂着头,也不说话。一时间,殿内静得可怕。 最终还是周绍先沉不住气,带着怒气开口:“你来做什么?朕看你在那昭阳宫自在得很!” 青娆抬起头,眼圈竟微微有些泛红,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陛下雷霆之怒,臣妾惶恐。只是臣妾愚钝,实在不知错在何处。臣妾尽心伺候陛下,陛下要册封新人,臣妾也绝无异议,只想守着宫规本分,为何……为何就惹得陛下当着阖宫的面这般给臣妾没脸?” 见她这般情态,周绍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但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朕看你是巴不得把朕往别人那里推!你这心里,除了邺哥儿,还能装得下谁?”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青娆心中巨震,那个猜测愈发清晰。 她趁势而上,泪珠儿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更咽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何尝不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妒忌、撒泼,不许夫君多看旁人一眼……可陛下是天子,这后宫将来还会有更多新人进来,臣妾……臣妾又能如何?除了谨守本分,臣妾还能怎样?难道臣妾能要求陛下不许再宠幸新人吗?” 她心里猜测,大概当日她与青玉的谈话,到底是传到了周绍的耳朵里。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导致她失宠。 她哭得梨花带雨,烛光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 周绍看着她这般模样,再硬的心肠也软了,那点因试探不及预期的恼怒早已被心疼取代。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扶她,语气缓了下来:“好了,别哭了,是朕的不是……朕话说重了。” 青娆却就势扑入他怀中,将脸埋在他胸前,肩膀微微抽动,哽咽声不绝。 周绍将她紧紧抱住,感受着她的依赖和委屈,低下头,在她耳边叹息般低语:“青娆,朕近来时常在想,若是当日,你没有阴差阳错被陈家送来朕的身边,而是在别处见了朕,可会……多看朕一眼?”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他拥有天下,却在此刻,只执着于一个女子心中是否有他。 闻言,原本七分做戏的青娆眸光一颤,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感。 偏偏周绍毫无所觉,接着道:“你待我好,我自然都看在眼里,可我总觉得,你待我,不似待心上人……”明明已经是九五之尊,却忍不住去吃那小秀才的醋,心里想着: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他二人才是夫妻,她待他,大抵是有过真心的…… 这念头一起,他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想做个昏君,无缘无故地将人挫骨扬灰。 青娆迅速收敛心神,眨了眨眼,让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带着几分娇嗔和委屈道:“陛下龙章凤姿,英武不凡,无论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臣妾若真有幸得见,怕是只顾着自怜了。” 他认真地看着青娆,回答她方才闹别扭时问的问题:“我年长你好几岁,先时只觉得你十分要紧,便想多给你些东西,却将一切都看得惯常……如今我登基了,这天底下再没人能轻易约束我,后半辈子,我想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不知你可愿意?” 青娆怔住。 即便是周绍曾许她以皇后之位,都不如这句话带给她的震撼大。 她知道自己会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故而从来没有对这个男人投注过多的感情,也从未期待他会与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先前在王府里故意做出的吃醋之态,也不过是哄周绍高兴的闺房乐趣。所以陈阅嫣出现时,她只觉得嫌恶陈家人的下作,倒并不算多意外,自然也谈不上吃醋。 她忽而展颜:“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做个妒妇了?” 周绍干咳一声,将人扣在怀里,大概自打呱呱坠地以来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小过:“甘之如饴。” 青娆眨了眨眼,在昏暗的内殿中唇角勾起。 从前他只希望她对他用心,如今这位九五之尊却更加贪婪,奢望自己爱他。 可惜对她来说,这是件困难的事,但她会努力让他相信,她爱他。 ——哪怕并不是真相。 这一夜,勤政殿后殿的烛火燃至深夜方熄。 翌日起身时,周绍已经去上朝了,青娆也在众星拱月地服侍下用了早膳,而后浑身酸软地乘辇回了昭阳宫。 