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杀手私奔》 第1章 [古装迷情] 《和杀手私奔》作者:纪朝歌【完结】 文案: 玉荷公主江芙诗被下旨与穹勒族首领敖牧和亲。传闻敖牧生性残暴,妾室多暴毙而亡。 她本以为自己有去无回,谁知送亲途中,护卫队里竟多出一个人。 此男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路沉默寡言。直到刺客突袭,他才手起刀落,血溅劲衣,眼中杀意凛然,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新婚之夜,敖牧带着醉意逼近,江芙诗绝望闭眼,只听一声剑锋破空,敖牧轰然倒地,鲜血染透了鸳鸯喜被。 这时她才得知,眼前之人哪是什么普通侍卫——是索命无数的第一杀手,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头号煞星。 明知他杀人不眨眼,但为了活下去,江芙诗强忍颤抖,轻轻揪住他的衣角,小声哀求:“求你,带我走。” 原以为他会弃她不顾,却听他忽然开口:“跟着我,你不怕?” 怕,江芙诗当然怕,可为了活命,她只能昧着良心说谎。 “我不怕。” 她不知这简单的三个字,在他冰封的内心凿开了怎样的裂痕。自此亡命天涯,她再未受过半分委屈。天寒地冻,伸手结冰的天气,男人敞开貂袄将她紧紧裹住,不让北风伤她分毫。 脚印一深一浅地陷在雪地里,前路杳杳,男人忽然低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抓紧我,别掉下去了,我的公主。” * 矜贵公主x孤狼杀手 双c、双洁、1v1、he、马甲文学、绝命大逃亡 女主/医毒双绝/扮猪吃虎/男主唯一的例外 男主/美强惨/高冷/身心双洁/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都只属于女主一个人 男主为本文的武力值天花板 架空古言,一切设定均为情节服务,勿考究。 文案写于2023年9月20日 修改于2025年11月11日 截图保存。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 复仇虐渣 美强惨 冰山 公路文 主角:江芙诗/玉荷 湛霄/寒刃 配角:甲乙丙丁 其它:纪朝歌/著 一句话简介:公主x杀手,和亲路上私奔 立意:掌心化雪。 第1章 “公主,又如何?”…… 秋风凛冽,枯枝在寒意中簌簌颤抖,呼出的白气转眼化作细碎霜花。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 宫女青黛端着鎏金手炉进入马车,给玉荷公主江芙诗取暖。 江芙诗依靠在堆满锦缎软枕的厢壁上,神色恹恹,看上去大病未愈。 青黛赶紧拿来一件雪狐毛滚边的黛色斗篷给她披上,关切道:“殿下,您还好吗?” “再有半日路程,就回到京城了,您再歇息会。奴婢已提前让小厨房准备了温补的参汤,回府就能喝上了。” 对上青黛泛着青黑的眼睛,江芙诗掩唇咳嗽了几声,说:“这些时日,亏得你在侧悉心照料。” 回想起那日江芙诗意外落水差点淹死。 青黛的双眼瞬间湿润,两行清泪顺着脸庞落下,当即跪在江芙诗跟前,惶恐叩首:“是奴婢该死,没能护住殿下,若您有个闪失,青黛万死难辞其咎。” “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青黛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却仍跪着不肯起身,声音哽咽:“殿下心善,可奴婢终究是失职了。” 见青黛大有长跪不起的姿态,江芙诗打发她去看看前头到哪处驿站。 等人一走,江芙诗立马将手里的鎏金手炉搁下。 其实她早就好了,装的真难受。 每年秋分后三日,皇家御苑枫林尽染,本是赏秋的最佳时节。 可半个月前,秋澜雅集的最后一天,玉瑶公主趁她不备将她推下了湖,导致她呛入寒潭水引发高热惊厥,没能跟着参加完雅集的皇室队伍一起回京,只能留在御苑养病调理,直到现在才返程。 玉瑶的动手非常隐蔽,大家都以为她是自己不慎失足。 表面上看,她因为落水卧病在床。 但实则等御医一走,她立马给自己施了针灸,不出三日就恢复了。 在被皇室接回宫前,她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医女,一手针灸术出神入化,医毒双绝。 之所以伪装成病恹恹的模样,一来是想隐藏自己的底子,毕竟在外人看来,她是不受宠又体弱多病的废物公主。 二是她要趁这个好机会,收集不容易弄到的药材。 用苍耳子粉末拌制夜交藤汁液,再加上三味乌头、蟾酥、璜床子制成的药粉,可以让人浑身瘙痒,七天七夜不得安宁,且无色无味,不会被人察觉,只会以为是秋季燥火引发的风疹。 她早已盘算好,要怎么让玉瑶悄无声息接触到这 ‘七日痒’。 这些年来,玉瑶因妒生恨,始终觉得是她这个“乡野公主”分走了父皇所剩无几的关爱。有皇后撑腰,玉瑶的刁难从未停止,而她为求安稳,对以往那些不伤根本的小动作一忍再忍。 可这一次,玉瑶竟狠毒到要取她性命。 既如此,就别怪她以牙还牙。 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行了半个时辰,突然停了下来。 江芙诗掀开马车帘角,还未来得及询问为何停车,护卫统领柳梓迎了上来,恭敬道:“殿下,前方起雾分不清方向,请殿下在此处稍等片刻,末将带两名护卫探路确认方向就回。” 从皇家御苑回京,会穿过一片狭长的迷雾谷,这里常年雾气缭绕,十步开外难辨人影。 江芙诗对此略有耳闻,回到车厢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可等了许久都不见柳梓回来,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正欲吩咐青黛击鼓传讯,几道呼啸的箭响忽然划破空气,插在马车的木质车厢壁上。 “啊,殿下小心!” 随着青黛一声惊呼,马车的车厢竟被一道凌厉的剑气整个震碎。 江芙诗被碎木与气浪狠狠掀飞,发髻散乱地跌倒在地,脑袋嗡嗡作响,一道汹涌的血气从喉间溢出。 方才还整齐的宫装被划开数道裂口,露出的小臂上满是细碎的擦伤,飞扬的尘土让她止不住地咳嗽,连带着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咽下嗓中腥甜,江芙诗赶忙睁眼看向四周,竟见青黛及其侍卫全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青黛,青黛!” 她立马搭上青黛的脉象,须臾间便有了判断。 没死,是被剑气震晕了经脉。 她能躲过一劫,是车厢帮她挡住了。 能有这么强剑气的人是谁? 难道是知晓车里的人是公主,要来刺杀? 雾气环绕,凌乱的脚步声从周围涌了上来,全都停顿在前方的竹林里。 尖锐激昂的女声透过迷雾传来:“别跑!” “寒刃!你灭我残月教满门,今日被尔等堵在这里,势必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慰藉我一百六十八名师门的在天之灵!” “狗贼,赶紧束手就擒!” “今日这迷雾谷,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江芙诗定睛一看,一群身穿月白劲装,手持长剑的女子团团围绕在竹林边,剑尖指向竹梢处迎风而立的年轻男人。 他裹在流动的雾霭里,一张银质面具自眉骨覆至下颌,只留一双眼瞳在外,玄色暗纹紫袍随风轻轻翻卷,连漫过面具的雾气,都似被他周身散出的凛冽气息冻成了细碎白霜。 江芙诗皱眉凝望,从言语判断,白衣女子是残月教弟子,而这被称为寒刃的男人,是他们的灭门仇人。 方才那道剑气,估计是他们双方交手时不慎波及至此的余劲。 此时此刻,她们正全神贯注,根本没注意到这里还有被牵连的人。 湛霄漫不经心地挥动手中的折玉剑,剑气随着他的动作在身侧流转,幻化成细腻的霜雪,如碎星般簌簌飘落。 他眼帘微抬,目光扫过围堵的人群,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 “我从来不杀女人。” “更何况,你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轻飘飘的两句话令残月教弟子们气得浑身发抖,为首之人厉声喝道:“恶贼寒刃,你杀人如麻,罪孽滔天,人人得而诛之!” “今日便是拼了性命,我等也要让你为残月教的亡魂偿命!” “我们上!” 高喊过后,白衣女子纷纷持剑一跃而上,朝着湛霄杀去,将他围攻在圈内,霎那间,剑光如雪,寒芒交织,将他的退路尽数封死。 江芙诗躲在草丛里,极力让呼吸轻若游丝,减轻自己的存在。 她不懂武功,可也看得出这些女子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而那男人却应对自如,招式行云流水间带着几分慵懒,确如方才所言,他不杀女人。 许是厌烦被无休止地纠缠,那紫袍男人的身影在竹林间一个旋身掠影,手中长剑骤然挽出三道剑花,猛烈的剑气兼夹着雪花如急雨般哗哗落下,有些甚至还飘落到了江芙诗的眼睫上。 第2章 冰凉的触感令她惊异,此时还不是下雪的时节,又怎会…… 难不成,是这男人的剑招能引动天地寒气,凝气成雪? “噗!” 白衣女子纷纷被剑气震得倒飞出去,撞在竹树干上呕出鲜血,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的枯叶上,没了意识。 紫袍男人从两丈高的竹枝落在地面,手持长剑,剑尖垂地,一滴血珠顺着锋刃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地表。 江芙诗大气不敢喘,暗暗盼望他快些离开这里,自己也能趁机脱身。 然而事与愿违。 那道紫色身影未挪动半步,反而似有若无地朝她藏身的地方瞥来。 江芙诗的心脏骤然缩紧,忙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指尖无意识捏紧了袖中那只小巧的青花瓷瓶。 这是她自制的迷心散,中毒之人会立即陷入昏迷,醒来后头昏脑涨,对昏迷期间的事毫无记忆,是她最后的防身手段。 就分神了一会,等再次抬头,男人的身影竟不见了,江芙诗的脊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正欲探头查看,一道冷漠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是在找我吗?” 江芙诗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覆在面具下寒潭般的双眸。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玄袍下摆沾着的霜雪尚未融化,剑气残留的寒意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啊!” 江芙诗吓得拔腿就跑,慌不择路地朝浓雾深处踉跄冲去。可才刚迈出两步,瞬息之间,冰冷的剑尖就抵上了她的颈脉。 挺拔如松的男人立在雾中,银质面具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与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剑身映着天光,也映出她惊惶的眉眼。 “你是谁?”他冷声道,剑尖又近了一寸,直指她的喉咙,若再往前一点,必定见血。 江芙诗浑身一僵,后背瞬间沁出冷汗,紧握双拳让自己冷静下来,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我乃当朝玉荷公主江芙诗,你若伤我分毫,禁军顷刻便至,纵使你逃至天涯海角,也难逃追缉!” 湛霄微微眯眼,打量着她。 眼前的女子发髻散乱,莹白小脸嵌着双受惊的猫儿眼,眼尾带着几分娇媚的上挑。鼻尖秀气,唇瓣虽失了血色,却依然饱满柔软,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她沁出汗珠的额角和脸颊边,更显得楚楚可怜。 然而,他眼底毫无波动,只漠然反问。 “公主,又如何?” ---- 第2章 我从不杀女人。 江芙诗心下一凉。 好狂妄的语气,若是寻常人得知自己贵为帝女,定会惊惧交加。 即便不立刻跪地求饶,也必会神色惶惑,进退失据。 此人却完全不同。 他要么是亡命之徒,无所顾忌;要么,便是有所依仗,连皇室也不放在眼里。 寒刃? 是他的外号?还是他的名字? 结合方才发生的事,前者的可能性更高。 一个被追杀的江湖剑客。 和这样满手鲜血的人硬碰硬是得不到好处的。 江芙诗虚弱地咳嗽两声,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方才那点皇家威仪如潮水般褪去,彷佛下一瞬便要晕厥过去。 面具之后的湛霄眸光一凝,对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心生警惕。 电光火石间,江芙诗瞅准他这一瞬的迟疑,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扬起,将备好的迷心散朝着男人的面门疾撒而去! 可她万万没料到,眼前的男人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头号杀手。 就在药粉脱手而出的刹那,湛霄的反应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一个利落的旋身闪避,不仅将大半药粉拂散,更带起一股劲风,卷着那剩余的粉末反向江芙诗扑面袭去。 江芙诗猝不及防,被自己撒出的药粉呛了个正着,吓得猛地瞪大了双眼。 糟了! 她、她、她中毒了,还是自己亲手下的毒! “你!” 尚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江芙诗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意识迅速模糊。 湛霄眸光一凛,下意识上前查看,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侍卫们焦灼的呼喊:“公主殿下,玉荷公主殿下,您在哪里!” 此地不宜久留,湛霄毫不犹豫,如同飞鸟归林,两个起落间便悄无声息地没入密林深处。 然而,就在他疾驰出不远后,一股异样的燥热忽地自丹田升起,内力运转竟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凝滞。 紧接着,一道阴郁之气仿佛凭空出现,直窜经脉深处。 他心头一震,骤然停下脚步,寻了一处隐蔽的角落盘膝坐下,急忙调动全身内力试图压制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毒素。 方才他虽反应迅捷,第一时间闭气后撤。 但那药粉爆开时仍有极细微的一缕,借着呼吸的间隙侵入了经脉。 以他如今的武功修为,本应百毒不侵,寻常毒物根本近不得身。 这究竟是什么毒?竟能让他也着了道? 公主…… 一个深居宫闱的公主,身上怎会随身携带如此烈性的毒药? 不知调息了多久,湛霄才终于将那股诡异的毒素强行压下。 幸好他内力深厚远超常人,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已毒发攻心,倒地不起了。 正当他准备按照计划赶路时,忽然觉得颈间一轻,低头一看。 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金丝嵌宝菱花镜竟然不见了。 这是三位养母生前一起给他做的。 当时养母们还笑着说,镜子要送给未来儿媳妇当传家宝。 如今,养母逝世多年,这小镜子是他与过往唯一的牵绊,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珍宝。 湛霄毫不犹豫,当即转身朝着原路疾掠而去。 可林深雾重,哪里还有那菱花小镜的踪影,就连方才中毒倒地的公主都不见了。 江芙诗醒过来时,窗外夜色浓浓,一弯冷月孤零零地悬在天际。 婢女紫苏正弯腰打湿毛巾。 “咳咳……” 这细微的响动令紫苏赶紧回过头来,发现公主醒了,顿时整个人激动地叫出声:“殿下!” 她赶忙上前将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江芙诗的额上,又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接着跑出门去大喊一声:“殿下醒了!”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珠帘“哗啦”一声被撩开,探进一张明媚却写满担忧的脸庞。 “殿下,殿下,你可算是醒了!” 来人正是太尉之女娄冰菱。 她几步冲到床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便坐在床沿,一把握住江芙诗微凉的手。 还未出声,娄冰菱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哽咽着说:“殿下可还感觉哪里不适?紫苏已经去请御医了。遇袭一事,也上报给了京兆尹与巡防营,已经在查了。” 江芙诗云里雾里地捂着脑袋,迷茫地看着她:“冰凌,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了?遇袭?谁遇袭了?” “殿、殿下……”娄冰菱闻言哭声一滞,脸上血色褪尽,难以置信地抓住她的手。 “您怎么了?别吓我,您不记得了么?您在回京的路上遇袭,柳梓找到您的时候您已经昏迷了。到现在,您已经昏迷了半宿,现在是子时了。” “啊……”江芙诗惊呼,她努力回忆,但回应她的只有头痛,关于遇袭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她失忆了?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御医来了,仔细为江芙诗请了脉,又查看了她的瞳舌,眉头越皱越紧。 他跪地回话,语气充满了困惑与惶恐:“殿下的脉象浮乱中带有一丝诡异的滞涩,似是中毒之兆……且此毒刁钻,耗人气血,损及心神,才致使殿下虚弱失忆。只是、只是老臣才疏学浅,竟一时辨不出这究竟是何种毒物,其性莫测,恕臣无能!” 殿内气氛一时凝重。娄冰菱闻言更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芙诗倚在床头,听着御医的话,心中疑窦丛生。 中毒?她自己是玩毒的祖宗,谁能给她下这种连御医都辨不出的毒? 她伸出右手,三指轻轻搭上自己左腕的脉门,屏息凝神,仔细品察那异常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脉象。 起初,她也如御医一般,觉得这毒素诡异非凡。 但渐渐地,一种难以置信的熟悉感自心底升起,那脉象中独特的滞涩节奏,那对心神细微的侵蚀方式…… 分明是她亲手配制的迷心散! 她、她竟然是中了自己下的毒!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御医写了张方子递给紫苏,吩咐道:“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作一碗,早晚各一服,先稳住殿下气血。” 江芙诗心知,这药只能缓解,不能彻底根治,更不能令她恢复记忆。 要彻底解毒,得靠她自己。 紫苏忙进忙出地准备煎药的事宜。 第3章 江芙诗问道:“怎么不见青黛?” “殿下。”紫苏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面带忧色与后怕。 “青黛和随行侍卫们都在偏殿由太医们诊治。陛下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特旨让太医院全力救治,务必要查清贼人来历。太医说,他们都是被剑气所伤,震伤了内腑,所幸无人身亡,但都需静养一段时日。” 江芙诗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 “殿下、可还记得冰菱是谁么?”娄冰菱的声音让江芙诗回神。 “当然记得。” 江芙诗按了按眉心,宽慰一笑:“没事,别担心,我仔细想了想,只是近几日的记不清了而已,不碍事的。” 长长地叹了口气,娄冰菱眉眼间忧色未褪:“殿下这些年真不容易。您在秋澜雅集落水,当时我便猜到这八成是玉瑶的手笔,没想到躲过了那一劫,后面竟还有杀招。幸好苍天有眼,庇佑殿下此次也能安然无恙。” 晟国只有两位公主。 嫡公主江若云乃皇后所出,封号玉瑶,比江芙诗年长一岁,自小备受宠爱,地位尊崇。 而江芙诗的母亲,是皇帝当年御驾亲征时结识的民间女子。 后来战事骤紧、大军转移,两人在动荡中失散。 江芙诗因此自幼流落宫外,于市井中艰难长大。 直至六年前,太尉娄敬之,娄冰菱的父亲,偶然得知了可能关乎公主血脉的线索。 他力排众议,以袍泽旧情的身份私下向皇帝进言,痛陈帝女流落民间之弊与寻回血脉之利,最终推动了暗访与确认身份之事。 也因这层渊源,江芙诗回宫后,与娄冰菱自然亲近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只不过,回宫后的日子并非坦途。 江芙诗的回归,无疑打破了玉瑶公主独一无二的尊宠地位,明里暗里的排挤与难堪从未间断。 两年前,江芙诗突然得了一场“重病”,太医纷纷束手无策。 实则,她是遭人暗中投毒。 全凭自身医术压住毒性,才救回自己一命。 此后,她顺势以此为借口,称病静养,搬出了皇宫,以求远离漩涡中心。 时至今日,江芙诗都乐于偏安于这公主府。 江芙诗握了握娄冰菱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力道:“今晚苦了你在这儿守着,去歇息吧,我没事,放心。” “好,那殿下好生歇着,我今晚就住府上,有事定要立刻唤我。” 娄冰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重新归于寂静。 江芙诗脸上那抹柔和的浅笑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冷的沉静。 迷心散是她随身携带防身用的,难不成是她遇到了无法力敌的危急情况,在使用的过程中自己不慎中招?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种可能。 她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人了? 刚打算躺下歇息,一枚只有手心大小,泛着温润象牙光泽的菱花镜,正静静地躺在她的床头。 这是什么? 江芙诗把镜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指腹摩挲过镜背上精巧繁复的嵌丝纹路,镜框镶嵌着三颗色泽纯净的红宝石、蓝宝石和珍珠。 正巧紫苏端着药汤走了进来。 “这是哪里来的?”江芙诗举起小镜问道。 紫苏看了眼说:“是柳统领拿来的,说是在殿下的遇袭现场,在您身边捡到的,想必是您不慎遗落的饰物。” 江芙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她的吗?她对自己的物品了如指掌,却对这个小镜子毫无印象。 它精致得不像凡品,可自己何时有过这样一件东西? 她极力回想,怎么也无法从空白的记忆里打捞起与之相关的任何片段。 难道是秋澜雅集时父皇送的? 虽然她不得宠,但面子上的赏赐恩典,总还是会循例给一份的,或许这便是其中一件。 月黑巷深。 寒风卷着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发出窸窣碎响。 一道高挑的紫色身影敲开了无忧酒馆的门。 湛霄手持佩剑,轻车熟路地从暗门来到酒馆的中庭后院。酒馆的掌柜,芸娘,已经等着了。 “好久不见,寒刃。”芸娘率先开口。 芸娘年逾三十,但相貌秾丽娇媚,保养得宜的眼角未见细纹,只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泄露出与外表不符的阅历与城府,眉眼间含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任何人见了她,都不会知道她其实是杀手组织的核心联络人,掌握着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和秘密。 无忧酒馆地处京城最繁华的闹市区。 表面看,这就是一家生意兴隆、宾客如云的寻常酒楼,掌柜芸娘八面玲珑,最擅结交达官显贵、打听京城轶闻。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人声鼎沸的喧嚣之下,竟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枢纽。 湛霄冷然而立,身形如孤松般挺拔沉寂,对她话语中的寒暄之意毫无反应。 芸娘熟悉他的性子,也不着恼,只兀自斟了杯酒,慢悠悠地往椅背一靠,继续道:“你这次的任务,是玉荷公主。” 一隙冷月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如一道清冽的薄刃,斜斜劈入室内的昏暗里,将芸娘含笑的唇角映得清晰,却照不亮男人面具下半分情绪。 湛霄声音冷冽:“我从不杀女人。” 第3章 “这次的任务是保护,保护…… 芸娘饶有兴致地笑了笑,打量着湛霄。 他依然戴着那张冷硬的面具,这些年来,即便作为他最直接的上线与合作最久的主顾,她也从不曾见过这位被江湖人敬畏地称作“寒刃”的天下第一杀手,究竟生得怎样一副容貌。 她也始终无法理解,寒刃为什么把不杀女人这一点作为原则。 半年前,寒刃不知因何缘由,独自一人闯入了残月教,杀掉了包含掌门、长老及核心弟子在内的一百六十八名帮众,唯独没有杀女人。 她曾想过,是不是寒刃对女人有着某种特殊的怜惜或过往。 可接触下来,寒刃对待男女并无半分差别,一样的冰冷疏离,别说怜香惜玉了,简直是不近女色到了极致。 “你误会了。”芸娘说:“这次的任务是保护,保护玉荷公主。” 天家帝女 ——怎需他来保护? 湛霄双唇紧抿。 芸娘观他沉默,心知他孤傲的性子,放缓了语气:“是主上的任务。这位公主近来屡遭‘意外’,我们需要确保她活着。你的原则,不正适合这份差事么?” 主上指的是无忧酒馆真正的主人,此人非常神秘,从不露面,大小事务均有芸娘代为传达打理。 “任务从你回京的这一刻开始。必要时候,酒馆会为你安排合适的身份潜入公主府……” 未等芸娘说完,湛霄冷声打断:“不接。” 话音掷地,在寂静的庭院中激荡起无形的涟漪,一时只剩下烛火荜拨的微响。 芸娘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她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意已决,那我只好让摧红手去执行了。” 摧红手是无忧酒馆麾下另一柄快刀,在江湖中的名声仅次于寒刃。虽武艺超群,但却是一个性喜渔色、手段下作的淫恶之徒。除了杀人外,还尤其喜欢奸淫掳掠,折辱妇女。 湛霄转身离开,只抛下两个字:“自便。” …… 清晨醒来,江芙诗头昏脑涨的症状减轻了许多。 与娄冰菱用过早膳,御医又登门为她请脉复诊。 确认脉象虽虚浮却已无性命之忧后,娄冰菱才稍稍安心,告辞回府。 京兆尹也派人前来问询遇袭的细节。 但江芙诗一问三不知,最终也只能记录下这桩无头公案,悻悻而去。 待众人散去,江芙诗找到伤势初愈的青黛,从她口中得知了遇袭当日她所知的有限经过。 “殿下,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奴婢就听到几声箭响,刚想上车找您,就晕倒了。” 一旁的柳统领补充道:“末将带人找到您的时候,不远处同时还昏倒着几名白衣女子,看装束像是习武人士。但那时末将急于护送您回府救治,再次返回现场搜寻时,白衣女子已不见踪影。” 原来是这样。 大致的事情经过江芙诗了解了。 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调配出解药,解了自己身上的毒,恢复记忆。 制作解药之一的鸠羽原产于西南的瘴疠之地,晟国境内极为罕见。 而且因其带有微量毒性,配制时剂量难以把控,故而被太医院严加管控。 若是贸然向太医院提请拨付,未免过于惹眼。 毕竟宫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得另寻他法,找机会到京城的几家大药坊走一趟。 正思忖着,府外忽然传来动静,竟是宫里来了人,为首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内侍、御前总管太监赵全。 第4章 他手持拂尘,礼貌微笑,“陛下口谕,宣玉荷公主即刻入宫觐见。” 江芙诗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飞速闪过的思量。 父皇此时突然宣召,是关切,是试探,还是与昨日遇袭之事有关? 她由青黛和紫苏搀扶着,做出勉强支撑病体、欲要下床接旨的柔弱姿态,声音轻弱:“儿臣接旨。只是赵公公也看到了,本宫如今这般模样,恐仪容不整,冲撞了圣驾。还请公公容本宫稍作整理,即刻便随公公入宫。”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给紫苏递了个眼色。 紫苏会意,立刻上前,巧妙地将一锭沉甸甸的金锞子塞入赵全袖中,低声道:“有劳公公稍候,殿下昨日受了惊吓,又剧毒刚清,实在虚弱,还请公公在御前美言几句。” 赵全袖手一掂,那笑容便真切了几分,尖细的嗓音也放缓了些:“公主殿下孝心可嘉,抱病仍谨遵圣谕。只是陛下关切,催得急,还请殿下快些,莫让陛下久等才是。” 自回宫以来,皇帝从未私下召见江芙诗。 她也明白,自己在这位父皇的心中并无多少分量。 她对皇帝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父女亲情,从前在民间漂泊的时候,那时母妃早已不在人世,她被一位乡野郎中收养。 养父对她视如己出。 她最爱吃鱼,即便是冬日时节,河水冰寒,鱼迹罕无,养父也会想方设法为她捞上一尾,细细煨成乳白色的热汤,对她呵护备至。 与现在这位皇帝父亲的疏离截然不同。 来到皇宫,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江芙诗依礼怯生生地跪下,轻声唤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并未立刻让她起身,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平身吧。朕听闻,你昨日回京途中遇袭了?” 江芙诗缓缓站起,闻言立刻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尚未痊愈的虚弱与后怕:“回父皇……是、是的。儿臣惶恐,竟在京畿之地惊扰圣驾,儿臣罪该万死……” “朕不是问你的罪。”皇帝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说说看,当时具体情况如何?可看清了贼人面目?京兆尹报上来说,你身边的侍卫皆被剑气所伤,对方手法狠辣,绝非寻常匪类。” “儿臣中毒失忆,对遇袭一事了无印象,未能为父皇分忧查明真相,儿臣万分惶恐。” 她声音愈发低弱,伴随着细微的颤抖,仿佛仍深陷于那场未知的惊惧之中,“只依稀记得车马似被惊扰,之后便是一片混沌……再醒来时,已身在府中……其余种种,实在记不分明了……” 皇帝目光沉静,在江芙诗低垂的头顶上停留了片刻。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听不出情绪:“既如此,便好生休养。朕已命京兆尹与巡防营彻查此事。你退下吧。” 江芙诗依礼跪安:“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她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地退出御书房。直至转身步入宫道,被高墙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时,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 一股悲凉骤然漫上心头。 这是自她回宫以来,父皇头一回单独召见她。 平常大多数时候她都仿佛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就连两年前她‘病’得几乎熬不过去,也只是太医院循例派人问诊,从未得过父皇一句半字的垂询。 父皇因她体弱且母族无靠而忽视她。现在忽然表现出些许关切,不过是因她这具病躯终于有了可供交换的价值。 或许是一桩政治联姻,或许是一次边境安抚。 总之是一枚棋子终于被摆上了棋盘。 与此同时,瑶光殿内。 玉瑶公主猛地将手中的琉璃茶盏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父皇竟然召她进宫了!”江若云的脸庞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凭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也配得到父皇的单独召见?定是又去装可怜,搬弄是非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着,江若云霍然起身,华丽的宫装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片,“备轿,去御书房!” 另一边。 江芙诗告退后并未着急出宫,反而在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台歇了下来。 这是瑶光殿前往御书房的必经之路。 以玉瑶的性子,得知父皇召见她,必定会怒气冲冲地赶来“偶遇”,好当面给她难堪。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见玉瑶公主的仪仗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来了。 江芙诗眸光微闪,状似无意地抬手。 指尖轻轻拂过身旁一丛开得正盛的花,那极淡的、带着一丝清冷药意的幽香便悄然弥散开来。 玉瑶风风火火地行至近前,正欲开口讥讽,鼻尖却忽然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独特香气,清冽不俗,绝非寻常宫香。 她脚步一顿,狐疑地看向江芙诗,目光锐利地在她身上逡巡:“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江芙诗闻言,像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慌忙屈膝行礼:“见、见过皇姐。没……没有,我什么也没用。” 她越是这般惊慌否认,玉瑶便越是疑心大作。 “还敢狡辩!”玉瑶柳眉倒竖,逼近一步,厉声道,“交出来!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江芙诗泫然欲泣,哆哆嗦嗦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朴素的瓷盒:“是一个老嬷嬷私下给的香膏方子,只剩这一点了。” 玉瑶一把夺过那瓷盒,打开嗅了嗅,那香气似乎更明显了些,心中妒意与不屑更盛。 这等好东西,这贱胚子也配用? 她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说罢,玉瑶又想起召见一事,讽刺道:“别以为父皇召见你一回就有了倚仗,父皇不过是一时新鲜,可怜你这野丫头罢了。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 第4章 七日痒。 江芙诗低垂着头,一副怯懦的模样。 见状,玉瑶心中爽快,揣着瓷盒走了。 一切进展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玉瑶生性傲慢,视她为眼中钉。 但凡发现她对任何物件表现出一点点喜欢,玉瑶都会想方设法地抢过来,哪怕自己根本不想要。 却不知,那膏体被她浸透了无色无味的七日痒。 只需稍稍沾染肌肤,不出半日,便会浑身奇痒难耐,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缘由,只会以为是秋日燥热惹出的风疹。 来到凤仪宫。 扑到皇后跟前的玉瑶,语气委屈:“母后,您不知那玉荷多么令人作呕!今日父皇竟特意召见她,不就是遇袭了吗,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京兆尹和巡防营去查不就行了,父皇何至于亲自过问,还单独召见她!” 皇后端坐于凤榻之上,听着女儿的哭诉,轻轻将玉瑶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发丝。 “好了,我儿金尊玉贵,何必为那等微贱之人动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她也是命大,两年前没能毒死她,反倒让她得了个借口搬出了宫。” 玉瑶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未来政治联姻的核心人物。 但玉荷的出现,让她从唯一的选择变成了选择之一。 万一皇帝为了某种利益让玉荷替她嫁了,或是将玉荷许给更显赫的势力,这对皇后与玉瑶的地位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不管如何,玉荷都留不得。 “母后,难道真就拿她没办法了么?”玉瑶晃着皇后的手臂撒娇说。 上回推她下水,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还是被及时救起,只让她病了一场。 皇后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唇角却弯起安抚的弧度。 “放心吧,母后已有安排,玉荷活不过重阳。” 回到公主府。 江芙诗反复思量遇袭一事,心中疑窦丛生。 她是在回京路上遇袭的,如果对方想取她性命的话,很容易,毕竟她当时昏倒了。 可是没有,她现在还活着。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一连几日,江芙诗皆被这个问题所困。 这天午后,阳光正盛。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睡着了,一双玉臂无力地垂在榻边,指尖还虚虚攥着未能看完的药典。 原想从中查找,是否有不需要鸠羽也能解毒的替代配方。 却不知,暗处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毫不顾忌地在她微敞的衣襟和裸露的肌肤上梭巡。 催红手无声地蹲在房梁的阴影里。 干杀手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接到保护的活。 对象还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公主。 虽然不能真把这美人儿怎么样,但这般居高临下、细细赏玩,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睡梦中的江芙诗忽觉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猛地惊醒过来,心跳如擂鼓。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几天,她总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 第5章 “紫苏,青黛。” 听到声音的两名婢女立刻从外间轻声应着,快步走了进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殿下,快到酉时末了。”青黛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恭敬答道。 江芙诗揉了揉额角,起身下榻。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凉风透过窗隙吹入,带来一丝寒意。 紫苏细心,见状忙道:“殿下,起风了,回房给您添件斗篷吧,仔细着凉。” 刚走到内室的珠帘旁,江芙诗脚步猛地一顿。 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刻意夹在门缝处的一根极细的乌发不见了踪影。 这是她特意设置的,为的就是担心有人潜入她的寝殿动什么手脚。 痕迹很新,估计是她小憩的这段时间里被人破坏的。 思至此,江芙诗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悄悄吩咐最为沉稳的青黛,跟她耳语了两句。 催红手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 甚至还在梁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窥视角度,开始幻想江芙诗换衣时的曼妙身段。 江芙诗佯装被门槛绊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身体向前微倾,看似无意地将桌上一只插着梅枝的白玉瓷瓶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梁上的催红手身形一滞,呼吸声加重了几分。 这微弱的动静让江芙诗捕捉到了,她立时朝着声音来处喊道:“谁在那里!”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 青黛已领着侍卫统领柳梓及一队甲胄鲜明的护卫疾步而来,瞬间将寝殿出入口团团围住。 柳梓手握刀柄,沉声道:“殿下!末将奉命前来,您无恙否?” “梁上有人!”江芙诗伸手指向催红手藏身的阴影处。 催红手心中大骇,没想到自己的行藏竟如此轻易被识破。 当即身形一展,意图夺窗而逃。 柳梓见阴影处果然有道黑影窜出,立时大喝:“拦住他!” 侍卫瞬间合围而上。 找准时机,江芙诗悄悄从袖中暗袋拿出自己的淬毒银针,朝那疾掠的身影射去。 催红手顿时只觉肩胛处一麻,心知不妙,脚下却不敢有片刻停留,强提一口气,猛地撞开一名阻拦的侍卫,翻过高墙遁入夜色之中,甩开了追兵,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无忧酒馆的后巷。 酒馆二楼。 “找遍了,没有你说的金丝嵌宝小镜。” 芸娘扫了眼静立窗边、周身气息冷冽的湛霄。 “这京城大大小小的古玩店、金银匠铺、黑市,我都替你问过了,真没有。” 两天前,湛霄忽然开口让她帮一个忙。 说是一个小玩意不见了,帮忙找找。 她把负责情报往来的人手暗中撒了出去,将这京城的流通渠道细细筛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面具下,湛霄的眉宇轻轻拧起。 那日在迷雾谷,他与残月教众厮杀,之后与那公主的马车短暂纠缠,范围极小。 若镜子不是被那公主或她的侍从捡去,便该落在官道左近,绝无可能凭空消失。 一道沉重的闷响打断了湛霄的思绪。 紧接着,催红手从窗外翻了进来,捂着自己的肩膀跪坐在地,身上的衣服有大小不一的划痕,面色苍白。 芸娘见状,立时紧皱眉头,朝着他过来:“怎么回事?你没去保护玉荷公主?” 催红手抬头看了眼芸娘,意外发现寒刃也在这里。 “我……” 催红手眼神闪烁,不敢与芸娘对视。 “我暴露了,我随公主进入内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支淬毒的毒针就从暗格里射出来!要不是老子躲得快,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 芸娘狐疑地看着他,随即冷笑道:“催红手,你骗鬼呢?莫不是你贪图公主的美色,行事不密,反中了人家的防备?” 完全被戳中,催红手面色一阵青白,嘴唇嗫嚅着却无从辩驳。 芸娘毫不客气,直接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 “这京中谁不知道,玉荷公主体弱多病,她能布下什么了不得的机关?定是你这色胚按捺不住,露了行藏,惊动了府中护卫,才落得如此下场!” “滚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自己去刑堂领罚。” “是、是……”催红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芸娘躬身行了个礼,又偷偷看了眼湛霄,才从房间离开。 芸娘余怒未消,气咻咻地坐在椅子上。 保护公主的任务是主上安排的,不容有失,眼下催红手不仅任务失败,还打草惊蛇。 抱臂立于阴影中的湛霄,感受到了一股带着恳求与无奈的目光。 “寒刃。” 芸娘放缓了声音,亲自给湛霄倒了杯茶,放到他的面前:“保护公主是主上的严令,结果催红手那杂碎把事情搞砸了,万一公主真的出了事,主上的怒火烧下来,这酒馆、还有我、都担待不起。” “我知道,拿过去的事说话很不光彩。你留在这酒馆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早就还清我那点人情了。这次你就当帮帮我,成吗?” 湛霄看了眼难得放下身段的芸娘,没说话。 芸娘神色微黯,似是回想起往事。 认识寒刃是在四年前,她在北境荒漠的一条官道旁,遇到了身受重伤的他。 严格来说,其实说不上是救。 因为当时她只是给了他一口水喝,是寒刃自己硬生生扛过来的。 刚好那段时间,无忧酒馆接了个极为棘手的大单,寒刃又急需银钱,他们这才达成了合作,直到今天。 “寒刃,算我求你这一次。”芸娘声音恳切,给他斟满了杯中酒,双手奉至他面前。 空气沉默了片刻。 湛霄目光扫过那杯酒,又落回芸娘写满哀求的脸上,声音冰冷:“下不为例。” 公主府。 柳梓单膝跪地,面带愧色,对江芙诗说:“殿下,末将无能,未能将那胆大包天的贼人抓捕归案,请殿下责罚。” 江芙诗虚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此事非你之过,贼人狡诈,且身手不凡。起来吧。” 她施出的毒针是她这两日制作的,毒性不强,只是会让人肢体麻痹数个时辰,并伴有钻心疼痛而已。 原本是给自己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派上用场。 “当务之急,是重整府内防卫,绝不能再给宵小可乘之机。” “末将遵命!” 接着,柳梓略一迟疑,询问道:“殿下,此事……可需上报京兆府?” 沉吟片刻,江芙诗轻轻摇头:“贼人所图不明,并未窃取财物,若兴师动众报官,反倒显得我公主府小题大做,平白惹人非议。” 更何况,那人是藏在她的寝殿,打算窥视她换衣。 “此事若传扬出去,无论缘由为何,于本宫的清誉皆有损无益。世人不会探究贼人目的,只会编排些香艳离奇的传闻。” “末将明白了!” 柳梓点头应道。深感公主思虑周全。 “末将定会严守秘密,只说是野猫蹿入惊扰了殿下,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府内防卫,末将即刻重新布置,增派暗哨,绝不让今日之事重演!” 江芙诗微微颔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挥手让他退下。 之所以不上报京兆府,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方才用了毒针。 万一被有心人追问,她很难自圆其说,容易暴露自己深谙毒术的秘密。 紫苏和青黛二人端着安神茶上前,脸上犹带着未褪的惊慌。 “殿下这段时间可真不太平,先是落水,接着又在京郊遇袭,现在还遭了贼人窥视……”紫苏心直口快,声音里带着哭腔。 青黛见江芙诗神色倦怠,主动上前给她揉了揉太阳穴。 “殿下,不如今晚给您用宁神的药材泡澡吧,好好松快松快。” 皓月当空。 湛霄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剪影,静立在飞檐翘角之上。 他冰冷的视线穿透窗格,注视着主仆三人的一举一动。 身娇体弱的公主,让常年刀口舔血的催红手都栽了跟头,身中奇毒狼狈逃窜。 连他都差点中了招。 如此手段诡谲,当真需要他这般保护?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他是杀手,只负责完成任务,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湛霄先是屏息凝神,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屋檐的阴影下,巡视一番。 结果发现,方才还在巡视的侍卫,不知为何全都昏倒在地,偌大的公主府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只听闻西侧偏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同时空气中,还似有若无地漂浮着些许白烟。 湛霄眸光一凛。 是迷烟!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 第5章 此地,今夜,归我管。 西侧偏殿是一处存放旧物与杂料的库房。 三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正把柜子抽屉拉出来,将里面的账册、布料与寻常瓷器洒在地上,似乎在营造盗窃后的混乱现场。 其中一人不慎碰倒了一座半人高的青瓷花瓶,清脆的碎裂声,惊动了府中未被迷烟彻底放倒的巡逻侍卫。 闻声赶来的柳梓立即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三名黑衣人身手矫健,柳梓虽勇猛,但因吸入了少许迷烟,脑袋阵阵发沉,不敌三人联手围攻,肩上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倒下前用尽最后气力大喊道:“有贼人!保护殿下——!” 三名黑衣人见目的已达,不再恋战,迅速脱身,朝着江芙诗所在的主殿浴房疾奔而去。 浴房内,热气氤氲。 药浴是需要维持水温的,但江芙诗在桶中静坐良久,都不见紫苏或者青黛进来添热水伺候。 她疑惑地朝外间唤了几声:“紫苏?青黛?” 无人应答。 她有些不安地从浴桶中站起身,伸手去够架上的寝衣。 还未来得及将衣服披好,窗外忽然响起兵刃交击的声音。 几道凶戾的黑影与一道更为鬼魅的灰影交错闪动,刀光剑影清晰地映在窗纸上。 江芙诗瞳孔骤缩,下意识抓紧衣衫连连后退,跌坐在浴桶旁的阴影里,鼻尖嗅到迷药的气息。 她自幼与药相伴,练就了近乎百毒不侵的体质,寻常毒物对她是不起效的。 谁往这里投放了迷烟?外面那些是什么人?柳梓呢,护卫呢,难道所有人都被放倒了吗? 交战还在继续,能听到剑刃划过空气发出的嗡鸣声。 江芙诗快速把衣衫套好,小心翼翼地来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其中一名戴着银质面具,穿着墨紫色劲装的男人挡在她的浴房门前,手中长剑挥出凛冽寒光,逼得另外三名黑衣人无法近前。 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竟发现天空飘洒下来些许雪花,触地即融。 紫衣男人单手持剑,从黑衣人的夹攻中一跃而起,一脚踏定房柱,紧接着借力而起,剑光如流星般疾刺而下。 江芙诗看的心惊胆战。 这几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打起来?为什么这么大的声响,都没有侍卫赶来?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难道今晚她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突然。 那紫衣男人似有所感,手中剑招未停,却倏然偏头,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穿透窗纸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住她偷窥的双眼。 江芙诗心头猛地一悸,瞬间屏住呼吸,慌忙缩回头,后背紧紧贴住墙壁,心脏怦怦直跳。 好可怕的眼神!他、他发现她了吗?是来杀她的吗? 黑衣人渐渐不敌,其中一人看着漫天飘洒的雪花,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影一顿,骇然道:“凝气成霜……你、你是寒刃?” 剩下两人听到同伴这么说,也都攻势一滞,猛地后退数步,眼神畏惧又难以置信。 琼花无影杀,出招时,剑气如冬日飞花。 传言练到至高境界,凛冽剑气如暴雪压境,中招者体表无伤,五脏却结满冰凌,生生冻毙而死。 如此诡谲剑法,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便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头号煞星,天下第一杀手,寒刃。 “寒刃,此事与你无关,你插手又是为何?”领头的黑衣人朝湛霄喊道。 湛霄手持折玉剑,剑尖斜指地面,声线冷冽如冰,不带一丝波澜:“此地,今夜,归我管。” 黑衣人对视一眼,目光迟疑,在犹犹豫豫中朝湛霄迈出一步。 可惜,他们尚未出招,只见寒白光影化作凌厉剑气,瞬间穿透了他们的喉间,鲜血喷涌而出,三人齐齐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躲在暗处的江芙诗,只听到外面传来几声极快的、闷闷的倒地声,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她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极度的恐惧让她只剩下一个想法。 有人要来杀她了。 湛霄环视四周。 杀手的本能让他仔细检查,是否还有别的威胁。 殿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黑影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踏入内室。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落在江芙诗的耳朵里,宛如阎王爷在敲响丧钟。 她蜷缩在浴桶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在脚步声停留在她正前方的那一刻,她猛地贴墙站起,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毒针朝来人的心口狠狠刺去! 湛霄眼疾手快,用剑鞘轻轻抵退了她的攻击,同时另一只手瞬间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稍一用力。 “呃啊……”江芙诗吃疼地闷哼一声,指尖的毒针应声掉落,抬眼便撞入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只有绝对的冰冷和审视。 江芙诗挣扎着,对着湛霄呵斥道:“你、你是谁?我是公主,你杀了我,父皇绝不会放过你,整个大晟都将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一闪而过的疑虑在湛霄的心头掠过。 他仔细端详眼前女孩的脸庞,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发现她眸中的神色不是作假,那强烈的恐惧、绝望和威胁都发自本能,是真的对他很陌生,完全是不认识的模样。 是不记得了? 湛霄微微蹙眉,扣住她手腕的劲力不自觉地稍稍松懈了半分。 他冷冽的眸光扫过她微微散乱的衣襟,接着移开了视线。 江芙诗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 皎洁的月光斜斜地从门口倾泻而入,照在男人的面具上。 他身量极高,她被迫仰视,也仅能到他肩膀的位置,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 他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与她殿内残存的旖旎香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氛围。 “你……”江芙诗试图开口,声音却微哑:“你、你到底是谁?夜闯公主府是何缘故?” 湛霄没有回答,只是眸光微动,松开了她的手腕,径直在殿内搜寻起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帷幔、箱奁和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 江芙诗惊疑不定地紧盯着他,不敢上前。 防身用的毒针已经被他打落,现在的她手无寸铁,宛若待宰羔羊。 “你、你在干嘛,你到底要做什么?”江芙诗一手扶着墙壁稳住自己的身形,颤抖着声音问道。 男人手中的剑尖正往下滑落一滴殷红的血珠,暗红色的血泊在他的脚下蔓延,似在无声宣告他方才的杀戮。 江芙诗吓到双手打颤,失声大喊:“救命!救命!” 湛霄侧头望她,反手还剑入鞘,声音压得极低:“别吵。” 他已确认,刺客只有门外那三人,此处并无其他埋伏。 江芙诗愈发恐惧,双肩惊颤不止,正想夺门而出,却见男人身影一动,瞬息之间便到了她的身前,黑漆漆的影子罩在她的身上。 “啊——”惊呼尚未完全出口。 湛霄抬手并指,点住了她的睡穴。 霎那间,江芙诗整个人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向后倒去。湛霄手臂一伸,稳稳托住她下滑的肩背,将她安置在浴桶边倚靠好。 很显然,这位公主受到的惊吓不小,即便在昏迷中,纤长的睫毛仍不住轻颤,娇俏的眼角泄露出一丝泪痕。 他迈出门,整个公主府都沉浸在一种诡异的死寂里。 庭园中,受伤的侍卫和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一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台阶。 原本他可以一走了之。 但这样,官府会查出这场恶战有一个使用独特剑法、实力远超众人的“第三方”介入。 虽然几率不大,但仍有一定的概率查到无忧酒馆,或者是他的头上。 杀手的准则之一,就是避免留下任何可能追踪到自身或雇主的确凿痕迹。 湛霄将计就计,开始冷静地布置现场。 在杀手们的尸体上划了几下,伪造出“两伙贼人因分赃不均而火并”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外间耳房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紫苏与青黛,叫醒了她们。 两人醒来后立马惊慌失措地呼喊着公主,踉跄着冲向浴房。 湛霄在暗处看着逐渐开始人声嘈杂的公主府,确认公主已被她的侍女发现并妥善保护,短期再无危险,才悄然离去。 第6章 是来杀她的? 夜色寥寥。 月光倾洒在黑巷,将湛霄的影子拉得细长,他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一座小宅院。 庭园寂静无声,唯有角落里几声断续的虫鸣。 湛霄行至井边,沉默地打了一桶水,干脆利落地浇在自己身上,猩红血迹随着水流没入地面,洇开一片暗色。 第7章 湿透的劲装紧贴他壁垒分明的脊背与腰腹。他把面具摘了下来,一张轮廓分明却极致冷漠的脸暴露在月光下,水珠顺着喉结滚落。 戴上面具,他是寒刃。 摘下面具,他是湛霄。 他一边走一边把湿衣服脱下来,到了里屋,翻出了一件干净的黑色劲装套上。 接着用一块吸水的软麂皮,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擦拭手中的折玉剑。一枚翠绿色的玉石,镶嵌于剑格正中央。 这原本是一枚玉佩,是当年他在养母的尸体下捡回来的,最大的一块碎片。他请铸剑师将其强行镶嵌于剑上,以此铭刻仇恨,并将剑命名为折玉。 既是折断仇敌,也是折断过往。 湛霄和衣躺下,闭眼后还在不断复盘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出剑的角度、对方的人数、公主的反应、是否有目击者…… 再三确认没有疏漏后,他才将意识沉入短暂的休眠。 可没过多久,一股锥心刺骨的阴寒之气自丹田猛然窜起,湛霄瞬间疼痛得蜷缩起来,额角布满青筋。 他捂着胸口坐起,面色惨白,呼吸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万根冰针,忍不住发出隐忍的闷哼声。 痛到神识涣散,眼前阵阵发黑,湛霄恍若灵魂出窍,彷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自己武功初成,在街上见义勇为,以树枝代剑使出了那招“琼花无影”。 没想到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竟会导致三位养母被人活生生折磨致死,等他回到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屋舍与三位娘亲冰冷残缺的尸身。 被活活砍断双腿的三养母苏三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快、快逃、霄儿……他们……是为了剑谱……” 如果当年他没有显露自己,就不会招来灭顶之灾,养母们就不会死于非命。 这一切的一切,根源都是他。 疼痛在身体里疯狂肆虐,啃噬着他的经脉与意志,像是要死了一样。 不、不行! 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报仇,他得活着,活下去,亲手把当年所有参与此事之人碎尸万段。 湛霄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瞬间充斥口腔。 不知过了多久。 那蚀骨的寒意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湛霄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天光从窗外倾泄进来。 已经是白天了。 他望着那刺目的光亮,眼神空洞而疲惫。 寒髓蚀脉发作的日子越来越频繁,刚开始是一年一次,后来是半年,接着是三个月,现在半月一次。 也许,他就快命不久矣了吧。 不过没关系。 他这具沾满罪孽的躯壳本就没必要存在,只要养母的仇一报,即便他油尽灯枯,也是死得其所。 叩叩叩—— 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湛霄眸光骤然一凛,所有脆弱瞬间被压入眼底,只剩下全然的警惕。他无声握紧了手中的折玉剑。 少顷,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阿霄?你走镖回来了吗?我听见这边有点动静。” 是隔壁的木匠阿磊。 湛霄疲于应付,打算不作回应,假装屋内无人。 没想到阿磊竟未离开,反而更急切地拍了两下门,“阿霄,你应我一声!是不是旧伤又发了?” 这里是安平坊,位于京城南郊,离皇城和官署、市集都很远,附近住的多是普通的工匠、小贩、以及一些在京城谋生但收入不高的外地人。 环境嘈杂但充满生活气息,非常适合隐藏身份,大隐于市。 宅子是湛霄四年前购入,图的就是这里鱼龙混杂,人来人往却无人深究根底。 某次偶遇,他随口说了句自己是走镖的,阿磊信以为真,直到现在。 两年前,他执行任务回到这里,再一次寒髓蚀脉发作,虽强忍不出声,但打翻水盆的声响惊动了隔壁的阿磊,这才让阿磊误以为是走镖时落下的旧伤。 打开门,阿磊一脸担忧,瞧见湛霄虽面色苍白但似乎并无大碍,他狠狠松了口气。 “我昨夜听到你屋里有动静,一开始还以为是进了耗子,后来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所以来看看,没想到是你回来了。” 湛霄“嗯”了一声。 阿磊也没在意他的冷淡,反而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旧的钱袋,说:“这是我还你的三百七十五文,你先收下,剩余那些,我再努努力,争取早点还你。” 湛霄扫了眼那干瘪的钱袋,“不用还我。” “这怎么行!”阿磊执意将钱袋塞到他手里,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半年前,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们一家老小早就饿死街头了。” 说着,阿磊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眶发红。 半年前,残月教的赵公子看中了阿磊的妹妹秀娘,欲强娶为妾。阿磊上门理论,被赵公子及其手下毒打致残,右手被打断,并当着他的面凌辱并杀害了秀娘。 阿磊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家当也为治伤变卖一空,一度潦倒街头。刚巧遇到‘走镖归来的’湛霄。 湛霄默不作声地将身上所有银钱都给了他,让他安置家人,治伤度日。 他们这才勉强熬过那段最绝望的日子。 似是想起什么,阿磊抹了把脸,带着几分快意和困惑道:“对了,当时凌辱我妹妹的残月教灭教了,不知道是谁干的,江湖都在传,是那位天下第一杀手,寒刃。” “可想想不对劲啊,那人是杀手,只干杀人的活,怎么会做这种灭教,得罪江湖的事?” 湛霄默默听着,没说话。 阿磊接着道:“不过是谁做的无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残月教为害乡里,作恶多端,早该有此报应!” “嗯。” 见湛霄反应淡淡,脸色略显疲惫,阿磊以为他是走镖辛苦,于是说:“这趟镖走得不容易吧?瞧你累的。快回屋歇着,我那儿还有半壶老酒,晚上给你温一壶送过来,去去乏。” 说完,他也不多打扰,将钱袋轻轻放在门边的矮柜上,朝着湛霄憨厚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湛霄沉默半响,拿起钱袋,朝阿磊家半开的窗扉,精准地抛了进去。 江芙诗醒来时,已是酉时。 她捂着额头缓缓坐起,发现自己躺在寝殿的床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斜影。 紫苏正靠在床柱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紫苏?”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紫苏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见公主醒来,脸上瞬间涌上又惊又喜的神色,忙上前仔细查看:“殿下!您终于醒了!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江芙诗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脑中残留的昏沉,记忆停留在男人靠近她的那一幕。 对了! 她当时好像是他被点了穴,然后昏了过去。 “昨晚有黑衣人闯入,现府中如何了?柳梓何在?侍卫伤亡如何?” 想起昨晚的事,紫苏心有余悸,连忙回话,“殿下放心,府中现在一切安好,柳统领和受伤的侍卫都已妥善安置,那几个黑衣人的尸体,也已经由官府来人查验后抬走了。” “西殿那边被翻了个底朝天,京兆府的仵作和差役来查了现场,说是偷盗的贼人分赃不均打起来了,同归于尽了。” 说完这些,紫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幸好殿下没事,御医说殿下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让您好生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昨晚真是吓死奴婢了,青黛找到您的时候,您就在浴桶边上睡着了似的,还以为您是滑倒撞着了。” 江芙诗头晕晕地接受这一连串的信息。 偷窃? “刺客全死了吗?”江芙诗问道:“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死了吗?” “什么戴面具的男人?尸体抬走的时候奴婢看了一眼,没有戴面具的。”紫苏疑惑着说。 江芙诗蹙紧眉头。 没有戴面具的? 这个人没死? 他跟那几个黑衣人是什么关系?昨晚她明明看到他在与黑衣人交手,之后那几个人就没了动静,怎么看都像是他杀的。 他到底是谁?跟死掉的人会是一伙的吗?若是一伙,为何内讧?若不是,他又是为何而来?为何制住她后,只是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安然入睡,而非取其性命? 是来杀她的? 第7章 勾勒一副紫衣男人的画面。…… 见情况不对,紫苏十分紧张地凑近了些,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江芙诗摇了摇头:“昨晚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闯进了浴房……” “啊?”紫苏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迟疑了会才说:“殿下,您该不会是惊吓过度,出现幻觉了吧?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为您请个平安脉?” 幻觉? 第8章 怎么会是幻觉! 江芙诗语气认真:“是真的,昨晚真的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闯进了浴房,而且那几个黑衣人估计也是他杀的。” 刚巧青黛走了进来,听见她这么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殿下,京兆府那边验过尸,确认这几人是互相搏杀致死,伤口与彼此的兵器吻合,并无第三方在场。” 紫苏和青黛面面相觑,紫苏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殿下,这段时日,您忧思过甚,又连番受惊,可能是心神损耗太过,产生了一些幻视,您且宽心静养,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见两名心腹婢女皆如此认为,江芙诗神色恍惚地靠在床头,缓缓抬手,搭上自己的脉象。 脉象平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被点穴后的凝滞感。 她没有出现幻觉,她记得很清楚,的的确确地有一个戴面具的紫衣男人,跟黑衣人交手之后闯进了她的浴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京兆府会说是两伙贼人火并?难不成昨晚,真的是她癔症了? 那冰冷的眼神、那凌厉的剑光……她的记忆是那样清楚,每一刻都真实得刻骨铭心。 京兆府的人查不出,或许是那人手段太高明,伪造得天衣无缝,连京兆府都被蒙蔽了过去。 他究竟是谁? 控制了她,却又没有下杀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江芙诗掀开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深切的无力感在她的心头泛起波澜。 不由想起自回宫以来,自己遇到的一次又一次“意外”。 从两年前的投毒到现在的刺客闯府,每一次,都是把她往死里逼。 她想安稳度日,可这偌大的皇城根本就容不下她。 即便她再低调,再谨小慎微,再处处忍让,也总有人想取她性命。 御医仔细诊脉后,确认江芙诗的身体状况没问题,开了些安神的药便告退了。 紫苏拿着药方匆匆去小厨房煎药,青黛则服侍江芙诗到外间用晚膳。 桌面上,清蒸鲈鱼还冒着丝丝热气,香气钻入鼻尖,江芙诗喉头一哽,瞬间回忆起从前。 寒冬腊月,她跟在养父后头,在覆雪的冰面上哧溜滑着玩。 养父扛着简陋的渔具,凿开冰洞,蹲在冰面上守着鱼竿,给她钓鱼。 冰水中的鱼挣扎得厉害,肉质也格外紧实鲜甜。 归家后养父会亲自下厨,小小的茅屋里,他们面对面烤火,一人一碗鱼汤,暖意混着鲜香下肚,似乎冬日的严寒都被驱散了几分。 而她之所以能辨识百草,医毒双绝,也是养父手把手亲授。 临别前夜,养父将那几本视若珍宝的医书毒经塞进她的行囊,反复叮嘱:“宫中人心似海,学这些不为害人,只为防身。切记,无根之木,切忌招摇,唯有藏拙,方能长久。” 养父的话,她谨记在心,这么多年不敢显露锋芒。 可她如此隐忍,还是逃不过明枪暗箭,一次次被逼至绝境。 整整六年。 回宫后,她就再没有和养父见过面。 年初有旧日邻人辗转捎来书信,道养父已经于前一年冬天病故了。老人走得安静,只反复念叨放心不下她。 往日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滴入碗中。 她虽贵为公主,可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无权无势。玉瑶有皇后作为倚仗,母族势力庞大,而她,不过是无根浮萍,风雨飘摇。 即便她能勉强站住脚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许配给某个素未谋面的权贵,成为政治的一颗棋子。 正在布菜的青黛瞥见江芙诗脸颊泪痕,慌忙放下银箸,抽出帕子:“殿下,怎么哭了?是这鱼做得不合胃口,还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用指尖拭去眼泪,江芙诗微微摇头,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 眼泪与鲜美的汤汁混在一处,咸咸的,满满都是她心中苦涩的味道。 用过晚膳。 江芙诗命人仔细检查了浴房的每个角落,还调来了两个身手最好的侍卫,守在浴房门外,这才放心踏入浴桶。 青黛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宽慰道:“殿下,方才前院回报说,娄太尉听闻此事勃然大怒,说京城脚下竟出如此骇人之事,已即刻调派了麾下最得力的亲兵来府中值守,并上奏陛下严查此事。” “放心吧,府里现在安全的很,那些贼人要想再闯公主府,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江芙诗倚靠在桶壁,沐浴在热水中,袅袅雾气氤氲在眼前,勾勒一副紫衣男人的画面。 他手持滴血长剑,宛如鬼魅,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泡在热水里的江芙诗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沐浴更衣,江芙诗回到了寝殿,挥手屏退了所有侍立的宫人。 接着,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寝殿内一架不起眼的梨花木雕花衣柜前,纤指按在侧面一处莲纹上。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衣柜悄无声息地向侧面滑开,露出后方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 门后是一间干燥洁净的小密室。 这是她暗中布置出的小药房,整个公主府无人知晓。 里面的药材都是她通过各种手段,悄悄寻来,有时是借着祈福,制作香包的由头,打发紫苏或者青黛到城中走一趟,分次少量购入大量寻常香料和草药,并将她真正需要的几味特殊药材巧妙地混杂其中。 还有些,是让娄冰菱帮忙,以研制香膏、胭脂或是为府中下人备些常用伤药为名,挑些药性相近又可作他用的药材,开好方子一并送来,就这样一点点攒齐了这满室的药材。 架子上摆放的瓶瓶罐罐,都是江芙诗这些年偷偷制成的精品。 她拿起眼前的小瓷瓶,瓶身上标注着五个字:七步乱神丹。 比起迷心散中毒后会失忆的棘手副作用,七步乱神丹的毒性更小,只会令人在七步以内,手舞足蹈,胡言乱语,药效极为迅猛,用来防身再合适不过,不至于又像上次那样,稀里糊涂中了招,还一时半会没办法解。 想了想,江芙诗从瓶子里倒出了三粒赤褐色的小药丸。 用玉杵在白玉钵中碾碎,接着将药粉分装进空心银簪中。 这样容易随身携带,还能出其不意地使用,要不然,真有什么突发情况,她也没办法让对方服下药丸。 凤仪宫。 一名黑衣影卫急急闯入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皇后惶急地说:“禀皇后娘娘,派出去的影煞三人,都、都死在了公主府,京兆府验尸后断定,他们闯入公主府偷窃,结果分赃不均而自相残杀,已结案了。” 皇后闻言,猛地拍案而起,惊异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你不是说,那几个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配合无间,从不失手,怎么会内讧,互相残杀?” 影卫低垂着脑袋,瑟瑟发抖:“这、这、属下也不知道,不过娘娘放心,属下已将手尾收拾妥当,绝对不会查到娘娘的头上!” 皇后气得指尖发颤,胸膛剧烈起伏,旁边的孙嬷嬷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 “京兆府真是这么断的案,内讧而死?”皇后的眼中满是怀疑。 偷窃这点还好说,估计是想伪装成寻常盗案,借机把玉荷杀了,这样一来,就没人往暗杀的方向想。但他们怎么会自相残杀,还全都死了? “是、是真的。”影卫鼓足勇气说:“为确认真假,属下还潜入京兆府的停尸房看了眼尸体,确实符合互相搏杀所致的伤口特征。” 孙嬷嬷适时说道:“皇后娘娘多虑了,那玉荷就是个病秧子,她几斤几两您又不是不知道,没准真是那几个人见财起意也说不定,这次不成,咱们再寻万全之策便是。”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孙嬷嬷赶忙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让她顺顺气。 默然片刻,皇后才语气冰冷地说:“罢了,你去把事情处理的干净些,管好自己的嘴。” 影卫得令,连连点头,赶紧退了出去。 孙嬷嬷说:“娘娘消气,那玉荷翻不出什么风浪,想除掉她,机会多得是,不必急于这一时。” 皇后冷笑一声:“那倒是。” 说话间,殿外有宫女轻声通传,说瑶光殿的红缨来了。 红缨是玉瑶的贴身大宫女,皇后喧她进来,没想到红缨竟哭丧着脸说:“皇后娘娘,玉瑶公主殿下不知怎地,身上长满了红疹,浑身瘙痒不止,您快去看看吧!” 第8章 你接下来的任务,是继续留…… “啊——” 玉瑶痛苦地尖叫着,在床上疯狂扭动。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寝衣,露出的皮肤被她挠的通红,全是狰狞的血痕。 伺候的宫女见状,纷纷跪倒在地,哭着哀求:“殿下,别再挠了,再这么下去就该留下疤痕了!” 第9章 玉瑶红着眼睛瞪向她们:“你说的轻巧,本宫痒的快疯了!恨不得把这张皮都揭下来!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匆匆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以为是御医,没想到是母后来了,玉瑶当即赤脚下床,朝皇后扑去。 “母后,母后!”她大喊着,眼泪瞬间冒了出来:“好痒好痒,浑身上下都好痒!” 皇后快步上前,一见女儿身上惨状,凤目圆睁,又惊又怒。 “御医呢,御医来了没有?” 正说着,皇后最信任的张太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 红缨赶紧拿了件厚实的斗篷披在玉瑶身上,试图遮掩并阻止她继续抓挠。 张太医诊了半晌的脉,又仔细查看了几处红斑,过了良久,才面色凝重地说道:“回娘娘,玉瑶公主这脉象浮数而急,气血躁动,像是急火攻心引发的风疹。” “微臣这就写张清热止痒的方子,再让太医院送来白玉清凉膏,一日三次均匀涂抹在公主的皮肤上,会稍解灼痒之感。” “只是……此症来得凶猛,公主需得静心凝神,万万不可再抓挠,否则恐会溃烂留疤啊。” 玉瑶抱头尖叫着:“好痒,好痒,快给我备水,本宫要去沐浴!” 张太医听闻大惊,连连叩首劝阻:“殿下,此刻万不可碰水啊,水湿之气若侵入破损肌肤,恐引发高热,病症只会愈发沉重!” 可玉瑶早已被剧痒折磨得理智尽失,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宫女,赤着脚就挣扎着要往浴房冲。 皇后见状既心痛又恼怒,厉声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公主!孙嬷嬷,去取本宫的安神香来。张太医,你的方子和药膏立刻去办!若再耽搁,本宫唯你是问!” “是!”张太医赶忙退下。 玉瑶被几名宫女架住胳膊,却仍止不住地扭动身体,试图用肩膀和脸颊去摩擦床柱止痒。 皮肤上的瘙痒令她几近癫狂,泪水糊了一脸,断断续续地说:“母后、母后,儿臣好痒,儿臣好痒,真的受不了,不如让儿臣死了痛快!” 见她如此痛苦,皇后心如刀绞,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防止她再伤到自己,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瑶儿乖,再忍忍,药马上就来了,母后在这儿陪着你。” 没多久,太医院的白玉清凉膏送到,红缨立刻依言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避开破损处,为玉瑶涂抹。 皇后一脸心疼,“好端端怎会这样,近日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还是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玉瑶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红缨说:“殿下最近的饮食起居没有异常,皆与往日一样。” 想起方才张太医的话,皇后收敛了心神,或许真是秋日红疹…… 谨慎起见,她还是下令让瑶光殿的所有宫女太监,将公主近日的饮食、衣物、首饰、妆奁、乃至把玩的器物,全都细细排查了一遍,可是都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 用过药,玉瑶还是痒得辗转反侧,呻吟不止。 皇后又把张太医急召过来,一番诊脉后张太医还是坚持之前的判断,玉瑶公主是秋日风疹。 紧接着,太医院的其他御医也都被传唤过来,大家轮流诊视后,也都得出了与张太医一般无二的结论。 “废物,一群废物!”皇后气的破口大骂,眼睁睁看着玉瑶将自己挠得遍体鳞伤,血痕交错,却无能为力。 玉瑶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呢喃:“痒、痒、杀了我、杀了我吧!” 她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声音也愈发微弱,最后,竟直接昏了过去。 无忧酒馆。 芸娘正执着一壶新酿的酒,笑盈盈地为熟客斟满酒杯。 “哎哟张员外,您可是好久没来了,怎地,是别处的酒香,勾得您忘了我们这杏花醉了?” 张员外被说得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芸娘子这是哪里话,别处的酒再好,哪及得上你亲手斟的这一杯醉人?” 与客人打趣了几句,芸娘眼角扫过帐台,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倒扣着的青玉酒杯。 芸娘当即对着满堂宾客微微一笑,道了声“诸位慢用,奴家去去就来”,便闪身从柜台侧面的小门进到了后院。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个身着墨紫色劲装、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正在庭中练剑。 剑光缭乱,寒气逼人,天空随之飘起簌簌雪花。 湛霄似有所感,剑势一收,漫天雪花倏然消散,默然望向来人。 芸娘凭栏而立,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他身上流转,口中啧啧两声。 这身板,这身手,这通身的冷冽气质…… 她对着湛霄说:“你要是有一天摘下面具走在街上,不知能俘获多少京城闺秀的芳心。” 湛霄依旧沉默,无波无澜,芸娘收起调笑的神色,正色道:“公主府情况如何,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吗?” 静默一瞬,湛霄声音冷冽如常:“一切已处置妥当,我与刺客交手,发觉他们的武功路数阴狠刁钻,配合默契,像是专门培养的死士,能找来这样的人,唯有天家。” 芸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天家? “这京城也不太平啊,玉荷公主出了名的体弱无权,这也能惹上杀身之祸。” 她自顾自地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主上的赏赐,酬你此次行动之功。” 芸娘将银票递到湛霄面前,语气严肃道:“你接下来的任务,是继续留京保护玉荷公主,这是主上昨晚亲下的天字级任务,你该知道分量。” 酒馆的任务一共有四个等级。 最高等级是天字,接着便是地、玄、黄,最末是黄字级,一般只是些教训地痞的小事。 天字级的任务,报酬最多,风险也最高,目标非王公即贵胄,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湛霄瞄了眼银票上的数字,目光平静。 芸娘是佩服他的,若换作别的人,见到这个数目早就欣喜若狂了。 这些年下来,湛霄赚到的金银,早已足够他买田置地,富甲一方,逍遥度日,可他仍旧栖身在这无忧酒馆,接最危险的任务。 她对此深为不解,曾有好几次试探他的过去,都被他只言片语挡了回来。 芸娘敛起心思,正色道,说:“主上既然将此定为天字级任务,说明玉荷公主仍有性命之忧,你接下来可要小心行事。” 湛霄并未多言,只微一颔首:“嗯。” 如今的公主府被娄太尉派来的精锐侍卫围得铁桶一般,江芙诗在府中闭门不出,看书或制药打发时间。 午间小憩过后,侍女通传娄冰菱来了。 江芙诗换了身素雅的常服,在府内的临水小榭见了她。 “殿下,您玉体可还安好?听闻那夜府中进了贼人,真真吓死人了。天子脚下,公主府邸,竟会发生这种可怖的事!” 轻轻摇头,江芙诗露出一抹宽慰对方的浅笑:“无妨,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未伤及自身。劳你挂心了。” 娄冰菱长长舒了一口气:“殿下无事便好。”脸上担忧的神色稍缓。 她把带来的食盒打开,将里面精致的点心一一取出,柔声开口:“这些是我做的丹桂玉露糕,和一瓶安神的百花露,您且尝尝味道如何。” 江芙诗神色恹恹,依言拈起一块小巧的糕点,却只是放在眼前看了看,并无胃口。 “殿下?”以为她是心气郁结,娄冰菱说:“事已过去,殿下切莫再多思多虑,以免伤了心神。尝块点心,喝口花露,或能舒坦些。” 她说着,执起白玉壶,将澄澈的百花露缓缓注入琉璃杯中,递到江芙诗手边。 甘甜的花露入口,却似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萦绕在舌根,久久不散。 娄冰菱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下人:“殿下听闻了吗?玉瑶公主得了急病,说是身上起了骇人的红疹,痒得彻夜难眠,太医院会诊了几回都束手无策。” 江芙诗淡淡道:“……略有耳闻。” 她当然知道这事,还是她给玉瑶下的药。 娄冰菱接着说:“也不知是怎地了,已经连续几日了,玉瑶一点好转都没有,皇后日日歇在瑶光殿照料。” 得知玉瑶在宫中受尽折磨,江芙诗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一行过冬的飞鸟从灰蒙蒙的天空寂寥掠过,她神色哀伤,情不自禁道:“你看那天边的飞鸟,尚能振翅远去,寻觅自在天地。而我身在这锦绣宫阙,却似困兽,犹如刀俎鱼肉。” “今日他们可以夜闯公主府,也许明日就能直闯寝殿取我性命。” “这公主尊位,与催命符何异?” 第9章 他从不杀女人。 娄冰菱闻言脸色骤变,当即提起裙摆跪了下来,恳求道:“殿下,此等言语万万不可再出口!隔墙有耳,若被有心人听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第10章 “殿下贵为公主,皇恩浩荡,必有吉象,眼前凶事,不过是小人作祟,一时劫难,望殿下勿沉湎于愁绪之中,伤了心神。” 沉默须臾。 江芙诗苦笑着把她扶起来:“这些年,还好有你陪在我身边。” “殿下言重了。”娄冰菱叹了口气:“不如安排个戏班子进府,唱几出热闹的戏文,驱驱晦气,散散心,您意下如何?” “不了,眼下实在没有那份心境。” “那……”娄冰菱思索片刻:“不如请一位说书先生,来讲些新奇有趣的江湖故事?” “上几日,我在城南的东升阁听一位先生讲《江湖列传》,讲的极好,冰凌这便去请他来给殿下解解闷?” 江湖? 江芙诗微微一怔,她困在深宫重帷,对江湖知之甚少。现听娄冰菱这么一说,倒是兴起了一些好奇,最终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 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说书先生,便被引到了公主府的花厅。 说书先生是个老江湖。一见厅内两位气质高华的贵女。尤其上首女子姿容清丽,眉宇蕴含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通身的气派绝非寻常官家小姐可比,当即神色一凛,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小人柳敬亭,叩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江芙诗微微抬手,“柳先生请坐,今日请您来,是想听听宫外的趣闻,松散一下心神。先生有什么新奇好听的故事,但讲无妨。” “是,是,小人遵命。”柳敬亭恭谨退下,站到黄花梨木桌后面,目光快速而恭敬地从两位贵女面上掠过,最后落在江芙诗身上,小心询问道:“不知殿下是想听些才子佳人的风月传奇,还是忠臣良将的沙场故事?若是喜欢奇闻,小人对江湖上的奇人异事也略知一二。” “才子佳人本宫已经听腻了,有没有一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譬如侠客之类?” 柳敬亭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还真有。” “不知殿下可曾听闻‘天下第一杀手’,寒刃?” 此话一出,藏身于阴影中的男人,周身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一丝讶异在江芙诗的眼底闪过:“天下第一杀手?本宫从未听过此等名号,他有何特别之处?” 这称呼听着便骇人。 像是话本里杜撰出来的人物。 “真有天下第一杀手这号人?” 见勾起贵人的兴致,柳敬亭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压低,营造出紧张氛围:“请殿下听小人细细道来。” “话说四年前,江北水道原本盘踞着一群漕帮匪徒,仗着势力庞大,多年来一直欺压两岸人民。又因其帮主武功奇高,身边护卫众多,导致官府数次围剿皆无功而返,百姓苦不堪言。” “没想到那年夏至夜,一男子手持长剑,独自一人闯入漕帮总舵,于百人护卫之中,仅出一剑便取了那帮主性命。” “帮众震怒,召集数百人将该男子团团围住,欲将他乱刀分尸,为帮主报仇。” “结果那男子身法利落,剑光过处如寒霜降临,竟无一人能近其身,反倒被他杀出一条血路,飘然而去,数百帮众徒呼奈何。” “这、便是寒刃的成名之战——《一剑霜寒十四舵》,自此,寒刃之名震动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惧!” 抿了一口青黛递过来的清茶,江芙诗秀眉微蹙:“既然诛杀的是为祸一方的恶霸帮主,寒刃此举不是替天行道?又怎会被安上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头?” 听闻此言,柳敬亭赶忙放下手中润喉茶杯,朝江芙诗躬身作辑:“殿下,这才只是他扬名的开端,后面所为,才真正坐实了这‘杀手’之名。” “哦?请先生快快道来。” 柳敬亭站直腰,手中惊堂木又是一拍,声音沉了下来:“话说江南,有一告老还乡的清官,虽不在朝中,却在地方极有声名,不料三年前春分前夕,整个府邸上下五十三口人遭逢大难,男丁无一幸免,唯有一人活了下来。” “这是灭门了?”江芙诗震愕,水灵灵的眼睛都睁大了。 她不知道,自己猛烈的心跳声完完全全落入了湛霄的耳中。 湛霄内力深厚,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既为保护,江芙诗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丝动静,都在他的感知之中。 此时此刻,她的心跳声如雷如鼓,在湛霄的心中清晰回响,与他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不分彼此。 “是谁活了下来?”她追问。 “是那清官年仅八岁的幼女。她被发现时,缩在床底,毫发无伤,身旁还放着一块饴糖。” “这也是寒刃之所以闻名江湖的另一个原因,他有个原则,就是从来不杀女人。” 江芙诗惊异之色更浓,“不杀女人?” “对。”柳敬亭接着说:“寒刃最近一次出手,是在半年前,他独自一人将残月教总坛屠戮一空,从教主长老至寻常弟子,凡男子皆未放过,整整一百六十八个人,唯女弟子活了下来。” 