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长姐种田发家记》 第1章 [穿越重生] 《宋家长姐种田发家记》作者:小小熙瓜【完结】 本书简介 宋元香穿成了一古代农家女。 家乡一场水灾爹娘离世,跟着族人逃难到此地,眼下家徒四壁,早无余粮,只剩两个饿得嗷嗷叫的幼弟幼妹。 她看着破旧不堪的茅草屋、门前快半人高的杂草丛......撸起袖子就开始干。 做陶器、腌腐乳、种大豆、买牛买田......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后来,宋元香成了远近闻名的“招财娘子”。 从开局一间茅草房,宋元香已经完成了大升级,平日里除了赚赚钱,还爱拣拣人。 第一次捡人就捡了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傻子”,她给他取名“阿允”。 也正是阿允,陪了她一辈子. 一屋四人,三餐四季。 ------ 陆允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听说只要是他接了的单子就没失手过。 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傻了...... 等同门大师姐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正蹲在一村落院子的鸡窝前,神情认真地数着: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待仔细数完,他才笑着回头朝倚在门边的少女汇报: “元香,今天阿呆没偷懒,比昨天还多下了两个蛋!” 大师姐见了这场面简直如遭雷击:这还是我那寡言少语冷酷无情冰山一块的小师弟么? *家长里短温馨故事,节奏较慢 *男主一开始伤了脑子,后期会恢复正常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日常 主角视角宋元香陆允配角二果三喜 一句话简介:凡我所有皆为我所用 立意:随遇而安努力生活 第1章 山间清晨,寒风从山坳里穿过村头,冻得人冷飕飕的,这时一道孩童凄厉的哭声猛地划破空气。 “阿姐,阿姐,呜呜呜,二果再也不跟他吵架了,阿姐你醒醒呜呜呜......” “阿姐,不要丢下我们呜呜呜......” 一男一女俩孩子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俩紧挨着的是一道破烂的草席,正裹着一十五六的小姑娘,她身条纤细,容貌姣好,此时却双眼紧闭,全身湿透。 ...... 宋元香醒过来的时候冻得都打了颤,身上的湿衣服全黏在身上,冬天的衣服穿得多,现在又湿又重难受得不行。 入眼便是泥巴墙、凹凸不平的泥地、茅草屋子......周围还有不少古时候农户人家的打扮的人正围观着自己,他们的眼神,有惊喜、诧异还有......嫌恶。 怎么回事?她上一秒明明还在坐大巴回家过暑假的途中,经过一条盘山公路时大巴发生了侧翻,再睁眼就是现在。 她穿越了。 一段陌生的记忆在这个时候灌了进来。 现在她所处的地界是大聂国的平州城治下的许家村。 原身也叫宋元香,年十六,她的父母亲皆死于老家的一场洪水,她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跟着亲大伯宋良贵一家还有幸存的族人一路逃难,最终来到了这里。 宋氏一族来到这里且落户下来的一共九户人,许家村又正巧有些本村人早就不住的破旧老房子,他们便每家挑了屋子住了下来。 原主也成了一户的户主,按她大伯的原话是他们之前早就分了家,按说早就该分开生活,而且听说后续县里还要给他们这些落户在这里的难民分地,分两户的话分到手的地也能多一些。 但是原主觉得自己带着弟弟妹妹可怎么活啊,弟弟二果才九岁,妹妹三喜七岁,三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难道就靠自己么? 在她的观念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啊。 所以原主带着弟弟妹妹还是跟着大伯宋良贵一起生活,当然依附别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主不仅承担了这个家的大部分家务活儿,每个月还要交家用给大伯母江翠娥,其实在逃难路上,大伯母就以钱放在你一个女娃身上不安全的理由从原主身上拿走了她大部分的钱。 要知道这些钱还是原主爹娘拼死在洪水里抢出来的。 等到原主身上钱早已被这对夫妻俩搜刮干净,再也拿不出来的时候,他们的态度也是见天地差,甚至对原主他们可以说是苛待。 她跟弟弟二果、妹妹三喜挤在透风的柴房改的屋子里不说,饭桌上二果跟三喜多盛一勺饭菜都得挨白眼,甚至还经常受堂弟壮实的欺负...... 原主也觉得憋屈,但又想着等弟弟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家里有了能顶得起来的男人,他们就能自立门户。 元香迅速将原主的记忆给理了一遍,她试着慢慢坐起身子,而这时候发现她醒来过的弟弟二果,妹妹三喜是哭得更大声了。 “阿姐,你终于醒了!” “阿姐,阿姐,你吓死三喜了呜呜呜......” 这俩孩子扑在自己身上哭得是好不可怜,她刚想拍拍他们安慰一下,但身上太冷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一道刺耳的嘲讽声。 “呦,这不是好好的,没什么大事儿么?你俩孩子也是大惊小怪,你们阿姐就是呛了点水,用得着嚎成这样么?还招了这么多人过来” 宋元香认出正是大伯母江翠娥的声音。 “娘,少说两句吧。”堂姐宋阿蓉扯了扯她娘的衣袖。 江翠娥脸色难看,当着屋子里这么多人的面就开始骂自己的女儿,“你这死孩子,平日里闷不吭声的,现在有胆来管你老娘了是吧?” “我没有......”宋阿蓉低着头怯怯地回。 围观的人有个妇人提醒了一句,“元香快换身衣服去吧,别再冻着了。” 三喜刚全顾着哭了,都没意识到阿姐全身都湿了需要换衣服这件事,便拉着元香先回屋。 元香打量着原主跟弟弟妹妹住的地方,据说是之前的柴房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屋子能住人么? 漏风不说,屋子里就一张床板,一摞稻草铺盖,还有些换洗的衣物,其他就什么都没了。 换衣服的间隙,还能听见江翠娥在屋子外骂骂咧咧的声音, “谁让二果这小子欺负壮实的?还害得元香掉水里?二果,我说这件事就怪你!” 二果捏着拳头,看着躲在大伯母背后的壮实,眼里全是怒火,突然指向他, “我没有欺负壮实,是他突然过来打我,然后阿姐来拉他,是壮实推了阿姐,阿姐才掉水里的!” “就是他!” 壮实今年七岁,跟三喜同龄,个子比三喜要高上一个头,膀子粗得像牛犊子,现在脸却装得一派无辜。 他往后一缩,躲在他娘身后,眼珠子一转,嚷道:“我又没碰她,是她自己滑进去的!水边那么滑,怪我啊?” “你撒谎!”二果见壮实推了阿姐还不承认,气得冲过来想把他揪出来说清楚。 “你还想干嘛?”江翠娥猛地跨前一步,叉着腰,眼睛一瞪, “看你这小子这副凶样,谁打谁还不是一清二楚?我家壮实可不会撒谎,你姐自己不小心掉水里,现在倒打一耙想要栽赃了是吧?” “我没有!”二果气得浑身发抖,睁大着眼才努力不让眼泪水掉下来。 壮实见自己娘给自己撑腰,他就更有恃无恐,朝着二果吐舌头,还威胁道:“小心我娘不给你们吃饭!” “二果,别跟他们吵了。”换好衣服的元香出了屋子,及时地喊住了二果。 她头发还没完全擦干,再不出来外面吵得越发不像话。 二果一愣,回头看了眼阿姐,心里难过又无奈,他就知道阿姐会这样说,以前壮实欺负他们,她就总说现在他们是在靠大伯生活,所以要让着壮实。 壮实自然也知道他们仨怕他爹娘,见这次果然还是这样,他朝着二果得意地笑。 二果跟泄了气一般走到了元香身边。 元香自然不是怕他们,只不过这事先说不好找证据,就算证实了是壮实推自己的,而她现在又没事,最后自然会被她大伯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扫了眼在场的人,忽而开口,声音坚定有力,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中, “既然这么多人都在这儿,那就请大家伙儿给我做个见证,从今以后,我宋元香、弟弟宋二果、妹妹宋三喜,与宋良贵一家正式分家,我们搬出去住,以后各不相干!” 江翠娥听了也是一惊,扯着大伯的衣袖小声嘀咕,她没想到元香这小妮子掉了回水后就吵着要搬出去了。 宋良贵脸色阴沉,这元香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要搬出去,这不是摆明了在说自己这个伯父苛待他们姐弟了么? 元香顿了顿,再开口声音都大了不少, “不过,之前爹娘在生命最后一刻拼死交给我的钱,我大多数都给了大伯母,就当是逃难路上的花费跟家用,我就不要回了。 第2章 但是,有一样东西,是我娘的遗物,还请大伯母还与我。” 周围的人将宋元香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咂了咂嘴,小声哼道: “这江翠娥挺黑心的啊,还要元香交家用。” “就是啊,我天天见到元香捧着一大堆的衣服要洗呢,这既要帮着干活还要交家用?” “这元香她娘的遗物怎么还拿呢?要不要脸啊?” 有人附和点头,更多人交头接耳起来。 宋良贵家的屋子也不大,这些人哪怕是小声说得话也全传进江翠娥耳朵里了,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猛地叉腰:“谁拿你东西了?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元香也不跟她争辩,只给了二果一个眼神,喊了句:“二果!” 二果还沉浸在阿姐说要分家的震惊中,见阿姐喊他,看着她的眼神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立马冲进江翠娥的房间里。 以前壮实为了向他们炫耀,在他娘屋子里翻出了不少家当给他们看,正是那次,他们看到了娘的遗物。 元香正是整理原主记忆的时候知道了这一段。 江翠娥还恨恨地看着元香呢,自然没注意到二果干啥去了。 没多时,就见二果手里拿了个木盒子挥了挥,喘着气跑回来,“阿姐,找到了,就是这个。” 元香将木盒子打开看,正是原主娘的一对金包银的手镯。 江翠娥见这小子竟然翻了自己屋子,脸上怒火翻腾,气得破口大骂:“你这小子,还敢翻我家东西了,是不是还要偷?” 一妇人实在看不过眼,站出来说话,“这是人家娘的东西,拿回去怎么了?” 江翠娥见说话的人是金凤,她男人宋大山在逃难路上断了腿,自家事儿都管不过来,还管起他家的事儿了 她正要开口刺金凤几句,就听宋良贵脸色不善地喊了一句,“好了!吵够了没!” 眼见着这么多人在看他们家笑话,这婆娘还不依不饶地闹得人尽皆知。 江翠娥瞥了瞥嘴,硬是把这口气给忍下了。 宋良贵看着元香,觉得这侄女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沉声道:“出了这个门,再回来求我,可没那么好答应了。” 元香嗤笑一声,觉得这原主这大伯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理都没理他,原主她娘的东西既然到手,她转身就带着弟弟么妹妹回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啥要收拾的,拿上铺盖包袱就离开了宋良贵的家。 宋良贵看着元香他们的背影脸色铁青。 片刻后,他们仨站在山脚下一杂草都快有他们人高的茅草屋前,三喜眨巴着眼睛不敢置信,声音抖着, “阿姐,以后我们住这儿么?” 作者有话说: ---------------------- 开新文啦~求收藏 第2章 低矮破烂的茅草屋,屋周围杂草丛生,都快有半人高了,整整一大片都是,将这屋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让人一时都无法下脚。 