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节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作者: 昭培安 简介: 少女不是香香软软的小蛋糕,而是坚不可摧的硬核桃。 — 冯般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十二年后。 不但如此,她还发现自己所在的世界原来是一本古言虐文。小说男主是她的继子,而女主,就是她的儿媳。 在原时间线里冯般若在死了丈夫后就移情男主,自男女主成婚以后执着作妖,各种立规矩、为难人,方法层出不穷,手段叹为观止。最后女主在众人面前撕破她慈祥的伪装,难堪下场,落得个孤苦无依,曝尸荒野的结局。 为了继续推进冯般若完成任务,尽快达成自己命中注定的结局,系统还一直在给她布置一些奇怪的任务。 【女主给你端汤来了,不许接,要她在这里罚站,把她十根手指都烫掉】 【女主给你请安来了,不要见,就让她在门口跪着,你继续睡】 【女主怀孕了,是时候给男主纳一房小妾了!你娘家的外甥女儿就是不错的人选】 【女主流产了,上,奚落她鄙视她虐待她,看见地上那盆冷水了吗,现在,泼她身上】 …… 十四岁的冯般若:啊?我吗? — 少女冯般若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当一个侠客。 她每日三更眠五更起,练弓马,勤刀剑。带着满心抱负,终于打算横刀踏上江湖之路的时候,却被系统绑定,背负着拯救世界的使命停了下来。 从那一日起,鲜衣怒马的少女被圈养在深宅大院之中,天地也由此便成一个囚笼。最终有人为她点起一盏灯,与她共同走进另一片自由的天地之中。 — 小剧场: “我的婆母最近迷上了一个年轻男人。 这个年轻男人比我相公还要小六七岁,我劝婆母分手,说这是杀猪盘。 婆母却不肯听我劝告,竟然还要和那个男人私奔。可对方实在不是什么良人。他相貌特别英俊,良家妇男是绝对不会长这么英俊的,他一定是要骗我们的钱。 谁能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急,在线等。” ——《上京城八卦论坛》 — 精力极度旺盛武力值max超级暴躁萝莉x病弱深沉超级绿茶白切黑郡王 阅读指南: 1.日更,更新时间是下午17:00,存稿丰厚,坑品有保障,留言必回哦,还会有小红包相送。 2.无脑架空文,朝代、官职、服饰大杂烩,没有历史原型,就是图一乐。 3.1v1,he。前期女主心理年龄未成年,没有感情线(死掉的老公不算),男主出场较晚,女主长大后才会有感情线。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爽文 逆袭 沙雕 救赎 主角视角:冯般若 郗道严配角: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当恶婆婆不如当皇太孙 当恶婆婆不如当大将军 一句话简介:好想像你那样恶毒的活一次 立意:人与人之间要真诚 第1章 霜刃裁春 现在请您选择是否接受任务 暮鼓隆隆,谛听神像在殿外耸立,细雨拂过五色风马。观音大殿里涌进细碎的风声,夜色渐浓,因着大雨连绵生出一身斑驳锈迹。 正对着谛听神像的乃是一间照堂。朱墙灰瓦,上头骑了个冯般若。她只十四五岁,头戴一顶闹蛾冠,身着一件雾青色缂丝宝相花团纹的裙袍,额系红绦,颈子上戴着麒麟金锁。手脚脖颈又白生生的,千年古刹中唯独她一点光亮。此时她正仰头看着房檐,正思量该从哪儿才能爬到那上边。 底下跟的丫鬟急得要哭出来:“郡主,快下来。雨天湿滑,万一摔下来了可怎么好?一会儿皇后娘娘就要出来了。” 冯般若只教她噤声:“静照,你不要叫。” 丫鬟哭丧着脸:“郡主,就当奴婢求您啦,您快些下来罢。” 冯般若也不管她,只从墙脊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爬到照堂顶上。她和颍川王约好了未时相见,如今只有一刻钟了。 等她站在屋顶,丫鬟当即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等她再睁开眼,冯般若已经从照堂的另一端跳下去,面朝着金红夕照,仿佛一只灵巧的猫。 此时冯般若心中只想着,要快快见到颍川王。 她是在半月前陪伴皇后礼佛时第一次见到他的。他肤色很深,长发,又很瘦,披着素白的僧袍,额心却点着金印。虽然身为皇子,但通身超世绝俗之气,面容像极了殿里的菩萨。 皇后不许她同他一起,她只得夜夜等日头落下去了才敢去找他。后来皇后知道了,盯她盯得很紧,她已经四五日不曾去过了。如今皇后急着要回宫,她只得匆匆忙忙地去跟他道别,心里怕得很,忧心这是此生同他见的最后一面了。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屋脊上跑得愈发快。等快到颍川王所居的禅房了,她屏气吞声地,慢吞吞地在房顶上挪动,想教他吃上一惊。 雨水沾湿了她的鬓发,但她一双眼仍是亮晶晶地,像是坠落在枝头的两滴夜露。 等她到了颍川王所居的禅房,又从高墙之上轻巧地跳了下来。只是不知为何禅房里却没有点灯,她敲了半晌,门内空无一人,只得在他院子里苦等。 远处传来脚步声,冯般若怕人瞧见她在这儿,慌不择路,只得沿着朱墙再爬将上去。大雨潮湿,她又太匆忙,脚底打滑还跌了一跤。粗糙石砾划伤了她的右臂,可她顾不得许多,栖身在房檐之上,以期没有人发觉。 来人是颍川王与京中几位闺阁女子。 冯般若屏气细听,还能听见几人的笑声。颍川王手中提灯,灯火在他身侧照出茸茸的一个圆,如此更像一位圆融的菩萨。 “……丹阳郡主是什么样的人,你我还不知道吗。她娘死得早,她没有娘养,什么都是一塌糊涂。幸好还有皇后娘娘还愿意管她,否则早就在街头要饭吃了。”一个少女扬声道,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冯般若听见。 这少女之外则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莫这样说。” 那少女道:“你就是胆子太小,才会被她欺负。你怕冯般若,我可不怕她。我阿耶乃堂堂监察左丞,她奈何得了我?她若是敢动我,我必狠狠地参她一本。” 此次皇后銮驾下榻灵岩寺,有不少外命妇共同前来礼佛。她二人应当就是跟随自己的母亲姊妹一起来的。 那怯生生的声音放的更低了:“你当心些。郡主她人也不坏。”说着她又走到颍川王身边,道,“殿下莫怪,她向来心直口快的,讲话没有轻重。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那少女更是拔高了嗓音:“你还护着她!你忘了她罚你娘跪在龙泉宫前了?你娘做错什么了,她就是没娘,也见不得你有娘!好端端地你同情她作什么。” 连番话听得冯般若又羞又恼,张口一个娘闭口一个娘,在背地里这样嚼人舌根,可见她有娘也不曾得到什么好家教。冯般若只恨此刻手上没有提着马鞭,不然她必定抽得这两人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只是眼下从这儿跳下去实在更落人口实,她只好按捺不发,目光转向颍川王,只期望他能替她讲两句话。 然而无论她们讲什么,他脸上都始终挂着温吞笑意,并不曾开口。 他一行人沿着院子渐渐远去了,想必颍川王早已忘记了他和冯般若的约定。她无端被人骂了一顿,又遭到心上人如此忽视,心中难过得厉害。本想一走了之,可是想了想,还是决意把自己亲手做的信物给他。 是冯般若亲手绣的一条丝帕。 她一生也没做过女红,只是为了他才想试一试。罢了罢了,她想,便是他丢掉也好,送给别人也好。她虽然气恼他不制止旁人羞辱她母亲,可是帕子已经绣了,只当是送了他这帕子,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了。 她推开颍川王所居禅房的窗子,敏捷地翻进去,又拿起火石点燃了红蜡。 烛火点亮了一方人间炼狱。 冯般若起初还觉得奇怪,颍川王房中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皮具。皮裘皮带皮鞭也就罢了,可是皮鼓、皮画、皮被,连他胡床上扔下的靠枕都是皮的。那些皮子幼嫩,入手细滑,不像是常见的牛羊皮所制的。 等她越过了他阻隔内室的屏风,这才明白他用的都是什么皮。他内室中到处都是人脸。有的铺成皮子,五官都压扁了,有的则被他套在不合宜的头骨中,瞳孔森森。有男亦有女,有老亦有少,无一不令人悚然。 此刻冯般若望着自己手上的红烛泣血,一时想不到在人间竟也能见到这地狱般的景象,心中又惊又惧。随后她走到他的博古架前,持手中红烛将那些人面点燃。 黑夜里燃起熊熊大火。 她起先还不知道要逃走,在屋里念了一段《地藏经》,愿他们离苦得乐,往生净土。随后被浓浓的烟雾呛得喘不上气,手里也渐渐失去气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火舌将那些人皮制物吞噬殆尽,眼看就要烧到她的身上。 天地倏忽变色,烈火在她的脚边迸出细小的火星,然而她却半点都感觉不到灼热,她孤身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除她以外,整个世界一点一点变成黑白两色。 她吃了一惊,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眼,整个世界已经被打碎成许许多多的文字。写在惨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冲击着她的眼睛。冯般若想要走近那些文字,却被禁锢住不能向前。有一个鲜红的弹窗映在她眼前,接着,耳畔传来尖锐的轰鸣声。 【警告,警告,剧情发生偏离】 【npc冯般若,产生自我意识】 【警告,警告】 接下来,那声音变得愈发尖锐刺耳,听得人头疼欲裂。冯般若捂紧自己的双耳蹲在地上,等她再抬起头来,眼前的红色弹窗和文字都已经消失了,天地白茫茫一片,空旷以至于虚无。 她试探着将手往外伸,禁锢着她、让她动弹不得那股力量已经消失了。 “这是哪里?”她呆呆地望着眼前陡然变化的空间喃喃自语,许久之后,她又扬声喊了一句:“有人在吗?” 【滴——】 【宿主您好,欢迎您来到主神空间。这里是不同于您所生存的世界,空无一物。由于您滋生出了自我意识,所以才会被卷入这里。请您不要慌张,只要配合我们的工作,稍后便能够返回您所在的世界了】 “什么意思?”冯般若问。 【宿主所生活的世界是一本古代言情小说《霜刃裁春》。您是小说中的一位npc,用您当前时代的话来说,您就是一个配角。故事的主角是您丈夫和他先夫人所生的儿子卫玦,以及他的妻子,也就是您的儿媳越宛清。因为您少年守寡,所以您非常妒忌您的儿媳越宛清,每天想尽办法搓磨她,企图破坏卫玦和越宛清的婚姻】 冯般若听得懵懵懂懂,她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我吗?” 【在您的破坏之下,卫玦虽然心里无比喜爱越宛清,却仍多次和越宛清发生争执,两人虐心又虐身,最终越宛清决定和卫玦和离,彻底摆脱您一家人。但是签下和离书后,卫玦认清了自己的心意,陷入追妻火葬场。经过长久的追妻后,终于与越宛清复合。此时卫玦也得知了您的真面目,自此,您就可以下线休息了】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意外】 【您觉醒了自我意识,提前识破了您丈夫的本来面目,将他的私人藏品全部烧毁。剧情出现重大偏移。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将不再会和您的丈夫缔结婚约,也不会去选择抚养您继子卫玦,剧情将无法继续展开,世界即将塌缩】 冯般若问:“什么是世界塌缩?” 【就是这个世界将在整个时空之中彻底消失。您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将死亡,永远被时间抹除】 “啊?”冯般若瞪大了眼睛,“我会死吗?” 【不止您会死,您的外祖母、父亲、朋友,全部都会死】 “那我该怎么办?”冯般若问。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节 【宿主想要拯救大家的生命吗】 冯般若咬了咬下唇,应道:“是。” 【因为宿主改变了世界原本的进程,所以十二年后的故事将无法开展下去。系统会将送您回到十二年后。您需要按照原本的剧情刁难、折磨您的儿媳,直到您的儿媳和您的儿子彻底解开心结,终成眷属为止。只有这样,才能挽救这个世界】 【现在请您选择是否接受任务】 冯般若问:“我要是不接受任务会怎样?” 【您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会立刻死去】 冯般若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但是眼前的天地异象由不得她不信。她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若真是她一念之差,导致天地毁灭……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随着她一番话尘埃落定,无数的字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越过她的身体,飘向未知的远处。天河百转,星斗轮换,天地渐渐被一种崭新的颜色涂抹开来,烈火变成满眼刺目的红。 这是一间婚寝。 贴着红双喜的黄铜镜里映出她的脸,教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她仿佛长大了一些,身量又抽条,显得高且瘦。容貌比她少年时要更精致也更冷峻,却皮肤苍白,她猜想,那大约是成年后的她自己。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胳膊,刚才的划伤早已恢复如初。 她再抬起头。镜中人穿着一身天水碧滚银丝牡丹的薄衫,眼底拢着一片淡青色的雾,眉目间亦有淡淡的愁容,空对着这间喜气洋洋的婚寝,显得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说: ---------------------- 开新文啦开新文啦,纯纯沙雕文,都来看个热闹嘿嘿。朝代,称呼、衣服、礼仪全是一锅端大杂烩,请勿深究哦!请大家伸出发财的小手,多多帮忙点点收藏评论[狗头][狗头] 女主的名字叫“般若”,两种读音,“bo re”和“ban ruo”咋读都行,一般我是按照“bo re”的读音扣字的,意为“智慧”。 不过我在这里摊牌了,我们般若宝宝并不是一个聪明蛋,但是谁能拒绝萝莉呢!萝门! 第2章 初见新妇 跪上两个时辰,岂不是要晾成…… 是谁要成亲了? 她左右环顾了一圈,周遭样样教她感觉陌生。这具身体很瘦弱,弱到让她觉得任谁一巴掌都能把自己给拍死。她抬起自己的手,瞧见十指尖尖,指甲留得长长的,掌心的茧都不见了,只剩下柔软的肉。 这跟她想象得不一样。 在冯般若的想象之中,二十六岁的自己应该是一个闯荡江湖的游侠,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她虽然曾经喜欢过颍川王,但当她知道颍川王实际是个喜欢收集人皮的变态以后,颍川王在她的心中已经从一个菩萨般英俊的伟男子,变成了需要她铲奸除恶的对象。 她怎么会嫁给他,还把自己养成这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呢? 冯般若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幸好他已经死了。 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间隙之中她了解到事情的始末。原时间线的冯般若没有在那个雨夜去找他,所以也没见到他那些恶毒的收藏品。颍川王与她私相授受了一段时间,向皇后求娶她,皇后本来不肯,但冯般若却以死相逼,非要嫁给他不可。没办法,皇后只好为她和颍川王赐婚。 颍川王那年三十二岁,他和先夫人的儿子——也就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卫玦,已经十四岁了。 卫玦只比冯般若小三四岁,这也是皇后不同意冯般若嫁给颍川王做继室的原因之一。世子年纪这么大,除非他死了,否则冯般若困在这深宅大院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但是无奈原本时间线上的冯般若被他骗得团团转。 然而在新婚当夜,颍川王死了。 他那天吃多了酒,被小厮搀扶着往青庐来。可是不知怎的,走到青庐面前突然嚷嚷着要去看看他的宝贝,一行人又吵嚷着去了。后来第二日,大家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荷花池里溺亡。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去甩开所有人孤身一个去荷花池,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失足跌落,还是被人谋杀。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他死了,冯般若继承了颍川王府,她作为颍川王妃撑起了颍川王的门楣。就连卫玦的颍川王世子之位,也是她为他争取来的。因此卫玦十分感念她的恩德,虽然年纪相差不大,仍然乖顺地喊她为“母亲”。 冯般若虚浮着脚步走出房门,门口的婆子正在为她把门,见她推门出来,忙迎上来问:“王妃,都布置好了?” “布置什么?”冯般若问。 “不是您说要在新夫人的被褥上放绣花针吗?”婆子问,“您说新夫人是南蛮子,不懂规矩,得好好教育教育她,所以要她坐有针的褥子。针扎在屁股上都不动,这才是称职的世家媳妇。” 冯般若不可思议:“这主意是谁出的?我?” “是您啊。”婆子道。 冯般若欲言又止。她沉默了半晌,最后道:“是,是我,我做完了,咱们走吧。” 婆子道:“好,我这就伺候您去休息。” “休息?”冯般若一怔,“可是……今天?今天不该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吗?” “今天是世子和新夫人拜堂成亲的日子啊。”婆子道:“也是您说的啊,您休息够了再出去,让新夫人在门口先跪上两个时辰再进门,好好挫挫她的性子。” 这十二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原本时间线里的冯般若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冯般若难以置信:“这话都是我说的?” “是您说的啊。”婆子道,“奴婢怎么敢乱传王妃的话呢?” 冯般若沉默良久,她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时值七月,热得出奇,虽然日头已经偏西,但是新娘子身着玄纁婚服,头上是花钗蔽髻,跪上两个时辰,岂不是要晾成人干了? 许久,冯般若道:“算了,让她起来吧。今天大婚,让人看见了难免会传闲话,以后进了王府,有的是她跪的时候。” 婆子立刻称赞她:“还是王妃心善。” 新夫人越宛清,也就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原本的冯般若讨厌她,除了对卫玦有些莫名的心思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越宛清是原颍川王妃,也就是卫玦亲生母亲的外甥女。 这门姻亲本是卫玦的亲生母亲定下的,在她病死之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为小卫玦和小越宛清订下了婚约。原身本来就看不上越家的门第,更遑论这桩婚事还是由情敌做主,因此一直想要跟越家退婚,所以才把这桩婚事拖到了卫玦二十三岁。可是越家乃是将门,越宛清的父亲立下战功之后,向皇帝提出用战功换取颍川王府履行婚约,原身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 冯般若带着婆子走去了二进门。 这类拦住新妇,不许新妇进门的婚俗,又称“拦门”。原本是新妇进门之前,夫家的晚辈聚集在这里玩闹取乐,收受礼物和金银锭子,直至满意才放新妇进门的旧俗。但是颍川王府人丁单薄,没有晚辈,只有原身一个母亲,本就不该拦门,或是换上一群年轻的丫头小子来沾沾喜气,也就罢了。原身却蓄意派人将她堵在这里,还逼迫她罚跪,正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冯般若走到二进门一看,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越宛清坐在软轿上正要下来,底下丫鬟女赞正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和她派去的婆子争执。 “娘子们,这是王妃的命令,老奴只是奉令行事的。您几位为难老奴,着实没有意义。新妇不跪,那老奴就不能放新妇去婚寝。” “颍川王妃怎么会有这样的命令?新妇来了不让进门,却要在门口罚跪,普天之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必定是你这婆子胡乱挑唆!” “无论如何,新妇若是不在这门口跪足两个时辰,老奴是万万不肯放新夫人进门的。王妃是最重规矩的,新妇也不想还未进门就开罪了王妃吧?” 再看新妇,她红彤彤地站在那里,朱唇轻抿,脸色略有些难看。 冯般若感到一阵头大。眼看两方推推搡搡地就要打起来了,她立即喝止:“够了!” 颍川王妃声如洪钟,一声厉喝之下竟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既然王妃已经亲自来了,几个婆子都不敢再多嘴多舌,立刻缩头缩脑地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王妃。”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前院还在见客呢!”冯般若三步并作两步,已跨过了二进院的大门。走近了再看,越宛清果然头上梳着厚重的蔽髻,顶着九钗花树,身上披着做成垂胡袖的曲裾深衣。 这身行头粗粗一估,也得有二三十斤。 冯般若道:“规矩体统,都让你们吃了吗?在这里吵闹什么,让人听见了岂不正是落人口实!既然新妇到了,就让她进去,也就罢了。何苦平白惹的外人看笑话!” 越宛清此刻已经完全走下软轿。她上前迎了几步,随后在冯般若面前跪而拱手,头触地两次,一拜再拜,将贽礼奉于冯般若面前,口中道:“新妇越氏,敢见舅姑,愿以微物表敬。” 新妇即使在此刻都顾全着颍川王府的颜面,将原身莫名其妙的罚跪解读为了想要她提前行拜姑礼。礼物奉上,原身再没有理由不许她进门。冯般若自问,她反正是作不出这样的高情商发言的。 冯般若只得伸手接过。 可是拜姑礼本不在此刻,她根本什么都没准备啊。眼看就要尬在当场,冯般若浑身上下一摸,在手臂上摸到了一个金臂钏。 冯般若当机立断褪了下来,交给越宛清,口中也道:“愿以微物相存。” 婆子在一旁瞧见那臂钏,连声道:“天呐,王妃,这不是王妃母亲的遗物吗?这么贵重,怎么能送给新妇呢?” “多嘴!”冯般若回身瞪她一眼,但心中甚慰。 如此,拜姑礼成,越宛清在女赞的搀扶下走向青庐。冯般若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此刻,有系统的声音滋啦滋啦地在她耳边响起,逐渐变得清晰。 【宿主怎么这么轻易就让她走了】 【宿主应该让她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将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啊】 “你怎么还跟我到这儿来了。”冯般若扶额,“整治她有什么用,你最终不是想要让她和卫玦情比金坚吗,现在卫玦又不在,折磨她给谁看?” 【在宿主没有完成任务之前,系统会一直陪伴着宿主的】 【请宿主认真执行系统发布的任务,如不执行,或人物出现ooc行为,系统将会遭受电击惩罚】 另有小字标注,ooc是指与人物性格不符的言行举止。 “可是,什么又是电击?”冯般若不耻下问。 随着她话音一落,有一股奇异的酥麻感从她的脊梁骨上爬出来。那感觉又酸又胀又痛,十分难捱。 【因为宿主不理解电击,所以现在系统释放微量电击让宿主体验电击的感受。请宿主注意,此次体验的能量只有正常电击的十分之一】 冯般若看见自己一缕头发被系统电的飞起,蒲公英一样悬浮在空中。 她连忙问:“原剧情里越氏也被罚跪了吧,她是怎么进门的?” 【吵嚷声太大,惊扰了外院宾客。男主及时出现,惩治了婆子,这才迎女主进门】 冯般若哪里知道,古言虐文的高光时刻自然都是要给男主的。女主的聪慧高情商,大家根本不在意。冯般若只是暗想,她这一步误打误撞还走对了,否则大婚当日在家里闹出这等事,岂不是要被外人笑话死。真不知道原身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她回到自己的院中,接下来,她就等入了夜,昏礼之际再去青庐。丫鬟婆子劝她休息一会儿,别累着自己,可她现在却觉得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好像一条很久没有人遛的狗,浑身刺痒。 她要给自己放放电。 冯般若将下人全部赶走,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翻箱倒柜。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鸳鸯戏水是自己绣的,要知道就在今日以前,她给颍川王绣的麒麟丝帕形容扭曲,好几个婢女曾委婉劝她不要送了,是她自己执意如此。而眼前的鸳鸯戏水十分精美,栩栩如生,说是她自己绣的,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她再找寻自己真正的家伙事儿,竟然一个都找不到了。 这怎么行呢? 她喊来丫鬟询问:“我的兵器放在哪里了?” 丫鬟先是一怔,随后道:“不是都在王妃的私库之中吗?”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收进私库里呢?”冯般若不满道,“快带我去,我要把它们全都拿出来晒一晒。” 今日送给越宛清的的确是她母亲的遗物。冯般若身世很复杂,她是皇后的外孙女,却与皇帝无关。当今皇后是二嫁妇,她与先夫育有一女,陛下爱屋及乌,册封此女为临海公主。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节 冯般若便是临海公主的独女。临海公主长成之后,许嫁冯氏。冯氏一门三宰辅,十分荣耀,得蒙公主下降后更是如日中天,临海公主婚后生下了冯般若,却因生产伤了身子,皇后便将冯般若接进宫中抚养。 冯般若十岁的时候,临海公主病故。皇后伤心欲绝,数日不饮不食,几乎要跟着去了。皇帝为了弥补皇后丧女之痛,册封冯般若为丹阳郡主,享受临海公主食邑。因为外孙女尚未长大成人,皇后终于为她苦捱下来。 临海公主英年早逝,日常物品大多都已经随葬,这只臂钏是冯般若偷偷留在身边的,所以她十分爱惜。 但是其实冯般若最珍爱的并不是那只臂钏。 臂钏只是装饰罢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的最爱明明是当年母亲亲自为她设计打制的一只小匣子。 匣子里放的也不是脂粉首饰,而是弓箭、马鞭、匕首。她那柄弓只比少女小臂长上一寸,弓身雕着朝天犼,乍一看只像个孩童的玩具。只是弓臂圆滑而弓弦柔韧,在她手中无端升起些凶煞气。 这才是她的心头至宝,便是她死也要和它们死在一起。可是原身为什么会把它们收起来呢? 冯般若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她往右手戴上护腕和扳指,瞄准院中一朵碗莲,弓弦挂腮,扬手便是一箭。 那朵碗莲当即被箭锋斩下,空荡荡地跌落进湖心之中。冯般若随即又连发几箭,惊起满池落花如雪。 准头还在,只是体能下降得多。 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转身抡起马鞭,开始给自己放电。 等天色渐渐暗下去,她简单冲了冲身子,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给自己上妆,换了绛色的衣裳,慢吞吞地往青庐去。里边卫玦正在待客,瞧见她,登时启唇一笑:“母亲。” 这便是她的继子,卫玦。 作者有话说: ---------------------- 冯般若开屏遭受十点暴击: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要干什么? 我这么恶毒到底能不能过审? 第3章 何为圆房 恶毒女配不讲道德…… 卫玦长得很像他父亲。 他生着菩萨一样的面容,望着她的目光格外庄严收敛。眉间金印仿佛是漫漫长夜中的唯一光亮,深肤色,轮廓深刻,唇薄如刀锋。 此刻他身着玄端,衣袂宽博,竟然隐隐让她觉得,是他父亲向她走来了。 换作原本的冯般若,一定是喜不自胜。但是如今的冯般若明确知道在颍川王道貌岸然的皮囊底下装着一个怎样的灵魂,她此刻再目睹卫玦,腹腔之中亦是一阵翻腾。 有点想吐。 可他仿佛是看出了她脸色苍白,匆匆上前几步,问道:“怎么了,母亲,身子不舒服?” 冯般若连忙挥手,不许他靠近,道:“我没什么事儿,你别多心。” 卫玦道:“母亲身子康健,儿子便安心了。” 卫玦是颍川世子,还没有袭爵。 说来也奇怪,他已经二十三岁了。父亲去世儿子立刻袭爵的大有人在,可皇帝皇后偏偏不接这茬,所以他如今还是世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冯般若停止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庭前,卫玦和越宛清正行却扇礼。越宛清手中一柄象牙障扇缓缓移开,底下显出一副极为秀雅柔情的面容。 越宛清相貌极美,红妆映衬之下更显清绝。一头乌发绾成倾髻,最上层簪着九支镏金镶翠花钗,却扇刹那,宛如惊鸿掠影一般。 卫玦仿佛也被她惊艳住了,不由呼吸一滞,随后,看向她的目光更为炙热,柔情蜜意宛如实质一般流淌出来。 同牢之礼行罢,便是合卺。银卺杯内壁铭刻有“长毋相忘”的金文,随后,女赞用丝带将两杯合盖,再将锦缎包裹的结发囊埋于婚床之下。昏礼即将落成,女赞们围在一起,唱起早立子的歌谣。 冯般若问系统:“你看他们俩那个不值钱的样子,真的有必要让我去挑拨吗?” 【没有经受过考验的感情就像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我考验就散不了了?”冯般若大为震撼。 【请宿主完成任务,破坏他们的洞房花烛】 冯般若虚心求教:“破坏洞房花烛,具体指的是什么呢,就是不让他俩睡一起呗?” 【就是不让他们圆房】 “什么是圆房?”冯般若问,“圆房不就是睡在一起吗?” 【不仅仅是】 久经沙场的系统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解释的深了可能不容易过审,解释的浅了她又不可能听懂。 【圆房就是圆房,一男一女在一起只有圆房了才能生小孩,也就是夫妇敦伦,天覆地载。宿主能理解吗】 冯般若摇头。 “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就说跟睡一起有没有关系吧?” 【不一定】 今天的冯般若只有十四岁,在原时间线里,她甚至天癸未至,不懂如何做一个女人。现在要一个纯洁的未成年少女去破坏一对成年男女洞房花烛,是很荒谬的。 冯般若结起眉头。 “原本的时间线里我是怎么破坏的?”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宿主下床的时候意外跌倒,扭伤了腰,越宛清不得不前去侍疾】 “这具身体才二十六岁,这么容易扭伤的吗?” 【这与完成任务无关。系统只是通过这件事告诉宿主,可以采取这种方式完成】 冯般若蹙眉,手搭上自己的腰。 她不大想牺牲自己的腰。等她功成身退之后,她还想去做江湖侠女,腰不好的话怎么闯荡江湖? “可是,新婚燕尔,不让他们俩睡一起,不太道德吧?” 【宿主是恶毒女配,恶毒女配不讲道德】 思来想去系统又决定退让。 【宿主也可以让他俩睡一起,但是要保证两个人睡觉的时候都不脱衣服】 “你早说不就得了。”冯般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不让他俩脱衣服,这还不简单吗。” 【这在宿主眼中很简单吗】 系统对于她口口声声说的“简单”并不抱有幻想。 冯般若叫来婆子耳语了一阵,婆子憋着笑离开了。女赞给新人送上祝福以后,婆子带着两件红棉袄赶了过来。 冯般若一挥手,几个丫鬟婆子手捧棉袄齐齐上阵。 “母亲这是做什么?”卫玦问。 “是我们卫家的祖宗规矩。”冯般若一本正经道,“新婚当夜,新人必须身穿送子袄。只有穿了这袄,才能保证新人一生顺遂平安,早生贵子。这是我们卫家几百年的老传统了,你竟然不知道?” 卫玦犹豫道:“可是母亲,现在是七月,穿这个会很热。”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冯般若正色道:“这样说,你是不把我们卫家的祖宗规矩放在眼里了?” “没有,母亲。”卫玦连忙否认。他多年以来一直是个孝顺儿子,即使对面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继母,也从未想过拂逆她的心意。何况此刻她又抬出祖宗规矩,最终只得无奈妥协,“罢了,那就穿吧。” 说罢,他又低下头凝望自己的新婚妻子:“宛清,你……受苦了。” 越宛清抬起一双含情目:“郎君,宛清不觉得辛苦。” 随后,丫鬟婆子们伺候他们夫妇二人穿上了红棉袄,边扣处用红线封死,这样他们就无法自行脱下来了。冯般若满意地看着他们,笑道:“很好,明天敬茶的时候再由我亲自给你们剪开,如此才能圆满礼成,对得起卫家的列祖列宗。” 卫家祖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至于他们实际怎么想?等她死了以后再去清算吧。 冯般若祸害完了新人,扬长而去。 这天气真热啊。 她自小就贪凉,却不知为什么,卧房里没有放冰。一夜热的她辗转反侧,连声喊要冰。丫鬟青雀匆匆跑过来:“王妃怎么又要冰了,难道不怕这个月天癸肚子疼?” “天癸?”冯般若不解其意,但她却并不把这所谓的“天癸”当一回事,“我要冰,我要冰。太热了,我睡不着,再这么热下去,我也要跳荷花池了。” “好了好了,奴婢去取。”青雀劝道,“王妃先安心躺着,稍后青雀就着冰帮您扇扇子,一会儿就不热了。” 冯般若这才点了点头。 冯般若只穿了一件轻薄的里衣尚且如此,遑论隔壁裹着厚棉袄的卫越二人了。越宛清是女子,尚还能够忍耐,卫玦却无法自持,已经将头扎进冰水里,冰块顺着棉袄流进皮肉,如此反复之后棉袄湿透,他渐渐才感觉到凉爽舒适。 翌日,夫妇两个脸色蜡黄地向冯般若敬了茶。冯般若睡得倒好,神清气爽地坐在胡床上,穿着一身轻薄华丽的衫裙。她本就爱艳丽,也不知道原身是怎么了,整天穿得死气沉沉,衣裳不是绛色就是沉水碧,她不喜欢,令人连夜出去给她买。 喝过了卫玦敬的茶,又要喝越宛清敬的茶。此刻,系统又在她的脑海之中嗡嗡作响。 【不许接,要她在这里端着茶,直到她撑不住了把茶杯掉到地上,这样你刚好能罚她跪在碎瓷片上】 冯般若无奈地撑起头,垂下眼眸看向越宛清,瞧着她眼下两团青黑,显然没有睡好,冯般若终究不忍,目光渐渐落在了一旁的卫玦脸上。 “卫玦!”她厉喝一声,几乎把越宛清即将倾满的茶盏给吓掉。 “怎么了,母亲?”卫玦不明所以。 冯般若振振有词:“你这就敬完茶了?只向我敬,不需要向你父亲敬吗?你父亲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不孝子!” 冯般若的形象一直是个慈祥的老母亲。 如今她暴跳如雷,卫玦和越宛清都看得呆了。卫玦本想说一会儿去祠堂给父亲上香,见她这样生气,不由觉得或许真是自己做错了。 卫玦慌忙从妻子手中接过茶盏,转头递给年轻的母亲:“请母亲代父亲用茶。” 冯般若冷冷一笑,不肯接过,任由他就这么端着,直到卫玦实在撑不住,双手微微打起摆子。 冯般若见状蹙眉:“你堂堂七尺男儿,端这么一会儿茶杯都端不住,可见平素养尊处优惯了。我们卫家的天下是弓马之上打来的,你如此忘本,岂不是让列祖列宗寒心?” 训斥了卫玦,她又转头看向越宛清。 “我本以为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冯般若道,“没想到在夫君不懂礼数的时候竟然不知劝阻,这成何体统?” “是,儿媳知错。”越宛清从善如流。 折腾这么半天,茶水已经凉透,她又蓄意晾了越宛清一会儿,也让越宛清手捧着茶盏举着不动,料想越宛清并不会觉得如何,只会觉得她一视同仁。如此她再接过茶盏略沾了沾唇,垂头看向卫玦。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节 她挑剔地上下扫视他一阵,这才道:“下去吧。这次是看在你新婚的份上,以后再如此懈怠,定不饶你。今天早上你们不用伺候我用饭了,去自己屋里好好梳洗梳洗,别误了进宫的时辰。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 她学着陛下的样子板起脸来跟他们说话,说完了在心里又偷偷地称赞自己,那一刻感觉自己真像个大人,这感觉真的太奇妙了。 想到一会儿就要进宫去见皇帝和皇后了。冯般若情不自禁有点期待,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帝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变老了? 待冯般若慢吞吞用完了朝食,卫玦夫妇也已经收拾妥当。冯般若坐前边那架牛车,他们夫妇坐后头那架。十二年过去了,上京城还是那个样子,她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沿途还偷偷叫青雀给她买了一个糖人。 她十四岁的时候最爱吃这个,可等她咬了一口,却又连连吐出来:“好甜!” 只嚼了两下,甜得她牙直疼。 “王妃,您早就不吃这个了。”青雀轻声道,“怎么今天看见又想买了,不好吃的。” 冯般若终于感受到皇后过去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样子。那时她捧着一堆小玩意儿兴冲冲地去找皇后,皇后却说:“阿外不喜欢这个。” “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吃,等你长大了,也会不喜欢吃的。” 竟然是真的。 说起皇后,她又有些想念皇后了。她自小养在皇后身侧,皇后把她看得像眼珠子一样。谁也不承想,十二年光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了,她与皇后能相伴的时光,又减去了十二年。 牛车吱呀前行,风吹动纱幔。沿途酒旗招展,歌声乐声不绝如缕。远远地她瞧见巍峨的城郭,那里便是皇宫了。 作者有话说: ---------------------- [狗头][狗头][狗头]别问我为什么女主十四岁了没来过大姨妈,因为这里是虚岁哈,周岁她应该只有十二岁这样,还是个宝宝 希望能看到这里的小宝贝能动动发财的小手帮臣妾点一个收藏,臣妾真的很需要[小丑][小丑][小丑] 第4章 混世魔王 恭喜宿主,恶毒女配冯昭蘅即…… 皇帝辍朝后便留在凤栖殿里跟皇后一起等冯般若带着新夫妇来谢恩。冯般若抵达之际,皇帝正在和皇后谈笑。 皇后如今年逾六十,如今一看只像个四十余岁的美妇人。她比陛下大上八岁,乍一看只觉得他二人年纪相仿。历来养尊处优使得她满身尽是高傲之气,满头珠翠琳琅竟不如她容光夺目。 她仰头望向皇帝,一双凤目之中柔情流转。本就保养得上佳,如今合着鸦发华服,神态竟还一如少女:“陛下真是的,这种事情也拿来浑说。” 皇帝垂眸看向她,他年逾五十,生就一双不怒自威的虎目。他自少年时已跟先帝疆场驰骋,手下杀人如麻,通身杀伐果决之气。殊不知他面相如此,实际竟如此惧内。 皇帝有些感怀地环住她的肩膀,轻声道:“有什么干系,左右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内监前来回禀:“陛下,娘娘,颍川王妃到了。” 皇后仰头看他一眼,见他面无不悦之色,旋即道:“快传!” 皇后嫁给皇帝后一直无子,如今皇帝虽然宫中也有几位妃妾给他生下子嗣,但他迟迟也未立下太子,甚至曾扬言,在他百年后谁能把皇后像亲娘一样敬奉,他就把皇位传给谁。 但在皇后眼中,冯般若才是她的心肝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因此冯般若一走进凤栖殿,皇后就敏锐地察觉到,女孩儿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眼瞳也是清凌凌的,却满眼恣意,一派天真。善恶不论,一双眼黑黝黝的倒不像人,像是只未解人事的奇珍异兽。 这不是二十六岁的冯般若。 皇后眼瞳微微一缩,随后将情绪掩饰起来,连声道:“快坐,快坐。” 冯般若却小跑几步,一直伏到她膝下,仰头望着她,满眼孺慕地唤了一声:“阿外。” 那一句“阿外”几乎将皇后的眼泪唤下来。 “般般,你来看阿外了。”皇后亦是轻声叫出她的小字。 仁义称足足,抱义美般般。般般是小麒麟的意思,说起来是借麒麟非明王不出的意象,但实际上却是皇后作为外祖母的私心。 皇后祈求她能够一生平安健壮。 “阿外。”冯般若蹭了蹭皇后的腿,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对她说,“我带好大儿和儿媳妇来向阿外请安,他们此刻还在外边儿等着,您看是不是让他们进来?” 皇后轻柔地拂过她的鬓发:“不急,让阿外好好看看你,一会儿再让他们进来。” “我很久没来看阿外了吗?”听了皇后那话,冯般若一怔。 皇后道:“你不气阿外不肯让世子袭爵了?” 冯般若大惑不解:“让谁袭爵?卫玦?随便呗,他爱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皇后失笑一声:“你能这么想,阿外就宽心了。” 冯般若蹙眉:“我竟然为了这种事儿惹得阿外不快吗?” 原身也太不懂事了,外人的事儿,怎么能拿来让阿外烦心呢,明明知道她身子不好。 冯般若骂了一句原本的自己,随后道:“阿外,都是般般的错,般般以后不会这样了,您千万别生气。” 皇后失笑:“我怎么会生般般的气。” 说着皇后又问:“昨日里你家办了喜事,新妇如何,乖顺不乖顺?” 系统趁机发布任务。 【请宿主在皇后面前抹黑越宛清,让皇后越讨厌她越好】 冯般若瞥到自己那行任务,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目前对卫玦和越宛清通通没什么好感,讲他们的坏话可以说毫无心理负担。只是她跟这两人都还没什么接触,要告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仰起脸来看皇后,绞尽脑汁地道:“不怎么乖顺,她请安的礼节都有问题,送我的贽礼我也不喜欢,对了,她都嫁过来一天了,竟然还没有怀孕!她会不会不能生啊?” “她待般般不恭敬吗?”皇后问。 冯般若重重地点头:“不恭敬!”她挥挥手,青雀上前将昨个儿越宛清送她的贽礼呈了上来。那是一套极为贵重的刺绣工具,象牙柄的金针、整根象牙车制的绷圈、螺钿绣奁、玳瑁绣剪。冯般若一看就蹙起眉来,“这都是什么呀,我一点儿都不喜欢。” 皇后见了,便挥手叫人收起来,又哄她:“那般般喜欢什么,阿外送给你,你可能高兴些?” 冯般若摇了摇头:“般般不想要什么礼物,般般只想要陪在阿外身边。” 皇后更是揽住她,手抚着她的发心几乎要落泪。自冯般若长大成人后,何曾再有和她这么亲近的时候?甚至为了颍川王父子,跟她闹得像仇人一般,这两年甚至只有年节的时候才会相见。今日的冯般若,只像是十年前的冯般若。 十年的疏离,在她一声一声甜蜜的“阿外”之中尽数消弭,像是上天垂怜,让十年前的冯般若又回到了她身边。 又闲聊了几句,皇后终于施恩叫卫玦夫妇进门。皇帝一板一眼地问了卫玦几句,之后又叮嘱他夫妇两个要敬重母亲,事事以冯般若为尊,二人也一一应下了。 冯般若冷眼看着,只觉得皇帝和皇后待卫玦都很冷淡,甚至比不过喜爱一些远亲。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种不喜,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蓄意挑拨。 天色不早,冯般若依偎在外祖母的怀中又撒了会儿娇,临走之际,皇后嘱咐道:“这段日子忙坏了你,总该好好养养身子。这样吧,过两日,我让昭蘅入府去陪陪你。昭蘅也很久没见你了,日日嚷着思念姑母呢。” “昭蘅?”冯般若眼睛一亮,“我也好久没见她啦,怪想她的,她是不是都长成大姑娘啦?” 皇后含笑,点了点头。 冯昭蘅是她堂兄家的女儿,不知怎的,跟父亲也不大像,跟母亲也不大像,偏偏像她这个堂姑,也是个混世魔王。算算年纪,今年都有十六岁了,比她原本的年纪还要大上两岁。 冯般若回忆起冯昭蘅小时候的样子,像是个肉团子,长得又圆又胖,小脸无时无刻不是胖嘟嘟地鼓着,讨人喜欢的不得了。 如今昭蘅都是大姑娘了。冯般若心中不免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系统又提示她。 【恭喜宿主,恶毒女配冯昭蘅即将上线。宿主之后更好完成任务了】 “恶毒女配?”冯般若大惊失色。 【是,冯昭蘅本书中的恶毒女配】 系统将原文传导给她,冯般若甫一看到,左脚绊倒右脚,打了个趔趄。 “怎么了,母亲?”卫玦察觉到她异常,连忙走到她身前追问。 冯般若仰头看到近在咫尺的宫门,摇头道:“我没事,顾好你媳妇吧。” 原来,原身企图搅黄卫玦和越宛清的婚事,是想让冯昭蘅嫁进颍川王府。 都说冯昭蘅像她,但冯昭蘅的相貌跟她其实不太相像,最相像的是个性。冯昭蘅小的时候非常难带,四个乳母轮流哄都哄不动,吃也哭,睡也哭,玩也哭。家里人都说,她活脱脱是一个冯般若再世。 也因此,冯般若死了丈夫,已经明确此生不会再有孩儿之后,她就将冯昭蘅视如己出,甚至想让冯昭蘅完成自己的梦想,也就是嫁给卫玦。 冯昭蘅在她的洗脑之中也觉得卫玦是天下顶好的男子,也想嫁进颍川王府。在原时间线中,姑侄两个视越宛清如眼中钉、肉中刺。 冯般若头疼地坐上了牛车。 在宫里待的时间太久,回到颍川王府,正好赶上用暮食。 昨天冯般若就发现了,颍川王府的伙食很一般,总是做些没滋味的东西,白羊肉、鲈鱼脍、苜蓿食,吃下去都不顶事儿,要不了半夜她就饿了。今个儿出门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丫鬟,要小厨房做胡炮肉给她吃,晚上回来又没有。 冯般若一看见那一桌子菜就生气:“我要吃的东西呢,怎么没有?”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有个胆大些的上前回禀:“回王妃,是您嘱咐的,暮食不要给您做开胃的荤食,吃多了会发胖的。” “胖?”冯般若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我都瘦成什么样了,还怕发胖?我不管,我要吃,我今晚不但要吃胡炮肉,你还得给我烤只鸡来。” 卫玦凑到她身侧,轻声唤了一声:“母亲。” 冯般若仿佛被他吓着了,闪电一般跳开了。 卫玦惊异于她反应迅速。 “母亲?”卫玦问。 “说话就说话,别靠我太近。”冯般若不满,“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卫玦无奈道:“是。” 随后他又道:“母亲,夏季暮食宜进一些清爽、好克化的食物,您刚才说的,吃下去恐会脾胃失和,到时候身子又不爽利了。” “要不然这样,母亲。”他又提议道,“七月的鲈鱼最为鲜美,您先进一些,若是用完了还是饥饿难耐,那时再让庖厨烤鸡,也来得及。” 说着,他又用胳膊肘轻轻撞了越宛清一下:“还不去伺候母亲用饭。” “是。”越宛清领命而去,盛上一碗鲈鱼脍递到冯般若身前。这鲈鱼脍是将鲈鱼细片为薄片,下水烫熟后蘸着金齑酱或芥子酱一同吃的。冯般若少年时不喜欢吃鱼生,只觉得口感奇怪,又没什么滋味,芥子酱更是辛辣刺鼻,逼得她不得不流下眼泪。 可今日不情不愿地吃了,她却领受到鱼生之中的鲜美,在少许金齑酱与芥子酱的点缀下,鲈鱼更显肥嫩甘甜。 奇怪了,难道随着人年纪的增长,口味竟然也会发生变化吗? 冯般若吃了鲈鱼脍,越宛清又为她盛了白羊肉汤。白羊肉汤水之中滚着煮烂的羊肉和少许佐料,上头飘了一层细小的油花,冯般若正伸手要接过。 【不许接,就让她这么端着,把她十根手指都烫掉】 作者有话说: ---------------------- 我在这里给大家捋一下女主的身世: 皇后是女主的外祖母,她是二婚,跟前夫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女主的母亲。她后来嫁给了皇帝,跟皇帝没生孩子。皇后是二婚这个设定可能有点超过了,但是因为时代其实是设计比较古早的,对女性没有特别严格的贞操观念,我也不想写什么皇后必须是处女之类的故事背景,皇家血统也并不能让人显得更高贵。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节 女主的母亲嫁的是一个世家大族老冯家,老冯家是哥仨,大哥,也就是冯昭蘅的爷爷,二哥是冯般若的父亲,三妹之后会给大家讲她的故事。 第5章 负心薄幸 就你这样的,不出三下就能被…… 煮羊肉的水自然是滚水,羊肉一冷便会腥膻难以入口,因此冯般若也看见越宛清的指尖被碗沿烫得微微发红,她迎上冯般若的目光,竟然还能显露出个笑靥:“请母亲用汤。” 冯般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望着碗中烟腾腾的热气,犹豫片刻,终究碍于系统的淫威,不情不愿地挑剔越宛清:“你这个马步扎得不标准啊。” 越宛清:? 越宛清:“请母亲恕罪。儿媳虽然出身将门,但是从小学的不过是诗词女红,从未研习过武学一道,是儿媳的错,儿媳日后定会勤加练习弥补。” 冯般若道:“当我们颖川王府的儿媳,马步都不会扎怎么行?”说着她还气吞山河地站起来,当场下肢屈膝,上身挺直,扎了一个标准的马步给她看,还道,“扎马步对人好处很多,能够促进血液循环、调理身体。我看你身子骨这样单薄,平时一定很容易生病吧?以后你就从扎马步开始练起,这样才能把身体养得健健康康的,能早日为我们颖川王府生下后代。” 说着她又喊了越宛清一声:“扎呀,愣着做什么?” 越宛清手上那碗羊肉汤一时不知该继续拿着,还是该放下。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丈夫,卫玦立刻道:“是,快向母亲学习。”说着他也下了餐桌,不动声色从越宛清手上接过汤碗,随后踏出一个马步。 越宛清没有办法,只得学着婆母和丈夫的姿态,扎起马步。 冯般若还挑剔他们:“沉肩坠肘、含胸拔背,你瞧瞧你佝偻的样子!” 她一巴掌拍到卫玦后背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冯般若嫌弃地撇过脸:“就你这样的,不出三下就能被我撂倒。” “肩膀,打直!”她命令道。 “膝盖不可超过脚尖!” “腰部挺直!别塌腰。” …… 冯般若挑剔了他们夫妇老半天,折磨地两个人都冷汗津津,双腿颤抖,这才意兴阑珊地收了神通:“好了,起来吧,你们比我六岁的时候还不如,我六岁就能扎一个时辰马步而不动了。” 卫玦夫妇对视一眼,却也不敢顶撞母亲,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是。” 此刻,暮食的汤汤水水都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她折腾了这一通,也不再觉得饿,反倒是看那羊肉汤冷掉以后,寡淡的汤汁、白森森的骨头,觉得无趣。她出言赶客:“回去吧,不用你们伺候了。” 卫玦忙问:“母亲要不要再进一些?” “不用了,看到你就心烦。”冯般若立刻道。 卫玦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最终却不敢作声,只能乖顺地垂下眼睛,一双桃花眼中竟然显出一点受伤的神情:“是,母亲好好歇息,儿子告退了。” 冯般若不解风情:“快走。” 打发走了他们,冯般若总算能松口气。系统在她的识海之中大赞她的恶毒,说着说着,竟然像在夸她似的。 冯般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思来想去,暗下决心:“我一定会努力变得更恶毒的。” 冯般若晚上还要练桩功,练完之后沐浴,再上床睡觉。今晚给她守夜的是她穿越来见的第一人,是那个婆子。冯般若喊她杨妈妈,她是唯一一个能给冯般若守夜的婆子,因为只有她不打呼噜。 杨妈妈一边给她打扇,一边哄她睡觉。冯般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她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把自己变成了如今这种她全然不认识的人,而这个面目全非的冯般若,这种事事被系统操纵控制的生活,都让她感觉很痛苦。 杨妈妈问:“王妃睡不着,是因为新夫人吧?” 冯般若:? 冯般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新夫人嫁进来之前几日,王妃您都是哭着入睡的。”杨妈妈道,“奴婢知道您讨厌新夫人,但如今她嫁进来了,这辈子都要在您的手上讨生活,她怎么样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何苦要烦心呢?” “我不是因为这个。”冯般若矢口否认。 杨妈妈善解人意:“那一定是因为世子了。” “世子年轻不懂事,为色所迷。他这两天新娶了夫人,必定要蜜里调油一阵子,等过些时候,您再为世子纳几个美妾,什么新夫人,他再也想不起来了,男人啊,都是这样的。” 冯般若教她这句话说得一愣一愣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天下的男子,就没有不负薄幸的。”杨妈妈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男子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你看他爱这个爱得死去活来,过几日碰到了另一个,他马上把这个抛到脑后了。兴致上来了,什么香的臭的,还不是都往床上哄?见一个爱一个,从无例外,这是男人的天性。” “这是男人的天性?”冯般若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 杨妈妈道:“是啊,王妃,您千万别把男人当回事儿。世人说男尊女卑,夫为妻主,可是要奴婢看,男人远远不如女人呢。世人爱鸿雁,说大雁是忠贞之鸟,可世上的男子,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忠贞是品德,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男人,尤其没有。” 冯般若懵懵懂懂地望着她:“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 杨妈妈道:“我的好主子,奴婢什么时候骗过您?奴婢虽不敢托大,但到底比您多吃了几碗饭,见得比您多。” “这世上难道没有像女人一样忠贞的男人吗?”冯般若问。 “或许有吧,但奴婢这一生未曾见到过一人。”杨妈妈给她掖好被角,一双手在她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男人最不值得了。当初,奴婢的丈夫家境贫寒,因为母亲病了没钱买药,所以将奴婢卖进了颍川王府。可是等奴婢得了主子的恩惠回去看他时,却发现他娘早死了,他拿着奴婢的卖身钱又买了个女人,正柔情蜜意地过日子。王妃,这再寻常不过了。” 说着,她的手又捋过冯般若的鬓发:“人人都说王妃命苦,守了望门寡。可依奴婢来看,王妃可以说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子了。上无公婆管束,下无妯娌争夺,丈夫虽是死了,但荣华富贵受用不尽,儿子儿媳都孝顺妥帖,再过两年尽可以含饴弄孙,享遍清福,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儿吗?” 冯般若被杨妈妈一番话哄得晕头转向,她转身问系统:“你也是因为知道世间男子皆薄幸,才让我考验他们的?” 【是】 “可是负心薄幸的明明是男人,你又为什么要让我咬住越宛清不放呢?” 系统花言巧语。 【因为男人常常是没有爱的,只有看到心爱的女人受伤才能够激发他内心的悸动,而女人跟男人正相反,女人需要在疼痛中反复确认自己是否被爱】 系统说这话的时候,冯般若已经快要睡着了,尽管如此,她仍然回了一句:“是这样吗,可我觉得,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就不会痛啊。” 冯般若睡了一个好觉,神清气爽地起了床。 她拿起手中的马鞭在后院之中操练。这具身子如今的体能还赶不上她十四岁,如此等到任务完成之后她想要“功成身退”地去闯荡江湖,只怕还没有出上京城,就会被人给宰了。 等她练到旭日初升,天气已经渐热,冯般若满头大汗地走回房中,这才听到人来回话:“王妃,世子夫人一大早就来等着给王妃请安了。” 请安?还有这个环节吗? 冯般若拿布巾擦掉自己满头满脸的汗:“可是我现在想要沐浴更衣。” 杨妈妈和系统同时提议:“不如让世子夫人服侍您入浴呢?” 【快教她进来伺候沐浴,趁机刁难她】 冯般若不情愿地蹙起眉头,半晌道:“罢了,那就让她进来吧。” 冯般若是从小被人伺候到大的,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羞耻心,但是说到底越宛清跟她也就才认识了两天,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越宛清要帮她更衣,立刻被她避开。她迅速跑到屏风后边,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越宛清:“我自己脱,你别过来。” 越宛清瞧见她这形容,不禁失笑。越宛清本身以为自己这个婆母是个冷静自持的妇人,京中对她多有传言,说她少年时性如烈火,却在许嫁颍川王之后猝不及防蒙受丧夫之痛,此后心如死灰槁木,什么事儿想让她提起兴致都不能,一心就是抚养儿子卫玦,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在乎。 但是她眼中的冯般若却并非如此。 她确凿是成年女子的身形和面容了,但满脸稚气,黎明的光影忽明忽暗,有一缕从她耳垂上倾斜下来,割在她半张脸颊上,形状十分尖利锋锐,在她脸上映出熠熠生辉的一团光。 从那团光铺开去看,能瞧见一张白生生的面孔,铺开一双长睫大眼,眼瞳黑沉沉的,仿佛是某种凶兽的眼睛。她看人的时候格外专注,就好像是在盯着自己的猎物。往下鼻尖秀挺,唇线圆钝,上唇嵌了一枚细小唇珠。 她绝不是一个心如槁木的妇人。 她明明是一只尚未长成的异兽。 越宛清被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惊了一下,随后听见冯般若跳进浴桶的声音。她连忙迎上前去,想要为冯般若擦背,可是转过屏风却瞧见冯般若正愣愣地瞧着自己适才穿的胡服发怔。 “怎么了,母亲?”越宛清忙问。 “血。”冯般若指着胡服之上的一处血迹,有些惊慌地望着她,一双眼瞳又黑又明净,明晃晃地氤氲开那片血污。 “怎么会有血呢?我受伤了吗?” 越宛清看着她衣服上出血的位置,只觉得有点尴尬,但是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婆母,还是表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 系统:宿主好恶毒啊。 冯般若:嘿嘿,没你说的那么好啦,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天癸初至 请宿主不要被女主的小恩小惠…… “你笑什么。”冯般若问她。 越宛清解释道:“母亲这想必是天癸水至,不必如此担忧。” “天癸?”冯般若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声,“那是什么?” 越宛清原本未曾把从事放在心上,如今见她如此发问,这才正视着她的眼睛:“母亲从未有过天癸吗?” 冯般若摇了摇头。 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满眼纯稚懵懂。越宛清压下心头的异样,俯身看向冯般若,不觉得她是在拿此事作弄于她。 “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越宛清柔声道,“女子十四岁后,肾气渐盈,天癸亦是随之而来。天癸体现在女子身上,便是每月都从那处会流出血来,因此又叫月事。母亲真的不知道?” “我骗你干什么?”冯般若不悦,“我从不知道人身上还有这等事。”她蹙眉看了看胡服上的血,也不知怎的,下腹忽然一阵疼痛,像是有把锄头在她小腹之中锄地一般。 她弯下腰,“诶哟”“诶哟”地叫唤起来。 “母亲落了汗,就快些出来吧。”越宛清瞧见她疼得嘴唇发白,立即规劝道,“月事之中最怕受凉,受凉必定会血气上涌,引发腹痛。沐浴之中最易着凉。” 冯般若问:“这么疼,天下的女人都是怎么忍耐的?” 她心里嘀咕一句,难怪原身身体不好,每个月都要流血,怎么可能好? 冯般若颤巍巍地从浴桶里爬出来,越宛清立即将浴巾裹在她身上,又帮她擦干了头发。冯般若疼得连害羞的力气都没有,等她从胡床上缓缓站起来,盯着胡床上一摊血又惊叫出声:“怎么还在流血?” 越宛清哭笑不得:“母亲,怎么会流一下就流完了?这月事一来便是六七日的光景呢。” 冯般若大惊失色:“那我岂不是要这样痛六七日?!” 越宛清道:“不会的,母亲,通常而言只有前一两日会痛。” 她瞧了瞧冯般若的脸色,又试探道:“我帮母亲去将月事带取来,母亲知道月事带放在何处吗?” 冯般若果然问:“什么是月事带?” 越宛清只得唤来杨妈妈问。杨妈妈一听说王妃月事来了,算算日子道:“可不就是这几日,是我的错,竟然忘了这茬。夫人稍后,奴婢替王妃取来。” 越宛清不动声色地问:“母亲腹痛难耐。以往母亲来月事,都会这样疼痛吗?”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节 杨妈妈不疑有他:“是啊,王妃气血两虚,体质寒凉,每每月事必会伴随腹痛。青鸟,还不去为王妃熬煮八珍汤。” 外头的丫鬟清脆地应了一声:“是,已经备上了。” 越宛清轻轻抿起唇。此事实在太过蹊跷,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知道王妃天癸的日期和症状,偏偏王妃自己不知道。 王妃有可能在故意戏弄她吗? 有可能,但没必要。 王妃想要作弄她自然有无数种办法,怎会用自己的身子去开玩笑?何况装作从未有过天癸,对王妃有什么好处?她倘若早知道自己今日会来天癸,绝不会选在一早沐浴,使得自己着凉,引发腹痛。何况她如此腹痛难耐,连说句话的力气都不剩,又能如何看旁人的难堪? 王妃何必花心思去做一件对她而言毫无益处的事情? 排除其他可能以后,剩下的就是真相。 越宛清心思百转,却在张口那一刻掩去。她浅笑着接过月事带,口中道:“母亲实在是不舒服,就由我帮母亲送进去。你们都先别进来,莫害母亲受了风。” 外头的丫鬟婆子一一称是。越宛清手捧月事带走了进去,瞧见苦着一张脸的冯般若又气又疼地坐在胡床上。她为冯般若换上新的寝衣,随后帮她系上了月事带。 冯般若苍白着一张脸,信口问她:“这都是底下人做的事吧,你怎么连这都会?” 越宛清笑道:“儿媳家里姊妹六人,母亲去得早,我身为长姊,自然要照顾妹妹们,早已习惯了。” 她帮冯般若换了新的寝衣,用干燥的布巾缠起她的长发,道:“这几日身上会不大舒服,可能会腰酸腰痛,切不可贪凉,也不能剧烈运动,否则便会伤身。” 冯般若却显得有些沮丧:“以后每个月都会受这一遭吗?” 越宛清道:“是。” “我这一生,竟然会被困在这种事情上。”冯般若叹道。 越宛清则道:“母亲别这么说。” “天癸乃是女子生命之源,意味着上天赋予了一个女子孕育生命的能力。这世界是由生命创造的,而在这一过程中,能够创造生命的女性,难道不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吗?”越宛清轻轻擦拭她的鬓发,徐徐道,“这是好事,母亲应当以此为傲。” 冯般若眨巴着眼睛:“你说的是真的吗?” 越宛清道:“我自然不会欺骗母亲。” 冯般若迟疑地摸向自己的小腹,她能感受到血流在她腹中冲撞不止。是那些血让她疼痛,可又是那些血,让她明白,此后自己便是一个全然不一样的人了。 越宛清服侍冯般若躺在榻上,随后又由青鸟为她奉来八珍汤。她伺候冯般若饮下,瞧见她随着体温上升,脸上渐渐有了点光彩,随后,她便睡着了。 越宛清轻手轻脚地走出冯般若的卧房。杨妈妈正在门口等:“夫人,王妃怎么样了?” 越宛清向她比了个噤声,随后用气声缓缓向她道:“母亲已经睡着了。” 杨妈妈向她行了个礼:“今日有劳夫人了。” 越宛清摆了摆手:“您说这话就外道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杨妈妈道:“王妃每次月事临近,必会腹痛不止,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总不见效。这次竟然这样顺遂就入睡了,都要多亏了夫人。” 越宛清有些意外,仍是道:“竟是如此,我有个专治此症的药方,我家里几个妹妹喝着都很有效。我回去便写了给您送过来,您不妨给母亲试一试。” 杨妈妈感激道:“那可好了,真是多谢夫人。” 越宛清但笑不语。她回去默出了药方,叮嘱陪嫁丫鬟亲自给杨妈妈送去,其中不得假手于人,转头却撞进了夫君怀中。卫玦问她:“不是说给母亲请安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越宛清瞧见他便脸色微红。昨个儿夜里他二人已经圆房,如今瞧见他便不由得想起昨夜里的事来。但是此刻她还要答卫玦的话。于是道:“母亲身子不适,我跟着服侍了一会儿,等母亲睡着了才回来。” 卫玦欣慰:“辛苦你了。” 越宛清推拒道:“别这样说,她是你的母亲,我自然会当自己的母亲一样。” 卫玦欲言又止,随后又叮嘱她:“过几日冯家妹妹要来府上暂住。母亲疼她像疼亲女儿一般,我只怕母亲太纵着她,会委屈了你。” 越宛清听他这话,神情显得有些古怪。但她不会顶撞夫君,只表现出个温柔腼腆的笑意:“无事的,我相信母亲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也相信冯家妹妹不会刻意刁难于我。” 卫玦揽着她的腰,头靠在她肩膀上,轻轻叹了一声,却没说什么。转头瞧见她红润的耳尖,十分可爱,情不自禁仰起头附在她耳际吻上一吻。 冯般若那厢做了个好梦,等她睡醒已经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身下又开始哗哗地淌血。 冯般若脸色一僵。 本以为什么天癸、月事,都是她做的一场梦,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她过去从不曾知道这等事,外祖母和母亲从不曾向她提及。也是因此,她忽然明白过来,系统口中的“圆房”,可能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 她适才想到系统,系统就在她脑中阴阳怪气地。 【哟,宿主可算是醒了。刚才女主伺候您沐浴,伺候得可还舒畅】 想起早上的事儿冯般若脸色一红。她捂着耳朵,企图掩耳盗铃:“你别说了,早上发生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装,还装】 “是真的啊。”冯般若没有底气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会偷看我洗澡了吧?” 【系统没有那种爱好】 她回想起越宛清的模样,觉得她像个温柔又体贴的大姊姊。冯般若更是脸热,想着如果自己是男人,也是必定会喜欢她的。 【系统劝宿主不要对女主心存幻想】 【越宛清作为女主,自然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可是宿主是她坚定的仇人,立场截然相反,请宿主不要被女主的小恩小惠收买】 “为什么啊?”冯般若小声问。 【宿主难道不想拯救大家的生命了吗】 “自然是想的。”冯般若道,“可我显然没有办法通过刁难她来完成你的任务呢?倘若,倘若她真的走了呢?” 【那就让冯昭蘅嫁进来,岂不是更贴心】 “胡说八道!”系统此言一出,气得冯般若脸都红了,“昭蘅怎能做人填房?你休要如此胡说八道,这绝无可能!” 【越宛清走了,冯昭蘅还能做填房。若是越宛清不走,冯昭蘅只能为妾】 冯般若勃然大怒:“你敢让我的昭蘅为妾?” “我堂兄官拜殿中尚书,你敢让他的女儿做妾?你疯了?”冯般若气得脸都白了,一口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手指更是攥出了骨节,怒气仿佛凝为实质,几乎从她的头上冒了出来,“你敢让昭蘅做妾,我拼死也不会饶你!大不了咱们就同归于尽,什么拯救世界,郡主娘娘不伺候了!” 作者有话说: ---------------------- 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出自《寿世保元》 冯般若:我超凶! 第7章 昭蘅进府 但凡从这儿能钻过一只耗子,…… 【自是会同归于尽的。宿主死了,这个世界就会毁灭,到时候什么冯昭蘅,什么越宛清,什么皇帝皇后,都会死,数据罢了,大家尘归尘,土归土】 “那便一起死吧。”冯般若红着眼睛,“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叫昭蘅为妾。左右那时我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受此奇耻大辱。” 【只怕你拦不住冯昭蘅】 冯般若毫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拦不住?我如何会拦不住?” “我就不信,好生生的一个女儿家,竟会为区区一个男人舍弃家族的脸面,去觍着脸给人家做妾!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便亲手杀了她,冯家绝不会怪我。” 系统和冯般若不欢而散。 即便越宛清反复叮嘱了她不能剧烈运动,可她却不是那种人。她心情烦躁便手痒得很,从墙上摘下马鞭撒腿就往外走。颍川王府的下人显然都是精心调教过的,没人会在这种时候触她的霉头,冯般若气急败坏,拎着马鞭便去抽落叶。 一棵树被她抽秃了,她这才冷静下来。胸腔之中喘息澎湃,双肩耸动,一口一口向外呼出浊气。 还好,所谓天癸并没能消弭掉她的战斗力,她还能打十个。 冯般若汗津津地走回房里去。杨妈妈给她蒸好了一碗酥酪,一口一口伺候她喝下。此时正是盛夏,她身上衣衫穿得单薄,因为她怕热,杨妈妈就在她身侧摆了冰,另有一排青春年少的婢子追着给她奉上时令鲜果与饮子。她忍不住快慰地倚到绣墩上,心里想着当老封君的日子竟然比在家当郡主时更无忧无虑。 随后杨妈妈询问她:“王妃,冯家已经打发人来报信,说小娘子已经在路上了,奴婢做主给她收拾了东附院暂住,您看怎么样?” 冯般若一时没想起来东附院在什么地方。但是她想着既然杨妈妈直接收拾了东附院,那一定是平常冯昭蘅来了都住在那里,所以没有表露什么意见。她把一碗酥酪喝完了,也落了汗,简简单单擦洗了一下,换了衣服在大堂等冯昭蘅过来。 前文曾提到,冯昭蘅已经十六岁了。 冯般若一时也没有觉得这个年纪如何,只是觉得有趣,时间的变幻在她身上未曾留下什么痕迹,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再和过去相同。 在这里等着也是闲等,她虽然在和系统怄气,但是思来想去,她还是想知道系统到底是怎么蛊惑她侄女的。因此她识海微动,轻轻点开了系统发给她的部分原文文本。 不点开不要紧,一点开,冯般若就更生气了。 上头写着,冯昭蘅和卫玦乃是青梅竹马,每年夏天冯般若都邀请冯昭蘅来避暑,冯昭蘅因此得了跟卫玦近距离相处的机会,渐渐也觉得这位阿兄眉眼俊朗,性情温柔,胜过世上男子千倍百倍。而卫玦待她也是极好,她料想卫玦亦待她有情。 少女的情愫一旦滋生,便如风吹野火,势同燎原,非人力可以消弭。 所以冯昭蘅此次登门,其实是来找冯般若算账的。 她想来质问姑母,明明说好了要把卫玦许给她,怎么事到临头又变卦了,为什么会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南蛮子横插一杠?她正心怀怨气,满肚子愤懑,刚巧又得了皇后的手令,一天也不愿意多等。 冯般若虽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模样,但是想想她父亲,倒不难猜测她那副神情。 世上男人都死了不成,怎么还能为了个卫玦打破脑袋?他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便是她当年对卫玦的父亲心生好感,也不过是因为他相貌英俊,又自小在灵岩寺中出家,气质独特,她不曾见过这样的人,因此觉得有趣。可是舍去也就舍去了,又如何会舍不得,非要嫁进来给他做妾不可呢? 真是想不通。 等人来了,那段文字之中寥寥描写的质问场景才算生动起来。冯昭蘅眉眼确实很像冯家人,生就一双又大又圆的凤眼,脸庞倒不像她父亲那般清癯,轮廓被来自她母亲的另一半血中和的圆润优柔,看上去便令人心生可亲——若非她此刻不是柳眉倒竖,一双眼里几乎迸出火星来的话。 冯般若对着她的脸,不自然地干笑两声:“昭蘅,你来啦?”想了想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做错什么,旋即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新得了些西域来的葡萄,正是新鲜的时候,快来尝尝。” “姑母~”冯昭蘅拉长了嗓子抱怨了一声,随后气冲冲地走到她身侧,质问道,“姑母不是跟我说好了……怎么又变卦了呢?难道是来了个天仙不成,竟然让阿兄舍下我去娶人家!可见姑母素日里都是诓我,姑母最疼的原是她!” “……也没有啦。”冯般若支支吾吾道,“我还是疼你多一点的。” “那你为何……” “那是陛下赐婚,我能有什么办法!”冯般若大声喊冤,“何况她和卫玦本就有婚约在身,我虽然不愿,可陛下要如此,难道我能说个不字吗?” 冯昭蘅被她一凶,眼里更是蒙上一层水雾:“姑母竟然还为了她凶我。” “我没有!”冯般若矢口否认。 冯昭蘅当即就落下泪来:“竟然现在还在凶我。” “我没有!你为什么要冤枉我呢?”冯般若只得软下声音,瞧着她泪珠子像断线了一样滚落下来,冯般若又是懊恼又是悔恨,眼前无端端浮现起冯昭蘅两三岁时白胖可爱,抱着她的腿,向她讨要饴糖吃时的场景,一颗心又软又硬,她又从一旁的水晶碟子里摘出一粒葡萄,作势要放进自己口中:“你要是不吃,我就全吃了,一颗也不给你留。” “姑母!”冯昭蘅抹了一把眼泪,随后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冯般若瞧着她这模样,情不自禁笑起来。她将那粒葡萄塞进冯昭蘅嘴里,随后道:“好啦,我不敢,你别哭了。这点事儿也值当你掉眼泪?世上好男儿这么多,姑母答应你,一定帮你找一个比卫玦更好的,这还不成?”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7节 “不成。”冯昭蘅听了这话,又哭起来,“我就要阿兄,我就要阿兄。阿兄也是喜欢我的啊,你强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也不会快活的啊。” 他可快活了。 冯般若心里想。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快活的人了。 “别再哭了。”冯般若恶形恶状地板起脸来,“你再这么哭下去,你就回家去吧。你不是想见卫玦吗,你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了。你回去我就跟你爷娘说,让他们抓紧找人把你嫁了。” “姑母,你不讲理!”冯昭蘅泣道。 “对,我就是不讲理!”冯般若挺直了胸脯,一股骄傲油然而生,“我就是不讲理,那又怎样呢,谁让在这个家里,我才是老大呢?你要是觉得不公平,你也像我一样嫁一个死鬼,把家业全都握在自己手中啊?” 冯昭蘅红着眼睛顶嘴:“有家业又有什么用?权势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夫妻情好,恩爱不移,再一同生儿育女,养上儿郎三五,女儿一双,那才叫圆满呢。” 冯般若对此嗤之以鼻:“你都被你那个不通情理的老子教坏了。” “我娘是怎么死的,你不会不知道吧。要不是为了生我,怎么会落下一身病,又怎么会英年早逝?还儿郎三五,女儿一双,疼都疼死你了。到那时你还觉得圆满吗?” “你!” 冯昭蘅本想回怼,但是想起冯般若的母亲,又想起身边为数不少因为难产而死的妇人,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才好。冯般若见她气结,又是笑弯了眼睛:“快吃点东西吧。坐了一整日的车,等下我送你去休息。晚上就让你见见,你阿兄的新夫人到底长什么样。” 冯昭蘅委委屈屈地咽下了葡萄。 也不知怎的,这回她姑母显得特别生机勃勃,开口骂人都很有胆魄,显得跟平常的她不太一样。 冯昭蘅吃完了葡萄,冯般若亲自送她去东附院。冯般若此前还不知道东附院在哪里,一路和冯昭蘅胡闹,等她走到了东附院门口,脸立时拉得老长。 “杨妈妈。”她貌似平静唤了一声。 “奴婢在呢。”杨妈妈立刻站了出来。 “是谁让你收拾这儿的屋子的?” 杨妈妈伺候她多年,敏锐地察觉到她生气了,却不敢不答:“这是小娘子来咱们府上的旧例……” 原来这东附院竟然紧紧挨着卫玦的院子,中间甚至还有角门相通。这样的屋子,无论如何也不适合未嫁女和新成婚的兄嫂,这是在等着谁和谁私相授受? 冯般若一肚子闷气,也不知该找谁撒出来。她双手握拳,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不许住这儿。你另收拾出个院子吧,今晚她就和我同住。” 系统和冯昭蘅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不,姑母,我就要住这里。” 【请宿主将冯昭蘅安置在东附院,否则宿主将会遭受电击惩罚】 冯般若:%&(*(**%##@# 冯般若:“真是服啦!” “你要住就住吧。”冯般若怒道,“那个角门,来人,给我锁死了。但凡从这儿能钻过一只耗子,我都拿你是问。” “是。”杨妈妈立刻答道。 冯般若负气而走。她此刻已经不能平复任督二脉之中涌动的真气,系统和冯昭蘅加在一起,惹怒人的本领竟然成倍增长,其杀伤力如同烈火浇油,让她本就良好的精神状态更加遥遥领先。 冯般若正气呼呼地冲到花园里要去撞树,却与在荷花池中采莲的越宛清撞了个满怀。越宛清为了采莲,穿了一身便于活动的交领间色裙,衣饰简单而面目清丽,即便是冯般若见了她都要先呆上一呆,就更别说她那个便宜儿子了。 “日前见到此荷花池,瞧见莲花开遍,风雅无边。本想来此采莲,为母亲做莲花宴。可不知为何今日驾船采莲,莲花竟然都落了,只好摘些荷叶。”越宛清笑道,“母亲怎么这样气势汹汹的,是要去何处?” 作者有话说: ---------------------- 我先替冯昭蘅给大家道个歉,她是个坏女人呜呜,又坏又蠢又恋爱脑。虽然卫玦肯定是不喜欢她的,但他是个非常非常爱自己(……)的人,希望大家多多讨厌卫玦! 第8章 嘴上机锋 难不成你打算齁死我这老太婆…… 越宛清提起荷花,她就已经很心虚了。 越宛清看到荷花,想到美-风雅-可以做好吃的。她看到荷花,想到可以拿来当靶子。 越宛清再提起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就更心虚了。 她该怎么告诉越宛清,我生气是因为我把你情敌弄来跟你住隔壁院子了,非但如此,她还见天儿地惦记要挖你的墙脚,想住你的院子睡你的男人,贼心如炽,十分可憎。 过了好一阵儿她才挤出个笑意:“没有的事儿,我哪儿也不去。” “今晚你和卫玦去我那儿吃吧。”冯般若尴尬之余,又忽然想起,“我侄女儿今儿起要在咱们府上暂住一段时日,晚上咱们一起吃顿饭,认认门。” 最好是见过了这一面,以后就不要来往了。 偏偏越宛清不懂她的心思:“原来是冯家妹妹到了,是我的错,一味顾着自己玩乐,不曾随着母亲去迎接妹妹,失了礼数,竟然还劳烦母亲亲自来走一遭。” 冯般若压根不知道按照礼节,越宛清作为嫂嫂,自该与她一起在大堂迎接冯昭蘅。只是人已经来了,她也好,冯昭蘅也罢,倒不至于为此多心。她又小心翼翼地道:“你这个妹妹被家里宠坏了,嘴上是最不饶人的,若她言行无状冒犯了你,你切莫多心。” “我怎会如此呢?”越宛清笑道,“请母亲放心。” 冯般若禁不住想要为此长吁一声。可就她和颜悦色地跟越宛清说一两句话的时候,系统突然发声。 【检测到宿主存在ooc行为,系统将对宿主行使电击惩罚】 假公济私这四个字尚且含在冯般若口中,系统的电击就已经猝不及防降临。猛烈的电流顺着脊柱流经全身,冯般若头皮一炸,嗷一嗓子跳了起来。倒把她对面的越宛清吓了一跳。越宛清忙迎上来问:“还好吧,母亲?” “……我没事。”冯般若虚弱地应了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焦香,似乎是从冯般若的身上飘出来的。越宛清再端详面前自己的婆母,察觉到她跟刚才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头发仿佛瞬间变得格外蓬松柔软,仿佛一只炸毛的狸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冯般若被系统猝然一电,心里原本散去的怒气陡生,甚至有愈发高涨的趋势。她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院子,恨不得把系统从自己的脑子里揪出来打一顿。 “你干什么啊?我怎么就ooc了,你有病吧,为什么要电我!” 【因为宿主对女主的态度明显不对。原身对女主总是冷嘲热讽,横挑鼻子竖挑眼。宿主没能做到,所以判定为ooc】 “住口吧你!”冯般若大怒,“你这样讲,我以后干脆不要跟她说话好了!” 她愤怒地将铺在软榻上的绣墩一个接一个地扔在地上,小发雷霆道:“如果你只是需要一个提线木偶的话,为什么要选我啊?你自己来不行吗?或者找个傻子来,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岂不方便?”冯般若前脚还在发飙,后脚立刻领悟了原因。 “不是吧,不是吧,你不行?” “你这劳什子,原来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你只能操纵我一个,若我不干,你最多也就是电击我几下,原来如此。” 冯般若登时变了个面孔,她趾高气扬、恶形恶状地再跟系统对话:“从今以后你都要听我的,我愿意做便是愿意做,若我不愿意,那我就不做,否则咱们就同归于尽,你有本事就杀死我。” 【宿主不想拯救世界了?】 “总要我拯救得了才行啊。”冯般若道,“若我身边的人知道自己的性命是我被你逼迫、强作恶人换来的,他们也不会开心。” 【不开心和死总要选一个】 冯般若充耳不闻:“从今以后我们就这么定了。你要不服气,你就干脆电死我。” 【宿主不想回到自己年少的身体里吗】 “你能做到?” 【等宿主完成全部任务,系统就会将宿主送回自己原本的身体。可若宿主拒绝执行,宿主就会一辈子待在这个身体里了】 “你要挟我?”冯般若本来又要发怒,但她转了转眼睛,还是想要自己年少的身体的,“我可跟你说好,我接受你的任务,你却不能强迫我,更不能动不动就电我,否则我就不回去了,那又能怎么样?” 不知道系统有没有后悔过寻找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来当它的宿主。 冯般若跟系统斗完了嘴,很快就到了晚上。卫玦夫妇先来她院子里报道,儿子儿媳一人要孝敬她一道菜。卫玦备的是胡炮肉,是她原本就说要吃的,越宛清又亲自给她做了野鸡瓜齑,各色菜肴一端上桌,冯般若顿觉这顿饭吃的才有些趣味。 冯昭蘅姗姗来迟,她比刚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上身为浅碧色暗纹提花的宽袖襦衫,下着曳地长裙,腰间束以织锦鸾鸟纹玉带,鬓边插白玉步摇,步摇下坠珍珠流苏,尽显飘逸洒脱之姿。 冯般若一言难尽地闭上眼睛。 耳畔冯昭蘅黄莺出谷般的嗓音萦绕不绝:“我来迟了,不曾迎接阿兄……还有嫂嫂。” 越宛清忙迎上去,还拉住冯昭蘅的手:“这位就是冯妹妹?果然是个绝尘脱俗的妙人儿。妹妹今儿赶了一天的路,可是辛苦了?暮食粗陋,还请妹妹多担待些。” 她只略略打量冯昭蘅一眼。冯昭蘅只十六岁,身量未足,虽说衣着华丽,但料想冯家乃是世族,断断不肯亏待女儿,也不曾多思多想。却不知那厢冯昭蘅盯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若是说冯昭蘅是个绝尘脱俗的妙人儿,也就勉勉强强当。可越宛清只是立在那里,便恍若依傍天地钟灵而生。眉目间不见半分艳色,却自有一种清绝出尘的韵致。 她不似冯昭蘅打扮那样精致,一头乌发只是挽成简单的随云髻,仅用一支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鬓边,随风轻拂过颈项,更显脖颈纤长优美。身着一袭月白纱裙,领口袖边绣着几枝疏淡兰草,裙摆曳地,行走时纱衣轻扬,宛如月下谪仙踏云而来。 冯昭蘅再开口时,嗓子已经略有些干涩:“我以前还想,我阿兄那样的人物,何家女郎才能与他相配?不想今日一见嫂嫂,竟觉得叹为观止,真真是一对璧人。” 越宛清似乎没有听懂她话语之中氤氲的酸气,忙簇拥着冯昭蘅坐下,只等冯般若说开席,好伺候婆婆和小姑用膳。 冯般若看着桌上各色菜肴,正想要伸筷子去夹那道野鸡瓜齑,系统却先她一步弹出了原文之中此刻该由她讲出的台词。 【你这蠢妇!怎么连菜都不会做!这野鸡瓜齑做得齁咸,难不成你打算齁死我这老太婆】 冯般若:…… 越宛清见她自己提起筷箸,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来布菜。一旁的冯昭蘅亦是不甘示弱,从另一侧绕到冯般若身边。如此两个人只供她一人吃,鸡鸭鱼肉塞的满口,谁承想她们两人竟然在她的嘴里打起机锋,纵是冯般若本是能吃能喝的年纪,如今仍是咽下去的供不上吃的,好半天才吃上了一口野鸡瓜齑。 鲜香登时溢了满口。虽是有些咸了,但是等会儿用来佐饭,可以说是顶顶好的下饭菜。 冯般若正预备说要来碗饭,系统立刻将台词标红标粗,在她的识海之中闪起光来。冯般若只得不情不愿地抱怨了一句:“这野鸡瓜齑有点咸了,有点齁齁的。” 说罢还吞了一口口水。 越宛清忙道:“这道菜是儿媳家乡的名产,其中用到的野鸡、菜肴,都是当地所产。原想拿来给母亲尝个鲜,没承想母亲竟然不合胃口,是儿媳考虑不周。” 冯昭蘅立即得意洋洋地接上:“是了,嫂嫂,你才进家门,对我姑母的口味不了解也很正常。哪像我,自小在姑母膝下长大,最懂姑母。姑母,来,张嘴,吃一口炙青菜。” 这个家也并没有人爱吃炙青菜。 冯般若询问二人:“我想要点米饭,里头再给我拌点野鸡瓜齑,可否?” 冯昭蘅的脸色顿时有些扭曲:“姑母,你不是说这菜略有些咸了吗?” 冯般若道:“虽是有些咸,但是拿来佐饭尚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下电击也算值得。 不想冯般若已经做好了准备,系统却迟迟没有下手。许久,系统才解释。 【恶毒女配冯昭蘅表现合格,系统判定终止此次电击】 系统大概也发现了冯昭蘅实际是头顺毛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或许还是可以尝试使用一些怀柔手段。 冯般若并不领情。既然系统不电了,她便捧着米饭大快朵颐,穿越至今难得吃了个肚圆。等一顿饭吃饱了,她将几个小辈都撵回房去,独自一人走到花园之中消食。 庭院之中月色正浓,她也说不上是自己故意的,还是不由自主地溜达到了卫玦夫妇所居的揽翠阁门口。她翻上院墙,意外瞧见越宛清还没休息,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在后院里晾荷叶,口口声声说母亲今夜吃得多了,明个儿给她煮乌梅荷叶茶,最是清凉化气的。 接下来有极大的人声从隔壁院子传过来,冯般若隐隐听见有人在哭。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8节 冯般若屏息静听,只听得另一侧说话的是冯昭蘅的丫鬟,名叫雪茶的一个,正说着:“……小姐就该向世子问个明白!他跟小姐青梅竹马,情根深种,怎么如今说娶别人,就娶了别人呢?我家小姐有什么比不上那女子的?那女人除了一张脸之外,还有什么?” 脸蛋实在是越宛清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事情。 话音未落,她又听见冯昭蘅泣道:“雪茶,你莫这样讲。阿兄他……另娶旁人,也是没有办法。姑母都说了,这是陛下赐婚,纵使他不情愿又能怎样?我与阿兄,终究是错付了。” 雪茶又道:“小姐能吃这个哑巴亏,我雪茶却不行。这叫什么事儿啊,世子是最爱重小姐不过的,便是陛下赐婚,又怎能拆散好生生的一对鸳鸯呢?” 作者有话说: ---------------------- 系统再一老电冯般若,她真是要罢工了,我已经多次无法控制冯般若对系统无能狂怒。 第9章 回门失窃 再不然,我的遗物你要不要?…… 冯昭蘅却道:“难道……还能让阿兄为我抗旨不成?何况如今木已成舟,我又能如何呢?” 雪茶道:“小姐也别灰心,左右王妃还是站在我们这一头的。明儿个您就去求王妃,教王妃想想办法,把那女人休回家去,您再嫁进来,世子夫人之位还是您的。” …… 冯般若心虚地看了一眼底下越宛清的脸色,却见她面色平稳,也没说什么。她身侧跟着的丫鬟倒是气急了:“冯小姐怎么能这么浑说!看奴婢这就去撕了她的嘴!” “文心,”越宛清立即将她叫住,“不许生事。” “夫人!”文心不满道,“您就任由冯小姐这样浑说,没有的事儿也被她说有了。何况她又是王妃的内侄女,说什么王妃肯定都是信的。再者说了,当初拖着不肯让夫人和世子成婚的不正是王妃吗,若说王妃没意思让冯小姐做儿媳妇,说死了奴婢也不会信。” 越宛清闻言,立时轻叱了一句:“王妃也能由得你随意挂在嘴上,我看你这条命也是不想要了。” “夫人就不怕吗?”文心问,“若是冯小姐真的和世子有情,又该如何?若是他一家真的不做人,随意寻到一个错处将您休弃回家,那您又该如何自处?” “母亲不是那样的人。”越宛清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我成全了一双有情人,也是好的。” 文心被她一番话气得跺脚:“夫人!” 越宛清见她是真的生气,十分无奈:“亏得你还真心实意地跟冯小姐生气。跟她有什么气好生的呢?王府这么大,她不在别的地方说这些话,偏偏在你我面前说,这难道不是就专门说来堵我的心的?” 文心教她说的怔怔地,跟在越宛清身侧的另一个丫鬟,名叫慧心的又道:“正是这个理儿。冯小姐有这话,不去跟世子说,也不去跟王妃说,反倒是在这里说给咱们夫人听,你就不想想是什么缘故?倘若夫人要是真为这话生气,闹到世子或是王妃那里去,难免会落得‘不识大体’‘不能容人’的恶名,那才是如她的意,落了下成。” “可是我们好端端的夫人,凭什么要受这等闲气。”文心仍不满足。 慧心又道:“冯小姐无论怎么讲,都是客人,是客人就总有一天要回家去。她年纪也不小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定亲,远远地给嫁出去。反倒咱们夫人才是这府里的主子。等夫人过几年再生下了小公子,王妃即便再喜欢冯小姐,还能越过自己的亲孙子?文心,这里不比我们越家,你可要时时留意,万般小心才行,不能再这样冒失了。” 许久,文心不情不愿地回答道:“是,我知道了。” 冯般若在一旁墙头上听得叹为观止。二十岁和十几岁果然差着一条鸿沟,这就是格局吗?有这样的夫人,难道还不能将卫玦管教得俯首帖耳?说什么她都不肯信。 【宿主不要不信】 系统的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冯般若跃下墙头,转而想要回去休息,一路走一路和系统拌嘴,“你到底要让我不信什么?” 【无他,唯了解后续剧情尔。冯昭蘅和男主之间虽不是男女之情却也有兄妹之情,男主也不少为了冯昭蘅委屈女主。何况男主在府外还另有一位红颜知己,过不了多久,那位红颜知己便要遭难,男主就会把她接进府里来了】 【女主虽然心智通达,目前而言对男主也仅仅是略有情意,但是等到她以后经历得多了,经历了有孕、流产、再有孕,心性自然不复当初】 冯般若:“所以为什么非要让女人怀孕啊,怀孕有什么好的,疼得死去活来,又伤身体,还不知道会生出一个什么东西。” 系统:……又不是我让她怀孕的。 冯昭蘅和越宛清的明争暗斗,冯般若看在眼里,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卫玦倒是颇为此事烦忧,他们姑嫂之间打不完的眉眼官司,都得他来评理,他不得不在自己家里充当青天大老爷,每日都精神不振,十分萎靡。 转眼便是越宛清回九之期,系统没阻止,冯般若就给了越宛清库房的钥匙,要她随意取用,带回家的礼物不必问她,回来写个单子给她就成。越宛清少年老成,原本在娘家就管家,来了这儿冯般若又是甩手掌柜,只会花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见到越宛清颇有章程,也预备渐渐撒手让她管事。 这一切都被冯昭蘅看在眼里。等越宛清回九之期一过,便又生出了事端。 彼时越宛清已经自娘家回来了,与冯般若回禀今日回门发生的事情。说起她父亲刚刚班师回朝,身上受了些伤,又跟冯般若讲这次她父亲出征十分凶险,几次命悬一线,听得冯般若十分着迷,正跷着脚坐在高凳上,一迭声地要她再讲些,她不甚清楚的地方,冯般若就提议,要不你明儿个再回门一次呢。 她们婆媳俩说得正热闹,冯昭蘅却披着斗篷,眼泪涟涟地闯了进来。 经历了这许多时日,冯般若对于她鳄鱼的眼泪已经免疫了。 “又怎么啦?”冯般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姑母,昭蘅丢了一样东西。”冯昭蘅抹着眼泪走上前来,“原也是不值一提的,可那是临海公主留给昭蘅的遗物,昭蘅素来十分爱惜,怎么能丢了呢?若是找不到了,昭蘅今天非跟它一起去了不可。” “胡说什么。”冯般若竖起眉眼训斥她,“你出生的时候我母亲早死了,如何能给你留下什么遗物。就算是有,为了件死物,你就要死要活的,成什么体统。” 冯昭蘅放声大哭:“现在有了嫂嫂,姑母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了。早知如此姑母又何必留下我,就让我自生自灭了去,随便我爷娘把我嫁给什么人,这辈子纵是死了,跟姑母也没什么干系。” “这跟你嫂嫂又有什么关系?”冯般若无奈至极。 卫玦上前来劝:“妹妹千万莫哭了,左右今日你都在咱们府里,丢不出府去。必定会找到的,你且说说,丢了样什么东西?” 冯昭蘅被他一劝,十分受用,因此抽泣着回答道:“是一件百宝嵌紫檀屏风。” 冯般若感觉自己额头上的血管正在突突地跳。 临海公主为什么要给侄孙女留下一个屏风啊?冯昭蘅还真把个屏风当宝贝,随身带着,她也不嫌重。退一万步说,她当真随身带着一个屏风出门,谁会去偷一个屏风啊,带不便带,卖又不好卖,偷这东西有个屁用。 冯昭蘅又道:“我年幼时,只有对着那件屏风才能入眠,一旦看不见了就会啼哭不止。后来姑母接我来府上作客,我就把那件屏风带了来,姑母做主把那件屏风放进了莲香坞的内间,不曾带走。前两日我来时,那屏风还在,谁知今儿个去找,竟然不见了。” 卫玦劝道:“可能是下人不认识,随手给收起来了。妹妹先别急,我去找今日当值的下人来问问,想来那么大一个物什,是没有人会偷的。” 即使是中央空调如卫玦,同样不认为有人会偷一个在没人去的老院子里放了百八十年的屏风。 “不必问了。”越宛清却道,“我知道那屏风在哪里。” 卫玦总算看见了一丝光明:“既如此,宛清,还不快快将那屏风找出来,送到妹妹院子里去。” 越宛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面朝冯般若跪下,口中说道:“请母亲恕罪,那件屏风被儿媳当作回门礼送到娘家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卫玦追问,难免带了些责怪之意,“宛清,你怎么能随意将临海公主的遗物送人呢。母亲这样信任你,还将私库的钥匙给了你,允许你随意取用,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拿那一件呢?如今再想去岳父那里讨要,想必也难了。” 越宛清并不看他,只是仰头看向冯般若,道:“儿媳辜负母亲厚爱,请母亲责罚。” 冯般若却不把那劳什子当回事:“既然我把钥匙给了你,自然是让你随便去拿的,你拿什么都没关系。一件屏风而已,何必如此上纲上线,就当我送你父亲了。” 冯昭蘅立即大哭起来:“姑母,那可是临海公主的遗物啊。” “我母亲的遗物又怎么了,这不是正好说明我看重越家?”冯般若不明白。 “可是,那是公主她留给我的。”冯昭蘅瘪着嘴道。 冯般若简直能被他们气得少活十年:“就算是给你的,你现在也大了,也不必日日搂着屏风睡觉了。你若是真想要我母亲的遗物,你也打开我的私库,随意去找一件就当是她留给你的了。再不然,我的遗物你要不要?” 她这话一出,卫玦和冯昭蘅果然都被吓住,卫玦连忙跪下来劝解:“母亲何苦说什么死不死的,都是儿子的错,您要是生气,拿鞭子抽儿子几下都使得,可是请母亲千万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您这样说,又叫儿子如此自处呢?” 冯昭蘅更是抽泣:“都是昭蘅的错,是昭蘅说错了话,惹得姑母不快。既然如此昭蘅走好了,原来你们才是一家人,昭蘅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一家人团聚了!” 卫玦又忙着劝她:“好妹妹,夜这样深了,你要去哪里?你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原谅你嫂嫂一次还不成?阿兄向你保证,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发生了,只求你别做这样的傻事。” 说着他又去拽越宛清的衣袖:“宛清,是不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 丢这个屏风我笑死。 另外大家有想到为什么莲香坞为什么没人去吗,因为当初颍川王就是在荷花池里溺死的,府里的人忌讳这个,所以很少靠近,但是越宛清刚嫁进来,她不知道,所以她会在荷花池上采荷花,会去莲香坞。 第10章 公主遗物 鉴于宿主的情况特殊,宿主可…… 越宛清凉凉地瞥他一眼,那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意味,口中却依着他,向冯昭蘅赔不是:“正是如此,都是嫂嫂的错,请妹妹原谅嫂嫂一回吧。” 冯般若有一肚子的气想撒,可是见他们一个个儿不成器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从谁骂起。从心理年龄上来说,在座的哪个人不比她大上几岁,偏偏要她来调停,她又以为自己已经很有诚意了,一个破屏风,她愿意为此开私库,作甚还不满足。 冯昭蘅流着眼泪说:“原是我在这里碍了你们一家人的眼。临海公主生前那样疼我,可惜人走茶凉,等她死后,我竟然又被你们这么欺负。” 冯般若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在杯托里:“说了好几遍了,你出生的时候她早死了。” 冯昭蘅当即又要哭,卫玦又求助也似的看向冯般若:“母亲~”祈求她能说点软和话。 什么都干不了,遇上事儿了,不是想夫人,就是想母亲。 冯般若瞧他这副样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在高凳上坐不住地上蹿下跳:“冯昭蘅,你要是再胡闹,明儿个我就套车亲自把你送回去。皇后让你来是为让我舒心,你们却天天让我不得安生,没有这个道理。你既然这么喜欢男人,那我就给你找男人来,癞头的和尚,跛脚的道士,前个儿还有人跟我说起他二房所出的瞎眼儿子刚到了年纪,想要给他找个老婆。” 冯昭蘅颇了解她色厉内荏,立时就要寻死,哭着要去撞柱子:“姑母,你竟然这样待我?你要把我跟那等人扯到一起,好好好,我也不活了,省得活着碍你们一家的眼睛!” 卫玦忙上前去把她拦下,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制住,仰头瞧他母亲,又是面露难色:“母亲,你快说两句软和的吧,昭蘅妹妹这是动了真火,说到底,此事还是咱们家的不是……” 冯般若浑拿一旁丫鬟手里的瓜果茶具就往地上砸,砸了一阵犹嫌不足,从青雀手中夺过自己的皮鞭凌空甩到地上,卫玦和冯昭蘅面前的波斯毯立时被她抽出一道裂痕,已经能看到下头的地板了。这样大的力道,要是抽在人的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鞭子实在比嘴上不痛不痒的威胁几句好用得多。 她此鞭一出,任冯昭蘅还要再撒什么泼,也不敢再动了。卫玦两边都劝不好,本就焦头烂额,瞧见冯般若这样暴怒,眼睛一翻,当即就要晕过去。 原身待这便宜儿子宛如春风化雨,何曾这样疾言厉色过?即便少年时有人常常讽刺卫玦,说他这继母性情暴戾、动辄要打要杀,他都不以为意。 把她气急了,竟然都是真的。 等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话了,冯般若也渐渐平缓了气息,这才看向越宛清,问她:“阖府里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你就偏偏挑中了她的屏风?” 越宛清答道:“儿媳不知道那是昭蘅妹妹的东西。倘若早就知道,儿媳是断断不会去碰的。那屏风摆在莲香坞的内阁里,平素鲜有人去。儿媳想着,虽然母亲让我随意拣选,但是也恐选了太贵重的东西,因此才找了那件落灰的屏风。虽然是紫檀木所制,但是长久没有人用,既不会显得贵重,亦不会太轻慢。”说着她又补充,“自然,那是因为儿媳眼力不足,不知道那是公主的遗物,是昭蘅妹妹的东西。如此一来,这份礼就太过珍贵了。” 冯般若再抬眼看向冯昭蘅:“你可听懂了?” “没有人为难你,也没有人故意抢夺你的东西。那屏风原来就是放在莲香坞里落灰的,你嫂嫂也不过是想废物利用罢了。”冯般若道,“你见好就收,我还能挑两件好的赏了你,若是你不肯,那我明日就把你打包了送回家去。” 卫玦连忙出言劝她:“妹妹,你听,母亲如今已经给你台阶了。” 他又看着越宛清道:“既是你的错,快向昭蘅妹妹赔个不是,这件事儿便这么过去了。” 让越宛清给她道个歉,越宛清倒没什么所谓,毕竟她是真拿了人家的东西,是做局也好,意外也罢,总之事情已经这样了,她也不必为自己多辩解什么:“冯妹妹,千错万错都是嫂嫂的错,请妹妹切莫责怪才是。倘若妹妹这样珍爱那件屏风,嫂嫂明天就去向家父讨回,相信说明因果,家父定然不会为难。” 卫玦听了这话却显出些迟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这可不成。” 临海公主的遗物固然珍贵难言,但毕竟遗留至今,种类繁多,拿出一件两件的舍了人去,也不能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又不是急等那一个屏风下锅吃饭。何况又是去他岳家索要,那样颍川王府的颜面何存? 冯昭蘅仍在哭,但是她今日的心愿显然已经无法达成了,冯般若肯定不会因此去治越宛清的罪。她眼睁睁看着姑母是动了真火,如此还不如借坡下驴。倘若真的没了姑母的疼爱,什么和尚、道士、瞎子,难保她阿耶不会动心把她嫁过去。 她心思百转,渐渐想得清楚明白,便挣开卫玦的怀抱,膝行至姑母身边饮泣:“姑母,是昭蘅错了。” “昭蘅只是太看重公主留下的东西了。昭蘅一直视公主为最敬重的人,见不得公主的遗物有分毫受损。嫂嫂说那屏风搁在莲香坞都落了灰,定是因为昭蘅不在的缘故。倘若昭蘅日日都在王府,必定不会让公主的遗物有一丝一毫的受损,更别提让它蒙尘。” 说着她又道:“今日是昭蘅的不是,昭蘅惊扰了姑母,还有兄嫂,还望姑母宽恕昭蘅,昭蘅从今以后必不会这样了。”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9节 她哭着来告状,难道不就是想坐实了越宛清不敬皇室、品德败坏的罪名?可如今她竟然用关心则乱的理由轻轻揭过,甚至此刻还不忘踩越宛清一脚,意指越宛清小门小户出身,不了解公主遗物,轻忽慢怠。 只是闹了这一场,夜渐渐深了,冯般若也累了。她呵斥了冯昭蘅:“既然在这里客居,事事就要以你嫂嫂为主。你也向她多学学吧,若你能有她一半懂事,等你出嫁了也不会受苦。” 冯昭蘅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面上仍是说:“谢谢姑母指点,以后也请嫂嫂多多教导我啊。” 眼见一场闹剧即将落下帷幕,系统姗姗来迟。 【请宿主当众掌掴女主,以示对于女主妄动公主遗物的惩罚】 冯般若:“你有这个想法你倒是早点说啊。” 【现在说也不迟】 冯般若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我这一巴掌下去,她怕是要毁容的。” 【鉴于宿主的情况特殊,宿主可以不打她的脸】 越宛清正从地上起身,等着跟冯般若再闲话几句,就告退去休息。冯般若却从那高凳上跳了下来,围着越宛清走了几圈,越宛清尚且不解其意,只见冯般若高抬起手,口中道:“虽是如此,可宛清你不了解府中那些是御赐之物,那些是公主遗物,也是你身为主母,不尽心的缘故。如今我要罚你,你可有怨言?” 越宛清答道:“儿媳没有。” 她已经做好了冯般若甩给她一个耳光的准备,却不想,她一巴掌落在越宛清的肩头。 她掌风倒是刚劲有力,差点一巴掌把越宛清拍到地上去。越宛清仰头看她,只觉得她脸上莫名挂着一抹心虚,口中还道:“今天我就罚你回去做一缸野鸡瓜齑。过几日我要带到宫里献给皇后的,你务必亲自经手,事事小心。” “是。”越宛清尚且不明所以,但是嘴上已经麻溜的认下了。 赶走了这几人,冯般若总算能松一口气。她梳洗完毕之后躺在榻上,回想起今日以来的糟心事,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心头。要不抓紧给冯昭蘅找个婆家嫁出去吧,嫁出去了便省心了,她自己有了丈夫儿女,总不会再来围着越宛清当恶毒女配吧? 想想又觉得担忧。冯昭蘅到底是冯家的女儿,难不成真让她嫁个俗人?万一婆家以后欺负她呢?世上又不是每个婆婆都像她一样,懂得欣赏儿媳妇身上的闪光点的。 罢了,既如此就暂且搁置此事。万一她经此一役,能学乖呢? 冯般若抱着不切实际的寄望缓缓睡去。 眼看就是七夕,阖府上下都沉浸在女儿节的欢乐气氛之中。小丫鬟们适时在绢面上描画起鹊桥相会的图样,穿针乞巧的木案也早早就摆在桂树下,青瓷碗里盛着井水浸过的菱角,旁边堆着染红指甲的凤仙花瓣,桂香浮动,菡萏月影,在石阶边缠缠绕绕。 冯般若早上进宫给皇后送了节礼,其中就有越宛清给皇后做的野鸡瓜齑。皇后留她吃了午膳,特意用了,称赞说不错,另给了她些赏赐,因此冯般若又是满载而归。 回程之前青雀已经先遣小厮回来报信,因此越宛清正在婆母的院里等冯般若回来谢恩。冯般若先于后头搬东西的人进来,无人通报,就瞧见越宛清正挽袖提针,正在绣一个极精致的鸳鸯荷包。 她一见冯般若进来,忙停下手上的绣活儿,向冯般若行礼问安:“母亲来了。” 冯般若点了点头:“给卫玦绣的?” 越宛清面上微红,应道:“回母亲,正是给郎君绣的,只是儿媳技法粗鄙,针脚简陋,直到今日才将将绣成。” 她指尖捻着丝线,鸳鸯的羽翼在日光下泛着细腻光泽,冯般若走近几步,她虽不大会女红刺绣,但是好东西见惯了,多少懂得一些,明白那荷包是极其精巧细致的。她随口称赞了一声:“你不必如此自谦。皇后今日还夸你那野鸡瓜齑鲜脆可口,赏了些宫缎下来,回头你挑几匹裁件新衣。” 她正说着,系统突然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 【当众贬低越宛清的刺绣手艺,并毁掉她给卫玦做的荷包】 冯般若:? 作者有话说: ---------------------- 临海公主:我没有! 第11章 冷香银刀 嫂嫂,你怎么能在给阿兄的荷…… 冯般若:你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能想出这么多损招儿啊? “母亲实在折煞儿媳了。”越宛清那边还面带着笑容回应她:“若是母亲不嫌弃,过几日儿媳再绣一个新的给您送来,如何?” 今夜便是女儿节,颍川王府里早早就布置了起来。丫鬟用鲜艳的帷幔装点筵席,四周绿草如茵,鲜花纷繁,草地上按照上下等级摆放了矮桌和坐垫。越宛清早起来伺候冯般若梳妆,瞧见她一头长发又乱糟糟地飞在空中,心中十分糟糕。 杨妈妈给她梳头,却拿这些在炸毛的头发没有一点办法,又计划给她将一头长发梳成繁复的妇人发髻,扯得她头皮生疼。冯般若气呼呼地抢过梳子正要自己梳头,更是梳成一团乱麻,气得她马上快把梳子掰断了。 越宛清瞧见她如此,忍笑劝道:“母亲,今日让儿媳试试新学的发式,可好?” 冯般若正疼得眼泪汪汪,闻言十分警惕地回头看向她。 越宛清从冯般若手中接过梳子,手法轻柔地拆散她的发髻。 这些日子冯般若陆续吃胖了一点,却由于运动量大,脸蛋反而比过去更尖。越宛清并没有给她梳回那种老气横秋的款式,而是编了几股俏皮的辫子,盘成垂挂髻,再从妆奁里取出两支流苏簪给她戴上。合着她的容色,镜中人一瞬间年轻了许多。 冯般若眼睛顿时亮了,但又强装严肃:“这样幼稚的发型,成何体统!” 但她决口不提要把这个发式拆掉,嘴角更是忍不住偷偷上扬。 夜晚时分,阖府妇人凑到一起乞巧,随后便是家宴。只是卫玦迟迟未归。 卫玦虽未承爵,但如今也在起部挂职,这几日他的婚假已经休完,回去上值,正巧这两日正在奉旨督造堤坝,公事缠身,所以略晚些才回来。 他回来时冯般若已经喝不少桂花酒,整个人晕晕陶陶,已经有些醉意。 冯昭蘅一见卫玦,立刻迎上去,自然地接过他解下的外衫,仿佛她才是女主人一般。她双目含情,面向卫玦又是殷勤小意:“阿兄,你回来啦。今天在外面奔波一定是辛苦了,快喝口热茶吧。” 她亲自奉上一杯茶,指尖轻微地露出一点红肿。 卫玦立即注意到:“你的手怎么了?” 冯昭蘅立刻把手缩回袖中:“没、没什么!只是妹妹在厨房帮忙时,不慎被烫了一下。” 她说着,双眼飞快瞥了一眼正在一旁侍奉冯般若的越宛清。 越宛清置若罔闻,正在和冯般若谈笑。冯般若见她不跟冯昭蘅一般见识,十分满意,另赏了她一碟子荔枝酥山。 卫玦向冯般若行礼:“母亲莫怪,儿子公事繁忙,今日来迟了,请母亲莫怪。” 冯般若醉醺醺地一挥手,免了他的礼。 冯昭蘅簇拥着卫玦坐下,随后小心翼翼地奉上自己精心为他挑选数日的随身玉佩,双眸之中情意绵绵:“阿兄,昭蘅身无长物,唯有以此微物,聊表对阿兄这些年照拂的感激之情。愿阿兄身体康健,诸事顺遂。” 玉佩温润,价值不菲,上头五子登科的寓意也好。卫玦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旋即,众人的目光随着卫玦一道落到越宛清身上。越宛清还未开口,冯昭蘅已经眼尖地看见了放置在她桌角的鸳鸯荷包,立刻夸张地惊叹出声:“天啊!嫂嫂!你这荷包绣得也太精巧了吧?这对鸳鸯简直像要活过来一样。” 不等越宛清制止,她已经拿起荷包,向众人展示起荷包真容。那鸳鸯荷包之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其中针脚细密均匀,花鸟栩栩如生,配色雅致,连底下常做针线的丫鬟都忍不住低声赞叹。 卫玦眼中也闪过一丝暖意,正要伸手接过。 冯昭蘅却拿着不肯给他:“阿兄你看,嫂嫂这手艺,真真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昭蘅那点微末功夫,跟嫂嫂一比,简直是不值一提!难怪姑母常说,嫂嫂最是心灵手巧,只可惜……” 冯昭蘅恰到好处地停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卫玦亦问她:“可惜什么?” 冯昭蘅为难地看了一眼越宛清,随后才小心翼翼地道:“可惜嫂嫂这心思,似乎都用在这等儿女情长的小物件上了。今天姑母进宫去给皇后送节礼,千辛万苦寻了一张刺绣的百寿图给了皇后。早知嫂嫂有这手艺,又何必劳烦外人呢?”她一番话说完,似乎终于觉得自己失言,立刻抬手捂住嘴巴,“昭蘅不懂事,随口乱说的。阿兄和嫂嫂切莫放在心上。其实也能理解,嫂嫂定是想着七夕要给阿兄惊喜,才不敢应承姑母的差事,相信姑母和阿兄,都能明白的吧?” 卫玦闻言,眉头微蹙。他仰头看向稳坐在筵席上首的冯般若和越宛清,冯般若已经喝得半醉,完全没在意他们这边在说什么。越宛清正忙着招呼丫鬟婆子给冯般若斟茶解酒,闻言只是冷冷一笑。 卫玦却想到,刺绣百寿图是冯般若老早就定下来的事情,虽说早在他和越宛清成婚之前,可冯般若毕竟是想凭那百寿图去讨皇后欢心,催促皇后降旨让他袭爵。可是今日怎么不声不响地就送过去了。 他再看向冯昭蘅手中的荷包,确实十分精巧,加之冯昭蘅这样一说,他确实联想到,难道母亲真是记恨越宛清藏拙,因此生了气,才故意不在皇后面前再提袭爵之事吗? 就在此刻,冯般若趁丫鬟婆子正忙得一团乱,强说自己尚未喝多,提起银刀,正要去切案台上的烤羊腿。她适才伸出手,冯昭蘅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精光。她正抬脚要往冯般若身边去,脚下却被不慎踩住裙摆,“哎呀”一声惊呼,身体猛地朝冯般若撞去。随之,她拿着荷包的手慌乱地向前一送。 冯般若被她撞得一个趔趄。 而她手中刚拿起的、用来切羊腿的锋利银刀,正好在冯昭蘅蓄意送过来的荷包上划过,吹毛立断的刀刃瞬间将那只精致的鸳鸯荷包不规则地割成两半,里头越宛清精心调配的香药也飘散出来,落在冰冷的地上,散发出幽幽的冷香。 冯昭蘅却面露古怪之色,她垂下头仔细地嗅了嗅那香药,忽地道:“奇怪,这香药中怎么有一股天南星的味道?” 她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越宛清:“嫂嫂,你怎么能在给阿兄的荷包之中下毒呢?” 天南星是一种含有毒性的香草,其研磨之后的粉末极易随人呼吸嗅入肺腑,便会导致人呼吸困难、声音嘶哑。 “嫂嫂明知道此事了结,阿兄就要上殿面圣了!若是回禀的好,就此袭爵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嫂嫂为何要给阿兄下这种毒药呢,这不是要让阿兄无法面圣,多年筹谋毁于一旦吗?” 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卫玦的眼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 他几步上前,一把抓起地上的荷包,抬眼看向自己的新婚妻子:“越氏,此事你不该向我解释一二吗?” 越宛清张了张口,还未说些什么,冯昭蘅又立刻截住她的口:“听说嫂嫂的兄长近日也在起部当差?难道嫂嫂是怕我阿兄抢了你兄长的功劳不成吗,所以故意在给阿兄的荷包中下毒?可是嫂嫂,阿兄是你的夫君,你们才是一家人啊?” 越宛清的兄长名叫越少轩,官阶要比卫玦高上半阶。越少轩素日严厉非常,要求十分苛刻,但凡事只要他经手便绝不会有错漏。因此颇得上峰喜爱。这几日他病了,所以告假,向陛下回禀督造堤坝之事才落到卫玦头上,若是得了陛下赏识,一举跃到越少轩头上也未可知,卫玦更有爵位傍身,此后更是可以在朝中扬眉吐气了。 思至此,卫玦看向越宛清的眼神甚至涌上一些厌恶:“越氏,我真是看错你了。” 越宛清否认道:“我在这荷包之中放天南星,是另有缘故,郎君何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住口!”卫玦厉声打断,他根本不想听解释,只觉得她神色至今都如此自若,其人更是虚伪狡诈,“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我颍川王府怎会娶了你这种吃里爬外的女人!”他气得话都说不囫囵,扬起了手,眼看一个耳光就要打在越宛清脸上。 越宛清不闪不避,一双眼眸冷清清地望着他,眼中略显出失望之色。天下女子,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对自己的新婚丈夫心存幻想。她曾以为卫玦通情达理、明晓是非,是个难得的良人,如今一看,却为了些莫须有的香料,竟然要掌掴于她。 如此也实在不必躲避了去,就当他这一巴掌打醒了她罢。 然而就在那个巴掌即将落在她脸上之际,冯昭蘅却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卫玦扬起的手臂,哭喊道:“阿兄,不要啊,你别打嫂嫂!” “想必嫂嫂她也只是一时糊涂,她一定是觉得阿兄近日在起部的表现太突出了,生怕阿兄身居高位,如此嫂嫂在府中岂不是更抬不起头?嫂嫂家境寒微,这也不是她愿意的啊,嫂嫂只是太在乎你了,阿兄,你就原谅她这一次吧!这事若传出去,嫂嫂的名声岂不是全毁了吗,我们关起门来处理好不好?” 冯昭蘅一番恳求可谓是情真意切,仿佛一心只为越宛清着想。 卫玦被冯昭蘅抱着手臂,听着她句句在理的一番恳求,再看着越宛清沉默以对,仿佛已经认罪了一般,心中那点残存的犹豫彻底消失。他挥手甩开冯昭蘅,右手指着越宛清的鼻尖,声音冰冷刺骨:“来人!把夫人带回她自己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一步!” 冯般若醉眼迷蒙,她想要出言阻止,可是她看着那两人的身影都发虚,仿佛舌头和嘴巴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努力晃了晃自己的头,再看时越宛清已经被两个婆子架住胳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冯般若不明所以。 “姑母!”冯昭蘅趁乱扑到冯般若身前,泣道,“姑母,你快劝劝阿兄吧,嫂嫂她也不是故意要给阿兄下毒的,她只是太在乎阿兄了。可是阿兄太生气了,毕竟那毒药干系到阿兄的前程啊。您快劝劝阿兄,让他别因为这等事导致夫妻失和,您也该好好劝劝嫂嫂,该让她有些大局意识,不能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地位啊。倘若阿兄日后袭爵,她就是颍川王妃,迎来送往的事儿多了去了,这样小家子气怎么成呢?” 作者有话说: ---------------------- 关于“起部”的小备注:“起部”是北魏时期的一种官员机构啦,类似于唐代的工部。 其实熟悉历史的小朋友已经能够从男女主的姓氏—“冯”和“郗”中感觉到原本设定的朝代,但是由于很多原因吧,这个文本身难以依托于真实的历史朝代往下走,所以才会采用这种大杂烩的形式,希望大家谅解[亲亲][亲亲][亲亲] 第12章 麒麟之证 不如儿媳给您讲个故事吧。…… 冯般若好不容易才抓到重点:“谁给谁下毒了?” 冯昭蘅道:“是嫂嫂在给阿兄的荷包里放了天南星啊。” 冯般若问:“什么荷包?”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0节 冯昭蘅道:“就是嫂嫂做的那个鸳鸯戏水的。” 冯般若:“可那个荷包不是给卫玦的啊。” 冯昭蘅的哭声戛然而止:“这荷包不是给阿兄的?” “你别说笑了,姑母。嫂嫂给阿兄做这个荷包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何况荷包上的图案又是鸳鸯戏水,难道还是做给旁人的不成吗?姑母,我知道你疼爱嫂嫂,可是也不能为了袒护她,颠倒是非啊?” “我颠倒是非?”冯般若当下真的被她气得头脑清明许多,“冯昭蘅,你胆子大了,这种词都敢用到我的头上了?” 她指着那荷包道:“你自己看去,那荷包右下是否绣了一个麒麟图案?正是我让她给我刺绣的铁证。” 冯昭蘅一怔,卫玦却先一步捡起地上那剩下的半个荷包,瞧见右下角果然有个极其微小的麒麟图案,是以金线刺成,足以可见刺绣者功力之深,技法之妙。同时,他也知道,麒麟,正是冯般若的小字。如此来说,此荷包或许真是越宛清给冯般若所制。 他登时觉得十分尴尬,若那荷包本就不是给他的,他还如此自作多情,简直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正面红耳赤,可忽地联想到,为什么越宛清要在给冯般若的荷包之中下毒? 可见冯昭蘅也跟他想到了一处。冯昭蘅大惊失色:“这样说,嫂嫂难道是在给姑母的荷包之中下毒,想暗害了姑母吗?” “嫂嫂,姑母平日对你确实略严苛些,可你竟怀恨在心,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什么下毒?”冯般若皱起眉。 越宛清冷笑一声,出言提醒冯般若:“母亲,他们指摘我在荷包中放的香药是要毒害您呢。” “这香药是我自己选的,有毒没毒,难道我不清楚,需要你们置喙?”冯般若冷嗤一声。 “这天南星也是姑母自己放进来的?”冯昭蘅不肯信。 “是啊。”冯般若道,“天南星能治蛇虫咬伤,如今七月流火,蛇虫鼠蚁众多,我便要她在里边充些天南星,可以驱避蛇虫。怎么了,你们有意见?” 她本来说话还是混混沌沌地,带着三分醉意的软糯。可是话说到最后,她更是酒醒,寒声询问卫玦与冯昭蘅。 “我是不是早说了,不准你们在我面前搞小动作?”冯般若问,“如今怎么又舞到我面前了?” 她阴恻恻地看向面前两人:“你们能让我消停一天吗,就一天,让我好好过个节,不成吗?” 时间回到下午,冯般若刚回王府的时刻。 她刚夸奖了越宛清的香囊,随后就接到了系统的任务。她尚且在皱眉思索,究竟该如此完成任务,那厢越宛清就已经道:“母亲实在折煞儿媳了。若是母亲不嫌弃,过几日儿媳再绣一个新的给您送来,如何?” “我看这个就不错。”冯般若立刻借坡下驴,“你看这个鸳鸯戏水也不是很灵动,不如就给了我吧。你给卫玦应该绣那种勉励人读书的,比如什么‘悬梁刺股’‘一路连科’之类的,给他鸳鸯戏水也未免太儿女情长了。” 越宛清扬起来看她,脸色苍白如雪。 冯般若木然张了张嘴巴,声音越来越小:“罢了,你要送就送他吧。” 越宛清却道:“既然母亲喜欢,那就是这香囊的福气。既然母亲喜欢就拿着吧,稍等还有几针,做完了我就拿来送给母亲。” 冯般若当即喜不自胜:“既如此就太好了,请你在荷包的右下角给我绣一个小小的麒麟,以示这是赠予我的荷包,可以吗?” “麒麟?”越宛清询问。 冯般若道:“是,我小字‘般般’,便是小麒麟的意思。” 越宛清早就发觉冯般若颈子上的金锁、贴身的物什上都是麒麟的形状,本以为她是特别喜爱这种神兽,如今乍闻,她便什么都明白了,这些麒麟,原是出自皇后和公主对冯般若的爱护之心。 她原本也不想把那荷包转送给冯般若,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觉得不甚恭敬,将原本做给旁人的荷包转赠给长辈,这与礼节有违。但既然冯般若喜欢,那不如就给了她,总归她将荷包送给卫玦,冯般若一旦向卫玦讨要,卫玦也是要给她的。 她依言在荷包上绣下了麒麟,随后迎面看见冯般若显出个孩童也似的真挚笑意。从她的角度来看,冯般若与冯昭蘅的容貌无疑是很相似的。虽说冯般若清隽、冯昭蘅丰盈,但都生着一双又大又圆的凤眼,眸光流转,微微地有些清肃的冷。 但细细看去,却也能看出眉眼之中的不同。冯般若确实像是菩萨坐下的麒麟瑞兽,只凭自己的喜怒好恶做事,不沾染半点凡尘俗事。 般若,本就是“智慧”之意。智慧也许指的并不是才思敏捷、聪敏颖悟,而是超越迷惑痛苦。 自在,方能觉悟。 冯般若却不知道她那般神思,只是美滋滋地等她绣好了荷包,高兴地佩到身上,随后又唤来杨妈妈,令她去配些香药。 杨妈妈临走时又被越宛清唤住。越宛清嘱咐道:“请妈妈在香药中掺入微量的天南星。” 杨妈妈问:“是,夫人,可有什么功效吗?” 越宛清笑道:“我家在南方,蛇虫鼠蚁众多,常有提防蛇虫的需要。天南星治疗蛇虫叮咬效果奇佳,佩在身上亦有驱避蚊虫的功效。但请妈妈注意剂量,若是放得太多,被人给吸入了,就难免会有毒性,或许会致使人体受损。” 杨妈妈一听,立即正色应下:“是,我知道了。” 回忆至此,再看眼前这场闹剧,无须深想冯般若便明白了,必是下头人配药的时候被冯昭蘅给盯上。因此冯昭蘅才会单拎出天南星大做文章。冯般若如今已经完全酒醒,如今的颍川王府,倒还没轮到卫玦代她当家。 卫玦跪她下首,口口声声道:“是儿子失察,请母亲责罚。” “失察?”冯般若嗤笑,“你这话说得好轻巧!” “若我也不明不白地打了你的脸,事后也只推说是我失察,你觉得如何?” 她目光如刀,又扫向一旁脸色煞白的冯昭蘅:“还有你!我真不知道你那一颗大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陷害越宛清?有用吗,她和卫玦和离,你就能进府了?你是冯家的女儿,冯家女儿绝不做妾,我也不会让你做继室填房,你想进颍川王府,除非我死了!我话说得够明白了吗,你能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吗?” 冯昭蘅被训得浑身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簌簌落下:“姑母息怒!昭蘅……昭蘅只是担心姑母安危,一时糊涂……” “担心我的安危?”冯般若大惑不解,“就用这种办法?你在家也是这么担心你爷娘的?等我回去了真要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卫玦和冯昭蘅面面相觑,双双跪在她面前,忍不住显出一点愧色。 冯般若喝了些酒,现在手脚也热,头脑也热。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晚风拂面,稍稍卷起一点凉气。她轻微活动了一下手脚,认真考虑是不是该让他们感受一些母爱。 最终她还是用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按捺下来了。她迷惑地看着眼前两人,叹道:“我有时间真怀疑你们两个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是不是加起来只有个桃核大小。今天我都不想跟你们生气了,无端显得我和你们一样笨。” “做事没有前因后果,没有询问审判,红口白牙,凭借臆想就能断案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们也算是天生一对,脑回路竟然长得完全一样。卫玦,以后你千万不要去刑部。” “我怕刑部大牢里填满冤狱。” 冯般若此刻虽没有声嘶力竭的大爆发,却也砸得卫玦与冯昭蘅抬不起头。卫玦只觉得脸上火辣一片,竟然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疼些。他不敢再多言半句,只深深叩首,哑声道:“儿子……错了。” “我莫名其妙给你们断了这许多天的案子了,我真是断够了。”冯般若捂住脑袋,看着这傻乎乎的两个人,厌蠢症都犯了。这两人犯错的行动轨迹都完全一样:察觉漏洞-脑补-告黑状。她闭着眼都猜得出他们两个下一步要怎么走。 “快滚快滚。”冯般若头疼地按了按脑袋,“这个月的分例全部扣光。最近都别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看见你们。” 卫玦与冯昭蘅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烛火摇曳,在越宛清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冯般若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酒醉后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渐渐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显然已经有点困了。 她又看向身边的越宛清,轻微叹了口气。 “委屈你了。” 越宛清这才缓缓抬眸,眼底清澈,不见怨怼,也无泪意:“母亲明察秋毫,儿媳感激不尽,不敢言委屈。” 过了一会儿,冯般若清了清嗓子,她也不肯看越宛清,只是别扭地道:“你今儿别回去了,去我那里住一晚吧,省得回去见到卫玦更是心烦。”说完,耳边飞起一缕红云。 越宛清虽然刚蒙受了冤屈,心情不佳。但见她这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可爱,随后温言应下:“是,母亲。” 原本冯般若是打算让她住角房的,可是她院子里伺候的人太多,一时也收拾不出,越宛清又强烈要求陪伴母亲入睡,可以睡在她的脚榻上。最终冯般若别别扭扭地分了一半床给她,却因为不适应,有点睡不着。 越宛清在她身侧,柔软温热,不时发出阵阵馨香。见冯般若翻来覆去,她提议道:“不如儿媳给您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啊。”冯般若来了精神,怀抱玉枕爬了起来。深夜里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瞳又大又圆,亮得仿佛是一只夜幕之中、翻过院墙,打算偷吃东西的小猫。 越宛清也轻轻撑起身子,给她讲起少年时在南越听过的故事,名叫《虎怕漏》。说是一个牛贩带着小牛犊出门,适逢大雨,他只好带着小牛犊到一间土地庙去避难,不幸被小虎盯上了。小虎正要偷吃他的牛犊,却听见这牛贩说,“今晚啊,我鬼也不怕,虎也不怕,只有怕漏!”小虎一听,也不敢吃了,回去告诉先问问妈妈这个“漏”是什么怪物,竟然比自己还要厉害。 虎妈妈也没听说过这个“漏”,于是决定自己去看一看。虎妈妈来到庙外,用尾巴加以试探,却被牛贩发觉,用刀子将虎尾斩去一截。而虎妈妈无端失去一截尾巴,更是大声呼痛,回去跟孩儿说,了不得了,那“漏”果真是非同小可,幸亏我跑得快,尾巴只被它咬去一段!否则怕是连命都没了! 