娄冰菱掩口惊呼:“这人可真奇怪,既行杀戮,却又坚守这般原则,难不成,是他对女人心存怜悯,或是有何特殊缘由?” 柳敬亭摇了摇头,“二位贵人,这还不算最奇之处,更让江湖闻风丧胆的,是他的杀人手法——琼花无影杀。” “传闻,百年前,创此剑法的寒山剑痴因杀戮过重,被武林围剿至雪山之巅。临终前挥出最后一剑,整座山峰积雪崩塌,掩埋了剑谱真传。江湖传言:习得此剑法者,武林第一。” “无人知晓寒刃是如何习得这失传已久的绝世剑法。” “坊间传言,琼花无影杀出招时,可以做到方圆十丈内温度骤降,凝气成霜,剑锋凌厉,凛冽剑气如暴雪压境,中招者体表无伤,五脏却会结满冰凌,寒气透骨而入,冻毙而死。” 见二位贵人听得面色发白,屏息凝神,柳敬亭语气稍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残月教在江湖中的名声,也是恶贯满盈,并非善类。” “寒刃此举,也算是另一种替天行道了。” 沉吟片刻,江芙诗好奇道:“此人杀戮如此之重,树敌定然不少,难道就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找他寻仇?” 摇了摇头,柳敬亭压低了声音:“殿下不知,寒刃每次出手,都会戴上一副银质面具,整个江湖无人得见其真容。” “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已死了。江湖传言,说他面如修罗,狰狞可怖;也有人说,他实乃潘安宋玉之貌,只因太过俊美,才以面具遮之,以免对敌时分了心神。不过究竟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银质面具一词,让江芙诗猛地想起那日闯入浴房的男人。 虽然都戴着面具,但应该与杀人如麻的寒刃不是同一个人。 寒刃是江湖杀手,与她这等皇室子弟八竿子打不着。 她摇了摇头,将自己这荒谬的联想甩开,只当是巧合。 不愧是京城有名的说书先生,柳敬亭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就连侍立在廊下的几个下人都听得入了迷,青黛和紫苏两个贴身侍女更是久久没有回过神。 直到江芙诗轻咳一声,才想起来要续上微凉的茶水。 武功超群,不杀女人,掩面行事,确实惊奇。 这种神秘感,天然为这个‘天下第一杀手’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犹如雾里看花,难怪会引得世人纷纷揣测。 两口热茶下肚,江芙诗的心跳缓缓平息:“此人亦正亦邪,当真是一个……难以评说的人物。” 娄冰菱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接口道:“是啊,听得我手心都出汗了。这般人物,还是只存在于故事里为好,若真出现在眼前,只怕要吓晕过去。” 暗影中的男人听了这话,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仿佛在嘲弄这天真稚语,又仿佛在认同这理所当然的恐惧。 他没有多少意外,毕竟他确实满手鲜血,世人这般评价,于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今日故事实在精彩。”江芙诗示意青黛取来一锭银元宝,赏给柳敬亭。 柳敬亭接过赏银,千恩万谢,躬身行礼后,由下人引着退出府去。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暮色渐起。 也到了娄冰菱该告辞回府的时候,她扶着江芙诗的手臂,和她往寝殿方向慢慢走去。 “殿下,您的失忆症可有好转?” 江芙诗脚步微顿,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迷雾谷发生的事还是一片空白,不过不碍事,只有那几日的记不起来了而已,影响不了什么。” “殿下吉人天相,想不起来便不必强求,许是上天有意让您忘却那几日的不快。” 失忆? 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湛霄微微蹙起了眉。 第10章 两人的距离不过数尺之遥…… 两人一同走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饭菜香味。 第11章 江芙诗问道:“今日晚膳备了些什么?” 青黛说:“回殿下,小厨房做了清炖鲈鱼、胭脂鹅脯、火腿鲜笋汤,和几样时令小菜。” 行至厅前,江芙诗看着娄冰菱:“时辰尚早,你回去也是独自用膳,不如就在我这儿用了晚膳再走吧,也陪我说说话。” 娄冰菱展颜一笑:“好。” 菜肴陆续端上桌,色香味俱全,江芙诗夹了一筷子清炖鲈鱼入口,鱼肉鲜嫩,汤汁醇厚,她不禁微微颔首。 青黛在一旁细心为二人布菜,娄冰菱尝了一口鲜笋汤。 “味道不错,这般鲜美的滋味,倒让我想起了慈安寺的斋饭,尤其是那儿的笋脯,清甜脆嫩,别有风味。” 慈安寺位于京郊翠云山麓,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古刹,环境清幽雅致。 想起往年随养父在山中采药时,曾在类似的小庙尝过朴素斋饭,江芙诗语气感慨:“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勾起了几分兴致。” 搁下筷子,娄冰菱淡笑道:“殿下可是动了心思想去尝尝?若您想去,冰凌可陪您一同前往。就当是散散心,祈福驱晦。” 江芙诗眸光微动。 前往慈安寺会经过京城最大的药坊,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搜罗些药材回府,顺便瞧瞧有没有用以制作迷心散解药的鸠羽。 “也好。” 用过晚膳,娄冰菱便告辞回府了。 出行时间计划在两天后。 因为最近屡遭‘意外’,江芙诗决定简装出行。 柳梓提议,明面上只带少量公主府侍卫,让他们打扮成普通家丁的模样。 同时娄太尉派来的精锐,全部化作便衣暗探,提前散入出行路线沿途的茶楼、酒肆、街角,进行布控和警戒。 一切准备就绪。 沐浴过后的江芙诗穿着单薄的雪绸寝衣,歪坐在美人榻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紫苏正在为她铺床:“殿下,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江芙诗依言躺上床,见紫苏正要把灯火灭掉,“且留着那一盏小灯吧。” 冷月无声,如水银般倾泻在公主府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上。 谁也没注意到寝殿的屋脊上,静静伫立着一个男人。 皎洁的月光流转在湛霄紧闭的双眼,脚下寝殿传来公主清晰的心跳声。 一开始,她的心跳声平稳规律,似是渐渐入睡,可渐渐地,她的心跳如潮水般变得波澜起伏。 湛霄眉头微蹙,身形悄无声息地一动。 从高高的屋脊来到寝殿窗外的庭院,昏黄的灯火将公主纤细的身影投在窗纸之上。 看起来她并未安睡,而是在屋内走动。 江芙诗点燃了一根特制的安神香,两名守在她外间的值夜宫女立即陷入了更深的昏睡。 她对药量的把控非常精准,这一点微末的剂量不会让她们昏迷,只是会睡得更沉而已。 湛霄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瞧见她放迷烟的行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周身肌肉瞬间绷紧,指尖悄然按上了剑柄。 片刻过后,他判断出那烟雾并非冲他而来,也并无致命毒性,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转而化为更深沉的探究与疑惑。 只见江芙诗行至书架旁,熟练地开启一处隐蔽暗格,取出药匣,用银秤称量药材,随后移至灯下,动作娴熟地开始研磨混合。 湛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略过一丝震惊,眉宇蹙起。 江芙诗丝毫不知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正按照医书上的方子配制迷心散的解药。 把药材初步研磨混合后,保存在密封的玉瓷瓶里,先备好,等到时候寻到鸠羽,再把它一并加入,进行最后的融合炼制,解药就成了。 捣药是个力气活,江芙诗的额角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急促起来。 湛霄看在眼里,那清晰而热烈的呼吸声与心跳,再次落在他的耳中。 夤夜寂寂,唯有规律的捣药声轻响。 等江芙诗终于将最后一份药粉分装好,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站起身把窗户推开,迎面而来的秋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鬓角的汗湿和满室的药味。 就在一窗之隔的浓郁夜色里,湛霄抱剑立于窗外的阴影之中,两人的距离不过数尺之遥,呼吸可闻。 公主府万籁俱寂。 江芙诗倚靠在雕花窗沿,眺望天边那一轮孤寂的清冷,露出鲜为人知的疲惫与茫然。 身处天家,身不由己,在人前,她细心维护自己柔弱顺从、体弱多病的一面,极少显露出真实的情绪。 而现在,天地寂静,彷佛只有她一个人。 江芙诗从衣架上随意拿了一件衣服,推开寝殿大门,迈步走入庭园。 她漫无目的地在青石小径上缓缓踱步,夜露浸湿了她的绣鞋尖,秋夜寒冽的空气,带来了自由的味道。 她有多久没这样随心所欲了? 一年?两年? 不,六年了。 她在这金丝牢笼般的皇城,小心翼翼地活了六年。 在这处处是危机,步步是陷阱的地方,戴着面具苟延残喘。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被寻回,自己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也许能跟着养父悬壶济世,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游方郎中,清贫却畅快。 意识到思绪飘得太远,奢望皆是虚妄,江芙诗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想起儿时,母妃给她哼的轻柔小调,江芙诗轻轻旋身,舒展手臂,依稀有记忆中的旋律,跳起无声独舞。 宽大的寝衣袖口因她的动作滑落,露出白皙手臂。 “啪——” 一道清脆的玉石磕碰声响起。 湛霄眸光一凛,右手瞬间绷紧,正要拔剑,才发现是公主的玉簪松脱,掉在了地上。 弯腰捡起簪子,江芙诗缓缓直起身,正欲重新绾发时,一阵疾风掠过树梢,一支被风吹断的枯枝直直朝着她坠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冷冽的劲风猛地将半空中的枯枝击得粉碎,化为齑粉,与她堪堪擦头而过。 江芙诗只觉额前一凉,诧异地抬眼望去。 一朵不知从哪来的雪花,温柔地擦过她的眉心,滑落至她的鼻尖,被她的体温迅速融化,只留下一抹细微的湿凉痕迹。 诶? 怎么会有雪花? 江芙诗眨巴眼睛,天空明净,完全没有飘雪迹象。 她疑惑地蹙起眉头,指尖下意识地轻触了一下鼻尖那抹即将消失的湿凉。 看来是要准备入冬了…… 回到寝殿。 脱下鞋子,江芙诗和衣躺倒在床榻上,深沉的疲惫感袭来,连蜡烛都尚未吹灭就进入了梦乡。 出发慈安寺当天,娄冰菱一早就来了,她面上带着几分忧色:“殿下,冰凌忽然有些不安,殿下这段时间屡遭意外,本就处在风口浪尖,眼下这个时间点出行,是否太过冒险?万一……” 第11章 漫天飘雪。 “难道要终日闭门不出?” 江芙诗眼神微冷,语气略带嘲讽:“况且,如果有人想要本宫死,那即便本宫天天缩在这公主府里,他们也有大把方式可以得手。” 譬如玉瑶。 能在秋阑雅集之上,于皇室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推入寒潭,事后竟还能被粉饰成一场意外失足。 如果不是自己及时针灸保命,早就死了,放到现在,没准都成一抹骨灰了。 娄冰菱深深呼出一气,拢着江芙诗的手:“殿下风骨铮然,殊为不易。” “得知殿下今日要出行,家父已加派人手在暗中护卫,定会护殿下周全。” 虽然是低调出行,马车的规制和用料都刻意从简,并未直显公主仪制,然气度规制,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家,乃贵人出行。 江芙诗和娄冰菱同乘一辆,马车缓缓行驶,经过南御街时,江芙诗轻轻掀开车窗帘帷的一角,向外望去。 “似乎是到了售卖药材的区域,正好近日想调制一些安神香。” 娄冰菱也掀开自己那侧的车帘,确认了一下,说:“对,这里是京城最大的药坊,百草堂,殿下要去看看吗?” 江芙诗微微颔首。 两人下车,门口的伙计见二人衣着气度不凡,且有护卫跟随,当即小跑着回到店内,片刻过后,自称掌柜的人快步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拱手道:“二位小姐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想要看些什么药材?小店应有尽有,定让您二位满意。” “想挑些品相好的香料,麻烦掌柜将店里的珍品取来一观。”江芙诗状似平常地扫了眼身侧的药柜子,默默将标注在上方的药名记在心里。 想着下回有需要,可以直接遣人来这儿买。 掌柜立马笑道:“您这边请,好东西都在里间的雅阁收着呢。” 步入雅阁,掌柜非常殷勤地介绍着各种名贵香料,江芙诗手上挑着,嘴里不经意般问道:“听闻鸠羽香气独特,有安神奇效,不知贵店可有此物?” 第12章 掌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面露难色,根本没想到眼前贵女会知道这等偏门药材:“小姐真是见识广博,鸠羽确有此物,但极其稀少罕见,且只产于西南的瘴疠之地,今年货源迟迟未到,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了。” 听闻此言,江芙诗心中失落,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一笑,吩咐紫苏和青黛将方才挑好的几样香料包起来。 娄冰菱不懂药材,但见她特意问了一样未曾听过的鸠羽,好奇道:“殿下,那鸠羽是什么稀罕物?竟连百草堂都没有?” 江芙诗眸光微闪,心下急转。 如今她所购买的药材,绝大部分都是制作香囊的寻常材料,少部分是配药所用,她含糊应道:“不过是在一本古香谱上看到的偏方,说其香气有凝神之效,想是记载有误,或是早已失传了罢。” 娄冰菱似懂非懂,没再深究,只当是公主博览群书,见识广博。 从百草堂出来,是一条熙攘热闹的街市,两边摆满了各色摊贩,售卖着瓜果、绢花、小吃等玩意。 久未感受到这般鲜活的市井气息,江芙诗放缓了脚步,并未着急上车,而是略带新奇地流连于两侧摊位。 突然—— 前方惊闻一阵粗暴的呵斥与女子的哭求声,人群一阵骚动,纷纷避让。 “不要,不要,求您,放过小女吧,小女年方十四,尚未及笄啊!”一老者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紫,正朝一名锦衣华服、神情倨傲的年轻公子拼命磕头。 “曹公子,求求您!求求您!” 一名面容姣好又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子,被几个护卫死死架住胳膊,不由分说地拖向一旁的马车。女子眼泪糊了一脸,朝着老者哭喊:“爹、爹、救救蓉蓉!蓉蓉不想被……唔唔唔……” 曹彰嗤笑一声,满脸不耐与轻蔑,来到老者跟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厉声道:“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你女儿能被小爷我看上,是你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再敢嚎丧,信不信小爷让你这破铺子今天就关门滚蛋!” 江芙诗蹙眉望去,觉得那纨绔子弟瞧着有点眼熟。娄冰菱脸色微变,急忙拉住她的衣袖,低声急促说道:“殿下……是皇后胞兄的嫡次子,曹彰。” 皇后出自权势煊赫的曹家,其父是当朝靖国公,胞兄是现任京营节度使,掌京城部分兵权,权势滔天。 正在这里强抢民女的人,是靖国公的孙子,皇后娘娘的亲侄——曹彰。 老者绝望抬眼,跪在地上,缓缓向曹彰跪行而来,匍匐在他的脚下,声泪俱下:“曹公子,求您、求您再通融通融,再给我们三天时间,我们一定把欠府上的五十两,连本带利给您奉上!” “求您不要抓走小女啊!” 曹彰又是一脚将他踢开,满脸嫌恶:“通融?小爷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现在要么拿钱,要么拿人,没第三条路!” 接着,他伸手抹了把蓉蓉的脸蛋,邪笑着说:“滚,要不是看在你女儿颇有几分姿色的份上,小爷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你,直接把你赶出京城!” “可是蓉蓉还未及笄啊,不能进府伺候人啊!”老者泣不成声,几乎晕厥。 曹彰闻言更是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及笄?哈哈哈,小爷我就好这口鲜嫩的!” 身材娇弱的蓉蓉吓得浑身发抖,哭声凄厉,“爹、爹……呜呜呜……” 江芙诗怒火中烧,再也看不下去,厉声道:“住手!” 柳梓立刻带侍卫上前隔开曹家家丁。 曹彰被打断,极其不悦地回头,看到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子,当即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管小爷我的闲事?活腻歪了?” 江芙诗姿态威仪,声音慷锵有力:“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呵……”曹彰冷哼一声,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江芙诗,见她打扮矜贵,不是寻常人家,语气稍缓,但仍带着十足的傲慢:“你是谁?” 一旁的柳梓沉声道:“曹公子,玉荷公主殿下在此,休得放肆!” 听到名号,曹彰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厌恶和轻蔑的讥讽笑容,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我当是谁,原来是玉荷公主——殿下。” 他嗓音拖着腔调,一副恍然大悟却又浑不在意的模样。 青黛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江芙诗一个眼神制止,冷笑一声:“曹公子好大的口气。” 曹彰皮笑肉不笑:“殿下久居深宫,怕是不知道我们京城的规矩。” “这女子家的铺子欠了我们国公府的债,还不上,拿人抵债,天经地义。您身子弱,还是少操心这些俗务,回宫静养为好。” “再说了。”曹彰声音压低,却充满威胁:“为了个下贱商户女,伤了您和我曹家的和气,让我姑姑和玉瑶表妹知道了,怕是不太好吧?” 曹彰这番明为劝诫,暗为威胁的话,把江芙诗气的是浑身发颤,指尖冰凉。 此凶徒不仅仗势欺人,还抬出皇后来压她,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哼,不过是个乡野公主,还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 “行了。”曹彰无所谓地摆摆手,当即招呼护卫要把蓉蓉架上车。 “把她带上,回府。” “本宫在此,看今日谁敢动她!”江芙诗上前一步,直接挡在了蓉蓉身前,她目光如炬,直视曹彰:“欠债还钱,自有《晟律》明文!强抢民女,乃是死罪!” “曹公子张口闭口曹家、皇后,莫非这大晟的律法,在你曹家面前形同虚设?还是说,你曹家已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要真是这样,本宫倒真要请父皇圣裁,问问这大晟的江山,究竟是姓江,还是姓曹了。” “你!”曹彰牙关紧咬,面色骤然煞白,被这句诛心之言骇得后退半步,嚣张气焰瞬间溃散。 江芙诗对着柳梓下令:“柳统领,有人当街触犯律法,强抢民女,给本宫拿下!若敢反抗,就地正法!” 曹彰嘴角抽搐,竟不知这位体弱多病的公主,口齿如此伶俐,当众将他逼得哑口无言,颜面尽失。 他眼中厉色涌起,正想不管不顾,命令护卫强行冲撞过去。 临街二楼,抱剑而立的男人冷眼看着这一幕。在曹彰即将发作那一刻,他并指如剑,两道冷冽的无形劲气直直朝着他的膝盖击去。 “啊——” 剧痛袭来,曹彰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扑通一声,就这么直直跪倒在江芙诗面前。 其余想要上前搀扶的护卫,也不知怎地手脚酸软,踉跄后退,只觉得一道劲烈的寒风扑面而来,刺骨生疼。 江芙诗不明所以,愕然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下一刻—— 整个天空蓦然骤变,漫天雪花簌簌飘落。 围观的百姓惊骇万分,哗然一片。 “雪,是雪,下雪了!” “苍天开眼,这是天罚啊!” 霎时间,整个街道的人都驻足仰首,惊疑不定地望着这奇景。 不过,雪花飘落只是倏忽片刻的事,很快就在地面消融了。 江芙诗微微蹙眉,抬起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望着天空。 她已经有好几次看到不合时宜的雪花了。 挺奇怪的,往年没有试过这么早下雪的,今年是怎么了? “走走走!”曹彰被这诡异的天气弄得心头一悸,又见围观者议论纷纷,顿觉面上无光,色厉内荏地招呼手下。 临了临了,他还恶狠狠地剜了江芙诗一眼。 娄冰菱轻轻拉住江芙诗的衣袖,担忧道:“殿下,那曹彰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您这么做,他铁定会到皇后娘娘那告您一状,往后您的日子,怕是更不得安生了。” 第12章 冤家路窄。 “即便没有这件事,皇后不也一样视我为眼中钉?” “这些年来,皇后与玉瑶,何曾容我半分安宁?”江芙诗缓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继续道:“可若今日本宫袖手旁观,任那凶徒为非作歹,未来每思及此,都只会良心作痛,夜不能眠。” 要是那女子真被曹彰强抢入府,以他暴虐的性子,那女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含恨而终。 “殿下说的是。”娄冰菱神色一凛,随即化为叹服。 “那父女二人,确也着实可怜。要不是今日得殿下庇护,早已沦入豺狼之口,生死难料了。” 正说着,方才被打的老者牵着女儿蓉蓉的手,含泪跪在了江芙诗面前,哆嗦着嗓音:“多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小老儿无以为报,来世愿当牛做马报答殿下!求殿下再发发慈悲,蓉蓉她……她无依无靠,小人怕曹公子去而复返啊!” 蓉蓉身板娇小,方才那场闹剧,让她整个人慌了神,不停地打着颤抖,模样实在可怜。 “起来说话吧,你有何冤情,只管道来。”江芙诗轻声道。 第13章 青黛伸手将蓉蓉扶起,又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身上的污秽。 “公、公主殿下……”蓉蓉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未散的惊惧,又要跪下磕头:“家中已无米下锅,娘亲早逝,爹爹又卧病在床,方才为了护我,怕是伤得更重了,恳求殿下垂怜,蓉蓉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为殿下祈福祝祷,奉献一生!” 老者掩面哭泣,跪在地上给江芙诗磕头:“公主殿下,草民实在是走投无路,家中商铺经营不善,拖欠了靖国公府的欠款,这才惹来今日之祸。” “草民不求公主殿下赏金赐银,只求您收留小女,给她一条活路,望殿下成全。草民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紫苏忍不住出口求情:“殿下,这丫头孤苦无依,不如就给她一条生路,让她入府做些洒扫活计。” 一老一小,就这么跪在冰冷的地上,声声泣血,要是真这么放任离去,没准明日便要家破人亡。 江芙诗叹了口气,对蓉蓉说:“你们家还欠曹彰多少钱?本宫一并替你们还了,再支些银两给你爹治伤调养,以后,你就随本宫回府,青黛和紫苏二位姑姑会带你熟悉规矩。” “现在,本宫要继续启程,前往慈安寺,你若愿意,便回去与你父亲道别,随本宫出发。” 听闻此言,蓉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泪瞬间涌出,重重磕下头去。 “公主殿下大恩大德,蓉蓉永世不忘,必当竭尽所能报答殿下!” “去吧,收拾一下。”江芙诗看向青黛,“准备准备,继续上路。” “是,殿下。” 江芙诗在街上糕点铺,买了点荷花酥和杏仁佛手,与娄冰菱在车上细细品尝。让青黛把剩余的糕点分给随行的侍卫与宫人,还特意给蓉蓉留了一份大的。 她方才那副模样,显然是饿的厉害,估计平常生活,紧衣缩食。 娄冰菱略显感慨:“曹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曹彰身为国舅嫡子,依旧这般横行无忌,与民争利,真真令人不齿。” 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江芙诗浅浅摇头:“权势蚀人心智,在他们眼中,百姓与蝼蚁何异?” 马车缓缓驶过繁华街市,来到翠云山麓,周遭景致逐渐清幽,路径四面环竹,清泉如练,在陂顶汇成小型瀑布,飞泻而下。 江芙诗掀开车帘,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感神清气爽。 慈安寺建在山麓的一片开阔平台上,虽不用登山,但马车只能停在山门外。 此时已近午时,仍有零星的香客来往。 江芙诗下车时,发现旁边是一辆布置奢华的马车,车檐四角悬挂着精致的玉铃,十分惹眼。 她收回目光,没放在心上,拾阶而上。 得知贵人驾到,慈安寺的主持静慧师太已恭候在山门之外,身后跟着几位知客僧。 江芙诗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有劳师太亲迎,信女今日前来,只为静心祈福,不敢劳烦宝寺过多。” 静慧师太还礼:“公主殿下驾临,敝寺蓬荜生辉,请随贫尼入内。” 寺中古木参天,梵音袅袅。 正欲随主持前往宝殿敬香,江芙诗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粉红身影,定睛一看,原是永嘉侯嫡女,李婉如。 李婉如姑母是皇帝的宠妃,李贵妃,永嘉侯府凭借贵妃得宠,在朝中声势渐隆,是后族之外最显赫的外戚。 这便勾起了一桩旧怨,三年前的赏花宴。 赏花宴有一项雅趣,品评众贵女调制的百花香露。 李婉如师从调香名家,对此道极为自负。宴上,她精心调制了一款复杂昂贵的香露,取名“国色天香”,意在暗喻自己姑母。 当时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将其奉为上品。 唯有江芙诗,在轮到她品评时,只是轻轻一嗅,便微微蹙眉。 “此香用料名贵,繁复绚烂,只可惜……龙涎香与瑞脑比例稍过,喧宾夺主,压住了花魂本色,倒显出一股子刻意求来的富贵逼人,闻久了,怕是会心生烦躁,于安眠无益。” 风头被抢,且被当众指出香露寓意“俗气”,李婉如颜面尽失,沦为笑谈。 而江芙诗随手调制的一款“荷叶冷香”,因其清新脱俗,反得了皇帝一句随口的称赞。 至此,李婉如便将此番大辱深深记恨于心,直到今天。 “怪不得,方才在山下见侍卫肃清道路,排场非凡,原是玉荷公主驾到,倒是让这清净佛门,也沾惹上几分皇家贵气了。”李婉如用团扇轻掩唇角,似笑非笑地说,眼里并无半分对江芙诗的尊敬。 娄冰菱蹙眉,上前半步:“李小姐,见了公主殿下,还不行礼问安吗?” “见过玉荷公主殿下。”李婉如敷衍地屈了屈膝,裙摆几乎未见波动,下颌微抬,目光斜睨。 真是冤家路窄,竟在此处遇上了她,这般倨傲无礼,倒是一如既往。 江芙诗并未立刻叫起李婉如,任由她保持着这尴尬的姿势停顿了少许,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小姐不必多礼。佛门清净地,这些虚礼能省则省。” 李婉如这才缓缓直起身,眼底一片冰冷。 她上下打量江芙诗今日的衣着配饰。 “多日不见,公主殿下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宫中用度不惯?还是在思念民间质朴之风?” “也是,那等天然去雕饰的雅趣,确非我等凡俗之人所能领悟。只是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也该多用些心,有些东西,过于素淡了,反倒失了皇家体面,让人误会陛下亏待了殿下呢。” 李婉如语带关切,表面像是为江芙诗着想,实则讽刺她出身卑微,上不得台面。 只是因今日礼佛,江芙才打扮得素雅些,没想到竟被为李婉如拿来大做文章,讥讽她寒酸失礼。 “父皇教诲,仁德为体面之饰,俭素乃皇家祖训。与其将心思耗费在浮华外物之上,不若多修内德。至于民间风物,其中蕴含民生疾苦与智慧,李小姐久居深闺,自然难以体会,本宫倒觉得受益匪浅。” 一番话既搬出皇帝和祖训,又站在体恤民情的高处,李婉如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加,只得悻悻道:“殿下言之有理……” 只是她越想越气,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身旁的贴身侍女见状,小心翼翼地劝慰:“小姐消气,勿气坏了身子,那玉荷公主不过是侥幸认祖归宗,半路出家的凤凰,虚有公主头衔,如何与您这等真正的金枝玉叶、高门贵女相提并论。” 听了这话,李婉如心中翻腾的怒火才渐渐消下去了一些。 她忿忿道:“三年前被她当众羞辱,成了京城笑柄,今日又被她拿陛下和祖训来压我,这口气我如何能忍!” 贴身侍女低着头,不敢多言。 李婉如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上次用剩下的红宝草还有吗?” “有,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备着一些,以防蚊虫,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婉如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她不是要敬香吗?我便让她在佛前‘光彩照人’一回!你去,想法子在她要上的那炷大香顶端悄悄撒上一些,动作要快,要隐蔽!” 江芙诗上完各处偏殿的香,来到为皇室特设的、供奉巨型香烛的铜鼎前。 这里是寺中香火最盛之处,需要用盘龙巨香方显诚心。 就在江芙诗拿起火引,即将触碰到香烛的一刹那——藏身于古槐浓荫之中的湛霄,眼神骤然一凛。 他那远超常人的目力,早在李婉如侍女靠近香炉时便锁定了对方,更未错过她指尖轻弹、将那一点红褐色粉末撒向香头的细微动作。 虽不知具体是何物,但绝非善意。 他双指合并,凝气成线,冰冷的寒气径自袭向那一点火苗。 “噗——” 一声极轻微的熄火声。 江芙诗手中的火引被瞬间熄灭,只余下一缕细细的青烟。异样的寒意顺着竹制的火引杆蔓延而上,激得她指尖微微一颤。 她垂眸看着手中骤然熄灭的火引,不由得一怔。 下意识地抬头四望,只见晴空万里,古树叶梢都未曾摇动,哪来的这股邪风? 一直安静侍立的蓉蓉忽然凑到她跟前,语气恳切,焦急道:“公主殿下,这香被人下了药,不能点,点了会瞬间爆燃的!” 江芙诗紧皱眉头,看了眼盘龙香,又看向眼前神色惊慌却异常认真的小丫头:“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香被人动过手脚?” 蓉蓉急得快要哭出来:“殿下不知,奴婢天生嗅觉灵敏,异于常人,能闻到极细微的气味。” “奴婢家中世代经营药材,常年耳濡目染之下,对许多药物气味都记得特别清楚。” “殿下,奴婢确信,这香被人洒了红宝草粉,一遇明火,便会急速燃烧,威力甚大,极易伤人。” “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毁容!” 第13章 七步乱神散。 第14章 蓉蓉的话令江芙诗心尖一动,当即想到一个人。 紧接着,她压低声音,“殿下,红宝草粉的味道,奴婢刚刚在李小姐的身上,闻到过……” 红宝草粉性味辛燥,配以其他香药,可作为香囊使用,但若是遇到明火,却会瞬间爆燃。 果然…… 以李婉如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会善罢甘休,原来是有此毒计。 娄冰菱倒吸一口凉气,正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江芙诗按住她的手,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别打草惊蛇,然后暗暗吩咐青黛和紫苏,去把盘龙巨香更换掉。 又寻了个借口,说: “此香宏大,需至诚之心方能点燃。方才本宫心绪不宁,火引熄灭,恐是心意未至。且稍待片刻,容本宫静心片刻再行敬香。” 静慧师太完全没有起疑,双手合十,颔首表示理解:“阿弥陀佛,心诚则灵,殿下请自便。” “如此,有劳师太稍候。”江芙诗敛衽微礼:“本宫衣冠略有散乱,需稍作整理,再去礼佛。” 她借机来到殿后一处无人的回廊,四顾确认无人留意,才停下脚步。 从头上取下银簪,把中空的簪头打开,倒出被碾碎成粉末的七步乱神散,用帕子包好,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供奉线香的香案前。假装挑选线香,实则是把包着药粉的帕子在一支看起来最普通、但位置显眼的线香的香头轻轻蹭了几下,让粉末附着在上面。 朝拜开始。 一直躲在大殿侧门帷幔后观察情况的李婉如怪异极了。 那盘龙香都燃了一小半了,怎么一点爆燃的痕迹都没有? 不是应该遇火就炸吗? “怎么会这样,你确定把红宝草粉弄上去了吗?” 侍女肯定道:“小姐,奴婢亲手洒的,绝不会错。” 李婉如蹙起眉头,又急又气:“不行,我得去看个究竟。” 她从帷幔后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江芙诗跟前,悄悄打量那正在燃烧、却毫无异状的盘龙香,又狐疑地看向江芙诗。 江芙诗假装没看到她的目光,拿起线香从容点燃,插入香炉,然后才仿佛刚看到她一般,“李小姐方才去了哪里,怎么迟迟不上香?” 被问得一怔,李婉如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毫不知情地拿起那支被动过手脚的线香,就着旁边的烛火引燃:“有劳殿下挂心,不过是去透了透气。礼佛重在诚心,早晚片刻,想必佛祖也不会见怪。” 江芙诗双手合十,虔诚地垂下眼帘,对着佛像深深一拜。 再抬头时,对上了神像悲悯而威严的目光。 信女今日行此手段,求佛祖明鉴,非为私怨,实乃自保。若论怪罪,也当先怪那起念作恶之人。 “啊——啊——” 李婉如嗓中发出急促的尖叫声,随即不知道怎么回事,脚步凌乱地频频后退,不停挥舞双手,像是陷入了癫狂似的。 “走开!都给我走开!救我……有虫子!好多虫子在我身上爬!好可怕,好可怕,别过来,别过来啊!别咬我,别咬我!” 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疯狂撕扯自己的衣裙和头发,精致的发髻瞬间散乱,珠翠掉落一地。 “有虫子在咬我,快,快帮我把虫子赶走,快啊!” 她披头散发地怒吼着,侍女见状,纷纷围上来想要按住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没有虫子,你的身上没有虫子啊。” “你们没长眼睛吗?好多好多的虫子在我的肩膀上,它们,它们想挤进我嘴里——” “啊——呕、呕……” 李婉如涕泪横流,弯腰作呕,妆容被糊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半分永嘉侯嫡女的端庄仪态。 “痒、痒、疼、疼,这些是什么?啊,别碰我!”她忽然推开搀扶的侍女,力道之大,险些将那侍女推倒在地。 “小姐,小姐!别扯自己的衣服!”侍女高声道。 整个佛殿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骇人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寺中的知客僧反应过来后,赶紧帮忙制住几近癫狂的李婉如。 可她却像是中了邪似的,力大无穷,大家都按她不住,一直在胡言乱语,时哭时笑。 “我乃永嘉侯嫡女,你们都是下贱之人,比不得我出身高贵、你……不过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雀,也配与我同殿礼佛吗!” “三年前,你让我脸面全无,今日我定要让你容貌尽毁,貌丑无盐!” “哈哈哈——” “啊!啊!啊!”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李婉如这番指桑骂槐的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 公主殿下当前,众人连呼吸都窒住了,生怕被这滔天的祸事牵连,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口秽语?”娄冰菱嫌恶捂嘴,怕李婉如发疯袭来,她拉着江芙诗退后几步,不愿与李婉如有所牵扯。 江芙诗冷眼看着。 “许是心术不正,冲撞了神明,招来了业障反噬。” 七步乱神散毒性不大,只会让人神智昏聩、产生幻觉而已。一个时辰后药性自解,除却筋疲力尽与无比难堪之外,并无大碍。 比起李婉如想要令她毁容的恶毒心思,她这番敲打,算是便宜她了。 “小姐小姐,别说了。”李婉如的侍女们唉声求着,根本不敢看江芙诗一眼,连拖带拽地把李婉如拉出寺门,那凄厉癫狂的叫喊声,在寺外回荡了好一阵才渐渐远去。 “阿弥陀佛。”静慧师太面色凝重,长诵佛号:“因果不虚,报应不爽。” “李施主心魔缠身,言行无状,殿下受惊了。” 江芙诗淡然一笑:“佛门清净地,见众生百态,亦是修行。” 闹剧过后,寺中渐渐恢复平静。 到了用斋的时辰,有小沙弥前来引路:“斋堂已备好素斋,诸位施主请随小僧来,斋饭粗淡,还请各位贵人莫要嫌弃。” “怎会。”江芙诗笑着说:“贵寺素斋清雅,本宫早有耳闻,今日正想尝尝。” 娄冰菱也笑道:“我可是馋了许久,就是因为想吃你们寺庙的笋脯,才央着殿下今日一定要来的。” 小沙弥腼腆一笑:“两位贵人喜欢便好。” 斋堂清净,只有江芙诗一行人。 因公主到访,今天的斋饭只供应她们这一席,其余香客已被引至偏殿另用斋饭。 饭菜虽简单,却做得十分精致清爽。江芙诗夹起一筷油焖笋脯,入口鲜嫩咸香,带着一丝微甜,的确是宫中也难寻的乡野风味。 “殿下,此味如何,不枉跑这一趟吧?” “嗯,清香脆嫩,确是人间至味。” “慈安寺后山景致漂亮,殿下若有兴致,一会儿陪您走走?” “也好,正好消食。” 后山是一整片的幽静竹林,一条石板小路贯穿林间,蜿蜒向上。江芙诗与娄冰菱携手而行,林中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与偶尔几声鸟鸣,显得格外空灵静谧。 行至半山一凉亭处,恰遇静慧师太在此静坐。 江芙诗放轻脚步,从师太身边越过。 望着山下恢弘的寺庙殿堂,与远处模糊的皇城轮廓,想到红墙金瓦之内的无尽纷争与束缚,她面露倦色,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殿下眉间郁结,彷佛心有樊笼。” 不知什么时候,静慧师太行至跟前,江芙诗朝她合十还礼,苦笑道:“何处不是樊笼?” 看着她眼底深处,与年龄身份不符的枷锁感,静慧师太淡然一笑:“樊笼虽固,然风可进,雨可进,飞鸟亦可越。施主可见寺中飞鸟?其翼下之天空,非此院墙可限。” “佛法中有‘金刚怒目’,亦有‘菩萨低眉’。有‘持戒精严’,亦有‘游戏人间’。出世入世,岂有定法?” 江芙诗茫然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静慧师太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她移开眸子,“然本宫身似飞鸟,却如困雀,爪喙皆软,翎羽未丰,纵有冲天之志,难越金丝牢笼。” 静慧师望向远处翱翔的飞鸟:“羽翼丰于风雨,爪喙利自磨砺。金丝笼亦非铁板一块。” “心之所向,即为方向。心若自由,何处不可翱翔?施主,莫问归处,但循本心。” 语罢,静慧师太合十施礼,踏上石板小路离去了。 江芙诗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殿下?殿下?” 虽然没明白师太的话中深意,但娄冰菱也听得出来,江芙诗心中藏着极大的苦闷与不甘。 她问道:“殿下,您是觉得现在过的不自由吗?” 江芙诗点头,又摇头。 人生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孰喜孰忧,实难轻断。 比起宫外衣食无着的百姓,她锦衣玉食,享受荣华富贵,确实无从抱怨。 可她贵为公主,身边却危机四伏,四面楚歌,如行走在刃锋之上,甚至不如从前,做医女时安稳自在。 第15章 娄冰菱又问:“若是可以选择,殿下会想做什么?要怎么度过这一生呢?” 被问及此,江芙诗稍稍思索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纯粹向往的光彩:“想周游天下,悬壶济世,不必算计人心,不必担忧明日。春日采药,夏日问诊,秋日制药,冬日围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娄冰菱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轻轻挽住江芙诗的手臂:“殿下所想,真真是世上最自在的日子了。光是听着,便让人觉得心里敞亮。” “只是……殿下。”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怜惜与无奈:“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人能真如飞鸟游鱼般无拘无束?便是宫外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有身不由己之处。” "更何况您身份贵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是难随心所欲。” “若殿下真想学医,可从现在翻阅些医书药典,或召太医署女医学些基础药理,有一份寄托,或许能稍解烦忧,于身心也是有益的。” 江芙诗听罢,眼中那丝向往的光彩稍稍黯淡:“……嗯。” “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她转过身,发觉一直静静跟随的蓉蓉不见了踪影,不由向身侧的青黛问道:“蓉蓉呢?” “她说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钻竹林去了,奴婢现在就去唤她回来。” 奇特的味道?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蓉蓉的声音:“找到了!” 第14章 离开前,湛霄远远瞥了眼…… 蓉蓉拿着一株红色的花从竹林跑出,略显惶恐地朝江芙诗说道:“殿下恕罪,奴婢不应该擅离职守。” “去做什么了?” 蓉蓉眼神亮晶晶:“殿下请看,这是红天芒,方才奴婢就是闻到了它的味道,所以才斗胆循着气味去找,生怕错过了。” 江芙诗仔细端详了会,眼底闪过讶异。 医书记载,红天芒生于幽僻之地,极难寻觅,十分珍贵,可遇不可得。 “奴婢以前听爹爹说过,红天芒是解毒圣药,能克多种奇毒,再搭配九星花,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殿下,您快收起来。” 蓉蓉的话,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朵小小的红花上。 红天芒和九星花的药性,江芙诗是知道的,不过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实物,一时看呆了。 相比之下,红天芒比九星花更易寻得。九星花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只在高山之巅的雪线附近,十年方能开一次花。 这么多年,她也只在医书古籍中见过描绘,从未有幸得见一株。 “天呐,竟有此等奇物!”娄冰菱惊呼,随即欣喜地看向江芙诗:“殿下,这真是天意,您刚想研习医术,便得了这般机缘,可见连上天都在助您。” 江芙诗莞尔一笑,小心翼翼地接过红天芒,用绢帕包裹好,“你倒是机灵,竟识得这等宝物,今日立了大功。” “谢、谢殿下夸奖。”蓉蓉有些受宠若惊,眼神怯生生。 没想到公主殿下此等尊贵人物,会如此温和地夸奖自己这个卑微的民女,蓉蓉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澎湃的热流,眼眶微微发热,暗暗立誓,一定要为公主殿下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返回马车,江芙诗恨不得自己能有双翅膀,可以立马飞回公主府处理红天芒,将药性完美封存。 可惜天不遂人愿。 车队在经过一段狭窄的河谷险道时,忽然停了下来。 还未等江芙诗有何反应,车外响起柳梓的声音:“殿下,前方突发落石,阻塞了道路,请您稍安,容末将前去查看。” 江芙诗轻蹙眉头,示意青黛掀开车帘,果真看见前方路面散乱着不少山石泥土,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柳梓勘查后迅速返回,面色凝重:“殿下,末将已安排人手尝试清理,但落石甚多,且地势险要,恐非一时之功。” 秋风掠过河谷,带来阵阵寒意,江芙诗看了眼天空,日头已然西斜,暮色渐起:“依你之见,需多久方能通路?今夜可能赶回京城?” “回殿下。”柳梓抱拳垂首,语气沉重:“恕末将直言,即便连夜清理,最快也需明日清晨方能勉强通行。今夜……怕是只能在此滞留了。” “这……”娄冰菱面露忧色:“这荒郊野外,如何过夜?公主殿下万金之躯,岂能有丝毫闪失?” 柳梓也犯了难,脑袋越垂越低, 江芙诗叹了口气:“天灾意外,非人力可抗,也怪不得你。” 说话间,一个农夫打扮的年轻男人,从山坡小径走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柳梓瞬间警惕起来,手按剑柄。 农夫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道:“官、官爷,您莫要误会。” “小的只是路过,刚巧看到你们车驾被困在此处。” “此处常有落石滑坡,一时半会儿绝难疏通。眼看天色将晚,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间恐有野兽或不妥。” “小的斗胆,往前再走三里地,有一家悦来客栈,虽比不得京城繁华,倒也干净安全,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宿头了。” “贵人不如暂歇一晚?等明日天亮,小的再帮您去寻些民夫来一同清理道路,岂不便宜?” 见农夫态度诚挚,江芙诗示意柳梓按他所说去打探打探。 过了会,柳梓回来汇报说:“殿下,前方确有一间客栈,已粗略查验,暂无异常。眼下情形,暂歇或是稳妥之选。” 江芙诗微微颔首,示意青黛取些碎银打赏那农夫。 农夫接过赏钱,千恩万谢:“多谢贵人赏银,小的给你们带路!” 悦来客栈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坐落于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专做行脚商旅生意。 柳梓提前与店家打过招呼,包下了客栈二楼所有的上房,并派侍卫严密把守各处通道。 奔波劳碌了一天,江芙诗确实有些倦了,由紫苏扶着先行上楼歇息。 客栈背后的山坡。 农夫快步走向背对他的华服男子,恭敬地停在他身后,说道:“二公子,一切准备就绪,都按您的计划办妥了,玉荷公主一行人已入住悦来客栈。” “好!” 曹彰狞笑转身,眼中一片怨毒。 这来路不明的野种公主,竟也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若非当时身处京城街市,众目睽睽,他岂会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姑姑和玉瑶一直视那贱人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他这回能把玉荷弄死在这个地方,回去后必定是大功一件。 姑姑没准会在陛下面前多为祖父和父亲美言,到时候祖父一高兴,将来能为他争取个更好的前程! 想到这,曹彰快意十足,彷佛已经看到祖父拍着他的肩膀大加赞许的模样。 他志得意满地对农夫说:“去吧,做的干净些,别留后手。” “是!” 厢房内。 热气氤氲,水雾弥漫。江芙诗浸在浴桶中,闭目养神。 屋顶上,一道抱剑而立的身影融于浩瀚月色中。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沿着客栈墙根悄无声息地移动,片刻后,一丝不太明显的火油味呛入湛霄的鼻腔,他眼神骤然一凛,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快、快,你守这,别让玉荷公主有机会逃出来。”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催促道。 农夫点点头,将火把扔到板上,瞬间,猛烈的火蛇窜了起来。 跳跃的火光映入湛霄的眼底,他身影如风,借庭院石凳一跃而起,迅捷地掠上二楼廊檐,抄起廊下的陶土花盆,朝江芙诗的窗户狠狠砸去。 “哐啷——!” 窗棂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惊起。 柳梓与青黛紫苏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发现楼下着火之后,柳梓疾呼:“救火!保护殿下!”,率侍卫奋力扑火并冲向二楼。 “殿下,殿下,着火了,快开门!” 江芙诗被方才的巨响惊得长睫急颤,蓦地睁开双眼,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就听见门外混乱的声音。 她心头一紧,迅速披上外衣,湿漉漉的长发都来不及挽起,快步朝门口跑去。 啊!红天芒还在桌上! 正当她转过身——忽然,一道黑影从窗外一跃而过。 江芙诗猛地一顿。 是、是人影吗? 那个位置,好像正对着她刚才沐浴的地方。 “殿下快出来!楼下着火了!” “奴婢带您到庭院空旷处避一避。” 来不及多想,把装有红天芒的锦囊塞入怀中后,江芙诗再次转身冲向门口,青黛递来湿手帕让她捂住口鼻,拉着她往楼下跑。 刚抵达庭院中央,就见火舌已蹿上二楼廊檐,映得夜空一片血红,侍卫们奋力从井中打水水灭火,场面十分混乱。 没想到这么快就惊动了公主的侍卫,本来还想封锁出口的喽啰们立马转身逃跑。 第16章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跑了。暗地观察情况的农夫深感不妙,刚想跟上去,就被湛霄以剑柄重击颈侧,当即晕了过去。 离开前,湛霄远远瞥了眼公主。见湿发披肩的她被侍女一左一右护着,除了小脸煞白之外,没有明显伤痕。 他这才施展轻功,追上了方才逃跑的几名喽啰,只见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上山坡,气喘吁吁地对着曹彰说道:“二、二公子……不好了,公主侍卫反应太快,我们的计划被识破了!” 还在洋洋得意看火景的曹彰听到这话,怒不可遏:“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么好的机会都被你们浪费了,蠢货!” “公子,不能再耽搁了,快逃吧!” “小的已经在岔路口准备了快马,只要马上逃离,保准后续玉荷公主查不出所以然。” 曹彰气急,却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转身欲走。 隐匿于树影之中的湛霄,折断身旁柳树树梢,稍稍一抬手。 “啊——” 曹彰顿时整个人失去平衡,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他惊声尖叫,在坡上翻滚了好几十下,狠狠撞向茂密的灌木丛,一根尖锐的枯枝直接贯穿了他的右手手臂。 “二公子!” “痛、痛啊!啊啊——” 曹彰疼的呲牙咧嘴,头脑发懵,站都站不起来,鲜红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袖。 眼下撤退要紧,侍从们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趁着夜色掩护,朝着快马所在的方向仓皇奔去。 一个时辰后。 火势终于被熄灭,灰头土脸的柳梓提溜着一个男人进来,将他扔到了地上。 “殿下,定是这厮捣的鬼!末将寻到他时,他后颈肿起一个大包,尚有血迹,估计是火场混乱,被掉落的房梁或瓦砾砸晕了。” 第15章 夜审。 江芙诗换了身干净衣服,头发被大火烤得有些干枯蓬松。 她冷眼打量着地上昏迷的男人,发现此人竟是引领他们来此的农夫。 柳梓道:“此人伪装成农夫刻意接近,其心可诛,这场大火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嗯,先将他弄醒,本宫亲自问话。” “等等。”蓉蓉冒出头来,闻了闻农夫的衣衫,肯定道:“殿下,奴婢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特殊香气。是靖国公府的青麟香,这种香用料金贵,寻常人家绝用不起,只有曹彰公子极其亲近的随从才会沾染。” 江芙诗眸色一冷。 “你确定?” “确定!奴婢家的商铺是租借靖国公府名下的铺面,每月底,府中管事前来收租时,曹彰都会亲自前来巡查账目,耀武扬威一番,所以奴婢对他身上的味道记得格外清楚,绝不会错。” 娄冰菱皱眉:“曹彰为何这样做?难不成是报复今日街市冲突?” “可这未免太过胆大包天,如果公主殿下真在此处遭遇不测,陛下定会严查追究,他就这么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不留痕迹?” 面对娄冰菱的疑惑,江芙诗冷冷一笑。 “或许在曹彰眼里,本宫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死了也不过是‘意外失火’,无人会为他眼中无足轻重的公主,去深究皇后亲侄的罪责。” 娄冰菱忿忿:“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等回到京城,我一定要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爹爹!” “没用的,仅凭一个随从的片面之词和些许香味,怎能撼动靖国公的孙子?” 江芙诗缓缓摇头。 “他们有的是法子抵赖,最后无非是推出个替死鬼顶罪。” “难道就任由曹彰逍遥法外?” “不急。” 江芙诗让柳梓把人带下,严格看管,随即吩咐紫苏,去把今日在药坊买到的药材带来,从中找出凤栖竹、地煞藤和灵芝菇,一同放到铜锅里文火熬制,沸腾后滤出浓稠药汁,再搭配些许草木灰,搓成丸子。 娄冰菱眼神惊异,忙问道:“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不过是以前无聊时在医书上看到的方子,名曰九转蚀心丹,服下后药力会潜伏于体内,只要一摁眉心,就会心悸绞痛,如万蚁噬心。每隔三日需服一枚解药,连续服九次才可完全解毒。” “殿下何时看了这么多医书?真真是进益了!” 光看医书可做不成这毒药,这都是江芙诗日积月累,试炼出的本事。 药丸制好,农夫也醒了过来,他被绑到椅子上,面色如土,抖如筛糠。 “本宫已知晓你背后的主子是曹彰,说吧,他为什么要纵火?又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江芙诗开门见山,一点都不废话。 农夫眼神闪烁,强作镇定:“没、没有,什么纵火,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更不知道曹彰是谁。” “还敢狡辩!”柳梓上前一步,反手用刀鞘狠狠击打在农夫小腿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啊!小的真是不知道啊!官爷饶命!” 估计是畏惧曹彰的狠辣手段远超眼前的皮肉之苦,农夫挨了好几下重击都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半字。 见逼问无效,江芙诗朝紫苏使了个眼色。 紫苏立刻上前捏住农夫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将药丸迅速塞了进去,还在其胸口一拍,迫其咽下。 “还不说是吗?没关系,你已服下九转蚀心丹,三天内得不到解药的话,就会心肺俱裂而死。” 闻言,农夫不停地干呕咳嗽,想把药丸吐出来,却被柳梓死死按住,无法得逞。 见他半信半疑,江芙诗干脆来到他身边,伸出食指,狠狠往他的眉心一按。 “啊——啊!” 毒性瞬间侵蚀心脉,农夫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家客栈。 “我说、我说……我、我叫曹三,是曹彰的贴身长随,是他命小的伪装成农夫,引导公主殿下住进这家客栈,然、然后半夜纵火,将您烧死。” “曹彰这么做,就是想出出气,他觉得被您当街羞辱,很没有面子,所以才……” 侍卫将口供记录在纸,拿给曹三画押。 “公主殿下饶命啊,曹彰有令,小的不敢不从啊,求公主殿下开恩,赐下解药,小的愿为殿下做牛做马,效犬马之劳!” “当真?” “殿下,千真万确!” “那好,你且回到国公府,今晚之事,你权当没有发生,照常陪在曹彰身边,三日后来公主府,本宫自会给你第一颗解药。” “你若是敢将今日之事透露半句,或是心存侥幸另寻他法解毒,那就别怪本宫将你的口供送到陛下案头。” 曹三被江芙诗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殿、殿下放心,小的一定谨遵殿下吩咐,绝不敢有二心!” 柳梓拎着曹三的衣领将他带了下去。 整个客栈被烧的面目全非,厢房坍塌,梁柱焦黑,不能住人。 掌柜的趴在废墟上哭的撕心裂肺,嘴里喊着:“没了、没了,全没了,这可怎么活啊。” 江芙诗于心不忍,吩咐青黛:“去拿些银钱,给掌柜赔了吧,让他好生安顿,重整家业。” “是。” “殿下,末将方才已查看过四周,客栈旁边有一处看似荒废的茅屋,虽简陋,但稍加收拾尚可暂避风寒,请您与娄小姐移步歇息。” 兵荒马乱的一夜,江芙诗累极了,点点头。 “对了。”她转向娄冰菱,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殿下请吩咐。” “回京后,烦请你私下寻些天青之花,遣人暗中送至公主府。” “好。”娄冰菱没多问就应承了下来。 茅屋四壁透风。 紫苏在中央处燃起篝火后,又从马车拿出几条厚实的绒毯,铺在地上,勉强充作床铺。 夤夜寒冷,万籁俱寂,唯有篝火在噼啪作响。 火光映出娄冰菱熟睡的脸,可江芙诗却辗转难眠。 她拥着绒毯坐起,望着跳跃的火苗,白日的惊险与重重的心事交叠,毫无睡意。 忽然间,一道尖利的啼叫声在耳边乍响,江芙诗被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襟,发出一声极轻的:“啊——” 这细微的嘤咛声让湛霄微微眯眼,警惕地扫视一周。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茅屋,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瞬间锁定了屋内蜷缩在篝火旁的身影。 确认公主只是受惊坐起,周遭并无任何潜伏的危险后,他周身绷紧的肌肉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原是一只猫头鹰自屋外枯树顶掠过。 呼—— 重重吁出一口气,江芙诗捂着胸口,总感觉有什么人在盯着她。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破旧的木门一打开,冷冽的晚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巡逻的侍卫在不远处来回走动,并无任何可疑的人。 “殿下,有何吩咐?”侍卫上前问道。 第17章 “可有什么外人来过?” “回殿下,并无外人。属下等人一直在此值守,未曾离开半步。” 江芙诗重新回到茅屋,坐在篝火旁边,伸长手臂烤火。 回想今日发生的事,似乎有哪里不合逻辑。 忽然朝她下跪的曹彰,忽然被风吹灭的火引,忽然在她厢房炸开的异响……就像是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并在关键时刻出手干预。 江芙诗自嘲笑笑。 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公主,又会有谁这样护着她? 想必是今日奔波动荡,心神不宁而已。 重新躺下裹紧绒毯,暖呼呼的篝火驱散了夜寒,这回江芙诗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稍微收拾停当,一行人就踏上了归途。 刚回到公主府,江芙诗立即将红天芒仔细洗干净,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又用玉杵小心捣碎,装入密封的瓷瓶中保存。 接着吩咐蓉蓉,在收集来的药材里,捡出三钱蛇涎草,两钱腐骨花,在庭园角落挖来一捧阴湿的泥土,将泥土放入火炉烤制,直至其焦黑成灰。 蓉蓉做事手脚麻利,还能精准地分辨出药材的优劣,一通忙活下来,效率极高,江芙诗越发觉得救下她是个无比正确的抉择。 捣鼓到了日落时分。 娄冰菱遣人送来了最重要的那味药——天青之花。 只要把它加入先前制成的药灰中一同研磨,就能制成一种罕见的毒药,天青枯荣粉。 此毒味辛,尝起来有种茶叶的甘香。 初期中毒,会感到时而寒冷,时而燥热,同时伴有短暂的气虚和四肢无力。 到后期毒入骨髓,会引发肌肉痉挛、骨骼酸痛,仿佛有人在啃噬骨头,连皮肤也会逐渐变得干燥晦暗,头发脱落。 直到耗尽元气,形销骨立而亡。 曹三回到靖国公府时,曹彰正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右手手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隐隐渗出血迹。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做出惶恐万分的样子。 “二公、公子,小的昨夜慌不择路,失足跌下山坡晕了过去,耽搁了回来的时间,请公子恕罪!” “你没被玉荷公主的人发现吧?”曹彰吃力地转过头看他。 第16章 你去传本宫旨意,玉荷公…… “没有!”曹三肯定地说:“要是小的被玉荷公主的人抓了,哪里还能回得来!” 瞧他身上衣衫破损,沾满泥污,脸上手上也带着几处新鲜的擦伤,的确像是刚逃生回来。曹彰没起疑心,仰躺在床,忿忿地捶了一下床板,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小的无能!辜负了公子的信任!请公子重罚!”曹三再次重重磕头。 想起自己竟栽在了玉荷手里,还废了一条手臂,曹彰的眼神迸发出忌恨的毒火,咬牙切齿地说:“玉荷……此仇不报,我曹彰誓不为人!” “二公子,您放心!这仇小的记下了!下次必定为您雪耻!”曹三附和道。 正说着,外间传来说话声,是皇后身边的孙嬷嬷来了。 “快、快扶我起来。”曹彰顿时顾不得疼痛,急忙催促身旁的小厮,“快替我整理一下,不能失了礼数!” 曹彰被扶着站起身,哎哎哟哟地耷拉着手臂,一副凄惨无比的模样。 孙嬷嬷刚一进门,就被他这惨状惊得眉头紧锁,吩咐随行而来的宫女把带来的珍贵药材和补品放下,挥挥手将她们屏退出去。 “娘娘听闻公子受伤,特命老奴前来探望。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请皇后娘娘为侄儿做主啊!”曹彰立刻带着哭腔哀嚎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地把自己与玉荷在街头发生的纠纷说了出来。 “本来这事也就到此为止。” “可侄儿越想越气,那玉荷公主如此跋扈,连皇后娘娘的威仪,和我们靖国公府都不放在眼里。” “侄儿便想,趁她返京途中歇息时,烧把小火吓唬她一下,给她个教训,结果火势失控,侄儿躲避不及,反遭其害,成了这般模样……” 孙嬷嬷面色一沉:“你且好生歇息,二公子受的委屈,老奴定会一字不差地禀明娘娘。娘娘自有圣断,必不会轻饶了她!” 曹彰给小厮使了个眼神。小厮立刻将一锭沉甸的银子悄无声息地放入孙嬷嬷的袖袋中。 “多谢嬷嬷,有劳嬷嬷今日特地跑这一趟。” 孙嬷嬷掂量着袖中银子的分量,脸上阴沉的神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公子放心,老奴心中有数。” 苦情戏演完,送走孙嬷嬷。曹彰长舒一口气,重新瘫回床上,脸上都是得意洋洋的神色。 哼,跟他斗! 麻雀公主,也想与他靖国公府抗衡,做梦! 曹三表现平常,正想和以前一样上前伺候,曹彰却瞅了他一眼,嫌恶道:“去去去,别搁着堵着,心烦着呢,去把嫣红姑娘叫过来陪我。” “是,二公子。” 依着吩咐把嫣红姑娘唤来,曹三又在府中待到了申时末,借口外出采买,趁机溜出了府,打扮成送菜农的模样悄悄来到公主府的后门,立时便有人将他引入府内,带至僻静偏厅,公主已经在座上了。 曹三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玉荷公主殿下,小的按您说的,照常回府复命,曹彰因右手受伤,只顾着喊疼和向皇后娘娘告状,没有怀疑。” “怎么受的伤?” 明明被纵火袭击的是她,怎么曹彰还受了伤? “小的听曹彰身边的随从说,是、是纵火那晚,撤退的时候,曹彰不小心从山坡滚了下去,被树枝贯穿了手臂。” “活该。”蓉蓉小声嘀咕了一句。 江芙诗眉梢轻挑。 现世报? 她招招手,曹三立即膝行着过来,伸手接过她抛下来的一颗药丸。 “这是你这次的解药。” 解药到手,曹三迫不及待就张嘴把药咽了下去,如蒙大赦:“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江芙诗拿出一包淡青色粉末,“你继续在靖国公府潜伏,找机会在曹彰的茶水里把这个加进去。” “放心,不是剧毒,不会吃了就死。这是三天的量,你每天往他的茶水加一点,三天后再来公主府,本宫自会把剩余的解药给你。” “是、小的遵命。” 看着曹三离开的的背影,江芙诗突感一阵莫名的疲惫与寒意。 曹彰是皇后的亲侄,两人血脉相连,利益与共。以他无法无天的性格,必会借皇后的手施以报复。 也许很快就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殿下……”蓉蓉轻轻唤了一声。 江芙诗懒得抬眼,一阵柔软的触感忽然落在肩上——是蓉蓉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殿下为惩治曹彰之事劳心劳力,奴婢看着实在心疼。” “您不知道,那曹彰在京城街市,可谓是恶贯满盈,不止欺辱奴婢一家,还强占民田、纵奴行凶,做过许多伤天害理之事。” “奴婢今生能有幸得殿下庇护,真是天大的福分,每每思及,恍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机缘。” 看着眼前眼神真挚的小丫头,江芙诗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家经营药坊,能否替本宫寻来一物?” “殿下请说。” “被朱砂炼制过的金甲片。” 揣着药粉,曹三惴惴不安地侯在门口。 玉荷公主的厉害他见识过,可曹彰也不是好惹的,万一…… 正踌躇不定,门内突然响起女子的叫喊声,不一会儿,衣衫不整的嫣红姑娘从房里跑出来,曹彰在里头骂道:“没眼力的贱人!疼死我了!滚!都给老子滚!” 愣神的曹三瞬间被飞出来的一个茶杯砸中胸口,热茶泼了一身。 他吃痛却不敢出声,只得硬着头皮步入房内,结果被曹彰劈头盖脸骂道:“你个杀才死哪儿去了!现在才来!没看见爷快疼死了吗?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爷换药!” “是、是,小的领命。” 许是手疼加剧了他暴戾的脾气,曹彰继续叱骂:“瞧你那副瘟丧样子,看着就晦气,像条狗一样。正好,小爷今天闷得慌,你叫唤几声听听。” 曹三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声不成调的呜咽:“汪……汪……” “啊哈哈哈。”曹彰大笑不止,躺倒在床上。换过药后,又闹着要喝新沏的雨前龙井。 曹三拎着茶壶来到后廊,左右四顾发现没人,把药粉投了些下去,摇晃均匀,返回里屋,看着曹彰将茶水一饮而尽。 如公主所言,这药溶入茶水毫无痕迹。曹彰浑然未觉,并未立刻出现任何中毒症状,一切如常。 “行了,你滚吧,小爷要睡了。”曹彰不耐烦地挥手。 曹三颔首点头,退出门外,下垂的双手紧握成拳,忿狠咬牙。 第18章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你曹彰视我如猪狗,便休怪我改投明主,送你归西! 回宫后,孙嬷嬷就把曹彰的哭诉尽数告知了皇后。 皇后倚靠着贵妃榻上的软枕,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听完孙嬷嬷的话许久,她才不耐睁眼。 “这曹彰,嘴里没一句实话。” 曹彰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跋扈嚣张却又蠢笨无能,必定是夸大其词。 “玉荷一个民间长大的丫头,她能有什么本事?想必是曹彰纵火不成,反自食其果。” 孙嬷嬷附和:“老奴也是这么想,曹公子行事毛躁,估计是想让皇后娘娘替他出头,才编排了这许多话。” 皇后坐直了身子,语气厌恶:“玉荷大小是公主,她要是这么轻易死了,陛下面前、朝堂上下岂能轻易干休?曹彰就是个没用的猪脑,做事全凭脑子一热,幸好玉荷没死,不然到时候查起来,连本宫都拖累了。” “娘娘说的是。”孙嬷嬷恭谨弯腰,又道:“可这事就这么算了么?老奴认为,即便玉荷公主并未亲自动手,也的确折损了曹公子的颜面,更未将娘娘和靖国公府放在眼里。” 叹了口气,皇后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靖国公府是本宫的母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颜面即是本宫的颜面,他们的势力亦是本宫的倚仗。” “玉荷此举,打的虽是曹彰,落的却是靖国公府与本宫的脸面,岂能轻饶?” 又想起这段时间,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玉瑶,皇后的心头猛地窜起无名火。 玉瑶的病整整发作了七天七夜,身上抓得鲜血淋漓,姣好的面容也憔悴脱了形,如今更是留下了一道道难看的红痕,不知能否消退。 凭什么她的女儿要躺在床上彻夜难眠,玉荷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去礼佛散心? 若不是玉荷凭空出现,这晟国公主的尊荣,本该是她女儿一人的。 皇后凤目微眯,心中之气郁结难舒。 奈何眼下动她不得。 曹彰刚与玉荷发生过冲突,若是玉荷紧接着就出事,岂不是自找嫌疑? 要反其道而行之。 皇后冷哼一声,对孙嬷嬷交代道:“你去传本宫旨意,玉荷公主此番受惊了,本宫甚是心疼。” “她自小长在宫外,身子骨想必孱弱。将库房里那几株上好的百年老参、雪蛤,还有外岛进贡的龙涎香、苏合香都挑出来,再备上些虫草、血燕,一并赐下去。告诉她,务必日日服用,好好调养,莫要辜负了本宫一番心意。” 第17章 自食其果。 江芙诗在府中惬意地度过了两天。 她借口想要开始研究医理,顺理成章地闭门谢客,独处内院。有蓉蓉在旁协助,辨识药材,研制新方,倒也自在。 不料今日一早,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太监林公公来了,身后跟着好一些捧着锦盒的宫人,阵仗颇大。 “皇后娘娘口谕:玉荷公主殿下,娘娘得知您日前受惊,又素来体弱,特意赏赐这些温补的药材与安神的香料,望您仔细调养,早日康健,以慰圣心。” 江芙诗领着满府下人恭敬跪下,垂首聆训,心中却警铃大作,满腹迟疑。 皇后这是唱哪出? 玉瑶被‘七日痒’折磨得寝食难安,按理说皇后现在应该心烦意乱,十分心疼女儿。 再加上,曹彰应该早就将她告到了皇后跟前。 此时的她对于皇后来说,简直就是碍眼的肉中刺。 又怎会突然如此好心,行这赏赐之举? 江芙诗疑虑重重,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收下赏赐,陷入沉思。 紫苏和青黛两个小丫头倒是很兴奋,不停地翻看那些名贵的药材和香料,喜上眉梢。 “殿下,皇后娘娘终于关心您了!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呢!” “是呀是呀。” 江芙诗明白她们的心思。 这么多年,皇后对她的冷淡有目共睹,何曾有过这般厚赏?两个丫头这是替她开心。 蓉蓉也跟着她们上前查看。 仔细嗅闻之后,忽然脸色大变,直接在她跟前跪下。 “殿下,蓉蓉有要事禀报,请殿下屏退左右闲杂人等!” 江芙诗见她神色凝重,朝左右侍立的宫人挥了挥手。 “怎么了?” 殿门关闭,身侧唯剩紫苏和青黛,蓉蓉这才抬起头,语气急促而肯定地说,“殿下,皇后娘娘送来的这些香料和药材,万万不可使用或熏燃!” “方才奴婢逐一查验,闻见这些药材和香料中,都混杂着一丝淡淡的‘蚀肌草’的辛涩气,想必是被人精心处理过。” “若长期嗅闻或服用,肯定会对身体造成损害,令人精神萎靡,日渐憔悴。” 江芙诗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那堆赏赐前,亲自拿起一株人参细看,又闻了闻。 单看这些药材的成色,看不出所以然,气味的话,她闻到的是正常的参味。 蚀肌草是一种极为阴损的毒草,口服无害,但若是把它碾碎成极细的粉末,用以浸泡或熏蒸其他物品,就会产生一种缓慢侵蚀肌理、损伤元气毒性。 它沾染过的药材或香料,都会带上这层难以察觉的隐毒,且光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思索片刻,江芙诗吩咐道:“青黛,你避开旁人,去药坊替本宫买些地胆东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去买胭脂水粉了。” “是。” 待青黛领命而去,江芙诗命紫苏提前烧了一锅开水,只等药材一到,便可将地胆东剪碎投入锅中。 半个时辰后,青黛将地胆东带回。江芙诗用剪刀将药材细细剪碎,撒入沸水之中。 只见药材在锅中沉浮,清水逐渐浸出一股土黄色。接着,她又将皇后赏赐的人参片投入,不过片刻,锅中沸水竟迅速转为浑浊的青色。 这正是地胆东遇毒显色的反应。 当其汁液遇上蚀肌草,就会发生颜色变化,这是唯一的辨别方式。 答案很明显了。 江芙诗神情严肃地朝三人说:“此事务必保密,假装不知道即可。” 三人赶紧点头。 沉默良久,蓉蓉忍不住开口:“殿下,那现在怎么办?” 这是皇后的恩赏,轻易毁弃不得,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正好授人以柄。 可又不能真的服用。 思索良久,江芙诗眼神一亮。 “府内厨房可有驴皮、黄酒?” 青黛:“回殿下,府中并无此物,需到市集另行采买。” “好。”江芙诗接着吩咐:“你们明日去东市,替本宫购置一批驴皮和黄酒回来。” 青黛紫苏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不懂公主为何突然要这些,却也没有多问,恭敬应声:“是,殿下。” 于是翌日,一张清洗干净的黑驴皮便被送到了小厨房。 江芙诗命厨子,将驴皮去毛,焯水,切块放入一口铜锅中熬制。 从清晨熬到日暮,她亲自盯着,一遍遍用纱布过滤出清亮胶液。 月上柳梢时,小院中静悄悄的,只有锅中微微咕嘟的声响和偶尔吹过的晚风。 昏黄的烛光映出江芙诗专注的侧脸,她正手持铜勺轻轻搅动锅中之物,旁边的蓉蓉虽困得眼皮打架,仍强打起精神陪着。 湛霄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外,透过半开的窗,静静注视着公主忙碌的容颜,目光深邃,未发一言。 一整日,公主都在小厨房与正厅间来回奔波。亲力亲为地盯着火候、过滤药液,连晚膳都未曾好好用。 虽不知是在忙什么,但应该与皇后的恩赏有关。 如此耗费心力,究竟意欲何为? 忙活了将近十天,一片片阿胶糕终于整齐地码放在精美的食盒中,色泽莹润,香气扑鼻。 江芙诗将食盒小心备好,又向宫中递了请安的折子。 得到皇后允准后,她特意梳洗打扮,换上一身得体却不张扬的宫装,才乘车进了宫。 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神情淡漠,对江芙诗上下打量,瞧她脸色比往常苍白,眼下还泛着淡淡的青灰,心中畅快不已。 铁定是那些‘补药’起作用了。 她掩下得逞神色,淡淡道:“听孙嬷嬷说,你有份孝心要呈给本宫?” “是,母后。” “母后日前赏赐的补品极为珍贵,儿臣感念母后恩德,思来想去,实在不敢独享。故亲手将这些心意熬制成了阿胶糕,特来先奉与母后品尝。” “同时儿臣也备下了一些,想分送各宫娘娘,同沐母后慈恩。” 闻言,皇后脸色一沉,捏着茶盏的手指倏然收紧。 孙嬷嬷也是眼皮直跳,暗道不好。 送给其他嫔妃,这还得了? 若被太医查出问题,追根溯源到赏赐的原料上,凤仪宫岂能脱得了干系? 虽心中惊怒交加,皇后面上却不得不强挤出一点笑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赞道:“呵……玉荷真是……越来越懂事了。这份孝心,本宫心领了。” 第19章 “好,那儿臣就不打扰母后歇息,现在便去把剩下的阿胶糕送给各宫娘娘。” 皇后赶紧叫住她:“且慢!” 又给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孙嬷嬷立马上前,脸上堆起笑容,拦在了江芙诗身前。 “玉荷公主,娘娘的意思是,您这份孝心实在难得,娘娘心里甚是欢喜。只是……” “这各宫娘娘的体质各有不同,有的虚不受补,有的忌口颇多。您一番好意,若是哪位主子用了不适,反倒不美,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一片纯孝之心?” “依老奴看,这些阿胶糕,还是暂且都留在凤仪宫,由娘娘代为斟酌分派,方为万全之策。” 江芙诗看了眼皇后,又看了眼嬷嬷,一副纠结的模样。 皇后适时说:“孙嬷嬷说得是,你身子骨弱,近日又受了惊吓,不必再为这些琐事劳神,且先回府养身体。” 江芙诗敛衽行礼:“儿臣谢母后体恤,这便回府静养。” 转过身,迎着宫门外照进来的阳光,直到出了凤仪宫的正殿大门,江芙诗脸上才露出松懈的笑容。 皇后刚才的表情真是太丰富了,早知道,就再备一份送到瑶光殿,就说:感念姐妹情深,特奉上滋补之物,愿皇姐早日康健。 恰从御花园穿行,远远瞧见瑶光殿的掌事宫女领着两个小宫女走过,江芙诗叫住她:“请留步。听说皇姐前段时间玉体违和,不知现在可大好了?” 那掌事宫女见是玉荷公主,虽心下诧异,仍恭敬回话:“劳公主挂心,玉瑶公主已无大碍,就是身上还有些痒痕未消,心情郁结,不愿见人。” 江芙诗故作忧心忡忡:“那本宫便不去打扰了。还请转告皇姐,好生将养。” 掌事宫女恭敬应下:“奴婢定当转达。” 真是畅快舒爽的一天,江芙诗心情愉悦地乘马车出宫。刚在公主府后门停稳,早已在此等候的曹三便快步迎了上来。 这些天,她每隔三日就会给曹三一包药粉,让他伺机加到曹彰的茶水里。 按药效估算,曹彰应该出现初期症状了。 江芙诗问道:“曹彰最近身体可有什么异样?” “是。”曹三压低声音回禀,“近些时日,曹彰时冷时热,偶尔还会伴随气虚,请了府医来看,说是纵欲过度,体虚之症,只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并未起疑。” 哦…… 纵欲过度,她倒是从没有联想到这一点,之前她还以为会被误诊成风寒入体或脾胃失调。 “你作为曹彰的贴身长随,对他的日常应该十分了解,你且说说,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曹三略一思索:“回殿下,曹彰素来喜好流连撷芳阁。先前最宠爱的嫣红姑娘因触怒了他被撵走了,如今正痴迷于新来的桃花姑娘。” “听闻三日后便是桃花姑娘的梳拢之礼,曹彰放话势在必得,届时必定会亲往撷芳阁。” 江芙诗莞尔一笑。 那正好。 让曹彰身败名裂的良机,当然要选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随手赏了曹三一锭银子,叮嘱道:“这药粉,待他酒酣耳热、防备最松懈时再下。” 第18章 这哪是什么‘教导礼仪’…… 江芙诗离开后,皇后气的直接把手里的瓷杯摔在地上。 周边服侍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屏息垂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孙嬷嬷连忙挥手示意宫女们收拾碎片退下,自己则小心翼翼上前:“娘娘,消消气,何必为了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气坏了凤体?” 皇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要不是知道玉荷体弱无能,在宫外没见过世面,察觉不出这些药材的底细。 不然,她真怀疑那贱婢是故意这么做来反将一军。 玉荷十岁时被接回宫,生母被追封为蕙妃。当年陛下御驾亲征时与蕙妃相识,情意深浓,一度让她这个皇后都形同虚设。 而今陛下并未立下太子,她的三皇子年纪尚小。在玉荷回宫前,玉瑶本是陛下唯一的嫡出公主,享尽独一份的尊荣。 可现在,陛下多了一个选择。 即便玉荷出身有瑕,也难保陛下不会出于补偿,将她许配给某个重要势力,从而分薄本应属于玉瑶的政治资源。 若是未来,玉瑶的婚事因此被比了下去,她这个皇后的颜面何存? 服侍皇后十余年的孙嬷嬷岂能不知她在想什么,当即上前一步,提议道:“老奴知道娘娘心绪难平,欲除之而后快。” “可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 “老奴有一法子,可让玉荷名正言顺地吃些苦头,还叫她有苦说不出。” “哦?道来听听。” 孙嬷嬷靠近皇后,挨着她低声细语。皇后听完,满意颔首。 “就按你说的做,去吧。” “是。” 娄冰菱来的时候,刚好是未时初。 江芙诗午睡刚起,就见她提着一个书匣子翩然而至。 “殿下快看,我给您搜罗了什么好东西来?”她打开书匣,里面是几本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的古籍,分别是《药草拾遗》和一套《千金方详解》。 “殿下不是想学医?这些书是我特地命人去找的孤本,费了好大功夫呢。” 其实典籍上的内容江芙诗早已滚瓜烂熟,但面对娄冰菱赤诚的心意,她仍表现得如获至宝,珍而重之地让青黛收好。 两人并肩坐在窗下的软榻。 紫苏端上刚出炉的杏仁茶,浓郁的甜香立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茶盏和两人纤细的手指上,暖意融融。 “殿下……”娄冰菱俏皮挑眉:“您还记得那日,慈安寺遇到的永嘉侯嫡女,李婉如吗?” “嗯?” 那当然是记得的。 李婉如偷偷往她要点燃的盘龙香上洒红宝草粉,意图让她受伤,结果被她将计就计,把沾了七步乱神散的线香递到她手中,让她佛前失仪,丑态百出。 “她怎么了?” 娄冰菱身为太尉之女,消息远比深居简出的江芙诗灵通。 “她呀,‘出大名了’。那日她在慈安寺忽然发疯一幕,被在场的香客们传开了。” “她在佛前言行无状、秽语连连,已经成为了京中谈资。” 听了这话,江芙诗端起杏仁茶,轻轻吹了吹气,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是么。” “李婉如平时仗着自己的身份,言语刻薄,在京中贵女圈里早就树敌无数。” “这回她出了这么大的丑,京中那些与她有过节的贵女们得知后,都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巴不得她再也翻不了身。” “因为这事,李婉如这段时间都称病躲在侯府里,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对了殿下。”娄冰菱话锋一转:“您与曹彰结下梁子,他毕竟是皇后的亲侄,皇后她……” 有些话不经说,一说就应事。 这不话音刚落,院外就通传,凤仪宫的大太监林公公来了。 江芙诗与娄冰菱对视一眼,神色微凝。 娄冰菱立刻会意,起身就想避开。 照理说,娄冰菱作为臣女,是需要下跪迎接皇后谕旨的,可此刻现身,难免被林公公看在眼里,多生事端。江芙诗轻轻按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暂避到屏风后去。 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裙。 林公公笑眯眯地行至跟前,略一躬身:“玉荷公主殿下,又见面了,老奴这次前来是奉了皇后娘娘口谕。” “娘娘念及公主久居宫外,于宫廷礼仪生疏了些。特赐恩典,明日起,请公主每日辰时入宫,至凤仪宫偏殿,由宫中积年的老嬷嬷为您悉心‘教导礼仪’,巳时方可归府。望公主勤勉习之,莫负娘娘一番苦心。” …… 江芙诗低垂眉睫。 “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明日必定准时入宫,不敢有误。” “那老奴便回宫复命了。” 等到林公公的脚步声走远,娄冰菱才从屏风后头出来,皱眉道。 “这哪是什么‘教导礼仪’?分明是磋磨人的由头。” “这么多年,皇后娘娘都对您不闻不问,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想起要尽‘母后’的责任了,铁定是曹彰的事,要变着法地整治您呢。” 这一点,江芙诗也猜到了。 皇后吃了个哑巴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只怕后头还有狠招。 但事已至此,懿旨已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了。 第二天一早。 江芙诗还没来得及吃早膳,就被青黛轻声唤醒,告知宫里的马车已到府门外等候了。 她匆匆换上宫装,马车颠簸着向皇城驶去。 车帘外,天蒙蒙亮,街道上行人稀疏,唯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说好辰时入宫,现在才刚过卯时,皇后这是存心不让她安生。 第20章 好在她早有预料,让蓉蓉帮她寻来被朱砂炼制过的金甲片。 金甲片本身无毒,可若是被朱砂长时间淬炼,就会产生一种名为‘红酥手’的毒药。 顾名思义,这种毒药一旦接触皮肤,便会引发浑身麻痹感,令人坐卧难安,痛苦不堪,症状与突发恶疮极为相似,太医多半会以为是沾染了不洁之物,很难联想到是人为下毒。 她把自己的手帕,在研磨好的毒液中浸润了几日,只要与肌肤触碰,半炷香的时间就会毒发。 抵达凤仪宫偏殿,已经有两名嬷嬷候着了。 一个是江芙诗见过的孙嬷嬷,另一个长着一双吊梢眼,看面相就不好惹。 “玉荷公主。”孙嬷嬷皮笑肉不笑:“这位是内务府的严司教,最是精通宫中礼法。便由她为您细细梳理规仪。” 严司教微微屈膝,朝江芙诗行了个极其敷衍的礼,“老奴奉命行事,望公主殿下仔细学着,莫要自误。” 她好歹是公主,可严司教却是这般态度,怕是得了皇后授意。 江芙诗冷冷颔首:“有劳严司教。” 训导伊始,便是漫长的“站姿”练习。 严司教命人在江芙诗的头顶放上盛满水的薄瓷碗,又往她的裙边放置点燃的线香,将她引至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道。 “殿下,且先在此站上一个时辰。” 头顶的碗盛满水后非常有分量,加之鹅卵石硌脚,难以保持平衡,江芙诗挺直了腰杆才勉强稳住身形,碗中的水微微晃动,险险没有洒出,裙边线香灼热,烫得她小腿生疼。 刚有点适应,稍一放松,严司教立马扬起手中的戒尺,不轻不重地敲在江芙诗的小腿上:“绷直!殿下这腿是没骨头吗?若是香灰落了,或水洒了,便再加罚半个时辰!” 江芙诗咬紧牙关,重新凝神聚力,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孙嬷嬷劝道:“严司教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如今辛苦些,日后才不至在人前失仪,丢了皇家颜面。” 语罢,她借口向皇后回话,暂离偏殿。正好遇上前来凤仪宫请安的玉瑶。 玉瑶脸上蒙着面纱,露出的脖颈和手背,依然可见未能完全遮掩的红肿疤痕。 “殿下万安。”孙嬷嬷连忙躬身。 玉瑶厌恶地朝里看了眼:“玉荷在里面了?” “是是。”孙嬷嬷压低声音,脸上堆起小心翼翼的笑,“皇后娘娘吩咐,让老奴好生‘教导’玉荷公主规矩呢。” 玉瑶忿忿握拳。 若不是身染怪疾损了容颜,不便以此等面目示人,她定要亲自去会会玉荷。 这怪病来得蹊跷,为何偏偏是她遭此厄运?玉荷却能安然无恙、独享清闲? 既然她不得安宁,那玉荷也别想好过。 “麻烦嬷嬷替本宫好好管教管教皇妹了,定要叫她深刻领会母后的慈爱之心。” “老奴遵命。” 旭日东升,深秋的晨风已带寒意,江芙诗却因长时间维持僵硬的姿势,沁出了一身薄汗。 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终是熬过了这一个时辰。 严司教冷着一张脸:“时辰到。殿下歇息一刻,稍后练习用膳礼仪。” 江芙诗只觉得浑身酸软,双腿更是刺痛难当,她顾不得仪态,顺势坐在地上揉捏着小腿。青黛和紫苏未能随行进宫,而这凤仪殿,里里外外都是皇后的人。 她们即便见她如此情状,也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好痛好痛…… 脖子僵硬得几乎无法转动,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甚至还有点头晕,像是体力不支。 不过等会就是用膳礼仪,估计能趁机吃点东西。 此时此刻,湛霄屏息凝神侯在宫殿外围的房檐下,离凤仪宫尚有一段距离。 皇宫守卫森严,到处都是明岗暗哨。 要潜进去,首先就是要摸清皇宫侍卫的巡逻路线,以及暗卫的布防规律。 如果只有自己,他自信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 但他的任务,是要绝对保护公主的安全。 虽说宫禁之内,无人会明着对公主动手。但制造一些‘意外’事故,对深谙此道的天家贵人来说,实在是简单不过。 湛霄闭目凝神,捕捉到风中传来衣料的摩擦声——位置在西南方,是暗卫正按例进行交接。 他瞅准时机,一个利落翻身,沿着殿顶的阴影前往凤仪宫,途经过一处大殿时,忽然传来一阵凝练绵长的呼吸。 这是绝顶高手才有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他俯身把公主搂在怀里,…… 湛霄当即掩入不远处的御膳房。 正值备膳,御膳房内灶火噼啪,声音吵杂,能很好掩盖他方才的动静。 能有这么强内力的人,除他以外,江湖上找不出第二个人。 没想到这宫里还藏这样一个高手。 是谁? 是御前侍卫?还是跟他一样,是闯入者? 天家底蕴深厚,网罗能人异士本就不奇,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气息,不好判断此人武功是否在他之下,但那份内力的精纯与磅礴,绝非寻常武人所能企及。 他得小心行事。 湛霄像一道影子贴在梁上,静闻外间的动静。待那股气息逐渐远去,他才从御膳房离开。 ……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江芙诗都在听严司教讲授“用膳礼仪”,从如何持筷讲到如何舀汤。 终于熬到上菜,她刚拿起筷子,想夹一块眼前的点心。 严司教立时呵斥道:“殿下,手腕下沉三寸,食指不得如此用力。这哪是公主持箸,村野农妇尚且不如,重来!” 江芙诗难受地抿了抿唇。 她饿的眼冒金星,指尖微微发颤,只好重新调整握筷的姿势,刚夹起面前的鱼肉,严司教的戒尺“啪”地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 雪白的皮肤顿时浮起一道红肿的棱子,火辣辣的疼直钻心尖。 严司教厉声道:“殿下,手腕又抬高了!您是半点没听进去吗?” “这般简单的姿势都学不会,莫非是公主从前在民间野惯了,连筷子都不会使了?” 江芙诗吃疼捂手。 这老妪百般挑剔,分明就是故意的。 天未亮便唤她进宫,又不让她用膳,先是在外头罚站听训,现在又吹毛求疵,屡屡责打,存心不让她吃上一口。 “严司教。”江芙诗忍无可忍,“本宫敬你是宫中老人,一再容让,你却得寸进尺。莫非真当本宫是那可以任你揉搓的面团不成?” “规矩体统,岂是儿戏?老奴严厉,也是为了殿下作想。”严司教的语气露出一股毫不掩饰的轻蔑,令江芙诗心头火起,真想当场掀了这桌席面。 可这是皇后的旨意。 如果她公然抗命,那么皇后肯定会借题发挥,治她个大不敬之罪。 江芙诗只得捂住刺痛的右手,强压下满腔屈辱。 大不了忍忍,等熬过今天,她就称病闭门不出,看皇后还能如何磋磨。 她最擅长装病了。 毕竟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就是这严司教,狐假虎威,气焰如此嚣张,若不是手上戴着银丝手套,让她没机会下手,不然一定让这老妪试试‘红酥手’的厉害。 “好了,继续。”严司教命宫女把新一道热腾腾的羹汤端上来。 羹汤鲜美的味道令江芙诗更饿了,她端正坐姿,依着规矩去舀汤,没想到又被严司教一戒尺敲在腕上, “手腕要平!汤匙不可碰碗!重来!” 来回数次,从巳时初到午时末。 江芙诗一口都没吃上,手背上还都是交错的红痕,火辣地疼。 好不容易‘勉强’通过了用膳礼仪,又到了学习奉茶之时。 江芙诗只觉胃似火烧,绞痛袭来,眼前渐渐泛起黑雾,端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严司教还在喋喋不休地训诫。 “玉瑶公主三岁时就已娴熟此礼,殿下如今才学,已是晚了十余年。” “今日老奴奉旨教导,乃是皇后娘娘恩典,殿下这般错漏百出,真是贻笑大方,有损天家颜面。” “……” 两侧侍立的宫女垂首屏息,看向江芙诗的眼神,有幸灾乐祸的,有事不关己的,还有怜悯的。 江芙诗一语不发,双唇紧抿。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什么都是皇后娘娘…… 这毒妇分明是要将她磋磨至死,才肯甘心。 这些年,她谨小慎微,步步退让,皇后还是容不下她,连一条活路都不愿给她留。 “殿下,到时辰练习步态了,请移步到院中回廊下。”严司教面无表情地催促。 江芙诗强撑着站起身,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胃中灼痛难忍,目光扫过两侧垂首的宫女,没有一个人敢来搀扶她。 第21章 此时已是申时初。 太阳西斜,秋日的凉风穿过庭院。 江芙诗咬牙一步步挪向回廊,严司教在一旁冷眼盯着,不时用戒尺点地纠正她的步伐,又唤来一名宫女,让她训练走姿时,头上再顶一碗清水。 正走得摇摇晃晃。 孙嬷嬷的身影出现在了回廊尽头。 严司教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迎上去:“嬷嬷您来了,可是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孙嬷嬷笑看江芙诗:“老奴是来替皇后娘娘瞧瞧,公主学得如何了?” 假仁假义,摆明了是来看她笑话的。 江芙诗连眼皮都未抬,只冷冷盯着地面。 严司教赶忙表忠心:“请娘娘放心,老奴定会将公主教导得规行矩步,不敢有半分懈怠。” 看了眼江芙诗满是伤痕的手,和疲惫虚弱的神态,孙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娘娘自是信得过严司教的。” “只是公主殿下还需更用心些才是。” 两人一唱一和,江芙诗看出孙嬷嬷此行绝非只是看看,果不其然,严司教陪着孙嬷嬷一边说话一边往院外走去。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去领皇后的新旨意,或是商量明日如何变本加厉地磋磨她。 江芙诗心中冷笑,刚收回眼神,忽然额前传来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霎时一黑,紧接着,她身子一软,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 待走出了偏殿,孙嬷嬷冷声道:“娘娘说了,让你明日再加把劲,磨一磨玉荷的心气。好歹是个公主,虽然出身不正,但也得有个公主的样子不是?” “是是。”严司教连连点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老奴明白,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送走了孙嬷嬷,严司教志得意满。 这回她帮皇后狠狠磋磨玉荷,事情办得好,没准能得娘娘恩典,抬一抬品级,往后宫里宫外,也能得人尊称一声‘大人’。 正想得入神,严司教揉着酸胀的脖颈,眼前忽然晃过一道黑影。 她仔细瞅了瞅四周,安静如常,并无变化。 ——突然。 不知哪来的力道猛地砸向她的后背,像是被什么人踹了一脚。 “啊!” 严司教惊声大叫,扑通一声,摔进了廊旁的荷花水潭。 “啊!救、救命,唔唔唔——”她挣扎着从水里冒出头,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回水中。 冰冷的池水灌入口鼻,严司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被水草拖住了脚。 “救、救我……” 岸上的湛霄眼神漠然,看着她在水中挣扎。 凄厉的呼救声瞬间划破了宫廷的宁静,很快引来了附近所有当值的宫人。 宫女太监们一窝蜂地全涌向了池塘边。 “快!严司教落水了!” “拿竹竿来!” “谁会水啊?快下去救啊!” 现场乱作一团,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落水吸引,湛霄掠回廊下。 身量娇小的公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如纸。 他赶紧俯身探她的鼻息——气息微弱,但尚且平稳,估计是饿晕了。 湛霄直起身。 他的任务只是确保公主不会被杀而已。 杀手的第一条铁律便是隐匿行踪,不节外生枝。 皇宫不比其他地方,这里高手如云,眼线密布,他不能为此等小事暴露自己。 正当他打算放任不管,却见公主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子,发出一声极轻的、幼兽般的呜咽。 湛霄脚步一滞。 整整一天,公主水米未进,从罚站到苛责,所有折磨他都尽收眼底。 公主金枝玉叶,这般磋磨之下,还能支撑几时? 难道今日种种,本就是一场欲取公主性命的毒计? 他低头凝视,公主唇上已无半分血色,呼吸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湛霄不再犹豫,脑中勾画出前往御膳房最隐蔽的路径。 他俯身把公主搂在怀里,让她靠在他身上,紧接着从偏殿掠出,悄无声息地掠过屋脊,落在了御膳房的后檐阴影之下。 几名厨娘似乎在准备贵人的吃食,灶火正旺,人声嘈杂,恰好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动静 灶头上不知正炖着什么,甜香四溢。 湛霄屈指弹出一粒石子,击中墙角堆叠的空箩筐,发出一阵哗啦声响。 厨娘们疑惑对视。 “什么在响?” “难道又是野猫蹿进来捣乱?” “准是从西边废园子那蹿过来的,走走走,去看看,不然等会打翻了东西,又要挨罚了。” 人都走光后。 湛霄用剑鞘尖端撬开炖盅盖,拿起旁边的汤勺,细细吹凉,小心喂给公主。 甘甜的羹汁滑入喉咙,江芙诗咂了咂唇,本能地吞咽。 就这么喂了小半盅。 忽然,那种强大的威压之气又出现了,而且还越来越近。 湛霄迅速用热水将炖盅补满恢复原状,拭净痕迹,旋即抱起公主,隐入堆满粮袋的角落阴影。 片刻后,一道惶恐的声音响起:“陛下,您万金之躯,怎的亲自到这烟火之地来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公主正用侧脸蹭他的胸膛…… 皇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批了半日折子,有些乏了,信步至此,倒是被这香气勾起了兴致。” 御膳房总管赶紧跪地回话:“回皇上,是娘娘宫里头吩咐炖的雪蛤莲子羹。用的是五年方得一采的玉雪蛤。” 皇帝微微颔首。 “朕批折到这会儿也觉腹中空空,既如此,便去皇后宫中,与她一同用些。” 湛霄的行动被彻底打乱。 他抱着公主藏在死角,将自己的呼吸降到最低。 眼角的余光瞥去,两名暗卫如影随形,气息绵长,皆是高手。 必须赶在皇帝抵达之前将公主送回,不然等皇帝到了凤仪宫,他身边的侍卫必定会布满各处角落,届时再想悄无声息将公主送回,几乎不可能。 正思忖着,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 湛霄瞬间僵住,清晰感受到公主正用侧脸蹭他的胸膛,她柔软的发丝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下颌,发香扑鼻。 他立即屏息凝神,抬起臂弯枕在公主的后脑,将她更紧地护在怀里,另一手则迅捷地并指点向她颈后的睡穴。 怀中温软的身躯微微一颤,随即彻底安静下来。 所幸那两名暗卫的注意力全在皇帝周身,并未察觉这角落里的细微动静。 厨娘将灶上的羹汤装入食盒,几名宫女提着雕花食盒,恭敬地跟着皇帝的仪仗出了门。 湛霄在心中默数他们的脚步,计算他们离开的距离。随即拥着公主从后窗掠出,身影快如冬风,瞬息之间就回到了凤仪宫偏殿。 怀里的人还在昏睡,脸色比起刚才,倒是微微红润了些。 他把公主轻轻放在地上,让她维持晕倒时的自然姿态。 …… 皇帝刚到凤仪宫宫门,就听见偏殿方向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吵嚷声。 御前总管赵全立刻上前一步,尖声喝道:“陛下在此,何人敢如此喧哗!”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前来禀报:“回、回陛下,是……是教导公主礼仪的严司教,她、她掉进荷花池里了。” 皇帝眉头微蹙:“严司教?她怎会在此?” 赵全连忙回话:“回陛下,皇后娘娘吩咐严司教在此教导玉荷公主礼仪。” 皇帝不再多言,径直朝偏殿走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宫人正手忙脚乱地从池子里打捞严司教,而就在这片混乱的不远处,回廊之下,江芙诗孤零零地晕倒在地,面色苍白,无人问津。 赵全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觊了眼皇帝的表情:“这……这帮奴才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如此怠慢公主!” “还不快去把公主扶起来,传太医!” 皇帝一言不发,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所及之处,所有人皆屏息跪伏,不敢动弹。 “去传皇后。”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再抬一张软榻来,将公主就近安置到偏殿暖阁,唤太医诊治。” “是!” 此时,皇后在正殿品着新贡的香茗。 宫女面色惊慌地小跑进来:“皇后娘娘,陛下亲临,请您移步偏殿!” 皇后手中茶盏微微一晃,心中冒出不好的预感。 “陛下来了?可有说明来意?” 宫女摇头,“是赵全公公亲自来传的话,奴婢看他面色……很是凝重。” 偏殿……不正是玉荷学规矩的地方? 皇后赶紧整理仪容,带着宫人快步迎出。 远远瞧见皇帝负手立于院中,旁边跪了一群人,浑身湿透的严司教跟死猪似的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皇后迅速压下心惊,堆起关切之色迎上前:“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这是出了何事?” 第22章 “皇后自己看吧。” 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皇后这才看见被宫人围住、面色苍白躺在软榻上的江芙诗,顿时脸色一变,惊呼道:“天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玉荷怎地了?” 皇帝冷眼不语。 赵全上前一步,躬身低声:“皇后娘娘,据宫人说,公主殿下是因体力不支晕倒的,期间严司教……似乎责罚过重了。” 皇后捂唇惊讶,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这、这、怎么会这样?臣妾原是想着玉荷虽回宫多年,但有些规矩终究是生疏了,才特意让严司教去悉心点拨她。” “谁知她竟这般不知轻重!” 说着说着,皇后眼圈一红,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说到底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失察,才让玉荷受了这般委屈。 经过太医一番施救,严司教悠悠转醒,懵懂间看到帝后均在眼前,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挣扎着爬起跪好。 皇后厉声呵斥:“严司教!本宫信任你,没想到你竟敢阳奉阴违,如此苛待公主!你该当何罪!” 严司教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 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这些贵人眉头一皱,她就知道要拿谁作筏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懂的。 心知已成弃子,严司教在心中惨笑一声,再无侥幸,只能叩头如捣蒜:“老奴……老奴罪该万死!是老奴一时糊涂,求陛下、娘娘开恩啊!” 皇后转向皇帝,泪光盈盈:“陛下,是臣妾失察,用了这等恶奴,才让玉荷受此大罪,臣妾……臣妾实在无地自容。” 皇帝目光冷冽。 “今日在场所有失职宫人,一律杖责二十,逐出宫去。” “至于严司教……” 听到此处,严司教如闻丧钟,当即膝行至皇后跟前,死死抓住她的裙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老奴,老奴都是按您的……” 话没说完,孙嬷嬷不知从哪窜出,一把捂住严司教的嘴,将她狠狠拽开。 “陛下面前,岂容你这恶奴信口雌黄,攀咬娘娘!” 皇后就势跪倒,语气决绝:“陛下明鉴,此等背主忘恩、心肠歹毒的恶奴,臣妾断不敢再留,恳请陛下从严发落,以正宫规!”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淡淡道:“严司教苛待公主,攀诬主上,罪无可赦。拖下去,杖毙。” 严司教闻言,整个人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待两名侍卫上前拖拽时,她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双目赤红地瞪向皇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你好狠的心呐!老奴……” 孙嬷嬷一个箭步上前,猛地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厉声斥道:“闭嘴,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严司教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呜”声,被拖行过地时,怨毒的眼睛仍死死盯着皇后,直至消失在宫墙尽头。 皇后垂下眼帘,肩膀微微颤动,仿佛十分委屈。 “皇后既已承认失察,朕便小惩大诫。”皇帝缓缓开口:“即日起,皇后在宫中静思己过一月,非诏不得出。” “玉荷受惊抱恙,送回公主府静养。” 皇后几乎咬碎了牙,低着头。 “臣妾……领旨谢恩。” …… 玉荷醒来时,天都黑了。 刚睁开眼,便对上了蓉蓉担忧的脸。 “殿下!”她喜出望外,紫苏青黛两人瞬间凑了上来。 江芙诗眨了眨眼,有些在状况外。 她不是在凤仪宫偏殿学规矩吗?怎么躺床上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江芙诗坐起身,扫了眼周围的摆设,“这是哪里?” 蓉蓉忙扶住她,语带焦急:“殿下,你身子还虚着呢,快躺好。” “这里是凤仪宫暖阁。奴婢们是奉了陛下口谕,特准入宫来接您回府静养的。”青黛说。 “接我?”江芙诗下意识地抬手,才发现自己手背清清凉凉,被仔细涂上了一层药膏。 青黛取来一件锦缎斗篷,披在她肩头:“宫里头的人说,您是在凤仪宫偏殿晕倒的。太医瞧过之后,给您开了方子。” 江芙诗一怔,记忆逐渐回笼。 想起来了,她最后一幕的印象,就是见到孙嬷嬷和严司教离开,然后体力不支,失去了知觉。 蓉蓉用最简洁的话语,把皇帝驾临、严司教落水、皇后被罚禁足的事情说了一遍。 青黛在旁补充,语气带着一丝快意:“那个磋磨您的恶奴严司教,已经被陛下下旨杖毙了。” 江芙诗相当吃惊。 她就昏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殿下,先喝口羹汤暖暖身子。”青黛端来一盏温热的山药粥,“晚膳已经在备着了,您先用些垫垫。” 江芙诗依言接过,小口啜饮。 口中回味着一股清润的甘甜,不似山药的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喂我吃东西了吗?” 青黛摇头:“您一直昏睡着,水米未进呢。” 江芙诗疑惑地咂了咂嘴。 这味道,像是莲子清甜的余味…… 太奇怪了吧,她的嘴巴里怎么会有甜味? 她努力回想,记忆却模糊不清,感觉半梦半醒,似乎有谁在一直抱着她。 怎么可能,这里是皇宫,谁敢碰她? 可她明明一直没吃东西,哪里来的莲子味? 难道是饿出了幻觉? 长长吁出一口气。 又提及今日之事。 皇后原本想借着教导礼仪来敲打她,结果反落了个苛责公主的罪名。 事情的走向真是远超她的预料。 晚膳很快摆了上来。 同时到来的,还有孙嬷嬷。 她脸上堆着笑:“玉荷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凤体欠安,心中却始终挂念着您,特吩咐老奴前来探望。” 江芙诗冷冷盯着她,并未答话。 严司教被杖毙,可眼前还有一个始作俑者站在这里。 孙嬷嬷又道:“今日之事,皇后娘娘深感痛心。娘娘本是一片好意,望严司教好生教导殿下规矩,怎知她竟敢阳奉阴违,苛责至此。” “让殿下委屈了。” 江芙诗以袖掩唇,气弱声微:“儿臣明白母后心意,劳嬷嬷回话时,替儿臣向母后谢恩。” 孙嬷嬷顺势上前一步,示意宫人将一道汤品摆在最前:“娘娘心中始终记挂着殿下,特命御膳房炖了补汤,殿下趁热用了,也好安安神。” “让母后费心了……” 江芙诗心中冷哼。 皇后真是做戏做全套,推出严司教顶罪,如今又在她面前扮慈母。这惺惺作态的模样,真叫人作呕。 孙嬷嬷亲自执匙布菜,江芙诗看了她一眼,拿出帕子准备拭手时,忽然手滑,帕子掉落在孙嬷嬷的脚边。 孙嬷嬷不疑有他,弯腰捡起,顶着一张笑脸将帕子递还,之后借口需回宫复命,躬身退了出去。 回到凤仪宫。 皇后面沉如水,玉瑶侯在一旁,见孙嬷嬷回来,皇后问道:“那贱胚子如何了?” “瞧着确是虚弱,话都说不利索了。”孙嬷嬷回话。 “真是失策,陛下怎会突然到访?”皇后恨声啐道。 “那严司教也是个不中用的,行事不知轻重。玉荷若不当场晕厥,哪会惊动陛下,惹出这许多事端。” 皇后越说越气,陛下竟然为了玉荷,当众令她禁足思过。 这些年,陛下对玉荷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怎的这次就如此上心? 莫非是念及那早死的蕙妃? “母后。”玉瑶蹙起眉头,语带委屈。 “您消气。”她乖巧为皇后捶腿:“玉荷不管怎么说都是父皇的骨肉,她晕倒在地无人问津,宫人却都去救严司教,如此苛待皇嗣,父皇肯定会生气呀,禁足母后,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小惩大诫罢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 皇后抚着玉瑶的手,长叹一声,“瑶儿聪慧。” “若非玉荷横插一脚,这晟国便只你一位嫡公主。是母后无用,才让你受这等委屈。” “母后……”玉瑶狠厉道:“儿臣认为,小打小闹,终究伤不了玉荷根本。”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让玉荷再无翻身可能。” 皇后顿了顿,沉吟片刻,玉瑶所说在理,可她一时也无万全之策。 “娘娘,不妨往后再从长计议,您先喝口雪蛤莲子羹,御膳房精心炖煮了整日呢。”孙嬷嬷将炖盅奉上。 皇后浅尝一口。 怎么味道如此之淡? 又看了眼炖盅汤水,颜色比以往要清些,正想开口询问,竟骇然发现孙嬷嬷侧脸浮起一片红肿毒疮。 “啊——”皇后吓了一跳,炖盅摔落在地,汤汁四溅:“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孙嬷嬷眼神发懵,赶忙抚上自己的脸,触手一片麻痒刺痛,抬手细看,只见手背上也已布满红疹,阵阵麻痹感直透筋骨。 第23章 她惊骇失声:“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正说着,麻痹之感迅速蔓延,连舌根都开始发僵。 孙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喊道:“娘娘救命!老奴这身子……不、不、不听使唤了!” 第21章 公主不见了? 皇后以袖掩鼻,连连后退,眼中满是嫌恶。倒是一旁的宫女机灵,小跑着出了宫门去寻太医。 孙嬷嬷脸上毒疮溃烂流脓,再加上她因麻痹而口眼歪斜的模样,更是可怖至极,让人不忍直视。 皇后厉声吩咐道:“还不快把这秽物拖出去!” 于是乎,两名内侍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在地的孙嬷嬷,将她毫不留情地拖出殿外。 太医来了之后,仔细查验了她脸上的毒疮。左右察看却诊断不出病因,只得回禀是突发恶疮,需立即隔离静养,以免传染。 皇后本就因玉荷之事被陛下禁足,心中憋闷不已,如今眼见孙嬷嬷又惹来这等污秽,更是怒火中烧,怒斥道:“真是晦气。” “娘娘开恩啊!”孙嬷嬷含糊着哭喊。 皇后不耐烦地挥袖,一声令下:“去,把嬷嬷挪去冷宫旁的废院独居,没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探视!” 就在凤仪宫因孙嬷嬷之事而人心惶惶的时候,江芙诗正乘坐马车出宫。 途径京城最热闹的东市,繁华的街景映入眼帘。 她掀开车帘探出头,望着往来如织的人流,眼神逐渐发散。 她总感觉自己昏迷的时候,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像是有人一直在抱着她,护着她。 嘴里残留的莲子味彷佛在无声印证。 可是,怎么会呢? 且不说有谁会这样护着她。那里可是皇宫,守卫森严,有谁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接近她? 思绪纷乱间,戴着玄铁面具的男子倏然浮现脑海。 自那日浴房一见,面具男就再没露过面,让她几乎以为那夜发生的事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很确定,那夜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他到底会是谁呢?又是什么身份?当天的来意又是什么? 这无解的谜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马车缓缓停稳,已是抵达公主府。 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了,褪下繁复的宫装,江芙诗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雾气弥漫在她的眉眼。 她无意与皇后一党争斗,只想当个透明人,偏安一隅,奈何皇后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日子只怕是步步杀机。 这四方的天,朱红的墙,真的快要将她困得喘不过气了。 江芙诗把自己沉入热水,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包裹全身。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在民间的日子。她背着药篓穿行在山野之间,采药捡蘑菇,累了就坐在溪边啃野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水浪轻晃着漫过口鼻,江芙诗的心跳彻底被水声吞没。 在檐上静立的湛霄忽然僵住。 公主一直清晰的心跳声消失了。 他立即俯身压低重心,目光穿透瓦片缝隙,却只能看见浴池晃动的水面,没半分人影。 公主不见了? 今夜一整晚,他都未曾察觉公主府有任何异动,公主断无可能在他眼前被人掳走。 微微蹙眉,湛霄指节已无声按上剑柄。 就在他即将破窗而入的刹那,传来一声轻浅的呼气,熟悉的心跳终于重新传入耳中。他缓缓松开攥紧的手,眼底的紧绷褪去,只剩惯常的冷寂。 江芙诗坐直腰,靠在浴池边缘,把脸上的水珠拂去。 逃避是没用的。 皇后必有后手,她得早做准备。 从浴池上来,青黛侍候她换了一身柔软的寝衣,来到妆台前,江芙诗对着铜镜,目光却渐渐失焦。 这些年,她私下研制了诸多毒方,可其中大多药性刚猛,一旦使用极易追查到她身上。 说到底,这些都是你死我活时,迫不得已的杀招。 毒药终究是藏于暗处的匕首,防得住背后的偷袭,却挡不住正面的风雨。 她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下明枪暗箭的人。 就像是父皇,还有玉瑶他们,都有自己专属的暗卫与心腹。 唯有她,孤身一人。 要是她也能有这样一个全然忠于自己的人就好了。 …… 靖国公府。 曹彰从椅子上愤而起身:“怎么可能?为了玉荷那个野种,陛下竟然禁足姑姑!” 靖国公脸色铁青,没好气地扫了眼他:“闭嘴!还嫌不够乱吗?” 曹彰只得悻悻坐下,一旁的曹老夫人打圆场;“娘娘这次也是大意了,好端端的,陛下怎会如此重罚?定是那玉荷耍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曹彰此前带伤回府时,将自己当街强抢民女、被玉荷阻拦的纠葛夸大其词,说成是玉荷无故折辱于他。此刻整个靖国公府上下,自然都认定了玉荷是个心思歹毒之人。 “真没想到,这玉荷公主瞧着不声不响,竟有这般手段让娘娘着了道,往日倒是小瞧了她。” 说着,曹老夫人又看向曹彰里三圈外三圈包扎着的手臂,眼眶一红,道:“可怜我彰儿,前些时日才在她手上吃了亏,如今连娘娘也……” 曹彰顺势做出委屈的表情:“祖母,可不是,我这手还疼呢。” 曹老夫人见状更是心疼不已。 瞧这二人的作态,靖国公将茶盏重重一搁:“行了。” “你啊。”他指着曹彰说:“收收你那性子!” “眼下再论玉荷公主是非已是无益,事成定局,陛下正在气头上。府中上下这些时日都需谨言慎行,莫要再惹出事端,徒给娘娘添乱!” 曹彰梗着脖子,一脸不服,可又不敢忤逆祖父的话,只得闷声应了句:“孙儿知道了。” 皇上罚的是姑姑,跟他有何干系,又不是他苛责玉荷公主,再怎么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 他才不要整日憋在府里。 今晚是桃花姑娘的梳拢之礼,他势在必得。 敷衍完二老后,曹彰即刻带着随从出府。 臂上的伤将养了这些时日,已有好转,是时候找个地方松散一下了。 一进撷芳阁,老鸨丽娘就迎了上来。 “哎哟曹二公子,您可算来了,最好的雅座给您留着呢,正对着戏台,保您能把桃花姑娘瞧得真真儿的。” 曹彰满意点头:“算你识相。今晚除了小爷我,谁也别想碰桃花姑娘一根手指头。” 丽娘笑了笑:“桃花姑娘这般人品,倾慕的公子自然多了些……待会儿梳拢竞价的规矩,价高者得,还望公子体谅。” 曹彰冷哼。 待丽娘离开,他鄙夷道:“千人枕的行当,也敢跟小爷我拿腔拿调。” 曹三低声劝慰:“公子息怒,何必与她们计较。待会儿多出些银钱,自然能让那老鸨赔着笑脸来伺候。” “哼。”曹彰不以为意,扯了扯衣领,忽感一阵燥热,边走边把外袍脱了下来,扔给曹三。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时冷时热,有时候还会喘不上气。 大夫说他体虚,纵欲过度。 啊呸。 他身体好着呢,怎么可能房事过度,全是庸医。 曹彰烦躁地在雅座坐下,曹三说:“二公子,这茶水有些凉了,我去找人添点热的。” 曹彰眼皮子都没抬:“滚吧。” 曹三拎着茶壶,一路从穿过喧闹的廊庑来到后院小灶间,将手里最后的天青枯荣粉尽数投了进去。 第22章 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 撷芳阁在京城颇负盛名。 桃花姑娘才情冠绝,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她的梳拢之礼自然吸引来了众多勋贵子弟,有些即便手头不宽裕的,也守在大厅观摩这一盛况,想看看哪位豪客能最终拔得头筹。 大厅中央搭起一座锦缎高台,台下围坐着京城一众纨绔子弟,人人面前摆着酒水果馔,眼中尽是期待与贪婪。 曹彰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百无聊赖,吃到口干舌燥时,端起眼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刻钟后。 丽娘扭着腰肢走上台,未语先笑:“各位公子爷,承蒙厚爱,赏脸来瞧我们桃花。桃花姑娘今日梳拢,规矩照旧——价高者得,春宵一度!” 话音落下,丝竹声起。 桃花姑娘身着绯色纱衣,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盈盈步上高台。她云鬓半偏,眼波流转,确实有几分动人心魄的姿色。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口哨声,竞价声此起彼伏。 “五百两!” “七百两!” “一千两!” 台下看众哗然,纷纷交头接耳,雅间正中的曹彰霍然起身,朗声道:“三千两!” 第24章 “三千两!”不知是谁这么惊呼一声,连丽娘都惊呆了,怔了一瞬才缓过神,立马堆起满脸笑:“曹二公子出价三千两!可还有哪位爷要加价的?” 曹彰得意洋洋,全场目光都聚焦到他的身上,令他十分受用,一股邪火从小腹窜起,瞬间烧遍了全身。 还以为是过于激动,他猛灌了一口凉茶试图压下燥热。 丽娘眼瞅不对,曹彰的面色潮红得不正常,“二公子,您……您没事吧?” 曹彰只觉耳鸣嗡嗡,晕头转向,像是一把火在他身上烧了起来,“热……好热!”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前襟,露出大片胸膛。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让周围人都愣住了。 “二公子,二公子?”随从慌忙上前。 曹彰一把挥开他们,眼前忽地出现重影,彷佛许多人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看什么看!”他指着周围人大骂,“一群穷酸,也配跟小爷我争?” 他跌跌撞撞地从雅间走出,想冲上高台去拉桃花姑娘,口中秽语连连:“美人……过来!让小爷好好疼你……” 丽娘见状不好,忙使眼色让龟公去拦。曹彰竟一拳挥开他们,力大无穷,状若疯魔。 他披头散发地踉跄前冲,衣衫不整,脚步虚扶,桃花姑娘见状惊惶后退,却被曹彰一把抱住。 “还想跑!”曹彰狞笑着凑近,异常的体热扑面而来。 正当他要强行拉扯时,忽然只觉腰间一麻,双腿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紧接着,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了。 他瘫在自己的污秽之物中,身体还不受控制地抽搐,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眼神涣散,嘴角流下涎水。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厅,此刻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靖国公府的曹二公子,竟然在青楼为了一个妓女,当众发疯,还失禁瘫倒? 下一秒,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嗤笑声快速蔓延开来。 “天啊……曹二公子这是……” “啧啧,真是丢尽了靖国公府的脸面!” “还没洞房就马上风了?” 丽娘脸色煞白,赶紧招呼曹彰的随从用毯子盖住,又命人七手八脚地将这滩烂泥抬往后院厢房。 曹三也跟着,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在混乱中又是帮忙抬人,又是带着哭腔高喊“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将一名忠心小厮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未回到靖国公府,曹彰在撷芳阁因“马上风”而失禁瘫倒的事迹就已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府内。 闻讯赶来的府医一探脉象,便眉头紧锁,只觉得这脉象虚浮躁乱,似中毒又似纵欲过度引发的风症,一时难以断症,不敢轻易下药。 曹彰的母亲王氏紧张得几乎晕厥,扑在儿子床前哭天抢地。 看着不省人事、秽物未清的孙子,又听着下人们回报外界已传得沸沸扬扬的丑闻,靖国公又急又气,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案几之上,震得茶盏乱响。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忍住向着曹彰怒吼:“让你最近这段时间别惹事,别出去鬼混,你非要去那等污秽之地!现在……现在弄成这副模样,我曹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老爷,彰儿都这样了,您就别再骂他了!”王氏哭着说道。 靖国公强压怒火,愤然坐下,目光如刀般扫向府医:“说!” 府医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回国公爷,二公子这脉象虚浮紊乱,亢奋于表而衰竭于里,似有中毒之兆,又似……又似元阳暴脱之症……老朽、老朽实在难以决断啊!” “我彰儿身体一直好着,怎么会这样?”王氏泣不成声,转而朝着靖国公哀求:“公公,府医医术不精,能否速去宫中,求皇后娘娘派一位太医前来诊治?” “是啊是啊。”曹老夫人如梦方醒,也跟着说道:“老爷,彰儿这急症来的蹊跷,寻常药物怕是无效,非太医圣手不能回春啊!” 靖国公面色阴沉,目光在昏迷的孙子与哭泣的妻媳之间扫过,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他何尝不想立刻请来太医? 但彰儿此番是在青楼出的丑,此事若经由曹家求到皇后面前,岂不是将这天大的把柄亲手递到宫闱之中? 皇后虽是他女儿,但更是国母,首先考量的必是皇家与曹氏的声誉…… 然而,看着孙子愈发灰败的脸色,他终是狠不下心来。毕竟骨肉连心,曹彰是他最宠爱的嫡孙。 “备笔砚!”他沉声对管家喝道,“我亲自修书与皇后娘娘。” 消息很快传到了凤仪宫。 然而,此时的皇后正因玉荷之事被皇帝禁足,心中烦闷不已。展信一看,竟是娘家侄儿闹出如此不堪的丑闻,她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这曹彰,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净给本宫惹是生非!” 说归说,骂归骂,皇后还是冷静了下来。 不管最后查出曹彰是中毒还是纵欲过度,他今日青楼之事,仕进之路彻底堵死。京城稍有头脸的权贵家族,都不会将女儿嫁入曹家,以免受辱。 且这事闹的满城风雨,明日早朝,必有人会借此弹劾父亲治家不严、德行有亏,届时曹家权势必将受损。 皇上本就忌惮曹家外戚势力,若此事处理不当,只怕…… 她的三皇子未来要仰仗的,是一个鼎盛强大的母族,而非一个声名狼藉、遭陛下厌弃的累赘。 思来想去,皇后最终决定。 这个娘家,还不能弃。 她冷声吩咐贴身女官:“去,传本宫的话,让太医院的张太医走一趟曹府。告诉他,务必‘仔细诊治,据实回禀’。” …… 曹彰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一时喊热,一时喊冷,一个翻身的功夫,后脑的头发竟整片脱落了下来,露出青白的头皮。 吓得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女眷们更是掩口低呼,连连后退。 张太医快步上前,屏息凝神,再次仔细切脉、观其舌苔与瞳仁,眉头越锁越紧。 靖国公见他神色不对,疾声问道:“张太医,我孙儿他……究竟怎样?” 张太医神色凝重,斟酌着字句回道:“回国公爷,二公子脉象蹊跷,似有外邪入侵之兆,有点像中毒,但不确定。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急症之根源,确实是……元阳暴脱,痰迷心窍。老夫现在开点药,尽力为二公子固本培元,或能……吊一吊他的性命。” 这话说的婉转,可在场的人都门儿清,这是在宣判曹彰的死刑了,连太医都回天乏术。 王氏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房内顿时一片悲声与嘈杂。 混乱中,曹三悄悄看了眼曹彰那可怖的模样。 这症状实在可怕,又想起自己被玉荷公主下的毒尚未解除,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窟,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心中一阵后怕:幸好他没有选择跟公主作对,要不然,此刻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恐怕就是他了。 写完方子,张太医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气若游丝的曹彰,无声地摇了摇头,收拾药箱,拱手道:“下官还需回宫向皇后娘娘复命,先行告退。” “有劳张太医。”靖国公勉强维持着礼节。 待张太医离开后,房内压抑的恐慌与悲伤再次弥漫开来。 靖国公的目光扫过床上不成人形的孙子和哭泣的女眷,滔天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厉声下令:“彻查!给我彻查府内上下!彰儿今日入口的饮食、接触的全部人等,通通给我严加盘问!” 曹三看准时机,立刻主动上前,跪地禀报:“国公爷息怒!二爷今日除了在家,就是在撷芳阁。若真是有人暗害,根源未必在府内,或许是在那撷芳阁着了道。奴才恳请立刻出府,去那撷芳阁查问一番,免得去晚了,让人毁了痕迹!” “对对,”靖国公正在气头上,只觉得曹三言之有理,且行动迅速,是个得用的,当即挥手准奏,“你速去!多带几个人,给本公仔细地查!” 曹三立即领命,点了两名平日里与他交好、但头脑不甚灵光的家丁,火速出府。 到达撷芳阁后,曹三摆出靖国公府的威风,勒令老鸨丽娘将今日接触过曹彰的人与物全部列出。 他吩咐同来的两名家丁:“你们去盘问那些龟公和丫鬟,一个都别放过!” 自己则趁机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出,绕路赶往公主府。 第23章 我想……趁这个机会,从…… 曹彰失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江芙诗自然有所耳闻。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曹三的禀报,慵懒地靠在软枕上。 “公主殿下,小的已经按您的吩咐,成功让曹彰在撷芳阁出了大丑。您看……”曹三小心翼翼地抬眼,讨好着笑:“解药是不是应该……” 第25章 江芙诗淡笑,朝他轻轻招手。 见状,曹三连忙膝行两步凑近,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中那个白玉小瓶。 江芙诗却并未立即递出,反而将手微微一收,凝声问道:“你是从何处过来的?来时可曾留意身后?” 眼见解药就要到手,曹三忙不迭应道:“没有没有!小的万分小心,绝无人跟踪。我是从撷芳阁来的,骗他们说去查二公子中毒的线索,这才偷溜出来的!” “还算你机灵。”江芙诗松手。 曹三心中一喜,身体不自觉地又往前倾了半分,伸手接住了那药瓶,张开嘴巴就往里倒,把解药咽下了去。 江芙诗迅速向身旁的柳梓递了个眼色,紧接着,柳梓一把按住曹三的肩膀,另一只手利落地捂住他的口鼻。 “殿……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曹三惊恐地挣扎,声音被闷在掌心里。 江芙诗从容地取出一根细长银针,在曹三恐惧的注视中,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他颈□□位,连刺三针。曹三眼珠一翻,瞬间晕了过去。 柳梓提着曹三的后领,将他拖至院中,塞进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抵达撷芳阁附近的后巷时,车夫将曹三拖了下去,让他俯趴在地,随后用准备好的,包着软布的石块,在他后脑处不轻不重地一击,敲出了个肿包,却未伤及要害。 不多时,在撷芳阁内搜查的曹府家丁久寻曹三不见,一路寻至后巷,发现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慌忙将他唤醒。 曹三迷迷糊糊睁眼,感觉后脑又痛又湿,抬手一摸,竟发现指尖沾着血迹,顿时语无伦次。 “血……血、我怎么流这么多血?” 家丁扶着他,急切问道:“该不会是被车撞了吧?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曹三茫然摇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混混沌沌的,连自己做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都记不清了。 回到国公府,靖国公本想亲自询问他调查结果,奈何曹三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方才在大街上被车撞了,失了忆。加之其他下人反馈,在撷芳阁并未查到任何异常,此事也只好暂且作罢。 曹彰的床边围满了人。靖国公看了眼气若游丝的孙子,心头那股疑虑与不安愈发沉重,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思忖片刻,他转身对心腹吩咐,将曹彰中毒前后的蹊跷之处,一五一十地传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正执起一枚香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宣炉中的香灰,身旁的孙嬷嬷蒙着脸,低声向她汇报。 当说到靖国公怀疑此事或与玉荷有关时,皇后当即冷笑:“玉荷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有什么本事能给曹彰下这等圈套?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孙嬷嬷连声附和:“娘娘说的极是。那玉荷哪有这种手段和胆识?上回不过是她走了狗屎运,才让娘娘在陛下面前吃了亏……” 提起上回的事,皇后依旧恨得牙痒痒。 虽想立刻将玉荷‘处理’了,又担心再次失手引火烧身,只得无奈扶额。 “经此一事,曹彰已是族中弃子,即便查不出毒,也得咬死是为人所害。否则,一个在青楼发疯失禁的嫡孙,曹家丢不起这个人。” “让父亲把戏做足,好好彻查府内部。” “对外咬定,曹彰是遭人暗算才当众失仪。如此,至少还能挣回几分颜面。” 孙嬷嬷见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娘娘,母家的事既已发生,再多想也是无益。不过,若您想给那玉荷一个教训,老奴倒有一计,或可解决娘娘的心头大患,叫她再也无法与玉瑶公主争宠。” 皇后瞬间眼神一亮:“哦?若真有此妙计,你速速道来!” 孙嬷嬷凑得更近,嗓音压得极低:“娘娘的初衷,是让玉荷再难构成威胁,未必非要取她性命。皇嗣若真遇害,陛下必会严查,届时若手尾不干净,反会牵连自身。” “可若……毁掉的是她的名声呢?一个德行有亏、清白受损的公主,日后还如何在宫中立足?还凭什么与玉瑶殿下争宠?” “娘娘以为,此计如何?” 皇后眼神倏地一亮,看向孙嬷嬷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倚重。 这些年风风雨雨,到底还是孙嬷嬷最懂她的心思。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至今仍容着脸上溃烂未愈的孙嬷嬷随侍在侧。 只不过玉荷身为公主,又久居宫外,想让她身败名裂又不露痕迹,并不是容易的事。 皇后日思夜想,倒真让她寻了个法子。 她提笔写了一封情词恳切的思过书,在信末“不经意”地提及: “……臣妾闭门思过,深感往日对玉荷或有失察,未能尽到为母之责,心中愧悔难安。恰逢昭惠太后生忌,臣妾斗胆恳请陛下,允准玉荷代行祭祀之礼。那孩子性子静,皇陵清幽,正合她修身养性。此举若能稍补臣妾过错,成全公主孝心,臣妾于禁足中亦能稍得心安。” 靖国公把府里上上下下查了底朝天。 毫无发现。 当时陪同曹彰出门的随从曹三,不知怎地失了记忆,连带着近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忘记了,若不是府医瞧过,断定他脑部淤血,不然真以为他是装的。 如今,曹彰形销骨立,终日昏沉,只凭一口浊气仰躺在床,府中上下皆知二公子大限将至,默默准备白绫。 虽心中难受,可靖国公也不得不承认皇后所虑周全,此事只能当做被人下毒,唯有这样,才能维护他们国公府,不至于被政敌在朝堂之上用此事大做文章。 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全家族声誉,而非救治一个无用的嫡孙。 这番弃车保帅的决断,虽显冷酷,却也是维系家族利益的唯一选择。 ……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后,江芙诗便一直在公主府中静养,深居简出,不曾出门。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自己的院落里翻阅医书、打理药圃,看似安然度日,实则在晾晒炮制各类药材,为将来做着准备。 不料几日后,一道圣旨打破了公主府的宁静。 传旨的赵全公公展开黄绢,朗声宣道:“诏曰:皇女玉荷,性资敏慧,克谨柔嘉。今逢昭惠太后忌辰,朕心哀恸。特命尔代朕躬前往皇陵,斋戒七日,虔心祈福,以慰先灵,以彰孝治。着三日后启程,钦此。” 江芙诗越听越心惊。 往年这种祭典,都是由皇后亲自主持,或指派得宠的妃嫔与皇子公主同去,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备受冷落的“乡野公主”? 想来,这次的事,不过又是皇后精心设计的又一重毒计罢了。 她垂首领旨谢恩,待宫人尽数离去后,独自在厅中呆坐良久。 一股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让她窒息。 这种没日没夜的算计,到底几时才能到头? 青黛紫苏两人勤勉,圣旨这头刚下,那头就开始张罗出行的一应事宜。 下人们一边收拾一边不免闲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对了,几年前皇陵秋祭时,李贵妃的一个大宫女外出替贵人办事,失足落了那河,尸骨全无,咱可得提醒殿下,千万离那河边远些。” 江芙诗耳根微动,忙问:“什么河?在何处?” “奴婢也是听宫里的老人说,那皇家寺院旁有一道山涧急流,宫女失足,至今都没有寻到尸首。” 江芙诗只觉一股热流从她的胸腔涌过,激的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当晚,她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 天赐良机。 如果她也‘失足’落水,销声匿迹呢? 翻来覆去,思索整夜。 翌日早。 江芙诗便打发了人前往太尉府,以请教绣花样为由,请娄冰菱过府一叙。 当日下午,娄冰菱准时赴约,刚到花厅,还未坐稳,就被江芙诗一把拉进了内室,还把服侍的宫人全都屏退。 “殿下?”娄冰菱疑惑不已,瞧公主面色凝重,双腮泛着潮红,她紧张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盯着娄冰菱的眼睛,将三日后皇陵一事说予她听。 娄冰菱起初听得懵懵懂懂,待理清其中关窍,心中缓缓涌上寒意。 江芙诗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压低了声音:“我想……趁这个机会,从此逃离皇宫。” 娄冰菱骇然失色,嘴唇哆嗦,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您、您疯了吗?”顾不上礼仪,她直言不讳,声音因惊恐而微微发颤。 江芙诗扶住她摇晃的胳膊,目光恳切而认真:“冰菱,这些年,本宫的处境你有目共睹。皇后步步紧逼,长年磋磨,我若再不离开,只怕迟早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深宫里。”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时机,我是真的想,真的想,从这四方的皇城飞出去。” 娄冰菱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第24章 出逃 “若说我还有什么人是信得过的,只有你了,冰凌。” 第26章 “这些年,若不是有你陪伴在身边,只怕我早已被皇后一党磋磨得抑郁成疾。” “帮我,冰凌,求你帮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 公主声声恳切,字字泣血,娄冰菱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公主宅邸,恍恍惚惚回了府的。 晚膳时,她称病不用,独自在厢房来回踱步,不时想到公主对她全然的信任与托付,心中五味杂陈。 皇后对公主的步步紧逼与磋磨,她有目共睹。 在慈安寺时,公主那一双向往自由的眼睛,令她至今想起仍觉心酸。 呆坐窗前,望着空中一闪而过的飞鸟,娄冰菱终是下定了决心。 “罢了……” “若这能换公主挣脱牢笼,我便是冒一次险,又何妨?” 第二天,她便唤来了自己的体己侍女,出了府,直奔西市,掩人耳目在成衣铺做了两身男装,在书坊购得一张简略的天下舆图,又在铁匠铺买了一把防身用的小匕首。 之后,她以送新绣样为名义前往公主府。 内室之中,娄冰菱屏退左右,将藏在提篮里的包袱拿了出来。 “殿下要的,都在这了。”她又从怀中拿出几张小额银票,“殿下,出逃在外……整锭金银过于显眼,这些银票虽数额不大,但易于兑换,不引人注意。” 江芙诗微讶,之前她确实未曾细想此节,只能感激地握紧了娄冰菱的双手,泪水在眼眶打转,缓缓顺着脸颊落下。 “今日之恩,必当铭记,他日若有重逢之时,定结草衔环以报。” 娄冰菱也落了泪,抬手拭去,红着眼说:“还有那路引,我会想法子,只是殿下即将出行皇陵,去之前是弄不了了。待殿下……待殿下‘出事’之后,我再命心腹之人按殿下留下的记号,悄悄给殿下送去。” “一切安排,当如公主所计。” “好好好……” 江芙诗既激动又紧张,胸口剧烈起伏,她吸吸鼻子,拿出一个红色香囊,将里面巴掌大小的白玉小瓶倒了出来。 这是她自入宫后,多方收集材料,整整六年才制作成的一颗还魂丹。 此药命悬一线时服下,能把最后一口气吊回来,不至于当场丧命。 “冰凌,此药赠予你。若日后你遭逢大难、危在旦夕,服下它,必能为你争得一线生机。” 娄冰菱看着手中那触手生温的白玉瓶,心知此物珍贵无比,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下……”她呜咽一声,抱住了江芙诗,“此去一别,不知今生是否还能再见……望殿下万千珍重。” 江芙诗也回抱住她,眼眶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 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既感到一种挣脱牢笼的决绝快意,也充斥着对未知前路的深切恐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错过这次机会,恐怕此生再无可能。 送走娄冰菱,江芙诗望着院中渐沉的夕阳,久久未动。 昨夜,她已将要带走的东西悉数收拾妥当。 想到即将离开这里,看着眼前来回走动的青黛与紫苏,心中忽感一阵不舍。 这二人都是她当年回宫时,内务府分拨来的宫女,多年来主仆相伴,情谊早已深种。 怕被她们看出端倪,江芙诗返回内室,借口要重新整理妆发,打开眼前的妆奁,发现底层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金丝嵌宝菱花镜,做工精巧,还有一道绳索方便挂身携带。 到了出发那日。 江芙诗身着庄重的公主礼服,将小镜子挂在自己的腰间。 出城的街道已被肃清,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队在百姓的围观中缓缓向城外行去。 湛霄隐在街道旁边的茶楼二楼雅间,静静看着公主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一道细光闪过他的眼睛。 那是——他在迷雾谷与残月教弟子交手时遗落的镜子。 竟是被公主捡走了…… 皇陵位于城外的岐山之上,上山时,江芙诗撩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默默将途径的岔路与标志物记下。 在来之前,娄冰菱找人给她画了一幅皇陵周边的线路图。她仔细看过,心中已有大概轮廓,现在正是实地对照。 抵达斋宫,祠祭署的奉祀官亲自接待了她。 稍作整顿后,江芙诗便被带到了供奉着昭惠太后神位的享殿,开始第一日的焚香祭拜。 接下来的两日,她都在重复晨祷与诵读、抄经与静修。一整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探查周围环境,只有晚上用过晚膳,才能寻借口与青黛出来,散步消食,实则暗自记下巡守交接的规律。 这般平静,让江芙诗愈发不安。 皇后让她来皇陵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尽孝,必定有后手。 哪知这两日,风平浪静,祠祭署的官员对她礼数周全,起居饮食也并无苛待,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怕就怕,越是平静,就越有古怪。 江芙诗不敢掉以轻心,连睡觉都在枕下藏了匕首,睡得极浅,生怕皇后发难。 到了第三日晚。 用过晚膳后,江芙诗照常唤上青黛一同出门散步,结果没走多远,青黛的脚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瞬间红肿刺痛,根本走不动路,只得由同行的另一名小宫女先行扶回房去上药。 站在空旷的庭院中,江芙诗心下微转。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要如何趁机脱身,实施假死之计。 现在,机会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吩咐说自己今日散步受了风,有些头痛,要早些歇息,不用她们在跟前侍奉。 紧接着,她翻出偷偷带来的男装迅速换上,又把自己头上的发饰尽数拆下,挽成简单的男子发髻,将自己的宫装与绣鞋仔细收好,背上一早收拾好的包袱,趁着茫茫夜色,从后院一扇偏僻的角门溜了出去。 树影中的男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当一个小子从公主房里出来时,湛霄眸光一凛,剑鞘微倾,刚想拦住其去路,却猛然发现,此人走路的姿态与公主别无二致。 他拧起眉宇,手中的动作倏然收住,随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25章 公主的情郎? 江芙诗小心翼翼地避开巡守的灯火,来到白日里已勘察好的山涧急流边。 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宫装浸入水中,任其被湍急的河水卷走,随即又将一只早备好的绣鞋遗落在河岸草丛,伪造出失足落水的现场。 她蹲在河边,紧张地环顾四周,屏息聆听着远处的动静,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疏漏后,借着朦胧的月光,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快步朝山下赶去。 之前和娄冰菱约好,她守陵七天,在这七天里,娄冰菱都会安排人在皇陵山脚下一处废弃的山神庙接应她。接上头后,便在山下的集市藏一晚,待次日清晨城门开启,立刻动身出城。 此时此刻,江芙诗的心情既兴奋又忐忑,一路小跑,被树枝划了好几道口子之后,才停了下来。 她不停地深呼吸着,这时才发现自己竟忘了点燃照明之物,于是从袖中取出一支特制的药香火折,轻轻一晃,前端便燃起一股持久的、带有清苦药味的红晕。 火光不大,但足以照亮舆图,而且燃烧时散发的气味能让她避开一些蛇虫。 很快了很快了,她默默在心中给自己打气:马上就能逃出这吃人的牢笼了。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小腿发酸,江芙诗摸黑找了处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打算歇一歇。 好累…… 在宫里日子久了,锦衣玉食,身子骨远不如从前上山采药时利索。若是以前,莫说这点山路,便是再陡峭的悬崖她也如履平地。 依靠着树干,给自己揉捏着发胀的小腿,思绪却飘远了。 等会接头之后怎么从京城离开?冰凌是太尉小姐,安排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和一份假路引应当不难。 那逃出去后要做什么呢? 嗯…… 有点想回家看看了。 不是皇宫,是那个记忆里飘着药香的小院。看看她的小药炉还在不在,墙角的三七是否已经开花。 顺便,给养父上坟。 真是不孝,养父含辛茹苦将她养大,授她医术,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却在深宫这数年,连为他扫墓添土都难以做到。 待了却此间事,祭拜过养父后,或许她可以一路南下,听说江南地区气候宜人,物产丰饶,她可以在那里开一间小医馆,悬壶济世,安稳度日…… 又或许,她可以踏遍三山五岳,做个逍遥的游方郎中。 再没有算计,没有束缚与伪装。 这样想着,江芙诗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牵起一抹向往的微笑。 正沉浸在憧憬中,身侧的树丛忽然传来“沙沙”异响。 江芙诗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却只见一只林鸟扑棱着翅膀从枝叶间飞出。 第27章 她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狠狠松了口气,不敢再多停留,赶紧起身继续赶路。 来到一处岔路口。 她掏出舆图,借着微弱的火折光费力辨认,又看了看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条小径,陷入了两难。 纠结之下,她选择了右边那条看似更平坦些的路走去。 又走了好一会。 江芙诗发现,这里的景物越来越陌生,完全不似舆图上所标注的,通往山神庙的方向。 她有些心慌,正害怕地停在原地,咽了咽口水,想着转身离开选另一条路时,一道低沉的虎啸声忽然在不远处炸响! “啊——” 江芙诗吓得脚下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怔愣着目光。 月光下,老虎的庞大的身躯从灌木后显现,一双幽绿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她。 是、是老虎! 她浑身一僵,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向前跑去。 老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纵身扑来。江芙诗只听“砰”一声闷响,额头狠狠撞上一截横出的枯枝,剧痛瞬间炸开,眼前阵阵发黑。她踉跄倒地,腥热的喘息已喷在她的颈后…… 就在这时—— 一道凌冽的风忽地自她的身后袭来,竟直接逼的老虎退了三步! 紧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她的身侧疾窜而出,快得只余下一道残影,不是闪避,而是直迎而上!只见他飞身一脚,狠厉地踏在老虎的额顶,借力一个空翻,稳稳落于猛兽身后。 老虎吃痛暴怒,发出震山狂吼,扭身再扑! 只听“嗡”的一声,剑鸣轰地炸起,一道寒光应声出鞘。 男人手腕疾转,剑身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线,不刺不劈,而是以剑脊携千钧之力,横拍在老虎的侧肋! 这一击看似无声,却暗含内劲,将那数百斤的猛兽硬生生扫开数尺,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不等老虎翻身,他乘胜追击,手持长剑,一跃而起,直接站在了老虎的背上,膝盖死死抵住其颈骨,一剑刺穿了它的咽喉。 温热的虎血瞬间喷涌而出,甚至有些都溅到了江芙诗的脸上。 她捂着额头,费力睁眼,在一片血色模糊中,只看见男人挺拔的背影,夜色将他的面容与身形尽数隐藏。 是、是谁? 为什么这个人出现在这里? 是一直跟着她?还是…… 江芙诗迷离着眼,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确认老虎已无气息,湛霄这才收了剑,朝她走来。 公主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束发的男子发髻早已散开,如墨青丝铺陈在地,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脆弱。 他俯身查看,公主除了额角的撞伤并无其他外伤,应是惊吓过度加之撞击导致的昏厥。 夜半三更,公主女扮男装从斋宫偷溜出来,是去做什么?这么晚,总不能是赏月。 莫非,是私奔? 湛霄将公主打横抱起,脚尖轻点,施展轻功踏枝而行,来到刚才公主犹豫的岔路口。 站在高处向另一条路望去,只见远处山神庙中,一伙人影从庙门出来,举着火把四处张望,像是在焦急地寻找什么,为首之人衣着体面,并非普通山民。 公主的情郎? 湛霄眼神骤冷,当即不再犹豫。抱着江芙诗从另一侧悄无声息地绕开,步行在返回斋宫的隐秘小径上。 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在他的肩头,他下意识将手臂收紧了些。怀中女子轻的过分,宛如一捧即将融化的新雪,让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实在的重量。 即将到达斋宫时,湛霄停了下来。 他的任务是确保公主活着且不脱离掌控。 一旦她失踪或昏迷在外的事被发现,必将掀起轩然大波,这远非她一场胡闹可以收场。 他单手托着公主的后背,三两下将她身上的男装脱下,连鞋子也一并除了去。 他抱着仅着中衣的公主,避开巡守的视线,回到她的厢房,将她安置在床边,做成不慎滑倒撞伤额头的模样,用沾湿的布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虎血。 公主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平缓,湛霄扫了她一眼,直起身,在这厢房中无声翻找,最终在妆奁里找到了他那块金丝嵌宝菱花镜。 离开时,他故意碰倒窗边的花盆,保持大门虚掩,随即悄然离去,来到公主之前丢弃宫装的河边,将她方才身着的男装也扔了下去,看着翻滚的河水将衣服彻底卷走。 方才打斗,他情急现身,虽然后来公主晕了,但不确定她会不会记得他的背影或一些细节。 他是杀手,并非寻常暗卫,若公主记住了他的身形特征并深究下去,只怕…… 湛霄来到一片僻静的密林,从怀中取出一节短哨,抵在唇边缓缓吹响。 不多时,一只训练有素的猎鹰破空而至,稳稳落在他覆着皮护腕的小臂上。 “嘎、嘎……” 湛霄往它的腿上的铜管内塞入一张卷好的细小纸条,抬手将其送入夜空。 这厢。 花盆的碎声惊醒了耳房的蓉蓉,她循声找去,竟发现公主的厢房大门敞开,当即大惊失色,慌忙跑进查看,立时发现了昏迷的江芙诗。 “快、快来人呐,公主昏倒了。” 这一声惊呼,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响了寂静的斋宫。 待江芙诗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她懵懵懂懂地睁眼环顾四周,熟悉的帐幔让她瞬间清醒,随即马上倒吸一口凉气。 她、她、她怎么回来了! 她不是逃出去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惶恐不安地坐起身,额角传来的钝痛让她蹙紧眉头。回忆涌上——对了,她遇到了老虎,然后……然后是一个模糊的黑色背影…… 可是跟她回来有什么关系!她明明都已经逃出去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拉住正为她端来汤药的青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困惑:“青黛……本宫这是怎么了?昨夜发生何事了?” “殿下。”放下汤药后,青黛后怕地捂着胸口。 “您昨晚真是快吓死奴婢了,竟晕倒在了床前,若不是蓉蓉发现,您估计得在这地板上睡上一宿呢,怕不是要得风寒了。” “你是说?我磕倒在了床头?”江芙诗难以置信地追问。 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她眉宇紧拧,接着问:“那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她昨晚明明是男子打扮,可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寝衣! “衣服?衣服怎么了?”青黛不解:“这就是您平常的中衣,有什么问题吗?” 江芙诗只觉得自己要疯。 难道昨夜种种,皆是做梦?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下了床,脚踩上地面的那一刻,才像是有了实感,漂浮的思绪沉落下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是梦,是真的。 她应该是被什么人给送了回来。 而且极有可能,这个人一直跟在她身边。 意识到这点,寒意瞬间涌上心头。 她失魂落魄地在床边坐下,一阵冰凉的秋风从窗外涌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这实在可怕…… 那人到底是谁? 难道是娄冰菱派来的人?可是,他们不是说好在山神庙接头的吗?如果他们救了她,应该是按原计划带着她下山才对啊。 怎么会把她送回来? 况且斋宫附近,守卫森严,如果有人带着昏迷的她潜入,肯定一下就被发现了。 既然以上假设都不成立…… 难不成,是父皇派人来监视她? 听闻父皇身边就有这样的暗卫,武功超群,来去无踪。 可是父皇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但如果不是父皇的人,其他人就更没理由这样做了。 江芙诗蜷缩在床,抱住自己,心中阵阵发寒。 不敢想,如果那人真是父皇安排在自己身边的话,那昨晚自己所做之事传到父皇耳中,父皇恐怕绝不会轻饶。 她越想越是害怕,只觉头晕目眩,额头发烫,当日的守陵仪式竟也无力前去,只得称病卧床。 又入夜。 紫苏将晚膳一道道摆上桌面,江芙诗愣神看着,问旁边的青黛:“今日宫中……可有消息或旨意传来?” “回禀殿下,并无任何消息。” 江芙诗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缓缓拿起筷子。 应该不是父皇的人。 不然,她这会已经被问罪下狱了。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身边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所以说,想要再次出逃,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她现在唯一好奇的,就是那人究竟是谁。 是为了什么潜伏在她身边? “殿下,奴婢服侍您换药吧。”蓉蓉上前轻声道。 第28章 江芙诗点点头,在妆台前坐下。 太医昨日瞧过,说她额角受创并无大碍,体热很快便能好转。 她下意识想对镜查看额角的伤势,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搁在妆奁里的金丝嵌宝菱花镜不见了! 江芙诗的第一反应就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宫女偷拿了,她立刻叫来青黛严查此事。 一番盘问搜查后,却没查出所以然。且昨夜因她摔倒一事,许多人进出过她的房间,更是无从查起。 待静下来后,一个惊人的念头浮上心头。 或许,是那送她回来之人,把镜子偷走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这里这么多珠宝首饰,他却偏偏只拿走了那镜子? “你们可还记得,那面镜子是如何得来的?” 青黛和紫苏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奴婢们不知,许是往年宫中的赏赐,混在妆奁里一并送来的吧。” 江芙诗心中疑窦更深。 莫不成,那人还是个窃贼? 更深人静。 江芙诗却了无睡意,一想到这会也许正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她就脊背发凉,心跳如擂,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且逃跑未成,此刻心中更是沉郁。 她在床上坐起身,目光落在门外守夜宫女的身影上。 那是她特意吩咐留下的。见有人守在跟前,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几分。 日日忧心忡忡,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不弄清那人的来意与身份,她怕是再也无法安枕。 静下心来细细回想,那人是在她遇险时出手相救的。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来保护她的。 只是当时自己恰好晕了过去,未能得见其真容。 倘若,她再一次遇险了呢? 那他岂不是会再次现身? 第26章 务必要坐实玉荷公主私通…… 唉。 可惜的是, 这次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就这样错过了。 江芙诗仰躺在床,泪水无声滑入鬓角。 是不是她这辈子都无法从这牢笼里逃出去了? 越是这样想, 心情就越发低落,她忍不住闷闷地哭了起来。 公主杂乱的心跳混合着她压抑的抽噎声,清晰地传到藏身于暗处的湛霄耳里。 他不自觉地蹙紧眉头,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公主这般伤心,是为了那个未能相见的情郎? 夜色深沉。 湛霄从公主的寝殿离开,步入密林深处。 一只黑色的猎鹰在空中盘旋数圈后, 精准地俯冲而下。他伸出覆着皮护腕的手臂让其停稳,从鹰腿的铜管中取下一卷小纸条。 展开纸张, 上面是芸娘的笔迹: 「待公主仪仗返京,速来酒馆。新身份已备妥,助你正式潜入公主府。」 …… 容不得江芙诗伤春悲秋。 她每日辰时便需起身, 身着素服, 前往供奉昭惠太后神位的享殿,在礼官唱喏与袅袅青烟中, 行三跪九叩大礼。 之后跪坐于蒲团之上,为皇室宗亲抄诵《往生咒》与《平安经》。直至午时, 才可歇息片刻,用过斋饭,下午又需在静室中继续抄写经文,一笔一划,不得有误,直至腕酸指麻,日影西斜。 守陵第六日。 结束这日复一日的枯坐与抄写,江芙诗累到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由青黛与紫苏一左一右搀扶着,方能从蒲团上起身。 傍晚在斋宫用过晚膳,又休息了会,她打算慢慢散步消食。 庭院角落种了许多银杏,深秋时节,金黄的扇形叶片已落了满地,只剩下遒劲的枝干伸向天空。 江芙诗站在通往偏殿的台阶上,看了看周围,只见暮色四合,巡守的护卫刚交班离去,四下暂时无人。 她忽地心尖一动。 然后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软,假装失足,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殿下!” 她这举动吓坏了紫苏和青黛,二人脸色煞白,惊呼着冲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江芙诗借着起身的动作,目光急速扫过廊下阴影与檐角高处,查看有没有那人的身影,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任由青黛为她拍去衣裙上的尘土,看了看周围闻声赶来、面露惶恐的侍奉宫人。 难不成,是因为这里有人在场,对方判断她并无危险,所以才按兵不动? 或许是了。 毕竟当时,她可是差一点就被老虎给吃了,若不是这般危急,想必那人根本不会现身。 正思忖着,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殿下,您没事吧?” 江芙诗抬眼一看,是护卫打扮的年轻小伙子,应是皇陵的守备,身着制式盔甲,脸颊却颇为白净俊俏,颇有一丝书卷气,感觉不像是常年在此值守的武夫。 “殿下要小心,这石阶上生了青苔,最是湿滑。”那侍卫接着继续说,便与青黛一左一右,恭敬地送她回了厢房。 虽然只是假装,但摔下去的时候江芙诗还是扭到了脚踝,传来一阵刺痛,蓉蓉急急忙忙地去找药。 而她坐在床沿,心中疑窦更深。 还剩最后一天,皇陵的斋戒便要结束了。 这六天,风平浪静到她几乎不敢相信。皇后竟然真的什么都没做? 这绝非她的风格,平静之下,只怕是蕴含了滔天巨浪。 第七日。 江芙诗照旧完成晨祷与抄经,中午推说昨夜未曾睡好,精神不济。借口想在院中阳光下静心读经,支开了所有侍女。 她独自来到院中。斋宫后院恰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她佯装到溪边俯身想捞取水中卵石,结果不慎落水,整个人瞬间被冰凉的溪水浸透。为求逼真,她还呛了几口溪水,在水中挣扎起来。 “救——救命——咳、咳咳。” 江芙诗用尽力气呼救,尽力将自己的身子往水下沉,双手在溪面上招摇,目光紧锁岸边的树影。 隐在暗处的湛霄看着这一切。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公主的试探。 昨日她摔下台阶自己未曾出手,今日…… 正犹豫间,一个侍卫的身影却快他一步,毫不犹豫地跃入溪中。 江芙诗愣了愣,怎么来的人是他? 是昨日那个白净的护卫…… 难道他就是在暗中保护她的人? 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江芙诗下意识地环臂遮挡,而那侍卫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狼狈的身形。 她有些愠怒。 应当不是他。 那夜,那人将她的外衫脱去,却举止克制,她的中衣安好未有半分逾矩,想必是位正人君子,因为担心她男装被侍女发现无法自圆其说,所以才出此下策。 况且对方武功高强,能徒手搏杀猛虎,看着就比这只会献殷勤的白脸男人强上许多。 很快,青黛等人闻询赶来,急急忙忙将她扶回房中,更衣取暖。 这一浸水,江芙诗是花了大代价的,眼看就要入冬了,气温本就寒凉,寒水侵体,让她马上就发起了高热。 青黛心疼不已,给她拿来了很多被子,把她围在其中,仔细取暖。 江芙诗自信当时演得很成功,可连自己都冻病了,那人却都没有现身。 要么,他已经离去,不在她的身边。 要么,就是此人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到底会是谁。 谁会这样赌上性命地保护她? 她值得这样做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就像在她心上蒙了一层拂不去的迷雾,令她整日心神不宁,日夜想着此事。 “殿下,您好些了吗?”蓉蓉一边为她更换额上的冷帕,一边带着哭腔道:“您要仔细身体,本来守陵的任务就繁重耗神,您现在还染了风寒……” 江芙诗看着她,忽然问道:“这几日,你可曾在本宫身上,或在这房中,嗅到什么不一样的味道?比如说……男子的气息?” 蓉蓉吓了一跳。 “殿下,您、您在说什么啊,什么男子的气息。”她凑过来,压低声音紧张地问:“殿下,您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难道是有贼人闯了您的空门?奴婢这就去禀报护卫统领!” “别!”江芙诗赶忙喊住她:“本宫只是……只是病中胡言罢了,切莫声张,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蓉蓉鼻子如此灵敏,连熏香中混了何种药材都能辨出,却都没有嗅出她身上有半分陌生气息。 那个人……行事竟能如此滴水不漏,不留任何痕迹吗? 蓉蓉长吁一口气。 “您真是吓坏奴婢了。”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殿下尚未婚配,清白名声重于一切啊。” 第29章 这个道理江芙诗当然懂。 若是被人知道,她曾被一男子脱了外衣,半夜送回,怕是要么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要么……便只能一根白绫了此残生,以全皇家颜面。 正歇着,紫苏打了毡帘进来,禀报道:“殿下病了,那头皇陵的主事官来说,下午的功课就免了,殿下好生在房内休养便是。” 江芙诗无力地点点头,算是应下。 就这么到了晚上。 过完今晚,明日便可下山,返回公主府了。 望着窗外明月,她心中满是计划落空的怅惘与不甘。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逃出去了。 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月亮清辉寂寂,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江芙诗轻叹一声,吹熄了烛火。 最后一晚了,如果皇后真的对她有什么动作,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想了想,临睡前,她拿出银针放到自己枕下最趁手的地方。 银针上浸了麻药,分量不大,但足以让一个人行动变缓。 夜深人静。 斋宫西侧的一扇角门被轻轻推开,几个身着皇陵内侍服饰的人,悄咪咪把院落的门打开,让白脸护卫走了进来。 其中领头那人压低声音说:“公主已经歇下了,按计划进行。” 白脸侍卫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随后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小锭金子,迅速塞入怀中,转身朝着公主寝殿的方向潜行而去。 湛霄紧盯这一切,那人说的话,随风飘入他的耳朵——皇后娘娘吩咐,务必要坐实玉荷公主私通之罪。 他立时想上前阻拦,可皇后的人早有准备,已悄无声息地将公主的寝殿暗中围住。 若此刻强行突破,必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将事态推向不可控的方向。 没办法。 湛霄只得强压下出手的冲动,如一道轻烟般掠至屋顶,匍匐好后,揭开一片瓦,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下方。 江芙诗正熟睡。 忽然听见推门声,她还以为是侍女起夜,翻了个身便想继续睡。 可那脚步声却径直来到她的床前。 她似有所感地回过身,竟发现一道黑色人影伫立在自己的床头,且看那人的动作,似乎是想解她的衣带,只是尚未得手。 “啊!”江芙诗惊声尖叫。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来人的脸——正是那个白脸侍卫! 白脸侍卫立即捂住她的嘴巴,凑在她的耳畔低声威胁:“殿下若不想身败名裂,就乖乖从了我,你我共赴云雨,岂不快乐?” “唔唔唔——” 江芙诗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右手猛地探向枕下。 她这慌乱挣扎却仍不忘摸向枕下防身之物的模样,全被屋顶暗处的湛霄看在眼里,正当他准备飞身而下—— 只听一声闷哼! 白脸侍卫捂着自己的脖颈连连后退,直接撞翻了身后的梨花木梳妆台,台上的瓷瓶、胭脂盒摔了一地。 江芙诗把手里的银针扔掉,又拿起枕下的匕首,横在身前。 她算是明白了。 这就是皇后的杀招,想让她百口莫辩,身败名裂! 此计实在是阴毒至极,她万万没料到,皇后竟敢在皇陵行此龌龊之事! 要毁她清白,污蔑她与侍卫私通! 她几乎可以确定,外面肯定布满了皇后的人,只要她这里动静一大,或那侍卫发出信号,他们就会立即冲进来“捉奸”,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和那白脸侍卫抓在一处,然后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 江芙诗心一横,先发制人,趁白脸侍卫被麻药影响、动作迟缓之际,她抄起桌上的青瓷烛台,用尽全身力气哐哐往他的头上砸去! 随后她立刻冲出厢房,用带着哭腔的、惊恐万分的声音大喊:“有贼人!有贼人闯进来了!救命啊!” 果不其然,院中满是江芙诗眼生的人,看衣着,是皇陵内侍的服饰。 原来,这些都是皇后的内应! 她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必须抢占先机! 很快,柳梓等人问声赶到。 江芙诗赶紧躲到柳梓身后,毕竟柳梓一直跟在她身边,眼下这个时候,除了自己带来的这几个人,她再没有旁人可以信任。 青黛先是用一件厚实的斗篷给她裹上,又仔细端详她有没有受伤,见她除了受些惊吓外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那白脸护卫被两名侍卫从房内拖了出来,头上鲜血直流,已然昏迷。 其中一皇陵内侍见状,急忙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此人为何会在公主房中?” 江芙诗冷冷扫他一眼,厉声道:“这恶徒深夜潜入本宫寝殿欲行不轨!柳梓听命,将他给本宫押下去,严加看管,等候审问!” 听到她这么说,皇后的人顿时慌了阵脚,赶紧道:“殿下息怒!此等贼人,还是交由皇陵守卫处置更为妥当!” 江芙诗冷哼:“本宫遇袭,自当由本宫亲自处置。怎么,你要越俎代庖?” 那人又道:“奴才不敢!只是……按制,皇陵内出事,理应由守陵卫队接管……” 青黛上前一步,适时插话:“殿下近日在房中失窃了一枚金丝嵌宝菱花镜,怕也是这恶徒所为!此乃殿下的私产,自然该由殿下亲自审问追回!” “本宫乃当朝公主,连这点处置贼人、追查失物的权力都没有?”江芙诗威仪凛然,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 那人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事情的发展远超他们的预料。 他们根本就想过会在中途就被公主发现,还被公主反将一军。 现在人赃并获,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公主手中。 若是这侍卫醒来经不住拷问,到时候牵扯出皇后,他们全都得掉脑袋! 想到这,就不禁浑身冷汗。 “柳梓。”江芙诗沉声下令,“把这恶贼单独关押,你亲自带人看管,务必看住他的性命,别让他‘意外’死了。” “末将遵命!” 柳梓当即指挥两名心腹,将那昏迷的侍卫牢牢捆缚,径直押往斋宫西侧一间空置的库房。 见公主如此果决强硬,那些皇后安插的内应一时面面相觑,无人再敢出声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人犯被带走。 …… 厢房内,一片狼藉。 青黛收拾着被打翻的桌椅,扶江芙诗坐下,声音犹带后怕:“这贼子也太胆大包天了,竟敢私闯公主寝殿!” 紫苏也在一旁连连点头,脸色苍白。 倒是蓉蓉,担心江芙诗受了惊吓又染风寒,赶紧给她拿来了干净的帕子和安神汤,还有暖手的手炉。 端起眼前的热水喝了几口,江芙诗勉强压下心惊。 真真是太惊险了,如果不是她耳朵敏锐,还早有防备,当机立断用银针和烛台反击……恐怕她现在早已失身,此事若传回皇城,只怕她立刻便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再也无颜见人。 原本她还以为,皇后最多只是在礼仪规矩上刁难她,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择手段,要彻底毁了她。 到底皇后为什么如此厌恶她? 难道就因为自己这个流落民间的公主回宫,便觉得会威胁到玉瑶的地位? 还是怕自己有朝一日在父皇面前重获荣宠,动摇她曹氏一族的根基? 所以现在就要把她彻底踩入泥沼,永世不得翻身吗? 思绪至此,江芙诗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 皇后如此心黑,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以牙还牙! 她一定握紧这个活口,狠狠反击皇后一次,再不做那缩头乌龟。 不多时,柳梓安排妥当后回来复命。 江芙诗点了点头:“此人你要认真看好,别让任何人接近。” 听出言外之意,柳梓抱拳郑重道:“末将明白,已安排可靠之人十二时辰轮班看守,绝不给宵小可乘之机。另外,末将再调一队人亲自守在公主房外,以防还有别的不测。” 青黛跟着说:“奴婢们也轮流在公主房里守夜,绝不合眼。” 见众人如此,江芙诗心下稍安。 她筋疲力尽地躺下,原本她就略感风寒,现在经过这番惊吓与搏斗,更是觉得浑身发软,额头滚烫。 看着房内重新点燃的明亮烛火,她的心却暗淡了一分。 如此惊险的时刻,那人都没有出现,想必是真的已经离开了吧。 虽不知道那一夜他为什么要救她,但意识这点,她的心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第30章 瞧她眉头紧蹙,睡不安稳,青黛轻声安抚道:“安心睡吧,殿下,行当已收拾妥当,只待明日便可启程回京。” 江芙诗在青黛的安抚下勉强闭眼,怀着对漫漫长夜的恐惧沉沉睡去。 约莫三更时分,一道惊慌的呼喊划破夜空,半梦半醒的江芙诗被瞬间惊醒。 “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快,这边这边,水,快去提水!” “……” 如此吵闹,立即惊动了守在门口的侍卫,查探一番后回来。 “启禀殿下,是看守贼人的库房着火了!” “什么!”江芙诗大惊,连鞋子都没顾上穿,直接赤着脚冲到了门边。 紫苏捡起她的鞋子跟在她背后跑:“殿下,当心着凉啊!” 待出了门口,远处库房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江芙诗心中猛地一凉。 眼看着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提水救火,她是又急又怒。 怎么会这样?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火? 江芙诗被惊得睡意全无,她死死盯着那团烈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半时辰后,柳梓一身烟尘回来禀告:“殿下,切勿担心,末将已查明情况,应当是天干物燥,库房老旧,灯火不慎引发火灾,那贼人已被末将移至另一处安全所在。” 还活着就好…… 江芙诗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脑中一阵思虑。 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铁定是皇后的手笔,假借失火之名,实则行灭口之实!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要先发制人,否则只怕会夜长梦多。 江芙诗立刻吩咐青黛准备纸笔,细无巨细地将今夜贼人潜入、库房蹊跷失火等事写成奏报,随即吩咐柳梓上前,拿出自己的公主令牌。 “待五更天宵禁一结束,你立刻安排可靠之人,持本宫令牌,将此奏报以八百里加急直送皇宫,务必亲手交到陛下亲随手中。” 江芙诗目光决绝,环视屋内众人。 “所有人听令,贼人所在库房与本宫寝殿,只许我们自己的人看守,任何皇陵侍从不得靠近。待天明时分,立即整顿仪仗,启程返回京城。” “是,殿下!” 众人领命而去,各自行事。屋内重归寂静,唯余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映得床幔明明灭灭。 躺在床上,江芙诗辗转反侧,心中焦虑难安,患得患失,根本就睡不着。 皇后一派,明显是动了杀人灭口之心,她不能坐以待毙。这次,她定要抓住机会,给予对方重重一击。往日的隐忍,到此为止! 这次若不能借着白脸侍卫这条线索,揪出皇后派来的人证物证,让她们的阴谋露几分破绽,只怕皇后往后会越发肆无忌惮,觉得她软弱可欺,下次变本加厉,连半分余地都不留。 所以必须趁这次下山的机会,将人安全送到父皇面前,哪怕不能立刻扳倒皇后,也要先借父皇压一压皇后的气焰,让她暂时收敛针对自己的算计,为自己争些喘息的余地。 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时,江芙诗便起身梳洗了。 辰时初,公主仪仗便已整顿完毕,准备下山。白脸侍卫被牢牢捆缚,口中塞了布条,由柳梓亲自押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上马车前,江芙诗特意看了眼白脸侍卫的状态,见他虽面色苍白,但性命无虞,心中稍定。 只要人证在,即便他现在缄口不言,待到京城三司会审,严刑之下,他必定扛不住,会把皇后供出来。 马车一路颠簸,江芙诗本就染了风寒,此刻更是头晕目眩,浑身滚烫。 “咳……咳……”她虚弱地咳嗽着,靠在软枕上。 青黛一脸心疼,用湿帕子不停为她擦拭额角的虚汗,眼见公主脸色越来越差,她掀开帘子,吩咐蓉蓉:“你家中原是做药材生意的,可懂些缓解不适的推拿手法?快帮殿下舒缓一下。” 蓉蓉忙道:“奴婢略懂一些,愿为殿下试试。” 她上车后,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江芙诗按摩太阳穴与风池穴。 江芙诗觉得紧绷的头痛稍缓,长舒了一口气。心知自己这病除了是风寒入体,更是连日惊吓、心力交瘁所致,一时半会好不了,还不如多睡觉,好好歇息来的实在。 从岐山返回京城,路程本就需近一日。因江芙诗生病,队伍行进缓慢,如今已是申时,还未到预定的中途驿站。 青黛看着窗外天色,担忧道:“殿下,眼看天就要黑了,您的身子……” “不、不行,继续出发。”江芙诗强撑着坐直身体,拒绝道,“押送事关重大,本宫绝不能在此刻耽搁。” 正当众人忧心之际,前方迎面而来一骑快马,勒停在江芙诗车前,呈上一封盖有宫中印信的密函——是她昨夜送往京城的奏报有了回音。 她忙不迭打开查看,只见上面仅有八字朱批:“朕已知悉,速归京面圣。” 至此,江芙诗终于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传令下去,前方驿站休整一个时辰,喂饱马匹,随后连夜返京。” 柳梓领命,队伍于是加速赶往不远处的驿站。 抵达驿站后,江芙诗并未进入客房,只是在马车停稳的大院廊下坐着,又问了一遍白脸侍卫的情况。 “殿下若不放心,可随末将前去亲看。”柳梓说。 江芙诗点了点头,跟柳梓走向关押之处。 但见那间独立的厢房门窗紧闭,四名护卫按刀而立,神色警惕,可谓戒备森严。 她这才放下了心,转身回到暂歇之处。 蓉蓉向驿站讨了热水,直接在廊下的小炉上为她煎药。青黛则吩咐让驿站准备些热乎的粥菜作为晚膳。 “殿下,您这几日接连抱恙,元气大伤,”青黛一边为她拢紧披风,一边忧心道,“回宫后,定得让太医好好调理才行。” 江芙诗勉强笑了笑,并未接话。 此时夜幕降临,秋风带着寒意吹来,她打了个寒颤,不由又想起了那个神秘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向四周看去,目之所及,皆是眼熟已久的宫人与侍卫。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有没有可能,那人就是她身边的人呢? 只是,那人身手那般矫健超凡,她身边除了柳梓外,并无第二个这般武功超群之人…… 罢了…… 既然那人不愿在她面前现身,就算她再怎么寻找,也是徒劳。 就在公主一行人于驿站大堂匆匆用膳之时。 一个小二打扮的男人端着一个食盘,堂而皇之地走向关押白脸侍卫的厢房,对门口的守卫说:“官爷,这是里头那位的饭食。” 门口的侍卫依例用银针试探过饭菜,确认无毒后,挥手放行。 小二低头敛目,推门而入。 进门后,他一眼就看到了被绑在椅子上、垂着头奄奄一息的白脸侍卫。 小二脸上谦卑的表情瞬间化为冰冷的杀意。 他反手闩上门,迅速从腰后取出一截早已备好的绳索,利落地扔上房梁,打了个结,随即将绳索套上白脸侍卫的脖子,用力将其从椅子上拖拽起来。 用过晚膳,休整的时辰一到,江芙诗便下令队伍即刻启程。 柳梓按例前去提审人犯,推开厢房门,只见那白脸侍卫已悬在梁上,双目圆睁,身子早已冰凉。 消息传到江芙诗跟前时,她正准备登车。 “死了?”她脚步一顿,心头猛地沉下。 柳梓一脸凝重:“对,是吊死的,可能是畏罪自杀。” 江芙诗眸光一凛。 若是畏罪自杀,何必拖到现在?昨晚在库房就有机会自尽。而且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是在即将面圣的这个关头? “带本宫去看看。” 柳梓骇然失色:“殿下,那是腌臜的尸体,恐冲撞了您!” 江芙诗面色一寒,语气斩钉截铁:“带路!” 柳梓不敢再劝,只得侧身引路。 来到房前,青黛紫苏等侍女站在门口,不敢靠近一点。江芙诗径直走入,旁边一名举着火把的护卫赶紧为她照明。 白脸侍卫的尸体已被放了下来,平躺在地面上,面色青紫,颈间的勒痕深可见肉。她蹲下细看,掰开他紧握的手指,见指缝间还残留着几缕粗糙的深蓝色麻纤维。 “今晚有谁进过这间屋子?”