辇轿平稳地行进在宫道上,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和花香。青娆靠在软垫上,看着窗外缓缓掠过的朱红宫墙,神色平静,目光却有些悠远。 她指尖轻轻划过辇轿上精致的雕花,忽而对丹烟笑着低声道:“大兴庄上有一位故人,本宫有些想念她了,让人送些东西去,再问问她近况如何。” ----------------------- 作者有话说:相信聪明的宝宝已经发现了,正文剧情快结束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明天了! 第151章 正文完 春寒料峭,宫墙根下的残雪尚未化尽。 陈阅嫣被悄无声息送回陈府不过几日,陈家另一桩丑闻便在京城激起千层浪——陈尚书家庶出的三少爷陈铭瑜,在藏香阁与狐朋狗友赵三爷为一花娘争风吃醋,酒后斗狠,竟失手将赵三爷打死了! 柔仪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陈阅微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陈铭瑜,那个姨娘生的、被母亲沈氏有意养废了、只会吃喝嫖赌的庶弟! 他死不足惜,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顶着陈府和皇后娘家的名头闹出了人命。 若按律处置,斩首示众是跑不了的,父亲陈弘章一个“治家不严、教子无方”的罪名也难逃,贬官罚俸都是轻的,整个陈家的脸面都丢完了。 她正心乱如麻,父亲陈弘章的密信已由心腹秘密送入。 信中毫无对庶子性命的担忧,字里行间只强调一点:此事必须压下去,绝不能影响到他的官声和陈家的根基。他暗示,需要她这个皇后出面,以两位皇子的前程为筹码,向陛下求情,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陈阅微捏着信纸,指尖微微颤抖。 她明白,这是一次试探。如果她连一个庶弟惹出的祸端都平息不了,她在父亲心中、在家族里的价值将大打折扣。她这个皇后,若连母家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护不住,日后在宫中又如何立足? 无奈之下,她只得收拾心情,换上庄重的皇后常服,带着宫人前往皇帝日常理政的勤政殿。殿门外,大总管余善长依旧挂着那副恭敬得挑不出错处的笑脸,和和气气将她拦在了殿外。 “皇后娘娘万安。”余善长躬身行礼,姿态谦卑,脚步却纹丝不动,“陛下正在里头商议要事,特意吩咐了,暂不见人。还请娘娘体谅。” 陈阅微心中怒火升腾,语气生硬地道:“余公公,本宫是皇后,不是普通妃嫔,如今有要事求见陛下,事关天家颜面,你敢阻拦?” 余善长腰弯得更低,笑容不变:“娘娘言重了。奴才只是遵旨行事。陛下说了,今日事忙,谁都不见。娘娘不如先回宫,待陛下忙完,奴才定当第一时间禀报。” 陈阅微僵立在冰冷坚硬的汉白玉石阶上,初春的寒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隐约能听见殿内传来的谈话声,夹杂着女子轻柔的笑语和皇帝温和的回应,一派融洽欢愉的景象。 那女子的声音,她熟悉到刻骨——分明是庄青娆! 陛下所谓“要事”,就是与她谈笑风生?而自己这个正宫皇后,却要为了一个庶弟的烂事,在此苦苦等候,受一个阉人的刁难! 耻辱和愤恨令她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感觉双脚都快冻僵的时候,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庄青娆身披一件华贵无比的玉色斗篷,毛色油光水滑,衬得她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尽是慵懒惬意。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她款步而出,看到门外的陈阅微时,似乎微微讶异,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缓缓走近,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陈阅微耳边轻声细语,那声音柔媚如丝: “四姑娘,您往日教导我的那些道理,怎么轮到自个儿身上,反倒看不透彻了呢?” 她顿了顿,欣赏着陈阅微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更加苍白的脸色,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男人啊,一旦心思偏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们的宠爱与耐心,只会留给放在心上的人。至于旁人……哪怕是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徒增厌烦罢了。 妾术 第145节 “您说,为了一个姨娘所出、只会惹是生非的庶弟,去逼迫一个心思早已不在您身上的夫君,岂不是……自取其辱?” 这番话听着很耳熟。 陈阅微恍然想起,当日她故意设计让袁氏拆散齐和书与庄青娆,假惺惺地去宽慰她时,便是用此话来劝解她。 她劝她别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要多想法子更出息些,可如今,却是出息过头了。