没办法,原本就是人家许家村剩下不住的老房子,然后又被他们这些流落到这儿的难民挑了一轮。 最后剩下的那肯定是有诸多问题了。 元香带着他们俩个,背上背着铺盖,踩过门前的杂草丛,轻轻推开破旧地已经咔滋咔滋响的木门。 一股尘土混着腐木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缺了一角的屋顶透进来,地上厚厚一层灰,墙面早就斑驳,角落里还堆着几块烂木板。 宋元香仰头望了一圈,大概知道这里为什么会被大家伙儿给剩下了。 屋子小,就一间房,位置偏僻,就在山脚下,哪怕是离这儿最近的一户人家也要走上一段距离。 漏风的屋顶呼呼地吹,她突然觉得刚刚还很嫌弃宋良贵家的柴房也要比这儿好一点,至少屋顶是好的。 三喜懵懵懂懂地拉着云香的衣角,小声问:“阿姐......咱们真的要住这儿吗?” 二果抱着包袱,犹豫片刻,最后咬牙道:“就住这儿!咱们就算饿死也不可能回去!” 他目视前方,眼神却没有落脚点,声音坚定,这话与其说是说给三喜听,倒不如说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元香拍了拍三喜的头,柔声道:“三喜放心,有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 见她还是懵懵的样子,只好安慰道:“没事儿,有阿姐呢。” 见阿姐对着自己柔柔地笑,三喜刚刚还害怕不安的心慢慢被抚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姐好像有点不一样。 以前这时候,阿姐总是会哭鼻子,见阿姐哭,自己也会忍不住跟着一起哭。 看着阿姐带笑的眼睛,她终于点了点头。 元香见眼前的女娃睁着大大的眼睛,小鹿般的眼神瞅着自己,里面全是信任,她感觉一颗心都快化了。 又轻轻摸摸她的头,这才觉得这小姑娘头发枯黄,脸颊瘦削,一看就是平日里没什么吃的缺营养。 再看向二果,九岁的男娃,脸上没几两肉,瘦得像个细竹竿,身上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 元香抬起自己细细的手腕,都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原主是差不多的情况。 她生活在遥远的现代,在她那个国度,已经很少有人吃不饱饭饿肚子,所以瞧着他们一时有些心酸。 不过现在还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眼下还有很多事儿要干,她以一种振奋的姿态道:“咱们先把屋子打扫下吧,今晚就要住下。” 说完她进去先把那堆破木板给先收拾了,二果跟三喜见阿姐开始动手,也上来一起帮忙。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前屋主留下的。 “这木板拼拼还能当床板。”元香看着地上的这堆,拿手比划了一下,说道。 “那我们今晚有地方睡了?”三喜惊喜道。 元香点点头,三个人奋力将木板搬开,还发现里面有个破了洞的陶盆。 她捡起来看了看,破洞有拳头大,对普通人来说确实不能用了,但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他们来说,这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惊喜礼物! 去门外采了不少的叶片,然后捏成一团将陶盆上的洞给紧紧堵住,元香把它递给二果, “二果,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水源,打盆水来,屋子里太脏了,咱们先擦洗下。” 二果二话没说接过陶盆就出了门。 她们俩继续在屋子里收拾。 没一会儿二果就回了,抱着一盆水晃荡晃荡的,加上从底下漏掉的,回到家倒还剩下大半盆水。 二果兴奋地喊:“阿姐,山脚下有口泉眼跟一个小水潭,就在屋子边上!近得很!” 元香跟三喜听了也笑,这样他们平日里用水是方便了。 她跟三喜从屋子外头捡了些树枝、稻草回来,捆在一起做了几个勉强可以说是掸子的东西。 然后三个人卷起袖子,掸灰的掸灰,擦洗的擦洗。 尘土飞起,呛得他们直咳嗽,但都没有停手。 二果又搬来了些平整的石头,垫在擦洗干净的木板下面,这样他们就有床了。 元香瞧着这俩孩子擦床板,擦完后把背篓里的铺盖铺上,觉得他们俩干活还挺麻利。 这屋子破败了太久,只是先简单打扫下,就累得三个人够呛。 这时候一阵“咕噜噜”响个不停,三喜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 元香停下了干活的手,这才记起他们都没吃早饭呢。 其实三喜早就饿了,但一直忍着没有说,一大早先是阿姐落水,又马上搬家,现在刚落脚根本没顾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姐,咱们咋吃饭啊?” 他们离开大伯家,身上可没带粮食出来。 元香其实也想好了,她将手上的破抹布一甩,走出屋子,指了指近在眼前的大山,对着他们道: “咱们啊,靠山吃山,上山找野菜、找果子,总能填饱肚子。” 三喜听阿姐要上山,心里有点怕怕的,“可是听他们说,山上时常有野兽出没......” “没事儿,咱们就在山外围,不深入进去。”。 现在天气还冷,大多数动物都冬眠了,只是在山外围的话问题不大。 不过上山之前,他们得去邻居家借点趁手的工具。 片刻后,宋元香敲响了隔壁邻居家的门。 说是邻居,因为她家的屋子位置实在太偏,所以还是走上一点脚程才到。 开门的是赵阿婆。 “元香?”赵阿婆见是元香,就招呼她进屋来坐。 媳妇金凤出了趟门回来就嚷嚷着说什么宋良贵黑心肠,元香跟俩个娃可怜,所以她也是刚刚知道元香他们从她大伯家搬出来的事儿。 赵阿婆一家原来就是跟原主一个村的,这次也是一路上一起逃难过来的,算是原主比较熟识的人。 元香一只脚刚进门,就听见屋内一道呵斥声,“我不喝!成天喝这个有什么用!” 第3章 一道女声含着哽咽声劝慰着:“大山,喝吧,这药都是拿钱买的啊,不喝更好不了。” 赵阿婆一听见争执声连忙进了屋子的内间,急着道:“这又是咋的了?咋又闹起来了?大山哪,喝吧,这药花了不少钱,可熬了好几个时辰呐!” 屋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元香只听见男人无奈又认命的叹气声。 赵阿婆家的事元香是知道的,她的儿子宋大山在逃难路上遇到了祸事,左腿受了伤,因为耽搁了太久,哪怕在许家村安顿下来后找大夫医治也无济于事,据说以后很大可能成为瘸子。 宋大山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就这么成了瘸子,赵阿婆跟她媳妇金凤只能见天地发愁。 赵阿婆家的屋子用一道布帘子隔成了两间,里面那间作日常起居用。 “元香姐!” 元香闻声看过去,原来是赵阿婆的孙子栓子,栓子瞧着比三喜还要小,正一个人站在凳子上拿着碗吃早食,还有空嘻嘻哈哈地跟元香打招呼。 她刚想说危险,就见那布帘子动了动,里面出来了两人,正是是赵阿婆跟金凤姐。 金凤见第一眼就见到自家儿子这讨打的模样,怒从中来,大声道:“你个死小子,还不快下来,摔下来磕坏了我看你朝谁哭!” 赵阿婆见小孙子上半身伏在桌上,脚踩在凳子上还一蹬一蹬的,连忙跑过去把他抱下来。 金凤这时才发现屋子里有外人,她眼圈还有点红,朝元香招呼了声,“元香来了啊,快坐。” 金凤就是在大伯家提醒她换掉湿衣服的妇人,所以元香对她很有好感。 元香笑着摆摆手,“金凤姐,我不坐了,我是来借锄头的。” 这锄头是农家吃饭的家伙什,赵阿婆家应该有。 元香说完,赵阿婆把孙子放下没多问就去墙角拿了。 他们也刚搬来没多久,房子周边的杂草也多得没地方下脚,要知道她跟大山媳妇金凤直到昨天才把附近的地给翻完。 “来,给,使的时候小心点,别锄到脚背上了。”赵阿婆叮嘱道。 “谢谢阿婆了。”元香笑着回。 婆媳俩对视了一眼,元香遇到这么大的事儿,神情平静,还笑脸待人,这份心性倒是让她俩有些佩服。 寒暄一阵后,临走的时候赵阿婆拿了几个玉米面馍馍给她,让元香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 元香知道大家刚安顿下来,没田地没产出,吃食用项全靠自己的本钱,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接。 赵阿婆一把将馍馍硬塞进她怀里,到底是一个村看着长大的,心疼道: “元香啊,你大伯家......把你们分出来是心狠了点,但咱儿现在也说不上什么话,这日子啊......是自己过的,重要的是咱自个儿能立起来。” “你不知道,咱们这批人算是幸运的,现在城外的难民可多,平州城已经不往里收人了。”赵阿婆说这话是想安慰元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己的境况跟其他人比比有时候可能也不算太糟。 元香笑着点头,“阿婆,我都知道,谢谢了。” 这边宋元香扛着锄头回了自己家,将赵阿婆给的玉米面馍馍每人一个给两孩子分了。 说实话,这馍馍有点干巴还有点拉嗓子,她见俩孩子倒是吃得挺香,她也就着水嚼吧嚼吧咽下去了。 吃完准备上山。 宋元香小时候就是住在山里,进山那是家常便饭。 她提前给她们仨的裤腿用软一些的藤蔓绑好绑紧,就怕上山的时候遇到蛇虫什么的,又让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根木棍,碰到草堆啥的就先敲两下再过去。 三个人,元香扛着锄头,二果背着背篓,三喜拿着木棍这些敲敲那也敲敲,顺着山道上山去。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这个时候正午已过,山里还带着浓重的凉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们得抓紧时间找些能吃的东西。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松针,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时不时有鸟雀被惊到扑棱棱地飞起来,吓得三喜一哆嗦。 “别怕,是家雀。”二果牵着三喜,轻声安慰道。 元香走在最前头开路,眼睛在草丛里扫来扫去,手里的锄头拖在地上。 春天还没到,挖野菜是早了一些,但山上也不是没有。 元香蹲下身扒开一团干草,露出底下嫩绿的一抹,笑着指了指,“是灰菜,这个可以吃。” 二果凑过来看了看,学着她的样子小心拔出来,抖了抖泥,然后认真地放进篓子里。 他们一边找一边走,没过多久,他们已经挖了一些野葱、灰菜,荠菜..... 有了这些他们至少能下锅,不至于真的饿死了。 二果动作利索,一会儿蹲着拔野蒜,一会儿拨开杂草找荠菜,还不时往背篓里瞄一眼,生怕装不满。 忽然,二果蹲在一棵枯树根边,小声喊了一句:“阿姐,这里有一节藤上长了好多灰豆子,看着好奇怪啊……” 元香回头一看,眼睛立刻一亮,赶紧走过去,蹲下细看。 “这是……山药藤!”她仔细地用锄头掀开那一小片土,又见到不少长灰豆子的滕蔓,惊喜地声音都拔高了。 这说明这附近的地底下肯定有野山药! 小时候,以前村里人农闲,也会上山挖点野货来赚点外快,野山药就是其中的一种,野山药药用价值高,虽然及其难挖,费时又费力,但挖到了就完全不愁卖。 二果没听过山药这东西,有点迷茫地看着元香。 元香简单的给他解释,“这东西可是宝贝,能当主食,能煮汤,还能烤着吃,要是年头久了山药够大的话还能卖出去换钱。” 边上的三喜听到什么主食、钱的就兴奋,一个劲儿地问:“什么?什么?什么东西能换钱?在哪啊?” 二果已经撸起了袖子,“阿姐,那咱们快动手吧。” 元香顺着藤蔓继续仔细地找,见这山药藤又硬又粗,她预感会有大山药,最后终于确定了地方。 “就是这儿。”她抡起锄头就开挖。 他们只有一把锄头,二果找来些扁平的山石与木棍,绑扎在一起做了把简易锄头,同时还给三喜做了一把。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是此起披伏地抡着手里的锄头。 随着锄头一挥扎进了土地,再一撬,一个大土块就被翻了出来,就这样才挥了十来下,元香就觉得手已经很酸了,哎,原主这身体素质......