作者有话说: ---------------------- callback麒麟 虎怕漏的故事出自网络,我给简略加工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宝宝们,最近在想新梗,不知道大家喜欢看背德人妻吗,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害羞][害羞][害羞] 第13章 牵线搭桥 姑母一定很会看男人吧?…… 冯般若起初还觉得这故事太幼稚,但她听着听着,就在越宛清温柔的声音里放松下来,伏在玉枕之上,渐渐睡着了。 越宛清给她掖好被角,随后再躺在冯般若的外侧,吹熄了灯烛,一夜倏忽而过。 冯般若的生物钟比别人早些。她醒来时越宛清还未醒,却也躺不住了,只蹑手蹑脚地从她身边爬过。外边的丫鬟已经准备伺候她更衣,而她目光却在越宛清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她无端端觉得越宛清的相貌有些像她的母亲,仿佛是临海公主转世投胎,变成越宛清了一般。她盯着越宛清看了一会儿,又想起系统发布给她,令人烦躁不堪的任务。 她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上京城中所有适龄未婚男子的资料。” 丫鬟:“王妃想要养面首吗,上个月虢国夫人确实托人送来了个册子,只是您看都没看就让杨妈妈拿去烧了……不过依着杨妈妈的性子应该是没烧的,等会儿咱们回去了,奴婢让她呈上来?” “……你为什么会想到是我要养面首的?” “虢国夫人不是老早就催您了吗,青春已大守空闺,多悲凉啊。就算不再嫁,养两个面首也可以聊慰人心,何苦为了死人守身呢?” 这位虢国夫人是冯般若的姑母,也是冯家女,是她爹的亲妹妹,自年幼时就十分彪悍。不同于冯般若只会逞嘴上功夫,生气了只会去抽风,虢国夫人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还有军功在身。 她当年在祖父耳提面命之下,被迫嫁了个文弱书生。那文弱书生虽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胜在一张脸长得实在不错,又惯会温柔小意的,天天哄的虢国夫人合不拢嘴。可惜他命不好,有一次边关大乱,他忧心不已,偷偷跟着虢国夫人上了战场,为她挡了流矢,不幸死了。 他死以后,陛下为了弥补她,给了她虢国夫人的封号。她倒是认真为那书生守了几年,可是有一日她在乐坊里见到了一个与那书生容貌相似的乐伶,从此便发狠了,忘情了,要把世上所有好东西都捧来给他。只是这新鲜劲儿也没持续几年,那乐伶恃宠而骄,虢国夫人也渐渐意识到,虽说长得像,但毕竟不是他。 从此虢国夫人府就开始开面首大会。 虢国夫人深谙养面首的好处,因此致力于给身边的每一个守寡的、夫妻不睦的姐妹都推荐面首。虽说她的名声从此变得很差,但是身边的姐妹们到底也得到了实惠。 冯般若尚且不明白面首能陪她做什么,在她眼里,面首跟贴身伺候的丫鬟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面首是男的。 不过男的又如何呢?只不过是胸平一点,脸的轮廓分明一点,个头高一点,力气大一点。 她一直以来都立志在技巧上打败男人,所以看到男人,她只是感觉看到了对手,甚至丫鬟说完,她也认真思索了一秒,要不要养两个功夫好的,省得她每天生气了不是撞树就是抽风。 等杨妈妈送完了越宛清,丫鬟去问,得到的答复是杨妈妈确实没留下那名册,已经烧毁了。冯般若极擅变通,杨妈妈手上没有,虢国夫人手上一定有吧? “去虢国夫人府上传话。”冯般若命令道,“明天我想带着宛清和昭蘅一起去她那里看看她,问她近来得不得空。” 丫鬟领命而去。虢国夫人的府邸离颍川王府不算太远,她用完了午饭那头就来人回话了:“回王妃,虢国夫人说她那边正愁没人说话呢,明天只管来,她会让厨下备好新得的茶点,再开坛陈酿,好好跟您叙叙旧。” 冯般若一颔首:“好,替我谢过夫人的美意。” 越宛清知道了此事,只是来谢恩,还给她带来了新制的糕点。而冯昭蘅却坐不住了,来到她院里问:“姑母,明个儿为什么要带我去虢国夫人府啊?” “你要不想去,可以不去。”冯般若冷道。 “您不知道虢国夫人在外头是什么名声。”冯昭蘅连忙解释,“现在她较之以往更猖狂了,满上京城哪里还有谁家的夫人小姐敢跟她沾边?我又是未嫁女,去了难免名声不好。阿爷阿娘从不让我到她府上去的。” “你的名声好,你整日在我府上挑拨离间,弄得阖家上下鸡飞狗跳,你干的这些事儿一旦传到外头去了,你又能有什么好名声?”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1节 “你不去正好,就留在家里。”冯般若又道,“我带着你嫂嫂两个去,也是一样的。卫玦明天也要进宫,刚好留你一人在这里看家。” “阿兄也不在啊?”冯昭蘅一怔,小脸登时垮了下来,“那我一个人在家,多没劲啊。” 冯般若不听她抱怨,抬起茶盏,凑在唇边喝了一口。冯昭蘅见此又趁机向她撒娇:“姑母,昭蘅知道错了嘛,昭蘅以后不会再生事了,就请姑母原谅我这一次吧。” 冯般若拿她总是没法子。她盯着冯昭蘅看了许久,最终问她:“昭蘅,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能欺骗我。” 冯昭蘅乖顺地点了点头:“您说。” “你跟你嫂嫂已经相处这么久了,你还是那么讨厌她?”冯般若问,“平心而论,她待你也还算不错。虽然有时候她是有点阴阳怪气的,但你也不少寻衅滋事,她可从没跟你计较过,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冯昭蘅哪里想到她竟然把这话抬到台面上来说,她木着脑袋,迟迟地“啊”了一声,半晌才道:“可她毕竟将我的阿兄抢走了啊。” 什么宇宙超级无敌恋爱脑啊这是。 冯般若简直让她给气笑了:“你阿兄是什么好东西吗?世上男子多了去了,偏你拿着他当宝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们两人到虢国夫人府上去?正是想要你们开开眼界,外边天高海阔的,何苦把自己闷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次日清晨,冯般若便带着越宛清和冯昭蘅,乘了牛车,一路往虢国夫人府去。府邸门前已候着几名仆从,虢国夫人亲自迎出来,身着对襟长衫,衣衫以轻薄的罗纱制成,质地柔软,轻如蝉翼,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透出肌肤的光泽,更添几分娇柔之态。即便她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其人神态容色一如二十许人。一见冯般若从车上下来,她立刻就过来挽了冯般若的手道:“可算盼到你来了!自打过年时候见你又瘦了,我这心里就放不下,今日咱们姑侄好好说说话。” 说着,她又打量越宛清和冯昭蘅,越宛清容貌是清艳绝伦,衣着谈吐挑不出半点错处,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礼。冯昭蘅却还是一团孩气,闲不住似的,一直隐在暗处偷看她,以为她不会发现。 冯昭蘅出生那年,虢国夫人已经包养了那个乐伶,为了他跟冯家几乎闹翻,不再来往,所以冯昭蘅没怎么见过她的面,对此人十分好奇,却又碍于颜面不敢多看,只是偷偷打量。虢国夫人无意把跟她祖父的矛盾牵扯到她身上,只是装作没看见,任她看就是了。随后,虢国夫人引众人入内,厅堂里熏香袅袅,案上已摆满果点酒食,先后左右伺候的尽是俊秀少年,粗粗看去,都未超过二十岁,身高、体重却都相近,穿着一样的浅粉色衣衫,可见虢国夫人对这些少年有着严格的拣选标准。 这些少年将越宛清和冯昭蘅两人团团围住,环肥燕瘦、小意柔情,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娘子顿时满脸涌上飞红。 虢国夫人拉着冯般若紧挨自己坐下,口中还不住地道:“般般,青春易逝,何必如此自苦?你今日年纪还轻,即便跟这两个丫头在一起,也是看不出隔了辈份的,可等你抱了孙子,还能如此吗?”她边说边从袖中抽出一本精致的册子,推到冯般若面前,“喏,这是新编的,里头画像、才艺、性情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带回去瞧瞧,若看上哪个,我替你安排。” 冯般若瞥了一眼册子,封面绘着俊逸男子,她心生好奇,不由打开翻了翻。册子上详细写了每一人的年龄、家世、性情和特长,在另一边还放了其人的小像。越宛清在一旁垂首不语,昭蘅倒好奇地凑过来看,却被虢国夫人一把按住:“小孩子家莫乱看。” 冯般若随手把册子扔给了冯昭蘅:“姑母费心了,只是光看这册子又能看出什么,把年龄、家世、相貌,罗列在一起,我看来看去眼睛都花了,却也不知道哪个好。” 虢国夫人拍案大笑:“这还不简单,你瞧哪个还不错,我立刻命他们来府上献艺,你亲眼瞧瞧,包管称心!” 冯般若嘴上推辞道:“怎好这样麻烦您呢?” 虢国夫人笑道:“麻烦什么?不说这册子里的,我府里还有几十个,便是不叫来这些人,也能撑起一台戏。” 冯般若又道:“这册子上都是些小门小户的男子,我看也不相当。” “难道般般竟喜欢高门贵胄吗?”虢国夫人一怔,“我虽不觉得高门贵胄有什么好的,但要是般般喜欢,我就尽力给你去找。” 冯般若问:“这册子上的男子都是姑母亲自挑的吗?姑母一定很会看男人吧?” 虢国夫人笑道:“那是自然,论看男人的眼光,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那厢冯昭蘅正含羞偷翻那册子上的内容,有个青春年少的郎君过来,给她倾了一杯果酒。鲜红酒液、精致银杯、绝色少年,冯昭蘅只看了他一眼就满面飞红,忙移开了眼睛不敢再看。 这厢冯般若将越宛清拉到自己身前,跟虢国夫人一并耳语:“姑母,你看昭蘅年纪也不小了,我想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姑母可曾认识什么良人吗?” 她这话一出,越宛清颇为意外地偷看了一眼冯般若。只是这里也由不得她说话,她静息屏气,仍是默不作声。 虢国夫人却道:“当年的事儿你也知道,为了那人,我跟她祖父大吵一架。般般,若是你想找个面首,那姑母一定尽力为你去办,可若是给她找郎君,我可不敢,恐怕她祖父不依不饶。” 作者有话说: ----------------------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冯昭蘅的人设,她就是一个又嗲又绿茶,心思坏还有点笨的死心眼的小姑娘。但是设身处地想想,毕竟是血亲,毕竟她没有真的伤害到别人,她毕竟是冯般若看着长大的,冯般若总不会将她赶尽杀绝,总是想尽力给她一个好前程。 但是从越宛清的视角来看就不一样了,对越宛清来说,这个小姑娘像是个打不死的小强,不咬人还膈应人,今天吃亏了,明天还能再战,永远年轻,永远损人不利己。 我不太会想写一个平面的恶毒表妹,我还是想尽力展现她的多面性,所以可能很多地方的处理还是不够爽,我也在尽力调整,想要给大家尽量好的一个阅读体验,不过毕竟这个梗,有趣就有趣在反差上嘛,嘿嘿 第14章 一件喜事 若我有机会见到他,非要跟他…… 当年虢国夫人丧夫之后,遇见了那个神似亡夫的乐伶,有意将他纳入府中,起先还不是做面首,只是留着解闷罢了。可是她的长兄,也就是冯般若的伯父、冯昭蘅的祖父极力阻止,抬出“贞洁”“孝道”等等大帽子压她,强迫她为亡夫守节。虢国夫人本身是没有放下亡夫的,可他们这样一说,她便顿生反抗之心,一定要迎那乐伶进门了。如此两家十多年不再往来,她突然回来,说要给侄孙女牵线搭桥,还不知道会给她长兄气成什么样。 “姑母的顾虑,般般明白。”冯般若凑在她身侧撒娇卖痴,“只是您也知道,昭蘅的性子,寻常那些刻板规矩的人家,我只怕她嫁过去了要受苦。我也并非要您立刻做主,只是想请您帮忙掌掌眼,免得她叫人骗了。至于大伯父那里,自有我去周旋,绝不会让您为难半分。” 虢国夫人端起面前的酒杯,慢慢啜饮了一口,目光在冯般若恳切的脸庞和旁边低头偷看册子、正看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冯昭蘅身上来回扫视。厅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熏炉里沉香屑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虢国夫人叹了一声。 “般般,虽说我与你伯父十数年不相往来,可说到底,我这性子,何曾真正怕过谁?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不愿再因我的缘故,累得小辈们难做,平白惹些闲言碎语罢了。” “不过,既然是你开了口,又是为了昭蘅这丫头,我这个做姑祖母的,岂能袖手旁观?成!这事儿,我应下了!” 冯般若眼中立刻漾起笑意:“多谢姑母!” 冯昭蘅猛地听见她这边豪气干云,顿感奇怪,仰起头来打量这神神秘秘的几人。越宛清悄悄抬眼看向婆婆,却见冯般若正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任由一侧的少年巧笑嫣然,绝不斜视半分。 “只是,”虢国夫人竖起一根保养得宜的手指,强调道,“咱们得换个法子。明着牵线搭桥给他添堵,那是下策。反正我府上隔三岔五就有宴饮雅集,请些年轻才俊来品诗论画、投壶行令是常事。改日我下帖子,你们娘儿们几个都来见识见识。到时候,谁好谁赖,人品性情如何,自然一目了然。咱们暗中留意着,岂不是比光看那死板的册子强上百倍?若真有中意的,般般你再出面,岂不名正言顺?” 冯般若抚掌笑道:“姑母此法甚妙!还是您想得周到。如此,便全仰赖姑母安排了。” “好说好说!”虢国夫人兴致高昂,又拿起那本面首册子,冲冯般若暧昧地眨眨眼,“那……般般你自己呢?真不挑两个回去解闷?我府里新来的那个,琴弹得极好,声音也清朗,听着就舒心。” 冯般若只道:“我怎能夺姑母所爱呢,左右我也不急,有合适的再说罢了。” 虢国夫人连声应道:“也是,我侄女儿这样标致的人物,岂是一般的男子能够相配的?既如此,我再给你好好寻摸一番,你既喜欢高门贵胄的男子,这也不难。” “既如此,”冯般若向虢国夫人又敬了一盏酒:“就有劳姑母挂心了。” 酒过三巡,越宛清和冯昭蘅都被那些劝酒的少年灌的晕陶陶,虢国夫人打趣说她院里的莲花池风光正好,趁醉乘船到池中去采莲,可谓风雅之极。如今她两个,一人身侧围着三五个俊秀少年,又趁着醉酒,昔日的雌竞心思竟然全消,亲亲热热地挽起手就朝着莲花池去。冯般若怕她们喝多了,趁醉掉进水里,正要起身唤住。 “你怕什么。”虢国夫人拉住她,嗤道,“在我的府上,难道还会出什么事儿不成吗?你且安心吧,他们都是我精心教养来服侍女客的,只有女客占他们的便宜,他们断断不敢触碰女客分毫。” 冯般若一怔,信息量太大,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虢国夫人则笑道:“我今儿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也多喝些,免得清醒着回去,显得我不会待客。” 冯般若随口问道:“姑母今天似乎确实格外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吗?” “是。”虢国夫人闻言,更是仿佛想起了什么大好事,笑容挂在脸上怎么也压不下去,“如何不是喜事呢,你还不知道吗,郗谦死了!” “郗谦?”冯般若一时半刻还没想起此人是谁,好半天她才回忆起来。此人在原书中一句都不曾提起,但是在十数年前,可是响当当的逆臣。 他曾是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名将,当年在战火之中,他为保先帝的性命,将先帝藏在自己身下,而自己则扮成死人,任由千军万马在自己身上踏过,这才让先帝逃出生天,他却因此落下终身残废,不能生育,万幸那时他膝下已经有一个独子,才不至于断子绝孙。 先帝感念他的恩德,赐他官爵,将北海郡赐给他,特别允准他不必降格世袭,世代为北海郡王。先帝去世后,又逢战乱,他向当今皇帝请旨平乱,可今上却考虑到他年事已高,又身有残疾,因此有意给他独子一个恩典,令他的独子出战。谁知他的独子并未继承他的领军天赋,不但被敌军打得节节败退,自己更是死在战火硝烟之中。关键时刻,是当时还是少女的虢国夫人站了出来,力挽狂澜,最终打赢了叛军。 虢国夫人因此也跟郗谦结下梁子。郗谦恨她为何不能早点带兵去解救他的独子,她则恨郗谦的儿子贻误战机,不但导致边城将士死伤者众,更是连累无数无辜百姓死于战火。 郗谦失去独子,痛不欲生。他一边疯狂纳妾,企图能再得到一个孩子延续香火,另一边,他对虢国夫人,乃至对皇帝的憎恨也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久之后,他起兵谋反。 不巧又是虢国夫人带兵出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却因为旗鼓相当,陷入苦战。关键时刻,郗谦寻到一个空档,想要一箭射死虢国夫人,却被虢国夫人的丈夫挡了下来。 虢国夫人就是抬着她丈夫的尸首,打赢了郗谦。 她本想直接斩下郗谦的头颅为丈夫报仇,可皇帝感念郗谦救护先帝的恩德,只是简单罚俸、没收兵权,仍是贬他回北海郡国,去做他的郡王。虢国夫人觉得惩罚太轻了,多次向皇帝力陈郗谦罪状,请求皇帝将郗谦赐死,可皇帝却置若罔闻。 皇后劝她:“郗谦只不过是个糟老头子,又没了唯一的儿子,他还能再活几年?你何苦跟他计较?你在战场上胜过他,让他余生都活在痛苦悔恨之中,岂不是比一刀杀了他更痛快?” 冯般若思至此,觉得郗谦还挺能活的,感到很佩服:“郗谦终于死了?可真不容易,他都快有八十岁了吧?” “七十八岁。”虢国夫人痛饮不绝,“我这心里头,可一直为他数着呢。” 一代名将就此落幕,冯般若有些唏嘘,不由追问:“郗谦是怎么死的?” 虢国夫人道:“他那世子传来的奏疏之中说他是寿终正寝。可我却始终觉得,他死因有异。听说他那位世子在他去世以后将他的数百位姬妾家臣全部赐死,美其名曰为他陪葬。现今整个北海郡王府,没有一个人见过郗谦的尸首,而见过他尸首的人竟然都死了,这难道不可疑?” “世子?”冯般若一怔,“什么世子啊,郗谦的儿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是郗谦当年回去的路上捡到的一个婴孩。”虢国夫人悉心为她解释,“是在战乱之中,父母无法养育被丢弃的。父母家人也没给他留下半点信物,也说不好已经投江死了。据说当年北海王轻车简从折返北海国,要渡江时,在江边被这个男婴拦住了去路。” “郗谦令人将孩子抱来给他看,看完之后恸哭不已,三番五次说这是他儿子转世来找他了,因此收养为义子,当亲儿子一样教养长大,两三岁时就向陛下上疏请罪,说如何治罪他自己都无所谓,但是恳求陛下,册封这孩子为世子,日后能承袭北海郡国。” 冯般若问:“这个孩子真是郗谦儿子的转世吗?” “绝不会是。”虢国夫人道,“早几年陛下诞辰,郗谦曾带着他那儿子来过上京,我曾见过一面。那孩子当时也就十岁,相貌十分俊秀,便是我府中这些少年亦不可及他万一。可郗谦亲子却容貌平平,要我来看,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性情也迥异。郗谦亲子性格懦弱,用兵保守,便是用刀子割他的肉,也不敢出一声。可那孩子杀伐果决,绝不是善茬。”虢国夫人回忆道,“那时,有几个小公子看他是外地来的想要欺负他,我亲眼所见,他设计将那几个孩子全都吊了起来,打得鼻青脸肿。事后人家向陛下告状,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是他们要行刺我’。你瞧,那时他只有十岁,就已经如此凶戾,如今可已经十七了。便是杀父弑母,又如何不成?” 虢国夫人一番解释,倒勾起冯般若几分兴致。她微微挑了挑眉,随口道:“这样一个人,若我有机会见到他,非要跟他较量较量不可。” “他早已无法跟你较量了。”虢国夫人道,“早两年东夷国和北海战乱不断,那孩子亲自领兵出战,却被陌刀砍伤,运气好才没有死,可是横刀跨马、沙场征战已是不成了。如今郗谦已经下葬,他要到上京城来向陛下当面谢恩,可是车马已经上路半个多月还没到,听说日日呕血,夜夜发热,车马走得很慢。如此一个病美人,见见就好,若是沾上了,我怕他心太大,你把握不了。” “姑母,他叫什么名字?” “郗道严。” 作者有话说: ---------------------- 永远爱描写一些曲折复杂的奇怪身世。[狗头] 第15章 北海郡国 醉生梦死,当是人间极乐。…… 暮春之夜。 万事万物都漫上一股绵密细润的雨雾,影影绰绰地什么也看不分明。天窗翻开,雨腥味跟香烛纸钱混在一起,浓重得令人喘不上气。 少年郎君拔下发簪,雨水顺着他发梢落在他眉眼唇颊,一路顺着漆黑长发滚到他脚边。他单手解开皮裘,任它跌落进街边的水洼。 他步伐跌跌撞撞地,四下里一点儿光也没有,连明月也被乌云遮得密不透风,一路全凭本能指引。明王楼前挂满白幡,里头哭声不绝如缕。 门口小厮瞧见他,慌忙迎上去,一迭声地追问:“世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喝这样多?身边儿怎的也没个人跟着?” 他扬起手,小厮便噤声。小心翼翼地搀着他进去。北海郡王薨世,头七未出,还在停灵。他隔着狭长的庭院忽然止步不肯再走,小厮拗不过他,撑起一把伞勉强为他挡雨。这少年郎君生的倒高,小厮双手高高举起才勉强为他遮挡。 他倒是浑然不觉,遥遥与北海郡王的棺椁对望,像是看痴了。 堂前哭灵的只有七八个妖妖娇娇的女子,有人哭累了,便昏在堂中。他盯着瞧了半晌,斜歪歪地一指,道:“泼醒了,继续哭。” 小厮猝不及防听见他这句,慌张应道:“是,您先回去休息吧。” 他便大步流星地拐过三个拐角,往紫阁中去,像是酒已经醒了。守门的婢女提了盏灯,正依偎在门口打瞌睡,他推开门便惊动了她。她忙站起来,软软地唤了一声:“世子。” “以后睡觉记得灭了灯。”他道。 “是。”她应,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琉璃灯照得满室冷光荧荧,披着少年郎君冷漠的轮廓,连嘴唇都泛起苍白。 婢女瞧着他一惊:“世子怎么浑身都湿透了?武宁没跟着么?”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奴去为世子准备热水,世子稍候。”她立即道,关下门退出紫阁。一时他身边除了雨声什么都不剩,他解开腰带,里边是雪白的孝服。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2节 他将衣裳随手搭在屏风上,坐到小几前边儿点了盏茶。水还是温的,他饮尽,眉头微拧,从喉管里吐出一口冰雪似的寒气。 今日是喝多了。 他已不记得把武宁甩到何处了,不过这也不是很要紧。不消片刻,一群婢女提着热水进门,为他布置沐浴。罢了又一一退去,全程安静得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 他草草沐浴,随后躺在榻上,趁着酒醉睡去了。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日光在他面颊上漫过狭长的影子,便照的那块儿皮肤分外苍白些,一并照亮他半只眼睛,眸色是浅浅的一层,他也不拿手去遮阳,反倒是在眼尾妩媚地拉出一行余光。 今日需会客。 他戴着孝,却也不好打扮得太过简朴了。头上戴了冠,玉穗子落在他耳侧,便显得连耳垂也青透如玉。眉眼如刻,又坐在高处,整个人瞧着倒是清靡风雅,实际指尖在扶手上轻微地敲,发出均匀的响声,显得他一整个儿地不耐烦起来。 有世家清流,也有天潢贵胄。有趋炎附势,也有哀思无限。 他在意么?他是不大在意的。 他一手支颐,一手烦躁地在扶手上敲来敲去。 午后他去明王楼后小憩,好巧不巧地听见两个人在他窗外说话。他刚巧都认得,一个是虞朝来的使臣,一个是北海郡国的朝官。使臣道:“……郡王猝然长逝,当然是其中得利最大之人最为可疑。” 朝官道:“大人是说世子?” 那使臣道:“多不过十日,陛下的属意便会递到永州。你知道陛下的意思,他当年虽没有追究,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等世子袭爵,你再想向陛下投诚,那就晚了。” 朝官道:“世子叛逆之名在外,又不是郡王骨血,他来承嗣,原本朝中就多有不服,如今陛下既有此意,那臣自然别无二话……” 他在榻上冷冷地笑了起来,抬眼瞧见一把寒光凛冽的剑。 等他一觉睡醒了,隔屏外头站了五六个小厮。满心急躁却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少年郎君隔着屏风瞧见他们,声音里沾满了困顿:“怎的了?” “回禀世子,”管事儿的道,“赵大人和于大人,死了。” “都是什么人?”他不以为意:“这点儿小事,也来惊扰我?” “他们死在明王楼的院中,不敢不向世子回禀。我想着,可能是有人行刺,我等实在不放心世子的安危,于是便守在这儿了。” “想来是刺客杀了他们,怕打草惊蛇,便不敢来杀我了。”他笑了一声,“这样说,二位大人救驾有功,我十分感怀啊。” 管事儿地仰起头,从他这个角度,刚好瞧得见挂在墙上的、郡王的剑。 仍是寒光凛冽的,剑身上的血尚未擦干,滴滴答答地沿着剑尖儿滴落下来。 夜里独自饮酒。他向来五感敏锐,厌恶人在他眼前晃悠,便也不要人伺候,径自爬上紫阁的楼顶。满城举丧不燃灯,抬头正瞧见满月,伴着满山星火黑压压地,平白教人想到死到临头。 夜凉如水,似是一匹温凉的绢,绕着他发梢衣袂,怯生生地擦过去。烈酒入喉,辛辣又醇厚,他喝得半晕,躺在房梁上,有腾云驾雾之感。 酒醉使人忘忧。 星子尽落在他眸中,他伸手去抓,手背削瘦,苍白以至于泛青。指甲莹润,里边透着浅浅的紫。 醉生梦死,当是人间极乐。 那厢冯般若也吃好了酒,携带着在酒醉之后意外成了好姊妹的越宛清和冯昭蘅归家去。回府之后瞧见卫玦早已回来了,他忍不住上前来问:“母亲,听说您去了虢国夫人府上?” “怎么,不成?”冯般若一看见他就烦,“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的。”卫玦慌忙解释,“儿子只是顾及母亲的清誉。若是母亲去哪里,见了什么不应当见的人,又带着越氏和昭蘅妹妹,难免会惹人闲话,如此我们颍川王府的名声,岂不全都断送了?” 他说得隐晦,冯般若却听得懂。 她问:“你怕我也纳面首回来,不再安静守寡了?” 卫玦想要解释,可他就是这个意思,也无从向她解释。 冯般若又问:“你是怕,我带你媳妇妹妹出去,给她们找面首伺候,给你戴了绿帽子?” 卫玦张了张嘴,许久道:“母亲,女子当守妇道。” “妇道?”冯般若嗤笑一声,“你去问陛下,问问他是要妇道,还是要女将?当年没有姑母,整个西南如今都会是水西人的天下,当年没有女将,北海郡王难道就真打不进上京?现在太平了,不必用将军了,于是到处说她不守妇道,不让人跟她来往,怎么,妇道比人命还大,妇道比皇位还大,妇道比整个虞朝还大?” 卫玦听了这话,慌忙跪下:“母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冯般若问,“你不会觉得自己很有能耐,说得很有道理吧?我带她们去看虢国夫人,是去看望我大虞的功臣,虢国夫人若为男子,以她的战功,一品将军难道还会是旁人?只因她是女人,你就能看不起她了?若是如此,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叫我母亲,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母亲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卫玦几乎要让她说哭了,“母亲怎么能抛下儿子?现在这世上,难道不就是我们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吗?我们才是唯一的亲人啊,母亲。儿子说这个,没有看不起虢国夫人的意思,只是担心招致人言,损伤母亲的清誉,倘若世上人拿说虢国夫人的那些话来说母亲,儿子必定会为母亲拼上性命,但是儿子也希望母亲能够珍惜羽毛,百年之后见到我父亲,才担当得起身为卫氏宗妇的职责啊,母亲。” 卫氏宗妇。难道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吗。 为了当这个卫氏宗妇,她这辈子就要被他困守在这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地之中。现在她还有用,她就要努力发挥余热,等她没用了,她就被他锁在这个院子里孤苦而死,如此才能在九泉之下,跟他父亲有个交代。 颍川王难道是什么很好的东西吗?难道她很稀罕颍川王吗?若不是颍川王死得早,她必会将他捉拿了来,抽筋剥皮,告慰那些惨死在他手上的无辜之魂灵。 冯般若冷冷看着卫玦。她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他,又在他的鼻涕眼泪之中听到他的心声。 卫玦有可能恨不得她立刻去死,她死了,皇帝再没有由头压着他,不让他袭爵了。但他又舍不得她死,因为她一旦死了,他的人生便再没有人能为他托底了。 卫玦如今在她面前痛哭流涕,难道真当她是母亲不成?无非就是觉得自己如今尚未袭爵,担心皇帝和皇后想将他家的爵位贬回岭南,抑或是让他降等袭爵。但只要冯般若活着一天,皇帝和皇后就舍不得这么做。因为他们舍不得把冯般若贬去边城,或是降等,便是为了她也会苦撑。北海世子郗道严,养父一去世皇帝就把他召到京城来,无论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他来到上京城,皇帝会第一时间让他立刻袭爵。 难道颍川王不如北海郡王重要吗,自然不是了。 仅仅是因为郗谦死了,北海郡国现在只是个空架子,皇帝想要拿捏郗道严,无论他是郡王还是世子都无所谓。而颍川王府,他却投鼠忌器,只为了一个冯般若。 卫玦哭了很久,却听不见冯般若回答。他抬起头,看见冯般若正冷冷地瞧着他,一双眼睛凉薄无情,锋芒毕露。 作者有话说: ---------------------- 道德绑架现场。 请大家多多包容男主的出场描写,没有什么信息量,但是这是我比较早就想写出来的一个片段,捡回来的弃婴对无比疼爱自己的养父的复杂情感,对自己生死的迷茫徘徊,所以最终才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这是我想表达的东西,最终决定率先把他牵出来给大家遛一遛。 第16章 曲水流觞 那位吹笛的郎君是?…… “这些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冯般若问,“你明白了吗?” 她声音平淡,没有什么语气起伏,却听得卫玦浑身发冷。 “你年纪也大了。”冯般若又道,“你今年都二十三岁了,你该分得清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了。若是还不能,我就得给你好好想想办法了。” “你近来连日地触怒我,让我不高兴。难道让我不高兴,你就高兴了,日子能过得松快了?我真是想不通。” “我便实话跟你说,我领越宛清和冯昭蘅去见虢国夫人,就是为了让她们懂点事,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在府里成日的扯头花。不但这次要去见她,下次,下下次,我都要去。直到我这府里能清净如初。” “我解决你就不会这么便宜了。”她望着卫玦,危险地眯起眼睛,“这世上需要填人命的地方太多了,我教不会你,就让这世道来教你吧。” 卫玦不由得冷汗津津,两股战战,他仰头看了一眼冯般若的眼睛,瞧见她的眼眸里明晃晃地倒映着他的面容,像是在看柔弱且无力相抗的猎物,她看着那只猎物,轻轻地舔了一下唇边的虎牙,笑了。 卫玦立刻伏在她脚边,砰砰地向她认错叩头。 冯般若向卫玦发了火,得到了他的保证,说日后绝不会因为芝麻大小的事情惹得母亲烦心,也一定替她好好管束越宛清和冯昭蘅。冯般若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对他的反应较为满意,觉得他是个识时务的人。 今日去虢国夫人府上,已经完全达到了冯般若所设想的结果。越宛清和冯昭蘅勾肩搭背,仿佛终于能和睦相处。她也得知了郗谦死去的消息,为虢国夫人大仇得报感到快慰。同时,卫玦也终于听懂了她的话。 卫玦想要有好的未来,还要依仗她。她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完成任务,当好她的恶毒婆婆,此后这个颍川王妃她做不做也没什么意义了。卫玦不知道,难道她还不知道?颍川王自幼奉旨出家为先太后祈福,从未去过封地,到卫玦这一代,更是从不曾去过,如此颍川之于这一代父子,只不过是看得见摸不着的虚名,即便是给了,他们也没那个能耐做到让皇帝和皇后忌惮。 如今拿捏着不给他,只不过是不想让冯般若年纪轻轻就当上无权无势的老太妃,只可惜原身竟然看不懂。 也不对,也许她看懂了,只不过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在意。 是什么原因?系统一直说是因为原身恋爱脑,可是冯般若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恋爱脑成那个样子呢?难道也是系统要挟她做的吗? 冯般若逼问系统,系统装死拒绝回答。 过几日她收到福安公主的帖子,另附了虢国夫人一封短笺。说二十三那天是黄道吉日,要在淮水旁边摆宴,曲水流觞,聚会雅集,特别要她给冯昭蘅做身新衣裳,另附了两个年轻子侄的个人信息供冯般若参考。 冯般若展开虢国夫人随帖附上的名刺,两名年轻郎君的家世门第、年岁品貌皆列于其上,一为陇西李氏,一为清河崔氏,俱是清贵门庭。她唇角微扬,姑母此番倒是用了心,推出来的并非泛泛之辈。 李氏子年方十八,已得功名傍身。崔家这位稍长两岁,听闻擅丹青,性喜山水,更有名士风流。 只是不知道以冯昭蘅那性子,会喜欢哪一个? 冯般若将那两张名帖并排置于案几之上,指节屈起,轻轻叩了叩桌面。 也罢,是好是赖,是龙是虫,总得亲眼瞧瞧才作得准。淮水雅集,确是个不错的名目。 她叫来越宛清,吩咐道:“去嘱咐人给昭蘅裁衣,料子要鲜亮些,别又穿得像是从前朝穿越过来似的。”她顿了顿,“你也告诉她,后日随我赴宴,安分些,别给我惹出什么祸事。” “是。”越宛清即将把难缠的小姑子打发走,眉眼都是喜气洋洋,“儿媳必不会让母亲失望。” 冯昭蘅得知要做新衣裳赴宴,起初还当是寻常玩乐,不以为意地选了匹藕丝色的云锦。越宛清得了冯般若的吩咐,哪敢由着她胡来,好说歹说,才劝得她换了鹅黄色的锦缎,在领口袖缘用银线细细掐了缠枝莲纹,鲜亮又清雅,冯昭蘅穿上,果然令人眼前一亮。 因着要给冯昭蘅相亲,系统和冯般若争执不下。可无论如何冯般若都不肯答应让冯昭蘅进府做妾,因此这次系统的电击几乎将她电的皮焦骨烂,连下床都不成。 听说她病了,越宛清来为她侍疾。 冯般若的肉身上几乎是看不出什么伤痕的,但是面色苍白,两个眼眶发青深陷,仿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越宛清心中骇然,四处为她求医问药,又日日给她精心准备饮食进补,就这样还把她从垂垂将死补养了回来。 这些日子,伺候饮食、净手擦身、伺候沐浴,全然是越宛清来负责的。在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冯般若不免有些依赖她,扣住她不肯让她回去卫玦身边。本应是恶婆婆的做派,可当她睡着时却握住越宛清的衣袂不放。越宛清失笑,就任由她抓着,在原地给她绣花做衣裳,直到她醒来。 直到二十三这日。冯般若本不愿同去,但担忧出去了没人可以管得住冯昭蘅,仍是强撑着身子跟去了。冯般若慢吞吞走下牛车,抬眼便见虢国夫人亲自迎在垂花门前,一身绛紫团花遍地金的裙衫,通身富贵,令人不敢逼视。 “可算来了,我这儿等你好半天了!”虢国夫人亲热地挽住冯般若的手,目光却飞快地在冯昭蘅身上溜了一圈,见她今日装扮得体,眉眼灵动,眼底已率先露出几分满意,低声对冯般若道,“人差不多都齐了,我瞧着有几个模样、谈吐都极好的。待会儿让阿蘅跟着我身边,也好多看几眼。” 冯般若含笑应了:“全凭姑母安排。”她不着痕迹地推了冯昭蘅一把,“还不快谢过姑祖母费心。” 冯昭蘅被冯般若推得一个趔趄,忙稳住身形,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谢姑祖母。”声音倒是清越,只是眼珠子已经忍不住好奇地往园子里瞟去。 虢国夫人笑着携了冯昭蘅的手,又对越宛清道:“你也别拘着,园子里备了女眷投壶、赏花的地方,自去松泛松泛。” 冯般若却擎住她的手:“姑母,福安公主已到了吗,我好久不见她啦,是不是得先去拜见她?” 虢国夫人闻言,执扇的手微微一顿,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福安公主倒是来了,只是方才略饮了两杯,说有些头晕,此刻正在暖阁里歇着呢。她素来体弱,又刚病了一场,今日能来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依我看,莫要去扰她了。” 福安公主和虢国夫人一样,是个寡妇。 她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虽说是妹妹,却和虢国夫人一般年纪,又是先后年纪守寡,自然颇有共同语言。不同于虢国夫人的混不吝,她尚且不敢太过出格,丢了天家颜面,因此她虽然也豢养面首,名声却比虢国夫人好得多。 “横竖公主也说了,今日是私宴,不拘那些虚礼。咱们自在些,你且随我进去,那边水榭旁已设了座,几位相熟的夫人都在,正好说说话。” 冯般若心领神会,知道福安公主多半是托词不见,或是真不愿应酬,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姑母说的是,既如此,全听姑母安排。” 她目光扫过被虢国夫人牵着的冯昭蘅,见她虽努力做出乖巧模样,眼风却已忍不住溜向曲水环绕、人影绰约的园子深处,嘴角不由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虢国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冯昭蘅的小动作,手上微微加力将她拉得更近些,笑吟吟道:“阿蘅,随姑祖母来,今日园子里可有不少有趣的玩意儿,还有好些和你年纪相仿的小郎君小娘子,保管叫你开眼界。”她一边说,一边携着冯昭蘅,引着冯般若往水榭那边走去。 水榭之中,曲水蜿蜒,青玉荷叶盏载着琥珀色的酒浆顺流而下。席间已坐了不少年轻郎君,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虢国夫人一出现,立时引来众人瞩目,纷纷起身行礼。虢国夫人虽说名声不好,但在上京城中也颇有经营,不在乎她名声跟她交往的夫人更是不好,大多也是在家里说话算话的,也敬佩她战功赫赫。虢国夫人雍容还礼,笑吟吟地带着冯般若姑侄两个在临水的主位坐下。 “般般,你看,”虢国夫人借着举杯的姿势,用团扇半掩着唇,朝斜对面努了努嘴,“穿月白直裰,正与人对弈的那个,便是陇西李氏的李二郎,名彦。你瞧他执子落子,气度沉稳得很,谈吐也文雅。”她又微微侧身,指向另一边廊下,“廊柱旁那个穿竹青衫子,正与人论画的,便是清河崔氏的崔七郎,名珩。此人画技据说颇得神韵,性情也疏朗。” 冯般若顺着她的指点望去,果然见两位郎君风采各异。李彦眉目端正,举止有度,确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崔珩则身形颀长,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羁的洒脱,正与人谈笑风生。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3节 恰在此时,一曲清越的笛声悠然响起,如清泉流淌山涧。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色长衫的年轻公子立于水边柳树下,横笛而奏,身姿挺拔,侧脸线条清隽,笛音袅袅,引得几只水鸟都徘徊不去。 冯般若对这人没什么兴趣,只是她此刻有些不舒服,试图用询问来掩饰面颊上的痛意。她微微俯下身,轻声问虢国夫人:“姑母,那位吹笛的郎君是?” 虢国夫人寻着她的目光望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正待开口,却听“哐当”一声脆响。原来是冯昭蘅听得入神,手中刚刚倒了茶,尚未入口的精巧的秘色瓷杯不慎跌落,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这突兀的声响引得水榭内外的人纷纷侧目,连那悠扬的笛音也戛然而止。 冯昭蘅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虢国夫人却只“扑哧”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碎碎平安。小娘子听曲儿听得痴了,倒显得这笛声更妙几分。” 作者有话说: ---------------------- 本章又名“相亲大会” 宝宝们猜猜冯昭蘅这次能相亲成功吗? 第17章 云泥之别 相貌年轻和不长进,总还是有…… 她一面示意丫鬟清扫,一面这才重新看向那柳树下的身影,对冯般若低声道:“那位啊,是高御史家的三郎君,单名一个‘俨’字。才情是极好的,一手丹青妙笔生花,笛艺更是京城一绝。只是性子嘛……”她略略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冯昭蘅泛红的耳尖,“最是清高孤介,寻常人轻易近不得身,今日肯来这园子里吹上一曲,想必也是顾及了福安公主的面子。” 高俨只是微微蹙眉,淡淡瞥了一眼声响来源处,便神色漠然地收了玉笛,转身欲走,那姿态清冷孤绝,仿佛周遭的繁华热闹皆与他无关。 “可惜了,”虢国夫人摇着团扇,声音带着点揶揄,“高家三郎这性子,怕不是阿蘅轻易能降得住的。”她转头看向冯昭蘅,她正因闯祸而面红耳赤,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方才那点好奇和心动早被羞窘冲得无影无踪。 冯般若不置可否,只是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高俨的才名和家世自是顶尖,可他若是真的孤介不群,如何又会当着如此众多的女眷横笛?冯般若难免觉得他虚伪。 但由此让冯昭蘅的心思转向他人,让她发觉这世上的男人比她阿兄好的数不胜数,亦非常重要。冯般若乐见其成。 园中因这小小插曲引起的短暂骚动很快平息,丝竹声再起,宾客们重新谈笑风生。 丫鬟给冯昭蘅重新奉上一盏蜜水。 冯昭蘅捧着温热的杯盏,指节微微发白,只觉得刚才那一下,不仅摔碎了瓷杯,仿佛连她那点刚冒头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绮思也一并摔了个粉碎。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不服气涌上心头,她抿紧了唇,赌气似的将杯中蜜水一饮而尽。 冯般若瞧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冯般若凑在虢国夫人身侧耳语了几句,虢国夫人执扇的手微微一顿,侧头看向冯般若,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以团扇半掩朱唇,声音压得极低,只容两人听见:“你呀……既要磨磨她的性子,又舍不得真叫她难堪。也罢,待会儿我寻个由头,带她去水阁那边转转,那边临水清凉,景致也好,郎君们多在曲水边流连,让她远远瞧着,总比枯坐在这儿强。” 冯般若眉眼微弯:“如此,便全仰赖姑母。” 她目光扫过仍低着头,自顾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的冯昭蘅,声音不高不低:“还愣着做什么?陪你姑祖母去散散心,好生学着点规矩,别再毛毛躁躁的。” 冯昭蘅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强压下心头的纷乱,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到虢国夫人身边。虢国夫人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笑道:“走走走,姑祖母带你去瞧瞧他们流觞,可有意思啦。” 两人相携离开水榭,沿着曲折的回廊往园子深处走去。冯昭蘅起初还垂着头,但渐渐地,被虢国夫人温言笑语地开解着,又被园中移步换景的景致吸引,总算忘却了刚才的尴尬。只是当路过一处临水的敞轩,瞥见轩内几个对弈或谈笑的年轻身影时,她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目光飞快地在其中梭巡,只觉心头那点被高俨漠视而燃起的不甘小火苗,又幽幽地窜了一下,烧得脸颊微热。她慌忙收回视线,紧紧跟上虢国夫人的步伐,不敢再乱看。 对诗的地方设在临水的一处小溪前,溪水是山中来的活水,被匠人凿出蜿蜒的曲渠,像一条碧色的绸带绕着石阵流转。瓷盏里盛着新酿的酒,顺着水流轻轻漂荡,时而撞在溪底的卵石上,漾出细碎的涟漪,酒香便随着水汽漫开来。虢国夫人拉着冯昭蘅在稍远些的锦墩上坐下,既不打扰他们,又能看得分明。 场中正轮到一位身着湖蓝锦袍的郎君,他浅啜一口酒,提笔便写,笔走龙蛇,姿态甚是潇洒。旁边便有人朗声念出:“‘风拂碧波千顷皱,柳蘸春水一痕青’好!崔兄此句灵动!” 不多时,他放下笔,目光随着酒觞,笑着转向溪水对岸一位粉衫少女:“该苏妹妹了,可莫要藏拙。” 那少女脸颊微红,嗔了他一眼,倒也落落大方地提起了笔。冯昭蘅离他们太远,一时也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引得众人一片叫好声。等溪水流到最曲折处,一只酒盏被石缝卡住,众人皆笑。另有一位黄衫少年伸手捞起,却不饮酒,反倒将盏中酒倾入溪中,笑道:“此觞当敬青山。” 酒水落入碧流,激起一圈轻晕,旋即与溪流相融,撒向浩浩汤汤的淮水。 另一侧,冯般若正在独自坐着喝茶。 天清气朗,水波粼粼,连带着岸边的垂柳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青石铺就的岸滩上聚集着不少人,年轻的妇人和少年男女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到兴起,转身便掩唇嗔笑,鬓边的珠花随动作轻轻摇晃,身上的锦缎一如水面波光。 送走了日日黏在她身边的越宛清和冯昭蘅,冯般若的沉郁心情一扫而空。她悠闲地坐在临水的软榻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盏。眼前溪水潺潺,酒盏漂过,一位青衣少年执笔挥毫,引得众人拊掌称赞。远处柳荫,依稀有人影晃动,似是几位女郎踱步而来,冯般若放松地半阖上眼睛,想要装作睡着了没看见。 那人却不给她机会。 不多时便有个尖锐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哟,这不是颍川王妃么,真难得今个儿能在此处遇见你。” 冯般若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待她缓缓掀开眼帘,只见几个盛装华服的女郎正簇拥着一个身着茜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的女子,说话的正是一旁一个着杏子黄对襟襦裙、梳着高髻、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的年轻妇人,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冯般若哪里认得出这些人都是谁。 她蹙眉看了一会儿,许久才在那年轻妇人的眉眼之中看出些少年时的痕迹。 “原来是高小姐啊,”冯般若感叹道,“好久没见了吧,你还跟十多年前是一个模样。光阴流转,在你身上竟然没留下什么痕迹。” 她是冯般若穿越之前见着的那个、围着颍川王张口闭口说她坏话,还将她的一切卑劣品行归咎于她没有娘的少女。只是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当年那嘴上不把门的少女,已经是个端庄的妇人了。 高小姐闻言,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堆砌起来,用团扇掩着嘴笑道:“王妃说笑了,我等哪有王妃您那样清闲自在的好福气呢。我们整日里围着府中琐事打转,难得片刻安宁,还要忙着生儿育女,哪里还能保养得像王妃这样。” “我说你身上没有岁月痕迹,并非是夸你保养得好。”冯般若道,“我是觉得你的心智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听说你阿耶这么多年了还是监察左丞,想必也是深谙此道。落到你身上,倒也算家学渊源,一脉相承了。” 相貌年轻和不长进,总还是有些区别的。 高小姐闻言面皮紫胀,她开口又要顶撞,她身旁那位身着茜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显然是众人之首的女子,已经抢先开言:“颍川王妃好利的口齿。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只是这脾性,倒比闺阁时更显峥嵘了。” 看见她,冯般若更对不上号了。既然不认识,也不必强装,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又是何人?” 那女子脸上笑意瞬间凝固,眼眸之中愠怒溢于言表。她身旁另一位妇人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哎呀呀,王妃这话可真是叫人寒心了!这位是荣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是您的表姐呀!当年在闺中,您二位可是最要好的,如今竟连人都认不得了?” “皇后就生了我母亲一个,我哪儿来的劳什子表姐?”冯般若冷道,“是谁给你的脸面,到我面前来乱攀亲戚?” 荣国公世子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狠狠攥住泥金团扇柄,极力维持着一丝平稳:“王妃贵人多忘事,想是这些年深居简出,连故旧都生疏了。妾身周氏婉容,家父承恩侯,家母是长平公主。当年王妃未出阁时,常在闺学之中与妾身同席。” 长平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论理来说比她母亲要尊贵些。可不得皇帝宠爱,嫁了个得蒙祖上积德的荫官,尚公主后有了个承恩侯的尊号。当年同在闺学之中,冯般若是丹阳郡主,而她只不过是周家小姐,冯般若从不曾将她放在眼里。如今她是个世子夫人,冯般若却是超品王妃,更可谓是云泥之别了。 冯般若年纪还轻,她心里想不到这些,只是觉得素无往来,对方张口闭口都带着刺,想着早点打发走了也便是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倚在绣墩之上,略略看着周婉容抬起一点眼皮。 “原来是你啊。难怪看着眼生,你从前清瘦些,如今脸圆了不少,倒像是换了个人。”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周氏,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么?” 周婉容被她这轻慢的态度刺得心头火起,面上却硬生生挤出几分笑意来:“王妃说笑了。妾身不过是见王妃独自在此,怕您闷着,特来问安。” 冯般若眼皮都懒得再掀一下:“我还活着,安然无恙,倒是辛苦你惦记着。” 周婉容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眼角微微抽搐。她身后几位女眷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凝滞尴尬。在场的人谁能看不懂她的意思?周婉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意:“王妃既喜欢清静,妾身等便不多叨扰了……” 她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另一头就有个丫鬟匆匆跑过来:“王妃,不好了,不好了,冯小娘子那边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 这个高小姐,参见第一章,是一个嘴巴挺坏的小姑娘。 第18章 落水之谜 她是如何落水的,你全都看在…… 回过神来,那丫鬟已是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煞白着脸,也顾不得行礼。 “王妃,不好了,不好了,冯小娘子……冯小娘子在那边……落水了!” 冯般若霍然起身,惊得周婉容等人下意识后退一步。此刻她目光如电,直刺那丫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周婉容等人脸上的惊愕还未褪去,旋即便浮起一丝看好戏的微妙神色。那位高小姐用团扇半掩着唇,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哟,这冯小娘子怎的如此不小心?今日这水边可是热闹,人来人往的……” 她话未说完,冯般若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高小姐只觉得脊背一寒,后面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 冯般若又问:“人呢?救上来没有?虢国夫人呢?” “已经救上来了!就在那边石滩上!”丫鬟吓得声音发颤,语无伦次,“虢国夫人正在那边照看着,让奴婢赶紧来禀报王妃!” 冯般若不再看周婉容等人一眼,抬脚便走,裙裾带起一阵风,步伐快得惊人,等众人回过神来,她已经蹿出去数十米了。 “哼,”周婉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冯家的女儿,果然都特别些。走,我们也去瞧瞧。” 冯般若赶到时,石滩上已围了好些人。虢国夫人正半跪在地上,将浑身湿透、面色惨白的冯昭蘅搂在怀里,用一件厚实的朱红披风紧紧裹住她,一叠声地唤着“阿蘅”。冯昭蘅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眼皮上,嘴唇泛着青紫,湿透的春衫紧贴着少女单薄的身躯,几个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试图替她控水,场面一片混乱。 “医官来了么?”冯般若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周围的嘈杂。众人下意识地为她分开一条路。 她疾步上前,俯身查看。虢国夫人抬头看她,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般般,你快看看,阿蘅……阿蘅方才呛了好几口水,怎么唤都不醒!” 冯般若没有搭话,迅速探了探冯昭蘅的鼻息,又摸了摸她颈侧的脉搏,指尖冰凉但脉息尚存。她神色凝重,立刻动手解开裹得过于严实的披风领口,确保气道畅通,接着熟练地将冯昭蘅的身体侧转,用力拍打她的背部。 “咳……咳咳……”几声微弱的呛咳从冯昭蘅口中溢出,吐出些许溪水,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想睁开,却又无力地合上,气息依旧微弱。 周婉容领着那群女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她摇着团扇,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到冯般若耳中:“啧啧,真是飞来横祸。好好的赏春宴,竟闹出这般事来。也不知是自个儿脚滑,还是……冲撞了什么?” 高小姐立刻接腔,声音里透着虚情假意的关切:“说的是呢,这水边湿滑,年轻小娘子们玩心重,一时忘形也是有的。只是这冯小娘子看着娇弱,怕是经不起这番折腾。” 冯般若霍然回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刃,直直刺向说话之人。高小姐被她看得心头一悸,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上的假笑都僵住了。 周婉容适时地用团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似笑非笑地打着圆场:“哎,王妃莫怪,我这妹妹也是关心则乱,胡乱猜测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冯小娘子的身子,咱们还是别在这里添乱了。” 不一会儿,背着药箱的医官匆匆赶来。在冯般若迫人的目光之下,迅速搭上冯昭蘅的手腕,凝神切脉。周围空气仿佛凝固了,没人敢在她面前触她的霉头,只余下潺潺流水和冯昭蘅艰难的呼吸。 片刻,医官松开手,沉声道:“脉象虚浮,受惊呛水,寒气入体。此处风大潮湿,立刻抬回最近的暖阁,备下热水、干净衣物和姜汤。要快!” 几个健壮的仆妇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冯昭蘅从虢国夫人怀中抬起。冯昭蘅身体绵软,毫无生气,湿透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水珠沿着下颌不断滴落,在石滩上洇开深色的水痕。虢国夫人慌忙起身,一边指挥着,一边紧紧握着冯昭蘅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阿蘅,好孩子,你撑住,姑祖母在这儿呢!” 随着冯昭蘅被仆妇抬起,身上覆盖的朱红色斗篷渐渐被风拂开,她眼尖地瞧见冯昭蘅身上的裙子似有不妥,那裙子上的走线不知怎的松开了,模模糊糊透出一大片雪白的春光。冯般若给了杨妈妈一个眼神,杨妈妈立刻过去整理好了冯昭蘅的衣裳,紧紧摁着斗篷再不让散开。 她再抬眼看,瞧见一侧亦是浑身湿透的高俨。冯般若眉头一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高俨连忙下跪向她行礼:“参见王妃。小子高俨,不敢欺瞒王妃。彼时冯小姐衣袖勾在石缝里,坠入水时只有小子距离最近。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冯小姐未出阁……小子本该呼救,不该擅自触碰!可当时水流湍急,迟一刻便是性命之忧。如今污了冯小姐清誉,小子愿自剜双目向冯小姐谢罪,只求王妃莫要连累高家!” 万万没想到,救下冯昭蘅的竟然是他。 情急之下,高小姐已经顾不得礼节,也顾不得她跟冯般若之间的矛盾了。她立时从人群之中钻了出来,孤身挡在高俨面前:“不,不要啊。请王妃放过我弟弟,我弟弟也只是为了救冯小姐啊。他明年就要入仕,若是毁了眼睛又该如何,他这辈子就毁了啊!” 冯般若瞧她这模样,随后显出个古怪的神情:“他是你的弟弟?” “是。”高小姐答道,“他是我一母所生的同胞弟弟。” “请王妃不要如此待他,我弟弟也不会凫水,只是救人心切,何况他也救下了冯小姐一条命不是么?我知道我曾多次冒犯王妃,这都是我的不是,如今我已知道错了,但请王妃不要牵连我的弟弟,他才十八岁,尚未成婚,他还这样年轻。倘若王妃真的处罚了他,那以后谁还敢下水救人呢?” 冯般若并不理会她,也不听她在那边哭喊,只是抬头看向高俨,问:“这样说,她是如何落水的,你全都看在眼里了?” “是。”高俨答道,“彼时冯小姐来到溪边,正要和我等一道对诗饮酒,只是在溪中捡拾酒觞的时候,有碎石刮住了冯小姐外罩的那件鹅黄春衫。那衣裳宽大飘逸,料子也轻薄,溪边又碎石嶙峋。冯小姐想抽回手时,不知怎的脚下竟滑了一下,冯小姐使力挣脱,却不知怎的,竟然整个人都跌落入水。” 冯般若又问:“有谁可以作证?” 立时有个粉衫少女站了出来:“我可以为高郎君作证,事发之时,我正在冯小姐的对面,亲眼看见冯小姐跌入水中。因为今天是曲水流觞,我身边也带了会凫水的侍女,事发之时,我也曾令我的侍女下去救人,只是水流太急,她一时难以渡河而去。” 又有个青衫少年道:“小子也可以为高郎作证。彼时小子在冯小姐的上首,看得真切,冯小姐伸手去够那溪中的酒盏,衣袖便被石缝咬住了。” 若是只钩住了袖口,冯昭蘅的裙子为什么也会破裂呢?兴许只是她在水中挣扎过猛所致?袖子钩住了石头,若无大力拉扯,冯昭蘅又为何会落水?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只是她尚且无法断言,这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 既如此,高俨暂时也算是冯家的救命恩人了。 草地上的水渍还未干透,那湿漉漉的少年跪在阶前,锦袍下摆拧出的水珠洇开地面,在身下积成小小的水洼。 “高郎君先去换了衣裳吧。”冯般若道:“青凝,把我那匹赏雨过天青的绸缎赏给高郎君,等阿蘅醒了,她安然无恙,我再另有赏。” 周婉容用团扇半掩住唇,故作担忧地叹道:“唉,这冯家小女怎的如此多舛?前些日子才听闻在府中不甚如意,只能在姑母府中客居,今日又遭此横祸,真真是……福薄啊。”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4节 冯般若问:“周夫人和荣国公的世子感情不怎么好吧?” 周婉容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什么?” 冯般若已经要转身走了,听见她回问,只是微微侧过了脸,只显出一点鼻尖和面颊,吐出的言辞更是戏谑刺骨:“周夫人为人,毫无同理之心,却总是喜欢行那落井下石、口出恶言之举,十分惹人厌烦。世子日日空对着这样的女人也是辛苦,罢了,明日我便亲自拣选两个好的送予世子做妾,也好让世子不必日日为此自苦。” 冯般若穿过回廊,直奔离水边最近的一处暖阁。那暖阁离溪边不远,不过百步之遥。冯般若步履如飞,不过转瞬,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杂着水汽、药味和炭火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暖阁内灯火通明,虢国夫人正守在临窗安置的软榻边,榻上,冯昭蘅已换上了干燥的中衣,被厚厚的锦被严严实实地裹着,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乌黑的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鬓边。她已经醒了,转过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姑母。” 旁边侍立的丫鬟端着铜盆,盆沿搭着湿毛巾。另一个小丫头则小心翼翼地用干布巾吸着她头发上的水珠。 冯般若没有立刻应声,只是将目光沉沉落在冯昭蘅脸上,又迅速扫过室内情形,顺手挥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屋里只剩下虢国夫人、冯般若和冯昭蘅三人。 “我有话要问你。”冯般若道。 她看着眼前冯昭蘅柔顺的一双眉眼。 “你今日为何要自己跳入水中?” 作者有话说: ---------------------- [狗头][狗头][狗头]一段小小的解谜环节献给大家 第19章 破损裙衫 差点就被你这毒妇害得丢了性…… “啊……”冯昭蘅没想到她一进门张口就是问这一句,她怔了怔,求助也似的目光飞向虢国夫人,虢国夫人却摇了摇头。 “我……我没有……” “没有?”冯般若的声音不高,“溪边石缝刮住衣袖?那点力道,竟能让你一个活人挣脱不得,直至意外落水?你思量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水流湍急,连会水的侍女都难以渡河,高俨一个不会凫水的,倒能在性命攸关之际把你捞上来?更巧的是,一捞上来,你的裙子就那般凑巧地崩开了?” 冯般若向前逼近一步,身影笼罩在榻前,曳动烛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压迫感陡增。 “姑母……”冯昭蘅徒劳地张了张嘴,旋即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瞬间涌出眼眶,沿着脸颊滚落。 “抬起头来!”冯般若的声音没有丝毫怜惜,“告诉我,你费尽心机演这一出落水戏码,把自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究竟图什么?是嫌冯家的日子太安稳了,还是觉得我这个姑母太过清闲,要给我找点惊喜?你就这样喜欢那个高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般般啊……”虢国夫人在一侧试图打圆场。 “姑母,凭她那个脑子,怎么想得到这样阴损的办法?”冯般若冷冷地转过脸看着她,“我猜今日之时,就是您在背后为她出谋划策吧。” “我没有!”虢国夫人听这话也生出几分火气,“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进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把我打成罪人,又把阿蘅说成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你不能听听阿蘅解释呢?今日这件事,阿蘅也是逼不得已所为啊。” “好,那你就说说,你有多逼不得已。”冯般若几乎被她们祖孙两个气笑了,她环着手臂,大刀阔斧地坐在胡床之上,脸色阴晴不定。 倘若她有胡子,现在应当是胡子都气歪了。 虢国夫人却道:“我知道近来阿蘅在你府中生了不少事,你觉得她是个搅家精,但今天的事儿阿蘅真是无辜的。彼时我让她跟那些年轻的郎君娘子们一起去玩,可是不巧,她才坐下,就瞧见自己的裙子破了。” “今日天气炎热,本身穿得就少,若是强压着坐下,或许还不会被人发现。谁知那酒觞竟然漂到阿蘅面前了。她没法子,只得伸出手去够,不想那袖子竟然又挂到了溪边的石头上。她身侧那几个郎君都要来帮忙,可他们若是来了,岂不就会看见阿蘅破损的裙子?为此阿蘅不得不出此下策,纵身跌入水中,如此才不会被人发觉。” “般般,你出言苛责阿蘅之前,能否先向她问个清楚。高俨纵是再好,阿蘅与他也是第一次见面,何苦这样,自己的名节都不顾了?即便是卫玦,即便是她待你家卫玦,不也不曾这样走火入魔么?” 冯般若的目光缓缓转向榻上那团颤抖的锦被。冯昭蘅不知何时已将脸抬起,泪水在苍白的脸上纵横交错,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似的。 “可是,若来救她的不是高俨,那又当如何?”冯般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虢国夫人一时语塞,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立刻反驳。 “怎么?刚才你们不是还很有道理吗?”冯般若冷笑一声,“高俨是名门子弟,尚可自剜双目以全你名声。可若当时救你的,是那等在溪边的粗鄙家丁,是那巡庄的莽汉,甚至是路过的贩夫走卒呢?或者干脆就没有人救你,你们可曾想过,那时又当如何?” “我……”冯昭蘅终于从被子里发出破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我没有……没想过……” “没想过?”冯般若冷笑一声,“你当然没想过!为了遮掩一条破裙子,就敢拿命去搏?无论是裙子还是名声都是死物,不足为惧,便是你当场喝止,不许他们过来,谁会非靠近你不可?你也不想想,若是当时无人救你,你衣袖还被碎石绞着,就此送了性命呢?” 冯昭蘅锦被下的身体不由得蜷缩,仿佛想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压抑的呜咽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痛苦地弓起身子,瘦弱的肩胛骨在薄薄的中衣下嶙峋耸动,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声音凄厉无助,在暖阁里回荡,盖过了炭盆里细微的噼啪声。 虢国夫人心疼得无以复加,再顾不得冯般若的逼问,扑到榻边,一把将咳得浑身颤抖的冯昭蘅揽入怀中,一边用帕子擦拭她嘴角咳出的涎水,一边迭声安抚:“好孩子,别怕,别怕……有姑祖母在,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她抬头看向冯般若,眼中泪光闪烁,“般般!你还要逼她到什么时候!她已经这样了!你没看见她咳得多厉害吗?医官说了她寒气入体,惊惧交加,再这样下去,是要出人命的!现如今你与其在这里追查她的责任,不如去查清楚那条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条裙子,究竟是谁送来的?” 冯昭蘅咳得几乎脱力、蜷缩在虢国夫人怀里瑟瑟发抖的冯昭蘅,那张小脸已无半分人色,只剩下病态的潮红和恐惧的青白交织。 冯般若虽然看得心疼,但她马上明白过来,这又是冲着越宛清来的。 她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越宛清故意毁坏冯昭蘅的裙子想让她在筵席上出丑,还是冯昭蘅故意破坏自己的裙子栽赃嫁祸越宛清。 这件公案闹到这种程度,已不是她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使得的了。 一时,冯般若和冯昭蘅都没有回应虢国夫人。冯般若缓缓踱开两步,暖阁内一时只剩下冯昭蘅痛苦的喘息和虢国夫人低低的啜泣声,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炭火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也是在此刻,越宛清敲了门进来。 她轻声道:“虢国夫人,母亲,是儿媳的不是。妹妹穿的那条裙子,是儿媳送过来的。” 【请宿主立刻惩治女主,将她在祠堂之中罚跪三天三夜】 冯般若头疼地蹙起眉。倘若此事真是女主所为,那将她罚跪也不亏,但倘若不是呢,跪上三天三夜,这不是要人命吗? 而暖阁内死寂了一瞬,仿佛连冯昭蘅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掐断了。虢国夫人揽着冯昭蘅的手臂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先是愕然,随即燃起熊熊怒火,直射向门口垂首站立的越宛清。 “是你?!”虢国夫人声音陡然拔高,“竟是你送来的裙子!好你个越氏!我说怎么那般巧!布料看着光鲜,内里却这般不经事!你安的什么心?是要害死阿蘅,还是要毁了我冯家女儿的清誉?!” 冯昭蘅在虢国夫人怀里猛地一颤,挣扎着抬起头,一双泪眼惊恐地望向越宛清,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喉咙里涌上来的腥甜呛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整个人蜷缩得更紧。 越宛清当即跪在地砖之上:“请虢国夫人,母亲,妹妹恕罪。” “这就是我让你给昭蘅做的那条裙子?”冯般若站在越宛清面前,居高临下,目光沉沉地锁住对方低垂的眼睫,“那这条裙子是怎么回事?你很通针线,由你过了眼的裙子,我不太相信它随随便便地就能崩开走线,是布料本就不堪,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越宛清的头垂得更低了,光洁的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砖面,声音却依然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回母亲的话,儿媳不敢妄言。布料是库房支取的上等云锦,针脚是儿媳亲手查验过的。送来时,确无瑕疵。至于为何会在曲水流觞之时突然崩裂,儿媳亦百思不得其解。” 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委屈或辩解,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陈述。 虢国夫人听了越宛清的话,怒火更是直冲天灵盖,指着越宛清的手指都在颤抖:“听听!听听她说的什么话!分明是推脱之词!越氏,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定是你这妒妇,见不得阿蘅好,才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我可怜的阿蘅啊……差点就被你这毒妇害得丢了性命,毁了清白!” “儿媳绝不是蓄意所为。”越宛清道,“儿媳从未想过要看昭蘅妹妹出丑。倘若儿媳存心要害昭蘅妹妹,何必割破她的裙子,留下这样明显的罪证?倘若儿媳在裙腰上下手,必定会让妹妹更加难堪,且可以推说是妹妹腰带没有系紧,将自己摘出来。可是妹妹裙腰上的刺绣还是儿媳亲手绣的,母亲尽可以查验,绝不存在走线松散、易于断开的问题。” 然而虢国夫人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怀里的冯昭蘅仿佛也感受到了那滔天的怒意,咳得更加撕心裂肺,身子几乎要从她臂弯里滑脱。 “姑祖母……咳咳……不是……咳咳咳……” “阿蘅莫怕!”虢国夫人厉声打断她:“不是她?还能是谁!这府里上下,除了你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妒妇,还有谁会处心积虑地害我的阿蘅!你是见不得她好,见不得她得了好姻缘,更见不得她得你婆婆的半点青眼!你送这条破布来,就是要让她在人前出丑,就是要毁了她!今日若非高俨,若非天可怜见,阿蘅的清白名声、性命前程,就全毁在你这条毒蛇手里了!你这心肠,比那蛇蝎还要歹毒百倍!”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奇怪婢女 你凭什么电我,你一天除了o…… 越宛清依旧维持着跪姿,背脊挺直得近乎僵硬。她没有去看暴怒的虢国夫人,也没有看榻上奄奄一息的冯昭蘅,只是将目光垂得更低,落在地砖冰冷的纹路上,仿佛要将自己钉在那里。 冯般若微微结起眉头。 “姑母。”冯般若道,“真相尚未查明,姑母何必直接盖棺论定呢。要想看看宛清所言是真是假,这也不难,只要传唤早上为昭蘅梳妆的丫鬟,便可以真相大白。” 虢国夫人只问:“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 冯般若道:“是,我护着她。” “宛清,你来说,倘若是你,遇到与昭蘅相同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越宛清缓缓抬起眼帘。 “回母亲,”她的声音依旧平缓,“若儿媳身处那般境地,外男欲上前相助,而衣袖又被碎石钩挂,动弹不得……” 她略作停顿,在脑海中推演起来。 “儿媳会立刻绞断那被钩住的衣袖。”她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利落的下切手势,“只需用力一挣,或是以随身佩戴的簪环快速割断勾连之处,便能脱身。即便因此损毁一件外衫,露出些许中衣,但侍婢会即刻前来回护,足以掩盖此事。” “母亲明鉴,这般断袖自救,虽显狼狈,却不失为当时情境下最稳妥之法。儿媳愚钝,不敢妄言自己的办法有多精妙完善,但若在当时所处环境之下,仅仅自保,已经足够了。” 虢国夫人张了张嘴,想强调冯昭蘅当时如何惊慌失措、如何想不到这些,但越宛清这番话却像一块巨石堵在了她的胸口,让她一时竟找不到更有力的反驳。 冯般若转头看向虢国夫人:“就是因此,我笃定并非宛清所为。” “倘若是我,亦不会想出跳水自救的办法。”冯般若道,“算计的人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做,怎么还会用这种法子陷害于她呢?姑母,你不明白吗,我因此对昭蘅生气,并非是气她胡乱出招,损害了冯家的声名,而是生气她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衣服、名节,难道比性命还要珍贵吗?”冯般若问,“即便真是大家看到她裙子破损,议论纷纷,我也有办法可以轻易了结此事,何苦就劳她为了维护自己的声名自行跳水?倘若真的没有人施救于她,她溺死在水里,又当如此?什么东西能换回她的性命?” 虢国夫人望着她,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是冯昭蘅挣扎着道:“姑祖母,姑母,不必苛责嫂嫂了。衣服拿来的时候是没有问题的,我此前对嫂嫂有心防备,她拿来的东西我不仔细检查断断不敢用。何况那裙子,我在破损之处早已经检查过了,并非是走线松散,而是利器划破所致。” “利器划破?!” “是,当时事发突然,我惊慌失措,只顾着遮掩,后来心神稍定,仔细看过那裂口。边缘大小不均,绝非用力崩开或是磨损所致,倒像是是什么尖锐之物,快速划过……” “怎会是这样?”虢国夫人一怔,随后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冯般若,又低头看向冯昭蘅,叹道,“阿蘅,你……你为何不早说?” “我没想过你们会质疑嫂嫂。”冯昭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以为此事并不重要,无论是走线松开还是利刃划破,都没有什么区别。我只以为是我自己不小心刮到哪里了。” 虢国夫人道:“既然不是家贼,难道是外人所致吗?” 众人的目光不由转向挂在屏风后,还在湿答答淌水的那件鹅黄色裙衫。 湿透的云锦沉重地垂坠着,水珠沿着精致的刺绣纹路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冯般若伸出手,拨开粘连湿透的布料,拈起裙衫侧腰下方一处被水浸得颜色更深的地方。那里的锦缎被撕裂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凑近了些,借着暖阁内明亮的烛火,仔细审视着那道裂口的边缘。湿透的布料纤维在她指尖被轻轻捻开,露出断面的细节。 虢国夫人又问起:“如何,般般?” 冯般若缓缓转过身,手里依旧拈着那片破损的衣料。 “边缘歪曲,切口断续,绝非崩线磨损。”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展示着那断口,“这是被人用不太锋利的钝器,自下而上,斜斜划破的。” “这样说来……”虢国夫人道,“这是有人蓄意要让昭蘅受辱?” “应当是如此。”冯般若应了一声。 虢国夫人倒抽一口冷气,抱着冯昭蘅的手臂又紧了紧。许久她问:“可是今日跳水救下昭蘅的高俨?毕竟当时人多眼杂,他蓄意接近昭蘅,难保不是想要让昭蘅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清白,好嫁给他。他家祖上发迹,可他阿耶却不争气,以他家的门第,对上我冯家,其实也算高攀。” “应当不是。”冯般若却否认了,“跳水救人,肌肤相触,众目睽睽,看似毁了昭蘅的清白,可会如何回报,也不过是姑母与我一句话的事儿罢了,我不肯把昭蘅嫁给他,他便什么都捞不着。何况他在救下昭蘅之后又自请剜眼谢罪,倘若我同意了呢?” 虢国夫人被冯般若这番条分缕析说得一愣,抱着冯昭蘅的手臂松了松,眼底闪过一丝茫然:“那……那会是谁?谁有这般歹毒心肠,又这般处心积虑?阿蘅平日虽有些骄纵,却也未曾与谁结下这等深仇大恨啊!” 越宛清仰起头,看了一眼冯般若,轻声问:“母亲觉得,昭蘅妹妹的衣裳像是被碎瓷片划的吗?” “碎瓷片?”冯般若一怔,随手打碎了屋中一个瓷碗,捡起一片碎片就往那条裙子上招呼,果然瞧见那碎瓷划出的裂口与原本的破损相似。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5节 “你怎么知道是碎瓷片所为?”冯般若问。 越宛清道:“母亲恕罪,儿媳虽然在一侧跟妇人们投壶,可是眼睛却不敢离开母亲。儿媳瞧见昭蘅妹妹打翻了茶盏,有两个侍女上前来收拾。想来今天一整日,那两个侍女已经是除了我们府上的人,离昭蘅妹妹最近的人了。” 虢国夫人忙问:“哪两个侍女?你注意到了她们?” 越宛清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依旧平稳:“回夫人,当时距离稍远,宴席上侍女衣着又相似,孙媳只依稀记得其中一个似乎梳着双螺髻,另一个发间簪了朵新鲜的粉色芍药。她们收拾碎片时,昭蘅妹妹恰巧心神不宁,不曾理会过。一般人倘若想划破昭蘅妹妹的裙子,即便与昭蘅妹妹身量相仿,也不可能一路将昭蘅妹妹的裙子划穿,划裙子那人须得有蹲下的举动才行,而那两个丫鬟,她们正是一直在弯下身子捡瓷片。” 虢国夫人立刻要唤人进来:“来人!” 暖阁外候着的管事嬷嬷应声而入。 “立刻去查!”虢国夫人的声音斩钉截铁,“今日在曲水流觞宴上伺候的侍女,尤其是曾靠近过冯小姐席位、负责收拾茶盏器物的,一个不漏,全部带到偏厅候审!重点查梳双螺髻,以及发间簪有粉色芍药的!” “是,夫人!” 虢国夫人搂着冯昭蘅,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将冯昭蘅搂得更紧,口中道:“若真是府里的下人……那可真是好大的狗胆!” 冯昭蘅的身体又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紧紧抓住虢国夫人的衣襟,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恐惧:“姑祖母,想来就是她们了。我当时只觉裙摆被什么东西轻轻带了一下,很轻,我以为是不小心刮到了桌角所以才没在意……” 冯般若的目光落在冯昭蘅惨白的小脸上,那份惊惧不似作伪。她转向越宛清,语气稍缓:“你既留意到了,刚才为何不言明?” 越宛清依旧维持着伏低的姿态,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神情,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儿媳不敢妄加揣测。当时场面混乱,昭蘅妹妹落水,儿媳心慌意乱,只想着如何救人善后。况且儿媳位卑,无凭无据,不敢在母亲与姑祖母面前妄言,恐有推诿、构陷他人之嫌,徒增烦扰。” 冯般若起身将她扶起,顾不及脑海中系统一直扬言要对她进行电击,轻声夸了她一句:“多亏了你。” 此言一出,越宛清瞧见冯般若顿时脸色一白,仿佛又受了极大的痛苦似的。冯般若头上的头发渐渐变得蓬松柔软,她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并对越宛清道:“今日你的表现尚可,但是难免有失察之过。回去以后就去祠堂里罚跪吧。你以后每天去跪一会儿,反正是总共跪完三十六个时辰,一天一炷香两炷香,一盏茶两盏茶都可以,你可认吗?” 越宛清干脆利落地回答她:“儿媳领罚。” 系统正在冯般若的识海之中发飙。 【说是三天,怎么变成三十六个时辰了?】 冯般若:“三天是多少个时辰?” 【三十六个时辰】 “那她既然跪满了三十六个时辰,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冯般若:“你凭什么电我,你一天除了ooc还会说什么?” 【宿主没有认真履行剧情】 “我认真履行了。”冯般若道,“难道我不凶残不恶毒吗?跪无数天诶,我超额完成了任务啊。” 【……】 冯般若正在识海之中跟系统吵架,杨妈妈推门而入。冯般若收敛了神色,问:“怎么了,杨妈妈?” 杨妈妈道:“回王妃,回夫人,那两个丫鬟已经抓到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夜审芍药 当本夫人和王妃都是三岁孩童…… 这么容易就逮到,冯般若顿觉惊喜:“立刻带进来。” 若是她干了坏事,两个丫鬟,目标这么大,必得立刻解决了,或立刻送出府去,或拆分换了妆容衣裳教人认不出来,听说也有些心狠手辣的会立时杀了。可幕后之人竟然毫不掩饰,仍然教她们两个满院子乱跑,难道是真以为她找不到这两人吗? 门被杨妈妈大力推开,两个穿着府中侍女服饰的年轻女子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反剪着手臂押了进来。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站都站不稳,几乎是被婆子们半拖半拽地弄到了暖阁中央。其中一个果然梳着双螺髻,另一个发间那朵原本鲜艳的粉色芍药,此刻也蔫头耷脑,花瓣边缘已有些发黑蜷曲,更衬得她面无人色。 “跪下!”杨妈妈一声低喝。 两个丫鬟膝盖一软,“扑通”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连求饶的话都吓得忘了说,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 冯般若虽然凶戾,而且现在的话也逐渐变多了。可她不擅长审问,又兼之多次被电,体能已经有极大削弱。她对越宛清道:“人既然是你找到的,就你来审吧。” 越宛清立刻应下:“是,母亲。” 只见她缓缓踱步上前,绣着繁复暗纹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停在两个抖如筛糠的丫鬟面前。她没有立刻发问,只是居高临下地、一寸寸地扫视着她们,目光里带着千钧重压,几乎要将她们碾碎在地砖的纹路里。 许久,她轻声道。 “抬起头来。” 越宛清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个发间簪着粉芍药的丫鬟身上。 “今日曲水流觞宴上,冯小姐席前打翻茶盏,是你二人上前收拾?” 簪花丫鬟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勉强抬起一点头,又飞快地垂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能拼命点头。 “收拾碎瓷时,你们谁离三小姐最近?” 簪花丫鬟身旁梳双螺髻的丫鬟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下意识地抬起惊恐万状的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越宛清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钳住她。 “你收拾碎瓷片时,对三小姐的裙子做了什么?” 双螺髻丫鬟的身体猛地一缩。 “奴……奴婢……”那丫鬟当即在她面前开始痛哭流涕,“奴婢没有……奴婢不敢……” “不敢?”越宛清无声失笑,“可是那裂口的位置、方向,与你收拾碎瓷片时,蹲在三小姐裙边的角度、动作,恰好吻合。” “不!不要!”双螺髻丫鬟终于彻底崩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整个人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奴婢奴婢不是有心的!真的不是有心的啊,夫人!”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是那瓷片太利!奴婢收拾的时候,手滑了一下!那瓷片就那么轻轻划了过去!奴婢当时魂都吓飞了!真的只是轻轻一下!奴婢万万没想到会撕开那么大一道口子啊!” 她哭喊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布满泪痕的脸猛地转向旁边同样抖如筛糠的簪花丫鬟,手指颤抖地指向她:“是香草!是她!她当时也在旁边!肯定是她干的,真的不是奴婢啊!” 被指认的香草浑身剧震,她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几乎是失声尖叫出来:“你胡说!杏儿,你血口喷人!我……我根本没看见!我当时在收拾另一处的碎片,离冯小姐远着呢!” 她急急地转向越宛清,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辩解:“夫人!夫人明鉴!奴婢只是和她一起收拾,各管一处,奴婢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碎瓷片,怕割着手,根本没往冯小姐裙子上瞧啊夫人!奴婢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虢国夫人立刻接话,“两个贱婢,当本夫人和王妃都是三岁孩童,任你们糊弄吗?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想想清楚!若是说得错了,仔细你们的皮!” 越宛清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再问:“你说你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碎瓷片,怕割着手?” 香草猛点头,泪水混着冷汗滑落:“是……是的夫人!” “很好。那你告诉我,你负责收拾的,是哪些碎片?” 香草一愣,眼神有瞬间的茫然,随即急急回答:“就是冯小姐打翻的那个秘瓷茶盏的碎片……” “具体位置呢?”越宛清问,“是在冯小姐座席的左边,右边,还是正前方?” “是……是……”香草额头渗出更多冷汗,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左右飘移,似乎在拼命回忆,“是……是在席位的右前方?不,好像是左边?奴婢记不清了,当时太乱了……” “记不清了?”越宛清无奈地一笑,“你方才还说怕割着手,眼睛一直盯着碎片!此刻却连碎片的大致方位都记不清?” 香草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那朵芍药,手伸到一半又触电般缩回,整个人瘫软下去,筛糠似的抖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再也吐不出来。 “你,杏儿。你方才说瓷片太利,手滑了一下。我再问你一次,你手滑时候,捏在指间的,究竟是哪一块碎片?是最大的那片盏底?还是最锋利的盏口豁牙?抑或是一块你特意挑选出来的、边缘最为锐利的小碎片?” 香草和杏儿一起摇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话,鼻涕眼泪流了一地,整个地毯上都留下深色的痕迹。也不知该说她们是干惯脏活得心应手,还是第一次干坏事心理防线十分脆弱。 “看来,你们不见棺材是不肯落泪了。”越宛清无奈叹气,随后仰起头看向上首坐着的冯般若,“母亲,可以将您的鞭子赐给我吗。她们是谁的手下,左右来赴宴的就是这点人了,也不妨教她们一个一个地认。若是没认出来,却不幸打死了,今日昭蘅落水之事也算有个交代了。” 冯般若挥了挥手。 暖阁内死寂得可怕。此言一出,地上跪着的杏儿和香草早已魂飞魄散,谁没听过颍川王妃的凶名?杏儿瘫软在地,连哭嚎都忘了,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香草则猛地抬起头,那朵残败的粉芍药终于彻底散落,花瓣零乱地粘在她汗湿的鬓角,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越宛清绣着繁复暗纹的裙裾,巨大的恐惧让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冯般若道:“杨妈妈,既然夫人用得上,就拿给她。要新浸过盐水的那条,打起来带响,听着精神些。”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在这暖阁里打,地方宽敞,血也溅不到外人的身上。” “是,王妃。”杨妈妈立刻躬身应了,脚步略显虚浮地匆匆退下,那扇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亮,也将绝望彻底锁死在这间暖阁之内。 越宛清再此追问:“两位,还不愿交代事情经过吗?一旦马鞭拿到了此处,今日之事,就绝非筋断骨折、肝肠寸断这么简单了。” 她话音未落,门轴立即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杨妈妈双手捧着一根乌沉沉的马鞭,鞭身油亮,隐隐透着一股咸腥气,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停在冯般若身侧。 冯般若唇角微勾,慢条斯理地伸出手,细长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鞭柄。她的目光落在面无人色的香草身上:“就从你开始吧。簪花的那个。” “奴婢看见了!”她涕泪糊了满脸,语速快得几乎不成句,仿佛慢一刻那冰冷的鞭子就会抽下来,“奴婢看见杏儿!她蹲下去捡碎片的时候,手里正捏着那块最尖利的盏口豁牙!奴婢当时就在她旁边一点,正要去捡另一块大的,奴婢瞧见她,她不是手滑,她的手指头是故意那么一挑!就对着三小姐裙摆最薄的那处,就那么一下……快得很!”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冯般若手中那条油亮乌沉的马鞭,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喘息的救命稻草:“奴婢不敢撒谎!真的!奴婢看得真真的!那豁牙的尖儿,就那么划过去了!奴婢当时心都要跳出来了,吓得赶紧低头。奴婢不敢说!奴婢怕……怕说出来……” 暖阁内死寂的空气被这嘶喊撕裂。杏儿如遭雷击,瘫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绝望的呜咽,整个人彻底软倒,像一摊烂泥,连抽搐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死死瞪着香草。 冯般若抚弄鞭柄的手指微微一顿。她脸上带着残酷兴味的表情并未褪去,只是将目光从香草涕泪横流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杏儿身上。 “手滑?如今我要你的命,我也推说是手滑,你看成不成?”她笑道。 她作势扬起马鞭,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乌影,呼啸声尖锐得刺耳。越宛清缓步向前,轻轻地俯身凑到杏儿惊惧变色的脸面之前,轻声问:“不想死就说,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还是你自个儿活腻了,想尝尝王妃鞭子的滋味?” “饶命,饶命啊,奴婢什么都说,让我划破冯小姐衣服的是……” “且慢!”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福安公主 择日你就和高俨,定亲吧。…… 就在杏儿即将说出是谁逼迫她划破冯昭蘅裙子的那一刻,有繁杂的人声从门外传来。大门陡然推开,有无尽的光线穿透她的眼睫,照出一片浓稠蜜色的瞳孔,瞳孔深处,赫然映出来人的身影。 是福安公主。 福安公主的身影逆着门外涌入的强光,如同剪影般立在门槛处。她并未立刻踏入,然而暖阁里死寂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搅动。 虢国夫人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不适吗?” “府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个死人,如今也给惊动了。”福安公主轻笑一声,随后缓缓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宫女,大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大部分光线,暖阁内又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唯有公主身上的金线在残余的光线下幽幽发亮。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冯般若手中的马鞭上,细长的柳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又舒展开,语气依旧平稳,“本宫听闻这边动静不小,昭蘅又受了惊吓,放心不下,特来看看。这是……”她的视线转向地上抖得不成样子的杏儿和香草,以及散落一地的残败芍药花瓣,“在处置下人?” 冯般若手腕轻轻一翻,那根马鞭便无声地垂落下来,鞭梢几乎触到地面。她微微欠身:“惊扰公主了。不过是两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弄坏了昭蘅的裙子,还满口狡辩,我才正打算给她们醒醒神,长长记性。” 瘫在地上的香草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前膝行两步,布满泪痕和汗水的脸用力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嘶声哭喊,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扭曲变形:“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救命啊!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是杏儿!是杏儿故意划破冯小姐裙子的!奴婢看见了!奴婢不敢撒谎啊公主殿下!” 她语无伦次,涕泗横流,污浊的鬓发黏在脸上。 福安公主的目光掠过香草那张涕泪模糊的脸,在她指向杏儿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瞬,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冯般若沉静无波的脸上。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情绪:“哦?竟有这等事?王妃可问清楚了?” 冯般若唇角微扬:“正要问到关键处,公主您就来了。”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6节 福安公主唇边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目光转向虢国夫人怀中依旧颤抖不止的冯昭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昭蘅瞧着还是惊魂未定,可怜见儿的。希仁,可请了太医仔细瞧过?落水受寒,又受了这般惊吓,可万万轻忽不得。” 虢国夫人回道:“太医已看过了,开了安神的方子。” “既是如此,更需静养。”福安公主的目光终于落回冯般若身上,“王妃方才说,正要问到关键处?本宫倒觉得,此刻人证物证皆在,口供也有了指向,再动私刑,恐于王妃清誉有碍。况且,”她微微一顿,视线扫过瘫软如泥、眼神涣散的杏儿和涕泪横流、状若癫狂的香草,“这两个奴才,一个已然失魂,一个语无伦次,再打下去,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更添晦气。不若,先将人拘押起来,待她们缓过神,再细细审问?本宫信得过王妃的手段,这事必定能水落石出。” 冯般若抚弄着鞭柄的指尖微微一顿。她抬眸,迎上福安公主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 “公主殿下思虑周全,体恤下人,当真是菩萨心肠。”冯般若声音轻缓,“只是我看这丫头可不像公主殿下说那样。今日若不能拿个结果出来,日后这些丫头更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那又该怎么好?不说我无法向长辈交代,便是公主殿下您,也恐会损伤了颜面。” 福安公主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向前踱了两步。 “王妃此言差矣。”福安公主道,“立威,固然要紧。可立威,也要讲究个体统,讲个时机。王妃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一言一行,皆是阖府上下的表率。今日之事,昭蘅落水在前,本就引人侧目,此刻若再为两个奴才动用私刑,传扬出去,知道的说是她们罪有应得,不知道的,还道王妃驭下无方,甚至……苛待下人,有失皇家风范。” 她的目光扫过冯般若抚弄鞭柄的手指,那指尖细微的停顿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更何况,”福安公主微微侧首,视线落在瘫软在地的杏儿身上,那丫头眼神涣散,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显然已被吓破了胆,“如本宫方才所言,这样个丫鬟一个已然失魂,一个惊惧癫狂,王妃手中的鞭子再硬,怕是也撬不开混沌的口舌。打死了,更是死无对证,白白落人口实。” 她顿了顿,转向虢国夫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希仁,你是长辈,府中事务你该多替王妃分担些。依本宫看,先将这两个贱婢关进柴房,着人好生看守,既不许她们串供,也不许旁人惊扰。待她们心神稍定,再仔细盘问。王妃若信不过旁人,本宫身边的宋嬷嬷,最是明察秋毫,也略通些问讯之道,可留下来从旁协助。” 福安公主的目光最后落回冯般若脸上:“王妃,审案断狱,讲究个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心急,只会乱了自己的方寸,也容易让真正的奸猾之徒钻了空子。昭蘅受了惊吓,王妃也该多陪陪她。这府里上下,自有规矩体统在,断不会因为一时之缓,就失了主仆尊卑。若真有人胆敢欺主,本宫第一个饶不了她。” 福安公主如今是一定要保住这两个丫鬟的了。 事到如今,冯般若哪里还不清楚?今日的一切必定与福安公主有关。是她属意那两个丫鬟蓄意接近冯昭蘅,划破她的衣裙,甚至冯昭蘅落水,也难说没有她的手笔。 只是福安公主这么做,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冯般若抚弄鞭柄的指尖缓缓收紧,那光滑的牛筋缠绕着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半晌,她道:“公主殿下金玉良言,字字珠玑,今日受教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方才那隐隐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她微微垂首,姿态恭谨,那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公主思虑深远,既然如此,便依公主所言。” 福安公主满意地微微一笑。 “来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暖阁的寂静,“将杏儿和香草押下去,关入柴房,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探视,更不许她们交头接耳。若出了半点差池,唯你们是问。” 门外候着的粗壮仆妇立刻应声而入,动作利落地将瘫软的杏儿和涕泪横流的香草架了起来。香草似乎还想挣扎哭喊,被一个仆妇狠狠捂住了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冯般若转向福安公主:“殿下厚爱,遣宋嬷嬷相助,臣妾感激不尽。宋嬷嬷经验老到,必能早日查明真相,给昭蘅,也给公主一个交代。” 福安公主笑道:“王妃能如此想,是府中之福。”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冯般若整理毯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开,转向虢国夫人,“希仁,好生照顾昭蘅。本宫也乏了,便先回去了。宋嬷嬷,”她唤了一声,身后一位面容肃穆、眼神精明的老嬷嬷立刻躬身应道,“你留下,好生协助王妃查问此事,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是,老奴遵命。” 如今人证捏在福安公主手中,想必此事不再会有转圜了。最终审理的结果冯般若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必须要知道了。只是,福安公主为何要安排这一切? 福安公主的驸马早逝,膝下并无亲生子女。她虽贵为公主,但在朝中根基,远不如那些有成年皇子或手握实权姻亲的宗亲稳固。而划破衣裙、意外落水,如此种种只能让人联想到是要蓄意毁坏人的名节。可是冯昭蘅目前是未嫁女,此前在原身的挑拨下,她也没有与人议亲,那毁坏她的名节又有什么用呢? 许久许久,冯般若突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这件事儿,不会是原身安排的吧? 一个在王府落水、衣衫被毁,甚至卷入下人龃龉的闺阁小姐,其失仪的传闻足以让京中有门第的人家望而却步。如此一来,冯昭蘅就只能嫁给卫玦了,因为她的姑母绝不会嫌弃她失节。 已有世子夫人了? 没关系,一位失节妇人,她这回可以嫁进来做妾了。 冯般若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几乎绝倒。她询问系统事情的真实情况,系统闭口不言,如此她更觉得或许事情的真相正是如此。她只要想一想都几乎要窒息了。 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冯般若想来想去,越觉得是原身的概率很大。可是原身怎么能未卜先知,知晓她会带着冯昭蘅来福安公主府上曲水流觞呢? 她闭上眼睛,今日的一切在她的脑中慢慢回放。她想起虢国夫人审讯时奇怪的言辞,想起冯昭蘅糊涂的处事方式,想起恰到好处,询问而来的福安公主。 冯般若转头看向冯昭蘅,眸光转冷。 “昭蘅。”她轻声唤了一句。 “是,姑母。”冯昭蘅连忙道。 “今日之事,真是有劳了高家郎君。”冯般若缓缓道,“我觉得高家郎君品貌端正,文采风流,更是舍身救你。为回护你的清白,甚至愿意为你赴死。这样的好男人,可以说是举世难寻了。” “既如此,姑母就为你做主,回去禀明了你爷娘,择日你就和高俨,定亲吧。”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蹄下留人 只要我活着,她冯昭蘅就不能…… 冯昭蘅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一片惨白。 “姑、姑母!”她失声叫道,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您说什么,与高家郎君定亲?”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砸懵了,语无伦次:“这如何使得!我与他初次见面,对他是什么样的人一点都没有了解,而且他出身寒微……” “昭蘅,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高俨的父亲虽不算争气,但今日之举,足以证明其品性贵重,堪为良配。他舍命护你清誉,这份情谊,难道还抵不过门户之见?还是说……”冯般若的声音陡然转冷,“你觉得他坏了你原本的好去处?” 冯昭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弓起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床榻上,声音带着哭腔:“姑母明鉴!昭蘅绝无此意!高郎君救命之恩,昭蘅没齿难忘,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如此仓促?昭蘅实在惶恐!求姑母收回成命!” 她伏低身子,额头几乎触到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终于决堤,浸湿了衣襟。 如今的冯般若,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一生沉浮。 冯般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冯昭蘅,凄楚的哭声落在冯般若耳中,非但没有激起丝毫怜悯,反而像是一阵阴风,吹得她心底那点怀疑的火苗“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哭得越惨,求得越急,越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的惊惶失措。 冯般若冷冷地望着她:“惶恐?昭蘅,你是在惶恐嫁与高俨,辱没了你?还是在惶恐我,看穿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本以为你年轻不懂事,你屡次陷害兄嫂、挑拨离间,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也就是了。可你如今在做什么?” “你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目的竟然就是这样?你不把你阿耶阿娘的颜面放在眼里,也不把整个冯家放在眼里,更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以为我是你手中的棋子,你随意哭一哭、闹一闹,我就轻轻放过你,再像过去那样,要什么都给你,是不是?” “冯昭蘅,你那时候只有三岁,可你如今已经十六岁了。” 她阖上眼,如今已不敢再看泪眼盈盈的冯昭蘅:“你太让我失望了。” “般般……”虢国夫人企图劝和。 “你住口。”冯般若立刻喝止她,“没有你在,她能把我也骗过去?你既然站在她那一边,连她那样荒唐的心愿都愿意帮她完成,今日以后她便不必跟着我了,你将她领回去吧。颍川王府太小,如今已容不下她了。” “般般!”虢国夫人叹道,“你既已经看破,那我也无甚好说的了。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但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年我亲眼看着你姑丈死在我面前,你知道我多懊悔?我每日每夜都在怨我自己,为什么那时候不能待他再好些?他为我而死,可我……如今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 “般般,你不知道一双有情人被人拆散是什么滋味。既然卫玦待阿蘅有情意,为什么你不肯成全?你若觉得冯家门第太高,如今她已经失节,若你都不肯帮她,你叫她自己回去抹了脖子不成?” 冯般若望着眼前祖孙二人,眼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我今日这话就放在这里。”冯般若道,“只要我活着,她冯昭蘅就不能嫁进颍川王府。” “不管是妾室、填房,哪怕是做卫玦的儿媳妇,我都不会允准的。” 冯般若的话音刚落,冯昭蘅的身子便剧烈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整个人软倒在地。 虢国夫人抬头望向冯般若,嗓音轻颤:“般般,你这又是何苦?逼死她对你有何益处?你今日这般决绝,难道不怕来日也尝到骨肉离散、追悔莫及的滋味?”她顿了顿,“阿蘅纵有千般错,终究流着冯家的血。你当真要亲手将她推入绝境?” 冯般若冷道:“我此刻唯一后悔的,便是过往太过心软,以为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她年少无知。姑母,你口口声声骨肉情深,可你纵容她、襄助她谋算我时,又可曾想过我?” “即刻将冯小姐的东西送去虢国夫人府邸。没有我的许可,她今生今世,不得再踏入颍川王府半步。”她再不看虢国夫人瞬间煞白的脸和冯昭蘅骤然停息的哭声,只对着空气,斩钉截铁地落下最后一语,“至于你担忧的绝境……姑母既如此疼惜她,自会为她寻一条生路。只是,那路通向何方,与我冯般若再无干系。” “你们怨我无情?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狠毒,又怎么样呢?你们视自己的一生为男人掌心的玩物,我万万不敢苟同。” 她推开门,转身就要走。身后越宛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起身跟上冯般若。越宛清心头突突直跳,紧赶慢赶才能追上,却不敢并排而行,只落后半步,小心翼翼地觑着冯般若毫无表情的侧脸。 越宛清想劝慰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徒劳,最终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冯般若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投向远处金红色的夕阳、高耸的飞檐,一时之间只觉得疲乏。 回程的路上,她不愿乘坐慢吞吞的牛车,反而夺下福安公主府的马要自己骑回去。去的时候是三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两人,她不免觉得有些难过,但是这条路是冯昭蘅选的,她绝不能纵容。 绝不能。 她也恼恨。 她恼恨同为恶毒女配,冯昭蘅却始终被剧情操纵,永生永世竟只想做旁人宿命的注脚,不肯去另寻自己的人生。 她纵马而走,交代越宛清说她想出去透透气,顾不得越宛清反对,只给她留下一地尾气烟尘。今夜上京城不宵禁,灯火通明的长街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各色灯笼高悬,将青石板路映得流光溢彩。摊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丝竹管弦的悠扬声浪交织在一起,沸反盈天。 她策马穿过这流光溢彩的漩涡,马儿似乎也感知到主人心绪不宁,蹄声在喧闹中显得有些迟疑。行人纷纷避让,又迅速被新的热闹吸引开去。 闹市之中另有一队车马正在前行。前头有六匹骏马疾行开路,后头跟着的马车由四匹骏马拉动,车身雕花镶金,在灯笼辉映下熠熠生辉,车帘半卷,隐约可见车内人影晃动,丝竹乐声从中飘出,与街头的喧哗交织。冯般若正欲和这队车马擦身而过,却猝然听到一阵孩童的哭声。 冯般若五感十分敏锐。她循声望去,瞧见那车架最前头引路的,是个身骑高头大马的壮汉,不顾身在闹市,正纵马驰骋,而那骏马身前正有个三四岁大的童子,仿佛是与父母走散了,正站在街心掩面哭泣。可那壮士仿佛没有看见这孩童,横冲直撞地在街上随意行进,只差一息,骏马就将踏在那童子身上了。 冯般若情急之下,自马背上一跃而出,动作迅疾如电,足尖轻点,跨过马车的金顶。 女郎宛如一只俯冲的鹞鹰,在千钧一发之际掠过街心,荡起的微风拂动了孩童额前的软发。她精准地抄起那吓呆了的童子,旋身卸力,足尖在青石板地上一点,已抱着孩子斜斜地倒在路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旁。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那壮汉的坐骑才堪堪冲到方才孩童站立的位置,马蹄重重踏在空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壮汉似乎这才惊觉,猛地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哇——!”直到安全落地,那惊魂未定的小童才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小脸埋在冯般若肩头,浑身颤抖。 街上的喧闹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冯般若身上。她强行咽下胸口中的不适,另一边还要轻轻拍抚着怀中受惊的幼童,眼神更是锐利如刀,冷冷射向那肇事的壮汉以及他身后的华丽车驾。 那辆雕花镶金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方才车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此刻周遭只剩下孩童的哭声和人群压抑的议论。 车帘掀开一个小缝,有一个男子探出身来,眉头紧锁,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怎么回事?”男子的声音不高,目光扫过那惊魂甫定的壮汉,最后落在了抱着孩子的冯般若身上。他身后,几名随从模样的护卫已按刀上前,眼神警惕地盯住冯般若。 那壮汉慌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回禀世子!是属下疏忽!这小儿突然出现在路中央……” “疏忽?”冯般若打断他,冷叱一声,“闹市纵马,几伤稚子,一句疏忽便能揭过么?” 她眸光锋锐,几乎要连日以来受尽系统和冯昭蘅的闲气都在此刻发泄出来,字字如刀,毫不留情地刺向车中那人:“若非有人及时出手,一条无辜性命便要葬送在你家仆从的马蹄之下!这便是贵府的行事之道?即便是陛下出行,亦不会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我竟不知,这有虞一代竟是你家当家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凶恶的凌厉,清晰地盖过了周遭残余的嘈杂。那人眉峰骤聚,脸上被打扰的不悦瞬间被一层薄怒取代。他身后的护卫更是齐刷刷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数道森冷的目光如实质般锁定了冯般若,空气骤然绷紧。 “放肆!”车中人尚未开口,跪在地上的壮汉已按捺不住,抬头怒斥,“哪里来的无知竖子,敢对世子如此无礼!” “闭嘴。惊扰了世子,该当何罪,回去自有分说。”说完,那人的视线再次落回冯般若脸上,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似笑非笑。 “女郎好身手。”男子道,“只是,冲撞世子车驾,纵有救人之功,亦难掩女郎当街拦阻、冒犯贵人之过。” “世子?”冯般若冷嗤,随后问,“你家是什么世子?” “北海郡王府。” 作者有话说: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7节 ---------------------- 到了这里,冯昭蘅小妹妹就要暂时下线几天啦。 宝贝们请在这里接受我的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入v啦宝宝们,欢迎来看我的预收《太子妃死去的前夫回来了》,巧取豪夺+背德人妻,有兴趣的可以点点收藏哦~ — 德化十年,威远将军陶文珂为国捐躯。 他生前十分悍勇,颇有乃祖雄风。如今一颗将星忽然陨落,举国为其哀恸。 太子殿下厉明川奉陛下之命前来威远将军府上吊唁。雪光明灭之间,他凝望着陶文珂的遗孀,瞧她无尽悲凉地跪在地上,拱手向她行礼:“夫人节哀。” ——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她的脸抵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心脏在薄薄的肌肉底下突突地跳。一夜风急雨骤,仿佛将她当做一枝杨柳,屡次凶恶地抛到天上。如今才隐隐约约地照进些亮光。 “我该走了。”她道。 “急着去哪儿?难道是,要去给你那亡夫守灵?” “是。”她有些恼了,“太子殿下,难道不成您还能不教我去不成?他毕竟还是您的臣子,我的丈夫。” 他抬起脸,显出一双精致的眉骨,往下顺是狭长的眼,鼻梁高挺,薄情的唇轻抿着。 “不,他早已不是了。” “现在,我才是你丈夫。” —— 威远将军陶文珂死后第二年,京中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这男子自称是陶文珂本人,带着娇妻爱子来到威远将军府上叩门。他言明此前从府中带走的钱粮不够,如今他的爱妾已经产子,要求他的夫人喻可贞将他们母子接进府中奉养。 为他开门的是他不认识的一位老仆,目昏耳聩,龙钟潦倒。 “叫我夫人喻可贞出来见我。” “没有喻夫人了。”老仆道,“现在在这里暂住的是太子妃。” 太子妃怎么会住在威远将军府?陶文珂摸不着头脑。 直到十日之后,他在太子妃游幸春林苑的车队中偶然窥见她的芳容。只一眼就叫他愣在原处。那位春风得意的太子妃,竟然就是他的夫人—— 喻可贞。 娇蛮背德万人迷x年下腹黑笑面虎 第24章 金风玉露 当今社会,谁还会在意救命之…… “北海郡王, 也算是个贵人么?” 冯般若眉目讥诮。她轻慢地放下手中的童子,从怀中取出颍川王府的令牌, 冷声道:“睁大你的狗眼,我乃颍川王妃,你还不配跟我说话,让你们世子出来行礼吧!” 街市喧哗早化为死寂,人群屏息间,只闻孩童余泣与骏马不安的响鼻声。她话音一落,那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转过头去,尝试跟里头的主子说些什么。从冯般若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摇了摇头,随后车帘拨开,里头赫然坐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少年, 露出的脖颈手背, 一点儿血色也透不出, 倒是可以清楚看见他手背上靛青色的血管。还未说话便先掩面咳嗽, 随后显出他面容来,脸上带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眉眼深邃, 鼻梁连接眉峰。眼珠黑沉,轮廓棱角分明, 端得是一股风流昳丽。 他身后绀色的纱帘泄出灯火。额前是一根麻绳,太过粗粝甚至磨得他的额头微微发红。底下的皮肤紧紧绷住骨肉, 颀长脖颈, 白森森仿佛是一截梅骨。 “北海郡国世子郗道严, 见过颍川王妃。” “适才不知王妃身份,手下人多有冒犯,还请王妃宽恕则个。” 他嗓音也含着些沙哑,仿佛是因为养父死去太过悲伤, 又仿佛只是因为太过病弱。 冯般若眼也不错地望着他,满腔怒气忽然之间不翼而飞。她张了张嘴,本想要驳斥他,但是最终开口只是问:“你怎么回事,平日就这样约束下人啊。” “是道严之过。”他道,“请王妃责罚。” 冯般若平素骂人的本事忽然之间竟不知道去何处了。她抿了抿嘴唇,半晌道:“罢了,看你有病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 “只是日后你且记着,上京城贵人如云,你一个藩属郡国的世子,冒犯了我也就罢了,若是冒犯了旁人,可不会像我这样好说话。今日若非我出手,你府中恶奴已酿血案,你引以为戒吧。” 那少年一怔,随后笑了。身后万千灯火仿佛透过他的身体,转而在他的身上凝成淡淡的光晕。这样的柔弱可怜,这样的……青春貌美。 “多谢王妃教诲。道严这便责令属下备下米粮布帛之薄礼,亲自登门向这孩童及其家人躬身赔礼道歉。若孩童受惊未愈,或家人有任何需相助之处,亦当全力奔走,绝不敢再有半分轻慢,往后行事也必以今日王妃教诲为戒。” 此刻有一位妇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千恩万谢地从冯般若手中接过将哭泣渐止、仍在抽噎的孩子。冯般若自觉不能再看他了,他仿佛是一个摄人心魄的山精野魅,再盯着他看一会儿,连她也要被他摄去心魂,成为他的伥鬼。 冯般若即便是走了,也没在适才的美貌暴击中醒来。她每走一步都是晕陶陶地,仿佛喝多了酒。她的马还在原地等她,她如今也没有纵马狂歌的心思了,只是慢吞吞地骑着马往回走,眼前的灯火远的像是天上的星星,她看不真切。 郗道严的车架也继续往驿馆行进。适才那男子拉上车帘,颇为懊恼地道:“……不想这一来,就开罪了颍川王妃。传闻中她是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人,可陛下和皇后偏偏又宠爱她。这可如何是好,如此一来,世子的大业难道要中道崩殂了?” 郗道严拾起手绢,不悦地拭掉自己适才咳出来的血丝。他也不看那人,只是轻唤了一声:“武宁。” “是。” “我们没有开罪她。”他道,“你不必如此忧心。” “可是……” “颍川王妃冯般若。临海公主之女,皇后与冯家的掌珠,年少守寡,可是封户五千,恩宠逾制,贵盛无比。对了,她丈夫去了多少年了?” “回世子,大概是有个十年了。” “她在府上有没有养着面首?” 武宁谨慎地回答道:“据我们调查,尚未。可是,世子……” 郗道严道:“没有可是。” “可是您真的要牺牲自己吗?”武宁忙道,“若是王妃她不喜欢您这一挂呢?她不吃您这一套怎么办?您还记得么,她姑丈就是死在郡王手里。” “谁会为自己的姑丈报仇?”郗道严奇怪道,“你何必想得这样多,我们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上京,既然来了,必不能轻易回去。” 这厢郗道严正对着冯般若手握的权柄想入非非,那厢冯般若回到颍川王府,开屏就是一个暴击。 “王妃大喜,大喜啊。” 杨妈妈神情夸张地映在她面前,冯般若忍不住拂开她,意兴阑珊地问:“有什么可大喜的?又不是我要二婚了。” “大喜啊,王妃。”杨妈妈却道,“世子夫人刚才回来觉得不适,传来府医一瞧,已经有孕一个月了!” “啊?”冯般若一怔。她一时也不知道心中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世人都觉得有孕产子,人丁兴旺,有如何如何的好处,但她总记得自己的母亲为何而死。 “既如此,且让她好好保养着吧。”冯般若道。 她不知道该嘱咐孕妇什么事情,想了很久,她又道:“跟她说,要是她想回越家,随时可以回去。” “王妃仁慈。”杨妈妈称赞她。 冯般若思来想去,她目前为越宛清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便是送走了冯昭蘅。若是冯昭蘅日日在府里胡搅蛮缠,那越宛清能平安生产才算天上下红雨。她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有些当不起杨妈妈口中的仁慈,罢了说:“我不懂这些事情,杨妈妈,她那里还要你多费心,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你自己拿过去就是了。” 这是府上第一个孩子,杨妈妈自然满口答应。 系统此刻却坐不住了,在她识海之中跳动起来。 【女主怎么这么早就怀孕了?不过也好,宿主,这个孩子绝不能让她平安生下来,她不是还要罚跪么,宿主快教人通知她,让她明日一早就去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顺便跪上几个时辰】 “列祖列宗有什么好上香的啊?”冯般若想不明白,“他们总之已经死了,如今连灰都没了,有什么可告诉他们的。” 【即便不告诉列祖列宗,告诉颍川王也使得吧,那毕竟是他们两个的父亲啊】 “父亲?也没见他养过一天孩子。”冯般若半躺在软榻上,侧身就可以看见窗外的荷塘。当年颍川王就是溺亡在这里,他因何而死,至今还是个谜。 【总之,宿主,这个孩子不能让女主安然无恙地生下来啊】 冯般若叹了口气:“我今天不想说这个,很累。” 【罢了,既然宿主直棱不起来,只好让第二个女配提前入府了】 “第二个女配?”冯般若立时从软榻上弹了起来,眉目拧成一团。 系统贴心地把第二女配的资料发给她看。 第二个女配名叫廖蝉衣,是前内秘书令的独女。前内秘书令身犯大逆之罪,本人腰斩,夷三族,妻女都被充为官妓。只是这个廖蝉衣,幼年时曾是卫玦的玩伴,据说还曾救过溺水的卫玦,卫玦对她十分感激,因此在廖家抄家灭族之际,他暗中救下了廖蝉衣,并在京中置了外宅安置她。因怕原身知道后对他失望,因此他从来没有向原身提过此事。 但卫玦虽然给廖蝉衣置了外宅,却与她从无越轨之举,只是偶尔去坐坐,跟她谈谈心。廖蝉衣固然有意与他成其好事,哪怕是给他做个妾也使得,可是卫玦作为男主还是非常守得住男德底线的,并没有对廖蝉衣下手。 如今廖蝉衣要入府,自然是要有个卫玦无法拒绝的理由了。 在冯般若还在等待卫玦这一个理由的时候,有一日下朝后,卫玦面露难色地找到冯般若。 “母亲。” 冯般若如临大敌。 “是这样的,母亲。”卫玦将他和廖蝉衣的前因后果跟她简略一说,随后又道,“只是如今廖小姐家附近搬去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恰巧过去曾在廖家作过家奴,见过廖小姐,廖小姐唯恐被他们认出,日夜不得安寝,如今她求到我身上,我也不得不来问问母亲,能否让廖小姐入府暂住。” 随后他又补充道:“只是,此事切不能让宛清知道。她适才有孕,胎像还不稳,我不能因为此事惊扰了她。” 冯般若很不理解眼前这个人。 卫玦此人,明明是最利己不过的了。万事万物凡有利于他的,他都支持拥护,凡不利于他的,他必在苗头之内将它掐死。窝藏逃犯,这是什么样的罪过?搞不好陛下震怒,他世袭的爵位就没了,一辈子做一个光头世子。按照常理来看,他不应该做这种事。 因为救命之恩? 这是多小的一件事啊,当今社会,谁还会在意救命之恩啊。 怎奈系统在她识海之中以电击相威胁,并且说她自顾自送走冯昭蘅,已经造成剧情极大扭曲了,如今她再阻止廖蝉衣进府,剧情回天乏术,或许会导致整个世界直接崩溃。 “罢了。”