陈阅微心中几欲呕血。 青娆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陈阅微的脸,展颜笑了笑: “说来也巧,臣妾前几日侍奉陛下时,偶然提及旧事,说起当年在王府,那位赵三爷来做客时,曾对臣妾言语轻佻,行为颇多不敬……不曾想,那等登徒子这样快地就断送了性命……” 陈阅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原来是她!三言两语,竟然就哄得陛下为了那点旧怨要杀陈铭瑜与赵三,害得陈家颜面尽失! 庄青娆却已直起身,抚了抚斗篷上淡淡的褶皱,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离去。 最终,皇帝还是没有应下陈阅微近乎谦卑的请求。 陈阅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柔仪宫的,她隐约觉得什么东西错了,可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明白。 她神情恍惚,胸口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袭来,喉头腥甜上涌,竟真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皇后在柔仪宫吐血晕厥的消息,迅速地传到了青娆的耳朵里。 丹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贵妃的神色,低声补充道:“娘娘,太医院院判亲自去的柔仪宫。奴婢瞧瞧拿了脉案给盛女医看,据她说,皇后娘娘的脉象凶险紊乱,竟与当年先皇后孝端文皇后临终前的症候,有几分相似之处……” 陈阅姝在世时,盛女医还没有入府,但自打她成了青娆的心腹,她就专门让她看了陈阅姝当时的脉案:毕竟,此毒无色无味,寻常大夫都很难从病人的脉象看出古怪,她也是怕自己无声无息中了招,故而留了这一手。 却没想到,如今中毒的人换成了陈阅微。 青娆猛地站起身,眸光复杂:“当真?” * 是夜,大皇子周鹤所居的泰安殿。 因季节交替,天气乍暖还寒,鹤哥儿素有夜咳的毛病,今夜咳得尤其厉害些,喝了安神镇痛的汤药后,依旧睡得不安稳。半夜,他被一阵压抑的、极力掩饰的低泣声惊醒。 他自幼体弱,心思比同龄孩子细腻敏感得多。 他披衣起身,轻轻走到窗边,循声望去,只见廊下昏暗的灯火旁,他的宫女、母亲孝端文皇后的陪嫁黛眉姑姑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哭泣。 “黛眉姑姑,”鹤哥儿轻声问:“你怎么了?可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说,陈家……”他知道,黛眉姑姑有夫有子,当日若不是想照料他,她大抵不愿意入宫,一入宫,想探望亲人就难了。 黛眉吓了一跳,慌忙用袖子擦干眼泪,转过身来行礼:“殿下,您怎么醒了?是奴婢不好,吵到您歇息了。”她看着小主子苍白瘦弱的脸庞,眼中满是心疼。 “无妨。告诉我,究竟何事?”鹤哥儿执着地问。 他近来明显感觉到宫中的气氛不同以往。皇祖母似乎总拦着他去见姨母陈皇后,而姨母自从在府里养病后,待他也远不如从前亲近热络了,就连外祖家也接连出事。 纵然这些事大人们有意瞒着他,可他也早就能听懂话音了,故而心中充满了不安。 黛眉犹豫地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奴婢不敢隐瞒殿下。今日方才家中托人递了消息进来,说从前与奴婢一同伺候先皇后的黛兰,她嫁人后过得极不好,婆家刻薄,丈夫混账,如今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奴婢听了,心里实在……实在难受得紧……”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黛兰……”鹤哥儿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这个母亲身边另一位大丫鬟有模糊的印象,母亲去世后不久,她就离府了,据说是嫁人了。此刻听闻旧人遭难,又勾起他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心中更是酸楚难言。 他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抬头看向黛眉,清澈的眼眸亮晶晶的:“姑姑,你别太难过了。黛兰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我们不能不管。这样吧,你明日递信出去,让她进宫来,若是她愿意,往后就让她也在泰安殿里伺候。皇祖母和父皇若是问起,自有我去分说。” 他年纪虽小,但毕竟是皇子,黛兰又曾经在先皇后身边服侍过,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黛眉闻言,立刻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奴婢代黛兰姐姐,谢殿下天恩!” …… 黛兰很快被悄悄接入了泰安宫。她确实面色蜡黄,瘦得脱了形,周鹤看见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当日鲜活肆意的大丫鬟。 