真是差! 再瞧他们俩,也倚在锄头杆上歇气呢。 泥块里还嵌着不少山石,挖到了石头就不能用锄头了,不然锄头也得报废。 这时候二果就拿着硬木条跟元香一起在石块底下铲啊铲的,把石块挖出来后再继续锄。 他们现在还穿着棉袄,一番操作下来身上全是汗。 “出来了!”二果高兴地喊。 他们挖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眼前是快一米深的大坑,挖到怀疑人生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野山药的根茎。 野山药的根茎都是垂直往下长在土壤深处的,往下挖个两三米都很常见。 三个人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野山药根茎露出头挖起来就比较快了。 “接下来要慢慢挖,别挖坏了。”元香喘着粗气,她还想着拿野山药换钱的事儿,挖坏了可换不到好价钱。 “知道了。”二果一脸认真。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将那一根长长的野山药从土里挖出来,看着比元香的手腕还要粗,应该是长了很多年头了。 元香轻轻拍了拍上面的泥,小心地放进背篓里,最后里面足足放了有快十斤的野山药。 她转头看向二果三喜,笑着说:“今天咱们运气真好,走,回去煮山药糊糊吃。” 二果三喜虽然没吃过什么山药糊糊,但听着就很好吃,咧着嘴异口同声地答应,“好!” 等他们歇够了,背篓里装满了野菜、野果子跟山药,二果抱起一捆树枝准备晚上取暖用,却见三喜蹲在一簇野草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三喜,走了。”二果叫她。 “嘘……那边草丛里,好像有个好大的东西。”三喜压低声音,还张开手比划了一下。 元香听着心里一紧,看她手比的大小,不会是碰上野猪了吧?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草丛间露出一截黑靴子的边沿,叶片被靴子压得凌乱,且一动不动。 二果也看清楚了,他睁大眼惊叫道:“是个人!” 元香按下心中惊诧,手里抓紧锄头慢慢靠近,拨开草丛的瞬间,三个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此时他正面仰躺在地上,脸上、衣衫上都染着血,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细看的话,脖颈处正轻轻起伏着。 二果反应快,“他还活着。”又转头问元香,“阿姐,怎么办?” 第4章 三喜看见了血,害怕地拉了拉元香的衣角,怯生生地问:“这人会死吗” 元香低着头小心地查看了周围,除了找到把短刀,再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人身份不明,看他衣着,一身黑色劲装短打,还有惨白的肤色,怎么看都不是此地的农户,加上受伤、短刀...... 她都觉得此人很大可能危险得很。 可那张苍白的脸,要是就放任他不管的话,晚上山里气温低,他很可能就直接死在这儿。 “带回去吧。”元香低声道。 她实在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儿。 二果三喜自然是听阿姐的,他们心里也觉得该救人。 但这人......人高马大的,就靠他们仨,一时间还真不容易将男人弄回去。 元香捡起那把短刀,试着削了下边上的枝条滕蔓,那短刀倒是锋利得很,一刀过去应声而落,看着不像是凡品。 滕蔓枝条很快就割了大把。 宋元香将藤蔓先整个铺在地上,再在上面横着铺一层树枝条,最后再铺上一层杂草。 她做了个简易担架。 二果搀着扶起这人左边,元香搀右边,三喜也跑来抱紧那人的胳膊,她力气小,但也尽力帮忙。 两人费了老大劲儿才把男人拖到担架上。 尤其后脑勺那边,她铺了厚厚的杂草团垫好,最后用藤蔓将人紧紧的捆扎好。 他们在山上耽搁的时间有点久了,眼看着太阳即将落山,他们得快点回去。 一路上,三个人就这么紧紧拉着野滕蔓跟树枝条做成的人形担架,下山去了。 ...... 三人好不容易将男子运回,天色将将黑了。 他们累得要死,尤其是元香,不仅身体累,手上、肩上还被野滕蔓勒得发红。 她想着,等这男人醒过来,一定要让他好好报答她,给她做体力活也行,用钱报答的话更好! 这时二果已经打来了水。 男人脸上衣衫上有血,元香猜测他是哪里受了伤,上手将他的衣服解开,入眼便是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又有力量感。 身材不错,元香默默评价。 不过她还来不及欣赏。 男人身上除了有不少的细小伤口,腰腹的伤口看着最为严重,刀口看着满深且边缘齐整,看着像是刀伤。 她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肿起了一大块,一个人身上这么多伤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伤口还有血液渗出,得尽快止血。 “家里的盐呢?”元香回头问。 她记得他们为数不多的行礼里还有个盐罐子,还是原主从老家带出来的,一路上节省地用着,到现在还剩下一点。 二果立马拿了个手掌大的盐罐子过来,抿了抿嘴道:“阿姐,就剩这么点了。” 竹筒制的盐罐子底部摊着一层薄薄的粗盐。 宋元香取了一半盐出来,融在水里,然后用洗净的布条沾着盐水小心翼翼地擦洗这人的伤口。 二果见竹筒里的盐一下子就去了一半,心疼得不行,突然有点后悔救这人了。 他们自己都顾不了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啊? 他撇撇嘴,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 背篓里有元香今日采的蒲黄,回来的路上看到了特意采的,外观瞧着是一根棒子上面裹着一层嫩黄的粉,有点像烤香肠,小时候他们都叫它“香肠草”。 在现代的时候,她爷爷以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小时候她就常跟着爷爷进山挖药材,经常见爷爷采了这东西后将上面的茸毛捋下来存着,碰到村里人磕着碰着的时候就用它来消炎止血。 宋元香将蒲黄上的粉末轻轻碾碎了,然后敷在他腰部和后脑的伤口上,再把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但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初来乍到也不知去哪里请大夫,她想着等过了今天晚上,明天再出去想办法。 三喜还在好奇地研究阿姐带回来的人,她拿着小脏手小心又轻轻地戳了戳男人的脸颊,觉得硬邦邦的,不太好戳。 又见自己怎么戳他都不醒,疑惑地问:“阿姐,他什么时候能醒啊?” 她在逃荒路上也见过不少这种闭着眼睡一觉,但躺着躺着再也醒不过来的人。 宋元香没说话,她其实也没把握,加上这里的医疗条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突然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家里的门突然被敲响。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这个点还有谁会来他们家。 第4章 三个人对视了几眼,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有谁来。 “谁啊?”宋元香喊了一声,同时警惕心起,在还没完全了解这个世界前,她其实还不是很想见人。 她慢慢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瞧,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又问了一声。 自家屋里还躺着一个陌生人,她脑子里疯狂运转着要是被人看到了该怎么解释。 “元香,是我,阿蓉。”一道有点熟悉的女声怯怯地的响起。 “是阿蓉姐!”三喜小声叫道。 阿蓉?原身大伯宋良贵的女儿宋阿蓉? 宋良贵育有一子一女,大女儿就是宋阿蓉,今年也是十六,小儿子叫宋壮实, 阿蓉因为跟元香同龄,两人从小就玩在一起,感情很好。 逃荒路上还是她见元香她们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偷偷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了原身,她们仨才能撑到许家村。 这事儿被大伯母发现过,当着她们的面直接打了阿蓉一巴掌。 宋元香感念她的好,所以听见是阿蓉的声音就给她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阿蓉身量跟她差不多,人也是瞧着偏瘦,怯生生的,眼睛不大,细细长长,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脸上从眼角到颧骨那边有个大半截手指长的灰褐色疤痕。 据说这是阿蓉小时候在厨房干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烧火棍被烫到的,因为这个,以前村里不少人取笑她。 她也不太愿意跟别人玩,村里跟她关系好的也就元香一个。 “元香,这给你,”门一开阿蓉就塞给了宋元香一个小小的布袋,她看着很紧张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不看着元香,反而一直不住地往回看, “我爹娘不知道我来这儿,我得赶快回去了。” “哎?这是什么啊?你这就走了?”还没等元香开口说什么,阿蓉转过身就匆匆走了。 元香一头雾水,而且阿蓉脸上的表情......感觉挺复杂的,她一时间看不懂。 她掂了掂这个麻布袋,分量不重,再打开来看时竟是已经舂好的糙米。 而急匆匆往家赶的阿蓉,今日看着元香气氛地带着二果三喜离开他们家搬到这里来,当时自己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原想着元香只是说的气话,到时候还是会回家的,但等来等去不见人,心里担心才想着过来看看。 那些糙米是平日里她在家做饭的时候,每次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一部分才攒了一点点的米,爹娘应该不会发现。 但她其实也不太敢跟元香说太多,比如她家的粮食是怎么来的。 元香看着拿在手里不多却觉得沉甸甸的米粮,心里感动,关上门回头跟跟二果和三喜说:“下次碰到你阿蓉姐要好好跟她道声谢谢。” 这年头,粮食可比人命还重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不好相与的大伯跟伯娘眼皮子底下将粮拿出来送到她们家的。 二果跟三喜点点头,他俩也知道阿蓉姐待他们好,以前在大伯家的时候也只有阿蓉姐不会欺负他们。 回了屋,宋元香将袋子里的大米全倒进了洗净的陶盆里,加了水准备淘米,还将里面掺着的一些米糠给筛了出来。 看得二果直心疼,“姐,要不剩点米明天吃?今天咱们野菜吃呢。” 阿蓉带过来的粮食其实也就不到一陶碗的量,三个人分也就......每个人小半碗。 “今天先吃顿好的,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宋元香头也不抬地回。 后知后觉,元香突然想起她爷奶了。 要是知道她要穿过来,她肯定早早就回村里待在爷奶身边尽孝了,这么多年在外求学,跟爷奶的待在一起的日子都能数得过来,原本想着等工作了以后自己努力一把,把他们接城里一起住,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但现在,哎,却是没有机会了,也不知道爷奶知道她不在了的消息该有多难过。 一想到这些,宋元香心里就止不住地心酸。 