冯般若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你要接就接吧。只是你要跟她约法三章,来了之后不得像昭蘅那般兴风作浪。昭蘅是我侄女,我多少会有顾忌,可她跟我非亲非故,又背着案子,我下手绝不会轻。” “放心吧,母亲。”卫玦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 反正剧情里不是这么写的。在原剧情里,越宛清适才怀孕,孕吐严重、情绪不稳。廖蝉衣自恃略懂医术,假意为越宛清调理,实则在安胎药里加寒凉药材,还用熏香诱发宫缩,到处散布“胎儿克父”流言,更是收买产婆准备去母留子。等到孩子生下来了,发现是个女儿,廖蝉衣更是趁卫玦大失所望之际,准备上位给卫玦再生一个儿子。 冯般若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一根筋正一跳一跳的,怎么摁都摁不下去。 七月流火,到了天气转凉的时候,冯般若终于见到了这位道行比冯昭蘅高上不是一星半点的“恶毒女配”。 ----------------------- 作者有话说:绿茶世子正式上线![狗头][狗头][狗头] 郗道严(沉思):吾日三省吾身,吾今天帅吗,吾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吗,万一她不喜欢这个类型吾该怎么办?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8节 冯般若(尖叫):他好帅!对着他的脸可以多吃两碗饭! 入v了宝宝们!也欢迎大家看看主页预收,巧取豪夺+背德人妻《太子妃死去的前夫回来了》 — 德化十年,威远将军陶文珂为国捐躯。 他生前十分悍勇,颇有乃祖雄风。如今一颗将星忽然陨落,举国为其哀恸。 太子殿下厉明川奉陛下之命前来威远将军府上吊唁。雪光明灭之间,他凝望着陶文珂的遗孀,瞧她无尽悲凉地跪在地上,拱手向她行礼:“夫人节哀。” ——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她的脸抵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心脏在薄薄的肌肉底下突突地跳。一夜风急雨骤,仿佛将她当做一枝杨柳,屡次凶恶地抛到天上。如今才隐隐约约地照进些亮光。 “我该走了。”她道。 “急着去哪儿?难道是,要去给你那亡夫守灵?” “是。”她有些恼了,“太子殿下,难道不成您还能不教我去不成?他毕竟还是您的臣子,我的丈夫。” 他抬起脸,显出一双精致的眉骨,往下顺是狭长的眼,鼻梁高挺,薄情的唇轻抿着。 “不,他早已不是了。” “现在,我才是你丈夫。” —— 威远将军陶文珂死后第二年,京中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这男子自称是陶文珂本人,带着娇妻爱子来到威远将军府上叩门。他言明此前从府中带走的钱粮不够,如今他的爱妾已经产子,要求他的夫人喻可贞将他们母子接进府中奉养。 为他开门的是他不认识的一位老仆,目昏耳聩,龙钟潦倒。 “叫我夫人喻可贞出来见我。” “没有喻夫人了。”老仆道,“现在在这里暂住的是太子妃。” 太子妃怎么会住在威远将军府?陶文珂摸不着头脑。 直到十日之后,他在太子妃游幸春林苑的车队中偶然窥见她的芳容。只一眼就叫他愣在原处。那位春风得意的太子妃,竟然就是他的夫人—— 喻可贞。 娇蛮背德万人迷x年下腹黑笑面虎 第25章 蹊跷香囊 夫人只要见过她,总是觉得不…… 廖蝉衣生着一张清瘦的瓜子脸, 下颌线条清晰而略显单薄,透着几分不易亲近。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冷冽药香。她相貌并非十分绝色, 因此冯般若也理解了为什么卫玦能跟她清清白白这么多年。 卫玦是个颜狗。 而廖蝉衣太瘦、太冷清,跟卫玦喜欢的实在不是同一个类型,所以他可以屡次抵御廖蝉衣的诱惑。 但同时,无论摆在他面前的是冯昭蘅、廖蝉衣还是越宛清,都比不上他爱他自己。卫玦心中最倾向越宛清,是因为越宛清能切实给他带来好处。 冯般若收起思绪,懒散地望着眼前人。 廖蝉衣依礼向冯般若盈盈下拜,姿态无可挑剔。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过分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声音也是细细弱弱的,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音:“罪臣之女廖氏蝉衣, 见过王妃。承蒙王妃垂怜, 允蝉衣入府栖身, 此恩此德,蝉衣没齿难忘。” 冯般若端坐主位, 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她用目光将廖蝉衣从头到脚细细刮了一遍。半晌才道:“起来吧。颍川王府有颍川王府的规矩,该守的守好, 不该想的,也别多想。” “是, 蝉衣谨记王妃教诲。”廖蝉衣这才缓缓直起身, 依旧垂着头。 “你身子瞧着不大好?”冯般若放下茶盏, 又问。 廖蝉衣声音低柔:“劳王妃挂心,不过是幼时落下的病根,需常年用药调理着,不敢劳烦夫人费神。” “嗯。”冯般若应了一声, 不再多问。她看着廖蝉衣那张清瘦得近乎寡淡的脸,太阳穴突突地疼:“下去歇着吧。住处自有管事安排。” 廖蝉衣再次深深一礼,姿态柔顺地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身上的药香却在空气中滞留了片刻,许久才慢慢消散。 果然,没清净两日,就已经有事儿发生了。 这日午后,冯般若正歪在榻上小憩,外间便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帘子一掀,来人是越宛清。 越宛清如今是阖府上下的保护动物。她尚未显怀,但是行走坐卧,都需得被贴身丫鬟伺候,这回也是被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进来。 冯般若坐起身,示意丫鬟看座:“今日怎么想着来了,不是嘱咐过你了,没事儿不用动。” 越宛清垂眸笑道:“连日来不曾给母亲请安,儿媳心中总是不好受。今日身子爽利些,说什么也是要来的了。儿媳的父亲听闻儿媳有孕,托人送来了一双白玉枕,儿媳想着母亲怕热,便做主拿过来送给母亲。” “你留着就是了,不必给我。”冯般若立刻道,“天下有什么好东西,你父亲必然都是愿意寻来给你的,我拿着成什么了,我这儿也不缺你这样东西。倒是你,这几日好受么?” 越宛清道:“托母亲的福,这孩子很乖巧。听人说像我这个月份最是折腾人,可是儿媳竟一点都没觉得……” “夫人!”越宛清身侧的丫鬟突然拉长了嗓子,唤了她一声。 “不得无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越宛清立刻喝止她。 这出戏演得不用心,冯般若也不必装作没看见,她立刻垂问:“怎么回事,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么?” 越宛清摇头道:“母亲,文心不懂礼数,是儿媳的不是,儿媳回去一定好好教导她。” 冯般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文心,你来说。” 文心垂下头,看着越宛清的发顶。越宛清无声地摇摇头,文心却更委屈,转而连眼眶都红了。她径直跪在地上:“王妃,求您救救我家夫人吧。” “我家夫人这些日子以来总是睡不安稳,心口发慌,闻到些特别的气味就忍不住作呕,府里有经验的妈妈都说,夫人这反应竟比寻常妇人更厉害些。我们起初都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孕期不适,可前日午后,我家夫人正在园子里散步,正巧走到西边那片竹林,突然闻到一股清冷的药味儿,当时就觉得心口像被冰针扎了一下似的,喘不上气,眼前发黑,要不是慧心扶着,差点就栽倒了!” 文心说着,似乎又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脸色更白了几分:“那气味很淡,但透着股说不出的凉意,像是从廖娘子住的静竹轩那边飘过来的。自打廖娘子住进去,夫人只要见过她,总是觉得不舒服。” “竟有这等事?”冯般若意外,“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呢?” 文心又泪眼蒙眬地瞥了越宛清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她又道:“还不是我家夫人不肯说,不愿以这等事惊扰了王妃,只说以后少见廖娘子就是了。可不曾想,廖娘子老是往我们这儿跑,昨天上午还塞给我家夫人一沓子香囊,全是那股味道。我家夫人脸嫩,不好推拒,只好嘱托人收起来。可是昨个儿世子下值,回了房里,我们一闻,竟通身是那股子气味,原来世子身上正佩了那个香囊!我家夫人登时晕过去了,差点见了红!依奴婢看,那廖娘子指不定在香包里放了什么戕害人的东西,差点惹得我们夫人腹中的小公子送了性命!这可是我们夫人头一胎啊,若真这么叫人害了,岂不是要了我们夫人的命吗?” “你这尖嘴薄舌的丫头!”越宛清斥了她一句,再仰头看向冯般若:“母亲,儿媳并非容不下人,只是那气味实在古怪,每每闻到便心悸难安,腹中孩儿也躁动不安。儿媳本也不想多言,只是事关世子的孩子。无论他是儿是女,儿媳也不愿他分毫有损。” 冯般若的心猛地一沉。 原剧情里,廖蝉衣可不就是借着略懂医术的幌子,在越宛清的安胎药里动手脚么?如今人还没开始调理,光是这些药气,就已经让怀孕的越宛清如此不适了? “既有这样的事儿?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 冯般若急切道:“事发之初,哪怕你只是察觉到一点端倪,就应该立刻告诉我。什么气量、名声,在这孩子的面前全都不值一提。你腹中的是颍川王府的第一个孩子,无论他是男是女,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杨妈妈。”冯般若扬声唤人过来,“去夫人院里拿那些香包来,找信得过的医官,我要知道这香包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越宛清闻言,紧绷的肩膀立时松了一些。她面上显出个感激的笑颜:“是,儿媳明白了,谢母亲做主。” 不多时,杨妈妈捧着一个锦缎包裹匆匆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医官。冯般若认得他,是宫里供奉多年的老大夫,姓胡,是皇后钦点来伺候她的,是信得过的人。 “胡老,有劳了。”冯般若示意杨妈妈将包裹放在胡医官面前的案几上。 胡医官拱手行礼:“王妃言重,此乃老朽分内之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露出里面七八个颜色素净、针脚细密的香囊。一股比廖蝉衣身上更浓郁,也更驳杂的冷冽药香瞬间在暖阁中弥漫开来,其中夹杂着薄荷的醒脑、冰片的辛凉,还有几味难以名状的草木气息。 越宛清几乎在香气散开的瞬间就捂住了口鼻,秀眉紧蹙,脸色苍白,显然极为不适,文心连忙上前挡住她。 胡医官神色凝重,拿起一个香囊凑近鼻端,闭目细细分辨。他动作极慢,手指捻动着里面的药材碎末,时而皱眉,时而沉吟。他捻起一小撮药末,放在舌尖尝了尝,随即吐掉,又换了一个香囊重复同样的动作。 半晌,胡医官终于放下最后一个香囊,用清水净了手,转过身,对着冯般若深深一揖。 “如何?”冯般若问。 胡医官道:“回禀王妃,这些香囊中所配药材,多为清心宁神、驱虫避秽之物。如薄荷叶、艾草、冰片、菖蒲根、佩兰、藿香等,皆是夏日常用之物。” 文心立刻追问:“皆是常用之物?那为何我家夫人闻之不适,甚至引发心悸晕厥?” “这正是蹊跷之处。”胡医官面色严肃,“单看这些药材,配伍虽稍显驳杂,药性偏于寒凉,但确无大毒大害。故而,经老朽方才细细查验,这才发现此香料中混入了一味极淡的苦楝子。此物本身气味苦涩难闻,有驱虫之效,但其性大寒,对妇人,尤其是有孕在身者,确有不小妨碍。若体质本就偏寒或气血不足者,闻之过久或过浓,易致宫缩、腹痛,甚至……有滑胎之虞。且此物气味独特,与其他药香混合,极难察觉。” “此物用量极微,若非老朽特意留心,几乎被其他药味掩盖。但正是这微乎其微的分量,日积月累,加之夫人孕期本就敏感,才会引发如此剧烈的不适。世子身上佩戴的,想必也是此囊。” 冯般若瞥了一眼身侧面色苍白、嘴唇微颤的越宛清,想必她这次是吃到教训了。随后她对胡医官道:“胡老今日辛苦。杨妈妈,送胡老出去。” “另外,”她又道,“传我的话,廖娘子远来辛苦,又身带病气,为免冲撞府中贵人,尤其是夫人腹中胎儿,即日起,请廖娘子在静竹轩内安心静养。无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她也不得踏出静竹轩半步。所需一应物品,由专人按时送入。若有违逆,便是藐视王府规矩,家法伺候!” “是!”杨妈妈肃然应声。 “文心,”冯般若的目光落在越宛清身上,“扶你家夫人回去好生歇着,胡老开的安胎药要按时服用。至于这些腌臜东西,你就别带走了。” ----------------------- 作者有话说:接替冯昭蘅的恶毒女配上线啦! 她就不太会把菠萝宝宝气得要死要活了,菠萝宝宝终于能腾出时间干点自己的事情了。 第26章 再遇麒麟 她自己生一个不就是了,何必…… 决断已下, 越宛清在文心的搀扶下起身,苍白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血色:“今日有劳母亲费心了, 儿媳谢过母亲。” 冯般若颔首:“去吧。你是这颍川王府的世子夫人,行事原本不必如此顾忌。” 暖阁的门帘被丫鬟掀起,室外明亮的光线透了进来。临出门前,她脚步顿了一顿,似乎想回头说什么,但终究只是轻轻抿了抿唇,攥紧了文心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把这些东西留好了,晚上的时候摔在卫玦脸上。”冯般若拾起一枚香囊,凑在鼻尖微微吸了一口, 随后不耐地把香囊扔在茶盘上, “告诉他, 若我再从府中见到这些不干不净的玩意儿, 我就把廖蝉衣剁碎了喂狗,到时候请他别来求我。” “至于世子夫人那边, ”冯般若又道,“再拨两个最稳妥、懂些医理的婆子过去照看。饮食起居, 务必万无一失。若我们府里没有,就去向宫里借。这样的事儿若再有第二次, 你也不必在府里管事了。” “王妃放心, 我亲自去办, 定将夫人院里护得铁桶一般。”杨妈妈连忙应承。 冯般若抬眼,冷漠地瞥了她一眼:“那还不快去?” 晚上卫玦回来,青雀向她禀报了那时卫玦的表情,五颜六色十分精彩。冯般若闻言乐不可支, 胸中沉郁之气一扫而空。 到了再晚些的时候,宫里派人来传话。是皇后的口信,说寻找嬷嬷的事儿让她不必放在心上,过两日人就会送到她府上。另还有帖子一封,北海郡王府的世子已经抵京,再过几日就是北海郡王的百日祭,陛下打算举行一次宫宴,一来是为缅怀北海郡王郗谦,二来是为他的世子接风,皇后让冯般若一定要来。 北海郡王世子,郗道严。 冯般若想到他的名字,那日灯下看美人的场景更是跃然眼前。虢国夫人曾说,她府中豢养的美貌少年加起来也不抵他十分之一,竟然是真的。 冯般若感觉一股血正朝着她的胸膛涌动,想到那人,她的心不由得“砰砰”地跳起来。 她开始认真思考虢国夫人对她说的,寻找一个面首的建议。这样美丽的人,即便就是摆在眼前看一看,也能多吃下两碗饭。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19节 而他一个北海郡王世子,哪怕就是北海郡王,给她当面首,也不算太委屈。 距离宫宴没有几天了,冯般若的身形较之过去有了些变化,整个人都变得健壮而紧实。沐浴的时候丫鬟触碰到她的手臂和大腿,都觉得肌肤柔韧有弹性,十分有手感。冯般若虽然满意于自己身材的变化,但是她的衣裳得换一换了。 阖府的绣娘一时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忙前忙后地帮冯般若赶制宫装。只是这些事自然都不在冯般若的眼中了,她仍是吃喝玩、练武,只是日常多加了一项监视廖蝉衣。 廖蝉衣倒显得异常平静。头几日,她只在院中那方不大的天井里缓步走动,更多时候是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本泛黄的医书,指尖偶尔翻过一页,目光落在院墙上方被切割成狭长条状的天空。送进去的饭食,她吃得极少,但每餐都动。送进去的药材,她照常煎煮,那股清冷苦涩的药气,便日日缭绕在静竹轩的上空,只是再飘不到越宛清的院里去。 冯般若以为她已经死心,这一日便高高兴兴地去赴宴了。 因是要缅怀郗谦的,这次的宫宴跟往日里办得有些不同。殿内陈设不似以往繁复华丽。素绢垂幔,银烛高烧,映照着几幅郗谦生前墨宝,平添肃穆。丝竹管弦奏的也是清雅哀婉之曲。冯般若坐在皇后下首第一位,只要她抬头,就能看见她对面坐着的,身着重孝的郗道严。 他不能饮酒,孤身一人坐在灯下,脸庞耳廓犹如玉制。他脸上褪去了那些使人可怜的殷红,凤眼半垂,眼睫毛便长长的,在面颊上显出一片暧昧不明的晕光。后背却挺得笔直,瘦削的肩胛骨几乎顶破身上的粗麻斩衰。 无关容貌,只显出一股妖冶的精致,而根骨又倔强,令人想要攀折。 冯般若借着敬酒的间隙悄悄盯着他看,以为他没有发觉。不想只一会儿,他遥遥向她举杯。 “又见面了,王妃。” 冯般若教他当场抓包,惊惧之下,几乎丢掉了手中的酒杯。她微微嘟起脸颊,随后强压情绪,指尖轻颤,向他举起酒杯。 “是啊,又见面了,你……还这么伤心吗?” 郗道严无声一哂:“有劳王妃挂牵,我无妨的。” 冯般若绞尽脑汁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他,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你别太伤心了,他活了这么大年纪,也不亏了。我都不能知道能不能活到这么大年纪。” 郗道严闻言一怔,许久,他轻摇了摇头。 “王妃不必如此安慰我,阿耶过世百日,我已经……认下了。也请王妃莫要这样讲,您必定能岁岁无忧,期颐可期。” 冯般若自知失言,皱了皱鼻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 冯般若在这里手忙脚乱,安知郗道严那边亦是如此。 宫宴尚未开场,郗道严便精心设计了自己抬起脸的角度。他自知他眉眼微垂时面目十分柔弱,令人心折,便和武宁联手多次调试。但武宁跟他相处多年,不免有些审美疲劳。 “世子,依我看,这个角度跟刚才那个角度没有分别啊。” 郗道严:…… 郗道严由衷地感慨:“你要是一面不会说话,但会听着我的话移动的镜子,那该多好啊。” 说干就干,武宁由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个举着镜子的大活人。郗道严仔细对照自己的面容在镜子之中,不同角度、不同光线所呈现出的不同效果,最终反复裁定了最迷惑人的一种。武宁木然地听着他的话旋转,每每只是旋转一个角度,世子却能得出和适才截然不同的结论。 世子的眼睛究竟是怎么长的? 武宁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礼制,如今郗道严已不必穿繁复的重孝,陛下宴请,他已经可以换上颜色浅淡、样式简便的礼服。可他实在太过低估自己的美貌,担忧颍川王妃见他换了衣服就认不出,因此他仍旧耐着性子穿粗粝扎人的斩衰,任由粗劣的麻布将他的肌肤磨出一身细小的红疹。 如此宫宴开始,颍川王妃果然如他所料,目光久久停驻在他身上。 郗道严每每看见颍川王妃,都会觉得有些怪异。颍川王妃如今已经二十六岁,是一位成年女子,可他望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善恶恣意,胸无城府,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他原本以为,只是皇后将她护得太好,她的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十几岁。 只是越接触她,越跟她说话,他越觉得不对。颍川王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隔着白绸朝他咧唇一笑,唇边是两颗细白的虎牙,雪白一张脸,眼中有细嫩的一点晕光,是睫毛和眼瞳混合在一起投下来的,湿漉漉,又熠熠生光。那模样无端教他觉得熟悉。 他正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都忘记了惺惺作态去引诱颍川王妃,却听见上头皇后招呼人过去。 “般般,到我这儿来。” 随后他便瞧见颍川王妃兴冲冲地从座席上站起来,轻车熟路地跑到皇后身侧撒娇。他眼尖,瞧见她青色团龙纹礼服底下的一双白缎子小靴,步伐明快轻盈,像是一只幼兽。 他想起来了。 像是他少年时,在家里豢养的一只白虎。 那只虎是阿耶猎到的,彼时还只是一只虎崽。他耐心将它养大,给那只虎崽取名叫“麒麟”。只是可惜,后来麒麟长大了,为了它好,他不得不将它放归到山野之中去,此后再不曾见过了。 郗道严收起情绪,垂下眼睛,继续乔装破碎。 冯般若那厢已经顾不得理他了。皇后拷问她冯昭蘅的事情,想必是虢国夫人告了她的黑状。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皇后听完了以后无声地一叹:“罢了,是我的错,不该让她去陪你的。” “怎么会是您的错呢。”冯般若用发心蹭了蹭皇后的手掌,软声细语地说,“是她自己想不开。冯家的女儿就算是落水失节,也绝不能与人为妾。过个十年,她就明白了,我是为她好。” 皇后听了她的话,面上显出个满意的神情。她朝一旁的姑姑点了点头,姑姑掀开珠帘,身后站着的赫然便是她的侄女,她适才还想永生永世见不到也无所谓的冯昭蘅。 皇后温声垂问道;“现在,你可懂了?” “我知道,你以为你姑母厌弃了你。可是她何曾真的恼过你?她这一切都是在为了你考虑,生怕你受委屈。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知错了。”冯昭蘅双眼通红,委委屈屈地看向冯般若,径直跪在地上,“是阿蘅,辜负了姑母的好意,都是阿蘅的错,阿蘅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冯般若猝不及防被人听见她的心里话,不由有点脸热。但是如今见到冯昭蘅知错,难免还是觉得欣慰。 她别别扭扭地道:“卫玦为人如此凉薄,我想你如今也明白了。你瞧,你才走了几天,他又接了一个外头的红颜知己回家。你……你又何苦把自己的余生搭在这样的人身上。如今只怕是越宛清,都不想跟他过下去了。” “是阿蘅的错。”冯昭蘅更是痛哭流涕,“阿蘅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是阿兄,可是经过这几天,阿蘅已经想明白了。” “阿蘅只是不想跟姑母分开。” “姑祖母待阿蘅也很好,可是我在那里总是觉得不如在姑母身边自在随性。姑祖母什么都答应我,什么都让着我,但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姑母,阿蘅真的知错了,从今以后,阿蘅再也不会教姑母为难。阿蘅也向姑母保证,从今以后,阿蘅就只当阿兄是阿兄。” 见她认错态度诚恳,冯般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求助也似的仰头看了一眼皇后,见到皇后笑而不语。半晌,她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嗓音细如蚊蚋:“好吧……那我就,原谅你一次吧。” “姑母这样说,我可以回颍川王府了?” 冯昭蘅仰起脸,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她。 “你还要回来啊!”冯般若大惊失色,“可是越宛清怀孕了呀。” 皇后也道:“这是颍川王府的第一个孙辈,慢待不得。若是你再在府中兴风作浪,惹了你姑母生气,便是求到我这里,我也不肯依你的。” 冯般若也道:“是啊是啊,若你再在府中寻衅滋事,害得以后没人给我养老了,那可怎么好。” “般般这样早就肯定她腹中是个儿子了?”皇后有点讶异。 “女儿又有何不可?”冯般若更是讶然,“女儿难道就不能做亲王?历朝历代的礼法规矩,仿佛都没有这一句,并没有人明令禁止过,不准女儿继承爵位。” “若是怕她外嫁,这也好办。我从她小时就会告诉她,女人本是不必嫁人的,如今颍川王府上上下下全都围着她转,食邑受用不尽,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何必找个男人压自己一头?” “可若是如此,颍川王府该如何承袭呢?” “诶,女人不是可以生孩子吗,她自己生一个不就是了,何必要找一个男人?” ----------------------- 作者有话说:味觉: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冯般若:好帅!斯哈斯哈! 郗道严:万一我的相貌平平无奇,她不记得我长什么样,那该怎么办呀?我还是再练习一下抬起眼睛看她的角度吧!镜子,我的镜子呢! 武宁:不用照了世子,世界上最美的人已经是你了,这个世界又没有白雪公主!!!! [狗头][狗头]感觉app好像出了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回复不了评论,但我都有在看哦[笑哭] 第27章 武德充沛 她只救了你一回,你就喜欢上…… 皇后:…… 皇后:“你说得很有道理, 且等那孩子降生后,我们再看看吧。” 思来想去, 冯般若又道:“阿外,般般还想跟您讨一样恩典。” 酒过三巡,皇帝正举杯追忆北海郡王郗谦当年勇救先帝的义举,更是泪洒当场。青雀借着添酒的间隙,轻轻伏在冯般若耳边低语:“王妃,府里急报,静竹轩那位突然呕血不止,症候凶险,世子已先一步赶回去了。” 冯般若持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她眼皮也没掀一下,目光照旧停留在上首的皇帝和皇后身上, 仿佛全神贯注地听着追思之语, 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光。 呕血?廖蝉衣最好是就这么自己呕死了, 否则等她回去, 死的可就没这么舒服了。 她扬起一抹笑,随后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若说她穿越至今, 有什么好处,就是她从今以后可以喝酒了。她虽未觉得喝酒有什么兴味, 酒也不是多么好喝,但是能喝酒就意味着她如今已经是个大人, 举杯痛饮, 只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江湖豪侠。 冯般若一边对外展示自己的豪迈姿态, 一边用余光偷看坐在她面对的郗道严。也不必怪她抵挡不住诱惑,同席之上,无论是男是女,又有哪个能把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开呢?而郗道严却镇定自若, 举杯饮茶,茶盏沾湿了他半点朱唇,给他整个儿镀上一层旖旎的艳光,美貌更是惊人。 等菜吃得差不多了,皇帝招呼了几个人一起去品鉴郗谦生前的字画。郗道严侍立一侧,给他们讲解这些字画的创作背景。冯般若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窄窄的一段楚腰,即便她尚且不懂欣赏男色,也不由吞了吞口水。 “王妃……”青雀及时地凑到她耳边。 “又怎么了?”冯般若猝然被打断,感到一百分的不耐烦。 “府里刚又有人传消息来了。”青雀道,“说是太医已经诊过,廖娘子是被人下了毒。世子震怒,下令彻查静竹轩上下,连煎药的砂锅和药渣都封存查验了,听那意思……好像导致廖娘子呕血的毒药,是从世子夫人那里来的。” 冯般若持着空盏的手指缓缓收紧,已经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原文剧情是怎么写的来着? 总之也是廖蝉衣给自己下毒,栽赃到了越宛清头上。虽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但卫玦立刻相信了廖蝉衣的说辞,理由是“她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下毒?她又不是不想活了。” 由于卫玦拉偏架,导致事情越来越乱,最后是原身做主,罚越宛清每天中午在太阳底下跪两个时辰,没跪几天,越宛清就小产了。 系统此刻在她识海中安静如鸡。冯般若马上就明白了,这次宫宴是系统千方百计把她支出来的。她作为颍川王妃,不可能抛下这么多人自顾自回家处理这等事,显得颍川王府家教不严,因此此事只能交由卫玦处置。而卫玦又是个鬼迷心窍的东西。 “知道了。”她道,听不出什么情绪,“立刻回去告诉卫玦,颍川王府还没有他说话的份。” 青雀连忙应了声“是”。 冯般若正在思考回去该将卫玦煎烤烹炸如何处置时,耳尖地听见不远处有奇怪的扑通一声。 冯般若循声探去,瞧见有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弟正勾肩搭背地站在玉液池畔,谈笑风生。冯般若多年来浸淫此道,立刻猜到他们几个在欺负人。她顿时觉得把卫玦扔进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是个好主意,顿时技痒,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恶毒。因此站过去瞧。 谁知见她靠近,那几人脸色骤变,立刻围成一堵人墙,挡着不肯给她看。冯般若心情原本就不好,如此一来还以为他们要戏弄她,足尖轻点,人已经借力站到汉白玉石栏上。 起先她是看见玉液池中飘着个麻袋,尚在纳罕,帝宫之中怎么会有麻袋?可她居高临下,看见那几个世家子弟的脸色,又看见皇帝已经回去御座之上,而郗道严却未归位,如此她已了然。 她睨视几人,还没等她开口,那几人已经跪倒在地向她求饶。 “王妃,王妃,是我们错了,我们只是跟北海世子闹着玩的。” “王妃,我们都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个玩笑,我们也没想到他竟然轻轻一推就跌进水中了。” …… 碍于系统,她不能ooc,所以她杀不了卫玦,砍不了廖蝉衣,更不能把冯昭蘅怎么样。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0节 可是处置这几人还不成吗? 冯般若已然跃下围栏。她个子虽没这几人高,但气场却比这几人加在一起都要强。 “起来吧。”她道。 几人起初还以为王妃不并把他们如此促狭当成罪过,喜气洋洋地依言站了起来。而迎接他们的是颍川王妃的扫堂腿。 谁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世家子已经争先恐后跌入水中了。有善于凫水的立刻找回平衡,要想露出头来,却瞧见岸上颍川王妃冷肃的眉眼,不敢出声,又默默地把头埋回了水里。 此刻郗道严也在水中浮起。如此多人一齐落水,吸引来不少人的目光。冯般若瞧见郗道严孤身浮在水中,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不断滚落,唇色发绀,显然是在冰冷的池水中浸了不短时间,气息已经不稳。 这样的美人,总不能教他就这样死了吧。 冯般若虽想救他,可她不通水性,且在系统连番搓磨之下,整个人都不大好。她四下一瞥,瞧见不远处挂着几根招魂幡,是金丝楠木所制,足有两三丈高。只见她脚下发力,身形已如燕般掠起,两手一探,便精准地握住其中一根幡杆底部。手腕微沉,劲力一吐,那沉重的楠木长杆便被她硬生生从固定处拔起,带起一片细碎的木屑尘埃。 她旋身落地,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长杆在她手中稳如磐石,尖端直指水中挣扎的郗道严。此刻的郗道严意识已有些模糊,呛咳微弱,身体正不受控制地下沉。 “郗道严,抓紧!” 话音未落,长杆已如蛟龙探水,精准地递到郗道严手边。 郗道严阖着眼睛,也不知还能不能听见她说话,一双手却已经搭上了招魂幡。冯般若见状,双臂骤然发力,腰身一拧,竟将那浸透了水、分量更沉的少年连同长长的幡杆一同从水中猛地提拽而起。 水花四溅中,郗道严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离水面。眼见他即将摔落在地,冯般若却早放开了招魂幡,只是迎着他的身影将他揽在怀中,一手托起他的腰背,一手托住他的腿。 郗道严不得已贴在她的腰腹之上,在她的礼服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抬起眼看着她,面颊若削,显出三分酡红,带着些楚楚地意味。池水打湿了他的鬓发,却也染红了他的脸,冯般若平日里是最不学无术的,可这场面却无端教她想到一句诗。 腕伸郎膝上,无处不可怜。 顾不得旁人是如何看她的,她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还好吗?” 郗道严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冯般若今日英雄救美,心情大好。她将郗道严捧到在一旁已经看呆了的武宁身侧,瞧着他身上白色的斩衰已经湿透,紧贴他的身体,更显狼狈单薄,肩胛如同被暴雨打落的蝶翼。 冯般若往后一伸手,身后青雀已经递上今日入宫特意为她携带的金线翟鸟纹氅衣,冯般若不容抗拒地将氅衣裹在郗道严的身上,满意的一笑。与此同时,她正背对着玉液池,却好似在背后长了眼睛,兀自高声道:“我看你们今个儿谁敢爬上来。” 有个半个身子已经探上河岸的小公子闻言又退回到玉液池中。 实际上在场除了武宁呆若木鸡以外,每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冯般若安顿好了郗道严,向皇帝解释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皇帝的脸色也十分微妙。听闻那几人蓄意推北海世子入水,皇帝龙颜大怒。今日是郗谦的百日祭,竟然有人故意在宴会上为难郗谦膝下唯一独子。皇帝当场夸赞了冯般若,贬斥了这几个少年,另想了想,他也传下口谕。 “北海郡国,屏卫东陲,世笃忠贞。先北海郡公郗谦,镇守一方,靖边安境,勋绩昭然。其生时克尽臣节,殁后遗泽犹存,朕心深为嘉念。兹闻其世子郗道严,性资敦厚,器宇端凝。幼承庭训,习礼明经,颇具乃父之风。今先郡公薨逝,爵嗣当承。念其家声不坠,贤嗣可托,特循祖制,册命郗道严袭封北海郡王,统辖北海郡国旧地,承继先业,镇守东疆。钦此!” 郗道严一怔。 他眼瞳懵懂,湿漉漉地碎发正搭在额头之上,黑发白衣,愈衬得其人面如冠玉。他张了张口,仿佛还发不出声音,许久才挣扎着向陛下叩拜:“谢主隆恩。” 他再仰起头,看见冯般若一双笑眼,双眸之中明晃晃地映出他的影子。其人姿容风流,武德充沛,反倒衬得他满腔诡计,阴沉污浊。他跪坐在她面前,不由感到自惭形秽。 回去以后武宁也还在追着他问:“世子不是会水么?当时既然落水了,怎么不自己爬上来,还要颍川王妃去救?” 郗道严闷闷地抿着唇,也不答话。 半晌武宁又道:“不过今日,颍川王妃可是太彪悍了。她不像个王妃,反倒像只猛虎。我总算明白颍川王,明明守着如此一个美人儿,却早早投水而死,这样凶悍,若是我,我也不敢受用……” “住口。” 武宁一怔。 “她的坏话,你也说得吗?”郗道严冷冷地盯着他,适才无尽柔弱可怜的眉眼瞬息之间已染上凌厉之意,“你算是什么东西?” “世子,不对,郡王,怎么回事啊,她只救了你一回,你就喜欢上她了?不是吧?” ----------------------- 作者有话说:[狗头]绿茶怪翻车现场 第28章 面首妙用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郗道严被他气得直咳嗽:“你又浑说些什么!” “这次落水不是您有心设计的吗?您故意落水, 不就是为了引诱颍川王妃救您?可如今我瞧着她没如何,您可是要陷进去了!郡王, 您还记得咱们要干什么吗?” “我自然记得!”郗道严矢口否认,声音却因激动而拔高,不慎牵动了肺腑,顿时剧烈地呛咳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殷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提醒我!” 武宁见他咳得撕心裂肺,心下也是一紧:“郡王息怒!是我多嘴!可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郗道严猛地挥开武宁的手,胸膛剧烈起伏,“我是不是嘱咐过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儿,不必来管我!我自有谋算, 今日很成功吗, 得到陛下袭爵的旨意更是意外之喜。如今的颍川王妃, 必定对我已经有很深的印象了, 下次,下次不必穿斩衰, 她也一定能认出我……” 他说到此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 竟生生咳出一口猩红的血,洒落在斩衰的衣襟上, 令人刺目惊心。 “郡王!”武宁惊得魂飞魄散, 扑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您怎么样?是不是方才落水着了寒气?”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想替他擦拭嘴角血迹,声音都变了调:“我这就去传太医!” 郗道严却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不得声张。我没事,这点血,还死不了人。” 驿馆之内, 灯火明灭,映照着郗道严苍白如纸的面孔。随着他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良久之后,他攥着武宁腕子的手也终于松开,无力地垂落,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郡王,您先歇息,我这就去拿干净的衣裳和药来。” 郗道严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看着颍川王妃施予他的那件氅衣。想来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件平常的衣裳,多一件少一件,她都不以为意。可于他而言,翟鸟团花振翅欲飞,只教他疑心一个错眼,那氅衣就会飞出窗外,飞回它真正的主人那里。 烛火掠过他的眉宇,在眉骨之下透出小片孤峭的阴影。 武宁捧来干净的素服和一小瓶丸药,生怕再惹恼了他:“郡王,水烧好了,先沐浴吧,寒气入骨可不是玩的。”他又顿了顿,“这颍川王妃的氅衣该怎么处理?” “不必你管。”郗道严推开武宁,径自服药,随后拎着那氅衣走进内室之中,将氅衣挂在远离门窗的地方。他虽说强撑着自己动手,可指尖冰冷僵硬,解腰上湿透的衣带都显得费力。直到整个人被热水浸透,这才舒缓地从口中呼出一口寒气。 冯般若亦是被皇后押着,沐浴过后换了衣裳,又留她在宫中过夜。 冯般若本是有些犹豫的:“可是,我家中还有事。” 皇后道:“我已知道了,你放心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冯般若的疑问脱口而出,随后又恍然大悟,“对了,那两个嬷嬷。有他们在,宛清自然会平安无事。” 皇后失笑:“是了,她们两人也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能被那点微末伎俩唬住?” 冯般若终于依恋地偎在皇后怀中:“般般就知道阿外待般般最好。” 皇后轻轻拂过她柔软的长发:“如今你可以安心留在宫中了?” 皇后望着她的眼眉,在她神态之中看出自己早夭女儿的影子。皇后宠爱冯般若,一方面是因为她是临海公主留下的唯一骨血,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是被皇后亲手抚育成这个样子的。 皇后喜爱她直言不讳,喜爱她勇猛无畏。这个悍勇异常的孩子之前不知为什么,跟她失散了,但是幸好如今,她又原样回到她身边。 皇后先是跟她笑成一团,随后又问:“般般喜欢那个北海国的世子?” 冯般若惊异地“啊”了一声,随后问:“您为什么这么问?” “你若是不喜欢他,如何还会救他呢?”皇后却道,“我瞧他模样,明明是会换气凫水的,只是乔装溺水,便是再泡上十个时辰也不会有事。” 冯般若茫然地问:“竟是这样吗,我一点也没察觉。我只是觉得他美貌又可怜,若是就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人间憾事?” “就只是这样?” “也不是。”冯般若仔细思量之后回答她,“我之前在灯市之上也曾见过他一次,明明他那属下好生无礼,我很是看不上。可瞧着他,就觉得他柔弱温顺。我想,相由心生,他确实是世所罕见的漂亮的人,应当也是举世罕见的温驯。” “前段时间去见虢国夫人的时候,她建议我可以养几个面首,当场还要把自己的爱将送我。我那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想让他们来占着我府里的空院子,可若是他,我应当是愿意的,日日看着他的脸,我都能多吃两碗饭。” 冯般若思来想去:“他就是有最大的一个缺点,身子太弱,不能陪我操练,我养了他,还得再养个体格结实一点的,无端又浪费一些粮食。” 皇后忍俊不禁,她轻轻拧了一下冯般若的脸颊:“你呀,孩子气。” “知道我今日为什么非要留你不可吗?” 冯般若摇了摇头。 皇后从她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小册子来,递到她手上:“这些事儿,早在你成婚伊始就该懂了,只是颍川王薄命。我想着你也是时候知道了,否则提到面首,只用他们吃饭打架,岂不没趣?” “这什么呀?”冯般若瞧着册子之上《避火图》三字,尚且不明朗,随后翻开只看了两页,立即吓着似的把册子丢开,“阿外!这是什么东西,好难看,我……我不要看!” 皇后却道:“这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男女之事,阴阳相合,本是天地间最自然不过的道理。你如今孀居,又正值青春,知晓这些并非羞耻。况且,日后若真遇上可心之人呢?” 冯般若闻言,埋在皇后怀里的脑袋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立刻抬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皇后的衣角。 “般般?”皇后察觉到她的沉默,轻声唤道。 “他今日落水,看着实在可怜,”冯般若犹豫不止,“我救他时,他浑身冷得像块冰。阿外,您说他那样弱不禁风的,我也真怕,若真把他养在我府里,会不会……”她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折在我府里?” 皇后被她这一句话逗得失笑,又觉心头发软。她捏了捏冯般若的脸颊:“胡说什么,他看似柔弱,实则心思缜密,必有调养之道。” 冯般若也不肯抬头,只是伏在皇后怀中,呢喃道:“阿外,你再让我想想吧,我本也不愿做那巧取豪夺的恶人,若是他不肯呢?何况我虽然觉得他是个漂亮的人,可若让我跟他一并做那等事,我总觉得不寒而栗。” “好,好,无论如何都由得你。夜深了,安置吧。这册子……”皇后欲言又止地停顿,随后莞尔一笑,“你且收着,闲来无事,翻翻也无妨。总归是要懂的。” 冯般若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那册子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她飞快地抓起,胡乱扔到不远处的灰桶之中。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带着几分赌气似的钻进了锦被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皇后:“阿外,我睡了!您也早些安歇!” 皇后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紧闭双眼、睫毛却还在微微颤动,心底不由一片柔软。灯火渐暗,宫室陷入静谧。 冯般若阖目躺着,思绪却正混乱地翻腾着。然而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皇后身上独有熏香气息正缓缓远离。她脚步声极轻,伴随着衣裙细微的窸窣声,皇后似乎走到了外间,又低声吩咐了守夜的宫人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随后,是珠帘被轻轻拨动的细碎声响,最后,内室与外间隔断的厚重门扉被无声地合拢。 直到确认皇后的气息完全消失在门外,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时,冯般若才敢悄悄将紧闭的眼睫掀开一道缝隙。寝殿内光线已暗,只有墙角琉璃宫灯里还在静静燃烧,晕开一小圈朦胧昏黄的光晕。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再无其他声响。 她小心翼翼地,将头从锦被中探出来更多,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中骨碌碌转动,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静谧的寝殿,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个灰桶上。暗影里,那本被她随手丢弃的册子只露出一角暗色的封面,在微弱的光线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冯般若盯着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等这夜变得更静,更黑。 她作贼心虚地左右环顾,随后整个人化作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老鼠,从床榻之上迅速滑到灰桶旁边,捡起那个册子,对着宫灯小心掸掉册子上沾着的灰尘,做了良久心理建设,终于又翻开了一页。 她眼下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冯家要和养面首的虢国夫人割席,也明白了系统原本是打算如何让她破坏男女主的新婚之夜的。 冯般若在入睡以前看了这么紧张刺激的读物,果然一夜没有睡好。天一亮她就盯着浓重的一双青色黑眼圈爬了起来,头发滚得像鸡窝,三个宫女围着给她梳头还梳了好半天,这才把她的头发挽起来。 皇后瞧着她这一脸傻样,只是暗笑,也不多言,并允准了她离宫回家。冯昭蘅此次她没有带走,推说家中有事,过几日再来接她,冯昭蘅不敢不应她。宫门口早已有一辆青帷马车等着接她了,来人是杨妈妈。冯般若随后问起她昨夜的情况,立时瞧见杨妈妈肉眼可见变得神采飞扬。 “王妃,我跟您说,昨晚可太精彩了。” “皇后娘娘派来那两个嬷嬷,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 作者有话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出自《礼记》 第29章 死生鸳鸯 小孩子,不懂事。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1节 杨妈妈双眼放光, 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您猜怎么着?昨个儿世子一回来, 张口便要定下夫人的罪过,只因他觉得廖娘子不会自己给自己下毒。夫人自然不肯认,世子也顾不得夫人身怀有孕,当场就要用刑,危急关头,是皇后娘娘赏的两位嬷嬷及时站了出来。” “嬷嬷们说了,王妃您格外看重这一胎,因此才求了皇后娘娘的恩典,拨两位嬷嬷到府上来。若是孩子出了差错,她们两人哪里还有颜面再回宫去见皇后?既然世子是主, 她们是奴, 就请世子先处置了她们, 再去处置夫人, 否则,即便是死, 她们也不能让开半步。” “世子哪里敢跟皇后作对,只得无能狂怒。他站在窗前痛骂夫人狠毒。其中一位嬷嬷便问他, 世子如此笃定夫人害人,可是有什么实证吗?世子当场就被问住了。” “世子又说, 若夫人不服, 她可以去自行查证。只是若是搜出了证据, 就切莫怪他不顾念夫妻情分。结果两位嬷嬷二话不说就直奔静竹轩的小厨房去了。一个翻检药渣,一个盘问煎药的丫头,三两下就揪出了猫腻,原来廖娘子突然呕血是因为她喝的补药里掺了分量极重的红信石, 那红信石染色很厉害,喝下去之后吐出的水都是红色的。随后,她们当场从丫头袖中搜出一包未用完的毒粉,那丫头吓得直哆嗦,说是世子夫人房里的如心塞给她的银两,逼她下手。” 冯般若眉梢微挑,原来廖蝉衣这出苦肉计,连下毒的人都安插好了,难怪卫玦那蠢货会上钩。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问:“然后呢?” “那自然被嬷嬷们拨乱反正!”杨妈妈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溅出来,“她们绑了那丫头,连夜审问,还从如心的妆匣暗格里翻出几张银票,票号清清楚楚,是咱们钱庄的印记,世子也认出来,那是他给廖娘子的。今儿个一早,嬷嬷就把人证物证全关起来,找人看住了,只等您回府发落。啧啧,您是没瞧见,那手段利落的,跟话本子里的神捕似的!” “那廖蝉衣得知事情败露,是什么反应?” 杨妈妈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往前凑了凑:“今早嬷嬷把人证物证摆到她房里时,她正倚着床头装柔弱,一见那包毒粉,脸唰地就白了,扯着嗓子喊,还想扑过去撕那丫头,被张嬷嬷一把按住手腕,您是没见张嬷嬷那手劲,捏得她直喊疼,连眼泪都逼出来了!” “卫玦呢?”冯般若又问,“他见了银票,有没有替廖蝉衣求情?” 杨妈妈撇了撇嘴:“求情?他瞧见桌上的银票和供词,腿都软了,推说不知道廖娘子会做这种事。李嬷嬷只冷着脸问他,‘世子既然给了廖娘子银票,怎会不知道她拿这钱做了什么?’他脸当即跟个调色盘似的,红一阵白一阵。” 冯般若听了甚为满意。她如今就开始摩拳擦掌,寻思该如何整治卫玦和廖蝉衣了。 马车一路已然行得很快,冯般若犹嫌不足。等她归心似箭地回了颍川王府,戏台子已经给搭起来了。 马车刚停稳,冯般若就掀了帘子下来,府门口的丫鬟婆子都垂着脑袋站得笔直,她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远远就瞧见正厅前的空地上搭了个临时竹棚,棚下摆着两张太师椅,旁边立着张嬷嬷和李嬷嬷,两人穿的都是藏青褙子,面无表情像两尊门神。 “王妃回来了。”张嬷嬷上前福了福,指了指棚里,“世子、夫人都在里头等着呢。” 冯般若点点头,抬脚跨进棚子,刚进去就看见卫玦坐在左边椅子上,双手绞着衣角,额上全是汗。而越宛清则在坐在胡床上喝银耳汤,瞧见冯般若进来,忙迎上去:“母亲。” 冯般若却道:“先不急,想必天使此刻已经在路上了,等领过了恩旨,再处置你们也不迟。” “是什么恩旨?”卫玦忙问。 冯般若冷笑一声:“你觉得会是怎样一道恩旨?” 卫玦心跳如擂鼓。冯般若能向皇后讨什么旨意?袭爵继位的旨意,皇帝说了才作数。他未免有点恼恨自己昨夜离席太早,如今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如她所言,不多一会儿皇后的天使就到了。众人正好在竹棚里领旨,天使口中每多吐出一个字,卫玦的心就多冰冷一分。 “颍川世子卫玦,德行端方,仁孝性成。其配越氏宛清,乃平南将军之女,夙娴礼教,温恭淑慎,克娴于内,辅佐世子有道,于家于国皆有贤声。 今察其德容兼备,堪为世子良配,以正储妃之位,昭皇家风化。特册封为世子妃,赐金册金宝,钦此。” 冯般若竟然为越宛清请了一道恩旨! 一般而言,藩镇世子的正妻会在大婚之日被皇帝下旨册封为世子妃。但是自越宛清进府之中,没有人提过要册封她的事儿,阖府上下只是叫她“夫人”,这实际是不合规的。但是考虑到颍川王府母强子弱的尴尬处境,没有人会为她多言一个字,人人都以为,她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长。 可如今冯般若为她请来了这道恩旨。世子夫人与世子妃,看似只是个名义的差别,可世子夫人只是基于婚姻关系的初始称谓,更侧重“夫妻配偶”的身份,虽为正室,但未经过正式的皇家册封程序,名分上相对非正式。而世子妃则是经过皇室正式册封后的称谓,授予金册、金宝,意味着她从今以后,就是颍川王府的正经储妃。 冯般若为什么偏偏要为她请这道旨? 冯般若送别了天使泰然自若地在众人分外精彩的目光之中走进了竹棚之中。她先是搀扶起越宛清,叮嘱她有孕辛苦,皇后也特意关怀,随后,更是舒舒服服在中间椅子上坐下来,端起丫鬟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我要的东西呢?” 青凝立刻双手奉上。 只见她手中的木制托盘上分别摆了三样东西,分别是匕首、白绫、鹤顶红。她挥了挥手,青凝便把那托盘放到了卫玦面前,匕首的冷光映得他面孔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母亲,”卫玦轻唤了她一声,“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懂?”冯般若微微挑眉,“白混了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这三样东西拿出来,傻子都知道我的意思了。”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接她进府,可以,但不能给我找麻烦,嗯?” 卫玦的额角立即渗出细汗。 冯般若如今定下了越宛清作为世子妃的名分,就要来处置他了!她也不管越宛清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竟然这么快,就要让他让位吗? 卫玦思及此处,声音更是发颤:“母亲,我真的没想让她害宛清,我只是觉得她孤苦伶仃,想给她个安身之处……” “安身之处?”冯般若放下茶盏,“如今倒好了,她的安身之处是踩在你的命上换的。我也不为难你们,要么一人选一样,要么一人选三样。” “什么意思?”卫玦忙问。 “这多简单啊。”冯般若一哂,“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死,要么你们两个中,有一个人把这三样全都招呼在自己身上,这样,还能活一个。” 【警告!警告!请宿主立刻停止现在的行为!倘若男主角死亡,这个世界会立即崩坏,所有人都会死】 冯般若冷嗤:“你现在不装死了?之前不是还无论我怎么喊,你都不肯出来么?” 【系统只会在重要的时刻出现】 “你别担心啦。”冯般若劝系统,“我就是吓吓他们,我不会真的杀死他们的。我何必杀他们呢,他们就,小孩子,不懂事嘛,我知道轻重的。” “我这样,不算ooc吧?” 系统没有回答。 卫玦的脸白得像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托盘上的三样东西,喉咙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冯般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二人,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怎么?选不出来?那我帮你们选?” 卫玦登时就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抓住冯般若的衣角:“母亲,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冯般若瞥了他一眼:“饶了你?那宛清呢,你怎么肯不饶过她?” 卫玦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宛清,再也不会伤害她了……” “晚了。” “廖蝉衣的事,必须有个了断。你要是不想选,那就让廖蝉衣选,要么她死,要么你死。” 卫玦的身子一僵,抬头看着冯般若,眼睛里满是绝望:“母亲,您真的要这么做?” 冯般若失笑:“我早就说过,她来了之后若是敢在我府中兴风作浪,我下手绝不会轻。当时你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吧?” 卫玦早知她心狠,却不知她竟然如此逼迫他。他转头看着越宛清,越宛清却别过脸去,不肯看他。他又转头看着冯般若,冯般若却恍若无觉,仿佛那些狠话都不是她说的。 “我……我选……”卫玦的声音越来越小,“我选她死……” 冯般若笑了,她放下茶盏,拍了拍卫玦的肩膀:“这才像我的儿子。” 青凝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廖蝉衣的哭声由远及近传来:“你们为什么要如此待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也不知那下毒是怎么回事,我是无辜的啊,何况这次事件之中,除了我,并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啊!” 不一会儿,两个婆子就架着廖蝉衣走进了竹棚。她一张美人面,如今早已被惊惧吓破,头发散乱,五官也微微扭曲形变。冯般若瞧着她的模样,不悦道:“最烦你们这种犯了错,还要把问题推到别人身上的人了。我已经忍过你一次,你难道以为我还会忍你第二次么?你当我是什么?” 廖蝉衣的脸白得像纸。然而当她四下环视一周,却突然笑了:“你以为你能吓住我?我死了,卫玦会记着我一辈子!而你,只会让他恨你!” 冯般若叹道:“你还不知道吧,是卫玦亲自选定,要你代他去死。” ----------------------- 作者有话说:在系统努力寻找冯般若弱点的同时,冯般若也找到了系统的弱点[狗头] 第30章 识人不清 世子既不把我当夫人,我又何…… 青凝把托盘递到廖蝉衣面前, 廖蝉衣看着托盘上的三样东西,眼泪掉了下来。她伸手拿起匕首, 又放下,再拿起白绫,又放下,最后拿起鹤顶红,盯着瓶子看了半天,莫名鼓起一股癫狂的勇气,她拧开瓶盖,刚要喝,却被卫玦夺走了瓶子:“你疯了?你真的要去死?” 廖蝉衣看着卫玦,眼泪掉得更凶了:“你不是要我死吗?我满足你!”她伸手去抢瓶子, 卫玦却把瓶子往身后藏:“我没说要你死!我只是……只是没办法……” “没办法?”廖蝉衣笑了, “你没办法?你是颍川王府的世子, 你怎么会没办法?你必定是有办法的, 既然如此,我今日为你死了, 我一不怪天,二也不怨地, 我只怨我自己识人不清。” 她突然扑过去,抓住卫玦的胳膊, 咬了他一口, 卫玦疼得叫了一声, 又猛地推开她:“你疯了!” 廖蝉衣摔倒在地上,她看着卫玦,眼泪倾盆而落:“我只是,想让你永远记得我。” 说着, 她突然抓起地上的匕首,要往自己的胸口刺去,卫玦登时大叫起来:“不要啊,蝉衣!” 说是这么说,他手上却什么都未做。随后,是冯般若一脚挑了上去,廖蝉衣手中那把匕首当即脱手而出,在天上圆润地划出一个圈,随后坠落在廖蝉衣的身侧,刃尖直插入砖石之间。 电光火石之间,情势逆转。廖蝉衣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看向冯般若,冯般若却看也不看她,另跷着脚坐到太师椅上,脸上挂起一点笑意。 “王妃?”廖蝉衣试探地问。 “你看看吧,这就是你想得到的男人。” 她轻蔑一哂:“你们这都什么眼光啊,真是无趣。” 廖蝉衣趴在地上,指甲几乎掐进地上的青砖缝里,指甲崩断,鲜血淋漓。她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冯般若,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整个人看起来都狼狈不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冯般若笑了,“如今不是一目了然吗?今日之事,难道不都是你上赶着来找不痛快?你既是给自己下毒,我姑且能对你网开一面,可倘若你真伤到了宛清和孩子,这把匕首,如今就已经插在你的胸膛之中了。” 廖蝉衣瞪大双眼:“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要……这么说,你是…故意设套让我钻?” 冯般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既然廖蝉衣有此意,还能让她显得更为老谋深算,她自然要硬着头皮应下来:“这里是颍川王府,你做什么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卫玦的身子猛地一震:“母亲,你……你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那母亲,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你也要听得进去吧?”冯般若冷冷一笑,“你以为我让皇后派嬷嬷来,是闲得慌?” 卫玦颓然坐在地上。冯般若放下盏茶,清了清嗓子,随后道:“既如此,廖娘子,今日我也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就是出家,到慈云庵去做姑子吧。你知道了这么多我家的事,我必定再不能放你出去了,若你偷盗一两样东西拿出去乱说,那我颍川王府也不必做人了。” “第二呢?”廖蝉衣哑声问。 “第二就是留在这府上,但需得签下卖身契。你放心,你签了卖身契,我也不要你为奴为婢,你还可以在静竹轩住着,只是若再有兴风作浪之举,这府上任谁都可以当场打杀了你。” “你选一个吧。” 廖蝉衣呆滞地望着冯般若,许久,她问:“非选不可吗?” “非选不可。”冯般若道。 “我本身是无意叫你去死的。”冯般若道,“只是我也不能整日整日地把时间都花在你身上。卫玦靠不住,如今你想必也已经看清了。” “是。”廖蝉衣深深地低下头去。 “颍川王府不可能有一个戴罪之身的妾室,何况也不需要。虽说卫玦难杀,但我真要杀死他,无非就是削爵、申斥、减少我的食邑。这个代价我尚且付得起。你该认清楚,颍川王府究竟是谁说的算。卫玦可以让你随便摆布,但我不成,我这个人,认死理,也不讲道理。” “我话说到这儿了,待你也算仁至义尽。”冯般若道,“你选吧。” 许久之后,廖蝉衣回答道:“回王妃,奴婢选二。” 冯般若拍了拍手:“很好,带下去吧。” 另有两个婆子上来,将廖蝉衣再行拖走。冯般若转而将目光落在卫玦身上,脸上挂着令卫玦感到毛骨悚然的笑意。 “时绍。”她道,“去起部给你家世子告假,说他不幸在家中受了重伤,需要休沐几日,在家静养。” 时绍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世子,在冯般若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之下,不得已应了一声:“是。”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2节 冯般若满意一笑。 随后她又和颜悦色地看向越宛清:“宛清,纠缠一日,你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里看我教育儿子。” 越宛清自然知道她要做什么:“是。” 她款款起身,临走时给卫玦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最后在诸位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转身离开。等她渐渐走远了,还能听见竹棚里卫玦的求饶呼痛声。 杨妈妈跟在她身侧劝道:“世子妃,您千万别觉得王妃心狠。” “心狠?”越宛清一怔,随后失笑,“怎么会呢?” “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我出气。杨妈妈,昨个儿世子待我如何,您是亲眼看见的,毫不顾忌我腹中的孩子,竟然要对我用刑。”越宛清叹道,“世子既不把我当妻子,我又何必,将他当作郎君呢?” 杨妈妈道:“夫人您能这么想,王妃一定非常欣慰。” “母亲今日这些话,是说给廖娘子听的,又何尝不是说给我听的?若我还装作听不懂,甚至为此怨怼母亲,岂不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杨妈妈道:“可不是嘛,王妃疼您,比疼世子还甚。如今您看清了也好,这府里啊,唯有王妃和您腹中的孩儿,才是您的依靠。” 越宛清抬头,望向清宁院的匾额,朱红漆色被晒得发亮,像团烧得正旺的火。她亦笑:“我从前总觉得,夫妻之间该有三分情、七分忍,可今日却明白了,忍耐谅解,打不动负心人。” 冯般若要在这边痛殴卫玦。卫玦不曾习武,十分文弱,殴打他甚至达不到松松筋骨的作用。她追着卫玦绕着竹棚里外大战三百回合,青雀体贴地为她送上绢帕,拭掉额头上出的汗。 “我跟你说过了吧,我就是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可你偏要搞出这样多的糊涂事,怎么,你觉得我死了,你就能当家了,所以才要早早把我气死?” 她自顾自骂了一顿,看见卫玦仰起头看向她,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一串地滚落下来。 “母亲,您变了。”他这样道。 冯般若:…… “我记得,阿耶刚去的时候,我总是在藏书楼里偷偷地哭。没人能找到我,只有您能找到我,您还给我编草蚂蚱,哄我开心。您也会在我发烧时整夜守着我,在我功课不好、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是您在照顾我,那时您待我是多么仁慈,多么温柔?”他的喉咙哽咽着,“可现在您只会打我,只会骂我……” 冯般若起先还不以为意,只觉得卫玦软弱。直至他说,“给他编草蚂蚱”,她脑袋嗡的一下,几乎要炸开。 她根本不会编草蚂蚱。 她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似乎比别的孩子都笨。学认字,好不容易会读了,却不会写,会写了又忘记怎么读。后来皇后约莫怕这孩子是个傻子,总要有自保之力,就又让她跟着皇子们一起学武,没想到不学则矣,一学,发现了一个天才。 她根本没有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玩乐、编草蚂蚱的经历。即便是可能见过草蚂蚱,也一定是有人为哄她开心,编来给她玩的。她也不可能二十多岁了,突然去学怎么编草蚂蚱吧? 真的很违和。 而自从她来到十二年以后,违和的不止这一点。 而她的沉默,落在卫玦眼中就成了动容。卫玦蜷在她的脚边,抓住冯般若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哀求:“母亲,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娶了越宛清吗,是因为她,母亲才跟我离心了吗?如今母亲就算要我死,我也没有怨言,只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自我成婚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变得厌恶我、憎恨我,待我冷言冷语,甚至像今日……” 半晌,冯般若道:“你说我变了,难道你就没有变吗?” “你若是真把我当成母亲,就该待我敬重,我说的话你也应该都记在心里。可你是怎么做的?从前我也不曾发现,你会为了别人的两句挑拨,就伤害自己身边的人。” 卫玦哑然。 冯般若道:“你若顾惜你我的母子情分,就该听我的话,若你乖顺懂事,做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你想要的东西我自会给你。可你若总是做这等糊涂事,我真是无法放心将颍川王府的未来交在你手中。” 她这番话说得重,连卫玦也听得一怔。他又要叫住她说些什么时候,她已经纵身跃出竹棚,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 冯般若去往了后院竹林。 她手中提起鞭子,面对着满地绿竹,眉眼肃杀之意顿起,渐渐显出个格外凶悍的神情。 “系统,我有话要问你。” “若你不出来,我即刻就去杀死男女主角,这个世界毁灭便毁灭了,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见它不肯出来,冯般若提起刀便要回竹棚去。她早已气红了眼,当场只想杀死卫玦来解恨。眼见她就要翻墙过去,系统只得闪现在她面前。 【宿主要问什么】 “你给我的原剧情,里边的那个冯般若不是我吧?” 第31章 中秋夜宴 他解开披风,怀里是为她采来…… 【……】 “她跟我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她会绣花,会编草蚂蚱, 会打理家业,会为卫玦争取利益,甚至还会为了颍川王府去顶撞皇后。她仁慈温柔,她恶毒又愚蠢,她是一个完全按照系统要求打造出来的人。” “但她不是我。” “你一直在骗我。” 【宿主所说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吗?”冯般若失笑,“以前我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根本不是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你说的那个人从不是我。我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具身体, 还是我的身体吗?” 【如宿主继续纠结这种不重要的事情,系统将会对宿主施以电击惩罚】 “那你就电死我。” “你这不正向我证明了, 我的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吗?你强行把我带到这个时空来,要我执行你莫名其妙的任务, 做你的伥鬼,你当我可以任你摆布吗?即使今天我和这个世界一起崩溃我也认了, 我不愿意做一个事事只听你话的木偶。” 随之而来的是系统带给她的猛烈的电击。系统想要通过肉身上的伤害令冯般若屈服, 然而它却没想到, 冯般若这次展现出的果毅是它此前从未见过的。 她浑身一麻,像是有千万根细针同时扎进四肢百骸,手中马鞭登时垂落在地。耳边的风声全消失了,只剩“嗡嗡”的轰鸣。心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紧接着, 一股麻痹感顺着血脉飞速蔓延,四肢瞬间僵直,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地打颤。她想嘶吼,喉咙却像被堵住般发不出声音,就连她发髻上的金簪,也在这股力量冲击下“啪”地断成两截。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渐渐褪去颜色,清风虫鸣,全部静止不动,连被她暴怒之下抽断的竹叶也悬在空中。系统的喟叹从她的识海渐渐转移到整个世界之中。 【警告!警告!】 【宿主自我意识过强,如今展现出了极度强烈的自毁倾向,即将执行抹除指令……】 “好啊,就抹除我。” “就杀了我。” “只是不要把我的躯壳再给别人穿了,我很讨厌这种事。” 冯般若鬓发散乱,许多细小的碎发直愣愣地站在空气中,随着她痛苦的喘息一起颤抖。有汗水不停从她的眼眉、下颌上流过,最终掉在地上,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但她此刻却觉得自由,觉得这具身体。如今真的是属于她的。而不是系统手中的玩物,它说想给谁就给谁,它说怎样,就怎么样。 身体接近崩溃之际,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不属于系统的声音,他们仿佛那里争论了什么,她没有听清,也不太在意。 她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看到一场中秋夜宴。 夜宴之上,形销骨立的妇人端坐在高台之上,身着沉水碧混银枝牡丹的褶裙,既高又瘦。她脸色苍白,头上却戴了点翠掐丝冠,颈上戴了麒麟金锁,富贵得单薄。眼下又泛着淡淡的青雾,胭脂色浓,尚未掩住她面上疲惫之气。然而来往的人却仿佛都看不见她。 有些闲言碎语不住地朝她耳朵扎进来:“她这样做派给谁看,不就是为了让世子怜惜她。堂堂王妃,竟然做出此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不知道昔日皇后是怎么教她的。” 她身侧的妈妈气极了,冲上去就要上去撕那人的嘴:“真是胡说八道。皇后现在虽然病重,可是陛下还在,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妄议颍川王妃?” 人群拂开,诸位夫人簇拥的中心站了一位穿着白底绣合欢花的上襦,下着钉珠褶裙的女郎,脸庞白皙柔弱,檀口琼鼻,错眼看过去真的宛如一株秀气的合欢花。如今这朵合欢花正在结子,她单手扶着肚子,脸上尚且挂着些温柔的光辉。 这便是越宛清了。 她二人遥遥对着,一个身怀六甲,一个形销骨立。一个双颊温润、眼中拢着慈悲之色,一个面如金纸,憔悴得连阵风也禁不住。 越宛清面对着卫玦举起酒盏,温言软语地对他道:“今夜中秋夜宴如此完满,还要多谢王妃。世子为何不来与我同敬王妃,若没有王妃,便没有今日盛筵了。” 冯般若蹙眉,正要推拒。卫玦却抢先一步开口:“宛清,你有孕在身,不便饮酒。” 越宛清便笑了。她道:“世子不必担心,王妃早已考量过了,将我壶中的酒换成了桂花甜汤。宛清怎会用腹中孩子的性命冒险呢,也要多亏王妃尽心。” 说罢,她率先举起酒盏,口中笑道:“宛清敬王妃一盏。”随后以大袖掩面,举杯饮下,面上渐渐拢上一点红晕。 然而越宛清饮下甜汤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易变陡生。她忽然捂着肚子哀哀地叫唤起来,直嚷着疼。随后身下竟然见红,伺候她的侍女吓坏了,连忙教人去找卫玦。 卫玦见到血,大惊失色,立刻就将仇视的目光投向冯般若,兜头扇了她一耳光。随后俯下身,抱起越宛清,对侍女怒道:“还不去请医官,若是夫人与孩子有失,你们全都给夫人陪葬。” 侍女连连称是,头也不回地赶去催请医官。卫玦又抬眼看向冯般若,眼神冷得像冰。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冯般若颇为坦然:“我亦不知。” “宛清说了,这席上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由你操持。”他语气轻缓,又极危险。他质问,“你怎会不知。” 冯般若举起越宛清的酒壶,仰头便饮下一大口。她生得白,因此有伤口就格外明显。任人一眼就能看见她左脸高高地肿起来,上头是四个分明的指印,连嘴角也溢出血丝。她喝完了,把手中的酒壶放下,手背一并拭掉嘴角的血丝。她道:“席间庶务固然由我打理,我却不能保证将席上每一道酒食都纳入眼底。世子如此,实在强人所难。” 医官很快赶来诊脉,他为越宛清搭脉,愈诊愈是心惊。罢了他闻嗅了越宛清饮过的甜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对卫玦道:“回世子话,这甜汤中被人搀了十足分量的红花。如今夫人腹中胎儿必定是保不住了,老夫需得及早为夫人落胎,否则,恐有母子俱亡的风险。” “不计任何代价,都得保住夫人。”卫玦向他嘱咐道。随后他冷眼看向冯般若,问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冯般若仍否认:“我何必害她?我为什么要害我的孙儿?” “因为你恨她。”卫玦阖上眼,仿佛万般痛心疾首,“你嫉恨宛清,更嫉恨她腹中的孩子。冯般若,你在皇后膝下十数年,只学会了这些下作手段吗?” 如今他更是连皇后都要侮辱了。 冯般若垂下眼睛,从他的眉眼之中看出他阿耶的轮廓。 她曾经孤注一掷地想嫁给颍川王。 那时他垂眸望着她时,眼神比今日卫玦望着越宛清更动人。他半夜前来她的寝宫,却不进来,只是隔着门给她讲经。他说梵文时发音既优雅又标准,她循着窗框往外看,月色给他镀上一层银辉,像是月中走下来的神明。 她想起那个风雨夜,他从京外匆忙而归。她在中厅里等他直到夜深,然而风雷声彻夜,她以为他不会来见她了。 三更已过,天都快亮了。他撑着伞,浑身都是雨,形容狼狈不堪,终于来了。他解开披风,怀里是为她采来的一支白山茶。 灯火晦暗,山茶的影子层层叠叠地印在纱幔上,一夜风雨亦柔情。她紧握着那支山茶,低头看向那些军士在她房中搜出的红花。 有个她不曾见过的侍女涕泪涟涟地跪在她面前,连声呼唤她:“王妃救我,王妃救我啊,奴婢是为王妃办事的。是王妃亲口说的让奴婢把红花下在宛清夫人的甜汤里,王妃答应要保奴婢不死,可不能食言啊!” 等不及冯般若说些什么,另一个妇人竟然涕泪连连地跪在卫玦面前,痛陈她冯般若十大罪状:“王妃善妒、多言、口舌。因她自己嫁进王府之后就克死先王,如今竟也见不得颍川王府有所传承,竟然暗中施以毒手,暗害她母子二人。如此女子,便是做寻常人家的主母都不能使得,更不堪为皇室宗妇。” 越宛清则是满面优柔。她正躺在榻上拭泪,口中仍是道:“世子,不要责怪王妃。宛清相信王妃只是一时糊涂,绝不是故意为之。王妃宅心仁厚,自从宛清嫁入王府之后,对我照拂颇多,她怎么会存心害我?” 卫玦先前还隐忍不发,此刻他望着冯般若,一张嘴就定下了她的罪过:“冯般若,你可知错了。” 冯般若冷道:“仅一个不明不白的侍女证词,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红花,你就要定我的罪?” 卫玦神色沉静,他道:“我原本还想给你留些薄面,如今看来不必留了。” 他击掌示意,两个军士压着个儒生打扮的人进来。那人甫一见到冯般若,张口便指认:“就是这位夫人。就是这位夫人亲自来我铺子里买的红花。我这里还有她亲手写的凭条。”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绢纸上呈给卫玦,卫玦只瞥了一眼,便把凭条扔在冯般若脸上。 确是她的字迹,但绝非她所写。 卫玦转而问她,竟然显得很平静:“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3节 “无话可说。”冯般若道。 其实仔细想想破绽颇多。她堂堂一个王妃,给人下药还得自己亲自去买吗?再退一步说,她真的要害死越宛清的孩子,怎么会在自己主办的中秋宴上。 冯般若心想,若是自己要下毒怎么会下什么红花。干脆就下鹤顶红,还能落个清净。 只是卫玦既然已经认定是她,继续辩解已然没什么意义了。他不会信,她亦拿不出自证清白的证据。 卫玦道:“今日之事,孤会如实禀明陛下。这些日子你就暂居佛堂,不要出门了。” 冯般若被一群人推搡着关进佛堂之中,明明是中秋八月,她却觉得齿冷。她背对着。身子缓缓滑下,面前佛祖低眉,指尖拈花。 “是我错了吗?” 她喃喃自语。 然而等着她的,是无尽沉静的夜色。她的命运从此画上终结,冯般若是何等刚烈之人,她不忍接受世道对她如此凉薄,不忍接受陛下和皇后对她的惩处……即便,她这次真的是无辜的。 但是不会有人相信她了。 她从怀中抽出一把刀。 这是书中为她写好的结局,是系统引诱她,一步一步推向她走向自戕的命运。倘若冯般若真的那样爱慕颍川王,真的活到了二十六岁,她自己也相信,她真的会为此自戕。 可是系统选择打断了她的成长进程。她莫名其妙地穿越到十多年后,再也无法将自己带入二十六岁冯般若的角色。她不爱颍川王,对卫玦没有感情,更不会因为妒忌,存心刁难越宛清。以至于系统为了实现最终的结局,从各个世界调来了许多穿越者。 她们活在冯般若这个皮囊之中,总能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行为举止。有的人因为言行太过大胆,早早被人赐死。也有人因为言行太过怯懦,与人设截然不同,最后死于暗杀。但总而言之,无论是谁来穿上这副皮囊,最后等她的结局都是死,甚至带来的是颍川王府的抄家灭族,卫玦夫妇的形神俱灭。 最终,系统不得不回到十二年前,将幼年期的冯般若拉到二十六岁的躯壳之中。尽管她是一只人形比格,她不愿做的事情,她死也不会去做。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让系统不得不将各个世界的穿越者投放进入她的身体,又到底是为什么要把她的魂魄从十二年前弄过来呢?明明只要放任她长大,她就会走向这样的结局了,不是吗? ----------------------- 作者有话说:关于系统到底能不能取代人类。 在这里我是参考了一个观点,系统穿越与拐卖妇女之间是有某种共性的。但反过来我又想,系统为什么非要拐带人类到异世界不可,明明已经这么发达了,有什么是人类所能而系统不能做的? 因为系统不是救世主。系统改变不了整个世界的走向,这个世界仍然是依靠人的主观能动性去推动的。人做出一个哪怕十分微小的抉择,都会导致这个世界走向完全不同的结果。而这个过程,系统无法干预,无法计算,无法改变。甚至,系统是乐于看到故事有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的。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点所做的选择也不会完全相同。即使是威逼利诱,即使是系统操纵,她也不可能完全走进原本设定好的道路之中,甚至会因为这条道路,生出强烈的反抗之心,以至于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所以我们要开新副本啦,如果大家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个女孩子,就让我们一起走进她自己叭! 鞠躬 第32章 壮怀激烈 外头无论天翻地覆,阿外都会……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除非是……十四岁的她再也无法醒来了, 对么? 她想起十四岁时她在颍川王的禅房外点燃的那把火。倘若系统说的都是真的,那颍川王当日的禅房应当好生生的还在灵岩寺吧?因为在系统的故事之中, 她从没有发现颍川王的真面目,那就无从去烧毁他的禅房。 所以只要去了灵岩寺。 只要她去了灵岩寺,她就能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了对吗,她就能明白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般若再醒转之时,人仍旧躺在后院的竹林之下。她拖着浑身被烧焦了一遍皮肉的身体走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人人见着她,却人人都不敢认她。 等到她回到房中,铜镜之中映出她的面容,她才发觉自己狼狈,远超自己先前所想。她在杨妈妈的伺候下洗掉面颊上的黑泥, 连带着些许未完全碳化的、粘连的焦皮。裸露出的皮肤年轻而细嫩, 就像是……她十四岁的时候。 冯般若茫然地看着铜镜之中自己的脸, 她屡次呼唤系统, 可系统却不回答。仿佛随着激烈的电击从她的身体里抽走了,她难得觉得有些孤独, 紧随其后,又觉得轻松。 冯般若的返老还童来得十分仓促。这些日子凡她出去见人, 大家都要询问她是怎么做到此事的。冯般若被问烦了,推说她在灵岩寺求了佛祖, 不想佛祖见她诚心, 竟然答应了她。 如此灵岩寺一夜之间成为京中贵妇的热门旅游景点。连皇后都提议, 要带一些宫妃、命妇同去灵岩寺。皇帝本来自己也想去,但是他临时突然走不开,只得由皇后带他们去。 皇帝的旨意一下,宫里宫外立刻忙成了一团, 阖宫上下都在筹备皇后去往灵岩寺礼佛的一应用具。命妇们接到旨意,更是欢喜得睡不着觉。这是天大的恩典,皇后上次登山礼佛,已经是十二年前了,这次皇后又带这么多人去灵岩寺,求不到菩萨,难道还求不到皇后么? 然而出行当日,大雨滂沱。 皇后銮驾卡在半途,动弹不得。前方军士沿途开拔了好几次,最终都因漫天雨雾无法成行。 因恐惧暴雨引发泥石流,銮驾不得不停在一处空旷的野地休整。马蹄陷在泥泞之中,四处雨腥涌动,连皇后所乘宝驹也禁不住发出阵阵不安的嘶鸣。 冯般若与皇后共乘一驾马车。她性子急,不耐烦跟他们堵在一起,想要自己策马先行,怎奈皇后拉着她不肯放手。窗外雨声森森,山风自松林之中呼啸而过,冯般若掀开车帘往外看。皇后銮驾正路过一个荒村。 细密的雨丝滴在她脸上,带起一股子沁凉。天色已然有些昏沉,荒村破败许久,无端透出些阴森之意。她转过头去望着皇后:“阿外,大概还要多久?” 皇后垂眸望着她,给她捋顺漫天乱飞的鬓发,道:“大雨误了时辰,但大约赶得上暮食。般般饿了么?灵若,去拿些点心来。” 冯般若坐在皇后对面吃着点心,皇后顺势考教她的功课,冯般若不免有些食不知味。她自穿越至今都没有看过书,没多背下一个字,皇后考什么她竟然一个字都答不上。罢了,她又在皇后怀中撒娇,只说以后不再这样了,一定会好好学习。 随后,一箭射上她的窗棂。 那一箭射在皇后的耳边,皇后却能无事发生地哄冯般若吃东西。冯般若不能无视,她伸手就往皇后身后探,可皇后却扼住她的手。 皇后将她身后的窗棂挡得严丝合缝,眼皮也不抬一下,只道:“般般,不必怕。” “阿外,我忧心这非流矢。”冯般若有些担忧,“若是有人蓄意行刺,您就危险了。” 皇后竟然喝得下茶。她举杯饮茶,眼中含着一点淡漠:“无妨,护驾之事自有护卫司。” 一切都朝着冯般若所设想的最坏方向发展了。没一会儿有喊杀之声从马车外传来,一队人马此刻正埋伏在这荒村之内,皇后銮驾苦于阴雨,兵马困顿,不多时便被那行人追及。御前护卫司长史三令五申此行干系重大,要这一干人等速速退下,只是那些人并仍是杀将进来,后头外命妇的车马防御不严,女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护卫司长史亲自来禀报了一回:“……贼人约莫有七八十个。既然歹人是朝着皇后仪仗而来,不如以皇后仪仗诱敌。臣派遣小队人马先行护送皇后离开此地,以策万全。” 皇后隔着珠帘阖上眼,半晌只应了一声:“允。” 护卫司长史领命而去。 冯般若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只是她拗不过皇后,只得作罢。车夫换乘了宝马向前方驶去,冯般若仰头看向皇后,半晌才下定了决心:“青雀、青凝,为我更衣。” 皇后蹙眉,似有不悦之意。 冯般若道:“我本也无意上去逞英雄的。只是阿外万万不能有失,般般只是想着为阿外护驾。” 随后,青雀和青凝为她换上一身青金石色窄袖圆领袍,又递上冯般若的宝匣。 宝匣之中是临海公主生前送给女儿的礼物,里边装的不是脂粉首饰,而是弓箭、马鞭、匕首。弓身、马鞭的握柄、匕首的刀柄,各雕了一只朝天吼。那朝天吼栩栩如生,映衬着少女冷漠的眼睛,凶煞之气可震天庭。 冯般若往右手戴上护腕和扳指,仍是笑吟吟的:“阿外忘了么,般般千般武艺,只有骑射最好。这些小蟊贼想伤到我,那是做梦。” 这次她再往车窗往外探,皇后不曾再制止她。 冯般若扬起一箭,当即射中了一个意欲背后偷袭官兵的贼人。大雨扬起漫天尘雾,车马疾驰,车厢两侧跟着小队兵马。一路匆忙,却因着冯般若以弓箭护航免去一些伤亡。渐渐地,隐藏在远处的弓箭手发现她的踪迹,于是调转方向朝她的方向射箭,不多时,已经用弓箭在马车前室上钉了一排。 冯般若飞身跃上马车顶篷。她孤身站着,脚下车马飞驰。衣袂翻飞之间,她一连射中两人,却不免看见不远处贼人劈开了一辆车驾。 车中少年郎君脸色苍白如纸,素白孝服裹着单薄的身子,风过处衣袂轻晃。唯有一双眼黑得惊人,睫毛垂落时投下浅浅阴影,仰头望着大雨倾盆而落,眼底映出歹人横刀时,雪亮的光。 冯般若扬起弓,一箭刺穿了他面前那个贼人的胸膛。 贼人血液喷薄,郗道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尸身渐渐从他身前滑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英姿勃发的少女,大雨如注,她孤身划破雨帘而来,身上沾着旷野的青涩气,一路奔袭到他的身边。 “你还好吧,有没有吓着?”她连声问,“武宁呢,他怎么没跟着你?” 郗道严面色虽苍白可怜,却稳住声音道:“我没事。” 紧接着他又道:“武宁说要引开后面的贼人,先行出去了。” 他抬头时,雨珠顺着纤细的下巴往下掉,有的顺着他下巴的弧线流进他领口,也有的砸在冯般若沾着泥的鞋尖上。 冯般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后方的雨幕里,一匹黑马正歪歪扭扭地跑着,武宁正挥着一把缺了口的刀,劈向紧跟其后的贼人。他所骑的马的后腿上插着一支箭,跑起来一瘸一拐的,武宁的后背也被划了一道长口子,雨水浇在伤口上,疼得他皱着眉,却还是不肯回头。 “这傻子。”冯般若骂了一句。她把弓往肩上一挂,伸手抓住郗道严的胳膊:“跟着我,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郗道严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抓得更紧,指甲盖都泛着青紫。他的孝服被雨水泡得透湿,贴在身上,显得更加单薄,却还是跟着冯般若往马车后面爬。 风把冯般若的外衫吹得猎猎作响,她回头看了眼郗道严,问他:“你怎么会来?” 郗道严道:“是陛下开恩,允我趁此机会为阿耶做场法事,所以我才跟来。早知道会遇见这等事,就该多带两个人。” 冯般若闻言,不由失笑:“谁能预料到呢?若我知道有这一劫,我也不会就这么空着手来。” 冯般若收回目光,盯着前方的武宁,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她深吸一口气,脚在车厢上用力一蹬,怀抱郗道严往另一匹白马的方向掠过。风灌进她的衣领,她听见郗道严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莫名其妙地带起一点痒痒的感觉。 “怕吗?”冯般若问。 郗道严道:“不怕。” “是了,”冯般若忽然想起来,“听说你是上过战场的,想必比这更大的场面也见过了,你自然是不怕的。” 郗道严道:“这与战场上可不一样。” “战场之上,较量的是军备、武器、军士。在这里的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罢了,与其说是战场,不如说是屠杀。” “既然如此。”冯般若道,“即使我把他们全杀了,佛陀也不会怪我吧?” 白马无主,正在雨中狂奔乱走。冯般若跨在马背之上,三两下制住白马,随后嘱咐郗道严:“抱紧我!”策马便朝武宁的方向奔去。她箭无虚发,弓弦挂腮,给她的脸都刮出一层薄红,可她不以为意,三支箭,射下三个凶徒。 他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危难之际谁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冯般若的腰极瘦削有力,他猝然一搂只觉得细的心惊,但是不消片刻,这点绮念已经消散在死生烟雨里。 黑马听见声音,猛地扬蹄,几乎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划出雨弧。武宁早已看见冯般若,他知道她厉害,却不知道她竟这么厉害,眼睛一下子亮了:“王妃!您怎么来了?” 雨还在下,打湿她的弓箭。然而她指尖仍是紧扣弓弦,眉峰分毫不动,她自小没有上过战场,但早已在疆场之上神游无数次了。她的弓箭如今第一次染上血,但她却难免觉得壮怀激烈。 她要保护皇后,保护郗道严,也要保护这些无辜的命妇。这是她习武的意义,她想做的,从来不是庭院之中的贵妇人,每日绕着家长里短,盯着谁的肚子、谁的床榻。冯般若此人,绝不是为了后宅而生。 “抓稳了!”冯般若喝了一声,策马朝逐渐靠近皇后銮驾的三个贼人冲过去,马蹄正踏在一个贼人的背上,把他深深压进泥里。距离皇后銮驾还有四五丈远时,她又看见一辆载着命妇的马车正被一群贼人围着,即将推到悬崖边上。 哭喊声透过雨幕传过来。她凝望半晌,最终决定调转马头。 她虽然担忧皇后,可皇后的銮驾尚且被人好好护着,不会有失。可这个妇人,倘若冯般若不去施救,她就必死无疑了。 白马长嘶一声,四蹄蹬地溅起半人高的泥花,郗道严被她带得晃了晃,却立刻把下巴抵在她肩头,双手圈得更紧。那辆载着命妇的马车已经倾斜到几乎要翻下悬崖,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三个贼人正推搡车厢,其中一个甚至摸出火折子要烧帘子。 冯般若第一支箭射穿那贼人的手腕,火折子“啪”地掉进泥里,溅起几点火星;第二支箭正中推车厢的贼人的膝盖,他惨叫着跪下去,压得旁边的贼人踉跄着撞在车厢上;第三支箭精准钉在车厢门环上,吓得剩下的贼人抬头,正对上冯般若的眼睛。 “王妃!”车厢里传来不知道是哪位夫人的哭腔,“救命!” 冯般若催动白马贴紧车厢一侧,左手抓住横梁,右手挥刀砍断贼人拉车的绳索。一个贼人反应过来,举刀朝她手腕砍来,她侧头躲过,刀风削断耳际一缕发丝。她不及细想,飞身跃上摇摇欲坠的车辕,腰间佩剑“噌”地出鞘,寒光闪过,已挑断捆住贵妇人的绳索。 “抓紧!”她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未散的锐气,宛如鹰唳一般。冯般若单手揽住那妇人腰肢,另一只手死死抠住车帮,使她两人不至于跌落山崖。然而,崖边的土石忽然在马蹄下迸裂,一声沉闷的轰鸣中,马车猛地向下一沉,车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冯般若只觉十指被车帮的木刺扎得生疼,指甲缝里全是混着雨水的血泥,可她不敢松劲。郗道严早从马上跳了下来,靴底踩碎沿途松动的石块,他扑过去抓住马车后侧的横木,掌心被粗糙的木头磨得发烫,指节泛着青白。 “王妃,我拉着!你把夫人递过来!” 冯般若咬着牙,把妇人的腰往上提了提,妇人吓得浑身发抖,指甲掐进她的肩膀,疼得她抽了口气。 “别怕,我不会让你掉下去!”她对着妇人的耳朵喊,另一只手顺着车帮往上摸,渐渐瞄准了郗道严所处的位置。 “拉!”冯般若喝了一声,同时松开抠住车帮的手,整个人踩着车辕向上送去,郗道严借着她的力道,把妇人从她怀里拽了出来。就在这时,马车的车轴发出一声刺耳的断裂声,整个车厢往崖下栽,带起一阵泥土和碎石,砸在崖边的灌木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4节 冯般若的指尖擦过郗道严的手背,随即,郗道严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虽说看似弱不胜衣,但抓住她时,手掌意外的有力,冯般若只觉腕骨都被郗道严掐得发疼。如今冯般若半挂在断崖之上,只有他苦苦相撑,怎奈贼人的砍刀正在逼邻,电光石火之间她腰腹猛地一拧,左腿像条蓄势的蛇,“啪”地抽在贼人持砍刀的小臂上。刀身偏了半寸,砍在开裂的车帮上,溅起一片碎木渣。 她的身体大半已悬在断崖之外,脚下是翻滚的云海,风从崖底卷上来,掀起她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拖入深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胸口闷得发疼,再难抬起半点力气,只能任由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晃荡。 难道她这一生,就要这么终结在这里了?她明明才摆脱了系统的桎梏,她明明……才要开始新的人生。 “松手!”然而她抬头望着强弩之末的郗道严,仍这样说。 她的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拉两个人,你撑不住的!” 她如今就算是死,也是为救人而死。她不愿意死时搭上旁人的一条性命,这样她便是到黄泉之下也不安心。 郗道严的手臂同样在颤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脚下的碎石正不断往下掉,一个接一个地坠入深不见底的云雾中。他死死咬着牙,掌心的汗让两人的手愈发湿滑,却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 而身后,贼人察觉此处的异动,手中的刀闪着寒光,眼看就要逼近。 郗道严忽然抬头看她,眼底映着翻涌的云海和她苍白的脸,声音沉稳得不像身处绝境:“你信不信我?” 冯般若的心猛地一颤。她犹豫片刻:“我信你。” 话音刚落,郗道严便用尽浑身余力将那位命妇甩上山崖,而她两人的重量却瞬间压垮了本就松动的崖边土石,只听“哗啦”一声,碎石飞溅,冯般若已经往下滑动,而后郗道严迎面扑到她的身上,将她整个护在怀中。两人像一片凋零的秋叶,一同朝着深不见底的崖下坠去了。 ----------------------- 作者有话说:郗道严想象中的自己:扮猪吃虎。 冯般若想象中的郗道严:鸵鸟依人。 真实的郗道严:赌狗。 很多小宝反应从这章开始之后有点画风突变,我的本意是想让大家能够感受到这个女孩子在被系统逼迫做恶婆婆之外的另一面,给她在深宅大院之中保留一个透气的空间。可能表现的不太好,选的元素又是深山淫祀题材,可能会让大家觉得有点脱节。如果大家不喜欢的话可以跳过,这个小故事大概会在七八章左右结束,在结尾会解释冯般若穿越的真相。 鞠躬[菜狗][小丑]在得到大家的反馈之后我也在修文了,希望大家不要就这么放弃我嘤嘤嘤 第33章 空山遗恨 您是我的主人。 冯般若醒来的时候,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大雨初歇,天气晴朗得厉害。她费力地睁开眼睛, 眼珠像是擦过干燥的砂纸。手脚发软,僵硬的却仿佛是被生生打断之后又接上的,又像是一具全然陌生的身体。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碰到柔软的苔藓,还有些扎人的草叶,边缘的小刺勾住了她的袖口。后背又是阵阵酸痛,像是被重物碾压过,她皱着眉睁开眼,看见了郗道严的脸。 他正趴在她身边,饶是从断崖之上跌落, 双臂仍然将她箍得紧紧的。额头抵着她的肩膀, 呼吸轻缓, 睫毛上沾着草屑, 没有一点生机,简直让她疑心他难道就这么死了。冯般若动了动脖子, 听见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然而他的胳膊却始终像条冰冷的蛇, 紧紧缠着她的腰。 “北海郡王?”她轻声喊,声音嘶哑得连她自己都难以辨认。 半晌才见郗道严的睫毛颤了颤, 慢慢抬起头, 眼睛里先是迷茫, 然后亮起光。 “您醒了?” 他想坐起来,却扯到后背的伤口。他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薄唇失去血色,一双眸子却愈发显得黑沉清亮, 望进去时直叫人觉得目眩神迷。他朝她一笑:“王妃,您没怎么样吧?” 冯般若立即坐起来,忽略脚踝的刺痛,伸手摸他的后背:“你受伤了?”指尖碰到一片黏腻的潮湿,仿佛流了很多血。 “只是擦破点皮。”郗道严不以为意,“倒是您,”他瞧见她脚踝已肿得老高,“怎么摔成这样?” 冯般若缩回脚,却被他按住:“别动,我去摘点草药。” 他踉踉跄跄地转身走向旁边的灌木丛,摘了一把锯齿状的叶子,放在嘴里嚼碎,然后蹲在她身边,把草药敷在她的脚踝上。 清凉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冯般若抽了口气:“这是什么草?” “这是活血草。”郗道严道,“可以治扭伤。” “这么高的山崖,我坠落下来,竟然只扭伤了脚?”冯般若仍是不可置信。她看向郗道严,仿佛是重新认识了他一次,“是我低估了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郗道严失笑,随后摸出早已被丢在一旁的长刀,刀身沾着血泥,已经卷刃了:“我自会骑马就跟着阿耶领军作战,生平所遇险境极多,也学会一些兵败逃生的手段。就比如这山崖,只需凭刀划破石壁借力,再佐以藤蔓山草缓冲,就能缓解下坠的速度,虽说难免会受伤,但好在不会轻易去死。” 冯般若叹为观止:“竟然可以如此,我学到了。” 郗道严猝不及防被她一夸,脸颊上浮现出一点微弱的红晕,脆弱得令人惊心。随后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咳嗽起来,脸色更是青白如纸。 “你还好吧?”冯般若见此有些慌乱,她没有照顾病人的经历,只害怕他当场死在这里。 郗道严咳了半晌,终于静止。随后他摆了摆手,轻声道:“我没事。” “刚才摘草的时候我看见前方有稻田,想必有人家。我背你去前面看看,拿身上的金银器物换些食物饮水,稍事休整,再去与皇后汇合。” 他这样一说,冯般若眉头也蹙起来:“不知阿外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危险。” 郗道严失笑:“皇后的安危,你不必担心。” “你知道些什么?”冯般若忙问。 他却不肯回答,只是俯在她面前,显出一个单薄的后背。 冯般若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了上去。他的后背被血浸染,带着点压弯青草的绿渍,筋骨倒还算结实。冯般若生怕压着他的伤口,胸腹都不敢紧挨着他,因此核心收紧,倒是比自己走还累些。她也不以为意,思绪早已魂游天外。 她先是在脑海之中复盘之前她在对敌时的每招每式,后来又想皇后见她坠崖,必定很着急,她要早点回去,不能让皇后担忧。 她想完了自己的事儿,又盯着郗道严的头发看,瞧见他满头浓密的乌发,底下是雪白的脖颈,略微可以透过皮肤看见里边青红色血管,她又忍不住对他心生好奇。 “我听说你在战场受过伤,是怎么回事啊?”她絮絮叨叨地询问他。 郗道严温顺地向她解释道:“我那时年轻气盛,杀红了眼,孤军深入敌阵。却因为太过年幼,力有不逮,被敌将的陌刀砍进肺腑。差点就救不成了,是我命大,这才有一条生路。只是落下一身的病,若是让我像过去那样横刀立马,疆场驰骋,已是不成了。” 说着说着他又轻咳了几声,随后一笑:“但是背王妃走这几步,还难不倒我。” “啊,一会儿进了村子,你可不能再喊我王妃了。孤身在外,你我身上都有伤,若是再这样称呼,难免引人注目。”冯般若忽然想起,毫不心虚地道,“我虚长你几岁,以后你叫喊我阿姊吧。” “可我身着孝服。”他道,“若我喊王妃‘阿姊’,难免会冒犯到令尊。” “也是。”冯般若蹙起眉。 “这样吧,”郗道严又道,“我对外只说是王妃的家仆,您是我的主人。如此我为我自己的阿耶守孝,便不会有人在意了。” 冯般若舒坦地靠在他背上:“那我该唤你什么呢?” “王妃若不嫌弃,可以唤我的乳名。”他道,“我叫摩罗。” 摩罗,意为童子。 冯般若大发慈悲道:“罢了,既然你告诉了我你的乳名,我也把我的乳名告诉你吧。我叫般般,取自仁义称足足,抱义美般般,是小麒麟的意思。所以我的随身用品俱是这类神兽。” 郗道严笑道:“果然名如其人。” 冯般若闻言更是喜悦,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赞叹道:“好久没遇上像你这样合我心意的人了。” 这属实是没有办法。冯般若此人,就喜欢人家在她面前奴颜婢膝、溜须拍马,可想必这具身子换了芯儿以后,继任者不看重这个,以至于现在伺候的人早已忘记了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也忘记了该用什么方式去待她。 随着两人渐渐走向深山,天色也逐渐转阴。时逢夏末秋初,山林之中被一层云雾团团笼罩着。冯般若原本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后背阴恻恻地发凉。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看见路边孤零零的一抬喜轿。 喜轿仍是鲜红的,色彩艳丽,上边明晃晃地写着许多的喜字。然而独独一个花轿在山谷之中,总是让人觉得有些阴森可怖。 风吹过喜轿四角下垂的流苏,然而门帘却一动不动,笔直地垂到地面上,仿佛掩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是什么?”冯般若问道,“花轿吗?” 郗道严眉头蹙起,他谨慎地绕开那个喜轿,然而在走近花轿的时候不可避免能嗅到从喜轿内传过来的腐臭气,萦绕在鼻尖,臭不可闻。 “过去看看。”冯般若命令道。 郗道严只好依言靠近。越走近那股腐烂味就越浓郁,显然是从喜轿内传来的。冯般若情不自禁掩住鼻子。 喜轿之上的红绸虽然鲜艳,却蒙着一层细细的灰,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许久。轿身两侧的木杆歪歪扭扭地耷拉着,断口处还凝着暗褐色的痕迹,似乎是干涸的血。 冯般若与郗道严对视一眼。郗道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递给了她,她再以那树枝挑开轿帘。 一股更浓烈的腐臭味争先恐后涌出来,郗道严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鼻尖萦绕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轿内的光线很暗,她眯起眼睛,首先看见的是铺在轿底的红绸,上面绣着的金凤凰已经褪了色,沾着泥点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黏液,黏糊糊地贴在木板上。然后是一双脚,穿着靛青色的布鞋,是一双男人的脚。 鞋帮上还挂着几根枯树枝,像是被拖过来的。 他仰面倒在喜轿的绣榻上。衣料已经被撕裂了几道口子,露出里面青紫色的皮肤,上面爬着白色的蛆虫,正顺着衣缝往外面钻。那人的头歪在肩膀上,头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整张脸起起伏伏地爬着蛆虫。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轿帘哗哗作响,把尸体的头发吹起来,露出后颈上的一道伤口,伤口里还塞着根树枝。冯般若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她抬头看了看天,云雾更浓了,连太阳都看不见了。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声音很尖,像婴儿的哭声。 郗道严背负着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他脸色本就苍白,如今更是显得铁青:“不知道深处还有没有村子,依我所见,我们应当即可退回原处。” 冯般若愣了愣:“可是……” 郗道严道:“这深山老林没有村落,为何会有喜轿?既然有喜轿,那送亲之人和新娘,又何处去了?为什么喜轿之内会有一个死状凄惨的男人?” 冯般若问:“依你所见呢?” “很可能是有山匪。”他道,“对方劫掠了送亲队伍,抢走了新娘。此人或许是新娘的家仆,因反抗激烈,被斩杀当场。” “何处山匪如此嚣张!”冯般若当场大怒。 郗道严劝慰她:“您和我身上还都有伤,不宜和人发生冲突,且此地山林茂密,我们不知道山匪所在的具体位置,贸然进山,实为下策。” “那你说该怎么办?”冯般若蹙起眉头。 “依摩罗之愚见,”他道,“我们应先找到村庄修休整,明日离开此地,尽快与皇后汇合。汇合以后,借当地郡县之驻军,将这伙山匪一齐拿下,永绝后患。” 冯般若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见轿内传来一声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吓得赶紧抱住郗道严的脖子,盯着轿帘。只见轿帘动了动,从里面滚出来一个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宝贝们!设置错了没有发表!!!! 但是今日上夹给大家来点小惊喜[狗头叼玫瑰]今晚还有一更[狗头叼玫瑰] 这个小故事整体画风会有点小变化,整体显得有点恐怖诡异元素,但是请大家放心,没有真鬼! 我个人以为写的不吓人,但如果有点惊吓到大家我还是要说,私密马赛! #溜 第34章 荒村山神 八丈之高,力大无穷,青面獠…… 滚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个錾花银锁, 锁身刻着缠枝莲,坠子上是颗带裂纹的玉珠, 珠缝里隐隐嵌着点暗褐色的血渍。自那枚银锁滚落,整个山涧无端弥漫起一股甜腻的香气,闻得人身上发沉,隐隐有些困顿。 冯般若从郗道严背上挣扎地扭过头,凝望了那银锁片刻,随后犹豫地问:“这应当是新娘的贴身之物吧?” 郗道严脸色十分难看。他刚要说话,轿内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声。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5节 可是轿子里目前不是除了一个死人以外,什么都没有吗? 两人心头不由同时升起一阵恶寒。 冯般若的胳膊勒紧郗道严的脖子,给他勒的差点喘不上气。她定了定神,随后急迫道:“事不宜迟, 我们快走!” 郗道严领命, 背着她就往后跑。他身体孱弱, 更兼身上还背着人, 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跋涉在大路上。然后深山之中大雾弥散,渐渐无法辨清方位。冰凉刺骨的风裹挟着他们往更深处走, 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泥泞难行。 冯般若勒着他脖颈的手臂忽地一紧:“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郗道严的脚步顿住, 随后他跑得更快了:“请您千万不要回头。” 冯般若头皮发麻。她抬头往雾里看,隐约看见那顶红喜轿又出现了, 就在不远处的树下, 轿帘正轻轻摇晃, 像有人在里面招手。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可周围的喜轿却越来越多,一顶接一顶,沿着山路排过去, 像红色的毒蛇。每顶轿的门帘都掀开了,里面空无一物,呼吸间满口是淡淡的血腥味。 远处的云雾里隐约出现了个红色的身影,穿着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她的脚步很慢,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滩血。 郗道严的膝盖在泥里滑了一下,差点栽倒,随后止住脚步,一时不知该继续前行还是该后退。雾里的红色身影越来越近,红盖头的流苏沾着露水,滴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她的脚步很慢,绣鞋上的金线已经磨得发亮,鞋尖沾着的血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结成暗褐色的痂。 “般若……” 红盖头下的脸露出来了。 冯般若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盖头下的女尸没有脸,或者说,她的脸已经烂掉了。像是一张被水泡过的纸,打湿揉碎了,皮肤一块块往下掉,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而她眼睛的位置是空的,黑洞洞的,莫名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盯着两人。 冯般若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郗道严仍是把冯般若护在身后。他单手自靴筒内拔出匕首,冯般若尚且没有思考他看起来那样柔弱,为何会在靴筒内藏着匕首。那女人却不怕,反而朝着他走过去,红嫁衣的下摆扫过地面,沾着泥和草屑。她的手直勾勾地逼近郗道严的脖子,指甲尖泛着青,像要掐断他的喉咙。 难道她真是鬼? 冯般若灵光一现,口中立时念诵《大佛顶首楞严神咒》,一边念一边从怀中掏出马鞭鞭向女尸,却打了个空。她又从怀中将自己的短弓取出,苦于没有箭矢,只得将朝天吼砸在那女人的脸上,朝天吼竟立时光芒大盛,女尸的脸突然扭曲起来,发出一声惨叫,竟然往后退了几步。冯般若发觉有用,又先后褪下全身上下各种麒麟饰物扔向女尸。金银珠玉光芒炽热,竟把周围的雾都驱散了一点。半晌之后,那个腐烂生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里。 郗道严汗落如雨。他将冯般若放回地面。冯般若则单脚一蹦一跳地赶过去,捡起地上的各类武器和饰物。深山之中的雾气渐渐散了,她发觉尽管适才她和郗道严在山中跋涉许久,却依然还在原地,不得寸进。她再朝山谷的尽头看去,只见无垠稻田翻着碎金似的光,从远处的山脚之下,笔直地翻涌进群山深处。 惊惧恐怖和竹篱茅舍、田园景致混杂在一处,她心生一股惊慌失措、不切实际之感。她回头看了一眼郗道严,只见他脸上亦出现同样莫名的神色。郗道严的背后空空荡荡,没有花轿也没有尸体,教人以为适才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蹙眉,隐隐想到了些什么。 郗道严却已收敛了心神,躬身向她拜过:“适才多谢王妃。” “我乃大虞皇室。”冯般若立刻就忘了刚才自己在想什么,她骄傲地挺起胸膛,仿佛刚才被女尸吓到说不出话的不是她一样,“谅那孤魂野鬼,不敢奈何。” 郗道严重新背起冯般若,两人一齐朝着稻田走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虽然看着很近,但在两人体力透支、肝胆欲裂的前提之下,这几里路走得越发漫长难捱。等两人抵达田垄之上,天已经黑透了。 两人面对着满地的稻谷一时也无从下脚,后来是看见了一位妇人正在田垄之中穿行,他两人一起高声呼唤起来。 “娘子!我们是外村人,一路步行至此,还请赏些水喝吧!” 那妇人身着蓝布衫,看见他们,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两位是……” 郗道严立刻弯腰行礼:“回婶子,我们是附近镇子上的。这两日主子不在家,我就领小主子出来玩,不幸迷了路,小主子还摔了脚,只好摸索着往回走,走了好半天,可算见到人了。” 虽说郗道严自称是奴仆,可他极貌美,身量既高,头发和肌肤又顺滑。固然苍白病弱,可只教他平添风流昳丽,一旦看过了就难以错过眼去。这样娇养的美人做奴婢,主子家又该生得什么模样呢? 冯般若此刻正伏在他的肩头。虽说少女年纪极轻,身量也尚未长成,但倘若非要在她二人中挑出一个主子,非是这少女不可了。 她身上的锦缎袍子固然已经破破烂烂,头上手上亦没有什么珍贵饰物,可她通身贵不可言,若说郗道严教人看了不由心生爱怜,而她,就教人顿时矮上一头,不敢再看她第二眼。 妇人凝望这两人许久,嘴张得极大,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鸡卵。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也不顾他们可能是坏人了,只道:“快进屋歇着,我去打点水给两位。” 冯般若趴在郗道严背上,已然领会他的美人计,偷偷瞪了他一眼。 当晚二人便留在这村里之中过夜。经这妇人介绍,这个村子名叫茶园湾七里村,整个村子被大山团团围住,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但村子仍能自给自足,只因村外数十里处有一佛顶山。这佛顶山便是适才两人遇到女尸的所在,然而山上并没有山匪,另有一位山神,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只一样,村里每年都要上贡女儿给他,才可保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否则村子必会遭难。他这样强大的法力,村民自然莫敢不从。女儿既上贡给他,从此便再也见不着了。有人往好处说,是山神把孩子们留下了充作仆婢,若有说不好的,被山神吃了也未可知,总之村里的人是连他们的骨头渣子都不曾再见过的了。 冯般若两人来得巧,过两日便是山神诞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载歌载舞,共襄盛事,端出米酒、菜肴款待贵宾,只一户人家哭哭啼啼地,无需想便猜得到了,今年的新娘,必是从这户人家选中的。 里正劝道:“柱子,这是为了全村好,山神要是发怒了可怎么好?既然山神选中了你家的孩子做山神娘娘,那是你的福气,否则恐怕会遭遇横祸啊。” 柱子夫妇怀中搂着年仅七岁的小女儿,脸涨得通红:“可是我女儿才七岁啊。里正,山神上次娶亲,距离今天才过了两个月,如今村里没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了,怎么就用我七岁的女儿充数呢?如今山神娶亲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了,我们如今如何能负担得起呢?” 里正道:“可这是山神的要求,我们谁也没有法子啊。你忘了翠娘吗?翠娘当时不肯听山神的话,与他人私定终身,后来呢?她和那男人的尸身现在还扔在佛顶山,谁也不敢为他们捡骨呢!他们死得有多惨!” 妇人泣道:“哪怕死,我们一家三口也死在一块儿!” 旁边围观的村民都低下了头,有人偷偷抹眼泪,却没人敢站出来说话。 冯般若和郗道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山上那座喜轿。 冯般若问道:“翠娘是谁?” 里正解释道:“让贵客看笑话了。翠娘是村东头李家的小女儿,年初的时候,山神选中她做了新娘,她却已经跟人私定了终身,两人一起跑了,幸好她的父亲懂事,将女儿抓了回来,亲手送上了佛顶山。可是她那情郎竟然跟了上去,想要趁机将她救下来。然而山神无所不知,他震怒不止,降下神罚来杀死了这两人,至今那喜轿还搁置在佛顶山。” “他们是被山神怎么杀死的?”冯般若问道。 “男的被五马分尸,乱刀砍死。女的被剜眼拔舌,活活吊死。”里正道,“据说那两人哪怕是死了,也要为山神做镇山的厉鬼,有不少人都曾见过呢。” 冯般若正要说她也见到了,却被郗道严给拦住。郗道严将她半掩在身后,随后道:“里正,这位山神竟然有如此神通,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名号又为何呢?” 里正道:“这位郎君讲话文绉绉的,我听不大懂。但是山神确实非常厉害,据说他有八丈之高,力大无穷,青面獠牙,十分威猛。名号我就不知道了,祖上也没有往下传。” 郗道严又问:“山神每次娶亲,是如何指定谁家的女儿呢?” 里正道:“山神庙庙后有块丈高的定亲石,石面光滑如镜,山神每每到要娶亲了,就会在石上显灵。水泼上去,定亲石上就会浮现出一道朱红的印记,与谁家门前的桃符相重,谁家便要出一个女儿。” 冯般若忍不住问:“那你们怎么知道山神哪天要娶亲呢?” 里正道:“山神娶亲之前会给我们托梦的,他一旦托梦,我就召集大家去山神庙,一泼水,定亲石上竟然就显出桃符。如今已经是既定的规矩了。何况眼下正值山神的寿诞,日日关注定亲石的动向,也是我们的本分。”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5章 山神娘娘 我怎能容许这样的邪神在此地…… 入夜之后, 冯般若二人在里正家住下。她白日里受了些惊吓,晚上独自不敢睡, 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那女尸的脸,于是也不强迫自己入睡,只是撑着下巴倚在窗边看山。夜色之下,绵延青山仿佛是蛰伏在她周身的怪物,高大而阴森,向着其中看似柔弱的少女张开深渊巨口。 “您没休息么?” 她正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没察觉到郗道严来了,如此才回头去看。瞧见门大敞着,有个颀长的郎君影子在门口, 他只是看着她, 眼里就仿佛倾泻了无尽月光似的。他走进屋子, 手里端了一点儿温水和食物。 随后, 郗道严出言打破了此夜的静谧。 “我们得快些走。” “为什么?”冯般若问。 “您今日没听见里正说么?”他道,“山神娶亲, 一般娶的是十三四岁的少女,如今村中已经没有十三四岁的了, 这才选了七岁的。可是今日您来了。” “您如今的外貌,粗略看上去, 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 正是山神的目标。” “我难道还能怕他个山神不成?”冯般若强装镇定, “以我如今的战力,那个女尸我都不怕,如何还会惧怕山神呢?” 郗道严叹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等我们追去了灵岩寺, 向皇后禀报过以后,再行剿灭也不迟。” 冯般若沉吟片刻,觉得他所言有理。她又问:“那我们今夜逃了的话,该往何处走呢?” 郗道严想了想,道:“这山诡异,若是今夜就逃,我总有所担忧。不如明日清晨,天亮以后,我们立即遁走。” “好。”冯般若立即应下。 夜色浓稠之际,有一股甜腻的香气在竹楼上弥散开来。冯般若随即打了个哈欠,郗道严识趣地告辞,从冯般若的房间离开。他本欲下楼查看,却站在楼梯口收住脚步。不知何时起,满地流淌出无尽新鲜的血液,顺着月光铺满整个院落,腥臭的气味萦绕不绝,尸块散乱地扔在各个角落,他余光瞥见钢刀在血泊中划过,伴随着锋利的声音,和着月光切出一道奇妙的白痕。 血落在他面前。他神情不变,仰头时瞧见悬挂在门上的三颗头颅。血点儿滴答滴答地,在他面前织出一道细密的雨帘。 他仰头看了一阵,认出这三颗头颅分别是里正与他的妻子、儿子,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里正一家人竟然死了?他觉得此事诡诞异常,决意退回冯般若的卧房。然而此夜明月晴朗,他步伐辗转,发出极轻微的声音,就已经被人给察觉了。 月色之中,那手持钢刀的人察觉到他,逐渐开始靠近他的方向。脚步很轻,但刀光在柔软的沙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刀刃深深切在地上,在血泊中分出小河。映出今夜的满月,寒芒彻骨。 他渐渐走过来,正对着郗道严。 那人穿着村中人常穿的蓝布马甲,肌肉筋骨都赤裸地显露在他面前,健壮得有点儿过分了。握着钢刀的手犹如砂锅一般大,却没有传来呼吸声。 郗道严没有下楼,只能看见那人的半个身子。昏暗的夜色拐角教他看不清这人的皮肤。只是隐隐觉得分外粗粝,另外还看见他脚上套着一双蓝布鞋,手指上套着个巨大的精钢扳指。两人僵持许久,楼上冯般若突然喊了他一声。 “你在干嘛呢,怎么还不走?” 冯般若的声音从房中传来,她中气十足,声如洪钟,竟然还有驱邪避祟的功效。他分神抬头望了一眼她的房间,再将目光转向那人,院子里竟然什么都没有了。 院子里一泓冷光,是月色。血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地下,渐渐连头颅、尸块、碎骨都被吞没,许久,他仿佛听见一声餍足的喟叹。 竟然就这样走了? 他环视周遭的村落,只见月明星稀,村落里偶有犬吠虫鸣,整个村落都沉积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但既然那人惧怕冯般若,他就决定今天晚上都跟冯般若待在一起。 这一晚郗道严在冯般若的房中打地铺,身上裹了一层薄被。日光晒进房屋之中,很快就将他惊醒。 此后不久便有人敲门,郗道严正犹豫着该不该开门,冯般若就被人吵醒了,揉着眼睛问他是谁,随后,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是里正一家三口。 “你们来做什么?”她睡眼惺忪地问。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里正站了出来,望着她神情温和恭顺。他刻意忽略掉了郗道严的存在,只是对着冯般若说,“娘子被山神选中,要做山神娘娘啦。今天傍晚,山神大人就会来迎亲,请山神娘娘好好待嫁。” 冯般若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 郗道严拉了拉她的衣袖,止住她嘴里剩下的疑问。 他们仿佛看不见郗道严似的,继续恭贺着她:“祝愿山神和娘娘早生贵子,百年好合。娘娘嫁给山神之后,记得要庇佑我们村子。” 这几个人看她的眼神越看越满意,仿佛觉得她绝不是个刺头,满脸写着任人宰割。 冯般若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郗道严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将昨晚的事情告诉她。只是道:“看来他们行动得比我们想得要快。” 冯般若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郗道严道:“我们必不能轻易走得了了。今后我们两个需得时时刻刻在一起才成,否则一旦失散,再想找回来也难了。” 冯般若又问:“那如今呢,我就这样披上嫁衣嫁过去?这样一个山野荒村,这样一个野祠淫祀,竟妄图干涉我的婚嫁,他也配吗?” “此刻形势在人不在我。”郗道严道,“我们固然可以杀将出去,但我们分不清哪些是真人,哪些又是魂魄。我想即便是您,也不想孤身再走一次佛顶山。”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6节 现如今无法解释的事情已经发生得太多了。诡异的喜轿、离奇的尸首、飘忽的女鬼、古怪的村落、阴邪的山神、死而复生的里正…… 郗道严凝望着冯般若,眉头微蹙。他满脑子都是应该如何带她从这样一个死局之中抽离出来。冯般若不能死,至少……她不该死在这里,否则他的一切苦心布置都会沦为笑谈。 冯般若却问:“你相信这里真的有山神?” 郗道严一怔:“王妃是何意?” 冯般若道:“看他们那个样子,应当是信极了。可我总觉得有古怪。” 她仰起头,从她的位置可以看见香烟缭绕的山神庙。当地村民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最好的布料和食物都要上供给他,甚至,甘愿奉献出自己的女儿。 “每年都要娶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今年以来,更是频繁,竟然祸害的整个村子再没有十三四岁的女儿了。我大虞一共才多少人口,经得起他这样娶?”冯般若侧身凝视着那尊塑像,眉目渐渐转冷,“我享卫朝大虞国三重食邑,受封五千户,颍川、临海、丹阳三州尽归我所有。这三个州府,年年都能出生五千个女孩吗?此地既属我大虞地界,我怎能容许这样的邪神在此地兴风作浪?” 冯般若回望他:“既然他敢选我,可见他也不是什么能掐会算的真神。若我真的不见了,请你迅速赶到灵岩寺,向皇后回禀,你带我的金锁回去,她便不会怪你。” 她双目明亮坚毅,神情不似作伪,其中更没有分毫阴阳他的意思。 然而她的面目如此年幼,郗道严情不自禁为之一振。 半晌,他道:“您的武力在我之上,若是我们之中非要出一个人上轿,与其是您以身涉险,不如是我。而您机动策应,此事或许能成。” “摩罗此生,还不曾见过一位山神。”他道,“如今难得有机会,难道我要就此错过吗?” 冯般若凝望着他,眼眸闪了闪,许久却没有开口。 这仿佛是最好的办法。虽说她身体灵活,反应敏捷,但倘若真与邪神对上,她恐怕是没有胜算的。 山神要少女,目的是什么?倘若真是娶亲,这么多年,这么多座山,怎么没有出现其他的山神?山神只娶亲,不会生育吗?既如此,山神娶亲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还是说,他对于这些少女,另有用处? 但是总而言之,这些用途,少男都是无法完成的了。否则山神索要的,就该是少男和少女。 郗道严身量虽高,可是十分瘦弱,里正送来的衣裳他亦穿得上。他端坐在床榻之上,身形与一位少女也没什么不同。里正送来的是鲜红的嫁衣,金线压边,黑色的领口和裙角。连裙裾上都琳琳琅琅地坠着铜片。郗道严端坐在她面前,关切地凝望她受伤的脚踝。 “您可以吗?” “我可以。”冯般若望着他,眼中显出些许决然。 郗道严生得很美,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只是她每每看见他,他穿的都是孝服。如今他身穿鲜红的嫁衣,昔日苍白的脸也被嫁衣染红。 她那时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眸,瞳仁稍稍偏浅,偏偏眼尾晕着点红,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软,色淡得像是一层细雪,苍白里却透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她凝望着他,有点舍不得教他出去被别人给看见。 她为他再披上红盖头。 不知怎的,等他再站起来时,竟就已经和她一样高了。日头渐沉,里正等人前来推门,冯般若顺着窗框,仿佛一只麻雀一样飞将出去,隐匿在房檐之上。她掀开瓦片往里看,瞧见里长喜气洋洋地牵着他的手,哄着他出去。 此刻他倒是想起来,这少女身侧一直跟着个绝色的郎君了。他道:“告诉你那仆役,歇了劫花轿的心思吧!他若执意跟着我们去,只怕等着他的,只有一个死!” 郗道严敛声不语。 这村落的乱象到底是从何而来?这世上果真有神明吗,若是真有,又为何会以人为食?女鬼、男尸、拎着钢刀的凶徒,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作者有话说:勇敢菠萝,不怕困难[狗头叼玫瑰] 第36章 十六取一 虽是男子之身,却实在貌美。…… 夜幕降临后, 郗道严坐上了花轿。 外头锣鼓和唢呐的声音很大,却仿佛是送葬, 曲调千回百转,凌厉又哀婉。