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一旁看守的侍卫慌忙跪地:“回殿下,只有一个送饭的小二进去过,约莫是半个时辰前。” 江芙诗猛地站起身:“立刻封锁驿站,给本宫追!那送饭的就是凶手!” 第31章 她指着地上的尸体,对柳梓厉声道:“这尸体脖颈勒痕交错,指缝中还有搏斗时留下的衣料纤维,必定是被人强行勒毙后,伪装成自缢的!”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 虽然心中又急又气,但江芙诗很快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冷静,命令道:“立即通知本地官府前来勘验,在此之前,此间屋内一物一动都不许碰,保留所有痕迹!” 柳梓单膝跪地,抱拳请罪:“末将失职,请殿下责罚!” 江芙诗看着他,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此事怨不得你,是敌人太过狡诈。起来吧,后续还需你出力。” 她抬眼望向京城方向。 皇后的手段实在可怕,想必她早已做了万全准备,连这沿途驿站都安插了杀手。 这一次,是她棋差一着了。 她疲惫地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在青黛的搀扶下转身离去。 这一次,马车毫无意外地驶入了京城。 车驾并未直接回公主府,而是被一小队宫廷禁卫引着,从侧门径直入了皇宫。 江芙诗有些惊讶,青黛扶着她下了车,只见父皇跟前的御前二等太监早已静候在宫道旁。 “玉荷殿下,陛下吩咐老奴在此迎候。请您即刻随老奴进宫面圣吧。” 江芙诗心下一凛,强打起精神,“有劳公公。” 夜色下,宫阙如蛰伏的巨兽,飞檐斗拱在清冷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廊下悬挂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飘忽不定的光晕,更显禁宫深邃。 舟车劳顿整整一天,又经历了驿站惊魂,江芙诗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她浑身酸痛,额角滚烫,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软轿在养心殿东暖阁外停了下来,赵全公公早已守在门口,见她到来,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向内,扬声道: “宣——玉荷公主觐见——” …… 暖阁之内,灯火通明,皇帝坐于御案之后,神色莫辨。 江芙诗依礼跪下,声音沙哑:“儿臣叩见父皇。” “平身,看座。”皇帝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听不出喜怒,“皇陵之事,你受惊了。” 江芙诗谢恩后侧身坐下,垂眸道:“劳父皇挂心。幸得父皇洪福庇佑,儿臣方能脱险。只是……那构陷儿臣的犯人已在回京途中,被灭口了。” 皇帝将一份奏报轻轻搁在案上,“据奏报所言,现场并无搏斗痕迹。你为何一口咬定是灭口,而非他自知罪重,畏罪自尽?” 江芙诗镇定道:“回父皇,儿臣虽受惊吓,却也留意到几处蹊跷。犯人死时脚下并无垫脚之物,以现场梁柱之高,他如何能自行了断?故此,儿臣才推断,必是有人杀他灭口,伪造现场。” 皇帝微微颔首:“这次的事,朕会全力追查。谋害皇嗣,其心当诛。” “你身边护卫不力,险致大祸。柳梓降职留用,戴罪立功。朕会从御前侍卫中拨一队人手,充入你的公主府,护卫你的周全。” 江芙诗立刻离座,深深一拜:“儿臣叩谢父皇隆恩!有父皇赐下的精锐护卫,儿臣方能心安。只是……御前侍卫职责重大,儿臣惶恐,日常琐事不敢时时劳动。恳请父皇允儿臣自行招募一两名贴身护卫,平日随行处理俗务,如此,方不至辜负父皇天恩,亦能两全。” 皇帝语气淡淡:“准奏。” “谢父皇恩典。” 从暖阁离开,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江芙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今日之事,令她彻底领教到了皇后的手段。 缜密阴毒,一招不成便断尾求生,毫无迟疑,实在心狠可怕。 方才在父皇面前,她几度想要开口,却终究咽了回去。 虽然她知道此事是皇后所为,但没有证据,如果直接指认中宫,非但无法扳倒皇后,反而会落得个攀诬嫡母的罪名。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父皇派下来的人虽然是精锐,但终究不是她的心腹。 她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任、能将性命相托的自己人。 回到公主府,江芙诗紧绷的神经一松,强撑的病弱之态顿时垮了。 太医连夜看诊,开了安神退热的方子。 青黛守在榻前,看着公主烧得通红的脸颊,心疼得直掉眼泪,蓉蓉忙进忙出地煎药递水。 湛霄悄无声息地来到公主窗外,烛火映出公主憔悴的面容,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确认四周没有危险后,身形隐入黑暗,一路来到无忧酒馆的后巷,轻车熟路地翻窗进入酒馆顶层的密室。 芸娘早已备好温热的酒在室内等候,见他现身,便为他斟满一杯:“看你这身风尘,公主府的情况如何?” 湛霄并未去接那杯酒,身影稳立于阴影中,声线平稳无波:“公主受了惊吓,感染风寒,但无性命之忧。公主此番遇险,是中宫手笔。” 闻言,芸娘眼中闪过惊讶,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当朝皇后出身靖国公曹家,晟朝原本只有玉瑶一位公主。玉荷公主的存在,本身就如一根刺。皇后憎恶她,欲除之而后快,也算是情理之中。” 不过,这宫闱倾轧与她们无关,她们只需要完成主上的任务即可。 芸娘不再多言,从袖中掏出一份文牒推至桌案:“这是酒馆为你备好的新身份,履历清白,曾走镖七年,足以应对盘查。” “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她语气转为慎重,“公主抱病深居,你暂不能出现在她面前,防止过于突兀引她猜疑。酒馆会留意公主府的动向。在正式潜伏到公主身边之前,你先熟悉此身份,随时待命。” 湛霄扫了一眼文牒,没说话。 “对了,文牒上的名字你自己填上。”芸娘指了指空白的地方:“在此期间,我会让‘月影’暂时接手对公主的保护。” 月影是酒馆中数一数二的杀手,是一对孪生姐妹花。 姐姐月娥擅长易容潜伏,妹妹星娥擅长暗器狙杀。有她们在暗处交替盯守,足以确保万无一失。 交代完后,芸娘转身下楼招待酒馆客人。 烛火摇曳,湛霄独留密室,提笔在文牒上写下两个字:湛霄。 …… 凤仪宫。 一名暗卫疾步而入,皇后赶忙挥退左右,急声问道:“如何?” 那暗卫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回娘娘,一切妥当,所有线索已彻底斩断,绝不会追查到娘娘身上。” 皇后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长舒一口气。 侍立一旁的孙嬷嬷谨慎地上前一步,低声问:“老奴听闻,陛下召见那玉荷了?” “确有此事。”暗卫答道:“戌时末,陛下于养心殿单独召见玉荷公主,两人密谈将近一刻钟。应是陛下亲自询问皇陵与驿站之事。” “请娘娘放心,”暗卫压低声音,“所有首尾均已处理干净。不管玉荷公主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都空口无凭,绝不会对娘娘有任何实质影响。” 皇后脸上满是疲惫与厌恶。 “这个贱种……”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怎每次都这么好运?次次都能让她死里逃生,化险为夷。本宫真是小瞧了她。” 第27章 “这人真俊啊,殿下快看…… “娘娘消气, 娘娘消气,保重凤体要紧……”孙嬷嬷一边劝慰,一边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待殿内只剩心腹, 她才近前低语:“娘娘,何必窝火?来日方长,只需静待下次时机……” “什么下次!”皇后忽地呵斥,“如今已引起陛下注意,再想对玉荷下手,难如登天!” 孙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慑住, 立时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皇后在殿中踱了几步,面上怒色渐褪, 转为一片沉冷的忧思。 这次的事情,不知陛下是否会怀疑到她头上。 怕就怕,陛下对她心生嫌隙, 最终连累母家…… 本来曹彰之事就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沦为笑谈,更引得朝中政敌借此风波屡次攻讦曹家, 万一此番再被坐实谋害公主的罪名,只怕曹氏满门百年基业, 都将毁于一旦! 皇后心头一阵发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停步看向孙嬷嬷,“以凤仪宫的名义,给玉荷挑些上好的补品送去。就说本宫听闻她抱病,心中挂念,望她安心静养。” …… 江芙诗病恹恹地靠在软枕上,无精打采,甚至连平日最常翻阅的医书都拿不起来, 看不下去。 小厨房变着法给她做吃的,她也只是略动两筷便摇头推开。 这日,她正昏沉欲睡,青黛轻步进来,低声禀报:“殿下,凤仪宫来人了。” 第32章 江芙诗倦怠地蹙起眉,心下厌烦,却仍强撑着准备起身更衣接见。 没想到来人相当通情达理,并未让她劳动,只请她在内室安心静养,由孙嬷嬷亲自将赏赐送了进来。 “皇后娘娘听闻公主玉体欠安,心中甚是挂念,特意让老奴前来探望。这些补品皆是娘娘亲自挑选,望公主殿下早日康复。” 孙嬷嬷语气恭谨,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江芙诗靠在枕上微微颔首,声音虚弱:“有劳嬷嬷走这一趟,请代本宫……谢过母后关怀。” ““殿下言重了,老奴定将话带到。”孙嬷嬷躬身行礼,“老奴不敢打扰殿下静养,这就告退。” 待孙嬷嬷一行人离去,寝殿内恢复寂静。江芙诗望着那满桌的精美锦盒,眼底最后的温度也冷却殆尽。 皇后又来了。 这般做作的关怀,若旁人不知内情,只怕会觉得皇后对她如何慈爱,如何视如己出。 谁能想到她在背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她的命呢。 “青黛,”她轻声唤道,“让蓉蓉过来,仔细分辨一下这些赏赐。” 她顿了顿,声音冷冷:“看看有没有做手脚。” 青黛不敢耽误,当即领命去唤蓉蓉。 蓉蓉仔细查验了每一味药材与补品,最后回禀道:“殿下,这些药材没有问题。而且看起来,都是品质极好的上等货。” 听闻此言,江芙诗讥诮一笑。 皇后此举,是在向父皇故作姿态,以示关怀?还是因谋划失败后心生忌惮,急于弥补? 不过都无所谓了 这一回合,终究是让她毫发无伤地躲了过去。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经过一夜安睡,精神虽好了些,但紧绷的心神一旦松懈,身体的亏空便显了出来。 常言道医者不自医,虽然她精通药理,但此次心力交瘁引发的病症,也确实需要时间将养。 午时刚过,娄冰菱便来了府上,被青黛直接引入她的寝殿。 见到江芙诗虽面色仍显苍白,但精神尚可,娄冰菱明显松了口气,牵着她的手,指尖因后怕而微微哆嗦。 江芙诗立即挥退了侍立的宫人。 见殿内再无旁人,娄冰菱这才敢放心压低声音:“怎会这样,殿下在皇陵遭遇了什么?外头传得风言风语,我只听说是出了大事,却不知详情。” 江芙诗简略地说了说自己逃跑未成、被神秘人送回斋宫,以及皇后意图诬陷她私通、最终杀人灭口的事。 娄冰菱听完一阵心惊:“我的人在山神庙等了殿下整整七天都没等到,还以为……没想到皇后娘娘竟如此忌恨殿下,到了要置您于死地的地步。” 江芙诗无奈摇了摇头,接着话锋一转,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那夜我被人救走,是不是你的人?” “应当不是。”娄冰菱摇头,神色肯定:“他们回来复命时我立即问过了,没有一个人与殿下碰过面。我还以为是殿下临时取消计划了。” 江芙诗咬了咬唇。 不管那夜之人是谁,是保护她,还是另有所图,她如今都不能再孤身涉险。 她抬眼看向娄冰菱:“冰菱,你府上往来多有军中才俊,可知哪里能寻到背景干净、武功高强又足够可靠的护卫?” “嗯……”娄冰菱沉吟片刻:“殿下是想为身边再添一道保障?” “只是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既要武功出众,又要身家清白,还需对殿下忠心……恐怕一时难以觅得。”娄冰菱面露难色。 “不过,我可以回去问问父亲,从他麾下的年轻亲兵中挑选些家世清白的过来,让殿下过目。” “也好。”江芙诗点头,这已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娄冰菱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封好的扁平方匣,轻轻推到江芙诗面前:“殿下,这是当初为您备下的路引,虽然此行未能如愿,但还是赠与您,望能安您的心。” “里面是三张路引,目的地各不相同,姓名栏是空着的,用时填上即可。”她压低声音,“来源绝对干净,是我母亲府上以备不时之需的,查不到我们头上。” 指尖轻触那微凉的油纸,江芙诗心头最柔软处仿佛被狠狠一撞。她没想到,在自己最孤立无援之时,冰菱竟早已默默为她铺好了后路。 “谢谢你,冰菱。”她声音微哑,将木匣紧紧拢入袖中,“这份情谊,我永世不忘。” “唯愿殿下……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海阔天空。” …… 湛霄回了安平坊。 他洗了个澡,用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浇淋,水珠顺着紧实的线条滚落,月色下,纵横交错的伤疤覆盖在他的后背。 水迹未干,他便随手扯过一件干净的深色短打套上。 步入屋内,坐在木桌前。他将折玉剑横于膝上,取出一块麂皮开始擦拭剑身,从剑格到剑尖,一遍又一遍,冰冷的剑面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眸。 烛火发出噼啪轻响。 他把剑放下,和衣靠在榻边,闭目养神。 清晨,天光未亮,湛霄倏地睁开眼,一道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缓缓而行,最终停在他的门前。 霎那间,湛霄身形已无声移至门侧,指尖按上剑柄。 片刻后,一道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阿霄?” 是木匠阿磊。 湛霄敛去周身杀气,并未立即回应。 阿磊又敲了两下,自言自语:“还没回来么?” 正当他转身欲走,身后的门却悄无声息地开了。 湛霄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看着他。 “你回来啦!我本来是想碰碰运气,看看你回来没有。”阿磊转过身,脸上绽出朴实的笑意。 “有事?” “哦,是这样。”阿磊从怀中掏出一封素色信笺,“大概七八天前吧,有人来找你,说你不在,让我转交。” 湛霄眼底闪过惊诧,但面上依旧冷峻:“什么人?何时?” 阿磊挠挠头:“莫约……七天前的晌午。来人是个看着挺体面的小厮。” 湛霄把信接过,指尖触到背面一个清晰的、印着风纹的火漆印。 ——是风媒的标记。 “对了,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阿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跑着回了家,不多时,提着个造型别致的木雕明月灯出来了。 那灯主体是一轮浑圆的明月,由无数细巧的木片榫卯嵌合而成,闭合时严丝合缝,开启后则能透出温暖光晕。 “上回给你还钱,你不肯收,我思来想去,总不能白受你那么大恩惠,所以给你做了个小玩意儿。” “你独身一人,又常年走镖不在家,夜里回来,有盏灯亮着,也显得没那么冷清。” 许是怕湛霄连这都不肯收,阿磊不由分说地挤进门,在堂屋房梁下把灯吊了起来。 “好了。”阿磊满意地看着:“你看,打开这里头,能放一截烛火,或者夜明珠。就算不放,就这么挂着也是个念想。总之以后你回家,推门就能看见它,也算有个等你回来的物件。” 湛霄静立原地,目光扫过那盏灯。 送走阿磊,他返身将门闩好,取出信笺,信纸一片空白,接着,他取来井水洒上,顿时一行清晰的字迹浮现于纸面: 「阁下要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邀月楼——闻莺水榭静候。」 阖上信件时,一股薄怒跃上湛霄眉宇。 他换上一身玄色劲装,戴上面具,来到位于城西的邀月楼。 这是京城有名的听曲赏乐之地,跟无忧酒馆一样,也位于繁华的闹市,凭借喧嚣掩盖着无数秘密。 此处,正是风媒组织设在京城的核心据点之一。 在这里,只要付得起代价,就能买到江湖乃至朝堂上的任何消息,越是隐秘惊人就越贵。 湛霄刚踏入大堂,一名管事模样的人立即为他躬身引路,绕过喧闹的前厅,穿过几重回廊。曲水流觞的雅致庭院深处,一个身着儒商打扮的中年男人已经在等着他了。 正是此间据点的总负责人,文渊。 “什么意思?”湛霄冷声质问,杀气微溢。 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住址,而今风媒却主动找上了门。 文渊并不惊慌,从容一笑:“寒刃兄,我们风媒既做这天下消息的买卖,自然要对每位贵客知根知底。但我们也是有原则的,绝不出卖主顾的身份与行踪,此次冒昧,只为确保消息能万无一失地送达。” “再说了,”他提起茶壶,为湛霄斟了一杯,“您的名号在江湖上响当当,‘寒刃’二字,不知是多少人的噩梦,我们又岂会自断臂膀,与您这样的强者为敌呢?” 文渊话音落下,厢房内落针可闻。 第33章 湛霄并未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改变,但一股如有实质的冰冷杀意已弥漫开来,无声地扼住了文渊的呼吸。 文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推过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终究还是稳住了心神。 这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气氛持续了足足三息,就在文渊额角即将沁出冷汗之际,那股笼罩他的杀意又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湛霄玄色的衣袍微动,人已安然落座,仿佛从未有过片刻的剑拔弩张。 文渊见状,心底长舒一口气,含笑击掌两下,厢房门开,几名抱着乐器的歌姬缓缓步入,娇滴滴地想坐在湛霄旁边,却被湛霄一个裹挟着杀气的冰冷眼神逼得僵在原地,不敢再近前半步。 “江湖都说,寒刃从不杀女人,还以为阁下是位怜香惜玉之人,这才想投您所好,没想到您如此洁身自好,倒是在下唐突了。”文渊挥手屏退众人。 湛霄稍一抬手,并未触碰茶杯,只是屈指在杯沿上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越的微鸣。 那白瓷茶杯应声从中部齐刷刷地断成上下两半,切面光滑如镜。杯中的茶水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劲包裹,依旧维持着圆柱形状,悬于半空,竟无一滴溅出。 水柱在空中维持了三息,方才哗啦一声落下,在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文渊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缩,震惊望着。 早听说寒刃剑法通神,竟不知他修为已至‘凝气成罡,举重若轻’的化境!这已非寻常武功能及,需要对内力有极致精妙的掌控。 在这种绝对实力面前,寒刃杀他,不用一秒,甚至不必动用佩剑,只需一道气劲便能取他性命。 这是无声的警告。 既是警告他不要再轻举妄动,也是威慑他不敢作假,真不愧乃天下第一之人,气势卓绝。 湛霄开门见山:“我要的消息。” 文渊再无半点迟疑:“前段时间,风媒探子探清,云深阁阁主未死,现藏身于大阙国。” 自12岁时,三位养母在湛霄面前惨死后。 他为了生存,为了寻仇,曾在镖局当过最低等的趟子手,跟着镖队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也曾在渡口做过扛包的苦力,一天下来换得几个铜板;还曾替丧葬铺子守过义庄,与棺材死人为伴,夜半磷火绿莹莹地浮在眼前,只为多挣几钱银子的“胆量钱”。 他将每一枚沾着血汗的铜钱都用来追查线索,终于在十六岁那年手刃了第一名仇人,并得知幕后元凶是云深阁。 此去经年,他凭一己之力几乎将云深阁在晟国的势力连根拔起,剑下亡魂无数。然而阁主云天磊却如人间蒸发,他找了这么久,终于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大阙国,详细位置。” 文渊笑笑:“大阙国与我大晟国素无邦交,关卡林立,言语不通。我们风媒的探子能确认人在其境内,已属不易。” 言外之意,就是要加钱,湛霄静待他的下文。 文渊伸出食指,不紧不慢地在空中晃了晃:“一万两,我们风媒保准把云天磊在大阙国的行踪,给您挖个底朝天。” 湛霄沉默片刻,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置于桌上。 “定金。” 文渊身子前倾,看到了银票上的数字,心道这笔生意已成。 “阁下果然爽快。我们即刻启动大阙国的暗线。一有消息,会按老规矩通知您。” …… 娄冰菱动作利落,第二天就让人领着十余名精干的年轻男子入了府。数十个小伙子往公主府院中一杵,个个站得笔挺,带着行伍之气。 院中早已设好场地,江芙诗坐在廊下的紫檀木圈椅中,由公主府的侍卫统领作为考官,令他们逐一演示武艺、较量拳脚。 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在军中本该是好手的年轻人,此刻发挥却都不尽如人意,招式僵滞,全无锐气。 不远处的屋檐阴影下,星娥指尖微弹,手中细小的暗器无声射出,精准击中场中一名正欲发力者的膝弯麻筋,令他招式瞬间变形。 有她们‘月影’姐妹二人在暗中作梗,这些太尉亲兵自然个个“发挥失常”。 江芙诗越看越没兴致,心下失望:就凭这些人如今的表现,如何能成为她的心腹,托付性命? 她长叹一气,就要挥手示意今日到此为止。 这时,一个侍立在侧的宫女适时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轻声细语地进言:“殿下,军中好手固然忠勇,却未必懂得江湖路数。为何不试试公开摆下擂台呢?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想必会有不少身手不凡的江湖侠客闻讯而来。” 江芙诗闻言,眼眸微亮。 有道理。 与其用这些束手束脚的亲兵,不如广开大门,借擂台造势,亲自挑选一个能用之人。 她随即下令,让府内众人开始着手筹备擂台事宜。 那进言的宫女会心一笑,端着茶盘沿着回廊缓步退到一处假山后的无人处。 月娥迅速换下宫女服饰,朝对面屋檐上的星娥颔首致意。二人用眼神完成了无声的交接后,月娥便悄无声息地从公主府离开了。 回到无忧酒馆,月娥径直走向芸娘处理事务的静室,刚到廊下,就见一个身着黑紫色劲装的男人正背对着她,翻阅着手中的卷宗。 是、是寒刃!他竟然也在! 月娥下意识脚步一滞,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 虽然她没有和寒刃交过手,但江湖上关于他冷酷作风和恐怖实力的传闻,早已深入人心。 且酒馆里的所有杀手,都是从小培养,只有寒刃,是芸娘亲自从外面带回来的,实力远超众人之上。 当年他初入酒馆时,就曾有数名顶尖杀手不服,联手给他下马威,结果不过三息之间,那几人便悉数倒地,非死即残。而寒刃的剑,甚至都未曾出鞘。 芸娘这时从内间转出,打破了这个僵局。 见月娥吓到浑身僵直,芸娘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放松。 “如何?” 月娥恭敬道:“公主府一切安好,玉荷公主已决意公开选拔护卫。属下认为,这正是我们安排人手趁势潜入的绝佳机会,特来汇报。” 芸娘并未立即回应,而是望向寒刃。 他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她甚至不确定寒刃有没有听到月娥的话。 今天一早,寒刃就来了,问她拿了些有关大阙国的卷宗,一直看到现在,不知是要做些什么。 芸娘说:“听见了?你的机会来了。” “……嗯。” …… 公主府公开招募贴身护卫,擂台刚摆好,消息就已如野火般传遍了京城,引得无数百姓与江湖人士前来围观。 府门口。 江芙诗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纱帘之后,擂台设于府门前宽阔的广场中央,报名的人从擂台旁的签录处一直排到了街角,人潮熙熙攘攘,喧声震天。 青黛和紫苏一左一右侍立在纱帘外侧,扫视着下方涌动的人群。 “殿下殿下,快看,那人怎么样?”青黛指着擂台上一个使双锤的壮汉,那人正将对手震得连连后退。 江芙诗循声望去,只见那壮汉招式虽刚猛,却过于直来直往,破绽明显。 “不怎么样。”她没忍住打趣:“空有一身力气,脑子却不太灵光。怎么,你喜欢这款的?” 青黛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哎呀,殿下,您就知道拿奴婢取笑!” 纱帘内外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 秋日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却并不灼人,江芙诗被这轻松的氛围感染,懒洋洋地坐在锦缎坐褥的圈椅中,透过薄纱饶有兴致地观看着擂台。 比赛一共三轮,第一轮考验的是力量、准头与身法,以便快速筛选出滥竽充数者。 场边陈列着从百斤到五百斤不等的铜鼎,只见不少应征者面红耳赤也只能勉强撼动,更有甚者刚一发力便扭伤了腰,引得场下阵阵哄笑。一番测试过后,原本乌泱泱的人群,竟只剩十余人还能站立场中。 到了第二轮,便是真刀真枪的抽签交手战了。选手依次上前抽取竹签,按签上序号两两对决。最终的赢家,才有资格进入第三轮,直面公主的亲自考校。 擂台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第一对上台的,是一名使齐眉棍的瘦高汉子与一名用双刀的黑脸壮汉。 瘦高汉子棍影翻飞,试图以长攻短,黑脸壮汉却将双刀舞得密不透风,贴身猛攻。 不出二十回合,只听“咔嚓”一声,棍子被双刀削断,瘦高汉子也被一脚踹下台去。 “好!”台下爆出一阵喝彩。 第34章 黑脸壮汉并未下台,傲然抱拳:“还有哪位兄弟,上来指教?” 他竟想在这第二轮便乘胜追击,直接立威!这无疑点燃了战火。接连又有三人上台挑战,却都败在他的双刀之下。 “好厉害的刀法!” “此人怕是能直接晋级了!” 黑脸壮汉虽气息微喘,但被台下的喝彩与议论,气势更盛,目光扫视台下,颇有睥睨之态。 一时间,台下竟无人再敢轻易上前。 担任仪式主持的柳梓正要开口,却见一道玄色身影如轻羽般落在擂台中央。 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侧影,眉眼深邃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一出场,就以其独特的沉寂气质,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青黛和紫苏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微微前倾了身体。 “这人……真俊啊,”青黛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殿下快看!” 第28章 “草民湛霄,前来应选。…… 江芙诗原本慵懒的目光骤然凝聚, 来人脊背挺拔,宽肩窄腰撑得玄色劲装格外利落,周身虽裹着冷意, 可架不住眉眼周正得惊人 ,的确相当俊朗。 柳梓上前一步,沉声喝问:“来者何人?” 湛霄抱拳,声音平稳无波:“草民湛霄,前来应选。” “哦?”柳梓上下打量他:“你的武器呢?可曾按规矩递上名帖?” “名帖已递。至于武器……”湛霄略一顿,目光转向那黑脸壮汉, “拳脚即可。” “狂妄!老子不用武器,三招之内也能将你打趴下!”黑脸壮汉被他这目中无人的态度彻底激怒, 当即甩了手中的双刀,不待柳梓发令,竟低吼一声,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直抓湛霄面门! 这一下变起仓促, 柳梓阻拦不及,台下惊呼顿起。 湛霄却似早有预料, 在对方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身形微侧, 左手精准扣住黑脸壮汉的手腕,顺势一带。 那壮汉只觉一股无法抗衡的巨力传来,前冲之势顿时化为乌有,整个人被带得向前踉跄。 未等他稳住身形,湛霄的右掌已无声无息地印在他肋下。 力道吞吐间,那壮汉近两百斤的身躯竟如败絮般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擂台边缘,一时挣扎难起。 “哇!” “一招……只用了一招!” “这、这是什么路数?” 蓉蓉兴奋地扯着青黛的袖子, “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没想到身手这么厉害!” 青黛也认可点头:“且这人眉目英俊,真是武艺与相貌俱佳……” “……” 听着身旁侍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江芙诗面色平静,只是仔细观察着台上那玄衣男子沉稳的身姿与毫无波澜的眼神。 湛霄展现出的实力显然激起了更多人的不服。 很快,又一名使长枪的汉子跳上台,瞧湛霄年纪轻轻,不屑道:“小子,运气不错,让我来会会你!” 结果枪尖尚未递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汉子已被湛霄用同样利落的手法夺了枪,反手用枪杆在他膝弯一点,令他当场单膝跪地,败下阵来。 “好!” “真是武功超群!” “看来今日的胜者已无悬念了。” “公主殿下,就选他吧!” 见台下人群因这连胜而喧哗骚动,柳梓站出来高举起双臂,朝台下大喝道:“可还有人上前挑战?若无人应战,便将宣布最终胜者!” 场下一片沉默,众人已被湛霄的实力震慑。 就在柳梓准备宣布结果时,一枚乌黑的透骨钉不知从何处飞出,直射湛霄后心。 湛霄头也未回,只微微侧身,暗器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的刹那,他直接凌空将暗器稳稳夹在指间! 紧接着,他身形腾空而起,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便从旁边的院墙阴影里提溜下来一个企图逃窜的干瘦男子。 干瘦男子被湛霄扔在地上,顿时发出哎哟哎哟的痛呼。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台下的观众纷纷怒斥:“真不要脸,竟敢搞偷袭!” 柳梓面色铁青,厉声喝道:“擂台比武讲究公平竞争,尔等小人竟敢行此卑劣手段!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干瘦男当即朝江芙诗的方向连连磕头:“殿下饶命啊,殿下,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啊,求您饶了我吧!” 此人暗算他人,手段卑鄙,实在当罚。听到求饶,江芙诗也只是淡漠地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将人带下。 她的目光栖止在湛霄身上,方才他拦截暗器、擒拿凶徒的动作潇洒利落,如行云流水般,相当令她震撼,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恰在此时,湛霄也正抬眸望向纱帘之后—— 两道目光于空中倏然相遇。 他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那层薄纱,直抵人心。 江芙诗心头莫名一跳,却并未移开视线。 而湛霄,在撞上那道清冽中带着审视的目光时,随即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仿佛刚才刹那的交汇只是无心之举。 处理完事情后的柳梓走了过来,眼中满是赞赏,说:“湛兄,好身手,好反应。殿下有令,请你随我入内。” 湛霄不卑不亢,微微颔首。 柳梓盯着他看了又看,心中暗暗评价:公主眼光不错,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性子也沉得住气,是块好材料。 他带着湛霄前往府内偏殿,两名内侍已经在等着了。 殿内角落的紫檀木架上摆着一盆清水。 年长些的内侍上前一步,垂首恭敬地说:“觐见殿下之前需用清水净手,以示对皇家的敬重,并请整理仪容。” 另一名年轻内侍则直勾勾地盯着他腰间的佩剑,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公主万金之躯,您虽是以武入选,但面见凤颜,也需先将佩剑交由我等暂时保管。” 湛霄默然解下腰间的折玉剑。 年长内侍见他配合,语气缓和了些,低声教导礼仪:“等会儿见了公主,必要垂首敛目,称‘草民’,不可直视凤颜,需等殿下问话方可回禀。” 湛霄依言净了手,淡淡应了一声:“嗯。” 待走出偏殿,公主府的院落轩丽宏阔,处处都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走了许久,穿过几道月洞门,才抵达一处更为僻静清幽的花厅。 湛霄稳步步入,周围的花香清浅浮动,沁人心脾。 不多时,身着一袭天水碧宫装的公主翩然而至,随着她的到来,一阵清雅的兰麝之香悄然涌入鼻腔。湛霄依礼垂首,身形挺拔。 江芙诗在主位落座,翻了翻手中刚送来的履历册子。 湛霄,年龄22岁,走镖七年,尚未婚配,祖籍青州,家中父母早亡,现住在安平坊。 单看这份文书,此人身家清白,并无可疑之处。江芙诗放下册子,直视眼前离她两步距离的男人。 这些年在京中,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不管是皇家宴饮时见到的勋贵公子,还是随驾游园时遇见的当红名角。英俊的男子她见过不少,可眼前男人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模样。 没有勋贵公子的矜贵,也无名角的柔媚,只剩一身冷硬的气场,连站姿都透着阳刚的利落,眼底更是藏着沉淀多年的沉稳。 他立在这里,哪怕只是静静站着,没说一句话,无形的压迫感就漫了开来,彷佛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两轮考验的是武力与机变,现在这第三轮,考验的便是忠诚与心性。 江芙诗端坐于上首,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叫湛霄?” “是。” 江芙诗紧盯着他:“你为何选择离开镖局,投身公主府?” 湛霄神色不变,声音平稳:“走镖七年,见惯风雨,只想寻一处安稳。殿下身份尊贵,护卫公主府,既全了草民寻求安稳之心,也不负一身所学。” 好一个“寻求安稳”。江芙诗心下微哂,他这身经百战的气质,可与“安稳”二字毫不沾边。 又问:“护卫的职责是服从。若本宫的命令与你自身的原则相悖,例如,命你杀一个无辜之人,你当如何?” “回殿下,护卫的职责是保护,而非滥杀。若殿下命杀无辜,草民会认为殿下正身处险境,被胁迫或迷惑。草民的首要之责,将是确保殿下安全,查明真相,而非盲目执行一个会玷污殿下清誉的命令。” 江芙诗眨了眨眼。对他的回答感到意外和惊喜。 此人不仅武功超群,头脑的醒目远超她的预料。不仅跳出了愚忠的框架,还将她的长远安危与声誉置于最高位,真是不得了。 第35章 “最后一个问题。”江芙诗说:“若有一天,本宫的敌人许你重利,远超本宫能给你的,让你背叛本宫,你会如何?” 湛霄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毫无回避地迎上她的视线:“殿下是君,草民是卫。护卫的脊梁若能被金银压弯,便不配立于您身前。” 江芙诗莞尔一笑。 此人不管是武功,还是谈吐都远超预期,不管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漂亮话,能有这样的见识与胆魄,已经让她在心中将他圈定为不二人选。 “好。望你永远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湛霄垂首:“是。” 江芙诗随即转向柳梓,吩咐道:“他的俸禄就按府中一等侍卫的最高例支取。” 她又看向湛霄:“每月休沐两日,可自行安排。你的职责与旁人不同,不需参与府中巡逻,只需在本宫出入时随身护卫即可。” 湛霄漠然而立,“是,殿下。” 待江芙诗起身离去,柳梓才上前拍了拍湛霄的肩,又朝侍立的内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着上前。 湛霄被内侍带着来到一处紧邻内院月洞门的僻静院落,院中植着一株老梅,此时枝桠光秃,更显清寂。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内侍指了指不远处飞檐翘角的公主寝殿,“那边是殿下的寝宫,无事不得靠近,亦不得喧哗。” 踏入房间,这是一间单独厢房,陈设极其简洁,仅一床、一桌、一柜,墙角立着一个摆放黄杨木脸盆的架子,此外别无他物。 不多时,又有人拿来了两套浆洗挺括的玄色侍卫服饰,和一枚刻着“卫”字与编号的公主府腰牌。 “这是你的剑,还给你。”柳梓亲自将“折玉”递还,语气郑重,“以后,你便是殿下身前最后一道屏障,望你不负今日之言。” “有劳柳统领。” 如今,府内的核心护卫职责,已由皇帝从御前侍卫中拨来的一队人手接手了大半,原本是侍卫统领的柳梓,现在手里的差事被分走大半,倒成了个清闲角色,在安置好湛霄后,便径直去书房找江芙诗复命。 江芙诗正在临帖,瞧柳梓进来,问道:“都安排好了?” 柳梓躬身:“回殿下,已按您的吩咐安置妥当了。” 放下笔,江芙诗沉吟片刻:“柳统领,你按他履历上的信息,派人去细细查访一遍。本宫要知道,湛霄究竟有没有什么隐瞒或不妥之处。” 柳梓听闻神色一凛,领命退下。 一旁研墨的青黛轻声问道:“殿下这是担心他来路不明?” “防人之心不可无。”许是在府里相处时间长了,蓉蓉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敢直言了:“万一他真是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那怎么办?” 紫苏倒是捧着脸,一脸向往:“可他长得真好看啊,眉眼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少侠一样。” “你又没见过少侠,你怎么知道少侠长这样?”蓉蓉问。 “没看过也可以想象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争吵,吵到最后一齐转头问江芙诗:“殿下,您觉得他这人如何?” 江芙诗被问的一顿,落下手中最后一笔,一个“想”字在宣纸上洇开最后一抹墨痕。 话本里的少侠,总是意气风发、快意恩仇的,可那人…… “嗯……气宇轩昂,武艺卓绝,”她搁下笔,目光微凝,“但与其说是少侠,不如说他更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锋芒尽敛,却更叫人看不透。” 紫苏挤眉弄眼地凑近,“殿下殿下,您是不是也觉得他格外特别?” 大晟国民风虽不似前朝那般拘谨,对贵女也多有宽容。就像是和离的长公主江羽,府中便养着两位精通琴画的面首,在京中也不算秘闻。 江芙诗轻啜了一口茶,眼尾扫过她们,对她们说:“今儿是怎么了,都被迷晕了头?一个两个尽说些胡话。” “新奇嘛,”紫苏抢着说,“他这般高强,往后殿下出门,奴婢们再也不用担心了。” 江芙诗垂了眉,有些感慨几个丫头的心思简单。心中暗忖:这才哪到哪,皇后这次不过是一时受挫,下一次,她必定手段更毒,怕是不将她置于死地绝不罢休。 而她势单力薄,未必顶得住皇后的步步紧逼。 也许下一次,她就没这么幸运了。 或许会横死在这宫中…… 不知不觉,日暮西沉,黄昏时分,天色忽地变得阴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带着寒意的秋雨。 江芙诗面向窗外,纷扬的雨水扑上她的鼻尖,她侧过身,正想返回内室,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小道尽头。 男人换上了一身玄色侍卫劲装,头发高束,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暮色雨雾中沉静地望过来。 湛霄朝着她走近,在三步之遥停下。 “属下湛霄,”他声音平稳,穿透细密的雨声,“前来护卫殿下夜安。” 江芙诗扫了眼他被雨丝沾湿的肩头。 “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至膳厅。 厨娘正在布菜,湛霄则依礼守候在门外廊下,身姿如松,与雨夜的阴影融为一体。 膳厅内灯火通明,却因门外多了个沉默的身影,江芙诗有些不适应,她心不在焉地动了动筷子,想到了什么。 “湛护卫。”江芙诗唤他,“本宫忽然想吃西市王记铺子的梅花糕了,你可愿意去买?” 湛霄应道:“属下愿意。” “好,那你即刻出发。”江芙诗单手支在桌面,看他,“对了,本宫要他家现烤出来的,用油纸包着,热气一丝都不能散的那一种,你可一定要买到。” “是,殿下。” 瞧着男人挺拔的身影没入雨幕,江芙诗收回了眼神,一旁侍立的青黛满眼不解。 王记铺子位于京城西市最喧闹的街角,而公主府位于权贵云集的城东,这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况且现在还下着雨,道路泥泞难行,即便买来都不可能热了。 这完全就是故意刁难与苛责。 她想不通,一向仁善的公主怎会突然如此不近人情? 于是,满腹疑惑的青黛问道:“殿下,可是今晚的菜色不合心意?要不让小厨房重做几道您爱吃的?” 江芙诗摇了摇头,并未解释。 一时膳毕。 沐浴后,江芙诗在内室临窗的榻上寻了本医书看,窗外雨声淅沥,偶尔还伴着几声沉闷的雷声。 房内,烛火噼啪轻响,暖意融融,与窗外秋雨的寒凉形成鲜明对比。 明明书上每个字都认识,可她却难以读进心里,忍不住望向窗外。 远处,惊雷闪过,划破了天空,照亮一瞬的庭院,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更急了。 她有些心神不宁,问青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经是戌时三刻了。” 戌时三刻了? 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其实她并非有意为难,只是想测试那人的耐心与绝对的服从度。 未来步步杀机,她身边决不能留一个阳奉阴违之人,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半分不服从都可能酿成致命大祸。 想思至此,江芙诗再次狠下了心肠。 她闭了闭眼,重新将目光凝在书页上,再抬头时,雨夜中,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影正穿过庭院,缓缓向着她的窗前靠近。 不是湛霄又是谁? 江芙诗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被护得严实的油纸包,打开了尚且干燥的外层,里面那块梅花糕竟真的还冒着丝丝温热的白气。 江芙诗大惊,脱口而出:“你是怎么做到的?从此处到西市,便是快马加鞭,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 湛霄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属下略懂轻功,不必绕路走官道,自然能快些回来。” 侍立的青黛等人,纷纷发出小声的惊呼,眼中流露出惊羡与崇拜的眼神。 对于她们来说,轻功这种事,她们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过,那都是武林高手才懂的绝学。府内这些御前侍卫,虽是陛下亲选的精锐,但也只懂得战场搏杀与护卫之法,并不懂此等江湖绝技。 江芙诗愕然,目光落在他一身湿透的劲装、沾满泥泞的长靴上,不禁动容,心下一软,说:“下去换身干爽衣服,莫要着凉了。” “谢殿下关怀,”他微微颔首,“这是属下的本分。” “去吧。” 将他挥退后,江芙诗咬了一口泛着丝丝余热的梅花糕,香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本该是熟悉的暖意,此刻却没了往日的滋味,令她心中五味杂陈。 第36章 想起方才他一身狼狈却没有半句怨言,又念及自己先前刻意测试的心思,心中忽地浮现几分愧疚。 只是人心隔肚皮,忠心二字最是容易伪装,眼下这点模样未必是真,倒也不能单凭这一次就放下心防,还是得再观察些时日才好。 …… 几日后,公主府的后园药圃中。 江芙诗在药田里忙活着,霜降之后,到了收成的季节,她穿着一身简便衣裙,在地里仔细地采摘着墨旱莲。 墨旱莲是一味极好的止血药,普通大夫会用它来直接入药,可她会在九蒸九晒之后,用它炼制生肌散,外敷片刻,便能止血。 清晨,旭日在天边染开一片暖金色。 江芙诗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余光看到那个静立在田埂上的男人,他的身影沐在晨光里,沉静而冷硬。 几日观察下来,此男行事极为稳妥,性子寡淡,独来独往宛如冰山,府中旁人皆使唤不动,唯听命于她一人。 蓉蓉在一旁提着竹篮打下手,问:“殿下,这些收起来怎么处理?” “先洗干净,然后铺在竹匾上晾晒,你去准备九个大蒸笼来。” “行,奴婢这就去。”蓉蓉小跑着跑开。 江芙诗采药时不喜拘束,特意吩咐了青黛不必在身前近身伺候,她收拾了下手上的泥土,打算起身去拿另一把药锄,结果脚底一滑,整个人朝前扑去—— 就在她以为要狼狈摔进泥地里时,只觉一道劲风扑面,方才还在数丈之外的男人瞬间闪现至她的跟前。 下一秒,坚实的手臂已横亘在她身前。 江芙诗借力站稳,尚未开口,湛霄已迅捷收回手臂,后退一步,垂首而立。 “情急之下,冒犯殿下,请殿下治罪。”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半分波澜。 江芙诗如何会治他的罪?若非他,此刻自己早已一身狼狈。 “你何罪之有?起身吧。” 这会青黛也反应了过来,赶忙过来扶住她,心有余悸。 “殿下,地上滑,这几日下了雨,您千万小心些。” 这几日秋雨连绵,泥土湿滑黏腻,天气也透着浸骨的冷。 看着满是泥泞的绣鞋,江芙诗顿时失了继续劳作的心思,只想回去偎着火盆取暖。 刚在沐汤中驱散了满身寒气,换上干净的常服,打算歪在榻上歇息片刻,那厢便有人通传,娄冰菱来了。 江芙诗笑着,拉着她在临窗的暖榻上坐下。 “你怎地来了?” 娄冰菱献宝似的拿出一个锦盒:“殿下快看,宝萃阁新来的螺子黛,画眉极好,我得了两盒,特送来与你。” “真好看,有心了。”江芙诗接过,眼中满是暖意。 二人在榻上吃着新茶点心,低声嬉闹。 娄冰菱打眼看到了窗外廊下如青松般静立的玄色身影,疑惑一秒:“此人就是殿下新招的护卫?” “嗯。” “殿下不知,”娄冰菱压低声音笑道,“您擂台选护卫的事,如今已是京中一桩美谈,都说公主府得了位貌若潘安、武艺超群的侍卫,风头一时无两呢。” “不过是些闲人嚼舌。”江芙诗摇头浅笑。 正说着,门外宫女禀报,柳梓有事求见。 猜到他要说什么,江芙诗示意青黛将隔扇窗关上,把湛霄的身影与声音一同隔在外间。 “让你查的事,有结果了?” “是,末将已仔细查证,”柳梓躬身回道,“湛霄的履历与文书所载并无出入。为保万全,末将亲自去了一趟安平坊。” “湛霄住所简单,周围皆是安分守己的平民商户。据他邻居木匠所言,此人的确常年走镖,近一两月才归京常住。” “……好,知道了。” 柳梓退下后,娄冰菱歪头过来:“殿下,您这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若是皇后埋在本宫身边的一颗钉子,那本宫真是死到临头都不知为何。” “有道理。”娄冰菱颔首沉吟,“那……殿下对他如何作想?” “本宫担心,他的顺从与忠诚是演出来的。” 娄冰菱见她眉头紧锁、便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殿下,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探出此人的心性,是否纯良,有无贪花好色之疾。” “哦?” “……” …… 娄冰菱离开时已是傍晚时分,江芙诗留她在府里一起用晚膳。 期间,江芙诗的眼神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飘到湛霄身上,然后心虚地和娄冰菱对上眼。 “本宫这里无需伺候了,”她对湛霄说,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你且下去休息吧,今晚不用你值夜了。” 湛霄并未多言,只依礼称是,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回到自己位于外院的僻静值房。 即将推门而入时,他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用折玉剑剑鞘抵住门扉,缓缓将门推开。 一阵甜腻的香风扑面而来。 身着轻纱罗裙,体态婀娜的女子不知何时等候在了他的房中,此刻正斜倚在榻边。 “奴婢雪衣,”她眼波流转,声音娇媚,“特来为护卫大人送些安神的茶点。” “奴婢是皇后娘娘安排入府的人,见大人英武,心生仰慕。若大人日后能为娘娘效力,富贵荣华,岂不比如今当一个区区护卫强得多?” 见湛霄不为所动,女子又欺身近前,柔荑似欲攀上他的胸膛,声音愈发甜腻勾人:“大人何必如此拘谨?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我二人共赴云雨……” ----------------------- 作者有话说:[元宝][元宝][元宝] 明日上夹子,所以更新时间改成晚上的11点之后~ 第29章 “殿下想对属下做什么…… 悄悄跟在湛霄身后的江芙诗, 此时正焦灼地守在院中的一丛湘妃竹后。她左等右等,房内并未传出她预想的暧昧之声,反而响起一声女子吃痛的娇呼与惊叫。 她顿时一愣, 心下惊疑不定,带着青黛与两名侍卫就欲冲进去,却见房门从内打开,湛霄正用剑鞘抵着雪衣的肩,迫使她跪在院中的冷地上。 “殿、殿下……”雪衣见到来人,脸色煞白, 磕磕巴巴地哭着说:“救、救救民女……” 雪衣是娄冰菱找来配合下套的,并不是奴婢, 而是太尉府的歌姬。 湛霄未看雪衣一眼,深邃的目光穿过夜色,直直落在江芙诗脸上, 声音平静, 字字清晰: “殿下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属下。” 江芙诗心头猛地一跳, 有种被当场捉住的窘迫,当即也有点不服:“怎么, 本宫的确是试探你,又如何?不可以吗?” “可以,殿下想对属下做什么都可以。” 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这全然顺从的姿态,反而让江芙诗蓄足的力气打在了空处,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顿在原地,夜风掠过,凉意让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许。 是了, 她这般气急败坏,反倒落了下乘,失了公主应有的气度。 她是公主,是君,他是臣。她本来就是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试探又如何?天经地义。 她微微抬起下颌,换上清冷神情,“好。本宫记下你这句话了,若日后你言行不一,休怪本宫无情。” 湛霄依旧平静:“是,殿下。” 他收了剑,雪衣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内侍赶紧上前将其带离,连夜送出了府。 如此闹了一场,江芙诗只觉身心俱疲,返回寝殿,却不料,一道玄色身影无声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她没好气地驻足回身:“你又跟来作甚?” 湛霄在几步外停下:“属下职责所在,护卫殿下安全。” 江芙诗看着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心里莫名有点来气,索性撇过脸,不欲再搭理他,转身离去。 临近重阳,天气越来越冷。 寝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沐浴过后,江芙诗穿着寝衣窝在软榻上看医书,这是上回娄冰菱给她带的《千金方详解》,本来她对这本书已经滚瓜烂熟,没想到重看一次,还能有新发现。 上头有个止血生肌的方子,是她先前未曾留意到的。 她越看越起劲,甚至想起床实验一番,奈何天气太冷,又缩回了被窝。 直到青黛提醒已近子时,她才舍得放下手中的书,唤婢女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墙角一盏长明灯,准备入睡。 许是今晚炖的人参乌鸡汤未到火候,江芙诗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说,还口干舌燥。她坐起身,见床头的矮几上放着一壶凉透的茶水,也顾不得许多,径直倒了一杯饮下。 第37章 冰凉的茶水入喉,暂缓了燥热,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忽然听见一阵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 江芙诗疑惑地朝窗口望去,透过缝隙,庭院中,一个挺拔的背影正在练剑,纷扬的雪花簌簌而下,触地即融。缭绕的剑光如月下奔流,将他周身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这时她才发现,那人的剑格正中央镶嵌着一块翠绿色的玉石,非常特别。 她不懂剑,也不懂武功。 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此人武功修为深不可测,已臻化境。 正如眼前,剑光与雪光交织,仿佛浑然天成,竟分不清哪道是剑影,哪片是飞雪。 江芙诗不免看呆了,直到对方剑势一收,回过头来。 两道目光于清冷的空气中骤然相撞。 他没有丝毫被窥破的窘迫,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雪月映照下,平静得如同深潭。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 江芙诗心尖一跳,立时就想避开,却听那人说:“殿下,雪夜风寒。” “……嗯。”她应了一声,支摘窗落下,回到寝殿。 方才窗隙透入的凛冽寒气,令她面上的燥热去了几分,,如今一躺下床,倒觉得困意沉沉袭来,又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门外有牢靠之人把守,格外安心,没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 转眼就到了十月末,迎冬之期。 在离迎冬典还有些时日的时候,江芙诗就收到了内务府呈上的规程文书。 迎冬典是秋冬之交固定举行的重要庆典,是重要的皇家社交活动,邀请重臣家眷出席是惯例。 所以说,不仅她会出席,娄冰菱作为太尉之女也必然在列,与她有过节的李婉如作为永嘉侯嫡女、李贵妃的侄女,也定会出席。总而言之,是一场热热闹闹的,为皇子公主、世家子弟创造联姻和来往机会的活动。 每年迎冬典都会举办四日,首日抵达安顿、举行开营夜宴;第二日是各家子弟自由游园、诗酒相会;第三日进行马球、射箭等竞技;第四日则是最受瞩目的皇家狩猎。 而江芙诗每年都只是做个看客,从不参与狩猎,主要是她这府上,并无真正精通骑射、能护卫她入围场的人。 出发当天,皇室的仪仗队浩浩荡荡从宫门而出。 因江芙诗住在宫外,所以她的车驾是直接从公主府出发,在半途并入皇家队伍。 跟在她们后头的,是长公主的华丽车驾与她那群格外引人注目的随行队伍。 车队行驶到一处狭窄的临崖路段时,一只野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惊扰了马匹,霎那间,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发狂般拖着马车冲向山崖! 江芙诗在车厢内被颠得东倒西歪,额头重重撞在车壁上,一阵剧痛传来,耳边是侍女们的尖叫与木头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飞身跃上马车,斩断套索,在车辆即将坠下悬崖前抱住了车里的江芙诗,带着她腾空落地。 颠簸中,江芙诗紧紧攥住了眼前人的衣襟,直到双足稳稳踏上坚实的地面,才回过神自己被人牢牢护在怀里。 湛霄松开环住她的手臂,后退一步,“属下失礼。” 江芙诗惊魂未定,倒也顾不上这些虚礼,当即有些腿软,身子晃了晃,幸亏青黛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上上下下地打量:“殿下,可有哪里伤到?” 仔细一看,是她华贵的宫装被勾划开了几道口子,露出的手肘处也撞出了一片青紫,看着颇为狼狈,但好在都只是皮外伤。 只不过麻烦的是,他们的车驾彻底损毁,横在路中,导致后方的长公主车队也被迫停了下来。 华丽的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起。 “前头是发生了何事?”长公主江羽慵懒的声音传来。 紫苏连忙小跑着上前致歉并说明情况:“回长公主殿下,我家公主的车驾因野猫惊马而损毁,阻塞了道路,实在万分抱歉!” “哦?”江羽眉梢微挑:“带本宫瞧瞧是怎么个事。” 江羽从车上下来,施施然行了几步,看到了略显狼狈的江芙诗,以及她身旁气场冷冽的护卫。 “皇姑。”江芙诗施礼:“耽误姑姑行程了。” 江芙诗回京这些年,长公主对她虽算不上热络,却也从未刻意为难;平常会面时,相较于其他趋炎附势的人,长公主对她始终还算友善。 江羽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啧啧道:“瞧瞧这小可怜见的,车也毁了,难不成要走着去围场?上来吧,与本宫同乘。” 她主动牵上江芙诗的手,吩咐嬷嬷去取伤药,“走吧,到本宫车上去,长路漫漫,陪姑姑聊聊天解闷正好。” “那叨扰皇姑了。”江芙诗顺从点头,任由江羽带着她。 长公主的马车内部极为宽敞奢华,比她的宽敞不少,只是她刚跨上去,就见里面还有两个眉目俊秀、气质温顺的男子,估计就外面所传的面首。 据她所知,长公主的前夫是已故镇国大将军的独子,名唤孟烨。 此人承袭了家族爵位,在军中亦担任要职,本是前途无量的驸马。 然而三年前,他在一次宫宴后酒醉失态,竟于御花园中高声非议父皇,字字句句皆被内侍听去,禀报御前。 龙颜震怒,斥其狂悖,当即夺爵下狱。 最终,父皇念在孟家满门忠烈、且孟烨确为酒后胡言的份上,饶其性命,但革去所有官职,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而就在孟烨被定罪的三日后,长公主江羽便身着素服,亲自入宫,以“教夫无方,无颜再居公主之位”为由,恳请陛下准许她与孟烨和离,自请闭门思过。 这之后,父皇非但没有降罪,反而怜其深明大义,特赐下丰厚田庄与珍宝以示抚慰。 自此,长公主虽卸下了驸马府的担子,却真正得了自在,闲暇时养养面首,游历山水,活得比从前更加洒脱不羁。 “你们先退下吧。”江羽随意挥手。 两名面首安静地躬身下了车。 江芙诗下意识地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多看了一眼,江羽便勾起红唇淡笑道:“怎么,看得这般认真?要不要姑姑把他们送给你玩一夜?” 这突如其来的孟浪话语惊得江芙诗双颊绯红,连连摆手,见江羽笑出声,她才反应过来皇姑是在逗弄自己。 江羽说:“傻孩子,逗你玩的。你尚未出阁,若真这般,陛下怕是要罚我带坏你了。” “坐近点吧,给你涂药。”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江芙诗有些拘谨地挪过去,“皇姑,我自己来就好。” “别动。”江羽拂开了她的手,“跟姑姑还客气什么?”又拉起了她的袖子,指腹抹了点药膏,轻柔地涂了上去。 “这药膏是西域进贡的灵药,你这点小伤,瞧着淤青吓人,不出两日便好了。”江羽一边涂一边说。 “你最近风头可是不小啊,”江羽话锋一转,抬眼瞧她,“坊间都传,你擂台选了个身手矫健、模样顶好的侍卫,可是刚才那个?” “姑姑也听说了这些闲话……”江芙诗神色微赧,“都是外面以讹传讹罢了。侄女只是近期屡屡遇险,身边无人可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为自保。” 江羽手上动作未停,了然地笑了笑,接着声音压低了些: “不过,你确实该小心。” “又是擂台选护卫,又是当街遇险被救……这般引人注目,只怕有些人,”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眼里容不得沙子。” 江芙诗心中微讶,长公主这话说得隐晦,但所指再明白不过。 她垂了垂首,低声道:“侄女明白,谢皇姑提点。” “好了。”江羽松开她,“仔细这两日先别碰水。” 她看着江芙诗沉静无波的侧脸,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呀,还是这般冷静寡淡的性子。可这宫里是吃人的,光靠躲和忍可不行,你得支棱起来,给自己寻个依靠。” “你也到了年纪了,”江羽的语气变得有些深远,“这次迎冬典,京中顶尖的青年才俊都会来。你父皇……或许也会在此时考量皇女的婚事。” 江芙诗心头一紧,指尖微微蜷缩。 她从未认真思虑过婚配一事。在她看来,自己未必会等到那个时候,只要被她瞅准了时机,是定要逃出这黄金牢笼的。 再者说了,她身为公主,婚配之事从来轮不到自己做主,不过是父皇用来制衡朝堂、笼络权臣的工具。她即便有心仪之人,又能如何? 江羽这话实在令她不知如何往下接,只得垂下眼睫,轻声道:“侄女的婚事,自有父皇和皇后娘娘做主。” 第38章 “呵……皇后。” 江羽声音冷冷,江芙诗微讶抬头,只见江羽面色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讥诮。 “皇后对你如何,你心中自有杆秤。”她语气淡然,却字字清晰,“姑姑今日与你说的,你且记在心里。这次的迎冬典是你的机会,一个拥有强大夫家的公主,某些人动手时也会多几分顾忌。” 江芙诗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她,有些意外长公主会跟她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且听她的语气,似乎和皇后早已不睦,积怨颇深。 “行了,”江羽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神色,靠回软垫上,“歇着吧,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 到达皇家围场行宫已是酉时初。 江芙诗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名为揽月轩的独立小院,位置不算顶好,却也清静雅致,与玉瑶公主等核心皇室成员的院落隔着一片竹林。于是长公主将她在此处放下后,便由引路内侍领着,往更深处、更奢华的主殿区行去。 走进揽月轩,江芙诗略一环视,心下还算满意。待简单安顿好行装,天色已近黄昏。 开营夜宴即将开始,担心误了时辰,青黛小声提醒该更衣了。 更换宫装,重新梳妆后,江芙诗才缓步走出院门。刚出门,就在院外的青石小径上遇上了娄冰菱。 “臣女估摸着时辰,特意在这里等殿下一同前去。”说着,娄冰菱不留痕迹地看了眼护卫在公主身后半步的湛霄,眼中满是好奇与探究。 江芙诗会意,微微颔首,二人一同上了前往夜宴大殿的软轿。 待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娄冰菱才压低声音问道:“那日雪衣回来便一直哭,问她发生了什么又说不清楚,只道是冒犯了殿下与那位湛护卫。今儿可得问问殿下,那日……究竟是何情形?” 江芙诗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将那日湛霄识破试探、并直言不讳的事说了。 娄冰菱听罢,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忍不住掩口轻笑:“这……这人竟如此直接?真是不简单。” “不过,来时路上听闻殿下惊马,正是那人奋不顾身护住了您。如此看来,他虽性子冷硬,却把您的安危置于首位,倒也算是个忠诚可靠之人。” “嗯……”江芙诗沉吟着,未置可否。 不多时,便来到了灯火通明、宾客渐至的夜宴大殿。 此时离夜宴还有些时间,帝后均未驾临,于是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江芙诗在靠近角落的席位上寻了个位置刚坐下,那头便见玉瑶公主在一众贵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众人纷纷行礼问安,江芙诗也起身施礼。 “皇姐。”她依礼唤道。 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玉瑶的脸色和身上的红疹与痒痕已然消退,此刻妆容精致,锦衣华服,显得光彩照人。 她斜睨一眼江芙诗后,目光很快被她身后那沉默而突出的男人吸引,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半响,冷哼一声:“听闻妹妹此前为了选个护卫,很是兴师动众,如今看来,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确有几分姿色。” 此话一出,围在玉瑶身边的贵女们纷纷掩唇低笑,目光在湛霄与玉荷之间来回逡巡,满是戏谑。 李婉如也款步上前,不知是心中酸意难忍还是当真这般认为,她刻意拔高了些音量,让周围人都能听清,语气里满是不屑: “玉荷殿下,这男人的本事可不能光看一张脸。绣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殿下可不要被这副皮相迷惑,耽误了自身安危才是。” 江芙诗微微拧眉,攥紧了裙摆,心尖泛火。 李婉如这话分明是想挑事,正欲开口回怼。 恰在此时,天际传来一声鸟鸣。一只灰雀正从众人的头顶飞过。 电光火石间—— 没有人看清湛霄是如何动作的,只觉一道微不可察的剑气破空而去,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那只灰雀的飞行轨迹毫无变化,依旧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去,连一声惊啼都没有。但一片灰褐色羽毛却从中整齐地断为两截,悠悠荡荡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在李婉如的鞋尖前。 湛霄依旧静立在江芙诗身后半步远的位置,身姿挺拔,仿佛从未动过。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片被精准斩落的羽毛,方才的讥笑与轻蔑凝固在脸上。 连江芙诗也心头一震,为这神乎其技的剑术所慑,她下意识回头看男人一眼,他却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而她看向脸色发白的李婉如,“李小姐可看清了?” 她抬了抬下巴,毫不客气道:“本宫的护卫,习惯用剑说话。他的剑能否护本宫周全,不劳你挂心。至于是否中看……” 她微微一顿,语气转为轻蔑:“本宫的人自然是容貌与武力并存。这一点,李小姐府上的护卫,怕是学不来。” 李婉如哑口无言,脸上青白交错,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再也站不住,退入了人群。 众人自觉没趣,也纷纷寻借口散开,玉瑶也冷冷瞪了江芙诗一眼,带着满腹不甘转身离开。 娄冰菱这才凑近,低声惊叹道:“殿下,您这可真是……捡到宝了!” 江芙诗很意外。 没想到这看似冰冷的男人,行事如此机敏,如此轻巧就化解了一场风波。 她转身看他:“你倒是……心思灵巧。” “分内之事。”湛霄平淡回答。 很快,夜宴开场。 恢弘的大殿内,鎏金宫灯高悬。皇室子弟与权贵们按品级纷纷入座。 依照规矩,这等饮宴场合,侍卫暗卫一律不得入内,只能在殿外候命。于是江芙诗便独自一人,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 不多时,帝后驾临的銮驾声从殿外传来,众人连忙起身肃立。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酒杯,说了些勉励朝臣、期盼来年国泰民安的话;皇后也跟着补充几句吉祥语,话音落罢,殿外乐师奏响丝竹,身着舞衣的宫娥们提着裙摆鱼贯而入,盛大的歌舞表演便开始了。 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和乐景象。 江芙诗独坐一隅,身为皇室公主,她即便不受宠,席位也被安排在显眼处,这份“尊荣”反而让她更觉孤寂,邻桌的几位贵女正凑在一起说笑,时不时看向她的方向,眼神带着几分疏离;朝臣家的夫人们交谈时,也鲜少有人主动与她搭话。 待到歌舞暂歇,进入自由的敬酒环节时,玉瑶果然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清: “玉荷妹妹,你今日受惊了。不过,你那位侍卫当众与你那般亲密接触,虽说是为了救你,但终究于礼不合。女儿家的清誉最是紧要,妹妹以后可要当心些,莫要再给人留下话柄了。” 此话一出,邻近几桌的谈笑声顿时低了下去,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了过来,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看好戏的微妙气氛。 第30章 “殿下,看够了吗?”…… 江芙诗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收紧, 面上绽开疏离的微笑。 “皇姐关怀,妹妹心领了。”她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只是当时情势危急,若拘泥于虚礼,妹妹此刻恐怕已车毁人亡。湛侍卫护主心切,方行权宜之计。若因此便要受罚,岂非令天下忠勇之士寒心?莫非在皇姐看来,女儿的虚名, 比性命还要紧?” 这一番话,巧妙地将问题从“清誉”提升到了“性命”与“忠义”的高度, 反将了玉瑶一军。 玉瑶当即脸色微变,眉宇露出薄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没想到那厢的李婉如接了口, 一副深为江芙诗着想的模样: “玉瑶殿下言重了。玉荷殿下也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只是……殿下,并非所有人都如我们一般理解您的。为了您的清誉着想, 不如向陛下请旨,将那位湛侍卫调离身边, 才是一劳永逸之法呢。” 来的路上,长公主跟她提点过人心险恶,但没想到非议来得如此严重,一个二个都想从此处向她开刀。 若说玉瑶那句只是在泼脏水、毁她名节而已,那么李婉如这一番话,是想趁着这个场合,假装好人,实则要剪除她的得力臂助。 还真是歹毒。 场面此时已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芙诗身上,不料一声淡淡的轻笑响起,长公主慵懒地拨弄着护甲:“看看,一个侍卫而已,也能让各位这般兴师动众。若自己也想要这样的忠仆,去寻便是,何必眼红别人的?” 长公主的话看似随意,却像一记耳光,扇在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脸上。 皇后眉头微蹙,温声应道:“皇姐说笑了,孩子们也是关心则乱。” 第39章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在长公主脸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在江芙诗身上。 “玉荷,”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天然的威压,“今日救你那名侍卫,现在何处?” 江芙诗心头一凛,起身垂首应答:“回父皇,湛侍卫依宫规在殿外候命。” “今日一事,实乃突发意外,野猫惊了拉车的马匹,骤然失控,车驾几近倾覆。湛护卫于千钧一发之际护住儿臣,虽于礼略有不合,但其忠勇之心可鉴。望父皇明察秋毫,体恤其护主心切,勿要因此责罚忠良。”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整个大殿静得可怕,玉瑶和李婉如眼底已隐隐浮现出得色。 就在这紧绷的时刻,皇帝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 “够了。” “湛侍卫护主有功,当赏。”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传朕旨意,赏金十两,锦缎十匹,以彰其忠勇。” 此言一出,玉瑶脸上的得色瞬间僵住,李婉如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皇帝语气平淡:“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危急关头,若一味讲究虚礼而罔顾性命,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他略一停顿,终结了所有争议:“此事,不必再提。” “是。” 众人垂首回应。 夜宴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步入尾声。 皇帝率先起驾回宫,众人恭送后,也各自散去。 江芙诗回到座位,感到一阵疲惫与释然。 与前朝男宾席上浓烈的烈酒不同,今晚为女眷准备的皆是清甜的果子酿,入口甘醇。她心绪起伏,不知不觉间多饮了几杯。待散场时,殿内已只剩三三两两的人,长公主却仍慵懒地倚在席上,似乎正等着她。 她提着酒壶起身,来到江羽身前。 “谢皇姑方才为侄女解围。” 江芙诗恭敬地敬了三杯,江羽来者不拒,一一饮下。 “她们今夜,怕是妒忌得你要发疯。”江羽放下酒杯,唇角微勾,“一个又好看又忠心的侍卫为你所用,她们自然眼红心热,却又求而不得。” 江芙诗无奈摇头:“皇姑明鉴,但侄女觉得,应该不止这个理由。她们只是习惯欺负侄女而已,如今见侄女得了好的,所以才如此失态。” 江羽深深看她一眼。 随即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今晚来了这许多世家公子,可有你瞧得上眼的?” 江芙诗愣了愣。 她一直专注自己,根本没关注席间有哪些青年才俊。 江羽又说:“虽然皇家儿女婚姻不由自己,但现在你还有机会可以选一个合心意的。千万不要错过,别……像姑姑这样,到头来一场空。” “侄女倒觉得皇姑这般很好,”江芙诗由衷道,“洒脱自由,不受拘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日子。” 这回轮到江羽一愣了。 她和离之后,虽然贵为长公主,但外面的非议与风言风语从未停息,她万没想到,玉荷会说出这般通透且不带偏见的话。 “你呀。”江羽伸出食指,爱怜地戳了戳玉荷的太阳穴,“真是个傻孩子,尽说些傻话。” “那谢相的公子,谢知遥,本宫看着就不错,一表人才,听说他前段时间一篇《治国策》名满京城,连陛下都称赞有加。你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夫家当靠山,往后在宫中,腰杆也能挺得更直些。” 江芙诗失笑,正想着要不要坦言自己根本没注意场上来了哪些人,一阵夜风吹来,酒意上涌,身子不禁微微晃了晃。 醉了醉了…… 她扶着额,含糊地说:“皇姑不用费心。” 她边说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玉荷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出了宴厅,一直候着的青黛立时迎了上来,扶住她的胳膊,“殿下小心。” “回去吧。”江芙诗将半边身子靠在青黛身上,余光看到湛霄已无声地跟在了三步之外。 夜宴设在行宫深处的流云殿,此地曲径通幽,上不了轿撵,只得步行一段。 此时,宾客皆已悉数散尽,小径寥寥,没想到刚过拐角,那厢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娄冰菱。 她正与一男子在玉兰树下低语,身旁男子身形挺拔,气质清雅,二人看起来情意绵绵。 江芙诗见状,酒意顿时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过了片刻,那男子与娄冰菱道别离开,她才装作刚刚走来的样子上前,没想到迎面碰上,娄冰菱见她从暗处走来,也很是吃惊。 “那位是?”江芙诗朝男子的背影示意。 娄冰菱双腮绯红,小声说了一个名字。 哦……谢知遥。 嗯?谢知遥? 不就是长公主方才提到的谢相的公子? 看娄冰菱如此神色,江芙诗心中已然明白大半。两人同上一顶轿撵,在辘辘车声中,娄冰菱终于忍不住,羞涩地将她与谢知遥的事细细说了出来。原来,他们二人早已相识,并心意相通。 江芙诗对谢知遥毫无了解,也就听长公主刚才那么提了一嘴,但知道好友心有所属,她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回到揽月轩。 江芙诗酒意未散,脱了鞋子就躺在了窗边的软榻上。紫苏端来一杯温热的醒酒茶,小心扶着她的后脑,细细给她喂了几口。 她正觉昏沉,忽见窗外似有人影晃动。迷迷糊糊望去,竟是几个面生的小宫女悄悄在院墙月洞门外探头探脑,目光并非望向主屋,反而都羞怯地望向庭院一侧,似乎都在张望着某人。 她一怔,立时明白了。 想必是今晚夜宴上湛霄得了父皇亲口赏赐,名声顷刻传遍围场,这些怀春的小宫女,都是慕名来偷瞧这位新晋的红人侍卫的。 江芙诗单手撑起上身,正巧看见湛霄抱着剑,面无表情地自廊下阴影处转身,朝那几个宫女方向略一抬眼,那几个宫女立刻像受了惊的雀儿,红着脸飞快散去。 宫中宫女与侍卫之间,历来不乏些眉目传情甚至结为姻缘的事。 方才那几个宫女看衣着应是低阶的,相貌倒也清秀可人……这都敢跑到揽月轩来探头探脑了? 她兀自想着,男人却不知何时走到窗前。 夜色中,隔着一扇敞开的雕花木窗,他眸光深敛,语气听不出起伏,只平静问道:“殿下,看够了吗?” 被他抓个正着,江芙诗醉意朦胧,非但不窘,反而带着几分戏谑反问:“怎么,本宫看不得?” 湛霄扫了她一眼。 公主双颊绯红,青丝微乱地铺在软枕上,一双眸子因醉意显得格外水润迷蒙,却执拗地望定他。那姿态,像极了慵懒又狡黠的猫儿。 湛霄从她泛红的脸颊移至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随即垂下眼眸。 “殿下醉了,早些歇息。” 他转身欲走,江芙诗声音里带着鼻音,含含糊糊的:“父皇说要给你赏赐,你可高兴?” 湛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沉声应道:“分内之事,谢陛下恩典。” 江芙诗轻轻 “哼” 了一声。 这人……可真冷。 若是旁人得了父皇的赏赐,必定喜形于色,感恩戴德,他倒好,像是与他无关似的。 沉稳的像一口千年古井,投下巨石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酒意如潮水般阵阵上涌,江芙诗只觉得眼皮沉沉垂下,不及再说些什么,意识便已朦胧。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终是安静地阖上,云鬓微散地倚着软榻,沉沉睡去。 …… 翌日是自由游园,依礼制,男女宾客的活动区域自是分开,各有安排。下午则有百戏表演,听闻此次还特地从苗疆征了一班伶人,节目颇为新奇。 原本江芙诗已和娄冰菱约好,今日一起去暖房赏玩那些反季培育的名贵茶花,那厢却传来了长公主的口信,邀她一叙。 于是只能暂缓赴约,准备先去面见长公主。 地点是在行宫西北角的一处临水轩榭,看着清幽宁静。长公主坐在轩中,正悠闲地煮着茶,见到她来,含笑招手示意她近前。 “皇姑寻侄女何事?” 江羽将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推至她面前,开门见山道:“本宫方才约了谢知遥在此品茗。” 江芙诗一惊,瞬间明白江羽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他稍后便回。玉荷,你是个聪明孩子,姑姑便直说了,此等良才,你若能与他结识,于你百利而无一害。” 江芙诗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比平日急了些:“皇姑美意,玉荷心领。只是此事万万不可。” 第40章 长公主挑眉,似有不悦,正欲开口。 却不知,她们这对话,尽数被李婉如听了去。 也是巧合,听说这块轩榭旁的红梅开得极好,李婉如特意带着侍女准备来折几支插瓶,刚绕过假山,就见长公主在此,过了不久,连玉荷也来了。那她当然要看看这是在作甚。 结果被她听到长公主欲为玉荷和谢知遥牵线。 但娄冰菱和谢知遥情投意合,而玉荷又是娄冰菱的闺中好友, 这二人情同姐妹,若是娄冰菱知道,玉荷背着她去相看她心尖上的人……这好友,还做得成吗? 这厢。 江芙诗刚想借故离开,谢知遥就来了。 显然,他也不知道长公主把她也邀了过来,气氛尴尬而微妙。 江羽恍若未觉,笑着打圆场道:“玉荷正要走呢,可巧你就来了。看来你们二人今日有缘。” 谢知遥依礼从容一揖:“臣谢知遥,参见玉荷公主殿下。” “谢公子。”江芙诗颔首回礼,本想挤个得体笑容,却发现自己面无表情。如坐针毡,只想速速离去。 冰菱和谢知遥两情相悦,自己此刻却与谢知遥同处一室,受皇姑牵线,这让她如何安心待下去。 她心绪烦乱,目光扫过轩外,正欲寻个由头起身告辞。 然而江羽轻抿一口茶:“本宫记得,谢公子日前那篇《治国策》深得陛下赏识。玉荷,你素来也关心边贸之事,谢公子文中对此颇有见解,你二人不妨聊聊?” 谢知遥立刻明白了长公主的意图。他恭敬却疏远地回道:“长公主谬赞。玉荷殿下才学广博,臣那点浅见,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关于边贸,臣其实更多是拾家父与诸位将军之牙慧,纸上谈兵罢了。” 江芙诗也顺势起身:“谢公子过谦了。” 接着又转向江羽:“皇姑,侄女突然想起,父皇之前交代要抄录的经文还未完成,需得即刻回去,恐不能久陪了。” 一个回避、一个推脱,江羽如何看不出两人的推拒?她心下不悦,却也无法强留,只得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淡淡道:“既是你父皇的事,便快去吧。” 江芙诗如蒙大赦,向长公主行礼,又对谢知遥微一颔首,便带着宫人匆匆离去。 自始至终,未与谢知遥有多余的眼神交流。 这一幕,全然落在了李婉如的眼里。 江芙诗心烦意乱,脚下的步子又急又快。 她没有去找娄冰菱,而是返回了揽月轩。心底那份混杂着愧疚与无措的情绪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好友,此刻唯有暂且回避。 长公主的突然牵线实在令她意外。 她心知皇姑待她确有几分真心,可这深宫之中,恩宠与利用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长公主这般急切地为她铺路,固然有为她打算的情谊,但更多的,只怕是想将她牢牢系在同一阵线,将她塑造成一柄对抗皇后的利剑,借此稳固自身的权势。 这次不成,只怕长公主不会轻易罢休,日后定会再寻机会。 她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无力感漫上心头。 …… 因江芙诗失约,娄冰菱打算独自去暖房逛逛,正沿着小径低头走着。 前方假山旁,两个有些眼熟的低阶官员之女正倚着栏杆小声说话。 娄冰菱本不欲打扰,可风中飘来的零星字句,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可不是吗?我也瞧见了,玉荷公主与谢相公子在临水轩说了好一会儿话呢,长公主殿下亲自在一旁看着,谈得甚是投契的模样。” “这岂不是天作之合?只是……我好像记得娄家姐姐与谢公子也相识?” “嘘——快别说了,这等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总之,公主的婚事,自然是要配谢公子这般的人中龙凤才是正理。” “……” 话音清晰地钻入耳中,娄冰菱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这么说,今日玉荷公主之所以失约,就是因为去见了谢郎? 是了,若非如此,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匆匆抛下与自己的约定? 况且谢郎是何等人物?才名冠绝京城,家世清贵无双,当然只有玉荷殿下那等尊贵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只是……只是…… 娄冰菱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能如何?难道要去质问公主,还是去哀求谢郎? 玉荷贵为公主,金枝玉叶,谢家又是清流之首,他们二人结合是众望所归,自己拿什么去争?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如此想着,娄冰菱只觉万念俱灰,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 转眼便到了下午申时初。 百戏表演即将开始,因是较为轻松的游园活动,帝后并未亲临,由长公主代为主持,倒也合乎礼制。 江芙诗在前排落座,却左看右看没见到娄冰菱。正疑惑之时,瞧见她低着头,由侍女扶着默默从侧边走来,刻意避开了前排视线,在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她身影单薄,神情掩不住的落寞,看上去不太对劲,像是非常低落。 这是怎么了? 趁还没开场,她打算凑近问问,结果刚走到娄冰菱面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娄冰菱便倏然起身,垂着眼帘匆匆一福,声音细若蚊蚋:“殿下恕罪,民女身子有些不适,恐过了病气,先行告退。” 说罢,竟不等她回应,便转身疾步离去,只留下一个疏离的背影。 江芙诗怔在了原地。 方才冰凌跟她自称民女? 这是怎么了?往日里,冰凌从不这般生分,今日不仅改口称 “民女”,眼神更是躲躲闪闪,连半分往日的亲近都没有。 可眼下好戏即将开场,她作为皇室公主,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好随意离席追问,只得将满腹疑虑与担忧暂且压下。 不多时,表演开始。 前面都是较为寻常的杂耍与幻术,虽也精彩,却引不起太大波澜。直至压轴之时,上来几个穿着色彩斑斓、银饰叮当的苗疆服饰的伶人,想必就是此次百戏的新奇之处。 只见他们并不如中原伶人那般喧闹,而是围成一个奇特的阵型,口中吟唱着古朴悠远的调子。 随着节奏加快,其中一人取出一个雕纹诡异的木匣,甫一打开,竟飞出一群翅翼闪烁着幽蓝磷光的凤蝶,在乐声中如受指挥般聚散飞舞,引得席间阵阵低呼。 江芙诗看得入迷,那苗疆伶人指尖缠着彩线,轻轻一捻,数十只尾端泛着幽蓝磷光的蝴蝶便盘旋起舞。却不料那控蝶的苗人许是紧张,指尖彩线忽然缠错了纹路,手法一个不稳,原本整齐的蝶群瞬间失了方向,化作一道幽蓝的流光,直朝着皇室坐席前的她扑面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挺拔的身影迅速掠至她身前! 众人只见一双黑色长靴稳稳定在案上,随即长剑出鞘,寒芒乍现,猛烈的剑气凭空凝聚,生生将那片幽蓝磷光逼得倒飞了回去,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惊呼,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惊魂未定的江芙诗攥紧了衣袖,仰倒在椅子上,看着湛霄利落收剑,心中一阵后怕。 方才那诡异的蓝光已扑至面前,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腥风,若非他及时出手,恐怕现在…… 湛霄身形微动,利落地从桌案上跃下,垂首沉声道:“让殿下受惊了。” 江芙诗轻轻摇头。 意识到冲撞了贵人,那几个苗疆人立时面色惨白,“噗通” 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连声道:“小人该死!失手惊扰了公主殿下!求殿下饶命!求长公主饶命!” 长公主面沉如水,关切的目光先朝江芙诗看来,见她无恙,才转向那群苗人,眸中已是一片冷厉。 “来人!将这帮不知轻重的东西拖下去,重责二十廷杖,轰出围场!” “皇姑且慢!” 玉瑶忽然插了嘴,“皇姑息怒。他们虽鲁莽,但这驭蝶的技艺着实稀奇,就这么打杀了,岂不可惜?不如将他们交给侄女处置吧,我宫里正缺这等会玩新奇玩意儿的伶人。” 第31章 “殿下的意思,是要将属…… 江羽闻言, 目光缓缓转向玉瑶,“哦?玉瑶倒是心善。” “只是这帮奴才险些伤了玉荷,其罪难容。若只因‘稀奇’便轻轻放过, 天家威严何在?日后岂非人人都可借‘失手’之名,行惊驾之实?” 第41章 玉瑶双唇紧抿,半响后说道:“是……皇姑教训的是,是侄女思虑不周了。” 场面刚趋缓和之际,一个少年声音插了进来: “皇姑公正严明,令人佩服。” “不过, 方才这侍卫的身手,倒是真让本殿开了眼界。反应迅捷, 剑气凛然……确实是个好奴才。” “本殿的亲卫统领卞晨,练得一手破风刀法,在江湖中也算有些薄名。不如下来比划比划, 也让诸位宗亲瞧瞧, 玉荷姐姐身边的护卫,究竟有多大本事?” 说话之人是玉瑶的亲弟弟, 三皇子江瑾瑜,年方十五, 江芙诗与他接触不多,只知其性子颇为骄纵,扫眼看去,三皇子眉宇间尽是倨傲与挑衅。 他口中所说的亲卫统领卞晨,她略有耳闻,听说某次三皇子出巡遇到匪徒,那人竟可以一人一刀,于混乱中护得三皇子周全, 刀下亡魂无数。 想到这,她心中隐隐泛起担忧,看向了一旁冷然而立的男人。 虽然湛霄的武功看似不凡,但卞晨是实打实的战场杀伐之功,威名在外。且看三皇子这架势,分明是故意为难,一旦交手,卞晨必下死手。 “玉荷意下如何?”三皇子又问。 江芙诗起身施礼,委婉拒绝:“三殿下,侍卫护卫主子乃是本分,湛霄方才所为亦是职责所在。将其当作戏班伶人一般比斗取乐,恐非皇室应有之风,还请皇弟收回成命。” 三皇子闻言,嗤笑一声,讽刺道:“妹妹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怕了?还是说,你这侍卫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方才那一下,不过是碰巧罢了?” 江芙诗皱起眉,刚要再度开口周旋,身后的男人却已迈出一步,越过她半个身子,朝着三皇子的方向抱拳,声音沉静无波: “湛霄,请指教。” 江芙诗愕然转头,可那厢的三皇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抚掌大笑:“好!有胆色!” 卞晨更是早已按捺不住,一个腾跃便稳稳落在场中空地,周身煞气凛然。 这突如其来的比拼,令在场众人皆屏息凝神,目光齐聚场中,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端起眼前的杯子,江芙诗抿了一口,清亮的茶汤映出她眼底的忧色,忍不住紧张地攥紧裙摆。 场下,卞晨暴喝一声,身形如猛虎出闸,手中长刀携着猎猎风声,直劈湛霄面门,招式大开大阖,尽是军中搏杀的狠厉,看得席间宾客纷纷屏息。 湛霄却如青松磐石,腰背挺直,直面那汹涌刀锋,在刀光笼罩之前翩然后撤,玄色衣袂翻飞,姿态从容。 二人一来一往,卞晨招招凶猛,却始终沾不到湛霄半片衣角,又或者被湛霄借力卸去大半力道,甚至还反手在卞晨刀背上敲一下,看似随意,却让卞晨的虎口阵阵发麻,刀势都滞了半分。 卞晨久攻不下,心浮气躁,刀势愈发狂猛,就在他再次聚力前冲的刹那,湛霄眸光一凛,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动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寒芒骤然亮起,不见其剑如何出鞘,只听“铮”的一声清鸣,湛霄横剑格挡,随即无风而飞,倏然跃至卞晨头顶,长剑如流星坠空,直刺而下! 卞晨慌忙抬起手中中长刀向上抵挡,堪堪挡住这一击,却被那千钧之力逼得连连后退,湛霄手持长剑划开他的攻势,接着手腕一翻,剑光流转立时变了个方向,与剑势一同袭来的,还有空中忽然飘洒的雪花。 那晶莹的雪花迎着森冷的剑气,竟如无数细小的冰刃,劈头盖脸地直攻卞晨面门。 就在卞晨被这冰雪剑气迷了眼、动作一滞的瞬间,湛霄的剑尖已点破他的刀势,精准地抵在了他的喉结之前。 漫天凛冽的剑气,激得卞晨颈间寒毛倒竖,再不敢动弹分毫。 “哇!” “这、这……” “精彩啊,太精彩了!” 