二果能明显感觉到自家阿姐情绪突然有点不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三喜蹲在地上整理着挖回来的野菜,听到元香说要把米给全煮了,眯眼笑着,手脚也更麻利了起来。 二果搬来了柴火,宋元香架起了陶盆,里面放些水,然后将装好米的三个竹筒放进去蒸。 第5章 幸亏了那人的那把短刀,回来的路上元香试着砍了砍看到的毛竹,一刀下去竟是能轻松砍断,说是削铁为泥也不为过。 于是他们就有了毛竹做的碗筷。 等待期间,元香想着家里得垒一个灶出来,又扫了一眼屋子,想着这缺的家伙什还真多,什么铁锅、菜刀、锅铲、木盆、扫帚......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粮食! 一时间她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着手比较好,另外她还忽略了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她现在没钱! 脑子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寒冷的夜里听着柴火的噼啪爆裂声,过了很久又好像没多久,陶盆里就传来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宋元香煮的是米粥,她想着他们三个的身子是被狠饿过的,正好喝点粥先养一养胃,别一上来就吃干饭。 她拿着竹筷在竹筒轻轻搅动着,二果三喜在边上有样学样,还乐呵呵地笑。 糯白的米粒吸饱了水分后慢慢涨开了花,从底部往边沿处膨胀,看着饱满又极富生命力。 竹筒里不断涌出的带着米香的水气,让人觉得温暖又祥和。 二果跟三喜手里搅动着,但闻着味道肚子里早就开始咕咕叫了,他俩时不时地要去看一眼里面的米粥,眼神近乎虔诚,心里想着这可是白米粥啊...... 就算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他们也是很少能喝到白米粥的。 三喜闻着香味不停地擦口水,边擦还要边问元香,“阿姐啥时候可以吃啊?我都要饿死啦!” 见火候差不多,最后撒一把切碎的荠菜叶子,搅拌一会儿就能吃了。 “好了,吃吧,当心烫!”元香提醒道。 一边的三喜早就等不及了,她就等着阿姐发话呢,她双手托起陶碗,烫得很她也舍不得撒手,慢慢地、小口地凑上去啜了一口,暖融融地荠菜粥立时被她一口包在了嘴里,再顺着喉咙咽下,她笑得眯起了眼睛,望着元香道: “好甜!好香!” 宋元香也笑,她是被三喜这傻乎乎的模样给逗乐的。 她也喝了口,最上面一层是厚厚的米油,乳白而浓稠,米粒自身的精华全融在里面了。 混在其间的荠菜碎叶清香宜人,一口热粥下肚,米粒滑过舌尖,如一股暖流般仿佛穿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寒冷和疲惫,感觉每一处都熨帖得很。 宋元香整个人仿佛都得到了抚慰,经历一连串的意外,食物进入肠胃,她才算真正放松了下来。 突然有些感慨,虽然处境很难,但至少她还真实地活着。 二果三喜至今还有种在做梦的感觉,他们一边缓缓咽下一口荠菜粥,幸福地还来不及喟叹时,突然就听边上的三喜小心翼翼地问: “阿姐,今天吃完这顿,明天是不是就没有了?” 二果听完神色也有瞬间的黯然。 宋元香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不过她已经给他俩熬好了一锅鸡汤,她笑着说:“只要我们努力,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二果点点头:“明天咱们在去挖野菜!。” 三喜:“嗯!我也去!” 晚食过后,二果和三喜跟往常一样去洗碗洗盆。 火堆山还温着一小碗米油,是宋元香特地留在那儿的,此时她正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喂着被她捡回来的那男人。 筷子靠在男人的唇上,慢慢地滑落进去,男人无意识地做着吞咽的动作。 老一辈的常说米油最是养人之物,能补元气,希望他也能尽快好起来。 夜里温度低,她在他的床板前燃了一个火堆给他取暖,又在他身上盖了一层稻草保暖,这男子还是这样无声地躺着。 到了深夜的时候,宋元香是冷醒的,屋顶漏风,床边燃着的火堆也灭了。 看着边上缩成一堆的俩孩子,元香起来点火加柴。 还有跟她们一起躺屋子里的无法忽视那男的,元香又去看看他。 然后就发现他夜里开始发烧了,他眉间紧皱,额上都是汗珠子,很不舒服的样子,却紧咬着牙一点声音都没漏。 真能忍!元香想,要不是她起来看看他,他就得这样烧一晚上。 宋元香先擦去他脸上跟身上的汗,然后将布巾浸了凉水后给他降温。 男人原本感觉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烦躁跟痛苦折磨着他,这时突然来了一阵冰凉的触感,慢慢消解了他的火热。 他眉间松动,舒服地像是口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轻缓。 宋元香看着这人,又拿了那把短刀来看。 在这个时代刀制品是受管控的,普通百姓通常只被允许持有菜刀、柴刀这些,作为日常工具来使用。 她手里的这把短刀长约十寸,刀身是炭灰色,看着既坚硬又锋利。 另外,仔细看的话刀柄上还刻了个“允”字。 这个字跟他有关吗?他又是什么身份呢?是这个时代的兵士?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是被仇家追杀吗? 宋元香大开脑洞,怎么想都觉得这人的存在对她们而言麻烦得很,只希望他能快点醒过来后赶紧离开这儿。 就这样照顾他折腾了半宿,终于把元香自己给折腾睡了。 第5章 在隐隐约约听到第一声鸡鸣时,宋元香摸黑起床了。 火堆里的木柴早就灭了,成了一堆深灰色和黑色交织的炭灰。 临近二月末,一大早还是冻人得很,这个家里甚至一条棉被都没有,床板上铺的是稻草,身上盖的也是稻草,外加门窗漏风,夜间温度很低,三人时不时地就要被冻醒,起来给灭了的火堆加点柴火,宋元香跟两个孩子蜷成一堆互相挤着睡了一晚。 但其实她也没怎么睡着,穿越过来的第一晚,脑子里实在乱得很,另外屋子里还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呢。 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那人的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没那么烫了,烧应该是退下了,然后又拿了她昨晚盖的稻草铺在他身上。 男子呼吸平缓,一晚上过去,借着慢慢亮起的天光,宋元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他的脸色比起初的苍白一片要好上许多。 元香小时候发烧也是,吃了药捂着出一身汗,第二天就好的差不多了。 不过她怕他身上还有什么其他的伤,不然只是发热的话不至于一直昏迷不醒...... 还是得找个大夫过来看下,不过现在他们连温饱都是问题,没钱的话,拿什么去请大夫呢? 听到动静,床上的俩孩子也利索地起床了。 “阿姐,这个哥哥他怎么样了啊?”三喜咪着眼趿着鞋慢悠悠地凑过来问。 “我也不清楚,可能得找个大夫过来看看。”元香摇摇头。 “我去找!上次给大山哥看病的是这村里的许大夫,我知道他住哪儿。”二果说道,他也想这人早点好,等这人好了就赶紧让他走,他们家可再养不起这么大一人。 元香点点头,“吃完早食再去吧。” 早食吃的野菜团子,蒸熟的野菜混着一小撮野葱碎,团成巴掌大的团子,没有肉香,也没油水润口,但倒是清新爽口得很。 饭后不久,就见出了门的二果带着大夫回来了。 “老夫许弘济,请问病人在哪儿?”面前人发髯虚白,穿着件灰色长袍,背着个不大不小的药箱,正是二果口中的那位许大夫。 元香带着许大夫进了屋。 许大夫见屋子里躺着一人,自然知道这就是病人了。 元香开口:“许大夫,他身上受了不少伤,还请您帮忙看下。” 许大夫点点头,立马放下药箱上前诊治。 片刻后,许大夫收了针,把男人的衣服整理好,神情严肃, “你们家这位胸前的刀伤虽然看着重,但没伤及五脏六腑,现在止血了静养便好,比较麻烦的是他后脑的伤,我已经给他施了针,他也没甚反应,这就麻烦了......” 男子胸口伤口的形状是并不是普通的刀剑,而是中了箭,要说这农家人受箭伤原本就比较罕见,不过这躺着的这位看着也不像普通的农人,身材颀长,肌肉匀称,肤色偏白,不像农家人晒得那般黝黑,许大夫总觉得他跟村里的汉子们不一样。 不过一想到他们是一路从老家逃难来的,路上肯定是遇到了各种难事,因此受伤也就见怪不怪了。 宋元香则在思考许大夫说的话,后脑的伤,迟迟不转醒......哎呀,这不会是脑震荡后遗症变植物人了吧! 二果跟三喜也听见了许大夫说的话,三喜拉了拉元香的袖子,小声道:“阿姐,那他是不是要死啦?” 三喜虽然不认识这人,但刚她还给他擦脸擦手了,就跟自己捡的小动物一样,照顾了好歹有些感情,当下听到他可能要死了的消息有些难过。 二果则想着,这人要是死在他们家里,应该跟他们家没什么关系吧? 第6章 许大夫摇摇头,“生死之事还得看天命。” 说完便留了药,教了药的煎服方法,跟元香说等药喝完了再过来复诊。 临走到了要付诊金和药钱的时候,元香艰难开口: “许大夫,诊金可否过两天再付?等我把挖到的山货卖了就有钱付诊金了。” 元香怕他不信,还指了指屋子一角的背篓里的东西给他看。 许大夫在许家村四里八乡行医已经数十年,碰上些家贫的人家付不出诊金或者用粮食来抵都是常有的事,他在这种事情上一向不计较,如若他是那种看重钱财的人,那也不会窝在这里当个村医了。 再说这家人.......他看扫了眼元香家里的环境,说句家徒四壁穷困潦倒也不为过。 不过......他顺着元香指的方向看过去,哎?这背篓里那灰秃秃的土疙瘩......不正是薯蓣么? 而且这背篓里的薯蓣的块茎特别大,一看就是已经长了好几年才被挖出来的。 许大夫眼神亮了亮,要知道这薯蓣可不易得,药用价值大,无论是脾阳亏、胃阴虚、补肾精,都是对症的良药,有了这味药隔壁村的林屠户的病症说不定会有好转。 他从地上的背篓里仔仔细细地瞧了这薯蓣,品相极好,就是县城的药房里都是难得一见的,他朝着元香道: “这位小娘子,不知这薯蓣可否卖给我?” “啊?”元香还忐忑着不知道能不能赊账呢,突然听这许大夫这么说,一下子有点懵,“我家姓宋,许大夫叫我元香就好。” 许大夫又询问道:“宋姑娘,这薯蓣本就难得,最近我问了行脚商几次都不可得,县城药房的价格我是知道的,我按药房的价格给你,怎么样?” 元香心想,原来这里把山药叫薯蓣啊,她原本正愁着要是这地方的人不认识这东西可怎么办? 现下有识货的人那可太好了,自己去县城药房卖这东西的话费时又费力,卖给许大夫的话倒是确实省事。 最重要的,她现在确实急需一笔钱,这家里缺都缺,啥都要用钱买。 元香点头,爽快道:“行,就按许大夫说的来。” 她也不怕许大夫在这野山药的价格上框她,就直觉他不是这种人,而且他就在许家村,知根知底的,真被框了以后找他就是。 最后这堆山药称了九斤半,徐大夫出四十文一斤,元香付了诊金,最后她手里还剩下三百文左右。 这次交易双方都很满意。 二果跟三喜更是高兴极了,他俩都好久没见过铜板了,有了这些钱就可以换粮食了。 二果知道以前在他们老家一斗稻谷要五十文钱,三百文可以换六斗稻谷,这些稻谷可以放满以前家里的一个小缸,一个小缸的口粮够他们三个人吃好久了。 “姐,明天我跟你再去挖这个土疙瘩!”二果觉得他挖大半天的地是一点都不累了,腰也不酸胳膊也不疼了,他还可以继续挖! “我也去,我也去!”三喜抱着元香的胳膊使劲地晃。 元香好笑地摇头,“你们没听许大夫说么?这薯蓣本就是十分罕见的,我们能挖到是因为运气好,下次再有这运气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见这俩孩子听完元香的话情绪瞬间低落下去了,她只好开口安慰: “行了,山里那么大,咱们肯定能找到其他好东西的,走,这篓子里还剩一点薯蓣的边角料,咱们今晚就吃这个吧。” “药材也能吃吗?” “能啊,可香可软了呢。” 背篓底下剩的野山药是挖的时候不小心断裂的边边角角,元香没好意思把这些碎料也卖钱给许大夫,正好自家吃掉。 山药削皮后蒸熟,加一点盐巴还有蒸熟的野菜,最后一同碾成泥。 