见到周鹤,黛兰未语泪先流,重重给他磕了几个头。 她犯下大错,先皇后没想杀她,可如今的皇后却一直没有放弃找她。这几年,她四处换庄子,又与嫁的男人生了个孩子,心惊胆战之下,身子骨也是愈发差了,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她明白,她活着,她的孩子尚且还有一口饭吃,可若是她就这样毫无用处地死了,他日贵人们知道真相,那孩子定然就活不了了。 天使找到她时,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欠先皇后的太多,也是时候赎罪了。 周鹤有心同她多聊聊母亲从前的事,黛眉特意悄悄屏退了左右,只留黛兰与大皇子闲聊。 就听黛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泣血般哀告: “殿下,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奴婢隐瞒了一桩天大的秘密,至今未敢吐露。此事……此事关乎先皇后,奴婢死不足惜,只求殿下带奴婢面见陛下!奴婢要亲口向陛下举告!” 闻言,周鹤小小的身子猛地一僵,脸色变得很难看。 好端端的,黛眉提起了黛兰,让他将人接进宫,黛兰见了他,话没说上两句,便一副求死无悔的模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什么。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周鹤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没有问,仿佛是不敢问,只慢慢道:“好……我明白了。” “明日午膳时分,父皇会来泰安宫陪我用膳。” * 翌日,圣驾如期而至泰安宫。 周绍看着长子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心中怜惜之情更甚,席间温言细语,又让他尝了御膳房新做的药膳,一时间,父慈子孝,氛围温馨。 膳毕,周鹤依偎在父亲身边,给黛眉使了个眼色。 黛兰出现在周绍视野里时,周绍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只因她模样太过狼狈,完全不像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不由蹙了眉,暗暗不满内侍省的人,竟敢背着他苛待大皇子。 等人一开口,他才愣住了:居然是元娘身边的旧人。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周绍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泰安殿,如同暴怒的雄狮,带着大批内侍和宫女,径直冲入柔仪宫。 病榻上的陈阅微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魂不附体,刚想开口询问,周绍已厉声下令:“搜!给朕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特别是皇后身边近侍的住处!” 陈阅微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强作镇定地质问:“陛下!您这是何意?您纵然不喜欢臣妾,也不能如此践踏臣妾的脸面!” 周绍没有理睬她,只是面色阴沉地立着。 不过片刻功夫,便从瑞香居住的耳房床榻下的一个暗格中,搜出了数个瓷瓶和小纸包,经随行太医当场查验,赫然是与黛兰所供述的毒药成分一致的剧毒之物。 陈阅微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极度的恐惧让她本能地选择自保,她伸手指着同样面无人色的瑞香,尖声叫道:“是她!一定是这个背主忘恩的贱婢!是她瞒着臣妾做的!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 周绍看着眼前这张与元娘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因恐惧而扭曲狰狞的脸庞,只觉得无比恶心与憎恶。他猛地将手中那封密信狠狠摔到陈阅微脸上! “贱人!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阅微只看了一眼,便如坠冰窟,浑身冰凉。那是她的笔迹,是她当日写给黛兰的信! 黛兰那个贱人,居然敢留着她的信,还送到了御前。她想起自己刚嫁进来时为了站稳脚跟没顾得上管她,等再去打听时,她已经离开了先前待的庄子,有人说是嫁人了,有人说是病死了,后来便杳无音讯,怎么也查不到了。 太医在一旁低声道:“陛下,这一包药的剂量不对,看着近期似乎用过……” 陈阅微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醒悟过来。 是了,她近来总觉得身体不适,精神不济,甚至吐了血,只以为是气郁所致。难道是瑞香这个贱婢,竟然对她下了毒?否则,她如今作甚还要存着那么多的毒药? “贱婢!你竟敢谋害本宫!”