他面无表情地掀开盖头,默默地计算送亲的车队往外究竟走了多少步,此刻他们又在何处。 冯般若也正在树上。她总是疑心自己会在树上追踪时突然被女鬼靠近,因此行踪越发鬼祟,跟随花轿一路登上佛顶山。 夜色之中视野不算太好,她手指攥着一根较粗的树枝,也不敢大口呼吸,只眯着眼睛盯着山下那顶红得刺眼的花轿。 红纸灯笼被风卷得晃了晃,烛火险些灭了。此夜无星无月, 唯一一点光源脆弱的仿佛无枝可依。冯般若听见树下有响动, 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双手死死抱住树干, 低头看见一只白花花的野兔从草丛中窜过,尾巴上的毛沾着草屑, 毛茸茸的,十分肥胖可爱。 她松了口气, 随着花轿队伍继续上山。走到山上一段极为陡峭的窄路时,花轿队伍就已停了下来。为首的喜娘尖着嗓子喊了一嗓子, 几个轿夫放下花轿, 开始整理轿身上的红绸。冯般若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随后, 郗道严从花轿里走出来,穿着红色的喜服,头上戴着盖头,情状跟那天她见到的女鬼也没有什么分别。 此处正是昨天她与郗道严一起看见花轿中男尸的位置, 却不知何时,在山顶显现出了巨大的山神塑像,青面獠牙,十分可怖。四下青烟缭绕,场面十分阴森诡异。 冯般若在心中给自己壮胆,想着或许是那天她在郗道严背上,什么都没看清,才不知道这里有山神造像。 郗道严在喜娘的引领下,逐步走向了祭坛。冯般若正欲继续追踪,却不知怎的,嗅到一股仿佛是甜腻的气味,随着那股香味越来越浓,她的眼皮也越来越重,渐渐低垂下去,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时,人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扔在祭坛之前了。 连续两次晕倒后再醒来,冯般若只觉得无语。 昨天好歹还是因为坠崖,身受重伤。可今天却是因为她缺乏防人之心,无端着了别人的道。 她怎么能想不到呢? 冯般若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心没肺,动作略大了些,牵动了自己的头颈,后颈一阵钝痛,喉间被人塞了团浸了酒的棉絮,呛得她直皱眉头。她试着动了动手腕,粗麻绳勒进皮肉里,钻心地疼。 而眼前是青灰的石坛。 坛面刻着扭曲的云纹,中央摆着整只烤得焦黑的生猪,周围堆着糯米糕,糕上插着几支燃到一半的香,烟缕仿佛细蛇似的往上钻。 “你醒了?” 是里正的声音。 冯般若循声望去,却见昨日她见到的里正如今正在香烟缭绕之中。身着繁琐华丽的法衣,对着山神造像一拜再拜。 “真以为你们玩的那些小把戏,瞒得过山神大人。”里正嗤笑,“你那个仆人,倒是忠心得很。前一晚上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第二天竟然还敢代你上花轿?” 想到郗道严,冯般若立即左右环视,却没看见他的身影,挣扎着想问。里正则是很快看出她在想什么,耐心为她解答。 “你还记得,我给你们讲的故事吗?” “翠娘与人私奔,后来被抓回。她的情郎想要在把她送上山的路上救回来,可是他们的结果,你见到了。” “他们死的那悲惨,可是没办法,这是山神的令。胆敢冒犯山神,一个死字可说不清。” “至于你那仆人……”他故意扬长了嗓音,“虽是男子之身,却实在貌美。虽说山神不好男色,但如此美人,他又这样迫不及待,那也只好笑纳了。” 冯般若听了这话,又急又气,一时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她恶狠狠地挣了几下,绳结却束缚的更紧,一时之间她竟然连呼吸都无法。里正见状,冷冷地一笑。 “别挣扎了,你不可能挣脱的。这绳子越挣扎勒的越紧。” “别在山神见着你之前就死了。” 说着他转身扬长而去,身后跟了不少人,冯般若错眼看去,大多是日前陪她一起饮酒的村民。原来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惦记着要把她送上山,将她牺牲掉了。 她又想到,迫使她和郗道严逃向此村的花轿和女鬼都十分有异,仿佛是蓄意逼迫他们到村中去。只是那女鬼为什么会惧怕她身上的麒麟饰物呢? 她想着想着,心态竟然渐渐平静下来。 此刻乌云蔽月,整个山林笼罩在阴影之下,虫鸣鸟叫不绝如缕。天地一片漆黑,一时伸手不见五指,燃尽的香烟、三牲都发出些烧焦的气味,随着浑浊的烟尘直上云霄。 她再看向那巨大无比的山神造像,只觉得造像在无尽烟尘之中显得混沌不清,仿佛即将消散了。而后,她听见有利刃划过地面的声音,仿佛有人从山神像背后绕了出来。冯般若定睛看去,原来山神造像,只是为了遮蔽后面的岩洞。 来人脸上搽了很重的粉,竟然连原本的五官都看不出来。头戴一圈金玉珠翠,一手提刀,另一手提灯。身量确实分外高大,大约有一个半郗道严那样高,身材极健壮,穿着铠甲。见他逐步靠近,冯般若决意阖目装睡。那人拖着尖刀走到她面前,静默许久,仿佛想要查验她是不是真的晕过去了。 这都能教人轻易看破,她就不是冯般若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徒劳地牵起束缚住冯般若的绳索,将她沿途拖进岩洞之中。冯般若凭此估计此人应当不太有力量,她虽说健壮,可是体重还不足以让一个山神搬不动。 所谓山神,不过是人假扮的罢了。 这个认知令冯般若愈发气恼。她屡次想睁开眼睛击倒那人,但终究困于大局意识,想要看看这帮人假借山神娶亲之名掳掠少女,究竟想要做什么。 岩洞似乎是被人精心打磨过的,石壁显得格外光滑,如此人力物力不计其数,不像是这个村子能够开凿得出的。内里极为幽深,不是直勾勾的一条路,应当有很多岔口,所以无论是日光还是灯火,全都照不进去。 这位山神将她拖到岩洞深处。虽说冯般若阖目装睡,但她也听见不远处有不少的呼吸声,声音较轻,像是女子。她被人拖着扔进这群女子之间,随后,他又带着沉重的脚步声走远了。 冯般若睁开眼睛。 与她设想不同,岩洞里的装饰十分华贵,远处点了长明灯,长明灯上又系了红绸。再往深处去,她甚至还看到了皇室的宗旗。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与皇室有什么干系? 她的身侧是一帮少女,小的只有六七岁,大的已经有二十岁了。她们瑟瑟发抖地聚在一起,各个身着红衣,想必都是最近嫁进来给山神做新娘的。 她略略数了一下,算上她一共有十六人。 冯般若倒在人后装死的片刻,又有人从岩洞深处吱吱呀呀地过来。他沿途发出尖声尖气地怪笑,望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红衣少女,仿佛是看见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脸上戴着黑铁面具,雕琢成奇怪的形状,坐在铁梨木轮椅之上。穿着一身黑,将人包裹得看不清身形,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隔着面具,闷闷地传来他的声音:“……真好,这样就凑齐了……” 他身后跟的是先前拖冯般若进岩洞的那人。那人说话时嗓音雌雄莫辨,一时叫人听不出是男是女。他谄媚道:“这些女子个个都是细皮嫩肉,皮肤上连点伤疤都没有,用来给大人做承云氅,那是再好不过了。” 承云氅,乃是大虞皇室先祖的随葬之物,连冯般若也没有见过。 据说是取银狐颈下最细嫩的皮肉,用金丝银线和云母粉共同缝制,绣有九叠承云纹。传说人死之时贴身裹着此氅,死后九叠云纹就会化为九天祥云,顺着棺椁上的通天孔升入天际,使死者位列仙班。 只是想要做一匹承云氅,先后大约要猎杀数十只银狐,太过靡费,自今上登基以来,就已经废止了。 可是她眼前这人要做承云氅,不猎杀银狐,反倒是要用这些少女剥皮做氅? 这样变态,难不成这所谓山神竟是颍川王么? 可是颍川王早已死了啊。 颍川王死后,地宫建在颍川,距离此处有百余里,如何会到这样远的一个村子兴风作浪呢? 冯般若蹙眉。 她再暗中打量,只觉得那人身量体型,也不太像颍川王。但她没有亲眼看着颍川王死,也不能笃定颍川王就是死了。 她又躲在人后装死。 却见那人暗自操纵机关,整个山体隆隆,有无数细小碎石滑落,坠得她一头一脸。冯般若被他呛得很了,也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过了半晌,山体重归平静,而她眼前的场景却已移形换景,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一间墓室。 墓室修建极为浮华。西堂摆放寿材,棺椁上悬以铁索,其下夜明珠堆了一地,金银玉石更是扔得到处都是。香炉之中用了份量不少的龙涎香,乍一闻直熏得人脑袋疼。 墓室东堂尚有人生活过的痕迹。珍珠翡翠,点苍合页,绫罗绸缎应有尽有。金银玉石簇拥间另置了软榻和书案,书案之上摆着金盘和烈酒,其中金盘中盛着一条不明动物的腿,已经烤得油津津,腿骨颀长纤细。 金盘内另放了盛满香料的蘸碟和割肉用的小金刀。烈酒的瓶子扔得到处都是。墓室四周另有几扇门开着,应当分别是通往乐器库、厨具库、兵械库和文书库。 这显然是个皇家陵寝,能修建起此等规模地宫的人,不过寥寥几人,便是颍川王都没有此等规格。 那人幽幽向少女们转身过来,双眸之中烈火熊熊,暗含癫狂之意:“你们想回家吗?”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7节 有不少人都在他的引诱之下,点了点头。 “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回去的。” 他道。 “你们这里有十六人,我只放走一个。若是谁想回家,就拿起匕首,杀死另外十五人,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说到做到,希望你别让我等得太久。” 说罢,此人已经施施然转身离去。冯般若只觉一阵恶寒涌上心头,她轻轻甩了甩脚尖,将靴尖的刀片甩了出来。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呜呜呜我知道这几章有点画风突变,但是如果一老在家长里短里打转的话,菠萝女士就要被气死了,她实在是需要点自己的空间 请宝贝们放心,没有鬼的!而且这里是个短小的小单元,所谓的鬼都是有活人在故弄玄虚而已,终究会在神兽的光芒普照之下无所遁形。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7章 墓室逃杀 杀人者就在我们中间 说来也巧, 这双靴子还是越宛清当日为她做的。越宛清当时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她父亲在军中时,衣着护具,无不暗藏杀机,便仿照昔日她父亲的靴子给冯般若仿制了一双,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但她先隐忍不发。身侧的少女们见那两人竟无端消失在面前,更是惊惧。只是此刻现在还没有人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 大家固然都想回家,然而此刻却都不想做杀人犯。 有个少女被吓破了胆,竟然当场晕厥过去。她旁边站着的少女见此立时惨叫一声,有人低头下去探了探她的呼吸,见她未死, 方才松了口气。随着时间推移, 少女们渐渐胆大起来, 敢在墓室四周活动。发觉并没有什么鬼怪机关。 冯般若耳力极佳, 在一片混乱惨叫之间,她听见有细细的流沙涌入无尽空地的声音。她仰首探去, 只见墓室四角有风飒飒起,夹着金砂扑面而来。见到光亮以后风愈甚, 沙出如注,渐渐淹没了众人的脚面。 此刻也有不少人已经发现了此事, 惊呼声不绝于耳。冯般若正欲从地上站起来, 想要割破自己身上束缚的绳子以自救。可她适才站起来, 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口鼻。 她下意识想要反抗,却感觉那手指温凉,微微地有一点冰冷的松香气。她停住不动。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偏头望去,没有看见他的面容,却只听得风击碎玉,水撞幽冥。 “您还好吗?” 冯般若点头。 那人渐渐松手放开她。冯般若仰头看去,果真是郗道严。 郗道严脸色苍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嘴角还挂着一道血痕。身在幽深墓室之中,他红衣黑发,白生生的一张脸,又施以刻意装扮的艳色,显得他亦如妖似鬼。他望着冯般若,眼睛里掠过一丝无奈。 他本就没有什么战力,如今又身受重伤。倘若冯般若有防备之心,二人在一起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是冯般若晕倒了,他双拳实在难敌二十五手。 冯般若略微显出一点心虚。 郗道严首先帮冯般若拽下塞在口中的棉布,那棉布几乎塞到她嗓子眼,激得她一直不断地干呕。 随后他又解开冯般若身上的绳索。冯般若好容易重获自由,张口便问他:“你还好吗,里正说你……如今看来,你是安然无恙的了?” “我也中了迷药。”他道,“只是我素来呼吸较浅,中药不多,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说话,随后我就醒来逃了。误打误撞走进这个墓室,不想才缓过来不久,就遇上了您。” 冯般若见他轮廓瘦削而优柔,脸庞在满室明珠映衬之下竟然显出些细密地晕彩,不由称奇。此刻他混入少女之中,也不突兀,非说的话只叫人觉得美貌异常,如此而已。 “这样东西您拿着。”他将一块松香递给她,做了个靠近鼻尖的手势。冯般若马上明白过来,松香可以破掉那样叫她感觉十分熟悉的迷药,目前看来那要药有致幻与致人昏迷两样用途。 冯般若正凝望着他的脸,却耳朵微动,听得墓室之中有破风之声。 竟是有人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弩箭,瞄准一行人中走在最前方少女的胸膛。冯般若脚尖踢起一颗金珠直接瞄向那弓箭的方向,只差一寸,那支弩箭就要扎进少女的心口。 少女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弩箭被冯般若击飞,她仿佛浑身乏力一般倒在地上,连啼哭也不能。 不少人都察觉了此处动向,侧过头来看着冯般若。冯般若前后环视一周,心知如今想要再佯装无事发生也不成了。冯般若扬声,对着墓室之中全部的少女道:“我等时间并不多,如若不能快些找到出口,怕是会霎时被这些金砂淹没。” 众位少女愈发惊惧。郗道严却在此刻众人明明灭灭的神情之中有了计较。他手持一盏长明灯,往西出口外的文书库中去,冯般若旋即跟上。见她两人安然无恙地走出主墓室,其余少女方才松了一口气,各自捡了一个方向去寻。 冯般若问:“为何要来这间耳室?” 郗道严推开门,口中道:“果然是文书库。”他回眸看向冯般若,道,“乐器、厨具、兵械和文书四库,怎么想也应当是文书库危险最少,线索最多。” 冯般若赞道:“有理。” 她因此跟随郗道严一并在屋中搜寻起来。博古架上摆的都是寻常书,就着夜明珠莹莹之火,郗道严只扫了一眼,便拿起中间的一本《金刚经》。 他略翻了一翻,竟然从中找到了一把匕首。 冯般若奇道:“你怎知这本书里有东西?” 郗道严指向书架,只见得那一排摆放的是《世说新语》《三国志》《华阳国志校注》《水经注疏》。他道:“单只这一本是佛经,在未免也太显眼了。” “可是《金刚经》为何要给你一把匕首呢?”冯般若问。 郗道严手指从刀刃上缓缓捻过,是开了刃的。他道,“既然给了我匕首,便不会只给我匕首,也不会只有匕首。” 他又道:“请您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兵刃,以备防身之用。” 他两个立刻翻箱倒柜地找寻起来。不一会儿,冯般若又找到了一对开刃的指环。 她蹙了蹙眉,将指环和匕首递给郗道严:“你拿着防身,我用不着。” 她眼看着郗道严把指环带在手上,还不等她再张口,不远处的乐器库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等两人已经穿越耳室,走到乐器库中,只见那处有一个少女倒在地上。冯般若过去探她的脉,已经断气了。 她摇了摇头。 适才那个发现尸体的少女更是尖叫不休:“有人杀了她!” “有人杀了她!”她大叫,“杀人者就在我们中间!” 随即转身跑了出去,尖叫声在整个墓室中回荡。 乐器库中极黑沉,大多放的是一些对常人而言没有杀伤力的乐器,譬如琵琶和古琴。但既然匕首要设置重重关卡教人搜寻,那么想必兵械库和厨具库中也不会直接摆放着能直接致死的武器。 冯般若奇道:“她真是被我们中的某个人所杀么?” “是,也不是。”郗道严道。 “什么意思?”冯般若问。 郗道严上前仔细查看了那位少女的伤口,是被匕首迅速抹了脖子。这位少女双目紧闭,死状竟然极为安详,若不是脖子上有致命的伤痕,竟然像是睡着了。他道:“一刀毙命,既快又准。如果是您,想要在情急之中想要杀一个人,能够做到只砍一刀就能致死,让对方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吗?” 冯般若沉默一瞬,随后道:“我没有试过。” 郗道严不由失笑。罢了,他道:“是很难的,除非早有预谋。” “在这里的人都不过是些少女,如何会有这种本事?除非……” “是谁?”冯般若问道。 “或许在这十六人中有那人的内鬼。”郗道严道,“也或许,这个墓室就像他们的山体一样,漏洞百出,有人可以在其间自由穿行。” 冯般若不由面露凝重之色。 郗道严还有心情再向她笑笑。他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其他两库的情况。” 墓室中的金砂已经没过脚踝,因此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极深的脚印,亦难以在沙中奔跑。冯般若先来到厨具库,厨具库中已是剑拔弩张。 两拨人正在对峙。为首的都携带了兵械,一伙人手持钢刀,另一伙人手持长枪,显然都是在墓室之中寻到的。 此刻双方正在对骂。一方叫嚷着:“一定是你杀的!王家娘子是因被长刀贯穿而死,我们当中的只有你找到了钢刀,不是你难道还会有旁人?你一定是为了回家,为了自己活命,就动刀杀人!” 另一方不甘示弱:“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杀人?就算是我杀的她,又怎么了,总之我们都出不去了!要么就是被这金沙活埋而死,要不就杀个鱼死网破,左右还能活一个。” 混乱中照明的长明灯不知被谁拨到地上。厨具库陡然陷入黑暗,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尖叫声不绝于耳,因此其中有一个格外凄厉的惨叫声被掩饰住,但是血腥气却渐渐溢了出来。 冯般若心道不好。 许久之后,才有人重新把灯油放到灯架上。血腥味格外刺鼻,因此众人循着来源看去,竟有一个少女已然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靠得最近的那个少女见此惨状,更是破喉嘶叫。人群之中竟还有人小声抽泣起来。 除去乐器库的一人,王家女一人,如今厨具库的一人,一息之间,十六人竟只剩下十三人了。 “既有黄沙又没有食物和水,这些金银玉石也填不饱肚子。我们会活活饿死在这儿。”有人惊惧道,“不消两日,我们就必死无疑了。” 地上新死的少女容颜秀丽,双目圆睁,面上的表情定格,是不可置信。 她是被长刀刺中胸口而死,自口鼻胸腔流出潺潺的鲜血。此刻昏暗的厨具库中挤了十四个少女,仿佛是这个墓室里最安全的所在,但唯有这个耳室血腥飞溅,既能听到有人干呕吐出来的声音,又能听见有人惨叫不绝。 血水浸湿了金砂,浸出小小的洼地。 少女们又意外发现,浸满水的金砂会变得更沉,渐渐陷落下去。如果可以保证有足够的水,想必就不会被金砂淹没。 有人开心地喊叫起来:“我们有活路了!我们不会被活埋了!” 一时间,有两三个少女壮着胆子上前,肢解开她的身体,更多鲜血流淌在地面上,要不了多久,竟还真被她们炮制出一个狭窄的低洼地。 炼狱莫过如是。 冯般若看得目瞪口呆,血液潺潺而流,她只觉得头晕目眩,想要干呕。她吐了一阵,却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们怎能如此?” “不过是人在绝望中所燃起的求生之心。”郗道严垂下眼,轻声道,“布局之人就是要看到我们自相残杀,就是要看到人相食。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即使杀到最后一人,他也必不会放我们出去。” 第38章 破釜沉舟 别让我等太久,否则我就掀了…… 金砂一点点没下来, 渐渐已经淹过小腿。郗道严话音既落,整个墓室都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惊慌和安静之中。冯般若蹙眉看着他, 欲说些什么,却在寂静中听到极其轻微的“喀啦”声,像是齿轮转动,且声音来源并非始终如一,有时靠近东角,有时又像在西角。 墓室外有人。 她立即抬头看向郗道严,想把自己的发现宣之于口。郗道严却微微向她摇了摇头,随后转身带她重回到主墓室之中。 主墓室的烛火被墓道里的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鞋底碾过金沙,有奇异的脆响, 仿佛是某种蛰伏的虫豸在沙土中爬行。此刻, 棺椁之前空无一人, 在纸屏之侧摆放有层层叠叠的美酒。郗道严拾起地上的一个酒坛来看, 只见里头盛满鲜亮的酒液,冯般若瞧见了眼前一亮。 “这里有酒?”她道, “如此我们把酒泼到地上,是不是就不需要用人血来凝实沙土了?” 郗道严摇头道:“此事不妥。” “沙土倾注而下, 并不踏实缜密,即便是填满墓室, 也说不定会在哪里存在气孔。可是浇了水的沙土会有万钧之力, 彼时我们就十死无生了。” “再者, 倘若以酒液灌溉沙地,当沙石漫到长明灯上,就会燃起大火。到那时,即便我们不被闷死, 也会被活活烧死。” 冯般若懊恼道:“既然如此,我们没有旁的生路了?” “设局之人,本就不是想要留给我们生路的。”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8节 他自成百上千坛美酒之前走过,径直前往墓室深处。只见那里当头雕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神像。在昏暗的灯光之下,神像龙首蛇身,长有鳞角,甚为可怖。雕工栩栩如生,合着昏暗的光线展翅欲飞。 他尚在思量,一旁的冯般若却认出了来:“这是囚牛像。” 囚牛,龙之九子之一,性好音乐。性情温顺,不会伤人。 冯般若盯着囚牛像胸前的鳞甲,尚未发觉在上方,囚牛像的眼睛处,传来极其轻微的滑动声。一道微光从孔洞中射出,谨慎地扫视墓室内部。 此刻,穹顶的细沙已经连成了线,落在酒坛上发出“叮叮”的声响,有几坛酒已经被沙土压得裂开,酒液渗进沙里,散出辛辣的气味。 囚牛像下坐着几个泫然欲泣的少女,看起来被吓破了胆子,连瞧见他都显出惊慌之色。只见地上凌乱地扔了一下甲胄、护心镜、羽棱等物,弥散着微微的酒气。想是武器都已经被先前那些少女抢掠一空。 最深处挂的甲胄分外华丽,仿佛要把人打造成钢筋铁骨。身量又极其高大,原本是手持长枪,如今长枪已经被少女们夺走,身边的位置就有所空缺。后头是一张虎皮,虎头虎脸仍是栩栩如生。冯般若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虎皮,不由有些惊异,伏在虎头旁伸手拍了拍。 “你胆子倒格外大些。”有个少女对她道,“只是如今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说着又哭起来。 冯般若叹道:“便是要死,也不能引颈受戮啊,总要挣扎两下吧,否则岂不连鸡鹅都不如?” “你说得到容易。”少女道,“如今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冯般若被问得一噎,下意识转头去看郗道严。他正站在囚牛像前,指尖轻轻抚过神像龙首旁的鳞甲,眉峰微蹙,听见动静,他抬眼望向冯般若,黑眸里浮着点点无奈:“如此狠毒的一个布局,怎会让我们轻易出去?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男人?”许多少女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地仰头看他,“怎么会有男人在这里?” 这话问得要紧,郗道严不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可美人灯下酡颜,不由令人目眩神迷。一时几人都望着他有些失神,过了一瞬,才垂下头,继续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惋惜。 冯般若道:“他是女子,只是到了这个年纪,声音自然略微粗些。” 少女们脸上带泪,狐疑地看向他们两人。 就在这一瞬间,冯般若听见左边有轻微“咔”的一声传到耳侧。她起先还是如常与众人说话,但浑身肌肉渐渐绷紧,直到连风声也呈现出细小的变化。冯般若耳尖猛地颤了一下,顺着那声“咔”望过去,只见囚牛像口中正无知无觉裂开一条细缝。她浑身肌肉绷得像拉紧的弦,立即暴起。借助靴尖刀片之力,将整个人给钉在囚牛像上,即便如此,也只是在囚牛口中擎住那人一只手。 冯般若卸下他手腕关节,夺过他手中长刀。乍一看,只像是囚牛把他给吃了,如今只有一只手裸露在外。机关就此卡死,冯般若正欲再行拷问,那人却已经自断一臂,如此冯般若从囚牛口中再拽下来的就只剩一根血淋淋的手臂了。 少女们目睹这幅惨烈场面,不由惨叫出声。 郗道严轻叹一声,转移话题道:“既然山体可以旋转,墓主可以通过暗道窥视墓室内部的情况,那墓室内部也难说没有任何机关可供人逃生。最差最差,当墓主真正死后,他也要回来,归葬于棺椁之中。” “我也这样想。”冯般若道,“倘若真的放我们这些人在此处自生自灭,我反倒不安心了。” 冯般若将那只断臂扔到沙土之中,随后甩了甩手,又嫌恶地踢了一脚。郗道严却走上前来,背对着她略微处理了那只断臂。 冯般若再抬头凝望眼前的暗道,却见暗道已经闭合,她疑惑地转头看向郗道严。 “不过是个滑道机关。”郗道严凝视那只断臂许久,瞧见断臂的手指上套着一个精钢扳指,认出是那夜和里正那家人联手恐吓他之人的手臂。此事诡谲,既然山神不是真的山神,世上并没有怪力乱神之事,那夜他所见所闻,想必只是幻术而已。随后他俯首向她道,“即使此人不是自愿,滑道机关一旦启动,他也不得不丢弃这条手臂了,不怪你。” “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冯般若蹙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防虽得住,却未必护得住你们。” 此刻金沙已经漫过大腿。郗道严道:“如今我们也该想些旁的办法,不能坐以待毙下去了。” 他两个正说着,适才在厨具库发生械斗的两伙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其中明显又有伤亡。其中有位高个儿的少女面向冯般若几人,出言道:“现如今沙土已经漫的这么高了,总该想些办法吧?十六人全死,和十六人全活着,总要选一个吧?” 郗道严目光转过冯般若,见她正要气势汹汹地开口,大有不吵一架不算完的架势。他却拦在她面前,忽然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中多了一个人。” 他面容美丽,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听起来似男似女,兼之此刻形势如此紧张,令人一时忘记是否需要询问他,究竟是个变声期的少女,还是一个男子。 那少女:“什么?” 郗道严道:“适才那个蒙面人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他说我们中有十六人,但只能活一个,可是此刻,将站在一起和死了的加在一起,有十七个。” “十七个?”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在岩洞中时我仔细点过了,岩洞中只有十六个女郎,进入墓室之中,却变成了十七个,多了一个人。”他道,“只是现在无从查证谁才是第十七人。” 他话音一落,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数起身边的人。却不管怎么数,竟然都多了一个,惊惧之色溢于言表。若这话不是郗道严说的,或许大家还会怀疑是他所为,可既然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一时竟然没有人怀疑,他就是那多出来的第十七人。 “既多了一个,我们一时半刻也分不出多出的那个人是谁,但可以肯定,多出的那人一定是蒙面人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挑拨我们自相残杀,难道我们就这样如他的意么?” 郗道严说完,又环视着大家,微微压下了声音:“如今我有个办法,能让大家都活着走出去,就看你听或不听了。” “什么办法?”众人纷纷问。 “你上前来。”他道。 那高个儿少女如约上前,却见郗道严托起她手中的长刀,径直捅进自己的胸膛。 冯般若只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她扑过去抓住郗道严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郗道严!你疯了?!” 血顺着长刀的刃尖滴在金沙上,红得刺目。郗道严皱着眉,额角的冷汗混着金沙粘在脸上,却仍勉强扯了扯嘴角:“您知道该怎么做。” 高个儿少女吓得后退三步,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嘴唇发白:“你、你干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亲手杀了人,就碰上了这一桩公案。她惊慌地扔下手中的长刀,冯般若趁势捡了起来,不知怎的,她朝她笑了笑。 “你杀死了他,我要为他报仇。” 冯般若嗓音笃定,不见愤恨。那少女被冯般若的笑惊得连退三步,指尖还沾着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要杀他,你们都看见了,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般若又笑了一下。 她轻声道:“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了。” 说着,她持刀暴起,不过瞬息之间,眼前数人都已经被她击倒,鲜血顺着她们的身子渐渐流淌出来,整个墓室一时陷入静止,连金沙淌落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冯般若扬起头,满室金银玉器在长明灯下折射出稀薄的光,合着她一张稚嫩面容,愈发显出金尊玉贵。她手中横刀,手掌上的血迹已经微微有些干了。有些细小的血珠崩到她的面颊上,她不以为意,用手背去擦,在脸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我已把她们都杀了,还不出来吗?难道是怕你也打不过我?” 冯般若扬声道,嗓音清朗:“别让我等太久,否则我就掀了你这墓室。”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应声而出。冯般若又冷声一笑。 “非要我叫破你的身份不可吗?” “明王殿下。”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菠萝帅不帅,不帅后面还有 第39章 承云之计 你连人都不是,配做什么天子…… 黑暗里传来一声浑浊的轻笑, 仿佛是一个漏风的火箱发出了极重的轰鸣之声。冯般若循声望去,只见她面前的那张虎皮忽然被掀开了一个缝隙。 不是被风吹动, 而是一只手。 许久他笑够了,终于问道:“你怎知是我?” “这很容易。”冯般若道,“先帝驾崩后,明王便自请来祖陵驻守,如今有三十年了。” “竟然连你也瞒不过。”明王笑声既嘶哑,又爽朗,听起来既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翁,又像是个春秋鼎盛的中年男子,“我没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冯般若。冯潭之孙, 冯维之女, 颍川之主。” “是我太久没有出去过了。”他失笑, “没想到世上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就连冯维那小儿都已经做父亲了。” “你母亲是谁?”他又问。 “临海公主,卫知音。” 他大受震动一般, 冯般若瞧见他指尖竟然微微抖动,半晌他道:“这样说……你是崔锐的孙女不成?” “大胆!”冯般若一声厉喝, “你算什么人,竟敢冒犯皇后名讳!” 他问:“她如今还好吗?” “皇后上承天地祖宗庇护, 下有黎民百姓供养, 不劳尔等在此过问。” 他指尖微微一紧, 随后掀开了那虎皮,身后竟然只是个空空荡荡的暗室,里头什么都没有。身下是铁梨木制的轮椅,没缀半分多余纹饰, 身上裹着件墨色厚锦袍,袍子空荡荡的。除去那黑铁面具之后,更衬得他整个人萎缩干瘪得像片枯叶,脖颈仿佛撑不起头上的发冠。 他抬眼看向冯般若,薄唇抿成一道紧绷的线。冯般若不躲不避,许久,他摇了摇头,叹道:“你不像她。” “可惜了。” 冯般若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总之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位老明王的脸色是久病般的苍白,连耳尖都没半点血色,银白的须发没仔细打理,几缕乱发垂在额前,遮去了大半眉眼,冯般若盯着他的脸,只觉得他与皇帝不愧为亲兄弟,相貌果然十分相似。 行将就木的老人和青春康健的少年遥遥相对,她手中执刀,刀刃不住地往地上滴下些鲜血。金银玉石,流光翡翠,浑浊的泥沙,一时之间全都沦为陪衬,整个墓室即将崩塌,而其中的两人竟还能气定神闲地聊天。 “我上次见你母亲,已经是三十年前了。她如今怎样,身体还康健吗?” 冯般若却被他这一句话激起几分怒气,她怒视着他,夹枪带棒地回话:“你到底想问什么?把我绑到这儿来,要我杀死十五人,却问完我阿外,又问我母亲?我就不信,你深居此山,竟和外界没有半点牵扯,这样的消息都没听说?我母亲早已死了!” 他却仿佛是第一次听说一般,情不自禁垂下头,轻咳两声,整个肺叶都随着他的咳嗽震动,许久许久,他才抬起眼看向她,神色大为哀恸:“竟然是这样吗……” 这位老明王当年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是今上的嫡亲兄长,比今上大了约莫有二十岁,因此他才显得如此老迈。但天家素来是没有父母兄弟的,他在夺嫡之争中落败以后,自请来到祖陵为先帝后守灵,更是奉旨督造陵寝,如此他才能在今上的眼皮子底下,为自己修建一个这样规格的地宫。 冯般若不明白为何他提到皇后和临海公主时情状如此,皇后虽说曾嫁过旁人,并与那人生下临海公主,但是闻说那人其实是皇帝的至交好友,当年征战沙场之际,为救皇帝而战死。后来皇帝感念他的恩德,做主为他照顾妻小,这一照顾,便照顾进了自己宫中。 如此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明王听见她说起皇后和临海公主时反应会这样大。 她蹙眉望着他。可他许久却没有说话。 冯般若道:“若你没有别的要问了,就让开吧,你答应了要让我出去的。” “既然你和皇后与临海公主都相熟,想必你不会食言吧?” 他却摇头叹息:“出不去了。” “这个墓室,是我耗尽数十年心血,为自己打造的葬身之地。你既是她的血脉,难道没听说过承云氅?你眼前的这些女子,她们的皮囊,今后便是我的承云氅。” “胡说!”冯般若怒道,“承云氅明明是用银狐皮所制……” “在我朝先祖的箴言之中,银狐所指便是少女。” 冯般若大惊失色之际,明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掉塞子,里面飘出一股刺鼻的香甜气息:“你若不信,就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锁魂散,专门用来给人皮定型的。”明王道,“你既在皇室长大,对这东西应当不陌生?” 冯般若确实见过锁魂散。 幼童年少体弱,魂魄不定。大虞皇室常常会用这种药物给受到惊吓的孩童定魂,在鼻下轻嗅,孩童会陷入迷离幻境,在施药之人的种种暗示之下,看到甜美安宁的梦境。只是这锁魂散,皇后从不给她用,每每提起皇后只是说这药害怕神兽。 可此刻,明王居然说,那是给人皮定型的。 冯般若哑然,随后她又攥紧了刀尖。她抬起头,盯着明王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竟胡言乱语,出言抹黑我大虞皇室。今日我既然来了,便决都不会叫你得逞。” “无妨。” “我活了七十多年了,如今也够本了。”他道,“何况我死,有你陪伴,我死也没什么的。” 冯般若三步跨作两步,眨眼之间就已经弹到明王的面前。她口口声声道:“我就不信,你这样惜命的人,如今寿数未尽,就肯把自己封死在这墓室之中了?你大张旗鼓扮什么山神,搞什么移步换景、山肠九转的把戏,竟然只是为了抓这十六个女子?”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29节 “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将你凌迟,却不送你去死。你也不想老了老了,结果化作一团血葫芦似的烂肉吧?” “你请便。”明王却丝毫不慌,枯瘦指尖微抬,将冯般若手中的长刀挪开,随后他道,“我虽不敢妄言,但多少也算你的长辈,你对长辈,难道不该保留基本的尊重吗?” 冯般若嗤笑:“你这么说,是怕了?” “我一把年纪,早已不畏惧生死。”他道。 冯般若冷道:“你若真是能将死生勘破,便不会抓来这么多人给你陪葬了。” 金沙已经渐渐没过她的腰,将明王的轮椅也渐渐吞没了。刚才软软倒下的少女们被沙土虚虚掩住,唯独脸面口鼻还留在外边。 冯般若抬起刀刃,刺穿明王左肩。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血珠顺着墨色锦袍滚进金沙里,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冯般若尤不满足,咬着牙拧转刀柄,金属与骨血摩擦的声音在墓室里格外刺耳。 冯般若的手腕被血浸得滑腻,刀柄在掌心打了个转,她把刀刃再往深里送了半分,却见明王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你这模样,倒有几分像你阿外了。” “你也配提起皇后?”冯般若厉喝一声,“你那些暗卫们呢,怎么不让他们出来救你?怎么,难道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明王的肩背微微颤了颤。他垂着眼看自己肩上的刀,咳了一声,血沫子溅在银须上。 “你以为我会留着他们碍眼?”明王问,“我早说了,我既要带着你们一起赴死,他们也配留在这儿?这里只有你我,还这剩下的十五个女子,我会带着你们到仙界去,彼时……无论是当为人间天子,还是升入酆都鬼狱,我都有你们相伴了。” 冯般若闻言,却忽地启唇一笑。 “既然银狐指的是少女。” “那想必这十六人中混入少男,你这人间天子的一场大梦,便做不成了。” 明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青白的脸瞬间扭曲成恶鬼模样,他扑过去,试图揪住冯般若的衣领,一股腐臭之气袭来,教她一时呼吸不能,连手中的刀也掉在地上:“你竟敢骗我?!那些明明都是女子……” “都是你派暗卫抓来的?”冯般若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他踢开,足尖刀片将他脖颈划伤,“你真以为我会任人宰割?你也太看不起我了。你便是个真神,我也有法子对付你,何况如今你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小人。” 冯般若把他踹进金沙之中。她捡起地上的刀,指着他的喉咙,刀刃上的血珠滴在金沙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你耗尽三十年造的地宫,不过是座坟墓。你算尽一切的承云氅,不过是场笑话。”她俯下身,嗓音恶劣,出言又冷又硬,“先帝没选你当皇帝,是对的。你连人都不是,配做什么天子?” 明王在金沙里扑腾,银白的须发沾了沙土,像株被踩烂的枯草。他伸手去抓冯般若的脚,却被她躲开,只能歇斯底里地喊:“你骗我!你竟敢骗我?我必定会叫你后悔,我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说这话我不信,这十六人,我每个都一一验过……” “哦?”冯般若挥刀斩开他的手腕,血喷在金沙上,瞬间被吸干。她一张稚嫩的脸上拢上一层近乎天真的残忍杀意:“那我,你验过吗?” 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一双眼眸乌沉沉地,连他的身影都映不出来。她好笑地望着他,仿佛此刻胜券在握,处于高位的是她一般。她唇边扬起两颗虎牙,咧开的笑颜之下,仿佛藏着一只凶兽,正向他无声地张开嘴巴。 明王还在喊:“我是明王,你敢这样待我!我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我要当天子,不,我就是天子!” 她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捏碎一把松香。转身踢了郗道严一脚,冷声道:“别睡了,该你登场了。”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设计明王的时候其实是脱胎自“不动明王”,但显然此人配不上这样的一个头衔。尽管他看似老谋深算,实际也不过是些失败者的思路罢了,这种思路或许是他夺权夺不过年幼弟弟的原因。 第40章 地府天子 她不是像麒麟,她正是麒麟的…… 郗道严从沙土之中站了起来。除他之外, 另外被她击昏的十几人也一并从地上站了起来。 郗道严轻轻抬手拂去自己面上的沙土。虽说面若好女,然而除去衣衫发饰之后, 他的性别已经不言而喻。 他笑道:“真的是您啊,明王殿下。” 少女们簇拥在一起窃窃私语。明王却顾不得听她们此刻正在说些什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锣似的惨叫,手指抠进金沙里,血混着沙土糊在掌心之中:“竟然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要多谢殿下您为我指路。” 郗道严竟还向他拱手行礼:“若非当时您的手下对我穷追不舍,我慌不择路,只能逃进这里,否则您的大计,恐怕真会成功了。” 冯般若在旁边冷笑一声。她蹲下来,刀刃抵在明王的喉咙上:“事到如今, 即使此刻你跟我们一并死了, 也是白死。何不告诉我如何出去, 我说不定肯饶你一命, 让你苟延残喘两日。” “你明明被利刃捅穿了肺腑,失血而死!”明王惊道, “那些血是怎么回事?你明明……明明……” “这也要多谢殿下您。”郗道严道,“多谢您的手下, 他在此处丢失的那只断臂,血水充足, 十分好用。” 少女们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啜泣和咒骂。有个少女已然泣道:“我、我还以为这回我真要死在这里了……” 另一个穿红裙的姑娘抹着眼泪, 捡起地上的金银珠玉砸向明王:“你这个骗子!你假扮山神, 逼迫我们村子不得不献出新娘,我家只有我和我阿耶相依为命,阿耶舍不得将我交出,他们竟然将我阿耶活活打死!是你, 你害死了我爹!” 明王被金石砸中额头,血顺着眉骨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登时暴起,意图扑向冯般若,却被她抬脚踹在胸口,整个人摔进金沙里,溅起一片沙土:“别急呀,等会地宫塌了,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赴死。”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我已无话可说。”明王躺在地上,一时只有出的气,却无进的气了。他道,“你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你们明明……全程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我们确实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冯般若道,“可是你莫忘了,我们这里总有人不会被你蒙蔽的。” 她微微侧身,让出郗道严的身形。郗道严脸色仍是苍白的,他将手握拳,附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后他道:“还要多谢王妃信任抬爱。” “我自知道这里有十六个少女后就在思考,为什么是十六人。为什么各个村子大肆给山神上贡新娘,上贡了这么多年,上贡到村子里竟然连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凑不出来了,为什么到如今,还是只有十六人。” “直到我进来以后,瞧见这副天子的寿材。随后我便想到,新天子登基,可采选世妇一十六人。” “所以这位天子想要在地府登基,提前给自己准备了一十六位世妇殉葬,根本不是要做劳什子承云氅。”郗道严冷道,“他先是在各地挑选少女,随后假借山神之名,逼迫周围村镇供奉少女。想必一位亲王,在里正们的眼中,与一位神明也没甚差别。待一十六人凑齐了,他再设计引诱这一十六人自相残杀。” “才不过一十六人,很快就会杀光的。为了活命,谁能放过谁呢。” “这位天子最终的目的,从来也不是放归其中一人,而是要带着他的一十六位世妇下地狱。” “明王殿下做了三十年的登基梦,如今看来在人间是不成了,便想到地府去了。他毕生杀孽造的太重,如今业报加身,想来死后会坠入酆都地狱。他不怕酆都地狱业缘报对,只恐享受不到人间天子的待遇,因此想带这一十六位世妇同去。” 他凝望着明王,轻声道:“想必以往明王殿下身为山神,所采选的列位新娘,已经作为皇后、夫人、嫔御、妻妾,先于他去了。” 他这样说完,冯般若却抢先问他:“既然如此,那些男尸女鬼、山神造像……究竟是怎么回事?” “里正不是给我们讲了那个故事吗?”郗道严问。 “有女子想要和情郎私奔,却不幸被抓了回来,被强绑着上了山神的花轿。她的情郎想要救她,却被山神杀死,抛尸在山上。” 郗道严声音转冷了些:“我们的明王殿下必然不是愿意见到他所纳嫔御如此悖逆的,必然会惩处这两人。我只怕有人恐惧惩罚,叛入了明王门下,自此给他做些恐吓路人的营生。兼之他手上还有锁魂散等邪物,想必蓄意引诱,制造幻境。便可令世人深信不疑,将他奉若神明。” “难怪,适才从祭坛处拖我进来的那个山神的化身,我瞧着就怪怪的。”说着她又问,“还有一事,那里正所说的,所谓定亲石上浮现出的朱红的印记,又是怎么回事。” “是茜草。”有个少女已站了出来,“不过是茜草而已。” “是。”郗道严道,“里正趁夜将茜草挤出汁子,在定亲石上描画了桃符上的图案,等茜草彻底干透,定亲石上便不显。翌日他再将众人叫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将定亲石泼湿,此后桃符显现,众人便以为是神迹。” 另有个少女捡起地上的金砖,意欲砸向明王的脸:“原来是你搞的鬼!那定亲石先是送走了我姐姐,随后又是我,我倒要问你,为什么总是可着我们这一家人欺凌!” 明王一偏头,那金砖立时砸在一旁的囚牛造像上,将兽足砸碎成几瓣,露出里面的枯骨,上边还挂着半块银锁,正是村里少女常戴的样式。少女们见状,顿时哭成一片,有的骂明王,有的喊亲人,整个地宫都回荡着哭声。 明王躺在金沙里,听见这些话,突然发出一声惨笑,血沫从嘴角溢出来:“知道了这些又如何?你们还以为能活着出去?这地宫的机关,我早就启动了。再过半个时辰,地宫顶上的千斤石就会砸下来,你们都得陪我去地府做天子!” 冯般若瞳孔一缩,抬脚踩在明王的胸口,刀刃划破他的皮肤,渗出鲜血:“出口在哪里?说!” 明王盯着她,嘴角扯出个狰狞的笑:“这地宫如今只有一条路,就是跟着我一起死!” 冯般若的刀刃划破明王喉结旁的皮肤,血珠滚进金沙里,她咬着牙:“再说一遍,出口在哪里?” 明王冷笑,随后随着他手指向天一指,原本嵌在墙里的青铜灯盏开始摇晃,灯油洒在金沙上,瞬间燃起蓝紫色的火:“这是引火油,等千斤石砸下来,你们就会被烧成灰,连骨头都不剩。” 郗道严瞳孔一缩,抓住冯般若的手腕:“别跟他再耗下去了,他不会说的。”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向那副巨大的天子寿材,翡翠棺盖上映着跳动的火光,“古代天子陵墓,寿材必设通天孔和还阳道,供墓主魂归人间。通天孔在上,还阳道在下,你瞧,此处正是通天孔。” 冯般若立刻明白,转身对少女们大喝:“都过来帮忙推棺盖!” 先前那高个儿少女抹了把眼泪,第一个冲过去抓住棺盖的铜环:“我来!”另一个才痛骂了明王的少女也跟上,声音还在抖,却咬着牙用力:“我、我也帮得上忙!” 十三个少女围成圈,抓住棺盖的铜环,棺盖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慢慢向一侧滑动。明王见状,突然爬起来要扑过去,冯般若抬脚踹在他的膝盖上,他跪在金沙里,却仍伸长手去抓棺盖:“不许碰我的寿材!那是我的……我的天子位!” 冯般若踩住他的后背,脚尖刀刃抵在他的后颈:“再动,我割了你的脖子。” 明王的身子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棺盖被推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厚厚的金沙,金沙下面,露出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复杂的云纹。 郗道严蹲下来,抓住石板上的铜环,用力拧了一下。青石板发出“咔嗒”一声,向一侧翻倒,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 “是暗道!” 郗道严点头,咳嗽两声,旋即转头对冯般若说,“你带她们先走,我断后。” 冯般若皱眉。 郗道严笑了笑,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快,没时间了。” 头顶的轰隆隆声越来越响,千斤石开始往下掉碎石,砸在棺盖上,溅起火星。 慌乱之中有人开口:“快!石头要下来了!” 少女们一个个跳进去,冯般若几乎是半夹着郗道严跟在后面,最后回头看了眼明王。 千斤石砸在寿材上,翡翠棺盖碎成几瓣,金沙被扬起,混着蓝紫色的火,照亮了整个地宫。 暗道里很黑,郗道严从袖中掏出个火折子,吹燃了,微弱的光映着众人的脸。少女们终于逃出生天,此刻也顾不上怕黑,争先恐后地从暗道之中逃脱。 火折子的光晃过郗道严苍白的脸,冯般若侧过头看着他,有点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顿了顿她又问:“你早就计划好了?” “不过是侥幸而已。” 郗道严咳嗽两声,面颊上涌上一点脆弱的红晕,垂眸却笑着看向她:“也多亏了您。” 冯般若哼了一声,却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这里黑,小心别摔了。” 尽管如此,冯般若仍是挂起十分警惕。自她明白锁魂散等物的切实用处之后,她便明白,恐怕明王不会让她们就这样轻易逃离。果然所隔不远,有一阵凄婉凋零的哀乐声破空而来。 少女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而冯般若则孤身一人走上前来。 有魑魅魍魉在月色下升起,各个面色狰狞可怖,形容一言难尽。而她早已勘破。 这些恐怖之下,真正的险恶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她提起麒麟长鞭,纵身面迎鬼魅而去。 月影投在冯般若的身上,她怒发冲冠,眉目明丽生动,眸光锐利如电。仿佛被惊雷劈开的寒潭,瞳仁里燃着细碎的怒火,眼梢斜飞时带着睥睨众生的威严。郗道严企图叫住她,再想办法,话到嘴边,却有一阵咳嗽袭来。 他凝望着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后会为她起“般般”这个小字。 她不是像麒麟,她正是麒麟的凡尘化身。 周遭的魑魅魍魉发出刺耳的嘶鸣,那些妖邪鬼魅的影子在夜色里扭曲作直,伸出枯槁的手往她身上抓来。少女不退反进,右脚猛地踏向地面,青砖碎裂的声响里,她右手拔出腰间的短匕,手腕翻转间,匕尖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动作间,她束发的丝带不知何时断裂,墨色长发如狂草般披散开来,被风卷着扫过肩头,竟仿佛是飞扬的鬃毛。身在一众鬼魅中间,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因战斗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英气。 纵然身陷囹圄,也依旧是能凭一己之力搅碎黑暗。 不过片刻,幻境已经散去,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奇装异服的尸体。郗道严放眼望去,果然在其中见到身着蓝布鞋、失去一条手臂的明王暗卫。 冯般若微微侧过脸,即便此刻她脸上染了血,仿佛一双眸子都随之变成猩红的,但令人没有恐惧之感,仿佛只是神威显赫。许久之后,猩红渐渐退去,她口吐人言,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走吧。” 晨光破夜。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0节 ----------------------- 作者有话说:其实就是为这碟醋包的饺子啊[爆哭] 第41章 生死之交 幼年期的冯般若竟然是一只人…… 回村以后, 冯般若亮出身份,惩治了附近若干村镇之中的明王伥鬼, 随后两地府衙都前来拜谒,又遣人将他两个送去灵岩寺。 抵达灵岩寺后,皇后将她抱在怀中恸哭不止,三令五申不准她以后再以身犯险。冯般若询问皇后,明王到底跟她有什么瓜葛,皇后只推说是年轻时候的旧相识,竟然胆大妄为相想要祸害她的般般,死在地宫之中算是便宜他了,倘若落在她的手上,她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皇后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明王已经死了, 她没有必要再追究此事, 毕竟不能是皇后指使明王绑架她的。 入夜之后, 冯般若偷偷翻墙去郗道严的禅房之中探望。 郗道严自回到灵岩寺后, 就生了场重病。皇后生怕他过了病气给她,不准她去看他, 但架不住她腿勤,翻墙也翻得飞快。 途经颍川王当年的禅房时, 她脚步情不自禁慢了下来。倘若当初系统所言为真,当年她并没有撞破颍川王有异人之好, 那他的禅房应当还一如当年。 然而眼前的景象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尽管系统口口声声说, 原身不知道颍川王实际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颍川王的禅房仍旧被烧毁了。不是她烧的,难道还会有别人? 她望着那堆残垣断壁,又她垂下手,轻轻伸出自己的掌心。 那只手掌又白又软, 即便有着常年练武的痕迹,仍旧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青红两色的血管。她用手掌探向自己的心口,她的心脏仍在扑通扑通地跳。 她果然是死在十四岁那个雨夜了。 她看见熟悉的、十二年前自己的身影。少女轻巧地跃上墙脊,从一个屋檐跃到另一个屋檐上,面对着金红夕照,仿佛是一只难以管束的猫。 那日,颍川王得知她已被皇后管束起来,应当是无从再来与他私会了。于是他加紧时间,相约程、高二位小姐前去竹林赏雨。他从未想过,冯般若为了见他,竟然翻墙逃了出来。随后,她闯进了颍川王的禅房,发觉他有异人之好。 冯般若手持红烛,将颍川王那些罪恶的藏品尽数引燃,随后她尚未想着走,在原地为超度亡魂念了一段《地藏经》。 等她再想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被已经倒塌的房梁封在那场大火之中。颍川王的禅房起火,自然有多少人要来救火,可颍川王自己知道自己的房中有什么,又不知冯般若正在其中,因此阻拦众人救火,竟然将冯般若活活烧死在禅房里。 她说不清自己是窒息而死,还是被烈火烤干最后一滴血才死去的。她只是觉得惊慌恐惧,最后无力反抗,无奈死在火中。 在这个小世界尚且没有长成一个合格的故事的时候,其中重要的大反派就已经死了。那么这个故事该如何延续下去?系统尝试了多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就是以颍川王迎娶的第二任妻子顶替冯般若的位置,然而在这个故事之中,颍川王十分长寿,一直活到八十九岁。而这位女子与卫玦相处得又不算太好,还未等到越宛清进门,这女子就坠下荷花池死了。 系统又安排了另一个女子来做颍川王的第二任妻子。然而很快,这个女子也死了。系统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总是会死,于是反复尝试,发现颍川王的每一任妻子死因都非常离奇,即便是有人能有幸活到卫玦娶亲以后,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就在事情陷入胶着的时刻,系统想出一个新的办法。 它将冯般若的皮囊从火场之中擦洗干净,用数据填充这个皮囊,随后,抽取了一些异世的往死魂魄投入这个皮囊之中,操纵她们代替冯般若成长,让她们一个一个地软磨硬泡地嫁给颍川王,最终长到她二十六岁,越宛清嫁入颍川王府的那一天。 可是无论系统将多少人投放进这个身体,她们总是活不到这一天。或许是冯般若的个性太过跋扈古怪,难以模仿,总而言之,没有人活到这一天。所有人都在这一天之前死于各种各样离奇的原因,比如中毒,比如上吊,比如投水。这个计划陷入僵局之中。 这已经是个难以延续的故事了。难道要让它这样就烂尾吗? 最终,有人提议,要不就把冯般若的灵魂投入进她成年后的躯体之中,说不定任务也会完成呢? 系统的能力不足以将她从十四岁的火场之中拯救出来,不能让她按照原样长大,也不能让这个十四岁的魂魄跟随这个空荡荡的躯壳穿越十二年。但是可以暂且保留这个年幼的魂魄,将她投入被穿越者经营妥善、成年之后的躯体。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想必她也乖巧可爱,易于摆布。 只是谁也没想到,幼年期的冯般若竟然是一只人形比格。 被系统花费掉的许许多多时间在她眼前闪回。冯般若扬起头,对面是她原本被烧成灰烬的尸骨。她早该想到的,她为什么会在火场之中穿越至如今,她穿越之后,自己的身躯去哪里了? 除非是无论从哪重维度来说,都只有这么一具身体。 她在系统的幻象中回望自己的焦骨。系统告诉她这一切,无非是想要她感激它,让她明白她能够活着全仰赖系统的帮助。可倘若她活着就要永远听系统的话,做一个傀儡,做一具会说会笑的尸骨,那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在脑海之中呼喊系统,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由褪色的黑白画卷,又重新被颜色填充。 时间还在继续。 随着日轮自西头坠落下去,冯般若心中更是一凛。她素日不怕冷的,可如今却不由觉得有一丝寒意。她无声地拢了拢衣服,强忍着把摆在她面前的、世界的真相给抛诸脑后,随后,她继续前往郗道严的院落。 郗道严半躺在病榻之上,斜倚着叠好的素色锦被,一身月白襕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领口因他微垂的动作,露出半截清瘦的脖颈,肌肤白得像玉,却没什么血色,只在颊边泛着一点近乎透明的薄红。 他长发未束,有几缕垂落在胸前。原本该是清亮的眸子,此刻像被云雾笼住的寒潭,没什么神采,却偏生因这病气,添了几分惹人怜的清绝。 冯般若瞧见武宁正伺候他吃药,因此没有上前惊扰,却不慎听见武宁跟他说话。 “……此次皇后突然发难,使郡王您如今的处境愈发艰难了。” 郗道严道:“旁的都无妨,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皇后要如此待我。她究竟知道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颍川王妃?” 武宁话一出口,立刻被他冷冷瞪回去。武宁只好闭口不言。郗道严仰头看向窗边一枝渐黄的梨树,半晌他才道:“上京城的形势,跟我想的还是不一样。” “要不我们先回北海郡国呢?”武宁问,“左右陛下旨意已经下了,您已经是北海郡国之主,那件事……我们还能徐徐图之,不妨先回北海郡国积蓄力量。” 郗道严沉默片刻,道:“可我……总还是想再试试。” “便是您的身子也拖不得了。”武宁又劝,“这些日子您又动武力,又耗心血,连药也没有按时吃。我瞧您的身子也撑不住了,何苦还要在这个泥潭之中苦苦熬煎呢?” 郗道严反倒笑了。 “你以为如今我要走,他们便会轻易放我走?” “这些事情,早不由我做主了。便是陛下肯放我走,倘若他在路上安排刺杀呢?只要他想,他自有一万种办法让我死得无声无息。自以为逃回北海郡国便能偏安一隅,那也太天真了。” 武宁挠头道:“那这该如何是好?要不然,我们去求颍川王妃帮忙?” “不可。”他立即拒绝,“她如今虽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其实已经足够艰难了。我又怎能累她……” 他声音无端弱下去,教冯般若听不见了。 冯般若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在何处,倘若他需要,她是愿意帮他的忙的。她虽不知道郗道严最终想要做的是什么,但倘若皇帝和皇后想要杀死他,她愿意去为他说话,愿意救下他的性命。 同行一场,他们现在也算是生死之交。若说起初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一个空有美貌的漂亮娃娃,可如今对她来说,他已经是她重要的朋友了。 她收起了那些将他收服为面首的轻慢之心,愿意去帮他的忙。 她想要闯进房中去告诉他说这些话,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探听人家的私隐。这并不合适,作为朋友而言显得太过冒犯了。她凝望他半晌,最终转身遁去。 之后几日济幽,冯般若都跟皇后在一处。虽说她自小不学无术,经文背的却熟,每每站出来都拿得出手,教人信服。皇后也偏爱带她,她有心想为郗道严求个恩典,每每却觉得不是时候,她说不出口。虽说她心直口快,也知道有的话能说,有的话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便宣之于口。 直到从灵岩寺回宫那一日,她有心庇护郗道严,便拒绝了皇后同乘马车的要求,只是在外头骑马。满目秋光山色,她渐渐把这些日子困扰着她的凡尘俗事抛诸脑后,纵马快活地在山涧穿行。 等她回到京城之后,还未回到家中,却兜头听见一个噩耗。 “王妃,世子妃她……已经流产了!”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菠萝或许一开始对郗道严是有点杂念的,但是后来郗道严向她证明了他是一个可靠的盟友(表面上),菠萝就坚定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 [狗头叼玫瑰]聪明的宝宝就会知道,想从好朋友变成男朋友,是不那么容易的。 第42章 枇杷蜜饯 儿子也想为自己的妻子,讨个…… 冯般若:“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老奴有负王妃厚爱,照顾世子妃不力, 致使世子妃不幸流产,请王妃责罚!” 冯般若双眼看着面前的杨妈妈,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虽说不至于从马背上摔下去,可她仍是反应不过来,许久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妈妈道:“都是老奴照顾不力。这些日子王妃不在,其实阖府上下丝毫不敢轻慢。世子妃素日的饮食要经三道试毒,汤药有医女亲尝,世子妃整个人也格外在意,每日深居简出, 少与外人接触。只是那天世子妃的母家给世子妃送来一碟子蜜渍枇杷, 老奴想着这是世子妃母家送来的, 必定不会有问题, 便由着世子妃吃了,可不想那枇杷竟然被人下了毒, 世子妃吃下之后腹痛不止。世子当即就向宫中递牌子请来太医,却不想……已经晚了。” 冯般若立刻道:“随我回府。”随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郗道严。 郗道严隔着珠帘, 向她显出一个轻微的笑意。 冯般若咬了咬牙,即刻策马回府。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卫玦和廖蝉衣已经被她吓狠了, 想必是不敢对越宛清下手的。颍川王府人口又简单, 应当是没人盯着越宛清的肚子的。 难道真是越宛清母家的人? 亲爷娘,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女儿? 白马撒开四蹄往颍川王府疾奔。相隔还有半里,门房就已经将府门打开,才刚够马身挤进去, 她便甩了缰绳,靴底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任凭一路上都有人追在身后喊她慢些,她仍是充耳不闻,径直往清宁院走。路过游廊时,正好撞上端着空药碗的小丫鬟。小丫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她来势汹汹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冯般若只问:“世子妃怎么样了?” “回、回王妃,世子妃刚喝了药,正躺着呢……” 冯般若不等她说完,便抬脚往屋里走。 门没关,她刚跨进去,就听见越宛清压抑的哭声。卫玦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指节泛白,见冯般若进来,他站起来,嘴唇动了动,终究只说了句:“母亲回来了。” 冯般若没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越宛清见她来,立刻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腕,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母亲,是宛清的错,若非是宛清没有防人之心,也不会……也不会……” 越宛清脸色苍白如纸,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显得格外瘦弱憔悴。 冯般若心口一软。她伸手替越宛清理了理头发,声音放得极轻:“我知道的,这也不能怪你。” 她转头瞪向卫玦:“太医怎么说?” 卫玦垂着眼睛,规规矩矩地回答她,面上显出一点痛色:“太医说,那些蜜饯都是用桃仁、红花、牛膝等药物浸泡过的。虽说量不大,但胎儿哪里经得起。彼时儿子也在现场,看见那是个……男胎。” “你妻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的关注点竟然是,失去的是个男孩子?”冯般若蹙眉看着他,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随后她转头问站在旁边的杨妈妈,“枇杷呢?既然是在枇杷之中下毒,这些枇杷都有谁曾经经手?越家的人呢,可曾都细细问过了?” 杨妈妈立刻捧过一个青瓷碟子,碟子里还剩两颗蜜渍枇杷,果皮上还沾着蜜,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王妃,这是剩下的蜜饯。当日在府上送枇杷的是世子妃的嫡亲兄长,说这些蜜饯都是世子妃的继母担忧世子妃有孕辛苦,亲自为她制作的。” 冯般若捏起碟子里的枇杷,凑到鼻下闻了闻:“你那继母从前做的蜜饯,也是这个味道?” 越宛清靠在床头,手指揪着床单边角,轻声道:“从前继母做的蜜饯都是酸中带甜,没有这种苦味。可阿兄向我转告了她的话,说枇杷性凉,她特意为我加了些草药,说是能中和寒气。” “你这位继母从前待你如何?”冯般若又问。 越宛清神情不由显出些颓唐:“她从前待我是很好很好的。我母亲去世得早,多年没有母亲照拂。后来阿耶续弦,她无子,像待亲生女儿一般待我,我从没想过,她竟然会害我。” 冯般若又问:“自你小产以后,越家可曾派人前来上门探望?” 越宛清摇头。 冯般若道:“既然越家的架子这样大,那就由我先去拜访他们吧。” 越宛清仰头看向她,仿佛想要出言相劝,但是片刻之后,她只是垂下手,眼角滑过一行清泪。 冯般若转头要走。就在她即将推开门之际,卫玦忽然叫住她。 “母亲。” 冯般若不解地回望他。 “儿子想要与母亲同去。”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1节 卫玦眼神闪烁,其中的纠结疑惑,渐渐凝成担忧和不甘。他望着冯般若的眼睛,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儿子也想知道,为什么越家要害自己的女儿,要害我们颍川王府的孩子。” “儿子也想为自己的妻子,讨个公道。” 冯般若顿了顿脚步,随后她道:“那还不跟上。” 卫玦凝望着她背影,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冯般若难得看得上他一次,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他伏在越宛清身侧,手掌自她发心爱怜地滑落:“别担忧,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随后他站起来,追逐冯般若的身影而去。 冯般若跨上白马,靴跟磕得马腹发出一声闷响,缰绳一扯,白马便箭似的冲了出去。卫玦紧随其后,青骢马的蹄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石屑。他两人都会骑马,如今轻车简从,从颍川王府到越家的距离实不算远,兼之她刻意加快了脚步,不过两刻钟就到了。 越府的朱门很快撞进视线,冯般若勒住马,马鞭尖指着门房,寒声道:“我乃颍川王妃,速去通报你家将军。他既不肯见我,我如今,亲自来见他了。” 门房见她气势逼人,急忙往里跑。不过片刻,越将军便慌慌张张地迎出来,青衫下摆都沾了灰,身后跟着沈氏,手里攥着块绣帕,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 “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越将军弯腰行礼,话没说完就被冯般若打断。 冯般若道:“越将军,我今儿过来可不是为了来跟你见礼的。我只问你一事,你夫人给我儿媳送的蜜饯,为什么是用极为阴损的伤胎之物所制?如今害的我儿媳小产,你们既不肯上门,只得由我亲自来讨个说法了。” 越明远的脸瞬间煞白:“王妃息怒,世子妃乃是我亲女,我们夫妻两个怎么会做这种事?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卫玦从袖中掏出太医的脉案,“啪”地拍在越明远手上,“无凭无据,小婿绝不敢莽撞登门。宛清吃下贵府的枇杷蜜饯后,腹痛小产,我颍川王府上下尽可见证,何况还有宫中太医的脉案为证。宛清是你亲生女儿,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受到如此戕害?” 越将军夫妇闻言,双双脸色大变。沈氏更是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在岳将军怀中:“王妃,那蜜饯虽说是我亲手熬的,可我哪里敢加什么伤胎的药?我是看着宛清从小长到这么大的,虽说她并非从我腹中生出,可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孙儿,我疼还来不及呢!” 她又连滚带爬地扑向冯般若的马前,抓住她的缰绳,“王妃,你要相信我,我绝不敢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若王妃信,尽可以纵马踏死我,我绝无半句怨言的!” 冯般若勒住马,靴跟在马腹上轻叩,白马长嘶一声收住脚步,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下,溅起几点泥星。她俯视着脚边的沈氏,眉目自是高高在上:“越夫人,这样简单几个字,要我如何信你呢?” 沈氏道:“我有人证,我制作蜜饯之时,身侧一直有人在。我何尝会在蜜饯中暗中下毒?便是跟草药一同熬制的蜂蜜,所用之方也是从赵太医那里求来的,连药材都是他给的,连药材都不是我所抓,有哪里来的伤胎之药呢?” 冯般若问:“你可有凭证?” “有!”沈氏道,“彼时赵太医给我开的药方、送来的药材,我这里都有剩余。” 冯般若道:“既有证物,便请越夫人取来药方与剩余药材吧。” 沈氏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忙不迭站起身,请卫玦亲自跟她去拿药。卫玦看了一眼冯般若,只见她向他微微颔首,他即下马,跟着去了。 不过半刻钟,卫玦便捧着个红木匣子过来。沈氏亲自掀开匣盖,取出一张宫绢所写的药方和一包用鹅黄色绢纸包着的药材。冯般若接过药方扫了一眼,确实写的都是些不温不火的药材,下方署名“赵承宗”。 她又捏起绢纸里的药材,放在鼻下闻了闻,皱起眉:“这是什么?” “王妃明鉴。”沈氏道,“我没读过书,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会认识药材呢?赵太医开药之后,我只敢照着他拿来的药材熬煮,生怕有一点错漏,失了药性。至于伤胎……让宛清失去孩儿,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她平安生下孩子,以后的颍川王就流着我越家的一半血,这是多大的荣耀,我又有什么理由算计她,让她小产呢?” 平心而论,她说得有些道理。 冯般若喜欢越宛清,重视她腹中的孩子,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越家总不至于看不惯自家女儿过得好,所以要算计她,让她栽跟头吧?就算是真的看不惯女儿,难道也不怕她颍川王妃? 冯般若道:“既如此,就传人证吧。” “卫玦,你去亲自将赵承宗提来。若有不从,你知道该怎么做。” ----------------------- 作者有话说:[狗头]想不到吧,原女主又倒霉了。 但是经历了生死,菠萝处理问题也冷静一点点了。 第43章 太医自尽 若我说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卫玦领命而去。 见冯般若面色稍霁, 越氏夫妇立刻恭请冯般若入府,要她安心等待卫玦归来。 冯般若坐进越家正堂上首的酸枝木椅, 越明远忙亲手捧来一盏碧螺春,她瞥了眼茶汤里浮着的茶梗,并未抬起茶杯。随后她又询问:“越夫人,你熬制蜜饯那日,厨房可有外人进出?” 沈氏道:“那是给世子妃制的东西,绝没有外人从中进出过,全程只有我经手,还有我的贴身丫鬟金珠。” “传金珠来,我有话要问。”冯般若道。 见到金珠之后,冯般若更是大失所望。沈氏大字不识, 但还有一副美貌, 让人觉得不至于太过无趣。这个金珠为人则更是木讷寡言, 也不认识草药, 见到她更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若不是沈氏说她做事妥帖细心,冯般若还真在她身上找不到什么可取之处。 却许久也等不见卫玦回来。半个时辰过去了, 冯般若本就不多的耐心即将告罄,院外终于传来马蹄声, 卫玦攥着缰绳下马,面上神色莫名。 他望着冯般若, 眉眼之中有些微妙:“母亲, 赵太医自尽了。” 冯般若一怔。 越将军不过是个四品将官, 他还没那么大的能量栽赃太医,再诱使太医自尽。他一无动机,二没能力。可如今赵太医又莫名其妙地自尽了。他到底因何要自尽? 便是害怕她冯般若的威势,也万万不必因此自尽吧?就算他真是幕后真凶, 冯般若也未必会杀了他。 她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幕后真凶不想让他活。 真正致使越宛清流产的人,想让一切线索在这里断掉,此案自此成为悬案,再没有人能知道,越宛清到底是被谁所害。 冯般若问:“赵承宗是怎么死的?” “上吊自尽。”卫玦道,“都官尚书和廷尉都已经赶去了。儿子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从梁上摘下来了。” 见冯般若长久不答话,他又问:“母亲可要亲自去看看?” 冯般若心中无数震荡,难以言喻。俄顷她问:“赵承宗之死,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卫玦道:“没有。” “他确确实实是自尽而死,颈椎折断的角度、屋内的摆设……全都没有可疑之处。他死前甚至还特意洗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可见是从容就死的。” 冯般若问:“可有遗书?” 卫玦答道:“没有。” 见冯般若气场有些不大对,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冯般若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眼前闪过很多人的身影,仍然感觉身在一团迷雾之中。 她起身要走,也不向越氏夫妇告辞。卫玦追上她,亦步亦趋地追问她要去哪里。 她道:“别跟着我。” 卫玦道:“可是母亲……” “我不会做什么的。”她道,“你回去照顾好宛清。” 说罢,她纵马而走。 冯昭蘅还在虢国夫人府中暂住。听说有她召见,兴冲冲地就来了。却看见姑母的神情冷若冰霜。 “怎么了,姑母?”冯昭蘅的声音都不由放得极轻。 冯般若则开门见山问她:“你嫂嫂流产了,是你做的吗?” 冯昭蘅立刻惊诧地张大了嘴。 她这些日子就在虢国夫人府中,很少出去过,更未见过越宛清。越宛清猝然流产,她也意外非常。后来她意识到冯般若这样问,是在怀疑她了,一双眼立刻凝满热泪。 “我知道我之前待嫂嫂不好。”她这样道,“可我如今对阿兄已经没抱什么念想了,又怎么会做这自损阴德的事情,去伤害她腹中的孩儿?我……也是这孩儿的姑母啊。” 虢国夫人也前来劝慰:“般般,是不是弄错了。” “这些日子阿蘅确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有一桩喜事,合该说与你知道,高家已经向阿蘅提亲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定亲。那时你可一定要来吃杯喜酒。” 冯般若已经忘却了高家是什么人,因是问:“高家?” 虢国夫人道:“就是那日曲水流觞时,出手搭救阿蘅的那个少年,他名叫高俨。” 冯般若道:“好,我会来。” 排除了冯昭蘅的嫌疑,此事变得愈发离奇古怪。显然,戕害越宛清的也不会是廖蝉衣。廖蝉衣一介孤女,倘若她要给越宛清下毒,大概会在府中实名制投毒,没有能耐买通太医,还能让太医慷慨赴死。能完成此事的人必须得位高权重不可。 冯般若不免有些后悔赶走了系统。说不定现在出现了权势彪炳的新的恶毒女配,只是她不知道而已。这是系统惯用的套路了。 如今没有线索,冯般若驭马前往太医署。她到的时候官差已经收殓了赵太医的尸身,只剩下整洁如常的一座官邸。冯般若问了差人:“这座官邸原本就是这样的?” 差人回答道:“是,王妃。” 冯般若在屋里转悠了三圈,一点问题都没瞧出来。赵太医之死,没有一点谋杀的痕迹,他应当就是自尽而死。 冯般若在他卧房中转悠了一圈,唯独觉得有一处古怪,便是他卧室的灯笼还亮着。她掀开灯笼罩,瞧见灯油里还浸着一小团紫色的团花纹衣料,尽管遭遇了火烧又遭遇了灯油浸泡,仍然有一点龙涎香的味道。冯般若将那碎片从灯盏中剔出来,只觉得是种异常名贵的衣料,这次的恶毒女配或许出自宫中。 她用随身的汗巾将那衣物碎片包了,去找郗道严讨论案情。 郗道严正批阅政事。如今他是北海郡王了,北海郡国多少大事都要过他的眼。素白纸折映着他苍白的脸,窗外桂花盛开,香风仿佛凝为实质,从他发梢眉眼,一寸寸地漫过。 郗道严听了她对案情的描述之后,不免一笑:“王妃这桩案子倒是有趣。” “你可有什么线索?”冯般若问。 郗道严失笑:“倘若您怀疑与世子有关,该回去问问世子才是。他近来接触了什么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冯般若道:“可是我怕他也不知道。倘若他有怀疑的人,一早就该跟我说了。” “既然可能与世子无关。”他道,“那您或许也不必揪着这点不放,未必是他出去拈花惹草惹的祸。您想想,对方将一切都料理得这么干净,唯独留下这样一截布片,目的是什么?” “什么意思?”冯般若问。 “倘若这布片是赵太医留下的,他必是想要人发现他真正的死因。”他道,“倘若这是凶手留下的,便是想要栽赃嫁祸于人了。” 冯般若问:“那我该怎么做呢?” 郗道严道:“这样的衣料,想必是西域来的供品。龙涎香又是宫中御用的。” 冯般若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兴冲冲地站起身来:“那我去宫里问问人。” 说着她就往外跑。武宁才刚帮她端来茶水,就看她不见了身影,不由叹了口气:“这位王妃的性子真是急。” 却见自家郡王泰然自若地道:“性子急,又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那个案子,您有头绪吗?” 郗道严没有看他,整个人松弛下身体,靠在窗边,任由清风吹拂他鬓发。眼眸却深深地落在外面的桂树上。 “除了那人……还会有旁人吗?”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王妃呢?” 他闻言又是一笑。他这一日看纸折看的也很累了,不由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了捏山根,半晌他叹了口气:“若我不说,这件事儿瞒过去了,我们还能再过几天好日子。” “若我说了。”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我。”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2节 说到异域的衣料,冯般若自然怀疑的是陛下新纳的一位贡女。然而探听半日却没在她身上得到什么线索。她确实在宫宴见过卫玦,可两人细细一聊,都觉得给人印象更深刻的是郗道严。 卫玦固然也相貌英俊,可是和他一比,就像珍珠和鱼眼珠了。 有了共同爱好之后,冯般若不由对这个年轻的容婕妤心生亲近。她今年只十七岁,被父亲胡乱送进宫中当妃子。皇帝也不喜欢她,觉得她年纪太小,还没有长到最漂亮的时候,很少来她宫中。由于不得宠,在宫里日子过得很艰难,生病了不敢请大夫,压根不认识太医。 问起衣料的事情,她当场就拿出几匹花色相仿的来送给冯般若。她自陈自己确实带了不少类似的衣料来上京,却早已分给了各宫姐妹。再说要戕害越宛清,她没有动机,更没有能力。 冯般若垂头丧气地回到府中去见越宛清。 越宛清确实还没睡,她只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许久无声落下一滴泪。 冯般若安慰她:“没关系,宛清。你这样年轻早晚会有孩子的。说到底,这个孩子留不住,还是卫玦太过怯懦之故。卫玦何德何能可以迎娶到你,不如……不如你们和离吧,这样就不必日日都见到他了。” 许久,越宛清无声地摇了摇头。 冯般若问:“怎么了,卫玦小儿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舍不得?倘若你愿意,我可以在京中为你找到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 说话至此,其实冯般若非常心虚。她的交友圈十分有限,过去的朋友现在都二十五六了,如何还会有年轻未娶的男孩子介绍给越宛清?她总不能把郗道严介绍给她吧,退一万步说。难道他也真就任由她摆布,她怎么说就怎么依吗? 说着说着,她愈发感觉火冒三丈。一回京怎么全是糟心事? 冯般若又继续劝慰越宛清:“和离吧,你要是喜欢孩子,跟别的男人也可以生。左右孩子最终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你喜欢生可以生十个,生二十个,没人拦着你。” 她还在胡说八道,渐渐感觉自己的脑门有灼热炙烤的感觉,空气中莫名多出一股烧焦猪毛的味道。冯般若尚且不为所动,转眼再看越宛清,见她眼睛瞪得像铜铃,颤颤巍巍道:“母亲别动,有火!” “火?” “火!”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这个高俨就是曲水流觞时候救下冯昭蘅的那个,大约是在17.18章出没。 第44章 父女重逢 不因为我舍不得世子,而是我…… 冯般若正在思考从哪里来的火, 一转头便在越宛清卧房中的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她的头上顶着一团巨大的火苗,烤得她头发丝都不住地冒出黑烟。冯般若被那火吓了一跳, 不由自主从地上跳起来。 越宛清也顾不得继续躺在床上休养身体,她跟着站起来,先是往冯般若的头顶泼水,却没什么用,随后又拆了花盆,将里头的兰草拔出来,抡起一整盆泥土倒扣在冯般若头上。冯般若猝不及防蒙此大劫,整个人无助地僵在原地,任由泥水把她的头发和面目打成一截一截的。 “母亲,你还好吗?”见那团火熄灭了, 越宛清忙拿起一团手帕去抹她的脸。只见她一头一脸, 除了泥就是水。冯般若不由自主地呸了好几声, 将口中的泥水都吐出来。随后她做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脸。 “我还好, 没事儿的。” “慧心,文心!”越宛清朝外头喊, “快去打水,王妃要在我这儿沐浴。” 冯般若难得这样狼狈, 她已经不想见人了。她自暴自弃地脱了衣服,整个人钻进泡池里不肯出来。她的头发被这把火烧得毛毛躁躁, 一会儿不免得剪掉一些。想到这里她更生气, 在心中痛骂系统。 这一切一定都是系统搞的鬼。 系统从没有真正远离她, 这一点从灵岩寺中的场景变换之中她就已经察觉了。只是系统现在学奸了,开始不跟她说话了。系统以为这样就会让她服气,那根本就不可能。 她在心中恼恨。倘若系统是真人,她一定要让系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然而此刻, 尝到这种滋味的是她自己。 冯般若不由一阵气结。 “有能耐你就这么跟我装死到底吧!”冯般若气急败坏地道,“你用火烧我也没用,我非让他们和离不可!” 很久很久,系统递给她一声漫长的太息。 【明明是系统给了宿主第二次生命,可宿主为什么总是要和系统对着干呢】 “因为你们不是人!”冯般若怒道,“你们没有良心!” 【这是越宛清的宿命,也是宿主您的宿命】 冯般若冷笑道:“可你只能用这种办法逼迫我了,倘若我宁死不做,你又能奈何于我?” 系统沉默不言。 少顷,冯般若又问:“说吧,这次又是谁?” 【系统不明白宿主的意思】 “我问,这次是谁对越宛清下的手。” 然而这次任凭她怎么叫唤,系统都不肯回答了。徒留冯般若气得满脸通红,她没办法,只好把整张脸都埋进水里,几乎要将自己闷死。 越宛清听见里头半天没有声音,不由得进来看,一进来就瞧见冯般若这副样子,以为她溺水了,忙进来施救。此刻冯般若才把头探出来,她望着面前越宛清的脸,不由道:“你别生气,是我没用。” 越宛清道:“母亲混说什么,这事儿跟母亲有什么干系。” 冯般若道:“是我没有护好你。” “这不是母亲的错。”越宛清将她打湿的发丝拨至脑后。她想出言宽慰冯般若,可她良久都没能说出口。她凝望着冯般若的面容,不由得落下一滴泪。 “是我自己没用,没有防人之心。”她声音放得低低的,“我知道母亲也很盼望他,是我对不起母亲。” 冯般若见她哭了,忙道:“我怎么会怪你,这也不是你的错。是系……是命运的错,命中注定这个孩子跟你没有缘分罢了。以后你还会再有孩子的,我向你保证,以后你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这话也不算扯谎。冯般若虽然没有通读原文的剧情,可她知道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是卫玦和越宛清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是,我也相信。”良久,越宛清向她挤出一个笑脸,“母亲这样待我,我又有什么不宽心的?我不跟世子和离,倒不因为我舍不得世子,而是我舍不得母亲。” “倘若母亲给我换了人家,那户人家也会像母亲这样待我吗,显然不会的。”她轻叹,“即便是为了母亲,我也要振作起来。起初我想不明白,如今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过就是为了母亲活着罢了。” 冯般若道:“你既这样想我也就安心了。” “只是可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 “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冯般若忙道,“就算是女孩子,难道我要让她继承颍川王府,谁还会踩着我的脸说不肯?你别怕,便是你没有孩子,日子也可以照样过下去。” 冯般若这话说完,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是了,越宛清失去这个孩子,未必是冲着越宛清来的,而是冲着她来的。 她起先推测的,对方是嫉恨越宛清,因此想害死她的孩子,不应用于眼下的场景。对方能量这样大,可以无声无息地命令一位太医去死,那此人倘若真想让越宛清为自己让位,为什么不干脆毒死她。 这样的一番算计,毒死越宛清早已绰绰有余了。 可对方竟然还想留下她的性命,这就意味着对方的目标仅仅是她腹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作为颍川王府的继承人令他感到威胁。 威胁到谁呢,冯般若第一个想到卫玦。 这个孩子出生,他就没用了,他有可能会和颍川王之位距离越来越远。 冯般若想好了,这才从泡池里爬出来,任由越宛清并两个丫鬟帮她把头发擦干,随后气势汹汹地从越宛清院子里离开,打算去找卫玦问话。 折腾了一整日,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冯般若走到清宁院门口就正面碰上卫玦。卫玦已经担忧了她一下午,生怕她在外头惹祸,如今见到她从越宛清房里出来还颇惊喜。 “母亲。”他道,“母亲原来在这儿。既然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就别回去了,一起用晚膳吧。” “来得刚好。”冯般若更是冷笑一声,“不必我亲自去寻你了。” 她这模样看得卫玦毛骨悚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对卫玦的刑讯十分迅速。卫玦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根本经不起人对他严刑逼供,他自然招认:“虽说我确实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可我也不能真害死自己的孩子啊,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有了这个孩子,他得母亲喜欢,对我也有好处啊。” 冯般若眉头一竖。 “卫玦绝不敢欺瞒母亲!”他又道,“母亲纵然要让他承爵,只要我这个阿耶没死,母亲总要让我做两天吧。他生出来,讨得母亲的喜爱,这对我不是好事吗?我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何况我也不认识那个赵太医,没有能量一句话就让他为我赴死。” 冯般若问:“不是你,那又会是谁?你最近又招惹了什么女人吗?” 卫玦即刻向她立誓:“儿子这段时日绝对是洁身自好,不曾招惹过任何女人。” “若儿子存心欺瞒,就让我坠入阿鼻地狱,受尽刀斧加身之刑。” 倘若不是卫玦,又会是谁呢? 怀揣着这个问题,冯般若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罢了又回去休息,在一望无垠的深夜中,她看见窗外荷花池中的残荷,无端想到,颍川王之死和这件事,竟然奇异地关联在了一起。 翌日她又去宫中去找容婕妤,要容婕妤回忆她送过这样独特花纹的紫色锦缎的到底是谁,若此人平素爱用龙涎香则更好。容婕妤思来想去,总是没有想出个答案。 冯般若后来又告辞了她去找皇后说话。走出宫道时,她看见凤鸣宫的木芙蓉尽数开了,压得树枝沉甸甸的,有两只狸奴正趴在树下围着掉落的花瓣打转。 冯般若跟它们一起玩了一会儿,差不多到了要出宫的时辰了,冯般若意外在宫道尽头看见一个人。 是她的父亲。 冯般若也很长时间不曾见过他了,说起来自她穿越过来之后就没再见过他,实在不是她不想见,而是她根本想不起来去见他,她父亲也懒得来见她。 她父亲自从丧妻之后逐渐变得个性刁钻古怪,不曾续弦,也没有纳过什么姬妾,更不跟人来往。 此刻冯般若在宫门的甬道上遇见他,不免有些惊喜。三步跨作两步赶到她父亲面前,高声喊了一声。 “耶耶!” 冯维闻言,转过头来看她。 他正值壮年,身材挺拔,神采奕奕。虽是相貌平平,五官无甚令人印象深刻之处,眉目间还笼罩着些凶恶的冷厉,但通身气度不凡,因此使人难忘。 “般般?”冯维瞧见她,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到宫中来看阿外。”她道,“耶耶来此,是要做什么?” 冯维道:“陛下有要事传唤于我。” 冯般若虽然惊喜,但在他冷淡的态度中也逐渐沉稳下来。她抬头看了冯维一眼,见他面颊消瘦,眼下发青,不由问:“耶耶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冯维道:“还过得去,你呢?” 冯般若便将她近日以来的遭遇都一一讲了,随后又道:“如今我是真没法子了,我不知道是谁害了宛清的孩子,不知道耶耶有没有头绪?” 冯维却问她:“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件事是谁下手不可?” 冯般若被他问住,许久她犹犹豫豫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每天盯着我,可以用各种手段潜入我的府中害人,我就总是不踏实。倘若他真要毒死人呢,那我总不能毫无防备之心吧?” 整个皇宫一时静谧得有些吓人,有无数豺狼野兽在重重花影之下浮动,仿佛顷刻之间就会将她啃噬殆尽。 良久,冯维道:“这等事或许也不必你如此深究。” “为什么?”冯般若问。 “你阿娘九死一生生下你。”他这样道,“是盼望你从身到心,都能够自由自在。”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3节 第45章 桂下手谈 若您赢过我,我便答应您一件…… “她想让你轻松自在地活在世上, 没有忧虑,没有困扰, 做个富贵闲人,没有一切其他的烦忧。” “当初你要嫁给颍川王,我就不答应。因为颍川王从人品到身世都不是良配,你嫁给他,无异于是使自己陷入波折困顿之中。” “幸好他死了。” “卫玦虽说是颍川王世子,可他不算成器,又娶了没有势力的妻子,这也就罢了。你何苦再为了一个胎儿,将自己陷入名利权势的漩涡之中?” 冯般若不明白他的意思:“耶耶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件事果然与我有关系吗?” “为什么颍川王死了, 我的日子就会好过?为什么越宛清生下孩子, 我会重新陷入争权夺利的漩涡?这个孩子和权势名利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自以为我已经跟朝政离得很远了, 耶耶。” “到底是谁一直在盯着我, 是谁不肯放过我?是陛下吗,还是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人?” 冯维不由哑然。 他凝望着自己年少的女儿。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女儿长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女郎, 知道不该跟自己位高权重的娘家有过多的牵扯,知道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知道遇事绝不多思多想。可是一觉醒来,这个女孩儿还是年少时的样子, 她什么都不懂, 也什么都不明白。 良久, 他道:“我什么都不便跟你讲,你只须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般般, 老天给你什么,你就拿着什么。”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好事。许多人枉送性命,仅仅是因为太过聪明。” “可我从来不在意什么孩子。”冯般若道,“越宛清不无辜吗,她什么都没有做,被陛下一道旨意嫁到颍川王府,又莫名其妙失去了孩子。我不过是想为她争一口气,我做错了吗?”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有或没有又怎么样,我这一生没有一刻,没有一刻曾经忘记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她的气息逐渐变得紊乱。她想起她早亡的母亲,想到越宛清身心俱疲的状态,也想起她自己。 她也自知此刻她质问耶耶的神情狰狞古怪,可她没有办法。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每一个人都尽力向她掩藏。她无端想起那日郗道严断定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始终没想明白,郗道严为什么要那样说。 她连眼眶都酸涩得厉害,她一辈子被大家都做傻子一样愚弄。 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尾滑下来,打湿了她的衣领。 “你冷静一些,般般。”冯维劝她,“你不要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往外说。” “这些话,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呢?你手握颍川、临海、丹阳三州,陛下和皇后待你又是多么宽厚,你平心而论,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不痛快吗?” “只要你永远快快活活的,旁得怎样都无所谓。便是有朝一日我死了,我也不用你去探知真相。你若想对得起我和你阿娘,你就这样活着,平安快乐地活到九十岁,我和你阿娘泉下有知,便也畅快。” 此刻,冯般若的头深深埋在双肩之中。她在骤然穿越到十二年以后没哭,在得知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也没哭,在得知自己的死讯那一刻没哭,却在这一刻啜泣起来。 许久许久,她道:“我不痛快。” “耶耶,我不痛快。” “我想要的从不是这些。” 她策马前往驿馆。郗道严此刻正在和武宁对弈,满院桂花无垠,香风萦绕不绝。他手持白子,整只手近乎与永子同色。桂树金黄,风吹拂,有米粒大小的花蕊落在他衣衫发上,此景此景,无双风雅。 武宁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迅速被他杀得丢盔弃甲。随后他看见冯般若,向她招招手:“您来了,白日闲暇,不如来下一盘棋啊。” 冯般若来到此地,原本是有事找他。可他既然已经开口了,她不好直接亮出目的,只好说:“我棋下得不好。” “没关系。”他道,“我下得也不好,说不定还不是您的对手。” 罢了他又道:“不如这样吧,空着手下棋也是无趣。不如这样,若您赢过我,我便答应您一件事情。” 冯般若闻言确实有些动心。 “可我真的下得不好。”冯般若道,“我是大家公认的臭棋篓子。” “要不这样呢。”他道,“倘若您输了,我也答应您一件事,如此您可满意了?” 冯般若这才应下来:“好。” 她一旦下棋,就开始抓耳挠腮,上蹿下跳。整个人都坐不住了,只顾着盯着棋盘看。整体而言,其实她的下棋技艺也不算太差,只是她视野谋略尚有不足,兼之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因此显得不敌。 但是郗道严原本就是刻意想哄她高兴,因此让她落子每一步都顺畅无比。不一会儿,她脸上就显出些笑容来。赢了一局之后她也不贪多,她仰起脸看向郗道严:“可以了,你别忘记了答应我一件事。” 郗道严略略挑眉,故意抻了她一会儿,仿佛是显出一点想要赖皮的意思。见她眉心皱成一团,这才道:“既是我技不如人,您就尽管吩咐。” “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冯般若道,“我要知道颍川王的死因。” 这几天听了这么多话,关于颍川王之死、越宛清意外流产、包括她母亲的死,她隐隐已经有些明白了。她之所以要查颍川王的死因是有缘由的。因为越宛清流产,倘若拿到台面上来说,并不算是一个罪责。谋杀一位亲王,和致使一位妇女流产,自然不是同等级别的犯罪。 而害得越宛清流产的人,通过冯维的百般暗示,她已经想到,应该与谋杀颍川王的人是同一个。既然要查,为什么不从更重要的那个说起呢? 只是她想不到,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她也不是想不到。她只是不敢相信。 郗道严和冯般若一起回到颍川王府时,卫玦匆匆迎上来。 “母亲刚才去哪儿了,可让儿子好找。”他这样道。 随后他看着郗道严:“这位是?” 他如临大敌。 无论是母亲看上了这个美貌的男人想要收作面首,还是想要认这人当干儿子,对他都十分不利。他自知现在母亲的心里没有他,倘若他不做些事情拉拢母亲,恐怕这颍川王府真的要易主了。 冯般若懒懒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这位是北海郡王。” 卫玦立刻向他作揖:“原来是您,久仰大名。”随后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冯般若的脸色:“不知道母亲带他回来,目的是什么?” 冯般若道:“给你当阿耶。” 她看着卫玦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绿,终于觉得心情畅快了一些。她笑道:“我开玩笑的。” “他暂住的驿馆正在装修,要在我们府上暂住一段时间。”冯般若解释道,“一样是父亲过世,他可以迅速袭爵,而你却遥遥无期,或许在他身上有些东西,你也要多学习一点。” 卫玦俯首称是。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冯般若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嫁给颍川王的,距今已经过去十年。冯般若先是带他来到荷花池畔。虽说荷花已经过季,徒留一池残荷,但仍然能看出,荷花池的水其实并不深。颍川王身高八尺,若他可以在荷花池中站起,那想必也不会送命。 考虑到他并没有因为身高优势逃出生天,主要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是池底为了栽种荷花,铺了细软的黏质泥土,想要从黏质泥土中站直身体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第二就是颍川王那日喝了太多的酒。 据系统提供的原书剧情和当时证人的一些证言来看,可以看出颍川王大婚当夜,有一段时间上的真空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看了他的“宝贝”,看完“宝贝”之后他又是如何跌落荷花池的。 郗道严追问冯般若:“颍川王的‘宝贝’指的究竟是什么?” 冯般若顿觉不寒而栗。 她眉目闪烁不定,良久才回答他:“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也不确定对不对。但我猜想,应该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东西。” 她将临死那夜,她在灵岩寺中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并且告诉他,昔日灵岩寺的禅房,已经被她尽数烧毁了。 她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恐惧和恶心。 “这样来说,在我们府上,也仍然有这么一个密室?” 郗道严叹道:“倘若那日颍川王去看的真是这些东西,或许这个密室,就真的存在。” “会在哪里呢?”冯般若问。 郗道严却抬起手,止住她的发问,只道:“彼时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还有在府上的吗?将他们喊过来,我还想了解一下当日的情况。” “一般来说,下人们怎么会放任酩酊大醉的主人独自前往什么地方呢?即便是在密室门口,颍川王挥退了下人,难道他们竟敢远走?不该在主人出来的那一瞬间迎上去吗,怎么还能让他自己走进荷花池?” 冯般若蹙眉思索了片刻,唤来杨妈妈问询。谁知提起这桩往事,杨妈妈却面露难色。 “王妃您忘啦,当时颍川王暴毙,惊动了宫中,后来派人将所有当夜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全部赐死了。” 冯般若诧异:“怎么会这样?” 郗道严也问:“竟然一个漏网之鱼都没了吗?” 杨妈妈想了很久很久。 “或许有一个。”她道,“是韩国公家的小儿子,名叫王百……什么什么的,他自那夜以后就疯了。也不认识人,也说不清楚话,现如今吃喝都在床上。当时他病重,韩国公上书,愿以千户食邑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他一条性命。” 冯般若与郗道严相视一眼。冯般若抿了抿唇,向他点了下头。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46章 五陵年少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 王百龄, 韩国公之幼子,如今二十八岁, 已经当了十年的傻子了。 冯般若抵达韩国公府上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地爬到假山上看月亮。身下簇拥着数十个家丁围着他,生怕他坠落下来。却不想越想什么越来什么,不一会儿,冯般若翻过院墙,在他面前露出头来,他突然狂笑不止,随后身体一轻,从假山上跌落下去了。 冯般若蹙眉看向他。 她过去和王百龄很熟。她们二人都是学渣,在上书房属于垫底的水准, 天长日久也诞生了一些革命友谊。只是她对王百龄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十二年前, 如今这个陌生的、疯癫的王百龄, 在她眼中和陌生人没有区别。 他的面目和十二年前也大不相同。他如今高且瘦, 筋骨坚韧,轮廓明晰, 已经是个十足的成年男子了。 王百龄受了惊吓,被一大堆家丁抬回房中, 很快睡了过去。冯般若顿觉扫兴,她本以为今日白来了, 转身要走, 却在丫鬟小厮纷纷从他房中撤出去以后, 看到他隔着砖瓦,向她睁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冯般若一怔。 她从后窗里翻进来。此夜月色空明如水,将整个厅堂照的铮亮。王百龄坐在正中央的胡床上,仰起头看向她。他的前后左右空无一物, 唯有那双眼睛生动明快,有些少年时的影子。 此刻天地之大,仿佛只有他一人孤身在此。月影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而他对面的冯般若眉头紧蹙,眼眸中倒映着这世间。时间流转,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唯独她没有改变。 “你来了?”他问。 冯般若却道:“你的演技不好,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瞒过这么多年的。” 王百龄失笑,少顷他道:“或许,也不需要我演的很好呢?” 冯般若问:“你在等我?” “是,我在等你。” “我已经等了你十年了。” 冯般若猝然听闻,不由吃了一惊。她疑惑地望着他,眼中惊异溢于言表。她问:“为什么?” “自从那一日起,我就已经是个必死的人了。”他道,“我苟延残喘至如今,便是想着总有一天,你会用的到我。”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4节 “如今你来了。”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全都可以告诉你。可是,你打算拿什么来换呢?” 冯般若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 王百龄看着她,不由失笑。 “你来找我,无非是想知道你丈夫的死因。可是不幸的是,那一日,我早在路过闲月阁就被他赶走了。” “那时,他酩酊大醉,说要带我们去看他的宝贝。我还想,他的宝贝竟不是你?可早在路过闲月阁时,他突然点我的名字。” “他说,‘百龄,闲月阁上有一张胡非的画,你去取来。’我本不肯去,大家都劝我,我就先去了。只是不想闲月阁上看的月亮确实极美,兼之上边又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我一时诗兴大发,还作了一幅画。” “你画了什么?”冯般若追问。 王百龄道:“我想那张画应该还在闲月阁,你若真的想知道,不妨去找来看。” 冯般若又道:“这样说,那夜你什么都没看到。” 王百龄只道:“我看到的,都在那幅画里了。” 冯般若问:“我非要去找那幅画不可吗,你难道不能说给我听?” “十多年了,郡主还是一样心急。”他笑了一声。 良久他又道:“那夜我画完了画,就已经是深夜了。整个颍川王府寂静无声,我猜大家都走了。我搁下笔,俯视一番荷花池,确实看到了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只是我不能说给你听了。” “一个疯子的话,想必是不能当作证言的,所以郡主也没必要非在我口中听说不可,不是吗?” 冯般若肃然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打哑谜。” “可我是真的不能说。” “即便是涉及……那个人,”冯般若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此刻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在怕什么?” 王百龄笑着摇了摇头。 很久以后,等到冯般若的耐心已经逐渐耗尽,他这才道:“百龄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就是为了告诉郡主这件事,只是我没想到这样久。想要让郡主对这件事情起疑,竟然需要花费十年。” “倘若今日以后百龄死了,请郡主知悉,杀死我的和杀死你丈夫的是同一个人。” “倘若郡主想要为我们报仇,就请郡主向他下手。其实郡主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了,郡主身份高贵,却没有留着他家那样肮脏的血。” “倘若郡主恐惧他的威势,不敢下手,我也理解。” “请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他已经倒头晕厥过去,任由冯般若怎么叫,他都不能复醒。她的声音愈大,有些下人被她吸引过来,没法子,她只得腾身而起,隐没在重重夜色之中。 回去以后,冯般若将自己今日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郗道严听。郗道严旋即请她带路,移至闲月阁中。 闲月阁其实是藏书楼。最上一层是个身在高处的小阁楼,可以纵览颍川王府的全貌。往下俯瞰,荷花池的水面浮着几片残荷,风一吹,荷杆晃出涟漪,把疏朗月影搅得支离破碎。 郗道严在她身后,将整个阁楼内收藏的画卷一张一张地展开看。良久之后,他找到一张纸页已经泛黄陈旧的,对她道:“这就是王百龄的画。” 冯般若听闻,自然凑过来瞧。只见整张画技法并不高明,也没什么灵气,勉强称得上写意而已。唯独用色十分大胆,仅在金黄月轮和红衣新妇之上着色,令人一眼便可感受到画者想要描绘的,凄清哀婉的意境。 另提款了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冯般若没大在意,目光由上转下,看向底下画着的荷花池。 池畔画了两个人。 一个是玄端广博的男子,他体态微醺,有些醉意,正不受控制地向荷花池中倾倒。他身侧还站着一个人,王百龄画人画的并不精细,也没有上色,但仍然可以看出,他极力描画了那人身上繁复古怪的花纹。虽然画中两人并没有交互,但想必,此人便是致使颍川王死亡的真凶。 冯般若一眼便看出,那花纹与她在赵太医灯罩之内找出的布片极为神似。如此来看,几乎可以确定颍川王与他那未出世的孙儿,都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中。 只是这个人为什么十年都不曾换过衣服? 冯般若思及此事更觉得心惊。她看向郗道严,嘴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 “官服。” “是,就是官服。” 郗道严道:“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或许只是同一个官职。身处这个官职的人,始终要做这样的事情。” “起先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盛怒之下要处死所有当夜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颍川王看似失足落水,陛下处置下人救护不利也就罢了,如何要杀死这样多的王公子弟呢?原来是这样,因为他发现了颍川王死时,有人正在颍川王府亲眼目睹了,颍川王遇害的整个过程。” “您还要继续探查吗?” “此刻,或许也由不得我了。” 冯般若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地之间未明夜色。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翌日,韩国公府前来报丧,说王百龄突发心疾,已经于昨夜去了。 冯般若原本是很震惊的,可她想起昨夜王百龄对她说的话,一时也觉得不足为奇。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们,此人暂时没有对冯般若下手,可能仅仅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定斩不饶的指令。 冯般若带着郗道严去韩国公府奔丧。马车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掀开窗帘,望着路边大团大团坠落的杨柳,想起十二年前——尽管对她而言,那仅仅是前两个月的事情。那时他青春年少,镇日斗鸡走犬,天地轮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瞬。 而在她的眼中,仅仅过了个把月,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已经迅速枯萎褪色,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傻子。随后,在他终于决定结束这十年装疯卖傻的生活,跟她说一句正经话的时候,他死去了。 冯般若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也是她第一次以一个成人的身份去参加亲友的丧仪。她掀开车帘,先闻到了满院的香烛纸钱味儿,莫名教她觉得苦涩。 朱门上挂着的白幡被风卷起,纸钱纷飞,仿佛是一场秋日的大雪。门口的家丁穿着孝服,见她来,忙躬身:“王妃里边请,国公夫人正在灵堂恭候您大驾。” 灵堂设在正厅,正中央的灵牌用黑墨写着“故韩国公府幼子王百龄之位”。字体中正笔直,想必王百龄一生从未写过这样端正的字。 “王妃,您来了。” 有王百龄的晚辈跪在灵旁的蒲团上向她磕头,随后由韩国公夫人上前挽住她的手。韩国公夫人的手布满了皱纹,像枯枝一般。她满脸憔悴地看向冯般若:“王妃,倘若我知道他至多只有这样一点寿数,也不会不允他和自己心仪之人在一起了……” 冯般若大吃一惊,追问道:“他竟有心仪之人?是谁?” 韩国公夫人却摇了摇头:“如今阴阳两隔,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他今生便托生成一个讨债鬼,向我讨债来了。如今更是先于我死去,他日我到黄泉之下投胎转世,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一个冤亲债主。” 冯般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和才好,她手足无措地往后瞥了一眼,韩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郗道严,不由问:“这位郎君是?” “在下北海郡王,郗道严。” 旋即,他又问:“敢问夫人,令郎临死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吗?” ----------------------- 作者有话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出自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可惜菠萝女士只有十四岁,王百龄痴心错付了。 第47章 身死真相 那……新婚当夜……去死………… “倘若他能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好了。” “这样我也能知道他走得甘不甘心, 还在惦记着什么。” 韩国公夫人浑浊的眼睛里登时泛起水光。她摸向袖中,摸出一沓子皱巴巴的纸来, 递向冯般若:“这是他的遗物,王妃跟他相识一场,就当是为了缅怀故人,拿着吧。” 冯般若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画了一枝山茶花。 她往后又翻了几页,倒是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几张工笔勾勒的画。没有上色,只是些简单的线条,上头的少女或骑马, 或读书, 或是倚靠着书桌在明媚的春光下打瞌睡。虽说画中没有勾勒少女的面目, 她却隐隐觉得, 王百龄画的是自己。 她有点不明白王百龄画这些做什么,但是此刻仿佛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她吊唁完了王百龄, 转身跟郗道严一并告辞。王百龄的信息已经为她提供得很清楚,她现在要找的, 是穿这样紫色官服的人,如此才能为王百龄报仇。 冯般若走出韩国公府, 隔着遥遥人海, 她看见有一个身着玄衣、系着紫色腰带的人正在人山人海之中盯着她看。冯般若即刻就要起身去追, 郗道严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听清。 一路上关于此人是谁,在她脑中渐渐有了指向。皇帝是有一支私人暗卫的,名唤龙湖卫。龙湖卫只效力于皇帝一人, 因此,他的衣袂可以沾染龙涎香的气味。且那紫色布片上的花纹,也正是团龙纹。 紫色团龙纹,除非皇帝特许,是没人敢随意拿来用的。 此人绝非善类,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冯般若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却见他的身影在人山人海之中微微摇晃,像条游进水里的蛇。 她没有驭马,又追不上此人的身法,只得沿途攀爬至高处,自酒楼屋檐上观察他的行动轨迹,锁定后又展开弓箭,三箭齐发,那人躲开第一箭和第二箭,却被第三箭射中后心。随后冯般若宛如一颗炮弹一般从天而降,狠狠踏在他身上。她拎起那人的衣领,却见他已经咬舌自尽,徒留一具身体在她手中了。 然而没关系。冯般若比对了他身上织锦的花纹,以及身上的令牌,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她在截获此人之后不免陷入些茫然,下一步她该怎么做,难道要去找皇帝对峙吗? 冯般若决定先去找皇后。 她把此人的尸体送回颍川王府,随后怀抱着必死之心入宫。可当她走到宫门口时又情不自禁勒马。 皇后会将真相告诉她吗,即使皇后告诉她真相又会怎样?她又能怎么样? 但即便是话不出口,而今她也需得见到皇后。然而当她闯入凤鸣宫时,皇后却不在,满殿宫人谁也说不出皇后去了何处。她正转身要走,风却吹动了一册书。 冯般若似有所感。她止步在空无一人的凤鸣宫,一步一步往回走,直到她走到书桌前,捧起那册书中间夹的一张纸,她看着纸上的字迹有些眼熟,但她一时说不出是谁的字。 很久很久,她想起来,这是杨妈妈的字。 这张纸已经有些年头了,泛黄斑驳,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纸上写的是“颍川王已溺毙,王妃不曾察觉,请主子放心”。 这是什么? 冯般若看得一怔。 随后从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拉开纸屏,从大殿的深处走出来。 是卫玦。 卫玦先是试图阻拦她冒犯帝后,而后在听到她说此事关乎他父亲死因时陷入罕见的沉默之中。 许久他道:“母亲,其实我知道阿耶是怎么死的。” 卫玦只比冯般若小三岁。颍川王死时,他也是十四岁。 他那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一直招蜂引蝶,力求为他寻找一个权势最彪炳的后母。但是这一切其实跟他都没什么干系,因为父亲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他孤身一人在颖川王府之中,想吃顿饱饭都很困难。 卫玦或许愚钝、蠢笨、优柔寡断。但是他有一个优点,那便是自他开始明白他自己的人生全部要依靠自己以后,他心中时时刻刻想的便是自己的利益。 颍川王和冯般若敲定婚约之后,有一次,皇后提出要见见他,颍川王便带着卫玦入宫拜见皇后。可是皇后只看了他一眼,就令人带他去御花园玩了。他明白皇后不喜欢他,便尽力表现得乖巧懂事,乖乖地跟着妈妈出去,随后孤身一人在花园中的垂廊之下一坐便是一整日。 眼见天黑了,却没有妈妈来带他离开花园,情急之下,饶是他也忍不住四处乱走。走着走着,却走进了一间密室。隔着窗棂,他听见了皇后的声音:“……可是卫天石不日将和般般成婚。当年,他阿耶是如何向我表的忠心?他跟我说他只要陛下能将他从岭南召回来,哪怕我要他即刻去死也在所不惜?可他才死了几年,他的儿子,竟然开始图谋起我的女孩了。” 有人说了些什么。 皇后又道:“无妨,颍川是个好地方,既然他要送予我的女孩,我也不在乎。”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这次他隐隐绰绰听见几个字。只见那人说:“那……新婚当夜……去死……” 皇后道:“好,此事就交给你办。” 卫玦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一脚踩中了一根枯枝,发出极大的响声。他正要逃,后颈已经被人擒住,不过眨眼之间他已经被那人摁在地上,他勉力抬起头,只能看见眼前一双明黄色的凤头履。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5节 “原来是你。”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卫玦忙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以他的是皇后的一声浅笑:“你既这样说,便是什么都听到了。” 有人摁着他的肩胛,掰扯得他痛极。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随后他感觉那人在他背后做了什么动作,必定是要杀死他。冷汗滚滚而落,他不由想到,他才十四岁,难道就要这样去死了? 这样不行。 他思来想去,想到皇后要除去的不过是他自己的父亲。他立刻道:“您别杀我,我知道您要做什么,我可以帮您。我是他的儿子,他不会防备我,您把事情交给我办,尽可以放心。” “哦?你想好了,他可是你的父亲。” “父亲?”卫玦不由冷笑一声,罢了他道,“他一生从未向我尽过半点做父亲的责任。他待我还不如待一条狗,自从我阿娘去世之后,我已经三年不曾见过他了。他既不把我当成儿子,我又何必把他当成父亲?” 他身上的冷汗流了又干,干了又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皇后道,“倘若你一切都听我的,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可倘若你敢违背我……” “那您就杀死我。”卫玦立刻道。 “您捏死我,跟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不同。” 因此大婚当日,是卫玦亲手将皇后赐给他的毒药下在颍川王卫天石的酒盏之中。颍川王不曾防备他,痛快饮下,随后形容如同酒醉,丑态毕露,更有甚者要带众人去看他私藏的“宝贝”。这种毒药并不致命,在夜风之中他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不妥,便借故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遣散。 随后,颍川王自觉醉得厉害,想去荷花池畔掬一把水洗洗脸,却不想被荷花池畔恭候他的龙湖卫当场截获,顺势推入水中。怀抱着满腔抱负的颍川王卫天石,死时无声无息,连一片稍大的水花都没有惊动。 颍川王死后,卫玦听从皇后的话,跟在冯般若身侧,俯首帖耳地做一个孝顺儿子。皇后果然如约将世子之位允诺给他,可是却迟迟不肯让他袭爵。 卫玦猜测是如今他逐渐长成,皇后对他心存忌惮,因此不肯让他袭爵,所以才加倍讨好冯般若,企图从冯般若这边着手让他袭爵。只是他毕竟帮皇后做了事情,皇后愿意留他的性命,可是越宛清腹中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颍川,多么富庶的地方,食邑两千,逼近京畿。 或许皇家从不曾想过要把颍川留在藩王的手中,又怎么能让这个藩王平安地生下继承人?卫玦对冯般若道:“听说母亲在灯罩里找到了一块紫色的布料。” “那块布是我烧的。” “赵太医死前,龙湖卫曾亲自监毙。随后按照上头的指点,解下自己的腰带留在案发现场待查,如此来到此处的刑官一看便是此人乃是陛下赐死,不会深究。我一去就看见了,但我想到母亲时候必然会亲自检查现场。” “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此事,因此我把那腰带烧了。不想,母亲还是捡到了一块残片。” “今日我入宫,也是皇后娘娘传我来的。我今日也没见到她,只有宫人传令,要我在此静候。我早就想到了,会在这里见到母亲。” 冯般若忽遭如此冲击,不免心魂激荡。许久,她问:“皇后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卫玦道,“只是,母亲,这件事本就是不会有结果的,您又何必深究呢?” 冯般若道:“死去的是你的父亲,你的儿子,我没想过你接受得这样快。” “您也说了那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他道,“不是我。” 冯般若讷讷地望着他,良久,她道:“我没想过,我这一生竟然从没有看清过你。” “母亲又看清过谁呢?”他不由失笑,“郗道严吗?” “难道他接近母亲,就没有自己的目的?他找上母亲,盯上的也是颍川这片封地。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郡王,所辖北海,高寒偏远,寸草不生,还日日都有戎人侵袭。他自这次上京来,想的不过就是绞尽脑汁地勾引您,想要让您将他的封地从偏远的北海置换到中原来。他只是个卑贱的孤儿,您从不该相信他的心。” “母亲,皇后这次要我来,是想让您看清一切。