二果和三喜是第一次吃这东西,野生的山药口感绵糯甜香,好滑好嫩好软啊,他俩觉得这东西比米饭还好吃! 元香尝试着给躺着的这人喂点山药泥,现代社会人昏迷着可以输营养液,但在这里除了喝药她也没什么有营养的东西给他补,就怕他在睡梦中给饿死了。 她在山药泥里混多了一些水,搅拌均匀后再慢慢喂进去,然后等了一会儿,发现男人喉咙处开始动了,慢慢地吃的顺利地给咽了下去。 元香很高兴,能吃得下去东西说明还有求生的欲望吧,等把这稀薄的山药泥喝完,给他垫了肚子,那边熬着的药也差不多好了,一边喂药元香一边发愁,这人要是真成了植物人可咋办啊...... 第6章 手里终于有了点钱,宋元香已经想着买买买了,毕竟这家里是真的啥都缺。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这新到了一个地方,家里需要的小物什看着不值啥钱,但真一样一样置办起来,可到处是花钱的地方。 这村子里隔个一段时间就有拖着板车的货郎前来叫卖,板车里是一车的杂货,“卖杂货来”,“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这不元香听见叫卖的声音就带着二果跟三喜出门了,二果三喜知道阿姐带他们去买东西两个都高兴地很,一蹦一跳地走在元香的前面。 货郎的板车前面已经围起一堆男女老少,这些人的脸孔她大都认识,都是以前村子里的人,现在逃难安家在了许家村。 货郎他从村头那边过来,再到这片山脚下的破旧民居,他也知道这片住的人都是没啥钱的,听说是其他地方逃难过来的,县里给安置在了这边。 只看不买,看个新鲜,之前来了几次都没做成啥生意,次数多了,这货郎意思性地喊两下就准备走了。 “哎?等等!”元香她见货郎要走了立马招手喊人。 “元香?”人群里一穿着蓝布衣衫,头发也用蓝布巾包起来的中年妇人惊诧嘀咕,正是原主的大伯母江翠娥。 元香跟俩个孩子自然也注意到她了。 “大伯母。”二果、三喜到了跟前不是很情愿地叫了人。 虽然他们从宋良贵家搬出来自立门户,但在名义礼法上他还是他们的大伯。 江翠娥点点头。 元香努力压下内心突然泛起的厌恶感。 “小姑娘你要买什么?我这儿啥都有,你挑挑看。” 货郎到底是常年做生意的,看人有他自己的章法,他觉得这姑娘虽然身上穿得也是破破烂烂,但是一看就是真心来买东西的,于是热情地招呼她。 元香在板车上来回瞅了几眼,里面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当,一眼过去她想买的物件确实都在这儿。 “有米卖吗?怎么卖?” “有有有,稻谷一斗八十文,糙米一斗一百一十文,你要多少?”货郎殷勤回答。 众人听见这比往常高的粮食的价格反应不是很大,他们这些人是南边过来的,家里遭了灾,粮食的价格早就涨起来了。 别说八十文一斗的谷子,就是百来文一斗的价格他们都碰到过。 倒是有人奇怪地问:“元香,你咋要买粮食了?你家粮呢?” 元香觉得这话说得奇怪,她家哪来的粮啊?还没等她回话呢,江翠娥突然插话进来,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元香家里三个孩子呢,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粮快也正常,不像我们大人,饿个一两顿都习惯了。” 货郎见这些人围着自己的目标客户还聊起来了,于是立马从粮袋里舀起一勺谷子见缝插针地推销, “小姑娘你看咱这谷子,是去年秋收时候下来的哩,都还新着呢,韧性足,不是什么陈年旧米,价格公道,你去镇里的粮店也是这个价,包你童叟无欺。” 这个时节田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些庄稼人的旧粮已经吃完,新粮又尚未成熟,家里正缺粮食,所以货郎才会在板车里放些粮食来卖。 元香握起了一把谷子,然后又松开,让谷子轻轻落回米袋,看了下手掌,确实没留下啥碎渣,这货郎说是去年的粮食看来没有作假。 “那给我称个两斗稻谷吧。”元香说道。 稻谷能舂出来七成的糙米跟三成的米糠,这米糠对庄稼人来说在实在艰难的时候也可以是粮食。 要知道庄稼人虽然一年到头种田,收粮的时候还要交税粮,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口粮,这个年代田里的产量低,要是家里人口多一点的人家,这些口粮大多是不够吃的。 一年到头能吃上一两顿白米干饭已经算是风调雨顺的好日子了,常年煮的糙米饭里大都是混着米糠一起下肚的。 买稻谷回去自己舂米会划算一点。 她又想了想家里缺的东西,其实啥都缺,但最要紧的还是家里的盐罐子早就见底了,其他东西可以缺,不吃盐可不行, 问了盐的价格是粗盐三十文一斤,细盐五十文一斤,于是又称了二两粗盐。 又买了个木桶、簸箕,针线......最贵的是锄头,要五十文钱。 之前问赵阿婆借的锄头已经还回去了,也不好老问人家借,锄头这种农具在乡下哪里都用的上,索性自己买了一个。 第7章 这样七七八八买下来钱花了不少,那货郎见她买得多,喜笑颜开地给她免了零头,最后收了她二百三十文。 元香本来还想买个铁锅,但一想这种大物件的铁制品价格肯定很高,她现在还买不起,只能作罢。 这通买下来她手里还剩下七十文。 边上围着不少人,看着元香大采购。 “元香这是要把整个家当都置起来啊。”人群里有人小声私语。 “有什么办法?她大伯让她们仨另起门户,可不是啥都要一点一滴地买起来。” “还真是动真格的分家啊,元香个女孩家才多大,还带着俩孩子呢,这心太狠了吧!” “谁知道啊,哎,别说了,她大伯娘也在这儿呢。” 看元香啥都要买的架势,元香她大伯这是分出去就不管侄女侄子们的死活了? 当初逃难的时候,元香一家带出来的钱可是给了她大伯的,这事大家都知道。 这事宋良贵做的不厚道,碍着江翠娥也在场,大家不好放开了议论,但私下里都打着眉眼官司。 江翠娥自然也是听见了别人的议论,她虽然有点不自在,但看着元香还真拿出了一摞子铜钱,她冷眼瞧着元香,冷声问道: “你哪来的钱?” 江翠娥的态度太过奇怪,一时间大家都看向了她。 元香也把目光转向她。 原本各自说着小话的人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咳,我就是问问,我就是问问。” 江翠娥这时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了态,反应过来后忙笑着打哈哈,还凑到元香身前想拍拍她。 元香一个侧身避了过去,皱眉道:“大伯母,这应该跟你没啥关系吧?” 她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江翠娥觉得这元香自上次落水后气性就不是一般得大。 以前的元香讲话永远低着头,让往东就不敢往西,哪里用过这态度跟语气跟自己讲话? 元香没想多搭理江翠娥,她想的是既然已经分家,那以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江翠蛾脸色很不好看。 这边货郎已经把元香买的东西都整理好了。 粮食还有其他一些小东西都放在木桶里,二果宝贝似的一把抱起木桶,虽然有些重,但他心里激动极了,这可是谷子啊,煮熟了可以吃的谷子啊。 以后可以不用饿肚子了。 “走了。”元香也捧起陶盆,扛起锄头准备回家。 还没走两步,她见三喜没跟上来,回头找人的时候却见三喜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二果喊她,“走了,三喜。” 而此时的三喜正张着嘴,直直地看着货郎那插在稻草架子上的一根根麦芽糖签子流口水。 围着麦芽糖架子还不止三喜一个,其他几家的孩子都出来了,一个个仰着头张着嘴,跟三喜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过这货郎的麦芽糖一根都没售出去,现在是吃饱肚子都紧张的时候,家里哪里有余钱给孩子买糖吃。 “这麦芽糖多少钱?”元香又走回去问道。 “不贵,一文一个。”货郎答。 元香身上还剩五十文,一想到三喜那流口水的夸张样子就觉得拿出个一文钱给孩子买糖吃也不是不可以。 钱还可以再挣嘛,孩子馋坏了可不行! 她正准备掏钱,那货郎她念在买了这么多东西,念着以后还要做回头生意呢,就做人情从里面挑了个糖签子递给了宋元香。 “这个送孩子吃吧。”货郎笑道。 流质的糖浆粘稠如胶,在阳光下如琥珀般晶莹剔透,闪耀着金黄的光泽,看着就馋人。 元香接过,道了谢,顺手就给了三喜。 三喜刚刚仰着头看那些麦芽糖签子的时候,想的是这金灿灿的东西可真好看啊,其实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要吃它的想法,但这口水就是不自觉得留下来了。 她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眼睛亮闪闪的,不可置信地从阿姐手里接过。 “好香啊。”三喜凑近闻了一下,麦芽糖是拿小麦跟糯米做的,有一股独特的草木香。 没想到,三喜手里的糖在孩子群里中间炸开了锅。 原本大家都没有,还能一起忍一忍,但眼看着三喜突然有了一个,这可不一样了,而且三喜他们家在这些孩子眼里就是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大人们说她们家以后都要吃西北风哩。 “穷光蛋”家的三喜都吃到了糖,原本忍着的孩子都转头缠着问自家大人要糖吃,一时哭闹声乍起,间杂着大人不耐烦了斥骂孩子的声音。 其中哭得最凶的就是元香大伯家的孩子壮实,壮实人如其名,小胳膊小腿都长得壮壮实实的,虽然从老家逃难到了这儿,但看着是从没饿过肚子的样子。 壮实跟三喜同岁,三喜就瞧着瘦弱许多了。 江翠娥被壮实吵得头疼,他扯着他娘的衣袖,一嗓子嚎地天崩地裂, “我也要糖!我也要!三喜她都有了!” 江翠娥耐不住他,她看了元香一眼,然后笑眯眯地对她小儿子说: “娘可没有钱,你实在要吃的话......就去问三喜要上一口吧,看她给不给你。” 壮实听她娘这么说了,觉得这办法可行,也不继续缠着他娘了,就把矛头转向了三喜,快步奔向她。 三喜小心翼翼地拿着麦芽糖,一蹦一跳地走在最前面,她想着等回到家,自己一口,哥哥一口,阿姐再一口...... 对了,家里还有躺着的那位哥哥......好吧,也可以给他分一口。 元香跟二果走在后面,这时眼看着一个小人影突然冲了过去,先是撞了三喜一下,三喜虽然没摔倒,但还是不明会所已地停了下来。 壮实趁着三喜愣神,一把夺过那糖签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 他瞬间一幅洋洋得意的样子,另一只手叉着腰, “三喜,这糖给我吃一口,你今天给还是不给?” 三喜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大伯家的壮实,还发现自己的糖被他给抢了,一下子就急得不行, “还给我!”。 壮实神气十足,语带威胁: “你们全家以前还吃我家东西呢,今天我就吃你一口糖怎么了?” 这话壮实常跟三喜二果兄妹面前说,他是从他娘那里学的,他娘常说, “元香她们都是靠的咱家,没咱她们仨都要喝西北风去。” 每次壮实这么说的时候,阿姐也不会反驳,只是私下里让她跟哥哥在以后什么事情上都要让着壮实一点, “爹娘没了,以后我们只能依靠大伯了,要听大伯跟伯娘的话,别跟壮实吵架,听到没?”。 不过此刻三喜她管不了这么多了,阿姐给的糖,自己还没舍得舔上一口呢,她急得又喊了声:“还给我!” “嘿,我就不给!”壮实作势张嘴就要舔上去。 第7章 元香跟二果也看见了三喜被壮实抢了糖,他俩手上东西多,脚步匆匆地赶过去想去帮三喜。 江翠娥这时拉住了宋元香的胳膊,呵呵笑道:“都是小孩子,他们闹着玩呢,大人就别多管了。” 元香没空理她,一把甩开这女人,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二果这时候也跑过去了。 就在壮实快速地把糖放到嘴边,喜滋滋地以为马上要吃到时,一股巨大的推力让他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啪”的一声他就仰面摔在了地上。 他面前的三喜脸颊泛红,气鼓鼓地撅着嘴,两手的拳头还紧握着。 眼神里闪着不满和愤怒,但等她看到摔在地上的宋壮实脸上手上全是灰扑扑的脏泥,不免又有些心虚。 