陈阅微面目瞬间变得无比狰狞,如同厉鬼,她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朝瘫软在地的瑞香扑去,“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然而,她气急攻心,加上真的中了毒,身体虚弱,还没扑到瑞香面前,自己先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喉头一甜,“哇”地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华贵的地毯。 瑞香看着状若疯癫的陈阅微,又看了看面色冰冷的皇帝,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勾起一抹诡异而癫狂的笑容。 在她看来,皇后死了比活着好,她没准还能靠着四皇子吃香喝辣,这毒药她多的是,反正都是掉脑袋的活儿,多一件少一件,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陈阅微瘫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周围冷漠或憎恶的面孔,看着瑞香那疯狂的笑容,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流滴落的声音,神智开始涣散。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 “错了……都错了……我送你到他身边……是我最大的错误……瑞香这个疯子……我用了把疯子的刀……” “若是……若有来世……”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茫然,嘴里只会反复念叨着几个同样的词汇,仿佛真是疯了一般。 但周绍的恨意,并未因她的疯癫而有丝毫消减。想到元娘蒙冤而死,想到鹤哥儿孱弱的一生,他无法容忍这个毒妇再多活一刻,哪怕她已神志不清。 当夜,余善长亲自带人送去了一壶鸩酒,没有给她任何装疯卖傻、苟延残喘的机会。 对外,皇室宣称,陈皇后因庶弟获罪,忧惧交加,引发旧疾,急症薨逝。 借此由头,周绍雷厉风行地罢免了陈弘章的官职,并下旨,以皇后新丧、需重孝守制为由,责令陈家上下全体丁忧,三年内不得出仕为官。 …… 听闻女儿死讯的沈氏,如同疯婆子一般冲到宫门前哭闹,指名道姓地咒骂庄贵妃狐媚惑主,害死她的女儿。 周绍叫人将她带进来,面对她涕泪横流的指控,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冷冷道:“若不是看在孝端文皇后和两位皇子的份上,夫人以为,凭你方才那些大不敬之言,还能安然站在这里吗?” 沈氏不服,兀自冷笑:“若是元娘还在,她定然也要劝谏君上,不可宠妾灭妻,不可……” 周绍不耐烦地打断她,将陈阅微那封亲笔密信掷到她面前:“夫人自己看吧。如果不是夫人你一味骄纵,养大了小陈氏的狼子野心,元娘此刻怎么会不在?” 沈氏捡起信,只看了一眼,便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周绍犹嫌不足,又召来几个柔仪宫的宫人,将陈阅微近来对沈氏无用、抱怨家族拖累她的牢骚话,一一惟妙惟肖学给她听,最后,他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看来,夫人含辛茹苦,倒是养出了一头只知道索取、反口噬亲的白眼狼啊。” 他心中充满了为元娘报仇的快意,却也带着无尽的悲凉:“若是鹤哥儿知道,他的亲外祖母,处处维护害死他母亲的姨母,如此偏颇,他日后……还会认您这个外祖母吗?” 诛心之言,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彻底击垮了沈氏。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宫门,失魂落魄,在下一道台阶时,脚下踉跄,直接栽倒下去,额头磕在坚硬的石阶上,顿时血流如注。然而,额头上皮肉的伤痛,远不及心中伤痛的万一。 她总是因为旧事对长女不满,可长女哪怕知晓自己被胞妹害了,还是捏着鼻子让胞妹继承了她的荣耀,延续陈家的容光,到头来,只有从前的旧仆为她讨公道…… 而她一心维护的幼女,却对她没有丝毫感激和舐犊之情,只是恨她,恨她给的不够多。 陈弘章在府中听闻长女死亡的真相,亦是心痛如绞,更痛恨幼女的恶毒愚蠢连累家族。 他到底是老谋深算,深知此事已触怒龙颜,只要周绍在位一日,陈家便难有起复之望。他当机立断,变卖了京中大半产业,将其中的八成,以补偿名义,秘密送给了大皇子周鹤,随后便带着家眷,黯然离京,返回了老家。 他只盼着,大皇子将来多少还能念着这点香火情分,不至于让陈家彻底败落。至于四皇子,生母如此罪孽,陛下又从不待见,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泰安殿内,周鹤看着外祖父家送来的拉不到底的清单,抬头看向前来探望他的父皇,轻声问:“父皇,儿臣该收下吗?” 周绍看着儿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怜爱与遗憾。他摸了摸鹤哥儿的头,叹息道:“收下吧。这是他们欠你母亲的,也是欠你的。” 若不是小陈氏,这个孩子本该是他名正言顺、健康聪慧的继承人。 鹤哥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妾术 第146节 他心思通透,虽然黛兰面圣时透出些许话音,父皇就刻意避开了他,但柔仪宫的变故、陈家的骤败、皇祖母对他越发怜惜的态度……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猜到了真相。