如此惊世骇俗的剑法与结果,令坐席之上顿时一片哗然,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唯有三皇子脸色铁青,方才的倨傲之色荡然无存,五指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江芙诗由于过于震惊与激动,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水灵灵的双眼瞪的溜圆。 湛霄的表现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想想,那卞晨是何等人物?能跟在三皇子身边担任亲卫统领,必定是万里挑一、身经百战的悍将,结果却被湛霄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剑制住! 虽查过他的底细,只道是个武功不错的镖师,可见了今日这般身手,心底还是忍不住泛起巨大的疑惑。 一个寻常镖师,武功竟能高到如此地步吗? 在一片惊叹与寂静中,湛霄淡然收剑,对着面色灰败的卞晨抱拳平声道:“承让。” 他的语气无悲无喜,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不过是随手拂去肩上尘埃。 卞晨僵立原地,瞳孔微颤,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是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引以为傲的刀法与赫赫战功,在此刻被碾得粉碎,对方那深不可测的实力让他连一丝不甘都生不出,只剩满心震骇与茫然。 湛霄不再多言,转身走回江芙诗身后。他挺拔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恰好将江芙诗笼罩其中。 一场风波,就此尘埃落定。 众人心下暗惊,往年冬猎上总是寂寂无闻的玉荷公主,今年身边多了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侍卫,看这架势,她在接下来的狩猎中,定然会大有作为。 人群逐渐散去,江芙诗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侧首问道:“你的武功……究竟是哪里学的?” “行走江湖,偶有际遇,自学成才罢了。”湛霄回。 自学成才?江芙诗在心中暗忖,若这般惊世骇俗的剑法都能靠自学得来,那天底下的武学宗师岂不都成了笑话? 只不过,此刻的她无心深究湛霄武功的来历,满心想的都是要尽快去找娄冰菱问个清楚。 她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绝非寻常,莫不是真的病了,或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娄冰菱的住处被安排在离揽月轩不远的听雪阁。 江芙诗到的时候,已是酉时中,天色将晚,正是用晚膳的时候。结果刚进院门,就见娄冰菱的贴身侍女碧荷神色戚戚地守在屋外。 “殿、殿下……”碧荷见她前来,慌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家小姐今儿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你们怎么还在这杵着,不去备膳?” 碧荷闻言,眼泪又落了下来,哽咽道:“殿下,奴婢不敢瞒您……今儿小姐自暖房回来就开始不对劲了,不让人进屋,一直在里头默默垂泪,晚膳更是滴水未进……” “怎会这样?”江芙诗略一思索,问:“她今日在暖房,可曾遇到过什么人,或是听了什么闲话?” 碧荷摇了摇头,只道并未亲眼看见。 江芙诗心知问不出更多,便径自推门走了进去。抬眼一幕,便是娄冰菱孤零零地坐在窗下,肩头微微耸动,正用绢帕默默擦拭着不断滚落的泪珠。 “冰凌?”她快步上前, 猛地听见声响,见她进来,娄冰菱慌忙背过身去,急急用袖子擦拭脸颊。 “殿、殿下怎地来了……” 江芙诗盯着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哭?莫不受欺负了?与我说说。” “不。”娄冰菱偏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殿下别再问了。” 江芙诗心知不用些非常手段,她绝不会开口,便故意沉下脸:“你今日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那本宫便当你院里的侍女伺候不周,才让你平白受此委屈。她们一个也跑不了,统统重责三十大板,发卖出宫去!” 娄冰菱一听,果然急了,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殿下不可!这与她们无关!” 江芙诗顺势扶住她单薄的肩膀,放缓了语气:“那便告诉我,究竟为何?” 结果娄冰菱越哭越凶,哽咽道:“殿下,长公主是不是要您和谢公子……定下婚约?” 江芙诗怔住,瞬间明白了一切。 “我确实和谢公子见了面,但并非自愿,长公主骗了我,也骗了谢公子,我们见面后只说了不到三句话,便各自寻借口离开了。”她紧紧握住娄冰菱的手,“况且,我早知道你和谢公子心意相通,又怎会行那等横刀夺爱之事?” 娄冰菱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当真?” “别哭了。”江芙诗取出自己的丝帕,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先用晚膳,我把事情细细说与你。”她招招手,让人把晚膳备上。 第42章 一边吃,江芙诗一边把长公主如何设计、自己如何拒绝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娄冰菱听完,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时她才追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究竟是从何处听得此事的?” 娄冰菱回想片刻,将自己如何在暖房外偶遇两位官家小姐,并‘无意’中听到她们议论的事细细说了出来。 “怎会这么巧?”江芙诗拧眉。 她记得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人。 莫非,是有人偷听,且故意把这一幕添油加醋,告知娄冰菱,意图挑拨离间? “你可还记得那两位官家小姐的容貌、衣饰特征?” “记得。” 江芙诗细细听着,把娄冰菱的话记下来,又说:“等会本宫就去找长公主说清楚,我与谢知遥绝无可能。” 接着,她又挥退左右侍立的宫人,压低声音。 “冰菱,我知你视我为知己,有些话今日便与你明说。这宫墙于我而言,无异于一座黄金牢笼。我今生所愿,并非嫁入高门显赫,而是有朝一日能海阔天空,凭自己的心意而活。只要有机会,我定会离开这里,绝不会将自己的一生困于此地。” 愕然片刻,娄冰菱轻声问:“殿下……还是想要离开吗?” 回答她的是江芙诗斩钉截铁的语气:“是。” “宁舍公主之尊,不弃自由之志。此身若不得自由,生亦何欢?” …… 抵达长公主所住的青阳苑时,长公主正斜倚在软塌,一名面容清俊的男子正跪坐在榻边为她轻轻捶腿。 看见她,江羽有些意外,随即了然一笑,道:“怎么,才半日不见,就想皇姑了?” “皇姑。”江芙诗站在厅中朝她施了一礼。 “怎不过来?”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目光澄澈而坚定地望向江羽:“玉荷此来,是有一事相求。恳请皇姑,日后莫要再为我和谢公子牵线了。” 江羽眉梢微挑,让那男子退下,问道:“为何?可是那谢家小子不入你的眼?” 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江芙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谢公子自是好的。只是玉荷不愿因一桩婚事与挚友心生隔阂,好友冰菱早已与他两情相悦,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姐妹知己?” 江羽凝视她片刻,忽地轻笑出声:“本宫为你铺路,你倒跟本宫讲起姐妹情深、君子之风了?玉荷,你可知在这深宫之中,心软便是最大的软肋。” 江芙诗并未退缩,只是深深一礼:“皇姑的庇护之心,玉荷感念。但玉荷亦想凭本心做出选择,无论后果如何,甘愿承担。” 江羽静默片刻,终是挥了挥手:“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本宫便不再插手。只望你日后,莫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江芙诗松了口气,正欲告退,长公主慵懒的嗓音却再次响起: “且慢。” “皇姑还有何吩咐?” 江羽并未直接回答,她优雅起身,步履从容地走下台阶,目光却饶有兴味地落在了湛霄身上。 “话既已说完,那便聊聊你身边这人吧。”她边说边缓步走近,眼中是纯粹的欣赏与好奇,“今日他那一剑,可谓惊艳全场。” 话音未落,她那只保养得宜的手便自然地抬起,似要拂去湛霄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亲昵得近乎狎昵。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前一瞬,湛霄身形未动,脚下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撤半步,语气毫无波澜:“属下卑贱之躯,不敢污了殿下玉手。” 江羽的手停在半空,她先是一怔,随即非但不怒,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好得很。”她收回手,语气玩味,“这般身手,这般脾性……玉荷,你从哪儿寻来的这等妙人?本宫瞧着,比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的面首,不知有趣多少倍。” 江芙诗愕然。 她早知皇姑行事不羁,却未料到她会对湛霄直接上手,更未料到湛霄的拒绝如此干脆,不留半分情面。她赶紧深深一福,接过话头:“皇姑,玉荷有一事,想寻得您帮助?” “哦?何事?” 江芙诗三言两语将娄冰菱听闻谣言、二人险些因此生隙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皇姑在宫中耳目灵通,人脉广博,必能查出当时在暗处偷听并散布谣言之人。此人心思歹毒,意图挑拨离间,若放任不管,日后恐生更大祸端,侄女实在无法容忍。” “嗯……”江羽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赏:“你倒是敏锐,也懂得来寻本宫。罢了,此事本宫会派人去查,你且等消息便是。” 江芙诗心头一松,再度郑重一礼:“多谢皇姑为玉荷做主。” 从青阳苑离开,江芙诗累得几乎不想言语。今儿一天,她既经历了表演遇险,又化解了挚友的误会,更在长公主面前周旋了一番,真真是心神俱疲。 乘着软轿,她无意间挑帘望去,只见湛霄沉默地随行在侧,身形挺拔如松,融在渐沉的夜色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长公主方才对他有意,相比起来,长公主权势滔天,若能跟着她,前程自比跟着自己这个势单力薄的公主要好得多。 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方才……为何要拒绝长公主?” 湛霄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属下说过,只忠于殿下一人。” “可是……”江芙诗双手扒在轿窗边,探出半个脑袋:“长公主权势显赫,能给你的机遇远非我这清冷宫殿可比。你若想搏个正经前程,本宫……也不会阻你。” 说完这句,江芙诗喉间发紧,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湛霄顿住脚步,目光沉静:“殿下的意思,是要将属下送予长公主,作那承欢献媚、供人取乐的面首?” “本宫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江芙诗脱口而出。 湛霄深深看她一眼,复又前行,只余一句低沉的话语随风飘入轿中: “既非此意,便请殿下,勿再言此。” …… 深夜。 挨了廷杖的苗疆戏班众人被驱出行宫,相互搀扶着在长街上蹒跚前行,正当他们疼痛难忍、万念俱灰之时,长街尽头竟悄然停下一顶精致的软轿。 几名随从快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他们拦下。 戏班主乌垠挣扎着抬头,只见轿帘微动,在侍卫提灯的映照下,一道纤细却倨傲的身影缓缓走近——正是日间为他们求情的玉瑶公主。 玉瑶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狼狈的模样,唇角勾起弧度:“本宫听闻……你们苗疆一族,最是擅长制蛊下蛊,可是真的?” 戏班几人立时忍痛朝玉瑶行礼,乌垠肯定点头:“回殿下,我们苗疆人自小与蛊虫为伴,各类蛊毒皆有所涉猎,不知殿下是想……求何种效用的蛊?” 苍茫夤夜中,玉瑶的眼底一片嫉恨之色。 “本宫要一种能下于饮食衣物、令人无从察觉,中毒后更能缠绵病榻、日渐衰弱而亡的蛊。” 乌垠身躯一震,怯懦道:“此等阴损之物,恐伤天和,且极易反噬自身……” 玉瑶冷笑一声,打断他:“若是事成了,本宫赏你们千金,并为你们在京城谋一处安稳营生,免你们流离之苦。” 乌垠脸上闪过剧烈的挣扎,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过了恐惧,咬牙应下:“……有倒是有一种‘丝萝蛊’,符合殿下要求。但我们如今身负重伤,怕是短期内无法炼制,因此蛊需用自身精血喂养,才可炼化入药。” “需多久?给本宫一个准数。” “最快……也需整整七日。” 玉瑶沉吟片刻,一枚刻有宫印的玉牌被随手掷在乌垠面前:“七日后,凭此物到西华门寻本宫的人。若敢延误或走漏风声……你们清楚后果。” …… 迎冬典的第三日。 马球乃男子项目,江芙诗并未前往观赛,而是换上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径直去了射艺场。 射箭为君子六艺之一,她身为公主自然习得,只是以往藏拙,从不显山露水罢了。 她到得早,在场边与娄冰菱碰头。 今日见她,瞧着她神情舒展,气色好多了。 “你放心,昨日本宫已和长公主说开,我与谢公子绝无可能,皇姑亦不会再行撮合之事。” 娄冰菱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深深一福:“谢殿下成全之恩。”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身着宫装、面容沉稳的嬷嬷寻到了江芙诗,行礼后将她请至一旁低声回话。 第43章 知道是长公主的人,江芙诗凝神细听,对方给她带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 “殿下,昨日在临水轩外偷听并散布谣言之人已查明。奴婢查问了当日所有在附近当值的宫人,有一名洒扫宫女指认,曾见永嘉侯嫡女李婉如在轩外假山后驻足良久,时间、地点皆吻合。” 听到“李婉如”这个名字,江芙诗心头火起。 上回慈安寺偶遇,李婉如就曾故意在香烛洒下红宝草粉想令她烧伤,这次又背地里行此挑拨离间之举,真是阴魂不散,其心可诛! 娄冰菱也瞬间明白了所有,气得指尖发颤:“竟然是她!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离间我与殿下的情谊?” “不过是见不得他人亲近的心理扭曲之人罢了。”江芙诗眸光骤冷,心中已有了计较。 正说着,当事人就从场外走了进来,同样是一身骑射服。 不知是不是心虚,江芙诗明显感知到李婉如的视线落在她这边。 于是她干脆拉上娄冰菱,主动迎了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地挽住了好友的手臂,朝着李婉如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明媚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32章 湛霄沉默一瞬:“那她便…… 娄冰菱仍旧愤愤不平:“殿下, 此等卑鄙小人,何不与她好好理论一番?” “你有证据吗?”江芙诗信手拿起一张弓,指尖拂过弓弦, “即便对质,她大可推说不知。真正传话的是那两个官家小姐,她只需一句‘与我何干’,便能全身而退。” “可就这么放过她,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江芙诗朝远处看了眼,正好对上李婉如窥探的目光, 对方如受惊的兔子般慌忙移开视线。 “不急。”江芙诗淡笑:“好戏还在后头,你且等着看就行。” 说罢, 她挽弓搭箭,目光如炬地望向远处的箭靶。今日的射艺较量,即将开始。 比赛分为三轮, 依环数定输赢。 在皇室与勋贵女眷中, 玉瑶的箭术向来出众,几乎每年都稳坐头名。 前两轮毫无悬念, 玉瑶箭箭直中红心,引得席间赞叹不绝。她享受着众人钦慕的目光, 姿态愈发骄矜。 最后一轮,场上只剩下玉瑶与江芙诗二人对决。 玉瑶轻蔑地瞥了一眼刚走上场的江芙诗,语带嘲讽地扬声道: “哟,玉荷妹妹今年也来射箭了?真是难得。不过射箭之道,讲究的是日积月累,可不是凭一时运气就能成的。妹妹往年连靶心都难中,今年还是量力而行,免得……失了体面。” 江芙诗并未动怒, 只是淡淡回道:“皇姐挂心了。” 随后,她屏息凝神,挽弓搭箭——她的箭术本就不差,只是往年不愿出头而已。 这些虚名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反而锋芒过盛易成众矢之的。 要是玉瑶想赢,那就让她赢,这对她来说无所谓。 玉瑶见江芙诗竟敢上场,只觉被冒犯了权威,心中冷笑,打定主意要让她当众出丑。 她故意拔高声音,确保全场都能听见:“妹妹可要拿稳了,这弓不比绣花针,若是不慎脱手,伤了自个儿倒是小事,惊了圣驾可就万死莫赎了。”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几位贵女便配合地掩口低笑起来。 “啊。”玉瑶掩唇做惊讶状:“本宫忘了,妹妹母妃早逝,身边连个教骑射的人都没有,怕是连弓都没摸过几次吧?这般逞强,若是摔了弓丢了脸,可别怨旁人没提醒你。” 江芙诗搭箭的手指猛地收紧,一向平和的她,瞬间满眼冰霜。 平常不管玉瑶如何磋磨她,如何嘲讽她,她都忍了下来,可母妃是她心底最不能碰的逆鳞,玉瑶竟当众拿这个戳她痛处。 简直欺人太甚! 她冷声道:“皇姐,若这次我赢了,你当众为我母妃奉茶赔礼,如何?” 玉瑶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就凭你?若你输了,便跪下来给本宫擦靴!” 只见玉瑶率先把箭射出,那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稳稳钉在了靶心之上,引来一片叫好。 江芙诗屏息凝神,缓缓拉满弓弦,身后的男人忽然低声说:“殿下,箭头需再往左偏半厘。” 她微微一怔,心下诧异,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鬼使神差地,她将自己手中的箭簇,按他所说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半分。 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 结果,江芙诗的箭后发而至,精准地劈开了玉瑶钉在靶心上的箭尾,并将其顶落,自己的箭则牢牢钉在了靶心正中央! 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惊叹! “这怎么可能!” “竟是‘箭劈箭’!玉荷公主深藏不露啊!” 连江芙诗自己都愣住了。 即便没有湛霄的提点,她原本也很自信此箭必中红心,可依照他那半厘微调,效果竟如此石破天惊!这已非精准,简直是神乎其技! 玉瑶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定是你使了什么妖法!” 江芙诗放下手中弓箭,上前一步,掷地有声:“皇姐,众目睽睽,胜负已分。该到你履行承诺,为我母妃奉茶了。” 玉瑶怒极反笑,指着她的鼻尖尖声道:“承诺?本宫与你玩笑罢了,本宫乃大晟朝嫡公主,金枝玉叶,你母妃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宫奉茶?” 她一挥袖,便在宫人的簇拥下愤然离场。 甫一离开射艺场,玉瑶立即将满腔的羞愤尽数爆发出来。 “废物!都是废物!每年本宫都是第一,今年竟被那个贱人当众打了脸!” 她的怒骂令宫人们纷纷低着头,不敢言语。越想越气,玉瑶一把挥落了道旁摆放的盆景,瓷盆碎裂的巨响吓得众人浑身一颤。 “你!”她随手指向一个心腹太监,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着,“立刻去给本宫告诉那群苗疆人,命令他们必须七日之内把蛊虫给本宫做出来!本宫要让她……生不如死!” “是,是,奴才这就去!”那太监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 江芙诗也猜到玉瑶不可能当真屈尊降贵,但她这次真的惹到她了。 她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玉瑶离去的方向,胸膛急速起伏着,双目隐隐泛起泪光,鼻尖透着淡淡的红意。 忽然,一道阴影投了下来,遮住了刺目的阳光,江芙诗微微抬眼,发现是湛霄的影子正笼罩着自己。 娄冰菱闻讯而来,心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殿下,莫要气坏身子,玉瑶今日言行,众人有目共睹,失尽人心的是她。” “举头三尺有神明,您的母妃正在上面看着您呢,她肯定舍不得您受这般委屈,也定会护着您,让那些欺负您的人,迟早得到该有的报应,您可不能让母妃在天上为您忧心啊。”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将嗓中的酸涩硬生生逼了回去。 回到揽月轩。 青黛将一道道晚膳端上桌,江芙诗却毫无胃口,她草草吃了两筷子后,便屏退了左右,找出自己这次随身带来的毒物,就着昏暗的灯火,开始调配起来。 半时辰后。 两瓶新配的毒药静静置于桌上,一瓶‘朱颜改’,一瓶‘梦魇散’。 她将湛霄唤了进来,两人一坐一站。 江芙诗看向他:“你轻功如何?” 湛霄言简意赅:“足以出入宫禁,无人察觉。” 江芙诗犹豫片刻,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瓶:“本宫想让你……” 她咬了咬唇。 “将这瓶‘朱颜改’下于李婉如的妆奁,另一瓶‘梦魇散’,送入玉瑶公主的寝殿。”她抬起眼,直视着他,“你可答应?” ‘朱颜改’是一种作用于皮肤的毒,中毒者唇色会逐渐变得灰暗发紫,状若久病;而‘梦魇散’是一种迷烟,中毒者并无身体不适,但连续三夜,只要入睡便会陷入层层嵌套、无比真实的噩梦。 对比起李婉如挑拨离间、玉瑶当众辱及先人的恶行,她这般小手段,连报复都算不上,顶多是讨回几分公道的轻罚。 “好。” 湛霄答应的利落,离开的身影也同样轻巧。 房内的烛火晃了晃,将江芙诗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悬在微凉的桌沿,心绪难平,不时看向更漏,只觉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 虽然湛霄自信武功高绝,但这行宫禁苑聚集了无数天家贵人与他们的护卫,个个都非等闲之辈,万一被发现了…… 她越想越紧张,干脆站起身在房中踱步。刚走到窗前想透口气,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墙根翻入庭院,瞬息之间便来到了她的身前。 第44章 “如何,成了吗?”江芙诗迫不及待地问道。 湛霄看了她一眼。 两人隔着窗框,夜色茫茫,他清晰看见她眼底隐隐的欣喜与雀跃。 “嗯……” “事已办妥。” 江芙诗长吁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顺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很好。”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眼重新望向他,“你就不怕本宫方才让你去做的事,是杀了她们吗?” 湛霄依然平静:“殿下的命令,属下只需执行。” 江芙诗不由追问:“如果某天,本宫真的让你去把玉瑶公主杀了,你会如何?” 湛霄沉默一瞬,回视她:“那她便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江芙诗忽然笑了,说不清自己是在开心什么,那笑意如蜻蜓点水,在她唇边漾开浅浅涟漪,随即隐没在摇曳的烛影里。 …… 夜半三更。 玉瑶在锦被与温暖的炭火中沉沉睡去。恍恍惚惚间,她发现自己竟孤身一人,站在冰冷空旷的庭院里,四周漆黑如墨,寂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狂乱的心跳。 “滴答……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水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猛地抬头,骇然看见正殿之上,一个身着血红宫装、长发披散的女人正背对着她,端坐于主位。 “啊——!” 玉瑶尖叫一声,转身想逃,双腿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那红衣女人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缓缓转了过来,露出一张苍白浮肿、双目流血的脸。 “你为何……屡屡欺辱我的女儿……” 红衣女子的声音幽咽缥缈,仿佛从地底传来。她话音未落,人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红云,倏然飘至玉瑶面前,几乎与她鼻尖相贴!那双流着血泪的空洞眼睛,死死锁住了她。 刺骨的阴寒扑面而来。玉瑶浑身僵直,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不……不是我……饶……饶命……”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玉瑶的贴身大宫女红缨被帐内的动静惊醒,连忙掀开床幔,只见玉瑶双目圆睁,满脸惊恐,浑身僵直。 玉瑶这才从噩梦抽离,整个人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朝红缨大喊:“鬼……有鬼啊!” “没有鬼没有鬼,殿下,您是做了噩梦,别怕。”红缨一边说,一边让别的宫女把烛火拿过来,照在床头。 “殿下您看,这都是有影子的,没有鬼。” 玉瑶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喘着粗气。 对,没有鬼,只是做噩梦而已。 她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那都是假的。 红缨说:“殿下安心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玉瑶点了点头,在红缨的安抚下重新躺好,心神不宁地缓缓闭上了眼。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在一声凄厉的尖叫中再次惊醒,又做了同样的梦。 如此来回两次,红缨赶忙去请了太医,夤夜看诊,太医也只道是心神不宁,开了方子。玉瑶服了安神药,这才终于在天将破晓时勉强安眠。 …… 迎冬典的第四天。 皇家狩猎开场,依制先行祭天仪式。 江芙诗早早起来梳妆更衣,乘车直往围场北面的祭坛。 她来的算早,等候了会儿,才逐渐看到有人过来。平时玉瑶出行的仪仗前呼后拥,今日却悄无声息。认真看,玉瑶脸色憔悴,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再厚重的妆容也遮不住。 那厢的李婉如也来了,目前看起一切如常。 江芙诗收回眼神,静待吉时。 很快祭典开始,钟鼓齐鸣,香烟缭绕。皇帝率领宗亲百官,依礼叩拜天地,祈求冬猎顺利,国运昌隆。场面庄严肃穆。 就在仪式即将礼成,众人准备起身之际,忽然,不知是谁低声惊叫了一句:“李、李小姐这是怎么了,你的嘴……”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李婉如毫不知情,自己的双唇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紫色,与她娇艳的妆容形成骇人的对比。 周围的贵女纷纷后退一步,如同躲避瘟疫。 很快,她也反应了过来,慌忙用袖子掩住嘴,声音因惊恐而尖利:“我的嘴!我的嘴怎么了!” 长公主朝江芙诗扫了眼,又将目光放在李婉如身上:“李小姐面相灰败,唇色发绀,怕是心术不正、德行有亏,这才遭了天谴。” 李婉如猛地抬头欲要反驳,又想起这是在庄严肃穆的祭天仪式上,顿时浑身发冷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陛下明鉴!长公主殿下明鉴!臣女、臣女也不知为何会如此……许是昨夜吃错了东西,绝非什么天谴啊!” 皇帝眉头紧蹙,语气沉冷:“既是身子不适,便不必参与后续狩猎了。回帐休养,无诏不得随意走动。” 李婉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陛下虽未直言惩罚,但这句“无诏不得随意走动”,无异于在众人面前将她禁足,坐实了“不祥”的名声。 她瘫软在地,还想再求,却被两名内侍迅速而“恭敬”地“扶”了下去,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祭天仪式结束,便到了正式的狩猎环节。奇怪的是,往年都兴致勃勃、势要拔得头筹的玉瑶公主,竟然主动提出弃权,理由是昨夜梦魇,至今心神不宁,恐惊了圣驾。 狩猎依例抽签分配区域。 江芙诗对狩猎兴趣不大,更何况自己身边并无这类人才,往年都是在自己的区域里闲玩,偶尔打两只兔子,算是交差。 今年她本也打算如此,没想到抽签抽到的区域竟然是地图上标注的西北角深林,那里以地势复杂、常有猛兽出没而闻名。 她有些吃惊,又听闻三皇子抽中的区域是水草丰美的东侧鹿苑,就在她隔壁。 罢了。反正今年也是走个过场,小心些便是。 狩猎比拼规则,皇室成员皆可携带一名护卫同行。 江芙诗理所当然选择让湛霄与她同行。 她骑着一匹小白马,照着西北方向出发,湛霄骑着大黑马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个能随时策应的距离。 越往西,森林越是茂密,江芙诗在一处林间空地下马,牵着马儿缓步前行。 这边人迹罕至,或许能得什么珍惜药材,她弯腰细细拨开草丛查看,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些罕见的止血草。 她兴致勃勃,越走越深,来到一处草木尤其丰茂的背阴坡地。 正挖得兴起,却见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横在了她的身前,男人宽阔的后背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她疑惑抬头:“怎么了?” 湛霄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林中不时传来鸟雀惊飞扑棱翅膀的声音,气氛陡然紧绷。 虽不知道是怎么了,江芙诗却也连忙直起了身,朝四周张望。林深叶茂,光线昏暗,貌似一切如常。 “嗡——” 一支利箭破空之声从左侧密林深处传来,瞬间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湛霄提剑格挡,生生将那支箭精准地劈落在地。 “啊!”江芙诗下意识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东北方向有人,公主别动。”湛霄利落发话,更多的箭矢犹如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湛霄挥剑起势,凝气成霜,周遭的空气瞬间被寒意浸透,将飞来的箭矢速度凝滞了半分,随即被他尽数斩落。 江芙诗吓到僵在原地,只见眼前之人剑招飞舞,一支又一支的箭擦着他们的衣角深深钉入树干。湛霄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带离地面,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在林间起落,耳畔尽是风声与箭羽破空的锐响。 “是冲我们来的。”他低头对她说。 江芙诗心一沉。 二人从箭雨中脱身,来到方才栓马的地方。湛霄抱着她翻身上马,随即双腿一夹马腹,那黑马便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来路疾驰而去。 结果—— 几头呲牙咧嘴的灰狼竟从侧方的灌木中猛扑而出,堵死了前路! 不好! 眼见就要撞入狼口,湛霄猛地勒紧缰绳,调转方向,朝着更为茂密阴暗的林地深处冲去。 颠簸间,湛霄双手稳稳护在江芙诗的腰身两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炙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殿下,抓紧我。”他忽然说。 江芙诗闻声抬头,才发现前面是一道陡峭的斜坡,坡底被浓雾笼罩,深不见底。 第45章 看样子,湛霄是想直接冲下去,借此摆脱狼群与可能存在的追兵。 她咬紧牙关,在马匹腾空跃下的失重瞬间狠狠闭眼,用尽全身力气紧抱住湛霄的手臂。 马匹带着二人猛地向下坠去! 剧烈的失重感让江芙诗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死死闭着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枝叶刮过身体的刺痛。 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并没到来。 反而马匹在陡坡的树木和厚厚的落叶层上几次踉跄缓冲后,前蹄一软,带着二人滑入一个被浓密藤蔓遮蔽的天然洞穴入口,最终停在了洞口平坦的岩石上。 这里看起来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只有野兽栖息留下的爪印和枯草,茂密的灌木丛挡了视线,倒成了脱离围场、暂时避开追兵的天然庇护所。 江芙诗刚想放松下来,脚踝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嘶——” 湛霄翻身下马,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右脚的鞋子不知何时遗落了,此时只穿着一双沾满尘土的绫袜,脚踝处高高肿起,袜底更是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殿下受伤了。” 江芙诗尝试移动,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骑在马上下不来。湛霄朝她伸出手,声音沉稳:“冒犯了,殿下。” 她犹豫一瞬,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借力小心地滑下马背,单脚站立。 伤口不深,估计是方才被树枝割伤的。 幸运的是,方才她采的草药里就有止血的,她立时吩咐湛霄,让他把那株止血草舂软。 湛霄依言照做,淡淡道:“如果没猜错的话,方才是三皇子的手笔。” 江芙诗也认同他这个观点。所有箭矢都从他们相邻的区域射来,方位明确。 那日比武,湛霄让他颜面尽失,一向心高气傲的三皇子怎可能咽的下这口气?许是早就预谋在今日找机会除掉湛霄,顺便也能给她一个教训。 且三皇子既然有胆子这样下手,铁定也想好了退路,只怕现在,方才他们交战的地方已经收拾完好,没有留下半点证据。 正低头琢磨着三皇子的算计,再回神时,江芙诗就发现脚上的伤口就被湛霄包好了,药泥被布条妥帖地固定住,松紧得宜,既不觉压迫又能有效止血,看起来非常专业,她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一个镖师,懂这么多?” 湛霄回:“行走江湖,久病成医。” 说完,他起身到洞口寻了些干枯的苔藓与细枝,拿出怀里的火折子引燃。火光驱散了洞穴的阴冷与昏暗,也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殿下有伤,不宜移动,且此地隐蔽。陛下若发现殿下失踪,定会派人搜寻,我们最好是等候在这里。” ----------------------- 作者有话说:[元宝][元宝][元宝] 以防有些宝宝没有留意文案,这里重点强调一下:男主为本文的武力值天花板。 第33章 男人正背对着她换衣服,…… 江芙诗也是这么想的。 狩猎结束集合赏赐的时间是申时末, 过了时辰她还未归,父皇定会派人搜查。他们此处离围场不算太远,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她挪了挪位置, 靠在一块被篝火烘得微暖的青石上,后背垫着湛霄刚找来的干草,揉了揉脚腕,伤口的钝痛稍稍缓解。 正望着跳动的篝火出神,湛霄忽地起身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没入林间的阴影里。 江芙诗并未出声询问, 独坐片刻,忽然感到有点饿了, 正想着,要是这会儿能吃到糕点就好了,那厢湛霄又回来了, 手里还拿着几支削得光滑的树枝。 他坐在篝火前, 慢条斯理地把一些拳头大小、红中带黄的果儿穿在上面,架在火上, 随着火势大小缓缓转动,火苗舔着果皮, 透出淡淡的果香。 江芙诗好奇地盯着看,又望向他的侧脸:“这是什么果?怎我从来没见过?” “野果而已,殿下久居深宫,不认识也正常。” 看着他动作娴熟地调整树枝角度,不像是偶尔进山的人,反倒像常年在野外生存一般,一丝疑云浮上江芙诗的心头。 此男身手矫健,先前在林中护着她时, 那反应速度与出剑气势,与记忆中那位在皇陵救她于虎口的黑衣人身影,几乎要重叠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那人? 她斟酌着词句,隐去关键细节。 “说起来,前段时间本宫在皇陵遇险,幸得一位神秘人出手相救,方才脱困。” “只可惜,天色幽暗,没看清那人模样,只记得他身手极好。” 话音落下,江芙诗面上一派淡然,目光却紧锁在湛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却听见他语气平平:“殿下洪福齐天。” 除此之外,湛霄的脸上没半分波澜,应答也滴水不漏,表现得像个局外人。 难道真不是他?江芙诗犹疑地收回眼神。 罢了,以他这种心迹难表的性子,直接问是问不出的,待回京后,再设法试探也不迟。 一串果子出现在她眼前,打断了她的思路,果皮微皱,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江芙诗怔怔地眨了眨眼,听见他淡淡地说了句:“熟了。” 她接过果子,呼气吹了吹,感觉凉了些后,张嘴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带着一丝烟火气,竟意外地可口,夸奖道:“味道不错,你经常在山里过夜吗?” 火光跳跃在湛霄冷峻的侧脸,只见他随手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从前走镖时,风餐露宿是常事。” 哦对了,他以前是走镖的,熟悉这些倒也不足为奇。 吃完果子,天色也完全黑下来了,气温骤降,江芙诗缩在篝火旁的干草堆上,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衫,还是觉得寒意往骨头里钻 脚踝的钝痛一阵阵传来,加上白日里奔逃的惊吓与疲惫,她终是支撑不住,眼皮沉沉阖上,身体也跟着晃了晃,原本撑在膝上的手无力垂下,头一歪,就这样轻轻地靠在了身旁湛霄的臂膀上。 湛霄浑身一震。 刚想避开,却见公主恬静的睡颜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顿了顿,减缓了手上添柴火的动作。 就在这时,林间传来由远及近的细碎马蹄声,夹杂着隐约的呼喊。 他看了眼倚在自己肩头熟睡的身影。 “殿下,搜寻的人来了。” …… 来搜寻他们的,是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统领,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挎刀侍卫,人人脸上都带着焦急,见着洞口的篝火,所有人都快步围了上来。 统领一眼就瞥见江芙诗裹着外衫、脚踝微微肿起的模样,又看了眼一旁立着的湛霄,眉头微蹙:“殿下受伤了,快!把备用的软轿抬过来!” “殿下,方才在围场四处寻您不见,可是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他继续问道。 江芙诗缓缓开口:“马匹受惊坠落山崖,幸得湛侍卫拼死相护,才寻得此洞避险,等待救援。” “竟是如此,还好殿下有惊无险!陛下还在围场主帐等着消息,属下这就送您回去复命。” 江芙诗靠着湛霄的搀扶,慢慢坐上软轿,紧接着在御前侍卫的严密护卫下,一行人迅速返回了营地。 抵达围场主帐,江芙诗先向皇帝大致禀明情况后才返回揽月轩,谁成想刚走出主帐范围,半路上竟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三皇子江瑾瑜。 江芙诗微微皱眉,心中一股怒火骤然燃起,又被她强行压下,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示意轿夫停下。 “听闻皇姐在林中遇险,弟弟真是忧心如焚。”三皇子快步上前,脸上堆满了关切,“皇姐万金之躯,日后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江芙诗静静看着他演戏:“三皇弟有心了,本宫无恙。” 三皇子面上笑意不减:“皇姐无事便好,那弟弟就放心了。” 语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三皇子眼神里的试探与得意令江芙诗心头火起。 他此番前来,哪里是真心关切,分明是算准了她拿不出实证,特意前来示威试探,看她有无胆量在父皇面前指认于他。 毕竟她就算在父皇跟前如实所说,那林子附近也早已被打扫干净,找不到任何证据,最终只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反被他倒打一耙。 真是好手段。 不愧是皇后嫡出,母子一脉的虚伪做派,明着关切,暗里威胁,这副虚伪的嘴脸,看得人恶心。 终于回到揽月轩,却见内堂桌面趴着一人,许是听见声响,那人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正是守候已久的娄冰菱。 第46章 “殿下!”她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哽咽,“您终于回来了,可吓死我了。” “无事,不过是马匹受了惊,虚惊一场,不必担忧。”江芙诗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 刚应完这边,那厢长公主也打发了人来询问。江芙诗只说自己马匹受惊,扭伤了脚,需静养几日,请皇姑不必挂心。 奔波整整一夜,脚上的伤早已又肿又痛,连带着浑身都泛着酸乏。 太医匆匆赶来,给她敷了消肿的药膏,又叮嘱了几句忌口的话,刚退出去,她便再也撑不住,直接倒头就睡了,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换下。 翌日。 御驾返京,江芙诗也踏上了归程,结束了这四日冬猎。 她在府里歇了两天,脚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再配合她自己做的药膏,第三天就能下地行走自如了。 转眼便是湛霄入府后的第一次休沐。 江芙诗心念微动,觉得这正是探查他底细的绝佳时机。 于是在确认湛霄出府后,她换上了一身不那么奢华显眼的常服,又让柳梓找来一辆寻常马车,带着蓉蓉出门了。 马车停在安平坊的巷口,打眼看去,此处烟火气十足,皆是寻常百姓人家,沿街开着各式各样的铺子。 柳梓指向巷子中段一座青砖小院,说那就是湛霄的家。 那是一座看起来十分整洁却也有些年头的宅子,屋门紧锁,寂静无声,不确定主人在家与否。 她心下思忖,便下了车,装作随意逛的模样走近。旁边是一家木匠铺子,掌柜的正在埋头打磨一个木榫。 “掌柜的,打扰了。”江芙诗上前几步,语气温和地开口,“我是城南苏记布庄的,家中兄长前些日子走镖多亏了一位姓湛的镖师相助,想寻他当面致谢。想问问您旁边这户人家,是走镖的不?可是那位湛镖师的住处?” 阿磊抬眼一看,眼前女子容貌清丽,气质温婉,带着几分明晃晃的贵气,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又见她问起湛霄,瞬间心里就活泛了起来。 该不会是哪家小姐心悦阿霄,特意寻了个由头来找他吧? 阿霄这个人虽然冷了些,但面冷心热,这样的好姻缘可不能错过,他得好好撮合才行。 “姑娘,您是来找阿霄的啊!”阿磊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笑道。 “我跟您说,您可算问对人了!阿霄就住我隔壁,我们熟得很!” 阿磊继续滔滔不绝:“今年春天我们家突逢变故,急需用钱,是阿霄借了我一大笔银子,才让我们一家人不至于流落街头。这不,前阵子我攒够了钱去还他,他又给我推了回来……” 江芙诗默默听着,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动。 这木匠掌柜对湛霄的评价很高啊,这番乐于助人、轻财重义的举动,似乎与他平日里那沉默冷峻的形象颇有些出入。 从木匠处离开,江芙诗绕着湛霄的院子转了转,发现他的院墙不高,仅比一人略高些许,于是便唤柳梓拿来马车上的脚凳与其他杂物垫在墙角。 蓉蓉不放心地扶住她的胳膊,小声喊道:“殿下,小心啊!” 江芙诗回头对着她嘘了一声,示意她别出声,免得惊动旁人,然后顺着脚凳爬上了上去,手撑着墙头,探着身子往院里望。 院子不大,铺着青石板,角落里有一口老井,井边放着水桶和木瓢;内室屋门紧闭,窗棂上没有人影晃动,看上去没有半分生气。 难道湛霄休沐并没有回家吗? 又过了好一会,还是没听到院里有任何动静,江芙诗从院墙下来,直接走到院门口,让柳梓想法子将门弄开。 门锁是老式的铜挂锁,柳梓早年学过些开锁的小技巧,没费什么功夫就把锁弄开了。江芙诗径自走了进去,回头吩咐柳梓和蓉蓉在院外静候原地,等她出来。 步入院内,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一只木雕的机关明月灯悬挂在厅堂正中的梁下,虽然没有烛火,可独特的工艺却让这只灯笼在透过窗纸的天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地泛出温润而精巧的光芒,彻底把江芙诗吸引住了,小声惊呼一句好看。 又来到堂屋,这里布置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和四把木椅,桌上摆着一个粗瓷茶壶,连块像样的桌布都没有。顺着堂屋的侧门看去,是一间内室。 站在门前,江芙诗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身材高挑的男人正背对着她换衣服,中衣脱下,露出线条结实又宽阔的后背,其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不一的伤疤,赫然映入眼帘。 江芙诗瞬间僵在原地,瞳孔微缩。 他……竟然在家! 而且还在换衣服! “你!”江芙诗又羞又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差点撞上门框。 男人一贯冷淡的声音响起:“殿下,您为何在此?” 江芙诗闭着眼,耳尖泛红,手指紧紧攥着裙摆,“我……” 她含糊顿住,待再次抬眼,男人已换好了衣服,藏蓝色常服衬得他气质卓绝。 “殿下纡尊降贵,潜入属下的私宅,是想找什么?” 湛霄沉静的目光毫无波澜,这落在江芙诗眼里,像是在看她如何圆这个“私闯”的借口。 她还以为他不在家!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地进来,哪里晓得会…… 江芙诗既尴尬又窘迫,情急之下,想到了阿磊所说之事,于是决定倒打一耙。 “本宫……本宫是来替人还钱的!听闻你曾仗义疏财,救木匠一家于水火,却不肯收回报。本宫感念你忠义,特来代他偿还这份恩情。” 湛霄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区区小事,不敢劳烦殿下。银钱之事,属下与阿磊自有计较。殿下请回。” 江芙诗双唇紧抿,一股混合着被看穿的羞愤,和被他冷淡驱离的委屈涌上心头。 她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在门外久候的蓉蓉与柳梓听见动静,正准备推门而入,恰与冲出来的她撞个正着。 一干人等见自家殿下脸色绯红、眸中含怒,又见湛霄立在屋内神色冷然,虽不明就里,也心知不妙,连忙牵着马车过来,快快离开了安平坊。 “殿下,您怎么了?”蓉蓉担忧问道。 江芙诗心中羞怒未消。 方才左右邻居都证实他确是走镖的,看来之前暗中保护她的另有其人。可那种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实在糟糕,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湛霄衣衫不整的模样。又不好明说方才的尴尬,只吩咐蓉蓉:自己这几天都要待在府中静养,叫湛霄不要到跟前护卫。 她现在不想见到他。 于是乎,公主府的所有人都见到了一个怪状,平常和公主形影不离的湛护卫,忽然‘失宠了’,殿下整整三日未召见他,也未让他随行出入。 而江芙诗,则窝在自己的寝殿里,隔绝了与外界的大部分往来。 直到第四日清晨。 她照常起来,在蓉蓉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推开寝殿的门,准备去院中透透气。 一个精巧的木雕“机关明月灯”赫然挂在门廊下,在寒风中轻轻转动,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 江芙诗惊得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紫苏和青黛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连声赞叹,江芙诗怔愣着,脱口而出:“湛霄在哪?” “殿下,您忘了吗?”蓉蓉小声提醒,“前几日您吩咐让湛护卫不必到跟前伺候,眼下他应当正在西院当值。您要唤他过来吗?” 明月灯温润的火光映在江芙诗的眼底,她故作淡然地轻咳一声:“……让他按原来的规矩当值便是。” …… 深夜。 一群苗疆人乔装打扮来到了西华门,在亮出自己手里刻有宫印的玉牌后,一太监领着他们穿过重重宫道,来到了瑶光殿。 玉瑶已经在等着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噩梦困扰,也就这几日好了些,没有再梦到了,可还是因为睡眠不足而虚弱的不行。 乌垠被太监引了进来,恭敬地将手里一瓶子递出:“殿下,‘丝萝蛊’已成。被下蛊之人会在七日内,体表无故出现细微裂口,初时如丝,后渐扩大,最终失血过多而亡,状若体虚而逝,极难察觉。” 听闻此蛊如此阴毒隐秘,玉瑶眼神一亮,赶忙让人把那白玉小瓶拿到近前,打开一看,只见瓶底沉着几近透明、细如发丝的蠕虫。 乌垠接着说:“此蛊虫有一特性,便是会溶于水,无色无味,到时候殿下可以将其混入茶酒之中,令人服下。” “好。”玉瑶满意地收起瓶子,“红缨,看赏。” 第47章 乌垠兴奋地接过赏银,临别前,他犹犹豫豫地看向玉瑶,直到被红缨不耐地瞪了一眼。 他才噗通一声跪下。 “殿、殿下,小的斗胆进言。”他颤声道,“您这面色青白,眼底乌黑泛着不正常的赤红,看上去似乎是中毒之症啊!” 玉瑶闻言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乌垠赶忙解释:“我们苗疆人从小和各种毒物打交道,熟知医理。敢问殿下最近,可是夜间难以安枕,即便入睡也噩梦连连,且白日精神恍惚,偶有心悸?” 玉瑶脸色骤变,这正是她近日来的症状:“……是又如何?” “那就对了。”乌垠肯定地点点头,“此症状,极似一种名为‘梦魇散’的迷烟。服用之人会连日梦魇,直到三日后才渐渐好转。” 在此之前,玉瑶还以为自己是冲撞了秽物或是心疾,从来没想过是中毒,当即又惊又怒,猛地一拍桌案:“岂有此理!谁敢谋害本宫!” “殿、殿下。”乌垠接着说:“此迷烟制作之精细,非普通大夫所成,用药之刁钻,近乎无形,必是一位精于此道的用毒高手啊!” 玉瑶大惊。 如此厉害之人,太医院众太医竟无一人察觉,天天给她把脉都没有看出是中毒,显然这下毒之人,毒术远超宫中太医。 意识到这点,玉瑶冷汗涔涔,当即遣人把这事告知皇后。 …… 立冬过后,下起了第一场初雪。 江芙诗收到了瑶光殿送来的赏雪品茶会请柬,名目是共叙姐妹情谊,为冬猎期间的风波向父皇母后表示歉意。 她并不想去,奈何玉瑶此次做足了场面,邀请众多皇室宗亲和高门贵女。如果她拒绝,在旁人看来便是“心胸狭窄”、“不顾全皇室体面”,玉瑶很容易利用这点在舆论上攻击她。 罢了。 左右不过是一次茶会而已。 去了就去了。 江芙诗如期赴宴,宴会地点设在瑶光殿的暖阁之中。娄冰菱也受邀参加了,见到江芙诗便亲昵地迎了上来,与她同坐一席。 暖阁内暖炉烧得正旺,与外头的初雪严寒恍如两个世界。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奉上今岁新贡的雪顶含翠,茶香清冽,与阁中女儿家的脂粉香气交织在一起。 玉瑶端坐上首,几乎所有的贵女都在讨好她,言笑间满是奉承,将她冬猎受惊、近日抱病之事说得感同身受,又赞她气度不凡,抱病仍不忘姐妹情谊。 同样是公主,江芙诗却身侧冷清,唯有娄冰菱与她低声交谈,显得格格不入。大多数贵女的目光在掠过她这一席时,都带着不易察觉的疏远与审视,无人敢轻易上前搭话,生怕因此触怒了上首的玉瑶公主。 偶有几位身份较高的宗室女在与玉瑶见礼后,会朝她的方向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礼貌而克制的笑意,这便已是场面上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礼节了。 江芙诗并不在乎这些若有似无的排挤,只垂眸静静品茶。 茶汤清亮,是上好的御赐之物,她却不轻易入口,只待他人先用后才浅啜少许,目光偶尔掠过上首的玉瑶与穿梭奉茶的宫人,心中的警惕未松分毫。 玉瑶好端端摆这么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半日下来,似乎真的只是寻常品茗,玉瑶也从始至终并未刻意刁难,只与身旁的贵女谈笑,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联络感情的茶会。 恰在此时,娄冰菱不小心被茶水打翻衣袖,衣裙湿了一片,起身向玉瑶告罪,随宫人前去偏殿更换。 一名面容陌生的宫女端着茶托走了过来,将一盏釉色清透的青瓷杯放在了江芙诗面前,茶香与她之前喝的略有不同,更为馥郁。 宫女低眉顺眼地说:“殿下,请用这盏‘云雾绕金丝’,是今年江南新贡的极品。” 江芙诗刚想借口推辞,那厢却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原是有人不慎滑倒,碰倒了案上的果碟,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她起身,循声望去,眉头微蹙。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间隙,换完衣服回来的娄冰菱,发现江芙诗不在席间,又觉口干舌燥,见案上有一盏满满的、香气扑鼻的茶水,便不疑有他,顺手端起一饮而尽。 第34章 湛霄倒在了雪地之中。…… 茶会结束, 江芙诗从瑶光殿离开。 轿帘外忽然飘进几片冰凉的雪絮,她掀开轿帘一角,只见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雪, 起初还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鹅毛大雪,落在朱红宫墙上、青石板路上,转眼间就给天地裹上了一层薄白。 途径御花园的抄手游廊时,看着廊外红梅映雪的景致,江芙诗心头一动, 吩咐轿夫停轿。 她踩着薄雪走到廊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让连日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偶尔有雪落在发间,她也不恼, 反而弯腰捏了个小雪球, 轻轻抛起来又接住,瞧见青黛三人又紧张又无奈地看着她, 她坏笑着把雪球朝她们扔去。 “啊,殿下——” 蓉蓉率先笑着躲开, 雪球砸在廊柱上,溅起细碎的雪沫,江芙诗笑得眉眼弯弯,又去搓新的雪球,青黛和紫苏各自找了廊柱当掩护,还时不时捏个小雪粒朝她扔,一时间廊下笑声不断,好不乐乎。 江芙诗又搓了一团大些的雪球, 眼角瞥见不远处立着的湛霄。 他不知何时来了,正静立在雪地里守着,便存了个坏心眼,想悄悄绕到他身后砸过去。 可刚走近两步,却见他突然身子一晃,面露痛苦,持剑的手按在胸口,头微微垂下,喘息声愈发粗重。 江芙诗顿时敛了笑意,心头一紧,快步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却见湛霄猛地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声音嘶哑得厉害:“旧伤……无妨。请殿下……勿近。” 话音未落,他已强撑着剑踉跄退开,深色衣摆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凌乱的痕迹,转眼便被漫天风雪吞没了身影。 江芙诗顿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方才他脸上那近乎非人的惨白和痛苦之色,绝非寻常旧伤。 片刻后,她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湛霄?湛霄?”她循着雪地上凌乱的足迹焦急呼唤,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假山角落里见到了他。 只见湛霄半跪在雪地里,剑被扔在一旁,双手紧紧按着胸口,浑身颤抖不止地蜷缩在地,额角布满暴起的青筋,嘴唇冻得发紫,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你怎么了?什么伤这么严重?”江芙诗心急如焚,刚想伸手扶他,却被湛霄抬手推开。他的手冰凉得像块寒冰,力气却大得惊人。 “别碰我……” 余音未及消散,江芙诗眼睁睁看着他身形猛地一晃,喉间溢出一声闷哼,沉静如渊的眸子骤然涣散,随即头一歪,整个人就这样倒在了雪地之中。 她急忙蹲下身,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 这一探,更是大惊失色。 普通人的脉象是平缓有力,搏动规律,可他的脉像裹着一层冰,搏动微弱得几乎要消失,且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 这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之兆啊! 怎会这样?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脉象? 容不得思考那么多,江芙诗赶紧喊来青黛和紫苏,让她们找人把湛霄扶起来,用马车送回公主府,一路上还特意叮嘱要裹紧厚毯,不能让他受半点寒气。 待回到公主府,她又让蓉蓉准备滚烫的热水、赤阳参片和梅花针。 随后让人将湛霄安置在暖阁的软榻上,把屋子里的银丝炭烧得极旺,确保温暖如春,接着拿出一根三寸长的金针,在火上燎过,直接在他的凝元穴稳稳扎了进去,又让蓉蓉拿来捣碎的姜蓉混合烈酒制成的药泥,在他的四肢关键穴位厚厚敷上。 忙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子时过半。 江芙诗抬手用袖角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长舒一口气。 她这种方法,只能暂时护住他的心脉,驱散些体表寒气,让他舒服些,并不能药到病除。 毕竟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寒毒深入骨髓,连银针都探不出根源。 按道理来说,心脉受损寒凝至此,别说练武了,寻常人连站立都难,早已缠绵病榻。 可他竟然武艺如此高强…… 眼下再多猜测也无用,只得等他醒来再问个明白。 她转身唤来两名细心沉稳的侍女,仔细叮嘱了更换药泥的时辰与观察的要处,又回头望了一眼榻上之人苍白的面容,确认暂无大碍,方才敛起衣袖离去。 第48章 …… 湛霄醒来时,第一件事便是感知周遭环境,当发现这里不是他平常居住的那间简陋厢房,立时警惕起来,一把抄起他的佩剑,寒光一闪,剑尖已抵在正给碳火添柴的侍女脖子前。 “大、大人……”侍女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声音发颤:“是殿下让奴婢来照顾您的。” 闻言,湛霄持剑的手微微一顿。 他扫视了圈周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的水墨梅图,角落里摆着熬药的砂锅,自己躺在铺着厚垫的软塌上,周围是烧得正旺的碳火,暖意裹着淡淡的药香,确实是公主府的暖阁无疑。 他闭了闭眼,回忆起昏倒前的最后一幕,提剑入鞘,侍女这才连忙捡起火钳,捂着脖子惊魂未定地后退一步。 “我睡了多久?” 侍女小心翼翼地答:“快六个时辰了,现在已经是申时末了。” “殿下……在哪?” “殿下一早就在前院看雪,刚才还让人来问过您醒了没有呢。” 湛霄眸光微动,沉默地点了点头。接着利落地下了床,迅速穿好自己那身墨色的侍卫劲装,将剑佩回腰间。 这些年来,寒髓蚀脉发作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不是独自熬过剧痛,从未试过像现在这般,醒来时周身寒意尽褪,心口残留着熨帖的暖意,仿佛从地狱边缘被轻轻拉回人间。 从前他也找过许多大夫,有走街串巷的郎中,也有声名在外的名医,可没有任何人能说清这寒毒的根源,更别提寻到缓解之法。 按侍女所说来到前院,果然看见公主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专心致志地在给雪人捏簪花。 他立在一株老梅树下,虬枝掩映,静静看着,雪花纷飞中,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公主,脸颊冻得微红,呵出的白气在睫羽上凝成细霜,又被她眨着眼抖落。 他定了定神,向着她走过去。 “殿下。” 一声低沉的呼唤让江芙诗转过头。 “你醒了,身体如何?可有好转?” “好多了,有劳殿下费心救治。” 江芙诗走到旁边的石凳,拂去上面薄薄的积雪,坐下,挥挥手,让侍女都退了下去。一时间,整个前院只有他们二人,雪落无声。 “你体内的寒气,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开门见山,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身上。 湛霄垂眸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平淡:“不过是早年行走江湖,不慎中了极寒之毒,留下的旧疾罢了。” 江芙诗望着他,轻轻摇头。 “不是中毒,”她语气肯定,“至少不全是。你的脉象……冰封万里,生机断绝。”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上几分急切,“你自己可知,这已是……大限将至之兆?” 湛霄垂眸不语,沉默片刻。 “知道。” 江芙诗愕然眨眼。 他怎如此平静? 深吸一口气,她继续道:“本宫看出,你曾受过一次非常严重的伤,伤及心脉根本,这寒气便是借此盘踞,逐年侵蚀。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 湛霄依旧沉默,像是默认。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淡漠生死的样子,江芙诗的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语气不由加重:“可就算本宫遍寻医书、用尽法子,也只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寒气,根本没法彻底根除,你就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湛霄听了,不悲不喜,似乎对她的话早有预料。 “属下卑贱之人,能多活这些年已是侥幸,不敢奢求痊愈,殿下不必为属下费心。” “你!”江芙诗一口气堵在胸口,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罢了,”她站起身,掸了掸斗篷上落的雪,“你好生歇着吧,这段时间不必当值,所需汤药我会命人按时送来。” “……谢殿下。” …… 自那日从茶会回来,娄冰菱当晚便在沐浴时发觉手臂与小腿处传来细微刺痛,对镜照看,只见雪白肌肤上凭空多出几道极细的红色裂痕,仿若被无形丝线勒过,初时如丝,并未太过在意。 等到第二日,这伤口又自行扩大了几分,边缘泛着灰白,隐隐有血珠渗出,瞧着便令人心惊。 娄太尉心疼女儿,赶紧奏请太医,府中一时人仰马翻。 太医署遣了两位资深太医前来会诊,仔细查验后,只道是罕见的血虚风燥之症,开了些益气补血、收敛止血的方子。 可到了第三日,伤口非但未见好转,反而蔓延开来,数量增多,裂痕加深,如干涸土地龟裂。 娄冰菱虚弱地躺在床上,即便伤口处紧紧包着厚厚的纱布,那暗红色的血渍依旧不断往外渗出,缓缓浸透在素色锦被上。 到了第四日,娄冰菱已是气若游丝,面色灰败,周身剧痛难当,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觉一口气吊在嗓间,彷佛随时都会被抽离。 正在昏沉之际,她猛地想起玉荷公主曾递给她一个红色香囊,里面是一颗还魂丹。 还记得那时公主神色郑重地说,此药可在命悬一线时服下,能把最后一口气强行吊回来。 “快……”她吃力地支起胳膊,朝侍女喊:“碧荷,帮我从妆奁最底层那个紫檀木小匣子里……把那个红色香囊拿来。” 碧荷不敢耽误,赶紧寻出那不起眼的香囊,双手颤抖着捧到床前。 娄冰菱用眼神示意她将香囊打开,把里面那颗龙眼大小、色泽乌润的药丸倒出来。 几乎是等不及碧荷端水来,娄冰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仰头将药丸硬生生吞下。 那药丸带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清气滑入喉中,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去…去公主府……快…找殿下来……” 江芙诗到的时候,娄府的下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她的马车停下,立刻快步上前引路,几乎是直直被请入了内院。 刚进内院月亮门,就见娄太尉背着手在廊下踱步,头发花白了大半,往日里威严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伤心与焦灼,眼眶都是红的。 瞧见她的身影,娄太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上前,顾不得君臣礼节,对着江芙诗深深作揖,声音颤抖:“玉荷殿下!您可算来了!小女冰凌她……她快撑不住了!” 江芙诗虚扶一把,眉头紧蹙:“不必多礼。府上如此急切,冰菱究竟怎地了?” 娄太尉赶紧把这几日女儿如何突发怪症、伤口诡异扩大、太医束手无策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快速说了一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殿下,小女……小女在昏迷前,用尽最后一口气,唤的便是殿下您啊!” 江芙诗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当即也顾不上再多礼数,提着裙摆便快步走向闺房。 这一进去,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面色惨白、被层层染血纱布包裹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的娄冰菱。 轰的一下,一股酸涩立时从心口窜了上来,染红了江芙诗的眼眶,她哽咽地来到床前,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冰凌!冰凌!” “究竟发生了何事?前几日茶会见面时还好好的,不过短短几日,怎就成了这副模样?” 娄冰菱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回答不能,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江芙诗只好探向她的脖颈。 脉象虚浮紊乱,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凝滞感,虽相当奇怪,但她早年在医书里见过类似记载,很快就明白缘由。 这是被下蛊了。 若不是吃了她给的那颗还魂丹,强行吊住心脉,只怕现在已回天乏术。 她回首吩咐蓉蓉:“你立刻回府去取本宫的金针囊,还有柜中那个乌木盒,以及上回九蒸九晒炼制的生肌散,要快!” 之后,她又转过头看向一脸焦灼的娄太尉:“娄世伯,事急从权。请您马上派人去找三样东西:一要至少十年以上的陈年烈酒,二要未曾沾过地的清明无根水,三要寻一截至少五十年份的雷击木心,磨些粉末带来!” 虽不知道公主寻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物件有何用处,但事关自己女儿的生死,又见公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焦急之色,娄太尉赶忙躬身应了声‘老夫亲自去办’,便匆匆转身安排人手,不敢有片刻延误。 娄太尉刚走,江芙诗便快步走到床边,小心掀开娄冰菱手臂上的纱布。 原本细如发丝的裂口已扩成半指宽,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血水还在缓缓渗出,隐约能看到裂口深处有细微的银丝在蠕动,正是丝萝蛊的蛊虫在啃噬血肉。 第49章 她眉头紧锁,伸手探了探娄冰菱的体温,只觉一片冰凉,显然蛊毒已开始侵体。 好在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蓉蓉便提着药箱赶回,娄太尉也带着寻来的物件匆匆进门。江芙诗立刻让碧荷将娄冰菱扶坐起来,背后垫上软枕,又让蓉蓉用陈年烈酒擦拭银针。 她打开乌木盒,取出三枚最长的金针,先蘸了些盒中研磨好的驱虫草药粉,再对准娄冰菱后心的“灵台穴”“至阳穴”以及手腕的“内关穴”快速刺入。 金针入穴的瞬间,娄冰菱喉间溢出一声轻哼,原本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裂口处的银丝蠕动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蓉蓉,取清明无根水,调一勺雷击木心粉末,给冰凌灌下去。” 江芙诗一边说着,一边转动金针,感受着穴位下的脉象变化。 雷击木心能镇住蛊虫的凶性,无根水可引蛊毒往体表走,可以避免蛊虫继续啃噬心脉。 蓉蓉连忙照做,小心将药汁喂入娄冰菱口中。 不过片刻,娄冰菱的脸色便透出一丝血色,裂口处的渗血量也少了些。江芙诗见状,马上取出生肌散,小心翼翼敷在所有裂口上,再用干净纱布轻轻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芙诗松开紧绷的心神,顿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以手撑住床沿方才站稳,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探了探娄冰菱的脉搏,虽依旧虚弱,但那股阴邪的滞涩感已消失,往平稳的方向恢复。 门外,娄太尉等得心急如焚,双手背在身后不停踱步,耳朵一直贴着门板听动静,猛然听见开门声,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凑了上来。 “殿下,小女她……?” 江芙诗说:“性命已无大碍,但需静养。这三日本宫会守在这里,娄世伯只需让人每日准备新鲜的无根水和烈酒即可,切勿让外人进内院,免得惊扰蛊虫反扑。” 娄太尉闻言,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眼眶又红了,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湿意,对着她深深作揖:“多谢殿下救小女性命,大恩大德,娄家没齿难忘!” 江芙诗微微侧身避过全礼,低声道:“世伯借一步说话。” 两人移至隔壁僻静的书房。江芙诗先开口,神色凝重。 “本宫知您心中有许多疑问,比如本宫为何懂得太医院都不懂的医术,又为何能认出这古怪的病症。” 说的没错,娄太尉的确泛起了疑惑。 皇家公主虽会学些基础药理,却绝不可能精通解蛊之术,正想开口询问,又听她说: “玉荷能得以回宫,全靠当年太尉大人,力排众议,以袍泽旧情的身份私下向父皇进言,痛陈帝女流落民间之弊与寻回血脉之利,这份恩情,本宫一直记在心里,未曾忘记。” 娄太尉躬身:“殿下言重了,您本是皇家血脉,寻回帝女本就是臣的本分,何况陛下与臣曾有袍泽之谊,臣怎容殿下在外漂泊?当年之事,不值一提。” 江芙诗摆摆手:“本宫跟您说这些,不是为了论恩情。”她摇了摇头,蹙起眉宇,“只是想让大人帮忙对今日之事保密,切勿在外传扬本宫懂医术之事。这些年,皇后与玉瑶在宫中步步紧逼,若此事被她们知晓,只怕……冰菱今日之祸,便是玉荷明日之灾。” 娄太尉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凶险,神色一凛,郑重承诺:“殿下放心,今日府中上下,臣必严令封口,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江芙诗点了点头,这才将话题引回核心:“依本宫判断,冰菱并非患病,而是被人下了‘丝萝蛊’。此蛊阴毒,产于苗疆,中原罕见,寻常医者根本无从辨识。” 娄太尉大骇,脸上血色褪尽:“苗疆蛊毒?我娄家向来与苗疆毫无瓜葛,是何人如此歹毒,要对小女下此毒手?” 江芙诗眉头紧锁,她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娄冰菱怎地会惹上苗疆人,无奈长叹:“目前只能先针对冰凌最近的往来探查一番,有无可疑之处。” 娄太尉也是这个想法,他面色凝重地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这便去查,定要将那包藏祸心之人揪出来!” …… 瑶光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熏人,玉瑶正慵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由红缨剥着晶莹的葡萄,听着心腹探子低声禀报。 “什么,你是说,公主府最近一切入如常?”玉瑶猛地坐直身体,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 “回禀殿下,属下谨遵您的吩咐,这段时日,日日在公主府外严密监视,确认公主府内外平静,并无请医问药之举,反而是娄太尉的府上近日车马频繁,其女似染重疾,连玉荷公主也亲自前去探望了数回。” 玉瑶拧起眉心,对旁边的乌垠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跟本宫拍胸脯保证,‘丝萝蛊’万无一失,定能让那贱人受尽折磨而死吗?怎地她如今还活蹦乱跳,一点事没有?” 乌垠赶紧上前一步解释:“殿下息怒!‘丝萝蛊’乃我族秘传,阴毒无比,中蛊之人七日内必体裂失血而亡,绝无生还可能。除非……除非有高人能解此蛊。” 一直垂首跪地的探子此时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殿下,虽然玉荷公主无事,但听说那太尉千金确实病得蹊跷,症状骇人,娄府连连请了几日太医,似乎都束手无策。” 玉瑶一愣。 话说那日茶会,玉荷的位置和娄冰菱的挨在一起,眼下玉荷没事,难不成…… 第35章 公主,不见了。…… 是了是了, 所以这段时间玉荷才会老往娄冰菱那儿跑。 因为真正中了蛊毒的人,是娄冰菱! 正思忖着,那厢宫女来报, 皇后来了。 自从知道玉瑶梦魇是遭人下毒暗害之后,皇后便把瑶光殿中的宫人里外查了底朝天,结果竟然毫无发现,这让她心中更添了一层隐忧。 玉瑶叹了口气,将那日茶会本想给玉荷下‘丝萝蛊’,却误让娄冰菱中蛊的事一五一十告知皇后, 语气里满是不甘:“都怪那娄冰菱多事,非要凑到玉荷身边, 如今不仅没伤到玉荷,还浪费了一次机会。” 皇后听了,神色淡淡:“无妨, 来日方长。再说了, 一个太尉之女罢了,死了也是她命薄。” “且那娄太尉在朝中, 一向与靖国公府对立,不知多少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你外祖父争执, 这次,就算是提前收点利息。” 玉瑶还是有些不甘,主要‘丝萝蛊’难得,下手机会也不容易寻:“可母后,那玉荷……女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不急。”皇后轻拍她的手背。 瞧见旁边还站着个身着靛蓝苗疆服饰、腰间挂着一串古怪银饰的男人,皇后问:“你就是那看出瑶儿并非梦魇而是遭人投毒的苗人?” 乌垠赶紧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正是小的乌垠,蒙公主殿下不弃, 让小的为殿下效力。” 皇后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曹彰莫名发病、浑身溃烂的蹊跷事,沉声道:“你既能看出公主是中毒,那能否分辨一个人是患病,还是中了其他邪门的东西?” 乌垠语气自信:“回娘娘,世间百毒千蛊,症状各异,但在小人眼中,自有脉络可循。是病是毒,一探便知。” “好。”皇后下令道:“那你明日便到靖国公府上一趟,就说是奉本宫之命,去查看曹彰的病情。务必要弄清,他是否被人下了毒。” “是!” 玉瑶不解:“曹表哥?他不是病很久了吗?母后,为什么忽然要查他的事?” 皇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凝重:“因为母后总觉得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不简单,如果最后证实曹彰真的是遭人投毒,那么很可能,和给你下毒的都是同一人。” “且此人毒术高超,能瞒过太医院,行事又如此隐秘,潜伏在暗处,必是心腹大患。所以母后定要查个清清楚楚,将他连根拔起!” 得了皇后命令的乌垠来到靖国公府。 躺在床上的曹彰形容枯槁,面色是一种诡异的青灰,嘴唇干裂爆皮,露在锦被外的手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暗色斑痕。 乌垠先是问了问曹彰发病的症状,又仔细查看了他手背、脖颈处的皮肤,并掰开他的眼睑观察瞳色,最后才屏息凝神,探上他的脉。 指尖下的脉搏时急时缓,杂乱无章,更有一股阴寒的滞涩感盘踞在经络深处,与寻常病症的虚浮无力截然不同。脉象沉疴如此,却隐带金石锐气,没跑了,这哪是什怪病,分明就是被人投了毒。 虽是想通了这一点,他却一点不敢声张,假装“只是偶感邪祟”安抚了靖国公夫妇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宫,将这事一五一十告知皇后,让皇后定夺。 第50章 “当真?你可探仔细了?”皇后气的拍案而起,双眼冒火。 乌垠赶忙跪下,恭谨回话:“娘娘,小的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我们苗疆一族自幼与百毒千蛊为伴,对此等阴损之物最为敏感,绝不会错。这世间有一味极其刁钻的毒药,名为‘天青枯荣粉’,中毒者初期时冷时热,继而脏腑渐衰,肌肤现枯败之斑,形销骨立,状若油尽灯枯。曹二公子的症状,与记载中一模一样啊!” “岂有此理!”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目瞪圆:“曹彰是本宫亲侄,靖国公府的嫡孙,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他下此毒手!” “娘娘。”乌垠又道:“害曹二公子与玉瑶公主的毒,都极为刁钻隐秘,非精通此道者不能为。小的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若要查,需从他们二人都接触过的人开始查起。”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凝神沉思起来。 玉瑶在宫中深居,平日里只与宫妃、世家小姐往来;曹彰虽在市井走动,却也只跟勋贵子弟、商铺掌柜打交道。要说他们二人都有接触的人……莫非是…… 一旁的孙嬷嬷说道:“娘娘,老奴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玉荷公主回宫之前,其生母蕙妃早逝,据说收养她的正是一位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您说,有没有可能……她在那时便学了些什么?” 皇后心头一跳。 是了,所有人都当她是个无知无依的民间孤女,却从未深究过她那十年的市井生活! “孙嬷嬷,你亲自安排得力人手,速去玉荷的流落之地,给本宫查个一清二楚,看她到底有没有学过那些阴私手段!”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 皇后这厢派人查着,前朝却忽然传来急报。 穹勒族可汗敖牧,以“晟朝边境官员屡次刁难穹勒族纳贡队伍,不仅故意拖延验收贡品,还私自扣压穹勒族献给晟朝皇帝的‘雪狼皮、鹿茸’等珍贵物产,甚至纵容兵卒劫掠边境牧民的牛羊”为由,突然率领三万骑兵突袭边境,连破三座城池。 如今两军在北朔关外胶着,穹勒族骑兵骁勇善战,又熟悉草原地形,几番交战下来,竟是略占上风;而晟朝边防军久未征战,粮草补给又跟不上,兵力也远逊于对方,实力微弱,已接连退守两道防线,急盼朝廷派兵支援。 这一场突发的战事如同巨石投湖,在朝堂与市井间引发轩然大波。主战主和两派每日在朝堂上争执不休。市井里百姓人人自危,生怕战火蔓延到京城,连往日热闹的酒楼茶馆,都少了几分喧嚣。 然而,这些关乎国运的喧嚣与恐慌,都被牢牢隔绝在公主府与太尉府的高墙之外,丝毫没有影响江芙诗为好友解毒疗伤的脚步。 她时常往来太尉府,起初几日娄冰菱伤势沉重,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身上的裂口在她的调理下已不再渗血,开始收口。 约莫过了四五日,娄冰菱虽神志仍不甚清醒,气息也微弱,但终于能偶尔睁开双眼。 这日,江芙诗照常来到太尉府内室,见娄冰菱气色稍好,正被碧荷小心翼翼地扶着在床头坐起,准备为她更换伤口上的生肌散。 看到她来,娄冰菱眼眶立马红了,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嘴唇翕动,却虚弱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快躺好,别动。”江芙诗快步上前按住她,“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仔细将养,这些虚礼统统免了。” 娄冰菱依言靠回软枕上,泪水终于滚落,声音细弱:“殿下……救命之恩,冰菱……无以为报。” “若非殿下赠与的那颗还魂丹,只怕冰菱现在,早已是一抹白灰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江芙诗给她掖了掖被角,又温言安抚了几句。待她情绪稍定,才问起她发病前后有无接触异常的人或物。 娄冰菱凝神思索片刻,如实道来,只说那日从宫中茶会回来后,当夜沐浴时便觉肌肤刺痛,次日就开始出现这些骇人的裂口。 江芙诗眸色微沉。 临走前,她仔细叮嘱了碧荷一番用药的细节,安顿好娄冰菱后,便从府中告辞离开。谁知刚走出内院仪门,却在一处回廊下,遇上了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谢知遥。 只见他衣衫略显凌乱,眼下带着青黑,见到她便深深一揖。 “殿下,臣知此举唐突。但娄小姐之病,臣心忧如焚。恳请殿下,若能转达只字片语,或告知她病情实况,臣感激不尽。” 如今朝堂正因战事焦头烂额,谢知遥身为左相之子,定是公务繁剧,却能抛下紧要事务在此苦候,可见对冰菱确是一片真心。 江芙诗语气缓和了些,道:“谢公子请起。冰菱方才已能坐起说话,伤口也在愈合,性命已然无碍,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你的关心,本宫会代为转达。” 谢知遥闻言,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眼中竟泛起一丝水光,再次深深行礼:“如此……臣便放心了。多谢殿下告知,此恩臣铭记于心。” 待出了太尉府,江芙诗刚上马车,还未来得及说去哪儿,车壁被人用剑敲响,咚咚咚三声。 她头都没抬:“何事?” 车窗外传来湛霄的声音:“殿下,有个探子跟了我们好几天。” 江芙诗猛地掀开车帘,瞪他:“好几天?怎么现在才说?” 湛霄有理有据,语调清冷:“前几日殿下为娄小姐病情忧心,属下不想以此事烦扰。再者,一个小小探子,属下自信能完全掌控,翻不起风浪。” “你倒是体贴。”江芙诗略显娇嗔地向他投去一撇,接着又说。 “暂不用打草惊蛇,留着。” 说完这话,她转头对着车夫说:“去趟西市的锦绣阁,本宫要选几匹新到的江南云锦。” 待马车驶到布庄门口,江芙诗让车夫在门口等候,自己提着裙摆走进布庄,悄悄从布庄后院的侧门离开,坐上另外安排好的青篷马车,驶向长公主的府邸。 这番动作落在探子眼里,还以为她只是寻常的逛街采买,并未起疑。 长公主的府邸坐落在京城东郊的“玉澜苑”,远离市井喧嚣,府邸外种满了玉兰树,此时虽已入冬,枝头无花,但树干挺拔,透着几分清幽贵气,与宫中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 江芙诗提前打发了人给长公主府的管事送了信,说“有要事求见长公主”,所以刚到地方,府门便被打开,管事亲自迎了出来,对着她躬身行礼:“玉荷殿下,长公主已在正厅等候您了,请随老奴来。” 花厅里,长公主正斜倚在软榻上,逗弄着一只白毛鹦鹉。 “你这丫头,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姑姑,还带了礼物?瞧你手里拎的,像是城西‘福记’的杏仁酥?” 江芙诗走上前,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对着长公主施了一礼:“皇姑安好。侄女今日来,确实带了您爱吃的杏仁酥,但更重要的,是想请求皇姑帮我一个忙。” “哦?”长公主挑眉,身子微微前倾,眼神带着几分好奇,“你向来万事不求人,今日倒主动开口了,什么事能让你求到本宫身上?” 江芙诗深吸一口气。 “其一,侄女想让皇姑帮忙查查,那日迎冬典上表演的苗疆伶人的去向,其二,便是想让皇姑透露一下,皇后或者玉瑶最近的动静。” 江羽笑容淡淡,并未立刻接话,只端起手边的霁蓝釉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呷了一口。 “这第一点倒是不难,就是这第二……皇后和玉瑶的动静本宫怎能知晓?” 江芙诗抬起眼,双眸清亮,毫不避讳地迎上江羽审视的目光:“皇姑执掌宫务多年,在宫中根基深厚,若说连这点耳目都没有,侄女是万万不信的。” 江羽又笑了,这回是带着几分了然与欣赏的笑,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身子微微前倾。 “你这丫头,看着柔弱清冷,实际这心里门儿清,脑子还清醒。外界总传言你体弱无权,是个可怜人,但本宫看,你这份隐忍和洞察,比许多人都要强得多。” 江芙诗闻言,知道这是摊牌的时刻,便也不再掩饰,起身对着长公主郑重一福。 “皇姑明鉴。若非形势所迫,走投无路,侄女如有其他法子,定不会麻烦姑姑。眼下姑姑是侄女在宫中唯一可信赖依靠的长辈,侄女只能冒昧请求姑姑相助。” 她稍作停顿,轻声叹息:“不瞒皇姑,侄女的闺中好友娄冰菱身中奇毒,乃是苗疆‘丝萝蛊’。侄女怀疑,此蛊本是玉瑶欲对侄女下手,结果阴差阳错,让娄冰菱替侄女受了这无妄之灾。且侄女身边近日有探子监视,行踪鬼祟,侄女也怀疑是玉瑶或皇后的手笔。” 第51章 “皇后势力庞大,树大根深,侄女势单力薄,实在不是对手。” 江羽静静听完,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几下。 良久—— “你要本宫如何帮你?” 江芙诗挺直腰杆,掷地有声:“恳请皇姑相助查明真相。若最终证据确凿,证实确是玉瑶所为,侄女愿倾尽全力,为姑姑效力,共同扳倒皇后,以绝后患。” …… 转眼冬至。 依照京城旧俗,此日昼最短而夜最长,需以灯火驱散阴霾,祈愿长夜光明,因而城中会举办盛大的冬至灯节,万人空巷。 往年此时,江芙诗都会以‘与民同乐、感受烟火气’为由,向宫中报备后,轻车简从前去观灯。 今年亦不例外,她一早便按例给府中上下发放了丰厚的节日赏赐,又特意吩咐厨房用腊肉、萝卜和花生为馅,制作了南边传来的‘咸圆子’,分与众人食用,取个团圆暖和的好兆头。府中一时笑语盈盈,充满了节日的暖意。 柳梓得了两匹上等的湖蓝色绸缎,还有一串沉甸甸的碎银子,正高高兴兴地把赏赐往自己房里搬,路过庭院时,转眼瞧见湛霄独自立在廊下,望着手中那碗热气腾腾的咸圆子出神,以为他是被这丰厚的赏赐和府中温情惊呆了,便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没见过这阵势是吧?我跟你说,我们殿下,那真的是人美心善,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哪家主子过节封赏像我们殿下这般丰厚又体贴?不仅有银子绸缎,连吃食都想着我们,这咸圆子我尝了,皮薄馅足,比我家娘做的还香!” 湛霄淡淡应了一句嗯。 其实他并不是震惊封赏,而是那碗所有仆从都被分到的咸圆子,和记忆里某个冬至的味道,竟有几分重合。 湛霄十岁时为了赚钱给三娘买药,曾到一户富商家里做短工。 也是冬至那日,主家欢天喜地吃着团圆饭,他却因搬运货物时不小心蹭脏了管家衣袍,被罚跪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看着一碗本该属于他的、早已冰凉的咸圆子被倒进泔水桶。 柳梓的滔滔不绝打断他的思绪,只听柳梓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 “唉,可惜啊,殿下身体娇弱,又无母家可靠,京中那些世家子弟个个都是势利眼,眼里只有玉瑶公主背后的权势。而我们殿下……未来不知是何前途,万一被送去和亲远嫁,那等着她的,就是举目无亲、任人摆布的凄苦日子了。” 湛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将碗中最后一口圆子咽下,暖意从喉间一路沉入心底,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入了夜,江芙诗便乘着车出府了,来到位于朱雀大街最高处的“望仙楼”。这里是看烟火的最佳位置,不止是她,许多世家勋贵也聚在此处。作为公主,她的位置被安排在了最好的顶层。 站在这里眺望远方,夜幕被绚烂的烟火一次次点亮,流光溢彩,映衬出江芙诗清澈眼眸中的点点星火,也映出身后男人沉默而伟岸的身影。 雪夜寒冷,湛霄除了穿着惯常的墨色劲装,还披了一件厚实的黑色貂袄,正是今日公主府赏下的冬至节礼。 他本来就身形挺拔如松,这大氅更是显得他整个人气势沉凝,仿佛与这寒冷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在烟火最盛时,那光亮才会短暂地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看完烟火,江芙诗又兴冲冲地想趁着夜色去楼下的灯市逛逛,却被湛霄横臂拦了下来。 “殿下想去哪儿?” 江芙诗指了指楼下灯火如昼、人声鼎沸的长街,“自然是下去逛逛。在楼上看着,终究是隔了一层,有什么趣味?” “不可。”湛霄声音低沉:“下方人流过于密集,龙蛇混杂,视线极易被阻隔。若有突发状况,属下难以护殿下周全。” 江芙诗蹙起眉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她每年都盼着这片刻的自在,那种感觉就像是久困池中的鱼重回江河。