又看到糖签子还在他手上,三喜连忙蹲下身,一把抢回来,仔细瞅瞅幸好没有掉地上沾灰。 壮实一眼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大大的,脑子里想的全是自己竟然被三喜给推倒了,平日自己只有欺负她的份,今天她竟然敢推我? 等反应过来后壮实四肢并用在地上滚来滚去耍赖撒泼, “娘,娘,你快来啊,三喜她推我!” 原本还想着看好戏的江翠娥一下子变了脸色,心疼地直喊: “哎呀,我的儿啊,你怎么样啊?没摔坏吧?” 江翠娥跑过去立马把她家宝贝孩子给扶起来,使劲拍了拍他身上的脏灰,虽然拍完还是与先前一样脏。 然后才找三喜算账,朝着她厉声道: “三喜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能推壮实呢?” 壮实见他娘来给他撑腰了,于是哭得更肆无忌惮了,“娘,她推我!推得可使劲了!” 三喜还是有点怕大伯娘的,推了宋壮实之后确实有点懊悔,此刻低着头有点不知所措。 江翠娥见她这样子就来气,“壮实别哭,娘给你讨回来。” 她作势就要来打三喜。 赶来的二果立马把三喜护在身后,不客气道:“大伯娘,是壮实先抢三喜东西的。” 第8章 江翠娥哪里听得进去,只知道她宝贝儿子被人推了,现在正哭得厉害呢,不教训回来以后她家面子往哪搁?难道以后谁都可以推壮实一把? 她扬起手准备连着二果一起打,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她打就打了,谁又能拿她怎么样? 元香一把拉过俩孩子,让他俩离江翠娥远一点。 江翠娥一下就给打了空。 她狠狠地瞪着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侄女,撸起袖子,忿忿地说: “元香,小孩子是要大人教的,像他俩没爹娘教的话,那我这个做大伯母的今天好好来教教他们。” 三喜听江翠娥说起爹娘的这些话,一下子眼圈红了,二果身形一僵,撇过脸不说话。 元香心道这个原主的大伯娘实在心狠,竟然就这么揭两孩子的伤疤。 她微笑着对上江翠娥,“大伯娘,都是小孩子,他们闹着玩呢,大人就别多管了,这话不是你刚刚跟我说的么?” “再说了,要不是壮实先抢东西,三喜能推他么?还好这次抢的是三喜,她这次就不计较了,要是抢的是村子里的其他人可怎么办?往远了说,三岁看老,壮实长大了以后在外面碰上别的什么人,这么抢东西可是要被抓起来关的。 元香眼神锐利地盯着壮实,甚至特意把“抓起来关的”几个字说得重了点。 而且她一番话说得平心静气,听着像真的一般。 壮实以前可一点也不怕元香姐,但现在不知怎的,见她肃着一张脸盯着自己,他一时都忘了哭,果真被元香的话吓到了,愣住的当下开始打嗝, “娘,我不要被抓,也不要被关,呜呜呜.......” 江翠娥被元香说得气得直咬牙,“你!你这是在咒我家壮实?” 心里寻思着这小蹄子什么时候怎么变得这般牙尖嘴利了? 元香一摊手,眨着眼一幅无辜的样子, “俗话所惯子如杀子,当然大伯娘你要这么曲解我的话,我也没办法。” 围观了全程的其他人听到元香说“抢了村子里其他人可怎么办”的时候不免真联想到了自己,是啊,他们一路逃难过来不是没碰上过到处欺压人的恶人,被抢东西这种算起来都是小事了,但因为想着保命重要,钱财乃身外之物,他们一般都是当下忍下来,敢怒不敢言。 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自己村子里可不能再养出这种坏坯子,必须得把这种向坏的苗子扼杀在摇篮里! 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宋善全突然开口,他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元香说的对啊,壮实娘,抢人东西这点可不好,自家孩子还是要好好教,现在纵着可别到时候养出了个祸害,那真是害人害己,咱们也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立马就有其他人附和,“是啊,是啊,壮实就是太皮,再不好好教可就晚了。” “对啊,对啊,本就是壮实先撞的人家......” 因为之前他们分家的事情,大家对元香都多了一份同情,现下也乐意看这江翠娥吃瘪。 江翠娥见大家都站在了元香那一边,被一个小辈这么抢白,脸上实在挂不住,气得牙痒痒,偏她还拿这蹄子没办法, “你......你......” 元香见她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神情激动,右手攥着,看着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她想要是江翠娥真打了自己,原主这幅小身板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当着这么多人面自己还真没法子还手,毕竟虽然分家,名义上她还是自己的大伯母,小辈打长辈的话在这个时代还是有违纲常的。 而且打架这种事,太不像原主会做的了。 元香看着江翠娥,立时低着头,声音颤抖, “我一个人带着弟弟妹妹,要是父母还在,也不会被人欺负至此。” 加上她身形单薄,瘦弱的肩膀轻轻怂动着,联想到她的身世,一个孤女带着幼弟幼妹,看着真是好不可怜。 周围的人立马有上前安慰元香的,也有瞪着江翠娥觉得她做得太过了的。 江翠娥:??不是??我做啥了我?她刚刚一个忍不住确实想打元香,但这不是还没打么? 见这幅情形,自己再吵下去可捞不着什么好,她狠狠瞪了元香一眼,心里想着以后有你好果子吃,拉着自家孩子便回去了。 剩下的人见事情了了,又安慰了元香一番,然后很快散了。 三喜低着头手里还攥着麦芽糖,不敢相信阿姐竟然为了她跟大伯娘吵起来了,而且好像真的......吵赢了? 她原本以为阿姐会来责怪她不懂事,然后让她跟壮实道歉,况且自己这次还推了人。 阿姐,真的好像变了...... 二果也同样意外,不过他却是很高兴。 “走了。”元香此时扬起的脸上现在哪有什么委屈的情绪,她重新搬起陶盆,只招呼他们俩回家。 “嗯!”三喜乐盈盈地立马跟上,麦芽糖失而复得她可太高兴了,原本还想着回家吃的,但又怕再有人来跟她抢可怎么办? 于是她异常珍惜地上嘴轻轻咬了一口,却没想到被糖给粘了满嘴,砸吧砸吧两下,然后是满口的草木沁甜。 “哥,你咬一口。”三喜将糖签凑到二果嘴边,然后又去给元香咬。 元香闻着这似有似无的香气,咬了一小口,粘稠的糖丝迅速侵占了牙齿的缝隙,甜蜜的味道沁人心脾。 吃甜的确实让人心情好啊,原主的极品亲戚的那点糟心事儿似乎也无所畏惧了。 “剩下的给那位哥哥。”三喜今天特别高兴,走路也一蹦一跳的。 元香想了想,那人身上还有伤口,应该是不能吃糖的,就把话跟三喜说了。 没想到三喜听了更高兴了,一口气将签子上剩下的全给舔进了嘴里。 ****** 江翠娥气冲冲地带着壮实回了家,大女儿阿蓉正在烧火煮饭,宋良贵则懒散散地躺床板上。 “要死啊,放这么多米,吃完了以后家里都吃西北风啊。”江翠娥往锅里瞧了一眼,混着米糠的糙米饭里其实跟以往是差不多的量,但最近她总觉得那米袋里的粮食是这么不经吃,家里现在又还没田。 阿蓉莫名奇妙地被她娘劈头盖脸一顿骂,她如往常一样沉默着没说什么,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江翠娥见这往日里一棍子打不出屁的女儿,此时更是苦着一张脸,这脸上的红印子瞧着更难看,她就更来气。 宋良贵瞧了一眼自己媳妇,见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开口问了句: “怎么了?这又是谁惹你了?” “还不是元香那小蹄子!”江翠娥气愤地指着壮实, “你看,壮实身上脏成这样,都是那三喜故意推的,这元香还倒打一耙,说我没教好孩子,我能不气嘛!” 宋良贵听完自家媳妇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这臭小子的,他要是没惹人家,三喜能推他嘛,都是些娘们之间置气的事儿,他也就没在多问什么。 江翠娥见自家男人听完也没甚反应,继续添油加醋,她神神秘秘的凑过去,低声道:“你猜我今天碰到元香,她干啥了?” “干啥了?”宋良贵没甚兴趣,这元香搬出去以后就跟他没啥关系了。 “今天我可看见元香问那货郎买了好多东西呢,最后结账的时候拿出了一把子铜钱,我瞧着有两百多文呢。” 江翠娥把元香买了些啥,各值多少钱,最后货郎又给她抹了零,最后一口气付了两百多文的事全跟宋良贵说了。 “这么多钱?”宋良贵见她说得详细,不像作假,一下子也来了精神。 “当然是真的,大家都看见了。” 宋良贵沉吟着没说话,倒是江翠娥又在一边骂上了, “你说这元香没想到平日里话不多,合着是扮猪吃老虎呢,” 转念一想,这元香今日话可不少,都把她说得都一愣一愣的了。 她又道:“你想,要不是咱们一路带着她们仨来这许家村,她们留在老家还能有命活吗?她倒好,净跟咱们耍心眼子呢,她手里竟然还藏着钱!” 当初元香可是跟自己说过她再没有钱了,还把钱袋子给她看过,合着这是耍自己呢? 宋良贵听着这些话脸色也越来越冷,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原本他想着以后地里有产出了也分点粮食给元香家,但既然元香自己有钱,还跟他们这些大人耍心眼,那就别怪他心狠了。 他幽幽道:“过几天,许家村的村长就要来分地,元香她们家也没人能种地,到时候把地一起归拢到咱们家。” 第8章 今日一早的阳光温暖而明媚,一扫冬日的沉寂和寂寥,干硬贫瘠的地面也跟着慢慢改换了颜色。 宋元香一早就起来了,昨日家里添置了不少东西,她准备先把这个虽然简陋但目前是她唯一栖息之所的茅草屋子打扫下。 第一天搬来的时候还很匆忙,现在陌生跟慌乱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解了不少。 第9章 等有心思好好琢磨自己住的地方时,才发现,好家伙,这屋子虽然真的是破落了一点,但是也太脏乱了吧。 她先跟二果三喜把屋子里头那个自制的简易灶给移了出来,又没有烟囱管道,在屋子里直接就这样烧火做饭,一点个火吹个烟满屋子就呛得人直流泪。 实在太不方便了。 她在屋外头重新用石头搭了灶,搭的时候这次特意多用了两块石头,把进风口给留大一点,这样扇风的时候能使空气大量进入,让柴火充分燃烧,到时候也就没这么多呛人的烟了。 这么原始化的生活方式让她有种在野外求生的错觉,虽然她以前真的喜欢看那种野外求生、荒岛求生的真人秀,看他们在面对极限的生存困难时是如何应对的。 每个人都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在大自然里活下去,这也让她爱上了户外跟健身,拥有一个健壮的身体才能应对更好地应对各种挑战不是? 但是她没想到真会到了一个啥也没有的地儿,而且这也太沉浸式了吧? 她叹了口气后继续干活,她尽量把屋子能移动的东西先移出去,空出地方才好打扫。 手里的扫把是元香扎的,她让二果跟三喜去找来那种又硬又软的枝条,枝条上面多余的枝杈给去掉,然后枝条归拢扎在一起全部扎紧,一把扫帚就扎好了。 二果跟三喜照着元香的做法,两个人将剩下的枝条做成了第二把扫帚。 屋子里可终于能扫地了。 三个人两把扫帚,在地上“刷刷刷”地把屋子里那些陈年秽土、破烂玩意儿全给扫了出去。 元香把泥巴墙面上的污渍还有挂着的蜘蛛丝都给刮了下来,又弄了块破抹布在屋子里到处洗洗刷刷,脏水是泼了一盆又一盆。 三个人废了好大劲儿,才把屋子里全部打扫完,这么看着瞬间干净了不少。 她们再把从货郎处买来的东西都归置好,特别是买的粮食,可得好好存放。 她把米袋子底部叠了几块石头,米袋不直接接触地面,这样能防稻谷受潮变质。 天气逐渐得没前几日那么冷了,元香把家里的窗户开了条缝通通风。 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进屋内,一缕缕地洒在刚打扫干净的地上,墙上,床板上。 从屋内这个角度往外看,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一条小河蜿蜒曲折,贯穿了整个许家村,阳光洒在河面,伴着微风搅起满池碎金。 真是一副好春光,她来到此地已有几天,好像还是第一次静下来观赏下这里的柔山秀水。 