这世上待您最真心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您该做的就是相信她,服从她,只有这样,您才能过上最好的生活,才能得到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 冯般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只有这样你才能袭爵。” “是,”他并不避讳,“我是您的儿子,我跟您其实才是最亲密的利益共同体。您获益,便是我获益,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做出一些正确的决定。” “什么是正确的决定?” 冯般若问:“我从此之后,不再追问,漠视所有发生的一切,回到家里去?” “是。”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大家工作日快乐!!!嘿嘿 我今天再看的时候感觉卫玦的年纪有点bug,就先这样吧,大家就当是虚岁和周岁计算的方法不一样。两个同样十四岁的少年在相似的场景下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这样有点好看[狗头][狗头][狗头] 第48章 甘之如饴 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 “日后凡用得到我的地方, 还可以把我抽出来当刀子使。”她问,“直至有朝一日, 我没用了,把我杀死,我也该甘之如饴。” “是。”他道,“至少我甘之如饴。” 冯般若嘴唇微颤。她有许多话想说,如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明白了为什么过去所有被系统装进这具壳子里的灵魂全都和皇后处不好关系,也明白了她们为什么最终都会死。 因为她们并不像她这样好骗,也不像她这样好用。 世界外有系统掌控她的命运,世界内有皇后。她的人生,或许从头至尾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也没有半点选择的权力。 “皇后去哪里了。”冯般若仍然怀抱最后一丝幻想, “这些话你说我不信, 我要跟她当面谈。” 高台上的卫玦面对她, 眼中流露出可惜的神色。半晌之后他问:“母亲刚才曾把谁丢下, 去抓那个龙湖卫?” 调虎离山之计。 冯般若心中大恸。她深深看了卫玦一眼,顾不得深思熟虑, 也顾不得思考一瞬他的提议。她只是拿出了自己这一生最快的速度,往回奔袭。 郗道严是她的朋友。 尽管他曾对她心存利用之心, 尽管他曾想要在她身上获得什么不该获得的东西,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他不该为此而死。 她已经害死很多人了, 她竭尽全力, 想要救下一个,哪怕一个也好。 韩国公府外空无一人,从府内传来隐隐的血腥气。冯般若一时站立不稳,几乎从马背上跌落。她惊异于此刻自己的胆怯, 竟然没有进去一探的勇气。她存着一丝幻想返回郗道严寄居的驿馆。 鸿胪巷外,寒鸦黑压压地掠过角楼。马蹄碾过巷口的碎叶,发出脆生生的裂响,冯般若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见要到了,她便急急扯住马缰,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她顺势翻身跃下,裙裾扫过阶前的枯草。 驿馆的朱门半掩着,门环上还挂着半块未褪尽的红绸。 “郗道严!”她喊了一声,随后猛地推开门。 驿馆内空无一人,廊下的竹帘被风吹拂。她不知道郗道严住在何处,因此快步走向正房,推开门时,房内空无一人。 “郗道严?”她又喊了一声,脚步往院子里去。院子里的桂树落了一地残花。后院的门虚掩着,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湿漉漉的冷气。她推开门,暮光正好洒在地上,照见廊下的柱子上倒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是武宁。 冯般若立即冲到他身边,询问道:“怎么你一人在这儿,你家郡王呢?”话音一落,她看见他身下的鲜血,仿佛是小河一样漫了出来,渐渐流到她的脚边。 “王妃……您来了……” “请您不要管我,郡王他朝着北走了。有一队龙湖卫正在追他,请您……无论如何,要护住他的命。” 说着,他渐渐没了声息,再也不动了。 冯般若霍地站起身冲向巷口,手指刚碰到马缰,人便已翻身到马背上。缰绳一扯,马便朝着北边奔去。鸿胪巷的北头是片荒郊,杂草齐膝,风卷着碎叶往她脸上拍,她心跳得厉害,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喊不出声,只能拼命催马。 她发髻被风吹散,碎发满天乱飞,一时有些遮挡视线。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全是湿漉漉的、黏腻的东西,不知道是自己流的汗,还是武宁身上的血。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荒原,她听见有人喊:“他就在那里,弓箭!” 马蹄扬起,又重重踏下去,溅起一片泥土。渐渐地,那个白衫身影就显在她面前了。他孤身站在荒原之中,衣摆破了,左肩渗着血,宛如是旷野之中盛开的一朵白色的花。他听见马蹄声,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竟还扬唇微微笑了一下。 “郗道严!” 就在此刻,几个黑衣人影已从土坡后冲出来,手里的刀映着暮色,泛着冷光。 “大胆!”她冷喝一声,“不认识我是谁吗?谁给你们的胆子的,敢在我面前手持利刃?” “我看你们是要造反了!”冯般若架着白马人立而起,挡在他前面,从腰间拔出长刀。 “你们要动他,就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王妃,我等是奉皇后的令!”领头的龙湖卫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挂着紫色团龙纹的腰带,此刻脸色铁青,“还望王妃别让我们小的为难。” 冯般若冷笑一声,刀刃指着他的鼻尖:“若我偏偏要你为难呢,你待如何?” “王妃何苦要为难小人?” 冯般若冷笑一声:“我自知如今双拳难敌四手,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没关系,我虽打不过你,可若我要死,想必你也拦不住。难道我今日也死在这里,你就有办法跟皇后交代吗?” “王妃非要如此吗?” 冯般若笑起来,她望着眼前的龙湖卫,自己的前半生却仿佛都浮现在眼前了:“我这一生惯会装聋作哑,蒙混过关,可如今我就这么一个愿望,就想护住这么一个人,难道也不成吗?” “王妃,您这样,难道就不怕皇后对您失望吗?” 冯般若立即反问:“难道皇后就不怕我对她失望吗?” “我怕。” 狂风顿止,满地枯草登时站定,仿佛是被无形的威仪震慑住了。两排龙湖卫让开,素色凤旗迎风招展,黑缎为底,金线绣的凤羽被风扯得舒展,却不见半分飘摇之态,反倒像两只敛翅的玄鸟,稳稳悬在半空。二十名羽林卫护着一顶鎏金小轿缓缓行来,轿帘是暗紫云锦,绣着缠枝莲纹,随着轿身轻晃,帘角垂落的珍珠串碰撞出细碎的脆响,在这肃杀旷野里竟显出几分高雅情致。 “皇后娘娘驾到——” 龙湖卫齐齐翻身下马,铁甲重重砸在地上,三十柄长刀同时入鞘:“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冯般若握着剑的手猛地一颤。 轿帘被一只戴着白玉护甲的手轻轻掀开,先探出的是双云纹锦鞋,踩在随从铺好的杏色毡毯上,稳稳落定。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走出轿来,身上是件常服凤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她目光扫过跪地的龙湖卫,又落在冯般若身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见过卫玦了?”皇后笑问,仿佛此刻不是生死战场,而凤鸣宫的后殿,是她无数次将头靠在皇后的膝头的地方。皇后声音温和清润,“你不相信他的话?” “是。” 冯般若道:“我也有话,想要当面问问您。” 皇后因此轻微抬手。两侧龙湖卫顿时如潮水一般遁去,空旷荒原之上,仿佛只剩下她和皇后两个人。冯般若骑在马上,夕阳披在她身后,散发出融融的暖意。皇后望着她,仿佛从她身上窥见她幼年时的样子。 “般般。”皇后轻唤了她一声,“你长大了。” “你是个大孩子了。”她道,“或许人就是这样,孩子懵懂无知,什么时候都依赖你的时候,你才觉得自己活着有价值。可一旦孩子长大了,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明白,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就开始觉得自己衰老无用。” 冯般若矢口反驳:“您没有……” “你长大了,对事情有自己的见解了,这样很好。” 冯般若想要说的话哽在口中。终于,随着猎猎的旌旗,她问:“我只问您一句,卫玦说的都是真的吗?” “只要您否认,我即刻就相信。” 她道:“只要您说,这一切都是卫玦信口胡说的。或者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您也没办法……” “是真的。”皇后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没有办法。”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6节 冯般若讷讷,仍是不可置信:“您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 事到如今,冯般若颓唐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她另一手握着缰绳,仿佛在马背上能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那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呢?我这样不听话,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我吗?” 狂风再次袭来,绕着凤旗打了个旋。冯般若望着皇后挺直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旷野里最肃杀的,从不是铁甲长刀,而是这位站在权力之巅的皇后娘娘。 “般般。”皇后缓缓开口,“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你是我照着我最想要的样子抚养长大的。从小到大,我给你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无论是星星月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没有不拿来给你的。” “我猜想,你会知道我想要你做什么。” 冯般若口舌干涩,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知道您想让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是。”冯般若道,“我不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向郗道严伸出手,郗道严将昨夜在闲月阁中得到的画递给她。她将长刀插回腰间,回头单手甩开王百龄的那幅画,随后道:“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幕,王百龄装疯卖傻了整整十年。可看到这一幕,又怎么样呢?” “这张画不能作为任何罪证,甚至您要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根本不需要通过这张画。说起王百龄之死,我只觉得为他不值。” “颍川王,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您不说,早晚我也是会杀死他的,我从没有想过要为他鸣不平,也从没觉得当寡妇有什么不好的。” “我调查他的死因,仅仅是想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皇后道:“你现在知道了。” 冯般若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我现在明白了,耶耶对我说那些话的含义。他告诉我,只要享受这一切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去深究,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我不后悔。” “我想我耗费一生,所寻找的无非是我人生的这一点点意义。我如今知道了我生活在一片虚假的真空里,每个人都在骗我,包括您,卫玦……” 她突然冷漠地转过目光看向郗道严。 “还有你。”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49章 解缚释笼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郗道严的所有谋求算计, 在她看来,所图甚微。她倘若要帮他, 仅仅需要向帝后略微尽言。 他全部所求在她眼中,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可他为了她这一句话,两次救下她的性命,多次为她出谋划策,更不必提无时无刻萦绕在他周身的魅惑勾引。她那一眼几乎看得他无所遁形,他整个人仿佛不着寸缕地站在她面前,任由她用最冰冷的目光审视。 然而她也只是看了他这样一眼,就扭过了头去。 这一切谎言算计,在她眼中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正如在他的眼中,他甘于被人利用, 哪怕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 尽可以舍弃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 因为这种意义, 在他眼中, 也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又向皇后道:“您疼爱我这么多年,我想您也不仅仅想用我做一样兵器。” 良久, 皇后道:“我疼爱你,这和两者之间, 其实并不矛盾。” “般般,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我惟一的亲人, 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一点微光。可是光如果走的太远, 就会被黑暗给吞噬。你今天跟我面对面站在这里, 为了一个罪臣,为了几条卑贱的人命,你觉得值吗?” “回来吧,回到阿外的身边。”她道, “阿外会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你仍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仍然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东西。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向你允诺,此生你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颍川王妃。” 皇后想做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明白,除了血缘之外,她于皇后而言还有什么地方不可取代。她不明白,如今却也难以向她问出口。 冯般若的眼眶有些酸。有些滚烫的东西顺着她的鼻腔一路涌进她的眼眶里,风很大,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想,已经是秋天了。 滚滚秋风萧瑟席卷而来,让她分不清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去。她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一生从未吃过半点因为贫穷、饥渴、严寒而带来的苦痛。她当真有勇气,和这一切温柔繁华、富贵烟柳割席吗? “我知道阿外一生为我图谋。”冯般若缓缓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或许,金钱、权势、名望、地位……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没有办法永远顺着您的意。就像我也不能顺着系统的意,为了活命做一个尖酸刻薄的恶婆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她有勇气。 苟全性命,等待上位者松一松手,从指缝里给她漏出一点金银来维持她高贵体面的身份、吃穿不愁的生活,那就不是冯般若了。 她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像郗道严愿意为了自己最终的目标,抛弃自己的尊严和身体,万般不可为而为之。 冯般若也可以做得到。 即便她和郗道严追求的,从来都不是相同的东西。 她望着皇后,与此同时她又伸出手将郗道严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郗道严是我的朋友。” “他曾多次在危难关头救下我,因此我也不能对于他的死生弃之不顾。” “而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唯有这么一件。我想让我的朋友能活着离开上京城,能活着回到他的家里去。” 天边血色滑落,一队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朝着夕阳的方向飞去。云聚云散,不过是眨眼之间,如同一个人做出一个特别的决定,有时候,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决心。 皇后望着她的身影,终于感觉到这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般般,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跟他走?” “您错了,我不是跟他走,”她道,“我是跟着我自己的心走。” “我既然来到这世上一次,总得有件事纯粹为自己的心而做的吧。” 这些真相,或许不是年仅十四岁的她能够掌控的。所以她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做出了一个这样不甚成熟的决定。她自己也清楚,分清这件事情究竟是皇后做的,还是皇帝做的根本没有意义,即便她选择留下,帝后也绝不再会向从前那样待她了。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如果她成熟,她想要继续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应该继续依附于皇帝皇后,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生活,享乐。 可难得她幼稚。 所以她愿意为了一个真相放弃自己现在享受得一切,为了追寻自己的本心,不惜救下一直以来欺骗、引诱她的人。她曾经身为超品王妃,享五千户食邑,下辖三郡,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在朝野内外掀起惊涛骇浪。可如今她却愿意舍弃这一切。 只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她渴望的是亲情、母亲、友谊,无尽的爱和慈悲。 可是这些东西,上天却吝啬赐予。 于冯般若而言,既然这一生她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她不如就将一切梦幻泡影舍弃。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在意。” “我这一生,就为自己选择过这么一次。哪怕我死,亦是含笑而死。” 夕阳为少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她仍是长发散乱,整个人仿佛是一只为金身所累的麒麟。而如今她在夕阳下挣脱出金身的枷锁,想要走进自己的一片人间中去。 “罢了。”皇后最终向她妥协,通身金丝凤纹在残阳下泛着喑哑的光色,“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照着你的心意吧。” “我想你有的话说得也不错。温室之中,养不大一把斩鲸破海的宝刀。” “多谢您。”冯般若凝望着她,双手却渐渐落到白马的缰绳上。 她看见残阳下模糊的宫城轮廓。这是世人挤破脑袋,哪怕只是目睹一刻,都能了却平生心愿的地方。可是这回,她第一次真正从那里走出来,不必再去纠结她的人生是否真的从十四岁戛然而止,不用再去思考如何听皇后的话,或是听从系统的话。她想要真正走进自己的人生。 做乱世游侠也好,做太平天子也好,她才十四岁,她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她想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她的人生还有很多种滋味,她想要一一尝遍,在其中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路。 她纵马而起,一路向北而去。凤旗在她身后猎猎作响,像一片翻卷的红云。风卷着荒草的寒气吹拂,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北海国,已经冰封雪覆,化为一片寒风凛冽的白雪琉璃世界。 温室中开出的花儿,注定是不能有所作为的。她此行没有冬衣、没有盘缠、没有路引,只有一匹马,能陪她千里奔袭,日夜不息。 随着她二人逐渐北上,天气越来越冷,草叶枯黄,踩在上去松软柔韧,时常陷住马蹄。 她有时候会惊叹于天地之间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美丽景象。山涧流水宛转清澈,枫叶秋凉,松柏凝翠。可是日头照在山上还有些暖意,等到太阳黑沉下去,就很冷了。 她和郗道严两个身上穿的都是单薄的夏衣,如今她勉强还扛得住,可是郗道严显然不行了。他无时无刻都是手脚冰冷,气息奄奄,显然无法凭借单衣继续北上。 何况他又受了伤。 这是冯般若后来才发现的。他没说,她就以为虽然武宁重伤丧命,但他还好好的。直到她后来总是发现有斑斑血迹沾湿她的后心。 冯般若为了给他治伤,陆续变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不多的首饰。郗道严于心不安,因此问她。 “为什么救我?” “你明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肺腑像是个破旧的风箱,“你明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冯般若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我从未察觉过你是利用我,何况你也并没有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冯般若道,“我既当你是朋友,你有事情要办,只要你向我说,我是愿意为你去做的,并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你。” 郗道严垂下眼眸,素白孝服下隐隐透出血迹。病气并未折损他的美貌,反而衬托他整个人愈发柔弱堪怜。 他道:“我不值当你这般待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冯般若道,“我们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并不能丢下你再独自返回上京城去。况且我又已经说了不在意,你也没有必要反复这般试探我。” 郗道严闻言,又咳嗽了几声,冯般若低头一看,竟然见到他咳出一口血。 冯般若放下所有思绪,一时为他急得团团转。可他却始终记挂着此事,许久他缓过神来,又问她:“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朋友?” “你凡事都肯为我考虑,危急关头肯舍命救我。”冯般若理所应当地道,“若这都不是朋友,我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两个人艰难跋涉在回北海国的道路上,恨不得昼夜都不停歇,然而郗道严还是病倒了,冯般若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倒在破庙之中,浑身烧得潮红,不省人事了。 邺城曾是六朝故都,却因曾多次陷落,如今已残破不堪,十里渺无人烟。冯般若连自己的蹀躞带都当了,可是如今的邺城连个卖药的铺子都没有。她忧心不堪,今日又将郗道严孤身一人藏在破庙之中,独自出门为他求医问药。 他既发了热,已是不能轻易好得了,又浑身发冷,衣衫单薄。冯般若将干草堆了他一身为他取暖,随后咬咬牙独自往北市去。北市唯有一家药铺,大夫听说郗道严突发高热,恐怕是瘟疫,绝不肯跟她出诊,还让伙计把她打将出来。冯般若何曾见过有人这样待她,大怒,却无法抬出身份去压人。 她孤身站在北市之中,天地苍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她没买到药,无颜回去见郗道严,更怕回去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生死存亡之际,有一阵香风袭来,牛车脚步轻慢,银铃渺渺之间,她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嗓音。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7节 “哟,这儿有个小叫花子。” 第50章 小叫花子 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 小叫花子, 在哪里? 冯般若懵懂地四周环视,却并没看见劳什子小叫花子。她觉得莫名其妙, 随即转身要走,却无意撞进一个少女清澈的眉睫。 她身穿淡粉的薄衫,织着细碎的白樱纹,领口缀着一枚浅珍珠扣,风一吹便贴出丰腴的肩线,整个人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眉目像柳叶浸了春露。 此刻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冯般若,唤了一声:“说你呢,小叫花子。” 冯般若震怒。 冯般若从出生到现在,即将十五年, 从没有一个人如此轻慢待她, 更遑论叫她什么“小叫花子”了。若对方不是个美貌少女, 她必定一鞭子抽过去教训教训。她气鼓鼓地望着这少女, 许多话停在嘴边欲言又止,她又已经和过去做了切割, 不能抬出身份去压人。许久,她只是愤怒地说:“你有没有礼貌啊, 谁是小叫花子?” “原是我认错了。”少女笑道,“竟不是个小叫花子。我见你从那药铺里出来, 是家里人病了, 需要买药吗?” “是我的朋友。”冯般若情急之下和盘托出, “我朋友途经此地,他却突然病了,如今着急要请郎中。可里边这位坐堂大夫竟然不肯去瞧。” 少女道:“既如此我今个儿就做做好事儿。你那位朋友身在何处,如果信得过我, 不妨让我去瞧瞧?” 冯般若本不想信她,可见这少女衣着干净整洁,仿佛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总不至于把郗道严医死了吧?既如此,她便也不计较她叫自己小叫花子了。 冯般若一路领着她往破庙处去,这少女介绍自己是邺城人士,名叫江碧同。父亲是城中的富商,刚才冯般若去的那家药铺就是她家的产业。她母亲是一位女医,她自幼也跟着母亲学医,虽不能说医术精湛,但料想救个感冒伤寒还是不成问题。 冯般若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亲自为她驾车,生怕晚一步郗道严就死了。可江碧同却始终言笑晏晏,拉着她说话,冯般若不太情愿地回答她的话。 江碧同却好像看不懂冯般若的敷衍。她耐心地询问冯般若,是否还有父母亲人、今年多大了、是从哪里来到邺城的、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 眼前的冯般若,衣衫污浊破旧,看不出衣料的本来面目,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头发也是散乱地一束,看得出本人并不会梳头,形容落拓,说是小叫花子也不为过。只是她脸蛋白净,一双眼眸亮如寒星。 江碧同又问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叫冯般若,略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小叫花子是个贫民女子,听这名字却是有些讲究的。再看她品貌非凡,唇红齿白,又疑心她是那家的女眷,因某些缘故逃入邺城。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地抵达破庙之后,江碧同见了她那个“朋友”,更是吃惊。 她本以为小叫花子的朋友也不过就是小叫花子,却不想是个绝色少年。五官精致,轮廓清透,虽说肌理苍白,却仿佛一块白玉雕琢而成,与肌肤共同形成柔和的光影。 长发半掩着他脸庞,眉目虽不凌厉,却分外秀挺,身在宽大孝服之中更显身段的纤弱。他虽已昏迷,教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可额头上还凝着未干的细汗。如此被病痛摧折,却仍让人心尖发紧,仿佛是疏朗月色之下一抹易碎的清辉。 “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冯般若率先踏入破庙,高声唤他。他躺在草堆之上,指尖略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江碧同此生从未来过这样逼仄的所在。她显出一点犹豫,随后也为那少年的美貌所惑,不忍就此看着他死去,因此跟着冯般若跨进破庙门槛。冯般若将急切的目光投向江碧同,她也不好扭捏,蹲下来摸郗道严的手腕。 “脉浮紧,带点滑象,”江碧同眉梢微微蹙起,“应该是受了风寒,邪气压住了阳气。” 冯般若问:“会不会死?” 江碧同抬头,见她满眼慌乱,反倒笑了:“哪有那么严重?风寒虽说磨人的病,倒也不致命。” 她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点膏体抹在郗道严的太阳穴上,“这是薄荷膏,能退热。等下我写个方子。到药铺拿两剂药,煎了给他喝,明早就能醒。” 冯般若眼尖,瞧见郗道严的睫毛颤了颤,赶紧凑过他的耳边喊:“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可他还是没醒。江碧同道:“他烧得厉害,得让他出点汗。你去找些干柴来生火,为他保暖,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冯般若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又停下脚步,询问她:“你不会趁我不在走了吧?” 江碧同笑问:“我要是走了,谁给你熬药?” 冯般若这才放心,抓起她写好的方子就往门外跑。江碧同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郗道严,拿出绣帕轻手轻脚地拭掉他额头上的汗。 身侧的丫鬟不赞同地唤了一声:“娘子……” 江碧同道:“无碍的。” 丫鬟道:“若是让宋郎君知道了……” 江碧同柳眉一竖:“难道你非得叫他知道么?”随后她又心生一点火气,说话不免夹枪带棒的,“他本也不愿意娶我这商户女,如今不是遂了他的意么?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丫鬟讷讷不敢言语,江碧同更是气闷,将那绣帕随意盖在郗道严的脸上,转过身去默不作声。 冯般若先是带了干柴回来。即将入冬,附近的贫苦人家又多,根本没有现成的柴火。一路跑的她发带都散了,才只找到这么一小点。如今她头发乱蓬蓬的像只炸毛的幼兽,怀里的柴枝还戳着她的下巴,蹭出一点红印,她却浑然不觉。 “你不知道我为这堆柴火费了多大工夫!”她还没把柴火放在地上就要诉苦,却看见郗道严脸上已经盖上了绣帕。她瞠目结舌,怀中的柴火都扑棱棱掉在地上,张嘴就为郗道严哭丧。 她扑到郗道严的身上,一阵干嚎:“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了也没给我留句话……” “他没死。” 江碧同道。 冯般若仰起脸,狐疑地看向她。 “先生火。”江碧同不由有些窘迫,她随手把绣帕拿下来丢到一旁,“我只是为了给他降温,没有别的意思。” 冯般若狐疑地望着她,半晌才犹疑着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郗道严的脸颊,随后用手指探他鼻息,虽说微弱,但好在还有。 “谁让你把帕子盖他脸上的,我以为他死了!” 江碧同心知自己没理,也不顶嘴。冯般若好容易摆好了柴火,身上却没有火石,她正在思考如何让这些干柴自己生出火来,江碧同已经道:“罢了,这地方不太适合养病,长此以往,只怕轻症也要被拖成重症了。” “那你的意思是?”冯般若问。 “反正你也无法生火,不如就把他接到我家的药铺离去。”江碧同道,“彼时用药也方便,那里环境也舒适,总能好得快些。” “可这需要多少银子,我怕我身上的不够。”冯般若有点心动。 江碧同道:“我也不要你的钱,只需要你留在我身边做十天丫鬟,你若同意,十天之后,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 冯般若一怔。 她能明白江碧同其实是为了帮她。江碧同既然家是邺城的富商,想必身边是不缺她一个人伺候的。她又不知道冯般若的真实身份,自然不存在刻意折辱她的可能。 冯般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虽说是绫罗绸缎,但衣料极脆弱,以前这样的衣裳都是不能穿第二次的,否则便会发皱褪色,而她竟然就穿着这样的衣裳走了这么久。 她忽然明白起初见面江碧同要喊她小叫花子的缘由了。若她真是个小叫花子,简直要当江碧同是在做慈善了,只要给她做一点点事情就能换回郗道严的命,甚至自己也能吃饱穿暖,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 可她并不是个小叫花子。她正要发怒,却撞进眼前少女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不能拘泥于自己的身份。 她忽然醒悟。 她就是为了逃避皇后借由这些身份给她的束缚,才逃出上京城的。若她此刻还被什么天家威严、公主王妃所约束,她就白出来走这一回了。她的尊严固然值钱,如今却贵不过一个大活人的性命。 她既然连叫花子都能做得,做个小丫鬟怎么就不行,何况对方也没要求她入奴籍,只是要她跟着伺候。 她在内心深处纠结良久,许久才答应下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江碧同笑得眉眼弯弯。冯般若后知后觉,仿佛江碧同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留在身边。可她能为江碧同做些什么呢,她一时也想不出。 随后她将昏迷未醒的郗道严架上马车。江碧同还在震惊她的力气这样大,冯般若已经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 冯般若问:“娘子,您干嘛做出这种表情,您也在等我扶您么?” “不,不用了。”江碧同立刻拒绝,紧随其后上了马车。去程的路长,可回来时却显得很短。江家药铺的厢房收拾得很干净,床上铺着新晒过的棉被,虽说较之她平生所见甚为简陋,却比连日以来风餐露宿强得多了。 江碧同嘱咐人给他熬药,又有郎中熟悉伺候他喝了。眼见他面上渐渐生出些血色,冯般若伸手摸了摸,又把郗道严的手放进被子里。江碧同瞧见她一脸担忧,宽慰她道:“放心吧,脉已经稳了。” 冯般若眉头舒展了一点。既然如今郗道严不会死了,她待救命恩人也该恭敬些。她转头看向江碧同,出言询问道:“娘子既然留下我做丫鬟,有什么事儿需要让我做的,请尽管吩咐吧。” 第51章 一桩婚事 我江碧同可以没有男人,却不…… 江碧同但笑不语。 江碧同带冯般若回了江家。江家坐落在北市后头, 略微显出一点阶柳庭花的意思。院墙是青砖混着少量土坯砌的,大门口是两扇杉木门, 门楣上用黄杨木板题写了“江宅”两字。入目就是五间砖木结构的瓦房,檐下挂着六盏羊角灯笼,冯般若没在这宅院里转悠太久,已经跟随江碧同进了绣楼。 冯般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有丫鬟为她掀开门帘,是月白细棉布做的软帘,南窗支着,挂着层薄纱帘,东墙下摆着张胡桃木梳妆台,台面上嵌着面黄铜镜。冯般若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这个小院着实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谁知她一进门, 后头跟着的丫鬟就把帘子给撂下, 随后门被人从大门关死。绣楼不甚明亮, 江碧同举着一支蜡烛从底下照亮自己的面容,无端有一股阴森之感。 冯般若精神为之一振。 江碧同道:“你既答应了要做我的丫鬟, 这十日,你都会听我的话, 是吧?” 冯般若吞了吞口水,随后点了点头。 江碧同道:“很好, 把衣服脱掉。” 冯般若:?????? 冯般若双手环胸, 惊恐地问:“娘子要脱我衣服做什么啊?” 江碧同道:“你也知道我家是邺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我今年已经及笄, 阿耶给我定了一桩亲事。” “我那位未来郎君是邺城县市令之子,名叫宋俞。”她道,“我从未对我的丈夫报过什么幻想,我知道就算不嫁给他, 我也会被阿耶胡乱嫁给别的什么人。你知道吗,我的阿姊被他嫁给一个鳏夫当了续弦,只因为那个鳏夫许给阿耶很多钱财。相比之下,宋俞至少年少英俊。” “可是我太天真了。” “定亲之后没多久,他就来找我,说我是个配不上他的商户女,他心里早有人了。他心中那人是他的表妹,虽是个家境贫寒的孤女,心地却比我高贵得多。他告诉我,若我嫁过去了,虽说我为妻,他表妹为妾,却要我处处以他表妹为尊。” “我那时气得要死,回家跟阿娘诉苦,阿娘却说世上男人都是这样的。她跟我说,等我嫁过去了,处处表现得比他那表妹贤惠得体,好好伺候公婆,再给宋俞生两个儿子,马上我就能压过他那表妹去。” “我本以为日子就这么捏着鼻子过下去也就罢了。可不巧那天我去银楼置办嫁妆,碰见了宋俞带着他那表妹。他表妹死活要买那副我定制了三个月的头面,我不肯让,宋俞竟说,他说,他说若我不肯把头面让给他表妹,婚后绝不会让我有一天好日子过。他还说,回去要告知他阿耶阿娘,说我是个多么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之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冯般若问:“所以你让了么?” 江碧同道:“断然没有。” “那副头面是我定制的,花样、金银、宝石都是我自己挑的,我江碧同可以没有男人,却不能没有银子。” 冯般若问:“那我能为娘子做些什么呢?” “有人对你说过吗,你的相貌生得很好。”江碧同道,“若说容貌,我和他那表妹也就是平分秋色。可你不一样,你的容色远远胜过他那表妹,况且宋俞不是贫穷柔弱的女孩子么,我要你去引诱他,再狠狠把他甩掉,最好能让他求而不得,痛彻心扉,如此可解我心头之恨。” 冯般若:“我吗?” 贫穷柔弱,这是她的气质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冯般若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她不由开始思考,一直以来皇后对她的定位是不是错误的,她望着自己胳膊上硬实的肌肉,犹豫要不要让江碧同摸一摸。 贫穷也就罢了,柔弱可万万不是她啊。她只怕自己随手拍宋俞一下,然后就要跪下来求他千万不要死。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8节 “你见过郗道严了,我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冯般若诚心诚意地建议道。 “可他是男子。”江碧同观念保守,“何况他如今还在昏迷不醒,而我的时间不多了,下个月十六,我们就要成婚了。” 冯般若道:“那要不这样呢,我去杀了他,这样你就清静了。” 江碧同道:“不行,那样以后别人会传我克夫的。” 冯般若又道:“那我去杀了他的表妹。” “表妹罪不至死。”江碧同劝解道,“她虽然可恨,但若不是宋俞,她是万万不敢爬到我头上的。何况没有表妹,也会有这个妹那个妹,宋俞就是那样的人,只要他活一天,就一定会有络绎不绝的妹妹。” 冯般若陷入沉思。 江碧同看出她不情愿,又劝慰道:“你放心,不用你做什么的,只要你穿戴得漂漂亮亮地跟在我身后,和他见上几面。你也不用说话,全由我来说,这还不成吗?”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难度。 江碧同只求她这点事儿,倘若她连这都不答应,那恐怕也对不起江碧同救郗道严的恩情。邺城距离北海国都还有两千里地,她尽最大能耐,也就是日行三百,若不医治,郗道严是决计撑不到回家的。何况这些事儿,总比不上她给江碧同洗衣做饭辛苦。 冯般若思来想去,最终点头应下:“好。” 江碧同着人给她重新设计形象。冯般若虽不情愿,仍是答应了。 冯般若的眉眼生得很英气,脸庞虽说有些稚嫩,但等她洗涮干净,换上温柔婉约的女装,却不显得突兀。她总在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柔弱的色彩,但既然江碧同满意,她便也不说什么了。 当天下午,冯般若就跟江碧同上了银楼。今天是江碧同与银楼掌柜约定了取头面的日子,她料想宋俞必定会携表妹在这里围追堵截她最后一次,因此气势汹汹地去了。冯般若心不在焉地跟在她后头,邺城县市令,也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他的儿子,更不值钱了,今日有幸能得见她的容颜,宋俞该回去给祖宗烧高香才是。 冯般若懒洋洋地跟在江碧同身后,神情举止像是个街溜子,只在银楼迎面碰上宋俞与他表妹两人时微微有些收敛。 宋俞是个相貌平平的寻常男人,这样的人在街上恐怕一抓就是一大把,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他那表妹也只是略有姿色,冯般若听见宋俞正不住地唤她“言若”。 再看江碧同定的那套头面,更是乏善可陈,顶多是金银分量十足,值得一观罢了。 宋俞甫一见到江碧同,立刻趾高气扬地走来,手指点着江碧同的鼻子:“果然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瞧你今日的穿戴,真是俗不可耐。” “看你这身衣裳,是买来的吧?不像我们言若心灵手巧,都是自己做的。” “今个儿你把这个头面给我,我勉为其难,在我爷娘面前为你遮掩一二,让你能平平安安地嫁到我家里来。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江碧同鼻子都要气歪了:“买来的衣裳怎么了,我家里有钱,不像有的人,连件衣裳都买不起!” “你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宋俞大怒,“你不就是仗着你那个商贾阿耶,手上有几两臭钱罢了,竟然对我不敬!你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阿耶,明个儿你们江家就别再想在邺城做生意了!” “我劝你识时务,不要这样不知死活!我阿耶真是眼瞎,怎么会让我和你这等女子定亲,真是可笑!” “真不知你那商贾阿耶是如何娇惯你的,如此目中无人!言若能看上你的头面,是给你面子,可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你等着吧,就算你日后嫁进来,我也不会理你,也不会跟你说一句话的。若你懂事,就跪着把头面献给言若,这样我才勉强能接受你一点。” 江碧同差点气的一口气厥过去,她今儿非要痛骂宋俞不可,却猝不及防,被冯般若在身后踢了一脚。 江碧同疑惑地看向冯般若,冯般若直接问他:“宋郎君想要我家娘子这个头面,这原也不难。两家将成秦晋之好,既然宋郎君想要,我家娘子自然会给。” 江碧同瞪大眼睛。 冯般若并不理她,反倒朝宋俞露出个状若天真的微笑:“可宋郎君如此财大气粗,想必不会教我们娘子空手回去吧?宋郎君愿意出多少银子,在我家娘子手上买下这副头面呢?” “难道宋郎君不愿意给钱?我绝不相信宋郎君会如此。当街向未婚妻子索要财物,传出去该有多难听啊。宋大人可是七品官呢,他儿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若他真的做了,日后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她凉凉地瞥了江碧同一眼,江碧同立刻反应过来:“是啊,宋郎君打算出多少钱买?我自然是愿意卖的。否则用我这商贾人家的臭钱打造头面给言若娘子戴,难道不是污了言若娘子的身份么?” 段位太低,没有意思。 冯般若缓慢地退回江碧同身后。 即便宋俞的阿耶是当地一个小官,他也不敢公然向商贾索贿。宋俞作为他的儿子,应该很明白这一点,他不过是仗着江碧同是他的未婚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一个路人女子,他姑且会抱持基本的敬重,可为人妻子却仿佛天然的就要低人一等。他的折辱、冒犯,甚至暴力,都成了世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自以为自己出言落了宋俞的颜面,宋俞应当恼恨她、惧怕她才是。殊不知在宋俞眼中,看到的确是截然不同的场面。 宋俞虽生在邺城、长在邺城,可他此生最渴望的就是到上京城去。他的这位言若表妹,家道中落以前就一直生活在上京城,操着一口上京官话,张口闭口自有一股上京气韵,令他仰慕不已。 如今他碰到一个上京味儿比她更纯正的。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2章 上京风韵 陪嫁怎么能带这样的丫头,瞧…… 冯般若是上京人, 虽说封地分属临海、丹阳、颍川,但这三个州府她哪个都没去过, 从小生在上京、长在上京,说的是最高雅的上京官话,更遑论她作为皇后掌珠,通身娇养出的尊贵风致了。 江碧同这个人选得对,不是对在她形容貌美、气质柔弱,而是她通身的上京风韵。江碧同从没去过上京,不明白那种独到的气韵是从何而来的,可宋俞曾随父亲去上京城疏通打点,自然是见识过千年旧都的繁华富贵。 他登时就被冯般若给迷住,忘乎所以了。 冯般若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变化, 随后往后一退, 躲进了江碧同身后。 江碧同更是气焰嚣张。 “到底出多少银子啊, 宋郎君。” 事到如今, 宋俞已经无法再跟江碧同争下去了。如今言若在他眼中也不香了,他倒还期盼等江碧同嫁过来, 带来这个漂亮侍女——只是这样气质高贵、容貌美丽的侍女,江碧同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他就遇不见呢? 宋俞道:“罢了罢了,今个儿我也不跟你驳。等你嫁过来, 这些东西都要带到我家里, 到时候我再收拾你。” 说着他转身而去。 江碧同回过头, 兴奋地搂住冯般若,笑道:“果然,我选你是极其正确的一个决定。” 冯般若吃惊:“你居然还笑得出。” “不笑又能怎么办呢?”江碧同道,“难道我能不嫁他?不嫁给他, 我怕是只能去死了。” 冯般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向她提供建议:“也可以把他弄死。” “若是他死了,等他阿耶再一致仕,这日子就彻底没办法往下过了。”江碧同叹气,“我阿耶给我的嫁妆总也有限,这一家子人,总不能都来吃我的嫁妆吧。若是吃完了,日子又怎么过呢?” 冯般若终于对江碧同的困境有了一些认识。这些日子她穷困潦倒,已经尝到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滋味。只是她总能在这种日子之中解脱出去,而江碧同却不行。 冯般若不知道该再给她什么建议,只是无奈地也叹了口气。 本来冯般若还以为十日不够做什么,却不想这几日她每天都能跟宋俞相遇。有时候是和江碧同一起,有时候却只有她自己。若是依照她原本的性子,早就把他蒙着头痛打一顿了。可经过江碧同的说教,她逐渐明白了“丈夫”对一个寻常女子的意义。 她不得不耐心忍受宋俞的纠缠。 宋俞问了她姓氏籍贯,听说她姓冯,连连叫好:“姓冯好,冯是世家大族,上京城中有一位大官,想来你是没有听说过的。他们家的老大人是宰辅致仕,膝下两子也坐享高官厚禄,他家就姓冯。” “那位老大人名叫冯冠清。说不定三百年前你们还是一家人呢。” 倒也不必追溯到三百年前。 宋俞又问:“你既是上京人,为何会流落至此,你的父母兄弟呢?” 冯般若道:“我阿娘早死了,我也没有兄弟。” 由此宋俞更加放心,临走之前还嘱咐她:“等你家娘子嫁过来了,我就做主将你收进房里。以后你也是半个主子。虽说你现在只是孤身一个,可到那时你就有亲人了。若我以后当了大官,你便可以锦衣玉食,作官太太,说不定那时候连冯冠清都要抢着跟你认亲呢。” 倒也不必等到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冯般若辞别了他,去探望了郗道严。郗道严已经见好,每日已经有些时候苏醒。只是整个人又瘦一圈,显得弱不胜衣。冯般若叮嘱他多吃点肉补一补,郎中却不依,说即将入冬,现在肉价特别贵,再说吃肉吃多了,依他虚弱的脾胃也不好克化。 冯般若跟郎中争执失败,垂头丧气地回到江家去。才刚换了外出的衣裳,江家郎主就传江碧同去见他,江碧同身侧的丫鬟都吩咐出去了,因此带着冯般若去。 江郎主生得高大威猛,虎目豕喙,瞧着挺凶。他显然听说了江碧同因为一套头面跟宋俞争执的事儿,发了一顿火,嫌自己的女儿不够大方体面。随后他又看向冯般若,问江碧同:“这就是你买来那个上京的丫头?” 江碧同道:“算是吧。” “陪嫁怎么能带这样的丫头,瞧着就不本分。”江郎主道,随后又道,“你今后也不要出门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嫁。你的嫁妆单子我已经备好了,北市上的两家药铺、三家米铺、绸缎庄都给你,婚后要好好孝顺公婆,你可懂了?” “阿耶,我们说好的,银楼也要给我的,您如今怎么不提了?”江碧同追问。 “谁叫你跟阿耶这么说话的!”江郎主瞪了她一眼,随后又道,“我思来想去,银楼不行,你带着嫁去宋家,那就成了宋家的东西了。银楼还是要留给你阿弟。” “可是阿弟今年只有五岁。”江碧同道。 “五岁也是男丁。”江郎主道,“此事不必再议。眼下我给你的已经够多了,你放眼望去,整个邺城,谁家嫁女儿肯给女儿这么多东西的?碧同,你该知足。” “没有阿弟以前,明明我才是阿耶最疼的孩子。”江碧同眼泪渐渐在眼眶里打转,“我算盘打得好,因为是阿耶亲手教的,阿耶多次说我是膝下最聪明懂事的孩子。如今倒不是我了,是阿弟了。他都五岁了,话还不怎么会说,阿耶就要让我为他让路了。” “难道我不知道阿耶把我嫁给宋俞,就是为了给阿弟铺路?阿耶也知道宋俞他多荒唐,但是您就是可以不在乎,因为我只不过是女儿,我的生死从不在您的眼中。无论是阿姊还是我,与其说是您的女儿,还不如说是您养的一条狗。” “不,狗至少主人还是要一直养着的,可是女儿,您随便给点东西竟然就打发了,打发到别人家里去,此后生死,您根本就无所谓了。您既然只要阿弟,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和阿姊?” 江碧同与他争执不下,痛哭着跑了。 冯般若动了动脚步,想要去追上她。却又想起没有向江郎主行礼,侧身向他轻微地福了福。 江郎主脸色铁青,重重地撂下茶盏,叹了口气。 冯般若正要走,却又被他给叫住:“回去好好劝劝她吧。天下女子,哪个不是这样的,我待她已经够好了,偏偏她还不知足。真是……” 冯般若眨了眨眼睛,随后问他:“我斗胆想问您一句,倘若娘子是个男孩,您会待她如何?” “碧同聪颖灵巧。”他道,“她若是男子,我必会让她执掌我的全部家业。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她是个女儿,就偏偏不成。女儿是一定要嫁去别人家里的。” “为什么?”冯般若不由问。 江郎主道:“没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若要问为什么,就要去问祖宗规矩,去问皇子龙孙。去问问他们,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聪慧过人的公主,为什么皇帝传位却总是传给皇子,而不给公主。” 冯般若似有所感:“倘若有一位公主登基的话,这世上会有什么变化吗?” 江郎主道:“也许不必非要是公主。你是上京来的,你自然知道,如今朝政大权都把持在皇后手中,可皇后究竟只是皇后。” “倘若这世上能有一位女皇帝。” “难道女皇不会给天下的女儿继承父产的权利吗?” 冯般若心头微微一动。 她追上江碧同的脚步,江碧同正在绣楼之中啼哭,一见到她来,就把脸埋进冯般若的怀中。 “阿耶他好无情。”她泣道,“我也不是非要他那银楼不可,只是为什么阿弟可以留在家中,为什么阿弟一出生就能享受到阿耶阿娘全部的宠爱,一切都是默认好了要给他的,可我不行?仅仅因为我是个女儿?” 冯般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江碧同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但我真的很痛苦。世间所有的女儿,在这一刻大抵都相同。我有时候真盼望着倘若没有阿弟就好了,若是没有他,我的日子该是什么样子,我现在竟然连个梦都不敢做了。” 冯般若歪了歪头,半晌劝了她一句:“不必哭。”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39节 “既然这世道待我们不公平,那我们就努力改变它。” 江碧同问:“该如何改变?” 冯般若道:“有一位女皇帝登基的话,应该就会改变了吧?” “女皇帝如何能解我等平民女子的悲苦?” “所以光靠一个女皇帝还不够。”冯般若道,“还需要很多很多的女官员。你想,倘若有一日当这邺城县市令的是你,那巴巴地求着要把儿子嫁给你的就是宋俞小儿的阿耶了。” “倘若你是三品大员,管辖一方州府,那么这一州府,家家户户都会以女儿为贵,着重于培养女儿,反而是把儿子草草打发了。再不会有人家只要儿子,不要女儿了。” “倘若你是当朝宰辅呢?”她循循善诱,“倘若你是当朝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全天下的女儿都想像你一样,都会以你为荣。到那时候,谁还会说夫家是女子的‘归处’?” 江碧同原本已经破涕为笑,然而被她说着说着,心中又生出一片愁云惨雾。 “你说得容易,可是现在我朝根本不选拔女官啊。” “其实在皇宫里是有女官的,虽说不对外开放选拔,但很多也可以参与政事。你知道临海公主吗,临海公主活着的时候,就曾在御前担任文书要职。”冯般若劝她,“若真有一天,朝廷面向整个大虞选拔第一批女官,你却因为才学不够,选拔不上,那可就丢脸了。” “我绝不会。”江碧同道,“倘若金马门肯为女子敞开,我必将会拔得头筹。” 冯般若不了解她的文化水平,只是觉得她如今还太过年幼,为人处世的方式还有待改进,因此但笑不语。 ----------------------- 作者有话说:所以就说写文要架空吧 不然如果是洛阳味儿:“这人可fi气……” 是长安味儿:“额跟你社,这个人歪滴很……” 是北京味儿:“小丫挺的……” 救命光是想想就笑翻了。 第53章 相州瘟疫 你看我的衣服还不明白吗,我…… 劝解完了江碧同, 冯般若回到房中小憩。天色将晚,邺城的风冷且硬, 夕阳之中洇出一树光秃秃的枯枝。 现在才十月底,还不到换棉衣、可以生火取暖的时候,下人房冷得像是冰窖。冯般若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单衣,饶是体魄强健如她,都不免有些瑟缩。 她不由想起昔年在宫中时,天气微微转冷凤鸣宫就会点上热乎乎的地龙,那时候她总抱怨着热,皇后就给她用冰镇各类牛乳和果子露喝。 秋光在她的眼中只是美丽、闷热、短暂。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她眼里,秋天也会变得分外难捱。 晚上她还得伺候江碧同用膳。虽说江碧同并不将她视为下人, 邀请她一起用膳, 但她多少还是要做点事情的。等她在简陋的下人房里靠着墙略微休息得够了, 又起身前往小厨房, 却不想在穿过花园时碰见了不速之客。 她自幼耳聪目明,花园里多出哪怕一点动静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冯般若屏息静听, 发觉在假山的山洞之中藏着个年轻男子,但呼吸浑浊, 似乎是受了伤。 冯般若刻意放轻了脚步,直到走到假山近前。她将手中的茶盘稳稳地放置在石阶上, 随后足尖一点, 翩然如一只鹞鹰。 山洞内潮气裹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冯般若眯起眼睛, 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墙角蜷着的身影。那男子穿一件浓黑锦袍,左肩处的布料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珠顺着胳膊滴到青石板上,流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他的头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一撮,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强撑。 冯般若不知他是将死,还是乔装。总之她对于这个无声无息出现在江宅的黑衣人没有好感。她悄无声息地挪到他面前,刚要探向他的颈动脉,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 “你是谁?” “你怎么敢问我是谁?”冯般若柳眉倒竖,“你看我的衣服还不明白吗,我是这府上的丫鬟!你呢,你又是谁?” 提起她的丫鬟身份,冯般若显得颇为自得。 月光照亮他的脸。此人是个年轻男子,孤身躲在假山的空洞之中,无端显出一点郗道严那种病弱可怜的意味,但此人五官偏向锋锐英朗,头发虽然蓬乱,但梳成高马尾,便显出一股少年意气。 冯般若轻易挣脱他的手,瞧见他的五指在她的衣袖上印上一行血手印。这件衣裳是江碧同发的,她也不知道日后是要不要还回去,可如今这个血手印,只怕她需要自己洗掉。她不悦地拧眉,等着他的答复。 “我乃水镜堂弟子,李自秋。”他缓缓道,“相州突发瘟疫,相州牧非但匿报灾情,更为一己私利任由染疫漕船随意停靠邯郸、汲郡码头,致疫气沿太行陉道与漳水漕运扩散,不过半月,流民死者已积至漳水岸边。” “我奉师令,来到邺城求援,却被人暗害,身中流矢。”他吐字艰难之至,提起相州牧更是恼恨,“如今我之将死,可惜事情还未做成。只能将相州的惨状出言托付于你这小丫鬟。倘若你愿意听我一言,便将相州瘟疫之事传递入京,如此相州十万百姓才会有一线生机。” 冯般若一怔。 “相州有瘟疫?”她问,“如今情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现在的相州许进不许出,就连我也是冒死闯关。我李自秋在此立誓,绝不会拿百姓生死攸关之事作弄于你。”他正色道,却在看见她的衣衫发饰之时,不由更显颓唐,“我本以为这江宅是邺城富商,我拼死求见,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却不想我临死之际,见到的竟然是你这个小丫鬟。” 冯般若勃然大怒:“小丫鬟怎么了?” “我都不曾自轻自贱,你倒是埋怨我是个小丫鬟?”冯般若冷道,“你们这个水镜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竟这样看不起人?只怕是颍川王府派头也没有你这么大!” “你怎么连水镜堂都不知道?”李自秋没有在意她所作的奇怪言论,只是道,“我们水镜堂,是江湖上有名的大派,连三岁小儿都会背我们门派的诗句,清水明镜凝墨色,漳波载笔济苍生。” 冯般若大为震撼。 “你多撑一会儿,别死了。”冯般若还有话想问他,因此格外叮嘱道,“我叫娘子来救你。” 冯般若虽说口口声声说自己以后要做一个江湖游侠,可这回也是她第一次遇见江湖中人,何况对方还背靠一个似乎名气很大的宗门。江碧同给他治伤,冯般若就坐在他身边托着脸瞧。原来江湖豪侠也并没有生着三个鼻子五张嘴,和正常人的长相也完全一样,亏她一直以来这样向往。 江碧同给他施针把脉。箭头带了腐草毒,不过没入深脉,江碧同用三棱针给他挑了毒血,想必再服两剂清热解毒的药,明日就能醒来了。 看外人看过了新鲜劲儿,两人又聊起相州。若相州真如李自秋所言,那与人间地狱又有什么不同?倘若当时郗道严没有忽发高热,冯般若一定会带着他进相州城,若是真碰上只进不出的景象,郗道严身体又格外孱弱,那时又该怎么好? 说来总有些后怕。 冯般若转头看向江碧同。只见她眉尖紧锁,甚为忧心,不由问她:“娘子仿佛要着急些?” 江碧同急切道:“我的外家就在相州,八月十五中秋日,我才刚从相州回来。这才多久,相州就出事了?也不知我的阿外和舅舅现在怎么样了。” “只他一个人这样说,也未必是真的。”冯般若劝她:“再说了,倘若真有瘟疫又该怎么办呢,你难道有什么法子?” 江碧同摇了摇头:“我哪儿有什么办法啊。要说能治瘟疫,我阿翁在世时或许还有些办法,他当年就是郎中,可是到了我阿耶,却非要做生意。” 说着说着,她又叹了口气:“罢了,若我阿耶继承了我阿翁的衣钵,这辈子不过是做个赤足郎中,还哪有这样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 冯般若道:“那你阿翁生前曾留下过什么治疗瘟疫的药方吗?” “瘟疫只是对于一类疾病的统称,不是专指某一种病。”江碧同听了她这话,不由失笑,“引发瘟疫的病因不同、传播形式不同,导致治疗的方法也不同。可如今我们身在邺城,总不能没头没脑地冒死进相州吧?” 冯般若叹道:“既然如此,就只能等李自秋醒来问他了。” 江碧同闷闷不乐。这几日整治宋俞的快活都被她搁置,她蹙眉望月,陷入无尽的担忧惶恐之中。 此刻冯般若就想到郗道严,倘若他在,他一定是可以想出办法的。虽说她眼下对他略怀些芥蒂,可是人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否则不是白白被他骗了这么久。冯般若立时推门而出,顾不得江碧同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你要去哪儿,冯般若?” 此刻她手上没有马,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她连翻了几道院墙,不一会儿就看见医馆。郗道严此刻已经醒来了,他身上披着一件郎中的外衫,正坐在灯下看书。 冯般若破窗而入,他倒不意外,只是仰头显出个笑意。 灯下美人如玉,冯般若一瞬间几乎被他晃花了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见神仙了。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音。 郗道严也不打断,只由着她看。等她看够了,他这才收起书,从胡床上慢慢地转到她面前。 “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儿?” 冯般若这才缓过神来。她将今夜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向他一说,郗道严凝望着她,扬出个清浅的笑意来。 他长发未梳,带些柔软和潮湿,愈发显得一张十足的病容。但他抬眼之间,眼光太艳,逼退了浓厚的病气,更深处恍然有光涌动。 “相州水系密布,胡商驼队、官驿驿卒来往频繁。”他缓缓道,“一般的瘟疫无非是几个来源,一则为污生,一则有胡商自外地带来,一则为旧疾沉疴。如今天气转冷,寒燥交替,本就是多事之秋,又兼之来往人多,如此来看,相州的瘟疫,无外乎是寒疫、燥疫或是温疫。无外乎处于冷暖交替、寒热失调。” “那该怎么治呢?”冯般若又追问。 “无非就是温通经络、驱散寒邪。具体应当对症下药,非得亲见病患,问诊把脉不可。”郗道严解释道,“只凭借从他人之口中探听所得,实在不足。” 冯般若仰头看见那一片艳光,连她的嗓音都不由随之软和下来。她问:“那你跟我去相州?” 郗道严低头笑了笑,指节抵着唇轻咳两声:“我这身子,怎么跟您翻山越岭?只怕要拖您的后腿。”他伸手摸了摸冯般若的发顶:“非但我去不了,连您也不能去。” 冯般若问:“难道让我坐视相州百姓陷入如此疾苦之中吗?” 郗道严无奈失笑。 “您现在手上没有钱粮、药材、食物、冬衣。”他道,“贸然进相州城,倘若相州城真有那人说得那样严重,那您安能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相州是边陲重镇。”他道,“一直以来,要往北走,大多要过相州。相州的动向不是区区一个州牧可以瞒住的,而对方既然手眼通天,能瞒住一个相州,如何不能再瞒住一个邺城?” 冯般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照你这样说……对方的目的是……” “只怕是要凭借这场瘟疫,铲除异己,动摇国本。” 冯般若咬牙切齿:“此人竟将自己的威势建立在无辜百姓的身上,其罪当诛!待我知道是谁做的,我非将他抽筋剥皮不可!” “世上能做到此事没有几人。”郗道严失笑。 冯般若立刻反应过来。她神情不明不定,少顷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靖王?” 郗道严避而不答:“靖王下辖相州、邺城、大名三个州府,都为国之咽喉。倘若咽喉有疾,则河北漕运梗阻,粮道断绝 ,犹如毒痈,瘟疫转瞬便会祸及中原腹地。届时京畿震动,天下危殆 。” 第54章 病急乱医 把这个忤逆不驯的丫鬟带下去…… 冯般若原本并没有想太多, 仅仅以为是当地属官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如今被他一说, 相州瘟疫顿成了危及天下的大事,如此她必不能坐视不理。她沉默半晌,许久问他:“那我该做什么?” “您知道靖王的驻地在哪里吗?” “大名府!”冯般若立刻道。 “我们就去大名府。”他道:“即便不是靖王所为,围魏救赵,则相州之围可解。” 冯般若回到江宅时,天已经快亮了。江碧同正坐在李自秋床边打盹,听见声音惊醒:“你去哪儿了?” “我去见了郗道严。”冯般若道。 江碧同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道:“昨夜我去找了我阿耶。我阿耶也说,或许是寒疫。他给了我一张阿翁留下的药方,叫荆防败毒散, 有发散风寒, 理气和中的妙用。” “你去见郗道严做什么?”她又问, “他醒来了?” “是, 他醒来了。”冯般若道,“虽说我不愿意承认, 但他终究比我聪明一点,遇到事情我还是得问问他的意见。我跟他说了要去相州, 可他却不同意。” 涉及国事,她就不好一五一十告知江碧同了。若让她知道相州瘟疫或许是靖王搞的鬼, 对江碧同也没有什么好处可言。 “算我看错他了。”江碧同怒道, “倘若我们都不管, 难道就眼看着相州百姓受苦么?” “可我们又拿什么管呢?”冯般若问,“谁肯听我们的话?你家虽在邺城有些商户田产,可相州城十多万人,哪怕治疗一人仅仅需要一两, 这样下来也是十多万两。你阿耶可愿意拿出十多万两银子来赈灾?” 江碧同咬唇,半晌道:“依我看,此事只有一个人做得了主。” “是谁?”冯般若听她提出异议,忙问。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0节 “宋俞。” 冯般若想起宋俞的草包模样,不由一阵头疼。但江碧同道:“宋俞的阿耶毕竟是朝廷命官,倘若是他肯管,愿意组织商户们捐款出力,岂不万全?” 冯般若原本还以为她有什么高见,听了这话,眼前更是一黑。 指望宋俞这样的草包,再指望他那个可谓国之蠹虫的父亲,非但相州救不成,恐怕连邺城也很快就塌了。 只是冯般若既然不能跟江碧同和盘托出,又说不出新的方法,只得勉强听得她话,同意江碧同以她的名义约见宋俞。若能劝得宋俞,那也算可以为相州灾民尽一点点的力吧。 冯般若白着一张脸在江家的客室里会见宋俞。宋俞一听是她约见,立刻抛下表妹出来,甫一见到冯般若,一双招子立刻错也不错地黏在她身上,看得她毛骨悚然。 “冯娘子,是你要见我?”他问,“你有什么事儿要托我做的,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冯般若跟他虚与委蛇一阵,很快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诱饵:“是这样的,宋郎君。” “其实我家里不只有我这一个女孩,我还有个一母所生的阿姊,嫁去了相州。前些日子我听说她丈夫死了,恐怕她太过悲伤,我便想去相州探望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去衙门说要办相州的路引,衙门说什么也不肯,也不说明白为了什么。” “我没法子,只好想到宋郎君了。您是官宦人家出身,想必衙门一定肯给您面子,帮我办下来的。这次去相州,倘若我阿姊愿意离家,我就将她也带回邺城。我那位阿姊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容貌品行,无不胜过我十倍。” 谁知即便她这样说了,宋俞的脸色仍是越来越沉。 “冯娘子。”他低声劝道,“相州现在可去不成。” “你不知道,相州现在……总之是生出了事情。我也有亲戚在相州过活,可是听说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听我阿耶说,相州现在每天焚烧的尸体足有四五百具,你那阿姊,我看已是凶多吉少了!” 冯般若闻言,身子猛地一晃,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用帕子捂着嘴,生怕演技不好意外暴露。她颤抖着声音说:“宋郎君,这、这怎么可能?我阿姊上个月还写了信来,说相州虽然闹了点灾,但她日子还能过……”她抬头望着宋俞,模样楚楚可怜,“您就忍心让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吗?” 宋俞见她这样,顿时慌了手脚,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又坐下道:“冯娘子,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相州现在被封了,连官府的人都不让随便进。我阿耶昨天还说,朝廷怕相州的灾传到邺城来,已经派了兵把通往相州的路都堵了,谁敢私自带人过去,轻则打板子,重则……”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重则砍头啊!” 冯般若伸手抓住宋俞的袖子:“那、那怎么办?我阿姊一个弱女子,在那边无依无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爷娘?” “宋郎君,您是个好心人,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就算路引办不下来,您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阿姊现在怎么样了?哪怕是死,我也要知道她埋在哪里……” 宋俞被她抓着袖子,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他望着冯般若泪痕斑斑的脸,喉结动了动,终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就帮你问问。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去相州。” 冯般若接过玉佩,抬头时一双眼瞳晶亮:“多谢宋郎君,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她用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要是能找到阿姊,我一定带她来给您磕头谢恩;要是……要是她真的不在了,我、我……” 宋俞见她这样,只觉得胸口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疼:“冯娘子,你别这样说。我、我这就托人去探听你阿姊的情况。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找我——哪怕是半夜,我也会赶过来的。” 冯般若道:“宋郎君,您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了。” 宋俞的耳朵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挠了挠头,结结巴巴地说:“报、报答什么的,不用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他顿了顿,又道,“你阿姊叫什么名字?” 冯般若一愣,她根本没有编好她阿姊的名字。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谁都没想起来呢? 见她沉默的时候有点久,宋俞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冯般若只得搬出她兄嫂的小字:“对不住,宋郎君,是我想着女子的姓名不能被外人知道。我阿姊小字蛮蛮,她嫁的郎君姓……赵,名叫赵紫珠。” 宋俞皱着眉:“这郎君怎么取了个女子的名字。” 冯般若讪笑:“我们民间传说,给儿子取女孩的名字好养活。” 冯般若跟他相顾无言。过了会儿,冯般若又补充道:“若是我阿姊还活着,哪怕暂时不能跟她相见,要是您能想办法,给她送点钱粮也好啊。” 宋俞叹气,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冯娘子,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相州的灾,朝廷都不肯管,我父亲又怎么敢出头?”他叹了口气,又说,“再说了,就算他愿意捐钱,那些粮饷到了相州,也不一定能到你阿姊手里。相州的官员都跑了一半了,剩下的那些,个顶个儿的贪得无厌。” 冯般若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啊……”她抬起头时,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可是……难道就教我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吗?” 宋俞伸手摸了摸鼻子:“冯娘子,我再想想办法,说不定我能让我阿耶动员商户们捐点钱给善堂,让他们买些粥粮送过去……”他见冯般若的脸色稍微缓和,又赶紧补充,“我也会捐的——我把我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虽然不多,但总能帮到几个人的。” 冯般若道:“真的吗,宋郎君?” 宋俞被她抓得手腕发烫,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愿、愿意!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愿意捐!”他低头看着她的手,喉结动了动,又说,“只是……你别告诉别人。” 冯般若松开手,低头笑了笑:“我知道的,宋郎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抬头望着宋俞,眼睛里带着点狡黠,“要是您帮了我,我就在家里帮您立个长生牌位,每天给您祈福保佑您升官发财,心想事成。” 宋俞的脸色明明灭灭:“可我最想做的事……你明明知道的,我并不想娶你家娘子,我想娶得是……” 还不等宋俞把话说完,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冯般若定睛看去,面前是铁青着脸的江郎主,身后跟着软弱无力的江碧同。 他看见冯般若的脸,不怒反笑。 “好啊,好啊。江碧同,这就是你养的丫鬟,还没出嫁,竟然就敢勾引未来的郎主,我看你是想攀高枝想得疯了!” 冯般若:??? 江碧同连忙向她摆手,生怕她出戏被宋俞识破,这样她们一番谋划就全白费了。冯般若被她架在火上烤,更是无可奈何。幸而此刻宋俞走上前去:“江世伯不要生气,冯娘子并没有勾引我,她只是想求我帮个小忙而已。” “如今相州有难,她阿姊还在相州,为人妹妹,这也是人之常情。” 江郎主混不听他解释,上前一步踹翻了身边的椅子,指着冯般若的鼻子骂道:“找寻阿姊?找寻阿姊需要贴这么近?”他又看向宋俞,冷道,“宋郎君,你是官宦人家出身,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尚未成婚的姑爷,跟个丫鬟单独待在客室里,传出去像什么话?” 江碧同被江郎主攥着胳膊,疼得皱起眉头,却还是挣扎着开口:“阿爹,您别生气,她真的是有急事——相州闹灾,她阿姊还在那边,她只是想求宋郎君帮忙查消息……” “住嘴!”江郎主瞪了江碧同一眼,“你个女孩儿家,天天跟个丫鬟混在一起,都学了些什么?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替她说嘴?” 他又转身对护院说:“把这个忤逆不驯的丫鬟带下去,打二十个板子,关到柴房里!我誓要让这家的人都看看,勾引姑爷是什么下场!” 第55章 粮草筹谋 我不要,我要和般若在一起!…… 一排护院从他身后站出来, 齐齐称是。 江碧同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抓住江郎主的袖子哀求道:“阿耶, 您不能这样!她是我的朋友,她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江家的事……” “朋友?”江郎主甩开江碧同的手,“你是江家的小姐,她是个丫鬟,怎么配做你的朋友?”他又对身边的护院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她带下去!” 两个护院走上前来,架起冯般若的胳膊就要走。凭冯般若的本事,想挣脱这两个护院并不困难,可为了她好容易演的这出戏,她只得咬牙忍耐。冯般若挣扎着回头看了眼宋俞, 宋俞立时又对着江郎主作了个揖:“江伯父, 冯娘子也是我的朋友, 您这样处置她, 是不是太过分了?” 江郎主看了眼宋俞,更加笃定他已经被冯般若勾去了心, 冷声道:“宋郎君,你和我家碧同虽说是未婚夫妻, 可毕竟尚未成婚。这还是我江家的家事,不劳你费心。” 江碧同望着冯般若被拖走的背影,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扑过去抓住江郎主的胳膊, 哭着说:“阿耶,您就饶了她吧……” 江郎主沉声道:“胡闹!在我这儿还容不得你这样放肆。” 江碧同踉跄着后退两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扯着江郎主的衣摆,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在那里说话:“阿耶,我从小就没有朋友,只有般若不嫌弃我……您要是把她打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江郎主厉声道:“碧同,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些人天生就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江碧同趴在地上,看着冯般若被拖出月亮门的身影,哭声越来越响,这回实在是真情实感:“般若……般若……” 冯般若正在脑袋里想挨二十下板子会造成什么后果。她从小到大哪里挨过板子,对于其疼痛程度并不掌握,顾惜到她的柔弱人设又不能肆意反抗。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有个男子的身影从高处一跃而下,纵身击倒她一左一右两个护院,动作敏捷爽利,饶是冯般若也情不自禁地为他叫了一声好。 她再定睛看去,是李自秋。 李自秋和其他几个护院缠斗起来。虽说那几个护院武力不足,力道还怪大的,给她两只手腕擒的微微发红,她伸手左右揉了揉,望着李自秋的背影,不由觉得此人颇有眼色,来的正是时候。 李自秋足尖点地纵身跃起,避开下方扫来的腿,右手成爪,抓住一名护院的衣领,将他甩向旁边的石桌,“哗啦”一声,石桌被撞得四分五裂。另一名护院举刀劈来,他旋身侧避,左手夺过护院手中的杀威棒,横扫过去,正打在对方的膝盖上,那护院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江郎主在一侧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又是谁?” 李自秋将杀威棒缓缓背到身后,肃然而立:“水镜堂,李自秋。” 江郎主的脸瞬间僵硬:“水镜堂的人,为何会来我府上?我在这里教训丫鬟,你为何要为她出头?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李自秋垂眸瞥了眼地上呻吟的护院:“冯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既如此我就不能不管。倘若江郎主不服气,不妨再调遣几个能打得过我的人。” 说话时江碧同已经扑过来,一把搂住冯般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般若,他们没伤着你吧?” 冯般若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指腹沾了她脸上的脂粉,安抚道:“我没事。” 江郎主在后面吼:“碧同!回来!” 江碧同缩了缩脖子,却把冯般若的胳膊抓得更紧,道:“我不要,我要和般若在一起!” 江郎主气势汹汹走过来,挥手便要打她。李自秋自然挡在两人面前,神情冷淡,手中杀威棒起势。江郎主只得悻悻地放下手,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骂了句:“逆女!”便甩袖转身。 走到堂前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道:“今日水镜堂的面子我给了,但倘若再有这等事发生,就休怪我不客气!” 冯般若扶着江碧同站起来,正色道:“江郎主放心。” 江郎主的脸涨得通红,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哼了一声,甩袖往内堂走,路过石桌时,还踹了脚地上的碎瓷片,骂道:“什么东西!” 冯般若不由失笑。江碧同还在抽搭,手指抚过冯般若发红的手腕,眼泪又掉下来:“肯定很疼。” 冯般若不以为意。可江碧同话音刚落,就见宋俞从人群后走过来,白着一张脸道:“冯娘子,刚才我没能劝住江世伯,实在对不住。” 冯般若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打发他了,但事到如今,这出戏既然已经演下去了,她只好道:“宋郎君已经帮了大忙,我阿姊的事儿,还望宋郎君放在心上。” 宋俞连声称是。在他告辞后,冯般若等人一齐前往医馆和郗道严会合。 饶是李自秋不好男色,在他第一眼看见郗道严的那一刻仍是为之一振。 因为寒冷和病弱,郗道严身上淡青的血管像细细的釉色,烧在雪白的肌肤之下。他侧脸正对着窗棂的光,下颌线因久病显得有些尖。眉梢英朗,一双眼却形如桃花。 他发丝软而亮,贴在饱满的额角,露出的耳尖是淡粉色。脊背微弓着,却不佝偻,陋室之中仍然保有世家公子的仪态,只是每动一下都极缓,才免得惊了这身病骨。 郗道严对众人各色目光习以为常,自顾自斟茶,倾给了冯般若。 冯般若将适才与江碧同的筹谋与他说了,郗道严不置可否,只是在听到江碧同让冯般若假扮丫鬟时眉心一蹙,又在他听见冯般若竟然还去色诱宋俞时又是一蹙。 等到冯般若把话都说尽了,他才道:“为今之计,我们即便去了相州也于事无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去大名。” 江碧同不解其意:“去大名?” “是。”郗道严又饮一盏茶,“大名是靖王的驻地。上京太远,一来一回所费时间未免太久,而靖王一贯驻守藩镇,封土有难,他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可我听说靖王已经出家了。”江碧同犹豫道。 李自秋应了一声:“是,他虽未剃度,但常年在空相寺礼佛,无事绝不踏出一步。” 冯般若和郗道严面面相觑。 难道是郗道严推理错了,这件事并非是靖王主导的? 可是她一时也想不出除靖王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将邺城三州轻易握在手中。冯般若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出脑后,只道:“既如此,我们就给他一个不得不出面的理由。” “什么理由?”江碧同和李自秋齐声问。 冯般若道:“要看你们敢不敢跟我干了。” 对于如何靖难,冯般若早有计划。郗道严给她的几个建议她都嫌麻烦,孤注一掷要去烧大名的粮草。粮草都烧尽了,靖王无法起事,那一切谋划全部白费,相州城人死成空,反倒不美。 但郗道严劝她:“相州瘟疫横行,又遇封城,城中粮草必定紧缺。与其烧毁了白白浪费,不如运去相州赈济灾民。” 只是烧掉只需要一把火,而偷运粮草,还需要耗费很多心思,稍有不慎被人逮住,更有谋反之嫌。如今将事情说给江碧同和李自秋,冯般若故意隐去靖王有谋反之意不提,只说想去大名偷盗粮草,逼迫靖王赈灾。在冯般若看来,此事最难的就是如何转运粮草了。 冯般若说完,李自秋道:“这倒不难。” “我水镜堂在大名亦有分部,船只、人力都不是问题。”李自秋道,“从大名到相州有漕运相通,只要可以靠岸,此事我就可以办妥。关键问题是应当如何让靖王同意放粮赈灾。” 冯般若闻言,不由一笑。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1节 “这个,就包在我身上。” 相比于不太熟悉的明王,冯般若是见过靖王的。靖王只比今上大上几岁,今上夺位时有从龙之功,今上也信任他,所以将他封在如此要道之上。 每岁年节、皇帝寿诞,他都会进京祝寿。每次见到冯般若他都笑呵呵的,面目慈祥,有时候会跟她一起聊聊佛经,多次出言说倘若他的儿子年岁相当,必要让他的儿子迎娶冯般若。 冯般若自然知道,天家之中不会有人真的清心寡欲。倘若他真的清心寡欲,便也不会站队今上了。 但即使如此,相州之难,他也有着最大的嫌疑。 一行四人之中,只有江碧同一人需要辞别父亲。江碧同很快想到理由,去求了母亲,只说想去大名置办嫁妆。母亲念及她很快就要出嫁,最近跟父亲的关系又不好,出去躲一躲也好,因此同意了。 几人略做准备之后趁着星夜出发。为了不引人注意,只从江家支了辆马车上路。过城门时江碧同虽然有户籍,路引却是去大名的,因为距离相州不远被按下排查。冯般若正被他们问得有些不耐,门帘掀开,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是谁要去大名,过不过相州?” 冯般若定睛一看,是宋俞。 她登时明白了,这就是宋俞想的办法。他嘴上答应请他父亲帮忙,实际只是在城门口堵要去相州、大名的人,再请那人帮忙探查。他自然知道相州如今只进不出,但这也是他目前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了。 冯般若感到无语。 宋俞看见冯般若先是惊喜,随后脸色唰地一白:“你竟还是要去相州吗,你就一点也不相信我吗?” 事实证明他也的确不值得相信。 冯般若勉力组织语言,实在是挤不出一滴眼泪了。 “我还是不放心阿姊。”她解释道,“尤其听了你说相州形势严峻,我更不能放心了。如今我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全把指望寄托在你上吧,难为你不说,连你也没有旁的办法。” 宋俞道:“可是相州的形势真的太严峻了,你贸然去真的会送命啊。” 冯般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片寂静之中,传来郗道严的声音:“般般,是谁来了?” 说罢,他拿手掀开车帘。昏暗的烛光下,跳动的火舌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半倚在铺着素色绒毯的软榻上,肩头裹着一件厚披风,整个人是近乎透明的瓷白。 第56章 五人成团 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打…… 宋俞痛心疾首的话还噙在口中没有说出, 却在看清那少年的面目刹那,连呼吸都暂且停滞。 宋俞自以为他生平见过美人无数, 其中当以冯般若高居魁首。可他猝不及防瞧见这少年,仿佛立时被他摄去魂魄,竟然连话都不能再说一句了。 他正怔着,少年似是感到不悦,微抬了抬眼。那是双琥珀色的瞳仁,睫毛长而密。抬眼的瞬间,眼尾微微上挑,却没有半分媚态,只带着久病后的倦意。 宋俞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竟忘了该如何开口。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念头:普天之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人?”少年终于先开了口, 嗓音恍如玉石之鸣, 环佩相击。 宋俞这才猛地回神, 手缓缓放下门帘,连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几分, 支支吾吾地道:“在下宋俞。”说罢,目光还是忍不住又扫了少年一眼。 冯般若道:“他就是邺城县市令之子。” “原来是宋郎君。”郗道严轻咳了一声, 形容更是令人心折。 “敢问这位兄台大名!”宋俞立刻追问。 郗道严不愿与他直言,只推说“贱名不足挂齿”。宋俞却仍是不肯, 恨不得穿过冯般若凑到他身侧去追问, 随后他对上冯般若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 终于意识到不妥,凑到冯般若身侧问:“这位是?” 冯般若不肯回答:“我跟他也不熟,不清楚。” 宋俞咬了咬牙,立刻下定某种决心, 道:“你们都要去相州?既如此我也要去!” 冯般若并不愿意带他,又见他如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更如此见色起意,只是道:“是宋郎君您之前说的,相州如今凶险,倘若您出事儿了谁能负起责任?” 宋俞急切道:“你这话说得我可就伤心了。我怎是贪生怕死之人的?相州府的户曹参军是我姨父的表亲,真遇到麻烦,我递个拜帖就能进衙门,比你们管用多了!”说到这儿,他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向郗道严,见他正倚着车壁垂眸,发梢沾着点夕阳的余晖,忙补了句,“何况这位兄台看着身子虚,路上要是晕了累了,我还能扶着他走两步。” 冯般若十分无语。 若是真沦落到要去请他姨父的表亲,这日子也不用过了。他没有一技之长,非但脑子不好使,身手也不怎么成。何苦为了他这点虚无缥缈的作用,多带一个累赘。 冯般若道:“宋郎君,真不是我不愿意,我真的是为了你考虑。相州如今的形势有多严峻,你比我要清楚多了。倘若真的出了意外,谁能向你阿耶交代?我们无牵无挂,便是死在相州,也没人会记得,可您呢,和我怎么一样?” 宋俞道:“我可以立字据,上头写明我是生是死跟你们都没有关系,叫我阿耶不必追究。” 冯般若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不行。” 宋俞急得往前凑了半步,几乎逼近她的脸:“我阿耶是最讲道理的人,字据上我亲手画押,写明是自愿随行,与你们无干,他断不会蛮不讲理!”说着,他目光又飘向郗道严,“何况我真能帮上忙。路上遇着关卡,我递帖子也比你们空口解释省事。” 冯般若眼珠一转:“这事儿我说了不算,你还是去问你未婚妻吧。” “我未婚妻?谁啊?” 冯般若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江娘子啊,她要跟我一起走。” 江碧同此刻正在外头应付官兵查验,查验罢了,官兵正要放行,她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官兵,一回来就听见里头在提她的名字,因此出言问:“怎么了?” 她转过来,瞧见了不速之客。旋即她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冯般若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江娘子,宋郎君说要随行,还说能凭他姨父表亲的关系通融关卡。方才我劝不住,你是他未婚妻,这事自然该你定夺。” 江碧同闻言,目光转向宋俞。宋俞瞧见她的瞬间就被烫到一般,语气里满是不屑:“江碧同,怎么,你也要去相州?马上就要成婚了,不在家里好好绣嫁妆,出来凑什么热闹?” 江碧同冷笑一声,将通关文书往郗道严身侧一甩,随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家里有的是银子,嫁妆而已,何必我亲自来绣,反倒是你,你不在家里照顾你的好表妹,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你胡说什么!”宋俞两条眉毛倒竖,瞬间被她勾起几分火气,“我一六尺英伟男子,而你只是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轮到你在我面前逞英雄?你可知只要我阿耶一句话,你阿耶就会在邺城混不下去!你还不快求着我跟你一起去相州,否则,我非让你后悔不已!” 江碧同听见他言辞如此尖酸,没立刻动怒,反倒冷笑出声:“宋郎君倒是记吃不记打。去年你阿耶因着贪墨商户银子的事儿被人告到州牧那里,眼下可摆平了?前几日我还见他从我阿耶这儿借了送了三箱绸缎去御史府呢。” 宋俞的脸“唰”地红透,他伸手就要推江碧同:“你敢造谣我阿耶!” 冯般若急忙横在两人中间,按住宋俞的手腕,沉声道:“别动手!”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位官兵从门帘后走过来,大声喝问:“吵什么!当我们这儿是菜市场吗!” 冯般若和江碧同对视一眼,立即将车帘放下掩住郗道严的面容。随后她束手站在江碧同身后,仿佛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小丫鬟。 还不等江碧同向官兵道歉,宋俞立刻站了出来。 “葛大哥!”他亲亲热热地与那位官兵勾肩搭背,“对不起住,给你添麻烦啦。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江氏。她着急出城要去买嫁妆,我正骂她呢,早不知道说,非要等到马上要成婚了,才想起来嫁妆没置办整齐。” 那官兵认出他来,说了句什么。宋俞连声称是,随后道:“下个月我成婚,葛大哥可一定要来啊,我到时候亲自招待你!” 那官兵笑道:“罢了,我怎么敢让新郎官亲自招待。罢了,既如此就快去快回吧,城门马上就要下钥了,你们还要赶路,不能耽搁。” “多谢大哥,我们这就走。”宋俞立刻道。 那官兵走后,宋俞立即双手抱胸,如今轮到他占上风了。今日若不带着宋俞,恐怕他们还不能顺利出关。不如就让他跟着,关键时刻,让他去当个替死鬼。她转头和郗道严与冯般若进行眼神交流,见郗道严亦是微微颔首,这才看向宋俞,满面不容置喙:“你要跟着可以,我要你答应我三条规矩。” 宋俞仍梗着脖子:“你别想刁难我!” “第一,路上不许惹事。”江碧同竖起一根手指,眼神锐利如刀,“你若敢张扬,我就告诉官兵你阿耶是谁,让他狠狠丢一次脸,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宋俞没反驳。 “第二,绝对服从命令,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打狗你不能撵鸡。” 宋俞一怔:“为什么?” “第三,不能问为什么。”江碧同语气更冷,“若一路上都由你这样聒噪,我们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宋俞气急,又要说什么,却见冯般若凉凉的目光瞥向他。半晌他气闷道:“罢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江碧同没立刻松口,转头看向冯般若,见她点头,这才转身上车,将自己的文书放在郗道严身侧,沉声道:“上车,别耽搁了。” 宋俞没想这样就成行,立刻紧随其后爬上马车。上车后他还追问:“我们真要去相州吗?” 江碧同难得好声好气地回答他:“不去相州。” “我们先去大名。” 李自秋如今是朝廷的要犯,不敢通关,早已偷偷翻越城墙,在城外等待了。与一行人会合后,马车由冯般若和李自秋驾驶,终于踏上前往大名府的路途。李自秋见她真的会驾车还有点意外:“我见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女郎,不成想你真的会驾车?” 冯般若不满道:“说什么呢,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哪个不成?竟敢小瞧我?” 李自秋失笑:“是我失言,还请女郎宽恕则个。” 里头的郗道严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时怎么止都不止不住。也教冯般若听见了,她急切地掀开帘子,进去帮他找药压在舌根,随后见他咳嗽渐止住,这才要出去。 郗道严却道:“车厢里太闷,我想去外头透透气。” 江碧同道:“那教般若跟你换。” 郗道严仰头望她,一派楚楚可怜。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李自秋,冯般若想到他容貌实在太过扎眼,心思又太细密,怕李自秋待他有什么教他不自如的地方,只好道:“罢了罢了,让他跟我一起驾车吧,正好也教李郎君进来休息一会儿。” 没法子,李自秋只好跟郗道严换了位置。这下子换郗道严坐在车辕上伴冯般若一并驾车,她又有点担忧:“以你的身子,承受得住这样颠簸吗?” 郗道严温声一笑:“您不必如此小看我。” “君子六艺,我亦是自小就会。”他道,“还请您好好休息。此地离大名还有七十里,想必午时前就能入城,到时候还需得您大展身手。” 冯般若忧心地看他一眼,却见他气色确实比在车里时好上一些方才罢休。一行五人星夜兼程,果然在午时前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的官差就没有邺城那样好糊弄了。一行五人,只有江碧同和宋俞有正式的路引,郗道严身子孱弱,因此一行人议定,让宋俞把路引让给郗道严,让江碧同他两个先入城。 江碧同有点担忧他们进不来,建议道:“这马车底下还能藏一个人。” 冯般若立刻摆手:“我不用,我可以翻墙。”实则是不想伏在马车底下闻马粪味儿。 李自秋道:“我的轻身功夫也是一流。” 因此宋俞被迫成了藏于马车底下之人。他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可是马车底下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扳住,让自己掉不下来的。他纵然想在郗道严和冯般若面前孔雀开屏,但实在没有那个能耐。 就在此刻,李自秋道:“我有个办法,可以减轻宋郎的负担,让他更容易坚持一些。” 宋俞双眼立刻放光:“什么办法?” 李自秋从马车之中取下麻绳:“只是要辛苦宋郎了。” 宋俞:???? 第57章 迅速过关 夭寿,这粽子怎么还会骂街…… 李自秋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 就是把宋俞捆在马车底板上,左右再以麻绳、钢钉加固, 使他难以脱离。这样他虽不费力,但浑身要被麻绳牢牢绑住,难以挣脱,入城以后单凭江碧同和郗道严又不能帮他解开,要一直等候到深夜,等到冯般若和李自秋跟他们会合之后方才能解。 可是宋俞也实在无法拒绝。将自己的路引让给郗道严,他是愿意的,总不能把郗道严这样捆在马车底下吧?他又不懂轻功,无法跟冯般若一起翻墙,如此跟随江碧同二人混入城是最好的办法, 同时, 如果真按李自秋说的做, 他也不会很累。 思来想去, 他只得答应。 随后李自秋将宋俞五花大绑了,再捆在马车上。固定好之后, 江碧同凑到他一边看笑话。她调笑道:“宋大郎君这副模样,活像个胖粽子。一会儿过城门时, 倘若官兵发现你了,我就说不知道, 恐怕马车赁来时就有了, 到时候让他们抓了你这只粽子上锅蒸熟了事, 岂不痛快?” “江碧同,你敢!倘若你真敢丢下我,我一定把你咬出来,说你是我的同伙!”宋俞瞪圆了眼睛想扑过去, 可腰上的麻绳勒得他动弹不得,只能愤愤地啐了一口:“江碧同,你等着,等我解开绳子。”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2节 江碧同笑道:“夭寿,这粽子怎么还会骂街,难道是成精了?这世上岂会有那不长眼的人相信我是这粽子精的同伙?” “好了好了,”李自秋将剩下的东西放到车上,出声劝道,“别耽搁了,快进城吧。” 他低头检查了一遍宋俞身上的绑绳,确认固定得结实,才道,“委屈你了,等入夜我们会合,立刻给你松绑。” 宋俞正要说话,就被江碧同一把拽住马车的缰绳,喝了一声“驾”。马车轱辘吱呀转动起来,宋俞被晃得撞了一下,疼得抽了口气,抬头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趁着刚才的空档吃了些草料的马儿正在噗噗拉粪,臭不可闻,偏偏他又躲不开,只得恨恨地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由郗道严驾车徐行,前往城门处入关。他和江碧同扮作夫妻,说只是在大名府给夫人买些脂粉。官兵见他路引便知他身份,没有为难,潦草检查之后就过关了。 城外冯般若见到他们顺利通关后也不由松了口气。她顺着树干攀爬至一棵正在掉叶的榕树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正想要睡一觉,等候天黑,却不想阳光太亮,晃得她难受,只好摘下两片树叶遮在双眼之上。 不一会儿有个黑压压的影子逼近,为她挡住灼烈的日光。冯般若松了口气,安然享受这一切。 他却开口问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冯般若听了这话,也不以为意:“我是江家的丫鬟,这事儿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他却摇了摇头。 “你瞒得过江娘子,却瞒不过我。你是上京人,气质容貌都非同凡响,就连驾车的姿势十分考究,我能看出是有人精心教导过。那位郗郎君,品貌更是惊人,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养育出来的。你们绝不是普通人,想必一定出身官宦,甚至是皇亲国戚。” 冯般若问:“难道普通人家就不能教养出好的子女吗,你瞧我驾车的姿势考究,说不定我祖上三代都是驾车的呢?” “这不一样。”李自秋道,“频繁驾车的人,掌心内侧、手指外侧都会长粗硬且大片的茧子。可你不一样,你的茧子长在掌心外侧,指腹的茧子又呈点状,这是弓马留下的,面积很小,可见姿势标准,搭弓时不必反复调整。你骑射一定很好。” 冯般若又问:“即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 “一般人家怎么会送女儿学习弓马骑射,这样讲究的武艺?便是我们水镜堂的娘子们,虽然习武,也不能控制手中茧子的位置。”李自秋摊开自己的手给她瞧,只见掌心一层茧覆盖一层茧,“你没过过普通人的生活,怎么会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儿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寻常人家的女儿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很艰难了,长大了,莫不再想江娘子那般,草率嫁出去。” “你极会投胎。”他这样评判道。 冯般若并没有睁开眼睛去看他的手,只是半阖着眼,懒洋洋地躺着。良久她道:“是么,我却不这么觉得。” 她想要跟他倾诉自己的遭遇,用来驳斥他评判她“善于投胎”的观点。但是相比李自秋所说的那些寻常人家子女的遭遇,她被人哄骗、被欺瞒,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那样无病呻吟。 她不想成为他所说的那样寻常人家的子女,也不想继续做善于投胎的皇亲国戚。这两者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被人操纵戏弄,锁在一张名为“女子”的大网之中而已。 她这样躺在一棵泛黄掉叶的榕树上,暖和的太阳晒在她的身上,柔和的风拂过她的脸,清澈的溪流从她身下缓缓流过,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想成为这样的自己。 在午后这一刻的浅眠之中,太阳终于西划。夜幕之下李自秋逮来野鸡烤了给她吃,她难得吃得饱饱的,拍着浑圆的肚子站到夜色深深的城墙之下,等候守城的军士交班的片刻闲暇。 子时三刻,子夜换防。 李自秋先行,凌空攀在城墙之上一瞬,眨眼之间便已经从无尽夜幕之中消失了。见他安然无恙,冯般若也紧随其后。她身法没有李自秋那样好,但是子夜换防时军士未免有些松懈,因此也不曾教人发现。就在她即将撤离那一刻,她听见有个人将什么东西正塞进口中,支支吾吾地道:“……柔然人的牛羊……就是香一些……” 冯般若不由瞪大了眼睛,却不等她说些什么,李自秋已经在前方催促。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话,立时就被李自秋捂上嘴,随后他夹着她从城墙上飞跃下去。 冯般若正要说什么,李自秋却道:“你发什么怔。” “我们先去找江娘子他们。”他道。 “可是守城的将士怎么会吃上柔然的牛羊?”冯般若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叛国、勾连、通敌……无数字眼在她脑海之中翻涌,不过片刻,她的后心已经被冷汗打湿,凉成一团。 李自秋望着她,起先还不解其意,半晌笑了一下。 “快入冬了,”他解释道,“每年到这个时候,柔然都会跟我们做生意。” “这很正常,冬天干草不够,牛羊吃不饱。与其等牲畜饿死,不如卖到我们这头,换些米面粮食好过冬。”他道,“柔然的牛羊品质又好,我们冬天也要吃些肉吧,遑论牛皮羊皮还能做衣裳取暖。” “尽管朝廷不许私自和柔然通关,但这些买卖还是得偷偷地做。倘若不做,不光柔然人受不住,我们也受不住。早些年朝廷管得严,柔然人受不了了,就会南下劫掠,不免又起烽火。这几年朝廷不大管了,反而没有出什么事。” “竟然是这样吗?”冯般若问。 李自秋的话她此前从未想过,北关近些年来这样稳定,她一直以为是朝廷治理有方的缘故,没想到仅仅只是和他们做些生意,就能止戈平乱。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李自秋走在大名府的街头,莫名领会了一些治国术的真谛。战乱不休,百姓生机凋零,转而取怀柔之道,也许并不是软弱的表现,反而能使得边关富庶,百姓衣食无忧。 她转身回望了一眼身后城墙上摇晃的灯火,瞧见换防已毕,军士们已经在岗哨之上站定,其中一个还抹了一把嘴,仿佛是要擦掉吃饱喝足嘴边上的油渍。 李自秋早已经跟江碧同商定,在大名府的南园客栈碰头。如今他领着冯般若进去,另开了两个房间,随后依照暗号找到了江碧同的房间。由于江碧同要跟郗道严假扮夫妻,因此他两个只开了一个房间,如今还都没有睡,只是在房中尬聊。 “……我也没法子,是我阿耶非要我嫁给他的,如今我也没有什么旁的选择。所以我才让般若帮我,说起来也怪不好意思的。” 郗道严道:“其实你想和他退亲,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可即使我和他退亲,我阿耶还不是要把我嫁给旁人吗,说不定连他都不如。” “娘子此生,就要这样活在阿耶的阴影之下了么?”郗道严劝道,“破后而立,不破不立。” 江碧同正要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此刻却听见李自秋敲门,她连忙起身开门,率先探头进来的就已经是冯般若了。冯般若望着她,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你们都还好吧?” 江碧同立刻拉住她的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这样凉,你们也碰上什么事情了?” 冯般若摇了摇头:“没有,一切顺利。” 江碧同这才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如今我的心也能放到肚子里去了。” “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李自秋问。 “时间紧迫。”冯般若扭过头来看着他,“或许我们得兵分两路。” “一路人去空相寺见靖王。” “一路人去找靖王部曲存放粮草之处。” 这番话她心中早有成算,因此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明白。随后李自秋问:“既如此,冯娘子是一定要去空相寺的了?” 冯般若点了点头。 江碧同道:“我没什么本事,恐怕给你们添麻烦,我听你们分配就好了。” 李自秋道:“寻找粮草想必只要低调行事,胆大心细就好,只要不引得旁人注意,应当不会太过危险。反倒是靖王所在的空相寺,必定有重兵把守,擅闯必定十分难为,既然如此,不如就我跟着冯娘子去空相寺,郗郎君、江娘子你们前去寻找粮草。” 冯般若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正要点头同意,不想马上就被郗道严给否决了。 “这样不妥。” 第58章 放手一搏 那又怎样呢,我们又不赶时间…… 冯般若有点意外, 于是将目光转向郗道严。 郗道严衣冠整齐,正端坐在软榻之上。瞧见她的目光转来, 不免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半晌他道:“寻找粮草一事,绝不像李郎君所言那般简单。我们要找的是靖王部曲的粮草库,必定在严密保护之下,寻常人想要靠近必定难如登天。” “何况李郎君还需要在这段时间联系到水镜堂的分部,规划转运粮草的具体事宜,这些事都是我难以胜任的,因此李郎君,务必要在寻找粮草这一路上。” 冯般若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退一步说,真放任他和江碧同一道,万一出现意外, 两个人都没有自保的能力, 那时候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冯般若问:“既然如此, 那就由李郎和摩罗你们两个一起去寻找粮草, 我和娘子一路?” 还不等郗道严说什么,江碧同就犹豫道:“若是这样说, 其实我家里卖过米粮,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冯般若再看向郗道严, 郗道严向她颔首。她只好道:“既如此,那就李郎君和娘子一路吧。” 她此言一出, 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 问:“怎么感觉好像少了一个人?” 几人相视, 登时想起来被遗忘在马车座下的人:“宋俞!” 李自秋翻窗去往马厩之中,马儿还在安然吃干草,满地马粪新旧相叠,踊跃起一股子熏天的臭气。李自秋暗道不好, 指尖立刻扣上马车的木框。还没等他行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哼。 “你们倒还记得我?” 李自秋愣了愣,随即抬手拍了拍马车壁,安抚他道:“宋郎君莫要怨,我也是才进城,进城第一时间就来解救你了。” 话音未落,冯般若紧随其后来到了马厩。她把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取出,等待李自秋卸下马车的底板。李自秋手脚也麻利,不一会儿就把绳索解开,只见宋俞手脚发软,恐怕不多时就要晕倒在地上。 “快出来吧。”冯般若想要伸手去拉他,却在嗅到他身上冲天的马粪味儿时不免又收回手指,为掩饰尴尬,轻咳一声,“早点休息,明儿一早还有事。” 宋俞应了一声,扶着车框站起来,刚要迈步,却又踉跄了一下。他腿麻的厉害,李自秋只好上前扶了一把,五指虚虚抵在他后背,宋俞借着他的力站稳,腿肚子还在发颤,低头瞥了眼沾着草屑和马粪的衣裳,道:“我在里面数了一整天的马粪,新的旧的加起来有二十来堆,你们要是再晚来半刻,我都能给马粪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李自秋赞道:“宋郎君这观察力,非常适合去当账房。” 宋俞嘟嘟囔囔地顶了一句,随后他埋怨道:“这一整天,回去我得好好洗个热水澡。” 他左右活动了一下胳膊肩颈,不想手放下来时瞧见冯般若一双眼正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里能洗热水澡吗?” 这夜月朗星稀,冯般若也难得好好洗了个澡。她头发太长,一时间凭她一个人也擦不干净,她好没耐性,索性就这样纵着。又推开窗,无数清朗寒气从窗框之外涌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无数北地寒风含在胸中。仅仅片刻,她一旁的木窗也被人推开,她没见到里边的人,只听见他开口说话。 “才沐浴过,肌肤未干,风邪最易乘隙而入,别这样贪凉,仔细生病。” 冯般若道:“我无妨的,倒是你怕冷。” 隔窗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随后那窗户阖上了,仿佛不想让她窥见他的惨状。冯般若不由一阵惊慌,她扯起件外袍裹在身上,随后冲出房间,一脚踢开隔壁的木门。 “郗道……” 她连他的名字还没喊完,抬头就瞧见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点也没有咳嗽的意思,一双眼睛黑沉,映在烛火之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光。 冯般若不由大窘,知道他只是骗她过来,气急之下扭了身要走,他却轻声唤她:“过来。” 冯般若口嫌体正直地走了过去。 郗道严从自己的浴桶边取了干净的绢帕过来,随后引她坐在身前,用绢帕一寸一寸擦过她半干的长发。她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里一时只倒映他一人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今年冷得早,想必再过不久就要下雪了。”他道,“头发不擦干怎么好?这个时节若是引风邪入体,是最难痊愈的。我知道您身子一贯康健,但也不能倚仗年轻胡作非为,合该注意保养才是。” 冯般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我省得了,你好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 她想了想,又不免显出一些兴奋的神情:“快要下雪了吗,北海国也会下雪吗?” 上京城不常下雪,天气冷了,最多是下些冷雨。毫无风雅可言,她想到书中所写下雪的场景,不由心向往之。 “是。”郗道严回答她,“北海国每年冬季都会下雪,既深又大。您没去过,或许觉得有趣,可我待得太久,只觉得道路湿滑,处处不便。” 冯般若道:“那又怎样呢,我们又不赶时间。” 他一怔,低头失神地瞧着她发梢滴落的一滴水,仿佛是一颗夜露。良久,他笑了笑:“是。” 等冯般若头发全擦干了,他这才缓缓收回手。冯般若低头瞧自己的头发,只觉得他手法实在轻柔,被他擦过之后她的长头发仿佛都要柔软顺滑一些。夜色不早了,她嘱咐了一句:“你早些休息吧,明个儿一早,我们就去空相寺。” “还不急。”他道,“明个儿,您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便一五一十地交代她。他骤然北归,虽说北海郡国来不及派人相迎,可是沿途也设置了暗哨。他对暗哨的事儿说得甚少,只提到他自冯般若定下计划之后,就已经联络到潜伏在大名的暗哨了。 “此人是靖王的幕僚,陆观,字明远。”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3节 他道:“此人四十上下,出身寒门,贪财好色,自视甚高,酷爱弈棋与收集古玩。我请暗哨调查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去的地方,得知有个叫清茗轩的茶馆,明日辰时,他会去那里。” 冯般若问:“这和我们此行有什么关系吗?” “靖王十分信赖陆观,我猜想很多事情或许可以在陆观身上找突破口。” 陆观,出身寒门,却凭着一手推演棋局的绝技和察言观色的本事,竟成了靖王身边最得用的谋士。去年靖王平定青州叛乱,便是他出了“围点打援”的计策,生生截断了叛军的粮道。可他偏生管不住自己的贪心,上个月还借着靖王的名义向盐商索要了五百两银子,说是要替靖王置办生辰礼物,结果全塞进了自己的腰包,成了眼前这副残局。 这幅残局出自古书《梦入神机》,他依照棋谱推演,正觉得高妙惊人,每走一步都要思虑良久。为此,今日他辰时三刻仍在清茗轩中。刚唤小二换了一壶新茶,抬头一看,只见台阶尽头慢慢浮上来一张绝世脱俗的面容。 是个极其美貌的少年。一身半旧青衫,书生打扮,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容,却气质清雅高华,眉目宛如秋水凝星。他手持一本《弈旨》,步履从容地走到陆观邻桌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茶,然后便沉浸在手中的棋谱里,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 陆观的神思被他美貌猝然打断,如今再想沉浸回去已是不能了。他一边喝茶,一边低头回想适才自己的思路,竟然思绪全无。他有些懊恼地想要收拾了东西走,谁知才站起身,不知怎么地,右膝一痛,整个人狼狈地摔在那少年脚边。 陆观大窘,他自顾自想要站起来,迎面却被那少年晃了神。少年启唇,向他微微一笑,如此美貌更盛,让陆观再想别过脸去是不成了。 少年将陆观搀起,随后扶他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温言宽慰他:“想必先生是刚才坐久了,麻了腿。回去先生还是找个郎中看一下,若是不小心伤到了筋骨,可就糟了。” 正说着,他目光又瞥见陆观面前的棋局,遂道:“先生,观此残局,可是源自《梦入神机》中的‘七星聚义’?” “你竟然识得!”陆观甚为惊喜。他正愁无人对弈解局,见这少年眼力颇佳,谈吐又不凡,便邀他对弈。这少年棋力极高,第一局能险胜半子,第二局则惜败一目。这让陆观既觉遇到了对手,又保全了面子,大为畅快。 临走之际,少年将一册市面上罕见的围棋古书送给陆观,称是家传,与陆观共赏。陆观爱不释手,少年便顺势道:“宝剑赠英雄。此书在我处蒙尘,不若赠予先生,方能物尽其用。” 陆观本就是寒门出身,见着少年身着破旧却干净整洁,可见他出身贫寒但从不曾自轻自贱,又见他棋艺高超,言之有物,顿起爱才之心。他询问少年的身世,原来少年名唤陆严,还是他的本家。可惜怀才不遇,欲投靠大名府的亲友却遭冷眼,如今盘缠将尽,前途渺茫,虽然此事实属无奈,但他心性豁达开阔,令陆观更为欣赏。 陆观当即与他约定,今日陆观有事不便久留,四日后再见,彼时会带新的棋谱过来,倘若陆严能先于他解出,他便给陆严一个至好的喜讯。 这陆严便是郗道严所扮了。郗道严不卑不亢地感激了他一番,随后与他告别。待陆观走后,冯般若从屋檐之上飞了进来,她不免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么久?” 郗道严为她倾茶:“品茶对弈,原是风雅事。倘若风风火火地办,还有什么风雅可言呢?” 冯般若问:“那你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郗道严解释:“东西虽还没有,但我已取得了陆观的信任。他邀约我四日后再见,到那时,我必会得到那样东西,让您尽可以放手一搏。” -----------------------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百分百跟你合拍的人,如果有,他一定是骗子[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9章 古寺佛光 大师兄要沐浴了,你去帮他烧…… 月明星稀, 冯般若孤身伏于空相寺外的古松之上。 先前郗道严假扮过路旅人,想要在空相寺借宿, 却被人给拒绝了。看门的大和尚说最近有大法会,恕不能接待外客。如此,也只得靠冯般若偷闯。 冯般若本想直接破门而入,向靖王亮明身份,逼迫他派人赈灾。可郗道严却不肯。 “此刻我们在暗,靖王在明。”他道,“倘若贸然露了踪迹,恐怕会引得靖王戒备。不如暂缓两日,等我们将靖王的把柄抓在手中,使他不得不就。” 冯般若问:“既如此, 我先去探空相寺还有什么意义吗?” “您也知道靖王并非真心向佛之人, 如此他这些日子客居在空相寺, 必然另有所图。”郗道严向她解释, “趁着我们还有两日时间,不如将他的图谋探查清楚。” 冯般若不解其意, 却忽然在看到郗道严双眸的那一刻福至心灵。 “靖王绝不会同意赈灾的。” “他纵是不想谋反,今时今日他也非谋反不可了。” 郗道严向她颔首, 笑而不语。 随后冯般若道:“我省得了,等我拿下靖王之后, 便由你来主持相州赈灾一事。” 郗道严却反对:“我一个小小边陲郡王, 如何能主理此事?最好的人选, 不就在我的面前吗?” 等到夜色最浓之际,冯般若翩然而至。她一进空相寺,就将身上的衣服在大树底下换成了女尼的装束,随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空相寺中乱走。一路上不乏有人看见她的身影, 甚至有个人朝着她的背影喊:“慧能!” 冯般若得了名字,立刻应了一声:“是。” 那人并没有疑心,只是道:“大师兄要沐浴了,你去帮他烧点水。” “是。” 鬼知道那劳什子“大师兄”是谁,又在哪里。她立刻把这项任务抛诸脑后,继续在寺庙里乱转。不一会儿她摸清了整个空相寺的格局,看见靖王所居的禅房之外围满了年轻的军士。就连屋檐上也有巡逻,如此她不免有些泄气。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在她身后重重地拍了她的肩膀。 冯般若教他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地上弹起来。她转身看去,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那大和尚呵斥了她一句:“你是哪个院的,在这里探头探脑做什么?” 冯般若灵机一动:“我是慧能。” 她又道:“大师兄要沐浴,吩咐我来拾柴烧水。可是现在太晚了,我有点看不清,找不到柴禾,见到这里亮堂堂的,不由就往这里来了。” “原来是你。”那大和尚道,“罢了,既然到了这儿,也是你轻易走得了的吗?正好,随我去见大施主。” 真是瞌睡遇到了有人送枕头。冯般若高高兴兴地应了,随后鬼祟地跟在他身后。如今一看,靖王并非潜心向佛,或是真的皈依了。倘若他真的皈依,该有自己的法名,而非是叫他什么“大施主”。 这大和尚一路带她行至偏殿,一推开门,殿内檀香冉冉,金光璀璨,令人无法逼视。冯般若抬起眼偷看,只见面前赫然是一张巨大的《地狱变相图》。她暗自吃了一惊,随后收敛眉目,眼观鼻,鼻观心。 里头人影憧憧,她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靖王本尊。大和尚向他行礼,口中高呼“靖王大施主”,她便也跟着喊。过了一会儿,屏风后面传来一个教她觉得很相熟的声音。 “渡明法师,不必多礼。” “今日,某跟几位先生畅谈佛法,颇有收获。只有一时不明,还请法师赐教。” 渡明道:“大施主不必多礼,渡明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窃惑《金刚经》中有‘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之语。世尊既言灭度众生,令离苦趣,复言无众生可度,此语似相矛盾,敢请法师开示究竟。” 渡明道:“此乃《金刚经》破众生相、度者相之要旨,非深解“诸法空相”者不能明。《金刚经》前文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众生之相,不过五蕴因缘和合而成,如聚沫、如浮泡,无有恒常不变之自性。所谓灭度,非灭众生之体,实灭众生之执。执于我为实有、众生为实有,故陷烦恼苦海;若破此执,便证不生不灭,此即灭度之真义。” 对方静默许久。 “灭度无量众生,实无众生得度。既言无众生可度,若某能廓清寰宇,拯黎民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此等功业,算得度众生否?” 他说这话,如同钟鸣一般在人耳中回荡,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饶是冯般若也不由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半晌,渡明道:“众生本是五蕴幻合,度者亦无恒常之我,故曰无众生得度。权位如露如电,众生安乐非王者一人可定。大施主今问法,此乃大执,非佛法也。” “天下苦虐久矣,某欲解民困,何言执?”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冯般若稍稍往前踏出了一步。 满殿金光,仿佛为她也镀上一层金漆似的。她双手合十,垂眉敛目,在重重人影之中觅得靖王的身影。她登时显出个状若天真的微笑来。 “阿弥陀佛。贫尼慧能,修行浅薄,偶有一惑,见法师与大施主论及灭度与执念,心有所感,不知可否请教?” 靖王颔首:“师太但说无妨。” 冯般若道:“贫尼听闻相州等地,有‘时疫’流行,患者身染恶寒,咳喘不止,肤现异色,苦不堪言,乃至阖家凋零,十室九空,其状宛如身陷焦热地狱,受尽业火焚烧之苦。” “贫尼愚钝,参详许久。佛说八苦,‘病苦’为其一。此等酷烈疫气,无形无相,随风而散,沾者即堕,仿若业力流转,无可避免。然,贫尼斗胆请问,”她话音微顿,“此业火,究竟是众生共业感召,该受之劫难?还是有那心念偏执之人,为证其道,竟不惜自无间地狱引火,焚此人间,却还妄称是在行灭度之功?” “若真有此等行径,无论其如何粉饰言辞,是渡人,还是造下无边恶业,永堕阿鼻?请大施主、法师,为贫尼解惑。” 一语既出,满堂皆寂。 渡明法师闭上双眼,深深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不再多言。 而屏风之后,已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冯般若重新低下头。 她面前传来有人推开屏风的声音,有许多散乱的、人走路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最终,有人停在她一尺前的位置,扬声唤她:“抬起头来。” 