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万千百姓之中,无人识得她公主身份,只当是个寻常女子的短暂自由,定要亲身融入其中,感受那带着烟火气的体温与喧嚣,才算尽兴。 她试图从他身侧绕过:“本宫小心些便是,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吗?” 湛霄脚步微移,再次稳稳挡在她身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让开。”江芙诗语气微沉。 湛霄沉默地与她僵持片刻,夜风拂过,吹动他额角几缕未被束起的黑发,也吹动她绣着暗纹的广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她故作愠怒的脸上停留一瞬,终是退了一步。 “下方东南角有座石桥,视野开阔。若殿下遇险,可前往该处。”他抬剑指了指位置,又说:“登高望远,属下会留在望仙楼顶层,便于锁定殿下位置,”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江芙诗懒声道:“知道了。” 到了长街,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摊贩,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江芙诗如同出了笼的雀鸟,兴致勃勃地穿梭其间,被她带出来的青黛、紫苏、蓉蓉三人,皆被她这难得的活泼感染,纷纷笑着跟在她身后。 又遇到一个摆摊的杂耍艺人,正表演着口中喷火的绝技,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火光腾起,映亮了一张张兴奋的脸。 江芙诗抬起头,望向高耸的望仙楼顶层。 可惜太高,夜色太深,她根本看不见湛霄,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作甚,有没有在看着她。 她悄声跟三人说了几句,然后趁着戏法艺人再次喷吐火焰、众人视线被最亮的火光吸引的瞬间,将手中的一个狐狸面具迅速戴在脸上,身子一矮,灵巧地从人群缝隙中溜了出去,一路小跑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口。 停下时,已是气喘吁吁。她扶着墙壁,回头望了一眼依旧喧闹的长街方向,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恼意——那人明明说了会在高处看着,竟当真一步也不跟来么?她倒要看看,自己这般凭空消失,他究竟要多久才能寻到。 火光消失,围观群众发出满足的赞叹,人群开始流动。 望仙楼上的湛霄却在那一刻瞳孔骤缩,周身气息瞬间冰寒。 公主,不见了。 第36章 他的手指稳稳地包裹住她…… 江芙诗躲在黝黑巷中, 待喘息稍定、眼睛适应了暗处的光线才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食物馊腐的酸臭气。巷子深处传来醉汉含糊的呓语与鼾声,她回首借着微光一看, 发现这似乎是某家酒楼的后巷,许多衣衫不整的汉子正东倒西歪地靠坐在墙根醒酒。 不多时,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眯着眼,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过来。 “哎哟喂,哪儿来的这么曼妙的小娘子啊?来……来陪爷喝一杯……”他打着酒嗝,伸出脏污的手就要来抓她的衣袖。 “啊, 别碰我——”江芙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脊背抵上冰冷潮湿的墙壁。 这也太倒霉了,她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江芙诗心里暗自懊恼,念头刚转完, 就想着从醉汉另一侧绕开赶紧脱身。 可没等她迈步, 那醉汉就踉跄着晃了晃身子,正好堵死了她的去路。 眼看对方的脏手又要伸过来, 江芙诗哪还敢耽搁,转身就往巷子更深处跑, 只盼着能快点甩开这麻烦。 巷子两侧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酒桶和货箱,情急之下,她瞧见几个垒在一起的空酒桶间有一道狭窄缝隙,也顾不上体面,侧身便钻了进去,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屏住呼吸,想着等那醉汉寻不见人离开了再出去。 结果那醉汉竟如此不依不饶, 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酒桶,嘴里还嘟囔着:“跑……跑哪儿去了?小娘子别躲了,爷又不会吃了你……” 江芙诗蜷缩在酒桶缝隙里,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不敢太重,耳边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只粗糙的手忽然搭上了她藏身酒桶的边缘。 “啊!”她下意识想要惊呼,反应过来后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将后续所有的惊叫死死按回喉咙深处,只余下一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眸。 那只欲掀开酒桶的手腕,被另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黑色护腕的大手死死钳住。下一秒,醉汉杀猪般的惨嚎划破夜空,随即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遮挡在她面前的空酒桶被轻轻移开,清冷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出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影。 是湛霄。 江芙诗猛地抬头,看到湛霄的瞬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鼻尖也泛酸,方才的恐惧与委屈马上翻涌上来,让她连话都说不完整,哽咽着唤了句。 第52章 “湛霄……” 她还以为,是那些醉鬼找到她了。 “没事了。”他朝她伸出手。 男人掌心宽厚而干燥,布满了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却异常温暖。甫一握住,那坚定的力道便让江芙诗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了些许。 他的手指稳稳地包裹住她微颤的指尖,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顺着相触的皮肤缓缓传递过来,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 他小心地将她从酒桶的缝隙中搀扶出来。 待她站定,湛霄后退半步,维持着恭敬却疏离的姿态,声音低沉:“殿下以后,莫要再这般无故玩失踪了。” 他这话,明显是知道自己刚才是故意试探他,江芙诗有点难为情,吸了吸鼻子后,又被她找到了好借口。 “不试试你,怎知在这等危机时刻,你能不能真有本事护本宫周全?” 湛霄沉默地盯着她,江芙诗不甘示弱地回望,却在摇曳的月色里,似乎瞥见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现在,”他缓缓开口,“殿下试出来了?” 江芙诗嘴硬道:“勉勉强强。” 两人一前一后从巷子里出来,与正焦急寻找的青黛三人汇合。 她们个个脸色发白,都快急哭了——方才公主给她们每人分别派了差事将她们支开,谁承想一转眼的功夫殿下就不见了踪影。 “殿下您去哪儿了?真是吓坏奴婢了!”青黛快步上前,声音还带着哭腔,“您这衣裳怎么脏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芙诗借着整理微乱的鬓发掩饰心虚,轻描淡写道:“无事,方才人多,不小心被挤到一旁,沾了些灰而已。” 经此一遭,江芙诗也失了继续游玩的兴致。主仆几人又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略走了走,买了些精巧的吃食和小玩意,便登车返回公主府了。 马车刚在府门口停稳,便见灯笼摇曳的光晕下立着一位面目姣好的男子。 定睛一看,江芙诗认出,是在长公主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面首。 男子自称“慕云”,平日专为长公主打理些私密事务,江芙诗心知必有要事,便不动声色地将他请进内堂。 许是面首做久了,慕云的体态动作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柔媚风流体态,说话时眼波流转,身子也越靠越近。 江芙诗正仔细听着他带来的消息,侍立一旁的湛霄却冷不丁上前,隔在两人之间。 慕云身子一僵,脸上的柔媚笑意瞬间淡了大半,随即眼尾一挑,带着几分嗔怪与挑衅,轻飘飘地瞥了湛霄一眼,却在对上那双冰冷无波的眸子时,心头莫名一悸,终究是没敢再上前,只悻悻地用绢帕掩了掩唇角。 江芙诗拧眉道:“你的意思是,玉瑶将那群苗疆人秘密收为己用了?” 慕云点点头,又道:“正是。人如今就藏在西郊的一处别院里,由玉瑶公主的心腹看守着。”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冒昧问问,玉荷殿下是否出身于汴港?” 江芙诗眸光一凝,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何有此一问?” 慕云说:“我们的人探查到,皇后派出了精干人马前往汴港。具体查证何事尚不明确,但结合方向与殿下您的背景,大概率是去查您流落民间时的底细了。” 江芙诗闻言大惊失色,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四肢瞬间冰凉,整个人怔在座位上。 “殿下?殿下?”慕云唤道。 江芙诗回过神,看了他一眼,随即招青黛准备笔墨。 “有劳慕云公子稍等片刻,本宫需亲笔修书一封,望你务必当面交予长公主殿下。” 与此同时,凤仪宫。 皇后听了探子的情报,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真是那个贱人!”她凤目圆睁,胸口气得剧烈起伏,“本宫真是小看她了!医毒双绝,针灸圣手……原来瑶儿莫名的病症,曹彰久治不愈的怪疾,都源自于她!” 玉瑶在一旁听得此言,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姣好的面容都扭曲了,“什么痒症,什么梦魇,原来都是她搞的鬼!” 她此刻才将过往种种不适与玉荷联系在一起,恨意更添三分。 “母后,”她扯着皇后的衣袖,语气狠戾,“女儿现在就带人冲进公主府,将她碎尸万段!” 虽在气头上,但皇后尚存一丝理智,她按住女儿的手,沉声道:“那贱胚子今时不同往日,身边那个侍卫武功深不可测,连三皇子的亲卫统领卞晨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如今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得知玉荷找来这么厉害的帮手时,她其实私下派了不少人去查这个人的底细。 本以为能查出他是哪家势力的暗线,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结果查来查去,此人履历干净得像张白纸,只说是镖局出身,走南闯北练出了一身功夫。 玉瑶咬着唇,还是不服气:“难道就这么放过她?她给我下毒,让女儿受尽折磨,现在身上还留有去不掉的疤痕!” “这样的痛苦,我要让玉荷十倍奉还,让她生不如死!” 皇后眸中寒光闪烁,摆了摆手:“上回皇陵一事,收尾得太过仓促,现场留下的痕迹虽清理了,但陛下心思缜密,未必没看出端倪。这时候再对玉荷下手,若再出半点差错……” 对了,”皇后又厉声吩咐,“这事先瞒下来,暂不知会靖国公府,免得父亲大人一时忌恨乱了方寸。现在,还不是对玉荷下手的最佳时机。” 她转向玉瑶,语气凝重:“你近日也需收敛性子,不仅不能动手,还要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若让玉荷察觉我们已经知情,她必有防备,再想动手就难了。” 玉瑶虽心有不甘,但在皇后凌厉的目光下,终究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女儿知道了。” 就在皇后苦思破局之策时,前朝传来战事吃紧的消息。 穹勒族攻势凶猛,北朔关连连告急。 皇后在凤仪宫中听着前线的急报,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 忽然一个绝妙的计策浮上心头。 她当即前往面圣,以情真意切的姿态向皇帝进言:“陛下,北境战事吃紧,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臣妾愿率领后宫嫔妃与皇室女眷,前往皇家寺院斋戒三日,为国祈福,愿边疆战事早日平息,将士凯旋。” 为国祈福本是常例,加之战事当前,皇帝正需此举安定民心,并未多问便准了。于是乎,一行皇家女眷便依制前往京郊的皇家寺院。 皇家寺院位于京城以西三十里的灵觉山,寺宇庄严,松柏环绕,是历代皇室祈福的清静之地。 江芙诗被安排住在寺院东侧的“清音阁”,与玉瑶的院子仅一墙之隔。 寺院的住持双手合十,对着她恭敬说道:“公主殿下,此次皇家祈福为女眷专场,寺内清净之地,烦请男士暂且在山门外的客舍等候,待祈福仪式结束后再入内伴驾。” 江芙诗便让湛霄依礼退至外院等候。 这一整个灵觉山寺院内院,此刻居住的都是皇家女眷,确实不见任何男丁身影。 祈福的第一天,她跟着所有人一起祈福,入夜,便回清音阁歇息。 夤夜。寺内的钟声早已歇了,大多数院落都熄了灯,唯有皇后住的“静思院”还亮着烛火。 皇后正坐在软榻上喝茶,玉瑶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眼底藏着期待:“母后,您让孙嬷嬷去安排的事,都妥当了吗?那玉荷住的清音阁,真的好动手?” 刚巧孙嬷嬷也从外间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寺院的简易地图,躬身回话:“老奴都准备好了。佛堂四周的灭火水桶已经悄悄换了空桶,那湛霄也被支开住在山门外的客舍。” 听闻此言,皇后放下了杯子,将计划细细道与玉瑶。 她是打算在祈福最后一夜纵火,将玉荷活活烧死在佛堂。届时皇上问起,便说玉荷感念边境将士艰辛,甘愿自焚献国,以自身性命为战事祈福。 且‘自焚’时,寺里上下僧众都亲眼所见,众口一词,即便后续陛下派人严查,也绝查不到她们母女头上。 玉瑶眼睛发亮,唇角勾起笑意,脑中浮现出玉荷在火中痛苦挣扎的模样。 祈福第二天,江芙诗依旧平静地参与所有仪式。 到了第三天,她照常完成晚课,返回清音阁歇息。 夜深人静。 窗外的黑影观察了半刻,见屋内烛火渐弱,床上似乎有人安睡,便使了个眼色给同伴,随即趁着夜色悄无声息闯了进去,用浸了迷药的帕子一把捂住床上人的嘴巴,连拖带拽地地裹着被子扛了出去。 第53章 山中寒冷,夜色深浓,风刮过松林呜呜作响,不多时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细小的雪粒落在地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那黑影将人扔入佛堂后,迅速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早已堆好的干松枝。 松枝被提前浇过灯油,遇火就燃,火光在雪夜中缓缓亮起,过了好一会才蔓延到佛堂的木柱上,火舌渐渐舔舐着房梁。 直到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才有人惊声叫喊:“走水了!佛堂走水了!快救火啊!” 静思院中的皇后听到外面混乱的脚步声,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旁边的孙嬷嬷适时上前,语气带着谄媚:“想那玉荷现在被困在佛堂里,这么大的火,又没灭火桶,想必再没有这么好的命,能从里面逃出来了。” 皇后冷哼一声:“小贱胚子,把命丢在佛堂里,还能落个“为国祈福”的虚名,算便宜她了!” 孙嬷嬷道:“娘娘仁厚。” 又是等了许久,直到外面的哭喊声和救火声渐渐弱了些,皇后才慢悠悠地起身,理了理衣摆出门,装模作样地拦住一个慌慌张张跑过的小尼师,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佛堂里可有其他人?” 小尼师哭丧着脸:“有、有人、听说都烧的不成人形了……” 皇后缓步来到佛堂,只见佛堂已经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木头还冒着青烟,雪落在火烬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清了清嗓子,正想按照事先编好的话说:“玉荷公主自焚献国,用自身性命为边境战事祈福”,却听旁边忽然响起一道令她惊悚的声音: “这佛堂怎么会突然走水?” 皇后猛地回头,浑身的血液瞬间僵住。 来人竟是本应烧死在佛堂的玉荷! 此时此刻,玉荷就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穿着常服,头发整齐,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沾到,毫发无伤。 皇后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在佛堂里吗?” 江芙诗恍若无辜:“母后,您在说什么呀?儿臣住在清音阁,又不是歇在佛堂过夜。” 她盯着皇后看,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母后莫不是被这火灾吓着了,心神不宁?要不然让寺中师太熬碗安神汤?” 正说着,那厢从佛堂里抬出一个人。 那人浑身焦黑,头发被烧得卷曲,脸上还沾着灰烬,僧侣上前探了探鼻息,发现尚有呼吸,仔细辨认了片刻,随即大惊失色地呼喊道:“是玉瑶公主!是玉瑶公主啊!” 听到“玉瑶公主”四个字,皇后的脑子“嗡”的一声,踉跄着扑上前,一把抓住僧侣的衣袖,声音嘶哑:“你说什么?那是瑶儿?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会在里面!”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冷静些!”僧侣被她抓得胳膊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能急声劝道,“公主还有气息,得赶紧让太医诊治,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皇后不可置信地朝被抬在门板上的人看了眼,尽管那人面目全非,但她还是认出了那半块未被完全焚毁的蟠龙玉佩,正是她亲手为玉瑶系上的生辰礼。 竟真是她的瑶儿! “啊——瑶儿,我的瑶儿!”她发出惊天呐喊,随即眼前一黑,直直地晕了过去。 “娘娘!娘娘您醒醒啊!”孙嬷嬷扑到皇后身边,抱着她的身体哭喊,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周围的宫女也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想将皇后扶起来。 混乱中,有人跑去传信请太医,有人守着皇后和玉瑶,佛堂前的雪地里,哭喊声、慌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格外刺耳。 江芙诗漠然看着这一切,眼底没有半分波澜,随即转身回到了自己所在的清音阁。 推开门,却见江羽已经坐在桌前,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淡笑道:“你这招‘偷梁换柱’,倒是做得干净利落。皇后机关算尽,到头来烧的是自己的女儿,也算是报应。” 江芙诗朝她施了一礼:“多谢姑姑帮忙,若不是您让寺里的人配合,玉荷也没办法顺利将玉瑶换进佛堂。” 自从得知玉瑶安排探子在她身边跟着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表演。 表演自己中计,表演自己不设防,终于引蛇出洞,等到了她们动手的这一刻。 她猜到皇后会对她下手,因为皇后去查了她的底细,知道从前这些莫名其妙的病都是她所为,以皇后的性格,她能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直不下手。 所以将计就计,先是利用长公主的耳目,观察到寺院里灭火水桶被换等细微变化,而后在皇后行动之前,抢先派人迷晕了玉瑶,将她调换到清音阁。所以被投入火海的,自然是玉瑶本人。 江羽问道:“玉瑶情况如何?” “尚有一气。” 轻轻吹开茶沫,江羽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那也足够了。皇后视女如命,此事定让她心脉大损,痛不欲生。” “而且这事还是皇后‘亲手’策划并执行的,任她想栽赃给我们都无处下口,只能自食苦果。” “你这招,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芙诗无奈一笑:“自保罢了。” 江羽又说:“经此一役,皇后势力必受重创,不过皇后的背后还有曹家。” 江芙诗眸光沉静,语气却斩钉截铁:“事已至此,已无转圜余地。侄女唯有继续向前,将他们连根拔起,方能有一线生机。” …… 当夜,皇后又哭又闹,状若疯魔,惊动了整个寺院。所有留宿的妃嫔皆被唤去静思院劝慰,江芙诗也跟着去了,不过略站片刻,全了个礼数便回。 回到清音阁,江芙诗被那厢隐隐传来的哭声吵得辗转难眠,正拥被坐在榻上,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 她心下诧异,寺中规矩森严,分明不许男子踏入内院,不由蹙眉低问:“你怎地进来了?” 湛霄立于阶下,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山寺刚经变故,守卫混乱。属下放心不下,特来确认殿下是否无恙。” 他披着那件玄色大氅,身形在雪夜中显得愈发挺拔伟岸。 江芙诗望着他,心头莫名一安,长吁一气。 “暂且无事。” 语罢,又想起他寒毒发作时的模样,不由轻声问道:“你体内的寒症……近日可还发作?” “劳殿下挂心,无妨。” “那就好。”近来风波不断,她实在无暇翻阅医典,江芙诗幽幽叹气:“虽一时无根治之法,但本宫定会为你寻个缓解之道。” 湛霄闻言,反应平淡,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波澜,他说:“殿下不必为属下费心。” 一阵寒风卷着雪沫吹入廊下,江芙诗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衫。 湛霄的话音顿了顿,侧身半步挡住了那道风口。他没有再看她,转而投向深沉的雪夜:“雪夜风大,殿下早些歇息。” 江芙诗微微颔首,扫了眼他的肩上落雪:“嗯……” 眼见他要走,她唤住了他:“天无绝人之路,纵使真有命悬一线那日,本宫也定会将你从阎王手中夺回。” 背对着她的男人脚步微滞,未再言语,只默然向她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玄色身影悄然没入纷飞的雪幕之中。 第37章 江芙诗对湛霄说:“把上…… 玉瑶在太医的连夜救治下暂时稳住了伤势, 虽然勉强捡回一条命,但全身烧伤面积过半,尤其是脸和手臂, 皮肤溃烂不堪,容貌尽毁,连太医都私下说,就算痊愈,也再难恢复往日模样。 皇后又哭又闹,在玉瑶的床前哭到神志不清, 可哭到极致,反而清醒了几分。 她心里门儿清, 这事不经查,每一样都能牵扯出自己,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瞧见玉瑶如今奄奄一息的状态, 她心疼得肝颤, 却只能咬着牙让人往御前报:玉瑶公主感念边境将士艰辛,甘愿于佛前焚身祈福, 虽未殒命,却也身受重伤, 望陛下垂怜。 皇帝闻奏,既惊且叹,下旨厚赏以示抚慰。皇后接过赏赐,回宫后便因伤心过度与这番违心的煎熬,彻底病倒了。 …… 得益于江芙诗炼制的生肌散,娄冰菱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能下床走动说话了。 这日江芙诗前来探望,娄冰菱正在院中慢慢散步。玉瑶自焚一事轰动京城, 连她这卧病在闺中的人也知晓了,刚关切地问了两句,江芙诗便垂下了眼眸。 “说到底,这事怪我。”江芙诗神色哀伤,“她本是想给我下蛊,阴差阳错却害了你。” 第54章 听见她这么说,又联想到玉瑶蹊跷的“自焚”,娄冰菱顿时明白过半——这哪里是什么意外,分明是玉荷殿下为她讨回的公道。 她当即抓住江芙诗的手,眼中满是担忧:“殿下为了我,如此与皇后一党不死不休,只怕她们日后会更加疯狂地报复……” “即便没有你的事,本宫与她们,也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江芙诗牵着她在廊中坐下,娄冰菱眼中泛起泪光,“那日后,冰菱便与殿下共进退。” 飞雪在屋檐下簌簌落下,几片雪花被风卷着飘进廊内,落在两人衣摆上,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 “有件事,本宫一直未曾告诉你……”江芙诗顿了顿,终是将自己精通医毒之术的事坦然相告,末了郑重叮嘱:“日后若再察觉身体有异,切莫独自硬撑,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不料,娄冰菱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了然地微微一笑:“其实冰凌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殿下不说,冰凌便从不追问,殿下做事,自有殿下的道理。” 二人又在廊下说了会儿体己话,见天色不早,江芙诗才起驾回府。坐在轿辇上,她依旧捧着一卷医书,就着窗边透入的天光细细研读。 翻遍了手中能找到的医典,倒真让她找着一个名为‘赤阳融雪’的古方,或许能缓解湛霄的寒毒之苦。但此法子极为凶险,需以至阳至烈的药力强行冲击经脉,稍有不慎便可能适得其反,令寒毒加剧。 回到府中,她立刻提笔修书,将所需的一应珍稀药材仔细列出,遣心腹之人速速送往长公主的玉澜苑,恳请相助。 信才送去,玉澜苑那厢便有了回音。不出几日,一个贴着封条的锦盒便送到了江芙诗手中,里面正是她所列的全部药材,品质皆为上乘。 尤其是那赤阳藤,通体赤红如血,触手温润,隐隐散发着燥热之气,正是年份极足的上品。 她吩咐蓉蓉,把赤阳藤仔细切碎备用,让厨房那边用最大的锅灶烧上满满几锅热水。接着,又让下人立刻收拾出暖阁,准备数个烤火的铜盆,在屋内四角堆满银丝炭,务必保证室温炽热如盛夏。 随后,她亲自将其他几味辅药按古方顺序投入药钵研磨,又备好金针、汗巾、清水等一应物品。 忙完这一切,她将湛霄喊了进来。 “把上衣脱掉。” 湛霄身形明显一僵,向来平静的眸子闪过一丝清晰的愕然,定定地看向她。 江芙诗低头整理着金针,半响没听见动静,转过头看他,却见他仍立在原地,唇线紧抿。 “殿下身份尊贵,何必为属下……做到如此地步。” 金针在烛火上缓缓燎过,江芙诗眼也未抬,“本宫行事,只问该不该,不分贵与贱。你既是本宫的人,我自当尽力。” “脱衣吧。”她语气转为不容置喙,“药材皆是本宫从长公主处求来的珍品,莫要浪费了这番苦心。” 见他仍是不动,江芙诗终是抬眼望向他,放缓了声音:“此法名为‘赤阳融雪’,虽不能根除寒毒,但能缓解蚀骨之痛,可令你好受些。本宫不愿见你每次发作都那般煎熬,更不愿见你日渐被寒毒损耗生机。” 说罢,她背过身,刻意放缓了呼吸,留出时间让他更衣。 “赤阳融雪”之法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否则寒气反噬,后果不堪设想。她来到门口,对着守在外面的柳梓低声吩咐:“接下来的六个时辰,务必守好暖阁,任何人不得惊扰。” 交代完毕,返回暖阁时,湛霄已脱下上衣,精壮的上身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疤,旧伤叠着新伤,触目惊心。 江芙诗匆匆扫了眼,双腮瞬间泛红,连忙移开视线,假装是被室内的热气熏得,强作镇定地吩咐:“你坐于浴桶中,一会儿本宫会将药汁倒入,切记不要随意挪动。” 那浴桶是特意改过的样式,桶底灌满药汤,最底下预留了通风口,下方早已架好银丝炭生火,能始终保持桶中药汤温度。待湛霄坐定后,炽热的药汤蒸汽会慢慢弥漫开来,逐渐打开他全身的毛孔,让药力顺着毛孔渗入经脉。 握着盛着赤阳藤药汁的陶壶走近,江芙诗用指尖先在桶沿试了试温度,才缓缓将药汁淋入桶中,白雾瞬间腾起,辛辣的暖意裹着药香漫过桶沿,先是轻轻拂过湛霄的手臂,又慢慢往上攀,顺着脖颈绕到耳后,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水汽很快将他额前的黑发打湿。 拿起备好的银针,江芙诗定了定神,“接下来本宫会在你背上行针,过程会有些许刺痛,若实在难忍……” “无妨。”湛霄打断她,“殿下尽管施为。” 第一针落在至阳穴。 湛霄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宽阔的背脊骤然泛起薄汗,让俯身调整银针角度的江芙诗能清晰感受到他皮肤下奔流的抵抗。 那是他体内盘踞的寒毒在疯狂反扑。 她不敢怠慢,第二针、第三针接连落下,精准刺入神道、灵台二穴。汗水顺着她额角滑落,她却无暇擦拭。 当第五针刺入筋缩穴时,湛霄终于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背上几处大穴周围,竟开始凝结出细密的白色冰晶。 江芙诗心头一紧。 这正是古籍中记载的“寒毒外显”之兆。 “再忍一忍。”她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手法却愈发迅疾。当第九针落在悬枢穴时,异变陡生。 湛霄猛地向前一倾,吐出一口暗紫色的淤血。那血液落在桶沿,竟发出“滋滋”轻响,瞬间凝结成冰。 几乎是同时,江芙诗迅速取出最后一根金针,精准刺入他颈后的大椎穴。这一针仿佛打开了某个闸口,他周身毛孔竟渗出细密的黑色血珠,触之冰寒刺骨。 她立即取出备好的药酒,倒在棉布上,轻轻擦拭他背上的污血。当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两人俱是一颤。 接下来,还剩最后一步了。 江芙诗稳住微颤的指尖,小心捻转着拔出背上的银针,眼中满是担忧:“你需在桶中静坐满六个时辰,让药力彻底化开。时辰未到,绝不可起身运功,否则寒毒反噬,前功尽弃,切记!” 与此同时,另一边。 皇后伤心过度,缠绵病榻数日后,终于神志清醒了些。靖国公府闻讯,由曹老夫人携长媳王氏递牌子入宫探视。 凤仪宫内,皇后床前,曹老夫人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娘娘,我苦命的儿啊……”她看着皇后憔悴的容颜,心疼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王氏也在一旁默默垂泪,用帕子不住地拭着眼角。 皇后见到母亲,多日的委屈与悲痛尽数涌上心头,伏在母亲怀中失声痛哭。 “母亲……母亲……”她哽咽着,几乎喘不上气,“玉瑶她……她的脸……全毁了!往后可怎么办啊!” 曹老夫人连连叹气,拍着皇后的背安抚:“我的儿,娘知道你心里苦,瑶儿是娘看着长大的,娘这心也跟刀绞似的,可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挺住啊!” 她语气带着万分急切与郑重:“娘娘,勿要再伤心了,身子要紧,你在,瑶儿和三皇子就还有指望。你在,我们曹家在宫里就还有主心骨,曹家的荣光,还指着您在宫里撑着,您要是垮了,瑶儿和三皇子可怎么办?那起子小人更要得意了!” 皇后哭了许久,才勉强抬起头,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死死抓住曹老夫人的手腕:“玉荷,都是玉荷,都是那个贱人!” 她尖声怒骂着,“母亲,曹彰并非染病,而是被人所害!是玉荷,是那个贱人下的毒手!” “什么!”曹老夫人与王氏俱是浑身一震,面露骇然。 “千真万确!”皇后咬着牙,气息不稳却语速极快,“那苗人乌垠亲口断定,曹彰是中了名为‘天青枯荣粉’的奇毒,本宫派人去查了,那贱人流落民间时,跟着个江湖郎中学了不止医术,还有这些阴毒手段,是她,一定是她!” 曹老夫人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想起曹彰之前说过,他曾在街头与玉荷公主起过争执,还被对方暗算了一把,当时只当是小冲突,想必就是因为这件事,那丫头才怀恨在心,对彰儿下了毒! “反了!真是反了!”曹老夫人怒不可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竟敢屡次三番算计到我曹家头上,伤我孙儿,害我外孙女,此仇不共戴天!” 第55章 “那玉荷看着柔弱,心思竟如此狠毒!”王氏捂嘴惊呼,想起曹彰如今形销骨立、仅靠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的模样,更是悲从中来。她转向皇后,急切道:“娘娘,她今日敢对彰儿、对瑶妹妹下手,明日就敢……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皇后喘着气,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是本宫错了,本宫当初就不该容她回宫,本以为是个可以拿捏的,不想竟是条毒蛇。” 她死死攥住曹老夫人的衣袖,“母亲,嫂嫂,你们一定要帮本宫……帮本宫除了这个祸害……” 话还没说完,皇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吓得孙嬷嬷赶紧找太医,曹老夫人等人见状,也不敢再多留,只得连忙告退。 张太医匆匆赶来,给皇后施针、喂药,折腾了半刻钟,皇后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不消片刻,三皇子赶了过来,一进门就快步走到床前。 瞧见儿子来了,皇后灰败的神色总算好了一丝。 现在玉瑶已经废了,她在宫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个儿子,三皇子若是倒了,她在后宫便再无立足之地。 三皇子握着皇后的手,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满是担忧:“母后,您身子好些了吗?儿臣听说您又咳得厉害。” 皇后摇了摇头,紧紧攥着他的手:“你一定要……一定要为你皇姐报仇啊,肯定是玉荷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把玉瑶给害了的。” “母后放心。”三皇子目光阴鸷,沉声应道,“儿臣心中有数,绝不会让皇姐白白受苦。” …… 曹老夫人返回靖国公府,当即把宫中听闻的一切告诉了靖国公,一同在场的,还有曹彰的哥哥曹锐。 与曹彰的游手好闲不同,曹锐是在京畿大营任职的昭武校尉,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带队巡边,此刻才刚赶回京城。 之前他就收到家里的信,知道弟弟一事,原以为是得了什么怪病,没想到竟是遭人蓄意投毒所害。 “我儿才弱冠之年,就被那毒妇害得缠绵病榻、形同废人,”王氏掩面痛哭,“这让我往后可怎么活啊!” 曹老夫人亦是满面悲愤,重重一顿拐杖:“那玉荷大小是个公主,就算是民间找回来的,也挂着皇家名号。如今仅凭皇后娘娘在宫里周旋,咱们曹家若是贸然动手,如何能占得先机?万一落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反而会连累全家。” 靖国公也面色铁青,负手在厅中来回踱步,沉吟不语。 一时间,厅内只余王氏压抑的啜泣声,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岂有此理!”曹锐拍案而起,坚木桌案应声裂开一道碎纹。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字字皆从齿缝间迸出: “不过是个民间找回来的野种,竟敢欺我曹家至此!伤我弟,害我玉瑶表妹,此仇不报,我曹锐誓不为人!” 他转身便朝外走,周身杀气凛然。靖国公沉声喝问:“你要去何处?” “去公主府!”曹锐头也不回,一把抓起立在门边的长刀,“今夜便要那毒妇血债血偿!” “给我站住!”靖国公厉声喝止,“你可知那玉荷身边得了个厉害帮手?今年迎冬典上,此人竟一招就打败了三皇子的亲卫统领卞晨,你如此贸然前去,万一……” 曹锐冷嗤一声,回身对祖父抱拳行礼,脸上尽是轻蔑与狂傲: “祖父何必长他人志气,卞晨之流,不过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花架子。锐儿在边关巡防,刀口舔血,杀的都是真鞑子!” 他“铮”地一声将长刀半拔出鞘,寒光映着他狠戾的眉眼,“饶他有几分武功,但在孙儿这口染血刀下,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 雪夜冷寂,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坠落,将朱红廊柱与青灰飞檐染成一片素白。江芙诗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微感酸涩的眉心,看了眼滴漏,还有一刻钟就满六个时辰了。 她起身来到暖阁,轻轻推门,内里雾气弥漫,浓重的药味与炭火气交织,闷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湛霄双目紧闭,眉峰却不再因痛苦而紧蹙,呼吸平稳,像是沉睡。她放轻动作,借着跳跃的烛火,仔细瞧着他的眉宇。 水汽氤氲中,他面容沉静,更显得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自有一番历经风霜磨砺后、沉静下来的气宇轩昂。几缕墨发被汗水与蒸汽浸湿,贴在他棱角分明的颊边。 嗯……的确是相当英俊,身材也结实强壮,怪不得府里那些小丫鬟都偷偷来看他。 就是这浑身的旧伤,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怎会年纪轻轻就落得一身疤痕?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要不要研究一下祛疤的方子? 念头刚起,江芙诗便轻轻摇头,眼下还是先解了寒毒要紧。 门外不知怎地忽然嘈杂起来,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呵斥声,紧接着便是金铁交击的锐响,还夹杂着几声短促的闷哼,像是有人被打倒在地,动静越来越近,连窗棂都隐约能感受到震动,原本安静的庭院瞬间被打破。 江芙诗心头一凛,瞬间皱起眉头,打开一条窗缝往外看去,只见远处人影晃动,雪光与刀光交错闪烁,其余看不清楚。 难道是有什么人闯入府了? 她小心翼翼把窗阖上,隔绝了寒风与喧嚣,回头看了一眼湛霄,确认他未被惊扰,才赶紧走出暖阁,仔细把门锁紧来到前院,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青黛匆匆跑来,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带着颤:“殿下,是曹府的曹小将军,带着人硬闯进来了,柳统领他们正在前面拦着,已经……已经见血了!” 不待江芙诗多想,一道嚣张的男声已破空而来,裹挟着凛冽的杀气,瞬间撕裂了公主府的宁静—— “本官接到密报,有穹勒族细作藏匿公主府中!所有人等,原地跪伏受查,违令者——斩!” 江芙诗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着戎装的曹锐立在院中积雪之上,身后是一群眼神凶悍、刀剑出鞘的曹府家兵,与公主府侍卫紧张地对峙着。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惊怒,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挡在暖阁门前,纤细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挺得笔直,目光如冰:“曹校尉!你身为朝廷命官,竟敢无旨带兵夜闯本宫府邸,视皇家威严于何地?该当何罪!” “呵!”曹锐冷笑一声,长刀斜指地面。 “末将接到密报,有穹勒族细作潜入公主府,身上携有边防布防图,事关边境安危,末将职责所在,即刻便要入府搜查!若有阻拦,视同通敌!” 江芙诗真是要气笑了,这借口找得可真是冠冕堂皇。 她寸步不让,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好一个‘职责所在’!你口口声声细作,证据何在?密报来源为何?若无真凭实据,便是诬告!本宫看你不是来捉细作,是来寻衅的!” 曹锐不耐烦地挥刀上前一步,杀气腾腾:“少废话!这公主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给本官滚开搜身!阻拦者——杀无赦!” “本宫在此,”江芙诗眸光森然,周身隐隐散发出不逊于对方的威压,“看谁敢动!” 曹锐眼中凶光毕露,彻底撕下伪装:“那就休怪末将——得罪了!” “给我搜!”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家兵如饿虎扑食般涌上,与公主府的侍卫立刻扭打在一起,刀光剑影,场面瞬间失控。 江芙诗被紫苏和蓉蓉护着连连后退,却仍厉声喝道:“曹锐,你敢!” 曹锐步步紧逼,脸上尽是残忍的得意:“殿下身边这些侍女,也全要绑走细细审问,谁知道细作是不是就藏在她们中间。” 说罢,他就指挥手下去抓扯蓉蓉和青黛。 江芙诗目眦欲裂,正要不顾一切上前阻拦,却见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只茶杯,精准地击中曹锐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曹锐手腕猛地一垂,五指不受控地松开,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 “哐当” 一声砸在雪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连地面都似震了震。 众人惊骇望去,只见一抹黑色身影自空中翩然落下,衣袂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一脚踹中了曹锐的心窝,直接将他踹的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了院中的石灯,呕出一口鲜血,一时竟爬不起来。 身影落地,激起一片碎雪。 来人仅随意披着一件墨色外袍,襟口微敞,露出紧实的胸膛,显是匆忙而至。如墨的长发未束,在凛冽的寒风中狂舞,映着那张冷峻如霜的脸。 第56章 不是湛霄又是谁。 ----------------------- 作者有话说:- 单机码字好痛苦,求灌溉,求评论,求包养[空碗][爆哭] 第38章 湛霄压向江芙诗的肩膀。…… 曹锐在家兵的搀扶下勉强站起, 只觉胸口剧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他呲牙咧嘴地瞪着面前这个坏他好事的男人,皱起眉头, 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只见那人沉默地挡在公主身前,墨色中衣松垮地披着,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汗珠顺着紧实的肌理往下滑落,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微光。分明是刚从浴中仓促而出,连发梢都还滴着水, 可那双眼睛冷得像千年寒潭,只淡淡一扫, 就让在场的众人心尖一颤。 “湛霄。” 两个字,砸在雪地里,比冰还硬。 曹锐眯起眼, 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不过是一护卫而已, 竟有这般气场,甚至还敢当众对自己动手。 想起祖父叮嘱过的话, 曹锐心头掠过一丝忌惮,可胸口的剧痛与被折辱的怒火很快压过了那点顾虑, 眼神瞬间变得阴狠。 “找死!”他啐出一口血沫,反手夺过身旁家兵的一把钢刀。随即暴喝一声,双臂青筋暴起,钢刀携着千钧之力朝湛霄当头劈下,刀风凌厉,竟将飘落的雪花都斩成两半! 湛霄手无寸铁,却见他不退反进,足尖轻点地面积雪, 踢起一截被雪压断的枯枝落入掌中。就在钢刀即将临头的瞬间,他手腕微转,枯枝竟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钢刀力道最弱的刀脊之上! “铮——”一声脆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曹锐只觉一股阴寒霸道的劲力顺着刀身直透臂骨,整条手臂瞬间酸麻难当,钢刀险些再次脱手。他踉跄着连退三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已尽是骇然之色。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眼前之人武功路数诡异狠辣,绝非凡俗护卫,曹锐把持长刀,强忍手臂剧痛,双手重新握紧刀柄,刀尖微微发颤地指向湛霄。 “杀你的人。”湛霄口吻淡淡。 “呵!”曹锐梗着脖子,脸上满是不屑:“杀我?就凭你?” 他可是京畿大营的昭武校尉,眼前之人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侍卫,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况且这里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手握钢刀,竟连对方一根枯枝都敌不过,这要是传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臂骨的酸麻,猛地踏碎脚下积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护卫,看刀!” 钢刀带着破风之声直刺湛霄心口,这一招他用了十成力道,誓要将对方捅个对穿。 湛霄侧身避开刀锋,足尖在雪地上一旋,身影瞬间绕到曹锐身后,枯枝快如闪电地抵住他后心。 曹锐惊觉不对,想转身回防,却被枯枝上传来的阴寒劲力逼得气血翻涌。他咬牙挥刀往后劈,湛霄却早一步抬脚,踹在他膝弯处——曹锐“噗通”一声单膝跪地,钢刀脱手飞出,插在雪地里嗡嗡作响。 不等他挣扎起身,湛霄已上前一步,枯枝锋利的断口抵住他的脖颈,刺破皮肤,渗出血珠,只要再进半寸,必喉管洞穿! 曹锐浑身僵直,冷汗立马浸透内衫,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抬眼望去,湛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漂浮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就在这时,江芙诗迈出一步,挡在了湛霄身前:“曹校尉,你无旨擅闯公主府、刀伤侍卫在先,我这护卫是自卫反击。你脸上的伤,不过是小小惩戒。本宫不怕明说,此事即便告到御前,那也是你理亏三分!” 曹锐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喉间的枯枝。他今晚前来,不过只是想找个由头闹事立威,并未真想与公主府不死不休,谁知这公主府竟藏着如此厉害的角色,再缠斗下去,自己铁定讨不到半分好处,搞不好还要把命留在这里。 “今夜……算你狠!”他猛地后撤一步脱离枯枝范围,对着家兵嘶声吼道:“我们撤!” 随着曹锐一声令下,曹府家兵狼狈地抬起兵器,搀扶着受伤的同伴,接二连三地慌忙退去,只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和斑驳血痕。 青黛连忙上前扶住江芙诗微微发颤的手臂,后怕道:“殿下,您没事吧?这帮煞星可算走了……” 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襟,江芙诗急切看向那个伫立在雪中的身影。 只见湛霄朝她迈出一步,墨色中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湿润的发丝贴在英挺的脸颊旁。他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下一秒,他整个人猛地一晃,直直地朝前倒了下来,压向江芙诗的肩膀。 “湛霄!” 江芙诗惊呼一声,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他宽厚的肩膀。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搂住他的脖颈,只觉得那体温灼热得吓人。 “湛霄?湛霄?”她轻拍他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柳梓见状急忙上前,架起湛霄的胳膊将人扶进内殿。将他安置在榻上后,江芙诗立刻搭上他的腕脉。比起上一次冰封万里般的沉寂,这回的脉象虽仍紊乱虚弱,寒气肆虐,但底子里竟隐隐透出一丝生机,仿佛坚冰下终于有暖流开始涌动。 好在留治的时辰已过,湛霄只是因为刚治疗完就强行运功对敌,导致气血逆行,身体一时撑不住昏厥过去,并无性命之忧。 她唤来蓉蓉,吩咐她去熬制固本培元的汤药,给湛霄灌下去,待药力化开便能缓过来。 忙完这一切,江芙诗才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角的细汗。却见紫苏正用一种欲言又止的古怪眼神盯着她看。 “怎么了?” 紫苏抿了抿唇,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您与湛护卫在暖阁内待了整整六个时辰,如今他又这般模样出来……这若是传出去,怕是于您的清誉有损……” 今日一整天,侍女们只知道湛护卫和公主在暖阁内,却不知他们具体在做什么。如今见湛霄衣衫不整地昏迷着被扶出来,公主又这般焦急关切…… 江芙诗神色一凛,扫过室内众侍女,声音轻轻却威严十足:“今日之事,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出,本宫绝不轻饶。湛护卫是为护主而重伤,尔等当谨记在心。” 闻言,侍女尽数跪下,诚惶诚恐:“奴婢们明白,绝不敢妄议半句。” 青黛端了盆热水进来,打湿毛巾后为湛霄擦拭额角的冷汗,“今晚真是太惊险了,奴婢瞧那曹小将军的架势,分明是要来取人性命,好在湛护卫及时出现,一个人就把他们逼退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凝视着湛霄苍白的侧脸,江芙诗收紧指尖,紧握成拳。青黛说的没错,今夜的曹锐来势汹汹,弄得她这里人仰马翻,只怕是皇后一党已经按捺不住,要对她下死手了。 青黛轻声问她要不要用些宵夜,她却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什么也咽不下。 待殿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她颓然跌坐在案前。跳动的烛火将她摇曳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曹锐今夜虽退,可知时又会卷土重来? 哎—— 她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床榻之上,湛霄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墨发散开,衬得他剑眉英挺,江芙诗微微低头,凝神细听他那比常人微弱几分的呼吸,又担忧地搭上他的脉。 脉象沉涩,几不可察,内力运转的轨迹透着不寻常的凝实,让江芙诗心下忧虑更甚。 她下意识地抚上他的手臂,指尖掠过那些凹凸起伏的陈年伤疤,新伤旧痕纵横交错,又捏了捏他的指节,指腹传来的粗糙触感让她微微蹙眉,未曾留意到底下之人微微颤动的眼睫。 江芙诗疲惫地坐回案前,曹锐不是毛头小子,今夜他突然发难,想必是得了曹家的授意,皇后又因为玉瑶‘自焚’而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思绪翻腾间,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她终是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她身后,榻上的男人悄然睁开双眼,视线落在她单薄的后背上,见她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稳,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戴整齐后,轻轻拉开了房门。 正在门口守着的青黛和紫苏被开门声惊动,回过头,只见湛霄立于门内,神色虽仍倦怠,却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峻。 “殿下睡着了。” 青黛哦了一声,立马回神,迈步进屋,只见公主趴在案上,身上被人披了件玄色的男子外衫,睡得昏沉。 第57章 “殿下,殿下?” 被轻声唤醒的江芙诗迷茫地抬起头,第一眼便望向床榻——只见榻上空无一人。紫苏见状轻声回答:“湛护卫方才醒了,特吩咐奴婢们进来的。” 青黛问:“殿下,奴婢扶您去歇息吧?” “不。”江芙诗站起身,眼神恢复清明,“你们立刻去把本宫药圃里的土全部翻整一遍,将所有药材根茎尽数掩埋,不得留下一丝痕迹。” 说完这话,她又快步走进寝殿内室,将自己这些年备出来的各类药材,分门别类,通通用油纸和布匹仔细包裹好,又让青黛拿来几只箱笼,一股脑装了进去,对她吩咐道: “天一亮,你就将这车东西送往长公主府上。对外便说,日前本宫身体不适,皇姑亲自前来探望,本宫心中感念。今日特备下一些养身补气的药材与精巧盆景,聊表谢意,望皇姑笑纳。” 话说这头。 曹彰带着一身狼狈回到曹家。 不料靖国公曹嵩竟还未就寝,见他回来,瞧他脸上的挫败与伤痕,似乎并无多少意外。 曹锐神色怯怯,对靖国公躬身行礼:“祖父……” 靖国公鼻哼一声:“吃亏了?” “是孙儿低估了那女人,”曹锐咬牙道,“没想到她身边竟有如此高手护卫……” “但就这么放过玉荷,孙儿实在不甘!” 见他犹自愤愤,靖国公拂袖坐下,苍老的脸上掠过狠厉之色:“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害得彰儿卧床不起,又害得玉瑶殿下容颜受损,就连娘娘,如今也忧思过度,卧病在床。此仇不报,我曹家颜面何存?” 听他这么说,曹锐立时明白了什么,眼神一亮:“莫非……祖父已有主意?” 靖国公端起茶盏,冷声道:“且等明日好戏。” …… 翌日。 一道圣旨急宣江芙诗入宫。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凝重得令人窒息。她抵达时,靖国公与曹锐已然垂首立在堂下,俨然是下了朝就在此等候。 她敛衣跪下行礼,姿态恭谨:“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却并未第一时间唤她起来,而是问道:“曹校尉奏报,称你阻拦他追查潜入京中的穹勒细作,还纵容护卫伤他,可有此事?” 江芙诗立即抬头,眼中适时流露出惊愕:“父皇明鉴,昨夜曹校尉确实率兵前来,口称追查细作,却拿不出任何凭证,儿臣身为公主,岂能任由外人无凭无据便搜查府邸?” 曹锐却却抢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末将确是为追查细作、保卫边防而至公主府。然公主百般阻挠,其侍卫更是武力相抗,末将不禁怀疑,公主府是否真有不可告人之秘,才如此惧怕搜查!” 江芙诗心头一凛,果然不出她所料,曹家竟反咬一口,将昨夜之事扭曲成她心虚抗法。她定了定神,声音清越:“曹校尉此言差矣。非是本宫阻挠,而是你无旨擅闯、无证拿人。若人人皆可空口指证、随意搜查公主府,天家威严何在,国法纲纪何存?” 这时,靖国公缓缓出列,向皇帝躬身一礼,语气沉痛却字字诛心:“陛下,老臣并非不信公主,只是边防之事关系国本,宁可查错,不可放过。公主若心中坦荡,何妨让曹锐一查,既可证公主清白,亦可安边关将士之心啊。” 江芙诗转向皇帝,目光坚定:“父皇,曹校尉与靖国公口口声声细作,不知人证物证何在?若仅凭一句‘怀疑’便可肆意搜查宗室府邸,今日是儿臣,明日又当是谁?还请父皇明断!” 皇帝沉吟不语,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曹锐见状,心下一横,再度跪倒,声音悲愤:“陛下!臣……还有一事,不得不奏,臣弟曹彰身中奇毒,至今缠绵病榻。而在此之前,曹彰曾与玉荷殿下于街头偶有冲突,之后便一病不起,臣日前得到线索,玉荷殿下从前在民间流落时,曾……曾学过毒术!” 此言一出,江芙诗面色骤然一白。座上的皇帝也明显一怔,眉头紧紧蹙起,他沉声唤道:“玉荷?” 江芙诗立即跪下,声音微颤:“曹公子之病,太医院皆有脉案。若真是中毒,为何当日无人查出?如今时隔已久,曹校尉却凭空臆测,将莫须有之罪强加于儿臣。儿臣在民间是学过几个字,认得几味草药,但这‘医毒双绝’的本事,以及隔着重重宫墙毒害一位国公府公子的能耐,儿臣实在没有。” 她略抬眼帘,目光凛然地扫过曹锐:“况且那日冲突,起因是曹公子在街头强抢民女,儿臣路见不平,出手制止。那民女被儿臣收做奴婢,如今就在府中近前伺候,父皇若不信,大可以召她入宫,一问便知。” 一直沉默的靖国公此刻终于上前一步,他并未看江芙诗,而是向着皇帝深深一揖,老泪纵横: “陛下!老臣……老臣自知孙儿顽劣,或有冲撞公主之处。但他如今形销骨立,生不如死,为人祖父者,实在心如刀割!公主殿下既通晓药理,老臣恳请陛下,能否请公主殿下施以援手,无论能否救治,我曹家都感念恩德……若殿下不愿,老臣……老臣也别无他法了!” 江芙诗闻言,脸上瞬间布满惊愕与难以置信,她转向皇帝,眼中已盈满屈辱的泪光:“父皇!靖国公此言,是要坐实儿臣毒害曹公子的罪名吗?” 她再次深深叩首:“儿臣再说一次,太医院脉案为证,儿臣不通医术,更不识毒物!曹公子当日当街强抢民女、与江湖人争执皆是事实,国公府不去追查这些线索,却偏要揪着儿臣在民间为了活命认得的几株野菜苦苦相逼……这究竟是真心想救孙儿,还是非要寻个由头,将这项莫须有的罪名扣死在儿臣头上?” 她抬起泪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若父皇亦认为儿臣有嫌疑,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将儿臣禁足宫中,同时派遣三司会同太医院,彻查曹公子病倒前一月内所有饮食往来、接触人事!儿臣愿在宫中静待调查结果,以示清白!” 皇帝沉吟不语,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 “玉荷。” “儿臣在。” “既然靖国公疑你,你又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那便遣人去你公主府上看上一看,也好堵住这悠悠众口。” 江芙诗深深叩首:“儿臣遵旨,谢父皇明鉴。” 一旁的曹锐闻言,立刻抱拳,声音洪亮:“末将请命,愿协同办案人员一同前往,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于是乎,浩浩荡荡的搜查队伍便由刑部官员带领,在曹锐及其亲兵的“陪同”下,来到了公主府。 江芙诗一早便被留于宫中,如今府上能做主的,便只剩下……众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在这非常时刻,这位与公主“关系匪浅”的男人,无形中成了公主府的主心骨。 湛霄立于府门正中,身形如岳,挡住了众人去路。 为首的刑部官员上前,向他出示了搜查文书,说明陛下旨意。 曹锐神气上前,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 “请问是查什么?”湛霄问。 那刑部官员清了清嗓子:“奉旨搜查,凡与边防细作、或曹彰公子中毒一事可能相关之物证,皆在搜查之列。” 只见他们分成几小队,由公主府的下人领着,往各处院落散去。湛霄靠近柳梓,耳语了几句,紧接着柳梓便提刀离开,身影迅速没入廊庑之后。 众人找了许久,一无所获。一队人马过来汇报道:“并无发现,但今日一早,玉荷公主遣人送了一车东西去往长公主府上。” “速去长公主府核查!”曹锐立刻下令,眼中精光闪闪,自觉抓住了关键,转而对着湛霄冷嘲热讽:“怎么,莫非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急着送到长公主府上藏匿?” 湛霄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未曾听见。 不多时,那被打发前往长公主府的人连滚带爬地回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个清晰的红掌印,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曹锐脸色一沉。 那人哭丧着脸:“被、被打出来了……长公主府的人说,说……除非陛下亲下圣旨,否则谁敢惊扰长公主府邸,格杀勿论!长公主还让人传话,那物件只是玉荷殿下送予她的谢礼,若曹家疑心到她头上,她不介意亲自上殿,与靖国公当面对质。” 曹锐气得鼻孔翕张,却也不敢真去触长公主的霉头,毕竟长公主威名赫赫,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他们曹家眼下还不敢与之正面冲突。 他焦躁地环视着井然有序、一无所获的公主府,目光最终落在了后院的方向。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又转为阴鸷与狠决。 第58章 曹锐猛地转身,朝后院方向喊:“后院还没搜!都愣着干什么?给我仔细地搜,一草一木都不准放过!” 话音未落,他带来的一名亲兵便心领神会,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悄无声息地快步向后院潜去。 湛霄看了他一眼,面色沉静。 曹锐嫉恨他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你倒是沉得住气,只是不知,待会儿若真搜出什么来,玉荷公主怕是要被陛下打入天牢,不知她那副常年药养的身子骨,能不能熬得住天牢里的阴冷潮湿。” “哦,对了,”曹锐志得意满地补充:“我手下儿郎粗鄙,若是搜查时‘不小心’碰坏了公主殿下心爱的珠宝翡翠,或是窗边养的名贵花草,还望公主殿下多担待。毕竟比起‘通敌’的大罪,这点损失算不得什么。” 话音刚落,后院突然传来“锵”的一声兵刃相撞声。 众人闻声转头,快步赶往后院,只见柳梓正持剑与曹锐的亲兵缠斗。 柳梓招式利落,一脚踹在对方膝窝处,亲兵“噗通”跪倒在地,手中短刀也掉落在地,被柳梓上前一步用剑尖抵住了后颈,彻底没了反抗之力。 第39章 小巧的脸蛋托在掌心,还…… “启禀诸位大人。”柳梓声音洪亮, 高举着一封蜡封完好的信件:“此人行迹鬼祟,并未随大队搜查,反而潜入殿下书房, 正欲将此物塞入书案夹层时,被属下当场擒获!” 曹锐脸色剧变,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厉声质问:“你怎知他不是在从夹层中取出此物,而非放入?莫非你早已知道此物所在?” 被曹锐倒打一耙, 柳梓气的七窍生烟:“你!血口喷人!属下一直奉命暗中监视所有入府兵丁,亲眼见他鬼鬼祟祟取出此信, 正要塞入!” 说完他看向湛霄,眼中满是焦急与请示,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 曹锐见状, 心下稍定, 自觉抓住了破绽,语气更显咄咄逼人:“一面之词!谁能作证?我看就是你公主府监守自盗, 意图构陷!” 场面一时僵持。 一直沉默的湛霄,此刻才缓步上前, 他并未看那信件,而是望向随行的刑部官员与内侍。 “大人明鉴。” “若要自证清白,方法倒也简单。请大人即刻检查此信蜡封是否完好,再比对这名军士十指指甲缝中,可有新沾上的蜡屑。若他是取出信件,蜡封必损,指缝应无痕;若他是欲放入……结果如何,一想便知。” 那亲兵闻言, 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事关皇室公主的清白,刑部等人不敢怠慢,正准备依言上前查验。 曹锐忽然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那名亲兵,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这背主求荣的狗东西,竟敢利用搜查之名行此构陷之事,败坏公主清誉,离间天家与臣子,留你不得!” 就在曹锐剑尖即将刺下的瞬间,一道凌厉剑气猛地掠至近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劲风拂面,曹锐的佩剑便被一股巧劲击得脱手飞出,“铛啷”一声落在三步之外的地上。 湛霄斜睨他,稳如山岳,“不过是寻常查验,曹校尉何故如此心急?” “当着刑部诸位大人的面便要动手灭口,曹校尉是想掩盖什么?” 被当众截断,曹锐脸上青红交错。他死死盯着湛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然而,数息之后,他眼中的狂怒竟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而变成一种混杂着耻辱的冷静。 他不再看湛霄,而是猛地转身,对着刑部侍郎重重抱拳,单膝跪地。 “张侍郎!”曹锐大声道:“今日之事,皆是我曹锐御下不严、治军无方所致!这背主之徒虽行径卑劣,但归根结底,是我曹锐的过错!我无颜辩解,更不敢求陛下与公主宽宥!” 说罢,他竟反手抽出身旁另一名亲兵腰间的佩刀—— 寒光一闪! “呃啊——!” 一声痛呼,曹锐竟用刀锋在自己的左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官服。 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却强撑着对侍郎道:“曹锐……自请其罪,甘受军法,此人……交由大人发落,我曹府上下,绝无异议!” 一时间,满场皆惊。 湛霄冷眼旁观,并未再出声。 曹锐用自己的血,瞬间将一场阴谋构陷的大罪,扭转成了部下擅自行动、长官自责请罪的场面,这番偷天换日加“苦肉计”,刑部侍郎看在靖国公的面上,自然也只能顺水推舟。 果不其然,刑部侍郎顺势下令将那名亲兵收押,又“关切”地命人送曹锐去治伤,一场风波就此暂歇。 一场轰轰烈烈的搜查从清晨闹到日暮,最终一无所获地撤退。 一直等在宫中的江芙诗,直到酉时末,天色尽墨,才被皇帝身边的赵全亲自传旨,准许出宫。 她扶着青黛的手踏上轿撵时,才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背脊上,一片冰凉。 瞧她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青黛担忧地低声道:“殿下?您还好吗?” 江芙诗摇摇头,只觉得浑身乏力,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车上……可备了替换的衣裳?” 紫苏在一旁闻言,面露难色,小声回道:“入宫时匆忙,未曾准备。” 江芙诗疲惫地向后靠在软垫上闭目歇息,青黛端来温水让她润润喉,又一五一十地说起今日府内发生的事。 “幸好府里有湛护卫在,不然真是太可怕了。”青黛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奴婢瞧着那曹校尉最后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江芙诗闻言睁开眼,眸底一片疲惫、冰冷。 她想过搜查会出岔子,但没料到曹锐竟如此猖狂狠辣,敢在光天化日下行栽赃灭口之事。幸好湛霄心思缜密、武艺高强,方才护住了府邸周全。 待马车停靠在公主府,江芙诗一路快步返回寝殿,浑身汗湿的衣裳被冷风一吹,如同裹了一层冰甲,激得她微微发颤。 寝殿廊下,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一道身影拉得修长。 见到她归来,湛霄并未多言,抬手将一件狐裘地递到她面前。 江芙诗在台阶下停住脚步,抬眸看他。 廊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清那线条冷硬的下颌。青黛接过那件犹带体温的披风,仔细为她系好。厚重的狐裘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寒气,暖意缓缓包裹住她,声线因疲惫而沙哑:“今日多得有你周旋。” “分内之事。” 转入内殿,甫一进门,一股干燥的暖流扑面而来,驱散了最后一丝从外界带回的寒意。 殿内角落的银丝炭盆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芸香。这妥帖的安排,显然是在她回府前就已有人细心打点好。 换上柔软常服,整理好仪容走出内室,青黛又端来一盏热气腾腾的姜枣茶,轻声禀道:“殿下,这是湛护卫方才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下的,说是给您驱寒暖身。” 接过那温热的白瓷盏,双手捧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湿润了江芙诗微凉的脸颊。她踱步至殿门边,隔着珠帘,能看见那道玄色身影依旧守在外面,正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内侍清晰的通传声:“长公主殿下驾到——” 江芙诗心头一紧,立刻收敛了所有放松的神情,将手中的茶盏交还给青黛,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袖口,快步迎了出去。 二人在内厅的暖阁中落座,江羽一脸严肃,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御前对质究竟为何?你与曹家到底有过何种过节?” 事到如今,再隐瞒已是无益,江芙诗微吸一口气,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从曹彰当街强抢民女被自己阻拦,到曹彰怀恨在心,夜袭她落脚的客栈纵火报复,她迫于自保,才使计让曹彰中了'天青枯荣粉',致其如今奄奄一息。 “怪不得。”江羽了然,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曹家这番来势汹汹,本宫瞧着,不太像是为了玉瑶的事出头,毕竟明面上,玉瑶是‘为国自焚’,他们找不到由头发作。原是因曹彰之事,新仇旧恨叠在了一处。” 江芙诗又说起今日曹锐想构陷她,却被湛霄当场识破之事。 江羽听罢,嘴角勾起一抹冷嘲:“这事不会有下文。刑部侍郎是靖国公引荐的人,不可能真让火烧到曹家。只怕那亲卫,会在牢里莫名其妙死去,最终来个死无对证。” 江芙诗默然点头,深知江羽所言便是现实。 “既然如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江羽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静立一旁的湛霄,又转向江芙诗,声音压得极低,“找个机会,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第59章 江芙诗一听,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而江羽已经转向湛霄,直接发问:“若你出手,可有把握取得曹锐项上人头?” “十成把握。”湛霄平静看她,话锋一转。 “但是,此非上策。曹锐若在此时暴毙,所有人都会认定是殿下所为。皇上即便不动声色,心中也必生芥蒂。届时,殿下将更为被动。” “况且靖国公府树大根深,此时动曹锐,无异于打草惊蛇。” “皇姑。”江芙诗拉着江羽的手,语气恳切:“此事万万不可。曹锐若在这当口死了,怕是会引来更多祸事,如今时机未到,尚待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江羽看着她紧张的模样,脸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消散,化作一丝无奈的笑意,“行了,姑姑也就是气头上说说,岂会真这般鲁莽。” “你也折腾一天了,好好歇息吧。” 刚走出一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江羽问道:“对了。你既然熟识医理,有没有固本培元,重振雄风的方子?姑姑府里那几个不中用的,近来总是精神不济。” 江芙诗一听,脸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湛霄,羞赧地跺脚:“侄女的药是治病救人的,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羽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姑姑还真是行事毫无顾忌,这般私密话题也能随口道出,江芙诗兀自想着,脸上的热意还未完全消退,目光游移到一旁的男人身上。 瞬间,那令人面红耳赤的话题重回脑海。 湛霄的五感远超常人,定然是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了!思及此,她顿感浑身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咳咳……”她假意清了清嗓子:“夜色已深,这里无需伺候了,你且退下吧。” 湛霄闻声,姿态未见丝毫紧绷,反而比平日更松弛三分,只微微侧首。沉静的目光仿佛月下深潭,波澜不惊,却又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微妙的窘态。 “是。” 见他离去,江芙诗才像骤然卸下力气般,在座位上静了静。殿内烛火噼啪,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论家世与势力,靖国公府远超她这个没有母族支撑的公主,根基稳固得如同磐石。她不过是个空有封号的孤女,与之对抗,简直螳臂当车。 但现在事情已发展到这个地步,曹彰中毒、曹锐记恨,事情已无回旋之地。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越想越烦,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竟生出几分赌气般的念头。 干脆下次再有这种事,直接下毒毒翻他们算了,省得这般步步惊心。 这个念头让江芙诗心绪稍平,她起身走向寝殿深处,在枕下暗格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玉盒。 先前为防曹家人搜府,府上所有药材与她炼制的那些成品,都已送往长公主府暂存,唯独这“红天芒”,她实在担心有失,冒险留了下来。 红天芒十分难寻,只生于幽僻之地,可遇不可求。据《百草秘录》记载,它是解毒圣药,能克多种奇毒,若再搭配九星花,甚至可以炼制出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灵药。 按理说,若她能寻到九星花,与这红天芒搭配在一起,没准就能彻底化解湛霄体内的寒毒。 但九星花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只在海拔极高的高山之巅、雪线附近的岩石缝中生长,且十年方能开一次花,花期还只有短短三日。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也没听闻太医院或是内库中有这味药的存品。 连皇宫大内都没有,这天下还能从哪里寻得? 她心里没底,只觉得这希望渺茫得近乎没有。 可湛霄的病情已不宜再拖。 若她判断无误,他寒毒发作的周期大约是每十五日一次,待一段时间后,频率还会加快。他能撑到如今这个地步,想必发作频率早已增加过数次了。 若再找不到解决之法,他大概只剩一年左右的寿命,这已是最保守的估计。若是不保守…… 江芙诗不敢再往下想。只要一想到湛霄或许会在某天,如同上次那般毫无征兆地倒在她面前,气息渐渐微弱,身体冰冷,她就心脏发紧,连呼吸都觉得不畅快。 不怕不怕,现在还有时间,没准能有其他路可以走。她可以每日给湛霄把脉,精准确定他的脉象起伏与寒毒波动,再根据身体反馈一味一味试药,总能找到压制甚至化解的办法。 直到躺下床,她仍在忧心湛霄的病情,精神明明已困倦不堪,身体也疲惫到了极点,思绪却如同绷紧的弦,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看着跳动的烛火,她开始不受控地感到害怕,既担心曹家又会寻衅上门,搅得府中鸡飞狗跳,一时又忍不住去想,湛霄此刻在做什么? 索性披了件外衫起身,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悄悄打开一道缝隙。 飘雪纷飞的庭园中,穿着黑色狐裘的男人正在练剑,招式凌厉又流畅,随着飞舞的雪花起落,仿佛那些雪花不是来自天上,而是被他的剑锋牵引、随他的动作流转。 不知为何,原本惶惶不安的情绪,在见到他背影的那一刻便消散无踪。她无来由觉得,眼前的男人是可靠的,无论发生什么,即便是天塌下来,他都能稳稳接住。 依靠在窗边,缩在厚重的衣物里,江芙诗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渐渐沉重。就在她脑袋一歪,即将滑倒的瞬间,庭中练剑的男人已无声掠至身侧,伸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头。 小巧的脸蛋托在掌心,还没他的巴掌大。湛霄收回目光,将她扶好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为她掖好衣角,又掩上窗户,挡住了窗外呼啸的北风。 江芙诗就这样在窗边睡了一夜。第二日青黛进门时,吓得脸都白了,赶忙上前探她的额头:“殿下!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天气这般寒冷,您在这里睡着,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江芙诗揉了揉额角,她也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睡着,本只是打算看一眼湛霄便回去安寝,谁知……不过,她昨夜睡得极好,周身暖洋洋的,并未觉得寒冷,只将这归功于屋里的暖炉烧得旺。 洗漱后用过早膳,她便又翻开了医书。医书的外封早已被她撕下,换上了《女则》、《列女传》之类的封皮,与其他书籍一同摆放在书房的十余个巨大书架上。如此一来,任谁前来搜查,也绝不会发现这些竟是医书。 她一个方子一个方子地试,汤药熬了一碗又一碗,后来甚至架起一口小铜锅,专心致志地炼丹。 所有熬好的药、炼出的丹,都让湛霄按时服用了。她想通过他服药后的反应,细致观察寒毒的强弱变化,从中找到破解之法。 可每一次,他都是沉默着接过去,仰头喝下或吞下,既不抱怨药的苦味,也不主动说身体有什么感受,连眉峰都很少动一下。既不追问,也不评价。观察不到任何有用的反馈,让她倍感挫败。 临近年关,雪下得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花密密麻麻飘落在庭院里,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江芙诗守在咕嘟作响的铜炉旁,看着炉中跳跃的火光,屋子里药香四溢,连她的衣裳、发丝都浸透了这股苦涩的清香。 忽然一道黑压压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挡住了炉火把她映亮的光线。 抬眸一看,是湛霄。 她还以为他如往常一样是来请脉的。这段时日,湛霄除了巡视府邸、检查安防,剩余的时间几乎都在陪着她炼药。 “你先等会儿,今天的药还没好。时辰到了,我自会为你诊脉。” 然而,眼前之人却并未如往常般沉默坐下。他一动不动,只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殿下,没用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不必再徒劳了。” 江芙诗握着药匙的手一顿。 他看着她,继续道:“只要属下还用剑,这毒,便一日不会解。” 江芙诗愣住了,过了好久,才怔怔地反问:“……为什么?” 湛霄沉默了片刻。 窗外风雪声簌簌,衬得室内格外寂静。他垂眸看向自己执剑的右手,缓缓将掌心摊开。 “此毒名为‘寒髓蚀脉’。” “中毒者运功越深,寒毒反噬便越烈。修习的武功越高,毒性扎根便越深。” 他抬起眼,注视江芙诗:“属下的剑道,走的便是至寒至冽的路子。这身修为与寒毒早已同根同生。如同冰与雪,若要化去冰雪,除非烈日当空,将这一身修为也一并化去。” 江芙诗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第60章 “可是……”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心,指节发白,“总该有其他办法的。天下之大,未必就没有解决之法……” 湛霄垂眸,移向别处:“殿下若想试,属下自当配合。” 话虽如此,但江芙诗心知肚明。 这不过是一场希望渺茫的挣扎。 一道热意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眼前之人的身影瞬时模糊起来, 她睁着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酸涩得发疼。她清楚地看见湛霄的视线转回,落在她泪湿的脸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波动了一下,泛起难以捕捉的涟漪。 然而下一秒,他已偏过头。 “殿下不必为属下费心。” “什么叫不必费心?我偏要费这个心!”江芙诗吸了吸鼻子,倔强道:“我定要找到能救你的法子。” …… 虽已近年关,可京城上下却无半分喜庆,一派山雨欲来的压抑景象。晟朝在与穹勒族的战争中遭遇一场大败,损兵折将,边防告急。 消息一出,举朝震动。 朝中主战与主和两派连日来吵得不可开交,如同沸鼎。便在此时,边关再传急报,穹勒族首领敖牧派遣的使者已离京不远,不日便将抵达,名为“谈判”,实为迫降索贡。 晋王府,茶室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三皇子江瑾瑜正跪坐于案前,神情专注地摆弄着茶具。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靖国公在内侍引导下步入室内,对着主位上的外孙恭敬施礼。 “国公请坐。”三皇子并未抬头,只是伸手虚引向对面的席位,靖国公依言端坐,接过他亲自推来的茶盏,低声问道:“不知殿下今日召老臣前来,所为何事?” 三皇子这才抬眸:“自是为了外祖父的事。” 靖国公闻言,眼中瞬间盈满厌恶与愤怒:“那玉荷,上回锐儿亲自带人上门,非但没能动她分毫,反倒折了一名心腹,赔上一刀,原以为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想到竟有如此手段和心机。” “外祖父不必为此等小事气坏了身子,本殿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主意。” 第40章 他就在那里,看着她盛装…… 靖国公精神一振, 身体微微前倾:“殿下请讲。” “穹勒族的使者,三日后便会抵达京城。此番谈判,和亲与岁贡, 必是敖牧的核心条件。” “可是,”靖国公犹疑地摸了把胡子,“即便要和亲,玉荷……” 三皇子笑道:“送亲队伍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若是中途遭遇‘流寇’或‘马匪’, 玉荷公主不幸香消玉殒,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靖国公惊讶一秒, 似乎没料到三皇子会直接道出灭口之策。 三皇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说完:“本殿知道外祖父想问什么。”他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那玉荷死了, 谁去和亲?” 他放下茶盏, 声音压低:“如果使一出偷天换日之计,将玉荷换成精心培养的自己人呢?” “此人日后便可潜伏在敖牧身边, 成为我们在穹勒族心脏里的一根钉子。” 靖国公深吸一口气,完全明白了过来。此计若成, 不仅除掉了心腹大患,更为未来铺就了一条通天捷径! 晟朝五位皇子,陛下正值壮年,储位空悬。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形同隐士;四皇子年幼;唯一的劲敌,便是李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江承宇。 若此计成功,这份来自敌国核心的情报,将是三皇子在朝堂上压倒所有对手的筹码,没准能借这份情报策划一场决定性的胜仗, 从而一举奠定储君之位! …… 今日早朝,金銮殿内的气氛便如同这年关的天气,冰冷而肃杀。 娄太尉与左相等人,言辞激烈:“如今北境虽有小挫,但我军主力未损,各地勤王之师不日即可抵达。只要整军再战,有望收复云朔二州!若就此应了敖牧的苛索,割地赔款,送女求和,我晟朝国格何在,后世史笔如铁,陛下三思!” 翰林院任修撰谢知遥更是出列,声若洪钟,一篇《谏和战疏》洋洋洒洒,字字泣血,将边关将士的牺牲、国朝百年的荣光与屈辱求和的后果剖析得淋漓尽致,一时竟将主和派驳得偃旗息鼓,殿内主战之声大盛。 靖国公见状,知时机已到,立刻上前一步,朗声道:“谢修撰忠勇可嘉!然,眼下战事新败,士气低迷,国库空虚乃不争之事实。穹勒族铁骑之凶悍,我等皆已亲见。此时若再启战端,一旦再有闪失,恐非割地赔款所能止,动摇的是我晟朝国本!” 他环视众臣,最终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沉痛却无比清晰地定调: “穹勒族的意图,已非常明确。他们并非要亡我社稷,而是求财、求利、求天朝上国的颜面。公主和亲,看似屈辱,实则为朝廷争取了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待他日兵精粮足,再雪前耻,方为老成谋国之道啊!” 娄太尉当即反驳道:“国公此言差矣!岂有未战先怯,将社稷安危系于女子之身的道理!” 他情绪激动,又提及江芙诗本人,“况且玉荷公主体弱多病,那敖牧又是出了名的残暴之徒,帐中多少侍妾被他折磨致死。只怕玉荷殿下尚未抵达王庭,便已遭摧折。届时,人既没了,盟约亦毁,岂不是人地两失!我晟朝公主,何至于受此折辱啊!” 谢知遥也再次躬身,语气恳切:“陛下,太尉大人所言极是。臣亦听闻玉荷公主仁善,如此贤德,却要送入虎狼之口,于天理人情何容!臣恳请陛下,宁可整兵一战,也莫要行此……徒留千古之憾的屈辱之事。” 三皇子向御座行礼后,恭谨道:“父皇,儿臣以为,娄太尉与谢修撰所言,皆出于忠君爱国之心,拳拳之意,令人动容。” “然,靖国公所虑,方是江山社稷之重。今日之暂隐锋芒,非为怯懦,实为来日之雷霆一击。若能以此换得数年生聚教训之机,他日重整旗鼓,一举荡平穹勒,方是告慰将士、雪洗国耻之上策。至于皇姐……身为天家女,享万民奉养,于国难之际承担重任,亦是其分内之责。” 龙椅上,皇帝的指尖在扶手上重重敲击了一下,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他疲惫的目光扫过下方争执不休的臣子,最终缓缓闭上,复又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够了。” “靖国公所言,乃是老成持国之论。” “朕意已决,准穹勒和亲之请。着玉荷公主……前往和亲。” …… 圣旨下达到公主府的那天,大雪纷飞,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庭院里的每一寸草木,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凄冷的白。 江芙诗领着府上一干人等,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听御前总管赵全宣读那道决定她命运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咨尔玉荷公主,毓质名门……今穹勒求娶,为固两国邦交……特封为永安公主,前往和亲……钦此。” 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江芙诗心里。 她僵跪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温热的眼泪没等她反应,就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冰凉的脸颊往下淌,刚滑到下颌,就被冷风冻成了一道细小的冰痕,硌得皮肤生疼。 那些悬壶济世、逍遥江湖的梦,也像被这寒风卷走似的,从此跟她再无半点干系。 赵全离开许久,雪地上,只余公主府众人压抑的抽泣声。 一个刚留头的小宫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殿下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话音刚落,小宫女立刻被身旁的嬷嬷死死捂住嘴,但那绝望的情绪已弥漫开来。他们哭的,不仅是主人的远行,更是自身如同飘萍般无所依凭的未来。 谁都知道,穹勒族远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风俗迥异。 此番一去,便今生今世再难回到故土。况且那可汗敖牧,素来喜好虐打侍妾,多少美人被送入他的金帐,第二日便被裹着草席抬出来。 更可怕的是,敖牧武功高强,是出身马背、杀人如麻的枭雄,殿下此去,与赴死何异? “殿下,地上凉,起来吧。”青黛带着哭腔的喊话江芙诗的耳边响起,却时近时远,模糊不清。 她恍恍惚惚,眼神空洞地望向地面,直到阴影落下,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映入眼帘,那人的影子黑压压地笼罩在她身上。 “殿下。”他唤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想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却被盈满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觉得他冷硬的轮廓在光影中微微晕开,看不真切。 江芙诗大病一场。 第61章 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过了好些天,外面的人脚步匆匆,忙着裁制嫁衣、清点嫁妆,连烛火都似比往常亮了几分,处处透着为婚事张罗的热闹,她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魂魄都随着那日的风雪一同散去了。 她好想逃,想现在就逃。 什么公主,什么荣华富贵,统统不过是一缕云烟,是裹着锦绣的枷锁,最终结局,不过是沦为帝王权术里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可是,她身为公主,自幼享万民奉养,肩上担着万民之责。若真一意孤行逃了,穹勒必定借此发难,战事四起,那些无辜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她没得选,从出生在这帝王家那一刻起,就没得选。 终究是她输了。 她与玉瑶相争,让玉瑶容颜尽毁,自己也落得远嫁异域的下场,她们都没有赢,都不过是这深宫旋涡中的牺牲品。 前天娄冰菱来府中探望过她一次,可也只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滚烫的泪珠落在彼此手背上,濡湿了袖口。 紫苏红着眼圈,端来汤药,轻声服侍:“殿下,勿要再伤心劳神了,身子要紧……” 蓉蓉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可江芙诗只是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眼神空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这一去,府内上下早已物是人非。 柳统领已被提前调任遣散,作为侍卫武官,他绝不会被允许跟随和亲。其余宫人不是被遣散,就是由内务府重新安排去处。 如今,她也只剩眼前这几个贴身的小婢女了。 “本宫远嫁穹勒,今生今世只怕再无机会返回故土。