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那份清单仔细收好。 等父皇走了,他召来黛眉,屏退左右,平静地说道:“黛眉姑姑,你的心事,如今也该了了。过些时日,我便奏明父皇和皇祖母,让你出宫去吧。你本有家室,不该为了照顾我,一直困在这深宫里。” 黛眉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瞬间红了,她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殿下……若是殿下日后有任何需要,奴婢和我家那口子,纵是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 鹤哥儿脸上露出一个属于孩童的笑容,摆了摆手:“姑姑放心,我身边没那么危险。”他深知自己体弱,太医断言他难活过弱冠,在众人眼中,他早已失去了争储的资格,反而安全。 在黛眉转身后,鹤哥儿忽然低声,清晰地说道:“姑姑,帮我谢谢她。”他能猜得出,黛兰是怎么怀揣着秘密活到如今的。若是没有人做靠山,光靠黛眉这几个忠心耿耿的旧仆,只怕黛兰早就投胎去了。 黛眉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脸上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殿下比她想象的更加聪明。这样一来,她也能放心离开了。 这个世界,亲疏远近,恩怨情仇,本就复杂难言。 * 太和元年,四月。 严冬尽褪,春意盎然,持续月余的皇后丧仪终于落下帷幕,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新生般的明媚之中。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庄青娆身着尚衣局日夜赶工、绣纹繁复庄重的礼服,珠翠璀璨、光华夺目地一步步踏上通往太极殿的漫长御阶。 皇帝立于高高的丹陛之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个正向他走来的女子。四年前,他在御街之上与她匆匆擦身时,未曾料到,她会这样瞩目、美好地闯入他的世界。 “……兹仰承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伴随着宣旨官员念读完毕,山呼海啸般的“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响彻云霄。 庄青娆缓缓转身面向百官。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步步为营、小心算计的大丫鬟青娆、通房庄氏、庄姨娘、庄夫人、庄侧妃、庄贵妃,而是大晋朝名正言顺的国母。 未来的路或许仍旧有崎岖,但至少此刻,她已经摆脱了任人宰割的命运。 册封礼成,帝后携手登上城楼,接受万民朝拜。身侧的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庄青娆侧首,对他展露一个温婉而真切的笑容。 阳光映照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明亮,仿佛终于挣脱了那个从落地起便束缚着她的牢笼。 同月,皇帝颁下诏书,册立庄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周邺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据史料记载,此后数十年,帝后同心,励精图治,共创太平盛世,传为后世佳话。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接下来还有几个番外故事,会根据榜单情况调整和更新。 这一本和以前的故事不太一样,更聚焦于剧情而非男女主的感情,所以在连载的过程中,很多追文的读者们可能觉得情节铺开得不够多不够快,选择了养肥后再看,所以收益有点跟不上,间接导致频道内榜单轮完了之后无榜可上,长篇后期没有曝光,笙笙就难免动力不大足。再加上笙笙不是全职,今年这一年是笙笙来到新单位以后最忙碌的一年,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新报表,压力很大,有时候实在抽不出时间,所以磕磕绊绊到今天才写完正文,也是有点对不起追更的读者555。 非常感谢各位小宝们在连载期间的关心、喜爱和支持,其实扪心自问,这本书我写的很顺利,前期有存稿,后期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每天更新,但捡起来写的时候几乎都没有怎么卡顿,所以我很喜欢它,也希望你们能喜欢。 番外的话,目前想的是会写前世的故事、配角线、脑洞大开if线(可能会有但不保证)、崽崽成长线,具体看实际情况。 最后的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陪伴,么么哒![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