哎,要不是生活实在太穷,这里的田园风光还真不错哩! 元香低头看了眼还在沉睡着的男人,阳光让他脸上也镀上了一层金色,这几日那位大夫开的药都在吃着,眼见着脸色比起开始时好了许多。 此刻他呼吸均匀,不知道内因的真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一般。 她叹了口气,“可什么时候醒啊?” 屋子里快速整理完,元香开始整屋外的空地。 这地方常年没人住,空地上到处是杂草,有些杂草甚至都有半人高了。 要用这块地的话得先开荒。 她拿着锄头一下一下地先挖着屋子右侧的一片杂草地,得先把杂草给除了。 俩孩子上次自制的简易锄头又派上了用场,三个人轮番锄地。 蹲在地上除草这活儿就快干了一个时辰,腰酸得不行,但眼看着自家门前终于干净了不少。 她学着以前村人的做法——烧荒。 把除下来的杂草堆砌在空地上,用火一把点燃杂草堆,火花飞舞旋转,腾起片片浓烟。 没多久,随着一阵噼啪作响后,地上就只剩一片黑色的灰烬了。 烧荒不仅能消灭地里的害虫,燃烧后的草木灰还能让土地重新得到肥料,烧过的地再种菜,菜也能长得更好。 而在现代,田地里早就禁止燃烧一切东西了,元香没想到还能经历一次刀耕火种的时代。 地上的这些菜种都是元香跟俩孩子去山上移植过来的。 天气转暖,山上、缓坡、路边野草堆里......野菜也越长越多。 元香挖了荠菜、山葱野蒜,准备移植到自己的菜园子里,这样以后想要吃菜的时候就就可以在自家地里摘,不用上山,非常方便。 栽种荠菜是元香特意挑选的,一般的野菜都有些苦味,再怎么煮都除不了,而荠菜已经算是其中苦味比较小的。 像是荠菜炒蛋,荠菜肉饺子,荠菜蘑菇汤…… 这些她都爱吃,特别是春天里喝一口荠菜蘑菇汤,那真是要鲜掉眉毛。 又好吃又生命力顽强,怪不得荠菜能叫野菜之王! 她挥舞着锄头垦了几排地出来,再浇了次水,然后就蹲下来用手捏住荠菜底部的根,放到刨好的小土坑里去,再轻轻拍实。 山葱野蒜生命力强,虽然原本它的环境是在山林之中,但是把它移栽过来之后,也是可以种活的,种了之后,就可以吃山葱炒鸡蛋外加野蒜饼了。 不过想来想去现在也没鸡蛋啊,啊啊啊啊,她好想吃鸡蛋。 元香决定等有钱了得养一窝子小鸡,让小鸡们使劲儿给她生鸡蛋。 想得愈发远了,元香又累又饿,看着日头快大正午了,她把锄头扔下,回家准备吃饭了。 二果跟三喜俩人此时正坐在大门口,龇牙咧嘴地拿着根粗木棒用力上下捣鼓,二果累了就换三喜,三喜手酸得不行了就换二果继续。 这是元香交给他俩的任务,舂米。 舂臼是元香用木桩子做的,在木桩顶部烧了一个深深的坑出来,最后出来的样子有点像捣药罐,然后把稻谷放进木坑里。 两只手握着木杵,不断地上下捣谷子,这样能把稻谷外壳给分离出去,舂出来的谷壳就是米糠了。 看他俩累得,她想怪不得以前的“城旦舂”是一种刑罚。 宋元香看木坑里脱壳出来的米差不多够了,就让他们停了, “好了,今日舂的够今日吃的了,你俩休息一下吧。” “阿姐,你看我俩舂的多干净。”三喜直接跟元香显摆她干的活儿。 元香笑,“嗯,真不错!” ...... 三个人悠哉悠哉地把午食吃完,洗好整理好,又撸起袖子哼哧哼哧地去剩下的杂草地里干活了。 又是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自家前面的杂草丛终于清理干净了,左边这块地元香还没想好干什么,暂时就先空着了。 至于屋后这里还有这么一大片的草丛,她决定先放一放,今天三个人实在累得不行,她看两孩子干活干得都双眼呆滞,反正后面这片地也没什么人来,自己也眼不见为净。 宋家三兄妹就坐在门口歇了好一会儿。 眼看日头还高,现下也没有别的事情,宋元香就招呼二果和三喜,“来来来,咱们去打水,今天先把头发给好好洗一洗。” 其实她最想的是把全身都洗了,但现在哪怕是到了正午的温度也不是特别高,她怕要是洗澡洗冻了倒霉催地感染了啥风寒,那就得不偿失了。 二果和三喜闻言揪了揪自己头上乱糟糟的头发,洗头?嗯......好像确实有好一阵子没洗了。 因为三人吃了好一阵子的野菜,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俩孩子头发又细又黄,之前在水潭打水的时候元香看过原主的样子,看着就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头发毛毛躁躁,一张瓜子脸又尖又小,好在皮肤挺白,五官也清秀。 她又看看俩黄毛孩子,觉得她们仨要是好好养养的话,应该长得都不差。 二果有些不情愿,他从小就不喜欢洗头,让他洗头总是拖拖拉拉得很,他总觉得洗头麻烦,洗澡的话一擦身子就能干了,头发要是湿了得等好一会儿才能干透,湿答答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阿姐,你们洗吧,我就不洗了,嘿嘿嘿......”二果挠挠头,没觉得自己头发脏啊,也不用洗了嘛。 三喜看看阿姐,又看看二哥,她也跟着挠头,那自己要不要洗啊? 元香眯着眼,准备吓他们一下,“跟你们说,一直不洗头可是会长虱子的,虱子你们知道不?长多了可是会吃人脑子的。” 三喜听了这话瞪大了眼。 二果还有些半信半疑。 见他们还没上钩,元香决定下猛料,“你们刚刚都挠头了对不?肯定是痒了才会挠对不?至于为什么痒呢?那很大可能就是虱子在咬......” “哎?我还没说完呢!” 二果被阿姐说得感觉头上越来越痒,以前从来没这么痒过,难道真有东西在咬自己的头皮肉? 越想越痒,越痒就越觉得可能真的有虱子,他拿起水桶就冲出去打水。 “哥,等等我,我也去!”三喜追着二果喊。 元香见目的达到,开始生起了火,等着烧水洗头。 过了没一会儿。 “姐,你快帮我看看,我头上有虱子不?”此时的二果头朝下,头发泡在热水里,着急地把头发一缕缕地分开来给元香看。 第10章 “阿姐,快帮我也看看。”三喜也急。 家里只一个盆,他俩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头对着在一个盆里洗头。 今日烧草堆,家里现在多了不少草木灰,元香就拿来混在水里给他们当洗发水用。 元香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俩的头发,不少都黏在一起打结了,只能先梳理开,然后不断揉搓洗去脏东西。 “虱子倒是没有,不过你们自己看头发有多脏。”眼见着一盆清水瞬间就变浑了。 俩人抬起头拿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等眼睛看清了后看到盆里的水,同时不好意思地呵呵笑。 又换了两盆水,二果跟三喜才算洗得差不多。 等他俩差不多洗完,蹲在炉灶旁烤火烤头发,元香才开始收拾自己。 第9章 二果跟三喜的头发,说好听一点,是头发,不好听一点,那就是发黄的枯草。 得像草梗,一撮撮地打成了结,夹着细小的灰屑和风沙,连指尖碰上去都能感到硬硬的。 “坐下,别动啊。”元香端来一盆热水,把两人按在小板凳上,先用木勺舀水,慢慢淋在他们头上。 热气腾起,蒸得那两颗小脑袋缩了缩,二果咬着唇忍着,三喜忍不住发出一声“嘶”的轻叫。 水顺着发丝流下时,原本的水清澈见底,片刻后就变得浑浊发黄,带着细细的泥灰往下滴。 香皱了皱眉,把手伸进乱发里轻轻揉洗,却发现有些结死死黏在一起,无论怎么抻也抻不开。 “这哪是头发啊,都成绳子了......”她叹了口气,转身拿了剪刀过来。 二果见状吓得一缩,“姐姐,我不剪......” “怕什么?剪掉坏的,长出来才会又黑又亮。”香一边哄一边伸手按住他的小脑袋,咔嚓几声,把最枯最硬的一撮撮剪下。 三喜见哥哥都剪了,也就不吭声地低下头,乖乖由她摆弄。 元香见到这么乖的小女孩,一时心里也软软的,下手都温柔了些。 不多时,地上落了一层枯黄的发茬,像细细的干草。重新冲净后,孩子们的头皮终于透了气,露出一圈干净的皮肤,剩下的头发虽短,却软了不少,也顺得多了。 “好了,等过些日子,就能长出好看的头发了。”元香捏了捏他们的脑袋,笑着道。 二果和三喜伸手去摸自己头顶,这洗了头确实是久违的轻松,又看着盆里水里的倒影,自己的头发短了不少,一时瞧着都不习惯了,有点滑稽。 两人脸上都带着点羞涩的笑意。 元香看着这俩小孩,年纪明明还那么小,身子骨却瘦得像柴棍,知道他们一路都吃了不少苦,心里酸涩,暗道以后得好好照顾他们俩,至少得养胖点才好。 处理完二果和三喜的头发后,元香端起那盆已经换了两次水的热水,抬手解开自己绑着的发带。 一头青丝就这么垂落下来,她俯身,把发丝浸进热水里,水温正好,一双温柔的手从发梢一路抚到头皮。 指尖按上去时,带着细微的力道,一寸寸揉开白天的疲惫,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的头发比两个孩子的都要长,湿了以后顺滑地贴在颈侧和肩上,随着手指的动作轻轻滑过肌肤。好在只是发尾因为日晒和风雨有些枯黄,摸起来略显干涩,其余部分看着还好。 她低头细细搓洗着发丝,热水带着淡淡的皂香,让人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想着若是以后能好好养养,大概不出两月,就能恢复成当初那样又黑又亮的模样。 最后,她双手捧水,把整个头浇了个透,水珠顺着鬓角蜿蜒滑落,带走了汗意和疲累,只余下一身的轻爽与清新。 边洗头的时候元香边盘算着家里的碗盆,现在家里平常用来烧饭烧水吃饭的仅有一个破洞的陶盆,三个自制的竹筒碗,这些家伙什太不够用了。 其实那天那货郎的推车里有卖锅碗瓢盆的,陶制木制瓷器的都有,但是太贵了啊,陶碗要三文钱一个,陶盆十文,另外木质的跟瓷器的就更贵了。 她想着在这里找到赚钱的法子之前还是要留点钱在身边比较保险,所以就没买。 元香突然想起以前看过那些野外求生节目里就有烧陶的过程,大学时候自己也参加过陶艺社团,她回忆了下,好像也不需要其他特别复杂的材料,材料可以全部都是来自大自然的。 说不定真能试试? ...... 第二日,早睡早起的宋元香休息得不错,想到自己的计划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走,咱们去挖泥巴。”元香背起背篓,又扛上锄头,叫上二果三喜,三个人一起准备去河边。 “挖泥巴?”孩子们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阿姐一起去了。 元香的计划就是试着自己做陶器,虽然没做过但万一给她成功了呢?反正是没成本的事儿,没成到时也不亏。 做陶器的话一般的土不如黏土做出来的成品光滑结实,元香想去挖点河边的淤泥试试,当然每个地方的地质和土壤不同,适不适合做陶器还得去看烧出来最终的成品。 河流穿过整个村子蜿蜒而过,将许家村分成了村南和村北,连接村南跟村北的是一座老旧的木桥,宋元香她们就住在村北。 此时河对岸有几位妇人在河畔洗衣服。 宋元香她们的到来立即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开始打量起她们仨来。 妇人们手里洗着脏衣服,口里念叨个不停: “对面几个人看着脸生,应该就是村长说的逃难来落在咱们村的吧。” “看样子,应该是。” 元香也看到对岸的人了,不过她对上这些人的脸是一个都不认识,她想对面的人应该是许家村本村的人。 其中一个身材丰腴的胖妇人跟元香对视上后还冲她笑了下,元香也扯了扯嘴角回了她。 她挥起锄头挖了第一铲泥后,对面岸上有了点小骚乱。 “哎?她在挖啥呢?”一妇人看着元香动作突然道。 “好像是在挖河泥,不过挖这玩意儿干啥哦?” 看着元香的背篓里的河泥越堆越高,有人开始猜想, “可能家里有要修修补补的吧,那边那些房子要是不重新修下可怎么住啊?这都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老房子了。” “也是挺可怜的。”那胖妇人原本一直听着,突然开口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个时候宋元香已经挖了一背篓的泥走了,她们闲话就更放得开了。 有道尖细的声音驳道:“可怜啥啊可怜?这些人到我们这儿来还要分地、分粮食给他们,咱们许家村的人呢,是什么都没有的,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呢。” “是的啊,哎?你们知不知道?