今日,本宫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想留下,自去内务府禀明,本宫……也不强求。” 蓉蓉哭着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殿下!自那日您在街头将奴婢救下,奴婢便发誓,今生今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情。不管殿下去哪里,是刀山还是火海,奴婢都誓死相随!” 紫苏与青黛也齐齐跪下,声音虽哽咽,语气却无比坚定:“奴婢们愿誓死追随殿下!” 这厢主仆几人正说着,外间通传长公主到了。 江羽翩翩行至床前,见几个小丫鬟围在床边哭成一团,叹了口气。 “小可怜见的,瞧瞧这满屋子的愁云惨雾。” “皇姑。”江芙诗哽咽着唤了声,便要下床,江羽拢住她的手。 “行了,好生歇着吧,这些虚礼免了。” 江芙诗微微颔首,却又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就这样静了下来。 “傻孩子,哭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与其陷在愁绪里,不如好好养着身子,穹勒路途遥远,没有好体魄可撑不住。姑姑知道你委屈,放心,姑姑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去受那罪。” 江羽又坐近了些,声音压低:“到时候和亲队伍出发,本宫会让慕云带着些得力人手,乔装成商队跟在后面,一路暗中照应,以防不测。你别怕,就算是不能明着送你到穹勒,姑姑也用这种法子,算给你送亲了。” 江芙诗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光,眼眶却更红了。她望着江羽,嘴唇动了动,想说些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姑姑”,眼泪又忍不住滚落下来。 “不怕。”江羽就势搂过她。 “这世间万事,终究抵不过命运二字。” “当年本宫没有争的过,如今,连你也逃不过,可见天下事,全凭命运做主,人又能争得过几分?” 江芙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心也渐渐冷了,可江羽轻轻抱住她,掌心拍着她的背,那久违的温暖与安稳,不知怎地让她再也绷不住,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都顺着哭声泄了出来。 她在江羽怀里哭了许久,直到眼泪渐渐收住,情绪平复些,她才起身叮嘱她好好休息,又吩咐青黛多炖些温补的汤羹,这才带着人离开。 恍惚一下全都安静了下来,能听到窗外雪花簌簌落在青瓦上的轻响,机关明月灯在屋檐下转着圈,暖黄的光透过薄纱罩子,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江芙诗眨了眨眼,擦干眼角残留的泪痕,想着去庭院里透透气,便披了件披风起身出门。 甫一开门,就见到湛霄立在廊下,黑色身影在雪夜里格外醒目。 她顿了顿,看着他沉默伫立的模样,双眼泛红,终于问出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本宫此去凶多吉少,前途未卜,你可愿意追随左右?如若不愿,今晚便自行离去吧,本宫……绝不怪你。” 湛霄的身影在雪夜中纹丝未动,唯有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沉静如旧。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属下职责所在。” 沉默片刻,他又补了一句:“不会让殿下孤身一人。” 雪花飘洒在江芙诗微红的鼻尖,带来一丝凉意。她望着眼前之人朦朦胧胧的轮廓,心头忽然安定下来。 虽然湛霄一贯神色冷淡,话也说得极少,可她却无理由地觉得,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不管前路有多难,他都会说到做到。 公主衣衫单薄,湛霄移开视线望向廊外风雪:“雪大了。” 江芙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漫天飞雪,轻轻点头,转身往屋内走去。 湛霄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距离,目光始终落在她披散的发梢上,偶尔有雪花落在发间,尚未触及青丝便被他袖风带起的微劲悄然拂去。 步入庭园,他仰头看向夜空,细雪落在他的眉骨上,很快便融成细小的水珠。 忽然,西南方向的夜空亮起一点微光,紧接着便是三声明亮的蓝色烟火,在墨色天幕上炸开,转瞬又归于沉寂。 他眯起了眼。 确认公主寝殿外有侍女值守,巡夜侍卫也正按例巡视,一切如常。 湛霄身形一跃,几个起落间来到了无忧酒馆。 芸娘从二楼雅间掀帘而出,猛然见到茶室内立着一个陌生男人,她狠狠怔住,一时还以为是什么人闯入,刚想唤人,结果仔细一瞧,此人的身形气度与按剑的姿态,分明与寒刃一模一样。 她不确定地唤了句:“寒刃?” 待那人转过头,看清了他的样子,芸娘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褪去面具后的面容比京中贵公子还要出挑。只是那眉眼间凝着的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三分,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寒刃竟然摘掉了面具?要知道这些年他往来酒馆,哪怕是独处,也从没摘下过脸上的面具。 仔细瞧,今日的他似乎有些不同。那冰冷的表象下,似乎正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她甚至觉得他在难过——可那张脸上,分明依旧冷清,不见波澜。 芸娘笑着迎上去:“你擂台入选公主府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各家都在议论,说玉荷公主得了个武功深不可测的贴身护卫。连我都没想到,此事竟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寒刃竟然会为了那玉荷公主摘下面具。 她忍不住盯着眼前之人看了又看,确认自己不是出现幻觉。 湛霄直言:“找我何事?” 芸娘神色一正,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你的任务结束了。” 湛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将密信放在桌上,芸娘又推过一张银票,向湛霄示意:“这是护卫公主的酬金。从此刻起,你无需再保护她了。” 见湛霄迟迟没接,芸娘指尖在银票上轻轻一点:“玉荷公主不日将前往穹勒和亲,想必你也知道。” “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暗杀穹勒族可汗,敖牧。” “这是主上新下的天字级任务,且指名要你执行。”芸娘又取出一张面额更大的银票压在原先那张之上,“酬金,黄金千两。” 湛霄眸光一凛:“为何?” 见他难得露出追问的神色,芸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主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我只需奉命行事便是。” 说着,她走到窗边,望着苍茫夜色,语气转为凝重: “穹勒族可汗敖牧出身草原第一勇士,虽已年余五十,但一身横练武功登峰造极,非等闲之辈不能近身。放眼整个江湖,除了你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有把握近他的身、取他的命。” “况且你现在是玉荷公主的侍卫,她和亲,你自当前去护驾。届时待敖牧松懈,洞房花烛之夜,便是你动手的最佳时机。” 湛霄不说话,眉宇越皱越紧。 “你在想什么?”芸娘很不解,“这个任务对你来说,简直唾手可得。” 第62章 湛霄抬眼:“届时,殿下当如何自处?” 芸娘觉得很好笑,她盯着湛霄看:“我真不敢相信这话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寒刃,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以前不管是什么任务,目标是谁,你从不问缘由,只问时间地点。” “别忘了你的身份,”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杀手,是主上最锋利的刀。” “怎么不说话?”芸娘狐疑些许,片刻后,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诮,“难不成是对玉荷公主动了心?” 湛霄斜睨她一眼,依旧沉默,没人能从他的双眸揣摩出他的心思。 “主上要的是敖牧的命,至于玉荷公主,她的死活,与任务无关。” “杀掉敖牧,带回他的首级。” “这是主上的死命令。”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冷了些,寒风透过窗缝钻进茶室,吹得烛火微微晃动,也映得湛霄眼底的情绪愈发晦暗难辨。 芸娘叹了口气:“其实你我都知,玉荷公主此次和亲,必有去无回。敖牧生性残暴,死在他帐中的女子不知凡几。他若死了,也许对公主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烛火在湛霄的眼底微微跳动,搭在剑柄上的拇指摩挲着冰冷的玉石,一次,两次,节奏平稳得不见波澜,却又比平日慢了几分。 良久—— 湛霄说。 “嗯。” 芸娘立即一喜:“任务得手后,酒馆会安排人马在边境接应你返回晟朝。” 她将一张路线图推至他面前,“这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敖牧身边守卫森严,你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势要将他一击毙命。” …… 从下旨到出嫁,不过十五日时间。 内务府以惊人的效率操办着一切:正式晋封她为“永安公主”,将名讳写入宗谱玉牒,以此抬高她在穹勒的身份。又按制赶制公主仪仗、车辇、绣着金凤的厚重翟衣,以及那满满当当、将要赏赐给穹勒的“陪嫁”。 按照礼制,她须在皇宫正殿拜别帝后,接受百官辞行。 因此,圣旨下达后第十日,江芙诗便从公主府搬回了宫中一处僻静的偏殿。 除了青黛、紫苏和蓉蓉,殿内来来往往的仆从全是内务府指派的生面孔。她们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江芙诗静静坐着,像一尊被精心打扮的玩偶,任由她们摆布。 出嫁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一个本该万家团圆、共贺新岁的日子。 寅时未至,她便被扶起梳妆。 里外三层的厚重翟衣压在肩上,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绣满金凤的广袖垂落,华美而冰冷。九龙四凤冠的重量几乎让她纤细的脖颈难以承受,珠翠流苏在眼前微微晃动,折射着烛光。 在太极殿前,她依着赞礼官的唱和,向御座上的皇帝与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 殿前汉白玉的阶梯长得望不到头,两侧站满了文武百官。 当江芙诗终于完成礼仪,缓缓转身,沿着那漫长的阶梯一步步向下走去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阶下送亲队伍的最前方—— 他就在那里。 湛霄身着御前侍卫的正式戎装,按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晨光熹微中,他正静静地、沉默地,看着她盛装出嫁。 第41章 “本宫要你留下来陪我。…… 车队从皇宫出发, 一路驶向城门,在即将出关前,行经一处驿站长亭时,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外面通传,是长公主的车驾拦在了前方。 江芙诗立时掀起车帘,只见不远处的亭子中,风雪漫天,江羽和娄冰菱并肩而立, 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又坚定。 她当即不顾礼仪,急急下了马车, 眼眶微热地快步走向她们。 “你们……怎么来了……” 娄冰菱满眼泪水,说话不能,只能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用力到指节发白:“殿下出嫁, 冰凌岂能不来送行。” 江羽将一件簇新的狐裘披在她肩上,仔细系好带子:“此去一别, 山高水长,前路难测, 姑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江芙诗本来强撑的坚强,在亲人面前瞬间瓦解,可她死死咬着唇不愿失态,直到江羽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那压抑的委屈与恐惧终于决堤,忽然扑进江羽怀中痛哭失声。 她说:“姑姑……我害怕……” “傻孩子……”江羽低声哄着,眼神复杂,略一抬眸, 就见那男人已无声来到江芙诗的身后。 他静立风雪之中,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始终保持着三步之距,挡住身后袭来的寒风与碎雪。 “别哭了,今日是你出嫁的日子,”江羽轻轻拍着她的背,俯身凑近江芙诗的耳边:“姑姑已经安排好,让慕云假扮成商队跟在你们队伍后面。若遇变故,可凭姑姑给你的玉佩去找他,他会护你周全。” 江芙诗攥紧了江羽递来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眼眶却更红了,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用力点头。 “殿下……”娄冰菱泣不成声:“此去……定要珍重……” 话是这么说,可江芙诗知道,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回到故土,再也不能与这些挚亲挚友相见了。 被搀扶着返回马车时,她一步三回头,望着眼前两人,心里清楚这一眼,便是今生最后一面。 正要掀帘上车,一个身着青色官袍、满脸横肉的男人突然挡在车驾前。江芙诗定睛一看,是随行的官员,只是此前并未见过。 这次和亲之行,由礼部侍郎周大人负责礼仪与沿途事务,而安全部分,则由京畿大营的将领协同护卫。 此人正是本次护卫队的统领,李威。 他拦住湛霄,下巴微抬,语气带着几分傲慢对他说:“永安殿下的安危,由我与麾下亲兵负责,你不过是个府中护卫,不必跟在左右,可以退下了。” 江芙诗心头一惊,眼下的她,除了青黛几个婢女之外,身边再无其他熟知之人,此番远赴穹勒族,本就满心不安,若连湛霄都被支开,往后更是孤立无援。 正不知找何由头将湛霄留下,却听剑鞘与铠甲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湛霄已经用未出鞘的剑,挡开了李威欲阻拦的手臂。 “殿下安危,有我足以。” 李威被震得连退两步,呲牙咧嘴,一脸横气,正想拔刀,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收了手势,不情不愿地走了。 江芙诗怔愣着,有些不明所以,直到青黛轻声提醒才回过神,弯腰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方才与江羽分别的不舍、对前路的惶恐再次涌上心头,她靠在车厢内壁,忍不住默默流泪。 见她哭得伤心,青黛连忙取来帕子,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蓉蓉则从包裹里拿出暖炉,塞进她手里,低声劝道:“殿下,别伤了身子,往后路还长,有我们陪着您呢。” 江芙诗泪眼朦胧地接过暖炉,指尖传来的暖意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时不时掀开车帘,在随行队伍里搜寻那道玄色身影,直到看见湛霄骑着黑马,始终与马车保持着两丈远的距离,稳稳跟在身侧,才稍稍安心下来。 和亲队伍出了京城,沿着官道向西行进。每日天不亮便被催促启程,直到日头西沉才在沿途驿站或官家别院停驻,用饭休憩皆有定时。 内务府指派了两名嬷嬷跟在江芙诗身边,美名其曰“照料公主饮食起居,教公主熟悉穹勒族礼仪”,可自打她们跟上队伍,青黛、紫苏每次想上前给江芙诗递暖炉、整理衣物,两个嬷嬷的耳朵都竖直了,要么抢着接过东西代劳,要么找借口支开她们。 到最后,更是直接以“公主需适应穹勒规矩,不必劳烦侍女”为由,把青黛等人都挤到了外间,由她们二人全权接管江芙诗的起居事宜。 刚开始一切如常,慢慢就开始不对劲了。 比如每日送来的饭菜,从最初的两荤两素、温热适口,变成了只剩一碗不见油星的冷粥并两块干硬的炊饼;夜里本该添的炭火,总被她们以“穹勒苦寒,需省着用”为由少添大半,害得江芙诗裹着两层棉被还觉得冷;甚至连她想给青黛递句话,都会被嬷嬷以“公主该静养”打断,明里暗里隔绝她与侍女的联系。 显而易见,这是皇后的授意,担心她在和亲途中联络外援、耍弄手段,便派这两个嬷嬷来暗中磋磨她的意志,要让她在抵达穹勒前就受尽折磨。 这日在驿站歇脚,临近傍晚,天空难得没有再下雪。 两个嬷嬷端了晚饭进来,照例是半凉的饭菜和一碗结着油花的汤。 第63章 江芙诗直接把饭菜当着她们的面掀翻在地。 “这样的东西,本宫不吃。” 其中李姓嬷嬷立即拉下脸来,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殿下,穹勒不比我大晟,往后到了草原,别说这样的饭菜,能不能顿顿吃饱都难说,如今不过是让您提前适应,您怎能这般娇纵?” 另一个张嬷嬷也连忙附和,脸上堆着假笑,话里却满是讥讽:“殿下,您如今可不是在京城的公主府了,再这般挑三拣四,传出去反倒让穹勒人笑话咱们大晟公主不懂事。” 江芙诗冷声一笑:“笑话?本宫是大晟的永安公主,就算和亲,也轮不到两个内务府嬷嬷来教本宫如何做人!今日这饭菜若不换,本宫立即派人千里八百里加急送信进宫——就说皇后娘娘派来的嬷嬷苛待和亲公主,不知两位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 两个嬷嬷闻言,当即脸色煞白,扑通跪地。李嬷嬷颤声道:“殿下息怒,老奴……老奴这就去换!” 江芙诗毫不客气地踢了她一脚:“还不快滚!” “是、是。”两个嬷嬷悻悻起身,赶紧把冷饭撤走,一刻钟后,端来了一碟热气腾腾的酱焖鸡腿、一盘清炒时蔬,还有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连主食都换成了松软的白面馒头,显然是不敢再怠慢。 入夜。 两嬷嬷照旧堵在房门口,笑着说“公主金贵,还是老奴们伺候更妥当”,硬是把想进来给江芙诗铺床的青黛拦在门外。 躺在里间,听着门外的争执声,江芙诗只觉得心烦,懒得与她们计较,便扬声让青黛先回房,自己应付便可。 驿站的床,铺着的褥子薄得像层纸,底下的木板缝里还透着寒气,她把带来的厚披风也盖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冷意往骨头里钻,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脑子里反复想着到了穹勒族该如何自处,想着湛霄的毒、姑姑的嘱托,越想越乱,直到后半夜才觉得眼皮发沉,疲惫地闭上了眼。 缓缓入梦。 梦里她穿着刺目的红色嫁衣,被敖牧粗糙的大手按在冰冷的草原上,对方腰间的弯刀出鞘时泛着冷光,眼看就要劈到她脸上,她拼尽全力尖叫,猛地从梦中惊醒。 梦境清晰到恍若真实,她拢着被子坐起来,下意识颤声呼唤:“湛霄……湛霄!” 来的仍是那两个嬷嬷,二人提着灯快步走进内室,脸上堆着假惺惺的关切,眼神却透着不耐烦。 “殿下这是做什么噩梦了?”李嬷嬷假意关切,随即板起脸:“殿下,这深更半夜的,召见男子入内,于礼不合。老奴们守着您便是。” 此时此刻,房中烛火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忽明忽暗地摇曳着,映得这两人的面孔扭曲怖,眼底的算计藏都藏不住,看着她们虚伪的模样,江芙诗只觉得一阵恶心,冷声喝道:“出去!本宫不用你们伺候,再敢擅自进来,休怪本宫不客气!” “啧。”李嬷嬷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说:“殿下何必动怒?老奴们也是奉旨行事……” “出去!”梦中的恐惧还未散去,江芙诗声音带颤,哽咽着喊:“湛霄,湛霄!” 见状,两嬷嬷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张嬷嬷眼神一横,就想冲上来按住江芙诗的肩膀,冷声道:“殿下再闹,我们可就只能‘请’您安分了,别以为喊那个护卫来就有用,他不过是个府中侍卫,还敢管内务府的事?” 话音未散,房门被一股劲风震开,男人挺拔的身影倏然而至,昏暗的光影映衬在他硬挺的侧脸。 见到来人,江芙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眼眶一红,眼泪又忍不住要掉下来。 她顾不得男女有别,也顾不得公主的体面,掀开被子就冲下了床,直接对着他说:“本宫要你留下来陪我。” 李嬷嬷听言,顿时炸了毛,指着湛霄的鼻子就骂:“你个护卫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公主寝房?还不快滚出去!” 见他不理会,李嬷嬷又气得对江芙诗辱骂道:“真是成何体统!公主殿下,您这般不知廉……” “耻”字还未出口—— 一道寒光闪过! 没人看清湛霄的动作,可李嬷嬷已惨叫一声,双手软软垂下,鲜血从腕间汩汩涌出——竟是瞬间被挑断了手筋! 两嬷嬷是皇后的人,众人心知肚明,平日里谁都不敢明着得罪。却不成想,湛霄会如此不计后果,直接废了皇后派来的心腹。 李嬷嬷瘫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剧痛让她浑身抽搐,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另一个张嬷嬷原本还想上前帮腔,甚至想偷偷溜出去找谁告状,可见了这一幕,她直接吓到蜷缩在地,上下牙齿打着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神里满是恐惧。 泪眼朦胧间,江芙诗看见湛霄用看死尸般的眼神扫过那两个恶奴,随即跨过地上的狼藉,在她床前半跪下来。 她仍在止不住地抽噎,恐惧和委屈拧在心口,望着他哽咽道:“我害怕……你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吗?” 眼前之人声音低沉:“属下说过,不会让殿下孤身一人。” 江芙诗这才稍稍止住哭泣,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青黛和紫苏便被请进来,看着这满地的鲜血和瘫软在地的嬷嬷,她们也吓得面色发白,但还是强撑着上前照料公主。 她们把机关明月灯吊在公主床头,柔和的光晕洒满床榻,驱散了方才的血腥与恐惧。 在这片安心的光晕中,江芙诗望着窗边那道身影,多日来第一次感到踏实,终于沉沉睡去。 两嬷嬷的事,不到天亮就传遍了整个队伍。 有想借皇后之势治罪湛霄的人,不论身份尊卑——女的被挑断手筋,男的被打断双腿,鲜血从驿站的石阶一路淌到院中积雪,凄厉的叫声连续几天久久不绝。 如此往复,几日下来,再无一人敢反对湛霄出入公主寝处,连路过他身边时,都下意识放轻脚步。 山高皇帝远,在这里,绝对的实力让所有人都得向他臣服。 和亲队伍继续向西行进,雪渐渐停了,可空气却愈发寒冷。 队伍里的气氛也像这天气般压抑,没人再敢私下议论公主和她的侍卫,连递水送饭都小心翼翼,湛霄的狠辣做派,令一众人等根本不敢有半分异动,更别提靠近公主车驾十步之内,生怕触了霉头。 夤夜,驿站的偏房里。 李威和几个穿着武官服饰的人围坐一起,面前的油灯昏昏欲灭,每个人脸上都愁眉不展,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还有十日光景,就要步入穹勒族地界了,可那湛霄日夜守在永安公主身侧,寸步不离,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威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 他们都是靖国公暗中安插的亲信,原本的计划是找机会将真公主掉包,到时候再由三殿下派遣人马将湛霄围堵,斩杀于边境。 可现在,他们根本找不到机会。 “此事不宜再拖。”李威面色阴沉:“再这样下去,夜长梦多,要是到时候误了国公大事,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焦灼与无奈。 “想把公主换走,首要就是要把湛霄从公主身边引开。有他在,咱们连公主的衣角都摸不到,更别提下手了。” “要不这样吧。”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武官,凑上前说:“明日下榻驿馆后,找人假扮流寇闹事,故意在驿馆外围放火、喊杀,届时湛霄为了公主的安危,肯定会出去查看情况,到时候咱们趁他不在,直接把公主掳走藏起来,就算湛霄事后发现不对,也找不到咱们的踪迹,等三殿下的人马到了,咱们再联手把他解决掉!” 帐内陷入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李威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认真审视这个计划。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说罢,他立即遣心腹携密信连夜出发,将这个计划告知三皇子派来的卞晨所部,请他们务必在湛霄被引开后,做好围杀他的万全准备。 …… 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雪山,寒风卷着碎石打在车帘上,连天空都透着一股肃杀的灰白。 江芙诗的心越来越沉。只要翻过了这座山,那边就是穹勒族的地界了,她再没有回头之路。 黄昏前,车队来到一处边陲小镇,当地官员招待了他们。 第64章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连日啃食干粮的众人终于得以饱腹,席间甚至出现了江芙诗最爱的清蒸鱼。 她看向湛霄,他依旧静立在她身边。 这几日,他们形影不离。无论官员拜见还是仆役伺候,皆被他冷厉的气场所阻,除了青黛几个贴身侍女,再无人能轻易近她身前。 这种近乎绝对的掌控,反而让江芙诗悬着的心渐渐落地。至少在这危机四伏的路上,她不用再担心被人暗中算计。 她用小碗盛了点鲜嫩的鱼腹肉,推到桌子对面,轻声对他说:“一路辛苦,你也用些吧。” 湛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回那碗鱼肉,最终只是微微摇头:“属下不饿。” 连日来,他们之间的逾矩早已落入众人眼中。江芙诗心知肚明,可她不在乎世俗眼光。她只知道,往后余生都将被困在穹勒的金帐里,唯有眼下这段路途,是她最后能纵情任性的时光。 正凝神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锐响与惊呼。 寻着声音望去,只见庭园里冲进十几个手持弯刀的蒙面人,见人就砍,驿站的伙计和护卫们乱作一团,李威也在庭园中央大喊道:“保护殿下!有流寇劫营!快把守住楼梯,别让贼人上来!” 湛霄立刻挡在江芙诗身前,沉声道:“殿下待在房内,不要出来。” 这时,一个满身是血的驿卒跑着冲上楼,朝他们喊道:“殿下!流寇人数众多,前门已失守!” 话音刚落,湛霄从二楼一跃而下,很快没入混乱的人群中,玄色身影在刀光剑影里格外醒目,几下就撂倒了两个蒙面人。 江芙诗失神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揪得发紧,被青黛搀扶着回了内室。 可窗外,仍传来源源不断的厮杀与惨叫声。 青黛宽慰她:“殿下安心,湛侍卫武功高强,定能平定骚乱。” 话是这么说,可江芙诗掌心冰凉,总觉得心神不安。最终拿出长公主给予的玉佩,吩咐青黛:“你速速乔装,从后门离开,拿着这枚玉佩去寻慕云的商队求援。” 青黛认真点头,当即找来一身粗布棉裙换上,打扮成本地村妇模样,将玉佩仔细藏入怀中,悄悄从驿馆后门溜了出去。 夜色渐深,驿馆前院的厮杀声时远时近,江芙诗在房中坐立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几声闷响与重物倒地声,惊得江芙诗站起身来,旁边的蓉蓉急忙挡在她身前,声音发颤:“殿下小心!” “砰——” 厢门被人一脚踹开,几名蒙面人迅速闯入,眼神凶狠地扫过房间,目光锁定江芙诗。 “殿下!”蓉蓉尖叫着扑上前想阻拦,却被一名蒙面人狠狠推倒在地,额头撞在桌角,瞬间流出鲜血。 “你们是谁!可知本宫是什么人?”江芙诗连连后退,忍住恐惧厉声斥道,试图用身份震慑对方。 可黑衣人却毫无反应,动作利落,先是用浸了迷药的布巾捂住她的口鼻,又扯过旁边的锦被将她紧紧裹住,迅速扛起她便往外走。 湛霄在前院与“流寇”交手,可越战越觉不对——这些人的武功路数他再熟悉不过,是曹家。 顿时心头一沉,几个起落便回到了驿站,一楼满是狼藉,桌椅翻倒,杯盘碎裂,几名侍卫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他顾不得细看,飞似的来到二楼,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 只见公主寝间房门大开,蓉蓉满头鲜血地倒在桌旁,气息微弱,而公主已不见踪影。 他环视一圈,通过房内的脚印判断出黑衣人是从西侧窗户撤离,于是立即纵身跃出窗外循迹追去,很快被他发现潜藏在后院马厩的李威。 以为计划得逞,正暗自得意的李威欲转身离去,不料一把冰冷的剑抵上了他的喉咙,剑锋擦着他的皮肤,划开长长一道血痕。 “公主,在哪儿?” 李威身体骤然僵直,喉结在剑锋下艰难地滚动。他强作镇定地扯出个笑:“你这是何意?刺客来袭,我正欲调兵去追……” 剑锋又进一分,血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北面……五里外的废弃砖窑。”李威喘着气,瞳孔因恐惧微微收缩,“他们要在那换马车……” 湛霄眯了眯眼,直接提着他的领口疾驰至砖窑。 破败的窑洞前杂草丛生,唯有夜风呼啸而过。 这儿什么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的谎言被戳穿,李威冷汗直流。湛霄将他重重摔在砖墙上,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胛,骨骼碎裂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我再说一遍,公主在哪?” 第42章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杀手…… “啊——”李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汩汩鲜血瞬间浸透半边衣袍,却还是咬紧牙关:“在……在西边乱葬岗……” 湛霄目光一寒,又一剑刺穿他左膝。 李威仍旧扭曲着脸:“真……真的……” 湛霄继续将剑刃拧转半圈, 剑身转动带来的剧痛让李威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连惨叫都变得嘶哑。 “公主在哪?” 奄奄一息的李威满眼绝望,身体上的疼痛令他终于崩溃:“在、在南边的废弃破庙里,我没骗你,是三殿下让我们做的, 把公主藏在那儿,等你去找就围杀你!” 湛霄盯着他片刻, 见他眼神涣散、语气不似作假,便收回了剑,临走前, 又一剑刺穿他左边的肩胛骨, 确认他失去了行动能力,无法通风报信, 才转身朝着南边的方向疾驰而去。 寻常迷药对江芙诗来说是不起效的,可为了摸清这些人的目的, 她还是假装自己昏迷不醒。 这些人没有在驿站就把她杀了,或许是不愿在现场留下太多痕迹,又或许是有不能杀她的理由。 颠簸许久,江芙诗才终于感知到自己被放了下来,她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入目是残破的佛像和积满灰尘的供桌,空气中满是灰尘和霉味,似乎是一处破庙。 两个黑衣人守在门口, 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其中一人说:“怎么还没来?” “急什么,等卞统领解决了那护卫,自然会来处置她。” “等会人来了,再把她杀了埋了,做得干净些。” 江芙诗心尖一颤,寒意瞬间窜遍四肢。 她一边偷偷观察着那二人的动向,一边从自己的袖口处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油纸包。 这是她用来防身的烈性迷药“三步倒”。 她装作刚醒来的模样,轻咳一声,很快吸引了黑衣人注意。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加大剂量吗!”其中一人骂道,快步朝她走来。 他们毫无防备地凑近查看,江芙诗弱弱地说:“水……给我水……”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又不耐烦地俯身,结果刚靠近就吸入一阵异香。他们猛地站起身后退,却发觉自己四肢发软、视线模糊。 “你、你……”话还没说完,已双双瘫软在地。 江芙诗赶紧起身,狠狠踹了几脚躺地上的两人,确认彻底昏迷,她赶紧朝庙外跑去。 门外,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根本看不清方向。 她踉踉跄跄地深一脚浅一脚奔逃,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她震愕转头,一队骑兵将她围了起来。 其中领头之人,竟是迎冬典当日与湛霄交过手的,三皇子的亲卫统领,卞晨。 “是你。”江芙诗迎着风雪,直视他。 “玉荷……不,永安殿下,又见面了。”卞晨骑着马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江芙诗冷笑一声:“怎地?取本宫性命而已,还需劳动卞统领亲自带兵前来?” 卞晨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那自然不是,殿下性命,于我而言不过蝼蚁。此番倾力而出,为的是围杀湛霄。” 风雪更急,卷起千堆雪沫,江芙诗闭上眼,长睫沾满冰霜,苦笑一声。 没想到,她竟会殒命在这里,她本以为自己会在穹勒受尽屈辱而死。 忽然—— 一块拳头大的坚冰自雪的深处疾射而出,一举击中卞晨的手腕,令他砍杀江芙诗的手猛地一麻,手中的长刀“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 卞晨吃痛,怒喝一声“谁!”,骑兵们也瞬间警觉,纷纷举起兵器对准雪地深处。 寒风卷着雪花,将那道身影慢慢勾勒出来。 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自雪的深处走出,黑色狐裘上落满了雪花,他手持长剑,剑身上还沾着未化的冰霜,一步一步,气场强大到让周围的风雪都似停滞了一瞬,骑兵们握兵器的手都下意识收紧,连呼吸都放轻了。 第65章 彷佛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江芙诗的双眼瞬间蒙上水汽,那人的身影映在她的眸底,清晰又滚烫。 他来救她了。 卞晨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得狰狞,旁边的亲兵见状,赶紧捡起掉在雪地里的长刀,快步递到他手中。 “你来了,那正好,省的我们去破庙里守着,今日就在这雪地里,一并解决了你和公主!” “想杀我,”湛霄眼神淡漠,“你还没这个本事。” 卞晨仰天狂笑:“哼,我这里有五十铁骑,个个骁勇善战。即便你侥幸能自保,但带着这个累赘,绝无可能逃脱我们的围杀!” “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话音未落,卞晨就一声令下,瞬间所有骑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湛霄。 湛霄稳稳站在江芙诗身前,将她护在身后,就在骑兵即将冲到跟前时,他脚尖轻点雪地,一跃半空,长剑骤然出鞘。 汹涌的剑气搅动着天地寒气,连飘落的雪花都被劈成两半,首当其冲的两名骑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剑气划伤手臂,长刀脱手飞出。 漫天飞雪随着剑势凝成冰刃,如暴雨般倾泻而下,骑兵们躲闪不及,纷纷被冰刃划伤,惨叫着从马背上摔落,一个个捂着伤口躺倒在地。 卞晨满目骇然,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 原以为那日庆典交手,就是湛霄的全部实力,没想到他当时连三成功夫都未使出。 雪花越下越急,像无数白色的利刃在空中飞舞,湛霄落地后毫不停歇,提着剑朝卞晨直冲而去,速度快到甚至让卞晨来不及格挡,只能狼狈地侧身躲闪,胸口的铠甲被剑气划开一道口子,寒气瞬间灌了进去。 湛霄反手抽剑,从凌厉的劈砍转为横向的扫击,逼得卞晨连连后退,脚下的积雪被踩得簌簌作响。 两人从雪地中央打到破庙门口,整个战场都静了下来,只有他们两人缠斗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交错。 卞晨吃力地抵挡着,手臂早已酸麻,额头的冷汗混着雪花往下淌,却见湛霄眼神依旧冰冷,剑招不仅没慢,反而越发迅猛。 先是一剑挑飞他的护心镜,再是一剑刺穿他的右肩,到最后,卞晨单膝跪地,看着这漫天的飞雪在湛霄周身凝成霜华,一道念头如惊雷般划过脑海。 这、这是!琼花无影杀! 出招时,方圆十丈内温度骤降,呵气成霜,剑锋未至,凛冽剑气已如暴雪压境,如此剑招,整个江湖,唯有一人使得出。 卞晨重重倒在雪地中,胸前伤口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他挣扎着抬头,只见湛霄的身影逆光而立,长剑直指他的喉咙,几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剑锋滑落,砸在他的脸颊上。 卞晨低笑起来,带着濒死的恍然。 “你、你是寒刃。”他肯定地说:“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杀手,是你。” 湛霄沉默不语,剑尖又进半寸。 卞晨又继续,声音嘶哑又疯狂:“怪不得,怪不得我始终打不过你,怪不得这京中无人是你对手,怪不得你敢单枪匹马对抗我们,原、原来,你是寒刃!” 他喃喃自语,眼神逐渐涣散。 “天下第一杀手,竟做了永安公主的侍卫,她、她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为她如此卖命?” 剑锋毫无停滞地没入咽喉。 卞晨身躯一震,随即气息断绝。 湛霄双眸森冷,振腕收剑,这漫天的飞雪像是得了什么感应一般,也渐渐息止,只剩下零星雪沫无声飘落。 跨过满地尸骸,他朝着江芙诗走去,茫茫雪野中,公主蜷缩在雪地里,小小一团地窝着,像只无处可归的垂耳兔。 一声“殿下”,让江芙诗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男人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与她平视,玄色狐裘下摆浸染着暗红血渍,周身却带着风雪也压不住的温热气息,真实得令人心颤。 “……湛霄。”她声音发哑,带着刚压下去的哭腔,眼眶还是红的。 “没事了。”湛霄说,朝她伸出手掌。 那只手骨节分明,覆着薄茧的掌心粗糙却温暖,握住她的瞬间就将暖意传了过来。 江芙诗吸了吸鼻子,借力起身,脚跟还是有点发软,差点摔雪地了,被他及时扶住手臂稳住身形。 天色渐黑,雪下得更密了,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把山路盖得严严实实,不是贸然外走的好时机,最好是待在某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先避一避夜里的寒气。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那破庙。 破庙比外面还冷,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刮得人脸颊发疼。 湛霄不知从哪找到一捆干柴,又用剑将庙里的破木桌砍成碎块,混着干柴一起点燃,微弱的火光慢慢舔舐着木料,总算在角落里拢起一片暖意。 江芙诗这时也平息了下来,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指尖都还带着冰意,便挪到火堆前蹲下取暖。借着跳动的火光,她才看清湛霄玄色衣袍上沾着不少痕迹。 不是雪,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有的已经发黑,有的还泛着暗红。 她顿时急了:“你受伤了吗?有没有事!” 湛霄平静抬眼,目光扫过自己衣上的血迹,又将手里的半块没烧完的木柴扔入火堆:“这不是属下的血。” 江芙诗长长松了口气,靠墙坐着,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问湛霄,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听他言简意赅地解释,是从流寇使出的招式里认出了曹家军的影子,心知有异,这才一路追踪至此。 她立时明白了大半。 三皇子与曹家密谋,在和亲路上将她劫持,但又没有在一开始把她给杀了,那么这个不可以在驿站杀她的动机是什么? 而且从卞晨带着精锐骑兵围堵来看,三皇子连自己的亲卫统领都派了过来,说明这个行动对他至关重要。现在卞晨被湛霄杀了,群龙无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追兵。 可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目的,她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头沉。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却见旁边的湛霄对着火堆的光,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剑身雪亮,剑格处却格外惹眼,一枚翠绿色的玉石,镶嵌于剑格正中央,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江芙诗脱口而出:“你这把剑真特别,它有名字吗?” 湛霄动作一僵,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过了片刻,才缓缓道:“属下这把剑,叫折玉。” “折玉?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他垂眸凝视着剑格上的玉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那温润的表面,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这把剑上镶嵌的玉石原本是一枚玉佩,是属下当年从养母的尸体下捡回来的……最大的一块碎片。属下请铸剑师将其强行镶嵌于剑上,以此铭刻仇恨,并将剑命名为折玉。既为折断仇敌,也为折断过往。” 江芙诗惊讶到瞪圆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 她怔怔地望着他被火光勾勒的侧影,又听他继续道: “属下从小是孤儿,幸得有三个养母抚养,养母都是青楼女子,从良后凑钱开了家小绣坊,日子不算富裕,却也安稳。” “一次,养母柳大娘去城外采买,偶遇了曾经的恩客。那人感念旧情,又知属下喜欢舞刀弄枪,便给了她一本剑谱。后续闲来无事时,大娘会把剑谱的内容讲给属下听,日积月累,属下便慢慢摸透了剑谱的门道。” “十二岁那年,属下无意在街上以树枝代剑使出了剑招,不料被觊觎这门绝学的人发现。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绣坊,当时属下正好去邻镇买绣线,没在家,为了逼迫养母说出剑谱的下落,他们活生生将属下三位养母折磨致死。” “待属下返回家中……养母的遗体,已残缺不全。” 听到这里,江芙诗的心脏猛地一揪,下意识攥紧了身上的狐裘,眼眶瞬间红了。 她想开口安慰,却觉得任何话都太轻,只能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她不敢打断,怕惊扰了他难得说出口的往事,也怕自己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 许久—— “所以你这么努力练剑,是想找机会报仇吗?” “是。” “那你找到仇人了吗?” 湛霄看向她,眸光深邃,如这沉沉的夜。 “找到了。” 江芙诗抿了抿唇,心头莫名一紧,竟不敢再问下去。担心他会为了彻底了结仇怨,转身离开自己,于是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移开目光,盯着跳动的火堆 “殿下,歇会吧,待风雪小些,属下再护送您启程。” “……嗯。” 江芙诗依言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下意识望向身侧。 第66章 湛霄倚墙而坐,双眼紧闭,平稳的呼吸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白雾。 她犹豫片刻,终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腕脉。 呼——没事,脉象沉稳有力,不是寒髓发作,估计是今天打了两场硬仗,让他难得陷入了沉睡。 她没有立刻收回手,就着这个姿势,借着微光认真端详他的睡颜。他周身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温热,在这刺骨寒夜里,让她情不自禁想靠得更近一些。 “他身上好暖……”她在心里模糊地想,身体已不自觉地微微倾了过去。额头轻抵在他坚实的肩头时,她还在告诫自己:只靠一会儿,暖和过来就起身……就一会儿…… 几乎在她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的刹那,湛霄便睁开了眼睛。感受到肩头传来的重量,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公主小半个身子倚在自己肩膀上,呼吸轻浅,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睡得格外安稳。 他沉默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终究没有挪开。 温暖的篝火笼罩着二人的身影,在破庙墙壁上投下一片相依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江芙诗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马蹄与脚步声吵醒。 那声音起初模糊不清,渐渐变得清晰可闻,显然正朝破庙而来。她猛地睁开眼,湛霄已经持剑立在门边,正透过门缝凝神向外观察。 “是、是追兵吗?” 湛霄侧耳细听片刻,对着她摇了摇头。 他谨慎地打开门,首先走进的是江芙诗熟悉的人——长公主的身边亲信,慕云。 只见他打扮成寻常行商管事模样,身后跟着十余名牵着驮马、作伙计打扮的精干护卫,像是一支小型商队。青黛也一身粗布衣衫,混在队伍之中。 一见到江芙诗,青黛立即扑上前来,声音带着哭腔:“殿下,可算是找到您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江芙诗,确认公主并无外伤,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慕云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慕云迟来一步,让殿下受惊了。” 江芙诗赶紧让他们进来,忙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慕云说:“回殿下,我等奉长公主之命,这些日子一直暗中缀在和亲队伍后方。昨日眼见殿下队伍在驿馆下榻,不料竟突发流寇袭扰。我等当即隐入暗处观察动静,正巧遇见青黛姑娘匆忙外出,便将其拦下询问。” “待一同赶回驿馆,才知殿下竟已被贼人掳走。我等随即在四周村镇打探线索,幸得附近村民告知,曾听闻这破庙方向传来兵刃交击之声,这才急忙寻来。” 江芙诗听罢,心下稍安,又问及驿馆现状。 “驿馆如今由礼部官员主持大局,其余随行人员或死或散,所剩无几。他们此刻正焦头烂额,四处搜寻殿下下落。” 听闻此言,江芙诗沉吟片刻,慕云又说:“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正好可以护送您返回驿馆。” “不。”江芙诗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凝神坐了下来,思考良久,和亲队伍人员复杂,不知曹家和三皇子是否还留有眼线,若自己此刻贸然现身,无异于再次踏入罗网。 “你这‘商队’里可有女子?” 慕云摇了摇头:“为行动方便,此行皆为男子。” 江芙诗犯了难,退而求次问:“那……有没有与本宫身材较为相似的男子。” 虽感疑惑,慕云仍回头仔细打量身后护卫,随后指着一人道:“他身形清瘦,或可一试。” 随即追问:“殿下这是要作甚?” 目光扫过那名护卫,江芙诗估摸着可行性,吩咐道:“找个斗篷将他面容遮住,让他扮作本宫,随你们返回驿馆。” …… 驿馆门前。 江芙诗藏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那‘假玉荷’被驿馆众人簇拥着迎了进去,场面一时纷乱,最终被安置在二楼东侧的上房内。 慕云等人早已按计划提前埋伏在院落各个隐蔽角落。她与湛霄留在车中,仔细观察二楼那间客房窗棂上投出的人影。为求逼真,降低敌人戒心,她让青黛谎称护送公主回来的湛霄重伤昏迷,已另行安置救治。 果不其然,这个消息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戌时刚过一刻,‘假玉荷’房内的灯火刚熄灭不久,就传来窗棂被极轻微撬动的声响。 湛霄立即掠出马车,潜入驿馆。待江芙诗在护卫陪同下脚步匆匆赶到,就见‘假玉荷’已利落地将一个黑衣人制服在地,对她说:“殿下,此人冒夜前来,欲行刺于您。” 江芙诗示意护卫押起那人,上前一步,抬手揭开了那人的面纱。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她讶然片刻。是日间在驿馆门前迎候、表现得格外惶恐恭敬的一名年轻内侍。 “是你……”江芙诗声音冷了下去,“说,你是奉谁的命令来杀本宫?是曹家,还是三皇子?” 内侍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又见‘重伤’的湛霄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心中发凉,鼻涕眼泪一起流:“不、不要杀我,我说,其实,其实小的是曹家的人……” “李威担心计划有变,所以安排小的驻守驿馆,他、他说,万一公主殿下真的侥幸脱身,返回此地,就、就杀了她。” 江芙诗不解:“为什么?” “曹家若单纯想报复本宫,第一次刺杀便可直接下死手,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掳走,如今又派你来灭口?你们的背后之主,究竟意欲何为?” 内侍被她问得浑身一颤,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哭丧着脸说:“小的接到任务,等您被掳走,就安排我们的人顶替您的身份……前去和亲。” ----------------------- 作者有话说:[猫爪] 接下来的两章非常重要,是文案章,所以许多细节都要完善一下,要是明天没写完,会挂请假条。 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比心[比心] 第43章 “让本汗好好尝尝,这大…… 此话一出, 满堂震惊。 所以说,怪不得他们不在驿馆杀了她,是为了以防万一, 有人看到了行凶这一幕,那么后续“李代桃僵”之计便无法施行。 曹家没有立场单独做这件事。她和亲事关两国邦交,对于曹家而言,没有直接且巨大的利益,反而风险极高。唯一的解释便是,三皇子想掌控这和亲公主之机, 去争夺储君之位。 现在卞晨已死,他的部下群龙无首, 想必也作鸟兽散,江芙诗问:“除你之外,驿馆中还有谁是曹家眼线?” “李威大人……不, 李威的其他手下, 在行动失败后便再未归来。如今驿馆之中,应、应只剩小人一个了。”内侍惶恐地叩首道。 “那培养替身之地在何处?” “知、知道……”他不敢隐瞒, “在城南永嘉坊,有一处挂着‘王记布庄’招牌的宅院, 人……人就养在后院地窖。” 江芙诗朝慕云看了一眼。慕云立马会意,当即点齐两名好手,如一阵疾风般掠出门外,直扑布庄。 不过半个时辰,慕云去而复返,肩上扛着一个被黑布裹紧、不断挣扎的人形,正是那险些李代桃僵的“假公主”。 见关键人证已到,江芙诗心中一定, 唤青黛拿来笔墨,于灯下铺开信纸,略一思忖,便挥毫而就,随即将信纸仔细封好,郑重交予慕云。 “此信干系重大,请务必亲手交到娄太尉之女,娄冰菱手上。” “是!” 折腾整整两天,江芙诗累得是浑身酸软,几乎站立不稳。如今一切安稳下来,她才想起去查看伤员。之前被磕伤的蓉蓉额上已妥善包扎,正沉沉睡去,紫苏也只是些皮外伤,精神尚可。 她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正欲回房歇息,却见湛霄迎面走来。原本布满鲜血的衣裳已换作一袭干净利落的劲装,狐裘也不见踪影,墨发微湿,带着清冽的水汽,似乎刚匆忙沐浴过。 他对她说:“外围已布置妥当,殿下可安心休息。” 江芙诗微微颔首,心底最后一丝不安也悄然散去,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出神。 方才那封信,明面上是交给娄冰菱,实则真正要借她之手转交的,是与其关系匪浅的谢知遥。 三皇子与曹家结党营私、破坏和亲之罪,事关国本,动摇国基。长公主虽有权势人脉,但终究在朝堂毫无根基,无法直接参奏弹劾。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翰林院清流一脉的笔杆子。 谢知遥身为翰林修撰,地位清贵,若能由他联合御史,将此事以“维护国体、肃清朝纲”之名上达天听,方能真正引起父皇重视,给予三皇子一派致命一击。 第67章 希望,他能念及昔日恩情,在此事上助她一臂之力。 青黛把房间收拾好,招呼江芙诗就寝。她应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湛霄不知何时来到了庭院中,一只黑鹰在空中盘旋许久,最后落在他手臂的护腕上。 她好奇地凝神望去,却见湛霄身影一闪,已拐入回廊转角,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心下疑惑,她当即转身下楼,悄声跟了过去。 湛霄从鹰爪旁的铜管中取出一卷小笺,纸上是短短的两句话: 「湛兄如晤:一别经年,闻君安好,心甚慰之。前事已悉,兄之所托,苏某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落款是一个笔墨酣畅的“苏”字。 看完之后,湛霄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烧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软软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江芙诗站在廊下阴影里,眸中带着些许探究,湛霄面无表情:“故人来信。” “哦……” 什么故人会在半夜给他来信?难道是什么红颜知己?但他那样冷清,不像是会与女子缠绵书信之人。也罢,或许只是从前行走江湖时结识的旧友。 她转身返回厢房,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影子落在身侧。 湛霄轻功了得,步履无声,她只能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火,从这道如影随形的轮廓判断他已默默跟上。在她掩上门扉的刹那,那道身影便定格在了门外,如挺拔的身姿望向无尽的夜空。 有时候她觉得,湛霄心中似乎藏着许多沉重的心事,但面上却从不显露分毫。这份捉摸不透让她无端生出几分烦闷,可困意很快袭来,想着想着,她便沉沉睡去了。 …… 翌日,和亲队伍经过整编与休整后再度启程。 连续赶了五日路,车马终于踏入了“落云城”。这里是大晟与穹勒接壤的最后一个边陲重镇。 因是两国交界之地,这座小城的风土人情已带上几分异域色彩,集市间偶有流通大晟境内难以寻觅的珍奇药材。 江芙诗作为和亲公主来到此处,当地百姓夹道相迎,连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挂起了彩绸;当地知府与驻军将领特意在城门口设了迎接的案几,手捧礼册,恭谨问道:“永安殿下一路辛苦,臣已备好官驿,请殿下移步歇息,也好让臣为殿下接风洗尘。” 她婉拒了那些繁琐的应酬,只道:“本宫想随意走走,不知可否去城中的药材集市一观?” “这有何不可?殿下请随下官来。”知府连忙应下,亲自在前引路。 集市上药铺林立,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异香。她目光仔细扫过各个摊位,最在乎的,便是想看看有没有那味能解湛霄寒毒的‘九星花’。 结果不出所料,如此珍贵的圣药,在这等边陲集市自是难觅踪影。 虽有些许失望,此行却让她寻到了一直以来都想用以解除‘迷心散’药性的关键药材——‘鸠羽’。 那日她在迷雾谷误中了自己调制的‘迷心散’,导致前几日的记忆全然空白。虽直觉未曾发生什么紧要之事,但终究心下难安。 如今既得了‘鸠羽’,便可着手研制解药,哪怕只是恢复零星记忆,也好过心里总揣着个谜团。 入夜。 江芙诗唤蓉蓉找来药杵、瓷碗、滤纸和几味常用的辅药。 研制解药非一时之功。需先将‘鸠羽’仔细焙干,再与几味辅药一同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最后以蜜调和,凝成药丸。算来,成品也需两三日方能制成。 月明星稀,她离开了临时充作药房的隔间,感到气温逐渐降低。所幸今夜云层稀薄,并未下雪。 倚靠在二楼的朱漆栏杆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庭院中那道练剑的身影。正出神间,窗外隐隐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起初并未在意,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竟似朝着她的院落而来。 他们在院门外探头探脑,你推我搡,却谁也不肯先上前,一双双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光,既好奇又怯生生地望着她这边。 侍卫见状正要上前驱赶,江芙诗却轻轻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接着披了件狐裘从楼上下来,到了院门前。 “你们……是来找本宫吗?”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点头,手里紧紧攥着几株刚采来的、带着泥土的白色野花。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女孩,被伙伴们推了出来,她红着脸,声音清脆而认真:“我娘说,公主殿下是为了边关的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才牺牲自己远嫁穹勒的。所以我们编了这个花环,愿它保佑殿下,前路平安。” 江芙诗淡然一笑,微微俯身,任由那女孩踮起脚尖,将带着草木清香的野花花环轻轻戴在她的发间。 这些孩子并不懂得这场婚事背后复杂的政治博弈与阴谋,但他们纯净的心却能感受到,是一位公主的远行,换来了他们此刻在街头安然嬉戏的夜晚。 看着他们稚嫩而真诚的眼神,江芙诗心中五味杂陈,那花环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心头酸涩,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 孩子们心愿得偿,嬉笑着跑开了,院落重归宁静。 湛霄不知何时已收剑回鞘,静默地来到她身侧,目光落在她发间的花环上。 她笑着问他:“好看吗?” 湛霄目光认真:“好看,殿下戴着,很好看。” 江芙诗被他的夸赞说得脸颊微红,忍不住低下头,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这个平日里冷得像块冰的男人,话少言寡,此刻说出的话,却是直白又滚烫。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也吹醒了短暂的欢愉。 瞬间的快乐消失,江芙诗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抬头望向穹勒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明日,她就要踏入穹勒的地界了。 夜风格外清冽,卷着边陲小镇独有的干燥气息,吹得她发间的花环轻轻晃动,花瓣上的夜露落在肩头,带来一丝微凉。 “风大了,殿下当心着凉。”湛霄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比风更沉静,也更清晰。他侧身半步,不着痕迹地为她挡去大半风寒,“回去吧。” 江芙诗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那片沉沦于墨色中的荒原,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踏入穹勒到王庭,还需三日时间。 第三日黄昏,江芙诗的车驾终于抵达了穹勒王庭。 她被安置在一处名为“迎宾苑”的独立院落,虽算得上王庭内最好的客舍,陈设却处处透着异族的粗犷与简朴,与大晟的精致典雅截然不同。 接下来,便由随行的礼部官员与穹勒的礼官进行繁琐的交接与仪程交涉。 只不过,交涉并不顺利。穹勒礼官态度倨傲,以“穹勒规矩”为由,单方面将婚仪流程压缩至最低限度,并坚持要求公主在婚礼上穿戴穹勒服饰,行穹勒大礼。 如此苛待大晟公主的仪程,随行的礼部官员自是不忿,几番据理力争,却都被对方以“既入我国,当遵我俗”的蛮横态度挡回。 除此之外,饮食方面也诸多不便。大晟以米为主食,而穹勒却以牛羊肉与乳酪为常膳,送来的饭食不仅油腻,更常常半生不熟,难以下咽。 穹勒方的下马威,从饮食起居上便已开始,导致江芙诗几日来都未曾好好进食,人也清瘦了些许。 就这么度过了两天。 这日早晨,江芙诗刚起身洗漱完毕,正想翻看医书打发时间,见蓉蓉双眼通红,端着茶水进来时,脚步都有些发颤,显然是偷偷哭过。 “殿下何等尊贵之躯,竟被他们如此轻慢磋磨……”小丫头声音哽咽,“奴婢实在是替殿下委屈!” 江芙诗却只是淡然一笑。 这些状况,来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了。 穹勒是战胜国,而她,不过是战败国送来的一件“礼物”,对方自然有资格肆意刁难。 这无关对错,只是赤裸裸的强弱之势。 更何况,这还只是开始。她与穹勒可汗,尚未举行成亲仪式。据说,可汗敖牧近日不在王庭,得三日后才回来。 对外是这般说辞,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对方刻意为之的怠慢。 不然堂堂可汗,怎会恰好在和亲公主抵达时外出?不过是为了给大晟一个下马威,彻底碾碎她这位公主的颜面罢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江芙诗又能如何?她早已学会不在无谓的事上耗费心神。 她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治好湛霄的伤,那寒髓之毒一日不除,她便一日不能安心,不知不觉间,那人的安危已在她心头占据了极重的分量,甚至到了仅是想到他可能因伤离去,心口便会泛起细密疼痛的地步。 第68章 这种心情,越临近那个身不由己的婚期,就越是清晰刺骨,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入夜后,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身下的毡毯粗糙坚硬,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牛羊膻气,这一切都让她辗转反侧,从肌肤到骨髓都在无声地抗拒着此地。 不料,二更时分,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呼喝,随即有侍女匆匆来报:可汗驾临,要来看望和亲公主! 收到消息的青黛与蓉蓉,赶紧服侍江芙诗披上外衫,草草整理发髻。 刚在厅中站定,勉强维持住镇定姿态,那厢敖牧已经带着一身凛冽的酒气与风尘,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黑压压的身影几乎堵死了整个门框。 江芙诗依礼微微屈膝,不卑不亢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眼前这位雄踞草原的可汗已年过五十,鬓角染霜,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他额角划至下颌,衬得那双眼如苍老的饿狼,充满了权力与戾气。 “你就是那永安公主?”敖牧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刮过,“本汗倒是要看看大晟皇帝送来的究竟是何等货色。” 他绕着江芙诗缓缓踱了半步,发出毫不客气的嗤笑:“啧,如此瘦弱,不知能否受得住我们草原的风雪,和本汗帐中的规矩。” 江芙诗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紧,声音却平稳无波:“有劳可汗挂心。大晟女儿的风骨,不凭身形大小论断。” 敖牧冷笑一声,抬起手中的马鞭,用冰冷的鞭梢轻佻地撩起她一缕青丝,放在自己鼻尖前嗅闻,眼神浑浊而充满占有欲:“倒是挺香。就是不知这细皮嫩肉,能在本汗身边留几日。” 忽然,一股无声的杀意在屋内蔓延,冷得人骨髓发寒。敖牧顿时浑身一麻,酒意醒了大半。 他猛地松开手,警惕地环视一圈。只见永安公主的身后,立着一个男人,他的身影隐没在厅角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敖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竟没察觉这人何时出现,那股杀气让他这个战场打滚的人都心头发紧,不由收敛了轻佻,沉声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本汗面前放肆!” 眼见这人穿着普通的侍卫服饰,敖牧顿了顿,鼻哼一声,看向江芙诗:“怎么,本汗还未与你成亲,碰一下自己的人,这畜牲就敢龇牙了?” 这话实在恶毒,既羞辱了湛霄,又折辱了身为和亲公主的江芙诗。 江芙诗眼神倏地冷了下去:“可汗慎言。” “此乃我大晟的随行护卫,职责在身,护主心切,乃是忠义之举。可汗若因忠义而动怒,岂非令天下勇士寒心?” 敖牧盯着她看了片刻,脸上横肉抽动,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公主!” 他笑声猛地一收,狠狠瞪了她一眼:“本汗倒是……越来越期待大婚之夜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侍从离开。 半夜三更被敖牧这么一闹,江芙诗心神俱疲,身体微微发颤,又看向面色沉凝的湛霄。 他依旧是那副沉稳无波的模样,但她心知,是湛霄那毫不掩饰的杀意,逼退了敖牧,让他不敢真正得寸进尺。 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对众人摆了摆手,声音疲惫:“都各自歇息去吧。” 众人无声退下,屋内只剩下她与角落里的他,空气静默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响。 这一夜,他依旧守在她的房门外廊下,透过门扉上朦胧的绢纱,可以看到玄色的身影如松般挺立,夜色深沉,他手中的长剑静静靠在肩头,映着微弱的光。 到了第二天。 敖牧下达了王令,命三日后成婚,让江芙诗做好准备。 她其实是没什么要准备的,她人都已经在这儿了,什么时候成婚,不过是敖牧一句话的事。礼部官员与穹勒的礼官却因此忙得脚不沾地,王庭里里外外都开始布置起来。 江芙诗对此漠不关心。 反而将更多精力放在研究医理上,一边反复翻阅带来的医书,一边琢磨湛霄寒髓之毒的解法。 只是,经过她这么多日的钻研,越发清楚地认识到,湛霄所中的寒毒,若想根除,只能求助于那传说中的‘九星花’,否则别无他法。 然而九星花踪迹难寻,近百年来都只在药典传说中昙花一现,如今更不知在世间哪个角落,或是早已绝迹。 念及此,她心头便如同压了一块沉石。既然眼下对此无计可施,她便暂且将此事按下。且前几日做的‘迷心散’解药也已阴干,总算有一事得以推进。 到了成婚那日,她任由侍女为她梳妆,穿上那身华丽却沉重的穹勒嫁衣。在盖头落下前,她屏退左右,就着温水,将药丸吞了进去。 起初体内并无异样,没什么大感觉。 她端坐于镜前,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陌生而华美的自己,任由沉重的凤冠压上头顶,红盖头遮蔽了所有视线。 穹勒的成婚规矩是新郎需在日落时分,亲自骑马至新娘住处,在众人欢呼声中将她迎回自己的金帐,并于帐前举行祭天仪式,共饮合卺酒。 也许是为了继续羞辱大晟,或是根本没将这场和亲放在心上,总之敖牧并未亲自履行这一仪式,穹勒方甚至都没派像样的迎亲队伍,只让几个侍从敷衍陪同。 江芙诗坐在装饰简陋的马背上,身后没有送亲的热闹,身前只有湛霄牵着缰绳。 他步伐沉稳,一步一步,将她送到位于王庭中心的可汗金帐前。 一低头,她就能看到湛霄那骨节分明、紧握缰绳的手,眼泪不知怎地忽然就涌了上来。她努力想逼回去,却还是有几滴不争气地滑落,洇湿了膝上大红的嫁衣布料。 金帐外张贴着大喜的红绸,在苍茫的草原上显得格外刺目。 两名穹勒侍女将江芙诗搀扶下马,送入洞房。 房内的红烛噼啪燃烧,直至半截烛泪堆叠,渐渐燃尽,敖牧也没有出现。她独坐床边,心中并无庆幸,只有一种被刻意忽视的屈辱,以及山雨欲来的沉重预感。 同时,她隐隐感觉腹中升起一股暖流,夹杂着轻微的眩晕感,应该是药效开始发作了。但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关于迷雾谷的记忆仍旧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敖牧粗豪的醉语。 江芙诗顿时攥紧手心,心脏因恐惧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砰!” 敖牧猛地推开门。 他带着浓重的酒气,摇摇晃晃地坐在江芙诗身边,喷着热气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让本汗好好尝尝……这大晟公主的滋味……” 江芙诗绝望闭眼…… 帐外。 一个穿着玄色暗纹紫袍,银质面具遮住大半面容的男人,手持长剑,出现在帐外过道,有发现他的侍卫张口欲呼,来不及发出半个音节,就被一道精准掠过的剑光封喉,无声倒地。 他步履未停,剑势如虹,将所有试图阻拦他前进的人,尽数一剑毙命,鲜血顷刻间染红地面,尸骸无声倒地。夜色下,他的衣袍布满猩红色的血点。 ----------------------- 作者有话说:[猫爪] 下一章为本文高潮,非常重要,建议不要跳订,因为有可能会导致后面的剧情看不懂。 [抱抱]再次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第44章 【重要章节,建议订阅】…… 帐内, 敖牧一把扯下江芙诗的盖头,狞笑着将她狠狠拽向自己:“你都是本汗的人了,躲什么!” 江芙诗惊叫一声, 被他掼倒在床榻上,发髻散乱,凤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敖牧俯身逼近的刹那—— “嗤啦!”一道锐响划破空气。 两人猛地转头,只见厚重的牛皮帐门竟被齐整地一分为二,轰然向两侧倒下。 漫天飘飞的帐幕碎片中, 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紫色身影踏着入帐内。手中长剑犹在嗡鸣,剑尖斜指地面, 殷红的血珠顺着锋刃缓缓滴落。 而他身后,两名守门侍卫的尸身正缓缓倒地,喉间的伤口仍在汩汩涌出鲜血。 敖牧当即松开江芙诗, 酒意瞬间化作惊怒:“什么人!” 江芙诗也挣扎着向角落蜷缩, 那人的紫色衣袍勾起了她的熟悉感,仿佛有什么被遗忘的记忆即将破土而出, 但此刻的她只能惊恐地望向来人。 月影深沉,整个金帐外的守卫皆被屠戮殆尽, 四下寂静得可怕,所以尽管敖牧喊了好久,都无一人应答。他抄起挂在帐壁上的弯刀,横在身前,死死盯住闯入者,又重复道:“你究竟是谁?” 第69章 湛霄口吻淡淡:“杀你的人。” 纵横草原一辈子的敖牧何时受过这等挑衅,当即怒吼一声,挥刀向前劈去, “找死!” 湛霄身形微侧,轻易避开弯刀的锋芒,不待敖牧变招,他就腕间发力,长剑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对方心窝。 敖牧虽以勇武著称,刀法更是沙场锤炼出的悍猛路子,可在这般狠辣的剑术面前竟全无招架之力。不过两个照面,剑尖已没入他左胸三寸。 中原的武功路数他见识过不少,但如此诡谲凌厉、招招致命的剑法,却是头一回见。 剧痛反而激起了敖牧的凶性,他咆哮着再度扑上。湛霄反手横剑,周身瞬间凝结成稀碎的霜花,剑气骤然暴涨,寒意刺骨,宛如凛冬将至,将敖牧的攻势连同他周身的空气一同冻结。 敖牧只觉手臂一麻,弯刀几乎脱手,踉跄着后退数步,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终于支撑不住,重重栽倒在地。 飞溅的鲜血,染透了床榻上的鸳鸯喜被。 敖牧的瞳孔逐渐涣散,眼中凝固着震惊与不甘,没想到自己纵横草原半生,竟败在了一个无名之辈手里! 他不服!他不服! 他又问出那个问题,血沫从嘴角涌出,声音嘶哑:“你、你到底是谁?是谁指使你来杀本汗?” 看着奄奄一息的敖牧,湛霄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接着手腕微动,剑锋没有丝毫迟疑,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心脉。 干脆利落的动作,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他将目光投向角落之人。 目睹这一切的江芙诗吓得浑身发抖,却又被那紫色身影牢牢吸引住目光。 虽然来人带着面具,但他手持的剑,剑格上那么一大块玉石,还有他腰间悬挂的那面无比眼熟的金丝嵌宝菱花镜…… 那正是她在皇陵出逃时不慎遗落的! “你、你……”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面镜子,又看向那持剑的身影,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回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涌入脑海。 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是他。 那日在迷雾谷,她遇到的人是他,被誉为天下第一的杀手,寒刃。 那时在皇陵,在虎口救下她的人,将她默默送回斋宫的人,也是他。 就连现在,故意伪装成普通侍卫,跟随她一起和亲,却趁机杀掉穹勒族可汗的人,也是他。 一个清晰的、可怕的念头瞬间刺穿了她所有思绪:原来他的接近,都只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潜伏至敖牧近前,完成这场刺杀。 信任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心口像是被生生撕裂。她望着他,眼底充斥震惊的伤痛,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她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颤抖,“你一直在骗我。” 湛霄沉默不语,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藏在面具之下。 “你说……不会让殿下孤身一人……”她一字一句,如同泣血,“其实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能趁敖牧不备,取他性命……对不对?你对我的所有承诺,全都是……利用?” 眼泪朦胧了眼前人的身影,江芙诗猛地向后退去,繁复的嫁衣绊得她一个踉跄。她不顾一切,转身就逃,手腕却骤然一紧,被湛霄牢牢拉住。 “殿下,外面危险。” 江芙诗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用力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 “放开我!放开我!滚开!”她绝望而心碎地大喊,甚至为了摆脱他的钳制,而将最外那件绣着金凤的华丽嫁衣脱掉。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竟真的甩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向帐外弥漫的夜色。 她不知该去往何方,只是凭着本能逃离,刚冲出营帐不远,紫苏不知从哪窜了出来,语气着急:“殿下,快跟我走,这边安全,奴婢带您出去!” 心神大乱、又惊又怒的江芙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及细想便任由紫苏拉住自己的手。 直到出了帐外稍远,她才震惊地发现,原本应当戒备森严的王庭,此刻竟安静得诡异,远处隐约传来骚动,却不见护卫赶来。 她被紫苏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一处早已荒废、远离主帐的破旧皮帐。 “殿下,您在此稍候,奴婢去探探路。”紫苏将她推进帐内,语气急促地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江芙诗心神未定地环顾这漆黑的帐篷,敖牧死了,他作为穹勒族的可汗,死在新婚之夜,她这个和亲公主必将成为众矢之的,百口莫辩。 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全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正欲找个地方暂且坐下,却发现角落的阴影里,竟躺着一个人,黑夜中看不太真切,她走近了才发现,那人居然是青黛! “青黛!青黛!”江芙诗大吃一惊,赶忙蹲下身去扶她。刚探上她的脉搏,就被那冰冷的触感惊得缩回了手,体温冰冷,显然是死去已久。 “怎么会这样?青黛!”她失声惊呼,这才发现,青黛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手法干净利落,如此近身的伤口,必定是亲近之人才能趁其不备下手。 江芙诗顿时如坠冰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就在这时,帐帘被再次掀开,紫苏重新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此人穿着寻常的穹勒服饰,其貌不扬,但江芙诗还是一眼就认出,此乃御前总管,赵全。 她当即瞳孔骤缩,连连后退,直到肩膀抵住墙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赵公公?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青黛是被谁杀的?” 紫苏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语气轻慢又带着几分得意:“殿下,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 “青黛……当然是被我杀的呀。” 她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芙诗一阵恶寒,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指尖死死抠着墙面。 “为什么?”她声音破碎,“当年,你和青黛都是内务府派来的人,这些年下来,你们二人情同姐妹……你怎能下此毒手?” 紫苏闻言,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的恭敬也消散殆尽。 “殿下聪慧,可奴婢从头到尾,都是陛下的人。” “殿下当年自宫外回宫,陛下为防万一,特让奴婢潜伏在您身边,暗中监视您的一举一动,随时听候差遣。” “您确实伪装的很好,这么多年,奴婢都未察觉殿下医毒双全之能,一度真的以为殿下只是个柔弱顺从的公主。” “不过,您为了那姓湛的,屡次破绽,到底让奴婢瞧出了端倪。” “这些都不重要了。殿下,您的路,今生就到这儿了。” 听着她这些话,江芙诗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六年,整整六年,她都在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与监视之中,自己浑然不知。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一枚可随时牺牲的棋子,父皇对她,连一丝父女情分都未曾有过。 她抹了把眼泪,直视对方:“那你现在把本宫引到这里,是想做什么?” 一直沉默的赵全此时缓缓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语气恭敬,微微一笑:“老奴奉旨,特来送殿下上路,以成全我晟朝万年基业。” 江芙诗浑身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痛得无法呼吸。 她明白了。 这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包括这场和亲,这场刺杀。 在这个计划里,她必须要死,她要是不死,父皇怎能以‘为女复仇’的悲愤姿态,名正言顺地对穹勒发动战争? 同样,敖牧也必须死。他不死,父皇如何能趁穹勒群龙无首之际,一举吞并这片草原? 届时,大晟便可义正词严地向天下宣告:“穹勒背信,竟令我和亲公主于新婚之夜惨遭戕害!此乃奇耻大辱,不共戴天!朕必亲率王师,踏平草原,以慰吾儿在天之灵,以正我晟朝国威!” 多么完美的借口。 原来从下旨和亲的那天起,父皇就没有想过让她活着回来。 望着紫苏冰冷的脸,和赵全手里隐隐泛光的匕首,江芙诗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连哭泣的力气都在一点点流失,只剩下无边的心寒与麻木。 赵全朝着她走近,冷声道:“殿下,您该上路了,老奴这就送您一程。” 带着凉意的匕首直逼命门,江芙诗闭上双眼,静待死亡的降临。 第70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震出,将赵全逼得连退三步,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 须臾,赵全站稳身形,毫发无伤地掸了掸衣袖,转头看向来人,随即哼笑一声:“是你,寒刃。” 江芙诗闻声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那道去而复返的紫色身影。他脸上带着银色面具,手中长剑映射着帐内摇曳的烛火,剑身在气流中微微震颤,泛着凛冽刺骨的寒光。 对于赵全道破他的身份,湛霄毫无意外,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明牌。 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那所谓的‘主上’,便是当今的皇帝无疑。 想起那时在御膳房感知到的强大而隐晦的气息,原来他猜得没错,宫里真的藏着一位绝顶高手,便是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总管太监。 赵全也毫无遮掩,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再无半分谦卑:“你既然来了,想必也猜到了。” “吾乃天罡门最后传人,入宫前,江湖人称‘碎星手’。”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隐隐有气流流转,“你的琼花无影杀虽强,却未必敌得过我四十年的精纯功力。” “哦?是吗。”湛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手中长剑却已缓缓抬起,剑尖直指赵全。 赵全见状,阴冷一笑:“看来,你是执意要寻死了。” 江芙诗皱起眉心,从他们的对话中,她隐隐觉察出了什么,但一时半会还无法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不过,有一个残酷的道理她此刻再明白不过:不仅她要死,湛霄也要死。他知道的太多了,父皇绝不会留下一个知晓所有阴谋、且实力顶尖的杀手活口。 所以他派了武功深不可测的赵全亲自前来。 为的是,确保他们二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赵全率先出手,只见他半扎马步,双掌于胸前缓缓推出,劲烈的掌风竟凝成实质般的气浪,连远在墙角的江芙诗都被这罡风逼得睁不开眼,刚勉强扶住墙壁稳住身形,就见湛霄一跃半空,横剑而出,周身缠绕稀碎霜花,雪茫飘飘,汇聚成无形的剑刃,朝赵全当头斩下! 赵全立即双掌上托,浑厚内力凝成气墙硬接这一剑。湛霄剑势一转,空翻上跃,剑尖直刺其肋下空门,凌冽寒气如有实质般劈面而来。 掌风与剑气将破帐撕扯得猎猎作响,帐内桌椅陈设尽数被气浪掀翻,烛火熄灭大半,只剩几盏残灯在风中摇曳,映得两人身影忽明忽暗。 湛霄剑势如潮,一招快过一招,逼得赵全步步后退,赵全虽内力深厚,却在对方连绵不绝的杀招下渐显颓势,顿时心道不妙。 琼花无影杀果然名不虚传,原本他也只在江湖传言中略知一二,如今亲身领教才骇然发觉,这武功至阴至寒、诡谲难测,即便寒刃不是杀手,单凭这身武功,也足以在江湖立于不败之地。 “噗——” 湛霄趁他旧力刚竭新力未生之际,一剑破开他的防御,赵全抵挡不能,胸口顿时被剑气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得连连后退。 他踉跄地扶住帐柱,捂着冒血的胸口,心知再斗下去,自己恐怕真要殒命于此。于是身形一跃就逃出了帐外,紫苏见状,也赶紧紧随其后,仓皇遁走。 江芙诗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破烂的帐门,湛霄已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力道,让她猛地一颤,抬眉看向男人的侧脸,他的面具沾染着飞溅的血点,露出的脖颈上还有未干的血痕,玄紫衣袍更是被划开几道口子,边缘凝着暗红血渍。 方才他与赵全交手,招招致命,绝非做戏。若他真是父皇的人,只需冷眼旁观,自己早已是赵全刀下亡魂。 “你……”江芙诗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你的伤……” “无妨。”湛霄打断她,目光扫过帐外。因可汗之死而引发的喧嚣和马蹄声骤然逼近,显然已有大批侍卫正朝这个方向围拢而来。 “走!” 湛霄不再多言,拉着她冲出破帐,来到一处早已备好的黑色骏马旁,抱着她翻身上去,让她稳稳靠在自己怀中,随即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冲破夜色。 行至王庭外围的隘口,便见紫苏正仓皇地奔向一匹快马,试图逃走。 江芙诗双眼霎时冰冷,气急地对湛霄说:“杀了她,杀了她!” 湛霄没有犹疑,直接反手掷出手中长剑,精准地没入紫苏后心。紫苏连一声惊呼都未及发出,便扑倒在地,当场气绝。 二人在夜色下的草原策马狂奔。 江芙诗脑袋发晕,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与马蹄踏碎枯草的声响,五脏六腑都似被颠簸得错位,靠在湛霄怀中才勉强稳住身形。 反观湛霄脊背挺得笔直,似乎对这穹勒腹地的路径十分熟悉,避开了好几处巡逻的兵哨与关卡。 不知过了过久,二人来到一处位于山坳间的偏僻小镇。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抹鱼肚白染亮天际。镇口一家挂着 “悦来客栈” 招牌的院落,不见寻常客栈的喧闹,门庭寂静,院墙比寻常店家高出许多,透着几分隐秘。 湛霄勒住马缰,利落地翻身下马,随后将江芙诗小心扶下。 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对着湛霄恭敬一礼,低声道:“湛爷,一路辛苦。家主特吩咐我等在此接应,一切已安排妥当。” “多谢。” 江芙诗满腹惊疑,却见这些人目不斜视,鼻观眼眼观心,似乎早已知晓他们的到来,且对她的身份了然于心。 她被迎上了二楼一间宽敞整洁的厢房,两个婢女模样的人上前为她褪去沾染尘土与血迹的嫁衣,换上舒适的素色衣裙,又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饭,动作麻利又恭敬。 一整晚的惊心动魄过后,温暖的房间和食物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茫然。 门外传来三道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请进。” 与她料想的一样,来人是湛霄。 他换了身干净的墨蓝色常服,血迹全无,发尾微湿,周身带着清冽的水汽。 “殿下。” 江芙诗疲惫地摇了摇头,问:“现在,这又算怎么回事?” 湛霄走到桌前站定,目光沉静地回望着她:“此处绝对安全,殿下可放心歇息。” 深吸一口气,江芙诗心中积压的疑问再也按捺不住:“你是父皇派到我身边的吗?是为了监视我,还是从一开始,就带着暗杀敖牧的任务?” 湛霄沉默一瞬,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 “我最初接到的任务,是保护殿下周全。暗杀敖牧,是后续传来的密令。” “京中的无忧酒馆,是陛下的一处暗桩,掌柜芸娘是陛下心腹,表面经营酒馆,实则为陛下网罗江湖高手,处理不便明面出手之事。” “欺骗殿下,实非我所愿。” “如今敖牧已死,大晟与穹勒必有一战。为了这个开战的借口,陛下绝不会让殿下活着回到京城,如果我没猜错,此刻外面,大晟的影卫与穹勒的追兵,都在疯狂搜寻殿下的踪迹。” 他所说的话,江芙诗何尝不明白。从她被指婚和亲的那刻起,她就是一枚棋子。如今棋局已终,她这枚弃子便成了必须抹除的存在。 父皇之所以派湛霄暗中保护,不过是确保她在达成“被杀”这个最终价值前,不能先死于其他意外。如今她已毫无价值,只剩危险。 思及此,心中翻涌的难过令她几乎浑身颤抖,眼眶瞬间红了。 湛霄朝她走近几步,放缓了声音:“若殿下想离开,我可以安排稳妥的去处,保殿下余生安宁……” “求你,带我走……”她哽咽着打断他。 湛霄眸光微动,凝视着她:“跟着我,殿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湛霄垂眸,敛下情绪:“可殿下心中情郎,还在京中等候。” 江芙诗愕然睁大了眼睛:“什么情郎?” 湛霄侧过脸,声音不免冷硬:“那日在皇陵,殿下往山下奔逃,行色匆匆……不是要与情郎私奔?只是中途遇到猛虎,才阴差阳错打断了殿下的计划。” 江芙诗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当即又气又急,脱口而出: “我没有情郎!”她语气委屈,嗔怪地瞪向他:“从来就没有!” 第71章 她对上湛霄的眼神,他深邃的眼底仿佛蕴藏着汹涌的情绪,不等她再说什么,他忽然伸手将她按在墙上,随即俯身,带着微凉触感的唇,毫无预兆地吻了下来。 第45章 “抱紧我,别掉下去了…… 湛霄的反应远超江芙诗的预期, 她猛地睁大眼睛,身体瞬间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肩膀被他按着,压在冷冰冰的墙面上,炽热的唇瓣扫过她的下齿,温热的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入,与她交缠。 “唔——” 她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感受到笼罩她的气息, 是颤抖的、猛烈的、像是压抑已久,他的手掌抚在她的脖颈, 在她的锁骨处细细留连,掌心的薄茧磨得她肌肤微微发麻,带着一种陌生的酥痒, 忍不住瑟了一下, 他似乎感知到了,将阵地转移到她的后脑, 又托着她的后颈,令她仰起头, 更深地承受这个吻。 江芙诗浑身发软,抗拒的力道渐渐消散,只能任由他掌控,缓缓闭眼。 寂静的房间里,只余两人交织的、急促的喘息声。 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没有很久,分开时,两人额头相抵, 鼻尖轻触,都在剧烈地喘息,汲取着珍贵的空气。 江芙诗脸颊绯红,眼睫湿润,不敢直视湛霄灼热的目光,下意识地将发烫的脸埋进他的颈窝。 湛霄将她搂在怀里,用下颌蹭她的发顶,深深呼吸,“殿下……” 江芙诗声音闷闷:“嗯?” 她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回话,只感觉环住她腰身的手,将她抱得更紧、更沉,仿佛要将她融进他的骨血里。 她仰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深邃的眼底。那张脸依旧是惯常的冷淡神色,可那双眼睛却开始漾起波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脖颈的伤处,伤口边缘泛白,显然是沐浴时沾了水。 她心头一紧,轻声道:“伤口不能这么处理,沾水容易发炎,我来给你包扎吧。” 待侍女将清水与伤药送来后,江芙诗让湛霄坐在榻边,自己则跪坐在他身前,细细为他处理伤口。 除了这一处,还有些是在胳膊、肩胛处,不过都是刮痕小伤,甚至她都怀疑,这些伤是他自己交手时收势不及,被剑气反噬弄到的。 毕竟他的剑招威力太大,剑势凌厉得近乎不留余地。 药膏带着微凉触感在指腹化开,轻轻涂抹在他的伤口上。两人靠得那样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发顶、眉梢的目光,灼热得几乎要烧起来。 她装作不在意地垂着眼,专注于缠绕布条,刚想抬手抚平褶皱,结果目光不期而遇。空气瞬间凝滞,不知是谁先倾身,当反应过来时,唇瓣已再次相贴。 她被他揽着腰肢一带,摔进身后柔软的床铺之中。 江芙诗顺从地闭上眼,感受着他温凉的唇从眉心往下,流连过鼻尖,最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覆上她的双唇,辗转厮磨了许久。 直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她才微微喘息着别开脸,随即感到天旋地转,已被他搂着翻身,伏在了他的胸膛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传来如擂鼓般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她甜蜜蜜一笑,食指勾起他的墨发,在手中玩了起来。 “对了。”她单手撑在床铺,从湛霄的胸前抬起头,望向他:“你还没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好像是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湛霄单手支在脑后,把床铺上的锦被扯过来,盖在江芙诗身上,“徽府苏家,殿下可曾听闻?” 这个名字让江芙诗眸光微动。 她如何不知? 徽府苏家,乃整个三江地区的第一巨贾,世代经营丝绸与漕运,富可敌国。其商路通达四海,连塞外驼铃与海上番舶皆有其踪迹。更难得的是,苏家虽结交三教九流,却始终恪守祖训,不涉朝政党争,独善其身,故而无论在江湖还是庙堂,都留有几分颜面。 现如今的苏家家主苏文璟,更是位八面玲珑的人物,就连她在京中深宫时,也听过其名号,知其手段通天。 怪不得……她现在这等‘危险’身份,竟也有人敢收留,且安排得如此周到妥帖,原是倚仗了苏家的财势与胆魄。 “你是如何说动苏家,冒险相助的?” 湛霄说:“五年前苏家内斗,老家主暴毙,几位公子争夺继承人之位。苏文璟当时势弱,在徽府漕运码头遭人围杀,身边护卫死伤殆尽。我恰巧路过,顺手救了他。” 听闻这段话,江芙诗了然颔首:“如此说来,是苏文璟欠你人情了。” 此时天光大白,朝阳从窗外的远山后升起,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房间,落在床铺上,暖融融的。 江芙诗在他怀中轻轻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终于长舒一口气。 被底温暖,锦被软乎乎地裹着她,带来久违的安心。一夜惊魂的疲惫如潮水般漫上,眼皮越来越沉,最后一点清明也消散在与他相贴的温暖里。 湛霄轻拍着她的背脊,低语:“睡吧。” 这一睡,便到了午后。 醒来时,江芙诗整个人还有些初醒的懵然,转眸一看,湛霄仍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双目轻阖,气息平稳,似还未醒来。 她勾勾唇,抬手捏向他高挺的鼻子,然后默数:一、二、三…… 才数到三,便对上一双深邃含笑的眸子。他不知何时醒了,一把握住她使坏的手腕,带到唇边轻轻一吻。温热的触感从手背传来,惹得她耳根一热。 她裹着锦被,索性坐在他身上,指尖还逗留在他鼻尖,眼底漾着狡黠的笑意,正想缩回手再逗逗他,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与脚步声。 江芙诗心头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立刻缩进他怀里。湛霄反应极快,当即坐起,将她轻轻从身上抱下,妥帖地安顿在床榻内侧,用被子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湛爷?” 是苏家的小厮。 湛霄大步走向门口,将房门拉开一道缝隙,侧身挡住了屋内的春光。 只见他没过多久又折返回来,神色已恢复一贯的冷静。 “殿下,我们要离开了。” 苏家借一支常年往返穹勒与大晟的商队作掩护,让湛霄伪装成镖师,而江芙诗则扮作他的家眷,身着素净衣裙,掩去了往日的公主气度。 他们要从穹勒的边境,经过两国交界的荒僻山道与沿途驿站,一路南下前往徽府。 来到大晟与穹勒接壤的边境关卡时,果不其然遇到了严密的盘查,士兵们手持画像,对过往行旅逐一比对。 只是不知道苏家用了何种手段,竟让那守关的校尉验过商队文牒后,只是随意扫了他们一眼,便挥手放行,一行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过了本应戒备森严的关卡。 然而,进入大晟境内,气氛截然不同。城墙上张贴着崭新的海捕文书,街市间巡逻的卫兵也明显增多。 打听一番才知道,表面上是稽查流寇,其实暗地里都在搜寻一个女子的踪迹。 不必多想都能断定,逃走的赵全,必然将她生还的消息禀报给了父皇。父皇知道她没死,定然龙颜震怒,更生忌惮。 连续赶路好些天,商队在一处依山傍水的驿站歇脚。 黄昏的余晖染黄了半边天,风里还带着残冬的凉意,眼看冬天就要过去,近来已没怎么下雪了,只偶尔飘几粒细碎的雪沫,落地便化。 江芙诗从车上下来,这些天,她要么蜷缩在密闭的货厢里,要么借着夜色赶路,不敢轻易露面,憋了好些日子。今天来到这偏僻驿站,四周没什么盘查的卫兵,才敢舒展舒展身子。 她猛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头上的碎雪刚要落在发间,便被身旁的男人抬手拂去。她微微仰头,还想再看看那零星雪沫,可雪却忽地停了。 不由小声嘟囔:“啊…… 雪没了。” 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气流从身侧传来,只见湛霄抬手挥剑,动作轻缓却带着莫名的力道,周边的气流应声而动,水汽凝结成细碎的雪花,缓缓在空中聚成飘雪之势。 江芙诗眼睛一亮,唇边漾开清甜的笑,抬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偏头看向身旁男人,心中暗忖:往后若是想看雪,便让他挥剑舞上一回就是了。 “你是雪神吗?”她笑着,将手中积攒的雪花揉成一团,朝湛霄轻轻扔去。 湛霄轻松避开,眼底笑意翻涌,反手捏了团雪,轻轻弹在她的脸颊上,凉意让江芙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笑着往后躲。 正闹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从栅栏里窜出来,三两下蹦到了不远处的雪地里,圆滚滚的身子格外惹眼。 第72章 江芙诗眼睛一眨,顿时忘了打闹,蹑手蹑脚想去追,可雪兔跑得极快,转眼就钻进了灌木丛。 她踮着脚四处张望寻找,却见湛霄站在原地,对着她露出带着几分痞气的坏笑。 他朝她勾了勾手指,待她疑惑地走近,才慢条斯理地抬手,雪兔在他掌心乖乖缩成一团,耳朵耷拉着,模样憨态可掬。 江芙诗又惊又喜,抱住兔子贴在脸颊上蹭了蹭,软乎乎的皮毛带着雪后的微凉,让她忍不住笑弯了眼。 玩闹片刻,她终究心有不忍,俯身将雪兔放归枯草丛中,看它蹦跳着消失在视野尽头。 雪原对面,是一片静谧的白桦林,枝头挂满晶莹雾凇,在暮色中宛如仙境。她拉着湛霄的袖子,非要他陪自己去林边看看。 湛霄本欲拒绝,担心天色已晚。不过江芙诗执拗地晃着他的手臂,眼底星光点点,终究败下阵来,无奈地牵起她的手。 两人并肩朝白桦林走去。 忽地飘起大雪,没一会就落满了肩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脚下的路都变得模糊。 江芙诗拉着湛霄的手,晃了晃他的手臂:“累了,走不动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遂了她的愿。 湛霄停下脚步,在她面前微微俯身。手臂稍稍用力,将她往身前一带,随即一手抄过她的腿弯,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像只树袋熊般面对面地偎在自己怀里。 他用狐裘将身前的她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莹白的小脸。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全身的重量与信任都交付于他。 深深浅浅的脚印绵延在身后的雪地上。 男人抱着她稳步前行,忽然低下头,温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气息拂过时,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抱紧我,别掉下去了,我的公主。” 湛霄的话音落在耳畔,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江芙诗环在他颈后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仰头望进他深邃的眼底。 那里不再是平日的寒潭,而是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滚烫的浪潮。 四周寂静,唯有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和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这样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距离在无声中一点点缩短,近到她能清晰地数清他低垂的眼睫。 当他的唇终于覆上来时,是轻柔的、试探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冰冷的空气与他温热的触感形成奇妙的对比。 江芙诗微微一颤,闭上眼,生涩却又勇敢地微微仰头,她的回应像是一道许可,让湛霄原本克制的拥抱骤然收紧,吻也随之变得深入、缠绵。 这个漫长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才稍稍分开。 湛霄没有放下她,而是就这样抱着她,一步步稳稳地走回客栈房间。 入夜,他们相拥而眠。 江芙诗像只好奇的猫,絮絮叨叨地问起湛霄行走江湖的趣事:“江湖上那些关于‘寒刃’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湛霄沉默片刻,在黑暗中平静开口:“基本都是真的。” 江芙诗心头一紧,却仍忍不住追问:“说书先生说得有鼻子有眼,道你三年前杀了江南那位告老还乡的清官,府邸上下五十三口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湛霄的眸色沉了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两人对视,江芙诗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是父皇。 她重新躺下,窝在湛霄的臂弯里,声音低低的:“无忧酒馆那么多杀手,会不会他们现在都在到处找我们?我怕……” 话未说完,湛霄的手臂骤然收紧,将她更深地箍进怀中,打断了她未尽的言语。 “不怕。” “有我在。” “殿下只管安心。” 江芙诗在他令人安心的气息中轻轻“嗯”了一声,靠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自入了晟国边境,越往南走,搜查反倒越宽松,许是父皇认为,她绝无可能穿过重重追捕,活着回到核心地带。也因此,他们一行人得以改换身份,从容地走水路前往徽府。 码头上,一艘装饰雅致的客船早已等候多时。 船是苏家安排的,上下三层,颇为气派,船身吃水颇深,显然载货充足,更利于航行平稳。可江芙诗从未坐过船,晕得厉害,根本没办法独自站立,湛霄便终日抱着她在窗边软榻上坐着,时不时轻拍她的后背,哄着。 船厅的戏台上唱着徽府流行的戏曲,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缠绵悱恻,听的人昏昏欲睡。 一个作小二打扮的灰衣人,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来到湛霄跟前:“爷,尝尝我们这儿的明前龙井,解乏润喉。” 怀里的人睡得正香,湛霄眉头微蹙,抬手捂住江芙诗的耳朵,冷声道:“不必。” 那人也不纠缠,只不动声色地将托盘下压着的一封信笺递给他,随即微笑退下。 信笺上,刻有风媒独特的标记。 湛霄微微眯眼,那灰衣人已融入人群。他挑开火漆,动作放轻,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怀中人恬静的睡颜,眸光复杂。 展信,上面是短短的两句话。 「目标已寻获。云深阁阁主云天磊,现化名‘林磊’,入赘为大阙国昭华郡主之夫,深居简出,居于郡主府。」 …… 抵达徽府那日,是惊蛰。 从马车上下来,江芙诗挽着湛霄的手臂,入目便是一座临水而建的精致园林,门楣上悬着“苏园”二字。门前早已有人相迎,领头之人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儒雅年轻,女的矜贵温柔,是一对夫妻。 苏文璟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湛兄,一别五年,风采依旧。这位是内子,婉娘。” 接着,他又看向江芙诗,语气敬重:“玉荷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寒舍已备好薄茶,为殿下接风洗尘。” 江芙诗微微摇头,苦笑一声:“此处何来殿下?不过是一介落难之人,蒙苏公子相助,方能苟全性命。苏家愿意施以援手,芙诗已感激涕零。” 苏文璟闻言,神色一正,再次拱手:“殿下此言差矣。” “殿下为我大晟远赴穹勒,其中艰辛与委屈,苏某虽在江湖,亦有所闻,心中唯有敬佩。如今风云变幻,殿下能莅临苏家,是苏某之幸。” 婉娘也温声开口,语气真诚而柔和:“殿下风骨,妾身钦佩。以一己之身远赴异域,求的是边关安宁,百姓免于战火。此等胸襟,天下女子亦当引以为傲。” 江芙诗闻言,连日来的委屈与惊惶,仿佛被这句温柔的话语轻轻抚过,鼻尖微酸,只能颔首低声道:“夫人过誉了。” 苏文璟见状,适时侧身,含笑引路:“此处非说话之地,殿下、湛兄,里面请。” 一行人便穿过影壁,步入曲径通幽的苏园。 当晚,苏家设下丰盛却并不奢靡的家宴为二人接风。席间言谈甚欢。 散席后,苏文璟称与湛兄久别重逢,定要月下小酌几杯,婉娘便体贴地携江芙诗先行离去,往内院安顿。 苏家安排他们住在相邻的两间雅致客院,婉娘亲自将江芙诗送至院中,行至月洞门前,江芙诗停下脚步,转身恳切道:“送至此处便可,劳动夫人亲自相送,芙诗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婉娘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容温婉:“殿下切莫客气,到了这里,便如到家一般。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或直接来寻我便是。” 江芙诗定定看她一眼,又扫视周围,轻轻拉了拉婉娘的手,低声道:“夫人面色隐见乏郁,眼底藏倦,月信……可是长期迟滞紊乱,伴有隐痛?” 此言一出,婉娘脸颊倏地飞红,双眸惊诧。未等她发出惊讶之声,江芙诗已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芙诗略懂岐黄之术,若夫人信得过,可容我为您仔细一诊。” 婉娘略一迟疑,终是点了点头:“那……便有劳殿下了。” 片刻后,厢房内。 江芙诗指尖搭在婉娘腕上,凝神细察,眉宇越发深沉。 “殿下……”婉娘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忐忑。 江芙诗摇了摇头,环顾四周,“还请夫人屏退左右。” 待侍女退下,她才沉声道:“夫人脉中涩滞不畅,似有阴浊之物淤阻胞宫,此乃长期微量摄入寒凉之物,损伤根本,以致难以受孕之象。” “夫人怕是……遭人长期投毒了。” “什么!” 婉娘脸色瞬间煞白,指尖猛地揪紧了帕子。 “殿下……”她声音发颤,眼中已盈满水光,“不瞒殿下,我与文璟成婚四载,却始终……膝下无出。此事实在是……” 第73章 江芙诗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语气坚定而温和:“此毒极为隐蔽,下毒之人手法老道,必是经年累月徐徐图之。从今天起,夫人可将日常饮食、所用熏香、乃至妆奁脂粉,都交予我悄悄查验。” 见婉娘泪光闪烁,江芙诗顿了顿,给予她安抚的眼神:“夫人放心,此毒虽损根基,但尚有转圜余地。只要仔细调理,芙诗有十成把握,能让夫人得偿所愿。” 这厢,苏园的水榭之中。 孤月高悬,清冷的辉光洒在廊下,与榭内温暖的灯火交织。 苏文璟挥退侍奉的下人,亲自执壶,为湛霄斟满一杯酒,两人无声碰杯。 湛霄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沉静地看向对方:“文璟兄,此次援手,湛某感激不尽。” 苏文璟摆手一笑,神色洒脱:“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当年若无你,便没有今日的苏文璟。” “只不过……”他犹疑抬眼,笑容微敛,声音压低了几分,“湛兄当真去意已决?那殿下……你待如何?” 湛霄沉默片刻,深邃的双眸映着跳动的烛火,举杯向苏文璟郑重一敬:“今夜相求,我走之后,烦请文璟兄,代湛某护她周全。” 第46章 “别动……让我抱一会…… 送走婉娘。 江芙诗唤来苏家的小厮往浴桶倒满热水, 又添了些安神的花瓣,氤氲水汽裹着清甜香气漫满净房,连日来的奔波劳顿, 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温热的汤水涤荡而去。 沐浴完披着素色寝衣出来,几缕夹带着桃李芬芳的春风从窗隙透入,带来一丝凉意。 刚想把窗关上,腰间却骤然一紧,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那人吐出的鼻息略带酒意,灼热地熨帖在她裸露的颈侧。 江芙诗扒拉了一下腰间的手, 想要转过头,却被身后那人更用力地禁锢在怀中, 低沉的声音带着丝丝沙哑,响在耳畔: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她娇嗔道:“怎喝这么多?” 男人在她后脑蹭了蹭,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毫不设防的慵懒:“与文璟多年未见, 心中畅快。” 这理由倒让人无法反驳。江芙诗微微一愣, 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湛霄流露出这般……近乎依赖的真实情态。 不待她细想, 他已将她转过来,低头便攫取了她的唇。微醺的酒意伴随着他炽热的气息, 在两人紧贴的唇齿间迅速蔓延开来。 他抱着她,一边加深这个吻,一边将她带向床榻,轻轻放下。随后松开揽着她腰肢的手,单膝支在床沿,俯身凝望着她。 江芙诗被他看得脸颊滚烫,羞涩地闭上眼,下意识扯过旁边的锦被蒙住眼睛。 过了片刻, 她又忍不住悄悄掀开一角,发现他仍旧用那种专注而滚烫的眼神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自从选择跟着他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他们之间会有这么一天。 她本以为会来得很快,可逃亡这一路,湛霄始终克制着分寸,从未真正逾矩。 她虽然未经人事,但也并非全然懵懂。 和亲之前,宫里专门指派了教养嬷嬷,给她看过那些讲解闺阁之事的图画与书籍,当时只觉得面红耳赤,此刻那些模糊的画面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让她连呼吸都乱了节拍,紧张到抓紧了身下的被子,清晰感受到他压在身上的重量。 心脏瞬间加快,咚咚的跳动声又重又急,像要撞碎胸腔,强烈的声响让她忽地有些耳鸣。 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视线里是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睫毛上似乎沾着细碎的光,他眼底的情愫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恍惚间,眼前似乎绽放开了一朵柔软又炽热的花,将她整个人都裹进了这滚烫的温柔里,盛开的花朵成成叠叠,被底下的枝丫轻轻一戳,又缩了回去,转瞬即逝。 紧接眼前的花朵又换了视感,像是细密的春雨浇在花心,润得人浑身发软;又像是蜜蜂在边缘轻轻啃咬,带着酥麻的痒意,倒让人想起杜甫《曲江二首》的一句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月色如一层薄纱,从半掩的窗棂悄悄探入厢房,清辉漫过床沿,洒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上,温柔地裹住室内缱绻的气息,连空气中浮动的花香,都浸着几分清润的月白。 江芙诗最终没忍住蹬了一脚湛霄的肩膀。 他抬起头,眉眼湿润,喉结滚动了两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殿下……” 他喃喃自语,不知是醉话还是什么,江芙诗心头一软,抬手抚上他的脸颊,用拇指蹭了蹭他的眉心。 一夜缱绻,倦意沉沉。 两人呼吸交缠,伴着窗外浅浅的月光,沉沉坠入梦乡。 翌日。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江芙诗朦胧睁眼,触手所及只剩一片微凉,身侧早已没了人影,她顿了顿,一时也没着急起来,以为湛霄是早早起身去与苏文璟商议要事。 回想昨夜,她脸颊绯红,羞涩捂脸,虽然对湛霄的举止感到有些奇怪,有点糊涂,但她明白,他最终仍是克制地守住了底线,并未真正碰她。 不过,她没想太多,照常起床,洗漱完毕后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提笔写下为婉娘调理的药方。正斟酌着一味药材的用量,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 是婉娘身边的贴身侍女,前来唤她前去一叙。 正好,江芙诗收了笔墨,便随那侍女去了婉娘的院子。 婉娘已让人把熏香、妆奁、脂粉等都一一寻了出来,摆在桌上。 “殿下,这些就是妾身平日常用的。” 江芙诗立刻握住她的手,诚恳道:“姐姐快别如此自称,如今芙诗已是亡命之人,一介布衣,何来殿下之说?若姐姐不弃,日后便以名字相称,可好?” 婉娘眼底泛起感动的柔光,含笑点头:“那……便听妹妹的。” 江芙诗凝神屏息,将东西逐一拿起,仔细嗅闻查验,终于在一件看似普通的螺子黛上,发现了端倪:“若我没猜错,此物被人投放了‘寒凝散’,长期微量接触,会导致宫寒血瘀,难以受孕。” 婉娘脸色霎时苍白:“这……这是在城西‘锦绣阁’购买的,那家掌柜还是苏家的远亲,难道……” 江芙诗轻轻按住她微颤的手,低声道: “姐姐先别声张。我建议你只当不知此事,日常妆扮照旧,但暗中记下接触过此物的人员。从长计议,方能揪出幕后之人。” 婉娘会意,强压下心中惊惧,郑重颔首。 又说了几句贴心话,瞧着时辰不早,婉娘邀请江芙诗一起用午膳,一来叙叙家常,二来也想请她帮忙查看饭食是否也被做了手脚。 席间苏文璟回来了,却没见到湛霄人影。江芙诗问了问,苏文璟只含糊道:“湛兄有些私事要处理,这几日恐不便回来。” 江芙诗心中疑惑,却在席上不便多问,只得默默将不安咽了下去。 闲谈间,苏文璟道来一些朝堂消息:晟朝已以‘和亲公主罹难’之名发兵穹勒,趁其国丧无主之际连战连捷,如今大局已定。 这个结果在江芙诗的预料之中。 父皇本就野心勃勃,和亲不过是他挑起战事的幌子。如今他得偿所愿,而自己这个 “罹难” 的公主,终究只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 她未再多言,只垂眸静静用完了那顿饭。 日子悄然流逝。 婉娘时不时邀请江芙诗一同品茶、赏花、调理药膳,二人越发熟识,但湛霄依旧不见踪影,连一封书信都未曾传来,倒是那下药之人,被苏文璟顺着线索查了出来——竟是他的堂弟苏文琅及其妻子柳氏。 苏文璟若无子嗣,按照族规,身为二房长子的苏文琅便是最顺位的继承人,届时便能名正言顺接管苏家遍布南北的商路与产业。 柳氏通过收买‘锦绣阁’的账房先生,将掺了药的螺子黛特意送到苏府,又暗中勾结了婉娘身边小厨房的管事嬷嬷,在其日常的滋补汤饮中,长期微量加入‘寒凝散’,双管齐下,只盼婉娘身子垮掉,再无生育可能。 此事在苏家内部悄无声息地了结,苏文琅一房被迅速架空,派往偏远之地打理无关紧要的产业,再难翻身。 江芙诗便开始根据婉娘的身体情况,给她制定专属的调理方案,针灸、开药方、调药膳,一步步为她驱散体内余毒。 又是这般过了几日,湛霄依旧杳无音信,她终是忍不住心头的焦灼与不安。 这日在婉娘的院中赏新开的牡丹,苏文璟恰巧从外间回来,见状,她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苏公子,这都快十日了,湛霄为何迟迟不归?是否出了什么事?” 第74章 见苏文璟面露难色,眼神闪烁,迟迟不肯开口,江芙诗心下一沉,越发笃定他有事隐瞒,连日来的担忧与不安瞬间涌上心头,眼眶不由一红,声音已带了哽咽:“他……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良久—— 只听苏文璟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素色信封:“殿下,湛兄临走前再三交代,务必等他离开满十五日后再将此物交给您……但见殿下如此忧心,苏某实在不忍。” 江芙诗赶紧接了去,才发现里头是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足以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另附一份他亲笔写就的信笺,上面只有两个字:勿念。 江芙诗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指尖发颤,眼眶瞬间红透。婉娘担忧地扶住她的胳膊,声音轻柔:“别多想,湛公子定是有苦衷,不会丢下你的。” 她却摇了摇头,深深闭眼:“不……他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她太了解他了。以湛霄的性格,定是知道自己寒毒已深、时日无多,不愿成为她的拖累,才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此刻,怕是已经孤身踏上了复仇的道路,那血海深仇在他心中积郁多年,早已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一旁的苏文璟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片刻后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江芙诗用力抹去眼角的湿意,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苏公子,请您如实相告,您可知湛霄究竟去了何处?” “殿下恕罪,苏某确实不知。湛兄临走前,只再三嘱咐我好生照顾殿下。若殿下愿意,可将苏园当作安身立命之所。”苏文璟言辞恳切。 江芙诗缓缓摇头:“不、我要去寻他。” “这……”苏文璟急忙劝阻:“殿下三思!如今外面风声鹤唳,朝廷与各方势力都在搜寻您的踪影,此时出行无异于自投罗网!” 婉娘也劝道:“妹妹,相公说得是。不如暂且安心住下,我们从长计议。” “姐姐,”江芙诗说:“若今日不告而别、生死未卜之人是苏公子,姐姐会心安理得地在这园中等候吗?” 婉娘顿时语塞,看向苏文璟时,他的目光也在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芙诗转身,向苏文璟郑重一礼:“苏公子,这些时日的收留之恩,芙诗铭记于心。但我去意已决,另有一事相求——请问江湖之上,何处可以最快打探到消息?” 苏文璟沉吟片刻,深知已无法阻拦:“要说这世间事,没有比‘风媒’更灵通的。殿下或可前往一试。” 风媒? 江芙诗从未听过此等组织,心中满是疑虑,却也知晓这是寻到湛霄的唯一线索。探清具体位置后 ,她当即辞别苏文璟与婉娘,换上一身素色布衣,乘车赶往城西。 这是一家不太显眼的茶馆,江芙诗在门前下了马车,由小二引入一间静室。 她依着苏文璟告知的江湖规矩,在桌上以三枚铜钱排出一个三角阵型。不多时,一名儒商打扮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面带谦和笑容将她请入内间。 刚踏入内室—— 那人忽地转身,向她躬身作揖:“玉荷殿下。” 江芙诗大惊,下意识后退半步,手已按上袖中暗藏的银针:“你……如何认得我?” 那人淡然一笑,神色从容:“在下文渊,忝为风媒徽府主事。实不相瞒,我们一直在等殿下上门。” “什么?” 在江芙诗的惊讶中,文渊缓缓抬手,对门外吩咐一声,一名小厮很快端着茶盘走入,奉上两杯清茶。 茶香清冽,萦绕鼻尖。 “此乃今年的新采毛峰,清甜解乏,殿下请用。” 文渊抬手做了个 “请” 的手势,自己也落座于对面椅上。 “殿下不必惊慌戒备,风媒虽为江湖组织,却向来只认消息不认人。既然我们探知天下事,自然也知晓殿下与寒刃的来往。” “寒刃为殿下大杀四方,这份情谊,江湖皆知。” 听闻此言,江芙诗百感交集,“你既已知晓我会上门,定也知我所求何事。说出你的条件。” 文渊从椅子上起身,朝江芙诗重重一揖:“请殿下随在下来。” 穿过一道雕花暗门,内里是一间陈设简洁的卧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掀开床边悬挂的素色纱帘,床榻之上,静静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容貌年轻,俊朗,但毫无生气。 “这位是?”江芙诗紧皱眉头,脚步在门前停下。 文渊神色凝重,沉声道:“榻上乃是我们风媒的首领,水凌羽,首领常年行走江湖,难免树敌,多年前遭人暗害身中奇毒,至今昏迷不醒。我等遍寻名医皆束手无策,得知殿下医毒双绝,才冒昧设此局引殿下前来,恳请殿下施以援手。” 他再次深深一揖:“只要殿下愿出手相救,无论成败,风媒上下感念大恩,必将寒刃行踪尽数告知,绝无虚言。” 第47章 夫君若死了,我就立刻自…… 江芙诗在床前椅子坐下, 不多时,小厮马不停蹄地送来诊垫与丝线。她将丝线一端系于指间,另一端由侍女小心地系在榻上之人的腕上, 凝神细察。 良久、良久。 文渊忍不住抹了把前额:“殿下……” 收回手,江芙诗看了他一眼:“此毒虽已侵入心脉,但尚有一线生机。救他可以,不过需答应我三个要求。” “一、我如今处境想必你也清楚,各方势力都在寻我。在我行事期间,风媒需确保我的安全。” “二、待你们首领醒来, 我要立刻知道湛霄的确切行踪。” “三、为我探听‘九星花’的下落。” “这三个条件,你可能应下?” 文渊毫不犹豫, 郑重拱手:“殿下所请,合情合理。文渊代风媒,应下了。” “好。”江芙诗站起身, 神色凛然:“我现在需去药坊配齐药材。明日巳时, 会再来为他施针。” 待出了门,上了马车, 她才狠狠卸下一口气,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 那榻上之人, 并没有中毒。 他的脉象沉稳有力、气血充盈,只是略有凝滞不畅之感,不是中毒之象,应当是被人以特殊手法封住了周身大穴,强行陷入的假死沉睡之态。 但如今,她有求于风媒,风媒也有求于她,她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 既然那人没中毒, 她就给她下毒,且据她判断,那人经脉宽广异常、内力深不可测,怕是早已登峰造极的武林高手。 万一他们之间的约定只是口头交易,风媒事后不作数,她还可以利用这一点,以毒为质,牵制住这位风媒首领,让他们不敢轻易背弃承诺。 在药坊精挑细选一圈后,江芙诗带着一大堆药材返回苏园。 先是给婉娘配好接下来小半个月的温养汤药,接着,她紧闭房门,取出新购的药材与自带的铜锅等,潜心研制那份特殊的毒药。 这是一种可以让人武功尽失的毒,不仅如此,每次试图发功,甚至还会引发经脉如遭蚁噬般的剧痛,且内力运行越是猛烈,反噬之苦便越是钻心刺骨。 她将做好的毒粉,仔细融入特制的安神香中,药粉与香料气味相合,色泽如一。 到了翌日,她准时来到茶馆。 与她猜想的不错,她所带来的所有物品,皆在进入内室前被拦下,由风媒专精此道之人,逐一检查,文渊在一旁赔笑道:“例行公事,绝非怀疑殿下,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江芙诗懒得搭理他。 来到昨日的厢房,榻上男子依然静静躺着,与昨日别无二致。她从经过检查的药箱中取出银针等物品,在文渊的注视下,屏息凝神,精准落针。 连施三针后—— 原本沉寂如水的脉象,竟开始出现细微的波动,指尖亦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文渊见状呼吸一窒,既惊且忧,又不知这是不是正常情况,但见自家首领似乎有醒来的迹象,只得按捺住焦急,紧紧盯着。 江芙诗抬眸瞥了他一眼,凝重开口:“文主事,首领经脉闭塞已久,此刻气机初动,需保持室内绝对安静。烦请你带众人在外等候,切勿打扰,否则前功尽弃。” 文渊沉默片刻,想到药材、银针都已反复检验过,并无异样,想必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江芙诗随即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小巧的香篆,点燃了一炉淡青色的熏香。 这香虽然会令人武功尽失,却不会当场毒发,而是会缓慢渗入经脉,待三日后彻底扎根,除非有她的解药,否则终身无法逆转。 再有两次施针,这人估计能醒来,所以她必须提前布好后手,万一到时候,风媒翻脸不认账、不肯交出湛霄的行踪,她就以解药为筹码,牵制住这位首领,哪怕鱼死网破,也不能让风媒得了便宜又毁约。 第75章 如此过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江芙诗照常施针点香,清晰看见榻上之人的眼皮动了动,她转身出门把文渊喊了进来。 “这!”文渊一见这动静,立即瞪大了双眼,扑在床前,声泪俱下:“首领,首领,您终于醒了!” 水凌羽睁眼的那一瞬,目光恍惚,宛如重重水雾浸在眼前,只听得人声在耳边环绕,却看不见人,渐渐的,眼前景象如同褪去的潮水般清晰起来,入目是老了许多的文渊,还有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他并不认识。 他想说话,可由于昏睡太久,喉咙干涩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单个不明所以的音节。 “别动。”江芙诗说:“你现在经脉虚弱,气血不畅,还不是动弹、说话的时候,先静养片刻。” 文渊连连点头,忙喊外头的侍女端来温凉的蜜水,由他将水凌羽扶起,用小勺舀着,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如此反复喂了小半碗蜜水,又让水凌羽躺平歇息,江芙诗则继续施针巩固气机。 到了晚上,水凌羽总算能连贯地低声说话了。 他并未先关注自身,第一件事便问:“我昏睡这些年月,阁中诸事可还平稳?” 文渊一一作答,事无巨细,待问到今日那女子身份时,文渊也将前因后果,包括与她的三个约定,尽数禀明。 “她所求,不过是心上人的行踪,属下已代风媒应下,以此为交换,请得她出手救治首领。” 水凌羽听罢,眸色深沉,未置可否,只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虽然昏迷多年,意识混沌,许多前事已然模糊,但他潜意识的警觉仍在,感觉体内内力空荡,经脉滞涩,与昏迷前的状态迥异,这感觉实在蹊跷,不由阖目凝神细察片刻,复又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冷静。 回到苏园的江芙诗,连夜在房中研制后续的牵制药物。她想了想,不能再拖下去,湛霄离开已有小半月,多耽搁一日就多一分风险。明天,她就要找风媒要个准话,若他们敢含糊其辞,就别怪她不客气。 有这想法的,何止她一人。 第二天她照常来到茶馆,准备为水凌羽进行再一次施针,正背对着床铺整理手中之物,一把尖锐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上了她的后腰。 冰冷的触感令她身形一僵,一丝寒意自脊背刹那间划过,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她直言道:“杀了我,你体内的毒便再无解药,武功尽失,从此与废人无异。” 水凌羽强撑着自己刚复原的孱弱身体,手中匕首又进了一寸,甚至划破了江芙诗的腰带,“为何我会武功尽失?我昏迷之前,明明记得并非如此。” 江芙诗并未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只是淡淡开口。 “首领昏睡多年,经脉本就脆弱不堪,能醒来已是万幸。强行运功导致内力溃散,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你若不信,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一旁的文渊见他们如此剑拔弩张,急得额头冒汗,连忙上前一步打圆场:“首领!殿下!万事好商量。” 江芙诗转过身,刚好对上水凌羽收了匕首,她冷声:“废话少说。我的承诺已经实现,寒刃的行踪,我现在就要知道。” “是、首领能醒来,多亏殿下妙手回春。”文渊向江芙诗拱手,又从怀里拿出信笺,“这密报之中,详细记载了寒刃这段时间的行程,请殿下过目。” 江芙诗忙不迭拆开,一目十行,当看到大阙国三个字的时候,她瞳仁猛缩。 大阙国与大晟国素无邦交,边境封锁极严,关卡重重,想靠自己入境几乎不可能,她皱起眉头。 “文主事,你们风媒答应我,要确保我的安全,此诺还作数?” “自然作数。” “好,护我前去大阙国。” 文渊一愣,看了眼面色依旧苍白、倚在床边的水凌羽,为难道:“殿下,我们首他伤势未愈,元气大伤,还需要您……” 江芙诗微微蹙眉:“那就一起上路,路上慢慢将养。要不现在杀了我,大家一拍两散。” “你!”水凌羽气得一阵急咳,捂着胸口,指着江芙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直觉,自己武功尽失是她在捣鬼,奈何却没证据。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真是她所为,此刻撕破脸,自己今生,便真要沦为废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咬牙应下:“……好!就依你,文渊,去准备!” 当夜。 苏园春意盎然,晚风拂过庭前花草,带来丝丝暖意与芬芳。 江芙诗却眉色忧愁,坐在床边,看着湛霄留给她的银票,以及只有短短两字的绝笔信。 也许自逃亡那日起,他便是这么打算的吧…… 他定是觉得自己寒毒已深,时日无多,才将她安顿在苏家,只待他离去后,留下这些银票,盼她能得一份安稳,余生随心所欲,不愿再拖累她分毫。 如此想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可是他一走,这天地间仿佛就只剩自己一人了。她是深宫弃子,今生不管走到哪,都似无根浮萍,背着逃犯之名。若有他在身侧,纵是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可他一走,自己便真成了茫茫人海中的孤舟,不知归处,亦无来路。 这念头如藤蔓缠绕心间,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心如刀割。 分别时,苏家人亲自将她送出门。 苏文璟十分担忧。临别前,湛兄再三嘱托,定要护殿下周全,若殿下此去有半分差池,他日再相见,有何颜面面对挚友?他忍不住劝诫:“殿下……大阙国路途遥远,凶险未知,您千金之躯,何必亲身犯险?不若再从长计议……” 江芙诗摇了摇头:“苏公子,芙诗心意已定。湛霄一日不归,我心一日难安。此行非去不可。” 语罢,她又转向婉娘:“姐姐安心静养,勿要挂念,后续汤药,芙诗已备足了分量,只需按时服用,保准不久便有好消息。” 婉娘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千般不舍与叮嘱,终化作一声叹息。 眼见江芙诗出门,苏文璟喊住了她:“殿下……此去凶险,请务必让苏某略尽绵力。安排两名身手好的家丁跟着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此番远行,确实需得人手,江芙诗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风媒做事极为周全,不过两日,便弄来全套文书凭信,伪装成一支持有大阙显贵特许令牌的“药材商队”,就这么浩浩荡荡出了徽府地界,前往大阙。 所幸出了徽府,便是南境缓冲之地,虽鱼龙混杂,但凭借这层特殊身份,关卡盘查顺利许多,再往南走,便能抵达边境,寻机进入大阙国境。 路上。 江芙诗独坐在宽敞的马车内,闭目养神,尽量减少与外界的接触。除了必要的沟通,她与风媒众人,几乎毫无交流。除了每日给水凌羽针灸外,再无其他交集。 水凌羽倒也配合,施针时极为顺从,面上不露半分异色,仿佛全然接受了内力尽失的现实。 只是把脉时,江芙诗越发觉得他经脉中那股凝滞之感正在缓慢松动,隐隐有缓和之势,许是平日里,水凌羽并未死心,仍在暗中尝试调动,恢复自己的内力。 于是乎,她干脆在扎针时,暗中加重了抑制内息的几处关键穴位,又使了点其他手段,让水凌羽整日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力运功冲穴。 心想,等找到湛霄,事情告一段落,她再解开这些限制也不迟。 这日,她照常端药进来,水凌羽并未像往常一样接过,而是抬眸,缓声开口:“殿下这药,安神效果未免太好。好到……让我连一丝内力都提不起来。” 江芙诗恍若未闻。 水凌羽接着说:“传言,大阙国昭华郡主府,机关重重,寒刃单刀独闯,怕是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江芙诗端着药碗的手紧了一下,眼神冷了下去,迎上水凌羽挑衅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道:“水首领,你最好盼着我夫君平安无事,他若死了,我就立刻自尽随他而去。届时,你就安心做个武功尽失的废人吧。” 水凌羽说的不错。 昭华郡主府的确遍布致命机关,一步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这些都是云天磊为求自保,倾尽所能布下的。 天知晓,他这些年,过得多么如履薄冰。 自当年被寒刃追杀,那人单枪匹马,几乎杀光了他所有徒弟徒众,几经辗转,他才得以入赘大阙国的昭华郡主,寻求庇护,在此安生。 第48章 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整个府邸, 每日能进入内院之人,皆被要求通过口令、信物、暗桩三重验明正身才得以靠近,再加上这一屋子的机关, 可谓是固若金汤,飞鸟难渡。 第76章 即便是寒刃真的来了,他也不信那人能闯过这重重阻碍,近他的身。 更何况,晟国与他大阙素无邦交,各方讯息都不相通, 他就不信,自己如今已改名换姓, 容貌亦略有修饰,寒刃还能从茫茫人海中将他揪出。 来到书房东侧的多宝阁前,按动第三排一个不起眼的貔貅雕像, 齿轮转动发出细微的机括声, 云天磊径直进入到隐藏在书架后的密道之中,站在一方寒玉台前, 凝望前方用水晶罩牢牢围住的、足以起死回生之物。 可惜,这物需要再搭配旁的做药引, 单独一味,不足以扭转乾坤。 从密室出来,坐在窗边的酸枝木圈椅上,云天磊看着屋内几处看似寻常的摆设,啧啧称叹,心道世间竟有他这般能人,能将杀机藏于风雅,化险境为无形。 昭华郡主沐浴完出来, 瞧见他仍旧对着那些机关图谱和部件出神,顿时蹙起了眉,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整日里就知道摆弄你这些玩意儿。” 当年前夫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身亡,她也受牵连被软禁在别院。没想到竟遭政敌派来的死士截杀,随行护卫死伤殆尽。 危急关头,是恰巧路过的云天磊出手救了她。 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发现此人不仅武艺高强,谈吐见识亦是不凡。为寻个倚仗,也看中他的才能,她向当时已重掌大权的皇兄请旨,招了他入赘。 但是成婚这些年来,她这位郡马几乎足不出户,除非是宫中大典或年节祭祀这等推脱不掉的场合,否则绝不踏出府门半步。 一开始她还以为他只是性子孤僻,不喜交际,后来逼问了好几番,对方才勉强吐露零星过往,将信息拼凑起来,大致意思便是,晟国有仇家追杀他。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何等深仇大恨,但看他这般如临大敌、龟缩不出的模样,想来那仇家绝非易与之辈。 不过,在这固若金汤的郡主府内,她倒也并不十分担忧。 云天磊识趣地换上笑脸,起身迎上前,谄媚地为她捏着肩膀:“郡主息怒,我这不是想着,把这府邸布置得再周全些,才能让您高枕无忧嘛。” 昭华郡主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这府里连只外头的苍蝇都飞不进来,本宫看那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伤你分毫。” “对了,今儿宫里下了旨意,道是下个月,太后于宫中设‘消夏宴’。” 听闻又需出门,云天磊脸色微变,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消夏宴是太后年年都要办的,作为郡马,他必须要出席,在御前露个脸,以示对太后的孝心与尊重。 细思一番,又觉得自己是太过谨慎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那寒刃音讯全无,没准早就死了,自己又何须终日惶惶? 这般想着,心下稍安,便也不再纠结。 …… 入境大阙的那天刚好立夏。 江芙诗跟随风媒的人向着大阙的都城前往,差不多过了十日光景,才终于遥遥望见了都城巍峨的城门。 身处异国,大晟的追兵一时难以触及,江芙诗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终于得以稍缓,生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她下了车,逛了圈市集,买了些大阙特有的香药和几样精巧的点心,又到各处药坊碰碰运气,试试能否寻到那味救命的九星花。 这日晚。 队伍终入皇城,风媒的人手持令牌,包下了一处清静的客栈院落下榻。 江芙诗心事重重地走在最前,想着明日该如何着手打探湛霄的行踪,不料刚迈出几步,身后传来混乱人声。 “首领!首领您怎么了?” 惊惧的喊声令她回过头,只见水凌羽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灰败,整个人不受控地朝前栽去。 她一愣,随即眼神微凝,立刻快步折返。 “快快,扶首领回房!”文渊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众人急急忙忙将不省人事的水凌羽抬进客房。江芙诗拧眉坐在榻前,取出丝线诊脉,指尖甫一搭上,脸色便沉了下来。 脉象紊乱,内息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是内力反噬之兆。她暗自施加的抑制手段,与水凌羽自身强横的内力形成了剧烈冲突,如今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沉默无声蔓延,江芙诗潋滟的眼底尽是内疚之色,丝线轻轻微颤,她对着榻上之人细声低吟:“对不起……” 说到底,是她手段不正,若非她暗中下药、封其经脉,水凌羽不会武功尽失,更不会遭此反噬之苦。 这些时日下来,风媒待她,也算仁至义尽…… 她取出随身银针,刺入水凌羽几处关键穴位,指尖捻转间,缓缓替他解了内息禁制,任由他积压的内力缓缓疏导开来。 水凌羽沉沉昏睡,面色渐渐褪去灰败,恢复了几分血色。侍女们端着汤药、温水进进出出,悉心照料在旁。 担心后续会恶化,江芙诗不敢轻易离开,从内室退出,便坐在外间的梨花木椅上,吩咐侍女仔细盯着水凌羽的神色与呼吸,若有不对,立即通知她。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如水般漫洒下来,将庭院铺得一片银白。 她立于窗前,夏日的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思念翻涌而起,那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如此良夜,不知他在作甚?是否也会想她?寒髓蚀脉发作时,他又该是何等痛苦? 想着,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连风媒这般灵通的势力都寻不到九星花的踪迹,看来终究是强求不得。 她心怯怯,没了赏月心思,返回桌边坐下。 大阙盛产一种名为‘玉露白’的果酒,此酒甘醇清甜,度数不高且不上头,客栈方才送了一小坛上来,她端起一饮而尽。 大抵是心事太重,连这甘醇的酒液入喉,也只剩满口苦涩,勾动愁绪,几分微醺涌起,蓦然想起从前时光。 不知远在晟朝京城的娄冰菱如今怎样了?还有豪爽不羁的长公主姑姑,可还安好?想来她从前在京中,虽如履薄冰,却也总归有一方屋檐遮风挡雨,有贴心的侍女相伴左右。 可如今,青黛惨死,蓉蓉下落不明,而她一直视为心腹、信任有加的紫苏,竟是父皇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短短半年光景,她的人生,天翻地覆,从金枝玉叶的公主,沦落为异国他乡的亡命之徒。 世事无常,恍如一梦。 “首领?”见床榻上的人悠悠转醒,侍女惊喜出声,正想近前搀扶,水凌羽却摆了摆手,拒绝她们近身。 他半坐而起,体内滞涩的内力正在缓慢复苏,身体虽仍虚弱,却已无大碍。 “您感觉如何?奴婢这就把江大夫唤进来……” 水凌羽打断她的话,径直从内室走出,掀开隔断的珠帘,女子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睡着,手边还握着一只空了的酒盏。连日赶路的疲倦在她的眼底凝作淡淡的青黑,露出的手腕纤细单薄,盈盈一握。 他放轻了脚步。 断断续续的梦呓在安静的空气中响起:“别离开我……” 沉默片刻,水凌羽越过她,出了门。 江芙诗再次醒来时,是被侍女叫醒的,意识到自己竟醉倒睡去,她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又得知水凌羽已无大碍,便起身想去与他说明情况,刚好在院中遇见他。 他似乎正与文渊商谈什么,见她过来,文渊识趣地躬身退下。 “有事?”水凌羽率先开口。 “你的内力禁制已解,武功不日就可恢复。感念风媒这段时间的护送与照料,我打算……就此别过。” 水凌羽挑了挑眉梢:“你确定?殿下可是晟朝暗中通缉的要犯,独自一人,能在这大阙皇城活几日?” 江芙诗如何不知自己的处境? 但靠着威胁勉强来的庇护,终非长久之计,好在如今已抵达大阙王城,只要耐心探查,与湛霄相见,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意已决。”她语气平静,抬头直视他:“水首领曾说,昭华郡主府遍布机关,凶险异常。芙诗实在忧心夫君处境,恳请首领最后帮芙诗一次,将府内的机关布局图借我一观。” 闻言,水凌羽眸色深沉地看了她良久,脸上看不出喜怒,最终只淡淡道:“水某尽力。” 水凌羽会不会真的帮她这个忙,江芙诗不知。翌日醒来,她便遣散了苏文璟指派给她的亲随,换了一身大阙平民女子常见的素色布裙,又用面纱遮脸,雇了一辆马车,前往昭华郡主府。 既然湛霄要动手复仇,势必会去昭华郡主府外围踩点,她守在那里,或许能寻到一丝踪迹。 来到郡主府斜对面的一家茶楼,她下了马车,在二楼临窗的雅座坐下,看似品茶,目光却始终流连于街道与府邸周围。 第77章 一连三日如此,却毫无发现。 第四日,她一早醒来便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从客栈搬出,打算搬到离郡主府近一些的地方,省的来回奔波耗时耗力。 推开房门,才发现隔壁风媒包下的院落早已人去楼空。 心中不免小小失落。 看来,水凌羽终究是没有帮她这个忙。 此番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如今两不相欠,他抽身离去也是理所当然。 她提着包裹,先是在郡主府附近寻了家不起眼的客栈订房安置,接着又在郡主府周边的街巷细细走了一遍,默记路径。 夏日太阳毒辣,如此走上几圈,整个人又累又热,脚跟发软,江芙诗走到支着布篷的临街茶寮,拣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清茶解渴。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面,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茶寮斜对面,告示栏上那张新贴的绢帛——那上面绘着的女子画像,竟与她有六分相似! 再细看上面的文字与印信,虽措辞含糊地指为逃犯,可江芙诗最清楚不过了,这分明是一张来自大晟的重金悬赏! 是她疏忽了,以为大晟与大阙之间没有邦交,就万事大吉,疏漏了两国边境商旅往来频繁,这等悬赏令最易通过商队流入邻国。 毕竟千金赏银,足以让无数亡命之徒趋之若鹜。 江芙诗顿时后背发寒,赶紧低头,将面纱又拉了拉,慌张到连小二上的茶都没喝,便起身匆匆离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再次混入人流,走上这条街时,她感觉像是有什么人在盯着她,那目光如芒在背,令她脊背发凉。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她起初只是加快脚步,后来几乎是小跑起来,慌不择路地拐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深巷。 刚准备停下来歇口气,一股无声的威压之气骤然笼罩全身,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紧接着,炙热又霸道的吻就覆了上来。 那人一手紧扣着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唇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深入,辗转厮磨,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江芙诗吓到睁大双眼,脑子都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反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侵袭,感受到对方微微颤抖的力道,和浅嘬她下唇的轻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快要窒息,那人才恋恋不舍地稍稍松开她,沙哑低沉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芙诗……是我。” ----------------------- 作者有话说:[猫爪] [托腮]其实昨天我已经写好结局了,一直在想要不要发。虽然结果是好的,但中间有殉情的情节,思来想去,我还是把这个结局推翻了,因为虐的我自己都有点受不了,心疼,还是想他们可以甜甜蜜蜜的。 hi~反正这个版本的结局不打算发布了,所以现在,要把之前的结局构思全部拆开重写(泪目),我试试尽力日更,到时候正文完结,还会有番外,放心,该有的内容都会有,所有欺负过玉荷宝宝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比心][比心][比心] 第49章 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 犹如一记轰响在江芙诗的脑中炸开, 眼眶霎时温热,晶莹泪花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待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 她积压的委屈与难过瞬间爆发,抡圆了拳头就砸向他的胸膛。 “你知不知我找了你多久!” “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 她哭的声音发哑,语无伦次,说到最后,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粗糙温热的手掌抚上她濡湿的侧脸,她心头一酸, 委屈更甚,当即垫高脚尖, 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似要将这些日子的担心、恐慌都发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咬的嘴巴都发麻了, 才停下来, 她缓缓抬起湿润的眼睛,哽咽道:“你以为安排好一切, 就是对我好?” “苏家再好,终究是寄人篱下。父皇的耳目遍布天下, 当真以为我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独活吗?” 湛霄沉默地任由她咬着、捶着,似乎感觉不到痛觉似的,手臂将她环得更紧,深邃双眸视线下垂,喉结滚动着,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用指腹给她擦去眼角泪痕,却被她偏过了头。 “你要是下次再不辞而别,我就……” 话还没说完, 他猛地扣住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来,剩下的话被尽数吞噬在滚烫的唇齿间。 他吻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彷佛将所有愧疚与牵挂都揉进这一吻里,让人浑身酥麻,软绵绵没有力气,只能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是我错了。”他暗沉的嗓音缓缓起伏在耳边。 江芙诗吸吸鼻子,靠在他胸前把泪花蹭掉,掀开他的的领口,露出肩头清晰的齿痕,红印深深浅浅,还带着湿润的水光。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处痕迹,力道放得极轻,带着几分懊恼与心疼:“疼不疼?” “不疼。” 巷口传来几声商贩的叫卖,来往之人好奇看了眼巷中相拥的男女。江芙诗被湛霄搂住脖颈,护着走出小巷。这时她才发现,湛霄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往常的劲装,而是一套质地普通、符合大阙本地商人风格的深色棉布长衫。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她惊讶着,被他拉着手,沿着青石板走了一段路,随即来到一处,左侧邻着热闹的织染坊,右侧靠着书肆,门脸朴素的独立小院。 推门而入,院中干净整洁,墙角种着几株翠竹,刚在内堂的圈椅上坐下,还未来得及细看周遭,一条温热的毛巾便覆了上来,力道轻柔地拭过她哭花的脸。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三言两语交代了如今的处境。 他现在的身份是往来于大阙边境的药材商人,而这院子距离郡主府只隔了两三条街巷,既能近距离监视郡主府的车马人流,又能借着市井环境掩人耳目,不易引人怀疑。 江芙诗了然,心神一松懈下来便觉困意上涌。正恍惚间,身子忽然一轻,等反应过来时,已被他稳稳安置在里间卧榻上,身下是铺得厚厚的柔软衾被。 他靠着她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大阙。” 这话让江芙诗的瞌睡虫走了一半,继而说起与风媒的交易。 虽是以胁迫开场,但风媒此行倒也守信,不仅一路将她平安护送至大阙,期间也未曾有过加害之举。 她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问起湛霄的打算和想法。毕竟郡主府机关重重,她实在担心,而接下来湛霄的话,更是坐实了她的担忧。 他来到大阙,探清情况后就潜进了郡主府,却意外撞见云天磊在密室中调试机关。他悄然尾随,亲眼见到密室之中,被水晶罩牢牢护住的物件,原本想趁其不备取其性命,不料那机关实在厉害,稍一靠近便触发数道暗器,只得无奈退去。 听到这儿,江芙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声音:“难道是!” “还不确定,当时只瞥了一眼,来不及细看,按常理推断,能藏的这么严密,必定是奇珍异宝。” 江芙诗感觉自己心脏狂跳,激动得指尖都在发抖。 如果真的是九星花的话,那湛霄的寒毒就有解了! 她眼眶再次发热,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先留他一命,再做探究。” “嗯。” 湛霄轻轻按住她的肩头,指腹擦过她的眼下,又在她的后颈细细摩挲,接着在腰际两侧揉了揉。 轻柔的动作令江芙诗浑身放松下来,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紧紧抱住他的腰,睡眼朦胧地脱了外衣,将腰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另一端缠在他的腰上打了个死结,瓮声瓮气道:“这样,你就没办法悄悄离开我了……” 湛霄低笑一声,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我不走,睡吧,乖乖。” 待再次醒来,天已经擦黑了。 江芙诗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探向身侧,直到触及温热的胸膛才狠狠松了口气,接着黏黏糊糊地靠在他身上,嘟囔自己肚子饿了。 二人收拾一番出门,来到一处热闹的食肆。 因气候湿寒,大阙民风嗜辣,几乎无辣不欢,这家食肆的招牌,便是一道 “红汤暖锅” 。 湛霄特意嘱咐小二少放些辣,又点了她最爱吃的鲜鱼片,添了些菜蔬豆腐。红汤锅底咕嘟冒泡,红油裹着香料翻滚着,鲜辣的气味直钻鼻腔,香气四溢,还未动筷,江芙诗就已经馋得咽了咽口水。 她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片涮好的鱼片送进嘴里。 谁知大阙的 “少辣” 远超她的预期,鱼片刚入口,瞬间呛得她眼泪直流,脸颊也涨得通红,忍不住倒吸凉气。 第78章 “好辣呀!” 她端起手边的茶水猛喝一口,湛霄见状,双眸含笑,抬手示意小二,递给她一碗冰镇的甜米酒。 “如何?要是实在受不住,就换一家。” 江芙诗拒绝。 虽然辣,但辣并快乐着,味道着实鲜美,她灵机一动,将锅里的食材挑出来,放到空碗里晾凉再吃,见他面不改色地将同样辣度的食物送入口中,不由得小声嘟囔:“……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湛霄没有回答,眸光扫过她被辣得微微红肿,更显饱满莹润的唇瓣,那向来冷峻的眉眼,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下,竟显得格外柔和。 吃得发梢都冒出了细汗,倏忽想起日间那张告示,江芙诗放下筷子,惊慌地看向四周,小声道出此事。 “无妨。” “那悬赏令我已经撕了。是过往商队随手张贴而已,不用在意。” 她这才放下了心。只不过侥幸心理不可有,日后还是得少抛头露面。 吃饱喝足,被辣到双唇红肿的江芙诗,捧着一杯冰糕小口吃着,与湛霄行走在灯火通明的夜市中。 与晟国不同,大阙的夜晚格外热闹,许是跟这儿聚居的民族众多有关,一到晚上,许多摊贩便会点起灯笼,售卖各色小吃和手工艺品,整条街一片通明。 他们沿着贯穿城区的河流缓缓散步,温柔的晚风拂过脸颊,带着水汽和淡淡的花香。 刚吃过冰糕的唇瓣晾凉的,江芙诗亲在他的下颌上,靠在他身前,撒娇:“累了,不想走。” 头顶传来醇厚嗓音:“带你去个地方,抱紧我。”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瞬间腾空,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两侧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他带着她在屋檐与高墙之间几个轻盈的起落,如夜鹰般悄无声息。 片刻后,她的双脚踩在了坚实的瓦片上,再一抬头,竟发现自己在城中最高的钟楼顶端,明月悬在头顶,伸手可及。 湛霄率先坐下,一手将她搂过,指了指远方那条蜿蜒的河流。 河面上飘满了承载着祈愿莲花灯,星星点点,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与天上星河交相辉映,一望无际的宽敞水域,非常令人震撼。 江芙诗窝在他的怀里看呆了,“这是在做什么?” “今日是当地的祈福节,放灯祈愿,求平安顺遂。” 望着河面上绵延不绝的灯火,她忽然想起少时在宫中翻阅过的《风物志》。书中说海是倒过来的天,无边无际,比眼前这片灯火汇成的河流还要壮阔千百倍。 “你见过海吗?”她轻声问。 身侧的人摇了摇头。 她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忽然攥紧了他的衣袖:“等这里的事情都了结,我们去看海吧。” “到时候我们住在礁石边上,你捕鱼,我煮汤。” 她眼睛亮晶晶的,“听说潮退时还能捡到会发光的贝壳。” “好,都依你。” 她靠在他肩头,絮絮说着要在屋前种满扶桑花,再支个小摊悬壶济世。夜风把她的低语吹散在星河里,每一句都得到身侧人沉稳的回应。 江芙诗把客栈的厢房退了,取回自己的行囊,返回小院已是亥时三刻,匆匆沐浴更衣,刚沾枕头便觉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迷迷糊糊之际,一具滚烫的身躯从身后贴近,火热的触感令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睁眼撞入一双欲海翻滚的眸子,他单手捧住她的脸颊,另一只手解开了她的衣带,绵密的吻在她的唇角来回流连,声音暗哑得不成样子:“芙诗……” 沉寂的月色忽地燃起灼热的温度,恍若化作一双手抚在她的后颈、带来一片酥麻奇异的战栗感,她软绵绵的嘟囔一声:“困,你哄我睡。” 他抱住她,只觉星火燎原,令人浑身发软,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极致的温柔与渴望,化作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皮肤上,搅得人心神不宁。 她闭上眼。 痛呼在寂静中响起,很快又被湮灭在交缠中,只听得压抑却欢愉的低吟。 放纵的时光悄然逝去。 她的双腿被整夜架起,偶尔放下,细腰也常常被按得塌下来,三天时间脚不沾地,几乎都是被他抱着照料,沐浴时是他温柔擦拭,吃饭时是他耐心喂食,连口渴了都是他含着温水渡到她唇边,黏糊到不分你我。 从混沌中醒来,只觉浑身像是被碾过一般酸软,这整整三日,她几乎未曾正经穿过衣裳,正打算在自己带过来的行囊里把衣裳找出来换上——却不料,行囊不知何时多了一卷小巧的羊皮纸。 展开一看,竟然是昭华郡主府的机关布局图! 另有一张短笺附在上面:殿下既施援手,亦行算计。此番赠图,恩怨两清。江湖路远,若有再会,是敌是友,但凭机缘。 第50章 正文完结。 他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她的包裹自那天拿回来之后便再去打开过, 莫不是风媒离开前的事? 江芙诗面露欣喜,拿着机关图便朝屋外跑去,全然忘记自己现在未着寸缕, 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刚冲至门口,撞入迎面而来的湛霄怀中。 他沉着脸色,双臂环在她的腰侧,直接托臀将她抱了起来,快步走回内室, 扯过一旁的薄毯将她从头到尾地裹起来,“胡闹!” 从怀里探出头, 江芙诗对着他哼哼两声,张嘴咬向他的下唇,“还不都是你, 这三天就没给我穿过衣服!” 她几乎是在榻上睡了三天, 被他予取予求,不管是晚上还是早上, 入目都是他近在咫尺的脸,身上肌肤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 连骨头缝里都浸着慵懒的酸软,方才下地时腿软得险些直接跪下,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湛霄眼底阴鸷稍霁,却仍绷着脸,从行囊里挑出一件软缎衣裙,动作略显生硬地替她穿戴。 先是执起她纤细的腕子套进袖管,指尖不经意掠过她臂内侧尚未消退的红痕时顿了顿。接着绕到身后为她系衣带,结实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背脊, 呼吸拂过她后颈时,明显听见她轻轻抽气。 当系到腰间束带时,他忽然收力一勒,惊得她低呼出声,把下颌搁在她的肩头,声音轻轻:“方才跑什么?又说腰酸,怎么不多歇会?” 江芙诗弯腰将掉落在地的机关图捡起来,“我是想告诉你,水凌羽送来了机关图。” 湛霄的面色又沉了下去,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羊皮卷扔到桌上,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他何时与你有的牵扯?这般隐秘之物……莫非这几日我守着你的时辰,他都能近你的身?” 他指尖力道失控,令她猛地忆起这些天,他在榻上的孟浪行事,那一次次不知疲倦的索取,现在想来,只怕他一直暗中吃味于她与水凌羽的往来,心迹难表,如今才堪堪表露些许。 她心尖一软,非但不躲,反而迎着他愠怒的目光,主动迎合上去,吻住他的唇,生涩却坚定地勾得他的唇舌,终是让他松开了钳制。 双方都喘息不匀至极,她缓缓吐露道:“我与他之间,只有交易,再无其他。从始至终,能让我心甘情愿如此的,唯你一人。” 这直白热烈的告白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烧灼了湛霄的理智。 “……嗯。” 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又是一番唇齿纠缠,再起来已是半个时辰后,江芙诗有气无力地蜷在凌乱的被衾间,见他坐在桌边凝神研究机关图,她也强撑起身凑过去看几眼。 那机关图的正中心处,赫然标注着一处由重重机关守护的密室,结构精巧复杂,远胜其他区域。 湛霄屈指点了点:“图是真的,但如今只得图纸不知通行口诀,最多只能打开最外层的入口。贸然深入,必死无疑。” 江芙诗皱起眉宇,从他手中把图拿过来,仔细端详,图上将各处陷阱机关描绘得清清楚楚,可惜打开核心密室需要特定口诀。 以云天磊那般谨慎多疑的性子,怕是这口诀唯有他自己知晓。 不管如何,总要一试,万一那救命的九星花真的存放在里面呢? 可是,该如何从那老狐狸口中套出口诀,又成了新的难题。 她索性披衣起身,挑灯彻夜研究,将关键机关、路线熟记于心。又在院中用石子模拟路线,或在纸上进行推演。 两日后,倒真让她从图纸的细微之处,结合云天磊的性格,推断出了几处可能设置口令机关的方位与规律,虽不能直接得到口诀,却也为后续行动指明了方向。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关键消息:三日后,太后将于宫中设"消夏宴",按礼制,作为郡主夫君的云天磊,循例应当陪同出席。 第79章 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要知道,云天磊这些年简直如同缩进壳里的乌龟,从不出府门半步,所有衣食住行皆在府内解决,戒备心极重。 心念电转,江芙诗已有了计较。 她乔装打扮一番与湛霄出门,直奔城中的几家大药坊,在每个药坊都只买一点点特定的药材,然后返回小院加以研制。 捣鼓完成,已是黄昏时分,抬手拭去额上薄汗,转眸便见那身材高挑的男人正默不作声地帮她收拾药材,不由心头一暖,立马小跑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肆无忌惮地在他硬邦邦的腹部捏了捏。 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湛霄身材壮实,不仅腹部块垒分明,紧实有力,背肌更是宽阔厚实,线条凌厉,每一寸都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搂在怀里时,能将她整个人稳稳裹住。 “我们今天吃什么?”她仰起脸,眨着眼问他。 这些日子,他们的吃食都是在客栈食肆、街边摊贩解决,基本上这周边的铺子全吃过了。主要原因是,她身为公主,从未学过主持中馈。 而湛霄……他倒是勉强能做,可味道嘛——他曾煮过一回粥,那糊味三日不散,从此二人心照不宣地绝了自炊的念头。 眼前之人转过身将她抱在怀里,浅啄一口她的唇,“上回那家鱼肆,再去尝尝?” 想起那晚又辣又香的红锅,江芙诗的舌尖瞬间泛起熟悉的滋味,眼睛亮了亮:“好。” 走在路上,夕阳将青石板路染成暖橙色,街边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沿街食肆飘出阵阵香气,孩童举着糖人在巷口追逐嬉戏,往来行人说说笑笑,一派市井烟火。 若不是身负血仇、前途未卜,她倒挺想在这安定下来。 大阙的天气湿热却不燥烈,饭食更是合她胃口,本来她并不嗜辣,可这里的辣味鲜香醇厚,配上各色食材,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说是去看海,其实她并不清楚哪里真的有海。从前在宫中,她曾偷偷看过一张古旧舆图,犹记最南端一处,标注着一个名叫“澜洲国”的小国,似乎三面环海。可这些年她困在深宫,从未听过这小国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图上之说究竟是真是假。 来到铺子,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依旧吩咐小二少辣,结果江芙诗还是被辣到双唇红肿,止不住地倒吸气。 掌柜笑盈盈地迎上来,“姑娘若实在受不住这辣味,下回吩咐一声,后厨给您减半便是。” 与湛霄对视一眼,江芙诗面带微笑,应了声好,但其实自己知道,待到此间事了,他们便会离开,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吃饱喝足返回小院,她将白日里煮好的曼陀罗汁,与提炼过的醉仙花粉混合一起,再用文火慢慢焙干,弄成无色无味的粉末。 夜色渐深,月凉如水。 隔了两三条巷子的昭华郡主府灯火通明,人声隐约,估计是在准备明天的消夏宴事宜。 端着洗干净的果儿出来,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江芙诗慢悠悠地吃着,看向那在月下舞剑的身影,剑锋划破夜风的清响,几缕雪花缓缓从半空激荡而起,又飘飘然落在地面,化作露水。 江芙诗看的入了神,丝毫没察觉湛霄已收剑走来,反应过来时,手中拈着的葡萄已被他低头衔了去。 “讨厌。”她轻嗔着推了下他的手臂,又拿了一颗,结果他又顺势俯身,就着她的指尖将葡萄含入口中,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指尖。 她笑着想躲,却被他搂紧腰翻了个身,直接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摇椅因这动作轻轻晃动,在静谧的夜里发出吱呀的声响。 月光皎洁,四下里不必点灯,景物也清晰可辨。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空气里飘来月季的清甜花香,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令人沉醉。 江芙诗抬手描摹着他下颌的线条,指尖划过他微凉的皮肤。只想如此一辈子安稳下去,没有追杀,只有眼前的人相伴。这念头稍纵即逝,又想到那救命的九星花,只盼着那密室中保存的,当真是他们苦寻的生机。 湛霄的下巴轻蹭她的发顶,低沉嗓音融进月色里:“别忧心,一切有我。” “待事了,我们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拜堂成亲。” “纵马江湖,逍遥四海。” 江芙诗呼吸微滞,心头最柔软处被这句话烫得一颤。 她仰头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映着月色,也映着她动容的模样。她没说话,只将发烫的脸颊重新埋进他颈窝,轻轻点了点头。 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依赖地在他的侧脸轻轻蹭了蹭,鼻尖抵着他的皮肤,气息温热又柔软,像一只温顺黏人的垂耳兔,满眼都是细腻动人的眷恋。 不知是谁先动了情,玄色外衣、素白中衣与贴身小衣层层堆叠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沾着夜露的微凉,与两人身上的炽热形成鲜明对比。 她难耐地双手撑在他的肩头,濡湿的发梢贴在鬓角,细碎的呜咽声混着夏夜的风声,愈发惹人怜爱。 “轻点……” 小声的抱怨,却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 翌日,大阙国皇城。 消夏宴如期举行,太极殿内灯火辉煌,琉璃盏折射出璀璨光晕。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远,宫墙之内处处张灯结彩,荷香与酒香交织弥漫。 云天磊跟着昭华郡主步入恢弘的宴会大殿,大殿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见周边都是明里暗里、气息沉稳的皇家护卫,他方才安了心,甚至觉得之前的担忧有些可笑。 这里可是大阙最安全的地方,暗卫遍布宫闱,侍卫个个身经百战、英勇过人,别说刺客,怕是一只飞鸟也难随意闯入。 端坐席上,他好心情地端起酒盏浅酌一口,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志得意满。 作为昭华郡主的丈夫,又是身怀精妙机关术的能人,他的出现,也是达官贵人讨好的对象,许多人轮番上前敬酒,言语间满是奉承。 “云先生深得郡主倚重,又得陛下青眼,真乃我大阙栋梁!” “听闻府上机关精妙绝伦,改日定要登门请教。” “是啊是啊。” 各种附和之声不绝于耳,令人昏头,云天磊飘飘欲仙,侍从见状,适时上前给他端来了一杯醒酒茶。 云天磊不疑有他,仰头尽数喝完。回味过来,似乎那味道有些苦涩,却也没多在意,只当是醒酒茶的寻常滋味。 酒意阵阵上涌,他踉跄着起身离席,沿着殿侧回廊朝外走去。待从僻静处的净房出来,正要踏上回廊返回宴席,忽然后颈遭到一记精准的手刀,意识瞬间没入黑暗,整个人软软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回了郡主府! 环顾四周,只见墙面皆是坚硬的青石壁,角落燃着两盏长明灯,光线昏暗却足以看清周遭。 错不了,这是在他的密室! 云天磊心头猛地一沉,顿时愕然,怔愣着想要挣扎,却发现手脚完全动不了。低头一看,自己竟被粗麻绳牢牢绑在正中央的石椅上,手腕脚踝都勒出了红痕。 “谁、谁啊!” 云天磊声音发颤,难掩恐慌,怒喊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敢绑架本大人!可知我是昭华郡主的夫君?快放了我,否则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识相的赶紧现身!郡主府与皇宫暗卫顷刻便到,你插翅难飞!” 叫嚣许久,嗓子都冒烟了,才听得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着烛台被逐一点亮,云天磊看清了来人,是一个眉眼清丽的漂亮的女子,而他并不认识。 江芙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笑眯眯道:“听说云大人珍藏了一株能解百毒的九星花。” 听到这话,云天磊瞳孔骤然收缩。 那九星花是他多年前机缘巧合所得,又因始终找不到与其搭配使用的“红天芒”入药,无法发挥功效,才被他一直珍藏于此。此事极为隐秘,连昭华郡主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小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九星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给我松绑?否则等会必让亲随砍了你!” 云天磊强作镇定,心道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 江芙诗轻笑出声。 “砍了我?”她缓步上前,指尖把玩着一根银针:“你不如先试试,现在还能不能用得上力气?” 云天磊将信将疑,鬼使神差地按她说的话去做,刚用力挣了挣绳子,结果体内忽感一阵钻心蚀骨的奇痒剧痛,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啃咬在心尖。 “啊——啊!” 他被痛到浑身痉挛,整个人在椅子上剧烈地扭动,神态迷离之际,正好对上那女子冰冷的眼神。 第80章 “你中了我的‘蚀心散’,中毒者一旦妄动内力或用力挣扎,必会引发万蚁噬心之痛。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什、什么?”云天磊骇得面无人色。 不信邪又挣了两下,发现真如她所说,只要自己一动怒发力,那钻心的痛痒便立刻袭来,心中顿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你、你到底是谁?” 江芙诗并不答话,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我问你,那水晶罩里封存的,究竟是不是九星花?” 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取得九星花,但此事湛霄不宜出面。 云天磊深知自己与湛霄有不共戴天之仇,若由湛霄逼问,他只怕宁死也不会吐露密室机关,甚至可能故意触发陷阱同归于尽。 唯有让身为陌生人的她出面,让云天磊误以为尚存周旋余地,才是打开密室唯一的突破口。 “是、是……”云天磊疼的冷汗直流,哆哆嗦嗦地抬起头:“但、但是,九星花需要搭配红天芒一起才能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就算你拿走了,用处也不大啊!” 听到肯定的答案,江芙诗心中一阵狂喜,但她很好控制住了面部表情,没有让云天磊发现一点端倪。 “少废话,把机关打开。”她用手中的银针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的耐心有限。” 云天磊瑟缩了一下,眼底满是不服与怨毒,他死死盯着眼前女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别、别别,我说,我说……” “通行口诀是‘天枢引月,地衡开尘’,对着东南角的石砖轻叩三下,再念出口诀就能打开。” 江芙诗看他一眼,指尖依旧没松,银针又贴近了半分:“若是敢耍花招,我先废了你一条胳膊。” “小姑奶奶,我哪敢骗你啊,我还指望您给我解药呢!”云天磊急忙辩解,目光闪烁。看见江芙诗按照他的步骤靠近墙板,口中念出口诀。 结果刚叩完第三下,那墙板忽然向内凹陷,接着猛地合拢,直接把江芙诗反锁在了里面,瞬间割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哼。”云天磊脸上伪装出的恐惧瞬间褪去,露出狞笑:“黄毛丫头,也敢与我斗!” “区区小毒,能奈我何。”他强忍着手腕的剧痛,开始艰难地扭动身体。持久的磨蹭终于让一只手略微松动,接着他伸长手臂,用尽力气够到墙角一处暗格,伴随着机括弹开的轻响,他挣开了绳索,踉跄起身,朝着密室深处走去,来到寒玉台前。 那九星花可是解毒圣物,只要拔一片花叶子吃下去,就能化解这蚀心散之毒。 他念出口诀的同时按下寒玉台侧面的凸起机关,水晶罩缓缓向上升起,露出里面静静盛放的九星花。花瓣层层叠叠,泛着淡淡的银辉,灵气扑面而来 正想伸手去摘,忽然—— 一股猛烈的威压之气自背后席卷而来,转瞬变成了浓烈的杀气,与之而来的是一片晶莹的雪花。 雪花缓缓落在他的手背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里可是密不透风的密室,怎么会有雪花? 惊悚的念头自他的脑海飞快划过,一个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浮上心头。 他不可置信地僵直原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瞳孔骤然收缩,未等他回头,冰冷的剑刃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心。 “你、你、你……”云天磊骇得语无伦次,艰难地扭过头,看清来人样子后,瞬间面如死灰。 “是你!”他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寒刃!” 湛霄绕到身前,用剑抵在他的咽喉,锋利的剑尖刺破皮肤,渗出血珠,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是我。” 云天磊浑身一颤,猛然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就在他反应过来的这一刻,方才明明被困在夹墙中的女子竟从另一侧暗门安然走出,一把夺过了罩里的九星花,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早已备好的玉盒装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忿狠地瞪着安然无恙的江芙诗。那机关明明万无一失,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江芙诗合上玉盒,面对他的无能咆哮,她只是淡淡一笑。这机关布置她早已熟记在心,方才他念出口诀时,她便知那是触发陷阱的假令。 于是她将计就计,佯装中伏,只为引他亲自开启这水晶罩台。 “你以为,只有你懂这密室机关?”她语气嘲弄。 感受到喉间的杀意,云天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连吞咽的动作都不敢有,脖颈僵硬得如同石块。 他不明白。 自己明明藏身大阙国数年,为什么还会被找到?明明他都深居简出,断绝一切江湖往来,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他不甘心,不甘心!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对于他这种垂死挣扎的问题,湛霄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反而柔声对江芙诗说:“你先出去等我。” 明白他即将做什么,江芙诗握紧怀中的玉盒,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转身快步走出密室,轻轻带上了石门。 密室中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 “当年,你率领徒众虐杀我三位养母时,可曾想过今日?” “不、不……”云天磊慌忙摇头,脸色惨白如纸,搜肠刮肚找着求饶的话:“我可以为你效力,我的机关术……” 但湛霄没给他这个机会,眼底翻涌的恨意早已吞噬了所有耐心。 先是一剑斩断云天磊的右手,接着一剑刺穿他的膝盖。断肢与伤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地面,云天磊疼得浑身抽搐,喉间发出嗬嗬的嘶气声,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还没完,湛霄直接一脚踹在他的后背上,迫使他跪倒在地,接着拿出那枚象征养母的金丝嵌宝菱花镜,摆在寒玉台前,镜面正对云天磊发白的脸。 湛霄凝视着镜面:“柳大娘、月二娘、苏三娘,孩儿不孝,今日才手刃仇人,为你们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的瞬间,剑锋携寒芒掠过。 一颗头颅应声滚落在地,那双瞪大的眼中还凝固着不甘与恐惧,温热的鲜血溅上菱花镜,在镜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模糊了镜中倒影。 抱着这株世间罕见的九星花,江芙诗仍旧心潮澎湃,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拿到了救命的药材,忍不住又打开玉盒看了眼,只见那九星花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脉络中似有星辉流淌,幽香沁人心脾。 她指尖轻颤地抚过花瓣,感受着其中蓬勃的生机。有了它,湛霄的寒毒便能根治,与子偕老,触手可及。 正恍惚间—— 忽然,远处传来嘈杂声响。 她连忙把花收进怀里。 定是郡主府的侍卫察觉异常,正往密室方向赶来。 不出半柱香时间,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郡马爷已横死密室,届时全城必将封锁,发动追兵。 好在他们早已规划好撤离路线。 密室石门轻响,湛霄闪身而出,染血的衣袂尚带着凛冽杀气,却依旧身姿挺拔,快步走到她面前,紧紧牵住她的手。 “走。” 他们迅速来到在巷尾林子里安置的骏马旁,湛霄抱着她翻身上马,随即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他们向着地平线的远方奔驰而去,黄昏的微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风卷着发丝贴在脸颊,带着自由的凉意。 江芙诗坐在前面,后背紧紧贴着湛霄温热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忍不住回头看他,眼底满是光亮。 身后追兵的喧嚣渐远,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旷野。湛霄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额头抵着她的发顶。 从此余生,他们海阔天空。 骏马蹄声哒哒,载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深处。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猫爪] [玫瑰][玫瑰][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