冯般若抬起头。 眼前少女虽身着女尼装饰,一点发丝也不露在外头,但仍教人觉得容貌极盛。虽说她尚未长成,眉眼中仍是稚嫩柔软的,但她看着人的那双眼睛,却像是一只幼小的野兽。 大且明亮的瞳仁,雪色的眼白,眼波流转间教他看不见一点思索的痕迹,仿佛平生只凭直觉做事似的。 靖王大为震动,不免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不偏不倚地看向他,竟然还向他展颜一笑。 她就这样笃定他没有危险? 还是她相信,即便他危险,她也有自保的能耐? 靖王思绪沉浮,一时他也难说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叹了一声:“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说来我也十多年不曾见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缓缓道,“罢了,你讲这话,想必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怪你。” 冯般若正要问他,他有什么资格不怪她。却感觉到身后的渡明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角。 她于是闭口不言。 靖王继续道:“相州瘟疫,我业已尽力。将那些患病之人关在相州,等他们都死完了,相州之围可解。” 冯般若:…… 靖王又道:“自然,相州是北地通往中原的要道,我也知道兹事体大,甚至可能也防不住什么。可若是让人随意出城,带着瘟疫乘船南下,想必千里中原,染病便在一时之间。” 冯般若眼错也不错地盯着他的神情,猜想他是想要通过相州的瘟疫跟人博弈。可他想博弈的对象究竟是谁呢? 是陛下? 她隐隐有些猜测,但却没有说话。夜越来越深,桌案上的火烛原本宛如呼吸一般跃动,如今却随着紧张的节奏缓慢地拉长,仿佛是一声叹息。最终靖王道:“罢罢罢,今日我也累了,你们走吧。” 冯般若跟着渡明走出偏殿。 夜风凛冽,吹干了渡明身上满头的冷汗。他一路急急地走,冯般若就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等走出了靖王的势力范围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冯般若:“你胆子实在太大了,适才险些把我吓死。你快些走吧,现在天亮得早,小心您出不去了。” 这一句话,教冯般若顿时僵在原处。她大惊失色:“你知道我是谁?” “阿弥陀佛。”渡明道,“贫僧并不认识施主,但是贫僧认识慧能。” 冯般若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由发自内心道:“多谢法师,适才没有拆穿我。” 渡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施主刚才在靖王面前仗义执言,绝非蝇营狗苟之辈,渡明敬佩。” 冯般若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啦。只是我刚才把靖王得罪得很了,只怕给真正的慧能惹麻烦。” “无妨,贫僧明日便会派她下山。”渡明道,“何况适才靖王都没有杀害施主,想必也不会再另行暗杀之举。” 冯般若不免松了口气。 见渡明侧身示意她走,她本来已经预备腾云而起,可忽然想到今夜其实她什么都还没有办成,既然这个大和尚不与靖王同流合污,那是不是有什么也能从他的口中问出来。于是她出言相询:“敢问法师,靖王放着好好的府邸不住,偏偏要到空相寺来。来了又不潜心修佛、忏悔业障,反倒是弄来一群清客,于佛门净地,大谈红尘政事,机锋权谋。” “靖王,他究竟为何而来?” -----------------------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4节 作者有话说:本章所有佛教内容都是瞎编的,请大家不要深究[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关于菠萝女士的这个眼神,我举个例子,就是像小猫咪看你的时候,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看起来很精明实际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但是全凭直觉反应很快的样子[狗头叼玫瑰] 第60章 秋山问道 多谢陆兄赏识,此生必不相负…… “风起于青萍之末, 浪成于微澜之间。” 渡明抬起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后殿方向, 那里是僧侣寮房和寺内库房所在,更深处,月光照亮一条小径,顺着他的目光通往少有人至的后山。 “大施主乃是转轮圣王降世,心系万民,尤重疫病之苦。曾言需寻一清净无扰之地,集思广益,研讨根治之法。空相寺后山幽静,有几处旧时留下的房舍,殿下以为正合所用, 便于深入探究。” 他看向冯般若, 又道:“大施主所为, 贫僧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佛门或许也并非纯然清净之所, 非但香客、游僧、居士络绎不绝,散兵游勇亦会借此隐匿行踪。” 言罢, 他再次合十,低声道:“施主, 前路幽深,善自珍重。有些房舍, 不窥为净;有些浊气, 不闻为安。阿弥陀佛。” 此话言罢, 冯般若亦是似有所感。 她仰头看向空相寺后数不胜数的楼阁庙宇,有一座大殿正在修缮,修缮既成,便是转轮圣王殿。金碧辉煌的庙宇之下隐藏着无尽的魔窟鬼蜮, 她身处迷雾之中,一时感到杂乱无章,难以将其斩断。 此刻,李自秋和江碧同也在搜寻靖王粮仓的所在。 李自秋本色出演一位落魄江湖侠客,混迹于码头酒肆、脚夫聚集之地。听了两日醉汉的牢骚、脚夫的闲聊,总算是听出一点信息:“……娘的,最近往黑风坳去的活,千万不能接。听说去黑风坳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可是去黑风坳的脚夫开价很高啊。” “……开价不高怎么骗你去送命。” 黑风坳三面环山,只有一条险路可通,易守难攻。李自秋独身上黑风坳尚不算难,可若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出那些粮草,就是天方夜谭了。 他上前去问,推说自己的娘子重病,急需用钱,已经管不了许多。几个脚夫面露同情之色,为他指明了去往黑风坳的应征之所。回去以后,李自秋跟江碧同商议此事,江碧同亦十分赞成。 她问:“靖王关押这么多脚夫,目的必定不纯,我们该去一探。” 李自秋道:“可是,靖王将他们羁押起来,不是灭口,就是长期囚禁,直至事毕。”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江碧同,又道,“此地比我想象中更为凶险,我还是孤身前往吧,否则一旦真的遭遇死局,我恐怕护不住你。” “无妨,我不用你相护。”江碧同道,“多个人也是多个帮手,一旦遇到危险,请你放心,我绝不会拖你后腿。何况我也想看看,这黑风坳究竟是何等龙潭虎穴。” 说干就干,两人弄来破旧的衣衫,用泥土灰尘掩盖了原本的样貌气质,混入了新一批被招募的脚夫队伍。带队的小吏言语含糊,只承诺重金,对去向和期限避而不谈。 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最终被带入黑风坳。江碧同和李自秋与其他一些被高价蒙骗而来的脚夫在军士的监督下一并押运了十车粮草,入口处守卫森严,查验身份后,他们便被驱赶着进入一片被高墙和栅栏围起来的简陋工棚。身后,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 工棚里,挤满了先前几批进来的脚夫,足有上千人,粗粗看去,人数几乎胜过开门的守卫。然而他们却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江碧同见到如此之多的脚夫,顿时心生一计。她凑在李自秋耳边说了几句,李自秋顿时眼睛一亮。 另一厢,四日转瞬而过。 郗道严知道,仅靠利益与情感维系的关系并不牢固,他需要一个无法抵赖的把柄。 前朝名士长孙方有一幅《秋山问道图》,艺术造诣极高,有不少文人墨客曾对其赏评作诗,可是我朝以来,这幅画早已销声匿迹了。郗道严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张这样的画,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当日辰时,他如约而至,和陆观一同手谈,险胜一局。陆观还要再来,郗道严却不肯了,反倒是邀请他去赏画。 这幅《秋山问道图》据郗道严所言,是他在大名府一位至交好友的珍藏。陆观听了,果然有兴趣,被郗道严引入雅室。甫一见到《秋山问道图》,陆观还不相信,然而他定睛细看,每一处竟都没有破绽。他正在就画意笔法和郗道严畅谈,却有一个身量娇小的侍女,蒙着面从门外走进来。 陆观骤然被打断,想要呵斥她。那侍女却道:“先生莫气,这是雅室主人命奴婢送来的桂花甜酒。主人曾说,借助此酒赏评此图,更添风流。” 郗道严亦是盛情相邀。 陆观不疑有他,几杯下肚,精神亢奋又有些恍惚。他一时感觉自己的身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在雅室中且歌且酒,一着不慎,竟然将整壶酒都泼到了《秋山问道图》上。 那张名画骤然遇酒,颜色大变,许多墨迹都花成一团,难以辨认。陆观平白遭遇这样一桩惨案,酒意当即醒了泰半,随后抬头看向郗道严,惊惶失措道:“我……我不是有心的……” 郗道严痛心疾首:“糟了!此画乃是此处主人的家传之宝。我将陆兄请来赏玩,主人曾再三叮嘱不能有失!这可如何是好!” 陆观闻言也慌了神,急匆匆地上前查看,手上不慎染上了被酒浇花的墨迹与酒液,在画作的留白处按上了一个清晰的指印。郗道严面如死灰地道:“陆兄,这幅画如今是彻底废了。倘若那位贵人追究起来,你我恐有杀身之祸啊!” 陆观亦是惊出一身冷汗。此间主人虽不知是谁,但能拥有此等名画,必非等闲。画作被污,自己留下指印,他再抵赖不成了!他虽说捞钱的路数多,可他平常大手大脚,并没有什么积蓄,如今要他拿出钱赔,这样一张古画,他怕是也赔不起。可倘若他不赔,今日便是不能轻易走的了。 他有一瞬想要杀死郗道严,如此这件事有只天知地知了。可他转过头,瞧见了那个小侍女。 她还站在原处一动未动,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可当她察觉他正盯着她看,立刻抬起脸来,向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陆观没有如沐春风之感,反倒是不寒而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迎风而起,有一种被某种贪婪的野兽盯上的错觉。 这在此刻,郗道严开口了。 “我观陆兄品貌不俗,想必不是凡俗之人。此间主人虽说颇有田产,但实际只是个商人,他这些日子又行事不慎,得罪了韩州牧的舅爷,彼方放话要让他在大名府无立锥之地。想必如果陆兄认识州牧或者其亲眷,能够帮忙说和,这张《秋山问道图》他必定不敢追究。” “韩灵智?”陆观问。 “正是。”郗道严应下。 “你早说啊。”陆观顿时松了一口气,“你可知我是谁?” 郗道严谨慎回复道:“不知。” “我乃靖王心腹,是他帐下第一幕僚。”他道,“遑论此人只是得罪了韩灵智,便是他得罪了靖王,我都有办法帮他斡旋。” 郗道严闻言大笑:“如此甚好,我这就去跟主人说明情况。” 陆观一身冷汗褪去,如今他目睹郗道严捧着画出去,自己则坐回原处,放松地又饮了一盅桂花酒。 过了半刻,郗道严终于推门进来。他看向陆观,却道:“陆兄,我跟此处的主人陈明此事,此处主人十分宽宏,不欲追究你我,只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陆观问。 “此人爱书如命,听闻靖王殿下的书房中有一本《斟检密录》,乃是先秦的古书。他只求陆兄能为他抄录其中第三卷第四章,如此这件事,他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了。” 郗道严这样说,陆观颇觉得他识时务。想必此人听说了他的身份,不敢得罪,又不想把此事轻轻揭过,因此才想了个不痛不痒的事件叫他去办。陆观平日便可以自由出入靖王的书房,更何况靖王现在不在王府,反而在空相寺。这件事未免也太容易。 他甚至盛情邀请郗道严:“小陆兄,此事虽然不难,可我平时忙碌,实在没有时间亲自为他抄录,不如就由小陆兄代笔如何?我想此间主人不会在意。” 郗道严推拒:“我算什么人,怎能贸然进入靖王府呢?” 陆观道:“无妨,本来我就打算将你引荐给靖王殿下,即便没有此事,我也会请你去靖王府。如今只是略微提前了一点罢了。” 他定定地看着郗道严的面皮渐渐涨红,给他苍白的气色增添了一丝妩媚气。半晌郗道严向他躬身行礼,身体几乎对折到地上去,可见形容激动。 “多谢陆兄赏识,陆严此生必不相负。” 这件事比冯般若想象中推进得更为顺利。原本的计划中,是由冯般若暗中跟踪陆观前往靖王书房进行偷窃。如今陆观竟然盛情相邀,更是意外之喜。 郗道严一进靖王书房,便开始铺纸研墨,规规矩矩地抄录,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行一步路。陆观愈发觉得满意,不一会儿有一股暗香袭来,他竟然有些困倦,不由自主地半躺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过了半晌,他再醒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个美梦。抬头再看郗道严,他仍是规规矩矩地抄书,再过不一会儿,他竟然就已经抄录完毕。陆观观察书房四处毫无被人翻动的痕迹,心下更为满意,亲自送郗道严出了靖王府。 郗道严步行回到客栈,冯般若已经在房中等他了。她面前摆着两册卷宗,脸色难看至极。 “看出了什么?”郗道严问。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冯般若大怒,单手拍在桌案上,竟然把满桌纸笺惊起。郗道严上前看了一眼,今日收获不小,得到的内容十分详细,分别是靖王与相州州牧、驻军将领的密信,以及与瘟疫相关的医案手札。 演了这么半天的戏,为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第61章 用人不疑 当然是杀之…… 郗道严的暗哨也不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 能把迷药一把接一把地送过来,足够冯般若给陆观下到酒里, 顺着风吹过去。若没有这些迷药,这个局纵然能成,也不会这么顺遂。而现如今再看,这个陆观称自己是“第一幕僚”未必做准,他有点好骗的。 冯般若一一看过那些信笺,顿觉触目惊心。 “冬至疫起,粮道封锁,流民顺着驿路导向中原。时值天寒地冻,瘟疫传播极快。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他好毒辣的计策!”冯般若眼中怒火翻腾, “他想用瘟疫和饥荒动摇国本, 难道就不怕因果加身, 业力反噬吗!” “现如今靖王可研制出治愈瘟疫的良药了?” 冯般若蹙眉:“这些医药记录时间都有些早了。按照时间推算, 我猜测他应当已有些成果。” 郗道严安抚她道:“如今事情的真相已经全部为我们所知,而靖王还一无所觉。如今, 主动权在我们。只要李郎君和江娘子他们一切顺遂,便已有六成把握。” 李自秋和江碧同上黑风坳没带宋俞, 留在他客栈之中传话。宋俞将黑风坳的事儿细细给他们讲了,随后又问:“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冯般若和郗道严对视一眼, 随后冯般若道:“宋郎君, 我们有言在先,不问为什么的。” 宋俞讷讷闭口。 冯般若又道:“要不我现在也启程去黑风坳吧,就他们两个,我担心他们无法应对。” 郗道严却不允。 “您要给他们最基本的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道,“倘若事事都要靠您亲力亲为,那您最终能做成的事,只会有几件而已。” “难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吗?”冯般若问。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得您去做。” 大名府的州牧名叫韩灵智,他是皇后的人。 如今大名两路驻军,一路掌管在靖王手中,一路便在韩灵智手中。其实这件事说出来是很明白的,倘若冯般若手中无兵,不能和靖王分庭抗礼,那即便她手中有再多证据,哪怕她再做实靖王有谋反之心,她也仍然不是靖王的对手。 何况空相寺后那样多幽微暗道,只靠她自己去搜,那得搜到什么时候?她迫切地需要人手。 他道:“此事宜早不宜迟。粮草失窃,最多半日,靖王就会得到消息做出反应,我们不能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拖得久了,只会对我们不利。” “倘若韩灵智不肯帮我,那该如何?”冯般若提前做出预设。 郗道严但笑不语。 计划的另一端,便是偷运粮草能否做成了。这日又没有送来晚膳,主人家仿佛要把他们都放在这里活活饿死。众人情绪激愤,渐渐已经有些怨言,江碧同和李自秋把握机会,在数百脚夫之中低声交谈。 “李郎,你刚才去问守卫,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他们怎么说啊?”江碧同状似无意地问。 她这句话虽然压得低,但是不少人都偷偷竖起耳朵听见了。 李自秋夜压低声音:“我刚才偷听到守卫喝酒时说等这批货搬完,咱们这些人就没用了,要处理干净,省得泄漏消息……” 江碧同大惊失色:“什么叫处理干净?” 李自秋做出一个砍杀的手势,低声道:“当然是杀之……” “什么?!”周围的脚夫顿时顾不得是偷听,立刻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李自秋趁热打铁:“这山里埋人这样方便,方圆百里杳无人烟。他们拿点银子把咱们骗来干活,却不想最后连个全尸都落不下了。” 怀疑与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绝望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起先脚夫们还以为主人家早晚一天能把他们放出去。如今来看,竟然是痴心妄想了。当消极情绪在脚夫中间蔓延开来的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爆发了。 翌日,当监工像往常一样挥舞着皮鞭,催促脚夫们去搬运目前最后一批粮草时,压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 “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李自秋猛地摔下肩头的麻袋,发出一声怒吼! 江碧同也高声喊道:“抢了粮食!我们自己找活路!”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5节 这一声如同号令,早已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脚夫们,瞬间红了眼。他们抓起手边的扁担、棍棒、石块,甚至徒手,如同决堤的洪水,扑向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监工和军士。混乱瞬间爆发。 李自秋身先士卒,如同猛虎入羊群,招式狠辣,专攻要害,迅速放倒了数名试图弹压的军官。守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迅速被瓦解。他又纵身一跃,站在高处向黑风坳外发射了一枚烟火。 有无数水镜堂的弟子,无声地从山尖尖上冒了出来。训练有素的武林中人混在其中,便使得守军更加不堪一击。 “打开仓库!把粮食都搬走!”江碧同也动员大家,“这是我们活命的根本!” 脚夫们群情激昂,砸开库锁,将里面堆积如山的粮包奋力搬出。 “用他们的车马!”她又指挥着,将缴获的车辆套上牲口。 在两人的组织下,脚夫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他们不仅搬空了黑风坳主仓的存粮,连旁边几个附属仓库也被扫荡一空。庞大的运粮车队,在起义脚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冲出了黑风坳。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和目瞪口呆、无力阻拦的残存守卫。 这些粮草不曾进城,悄悄被脚夫们转运到水镜堂停靠在江边的大船上。江碧同仔细查阅了粮仓中的账册,只见账册之中写明这些粮草乃是靖王以劳军之名暗自征收的。随后,她也看出发现所谓的劳军粮草数量,与北境边军收到的数量之间存在一个不小的差额,而这差额,想必如今就在他们手中了。 江碧同急于把这些事情告诉冯般若,却不想宋俞一脸恍惚地跟她说:“冯娘子去州牧府上了。” 江碧同:“州牧府????” 州牧府守卫不严,冯般若很容易就翻了进去。这一下午,韩灵智不是见人讨论政事便是在写些什么东西。冯般若始终没有逮到什么机会,直到傍晚时分,老仆给韩灵智送来晚膳,冯般若趁着这片刻闲暇从后窗翻入。韩灵智再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纸屏之后不知从何时起站了一个少女。她身上穿戴并不如何豪华,只是挽着高马尾,身上是赭色的箭袖衣袍。然而夕阳宛如金水一般,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蜜色的光晕。她淡漠地抬起眼看向他,容颜高贵冷峻,宛如是一尊蜜蜡炮制的龙女造像。 韩灵智大脑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朝她跪下行礼。 “参见王妃。” 他打量冯般若的瞬间,冯般若也在打量他。韩灵智四十余岁,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面目儒雅敦厚,身形偏瘦,眼下有微微的青黑,仿佛是劳累所致。随后冯般若问他。 “你认识我?” “半年前上京述职,有幸一睹王妃尊荣。”他谦恭道,冯般若却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他,想到郗道严的态度,她因而有些猜测。 或许是在郗道严落水的那次宫宴上。那时她也算是出尽了风头。 冯般若抬手虚扶一下:“既认得我,便该知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此刻相州危如累卵,大人想必比谁都清楚。” 韩灵智起身,面露难色:“王妃明鉴,相州之事下官确有耳闻,只是……” “只是碍于靖王权势,不敢妄动?还是那些因瘟疫无辜而死的百姓,与你无关?”冯般若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内心。 韩灵智立刻道:“王妃明鉴!下官岂是那等人!只是军令如山,无朝廷调令,私自调兵乃是大罪!不瞒王妃,下官早已将相州实情奏呈朝廷,只是如今尚未有信。” 冯般若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难道朝廷一日不回信,你就按兵不动一日?有朝一日,倘若陛下知道了,难道你就能保全自身?靖王在相州所做之事,并非简单的政争,而是散播瘟疫,封锁粮道,意图以万民为刍狗,动摇国本,行谋逆之举!” “什么?!”韩灵智满目骇然。 “证据确凿!”冯般若斩钉截铁,“靖王与其党羽的密信如今已尽数收录在我手中,其暗中囤积于黑风坳粮草亦已被我派人起出,只要你的手书,便可赶赴相州赈灾。如今相州城内瘟疫横行,百姓易子而食,城外却仍有军队封锁,不让流民出入,药材粮食断绝,你身为一州父母官,这难道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这难道是保境安民的军队该行之道吗?!” 她的话语如有万钧之力,狠狠砸在韩灵智心上。他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面露动容。 冯般若旋即语气放缓:“韩大人,我今日来,也不光是代表我自己孤身而来。您不妨想想,为什么我会来到此地。我乃皇后的外孙女,我能在此,自然是有皇后的授意。我人在这里,就是朝廷给你的答复。” “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出兵,剿灭靖王一伙逆贼,赶赴相州赈灾,事成之后,你非但无过,反而是救民于水火、匡扶社稷的功臣!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日清算,你总是靖王谋逆的帮凶。” “韩大人,我时间不是太多,你尽快想一想,是等着与这人间地狱一同陪葬,还是选择拿起你的剑,为自己,也为百姓搏一个朗朗乾坤,青史留名?!” 韩灵智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最终,他目露决绝,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下官韩灵智!愿听王妃调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62章 佛前伏魔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对于他识时务感到甚为满意。 郗道严选择韩灵智, 还有一个原因。韩灵智在朝廷中颇有名望,如今冯般若要咬死靖王谋反, 那么由韩灵智来揭露此事最为稳妥不过了。 宋俞宛如游魂一般去裁缝铺取回了龙袍。因为时间太紧,所以针脚等各个方面都十分粗糙,但是只要上边有五爪金龙的纹样,此物便是靖王谋反的铁证。 宋俞不敢直接跟绣娘说“我要绣个五爪金龙”,只跟她说,“我想绣一条金色的蛇。” 等蛇绣完了,他又建议道:“我觉得这两个地方加两只脚会更好。” “再加两只。” “再加一只吧,这样比较艺术,有美感。” 生动地演绎了画蛇添足。 他看到郗道严,忍不住问他:“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谋反吗?” 郗道严正在窗框前看书, 闻言道:“怎么会呢, 宋郎君, 您想多了。” 宋俞怀抱着龙袍,抖落也不是, 拿起来也不是。他哭丧着脸道:“这回由不得我不问为什么了,郗兄, 烦请您告诉我吧,我死也想当个明白鬼。” 郗道严放下书本, 远远地向南瞥了一眼空相寺的方向。大名府的风已然萧瑟, 四处踊跃着一股清新的冷冽, 良久他道:“宋郎君,您也不必着急。明日,您会知道一切的真相。” 夜色如墨,空相寺后山禁地。 在冯般若的授意之下, 韩灵智带领着麾下最精锐的几个斥候正在进行地毯式搜寻。 不一会儿,前方就陆续有人回报:“郡主,发现大量制药器具,还有尸首。” “死者死状凄惨,面色青黑,与相州瘟疫病患无异。” 还不错,但还不够。 “继续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她下令,随后俯身而下,和几人一起搜寻起来。几人几乎将石窟翻了过来。然而却始终没有找到靖王谋反的罪证。 靖王竟谨慎至此? 时间紧迫,不能再等。她找到一个较之其他显得较为金碧辉煌的石窟,将自己怀中的龙袍掏了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将龙袍铺到桌上,定睛细看,脑袋瓜登时里“轰”的一声。 这什么玩意儿啊? 衣料勉强是绫罗,只是品质下乘,一看就是几块布拼到一起的。绣工又莫测,上头这个龙…… 说是龙吧,它却形容柔软,一双软绵绵的大眼睛。说是像蛇吧。偏偏头上长角,又长了六个脚爪。 冯般若一言难尽地偏过了头。 “你们几个,来看看这是什么。”她出门打了个呼哨,随后韩灵智带着两个暗卫向她走来。目睹如此的一件衣服,大家都不太确定的样子。 “这是龙袍吧?” “应该是吧?这也不像蟒袍啊?” “我看像是蛇袍。”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罢了是由冯般若拍板:“此物一定就是龙袍了。说不定是什么绣工不佳的人给靖王绣的,所以他格外珍藏了起来。” “有理,不愧是王妃。”大家纷纷拍起她的马屁。 冯般若难得生出一丝羞愧。 翌日,转轮天王殿开光大典。 轮转圣王乃是“护持正法、统御四方”的象征,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以正法治世的理想君主。殿内金光熠熠,檀香袅袅,万丈佛光映照法身,一时之间恍如光明神国。巨大的转轮天王像垂眸俯瞰,宝相庄严,吟哦之声不绝于耳。而在那常人难以企及的佛像背后、厚重的帷幔阴影之中,冯般若正盘膝坐在那里。 她昨夜来的时候,已经先被此情此景震惊过了。彼时她还没有推开大殿,隔着一扇门,就有无尽佛光倾斜而下,照得她的周身暖意融融,仿佛有无尽神圣自光中而来。 此刻靖王手捧祭文,志得意满,仿佛已见龙椅在望,一步一步走进光明之中。 他比过去老得多了,此刻的神情也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样子。她过去见他时,他总是笑呵呵地,一双眼睛望着她,流露出一点慈爱的神情。可是现如今,那点慈爱早已化为泡影,他站在她面前,但看不到她,只有她和轮转圣王能够看见他此刻眉眼之中的志得意满。 熏天的权欲几乎让她睁不开眼,渐渐就要垂下泪来。 靖王在漫天的祝祷声中缓缓上前,他嘴角的微笑再也压制不住,他听着那些齐整的经文,此刻几乎与满天神佛站在一处。而就在他心神最为松懈,距离那佛像巨掌最近的一刻。 “哐当!” 从轮转圣王的头顶跃下一个少女,她红衣猎猎,手持一根法杖,长发飘忽在脑后,宛如一个轻盈的鬼魅,又宛如一只赭色的神兽。她越过无尽檀香点燃的白雾屏障,斩破他面前的一切幻想。 “谁?!” “是我!”冯般若道。 “慧能?”靖王一怔,随后笑了。 冯般若亦笑了。 “我是冯般若。”她道。 瞬息之间,杀机迸现。帷幔翻飞之间风声猎猎,由梁上另外跃下数十名甲士,如同神兵天降,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将佛殿照得雪亮。门外,靖王那两名心腹护卫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就被早已埋伏在侧的军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脖子。 靖王扫过周围杀气腾腾的甲士,最终落在自轮转圣王头上跃下的冯般若身上,“郡主如今是要造反吗?!” “造反?”冯般若笑了一声,“殿下,看来你不仅擅长在佛前妄语,更擅长颠倒黑白。” “昨夜我在后山的石窟之中找到了些东西,您想看看吗?”她笑道,“您藏它藏得真严实,差点连我都没有把它找出来。但是既然如今我找到了,就必不能轻轻放下了。” “你找到了什么?”靖王面色一沉。 韩灵智此刻已经突破前院的驻军,提刀而来,闻言接了一句:“是龙袍。” “龙袍!”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惊呼。 冯般若从自己的怀中抽出明黄色的龙袍一角,靖王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物。他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靖王殿下,难道以为这世上就真的有不透风的墙吗?”冯般若截断他的话,步步紧逼,语气凌厉如刀,“除了这龙袍之外,后山石窟之内,尽是你用活人试药、炮制瘟疫、戕害相州无数生灵的魔窟!” 她目光如电:“你散播瘟疫,私制龙袍,窥伺神器。事到如今,靖王,你还有何话说?!” 靖王看着那件凭空出现的龙袍,看着周围刀剑的寒光,看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这一刻尽数被冯般若击碎,他身体剧烈摇晃,猛地跌坐在地,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靖王殿下,”冯般若笑道,“愿赌服输吧。” 靖王惊怒交加,脚下猛地一踩机关,地上无端裂出一道空隙,原是他早为东窗事发预备的密道。他欲从密道遁走,却不及冯般若手快,冯般若手中法杖化作一道金光脱手,“锵”的一声将他后心死死钉入金砖。 靖王已死。大名叛军宛如群龙无首,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韩灵智走进大殿中来,冯般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就说了,那东西是龙袍吧?” 韩灵智道:“如今靖王伏诛,王妃当居首功。这龙袍,可能需要下官代持,作为物证择日呈送上京。”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她将龙袍递给他,周遭无论是僧侣还是军士,都不敢多看那龙袍一眼,因而谁也没发现那姿态扭曲诡异的龙。 她走出大殿的门,又看见伫立在大殿之后的四人。唯有郗道严脸上显出个真心的笑意:“恭喜您,功成行满,百举百捷。” 其余几人神情恍惚,许久之后是江碧同首先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冯般若。”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6节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脸上难得显出个犹豫的神色。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半晌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在过去,遥远的那个世界,我曾经是王妃,是郡主,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可如今我不是了。” “我就是冯般若。” “是和你们的朋友,冯般若。” 此后,在韩灵智的主持之下,靖王叛军尽数给他收编。朝廷降下封赏令,并调遣了大量医工、药材赶赴相州,以解相州之祸。冯般若也亲自去了相州,不敢说主持工作,只是学了很多遇到瘟疫时该如何处理的办法。 与这件事一并传回邺城的还有冯般若给江碧同父母的手书。江碧同不肯嫁人,她便以颍川王妃的身份作罢了江碧同和宋俞之间的婚事。江碧同想跟着她,如今她便是颍川王妃身边的女官了。 江郎主收到手书时脸都绿了。他一想到自己差点打了颍川王妃,就懊恼地想要上吊。但是江碧同由此成了王妃身侧的女官,这样的造化,又是他此生从不敢奢望的。 江碧同勇赴大名府的故事也在邺城传遍,正如冯般若那日跟她说的一样,她只要真能做出些成就,真的能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总会悄悄地发生变化,总会默默地影响到一些人。 快要到年关的时候,相州瘟疫已再不成气候,随后郗道严向她提议启程去朔州过年。朔州是大虞联通北海郡国的最后一道关卡,一边接壤是柔然,一边紧紧依靠北海郡国。冯般若欣然应允,江碧同自不必说,是要跟着她的,李自秋也说天寒地冻不好走,愿意护送他们一程。而宋俞则要回家去了。 他已经知道,他心存喜爱的人是他远远高攀不起的存在。他和江碧同不一样,江碧同可以留在她身边做女官,但她身边是没有他的位置的。他和李自秋也不一样,李自秋是一介武夫,从没想过跨入仕途。 而他要回去,继续努力读书,随后举孝廉,入朝为官。 他和他们都不一样,这是他的优越感所在,也是他的劣势所在。但是他想,没关系的,只要他能入朝为官,就能光明正大地再靠近他们一些。 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对她有用。 因此宋俞在相州和他们分别。而其余四人,则辞别了韩灵智,一路继续北上。就在新年将至,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放炮仗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朔州。 第63章 珠泪北海 此处千年冰雪,千年不曾有改…… 冯般若终于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雪。北境的寒风裹挟着细雪, 天地一片皑皑。在这万里雪原之中,她隔得老远就能看见朔州灰色的城关。这座边城难得地显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喧闹, 城门悬挂起红灯笼,往来商队的驼铃间或夹杂着孩童追逐嬉闹的脆响,为这苦寒之地点缀起丝丝暖意。 冯般若一行四人便是在这年关的烟火气中入了城。到了朔州,就等于到了郗道严半个家,隔得老远就有北海郡王府的人打起仪仗迎接。郗道严在朔州有个很大的府邸,几人安顿好之后,朔州的守将前来拜访北海郡王。 此人名叫张崇,是郗道严父亲的旧部,性情爽朗,才刚迈进北海郡王府, 冯般若就已经听到他洪亮的笑声。他见到郗道严, 随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拍得他一阵咳嗽。 张崇看着他的眼神之中染上一丝复杂的感慨:“高了, 也瘦了。更像你阿耶了。你说你,好好的京城不待, 偏要在这年关跑回来。若是你阿耶还在,定要心疼坏了。” 冯般若正要问他, 郗道严明明是郗谦捡回来,如何会跟他长得像。却自觉说这话有点不合时宜, 于是没有多言。 “张阿叔, 上京虽好, 可在我看来,也未必胜过塞北苦寒。”郗道严难得显出点孩子气的神情,“北边近来如何?今年冷得这样早,怕是不太好过吧?” “我们过年, 可柔然人却不过年也不过节,近来反而更不安分了。小股骑兵骚扰不断,专挑年关劫掠,抢粮抢人,手段愈发刁钻。不过规模不大,尚能应付。”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只是朝廷拨付下来的军需,总有些不对味。防治风寒的药材效力也不足,粮草里也掺了不少陈米霉谷,这年想要过好,也难!” 他的长叹混着窗外的风声爆竹鸣响,沉甸甸地压在了这间盈满营造新年氛围的厅堂之内。冯般若四人是才见过相州的哀鸿遍野,谈及此事,不免都有些沉重。 同为边陲,朔州甚至还称得上富庶,北海郡国则更是穷困潦倒,守边没有村寨,只有屯兵。这些兵丁积年生活在这里,终生怕是都离不开边塞。当年郗谦在时,他们都是他的旧部,甘愿为他付出,可如今郗谦已死,郗道严也该早点做出些表态。 郗道严思及此事也不免有些头疼。他这次去上京城,首先自然是想换个好些的封地,带着北海郡国为数不多的人口过些好日子。可倘若不成,也想为北海郡国多争取些资源。可惜两件事没有一件做成。 冯般若听闻了边陲的境况,不免有些同情。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握住郗道严的手。可她又想到,过了年自己就十五岁了,或许也不该待他这样亲近,于是收回手,只是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郗道严瞧她这副模样,不免会错了意。他咳了两声,随后问她:“您知道北海国为什么要叫北海国吗?” 冯般若摇了摇头。 “因为这里有一片大海。”他道,“这片大海,正在漠北雪原的深处,当年苏武牧羊就是在此。这个大海,和南方的海不同,我听说南方的海都是咸水,而北海的水则是淡水,因此养育了漠北无数的生灵。这样的寒冬,大海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无论是人,是车马,都可以通行。” “这里就是当年苏武牧羊的所在吗?”冯般若甚为惊喜。 郗道严却摇了摇头:“还要再向北一些,距离此处大约有两天半的脚程,其实不算太远,我们寻个天气好的日子,也可以过去看一看。” 冯般若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郗道严自然是有意想带她去北海的。她自从出生至今,第一次不在家里,跟皇帝皇后一起过年,边塞条件艰苦,物质条件必然满足不了她的。不如让她瞧瞧举世皆奇的景观。 趁着离新年还有几天,几人立刻动身上路。因为背靠北海郡国,所以这次出行难得上了些档次,坐上了有薰笼的马车。炭火烧得正旺,与车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由于天气太冷,马都被冻得跑得更快了,不过两日,一行人已经抵达北海。当日朔风怒号,漫天琼瑶,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银白。 眼前的北海已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冰封世界。湖面被厚达数尺的坚冰覆盖,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琉璃,镶嵌在苍茫的群山之间。冰面上积了雪,被狂风塑造成无数起伏的、如同凝固波浪般的雪丘。 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冯般若裹紧了厚重的狐裘,风帽边缘缀着的白狐毛被呼出的白气瞬间染上霜色。她极目远眺,只见湖岸墨色的松林挂满了沉甸甸的雾凇,在风雪中沉默地伫立。远处的山峦隐没在飞雪之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呼啸的风雪和脚下这片沉睡的冰湖。 郗道严站在她身侧,裹着厚厚的玄色大氅,领口围着雪貂风领,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乎与这雪色融为一体。冯般若仰起脸问他:“苏子卿持节十九载,所见的,便是这般冰封雪盖、四野苍茫的景象吗?” 郗道严应道:“是,此处千年冰雪,千年不曾有改。” 他顿了顿,指向北海的深处:“您能听到吗,这是湖冰开裂的声音,谓之冰吟,是这里唯一的潮声。” 冯般若蹲下身,拂开表层松软的雪,手触及那层坚硬如铁的冰,看到冰层之下,被冻结的气泡如同珍珠一般。更深处,则是幽蓝莫测的黑暗。 她仰头看着他比霜雪还要苍白的脸,良久她道:“希望来年春天,我们还能过来。我想看看波光粼粼的北海。” “好。”他应下。 回朔州以后就已经是新年了。新年的时候张崇一家人,伴随一些郗谦过去的旧部也都来到了郗道严的府邸之上。人这样多,地龙又烧得热乎乎的,总算有些过年的感觉。冯般若晚上贪杯多喝了一盏酒,此刻已经喝多了。她呆呆地望着郗道严,仿佛从没见过他似的,怎么看也转不过眉眼。 江碧同看出她喝多了,前去给她煮了醒酒汤。李自秋也爱酒,但他酒量很好,跟郗谦那些旧部喝了半天,仍是不见醉意。冯般若正呆呆地坐着,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隔着茫茫灯火,郗道严问:“您说什么?” “有人来了。”冯般若道。 郗道严尚且没觉得怎么样,只是以为她喝多了,无奈地一笑:“是谁来了?” “一队骑兵。” 冯般若缓缓道:“约莫有三四百人,我感觉到大地在颤,大地在颤。” 郗道严脸上笑意凝在脸上。他走至窗边,看见堂屋里摆放的松枝微微在颤抖,有零星的雪从松枝上倾斜而下。他转过脸来,神情已经变得严肃深沉:“戒备!” 正在行酒令的无数军士都在他这低沉短促的两个字中停下了手。整个厅堂之中气氛凝滞,随后不过片刻,众人已经提起枪械。 “你发现了什么?”张崇上前问。 郗道严向他言明:“并非是我,而是她。她察觉到有一队骑兵正在向我们靠近,约莫有三四百人。您看,大地在颤动。” 张崇立刻酒醒了泰半。他道:“今夜合该警醒些,是我太忘情了。” “还没喝死的,即刻随我去城关!” 冯般若原本酒醉,显在一片无尽白茫茫的世界之中。她突然听见系统叫她。 【宿主】 【宿主】 【宿主您看,我只要一会儿不在您的身边,你就要死去了】 【早些回上京城去吧。早些完成你的任务,到那时您才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冯般若问它:“若我偏偏不肯呢?” 【系统知道,您想通过这一切证明您是一个除了完成任务之外,还有其他价值的人】 【可您偏偏不是,您的使命就只有这一点】 冯般若问:“你怎么样才能离开我?” 【等到您勘破这一切,完成任务,让越宛清和卫玦和离,开启追妻火葬场为止】 “我知道了。”冯般若缓缓道,“我会去做,但不会是现在。我会比你想象中的一切都更恶毒的,我一定会拆散他们。请你放心。” “但是现在或许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毕竟我们过去关系还可以,对不对?” “我想要能够解决这一切的方法,我想要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活着,你肯定知道该怎么办的,对吗?” 她话音才落,就已经醒来了。她环顾四周,看见自己身边脸色难看的江碧同。江碧同勉力朝她笑了笑:“你终于醒了。” “其他人呢?”冯般若问。 江碧同道:“多亏有你预警,他们已经赶赴城关了。李自秋也去了,他武功最高,说不定能帮上忙。” 冯般若迟迟地点头,过了会儿又问:“那郗道严呢?” “郡王他也跟着去了。”江碧同喊他郡王总也不太顺口,“大家都喝多了,他不放心。他说他以前也能当百夫之勇,很厉害。这种时候只有他在,只有他在才能鼓舞士气,才能破敌。” “哪里就用到他了!”冯般若惊叫出声,“有我在,哪里就轮到他了?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我知道他一直在逞强,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胆大。” 她挣扎着起床:“我要去找他们。” 江碧同却不肯:“郡王走之前,要我看好你的。” “百人骑兵而已,何至于此了?”冯般若不明白,“何况在场的人,除了李自秋,谁又能打得过我?你别拦我,我向你担保,一定能让他们都活着回来。” 她自软榻上直接弹起,披了斗篷,手持兵刃就已经杀降出去。这一夜整个朔州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唯独她一人逆行,仿佛是老天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为她庆祝她的十五岁。天上飘落无穷无尽的雪粒,时而有烟花爆竹腾空而起,夜色里她听见柔然人的号角声。 快些,再快些。 第64章 风雪北疆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寂静, 不是小股骚扰,而是如同滚雷般的战鼓与喊杀。火光鳞次在城外亮起, 如同地狱蔓延而来的鬼火一般。 冯般若冲上城楼。只见下方黑压压的尽是柔然骑兵,如潮水般涌来,攻势凶猛而有序,绝非往日散兵游勇可比。而我方此刻守城官兵不过一二百之数,如此人数差距之下,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防守!弓箭手准备!”张崇须发戟张,声如洪钟。 冯般若夺过一把强弓,虽说大雪夜,视线极差, 但她弓弦连震, 仍能做到箭无虚发, 只是刮得她牙根生疼, 脸颊麻木。她的武勇令众人皆为之一振,可就在她连发至第十二箭时, 强弓已经被她扯断。 她正纳罕自己今日怎么这样力大无穷,竟能把弓弦扯断, 随后她身侧的一名士兵亦是崩断了弓弦。另一人挥舞战刀砍向登城柔然兵,刀身竟当场崩裂。 冯般若来不及赶往, 便是李自秋上前, 将那柔然兵一脚踹下城墙。这样下去不成, 冯般若望着城门下络绎不绝企图登上城墙的柔然兵,忽地问:“有火油吗?” 张崇挤过来道:“有。” “往下倒。”她道,“再扔火把下去,把他们的登城梯全给烧断。” “可是那样我们的城门也会烧着的啊。”有人反对道。 “我们这样的兵刃。”冯般若几乎被他气笑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本来守城的人就不够,武器又还不如赤手空拳。这样下去,朔州城坡已经是必然了。” “可是……” “没有可是。”她道,“城里还有这么多百姓,他们手无寸铁,还在过年。” 良久,张崇叹了口气:“听王妃的,拿火油来。”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7节 好在火油还不算白玩儿,都能点得着,片刻之间,整个城门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众人被迫撤下城门,在城门之后等待。 “倘若一会儿大门被烧开了怎么办?”有人发问。 “那就要靠肉搏了。”冯般若在兵器箱处拣选了半天,仍没有特别结实的。她仰头看见了一身素衣的郗道严,立刻问他,“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郗道严脸色比风雪更白,他剧烈地咳嗽着,艰难道:“怕是不成了。先前出去的斥候如今音讯全无,眼下这个境况,又派不出新的信使。” “快,通知百姓撤离。”冯般若转头看向张崇,张崇深深地看她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城门绞盘已经微微震动。烈火固然烧灭了一片通道,可是也给了柔然人取攻城门的可乘之机。就在那一刻,沉重的城门被人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柔然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完了……”一名老兵看着涌入的敌骑,喃喃道,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冯般若如同疯虎,刀光过处,残肢断臂飞舞,硬生生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她救不了所有人。 张崇为了掩护一批百姓撤退,独自一人断后,身陷重围。他浑身浴血,左冲右突,长枪如龙,接连挑翻数名柔然悍骑。然而,寡不敌众,一名柔然百夫长趁机从侧面突入,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下! “张校尉!”冯般若嘶吼着,想要冲过去,却被更多的柔然兵死死缠住。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崇的背影晃了晃,手中长枪坠地,最终缓缓跪倒,又被乱刀淹没。 那一刻,冯般若感觉有岩浆冲破她的心脏,绞着她,烧灼着她,流到血管里就变成了熊熊的火焰。烈焰从她的眼中流淌出来,从她的手中迸裂出来。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也被火烧着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连受伤的地方都只觉得滚烫。 天明时分,双方都死伤惨重。柔然骑兵不得已撤出朔州城。城门上的大火已经熄灭了,整个城关都被烈火烤得黑洞洞的。当日,朔州城就组织了匠人修缮城门。 冯般若左手和右侧腰部都被人砍中,只是运气好,没有伤到要害。北海郡王府的女医给她止血包扎,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软榻上,眼前满是昨夜冲天的火光,一动不动。 她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郗道严气色也不好。他虽未伤到身体,如今整个人却单薄如一个游魂。他将刚煮好汤药递给她,出言宽慰:“非战之罪,是人心之祸。” 冯般若一动不动。 “个人的勇武,在国蠹与战争的碾轧下,渺若尘埃。”郗道严看着她,眼中缓缓地闪过一点无奈的神情,“柔然此次进军,路线精准,时机刁钻,必定有内应。若无人与之勾结,朔州绝无可能如此。” “内应是谁?”她听见自己问。 “我不知道。”郗道严轻咳了两声,随后道,“只是时至今日,我派去他城求援的斥候仍然杳无音信。或许……朔州如今已经被舍弃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回北海。”他道。 “这样的事情在北海日日都在发生。”他轻声道,“北疆兵强马壮,如何不惹人注目?陛下早有将北疆所有的兵力收为己用之心,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整个北疆上下一盘散沙,各自党争、弄权,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北疆了。” “回北海就有用吗?”冯般若问他。 “至少,整个北海郡国还是我说的算。”他道。 冯般若问:“那我们就要舍弃这些子民,这些百姓吗?” “将百姓疏散出朔州城吧。”他低声道。 “我不要。” “既然北疆没有一个能收拢全部兵力,让大家齐心的人,那我就做这个人。” 她道:“我要投军。” “我不能只做一个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将帅。” 她声音虽轻,但是一字一句无不令人振聋发聩。 “别人做不到的,就由我来完成。虽说我一直恼恨这个身份,觉得这个身份束缚我,可是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身份也是我的武器。” “武器,原来不止是刀弓箭矢。” 郗道严凝望她,良久叹了口气。 他拿起绢帕,一点一点擦干她脸上的血泥。她是这世上最闪耀的一颗明珠,不该有半点污浊的东西沾在她的脸上,落到她的心里。 可如今她却要将自己投入到无尽的污浊中去,投入到无尽的阴谋诡计和算计之中去。 但即使如此,明珠也依旧是明珠。明珠即使在举世最黑暗之所在,也能迸发出咄咄逼人的光彩。 半晌他道:“好。”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都会帮你拿来。” 冯般若仰头看见他,睫毛微微颤动,许久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渐渐垂到腮边。 他情不自禁为她拭去那滴泪。那滴泪落在她脸上,却仿佛一路上流进他的心里去了。他的心被她那一滴泪融化,从冰雪皑皑的荒原,逐渐转暖,变成她想要看见的,草木葳蕤的北海。 北海国的国都在清河县,距离朔州大约只有六七日的脚程。李自秋在这里和他们分别,他要联络水镜堂的弟子来到朔州,和北海郡国的兵力一并镇守朔州城。冯般若则跟着郗道严一道去往清河县。 她如今仅有一腔孤勇,留在朔州也是无用。何况她伤得虽说不重,但想恢复如旧,也需要精心调养。 这个新年就在一派兵荒马乱之中匆匆翻过。冯般若在前往清河县的马车之中辗转醒来,看见漫天素白的烟气。侍女将半截火烛钉在马车内部由黄铜钉死的镂空隔板上,光影倒旋,使那灯擎上的牡丹花盛开在她的头顶。 另有人给她递上一碗糖蒸酥酪,她垂下脸默默吃了,抬头看见夜幕降临,整片天地都被粉红和青蓝交织浸染在一起。 冯般若问:“还有几个时辰?” “再有半个时辰。” 她想要从马车之中坐直身体,无奈只消她一动,浑身便隐隐作痛。她白着一张脸坐直身体,任由寒风吹散她胸中郁结的愤懑。北风卷地,百草摧折,连同昏暗的夕阳在她脸上映衬出隐隐的雪光。 夜幕降临后,车队进入清河县。如今还在郗谦的丧期之内,夜间家家摒灯闭户,素白夹道。举目望去,整个清河县里尚且亮着灯的就只有明王楼了。车轮轧轧,自青石板上颠簸地经过,每隔几丈便有仆佣提烛引路。不一会儿,前边的马车停了。冯般若看见郗道严下了车,随后有个中年男子将他抱搂在怀中,正掩面而泣:“好孩子,好郎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提灯侍女无不恸哭掩泣,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等他们哭够了,郗道严走过来请冯般若下了马车。她仰头望去,眼前便是郗谦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海郡王府。有一座三层小楼首当其冲,两径布了水塘假山,在庭燎中灼灼生光。仆佣们慢慢从门外涌入,填充起偌大的庭院,因此整个明王楼愈发变得明亮、富有生气。只是庭院里的人彼此都一言不发。 郗道严将冯般若就安置在青阁之上。青阁在明王楼的最顶层,风光无限好,身后徐徐环一道水,晚上楼里燃灯,映在水波上便通透无瑕,宛若龙宫一般。 连日风雨颠簸使得冯般若身上境况江河日下,浑身都像散架了似的。她倚在象床之上默了少顷,这才有兴致左右环顾。只见身前身后的陈设均是金丝楠木所制,玉雕山水屏风在月色之下折出青光。这个明王楼修得极好,便是皇宫都难以比拟的了,可见郗谦当年为了扎根在北海郡国费了不少功夫。 但冯般若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她勉强觉得此处还算舒适,愿意在这里休养一阵,只是才刚要睡下就听见廊下传来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世子自上京带回了一个女人!” “听说了,好像是个漂亮女人。世子没说她的身份,想必只是在上京城中相熟的花魁粉头而已。” “可我看世子待她敬重极了。” “或许只是没得手而已。”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女子暗卫 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 冯般若勃然大怒。 她纡尊降贵住进明王楼, 乃是郗道严三催四请的结果,也不是她情愿来住的。她不自持身份摆架子, 已经很不错了,谁知竟还被人在背后这样说。 她推开窗,只见是几个衣穿浮艳的女人就着月光正站在廊下。她冷着脸,目光从这几人脸上一一刮过。这几人能在此地非议客人,身份倒是成谜。冯般若见她们脸蛋身段生得都好,衣衫打扮也不像是寻常的侍女。月光色冷,为她面容镀上一层冷艳的寒光。 那几人还在底下议论她。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让世子如此痴迷?” “我听底下人说,她长着一双猫儿眼睛,只是年岁尚小, 姿容尚且不显。” “原来世子喜欢这样的调调。” 说罢几个人一齐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个人说了什么,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在这穿堂的笑声中, 有一支羽箭破风而来, 铮铮钉在身在最里那女子鬓发旁,射穿她发上一朵素色的绢花。 几个女子登时花容失色, 迎着月光,看见窗框上坐着的少女。她身上是青色的妆花团龙纹锦袍, 头上梳着双髻,手中挽弓, 却并没有搭箭。确然是一双纯然清澈的大眼睛, 然而眉眼微压, 合着她面上阴晴莫测的神情,难免教人觉得不寒而栗。 等众人屏住声息,不敢讲话了,她适才开口。 “敢在这里妄议我,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几个女子彼此环顾,一时讷讷无言。 冯般若自己问完这个问题也觉得不妥当。她是计划要在北海郡国投军的,没拿出个成绩之前,她的身份不好教外人知道,那反倒对她自己不利。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 “你们又是谁?” 好半天也没人回话,冯般若等得有点不耐烦。 她从腰边抽出一根新的羽箭,五指在冰冷的箭镞上轻轻一弹,弓箭发出细微的铮鸣,随后作势将羽箭搭在弓上,微眯起一只眼,眸光竟然比箭光还冷,箭尖瞄准其中讲话最难听哪个的额心。 不等她松开弓弦,那个女子便惊恐地喊一声:“娘子饶命,妾等是老北海王的姬妾,娘子客居于此,怎好随意斩杀世子的庶母!” 老郗谦倒是风流,生前纳了这么多妾。可无论他生前再风光,如今也只是一把枯骨,一抹灰尘了。 冯般若挑眉:“既是郗谦的姬妾,不为你们老郡王守灵,深夜在这儿是想干什么?” “妾等就住在这边的角房中。”那女子解释道,“庭院深深,每夜睡前妾等就会聚集在这儿谈天,并非存心冒犯娘子。”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你们在这儿嚼我的舌根了?” 那女子立刻道:“妾等不敢,只是妾等并非存心冒犯,不如就把这事儿交给世子去处置呢,想必世子一定能给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把事情推给郗道严去处置,他想必也不敢冒犯你,总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尔等想出这么个主意,无非是自己不愿赔罪,推给旁人来做罢了。”冯般若嗤笑,“今个儿我算是见识了,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可惜郗道严惯是好性儿,我却不是。” 众人尚且仰头在看,那青衣少女尚且半倚在窗棂上,可只在眨眼之间,她竟如一片鹅毛般飘然落地,如鬼魅似的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张脸白皙如瓷,不掺半分血色,反倒衬着那双眸子亮如寒星,黑漆漆地嵌在脸上,黑的发、黑的眉、黑的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杂色,不免生出一种凶戾之感。 “舌头既然这么不听话,”她的声音也仿佛是地狱中的鬼魅,“不如拔了清净,你们说呢?” “妾等并非有意冒犯。”先前跟她说话的那女子脸色刷白,额角已经沁出冷汗,“只是想起自身际遇,心中郁结,才口出妄言。” 旁边另一个白衣女子也怯怯地接口:“是啊,如今郡王府凋零,世子体弱,前途未卜。我等如同无根浮萍,眼见娘子这般人物,心中既是羡慕,也是自伤,这才失了分寸。” 冯般若的箭尖依旧指着那女子,空气凝滞如冰。 那女子冷汗涔涔,却忽然闭眼颤声道:“倘若娘子今日怀恨在心,非要杀我不可,那便杀了我!我阿耶十二年前就是死在柔然人的箭下,如今我也死在娘子箭下,到下面去见了他,也算知道被人一箭射死是什么滋味了!” “黑水河?”冯般若的箭镞微微偏了半寸,“你是军眷?” “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我阿耶乃是前锋。” 冯般若再仔细打量她。适才她头上戴花,冯般若还没觉得如何,如今那朵花没了,这才发觉她眉目硬朗英气,确实不似一般闺阁出身。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8节 见她这句话为自己争取来了片刻空档,另外几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道:“娘子息怒!四娘的阿耶是斥候营韩哨尉,我兄长是前锋营百夫长……我们都是老郡王旧部的家眷啊!” 如此冯般若更觉得郗谦不是人了。自己的部下战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小女儿,他竟也垂涎人家的美貌,要把人家纳进府里做妾。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真是作孽。 冯般若略有动容,却不等她收回弓箭,那几个女子已经纵身暴起。可见她们平素是有功夫在身的,六人结阵,竟也和她打得有来有往。只是冯般若到底技高一筹,这样偷袭也没奈何得了她,最终还是她将几人逐一击败在地上。 “原来如此。”冯般若轻笑出声,“斥候之女,百夫长之妹?想来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在这里嚼舌根还不够,竟然还要对我动武。可见郗谦素日是如何治军的。” “你们父兄的骨头还在北境埋着,你们倒甘心老死在这四方天井里?” 她嗤笑一声:“连你们身上这身武艺都对不住。” 此六人登时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良久之后,韩四娘问她:“不甘心又如何?难道我们能像娘子这样挽弓纵马吗?” 她眼底烧起一团困兽般的火焰。 “我阿耶牺牲前,我只有六岁,什么都不懂,从小是老郡王收养我,给我一口饭吃,教我练武。他说我阿耶没有儿子,我便要撑起这个家的门楣。可事情最后变成怎么样了?老郡王已死了,朝廷不再把我们当一回事儿,倘若不嫁进北海郡王府,从今以后,我一介孤女,又当如何?” “我嫁进来,虽说只是做妾,可世子从此会照顾我世上仅剩的亲人,会给她们优渥的生活,能够让我过上一点好日子。我也不是自愿嫁进这里的,可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为什么没有?”冯般若解下自己的箭囊抛过去,箭矢哗啦啦散在雪地上,“朝廷不仁,你们就坦然领受,不想一点办法,难道你们的命运就真一点不在自己手中?” 她故意停顿,看着雪光映照下那些越来越亮的眼睛。 “我见你们武艺不差,胆识也不错,若有想要换个活法的,就拾起箭来找我。” 走出很远后,她听见身后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声,有人踩过雪,缓缓捡起一支箭。 这夜冯般若睡得不错,第二日江碧同就已经摸熟了北海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认识她了。冯般若却闭门不出,中途江碧同带着女医来给她换过一次药,终于快要结痂了,伤口四周抓心挠肝的痒,又不能挠,只好闷头睡大觉。 到了下午实在睡不着了,心里痒痒的在长草,冯般若只得起来,坐起来却瞧见屏风后有个手中持卷的人影。她正要问是谁,却忽然岔了气,不免咳嗽起来,随后他起身为她倒了杯茶。 她看见他手中端着茶杯隔着屏风,和她相对而立,却不敢进来。此刻没有外人,冯般若倒也没那么在乎男女大防,因此道:“你进来。” 他果然进来了。 回到北海郡国之后,他仿佛气色都变好了。昔日穿在身上的斩衰重孝已经换下去了,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褂子,里头是素白的锦缎,头戴金冠,略中和了他身上平素教她觉得柔弱可怜的部分,显出一点端正华贵,唯一不变的,便是他相貌依然漂亮的勾人心魄。 “你今日倒是不忙了?”冯般若问。 “我听人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他避而不答,转而道,“是我思虑不周,我已经将她们都挪走了,此后再不会有人打搅到你了。” 冯般若听见他在谈及他那几个庶母时略显冷淡,还觉得挺好玩。想必是他那几个庶母平日里也是刁蛮跋扈,他不堪忍受,所以才会如此,一时只是觉得有趣。 “这几个女子不是一般的姬妾。她们大多都练过武,且不是在自己家中练的,都是你阿耶教的。你阿耶为什么要组织这一群小娘子练武,是因为他早就有意组建女兵吗?” “并非女兵。”他道,“阿耶是想培养一支暗卫。” “暗卫?”冯般若问。 “是。”他道,“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是北海与柔然之间近五十年里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死伤过万,留下了不少孤儿。我阿耶在那次战役之中亲自领兵作战,受了重伤,此后落下了惊厥之症,日日睡不安稳,总担心有人要刺杀他,所以他的亲兵每日守在窗外暗中保护。” “只是他的亲兵多是男子,整日粗手笨脚,还出现过当值时玩忽职守,饮酒作乐的先例。阿耶大怒,处置了这些人以后,便想培养一批女子亲兵。你也知道,女子暗卫日后转成细作执行隐秘任务也容易,所以他就在这些孤儿里选了一批品貌端正、略有天赋的孤女。” 第66章 弓角卫队 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 “只是还不等他的这支亲卫队训练完毕, 他就已经重病缠身,无力进行后续安排了。前两年, 这支女子亲兵还引得了陛下的注意,派人来北海调查具体情况。阿耶为了不使陛下猜忌,只好遣散这支亲兵,不愿再留的,他就给了笔嫁妆送了出去,愿意留下来的,便被他纳为姬妾,借此名义留在府上。” 冯般若问:“那自从你阿耶死后,她们岂不是就没活干了。” “怎么会没得干。”郗道严反而失笑,“阿耶死时我答应了阿耶, 要好好待她们, 安养她们的家人。既如此她们也该为我做些事情。这些日子就一直在为阿耶哭灵。” “百日都出了, 还用哭灵啊。”冯般若不免露出些奇怪的神色。 他笑道:“总之闲着也是闲着。” “她们的武艺还可以。”冯般若道,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把这几个人给我。” “您不气她们了?”郗道严问。 冯般若道:“我如今也不妨给你交个实底。我要做将帅, 手下不能没有女兵。我来北海郡国的路上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倘若是像征男兵一样, 那怕是征不到什么人,就算征到, 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成绩。所以我想要找一些有底子的。你这几个庶母, 我还是挺满意的。” “若您想要, 拿去就是了。明个儿一早,我就让她们来找您报到。” “她们肯听你的话?”冯般若狐疑。 “不听我的,又去听谁的?”他反而道,“您尽可放心去使唤, 不必担心她们不听话。” 冯般若将信将疑,末了她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既要投军,做出成绩之前,也合该给自己取一个化名。你有什么想法么?” 郗道严则问:“您对这个化名有什么要求?” 冯般若摇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得去,朗朗上口就得了。” 郗道严想了想,道:“您既要取化名,仍然姓冯,是否太过招眼?不如就改姓马。” “可以。” “既然如此,万物因缘聚散,无恒常之真,能照见此者,即是般若。”他垂下头,若有似无地瞥过她的眸子。 她仰起脸,兀地脱口而出:“慈观。”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北海郡国地处极北,天黑得很早。冯般若只觉得才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侍女沉默地走过来为他们布菜,越是寒冷的地方,日常吃的东西便更粗重油腻些。冯般若很快就吃惯了,只是因伤重无法出门锻炼,无端端囤积了很多热量未能消耗掉,不由觉得很痛苦。 郗道严不能逗留得太晚,吃过晚饭就走了。等冯般若在屋里研究了一会儿堪舆图,随手从门口处传来轻重不一的敲门声。 冯般若猜出来人是谁,于是扬声道:“进来。” 果然是韩四。她三更天提着灯笼站在阶前,旧箭双手奉还:“娘子,我来了。” “当年我选在老郡王麾下做他的亲卫,那也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她如是道,“我从没想过想做一个深宅大院中的妇人,见识过外头的广阔天地之后,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就关不住我了,是不是?” 冯般若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紫英。”她道。 灯笼光晕照出她眉骨一道淡疤。她从不是笼中之鸟,为此她付出了鲜血、汗水、青春美貌。她此前不曾在意过,此后也不会在意。 冯般若道:“若是跟着我,会面临很多既危险又困难的事。” “没关系。”她道,“我不怕死。” “倘若你能坚持下来,我也会给你举世无双的回报。”冯般若向她允诺,“这样的荣光,目前还没有女人得到过,但我相信或许有一天,你能得到。” 第二夜来的是柳青。她不仅带来箭,还抱来裹着蓝布的本子,翻开是密密麻麻的粮草核算记录。 “这是我等身为老郡王亲卫时的开销账册。”她声音又细又清晰,双目似水,柔柔地望着她,“养二十人的小队,每月需粟米十五石,若混入薯干可省三石。娘子可以参考。” 冯般若略翻了几页,随后夸了她一句:“不错,心很细。” “我没想到你会是第二个来找我的。”冯般若又道,“你是听了郗道严的安排吗?” “世子的安排固然无人可以违逆,但我来找娘子,也是我自己的心意。”她缓缓道,“我听韩紫英说,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想要实现的东西。” 冯般若听她说这些,竟还有点震惊:“世子,你们竟还听他的话。” 柳青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反应了过来,解释道:“或许世子在您的眼中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您觉得他和善、守礼。可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断不只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冯般若追问。 “世子年幼时。”她回忆道,“舞得一手好枪,小小年纪就跟着老郡王上战场,一言九鼎,违令必斩。可惜了,后来差点死在疆场,落下一身毛病,自此以后性情阴晴不定,对我们从没有一点好脸色。” “他应当非常爱重您。”柳青道。 “我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人这样。” 冯般若听她说这话却不以为意。她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将郗道严对她的敬重当作是爱慕也是有的,以为她所倚仗的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般的东西。可她不是,她知道,郗道严想要得到的也不是。 此后几日,陆续又有几个女子来叩她的门。其中有人擅医药,有人擅弓马。冯般若也考量过每个人的本事,到战场上也是有自保之力。如今她麾下被她以这种慢吞吞的形式招来六个人,再算上江碧同,已然是一支七人小队。冯般若约见了郗道严,为这支女子卫队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要求她们即日起开始操练。可惜她身体还未好全,不能跟随。 北海国的冬天真长啊,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仍是冰封雪盖。 冯般若这一养伤,就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她拿出戎装,竟然都感觉衣裳小了。她长高了,也略胖了一点,只好赶做新的。连她自己也不由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长得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但能长得人高马大的,也是好事,冯般若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只是得反复劳烦北海郡王府上的绣娘。毕竟为她制衣,每次总不能只制一身吧。 等她都筹备好了,整个北海郡国总算有了一点开春的意思。 她如今还没有正式投军,只是在练兵阶段。经过了这一个多月,她手底下的人已经从起初的七人扩充到了十二人。这十二人除了江碧同,都具备基本的个人素养,冯般若计划通过一次真刀真枪的演练试试她们的实力,也好为她投军造势。没多久还真就被她给等来了。 有一支小队在巡逻时遭遇柔然埋伏,被围困于一处山谷。 消息传回,郗道严便请冯般若到议事厅去细聊。两人在沙盘上略一推演,便有了主意。这支小队被困在清河县外七十里的一处狭长山谷,对方是在山谷之内埋伏包抄的。但山谷地势特殊,若是冯般若神兵天降,占据制高点后再绕背包抄,胜算极大且不算太危险。时间紧迫,冯般若立即点齐她的十二人亲兵,又从郗道严手上领受了一支二百人小队,连夜开拔。 夜色如墨,风雪未停。冯般若率领二百精锐,悄无声息地没入茫茫雪原。队伍衔枚疾走,马蹄包裹厚布,除了风雪的呼啸,几乎没有分毫杂音。 冯般若一马当先,韩紫英与另一名身手最好的女兵紧随其后担任副手,柳青和江碧同负责核对地图与方位。郗道严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一小队人马融入黑暗,寒风侵袭,他情不自禁轻轻咳两声,眼中却并无太多忧色。 老仆跟在他身后,追问:“郡王这些日子联络柔然,刻意将那支小队的动向卖与他们知道,就是为了马娘子?”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郗道严将手中的丝帕从自己嘴边挪开,随后转头看向他:“你该知道,兹事体大。” “是。”老仆肃然道。 “只要能求她平安,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良久,他又道,“我不想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又不得不让她立功,眼下我只有这个办法。” 次日黎明前,目标山谷之外。 冯般若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止。远处山谷的入口隐约可见,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内里寂静异常。 “韩紫英,柳青,随我上前侦察。其他人原地待命,保持警戒!”冯般若低声下令,身后三人随她一同下马,借助岩石和枯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山谷一侧的制高点。 顺着稀疏的树林向下望去。只见谷底确有数十名被困的己方士兵,依托几块巨石构筑了简单的防线,外围则有近百名柔然游骑在不断骚扰、试探,箭矢偶尔破空,引得困守的士兵一阵骚动。柔然人显然认为胜券在握,并未全力进攻,而是像围猎般,慢吞吞地消耗着猎物的体力和意志。 山谷呈葫芦状,入口狭窄,内部稍宽,但两侧山势陡峭,尤其是她们所在的这一侧,虽然难爬,但一旦占据顶端,便可俯瞰整个谷底。 “果然如郗道严所料。”冯般若心中大定,退回潜伏点,迅速下达指令:“韩紫英,你带五名女兵,以及一百五十名精锐,绕到山谷另一端,听到我这边响箭为号,便从侧翼猛攻敌军后阵,制造混乱!” “柳青,你带剩余五十人,在此处山谷入口附近埋伏,多设绊马索、陷坑,若敌军溃逃,务必截杀!” “江碧同,你们几个随我,带领剩下的人,攀上此处制高点。” 第67章 义民壮举 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 众人领命而去。冯般若带人穿过攀爬陡峭覆雪的山壁, 寒风如刀,岩石冰冷湿滑, 险象丛生。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冯般若一行人成功登顶,悄然占据了绝对有利的位置。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49节 谷底的柔然人对此一无所知。经过前一个夜晚的对垒,此刻柔然人疲马倦,正在原处休整。时不我待,冯般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拈弓搭箭,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咻——嘭! 早已迂回到位的韩紫英部,如同猛虎出闸, 从柔然人毫无防备的侧后方发起了雷霆猛攻。箭雨倾泻, 刀光闪烁, 瞬间将柔然人的阵型搅得大乱。就在同一刻, 占据制高点的冯般若也下令放箭,密集的箭矢从天而降, 底下的柔然部队登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杀!”谷底被困的士兵见到援军,绝处逢生, 士气大振,虽事前并非通气, 但在此刻, 仍是发起了反击。 柔然人猝不及防, 腹背受敌,又遭到来自头顶的打击,顿时陷入极度混乱,伤亡惨重。首领见势不妙, 试图向谷口方向突围。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柳青等人精心布置的陷阱。绊马索拉起,冲在前面的柔然骑兵人仰马翻,紧接着陷坑和密集的箭雨又给了他们当头一棒。突围瞬间变成了溃败。 战斗很快结束。柔然游骑大部被歼,少数残兵狼狈逃窜。 冯般若带人从山顶下来,与韩紫英、柳青汇合。女兵们虽然个个脸色发白,有些人身上还带了轻伤,精神状态颇佳,每一个都抬头仰望她,双目在血与火之中绽放出幽幽的火光。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带上俘虏和战利品,撤退!”冯般若道。 “是。”众人齐声应道。 冯般若第一次带兵出征便逢大捷,心情畅快不已。由于从始至终没有真刀真枪的和柔然进行搏斗,即便是此前从未见过血的娘子军也勉强可以接受。大家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炽热,她原本只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能像今天这样,指挥一支部队,又在沙场之上如此神勇,任谁都觉得难以想象。 回城以后,郗道严正在庭院中等她。 今日一早,庭院中又下了一层薄雪。院子里的红梅开了,为阴沉沉的天色点染出一丝明艳和萧楚。郗道严正在廊下看花,身上披着石青色的鹤氅,愈发显得他面色青白如玉,宛如个冰肌雪塑的美人,仿佛风一吹,他便会跟着一起消散了。 听见她走向他的脚步声,他迟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去隔壁院子里摘了一朵花。 “是,很顺利。”她笑道。 隔着满院白雪,两人相视无话。雪片如同鹅毛一般飘散在金玉回廊之间,也落到她的头发、眼睫上。大地上无数浮华、焦躁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都被大雪给埋葬了,深深雪色之中,仿佛只剩下她,和一树梅花。 良久他咳嗽起来,冯般若这才上前搀扶他。郗道严咳了一会儿,随后牵着她的衣角,领着她慢吞吞地走回花榭之中。穿过屏风,有侍女分别走到屏风的两侧,各为他们换下了被雪打湿的衣服,随后纸屏被人撤掉,两人相对而立,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和过去一样。 但也有些东西已经完全不同了。 冯般若走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沙盘。那里是整个北疆的各处城池、高山、河流、湖泊和深谷。再过不久,她会一人一马,一一丈量过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一寸土地也都会印上她的马蹄、汗水,甚至鲜血。 郗道严道:“今日您带去的是我的二百私兵,他们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您要投军,他们不能同行。但是无妨,我已经都计划好了。” “明日一早,您救下的那支小队的队正会来明王楼。他会当面回报我昨夜您的义举。我随后会以义民之名嘉奖予您,并将您投入清河大营,委以校尉之职。” 冯般若迟疑:“我才来,你就给我校尉之职,会不会有人不服?” “所以才需要有人到处去宣扬您的义举。” 他道:“这是明日队正才能前来汇报的原因。” 冯般若想了想,做校尉,总比她从小兵开始做要节省时间,因此她自然应下了。 随后郗道严又叮嘱她:“清河大营条件艰苦,您可按照计划在清河大营施策。但有一点,为了使您更好立威,我就不能出面了,一切都需要靠您自己。” “没问题。”冯般若满口答应,“我搞得定。” 郗道严又道:“每日戌时,需要您来明王楼找我。” “为什么?”冯般若问。 “为人将帅,和做兵卒不同。”他道,“治军之术亦需要长期历练,我多少比您多上过两次战场,我在,您会少走些弯路。” “好。”冯般若应下。 “今日以后,您就不再是冯般若,而是马慈观。” “我会竭尽全力辅佐您,帮助您,能让您在最短的时间成为一统北疆的将帅。”他向她承诺,“在这个过程中,您或许会受很多苦,但我向您保证,您所经受的一切,我都会与您一同领受。” 冯般若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但仍然点了点头。 “好。” 郗道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继续推行。第二日,当日被冯般若救下的那个队正声泪俱下地在郗道严与臣僚议事的时候,将义民马慈观的壮举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他说完了,众人甚为震撼。 “没想到一个少女,竟能勇斗柔然□□!真是非同凡响啊!” “这少女英武非凡,倘若泯没在民间,岂不可惜?” “请郡王无论如何要寻到这位少女,我们北海大军,正需要她这样的人才。” …… 在一众溜须拍马之中,也难免传来一些耿直的声音。 “可她是个女子,如何能进军营当兵呢?” 北海郡都尉事立刻正色斥责他:“女子又如何!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个男子!我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另有人也道:“是啊,现如今我们北海郡国家家从戎,年轻男子每年都有伤亡,回乡以后又无法从事生产劳动。既然如此,如有勇武妇人可以英勇上前,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其拒之门外呢?” 说着还有人当场跪下向郗道严请命:“请郡王下旨表彰这位义民,并将其纳入清河大营!” 大殿中心的郗道严将面目隐藏在冠冕之下,底下众臣屏气吞声,静候他发话。繁复华丽的冠冕遮住他,一时连他的眉眼都看不见,仿佛掩藏在青珠冕旒之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瓷白的脸,整张脸上只有殷红的、凉薄的唇。而那张嘴唇一张一合,弹指间便要杀人。 良久之后他微微笑了,在没有面目的一张脸上掀起一个欣慰的弧度。 “好,那就依你们所言吧。” 他道:“本王也想看看这样一位神奇的女子,能在清河大营中成什么事。” “郡王贤明。” 再过两日,冯般若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里,一脸莫名其妙地被人引入了清河大营。郗道严没有亲自出面,只有一大帮她不认识的小官围着她吹捧。 “马娘子真是少年奇才啊,没想到竟然这样年轻。” “我们整个北海国所有的年轻人都该向马娘子学习,我提议明个儿也让马娘子去公学里给年轻人们上上课,好好教导教导他们。” “你们都叫错了,以后该叫她做马校尉。马校尉即日便要入清河大营中领军射声营,麾下二百余人,我等还要靠马校尉多多关照啊。” “这几位就是马校尉的姊妹吧?果然个个品貌非凡,今后要请各位姊妹多多关照啦。” 即便昔年在上京城,也没有人曾这样吹捧过她,冯般若不免有些飘飘然。等送走了这些小官,冯般若上前领了属于自己的二百个兵卒,就来到校场上。清河大营位处北海郡国腹地,专司拱卫郡王府、弹压山匪,兼护商道之职。营垒依漯水而筑,夯土为垣,外掘三重护营堑,内分五校营区。 屯骑营列阵于东,其卒皆佩环首刀、跨汗血马,善奔袭;步兵营据中,卒持长戟、负橹盾,专司营垒戍守;越骑营屯西,善骑射,常巡运道,防劫盐之寇;长水营扼渡口,备楼船十艘、走舸二十,专护漕运粮秣;最后便是冯般若所在的射声营,隐于密林之中,卒皆轻甲劲弩,善伏射,为奇兵之用。 营中共有兵卒三千二百,每季度更番休整,有时候和柔然关系紧张便会增募流民精壮,临时扩至五千余。跟上京城比不算多,但是相比正常边疆重镇而言,则显得少得可怜。 冯般若想组建的正是一支轻甲骑兵。她麾下将来远不止这十二个女子,未来若真让这些女子持长戟上阵杀敌,恐怕能胜任者寥寥。可轻甲骑兵不同,常做奇袭使用,立功快,对将士的要求也多以敏捷轻快为要。 如今她巡视自己这二百个兵卒,只见个个面黄肌瘦,站都站不稳,何谈上阵杀敌呢?她不禁蹙眉。 只是她看着这些兵卒发愁,这些兵卒看着她也发愁。 本以为要来的义民校尉会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不想如今来的竟是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她手上连多个茧子都欠奉,如何带着他们上阵立功呢?众人难免沮丧,个个垂头丧气,视她精心准备的动员讲话如无物。还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士气低迷到了谷底,连她身后的女兵们都感受到了这股消极的气氛,一个接一个地蹙起了眉头。 第68章 练兵有道 我早知道,您一定做得到。…… 冯般若将台下的一切尽收眼底。此刻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在军营里,比的还是谁的拳头硬。 她抬起手, 指向校场边缘那排练习用的石锁里头最轻的也有五十斤,最重的足有百斤。 “你,你,还有你!”她随手点了前排三个看起来最为高壮,眼神也最为桀骜不驯的兵卒,“出列!” 三人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拿起石锁,绕校场走一圈。”冯般若命令道。 三人面露难色,其中一人勉强抱起一个五十斤的石锁, 走了十几步便气喘吁吁, 不得不放下。另外两人尝试去抬更重的, 更是脸憋得通红, 步履蹒跚,没走多远就宣告放弃, 站在原地,满脸臊红。 校场上响起一阵细微的嘘声。 冯般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缓步走下点将台,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走到那最大的百斤石锁前。她没有像男子那般扎马沉腰, 只是微微俯身, 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石锁的把手, 腰腹微一用力。 在两百双骤然瞪大的眼睛注视下,那沉重的百斤石锁竟被她单手稳稳提起,紧接着,她手臂一挥, 石锁被轻松地举过头顶。 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她扛着石锁,步伐稳健,速度甚至比刚才那三人还要快上几分,轻松地绕场走完一圈。回到原点时,她面不红,气不喘,随手将石锁丢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她目光扫过全场,看着那些几乎要惊掉下巴的兵卒:“有谁不服?可以上前来跟我练一练。举个石锁不算什么,我今个儿第一天来,不治你们操练懈怠之罪。” 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先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低低的惊叹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冯般若不再多言,足尖在地上轻点,她也不必回头看,仿佛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飞到点将台上,随后,声音陡然拔高:“还有人不服么?倘若不服可以上前来,我陪你练到服气为止。” “亏你们还是军士,做出这副臊眉搭眼的样子给谁看?你们不觉得丢脸,我还觉得丢脸。这里是射声营,不是难民场。” “力气,可以练!身体,可以养!” “我马慈观,别的不敢说,但能让你们吃饱饭,能让你们穿上暖和的衣服,能让你们拿起像样的武器。” “至于能不能把你们练成一支撕开敌阵的箭。”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渐渐抬起来的脸,“那要看你们自己,有没有这个种。” 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穹,厉声喝道:“告诉我,你们是想继续当任人宰割的绵羊,还是想跟着我,成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猎鹰?!”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想……想当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汇合成一片虽然参差不齐,却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嘶吼: “不要任人宰割!想当猎鹰!” “既然想当猎鹰。”冯般若道,“那就跑起来,别在这儿站着不动。下肢无力如何骑得动马,双手软弱如何拿得稳弓?把你们的看家功夫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凌空抽响,发出清脆的爆鸣,惊得前排几个兵卒一哆嗦。 “所有人听令!”江碧同适时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地重复冯般若的命令,“绕校场,二十圈,现在开始。” 哀嚎声尚未出口,冯般若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最后跑完的二十人,今晚没他的饭。” 饥饿的威胁远比任何鼓舞都更有效。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开始混乱地向前奔跑。起初的几步歪歪扭扭,喘气声此起彼伏,队伍松散得不堪入目。 冯般若没有站在高台上观望,她翻身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策马跟在奔跑的队伍外侧。马鞭并未真的抽到人身上,但那破空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冯般若看得住这些兵卒并非全非庸才,有个别不错的,只是由于长期的饥饿和轻忽呈现出不健康的状态。看来想养好这支兵,她还要花不少钱。 跑到第五圈,已经有人开始掉队,步履蹒跚。 “碧同。”冯般若头也不回地喊道。 “在!”江碧同立刻驱马靠近。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0节 “记下那几个快撑不住的,晚些单独报给我。日后分配口粮,按训练表现来。” “是!” 跑到第十圈,队伍已经被拉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 冯般若催马加速,冲到队伍最前方,声音穿透风声:“这就跑不动了?柔然人的弯刀可不会因为你们跑不动就慢下来,想想你们饿死的亲人,想想你们被抢走的粮食!这点苦都吃不了,拿什么去报仇?拿什么去挣活路?!” 一番话说得扎心不已,几个原本快要放弃的兵卒,眼睛赤红,嘶吼着又加快了脚步。 终于,二十圈跑完。大部分人直接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只有寥寥数人还能勉强站着,但也浑身湿透,摇摇欲坠。 冯般若勒住马,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人群,没有丝毫怜悯。 “都给我站起来!”她厉声道,“敌人杀来的时候,会等你们喘够气吗?” 在韩紫英等人的呵斥和催促下,兵卒们挣扎着爬起来,队列比开始时更加歪斜,但至少,没有人再敢直接躺倒。 “现在,练臂力!”冯般若指向校场边那些石锁和几捆新削的木弓。 “两人一组,举石锁五十次。举不完的,拉着空弓瞄准半个时辰!” 接下来的训练更加艰苦。举起石锁对于这些虚弱的手臂而言难如登天,拉动弓弦更是让不少人龇牙咧嘴。校场上充斥着粗重的喘息、石锁落地的闷响和弓弦无力的嗡鸣。 冯般若穿梭其间,不时停下指点。 “腰腹发力,不是光用手臂。” “瞄准时气息要稳,手不要抖。” 她甚至亲自示范,轻松拉开一把硬弓,姿势标准,稳如磐石,令人暗暗咋舌。 当冯般若终于松口,同意上午的操练暂且如此之时,所有兵卒都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但他们眼中之前的麻木和怀疑,似乎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丝异样的光辉所取代。 对于他们今天上午的表现,冯般若已经很满意了。身体的打磨非一日之功,但她至少已经把这潭死水搅动了起来。这二百人中未必所有人都能坚持到最后,但只要有一个,有一人能撑到最后,她就相信,她能组成一支史无前例的、骁勇异常的轻骑兵。 接下来的日子,北风卷雪的校场成了磨盘。冯般若练兵,不讲花架子,只求实效。 她将有限的粮草分出三六九等,能拉开一石弓的多吃肉,跑完二十圈不倒的加炊饼。韩紫英带着几个女兵手持名册立在旁边,谁偷懒,谁拼命,记得分毫不差。不过三五日,这群原本站都站不稳的汉子,眼里便冒了绿光。不是为了杀敌,是为了那口实实在在的羊肉干饭。 她又令柳青将废弃营帐拆了,缝制成数百个沙袋。天不亮便逼着他们绑在腿上跑山。有人暗中咒骂她是“女罗刹”,可当月末发饷,几个练得最狠的瘦猴竟真领到了双份铜钱,昔日的画饼眼见成了实打实的实惠,便谁都坐不住了。 眼见男兵渐渐步入正轨,冯般若也逐渐开始她的下一步打算。 光着二百个男兵远远不够,郗道严给了她征召女兵一百人的职权。而对于征召女兵,她没有张贴告示,只让旧时军中医管家的女儿苏沉璧背着药箱走街串巷。遇上妇人隐疾,苏沉璧便施针赠药,临走时再多提一句:“马娘子营里,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凭本事吃皇粮,受伤了还有女医官亲手诊治。” 同时,她又让十二个已初具锋芒的女兵也每日穿着利落的骑射服,每日穿行于市集。 终于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第一个外来的女郎在校场外徘徊了半个时辰,才鼓足勇气对守门的女兵说:“我……我想试试。” 此后,又有不少年轻女郎求生无门,来到冯般若的校场上投军。冯般若回到明王楼,将这件事儿讲给他听,他闻言也笑。 “我早知道,您一定做得到。” 冯般若这一句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也是运气好。” 如今已经是四月份了,天气渐渐转暖,明王楼的雪柳寒梅都萌生出了新芽,可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鹤氅,说话时动不动还要咳嗽,冯般若碰到他的手,仍觉得冷得像一块冰。 她第一次问他:“你的身体怎么样,现在还要不要紧?” 他一边咳,一边对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道,“你好好的,你能好好地就成了。不必管我,我还死不掉。” 冯般若听了这话,满心就剩下生气:“你说什么浑话!你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你的身体怎么样,难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么?我看你是从来没有把我当朋友,所以直到今天,还对我‘您’啊‘您’的,有事没事还叫我王妃。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您的小字,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叫呢?” “你是什么样的人?”冯般若更加生气,“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北疆八千里,我为了你才在这儿,你是我最熟悉的人,我们在一起做了多少事,可你待我竟还这样生疏?” 她眉头一拧,忽然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连鼻尖都莫名有些发酸。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成过朋友,你没有把我当成是自己人!” 她拂袖要走,却不想被他扯住衣袖。他将整张脸都咳成绛红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晕厥,她终究是不忍心,回到他身边。 “郗道严!” 他身体往后倾,几乎晕倒在地上,最终却只是落进她怀中。她手撑着他的脸,像当初在邺城时那样一叠声地唤他不要死,然而在她那滴眼泪要坠不坠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将她的手从他的脸上挪到自己的心口处。 第69章 校猎演兵 请您了解我的真心,请您见谅…… “我不敢这样做。” 他这样说。 “我不敢将您当成朋友。” “一旦将您当成朋友, 您将是跟我平等的。我不能这样,我只能将您当成月亮, 将您高高地悬挂在这颗心上。” “您是明月,而我只是这冰天雪地之下隐藏的一方冻土。我日夜仰望着您,尽管您的光芒也曾洒在我的身上。” “可我却知道,这是我跟您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他抬眼望着她,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他想要说的东西从空洞渐渐变为具象。他长久以来,把很多事情都掩藏在心中,以至于那颗心脏迅速膨胀,显得胀大,整个儿地塞在他的胸腔中,塞的他食不知味, 塞的他魂不附体。他本不想在这个时刻说给她听的。 可是这一刻由不得他不讲。 这颗心早已不是他的了。它要说什么做什么, 全都不归他管。连他的肉身、行动、思想, 全部都系于她一身。或许他现在还勉强可以压制它, 可倘若她,真的变成可以靠近、可以触碰到、可以亲切地唤她小字的人, 它将没有一刻还能为他自己跳。 “您不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日竟然别有用心地接近您。倘若那时, 我坦诚地靠近您,向您讲述我来上京的目的, 请求您的帮忙, 或许我此刻不至于这样。谎言会让一切真心蒙尘, 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样。” “我今日向您说这些,请您不要有所负担, 我从未想在您身上得到什么,更不敢妄自求得您的回应。我从始至终,不曾想过要改变我与您的现状。” “我只是不想您误会。” “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不能将您当成是我的朋友的缘由。请您了解我的真心,请您见谅。” 冯般若脑袋里“轰”的一下,过去和现在都在她的脑海中炸开,变成翻涌的碎片。她有些回忆不起那天她是怎么离开上京城的,但仍能回忆起那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是怎么样的场景。她凝望他,嘴唇一张一合,手搭在他胸口的地方,一切都冰凉,只有她手下方寸的部分,灼烧得滚烫。 冯般若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又怕一招不慎,弄伤了他,只能和他这样僵持。她平素里是能言善辩,是聪明通透的,可这一刻,她不知怎的地,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自己的一颗心也在怦怦乱跳。 郗道严对她说这番话做什么?他在向她剖白自己,向她讲述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或许早就有所察觉,也或许是从没有察觉过,但是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至今还对她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王妃”,她感觉到跟他之间的距离,是他蓄意制造的。他所求并非将她当作是外人,竟然仅仅只是保持现状。 窗外又下起雪,不知为什么,竟然这个时候还会下雪。一件棉衣穿了脱,脱了穿,仿佛春天永远不会到来。 她垂下眼睛,凝望着眼前人的脸。他的眼神少见地流露出一种澄澈清明的意思,乌发红唇,瓷白的脸,仿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 而他此刻也望着她,眼中明明灭灭,她分不清那其中闪烁着的是眼泪,还是什么更深切的东西。她看不明白。 但她知道,此时此刻,他们都明白,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所以她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他从善如流地放开手。她盯着他的手腕,似乎觉得他比过去愈发消瘦。她张了张嘴,想要叮嘱他什么,但最终留给他的只剩下一句话。 “我要走了。”她说,“别逞强。” 他颔首,显出了个轻微的笑意。 “好。” 冯般若走后,风停雪止。他就那样静坐,直到夜深,没有人来惊扰他,积雪压断竹骨,有簌簌的声响。 满目星河寂寂。那些恒久隽永的东西就那样镶嵌在一条湛蓝的纱幕上,随着天河分隔两半,而夜幕之下,却并没有什么能真正维持万古恒常。 唯一恒常的,只有他仰起头,和她一并,在星河的两端,凝望着来自千万年前的一缕星光。 冯般若心里闷闷的,有些不畅快。所以今日给自己的兵卒加练,这会儿还没散。她自己更是卖命,这样的严寒,她愣是凭借自己的热气清出一片干净的校场。大家瞧见她这模样,没人敢来触她的眉头,只是低眉顺眼各干各的。 其实操练,最一开始可能适应不了。但是随着练得越来越多,饶是昔日惫懒懈怠的兵卒,如今也感觉到一天不练就浑身痒痒。再加上冯般若的武力值放在那里,便是步兵营的校尉想来跟她比划比划,也打不过她。所以大家固然在背后喊她“女魔头”“女罗刹”,但是当面喊她“校尉”也是发自内心,无人不服。 再晚些时候,清河大营的守备派人来请她,向她言明这场雪后,北海郡国将会开春,到那时候他会带着清河大营中的军士们分两次上山校猎演兵,冯般若下辖射声营也要去,因此请她做好准备。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因着上山校猎演兵事务繁杂,这些日子她就没再去明王楼,偏郗道严也安静如鸡,没有派人来调遣她。 四月十二,便是校猎的日子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北海郡王冰消雪化。冯般若早上起来梳洗时看到门外的柳树上长出毛茸茸的、淡黄色的嫩芽,仿佛肉眼可见的膨大,能渐渐分化成细长的柳叶。这一日也是冯般若的生辰。 冯般若没太在意这个日子,赢得校猎比她过生辰要紧,何况在这个地方,也没人陪她过生辰。 她带兵跟着清河大营纵马前往北山。北山乃是清河县与柔然残部交集之地,合该提起十二分的警觉。校场之上,早已集结的近万兵马按营列阵,盔明甲亮,兵戈如林。中军赤旗如血,迎风猎猎,旗下精锐甲士肃立无声,唯有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蹄子,喷出团团白雾。一派人喧马嘶,旌旗招展。 点将台上是神情恹恹的郗道严。他裹在素色的鹤氅之中,生怕冻着。隔得太远,冯般若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是瞧见他的气色惨白,却也不能上前。 郗道严身后乃是北海郡都尉事,正声若洪钟地宣读校猎演兵的一应规章。各营校尉、都尉按剑而立,静候开拔的指令。 “开拔!” 随后号角长鸣,声震四野。整个清河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在将官的指引之下缓缓蠕动。中军率先而动,步骑协同,沉稳如山。左右两翼如同巨兽伸出的双爪,分别沿着不同的山路没入苍茫林海。马蹄踏在残留的积雪与冻土上,发出沉闷的轰鸣,整个山谷随之震动。 各色旌旗在林木间时隐时现,呼喝声、号角声在不同方向此起彼伏,惊扰起藏匿的野兽。 冯般若的射声营被编在左翼偏师,沿着一条偏僻山路行进。刚过卧虎岭,耳边一直萦绕不绝的人声、马声、飞鸟惊起的声音忽然全部消失了。冯般若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后勒住战马。 “停。” 整个射声营应声止步。江碧同驱马靠近:“校尉?” 冯般若翻身下马,顺着路边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松攀爬而上,凝神静听。风中隐隐传来的金属撞击声与血腥味,但是离得太远了。 “方向不对。”她眉头紧锁,“中军应该在西北方向狩猎,这声音却来自正北。” “斥候何在?” “在!” “立即派出三路探查。第一路往正北查探,第二路联络右翼,第三路回报中军。” “遵命!” 冯般若下了令,随后带领其余军士兵卒原地隐蔽。大约半个时辰后,第一路斥候带伤狂奔而回:“校尉!正北三十里发现柔然主力,至少五千骑兵,已经击溃了前锋营,正在围攻中军!” 全军哗然。柔然主力怎么可能深入到此地? 紧接着第二路斥候回报:“右翼被不知名部队阻击,无法驰援!” 第三路斥候始终没有回来。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1节 冯般若浑身毛骨悚栗,这不是普通的入侵,而是内外勾结的绝杀之局。有人故意将各营引入陷阱,柔然主力在此以逸待劳。 “校尉,我们是否驰援中军?”韩紫英急问。 冯般若摇头:“来不及了。传令全军,抢占卧虎岭!” 卧虎岭地势险要,可俯瞰整个战场。但更关键的是,那里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可以绕到柔然军侧后。就在射声营开始移动时,西南方向突然杀出一支骑兵,看装束是郡国兵马,却直冲射声营而来! “是孙焕的步兵营!”柳青惊呼,“他们反了!” 前有叛军,后有柔然主力,射声营瞬间陷入绝境。 “韩紫英,带你的人挡住叛军一炷香时间。柳青,整理所有箭矢。白露,带女兵队准备火油。” 冯般若亲自率领主力抢占卧虎岭。山路崎岖,叛军紧追不舍。关键时刻,冯般若单骑断后,一人一弓竟压得叛军不敢上前。 “校尉,箭矢不够了!”柳青焦急汇报。 冯般若望向山下战场。中军帅旗还在苦苦支撑,但已经摇摇欲坠。她必须尽快打破僵局。 “把箭都给我。”她平静地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冯般若张弓搭箭,却不是射向敌人。三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射向天空,在最高点炸开。 这是北境军中最危急的求援信号。 随后她又道:“韩紫英,带你的人从后山小路绕过去。不要接战,只管在柔然军后方制造动静,越大越好。” “校尉,这太危险了!” “执行命令!”冯般若决然道。 就在韩紫英带队离去不久,山下战局突变。中军帅旗终于倒下,柔然骑兵开始分割包围残兵。而卧虎岭上的射声营,也陷入了叛军和柔然部队的两面夹击。 “校尉,守不住了!”白露浑身是血地前来回报。 冯般若望向远方,那里还没有韩紫英的信号。她缓缓拔出佩刀:“射声营,随我冲锋!” 两百人对数千人,如同螳臂当车。 第70章 嫖姚将军 我会用骠骑将军,来当你的生…… 战局急转直下。 随着风般若孤军深入, 整个射声营已被彻底割裂开来。叛军如潮水般涌来,柔然骑兵更是来势汹汹, 将她围困在一处缓坡上。 “结圆阵,长枪手在外,弓手在内。”她的声音嘶哑,但思路尚且清明。残存的一百多名射声营士卒依令而动,迅速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防御圈。长枪如林,指向外围汹涌的敌骑,弓手们则挤在阵中。 只是敌我悬殊,射声营所携武器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无法抵抗对方的消耗战术。 “校尉!没箭了!” “校尉!东面枪阵要被突破了!” 冯般若挥刀格开一支流矢,目光扫过战场。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圆阵在一点点缩小, 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她看到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 满脸写着恐惧、不甘。 不能倒在这里! 一股狠厉从她胸中升起。她猛地踢开脚边一具敌尸,抢过一柄掉落的长戟, 厉声高喝:“射声营听我号令,变锥形阵!我们一道杀将出去!” 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亲自担任最锋锐的箭头,长枪挥舞开来, 硬生生在叛军密集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血口。身后的士卒们红着眼睛, 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紧跟在她身后,向前突击。 向前,不断向前。 她的身影所到之处,竟无人能挡其锋芒, 仿佛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杀神一般。 但个人的勇武,在千军万马中终究有限。包围圈太厚了,她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突击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支冷箭射中了她的左肩,剧痛让她一个踉跄。数把长矛趁机同时向她刺来。 眼看长矛就到将她捅个对穿。 “校尉,援军在此!” 紧随其后传到她耳中的是三声短促而激昂的牛角号,如同破开乌云的光束,骤然响起。随即,正在围攻冯般若的敌军出现了瞬间的骚动。 冯般若精神大振,用尽力气格开身前的长矛,举目望去,只见在山的另一侧,一队援兵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她。在潮水中高高耸立着一面猩红的阵旗,旗帜之下,韩紫英一身戎装,手持长弓,在她身后,是先前被冯般若遣走的射声营预备队以及眼下所能集结的所有散兵。 “校尉!韩紫英来也!”韩紫英的声音隔着半个战场传来,清晰无比,“全军听令!目标敌军侧后,锋矢阵!突击!” 从那一刻起,无尽潮水化作决堤的洪流,从高岗上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地撞入了柔然军和叛军结合最为薄弱的侧后方。 正在全力围攻冯般若残部的敌军,完全没料到侧后方会突然杀出一支如此凶悍的部队,阵型顷刻间陷入混乱。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杀啊!跟校尉杀出去!” 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围将士的斗志!冯般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挥刀指向敌军混乱的核心:“将士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随我杀!” 内外夹击之下,原本铁板一块的包围圈,在韩紫英精准的背刺和冯般若困兽犹斗的反击下,轰然破碎。叛军和柔然军腹背受敌,指挥失灵,士气顷刻间崩塌,开始四散溃逃。 战局,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当冯般若终于与韩紫英汇合时,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折损的枪杆支撑着身体。韩紫英快步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模样,立刻向她请罪:“校尉,属下来迟,请校尉降罪。” 冯般若摇了摇头,看着战场上开始追击溃敌的己方士兵,看着那面高高飘扬的阵旗,染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夕阳渐渐从山巅坠落,冯般若站在人群之中,由于失血感觉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这次校猎演兵成绩斐然,她手下除却不幸战死的,残存还有一百二十六人,特别是女兵们全部生还,她对这个结果已经感觉很满意了。 除却身子发冷以外,她眼前也开始渐渐发黑。等她勉强徒步走到郗道严面前时,她的耳朵也陷入一阵一阵的嗡鸣。她想要抬起眼睛,向他做出一个得意的神情,然而下一刻,她眼前突然陷入黑沉,整个人晕厥在当场。 军旗猎猎,鲜血和火焰点燃了整座北山,随着夜幕低垂,一切终归宁静。 郗道严坐在马车之中。他没有下车搀扶冯般若,反倒是北海郡都尉事苏淳在身后揽住她。随后苏淳问:“郡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马车中没有人回答。 良久,苏淳又问:“要不这样呢,郡王,马校尉眼下伤势过重,不如臣将她安置在您车里先行折返,为她医治。若是耽搁了,恐怕……马校尉就凶多吉少了!” “那还不快些?” 苏淳又问:“今日之事,马校尉当居首功,不知郡王可想好了如何奖赏于她?” “我以为你眼下没有时间操心别人。”马车被软帐锦缎围住,里头坐着的人抬起脸来,面目模糊,只能看到他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 “校猎演武,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自己的属下在眼皮子底下叛乱你竟还浑然不觉?” “我看你这个都尉事是做到头了,收拾收拾,准备退位让贤吧。” 他这话一出,苏淳反倒松了口气。他任由几个侍女轻手轻脚地将冯般若扶到车上,高声道:“谢郡王隆恩!” 冯般若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 她肩头中箭,浑身大小伤势不计其数。如今虽说都被人妥善地包着,里里外外几乎一点皮肉都不露在外头,饶是如此,她仍然不觉得疼。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发木,整具身体都仿佛不是她的一样,说什么动什么,她也都主张不了。她的头也木,身体也木,思想更是麻木。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猝然降临人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感觉都没有。 有一瞬间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她闭上眼睛,仿佛在某一刻还曾经见到过自己的母亲。她追着母亲呼唤她,母亲的面目也还像当年一样。 母亲看着她,温柔,慈爱,甚至满目柔情。她的手轻柔地拂过女儿被烈火烧焦的头发,抚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最终在她的脸颊上滴上一滴柔软的泪。那一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成为她身上唯一一处有知觉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立刻就被周围守着她的侍女发现,高喊着出去叫人。不一会儿就有一大群医官走进来,围着她摸来摸去。在这种混沌无知的情形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沉沦了多久,等她再睁开眼睛,面前秉烛而立的人已经是郗道严了。 “你怎么在这儿?” 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问他。 “我来看你。” “我没事,浑身没有一个地方疼,还很容易睡觉。我想我再睡一觉醒来,我就能康复了。” 她惊异于自己能说这么多话,同时她也疑心这些话到底是不是由她自己说出口。甚至她怀疑,她此刻能发出的声音只有干涩沙哑的“啊,啊,啊”。 “你感觉不到疼,是因为用了麻沸散的缘故。”总之他为她解答了,“你身上的伤势很重,万幸没有伤到脏腑。你已经在这里昏睡了十四日,一面是醒不过来,一面我也不想让你醒。因为倘若你醒了,大概会觉得很疼。” “你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柔然已经被你击溃,叛军已经被我处置。说起来也要多亏了你,倘若没有你,北海精锐都会在此间丧命。说起来也要多谢你。” “你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道,“现如今朝野内外对你都是一片赞声,也有不少女子受你的感召选择投军,我计划为你组建一支女子射声营。” “这次你的战功也斐然。我已经将原北海都尉事罢官,令他回家好好反省。等你回来,我就将这个位子给你。为你请封将官的折子,我也已经递上京城,想必不久就有答复。” “我会用骠骑将军,来当你的生辰贺礼。”他向她承诺,“虽然晚些,但我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等你康复,北海郡国也会入夏,到那时候我会带你到北海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去看一看春暖花开的北海吗,很快。” 他向她承诺:“很快就能看到这一天。” 然而这一切没有如他所言。冯般若病愈以后,担任北海都尉事一职,整个都比以前更忙碌起来。随着她英勇杀敌,一身浴血,直至三年以后,为她请功的折子已经堆了满满一柜子,朝廷才为她下了封赏旨意,晋为四品,特赐封号为“嫖姚将军”,允许她身在北海,参与整个北疆军务。 自此她便能在北疆开府建牙,人人见她,都得称她一句“马将军”。能顶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步一步走到这一步,她颇觉自傲。但是紧随其后的就是雪片一样向她飞来的各地军务、公务。她恨不得将自己拆成八份,否则轻易也不能够用。 这一日她好难得有点闲暇,躺在庭院里,将兵书盖在脸上打盹。还没等睡着,江碧同就来了。 “将军,黑水关都尉上书,言其防区军械老旧,请求将军拨付三千强弩,五千环首刀。”江碧同道,“可是这数目已经远超我北海武库所存了。” 冯般若没有挪开兵书,声音从底下闷闷地传来:“让他先报上历年损耗与库存明细,待我仔细核实后,再统筹调配。” 现如今的江碧同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商户家的大女儿了。她现在有军功傍身,擢升为记室参军,总揽钱粮文书。其余如韩紫英为骠骑校尉,其余几个姨娘也亦各授职司,她的核心班底依然牢牢楔入了北疆军事体系。 还不等江碧同再跟她说什么,另有人过来汇报她:“马将军,朝廷派来的王监军一会儿就要到了,郡王请您一起去迎呢。” “王监军?”冯般若问。 “听说是宫中的内侍。”那人贴心道,“好像叫作王世忠。” 冯般若将盖在自己脸上的兵书取下来,脸色莫测,良久,她问。 “王世忠是我阿外的内侍,他认识我,这下该怎么办?” 第71章 兵临城下 内帷不修,宠妾灭妻。 冯般若换了衣裳, 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她许久不见上京城来的人,一时也不该知道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去看待人家。她如今已经十八岁了, 当年她返老还童的时候个子只到郗道严胸前,如今她的个子已经蹿到郗道严的鼻子处,比她刚刚穿越到这具身体里还高。她没想过,她在北疆摔打这三年,面貌与当年已经有了些变化,或许也有一丝可能,对方认不出她。 此刻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2节 冯般若大马金刀地走过郗道严身边。郗道严还是那样瘦,病骨支离地坐在胡床上,恹恹地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得厉害, 抬起脸时连三年前最后一点圆润也褪去, 此刻眉眼低垂, 仿佛是一位没有生机的美貌瓷人。 朝廷派来的监军径自坐在下首饮茶, 瞧见她来,竟还起身向她行礼。 “见过马将军。”王世忠道。 冯般若右手虚虚一抬, 做了个免礼的架势。随后她微敛眉目看向他:“王监军。” 王世忠也比过去老多了。 她记着他过去还是圆润的,总是笑呵呵的, 藏身在内侍的朱袍里,脸上略抹一点脂粉, 便显得更白。他虽从未近身伺候过她, 但是见着她总是慈眉善目的。 如今他老了, 干瘦,脸色黢黑,不再涂脂抹粉,连惯常能在他身上闻到那点粉香也消散, 成了个木讷普通的中年男子。 “朝廷为什么突然派您过来?”冯般若略微收敛了心神,张口就问,“难道是有什么指示么?” 王世忠笑道:“马将军多心了。只是北疆战局纷杂,皇后娘娘怕您忙不过来,这才叫咱家来,看看有无能为您搭把手、分分忧的地方。并未随身携带什么密旨。” 冯般若略点了点头:“我已经在府上为王监军收拾了空宅,若王监军不嫌弃,可以在此暂住。” 王世忠道:“这怎么好意思,嫖姚将军的宝地,咱家怎么配住?您在前衙为我收拾个通铺也便是了。” 冯般若如今已经惯常与人虚与委蛇,又极力邀请他入住。只道那宅院本就是为接待上官所备,空着也是空着,监军入住正合规矩,若住通铺,反倒显得她怠慢天使了。几番推让,最终勉强征得王世忠同意,将这尊大佛暂时安置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也算是今日第一个小小的胜利。等他们寒暄完了,郗道严则道:“将军,监军车马劳顿,想必乏了。我已在郡王府略备薄酒,为监军接风洗尘,还请二位移步。”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立刻道:“正是,监军远来辛苦,还请赏光。”她又与王世忠推让了一番行走的次序,最终三人穿过花榭,从月亮门穿过,就走到了北海郡王府。今夜郗道严安排得极为周到,席面丰盛,歌舞曼妙,既彰显了对钦使的尊重,又不至于过分奢靡惹人非议。席间,冯般若与王世忠言笑晏晏,仿佛真是同心为国的同僚。她只殷勤劝酒,说着北疆风物,偶尔提及军务,也是报喜不报忧。 王世忠对冯般若的劝酒来者不拒,称赞北海将士勇武,夸奖她治军有方。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一派祥和。酒过三巡之际,冯般若趁醉躺在郗道严肩头,眼前一时只能看到无尽黑暗的夜幕,随后烟花四溅,她顺势倒下,再仰头,仿佛看到了上京城。 那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以前在的时候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离开了就感到想念,不光是想念上京,更是想念那里的人。 不知道阿外如今怎么样了。 她且醉且歌,浑然没有发觉有一位小内侍急匆匆地凑到王世忠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王世忠脸色大变。 郗道严察觉到,于是倾身过来,温声询问:“王监军,可曾发生什么了么?” 王世忠大惊失色,手中酒杯早已跌落地上,浑身酒意登时去了泰半。却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外头就有斥候不等通报便走上殿来,急道:“启禀郡王、将军,柔然王库莫提亲率五万精锐,兵分三路,分别朝朔风、黑水、狼山三镇……夜袭而来了。” 冯般若听见这话才从桌下探出了个脑袋。她听见了,可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殿内的歌舞仍在继续,丝竹之声靡靡,衬得这角落里的寂静愈发惊心。 随后冯般若慢悠悠地打算从胡床上站起来。她看到眼前烟火坠落,有很多星星倒映在湖面上,星火明灭之间,烽火点燃。 她用手撑住桌面,试图站起身,然而醉意让她的手心虚浮,她的手和脚又麻又软。 良久,她终于站稳了。 随后,醉意如同潮水般从她眼中迅速抽离。她没有看王世忠,也没有看向郗道严。她垂下眼眸,轻轻咳嗽两声,随后一声厉喝。 “韩四!” “末将在!”一直按剑守在殿外的韩紫英应声而入。 “击鼓,升帐!” “是!” 刹那间,郡王府内歌舞骤停,乐工舞姬惊慌退散。取而代之的是穿透夜空的聚将鼓声。冯般若大步向外走去,临走时,还有时间侧过头,冷淡地睨了王世忠一眼。 “监军,军情如火,恕本将不能奉陪了。您请自便。” 郗道严紧随其后:“监军,局势紧迫,小王也需前往协助将军。” 王世忠来到北海郡国乃是早有准备,所以他能先于冯般若得到军报。但是事实证明,这点微弱的时间差并不足以改变战局,同时也证明了,皇后既然派他来,便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来照顾冯般若饮食起居的。 不过此刻冯般若也没有心思纠结他的事儿了。 一路走郗道严一路低声劝她道:“但目前我们兵力不足,又有朝廷固守休养的部署在先。王监军已经亲至,我们若大规模主动出击,恐授人以柄。” 冯般若骤然停住脚步,郗道严差点没刹住车,撞到她身后。她转过头看他,声音已经隐隐有些颤抖:“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三镇陷落,将士血染边关?” 郗道严道:“不能硬碰,便攻其必救。库莫提此人,刚愎雄猜,却有一致命软肋,内帷不修,宠妾灭妻。” 冯般若立即反应过来:“围魏救赵?” “不错。”郗道严道,“库莫提此次倾巢而出,王庭守备必然空虚。他正妻郁渥真,乃先王之女,族内地位极高;宠妾洛云容是汉女,出身卑微,全凭色艺与库莫提宠爱。二人势同水火。” 冯般若和他相视,半晌,她莞尔一笑。 这次围城之难,冯般若没有出面,仍是由郗道严主持。他明面上遵从固守之令,亲至三镇坚守不出,利用城池之利消耗柔然兵力。同时紧急征调邻近州郡的机动兵力,向北海方向秘密集结,却引而不发。就在库莫提的主力被牢牢牵制在三镇城下,焦躁不已时,一支由冯般若亲自率领的射声精锐,如同鬼魅般穿越漠南,直扑柔然王庭。 此时此刻,柔然王庭尚且沉浸在一片酣梦之中。整个可汗大帐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入睡的,便是可贺敦郁渥真。 郁渥真是先可汗的掌珠,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更是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一颗明珠。她七八岁上就会骑射,十来岁就能单领一队骑兵。彼时库莫提不过是个小部落的质子,被他莫何随便丢在王庭散养,意外给郁渥真当了马夫。 郁渥真很快发现这位马夫不但相貌英俊,还神勇异常。她原本只是起了惜才之心,舍不得这样一个好苗子一辈子给人当马夫,便把他安插在她阿干麾下,不想他还真的屡立奇功,竟然真有一天能凭借军功和她平起平坐。 傍晚时淡粉的夕阳落在千里雪原上,篝火烧得人连四肢百骸都禁不住温暖起来。她侧过脸看他,只觉得他虽小小年纪,但舞跳得竟然这样好,就像他的名字所指,是“擅长乐舞的人”。篝火把每个人的脸膛都映得红彤彤的,她坐到他身侧,火光映得他满眼,透过大火她看见他那边流露出的一点英武的轮廓。她道:“真没想过,才过了这么短的一点时间,你就已经是我阿干的心腹爱将了。有了我阿干为你撑腰,有朝一日就算你回到母族,他们也再不敢看轻你了。” 晴朗的雪夜,火光和牧歌在宽旷天地之间回荡。郁渥真坐在营帐垂下的毡子旁弹拨琵琶,另有胡姬勇士将她围在其中,以舞和乐。 库莫提坐在不远处瞧她。他已然跳不动舞了,脚下的雪被大火融化,显露出底下黑色的土壤,变得干燥又湿漉漉的。郁渥真手中琵琶不停,但她人也自羊皮毡子上起身和大家一齐跳舞,手腕上数个金铃一齐作响,一时整个草原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个,又好像变成很多很多个她在那里起舞。 雪国万里静谧,唯有火星烧灼木头,带出些迸裂的声响。此刻教他听来,连马匹嘶鸣听上去都遥远起来。随着夜更沉,整个营地陷入沉寂,只剩足需得七八人合抱的篝火堆仍旧燃烧着,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果然如她所预言的那样,他先是成了她阿干的心腹爱将,后来又在阿干的引荐下入了莫何的青眼。有一次大捷之后,不知怎的,他向莫何求了亲,莫何竟然也答应把她嫁给他。 郁渥真还记得她当时在想些什么。那时她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在她能嫁给他,而不是被随便嫁给什么三妻四妾的糟老头子,也不必嫁到大虞去和亲。难过则是难过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她,不知道在他心里,她到底算是什么。 ----------------------- 作者有话说:阿干就是哥哥,莫何就是父亲,贺敦是母亲,可贺敦就是皇后的意思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只有这两章会有这种用法啦,请大家不要在意 第72章 月坠金帐 请您在这段时间之内扮演库莫…… 他还从来没有跟她表过心意。 她就这样等, 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她还记得,她还记得那时她和他相伴, 两个人化装成一对普通的柔然的小夫妻前往朔州去。路过北海时,他们都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冬天的北海冰深雪厚,其上能踏过千军万马。可是春天的北海已经冰雪消融了,她也难得见到这样的北海,草木葳蕤,萌生出许多幼小、嫩绿的草芽,草甸子的深处开着不具名的,淡黄或淡白的小花。风一吹,整个北海上的风仿佛都是温暖的,轻柔地拂过她的头发, 拂过她的脸。 “真美啊。”她不由感慨道。 “不如你美。”他道。 “在我眼中,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他这样道, “北海的波光就像你的眼睛, 可它只有一汪,所以连北海也不如你美。” 于是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也不等她说什么,他就接着道。 “自从我第一次遇见你, 我就想把你娶回来了。” 他道:“我想我这颗心这辈子只跳过一次,就是那个时候, 为你。” “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比不上你, 我向你承诺, 我会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拿来给你,我会让你一辈子,做这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 情爱如同北海的水,又深又广, 就在那一刻迅速将她吞没了。她沉溺在其中,竟然从没有人教过她,要懂得及时抽身。 于是她和他成亲,满怀着柔情蜜意,满怀着爱。她自以为她碰上了全世界最好的人,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给他,愿意和他一并去创造他们未来的一切。却不想成亲的第二天战事爆发,他就跟着阿干上前线去了。 那次打了几天,在哪里打,她已经全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阿干回来时带来了他的死讯。她身心大恸,竟然还小产了一个孩子。她就在这样的丧夫之痛里熬煎,直到两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他回来了。 她欣喜若狂,狂奔着,连滚带爬地,想去第一个看到他。 可她也看到他身侧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人。显然是汉女,皮肤细嫩,身量纤细,是个像那日她看到的、北海边生长着的无名野花那样的女人,小,瘦弱,不起眼。但她竟然在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生长了那么大一片,竟然把整个北海都包裹进去了。北海成了野花的海洋,冰雪此刻,再不能侵扰它一分一毫。 起初她还没有在意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会说柔然话,连根库莫提说一句话都做不到,可她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他就会把一切都交给她。 一开始只是给郁渥真编的花环,取的清水,新猎的野兽。 后来,郁渥真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给她的东西,渐渐变成了她的侍女,她的大帐,甚至是孩子。 那个汉女怀孕了,是他的孩子。郁渥真不得不将她接进自己的大帐,默认了她是他的姬妾。十个月以后,她诞下一个男婴,库莫提欣喜若狂,竟然像疯了一样。 他先是在和他阿干上战场的时候误杀了她的阿干。她自幼跟阿干一同教养,感情最好,她为此痛不欲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他。可是很快也不用她如何看待了,因为她的莫何也死了,死在她自己的手里。 是她自己手贱。那天是那个女人的生辰,库莫提为那个女人杀了一头牛,她尚且要和那个女人争风吃醋,所以抢夺了牛身上最好的一块肉,美其名曰,要去拿给莫何吃。由此库莫提不得不将那块肉交给她。她让侍女烹制好了以后亲自送去给了莫何,莫何不疑有他,直接吃下。却不想当天夜里,王帐之中传来消息,说可汗去世了。 莫何死了,阿干死了,柔然没有继承人,她的几位王叔纷纷站了出来,要争夺可汗之位。那夜库莫提难得在她房中过夜,他对她说,你放心,可汗之位是你的,我绝不会让别人得到。 有了她的支持,他很快平息了叛乱,随后自己继任成了可汗,让她做了可贺敦。然而自从他当上可汗之后,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的面,有一日她甚至听到他对那个女人说,此生不会让她有孩子,因为可汗大位,是他留给他们的孩子的,他要给他们母子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不是傻子,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他蓄谋已久,杀兄弑父,将她逼成如今这样的一位孤家寡人。他的所求竟然是,要给他们母子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她那夜对着月亮坐了一整夜,竟然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她对月神说,是她自己命不好,怪她碰上这样的男人,竟然还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牺牲了自己的亲人。倘若月神有灵,就将她的生命抽走吧,把被她害死的,她的莫何和阿干的性命还给他们。 她又想,早知如此,那日在北海,还不如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让她直接溺死,或许事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哭不出,只觉得心中被无数把尖刀划得千疮百孔。她想,她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就此给他们让路。 第二日,她向他自请去那曲河戍边。可他拒绝了。 他看着她满眼失望,那张平素对她吐出无尽柔情蜜语的嘴在那一刻几乎喝问她:“你到底能不能当好一位可贺敦?” “你知道当一个可贺敦,到底该干些什么吗?” “不是穿着最华贵的袍子,戴着最精美的头面,在宴席上接受众人的叩拜!也不是像你这样每日自诩血统高贵,孤芳自赏!” “我让你做可贺敦,是让你管束好后宫,让那些女人安分守己,别整天争风吃醋,闹得王庭乌烟瘴气!是让你打理好与各部族夫人的关系,维系住那些对你父族早已不满的势力!是让你在我出征在外时,能稳住后方,而不是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只是担忧落泪!今日你竟然还想要自请戍边,怎么,王庭已经装不下你了?” 他越说越快,语气愈发尖利,仿佛要将所有不顺都倾泻在她身上。 “看看云容!她出身不如你,见识不如你,可她至少懂得如何让我舒心!懂得在我疲惫时温言软语,懂得如何打理我的起居琐事!而你呢?我要你这可贺敦,究竟有何用?!” 她静静地听着,最初的震惊和刺痛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死灰。她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拿她与那个女人相比较的轻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大帐。 冬去春来,又有三年过去了。那个女人所生的儿子如今都已经六岁了,是个会说会笑,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容貌很像他母亲。 说来好笑,他鄙薄她,残害她的手足,暗杀她的莫何,竟然还赋予他和其他女人的儿子他的姓氏,那个孩子,叫作郁鹿真。 这个名字本是她为自己的孩子取的,只是可惜,她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今夜对着月神,也是无眠的一个长夜。 另一厢,冯般若也在今夜抵达了王庭。 她本想一鼓作气前往王帐,掳走库莫提的妻女,但是这个时节草原空旷,一行千人不好隐蔽,她原本还在发愁,想着只能分整化零慢慢潜入,竟然又在距离王庭四十里外遇见了另一支百十来人的小队。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3节 冯般若原本以为是库莫提的援兵,或者是王庭的守军。可是等她靠近了她才发现,除却少数卫兵之外,竟然还有一部分中老年侍女,是贵妇出行。冯般若派出营里懂柔然语的军士暗中打探,这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库莫提的母亲。 库莫提此前曾给母族下令,让他的母族将他的生母送来王庭荣养。只是不想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未抵达,甚至都不知道库莫提已经率军南下。 冯般若心中大喜。 真是瞌睡来了送来枕头。 冯般若的射声营一拥而上,将这群人包围,劫掠了他们的衣裳、饰物,还分出一部分看守他们。冯般若则化装成库莫提的母亲,头戴遮挡面孔的珠帘、身穿遮掩身形的柔然衣袍。库莫提的母亲是奚人,听柔然话半懂不懂的,又因年轻时饱受虐待,双腿已经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舒适的勒勒车上。如此更是方便了冯般若,她精挑细选了一些军士,率领着这支百人卫队,一摇一摆地在第二日正午时分抵达了柔然王庭。 来迎接她的是柔然可贺敦郁渥真。郁渥真三十岁左右,形容瘦弱憔悴,整个人空荡荡地挂在毡绒宝石之中,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当很美,只是如今已经不复当年了。 她身侧跟着的就是库莫提的小儿子,郁鹿真。年纪不大,身量也不算高,但容貌倒是生得很好。听说他母亲洛云容是绝色佳人,想必是像他母亲。 全程也不必冯般若跟他们讲话。冯般若听得懂一点柔然语,但谈不上精通,想要逐字逐句听懂难度很高。总之她这次来王庭目的明确,掳了人再大摇大摆地出城,实在没必要累着她自己。 就在她此刻神游天外的时候,识海之中有一道系统音响起了。 【滴,检测到新的古代言情小说《月坠金帐》】 【情景符合,任务符合,事件符合】 【检测到新任务:由于宿主取代了库莫提的母亲,改变了世界原本的进程,所以故事将无法开展下去。请您在这段时间之内扮演库莫提的母亲,磋磨你的儿媳,直到她受不了选择死遁,让库莫提后悔追妻为止】 【现在请您选择是否接受任务】 冯般若舔了舔牙根,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系统也算有点意思。 “好啊。”她道,“我需要剧情梗概,跟我说说吧。” 【故事的女主是库莫提的爱妾,洛云容】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妙啊 第73章 虐文女主 今天晚上,你一刀刺死他。…… “虐待妻子, 不该是虐待库莫提的可贺敦吗,怎么会是洛云容?”冯般若问, “她不是库莫提的爱妾吗?” 随后,小说概括出现在她识海之中,冯般若饶有兴趣地读了下去。 洛云容是虞朝北疆一位小官的独女,自幼美丽娴雅,聪明机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的母亲是上京城的贵女,当年她的阿外认定她父亲是贵婿,说什么都要把女儿嫁给他。怎奈她父亲虽然有才华,但是过刚易折,在朝堂上公然顶撞皇帝, 惹得皇帝大怒, 把他贬到了北疆做官。由于一去杳杳无期, 她母亲便也跟来, 两人就是在此苦寒之地生下了洛云容。 洛云容虽说父亲只是小官,但是母亲的娘家时常补贴, 阿外又心疼她,一旦得到什么好东西不远万里也要送来给她, 因此娇养的她比上京贵女也是不逊色什么的。时间一晃,就到了她十五岁, 她迎来了命运的大逆转。 十五岁那一年, 她的阿外去世。母亲计划带她回京吊唁, 正好她年纪也到了,等孝期结束,打算再为她在上京城寻找一门好亲事。她的父亲公务繁忙,不能同去, 她们母女两个便轻车简从出行,却不想在路上偶遇了一对柔然败军。 这些柔然人个个浑身带伤,疲惫不堪,却是一帮亡命之徒。看着她们娘俩的脸,眼睛里都冒着绿光。他们劫掠了这对母女的财物,杀死她们的随从,本来又要逼迫她们母女,关键时刻,有一个青年将军站了出来。 他也是柔然人。 雪山脚下,桃花次第而开。在桃花林中,他呵斥了兵卒,随后抬起头,似乎不经意地扫她一眼。可就那一眼,他就怔在原地。 他相貌十分英伟,几缕长发垂在颈侧,浑身都是沙土和鲜血。但这份狼狈丝毫不掩他的英俊。眉骨高挺,鼻梁直挺,唇线分明,脊背挺得笔直,左手按在弯刀柄上,兽牙装饰沾着雪水与桃粉,右手攥着断槊,虎口血珠凝在槊身。 彼时他看到的,又是另一样的场景。 雪山脚下,连吹来过来风都混杂着碎雪。桃花映在湖泊中,仿佛是他面前的那张少女面孔。她穿着藕荷色上襦,莲青色破裙。湖泊仿佛是镜面,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便显得她也明净温柔。 桃花次第而开,少女耳畔是长长的流苏。他看向她,她回眸一眼,脸颊白如雪莲。 那一刻,他永世难忘。 晚上在一起安营扎寨,她这才发现他受了伤。她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知道他们要带着她去哪里,她也知道她跟他是站在对立面的人,但她此刻清晰地知道只有讨好他,她才能活下去。何况她觉得他是好人,她不想让他就这么死。 她征得母亲的同意,来为他包扎伤口。他看着她,原本是一脸防备的。可是她向他笑了,他就那样同意了,任由她解开他的衣襟,用烈酒为他消杀处理,随后再包上简单的药草。他向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懂,于是向他摇摇头。 从此以后他去哪儿都带着她,生怕她教人欺负了。有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她在干净的小溪里沐浴,水冷得刺骨,她想着要快点擦洗了身子,然后早点回去,回到母亲的身边。可是他来了,水冷得像冰,可是他炙热得像是一把火。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仍是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在一瞬间成为她的,从此他们两人的命运会永永远远地交织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了。 翌日一早她才回去,母亲一眼就看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母亲没有点破,母亲什么都没有说。 自那一日起,他待她愈发亲近,没有一刻肯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到别处。她和他共乘一匹马,和他在一起烤肉、沐浴,她和他虽然没有祭天拜地,没有三书六礼,但她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和他就像是一对在草原上过着游牧生活的小夫妻,她甚至还学会了喝酒,她每次一喝酒,他就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就那样在他怀中软成一汪水,水流动,她也流动,她感觉自己是月光照耀下的清泉,而他是她的大山,她怀抱着他,包容着他,而他总是向她渴求泉水,用来滋养青山下的绿草、野花、牛羊。 她予取予求。 在她以为她能这样和他一起老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要去找他的时候,她的母亲拉住了她。 母亲说:“我已经联系上了黑水河畔的虞军部队,跟他们约定好今夜夜袭,好把我们一起救出去。” “你拿着这把匕首。今天晚上,你趁着他最欢愉的时候,一刀刺死他。” 她张了张嘴。 她有很多话想向母亲说,比如,他从没有伤害过她,比如她如今已经真的当他是丈夫,比如她舍不得他死。 可是她看着母亲孤绝的眼睛,一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她答应了母亲,她说:“好。” 在前往他营帐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不想和他分离,甚至不想回到虞朝去。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就算回到虞朝,她已经是残花败柳,虞朝的人会怎样看她?她的父亲母亲会怎样看待她?运气好的话,她或许会被随便嫁给一个鳏夫,运气不好的话,或许父亲母亲会让她去死。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她也顾不得他能不能听懂了,她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等她的眼泪顺着衣领流进他的心窝,他轻轻拉开她的手,他凝望她,抹去她的眼泪,随后模仿着她的口型,笨拙地,发音不太标准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她先是惊喜,随后泪流不止。她把匕首扔在地上,扑在他的怀中大声啼哭。他先是不明白,后来看见了那把匕首,那是一把虞军的匕首,他明白了一切。 那夜他一直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她睡熟。等她醒来时,朝阳依旧升起,他撩开营帐的门帘,有一缕染血的阳光射进来,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 他已经梳洗过了,浑身都干干净净的。他向她温柔地笑,又向她伸出手,张开嘴巴,用他仅仅会的几个汉语词汇对她说。 “走,我们回家。” 可是自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她也曾向他追问,母亲去哪里了。他每每听到,只是向她微笑,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似的。就算最后她学会了说柔然话,她也从没有问出母亲的下落。 她开始还是心存期待,或许她母亲已经被虞军救走了。可是越往后,她的心越冷,她猜到或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但是只要他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就能欺骗自己母亲还活着,母亲回到了父亲身边,他们……或许只是遗忘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跟着他回到他的家。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家在柔然王庭。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丈夫,她以为这世上独属于她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有妻子的,甚至他的妻子还是尊贵的柔然公主。那个柔然公主看到她,眼里的欣喜若狂逐渐被狼狈、失望、伤心所取代了。在同一片艳阳之下,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欺骗自己,欺骗自己那个男人爱的是自己,对方只是他不得已才娶回来的女人,他并不爱对方,对方只不过是个摆设。 甚至一开始,她都不被允许接进他的大帐。她只能和侍女们住在一起,那些侍女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羊膻味,她在见不到他的晚上只能屏住呼吸才能入眠。更多的时候,陪着她的是月光。 相比较遥远的他,月亮更像是她的丈夫。 她住进柔然王庭的第三个月,她怀孕了。 他欣喜若狂,他的妻子也不得不将她接到自己的大帐里,给了她独立的房间、伺候她的侍女、更好的饮食。她在那里度过了还算安稳的九个月,很快她生下了她的儿子,那是她在这片草原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感激上苍让她成为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只有女人有能力,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创造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不让她抚养她的儿子。 他把她的儿子送去给他的妻子抚养,给他冠上他妻子的姓氏,甚至还在末尾坠上他妻子的名字。这个孩子除了一张脸以外,浑身竟然看不出一点由她生育的痕迹。他承欢在她情敌的膝下,学会的第一句话是柔然语的“贺敦”,是母亲,她的儿子在叫她情敌母亲。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眼泪是不是又足够浇灌出一条小河。他不常守在她身边,他积年累月地在外征战,连她的儿子都不在她的膝下,她日日领受着无数种折磨,思念儿子,也思念母亲。爱他,也憎恶他。 他妻子是柔然公主,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会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她刁难洛云容,处处给她难堪,苛待她的饮食起居,但是洛云容从没有在意过。 因为她没有刁难过她的儿子。 相反地,他妻子对她儿子极好,在她看来,跟养育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她别无所求,只求她儿子能平安长大。这个时候她又庆幸,她生下的是个男孩。 男孩子,才能在这片草原上长久地生存下去。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妻子所经受的一切,都不必再发生在他身上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今时今日,她称呼他妻子,也要喊“可贺敦”了。因为他现在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而可贺敦当之无愧,成为了这片草原的母亲。 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对着铜镜擦干眼泪,仰起头对侍女说:“为我梳妆吧,再过一会儿小王子要回来了。” 侍女却说:“小王子今天不会回来了。” “今日是可汗的亲生贺敦抵达王庭的日子,可贺敦已经带着小王子去迎接她了,想必他们今天都不会回来。”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本文第一段略带颜色的内容出现了 草原爱情故事[狗头叼玫瑰] 第74章 三妻四妾 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 她怔怔, 随后看着黄铜镜中那张逐渐凋零的面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冯般若三两下看完了洛云容的前半生, 脸上显出一点莫名的笑意,系统又紧接着发来新的内容。原来库莫提的母亲出身贫贱,敬重可贺敦郁渥真高贵的血统,却对汉女洛云容嗤之以鼻。她所经历过的苦难,立誓要让这个汉女都经历一遍,也是为郁渥真报仇了,所以郁渥真从来都没有阻拦过。 洛云容在这样的摧残下迅速枯萎了。她本就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如今更是凋零,她有一天一病不起,侍女起床去看她, 见她生机已断, 也不请人看一看, 只是想郁渥真回禀说她死了。郁渥真也没想到要检查一下, 命人拿草席裹了,用勒勒车运到山上去。洛云容在中途自然地掉落, 等她再挣扎着醒来时,已经身在一户牧民家中了。 牧民们向她投放了她生平少见的善意, 甚至他家的儿子还看中了洛云容,想要娶她。可洛云容坚决拒绝了, 他们答应把她送去朔州, 回到她的故土。等她已经进了朔州城, 她才听说库莫提这次出征重挫大虞,整个大虞如今情势低迷,提起库莫提的名字都要高声唾骂。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们知道了她流落柔然, 做了库莫提的妾室。她不敢想象她的父亲此刻怎么样了,她托人去故乡打探,任谁也打探不出她父亲的消息。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已经在北海国的一个偏僻乡村里隐居了,她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早在她母亲死之前,他就死了。他听说他的妻女被柔然人掳走,当场呕血,一人一马闯到柔然想要把她们母女救回来,可他的运气不好,一进柔然就遇上一支柔然马队,被他们杀了。 她得到消息,心中竟然还有一点庆幸。还好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他的女儿做了何等让他抬不起头的事情。她那时想要抹了脖子,追随父亲母亲一起去了,可她又舍不得。 她之所以留在北海国,是因为有时候她能听到柔然的消息,那些消息里也不乏提到她儿子的。那时她的骨肉,她身上掉下的肉和血,她舍不得他,舍不得不知道他是不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舍不得不知道他娶妻生子的消息,舍不得……万一有一天,他死在她的前头。 她就这样活着,活了一天又一天。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新生出来的白发,渐渐地爬满了头。她不知道过了几年,或是十几年。 总之有一天,有一队柔然大军杀到了这里。乡邻都劝她一起逃命,她不肯。她觉得她的父亲母亲都是死在柔然人手中,她也合该死在柔然人手里。她更是听说,这次带兵的可能是她的儿子。只要能再看他一眼,就算要她当时就死,就算要她死在她儿子手下,她也闭得上眼了。 可是柔然铁骑来了,下马,为首的将军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她哭得太多了,眼睛已经花了,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能听见他在她的耳边喊她的名字。 “云容,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库莫提。 故事自从走向幸福的终局。所有的追妻火葬场,库莫提失去她的时候悲伤哀恸,不过被人一笔带过,仿佛看着他吃苦受罪,受伤流血,她和她的经历就好像不再值得一提似的。女人们活一生,为了父母,为了丈夫,为了儿女,唯独没有一天是为了她自己。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4节 库莫提的母亲连名字都没有,她生在一个流亡奚人家庭,从六岁就成了族长家的奴隶,直到十六岁,因为美貌被她的主人看重,随意纳为贱妾,可到三十岁,她才生下库莫提。 此前也不是没有过身孕,只是她一怀孕就会被女主人殴打折磨,这种情况下她连养育一个孩子都做不到,直到她三十岁,女主人死了。 她这才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能为她带来无上荣耀的儿子。 然而此刻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冯般若。冯般若看完了这个故事,自觉这个任务极好完成,尤其是最后的死遁,那是她本来就打算做的事情。她懒洋洋地躺在车上,任由车马带着她走进郁渥真为她收拾好的大帐之中。 郁渥真身着绛紫色的庄重袍服,发髻梳得油量,身形极瘦,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肩背的单薄,发间金步摇随动作轻晃,坠着的小珍珠碰撞出声,衬得她脖颈修长如鹤,鬓边却已掺了两根极细的银丝。在冯般若勒勒车的帘子掀开那一刻,她再次躬身,右手按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大礼。 “儿媳郁久闾渥真,恭迎贺敦归来。路途遥远,贺敦辛苦了。” 斗篷下的冯般若微微颔首,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而苍老的“嗯”声,算是回应。懂柔然话的女兵纪寒雁在一旁适时道:“贺敦年迈,不喜多言,一路劳顿,需静养。” 郁渥真立刻道:“儿媳明白。已为您备下了最宽敞舒适的金顶大帐,一应用物皆已齐备,请贺敦随我来。” 她亲自在前引路,姿态放得极低,将老贺敦安置在了王庭中心,仅次于可汗金帐的华丽大帐之中,帐内铺设着最柔软的虎皮,燃烧着名贵的香料。 稍作安顿后,按照礼仪,郁渥真又安排库莫提的主要妻妾来拜见老贺敦。 女人们鱼贯而入。洛云容的故事里从没有提到过,除了郁渥真以外他还有这么多女人,但总而言之,他确实娶了不少个。或许在女人记忆里总会美化自己的丈夫,将他塑造成一个严守男德,不近女色的神明。只是那些往往都是假的。郁渥真一一向冯般若介绍,冯般若不以为意,直到那个穿着藕紫色单薄袍子的女人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这是汉女洛云容。”郁渥真道。 她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透着虚浮,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露在袖口的肌肤是久病般的苍白。可这般憔悴瘦损,却丝毫折损不了她的美。 她的眉眼生得极妙,眉如远山含黛,因倦怠微微蹙着,眼眸是澄澈的琥珀色,眼睫纤长而密,垂落时在眼窝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轮廓精致,唇瓣淡粉饱满,藕紫色锦袍与富丽金帐相映,愈发显得她仿佛是芙蓉出水,病中带艳,竟让风雪都变得柔和。 她没有说话,只是以最标准的柔然礼节向冯般若回礼,随后默默退回到帘后,不引起人一点注意。 随后,郁鹿真也被人领了上来。他眉眼生得很柔软,跟他母亲站在一起,两个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鹿真,快给埃格行礼。”郁久闾渥真柔声道。 郁鹿真向她行过了礼,抬头好奇地看着冯般若:“埃格,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吗?” 童言无忌,帐内气氛微微一凝。 良久,从斗篷下传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孩子,”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听着也并不像是老年女子。随后她道,“埃格的脸不是谁都能看的。” 郁鹿真问:“连我也不成吗……” 冯般若道:“在我眼中,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此言一出,郁渥真连忙来打圆场。她向冯般若又行了礼,道:“请贺敦移步到偏厅,儿媳为您预备了接风宴席。” 冯般若颔首。 接风宴设在了冯般若金帐旁的小暖帐内,帐内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皮褥子,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面已摆好了银壶和杯盏。 郁渥真亲自执壶,为冯般若斟满一杯奶酒,姿态谦恭:“贺敦一路辛劳,这是王庭最醇厚的马奶酒,暖身最好不过。还请贺敦用一些。” 斗篷下的冯般若目光落在杯盏上。若要饮食,必然要掀开面纱。 她并未去接那杯酒,只是道:“人老了,肠胃虚弱,禁不得这般烈酒。” 郁渥真仿佛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似的,从善如流地放下银壶,又亲手捧上一碟色泽金黄、油脂充盈的烤羊肋排:“是孙媳考虑不周。那请贺敦尝尝这个,这是刚宰杀的小羔羊肋尖,最是肥美鲜嫩,入口即化,正适合滋养年长者。” 烤羊排香气扑鼻,却是极为油腻之物,且需用手拿着啃食,姿态不雅,更容易在进食时让面纱移位。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侍立在一旁的近卫眉尖紧蹙。 冯般若却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仿佛风吹过枯枝。她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推开了那碟羊肋排。 “渥真啊,”她唤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长生天昨夜入梦告诫,我近日需清心净口,忌食荤腥油腻,以免冲撞了即将归来的先祖之灵。” 她微微转向帐门的方向,仿佛在聆听什么,缓声道:“先祖的仪仗已在天际徘徊,他们的目光,正注视着王庭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珍馐,还是留给更需要力气的孩子们吧。” 郁渥真立刻敛衽,姿态更加谦卑:“是儿媳愚钝。”她立刻挥手让人撤下酒肉,换上了清淡的乳酪和温热的奶茶。 冯般若这才微微颔首,伸出依旧被手套包裹的手,端起了那碗奶茶。隔着面纱,无人能看清她是否真的饮用了,她只是将碗凑近唇边片刻,便缓缓放下,仿佛只是沾湿了嘴唇。 “你有心了。”她淡淡道,声音依旧平稳地遮掩在布料之后,“天色已晚,你们都退下吧。我要静心。” 冯般若不知道郁渥真安排这桌宴席,到底是有试探的意思,还是就仅仅出于不敢怠慢她的意思,但是总之这一切都不要紧。等郁渥真带着一众女眷躬身行礼,正要退出的时候,她却突然道。 “云容留下。” “我看这个孩子跟我有缘。”她这样道,“把她留下,陪我一会儿吧。” ----------------------- 作者有话说:埃格是我杜撰的,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柔然的称呼哈[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我查了资料也没有找到,暂且就这样吧 人死了放在勒勒车上在草原上肆意奔跑,跑到哪里丢了就算埋到哪里是草原民族的天葬习俗,倒也不算郁渥真刻意轻慢她。 第75章 月夜闲谈 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 郁渥真神色莫名。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 睨视站在她身侧的洛云容,衣袍下的手轻轻攥进掌心。但半晌之后她还是轻笑, 回答道:“承蒙贺敦看得起她,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她又嘱咐了一句:“不要轻慢了贺敦。” 洛云容抬起脸,面目如同清水梨花一般。她望着可贺敦和老贺敦的眼神显得惊慌,然而半刻之后,她还是应了一声:“是。” 郁渥真带着其余人走了,此刻便只剩下冯般若的人和洛云容在这处暖帐里了。洛云容搜肠刮肚地对她说了几句柔然话,冯般若也没在听,系统正在冯般若的识海之中到处翻原文,告诉她应该怎么虐待洛云容, 她却不耐烦地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额心。 “洛云容, ”她开口, 出声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 “你想回家去吗?” 漠南王庭的风停滞了,系统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停滞了。北风呼啸, 一时之间,整个王庭像是沉入了北海, 和海水一齐冰封。 “您说什么?”良久,洛云容问, 她说的还是柔然话, “我听不懂。” “我猜, 你留在柔然给库莫提扶低做小,生儿育女,也不是你情愿的吧?”冯般若问,“你留在这儿的时间也不短了, 难道不想你父亲,也不想念你母亲吗?” 她话音一落,便看见洛云容一双眼滚滚落下泪来。洛云容不愧是美人,即便是落泪仍是令人心折的美丽。她伏倒在地,脊梁像是被人抽去了似的,随后她向冯般若恸哭,说的是汉话。 “您到底是谁?” “你决定要离开这里,我才会告诉你。”冯般若道。 “我虽想要离开这里。”她道,“可是我儿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母亲。” 冯般若不以为意:“那就把你儿子也带走。” 洛云容仰头怔怔看她,随后轻轻咬了咬下唇。过了会儿她道:“不行,我不能把他带走。” “为什么?” “他是柔然人,他回到虞朝去,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留在这里,至少还有疼爱他的可汗和可贺敦,有没有我,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冯般若饶有兴趣地看向她,随后又问:“那就把你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舍得么?” “我……”她眼中泪光闪烁,顿了顿,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虽然不舍得离开他,但是我也不想再留在这儿了。如您所见,这里哪有我的位置呢?我原本想要在这里陪他一辈子,我只要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长大成人,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如今我既然有机会能回到大虞……至少让我回去看一眼我的父亲和母亲。” “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如今怎么样了。”她声音越来越低,“阿耶他身子本就不好,倘若无人在他身侧伺候他,那该怎么办呢?我,我对不住阿娘,怎不能也对不起阿耶吧?” 冯般若问:“倘若你阿耶已经死了呢?” “不会!”她连忙打断了冯般若说话,“他不会死。他好好的,他怎么会死?他绝不会死的!” 冯般若略笑了笑,没有答话。 “您知道什么?您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她追问。 “是,我知道。”冯般若道,“倘若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一起走。” “您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妥,可是随后,她又开始欺骗自己了,“是我阿耶请求您的吗?是我阿耶阿娘拜托您,把我带回去的吗?他们都还活着是吗,求您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我会跟着您走。” 冯般若望着她涕泗纵横的脸,终于收起了笑容。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道:“是。”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她笑着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追问冯般若,“那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还是明天?我没有任何要带的东西……也不是,我也有,请您饶我一炷香的工夫,就一炷香,我想最后看一眼我儿子。” 冯般若道:“还不急。” “三日后我们走。”冯般若道,“这三日你要帮我找一样东西。” “是什么?”她问。 “那曲河畔的柔然布防图。”冯般若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等你找到布防图,我们立刻就走。倘若你想带走你儿子,我向你承诺,在大虞绝不会有人歧视他、欺负他,我会让他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倘若你还是不想带走他,有朝一日战场相遇,我会对他网开一面。” 半晌,她回答道:“好。” 冯般若满意地挥退了她。 草原上的风又冷又硬。傍晚时分曾下了一场秋雨,雨水打在枯黄的草叶上,不免盘旋起一股青涩新鲜的草气,冯般若站在暖帐门外,情不自禁将那些微凉的风吸进自己的胸腔。 系统在她的识海中质问她。 【宿主接到的任务难道不是欺凌她,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吗】 “她今天晚上哭了吗?”冯般若问。 【哭了】 “她今天晚上是不是很伤心?” 【有一点吧】 “这不就得了。你看她那个心如死灰的样子,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充当恶婆婆,照你说的,罚她在昏暗的油灯底下给我抄经,她难道会哭,难道会伤心?” 【……】 “你那些话本子都过时了。”冯般若点评道,“我当年十四岁,被你糊弄就糊弄了,可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再过年我都十九了,你还想糊弄我?肉身上的伤害如何比得上人心里的,我现在先骗她她爷娘还活着,等回去我就告诉她他们都已经死了,甚至还是死在她丈夫的手下,她难道会不伤心?” “我又让她偷布防图。” “其实我来这一趟,本身就是将柔然王庭洗劫一空。可如今的柔然王庭对我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个了,有人能帮我拿到就胜过没有。” “我要她亲自去偷,看她是选择故国和父母,还是选择爱人和儿子。这样的挣扎、纠结、痛苦,岂不是胜过那些罚站罚跪,打扫牲口棚、寒夜刺绣百倍千倍?” “你这个系统也该更新一下了。”冯般若总结道,“任务都太小儿科了。我现在回忆起来,你让我刁难越宛清那些事儿也都非常小儿科,实在是太低级了,亏你能想出来。” 系统一时羞愤欲死。 冯般若不以为意,她在原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金帐里。这一夜她难得睡得很熟,翌日郁渥真自请要来为她梳妆。 贴身跟着的纪寒雁问她:“将军,难道她猜出什么了?” 冯般若一时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破绽。她此刻只穿着里衣,手指托着下巴盘膝坐在床上,随后她道:“罢了,那就让她进来。” 纪寒雁大惊失色:“将军!”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5节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一直避而不见反倒显得我心虚,但实际我怕什么呢?”冯般若道,“总之我们是要抓她的,她若是识时务,就会跟我演到底,倘若她要跟我撕破脸,那就不妨提前把她拿下。” “这两日我已经摸透了,王庭此刻才不过五千多人,还有一半老幼妇孺,拿下她不是什么难事。” 纪寒雁还想劝她,但后来转念一想,她的这位将军一贯是喜欢兵行险着的,大不了就杀将出去,这也是原定计划。 没法子,纪寒雁只好出门去将郁渥真请进来。郁渥真今天换了一身淡色的柔然袍服,整个人看起来更瘦。她乍一看见冯般若的本来面目,显出一些震惊的神色,但她在迎上冯般若冷冰冰的目光时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冯般若还挑衅她:“你不是要为我梳妆么?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看我?” 郁渥真不敢回话,俄顷,她才慢慢地道:“儿媳惶恐,不该直视贺敦面容,这一切都是儿媳的错,儿媳自请退下。” 冯般若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既然认我是贺敦,就是该为我梳妆的,过来。” 郁渥真拗不过她,只好慢慢地向她靠拢。 冯般若瞥了一眼纪寒雁,纪寒雁已经将金盆捧在她身侧。郁渥真缓慢地绕到她身后,拿起梳子蘸水之后重新为她盘发,冯般若面朝黄铜镜而坐,整个人放松极了,就仿佛此刻正在伺候她的不是柔然可贺敦,而是随便的什么侍女似的。 盘完了头,郁渥真又要为她上妆。这时她不得不站到冯般若面前了,她拿起胭脂,不得不恭维冯般若:“贺敦容颜不老,真是令人生羡。不像儿媳,都已经生出白发了。” 冯般若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家自来就是这样的。我儿子就是随我,三十几岁看起来仍旧像二十来岁。” “是。”郁渥真应。 “你作为可贺敦,以后也该像我这样敬奉长生天。”冯般若张口就来,“只要你的心足够诚,长生天也会庇护你,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郁渥真则道:“儿媳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已经没有什么格外想得到的了。” “比如丈夫的心?”冯般若启唇一笑。 她现在较之十四岁的时候长大得多了,面容较之过去圆圆地一团,已经消瘦的拉长。看起来虽然年轻,但是威严冷峻。唯独她一笑,唇畔的小虎牙显露出来,有些恶劣的玩味。 然而等她这句话说完,她的小虎牙迅速又被她收起来。她端坐在那里,等着郁渥真给她染胭脂。仿佛她什么都没说似的,仿佛一切都是郁渥真的幻觉。 郁渥真略有些失神。她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个少女的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的女儿了,可她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她自己是郁渥真的母亲。 郁渥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遮掩住自己的面孔。她的声音今日也不必再装得干枯沙哑,郁渥真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换的人,昨天晚上一起用餐喝茶的,是她吗,还是库莫提真正的母亲? 第76章 羊皮纸卷 说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 她分不出。 好在此刻也容不得她分辨了。这个少女既然说她是库莫提的母亲, 那么她一定要稳住她,等到库莫提回来, 一切就能真相大白。即便她不是库莫提的母亲,她也必定知道库莫提母亲的下落。 在一缕白色的日光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露出同样的笑容。 梳妆完了,郁渥真又为冯般若布菜,等她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餐,郁渥真就要辞别她,回去教导郁鹿真读书了。冯般若对这个孩子有点兴趣,所以不准她去,反而叫她把郁鹿真叫过来,当着自己的面读书。 郁渥真只得答应。 郁鹿真才六岁, 生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团子脸, 轮廓五官都像个中原的小孩子, 只是眉目偏深, 瞳色又略浅,稍微有些柔然人的特征。他被人领着进来, 一看到冯般若就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躲到郁渥真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贺敦, 她是谁?” “是埃格。”郁渥真道,“昨日你才见过, 怎么, 今天就忘记了?” 郁鹿真吃惊地张大了嘴:“她是埃格?” “埃格不是莫何的贺敦吗, 怎么会这样年轻呢?” “因为埃格是长生天的使者。”郁渥真耐心向他编造瞎话,“只要用心敬奉长生天,就能做到长生不老,永生不灭。”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郁渥真在冯般若面前开始教导他读书。柔然人没有文字, 只有语言,所以等她口述了一些连冯般若也听不太懂的东西之后,她又开始教导郁鹿真读汉文。她道:“你的生母是汉人,汉人有些文化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所以你也要懂得汉文。” “比如你生母的莫何和贺敦都是汉人,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们,却不懂汉文,不会跟他们讲话,那你该怎么办?”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由此冯般若竟然发现郁渥真也会讲汉话。虽然她讲得不好,字认得不多,一看就是刚学没两年,足以看出吃力。可她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自小教导年幼的孩子学汉文化。 冯般若眼睁睁看着他们苦读一上午,也觉得没有趣味,下午便许他们不必来了。她独自骑上马,沿着整个柔然王庭跑了一圈,偷偷会见了她潜伏在城外的部属,众人商议好了在明天晚上发起总攻,制定了具体的路线图。她只围着王庭走了一圈,就能看出哪里住的是普通牧户,哪里是低等官吏,哪里是王公贵族。想必平时不打仗时,这个城池也是富饶繁荣的,可惜现在十室九空。年轻的战士、年老的部曲,都跟着上了战场,只剩下满城老弱妇孺。她忽然心生一个疑问。 库莫提这样穷兵黩武,为的是什么? 论经济,纵观整个柔然王庭发展情况也不错,南方跟定州等地的生意也每年都在做,可到了北方却频频袭扰,北海郡国并不富庶,有什么可打的?若说是累世之仇,库莫提又不是郁久闾家的人,何必为了郁久闾家的仇恨如此兴师动众? 难道他有南下之心?可是他直接南下岂不更便宜,靖王死在她手上,如今河北三城是无主的城池,倘若他直接南下,想必能打大虞一个措手不及。 冯般若蹙起眉头。 她怀着满腔疑窦回到帐中,秋风卷着黄沙拍在毡帐上,发出细碎的响。她出门时和纪寒雁互换了衣裳,如今又要换回来了。这样无所事事的一整日,她感觉怀念极了,又享受一阵才问起正经事。 “洛云容去偷布防图了吗?” 纪寒雁回道:“她应当是计划今晚动手,下午您不在的时候她对郁渥真说,晚上想去库莫提的大帐为他打扫。” “结果呢?” “郁渥真自然看不得她殷勤,逼迫她在外头跪了半个多时辰,还让她把所有的毡毯刷一遍。她答应了。” 冯般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帮谁。总之到了明天晚上,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什么正妻妾室,什么白月光与朱砂痣,都将是战俘而已,整个柔然王庭将被她劫掠一空,否则她怕无法激怒库莫提。 冯般若正为即将到位的大决战养精蓄锐,另一厢,洛云容在寒风中正在清洗毡毯。堆积如山的厚重毡毯几乎成了一座小丘,洛云容就跪坐在这座山下,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她衣裙都被污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得可怜的骨架。一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等她终于清洗完最后一张毡毯,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等郁渥真贴身侍女的检查完毕后,被她允准进入库莫提的金帐。金帐内弥漫着库莫提离去后留下的、混合着鲜血、皮革、酒液的味道,仿佛他从没有离开似的,仿佛是一个永远在这里盘桓的幽灵。 洛云容步履轻缓,开始擦拭、整理。等到外头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外头负责看守她的两个侍女分别打了个哈欠。就在此刻,洛云容手中的抹布已经擦上了金帐正中悬挂狼头纛的旗杆。她仿佛只是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随后趁着两个侍女交头接耳的一瞬间,她指尖无端碰触到一个隐蔽的按钮。 随后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硝制过的羊皮。 布防图。 洛云容心跳漏了一拍,就在她指尖将触碰到冰凉的羊皮卷时。 “你要干什么?” 一个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洛云容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 郁渥真就站在她身后,孤身一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谁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看着洛云容了。她没有穿华丽的袍服,只着一身素色便装,发间那根金步摇也已取下,整个人像一柄褪去华美剑鞘、闪着寒光的利剑。 “真正的老贺敦呢,她在哪里?”郁渥真凝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微笑,“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一直以来,你这样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勾引可汗,潜伏到柔然王庭,甚至甘愿扶低做小,无论我怎么折磨你,你却没有一句怨言,你到底为的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 “你没有?”郁渥真嗤笑,“那个假冒贺敦的小丫头,跟你是一伙的吧?你们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张布防图?可笑可汗竟然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像傻子一样戏弄。” 她向前一步,目光死死盯在洛云容脸上:“现在,告诉我,真正的老贺敦在哪里?说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洛云容指尖已经紧紧嵌在掌心,隐隐有一点殷红从她指尖流淌出来。即使如此,她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唯独她的眼神在那片脆弱的水光后,渐渐凝起一点冰冷的果决。 她看着郁渥真,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以正妻身份压在她头上,给予她无数屈辱的女人,嘴角忽然也扯开一个极淡的弧度。 “我没有。”她轻声重复,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我没有。你错了,你从头到尾,都搞错了对手。” 郁渥真瞳孔骤然收缩:“你什么意思!” 洛云容低低地笑了起来,有一滴眼泪从她腮边飞快划过。随后她抬起脸来,眼眸中映着帐内跳动的烛火,也映出郁渥真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 “郁渥真,”她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从被带入这王庭的那一天起,我从没有一刻敌视过你,我全心全意只想带着我的孩子,安静地活下去。他是我唯一的一点温暖,唯一的念想。”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郁渥真,透过她,虚无地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但是可贺敦可还记得吗,他刚学会走路时,跌跌撞撞扑向你,想叫你一声‘贺敦’,你是怎么做的?你让人将他抱开,说庶子的手脏,莫要污了你的袍角。” “你又还记得吗,他五岁那年寒冬,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我跪在你帐外求你,请巫医来看一眼,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贱种命硬,冻一夜死不了。” “我那时恨死你了,恨不得带着你一切去死。倘若那时候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扑上去咬断你的喉管。” “可我又感激你。” “毕竟你并没有实际地做出什么伤害到他的事情,随着他越长越大,你渐渐待他像是对自己的孩子。”洛云容仰头看着郁渥真微微变色的脸,嘴角渐渐染上血色,“我想你也认命了,你此生大概不会再有旁的孩子了。我的儿子亲近你,依赖你,待你像是对他的亲生贺敦一样,你便也回报给他亲生贺敦的爱。既然如此,我就是多余的了。” “那个人承诺要带我走,她说只要我偷走布防图,她就会带我走。我前半辈子对父母不孝,伤害了很多人,如今她愿意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感激她。但是你,郁渥真,你今日也该感激我,因为从今日开始,我就决定要把我的儿子送给你了。” 郁渥真大为震动,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你竟然舍得?” 回答她的是洛云容冷冷的笑声。她平素温柔内敛的眼眸里迸发出点点的冰冷和讥诮,随后她道:“你没做过母亲,你不知道当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要我的儿子好,我就什么都不在乎。我可以没有可汗的恩宠,可以活在比今朝还要苦痛百倍的炼狱中,更可以为他去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我儿子能平安长大。” 郁渥真问:“可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把他送给我?”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走了,你才会真正把他当亲生子一样看待,你会给他世上最好的一切。而这一切,偏偏是我给不了他的。”她良久的,沉默地凝望着郁渥真,随后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想让他拥有一个有污点的、不孝的、身为贱妾的母亲。郁渥真,虽然我千不想承认,万不想承认,你比我更适合做他的母亲。” 第77章 总攻之夜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 “我的儿子什么都好, 就是可惜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倘若他是你生的,他就会是整个柔然最贵重的小王子, 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的一切。” “而不是托生在我这样一个罪人腹中。前半生,背叛父母,背叛故国。后半生……”她自嘲似的笑笑,“还要背叛丈夫,背叛儿子。” 话音落下,金帐内一片死寂。 郁渥真脸上那胜券在握的微笑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她一直将洛云容视为争宠的仇敌,却从未想过,这个柔弱的汉女,心中藏着的, 是比她所争夺的更原始、更坚韧, 也更不计后果的力量。 那是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决心。 洛云容站在那里, 胸口微微起伏, 指尖的殷红滴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晕开成一朵凄艳的小花。 她不再掩饰, 也不再退缩。 为了孩子,她可以化身修罗, 可以下十八层地狱,更遑论要牺牲自己了。 第二日洛云容将那张羊皮纸卷捧来给了冯般若。冯般若并没有细看, 只是随意让人收起来。洛云容又问她:“什么时候带我走?” 冯般若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今晚。” 洛云容勉强接受了她的话。随后她回到郁渥真的营帐处, 在那里凝视她的儿子, 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手和脚都冻僵了,甚至没有办法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回到自己的营帐去。这一天竟然还下了一场大雪,她目睹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白雪覆盖, 连心口都变得冰冷,连头发都变成素白色。金帐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 暴雪在呼啸的北风中席卷了整个王庭,将喧嚣与暗涌都掩盖在厚重的纯白之下。除了巡逻卫兵踩雪的吱嘎声,天地间一片死寂。 洛云容蜷缩在郁渥真营帐附近的阴影里,几乎成了一座雪雕。她最后凝视了一眼儿子安睡的方向,那一眼仿佛耗尽了此生所有的温度与力气。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唯有脑海中孩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是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寒冷彻底吞噬的瞬间。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6节 “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如同巨兽的哀号,撕裂了雪夜的宁静。此时此刻,大地震颤,宛如蛰伏的巨兽从雪中复苏,从王庭四面八方同时奔袭而来,铁蹄踏碎冰雪。 冲天的火光,在暴雪中骤然亮起,不是温暖的营火,而是带着死亡气息的、点燃了箭矢和帐篷的烈焰。 “敌袭!!是虞人!!” 冯般若的总攻,开始了。 没有试探,没有预警,只有最狂暴、最彻底的毁灭。装备精良的射声部队如同鬼魅般从雪幕中涌现。她目标明确,手底下的军士如同梳子般犁过王庭的每一个角落,将惊慌失措的贵族、女眷、孩童,像驱赶羔羊一样从温暖的帐中拖出,粗暴地捆缚起来。 老的老,小的小,库莫提留在王庭的家眷,一个都没能逃脱。 郁渥真的金帐被率先攻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象征身份的外袍,就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反剪双手拖了出来,发髻散乱,头上的金步摇掉落在雪泥中,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踏变形。她挣扎着,叫骂着,目光死死盯向洛云容之前所在的方向,充满了难以置信。 洛云容的儿子郁鹿真,也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吓得哇哇大哭,小小的身躯在寒冷的雪夜里瑟瑟发抖,被人毫不怜惜地夹在腋下。 哭喊声,求饶声,怒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帐篷燃烧的噼啪声…… 人间地狱莫过如是。 而亲手炮制了这一切的冯般若,此刻正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立于王庭中央的高处。她依旧披着那身过分宽大的斗篷,但手中已然横了一柄染血的长枪。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又被蒸腾的血热气融化。她冷漠地俯瞰着柔然王庭,此时此刻,在这片北疆草原上,她是唯一的主人。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集中起来的、哭成一团的柔然贵族,最终,落在了近乎昏厥的洛云容身上。 一名士兵快步跑到冯般若马前,低声禀报:“将军,所有目标均已控制,缴获物资正在清点。共缴获……” 冯般若抬手打断了他。她驱马,缓缓来到洛云容面前。 冯般若俯视着她,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冰冷、清晰:“我说过,今晚带你走。” 洛云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睫毛上的冰霜簌簌落下。她看到了冯般若,看到了她身后冲天火光映照下的、如同末日般的王庭,看到了被捆缚的郁渥真,听到了儿子惊恐的哭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她用冻僵的手臂,一点点撑起身体。她看着冯般若,看着这个带来毁灭也承诺救赎的女人,沾满雪沫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破碎的笑容。 她张了张嘴,冻得青紫的嘴唇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弱的声音。 “连你也骗我。” 下一刻,她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冯般若目睹她倒下,眼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只是对身旁的士兵吩咐道:“带上她。其余人等,按计划,撤。” 马蹄声再次轰鸣,带着劫掠来的所有战利品。包括人、牲畜、财宝,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地自茫茫雪夜与火光之中撤离。只留下一个被洗劫一空、浓烟滚滚、充斥着绝望哭喊的柔然王庭,渐渐消失在暴风雪中。 任你此前是王公贵族,豪门贵妇,贺敦还是可贺敦,妻还是妾,此刻都被锁在同一个运俘车中。情天恨海,爱恨纠缠,此时此刻,在冯般若的铁蹄之下已经尽数化成碎片。 时间紧迫,冯般若计划在两日内赶到黑水河,如此需得日夜行军。同时她又担心沿途万一和库莫提碰个正着,那她如此费心谋划全都白玩。因此沿途她自是十二分小心,压根分不出一丝一毫精神去关注俘虏车之中被打包捆在一起的郁渥真和洛云容。 纵然她们此前一直是死敌,此时此刻,也要不约而同为自己的未来的命运担忧了。郁渥真其实相对还好,因为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自从跟库莫提成婚之后更是无数次想到要死,对于生死一事看得很淡,便是立时杀死她,她也没有什么遗憾。 洛云容也一直想死,可她的想死和郁渥真相比就是另一种想法了。她活着早没什么趣味,但求速死,可是她舍不下她或许还活着的父亲母亲,舍不下年纪尚且幼小的儿子。她儿子此刻依偎在她怀中,哭得嗓子都哑了,分外可怜。 她想要质问冯般若,问她此前承诺她的话都不算数了吗?可现在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连站到冯般若面前说句话的能耐都没有。 在这片死寂中,唯有洛云容怀里的郁鹿真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呜咽。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冰冷的囚车和母亲颤抖却无力的怀抱,都无法给他丝毫安全感。 洛云容徒劳地拍抚着儿子的背,自己的手指早已冻得僵硬,心比身体更冷。她看着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甚至无法在这绝境中给予儿子最基本的安抚。 良久之后,旁边闭目养神的郁渥真忽然睁开了眼。她的目光直接越过洛云容,落在郁鹿真身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阿鹿,”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涩,“过来。” 然而就在此刻,原本在洛云容怀里扭动哭泣的郁鹿真,听到这声音,竟真的止住了大哭,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向郁渥真,甚至还向她伸出了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手。 洛云容的手臂瞬间僵住。 郁渥真似乎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抢夺,而是以一种更坚定有力的姿态,将郁鹿真从洛云容几乎麻木的怀中接了过去。 “哭什么?”郁渥真将他拢在自己相对厚实温暖的袍子里,用手掌粗糙却温热的部分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和鼻涕,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训斥的意味,“男孩子,这点风雪就受不住了?” 郁鹿真被她拢在怀里,小脸贴着她衣袍的布料,熟悉的、属于郁渥真身上的熏香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他抽噎了几下,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郁渥真的衣襟,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靠的浮木。 他看着郁渥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贺敦……冷……” 郁渥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裹得更紧了些,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背,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安抚的力量,让他渐渐在她的怀中睡去了。 洛云容望着她,突然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那个一直以来对她极尽折辱的女人,此刻却在保护着她的孩子。 她应该感到庆幸吗?庆幸儿子暂时得到了庇护? 郁渥真抬起眼,对上洛云容复杂的目光,却向她笑了笑。 “放心,”她向她承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死在我前头。” 她们依旧是俘虏,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在这摇摇晃晃、驶向未知的囚笼里,为了这个共同需要庇护的、无辜的孩子,两个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而感觉到无尽痛苦的女人,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脆弱而沉默的同盟。 未来的命运如同车外弥漫的风雪,一片模糊。但至少此刻,她们共同守护着怀中这一点小小的睡眠。 囚车在无垠的雪原上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 日与夜的界限在车轮单调的吱呀声和刺骨的寒风中变得模糊。直到某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风雪与疲惫,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那不再是风的呜咽,而是河水奔流的声音。 第78章 心生诡计 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起初只是隐约的轰鸣, 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随着车队持续前行,那声音越来越响, 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种充斥天地的咆哮。空气也变得不同,凛冽的寒意中掺入了一种潮湿的、脱胎于广阔水域的腥气。 黑水河,到了。 它像一条巨大的黑龙,蛰伏在苍茫的雪原尽头。河面并未完全封冻,中心处,幽暗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块,以万马奔腾之势咆哮着冲向未知的远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是传说中的冥河,降临人间, 映衬着两岸纯白无际的雪原。 蛮荒、冷酷、傲慢。 囚车在天地之威面前, 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冯般若勒住战马, 一抬手, 整个车队便如臂使指,驻足在她身后。她驱马向前几步, 独立于河岸最前沿,凛冽的河风掀起她斗篷的下摆, 猎猎作响。她凝视着对岸那座在晨雾中的边城,抬起手, 打了一个嘹亮的呼哨。 几乎是哨音落下的瞬间, 对岸城墙之上便有了回应。一面玄色虞字大旗奋力挥舞了几下。紧接着, 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号令声隐隐传来,压过了部分水声。 只见对岸城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轻甲、动作矫健的虞军工兵扛着粗长的绳索和特制的构件,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滑下陡峭的河岸。他们显然早已演练纯熟, 几人稳住身形后,奋力将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向河心,勾住河中几块巨大的河石。随后,工兵开始将准备好的木板和皮革索连接起来,迅速在空中和激流之上构建起一道悬索的骨架。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简易的悬索桥就已经架起来了。黑水河水波湍急,就在这河面上,竟然有一架桥连接了生死两岸。 “传令,”冯般若下令,“依次过桥。俘虏车先行,骑兵断后。动作要快!” 命令下达,整个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囚车在无数虞军将士的簇拥下碾上桥面,随后是辎重车。不过一刻钟整支千人小队就已经通过了桥面,冯般若遥遥睨视了一眼地平线,朝阳已经升起来,一抹红云随之洒向天地。 “进城。” 冯般若道。随后带着负责断后的射声营迅速过桥。她连续赶了两天路,人疲马倦,但精神还很亢奋。随着城门在她身后关闭,她此次的任务算是圆满成功了。 城门上站着的人是郗道严,他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垂眸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略向监军交代了战俘应当如何处置之后,她策马奔向中军大帐。帐内空无一人,只有炭火烧着,让她浑身暖和起来。冯般若解下沾满尘土的斗篷,又卸下浑身几十斤重的战甲,终于能放松地躺在软榻上。她还没有睡着,郗道严就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慢?”冯般若问。 “我以为你没有看到我。”郗道严笑了一声。 “过来。”她半阖着眼睛,命令他道,“给我按按肩膀,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真是累死我了,肩膀僵硬得厉害。” “是,将军。”郗道严笑,随后脱下鹤氅挂在一侧,将自己的手在炭火边烤暖了,这才走到她身边。他挽起衣袖,露出一双细长孱弱,骨节明显的手臂,双手搭在她肩颈的两侧,轻轻为她按压起来。 冯般若几乎要睡着了。 帐内炭火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将她两日的疲劳困顿化归无形。她太累了,她不由想,还好她现在年轻。难怪人人都说打仗是吃青春饭,难怪姑母在丈夫去世之后也不再上战场了。 真的很累。 她在暖洋洋的大帐里打了个盹。等她醒来时,郗道严正在一侧守着她看信。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能看到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在中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不容乐观。 “怎么不叫醒我?”她问,“我睡了多少时辰?” “也才半刻钟。”他道,“我想你该是累坏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正事要紧,”冯般若抬起手捋了捋头发,又随意地抹了一把脸,随后道,“人,我带来了。库莫提的家眷尽在此处,此刻的柔然王庭不过是个空架子。” 他笑道:“你做得很绝。但库莫提不是莽夫,盛怒之下,攻势必然凶猛如潮。黑水城虽坚,却非万无一失。” 他抬头看向她,声音依然平静,眼眸却说不清道不明地,涌上一点哀伤的神情:“十五年前,我阿耶便是于此地遭柔然铁骑半渡而击,血染黑水,三万精锐埋骨河滩。今次我已经事先迁出黑水河所有无辜百姓,此为背水一战,我们许胜,不许败。” 冯般若道:“投鼠忌器,或许你也不必这么担忧。要不然我将他老婆儿子吊在城墙上,看他还敢不敢攻城。” 【滴,检测到虐心元素:城门二选一】 【宿主可以将郁渥真和洛云容一起吊在城墙上,告诉他只能选一个,选的那个放还给他,没选的那个就杀掉】 【根据系统评判,库莫提选郁渥真的概率高达85%。此刻正是库莫提攻打黑水河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放弃他的可贺敦。倘若他敢在众人面前舍弃可贺敦,那他就会士气大减,无法再行攻城】 冯般若听了系统这话还有点意外:“郁渥真竟然这么重要?” 【郁渥真是前代可汗的唯一血脉,她的存在对整个柔然部族十分重要】 冯般若诧异地问:“她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自己做可汗呢?何必把可汗大位让给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 【系统无法回答宿主的问题,像宿主这样的毕竟还是少数】 “是少数吗?”冯般若问,“整个北海大营现有女兵二百人,女校官多达三十一位,全然不逊色于男子,又怎么会是少数呢?” 【……】 系统无法回答。 冯般若又问:“只让洛云容死遁够吗,我让郁渥真也死遁怎么样?” “你别装死不说话啊,她俩都死遁多虐啊,这难道不能提升你小说的质量吗?而且由我击溃库莫提,让他饱尝丧妻之痛的同时,还会让他成为败军之将,这样多痛苦啊,再来追妻火葬场,多有看点啊。” 很久很久之后,系统回答她。 【宿主可以暂且自行探索】 冯般若唇角微微扬起,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是个顽劣、不驯服的笑容。 她对郗道严说:“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夕阳沉到远山之后,天际只剩一抹艳丽的余晖。归雁低低掠过天际,徒留一阵喑哑的嘶鸣。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仿佛是一层轻盈的薄纱,落在郗道严苍白的脸上,反倒衬得他眼睫的阴影更深,像蒙着一层薄雾。 他向她启唇一笑。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7节 冯般若今夜才得以睡了个安稳觉。她舒舒服服地好好泡了个澡,又格外吃了点好的,踏踏实实地躺在中军大帐之中。外头彻夜响着筑造防御工事的声音,她沉在黑甜乡中,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到。 翌日醒来,她又去看望了自己的俘虏们,特意带出郁渥真和洛云容,令手下女兵给她们梳洗更衣。郁渥真生出反抗之心,怎奈她饿了好几天,手脚虚浮无力,很快被女兵制服。 冯般若听了回报,亲自来到俘虏营。 郁渥真卒一见到她,竟还张口要啐她。痛骂她是“虞朝狗贼”“虚伪小人”,冯般若身居上位,自然是笑眯眯地照单全收。良久等郁渥真骂累了,她挥了挥手。 “给我们的可贺敦吃点东西。”她道,“她的可汗还没来,别让她饿着了。” 郁渥真警觉地看向她。 冯般若道:“放心好了,我留着你还有用,不会就这么毒死你的。” 郁渥真将信将疑。 女兵送来馍馍、酱牛肉和烧酒。冯般若当着她的面一样吃了一点,郁渥真亲眼见她吃了,随后狼吞虎咽地开始往嘴里塞。冯般若仍是笑眼看着,等她喝得有点上头了,冯般若撑着下巴问:“可贺敦,你觉得你丈夫更爱你,还是更爱洛云容?” 郁渥真大怒,趁着酒意,她脾气也前所未有地大起来:“我与可汗自微末时便已相识,他征战四方时,是我守着部族、照料老幼,洛云容算什么?不过是个半路闯进来的汉人女子,凭几分姿色蛊惑人心罢了!” “可汗待我敬重有加,凡事以我为先,若不是真心爱我,怎会立我为可贺敦?你故意说这话,是想挑拨离间!” “我是不是挑拨离间,你自己心里清楚!”冯般若立刻反唇相讥,“你平日就是这样欺骗你,库莫提爱你的?库莫提从始至终爱的不过是你的父亲和长兄,爱的是你郁久闾的姓氏,爱的是你家的可汗之位,爱的是你身体流的高贵的血!他从未爱过你一分一毫,否则他怎么忍心杀害你的父亲和长兄?在我面前还要自欺欺人,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你信口雌黄!” 见冯般若仍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郁渥真的怒火彻底冲破审图,她霍然起身,情绪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抓起案上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酒液浸湿了裙摆。 “你根本不懂!我为他守着部族十几年,为他牺牲了……莫何和阿干,凭什么要被一个后来的女人比下去?大汗不能不爱我,他绝不能!” 冯般若道:“即便如此,你也要承认,相比对你,库莫提对洛云容更好。” 郁渥真听了这话,立时浑身脱力般坐回原处。半晌她道:“我是柔然可贺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洛云容永远也取代不了我!永远不能!” 冯般若挑眉,双手放松地推到桌前,脸上又露出那种她熟悉的,顽劣地,戏谑地笑容。随后她道:“是吗,要不要来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你丈夫心里装的到底是你还是洛云容。”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又来到我喜欢的狗血情节了 打个补丁,其实黑水河就是那曲河,那曲就是黑色的意思。所以冯般若一开始要那曲河的布防图,为的就是这一天。 第79章 两者择一 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 冯般若转身找到洛云容, 又炮制了一番同样的戏码。 两个对彼此心存怨怼的女人,即使暂时在战火之中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和平, 也会在能吃饱肚子的时候站出来,想要确认自己丈夫的心意,即使代价是失去彼此的生命。 不出她意料的,洛云容也同意了。 冯般若将她所需的一切筹备妥当,随后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库莫提来。库莫提的行军速度确实也不慢,他应当是亲自回了一趟柔然王庭,想要解救自己的亲人,可是他到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他又顺着马蹄和车辙赶到了黑水河。 来回五日,人累不说, 马也不堪。五日的时间, 也足够冯般若为他布置一场瓮中捉鳖。 这一日, 冯般若正在中军大帐中和郗道严一起下棋。帐内炭火哔剥,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郗道严落子沉稳,冯般若则显得心不在焉, 指尖夹着的黑子迟迟未落。 天色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 很快又下起雪来,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牛皮帐顶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抬头望了一眼铁青色的天空, 随后道:“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 像是等待已久的客人终于叩响了门扉。 郗道严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并无意外之色。 几乎是冯般若话音落下的同时,帐外隐约传来了士卒奔跑集结的脚步声, 甲胄碰撞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将领压着嗓子的急促号令声。冯般若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厚重的帘子。风雪立刻裹挟着更加清晰的号角声和隐隐约约的、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马蹄轰鸣声,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她眯起眼,望向远方雪雾弥漫的地平线,那里,似乎有黑色的潮水正在缓慢地、却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 “来得还挺快。”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回头对仍在凝视棋盘的郗道严笑道,“这局棋,看来得留到战后了。” 郗道严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盒,不曾起身,只是朝她笑了一笑。 “去吧,”他道,“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真是救了你一命。” 冯般若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盘即将落败的棋局,随即转身走出中军大帐。 帐外,风雪更急,战意已燃。 库莫提和他的柔然铁骑,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兵临城下。 虽然是白日,但天光晦暗不明。守城官兵在黑水河上点起火把,映照着下方黑压压的柔然铁骑,以及阵前那个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持槊的身影。 他就是库莫提。 他身上穿玄色织金皮袍,年近四十,但身形依旧高大魁梧,脸上可见常年征战留下的风霜,眉骨锋利,鼻梁直挺,依稀可见当年少年时纵横草原的英伟眉目,只是如今眉峰拧成一道深壑,面容因愤怒和连日奔波而显得憔悴,眼底翻涌着来势汹汹的戾气。 “冯般若!”他声音嘶哑至极,“放了我的族人!否则,今日城破,我必屠尽尔等!” 冯般若歪了歪头,仿佛听不明白似的。随后她懒洋洋地直起身,脸上挂起那抹笑容。 “可汗,火气别这么大嘛。”她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遍了寂静的战场,“你要的人,不就在这儿吗?” 她话音未落,手臂一挥。 城墙上方的绞盘发出沉重的声响,在数万人惊愕的注视下,两根粗壮的绳索从垛口缓缓放下,绳索末端,赫然绑着两个身着素白单衣的女子,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被缚,身形纤细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 正是他血统高贵的可贺敦郁渥真和他深爱的,柔弱又美丽的爱妾,洛云容。 冯般若看着下方脸色铁青的库莫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笑容。 “库莫提可汗,这份厚礼,可还合您的心意?” 库莫提胸腔剧烈起伏,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暴怒道:“马慈观!放了她们!” “当然可以啦,可汗,我请来两位夫人,原本也没想过要留他们长住。”冯般若语气轻快,笑嘻嘻地道,“只是,可汗,世上的事儿总不能尽善尽美吧?我看你的两位夫人一直以来相处得也并不是很和睦,不如这样吧,我帮可汗解决个麻烦。” 她笑着,亮出手中寒光四射的宝石匕首。匕首在她掌心旋转,而她一身红衣银甲,孤身在火光之中,明明眉眼明丽生动,此刻却仿佛是地狱之中的修罗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向他追魂索命。 “我不愿意和可汗为敌,所以愿意无偿赠予您一个。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我立时就把您选的这位给放了,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您,让她能和您双宿双飞,同生共死。” 她顿了顿,又道。 “至于没选的那个嘛……” 她拖长了语调,笑容越发灿烂明媚:“我就只好割断绳子,让她替您,先下去探探黄泉路了。” “你敢!”库莫提目眦欲裂,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他身后的柔然骑兵们也不约而同发出愤怒的咆哮,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 “我有什么不敢的?”冯般若嗤笑一声,用手中匕首轻轻敲了敲悬挂郁渥真那根绳索上方的城砖,引得郁渥真身体猛地一颤。 “选吧,可汗。”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是选你身份尊贵、能稳定部族的可贺敦呢?还是选你疼爱有加、王子生母的洛云容?” 她俯视着他,如同看着笼中困兽,一字一句,诛心刺骨。 “让你的部下,让你的敌人,都看清楚,在你库莫提心中,到底是部落的根基重要,还是你个人的情爱重要?” 库莫提仰起头,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疯狂逡巡。 郁渥真感受到他的目光,终于睁开眼,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争强好胜,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裁决。 而洛云容,依旧低垂着头,让他几乎看不到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数万人的战场上,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可汗的决定。 此刻,库莫提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男人,此刻却陷入了此生最艰难、最残酷的抉择。选郁渥真,等于当众承认洛云容和儿子可以舍弃,他于心何忍?选洛云容,则意味着背弃部族传统,动摇统治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冯般若耐心地等着,手中的匕首在绳索上方慢悠悠地比画着,享受着这操控人心的时刻。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风云变幻,雪下得也越来越大。当大雪已经覆盖上马蹄之后,库莫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在极度压抑中爆发,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冯般若,浑身战甲都被冷汗湿透,良久之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破碎的低吼。 “我选郁渥真。” 他选择了他的可贺敦。 话音落下的瞬间,被吊着的洛云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整个人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 郁渥真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好,爽快!”冯般若拊掌轻笑,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好戏。她示意士兵:“放可贺敦下来。” 士兵利落地割断郁渥真身上的绳索,将她小心翼翼地拉上城墙。 冯般若则拿着短刀,走到洛云容的绳索旁,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对着下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库莫提,笑吟吟地说: “可汗果然以大局为重。那么,这位……我就替你,处理了?” 说着,她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作势便要向那根系着洛云容性命的绳索割去! “不!!!”库莫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要策马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急促的传报自身后柔然军阵中响起,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库莫提马前,惊惶失措地喊道:“可汗!不好了!后方……后方发现虞军的旗号,他们绕到我们侧后,截断了退路!” 库莫提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也就在他心神被后方军情所夺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城墙上,冯般若手起刀落! “咔嚓!” 绳索应声而断! 在库莫提和所有柔然士兵惊恐绝望的目光中,洛云容单薄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蝴蝶,直直坠下高高的城墙! “云容!”库莫提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咆哮,立刻驭马冲向洛云容下坠的方向。洛云容的身躯先他一步,坠入寒冷的黑水河中。河水早已结上一层薄冰,四周尽是细碎的冰裂纹,像巨蛇身上的鳞甲。而洛云容的身体沉入黑水河下,再不见踪影。 库莫提跌跌撞撞地跃下马背,只身踏入黑水河中。他在寒冷的河水里试图寻觅坠落的洛云容的踪迹,可迟迟也没有。 城墙上,冯般若看着下方瞬间大乱的柔然军阵,以及那个痛失所爱、状若疯魔的男人,缓缓收起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侧过脸,看向郁渥真。 “你现在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吗?”她问,“其实今日不耍这个招数,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我真没想过,他会为了洛云容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选了我……”郁渥真道。 “你还不懂吗?他选你,只是因为你有用。”冯般若道,“他并不凉薄,只是他不爱你,他的心全然没有在你身上罢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承续了郁久闾家族最高贵的血统,为什么只甘心做个可贺敦,将一切荣耀和权柄让给一个最不可靠的男人,甚至等你死后,你又没有孩子,这支血脉就会就此断绝,被他交给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 “别跟我说女人不能传宗接代,我知道,柔然不是这样的。举世没有一个部族不是诞生在母亲的腹中,而父亲呢,你也知道的,没有什么用。”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8节 第80章 黑水大捷 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 郁渥真在她灼灼如火的目光中垂下头。她看着那个在寒冷刺骨的黑水河中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的光环在她眼中瞬间褪去了。整个黑水河中只有他一人,笨重的, 局促的,在这里寻找心爱女人的踪影。可是他不会找到,他找不到的。 两军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对峙良久。很久很久之后,库莫提才从黑水河中爬上来,捂着脸失声痛哭。 “可汗,可贺敦就在这儿,我将她完璧归赵,可好?”冯般若懒洋洋地撑在城墙上,连她看了这么久的戏都觉得无趣了,柔然的士气更是沉入谷底。两军对垒, 何必教人苦等这么久呢? 他仰起头, 用柔然语含混不清地骂了些什么。 冯般若虽然没听懂, 但她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 这样我还怎么把可贺敦还给您?” 她眼眸一眯,随后又促狭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 那就等您进城的时候,再来带可贺敦走吧。” 她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 弓箭手迎上前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火油箭像是雨点般密集地降临在雪中。火油箭的准头向来不够,但是没关系,她需要的不是烧死人, 而是需要箭矢落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将雪水融化,再凝结成冰。 柔然骑兵自然要后退规避。可就在此时,大军身后又有无数套索如同毒蛇般从雪地里弹起,再套向马腿。战马嘶鸣,纷纷被绊倒,背上的骑士被狠狠摔落雪地,瞬间被后续收不住势头的同袍践踏,伤亡惨重。柔然骑兵的阵型彻底大乱,人仰马翻,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雪与火交织,形成了无数致命的火墙,不仅进一步压缩了柔然骑兵的活动空间,燃烧产生的浓烟更是熏得众人睁不开眼,呛咳不止。 雪地限制了骑兵的机动,绊索制造了莫名的混乱,火焰带来了无尽的恐慌。库莫提的数万铁骑,此刻就像陷入了泥沼和烈焰双重折磨似的,空有战力,却根本无法拧成一股绳。 库莫提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骑兵在虞军这种战术下成片倒下,然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早已失去先机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部族的大好男儿纷纷倒下,热血染红了一片雪白的土壤,和火焰一起沸腾,流入那曲河中。 冯般若站在城头,微微扬起下巴,对身旁的郗道严道:“你看,这招瓮中捉鳖,我用得如何?” 郗道严赞道:“将军妙算,借天时地利,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库莫提已无力回天了。” 在两人的视线之下,库莫提不慎踏入绊马索中。随着战马轰然倒地,他也狠狠摔落在冰冷的血泥之上。他还未爬起,几柄冰冷的长矛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和周身要害。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黑水城头那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 冯般若向他笑了。 是夜,黑水城地牢。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霉味。库莫提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甲胄已被剥去,身上满是血污和挫伤,头发凌乱,昔日草原雄主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头被拔去利齿、困于笼中的困虎。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冯般若缓步走了进来。她此前听系统说了洛云容回忆是如何与库莫提相遇的,也穿了一身藕紫色的少女常服。她妆束清淡闲适,不像要审问犯人,更像是要在自家的花园闲逛,更在这污浊的地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汗,可还安好?”她语气轻松,仿佛是真心实意地问候他。 库莫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挣扎着想要扑上前,束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冯般若!你这个妖女!有本事就杀了我!” “杀你?”冯般若轻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太便宜你了,我留着你还有用。” “对了,我有个问题。”她问,“你喜欢的到底是谁,是郁渥真还是洛云容?” “?” 在阴暗漆黑的水牢之中,在一个败军之将面前,这个问题显得突兀又荒谬。良久,库莫提喘着粗气,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费尽心机,就为了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无聊吗?”冯般若挑眉,“我正是用这个问题击败你的啊。我没想过你对这两个女人竟然都有真心,倘若你谁都不在乎,那你不会输给我。”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刺入他眼底:“今天我给你机会,让你聊聊你究竟是谁输在什么地方。怎么,不愿意?” 库莫提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猛地别开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嗬嗬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冯般若慢悠悠地道,“一个男人,为了权势娶了不爱的女人,又遇到了真心所爱。他本以为这两个女人都不会离开他,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两个都失去。” “住口!”库莫提低吼,声音嘶哑。 “败军之勇,也配这样跟我说话?”冯般若的笑靥狠狠刺入他目中,显得刺眼极了,直扎得他的心鲜血淋漓,扎得他满心生疼,“你不知道,虽说你负心薄幸,她们两个对你倒也称得上真心实意。那两个女人为了救你的命,争先恐后地跑到我面前,争着要为你去死。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抓了柔然可汗,和抓了两个女人,如何可以相提并论?有了这等功绩,我足以授衔一品将军了。” 库莫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铁链碰撞得更加剧烈。 冯般若道:“罢了,你既不肯说,我也懒得问。左右我会将你们一起押解入京,择日问斩,让你们做一双鬼鸳鸯,也算是我行善积德了。只是可惜你那个爱妾,就这么轻易地死在黑水河中。你早日上路,说不定她还在黄泉路上等你呢。” “哦,我忘了,是你亲手指定了她死。”她粲然一笑,“既如此,她应当不会等你了。” “不……不是!”库莫提猛地转回头,双眼赤红,“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冯般若问。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库莫提粗重的喘息声在地牢里回荡。他眼中的疯狂和仇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云容……我对不起她。”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积攒勇气,才继续艰难地诉说,像是从干涸的井里一点点汲水。 “我承认,我当初解决渥真,是贪图她的身份家世,贪图她的高贵血统。我也曾经真的爱过她,可惜,让我遇见了云容。”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了。我此生从未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有在她身边,我才真的觉得我是一个男人。她从不要我给她什么权势地位,她只要我平安,只要我们的儿子健康长大……” “是我……是我把她拉进了这权力的漩涡,是我自以为她想要,便要把什么都争来给她,却不想这一切竟然害了她。” 冯般若问:“所以,你爱她?” 库莫提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阻碍,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混入血污之中。他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 “我爱她,我对她说过无数次爱她,自从我认识她那时,我就从没有过任何一刻在骗她的。” 地牢里再次陷入寂静。这一次,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沉重的、弥漫着悔恨的静默。良久,静谧的地牢之中响起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起先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的,渐渐地,那声音变成女人的。 “出来吧。”冯般若道。 地牢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女人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脸上犹带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悄然绽放的苍白花朵。 库莫提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盯着那抹身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幻梦。 洛云容一步步走到囚笼前,隔着粗重的木栏,望着里面狼狈不堪、遍体鳞伤的男人。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得更凶,却没有移开视线。 “你没死?” 洛云容轻轻点头,哽咽道:“我没死。那日代我坠入那曲河的,是一个极擅水性的女兵。” 库莫提猛地看向冯般若,那一瞬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已经全都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冯般若的设计,这个年轻的女人,邪恶、阴险、狡诈……世界上所有形容人恶毒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她,他那么憎恶她,但是她偏偏又有一点仁慈,让他不得不感激她。 他重新看向洛云容,贪婪地看着她鲜活的面容,巨大的愧疚和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他伸出颤抖的、戴着镣铐的手,想要触碰她,却被冰冷的木栏无情阻隔。 “云容,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泪水再次涌出,“在城墙上我……” “别说了,”洛云容摇头,将自己的手轻轻贴在木栏上,与他隔栏相望,“我都听到了,我都明白。” “我不怪你了,”她流着泪,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真的不怪了。” 库莫提拼尽全身力气,只为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木栏上。此刻他与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涯。“是我无能,护不住你,也护不住部族。” 洛云容流着眼泪,望着他的目光里却染上一点月光似的,明媚又皎洁的笑容。 “可汗,如果你注定要死在这里,那我陪你一起。” 那一刻她泪水不断线地落下,那种微笑却近乎圣洁,又像是无尽的温柔:“黄泉路太冷,我一个人走,害怕。我们一起,好不好?” 地牢内,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哭泣声和铁链轻微的碰撞声。 第81章 菜鸡互啄 谁叫你胡乱亲我的,我非得报…… 翌日, 郁渥真暂居的院落。 比起地牢,这里虽然简陋, 但至少干净温暖。郁渥真抱着熟睡的郁鹿真,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积雪,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 冯般若推门而入。 郁渥真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来看我笑话?” “不,”冯般若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我来给你一个选择。” 郁渥真睫毛微颤。 “库莫提败了,柔然王庭元气大伤,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冯般若语气平静, “我可以放你走, 带着你的儿子, 还有部分愿意跟随你的旧部, 返回草原。” 郁渥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你有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冯般若看着她, “今日的柔然虽然被我击溃,但是散落在各地的族人众多, 他们仍旧需要一个可汗,统领着他们共同走向新的未来。我觉得你该承担起这个职责来。” 郁渥真紧紧抱着孩子, 良久才开口:“……为什么?” “你去过大名府吗?”冯般若问, “少年时, 我曾经去过一次大名府。大名常年以来和柔然通商,大名卖给柔然粮食、布匹、棉花、茶和酒,柔然卖给大名牛羊、皮草、铁器、骏马,彼此之间联系紧密, 离了哪一边,哪边都过不下去。” “或许大虞和柔然不只有不死不休这一条路。为何不积极通商,广泛贸易,让彼此都能过得好一些呢?你和我,虽然来自不同的部族,但是我们身体里流的血都是红的,我们的最终追求都相同。今天我们彼此征战、杀伐,为的并不是结下世仇,而是和平发展,相融共生,这是我们一定会走上的路,这是我们必将走上的路。” “你不是很喜欢汉学吗,那你想必不会不懂,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冯般若向她一笑。 此刻郁渥真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就不再是戏谑、顽劣和促狭了。她的脸在朝阳下有年轻、洁白的光泽,眉眼微弯,黑亮的一双眼瞳。郁渥真在她的眼眸中看到过去,看到未来,看到大虞和柔然,最终会走向的路。 她临走时,郁渥真对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于是碧天新雪之中,她转过头,显出一张冰凌似的、透光的面容。她身量高挑,体形劲瘦,脸蛋流畅,眉骨处却有一道浅淡的疤痕,眼尾锋利如刃,像是一只沙丘猫,渐渐向她咧开嘴巴。 “我叫冯般若。”她道,“再过不久,这个名字一定会传遍草原大漠,传遍大江南北的。” 冯般若解决库莫提的方式虽说略显诡道滥施,但是她以极少的兵力胜过强盛的柔然骑兵,有效杀灭了柔然的有生力量,又和柔然的女可汗结成协定,积极开放互市通商,使得喧嚣多年的北疆骤然得以喘息,边疆百姓免于战火,堪称不世之功。 捷报与战报详情由监军王世忠快马加鞭,昼夜不息送入京城。 黑水城内,虽大局已定,但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冯般若正与郗道严及一众将领商议边防部署、互市细则,以及如何安置战俘、整编军队等事务。她虽未着官服,但眉宇间已自然流露出一方统帅的决断气度。 此间事了已经是第二年的四月,驿马铃声再次急促响起,京城来的天使仪仗抵达清河县。宣旨的依旧是王世忠,但此番他手中捧着的,不再是普通的兵符令箭,而是圣旨,以及一个象征着北疆最高军权的玄铁帅印。 嫖姚将军府内,香案早已设好,众将肃立。王世忠展开圣旨,声音洪亮而毫无波澜。 “制曰:咨尔马慈观,智勇天锡,韬略非凡。临危受命,巧设奇谋,克定柔然,扬我国威于塞外,解朕北顾之忧烦。更图善后,通商睦邻,泽被边民,功在千秋。朕心甚慰,天下共鉴。” “兹仰承皇帝皇后懿旨,特晋尔为一品镇北将军,总督北疆一切军政要务,赐节钺,掌北疆帅印。着令马慈观,即日交接军务,择吉日启程,押解柔然可汗库莫提回京面圣,不得有误。钦此。” “臣马慈观领旨谢恩。”冯般若叩首接旨。 一品镇北将军,总督北疆军政,这是寻常武臣所能达到的最极致荣宠了。 王世忠宣旨完毕,连忙前来恭贺,更伸出双手把她扶将起来:“恭喜马将军,贺喜马将军!将军以女子之身获此殊荣,实乃国朝第一人,皇后娘娘在宫中亦对将军赞誉有加,期盼已久。” 冯般若起身谢道:“有劳监军奔波。回京之事,本将军自会安排。”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59节 她话音未落,王世忠又道:“马将军莫急,皇后娘娘还有一道口谕,是给郗道严郗将军的。” 帐内众人目光顿时聚焦在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郗道严身上。 王世忠转向郗道严,朗声道:“皇后娘娘口谕,郗郡王镇守北疆多年,劳苦功高,此番辅佐马将军平定柔然,亦功不可没。特准郡王随马将军一同返京述职,不得有误。” 郗道严面色如常,上前一步,躬身领命:“小王郗道严,谨遵娘娘懿旨。” 冯般若和郗道严隐晦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浓浓的疑惑。 皇后急召冯般若进京,很好理解。封赏的旨意可以下来得这么快,想必王世忠已经认出了马慈观就是冯般若,已经回禀了皇后,此间事了,皇后自然想要把她召到京城,另有任用。可是皇后又召来郗道严做什么? 冯般若摸不着头脑。 北疆的春天来得迟,但终究是来了。临行之前难得两人相约重回北海。此时冰雪消融,水波涌动,显露出了两岸湿润的,染着新绿的泥土。空气中不再是凛冽的刀锋气息,而是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味道。 冯般若卸下甲胄,只换了一身简单的青色素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郗道严却穿了一身朱红色常服。自他守孝结束后,他偏爱穿些大红大绿的颜色,却因为他白,不显得俗气,只是给他苍白的容色增添了几分艳丽。两人并未带太多随从,只轻裘缓辔,来到了北海。 湖水浩渺,澄澈如镜,倒映着刚刚染上浅碧的远山和湛蓝的天空。残存的浮冰如同碎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柔波轻轻荡漾。暖融融的日光洒在身上,驱散了一冬寒意。 两人并骑立于湖畔,望着这片饱尝宁静之美的水域,一时都未曾开口。耳边只有风声、水声和马蹄偶尔踏过青草的窸窣声。 “我们上次来时,还是四年前。”冯般若道,“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要我再回忆当年郡主王妃、高门绣户的生活,倒像是前世的事儿一样了。” 郗道严凝望着她:“上次我们来时,湖冰未融,四野肃杀。”他顿了顿,侧头看向她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光的脸,“不及今日。” 冯般若又要说些什么,猝然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眸。她很少在他眼中看到如此之多,如此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微微弯起唇角。 “是啊,不及今日。”她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我在战场上,很多次,很多次都以为我就快要死了,以为我这一生,就是血洒沙场,马革裹尸,活不到能看到北海的这一日。” “此番回京,前路未必比战场轻松。” “我知道。”冯般若笑道,“也不知现在京中有多少人知道我就是冯般若?想到能看见他们那种大惊失色的表情,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皇后给了我北疆军权,我来北海郡国时想要达到的目的,如今已经达到了。” 郗道严闻言,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并未再多言,只是与她一同凝望着这片北疆的春水。 湖面映出她的容颜,她又仰起头看了郗道严一眼。她觉得这四年来,郗道严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艳色衬得他更加清俊秀丽。四年前满城花灯之下,她猝不及防看见他的脸,现在想来,那时就已经为色所迷了,只是她自己不懂罢了,甚至还出言说要让他做面首。 现在想来,她不由微微地有点窘。 到后来,她又一意孤行地要和他做朋友。 她的时间太少了,很少有跟他剖析心意的时候。她总是那样,她的世界是以她自己为中心旋转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要把郗道严当朋友,就以一种半强迫的形式强迫他也只能把她当作是朋友。他这么多年来,只和她讲述了一次自己的心意,但他一直肯守在她身边。 她面朝着光滑如镜的北海想着这些事情,想到倘若真的有一日,他要和别的女人成婚的话。 他打不过她,那她就去绑来,还是将他做面首。 她唤来马匹,打算回去了。他挨得很近,站在她身后,做出回护的姿势,仿佛是害怕她从马背上摔下去似的。冯般若有点负气地唤他的名字:“郗道严。” 他猝不及防被她叫了一声,连忙应,侧过头来看她,却不想冯般若离他离得那么近,他的嘴唇从她的面颊上擦过,仿佛擦过一根羽毛。 于是她问:“你还喜不喜欢我?” 他有点意外,一时也不知道该回答她是或不是,良久,只是点了点头。 冯般若一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唇压到自己的唇上。很软,无端让她感觉只是亲近一只小狸奴。只觉得亲昵,被他亲到的地方软绵绵,热乎乎的。 对面的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虽说有过肢体接触,但到底也没有这么亲近过。她感觉自己的脸慢慢地热起来,随后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也变得灼热。 其实只是一触既分,但在两个菜鸡的眼光里,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她松开环住他的手,丢下一句话,随后打马而去。 她说:“谁叫你胡乱亲我的,我非得报复回来不可。” ----------------------- 作者有话说:北海,大虞朝恋爱圣地哈[狗头叼玫瑰] 第82章 返回上京 般般,你如今很像你母亲。…… 她走得很快, 任由郗道严在原地不动。她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厉害,连手脚都仿佛轻飘飘的。郗道严是举世难觅的美人, 陪她倒也不算太辱没。或许皇后传旨让她回京,又让他同去。她想到,或许也不必这样阴谋论皇后,皇后也许只是想看看他。 哪怕是要他另娶旁人,可她身居高位,又有不世军功,只要她要,由不得人不给。 良辰吉日,车驾仪仗已然备齐。冯般若与郗道严并辔立于队首,身后是精锐的亲兵卫队, 以及一辆格外加固的囚车。 囚车内, 库莫提与洛云容并肩而坐。两人皆身着素净的囚服, 手脚戴着镣铐, 却并不显萎靡,两人虽面容憔悴, 脊背却依旧挺直,库莫提目光偶尔与身旁的洛云容交汇时, 纷纷流露出一种历经生死、尘埃落定的平静。他们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紧紧交握在一起。 冯般若回头瞥了一眼囚车中的情形, 对郗道严低声道:“倒是成全了他们。” 郗道严神色不变:“亦是他们求仁得仁。” 车队启程, 碾过北疆春意盎然, 冰雪消融的道路,一路向南而去。 北海国到上京城,足有三千里之遥。此刻的南国亦早已是另一般景象。沿途残冬的萧索逐渐被盎然的春意取代,冻土冒出新绿的草芽, 道旁的树木抽发嫩叶,连吹面而来的风,也一日暖过一日,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花的香气。 路途迢迢,时光在车轮与马蹄声中悄然而逝。 一个半月后,当官道愈发宽阔平整,两旁行人车马逐渐稠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连绵不绝的、恢宏建筑的模糊轮廓时,那种繁华气象,帝国风韵已然扑面而来。 斥候前来回禀:“将军,上京到了。” 冯般若抬眼望去,目光越过护城河与高耸的城墙,落在其中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之上。 上京城,她冯般若,回来了。 冯般若一行数人被安置在城西的皇家驿馆。馆舍清幽,亭台楼阁皆按制而建。库莫提夫妇已经被她移交鸿胪寺代管,她自己则打算先去往后院暂歇,稍后再回一趟颍川王府。 她推开那扇门,脚步刚踏进后院青石铺就的地面,身形便是一顿。 不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并非驿馆常备的冷冽檀香。 她立刻要回过头,那扇门却在那一刹那被人从外面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她本可以一脚踹开这扇木门,但最终,她只是再缓缓转过头。 槐树下已悄然立着两个身着素灰宫装、低眉垂首的侍女。 而在她们身后,青石桌前,有一个背对着她,坐在石凳上,身着秋香色常服的身影。那人身形高挑,乌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虽无环佩点缀,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冯般若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她朝那边走了几步,不免心生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相别四年,她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岁月流逝,更间隔着北海的风雪、战场的残酷、权力的更迭,还有那道源自血脉至亲的旧日裂痕。 脚步声惊动了那人。 坐在石凳上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暮色四合,院中光线昏朦,映照出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她老了,头发上也有了银丝,眼角的细纹比过去也更深刻了,原来岁月也未曾厚待她。 皇后,她的外祖母。 冯般若停下脚步,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垂眸敛衽。 “臣冯般若,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目光似是要将她这四年的风霜都看透。她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像以往似的,急切地上前搀扶,只是那样看着。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有晚风拂过槐叶的沙沙轻响。 “起来吧。”良久,皇后的声音才响起,“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冯般若直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陪……陪阿外说说话。” 冯般若依言坐下。 皇后亲自执起石桌上温着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冯般若面前。动作优雅从容:“北地苦寒,尝尝这江南新进的春茶,暖暖身子。” “谢娘娘。”冯般若道谢,目光扫过那澄澈的茶汤,却没有去碰。 皇后将她这细微的抗拒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她看着冯般若,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疼惜与感慨:“四年了,般般。你黑了,也瘦了,想必在北疆吃了不少苦头。当年你执意要走,性子倔强,头也不回,阿外虽气你任性,心里又何尝不日夜牵挂?” “如今见你不但平安归来,更凭自己的本事立下赫赫战功,阿外心里,是真的欣慰。” 她微微倾身:“过去的事,是是非非,如今再论也无益。你和我终究是一家人,血脉相连。阿外虽能做主,给你北疆重兵,许你位高权重。可这私底下还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该倍加小心才是。” 皇后一番话说完,却不见冯般若相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冯般若才抬起眼,迎上皇后的视线。 “阿外怎知是我?”冯般若问。 “阿外怎知,马慈观是我?” 良久之后,皇后笑了。 “你是我养大的女孩。”皇后道,“你的一举一动,你要做什么,难道我会不知道?定州、大名、朔州的军报上尚且都是你的名字,到了北海,忽地变成了个马慈观,难道我会猜不到?何况自这个马慈观横空出世以来,北海疆域百战百胜,更能生擒库莫提,一路杀到漠南。这世上倘若真有一个女子可以做到这一切,那一定是你。” “因为你是我亲手教养长大的。” 冯般若问:“所以您派王世忠来?” “是。”皇后应道,“王世忠乃我钦点。我的女孩在前线大杀四方,便是帮不上忙,这等英姿,也该有人帮我一一记下。般般,分离这么久,你有没有想阿外?” “娘娘挂心了。”冯般若道。 “般般,”皇后唤了她一声,“你还在怪阿外?” “北疆四年,让我明白了很多事。”冯般若道,“阿外只是为了少让我走些弯路,我也,从未怪过阿外。” 皇后伸出手,轻轻覆在冯般若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你能明白阿外的苦心便好。”她叹息一声,“你我身处这王朝之巅,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阿外如何能放心?” 冯般若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握着,感受着那看似温暖的掌控。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她早晚会进宫去看皇后的,可为什么皇后急着要现在来? 皇后有什么非要现在对她说不可? 冯般若思来想去,却始终不甚明白。她在北疆,自觉已经是聪慧狡诈无双了,可将她放在京城来,她竟然处处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皇后走后,她孤身坐在槐树下。上京的风已然很温暖了,她坐在树下,有一阵一阵的花香袭来,明月圆满,槐花洁白,她拾起杯盏,啜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眼睁睁看着幕天席地的深蓝将她的指尖也染成蓝色,她抿了抿唇,仰头,看向远处的山坳。 再等几日,皇帝终于下旨要在大朝会上召见她。彼时御座之上,竟并非只有皇帝一人,皇后端坐于他另一侧,凤仪威严,与皇帝并称“二圣”。殿内沉香袅袅,百官肃立其下。 冯般若一身崭新的一品镇北将军朝服,年轻美貌,猿背蜂腰。又是少女,在一众文武大臣中显得格外醒目。 封赏仪式依制进行,皇帝言辞恳切,大加赞赏冯般若的功绩,待到授予帅印、确认其总督北疆军政的职权后,皇帝话锋微转:“嫖姚将军劳苦功高,朕与皇后商议,将军可暂留京中一段时日,一则休整,二则,朕欲委卿兼任京畿守备营参赞军事一职,协助整饬京畿防务,以备咨询。北疆具体军务,暂由副将代行,紧要之事,仍报将军决断。” 京畿守备营参赞军事,虽非主官,却是能接触到京畿之地核心防卫的要职,更是天子近臣。这看似是莫大的信任与恩宠,实则是明升暗降,将这柄适才饮饱了胡血的利刃暂时收归鞘中,置于眼皮底下。既有借重其才、以安京畿之意,更有就近观察、加以制衡之嫌。 冯般若面色不变,仿佛早已预料。她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清越而沉稳:“臣,冯般若,领旨谢恩!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娘娘厚望!” 朝中百官,认识她的也不少。此刻再假模假样地说自己是“马慈观”,难免有欺君之嫌。纵然以往送往北疆的旨意给的都是女将马慈观,可今日陛下既然明确说了她是冯般若,她便不必再以马慈观来示人。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0节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与殿内的幽深交相辉映。 退朝后,冯般若随着人流走出,刚转过一道回廊,就在廊柱的阴影下看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简朴的深色儒袍,身形清瘦,那是她的父亲,冯维。 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冯般若脚步微顿,旋即走了过去,唤道:“阿耶。” 冯维并未多言朝堂封赏之事,只是打量她半晌,最终才追忆道:“般般,你如今很像你母亲。” “你母亲当年受封女官,身穿二品服制时,就是这样的景象。我这样一想,竟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冯般若心头一震,她不禁追问:“阿耶,母亲她当年到底是……” 冯维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语。 ----------------------- 作者有话说:新副本啦,不出意外也是最后一个副本了[狗头叼玫瑰]菠萝女士就要从这里走向辉煌啦 第83章 京畿扬名 新官上任,总不好直接罢黜副……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他缓缓说道,“般般, 你今日之荣耀,更胜你母亲当年。你母亲那时,便是因不愿在棋局中迷失本心,甘心就死。阿耶别无他求,只望你务必慎之又慎,莫要被这煌煌殿宇间的煊赫权势迷了心智,更莫要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阿耶,我母亲当年究竟是为何而死?”冯般若追问。 在她灼灼的目光之下,冯维却不由得是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又想追问,可她偏偏又想起, 她如今已经是十九岁, 不是当年了。有些事情她如果能得知, 阿耶一早就会告诉她。 有些事情阿耶打算瞒她一辈子, 那她一生也不会在他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因此她没有追上去。她只是凝望着面前的父亲,半晌之后她回答道:“我省得了, 阿耶。” 冯维深深地凝望她,最终, 他只是又拍了拍她的手臂,叮嘱道:“记住就好。去吧。” 四年不见, 昔日红墙金瓦的宫城已经比照她记忆中显得旧些了。冯般若打马穿过朱雀大街, 只见酒旗随风轻摇, 货郎叫卖,车马喧嚣。路过颍川王府门前,她本欲进去,却近乡情怯, 最终还是绕路离开,以前往京畿守备营走马上任为要。 等她出了外城,铺着碎石的官道愈发开阔,直至灰褐色夯土营垒赫然映入眼帘,玄色军旗猎猎翻卷,旗面“京畿卫”字样遒劲,冯般若在此勒马,此处就是她要来的地方了。 与北疆大营那种刀出鞘、弓上弦的肃杀截然不同,京畿营中懒散懈怠异常。她少年时曾来过此地,但也不过是挑选兵马武器,停留多不过一个时辰,如今再看只觉得处处不尽如人意,跟她悉心经营的北海大军可谓云泥之别。此刻冯般若作男装打扮,未着甲胄,只拿着吏部的文书站在堂下。这副模样,很快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几个穿着低级武官服饰的年轻人正聚在一处说笑,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哟,又来一个走门路的?”其中一人嗤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冯般若听见,“看这细皮嫩肉的,别是哪家送来混资历的公子哥吧?” 另一人接口,语带戏谑:“管他呢,反正到了咱们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王兄,你那边不是正缺个整理军械库档案的苦差吗?我看这位兄弟正好,不如等他报道完了,便向赵大人将他要过来做事。” 被称为王兄的年轻武官,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有官职在身的。他闻言,大剌剌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冯般若一番,见她沉默不语,更觉好欺,随手将一摞满是灰尘、杂乱无章的陈旧册子塞到她怀里,语气倨傲:“小白脸,我叫王锴,乃是这京畿守备营中的掌库书记。我阿耶乃是扬威中郎将王天龙。如今我阿耶正在西南边陲英勇杀敌,便是赵贲赵大人,也要给我几分薄面。今个儿算你运气好,投到兄弟我的手下,这样吧,我就先代赵大人给你个差事。北边那几个库房的兵器归档弄得不好,我给你半日时间,重新厘清登记造册,可好?延误了我可要军法处置!” 那摞册子又厚又重,还散发着霉味,显然是被刻意搁置多年的烂摊子。周围几人发出低低的哄笑,等着看冯般若如何出丑。 冯般若接过册子,面色平静无波,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随手翻开几页,目光快速扫过上面混乱的记录和模糊的墨迹,心中已然明了。这并非难在整理,而是难在有人故意刁难,想给她个下马威。可见这京畿守备营昔日如何自处,连这些要紧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倘若这些东西给她,十个库莫提,怕是也擒来了。 这些东西,若是寻常时候,在新来的主官面前都该藏着掖着,生怕主官看了生气,追究职责。今日这几个小子,本想欺辱刁难于她,却不想让她偶然得了这样秘辛,倒省了她不少麻烦。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亮明身份,只是抬眼看向王锴:“王大人,厘清归档不难。只是,按照军械管理旧例,需核对实物与册录是否相符。不知可否请王书记派两名士卒,随我一同前往库房清点?” 王锴没想到她不仅没被吓住,反而提出要核验实物。他一时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得含混骂了一句,悻悻道:“就你事多!自己去库里找当值的帮忙!” 冯般若不再多言,抱着那摞沉重的册子,转身走向军械库。 到了库房,她并未急着翻找册子,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库房的布局、兵器的存放规律,又找来当值的老兵,和气地询问了几句往日管理的习惯。不过半个时辰,她心中已有了章程。 她并未一味埋头苦干,而是找来炭笔和新纸,依据库房实际情况和老兵口述,先重新绘制了一份更清晰的库位图,然后才依据图位,快速地将册子上混乱的记录归类、校正。她的动作极快,眼神锐利,不过半日,竟真的将这个军械库理得七七八八。此军械库弓箭上万,箭矢数以十万计,长枪、陌刀等常用兵器无不近万,这样大的武器仓储量,用来记录的竟然是这样一本册子。 就在她专注理事时,一位身着校尉服色的老军官陪着一位中年将领巡查至此。那老校尉目光扫过正在伏案书写的冯般若,起初并未在意,待看清她正在绘制的库位图和旁边那摞眼熟的旧册时,脸色猛地一变。 他快步上前,拿起一张冯般若刚刚整理好的新册页,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那字迹铁画银钩,自有一股杀伐之气,更难得的是条理清晰,项目分明,绝非寻常文书所能及。更重要的是,他仿佛见过眼前这个人。 老校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冯般若的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冯般若这才停笔,抬头看向他,并未直接回答。 这时,那中年将领也走了过来,他接过老校尉手中的册页看了看,又目光如电地扫过冯般若,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冯般若,竟是抱拳微微躬身:“末将京畿守备副将赵贲,不知是冯将军驾临,手下人无知冲撞,还望将军海涵!” “冯将军”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偌大的库房中炸响。 不远处正等着看热闹的王锴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们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王锴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被他们随意派来整理破烂档案的“新人”,竟然是刚刚在朝堂上受封一品嫖姚将军、名震天下的冯般若。更有甚者,她还是皇后娘娘的外孙女,身有颍川王妃的王爵。 如此皇室血亲,又如此战功赫赫,岂是这几个晚辈可以轻易折辱的? 赵贲直起身,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射向王锴几人,厉声喝道:“混账东西,竟敢对冯将军如此无礼!来人,将这几个目无尊上、玩忽职守的东西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革去现有职司,听候发落!” 求饶声、告罪声顿时响起。 冯般若却道:“慢着。” 赵贲立刻挥手止住上前的兵士,微微躬下身子,请示道:“冯将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每人赏半个月俸禄吧。”冯般若面色寻常,只是轻飘飘地道,“若没有他们,我怎么会知道。” 她仰头看向赵贲,赵贲无端心生出一种被猛虎恶狼盯上的错觉,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她的声音也随即变得冷淡,乃至于严厉。 “我怎会知道你们京畿守备营,护卫帝都、天子亲军,就是这样管理处置军械守备的。” “册录混乱,实物与账目不符,库房管理形同虚设。若是战时,士卒拿着登记在册却根本不存在的兵器上阵,该当如何?若是紧要关头,需要调拨军械,却因这混乱耽搁了时辰,又该当如何?” “武器尚且如此,甲胄呢?粮草呢?其他军资呢?赵将军,这就是你治下的京畿守备营,这就是陛下和娘娘放心托付的帝都屏障?” 赵贲脸色由青转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终于明白,冯般若哪里是要赏罚那几个小卒,她是要借这几个蠢货引出的由头,直指京畿守备营积弊已深的问题,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末将失职,请将军治罪!”赵贲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今日这事,绝无法轻易善了了。 王锴等人早已吓傻,站在另一侧,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安静如鸡。 冯般若冷冷地瞥了跪地的赵贲一眼,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那混乱的库房深处。 “我也行军打仗了不少年了,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新官上任,总不好直接罢黜副将。”她冷淡道,“给你三天时间,我要看到京畿守备营所有军械、甲胄、粮草的清册,必须账实相符,条理清晰。若有半分差池……” 她没有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赵贲浑身一颤。 “至于你们,”冯般若最后看向面如死灰的王锴几人,竟然显出个温和的笑意,“今日将这本东西交到我面前,有功,俸禄当赏。但清点核实的苦差,就由你们协助赵将军戴罪立功,一同完成。做得好,将功折罪,做不好,数罪并罚,跟着他一起到陛下面前去交代吧。”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库房。 留下赵贲跪在地上,冷汗涔涔,以及一群魂飞魄散、终于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篓子的年轻武官。 第84章 故人重逢 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此时此…… 赵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也顾不上拍打袍子上的灰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猛地扭头, 目光如刀子般剐过瘫软在地的王锴几人,从牙缝里挤出命令:“都听见冯将军的话了?还不滚去清点!三日,三日之内若理不出个头绪,不用将军动手,老子先扒了你们的皮!” 王锴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册页和冰冷的兵器架,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赵贲胸膛剧烈起伏。冯般若几乎在他脸上刻下了“治军无方”四个字。而这绝非结束,仅仅是个开始。 相较他这边的愁云惨雾,冯般若脚步则轻快得多。水至清则无鱼,她此刻追得太紧, 引起京畿守备营众人的反感, 那她今后想要开展工作难度也增加了。立威一时, 不可一蹴而就, 她当务之急是要理出一个崭新的守备营。 皇后特地把此地给她,必然是要让她紧紧把这块肥肉衔在口中, 以待策应。既是对她好的事儿,她自然不肯不上心的。 京畿守备营里没有多少人, 冯般若报道后,像模像样地理了一天事, 到了下衙的时候, 就打算回驿馆去了。帝后目前没说过要给她怎样的待遇, 府邸更未恩赐,她虽想回颍川王府,但一想她当年离开上京时不声不响,连越宛清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不免觉得无言以对。 她打马穿过东市,路上买了一块石蜜慢慢地吃。流光好,春衫薄,她骑在马背上,看往来行人笑谈、货郎吆喝,听酒楼里传来的丝竹声,只觉春景鲜活。石蜜的甜蜜滋味从她口中化开,带着草木的润气,漫过喉间,一时间恍如隔世。 这样的好风光,就仿佛她刀尖舔血的四年,从未经历过一样。 但她比之四年前确实是不同了。 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液,都清清楚楚地铭刻着北疆四年的风雪。它们让她与这个繁华依旧的上京,隔上一层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壁垒。 她散漫地在人山人海中走回皇家驿馆,只见驿馆前停着一辆牛车。她没有多想,以为只是旁的什么人,却不想她正要经过牛车,猝不及防从车上跳下一个男子。 他身着白衣,发髻规整地挽在头顶上,衣饰虽然简单,但他形容昳丽,神情恭谨,对着冯般若再次微微一揖,礼数周全,无可挑剔。乃至于虽然多年不见,冯般若也仍然一眼就认出他。 “卫玦?” “母亲。” 冯般若一时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就瞧见牛车的车帘被人撩开,她再看去,里头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冯般若甫一见她便大惊失色,她也不给冯般若溜走的机会,直接唤了一声。 “母亲。” 是越宛清。 她撩开帷帽,里边是一张清绝出尘的美人面。 暮色漫过来,给她周身镀了层柔润的微光。花下暗香缠上她的鬓发,仿佛是远山晕开的清影一般。 冯般若骑在马上,一时间进退维谷。她可以面对朝堂的诡谲,可以应对外人的刁难,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越宛清。她被冯般若丢下四年,彼时她适才小产,身心都是最脆弱的时候,家人背弃,丈夫薄情,竟然是冯般若,送她步入那等孤身一人的艰难的处境。 冯般若张了张嘴,干涩地挤出一句:“……你们怎么在此?” 越宛清扶着卫玦的手下了牛车,走到马前,仰头看着她,柔声道:“听闻母亲今日去了京畿守备营,想着您或许会回这驿馆,便与世子在此等等看。” 冯般若下意识地想藏起石蜜,这个略带孩子气的动作让越宛清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卫玦在一旁,语气平稳地补充:“府中已备下晚膳。有母亲往年喜欢的胡炮肉,菖蒲鸡,鲈鱼脍,和野鸡瓜齑。” 冯般若闻言,心头微动。这些都是她昔日偏爱的菜式,连她自己也许久没有吃过了。她沉默片刻,终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驿馆小吏,声音低哑:“难为你们还记得。” 越宛清立刻上前:“怎么会忘?” 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又像是叹息:“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宛清都记在心里。只是不知这四年,北疆的饮食,可还合您的口味?有没有饿着,冻着?” 冯般若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别开脸,含糊道:“……都好。” 越宛清却不放过她,细细追问:“听说北地多以牛羊肉为主,性燥热,您脾胃弱,可还受得住?我瞧着您比离家时清减了不少,定是吃得不如意。” 冯般若被她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到了从前似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么娇气,反倒是你……” “母亲,”越宛清却忽然打断她,再细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卫玦却道:“母亲如今是镇北将军,总督北疆军政,岂是能久居京中的。”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1节 这话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越宛清立刻嗔了卫玦一眼:“世子!”随即又对冯般若软语道,“母亲别听他胡说。即便不能久居,多住些时日总是好的。您的院子,日日都打扫,一切如旧,和母亲昔年在时都没有变化。” 她絮絮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哪棵花开了,哪处景致修葺了,试图用这些温暖的细节,填补那四年的空白,将冯般若重新拉回“家”的氛围里。 良久之后,灯火细微。驿馆的大门忽地被人推开,一身赭色衣袍的郗道严从内门走出来,瞧见簇拥在驿馆门外的几人,他浅浅笑了,遂问:“将军,既然回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檐下灯火摇曳,暖黄的光将他衣料上暗绣的云纹染得温润透亮。他立在光影交错处,衣袂轻垂,更是肌肤胜雪。此刻唇边噙着浅笑,让人望之便觉惊艳。 越宛清瞧见他,眼中没有分毫惊艳之色,反倒是警觉地将冯般若挡在身后,还不忘侧过头问她:“母亲,此人就是郗道严?” 郗道严不知她是谁,但他此刻另有要事,不免上前一步:“兵部刚送来几份关于北疆防务调整的文书,需要将军过目。” 越宛清已一个箭步上前,脸上堆起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郡王安好,我乃颍川世子妃越氏,久仰郡王大名了。母亲一路风尘,甚是疲惫,正需好生歇息。公务虽要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吧?”她说着,手已经挽上了冯般若的手臂,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郗道严微微一怔,但他修养极佳,依旧从容回应:“世子妃说的是。只是军务紧急,不敢耽搁。将军治军严谨,想必也……” “母亲自然是严谨的!”越宛清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愈发甜软,却字字带刺,“正因母亲严谨自律,我们做晚辈的才更该体贴入微,不能让些许庶务,打扰了母亲难得的清静。何况……” 她眼波流转,在郗道严的脸上轻轻一扫:“母亲的事,自有我们这些家人操心。” 郗道严此刻就算再迟钝也听出点味道来了:“世子妃过虑了。北疆军务此刻都执掌在将军手中,将军安危关系边疆稳定,小王身为部将,也自当尽心辅佐。” “郡王果然忠心可嘉。只是……”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郗道严的脸上又多停留了一瞬,“您这般年轻有为,容貌又这般出众,在军中想必很受关照吧?不知可曾婚配?若是尚未成家,我倒是认识几位京中贵女,个个才貌双全。” 站在稍后位置的卫玦,听着越宛清这番,嘴角微微抽搐。他只觉得尴尬,恨不得当场隐身,只能低咳一声,硬着头皮打圆场:“宛清,少说两句。母亲自有决断。” 越宛清立刻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郗道严被这突如其来的做媒弄得一怔,随即坦然道:“多谢世子妃美意。只是小王一心军务,暂无成家之念。”他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冯般若,又迅速移开。 越宛清将这个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再开口,冯般若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她被夹在中间,左边是笑里藏刀、醋意横飞的儿媳,右边是一脸无辜、却莫名坚持的郗道严,身后还有个试图和稀泥、自身难保的儿子。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此时此刻竟比战场还要凶险? 她深吸一口气:“都别说了。” 她先看向越宛清,无奈道:“宛清,可以了。”随即又看向郗道严,“郡王,文书放我房里就是。” 越宛清脸上刚露出胜利的微笑。 冯般若却话锋一转,做出了决定:“既然都到了门口,就进来一起用饭吧。”她刻意忽略了越宛清瞬间垮掉的脸,“郡王也一起吧。”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越宛清看着郗道严,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个讨厌鬼怎么一点眼色都看不懂?” 这个安排显然不能让越宛清满意,她正要说什么,冯般若一个眼神扫过来,她立刻噤声,只得不情不愿地挽着冯般若往驿馆里走。 经过郗道严身边时,越宛清故意放慢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郡王若是无事,就请自便吧。” 郗道严却像是没听出逐客令,从容道:“既然是将军相邀,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越宛清:“……” 卫玦默默别开脸,假装专注地研究驿馆门廊上的雕花,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于是,一行人便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走进了驿馆。 穿过回廊时,只闻脚步声声,无人言语。一行人各怀心思,径直被引至饭厅落座。此刻气氛微妙,侍从布完菜后便识趣地退下。 越宛清率先拿起公筷,精准地夹起一块最鲜嫩的鸡腿肉,笑容温婉地放入冯般若碗中:“母亲,您尝尝这个,火候刚好,最是滋补。”她刻意忽略了其他两人。 冯般若:“好。” 第85章 驿馆长夜 我听说这京城中有一位孀居多…… 郗道严神色自若, 也执起公筷,动作流畅地夹起一箸清炒时蔬, 稳稳放入冯般若碗中那块鸡肉旁边,语气平和:“将军连日劳顿,也需多用些蔬食,清火益气。” 越宛清眼角微跳,立刻又夹起一块狮子头:“母亲,这是您以前最爱吃的,快尝尝,看是否还合口味。” 几乎是同时,郗道严的筷子也伸向了那盘炙肉,选取了烤得焦香恰到好处的一片:“驿馆的炙肉虽粗犷, 风味却独特, 将军在北疆时似乎颇喜此味。” 冯般若看着自己碗里迅速堆起的小山, 沉默了片刻。 越宛清放下筷子, 拿起汤勺,一边为冯般若盛汤, 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甜美:“郡王对母亲的饮食习惯真是了如指掌呢。不知郡王平日除了军务, 是否也常研究这些琐碎之事?” 郗道严坦然接过话头,也拿起空碗盛汤:“世子妃过奖。不过小王常年和将军同进同出, 同食同寝, 将军的饮食偏好, 自然并非秘密。” 越宛清将盛好的汤放在冯般若面前,轻笑一声:“同食同寝?郡王也与母亲同寝过?” 郗道严面不改色,将另一碗汤也推到冯般若手边,从容解释:“世子妃说笑了。同寝乃指同驻军营, 并非字面之意。将军治军严谨,与士卒同甘共苦,小王敬佩不已。” 冯般若终于忍不住:“食不言寝不语,你们都安静点,想说话等会吃完了出去说。” 越宛清立刻乖巧应道:“是,母亲。”随即却又低声道,“母亲,小心烫。” 冯般若:“我省得了。” 郗道严适时地将一碟易消化的糕点往冯般若那边推了推。 越宛清看在眼里,银牙暗咬,转而看向一直埋头苦吃、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卫玦,语气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嗔怪:“世子,你也别光顾着自己吃,给母亲布菜呀。” 突然被点名的卫玦动作一僵,心虚感更甚,只得硬着头皮,笨拙地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菜,放到冯般若已经冒尖的碗里:“母亲请用。” 冯般若看着碗里那块他无意中夹来的姜片,沉默了一刻。 这顿饭吃得一塌糊涂,冯般若也不知道越宛清抽哪门子风,跟郗道严争宠做什么。郗道严也是,挺大个人了还跟小娘子计较,人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冯般若尚且没有识破他们的机锋来自何处,饭后自顾自地饮茶漱口,随后毫不留情地赶越宛清回去。越宛清急红了眼,冯般若只道:“等我休沐,自然会回去。如今皇后还没有放话,贸然回去,恐怕引得无端猜疑。” 卫玦也劝:“母亲此话有理,不如我们就先行回去吧。” 越宛清含着一包眼泪看她,良久之后她依依不舍道:“那母亲说话要算话,休沐了一定要回来。驿馆哪里住得舒服,床榻硬不硬?夜里炭火足不足?若是缺了什么,定要派人回府说一声,我立刻给你送来。” 冯般若看着她这般情态,心中微软,语气也放缓了些:“知道了。回去吧。” 越宛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卫玦轻轻揽着肩膀,带离了驿馆。 送走这对夫妇,饭厅内瞬间只剩下冯般若与郗道严二人。空气似乎也随之安静下来。冯般若举杯呷了一口茶,转过头问他:“你刚说北疆军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郗道严却避而不答,反而起身,执起桌案上温着的小壶,为她重新斟满了杯中热茶。他靠得有些近,衣袖带起一阵极淡的冷松的气息。他没有立刻退开,就着这个微微俯身的姿势,垂眸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不过是些寻常调动。比起这个……” “将军今日在京畿守备营,感觉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她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微尘。 冯般若端起那杯新斟的热茶:“感觉像是捅了个马蜂窝。赵贲此人,看似惶恐,实则油滑,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绝非一日之功。” 郗道严退回自己的座位,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将军明鉴。京畿守备营盘根错节,各方势力都有眼线。赵贲背后是谁,尚未可知。那几个纨绔子弟,父兄多在朝中任职,动一个,牵一串。”他顿了顿,看向她,“将军今日小惩大诫,敲山震虎,做得恰到好处。既立了威,也未立刻激化矛盾。” “可矛盾迟早要激化。”冯般若抿了口茶,“我要打仗的京畿守备营能为我所用,不是要一个装点门面的仪仗队。” 郗道严旋即道:“说来也巧,我今日在上京城中拜访故旧,听见了一件事儿,不知道您是否也听说了。” “什么事儿?别卖关子了。” “我听说这京城中有一位孀居多年的贵妇人,”他慢吞吞地回答道,“对个外地来的小白脸一见倾心,跟着他跑了。她的儿媳在家里哭了好几日,只说这个小白脸待她不诚心,一定是要骗她婆母的银子。这个故事整个京城都已经传遍了,听说不少人都知道,还说,看这贵妇何时被骗得人财两空、声名狼藉地哭回京城呢。” 冯般若不以为意:“此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郗道严高深莫测地一笑。 冯般若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脑海里下意识地将那故事里的人物品咂了一遍:孀居的贵妇人,外地来的小白脸,她眉头渐渐蹙起,目光狐疑地投向对面那张脸,再联想到越宛清今日那防贼似的态度……随后一口茶水喷出来。她大惊失色:“难道这个贵妇说的是我?” “那小白脸是谁?” “难道是你?” 郗道严好整以暇地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眉梢微挑,语气藏着几分戏谑:“将军以为呢?” 冯般若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心头火起,又惊又怒:“你竟还笑得出来!这……这成何体统!” 郗道严却道:“我却不觉得有何不妥。” “此谣言虽非实情,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他道,“我起初接近您,确实是想凭借您的势力解决北海郡国的战事,实在不行,让我一人能从此脱出也好。您确实也解决了,不是吗?只是用您自己的方式。” “您做了整个北疆的将帅。您解决了侵扰整个北疆百姓的苦难。我从那一刻起,也对您心悦诚服,我甘心一生为您镇守北海,尽管这具身子孱弱、残破,但是没关系,我甘愿为您,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的目光温柔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虔诚的意味。 “我甘愿将我的心献给您。” “在您不知道的地方,它早就为您而搏动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将那份虔诚映照得愈发灼热。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底自己的倒影。 “郗道严……”她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这个故事,或许您听了震怒,但我听了却感觉有些窃喜。原来在这个故事里,那么早,就将您和我捆绑在一起了。”他低声道,“我的名字能并排和您的写在一起,哪怕只是在逸闻轶事里,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冯般若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漾着太过明亮的光,让她一时竟移不开眼。四年风雪在她面前一帧一帧地放送,直到定格在北海之畔,那个吻上。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心,也曾经有一刻为他而跳。 她微微仰起脸,在他带着惊愕的目光中,极轻极快地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分。 “现在,”她的声音喑哑,眼底却泛起淡淡的笑意,“不只是名字写在一起了。” 郗道严怔在原地,唇上那抹温软的触感还未消散。他望着她难得流露出的一丝羞赧,心头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烛火在他眼中跳跃,将那份虔诚映照得愈发滚烫。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微微一顿,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耳畔的一缕碎发。这个动作做得极尽克制,却比任何亲昵都更动人。 冯般若没有躲闪。 这个认知让郗道严的心轻轻颤了颤。他看着她微微抖动的睫毛,在灯下投下细密的影。方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吻还留在唇上,像北地初雪,凉意未散,暖意已生。 “那日在北海,”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也是这样。” 就像此刻,她允许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发间,却不肯再近一分。就像那日在北海的吻,她主动靠近,却在情动时率先移开。她时刻主导他的心意,而他一生,是没有一刻不肯领受的。 冯般若微微侧头,发丝从他指尖滑落。 “我是将军。” “是,”郗道严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温度,“你是将军。” 所以总是克制,总是保留,总是先考虑责任与立场。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2节 “无妨。”他说。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这一次,是两个独立的影子,却靠得很近。 冯般若看着地上相依的影子,忽然道:“天亮了还要去京畿大营。” “我知道。” “那些文书……” “交给我。” 一阵夜风从半开的窗棂潜入,吹动了烛火。冯般若伸手护住摇曳的烛光,郗道严同时伸手去关窗。 “起风了。”他道。 “嗯。”她应。 烛火翕动,人影若何。灯芯渐渐短了,焰心微微发蓝,在将尽的时刻格外明亮地跳动了一下,映得人影也跟着轻轻一晃。最终,火光低伏下去,影子便沉入更深的黑暗里,只余一缕青烟,带着未尽的话语袅袅散去。 冯般若一大早又去了京畿守备营。 晨光熹微中,营门刚刚开启,守门的士卒还在打哈欠,却在见到她的瞬间立刻清醒,慌忙行礼。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第86章 四五十年 那时我还是都曹典事家的小姐…… “将军, 您昨日吩咐加紧清点甲胄库。现如今大部分都已厘清,只是玄字丙号库, 按制应存有禁军制式明光铠三百副,但实际清点,不足百副,且多有残损。” 冯般若接过册子,目光一凝。禁军制式甲胄,管控极严,每一副都有编号,绝不容许如此大量的短缺和损毁。 “账目上如何记载?”她声音冷了下来。 “账目显示齐全,历年核查也均无异样。”赵贲额头见汗,“下官也是刚接手库务不久, 此前皆是副将刘贽掌管。” “刘贽现在何处?” “回将军, 刘副将三日前已经告假, 他母亲亡故, 要回乡丁忧。” 冯般若凝起眉头:“带我去玄字丙号库。” 库房内,果然如册上所记, 空空荡荡,仅存的几十副铠甲也锈迹斑斑, 连接处的皮绳都已糟烂。冯般若仔细检查了库房锁钥和墙壁,并无强行破坏的痕迹, 又见货架空置, 厚重积尘。冯般若心中疑虑更甚。 禁军制式甲胄管理森严, 如此大量的亏空,绝非寻常贪墨或疏忽所能解释,且账目竟能多年天衣无缝? “历年核查,是由谁负责?” “回将军, 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会同营中录事一同核对。” “最后一次全面核查是何时?” “是去年秋狩前。” 冯般若不再询问,转而走近那些仅存的残甲。她拿起一副胸甲,入手沉重,锈迹斑斑,看似年代久远。但当她指尖用力擦过一片锈蚀处,底下露出的金属光泽却并非陈旧黯淡,反而像是新近打制的。 她心下一动,仔细检查甲片边缘的卷曲和铆接处。真正的老旧铠甲,磨损和锈蚀有其自然规律,尤其是受力点和连接处。而眼前这些铠甲,磨损痕迹分布得错落有致,而本该严重锈蚀的夹层深处,反而相对干净。 这不像是在库房中自然存放朽坏的样子,倒像是被人故意做旧,用来充数的。若只是贪墨倒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除非,有人既需要这些甲胄消失,又不能让账面和例行检查出问题。 谁能有如此能量,在兵部和京畿守备营同时运作,瞒天过海?谁能需要大量精良甲胄,却又不能见光? 冯般若越想越觉得后心冰凉。她转过头去看,只见赵贲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冯般若蹙眉看了他一阵,良久,她问:“赵将军,你在皇后手下多久了?” “冯将军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她道,“只是试试你,没想到真的。” 赵贲立刻单膝跪地,低声道:“末将效忠皇后,至今已有十九年。” 十九年。 在冯般若来京畿守备营之前,主官乃是车骑将军陈伦,今岁已经六十开外,又在去年冬天突然称病请辞。而赵奎只是他的副手,陈伦是否是皇后的人,如今已经不得而知,而自赵奎上任,就已经被皇后捏在手里了。按照原本的时间线推断,十九年前,冯般若已经十一岁了。她母亲临海公主刚去世一年,而皇后竟然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打算从赵奎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她转身而去,打马一路赶赴宫中。暑日的上京城燥热逼人,马蹄踩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暑气蒸得宫道泛起浮影,朱红宫墙像在火中灼烧。冯般若勒马立在凤鸣宫前的白玉阶下,守门女官刚要开口,就被她掷来的马鞭截住话头。 “皇后可在?”她问。 “娘娘此刻正在勤政殿伴驾。”女官道,“将军可有要事吗?” “没什么要紧的。”冯般若道,“那我进去等她。” 凤鸣宫里熏香浓郁,水榭边摆着未下完的棋局。冯般若在凤鸣宫前殿踱步,犀角宫灯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四年前,皇后安排了卫玦在这里等她,要把所有的过去都跟她和盘托出。冯般若不由地想,她今日进宫,皇后难道也猜到了吗,皇后又在这里为她准备了什么呢? 她指尖抚过多宝架,在碰到一尊观音像前顿住。那尊观音像是为白玉雕成,又未开光,在整架奇珍异宝前并不起眼,甚至显得平常普通。皇后怎么会将这样一尊观音造像摆在寝殿中呢? 她径自就要将观音像给拿起来,却不想观音像下整个底座突然弹开。暗格里静静躺着一封火漆密信,封皮上正是母亲的字迹:“皇后亲启”。 是临海公主写给皇后的信。 “儿夜观乾象,见帝星晦暗、紫微偏移,此乃天示警兆。复盘旧事可知,女主临朝之时机,实未成熟。其一,北疆兵权旁落,无兵则无恃,根基难稳;其二,三省老臣皆受太宗隆恩,忠心旧主,断无转投之理;其三,般若年纪尚幼,羽翼未丰,无力自保。帝心难测,近来已有猜忌之兆,母亲权势日盛,早已引其忌惮,若再加持女主之议,母亲必成众矢之的,般若亦恐遭池鱼之殃。” “儿今朝饮鸩,非为虚名,而为母亲。儿此生夙愿,唯愿母亲平安、社稷安定。如今以身代之,望消解帝疑、换取蛰伏之机。此后,望母亲暂敛锋芒,待兵权在握、人心归向、般若长成,再图大业不迟。般若年幼,托付母亲悉心照拂。” “儿去矣,未能承欢膝下,实乃毕生之憾。唯愿母亲珍重,勿为儿悲。黄泉之下,儿亦会护佑母亲无忧。” “儿知音,泣血顿首。” 冯般若大为震动。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为此而死。临海公主卫知音,冯般若如今已经记不起她的容貌,但始终记得当年她于灯下垂眸翻阅书卷的身影。她十岁那年,母亲溘然长逝,此后她的身侧也没有母亲,幼鸟失巢,她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薄薄信纸,却像一把匕首,猝然挑开了覆盖在往事之上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露出内里狰狞的血肉。 饮鸩。 这两个字烙得她眼眶生疼。一直以来,她以为是难产而亡的母亲,竟是自愿喝下了毒酒。为了打消先帝与朝臣对皇后女主临朝的疑虑,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一切的猜忌、痛恨、杀戮,终结在她的坟茔之中。 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轻响,以及宫人恭敬的行礼声。 冯般若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张承载着母亲性命与遗志的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细细折好,放回暗格,将观音像稳稳归位。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向自己的手,这是母亲留在世上,最贵重,也是最生动的遗物。 “般若。” 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般若猛地转身,只见皇后站在殿门口,目光落在冯般若手里的信上,瞳孔微微收缩,却很快垂下眼睫,轻声道:“你都看见了。” “我母亲就是因此而死吗?” “你母亲是个傻子。”皇后道,“她明明知道她是我的命,我竭尽心血,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可她却因为朝野猜忌,自己饮下那杯鸩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外可以告诉我吗?” 冯般若隔着大半个内殿望向她。凤鸣宫堆金积玉,鎏金柱上蟠龙衔珠,锦绣地毯铺陈至皇后脚下,熏炉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这是整个虞朝,最为繁华富贵的所在,是皇权的中心。她此前曾以为帝后二圣临朝,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帝后之间,隔着的是她母亲的尸首。 “事情要从四五十年前说起了。”皇后道。 “那时我还是都曹典事家的小姐,正当妙龄,名满上京。当时的明王和羽林幢将卫羽,一同登门向我阿耶求亲,阿耶要我自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一个,我与他们二人分别相见,谈古论今,最终选了卫羽。” “那时的明王,还是先帝最属意的太子人选。因此我与卫羽成婚后,明王妒忌将他赶去了北疆,我们夫妇五六年不曾相见过,后来我千里赶赴北疆,和他一起生活了小半年。就在那小半年中,我有了你母亲,因此回到上京养胎。又过了半年,便生下了你母亲。 可你母亲还在襁褓之中就被迫陷入困顿苦难。先是我阿耶因罪下狱,随后不久,卫羽也战死。彼时我新寡,带着幼女无处栖身,关键时刻明王又来逼嫁,甚至许诺若我嫁他为妾,他愿意将我阿耶从狱中救出,但要求我将你母亲交给阿耶抚养。我本就没了丈夫,如今又要我抛下你母亲,我自然不肯。危急关头,今上回来了。 今上彼时只有十八九岁,还是个少年人。他自北疆归来,说是卫羽的战友,还给我带回了卫羽的遗物。就在那一日,他亲眼见到明王的说客是如何逼迫于我,他虽为我出头,我却因此遭到明王刻意打压,在京中更难立足。彼时我走投无路,想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投河的时候,是今上救下了我们母子,非但施以金银钱帛,更是意欲求娶我,愿意将你母亲当作亲生子来看待。我见他诚心诚意,最终同意嫁给了他。 成婚以后,他为你母亲取名叫作知音,视若亲女,后宅更是空置,只我一人。我一度以为遇到良人,和他一起图谋皇位,不过两三年,便将明王拉下了马,今上成为太子。可是明王离京之前,却想办法见了我一次。他告诉我,他从未派人构陷我阿耶,更不曾害过卫羽。他问我见没见过卫羽的尸首,我未见过,他却知道。卫羽是中箭而死,那支箭矢从他后心贯入,卫羽,是被人偷袭而死的。 明王最后对我说,当年他和卫羽一起求娶于我,其实今上也想来,只是他那时位微言轻,年纪又幼小,所以没能成行。” 冯般若问:“所以是陛下……” “是,后来经过我百般调查,发觉卫羽,的确是死在陛下的冷箭之下。” 第87章 同仇敌忾 我便是阿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冯般若大惊, 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皇后却继续跟她追忆当年的事情。 “我与卫羽成婚不满十载,聚少离多, 即便真是他害死了卫羽,我原本也没想过给他报仇。我原本还以为,只要给他生个孩子,当年我与他因为卫羽的隔阂便能冰消,可我错了。 我和他成婚多年而未育,御医诊脉,往往说他身子孱弱,对我却只字不提。我不信邪,请阿耶找来山野郎中为我诊脉,郎中直言, 我早已被人下了绝子药, 此生都不会再有孕了。 我起初还以为是旁人, 不敢怀疑是他, 可是当我真的找到下毒害我的宫人,想要严加审讯时, 那宫人竟离奇死了。后来我阿耶竟也病逝,他死时我去吊唁, 见他脸色青黑,也是中毒而死。由此我可以断定, 除了他, 这世上没有旁人了。” “既然他不将我视为妻子, 我也不必将他视作丈夫了。”皇后道,“我为他纳妾,看着他一步一步图谋,最终又在我的助力之下登上皇位。可这皇位他坐得不安稳, 因为他这一生,只会行军打仗,不善治国理政。我就在这样的地方,三十年如一日,培养出了我自己的势力。” “起初我也没有想要他的皇位,我只是想要我的女儿有个依傍。知音聪颖异常,于国于家颇有志向。我为她精心挑选了你阿耶,随后又担忧等我百年以后,陛下不再爱重她,她只能任人欺凌。因此是我做主,让她入朝为官。她为官后如鱼得水,颇有建树,却招致旧臣猜忌,质疑我们母女,有窥伺神器之心。 我与你母亲深谈,你母亲觉得由我执掌神器,亦无不可,可我那时候竟还对陛下心存幻想,不愿如此。直至明威八年,你十一岁。 你母亲所做的一桩决断出了问题。我明白是陛下猜忌,蓄意嫁祸,可却无能为力。而后天降异象,朝野四处传言纷繁,说有崔氏女欲牝鸡司晨,篡位谋朝,更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母亲,我的女儿蛊惑所致,甚至拿出了你母亲结交朝臣、言辞不当的证据。你的母亲被迫向陛下上疏,辞官回家。可是辞官还不够,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为了保住我,你的母亲,饮下鸩酒,自杀身亡。” “她死前就已经写了这封绝笔信,说来这封绝笔信,还是你交给我的,你还记得吗?” 冯般若听了这话,摇了摇头。 “你那时候年纪太小,可能还不记得。”皇后道,“她知道你阿耶怯懦游移,便将这封信放在你的枕下。你母亲刚过身,你哭闹着要我在冯家陪你。我的宫人在收拾床榻的时候,找到了这封信,由此得知了你母亲身死的真相。” “般般,我不愿以你母亲的遗志勉强于你。今日你要怎样做,全都由得你。”皇后凝望着她,凤袍曳地,眼眸在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以及切肤的丧女之痛。 “你且想清楚。一旦功成,你便是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受万民朝拜,承千秋基业;若一朝功败,你我便同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可即便身陷囹圄,死生终究能相守,总好过天人永隔。” 她也不急听到冯般若的回答,可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冯般若已经抬起眼睛,眼眸中是一片寒潭般的清明。 她的目光凝着锋芒,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殿内的熏香雾气。 “母亲信中所言三事,”她一字一顿,“北疆兵权,我已执掌。朝中老臣,已换新血。” “至于我冯般若,已然长成。” 冯般若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金砖映出她的身影。 “母亲当年,以身为盾,护佑阿外与我。”她道,“她未竟之路,我来走。她未能扫清的障碍,我来除。她期盼的时机,我来争。” 她又近一步,已能清晰看见皇后眼底深藏的波澜。 “北疆铁骑,如今只听我冯般若调动。三省六部,在阿外多年布局之下,亦有可用之人。”她略一停顿,“从今日起,我冯般若听凭阿外驱策。”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3节 “母亲信中要您蛰伏待时,但如今,时机不是等来的。是争来的,是夺来的。自此刻起,我便是阿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殿内熏香袅袅,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坚定、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望向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良久,皇后望着她,浅浅一笑。眼眸中流转着一种压抑多年、终于能看到破晓曙光的锐光。 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喟叹: “好。” 冯般若自宫中出来,已经是傍晚了。 暮色四合,将朱红宫墙染成一片沉郁的紫褐色,天际最后一丝余光挣扎着,如同这摇摇欲坠的大虞皇权。暑气未散,闷沉沉地压在心头。 皇帝沉疴难起,却愈发纵情声色,犬马驰骋,丹砂金石。如今窃国,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或是一场看似意外的变故。 她牵着马,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宫人们垂首敛目,悄无声息地行走,如同阴影里的暗影。这偌大宫城,看似平静,内里却早已被蛀空,只差最后一阵风。 四年沙场浴血,她以为是为了边疆的百姓,以为是证明自己即便是在陌生的地方仍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佐证,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是母亲与皇后布下的一着暗棋。然而真相揭穿之后,她却甘愿做这枚棋子。 她如今站在高处过了,知道站在高处或许不错,但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绝非寻常可比。她也记得她阿耶就是在这里拦住她,告诉她不要踏上母亲的后尘。 她也知道,甚至皇后有可能骗了她,故事根本不是她讲的那样,她跟陛下根本也没有那样多的深仇大恨。 但是不重要,都不重要。 她母亲的死是真的,她既然知道了,总不能将母亲的苦难轻轻放下吧。 皇后野心昭然若揭,即便她不肯帮她,她也不会放弃夺位。她又能眼睁睁看着阿外,看着那个代替母亲从小抚育她,疼爱她的女人去死吗。 既然皇后和母亲都希望她这样做,她也不可能违背吧。她和皇帝难道感情就深厚,难道皇帝在那个位子上,就一定比皇后做得更好吗? 现在有多少政事都是由皇后代理,有多少朝臣是真心拥护皇后,只怕连皇后自己都说不出来了。更何况,她想起那时,王百龄对她说的话。 行至宫门,值守的禁军见她出来,恭敬行礼。冯般若她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暮色中巍峨如巨兽的宫阙。随后,她一夹马腹,骏马嘶鸣,载着她投入上京城华灯初上的夜色之中。 冯般若重回驿馆时,檐下已挂起了灯笼。她将马鞭扔给迎上来的仆从,穿过庭院,远远便瞧见自己的窗棂上映着一点温暖的烛光。 她推门进去,果然见郗道严坐在窗下的矮榻上,就着烛火看书。他闻声抬头,眉眼在暖光里秀丽如许,棱角柔和:“回来了?您这上勤的路越发难走了,竟然耽搁到这时辰。” 他语调轻松,像是随口打趣,目光却在她脸上细致地逡巡了一圈,看出她眉宇间未能完全敛去的沉郁。 “有事耽搁了。” 冯般若径自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那点灼热。她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摩挲,良久,又仰头看着他。 “我今日也听说了一个故事。”她声音有些发涩,眼睛看着跳跃的烛芯,并不看他,“古时候有一个女人,皇帝的两个儿子都喜欢她,她最终选择了小儿子。” “可是成婚后,她却发现这个小皇子并非诚心待她。他算计她,偷偷杀死她的阿耶,在她生下一个女儿后就给她下毒,让她此生都不能再生育,后来更是间接害死了她的女儿。” “这个女人不想忍耐了,想要奋起反抗这个男人,哪怕他是个皇帝。倘若是你,是会支持这个女人吗?” 郗道严翻书的动作顿住了。 室内静了一瞬,只听得烛花轻微爆开的噼啪声。他合上书册,将其轻轻放在一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这个故事里的女子,”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她最初选择小皇子,是慕其才华,还是恋其权势?” 冯般若仍看着烛火:“或许兼而有之。更或许,只是当时年少,被虚情所惑。” 郗道严点了点头:“那后来,她欲反抗,是因自身受辱,还是为枉死的阿耶与女儿讨一个公道?” “皆有。”冯般若道,“也是为了,不再做他人俎上之鱼肉。” “既然如此,”郗道严笑道,“何谈支持与否?” “若我是她身边之人,早在她阿耶枉死时,便该助她查明真相;在她被下毒时,便该为她寻医问药,肃清奸佞;在她痛失爱女时,便该是她倚靠的脊梁。” “报复一个负心薄幸、狠毒无情的男人,尤其是当他身居至尊之位时,”他顿了顿,“需要的不是意气之争,而是缜密的谋划,是足以撼动的力量,更是一击必中的决心。” “若这故事是真的,那么她想做的,不是悖逆人伦,而是为自己讨还公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 冯般若心头猛地一跳,倏然抬眸看他。 他却不再看她,伸手拎起小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将她杯中凉掉的残茶泼掉,重新注上热气腾腾的清水。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 冯般若缓缓吸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头松弛下来。她伸出手,重新拿起那凉透的茶壶,央他重新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却没有喝,只是捧在微凉的掌心里。 “是啊,”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落定的决心,“只是讨还公道罢了。” 第88章 选拔女官 深宅之内,当真缺少才智卓绝…… 夜色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窗外的虫鸣不知早在何时就已经停歇,只余一片万籁俱寂。 皇后跟冯般若摊了牌, 自此之后,皇后的一切异样谋划都有了答案。皇后不但册封她为将,还陆续将她女兵营的骨干论功行赏。武官也就罢了,她更是先后选拔了不少女性文官步入朝堂,起先朝野上下还有些反对的声音,可陛下并不表态,因此不久,皇后的新旧势力早已遍布朝野。 冯般若也曾问她是从何处选拔的女官。 彼时皇后执起一枚永子,并未立刻落下,抬眼看向冯般若:“我朝开国以来, 固然是男子主政, 世代相袭。可你细想, 那些簪缨世族、朱门显宦的深宅之内, 当真缺少才智卓绝的女子么?” 她将棋子轻轻置于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微响。 冯般若是臭棋篓子, 她连郗道严都下不过,遑论此时此刻的皇后了。她随意将棋子按在盘上, 又仰头看向皇后。 “千百年来,在世人眼中, 女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是家族利益联姻的筹码, 是终归要成为外姓人的,故而不值得倾注心血栽培。”皇后语气平淡,“可倘若,我亲自为她们指出另一条路呢?” 她将手中的棋子下到冯般若的命门, 随后顾不得她大惊失色,只是粲然一笑。 “难道女儿身就不可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之上,身着玄端朝服,手持玉圭玉笏,与三公九卿并肩,共议国政民生,决断天下机要吗?就非得一生困于后宅方寸之地,争宠固宠、打理庶务,或是作为父兄夫婿晋升的筹码之上。” “当那些世家家主们意识到,他们家中那个原本要被用作联姻的女儿,有机会凭借自身才华,获得远比通过婚姻更直接、更稳固的权势与荣耀时,在他们眼中,女儿,还会是那个只能藏在绣楼深闺,或是立于珠帘之后的无声附庸吗?” 冯般若仰头望着她,眼中很快闪过很多人的脸。 越宛清,江碧同,老北海郡王的姬妾们乃至于郁渥真和洛云容。 她们每个人都颇有才干,哪怕是洛云容。虽然她看似柔弱,但实际坚韧不拔,只是在世俗的影响下,在世道对女人的规训下,她不得不在失身给库莫提后选择从一而终,不得不忍受他的内宅争斗,不得不为他诞育子嗣,甚至,她不得不感动于他对她的深情厚爱,选择和他一同赴死。 她从没有想过,假如库莫提是真爱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舍弃她。 事到如今也不能说库莫提不爱她了,只是他们两人求仁得仁罢了。 冯般若眼前闪过系统留给她的任务。 身为封建社会的大家长,当之无愧的“母亲”,却要仗着这个身份欺辱残害其他女人,使这个女人身心受苦,由此才能永远地将她绑定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想起她劝越宛清和离时,越宛清对她说,不和离并非舍不得世子,而是舍不得母亲。 她将自己手中的棋子落在盘上,仰起头看向皇后:“既如此,般般向阿外举荐一个人。” 时间过得很快,七月流火,冯般若才刚整妥了京畿守备营的具体事宜整饬出个头绪,理顺了各营轮换、城防布控的关节,就已然接到她上任以来的第一件大事,陛下秋狩。 秋狩是虞朝历代的老传统了,是历代帝王彰显武力、怀柔远邦的重要仪典。每年早在四五月间,太常寺、卫尉寺乃至少府监便该开始筹措,一应车马、仪仗、场地、护卫,千头万绪,繁复无比。此前朝野上下早有流言揣测,皆言陛下龙体欠安,今年的秋狩怕是要搁置作罢。孰料此刻,宫中却突然颁下旨意,不仅敲定了秋狩具体事宜,更将她这位手握部分京畿兵权的女将军,一并纳入了随行之列。 秋狩孟秋望后择吉举行,猎场地势复杂,林深草密。又听闻陛下近来龙体愈发违和,受不得丝毫惊吓,却点明让三位皇子随行。陛下膝下唯有这三位皇子,可是各个大皇子闻马嘶则惊,二皇子见血光即晕,三皇子心智尚幼。平时皇帝都很避讳让这三位皇子出现在朝臣面前,可如今的旨意上却明明白白地点了三位皇子随行。 像这样的龙子凤孙带入这号角长鸣、弓马激烈的猎场,届时场面若稍有混乱,则刀剑无眼,马蹄践踏,只怕想要护住他们三人,也是难上加难。 可是旨意已下,无可转圜。 在这满朝上下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暑气渐敛,晓风添凉,弹指间便到了秋狩当日。 当天,冯般若一身玄色轻甲,按剑立于观猎台侧下方。她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她带来的北疆精锐已潜伏进猎场各个关键位置,掌控了这片区域。 吉时已到,鼓乐声喧天而起,御驾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而至。 皇帝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下龙辇。他身着象征至尊的赭黄骑射服,却更显面色灰败,眼窝深陷,步伐虚浮,仿佛那身沉重的荣耀已将他压得不堪重负。冯般若这是四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清皇帝,心头微沉。 皇后所言不虚,这位天子,确已是强弩之末。 紧接着,三位皇子依次现身。 大皇子痴肥臃肿,华丽的骑装被撑得紧绷,上马时笨拙得险些栽倒,引来近侍一阵慌乱。 二皇子面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身形单薄,侍从牵来的温顺小马打了个响鼻,都惊得他向后瑟缩。 三皇子则懵懂地依偎在嬷嬷身边,睁着天真的大眼,对即将开始的围猎浑然不解。 皇帝在御座上勉力坐定,浑浊的目光扫过台下,祝祷、献酒、焚帛、诵祝文,一套繁复的礼仪轮番上场。待礼毕,他终于能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示意狩猎开始。 号角再次撕裂长空,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狩猎正式开始了。 骏马奔腾,箭矢破空,众人的欢呼与野兽的哀鸣交织在一起。风掠过草尖,焦灼的阳光炙烤草尖,不由带起一股草木烧焦的香气。 明明是八月天气,她穿着单薄的甲胄站在阴影之下,也情不自禁觉得天气炎热,令人躁动不安。而在其中,只有手中剑柄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凝聚。日光白晃晃地刺眼,远处草场与林地的交界处依然在炎炎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浮影。 猎场上的喧嚣似乎被这闷热凝滞了。大皇子笨拙地骑在特意挑选的温顺牝马上,那马儿不过小跑几步,他便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攥着缰绳,引得近侍内宦一阵紧张地簇拥呵护。 更远处,二皇子的随从兴冲冲地驱赶出一只麂子,想为殿下创造机会。那麂子腿上已带了伤,蹒跚着闯入二皇子视线。李睿下意识地张弓,箭软绵绵地飞出,连麂子的毛都没碰到。那受伤的野兽哀鸣一声,挣扎着淌下血迹。二皇子一见那红,脸色霎时比麂子的皮毛还白,手中镶金嵌玉的角弓登时落地,人竟晃了晃,被左右慌忙扶住,喂水扇风,好不忙乱。 此刻最为闲适的乃是今年二十八岁的三皇子。他此时正被乳母抱在怀里,坐在阴凉处的软椅上,用小手指着天空飞过的鸟儿,咯咯直笑,对周遭的紧张与窘迫浑然不觉。 这场皇家狩猎,俨然成了一场精心排演的、处处透着无力与衰颓的滑稽戏。 就在众人注意力或多或少被几位皇子吸引时,号角再次长鸣,新一轮的围猎开始了。更多的骏马奔腾起来,试图驱赶出更深处的猎物。 也就在这新旧动静交替、人心略微分散的刹那,有一支明显偏离了兽群轨迹、劲道十足的流矢,裹挟着刺耳的尖啸,自侧后方一片茂密的林子里破空而出,目标明确,直射御座! “护驾!”近侍凄厉的嗓音瞬间变调,场面如同沸油泼水,轰然炸开! 御前侍卫本能地举盾前冲,文官们惊恐退避,女眷的尖叫划破空气。 几乎在流矢出现的同一瞬,冯般若已骤然拔剑出鞘。 “北疆十六军封控猎场,京畿守备营,护卫陛下,擅动者格杀勿论!” 令下,她身后那些如同铁铸般的北疆精锐,霎时如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出。 冯般若提前多日,布置至今,所耗人力物力极大,布置不可谓不严密。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甚至未能真正闯入御座十丈之内,就被一名校尉凌空劈落,断箭掉在尘埃里,连御阶的边都没沾到。 场面在最初的骚动后,迅速被冯般若和她的人控制住,混乱被压缩在极小的范围内。理论上,陛下应当安然无恙。 然而,龙椅之上的皇帝却在流矢出现的刹那,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震。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坚硬的龙椅靠背上。那张因长期病痛而蜡黄浮肿的脸,先是一白,随即如同染缸泼墨,迅速涌上一股不祥的、骇人的青紫色。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仿佛有浓痰堵住了气息,又像是生命正在急速流失的证明。 他想抓住什么,枯瘦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徒劳地抓挠着,却什么也握不住。浑浊的双眼圆睁着,瞳孔里倒映着慌乱的人影和刺目的阳光,但那光芒正急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一口浓稠的、发黑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鲜血溅落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溅落在冰冷的御阶之上,也溅了几点在皇后伸出的、颤抖不止的手背上。 随即,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口血被抽干,身体彻底软倒,如同一尊失去支撑的泥塑,歪倒在龙椅之中,再无半点声息。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4节 “陛下——!” 皇后凄厉的呼声穿透了短暂的死寂。她扑到皇帝身边,也顾不得什么凤仪威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脸色煞白。 场面愈发混乱,太医连滚带爬地冲上观猎台。 第89章 圣慈太后 皇帝冲幼,宜有德者辅政 皇帝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痉挛, 他似乎想看向身旁皇后,眼神里充满了未尽之意。就在皇后带着哭腔喊出“陛下”、伸手欲扶住他的瞬间, 皇帝猛地向前一倾,晕倒在了观猎台上。 皇帝急病昏迷,国事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在几位重臣的恳请下,依照祖制,皇后选定年岁最长的皇长子卫显暂摄监国。只是这位新晋的监国,早已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只会抓着母后的衣袖,身体不住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御驾匆匆返回宫中,皇帝被移入寝殿, 汤药不进, 一直昏迷。朝堂上下, 人心惶惶, 京中上下流传起陛下即将龙驭宾天的传言和对继任者的忧虑。这三位皇子,无论哪个, 相比也担不起治国大任吧。 谣言甚嚣尘上,直至三日后, 皇帝幽幽转醒。 他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眼神亦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张口第一句话, 便是要屏退所有内侍与宫人, 只留下皇后一人。 寝殿内烛光摇曳, 映着这对结缡四十余载的帝后。皇帝艰难地抬起手,皇后立刻紧紧握住,那双手,早已不复年轻时的丰润, 却依旧是他最熟悉的温度。 “阿锐,”他唤着她的闺名,声音微弱如同游丝,“朕怕是不成了。” 皇后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出言欲止住皇帝的话头,却哽咽难言。 “朕这一生亏欠你良多,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也未能护住知音……” 提到早逝的临海公主,皇后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显儿愚钝,睿儿孱弱,桓儿尚幼。”皇帝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这江山太重,他们扛不起。朕只能托付给你了。倘若他们能有一个像般般那样争气就好了,般般一人,胜过朕三个皇子。倘若……她是朕的血脉……” 他死死攥着皇后的手,眼中是最后的托付:“阿锐,帮朕看着这卫家江山,还有我们的孩子。” 皇后泣不成声,将脸埋在他枯瘦的手掌中,重重点头:“臣妾遵旨。” 得到她的承诺,皇帝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如残烛般渐渐涣散,原本气若游丝的声音却陡然拔高:“教他们都进来!” 话音未落,殿外宫人、内侍便鱼贯而入,锦靴踏过金砖地,发出整齐而压抑的声响。刚一踏足勤政殿,众人便齐齐跪倒,脊背贴地,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殿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如乌云压顶。 皇帝脖颈微微昂起,声音穿透殿内的死寂:“朕驾崩以后,国事便由皇后暂代!朕之子年幼,懵懂无知,皇后智识过人、心性坚韧,由她监国,朕很放心!” “很放心……” 说罢,他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手臂无力垂下,再也不动。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片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这位执掌江山数十载的帝王,已然溘然长逝。 旋即,无数宫人伏地恸哭,哭声从压抑的呜咽转为撕心裂肺的哀号,混着内侍慌乱的呼喊、甲胄碰撞的脆响,搅得勤政殿天翻地覆。唯有俯在龙榻之侧的皇后,眼中透射出一种冰冷的、讥讽的光芒。 皇帝待她的情有几分真,几分假,想必皇帝自己也说不清。如今他在临终之际,将江山社稷托付给她,将他的三位皇子都托付给她,为的不过是想保住大虞基业,想要她一生尽心尽力为他辅佐子女,为卫家当牛做马。 他向来算无遗策,只是这次漏算了一点。 便是皇后待他,早已全无真心了。 皇长子卫显在一片混乱与仓促中继位,尊皇后崔氏为皇太后,因皇帝年幼,由皇太后垂帘听政。 然而,新帝登基不过月余,便有臣工上表,言“皇帝冲幼,宜有德者辅政”,请尊皇太后为“圣慈皇太后”,加“配天云章”尊号。 朝堂之上,风云变色。 以中书令王弘为首的守旧老臣激烈反对,称“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痛心疾首。然而,冯般若手握北疆精锐,驻军于城外,如今已是皇太后最强大、最毋庸置疑的后盾。 皇太后则在内,开始运用垂帘之便,效仿前朝旧例,设立铜匦,大力擢升崔氏外戚及投靠她的寒门官吏,罗织罪名,大肆清洗反对派。朝堂之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昔日盘根错节的势力被连根拔起,皇太后的权势也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就在此时,烽烟起于陇西。 起兵者,竟是那位素有孱弱之名的二皇子卫睿。 他非但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般在封地苟延残喘,反而在远离京师的陇西之地,亮出了隐藏多年的锋利獠牙。原来他多年来的病弱昏聩,皆是伪装,暗中早已结交边将,蓄养死士,更与部分对卫氏专权极度不满的世家大族和旧臣残余势力秘密联络。 他传檄天下,痛陈崔氏鸠占鹊巢,牝鸡司晨,屠戮宗室,祸乱朝纲,声称清君侧,复卫虞,一时间,竟也引得不少暗怀异心者景从响应。 叛军势头极猛,且二皇子卫睿本人也用兵诡谲,绝非庸碌之辈。他避开冯般若主力驻防的京畿要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下数州,兵锋直指咽喉之地。 皇太后震怒,立刻任命冯般若为大都督,统领十万玄甲军,总揽平叛事宜。 冯般若再度披甲,率麾下北疆铁骑出征。临行之夜,她的姑母虢国夫人赶来见她。 “李睿此人,既能隐忍至此,其心智必非常人。他敢起兵,必有倚仗。你此去,切忌因怒兴师,因急冒进。” 冯般若沉默片刻,道:“侄女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虢国夫人却道,“你想着皇后,想着你母亲,想着你身上的担子。但你要记住,战场上,最先要想的,是你自己和你手下几万儿郎的性命。仗打输了,什么都没了。”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我当年也曾如你这般,总觉得要一往无前,荡平一切。后来才懂得,有时候,退一步,缓一缓,是为了更狠、更准地出手。” “姑母……” “去吧。让卫睿看看,由他看不起的女人带兵打仗,他竟全无招架之力。” 说着虢国夫人仰头看她,柔声叮嘱:“多余的话不必说。我只告诉你,仗要打赢,人,也要活着回来。皇后需要的是一个能继续为她执剑的冯般若,不是一个战死沙场的忠魂。” 分隔四年,冯昭蘅早已出嫁。虽然大姑尖酸刻薄,与她多有不睦,但是她嫁妆丰厚,父兄姑姨皆得力,高家也没有人敢奈何她的。郎君待她也好,她此刻终究是懂得了姑母当年的心意。 她因此与虢国夫人产生的隔阂,再来追究恐怕就略有不妥了。临行前夜,虢国夫人前来送她,已经满不在意了。 郗道严也想和冯般若一同出战,但冯般若打的是速战速决的心思,打定主意不肯带他。当夜她引得郗道严和虢国夫人一起喝酒,虢国夫人本就喜爱年轻俊朗的郎君,何况猝然见他,一夜妙语连珠,教他连酒杯也不曾放过一下。等虢国夫人灌醉了郗道严,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冯般若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冯般若系紧胸甲,将佩剑挂在腰间。府门外,玄甲军已列队等候。战马踏着碎步,旗帜低垂。 冯般若翻身上马,接过缰绳。 “出发。” 冯般若率玄甲军抵达四野之地时,看到的便是对面严整的营寨和飘扬的“卫”字大旗。斥候回报,叛军依山扎营,控扼水道,营盘布局深得兵法要领。彼时她就心头一凛,自觉此次出征,只怕是不能速战速决了。 第一战在平原展开。 卫睿没有固守,反而主动派出精锐骑兵发起冲击。玄甲军惯于冲锋陷阵,但叛军骑兵甲胄更厚,马匹也披着皮甲,显然是有备而来。冯般若仅凭一杆长枪接连挑落数名叛军骑将,鲜血溅在她玄色的甲胄上,迅速凝结成深褐色的斑块。 叛军的抵抗异常顽强,绝非易与之辈。 卫睿坐镇中军,令旗挥动,侧翼的弓弩手开始进行精准的抛射,箭矢越过前线,专门瞄准玄甲军后续跟进的步兵阵列。同时,有小股叛军轻骑试图绕后,袭击运送辎重的车队,被冯般若预留的游骑拦截,双方在战场边缘展开缠斗。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白日鏖战,双方在广阔的战场上反复争夺每一寸土地,伤亡与日俱增。夜晚则互相派出斥候与死士,袭扰营盘,刺杀将领,无所不用其极。 冯般若发现,卫睿用兵极其谨慎,善于利用地形,且情报异常灵通,几次她设下的诱敌深入之计,都被对方识破,反而差点被其反制。他就像一条潜藏在浑水下的毒蛇,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第四日,天气骤变,狂风卷着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卫睿抓住时机,利用风沙掩护,派出一支全部由死士组成的尖刀,直插冯般若中军帅旗所在! 同时,他埋伏在侧翼山林中的主力骤然杀出,试图将玄甲军分割包围。 风沙弥漫,视线受阻,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号声混杂在一起。冯般若的亲兵死死护住帅旗,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沙土。 冯般若挥枪格开劈来的马刀,反手刺穿一名叛军的咽喉,厉声喝令:“吹号,让左翼向中军靠拢,右翼向前压,挡住他们的分割!” 就在她分心的一瞬间,敌军侧翼寒光一闪。卫睿隐在乱军之中,弓弦震响,一支狼牙箭已到面前。 太快了,冯般若旧力刚去,新力未生,身形正处于最不易变向的瞬间。她瞳孔急剧收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 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此处吗? 她回枪不及,一道青灰色身影猛地从旁侧撞来,挡在她的身前。 利器穿透甲胄、撕裂血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 作者有话说:一些皇后加封的细节参考了武则天哈[狗头叼玫瑰] 第90章 恳请为帝 若夜有风至,便是我魂魄归来…… 郗道严挡在她身前, 那箭正中心口,透背而出。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 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那支势在必得的箭矢穿心而过,箭镞甚至从他背后透出了一小截,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青灰色的衣衫。 冯般若或许在那支箭矢向她射过来时,心生出一种对死亡的惋惜,然而那些惋惜在此时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了。 在她眼前,郗道严身体由于遭受重创而剧烈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硬是咬着牙, 用剑拄地, 稳住了身形, 将冯般若牢牢护在身后。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是那双平素里流珠泣玉的眼睛此刻却像蒙尘的琉璃一般,光泽迅速消散。 “摩罗!” 惊诧之后, 冯般若只觉得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血色浸染。她一把扶住郗道严的身体, 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会来!”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可发出的声音轻得, 根本教她听不见。有鲜活的血从他的唇角、胸口,甚至是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之中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她冰冷的甲胄上, 渐渐汇成一条暗色的小河。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他却已经软软地向后倒去。她揽住他的腰,掌心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那是从他心口汩汩涌出的血。 “摩罗!”她的声音仿佛是卡在喉咙里,此时此刻,嘶哑得不成调。 她平时是个还算能言善道的人吧,可此时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什么法子都没有。她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是他答不出,他已经什么都答不出。 他倚在她臂弯里,眼睛还望着她,目光却已经涣散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在她腕间轻轻划过,留下最后一点微凉的触感。 她抱着他,想起上次抱他还是在他刚去上京时跟他一起参加的那次宫宴。那时他为人作弄,她救了他。 许久没有抱过他了,他竟然更瘦,轻飘飘地在她手中没有分量。仿佛在她面前的并非他的身体,而只是一具躯壳罢了,随着魂魄的抽离,这具躯壳僵冷、生硬、变色。这可以是任何人的躯壳,唯独不是他的。 敌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双方拼死抵争,刀刃相击声、号角声、喊杀声……刺耳欲聋。 冯般若的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人渐渐冰冷的身躯,看着他心口那支仍在微微颤动的箭羽,看着他唇角那抹凝固的血色。 她轻轻将他放在地上,伸手合上他仍半睁着的眼睛。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肌肤时,她整个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似的,颤抖了一下。 可再抬头时,她眼底最后一点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杀啊。” “一个不留。” 冯般若翻身上马,她举起长枪,掌心热辣辣的,还沾着郗道严的血。 “杀——” 仿佛是来自地狱嘶吼。冯般若率先冲入敌阵,长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玄甲军见主帅如此,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 她不再防守,不再顾忌。每一枪都直奔要害,每一式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有人砍中她的左臂,她反手削掉对方的头颅;有人刺向她的坐骑,她跃下马背,枪尖贯穿偷袭者的胸膛。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5节 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她只是机械地挥枪、突刺、劈砍,像一具不知疼痛的杀戮机器似的。 卫睿在亲兵护卫下且战且退。他看见那个浑身浴血的女将如修罗般撕开一道道防线,直逼他而来。 “拦住她!快拦住她!”他惊恐地大叫。 但已经晚了。冯般若单枪匹马挑飞最后一个护卫,长枪如毒蛇般刺向卫睿的咽喉。 卫睿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地,□□瞬间湿了一片。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皇子!” 冯般若双眼猩红,此刻她的枪尖就停在他喉前半寸,冰冷的锋芒激得他浑身哆嗦。 她看着这个瘫软如泥、涕泗横流的男人,杀意如沸水般在胸中翻涌,压抑不住,枪尖微微颤动。 他还不能死。 最终,她手腕一翻,用枪杆重重砸在卫睿颈侧。他哼都没哼一声,晕死过去。 “捆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太后要活的。” 叛军见主将被生擒,顿时溃不成军。玄甲军乘胜追击,直杀到日落西山。 彼时,冯般若终于勒住战马。她环顾四周,尸横遍野,残阳如血,将地上那些早已干涸的暗色血迹映得愈发刺眼。 “收兵。”她没有找寻,只是调转马头。 战场清扫持续了整整三日。 冯般若与无数士兵一起清理堆积如山的尸首,将尚存一息的袍泽抬下去医治,活捉俘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天际盘旋聒噪。 可是她始终没有找到郗道严的尸首。 “找到他了吗?”每当有负责清理的校尉前来回报,她都会打断对方,问出同样的问题,但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校尉低头回避她的视线:“回将军,尚未。战场混乱,尸首堆积,辨认需要时间。” 她不再追问。 捷报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皇太后下旨重赏三军,擢升冯般若为镇国大将军,并明令将叛王卫睿押解回京,献俘太庙。 皇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镇国大将军府,规格之高,远超常制。金银绢帛只是寻常,更赐下丹书铁券,许冯般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此等殊荣,本朝未有。然而,比这些厚赏更令她动容的,另有他物。 此前没有府邸,冯般若一直渴望皇太后赏她一个,如今有了,她却不愿意回去住,仍是整夜借宿在驿馆之中。 那日虢国夫人并没有让他真的喝多,当日她出发,他便带了少少几人远远跟在后头。他本以为,她不想让他跟着,他便远远地帮她就是了。只是那时,他见到她实在是躲不过。 她不能死。 他给她留了一封书信,就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之上。他在书信中写,“将军,见信如晤。” “我想您大概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封信,倘若您见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我死了。 我的生死自是我的命数,还请您不要为我伤心。若能为您而死,也算是我得偿所愿,您该为我开心才是。 我死后不会即刻转世投胎,我会游览名山大川,在江流天地之中,遥祝您境遇通达,所向披靡。 请您惜青云,加餐饭,不必念。 若夜有风至,便是我魂魄归来。” 自他死后,冯般若一直没有哭过。 她读了这封信,仍然没有哭。 她反而笑了,她就知道她拦不住他,她知道他心中志向,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知道,该如何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份。 她甚至有些宽慰。 是真的吗,他仍在这个世上,只是她看不到他,同时他也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他甚至还会回来看望她。 甚至他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她还可以感知到。 她垂下眼睛。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是干涩的,眼皮摩擦眼球仿佛是摩挲着一张砂纸。她的眼球在砂纸之中,为他打磨出一匣举世罕有、价值连城的珍珠。 她将这颗珍珠交给他,交给每一阵夜里的风,并请求这些风将它带给他。 请求他常来看她。 常朝之上,气氛异常诡异。 被褫夺爵位、身着囚服的二皇子卫睿竟被特许上殿。他跪在玉阶之下,以头抢地。 “罪臣卫睿,僭越谋逆,罪该万死!然经此一役,罪臣幡然醒悟,皇太后临朝以来,肃清朝纲,慧眼识才,使寒门得路,天下归心!更有镇国大将军如此栋梁,护佑山河,此非天意眷顾大虞,降下圣主何为?” 他猛地抬起头,高声疾呼。 “陛下冲龄践祚,难当重任!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计,臣卫睿,恳请皇太后陛下,顺应天意民心,革故鼎新,正位登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时至如今,皇太后离登基只差最后一旨诏书。但是大家都拿捏着,试探着,谁也不敢先说,谁也不敢先提。只因女主临朝古未有之,离经叛道。 谁也没想到,最先恳请太后登基的,竟是这个刚刚被冯般若打得一败涂地的叛王。 随即,更诧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怯懦、胆小、痴肥,甚至在龙椅旁都坐不安稳的大皇子,如今的皇帝,竟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御阶前。而他手中捧着的,是传国玉玺。 他仰头看着珠帘后端坐的皇太后,声音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他抬起头来,却露出一双堪称幼稚的眼睛。他其实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实在称不上是冲龄践祚,但是朝野上下无人质疑,他便也这样说。 “母后,当皇帝太累了,儿臣年幼,做不好。这江山,还是交给母后来掌管吧。”他将玉玺高高举起,“儿臣卫显,恳请母后登基为帝!” 殿内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帘幕之上。 然而珠帘之后,皇太后的身影端坐如山,纹丝不动。 中书令王弘等少数几个还站着的旧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反对的声音。连先帝亲子、企图谋反叛乱的皇子今日都已俯首称臣,连当今皇帝都自愿禅位,他们还能说什么? 冯般若按剑立于武官首位,玄甲未卸,风尘未洗。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珠帘,看着那被举起的玉玺,看着满殿或真心或恐惧或迫不得已而跪下的臣工。 从这一刻起,一个旧时代,彻底结束了。 良久,皇太后缓缓道。 “皇帝年幼,诸卿所请,亦是为国考量。此事容本宫,细思之。”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其实郗道严的结局早就注定了,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轮回和续写。 虢国夫人少年从戎,战功赫赫,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在一次平叛之中惨遭暗算,夫君为其挡箭而死。时间滚滚,侄女和姑姑走上了一样的道路。 但是这条道路通向的却不是完全一样的方向,冯般若注定不会辞去军职,沉沦酒色,她还有更多的使命。 所以最后的结局会有变数也说不定呢。[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91章 女主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洛河, 十里渡。 王二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渔民,几代人都在洛河上讨生活,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被河风吹得黝黑皴裂。这日清晨,雾气还未散尽,他像往常一样摇着小船,在河心下了网。网沉得异乎寻常,王二心里一喜,以为是撞上了鱼群。 可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渔网拖上船时,却被网中的东西骇得跌坐下去。 那不是什么鱼群,而是一只巨龟。 巨龟通体玄黑,龟甲大如磨盘,边缘泛着一种暗沉沉的光泽。这龟极有灵性, 一双豆大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不挣扎, 也不畏缩。 王二定了定神, 凑近了细看,这一看, 更是魂飞魄散。 只见那黑得发亮的背甲上,竟天然生着几道扭曲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纹路, 他虽不识字,但依稀能够认出上头雕刻着什么“天下”之类的字眼。 “天爷……” 王二噗通一声跪在湿滑的船板上, 对着那巨龟连连叩头。他虽愚钝, 也知这东西非同小可, 绝非他一个草民能沾染的。 他也顾不得打鱼了,手脚并用地将船划回岸边,连滚带爬地跑去找到了当地的里正。里正闻讯赶来,一看之下, 也是脸色大变,立刻封锁了消息,亲自带着几个心腹,将那巨龟小心翼翼地请入一个装满清水的大木桶,盖上黑布,火速报给了县尊。 县令闻报,鞋都没穿好就冲了出来。待他亲眼看到那巨龟和背甲上清晰无比的天书,只觉得一腔热血直冲头顶。 这是千古未有的祥瑞,这是泼天的富贵砸到了他头上! 他强压下狂喜,立刻下令封锁整个十里渡,所有知情者严禁外传。同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搜肠刮肚,调动了毕生所学,字斟句酌地撰写贺表。文中极力描绘祥瑞之神异,将龟甲文字与皇太后的德行功绩紧密相连,称此乃上天垂象,命世之符,是德合乾坤,明并日月的印证,更是女主天下的预兆。 写完贺表,他用火漆密封,唤来最得力的亲信衙役。 “八百里加急!昼夜不息,直送京城!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衙役也知道轻重,将公文匣死死绑在胸前,翻身上了县里的快马,一鞭抽下,马蹄踏碎晨雾,带着这足以震动朝野的祥瑞,向着京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继巨龟之后,各地祥瑞也接踵而至。 西山围场翌日便有官员上报,亲眼目睹凤凰来仪,有五彩神鸟环绕行宫鸣叫三日,声动九霄,引得无数百姓焚香跪拜。 同一日,太庙也来禀报,称太宗亲手所植、已枯槁十余年的古柏,竟在一夜之间抽发新枝,绿意盎然。 在这股愈演愈烈的风潮中,卫氏宗亲的动向,尤为引人注目。 已被削去王爵、圈禁在府的二皇子卫睿,竟主动联络各地宗室,联名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劝进表。表中,他痛陈自己往日愚昧,盛赞皇太后临朝以来的文治武功,直言其天命所归,非人力可违,恳请皇太后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万民为念,顺天应人,正位宸极。 与此同时,名义上仍是皇帝的大皇子卫显,竟三次捧着传国玉玺跪在凤鸣宫外,请求母后为天下计,登临大宝。 面对如此局面,朝中重臣,无论原本是后党、帝党还是中立派,此刻都看清了风向。祥瑞、宗亲、朝臣乃至天意与民心,所有环节都已打通,所有障碍皆已扫平。 时机,已然成熟。 承天门外,汉白玉的御道被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只等待着它的新主人,上前踏出那一步。 十一月初一。 寅时刚过,天色墨黑,承天门外冠盖云集。文武百官身着庄重朝服,按品阶肃立,从殿前汉白玉广场一直排到遥远的御道尽头。 辰时正,景阳钟撞响,沉浑的声浪一波波传开,震彻云霄。紧接着,鼓乐大作,庄严的礼乐如同潮水般漫过整个宫城。 皇太后銮驾自凤鸣宫出。三十六名身着玄甲、手持钺斧的金吾卫开道,其后是手持香炉、宫扇、罗盖的宫女仪仗,浩浩荡荡,庄严肃穆。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6节 她今日未着皇太后丹凤朝阳礼服,而是一身特制的玄衣纁裳。衣袂之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以金线绣成,在晨曦微光中流转着暗沉而威严的光泽。头戴天子冠冕,十二旒白玉珠串垂落面前,遮住了她的眉眼,只留下线条冷峻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腰间佩着的,是一柄长剑。 玉辂行至承天门下,停驻。 她起身,步下銮驾。内侍欲上前搀扶,被她止住。 偌大的广场,成千上万的臣僚、宫人,此刻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她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皇极殿的御道。 她走得很慢,玄色的袍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佩剑与玉组轻轻相撞,发出泠泠清音。十二旒珠玉在她面前微微晃动,折射着初升的日光,让人无法窥探其下的神情。 渊渟岳峙、不容置疑。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她一步步,走得平稳坚定无比。 当她终于立于皇极殿前,初升的朝阳恰好跃出宫墙,万道金辉洒落在周身,为她一身玄色衮冕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 她缓缓转身,面向脚下如潮水般匍匐的臣民。 礼官高唱:“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如同实质的巨浪,层层涌来,震动着殿宇,也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新帝微微抬手,珠旒轻晃,声音透过玉珠传出“众卿平身。” 冯般若按剑立于武官首位。多日不见,她瘦多了,只是一双眼眸仍是黑黝黝的。新帝崔锐登基,改国号为“昭”,改年号为永徽,而冯般若此刻受封都督中外诸军事,她是新朝最锋利的剑,也是最坚固的盾。 崔锐登基,筹谋了整整四十年。 四十年有多久呢。 这四十年里,她先是失去了父母丈夫,随后又失去了女儿,甚至她还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自己的外孙女。时移世易,如今她的满堂故旧皆已经死了,站在她的面前,和她相对而立的,是从锦绣堆里抚养成人,又在烽火狼烟中历练多年,终于能凭借军功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的,她的外孙女。 山呼万岁的声浪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握住自己腰间悬着的那柄剑。如今茶凉人散,只剩下这柄剑还握在手中。 她能感受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惊惧,审视,谄媚,还有藏在恭敬下的不甘。那些曾与她有所争执的老臣,此刻都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官袍下摆,扫过丹陛,扫过她一步一步走来的、那片曾经浸透鲜血的土地。 这万里江山,终于落入她的手中。 此刻有轻盈的细雪,在无边的静谧之中落在她的身边。随后天地色变,日月轮转,坚硬的,怀揣着雪粒的冷风打湿她的鬓发,连月色也苍白。在这无边无际的苍白寂静之中,天边拢上一轮血月,随着最后一声爆竹的声音停下来,整个人间刮满了温润、潮湿的风。 第二年的清明。 太庙内外,守卫森严,玄甲军与金吾卫层层布防,冯般若亲自在此护卫。 新帝崔锐携三皇子于太庙主殿举行祭祖典礼。香烟缭绕,钟磬齐鸣,仪程有条不紊地进行。 宗正寺卿卫崇亲自主持仪式,他举止从容,面容悲戚恭敬。却在转身引领新帝与三皇子上前献酒时,手中酒樽不慎跌落,顷刻之间,局势大变。 “轰隆!” 太庙一侧的偏殿大门猛然被撞开,数十名身着杂乱服饰、却行动矫健的死士如同鬼魅般涌出。与此同时,部分原本肃立在百官队列末梢的低阶官员和侍卫中,也有人发难,拔出隐藏的短刃,直扑祭坛的中心。 他们的一行明显是要刺杀皇帝。 冯般若冷笑一声。她还没死,就有人敢在她面前刺杀皇帝了?她瞬间拔剑出鞘,身形如电,一步跨上丹陛,挡在了新帝与三皇子身前。玄甲军亲兵反应迅捷,立刻收缩,结成圆阵。然而叛匪准备充分,且里应外合,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庄严肃穆的太庙,顷刻间沦为修罗场。 她却没有固守,被动防御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利。她飞身攀上石柱,见卫崇此刻正孤身站在包围圈的外围。所谓擒贼先擒王,她当即从防护阵型中跃出,直扑向他。长剑在她手中化作一道银色闪电,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卫崇没料到冯般若如此悍勇,竟敢孤身反冲,慌忙举剑格挡。 “铛!” 一声巨响,卫崇只觉虎口崩裂,长剑几乎脱手。冯般若的剑势却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第二剑已如毒蛇般刺向他的咽喉。 “冯般若!你可知道我是……”卫崇惊骇大叫。 话音未落,剑尖已精准地没入他的喉头。 卫崇双目圆睁,捂着喷血的脖颈,缓缓倒下。然而就在此刻,冯般若斩杀卫崇,准备回身肃清残敌时。 “桓儿!”身后传来皇帝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冯般若猛地回头。 只见三皇子瘫倒在皇帝怀中,口中不断吐出黑色的血液,鲜血正迅速染红他的祭服。 冯般若瞬间冲回,伏倒在三皇子身边。 三皇子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近处几人的耳中。 “母亲,不要喝酒,酒里有毒。” 他目光转向皇帝,带着最后的依恋和恳求:“母亲,以后的日子我不能再陪伴母后了,还请般般……般般为我代劳,请般般,代我好好守着母亲,护您一世安稳无忧。”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掌滑落,眼睛缓缓闭上,再无声息。 先帝三子,卫显不堪为帝,难担社稷之重;卫睿悖逆作乱,形同叛逆之徒;卫桓则早逝薨亡,魂归九泉。 先帝血脉中,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已然死完了。朝堂无主,人心浮动。如今别无他法,唯有从旁支宗室之中择贤而立,方能安定社稷、抚慰万民。 ----------------------- 作者有话说:马上就要大结局了呜呜呜呜,舍不得大家[爆哭][爆哭] 第92章 封皇太孙 册封冯般若为皇太孙,以定国……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择立旁支,确是眼下唯一可行之道。” “当务之急, 是尽快议定人选标准,从诸王公子弟中,遴选德才兼备者……” 朝堂之上议论纷纷,看似是为国分忧,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为自己属意的人选造势。眼看一场新的权力争夺即将上演,就在此刻,一位素以刚正闻名的御史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 他面向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臣以为, 诸位同僚所言在理, 然择贤一事, 关乎国本, 不可不慎,更不可不公!” 他环视众人, 目光如电:“敢问诸位,何为贤?是读通几本圣贤书, 还是懂得几句治国策?若论贤能,满朝文武, 谁人之功勋、谁人之才干、谁人对社稷之贡献, 能超越大都督?” 他直接点出这个人物, 整个大殿随之一静。 “大都督乃陛下嫡血,乃端慧临海大长公主之女,身负皇室血脉,并非毫无根基之外姓。此为其一, 血脉纯正!” “其二,功勋之著!北拒蠕蠕,护我山河;内平叛乱,安定社稷!此乃擎天保驾之不世之功,岂是寻常宗室子弟安居王府所能比拟?” “其三,才干之强!文能协理京畿,武能统帅三军,此等经天纬地之才,正是承继大统、开拓盛世之不二人选!” “其四,亦是先帝临终之心愿,先帝曾亲自说,大都督一人,远胜他三个男儿数倍!”他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惊,“若舍此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而另寻所谓旁支之贤,岂非舍本逐末,更寒了天下忠臣良将之心?若因此导致边疆不稳、将士离心,何人可担此责?!” “故臣斗胆直言,既然需从旁支择贤,大都督身负陛下血脉,功盖当世,才具无双,更是先帝属意之人!此乃天意民心所向!臣,恳请陛下,册封冯般若为皇太孙,以定国本,以安天下!” 老御史的声音在太和殿内回荡,余音未绝,短暂的死寂之后,一道声音响起。 “张御史,我知道你的独子曾在玄甲军中服役,可你也不能因此这样违背天地良心啊!” 是礼部一位侍郎,他大跨步出列,面色因激动而泛红:“陛下!臣以为不妥!大都督之功,固然彪炳史册,然皇太孙之位,关乎宗庙承继,礼法森严!自古储君立嫡立长,纵是旁支,亦需循宗法序齿。大都督虽功高,终究是女子之身,且其名录入宗谱牒册之事尚未议定,如此仓促册立,恐非礼也,难以服天下悠悠众口!” 他话音未落,一位身着紫袍的翰林学士便疾步出列:“李侍郎所言,实乃迂阔之见!昔年太宗皇帝起于行伍,亦非以序齿承继大统,凭的是安邦定国之才、济世安民之德。如今大都督战功彪炳,威震四海,此正是上天所赐之擎天巨木,岂可以寻常礼法拘之?” 紧接着,兵部尚书道:“李侍郎此言差矣!礼法?敢问李侍郎,当叛军作乱、社稷倾危之时,是礼法能退敌,还是序齿可安邦?大都督以女子之身,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若因循腐礼而弃此擎天之柱,才真正是违背天地良心,动摇国本!” 又一位监察御史昂首而言,声震殿宇:“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大都督平定北疆时,河西七州百姓箪食壶浆;剿灭叛军时,中原父老焚香祝祷。这般民心所向,岂是区区宗法序齿可比?若拘泥古礼而弃社稷栋梁,才是真正的违背祖训!” 冯般若听见这个声音,觉得甚为陌生,不由转过头一看。那监察御史虽未看向她,但眉目清正,原来是故人。 他是宋俞。 一别也有六年了,当日他还是让他绣龙袍,只会搞出一条五爪蛇的笨蛋,如今已经是监察御史了。 几位边疆大吏的急奏恰在此时送至,内侍当众宣读。奏章中皆言漠北十部闻大都督名而胆寒,边关将士皆愿效死,若得大都督承继大统,边疆可保百年太平。 满殿寂静中,丞相出列,他看清了形势,此刻终于拍板定论道:“老臣历经三朝,所见俊杰无数。然如大都督这般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者,实属罕见。当此非常之时,当选非常之人。若拘泥成例而失此良才,他日史笔如铁,必责我辈迂腐误国!” “臣附议!” “大都督不立,何人可立?” “请陛下明断!” 拥护之声再次高涨,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质疑。 珠帘之后,皇帝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知道,时机已至。 “李爱卿忧心礼法,亦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居高临下,年近七旬,她头上却不见一丝花白,目光更是沉静,甚至染上一点浅浅的笑意,“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朕之天下,乃是冯般若凭实力守住,冯般若之功,堪配山河;冯般若之才,足继社稷;其血脉,亦源自卫氏,更得先帝遗命相托!此非朕一人之私愿,实乃天意、民心、军心所向!” “若论礼,护佑江山、安定黎民,便是最大的礼!若论法,有功必赏,有能者居之,便是最正的法!” “朕意已决!” 皇帝霍然起身,珠玉碰撞,声响清脆而决绝。 “册封冯般若为皇太孙,入主东宫,即日颁诏天下!再有妄议者,”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以动摇国本论处!” “吾皇圣明!” 这一次,再无人敢有异议。所有臣工齐齐跪伏在地,山呼之声,震彻寰宇。 下朝以后,冯般若跟随皇帝去往勤政殿。 皇帝卸下冠冕,没有了珠旒的遮挡,她眉眼之中显出一点倦色。侍女上前轻柔地为她按压头颈穴位,鼎中龙涎香冉冉升起,又是一年夏。 “今日之后,你便是众矢之的。”皇帝道,“你可准备好了?” 冯般若站在她身后数步之内,良久她回答道:“我不知道,试试看吧。” 皇帝非但没有睁开眼睛,更良久没有作声。冯般若以为她睡着了,却在此刻,她又开口了。 “帝王之路,是孤绝之路。你今日能凭借军功、凭借朕的威势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他日,便需凭你自己的能力、你自己的手段,让那些人永远闭上嘴。” “朕能为你扫清障碍,铺平道路,但最终,这条路由你自己走。你明白吗?” 夏日炎炎,虫鸣鸟啼不绝如缕,即便是摆放了冰鉴,整个勤政殿里仍是闷热的。虚幻的太阳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交织又分散。 冯般若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自己按在剑柄的手上,这只手曾挥剑破盾,能执掌千军,如今,要去执掌那枚更为复杂深奥的玉玺了。 或许这一切,早在她母亲写下绝笔书,为篡国大业慷慨赴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宿命交织,变化莫测,但是冥冥之中,一切都将她引诱到这条艰苦卓绝的道路上来,她从没有过回头的余地,没有哪怕一刻。 “让我试试看。”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早夭的女儿。良久,她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几乎淹没在殿外聒噪的蝉鸣里。 当恶婆婆不如当街溜子 第67节 “去吧,到东宫去吧,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 冯般若躬身:“是。” 其实当皇太孙比她想象中的容易很多。 在她原本的设想之中,事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一切都需要她紧紧盯着。但是事实情况也不至于这么严苛,朝野之内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彼此之间虎视眈眈,有时候只需要她扯动一个线头,另一个人就自投罗网了,她再不必费心布局,只需要决断就好。 前日,有御史弹劾户部一位侍郎在漕运事务上中饱私囊,证据算不上十分确凿。她只是将那份弹劾奏章暂时压下,未作任何批示。不过两日,吏部那边便有人恰好呈上了那位侍郎结党营私,以及其门生在外任上贪渎的更翔实罪证,条条清晰,直接将其钉死。 她瞬间明了,与户部侍郎素有嫌隙的吏部官员正在虎视眈眈。她甚至不需要去追问是谁递来的刀子,只需要在她认为合适的时机,轻轻落下那一刀便可。 又譬如关于北疆军饷拨付的争议,兵部与户部吵得不可开交。她只是在一次听取汇报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去岁冬日,北疆似乎比往年更寒一些,听闻冻伤了不少士卒。”没过几天,户部便重新核算,挤出了一笔额外的御寒物资款项,兵部也顺势退了一步,不再坚持最初的全部数额。 她再不必像从前在军中那样,事事冲锋在前,如今,她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东宫里,判断局势,观测风向,然后,在最关键的位置落下决定胜负的棋子。 越宛清经她举荐之后,先后在翰林院、鸿胪寺历练,今岁冯般若被册封为皇太孙后,她辗转来到东宫就职。此时此刻,她倒是比卫玦更忙碌些,自陈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回到府中了。 今日闲来无事,冯般若看着自己识海之中未完成的任务,将她唤来,问她:“你可愿和卫玦和离?” 越宛清:“太孙为何这样问?” “我早有此意。”冯般若道,“早在六年前我就曾问过你了,我问你要不要和卫玦和离,当时你怕与他和离之后无处可去,不愿和离。如今你的命运已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了。” “你不必再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戚。” 越宛清怔怔地望着她,良久之后,她问:“我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您一直想让我和卫玦和离。在新婚之夜,您为我们穿上了棉衣,在回门之际,您也曾因为大长公主的屏风一事苛责卫玦。我甚至还察觉到,您只要稍微偏向我,就会浑身颤抖、头发蜷曲,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似的。” “我一直想知道这是什么缘由,今日,您能告诉我吗?” ----------------------- 作者有话说:这章是过渡章,没啥东西,下章大结局哦[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93章 万事终结 无需重来,亦无…… “可以。” 出乎她意料的, 冯般若肯定的回答她,甚至坦诚的有些残酷。 “我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认识你时我二十六岁, 但实际上,我的灵魂只有十四岁。我在十四岁的一夜玩火自焚,死在了灵岩寺。有人救了我,送我去往了卫玦迎娶你的那一日。” “他告诉我,若我听他的话,做一个恶婆婆,破坏你和卫玦之间的关系,使你和卫玦和离,离开卫玦。他就会帮我死而复生,让我能够回到我年轻的身体。所以我绞尽脑汁的想要破坏你和卫玦, 可是你太无辜, 又太通透了。” “很多事情都不是你的错, 我不可能因此苛责你。而那人却不允准。他藏在我的身体里, 对我施以残酷的刑罚,不瞒你说, 真的很痛。” “你也知道我,我不太愿意被人勉强着做什么。所以我不愿做他的傀儡, 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 以至于为了不再伤害你, 做了很多在他看来不可饶恕的事。他说我做这些伤害你的事儿会让卫玦更爱你, 我或许曾有一刻相信,但是现在来看,卫玦的爱,值什么?” “我跟你说这些也并非是为了逼迫你, 或者要你同情我。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我已经找到了和他和平相处的方式。但是此时此刻,我还是要问你,愿不愿意与他和离。” 冯般若望着她,如今她也是一身女官装束了。此时的越宛清和六年前的越宛清早已不能同日而语,她不再是只能依附于人的菟丝子,她是松柏,是沧海,是展翼翱翔的鹰,她的未来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切都由她自己的说的算,不必靠丈夫,也不必靠儿子。 越宛清对冯般若很重要。 冯般若细细想来,她母亲过世的早,越宛清出现,接替母亲,为她扮演了一段时间母亲的角色。她那时懵懂年幼,若没有越宛清在身侧,她更难以在这个成年人的世界生存下去了。 此刻她静默不语,等待着越宛清的答复。无论她选什么,冯般若都不会干涉。 良久之后,回应她的是越宛清跪在她面前。 “多谢太孙据实以告。” 她道:“我愿意与颍川王世子,卫玦和离。” “我与他和离,也并非是太孙的旨意,而是我不想与他一起生活。正如太孙所言,自我入宫以来,我的命运都掌握在了我自己的手中,我不再需要一个束缚,一个主宰。” “越宛清,惟愿余生常伴太孙左右,为太孙建言献策,略尽绵力。若太孙有意,请受宛清一拜。” 她盈盈一叩,冯般若不偏不倚受下此拜。 “我会为你们赐下和离书。”冯般若道,“我会允诺卫玦,只要他同意和离,我即刻让他袭爵。” 越宛清闻言,眼眶里缓缓盈满泪珠,但她一颗也没有让它掉落下来。 “多谢太孙。” 不出冯般若所料,不过两日,卫玦已经办妥手续。旨意随即下达,准其袭爵。然而,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是“颍川郡王”,而非其父的“颍川王”。一字之差,爵位便降了一等,食邑、仪仗、权柄皆随之缩水。 皇太孙的承诺当然会兑现,但恩宠的深浅,由她定夺。 当日,卫玦脸上血色尽褪,他想冲去东宫质问,想向皇太孙讨个公道。 但他不敢。 如今的冯般若是皇太孙,是储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那道旨意看似轻飘飘的,只是一张明黄色绢纸,落在他肩上却重如山岳。他若敢有半分异议,恐怕连郡王爵位都保不住了。 他只能将无尽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深深伏下身去,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臣领旨,谢恩。” 而最后的任务已经完成,系统也被冯般若唤醒。系统在查阅冯般若完成任务的全过程之中,看着虽然过程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但是最终还是和离了和卫玦和越宛清,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冯般若道:“我完成的不好吗,非常好吧,而且虽然用了六年,但实际我觉得也不算很久。” 【可是宿主这样做,后续追妻火葬场就无法开启了】 “那可不关我的事。”冯般若立刻阐明关系,“我虽然曾经做过卫玦的母亲,可我也不能左右他的想法吧。他追不追妻本身就是我不能决定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可是这就违背了这本小说的原意】 “或许你们的思路可以打开一点呢?” 冯般若问:“或许,一代女主越宛清出将入相,读者们也很喜欢看呢?” “也没必要一辈子围着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打转吧?她明明有着这样广阔的未来,何必要把路走窄。” 冯般若说完,还仰起头,促狭地一笑。她不知道系统能不能看到她的脸,但是她如今摆了系统一道,心中是真的很爽。 【经主系统判定,宿主任务已经完成】 【宿主要返回十四岁吗】 “不了。” 冯般若出乎它意料地拒绝掉。 “我现在很好,重来一次我也不会做不同的选择。” “我不想回去再经历一次。” 她独自坐在东宫灯下,看着纸上墨迹慢慢干涸,然后抬手,将那张纸凑近烛火。火焰舔舐上来,迅速将纸张卷曲、吞噬,化为灰烬。 过去已矣。 她如今是皇太孙冯般若,脚下是通往天下的路,身边是需要守护的江山与臣民。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流过的血,失去的人,背负的债,都真真切切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无需重来,亦无可更改。 她吹熄了灯,殿内陷入黑暗。唯有窗外一点残月清辉,冷冷地照进来,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自此之后,她的识海中一片空虚静谧,再也找不见系统的踪迹。 冯般若就这样当着她的皇太孙,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监国也一日比一日得心应手。东山寺有天竺僧人来此挂单,她偶得闲暇,便去东山寺和他谈经论道。 不谈国事,不论朝局,她在这里感觉到静谧。或许她已经渐渐在岁月变换中遗忘了她自己,但她会在这里找回来,看到自己年少诵经礼佛,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些日子。 正值更深露重,冯般若与恒法师父下罢了棋,孤身一人撑伞走下山路。这条路她已然走的很熟,听惯晨钟暮鼓,僧人唱经。 她手里提了一把纸伞,顺着东山寺漫长石阶一步一步下行。两旁雨打竹林,满耳是沙沙的响声。 夜风吹过竹叶,远远地从高山上来,扑上她脸庞。她笑了一声,顿住脚步,想起皎如朗月的少年。 她与他相见,也常是这样的深夜。他赴死前告诉她,若夜有风至,便是他的魂魄归来。 若真是他的魂魄该多好。 她扬起一只手,尝试去抓抚那自千里之外奔赴而来的风。纸伞掉在地,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徒劳无功。 她垂下眼,正准备拾起掉落在湿滑石阶上的纸伞。 “太孙近来可好?” 陌生又熟悉。 她曾以为此生再不会有机会听到了。 她的背脊瞬间僵直,没有立刻回头,仿佛怕惊散了这过于真实的幻听。但五指却猛地收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非在梦中。 她极慢、极慢地转过身。 石阶上方,竹林掩映的朦胧雨雾里,站立着一个清瘦的影子。他未撑伞,长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略显苍白的颊边,一身旧袍也湿透了,勾勒单薄的轮廓。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眉眼如旧。 他有影子。 不是魂魄。 冯般若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刻凝滞了。周遭的雨声、竹叶的沙沙声,仿佛都瞬间退远,变得模糊不清。她的目光锁在他身上,从他湿漉漉的头发,到他清晰的下颌线,最后落在他心口的位置。 “郗道严。” “是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