隔壁村也落了几家她们这样的,听说来了之后隔壁村子里就乱起来了呢!” “都是些穷光蛋,啥都没有的能不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吗?现在是挖河里的泥,以后可不知道还要干啥呢......” 这些话元香是听不到了,满背篓的淤泥里面还掺着水,实在是太重了,她们仨是一起合力拖回去才顺利运回家的。 “阿姐,咱们挖泥干啥啊?”二果喘着气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元香也累,费了老大劲儿才把这框泥给拖来。 挖回来泥不能直接用,还得再淘洗一遍。她开始教俩孩子筛泥,把淤泥里面的沙石、树枝还有凝结的土块全给剔出来,确保剩下来的泥够纯净。 她又去砍了足够多的木枝过来,在火堆上升起了火,等二果和三喜把泥筛好了,就先拿到火堆旁边烘烤下去除点水分,等泥有点硬了待会在手里的时候能更好塑形。 等泥巴干得差不多了,宋元香就准备开始制作陶器。 她想了下,还是先从最简单的小物件开始,家里缺碗,那就烧几个陶碗出来。 在一块平整的石板洒了点草木灰避免粘连,她用手掏了一摞泥放在石板上,开始捏陶碗。 很快一只巴掌大的泥碗就成形了,不过因为是手捏的,看着哪哪都很粗糙,不规则地起起伏伏。 元香拿着短刀的刀面在泥碗的各个部位修修平整,刀面轻轻划过碗底、碗面还有碗沿,多余的地方切掉,少了的用泥沾点水补上再抹平,就这样细细捏了好一会儿。 二果跟三喜两人手上全是泥,看着阿姐在那儿捏泥巴最后捏出个小碗出来的时候,早就也想自己动手了,玩泥巴这事儿他俩熟啊,以前只要下雨,什么泥房子、泥人、泥碗、泥蛋都捏过,两人欢欢喜喜跟着阿姐一起捏。 最后三个人一共捏了六个碗出来,元香再把他们俩捏的给修补加工了下,碗的雏形是有了,马上就得烧了。 先把这些碗放在火堆边预热烘干。 等这些碗彻底干透了,她将碗都倒扣在火堆中心,木枝铺在碗的外面将它们完全包裹住构成个锥形,然后点火开始烧。 元香一边往里面添柴一边不断地用树叶子扇风,时时刻刻地观察着被包在里面的泥碗的状态,等到里面烧至红热的状态,才停止往里面加树枝。 第11章 “阿姐,这碗最后真能用吗?”三喜边扇火边问,要知道他们过家家玩的时候也捏过泥碗,不过等泥碗干透了之后,只要碗里盛水最后都会漏出来,根本不能用,而且因为是泥土做的,水里面也会混上一点泥垢在里面,干净的水也会变的脏兮兮的。 宋元香想该怎么解释这里面的化学反应跟物理反应呢? 过了会儿她道:“你想啊,以前做的那些都是用湿泥捏的,哪怕等干透了之后泥里面其实还是混着水的,但是现在呢咱们把这碗放进火里烧透了,泥里面的水全没了,这样泥根泥之间就更加紧实坚硬啦。” 三喜听得似懂非懂,但总觉得阿姐说得很有道理,崇拜地看着元香。 “阿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一直在低头扇风的二果突然出声问。 作者有话说: ---------------------- 宝子们点个收藏再走啊,感谢!鞠躬! 第10章 听到这话,元香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一时停下没说话。 有些话,二果其实早就想问了。自从那次阿姐落水醒来之后,他总觉得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有时候看着还是那个熟悉的阿姐,有时候却又像是隔着一层薄雾,变得陌生,不会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吧?一想到这些就让他心里发怵。 以前的阿姐胆子小,话也少,做事总是怯生生的,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口气说上那么多,更别说那些他半懂不懂的话了。 上回在外面和大伯母吵得有来有回的那一幕,更是让他瞠目结舌。那还是他印象里的阿姐吗? 若不是眼前这张脸,从他记事起日日看到的模样,和阿姐一模一样的脸,他真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冒充了她。 元香对二果眼底那点疑惑心知肚明。二果已经九岁了,不像三喜,还懵懵懂懂的,不再是什么都能糊弄过去的小娃娃了。 她知道有些事,若一直含糊带过,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就会在心里生根发芽,到时候只会让事情更难收拾。 不过她也不可能真的把实情告诉他们,要是以后不小心传出去,等待她的结果可能就是被迷信的村人把她当做什么妖孽给烧死。 不能冒这个险,所以,二果、三喜,我也只能再骗你们一次了。 她抬起眼看向他,语气放缓,却带着笃定:“这些事啊,都是以前阿爹做过的,但是当时你们年纪太小,不记得了罢。” 原主的爹,除了在家种田,闲下来还会去镇上的人家做短工。短工嘛,活儿会得越多,吃饭的路子就越宽。木工活儿、泥瓦匠、修河堤、搬运工,他都干过几回。 既然这样,那这烧陶的手艺就安在他身上好了。 至于到底会不会烧碗?元香也不清楚,但眼下推到他身上,自然是最好的理由。 “真的吗?阿爹还会做这个?”二果一听就来了兴致,原来阿爹这么厉害,还会烧陶的吗?不过以前好像真的没怎么听他说起过,更别说看他亲手烧了。 貌似是知道二果的疑问,元香说到这里,顿了顿,垂下眼,声音低了些,神情也微微暗下来:“以前家里有大人在,很多事都是爹娘操持,阿姐只要在一旁帮帮手就成。可现在不一样了,爹娘走了,再没人替咱们遮风挡雨......现在阿姐得把这个家撑起来,多做一点是应当的。” 说话间,她的手重新动了起来,抬手重新摸了摸二果的脑袋瓜子,像是用这个动作替他抚平心里的疑虑。 二果垂着眼,盯着水面上摇晃的倒影,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双原本带着防备与探究的眼睛,像是被什么打动了,渐渐松了几分紧绷,变得有些湿润。 最终他似乎想说什么,唇瓣动了动,却只是闷声“嗯”了一句。 元香看在眼里,心底微微一松,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轻柔了许多。 元香提起原主的父母,自然勾起了他们心底最柔软的那处。 三喜眼里立刻涌出一层泪光,喊了声“阿姐”,就扑进了元香怀里,小小的身子带着哭腔直往她怀里钻。 二果站在一旁,看着阿姐和妹妹都红了眼,心里一阵酸楚,也升起几分自责。 原来这些东西……真是阿爹以前做过的啊? 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可依稀记得,从小到大阿爹总是忙前忙后,田里、镇上,哪里都有他的身影。 家里的桌子凳子全是阿爹亲手做的,连屋子角落里那口木柜也是。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阿姐的变化也不是那么难理解。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能和从前一样?就像赵阿婆家的大山哥,当年是村里人夸不完的能人,结果一场意外,腿废了,整个人都沉默下来,不也像变了个模样么? 而阿姐......她的改变,是为了他们。 她以前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硬是为了他们俩,把肩膀挺了起来,把自己挡在他们前面。 明明自己才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可因为年纪小,什么也帮不上,还怀疑阿姐......实在太不应该了。 盘亘在心头许久的疑云,像被一阵暖风吹散,渐渐化开,而这个答案,让二果的心里既暖又酸,一股愧疚慢慢涌上来。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神多了几分笃定,语气郑重而清晰地说:“阿姐,以后我跟你一起照顾这个家,照顾妹妹。” 元香怔了怔,看着他那双带着稚气却坚定的眼睛,心底涌上一阵暖意,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样算是过关了吧?她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这时候木枝与木柴在火堆里噼啪燃尽,火光渐渐暗了下去,余烬间只剩一片暗红的微光。 元香等了一阵,直到热浪不再灼人,这才蹲下身,用一根削得光滑的树枝,小心地把埋在灰烬里的六只陶碗一一夹了出来。 热气夹着焦木的气味扑面而来,灰烬沾在碗身上,带着烧过土的独特气息。 六只碗里,有三只一夹出来就咔啦裂成了几瓣,边口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细密的土质纹路。 剩下的三只,外观倒是完好无损,原本的泥土色被火焰烧成了带着暖意的灰红色,局部还带着过火的赤黑痕迹,像被火吻过的印记。 她往其中一只碗里倒了点水试试,水面很快在底部渗出一颗亮晶晶的水珠,这只烧的时候爆了个小洞,废了。 不过剩下的两只很争气,瓷实得很,倒满水也不漏。 元香指关节轻轻敲在碗壁上,“噹、噹......”两声清脆回响在静静的院子里,透着一种朴实又扎实的质感,这硬度应该足够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巴掌大的陶碗,碗口有些粗糙,线条不够匀称,但那份沉甸甸的手感让她嘴角不由上扬。 成品率虽然低得可怜,六只里只剩两只,勉强算三成。 但成本呢?几乎为零,只要有泥、有柴火,就能烧成。 更重要的是,这一窑的结果证明了,这里的泥,确实是适合做陶器。 “噹、噹......”二果和三喜学着她的动作,也拿着碗敲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真好听!”三喜小声嘀咕,“跟镇上买的那种差不多,就是颜色没有那么亮。” 二果也忍不住用手抚着碗口,觉得粗糙的东西反而很亲切。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烧很多很多?”三喜抱着碗,兴奋得眼睛都圆了,“只要去河里挖泥就行,对不对?” 元香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啊,除了这种吃饭的小碗,还能烧大点的装菜,或者烧个陶罐、陶盆来煮汤烧水,等咱们再试几次,把火候摸准了,就能烧得更好看、更结实。” 两个孩子听得满脸憧憬,仿佛已经能看到满院子暖红色的陶器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第11章 第一次的尝试元香还是挺满意的,但如果要提高成功率,眼前这个小火堆就不太适合了。 而且她也想烧点除了碗以外的东西,反正家里现在都缺。 她想着搭一个那种简单的土窑出来应该也比这个火堆好用点。 元香开始重新找地方,在家附近转了一圈,最后选在了屋子后头的一块地,这地方离着屋子有一点距离,这样烧出一堆的黑的灰的残渣也不会留在自家门前了,到时候怪不好打理的。 而且后头这块地的杂草还没除,在杂草丛的中间整一块空间出来,也隐蔽点。 元香直觉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干嘛,不然又要朝着人解释一番,怪累的。 搭土窑的话,元香按以前看求生节目留下的印象来搭,底下一层是她在地面往下刨了个坑,里面用来放木柴燃料这些,中间一层是引火孔,最上面一层做了个开口的半人高的泥土包,泥土包是她用泥条一层一层垒上去的,陶器到时候就放在这个泥土包里烧。 远远看上去的话,额......这土窑有点像那个......坟包。 第12章 要是晚上乍一看,还怪渗人的,宋元香这样想着。 烧制其他陶制品的过程不是特别顺利,像陶罐的体积就要比陶碗大上不少,难度自然也提升了不少。 “噼啪”一声,等在一边仔细观察的元香知道泥片又在窑里面炸开了,这次又失败了。 她叹了口气,又蹲下来揉泥巴,二果三喜也一声不响地跟着继续揉泥巴,搓泥条,虽然蹲得两条腿发麻,手也揉得发酸。 他们看得出来,失败了这么多次的阿姐一脸严肃且一言不发的,搞得他俩都有些紧张,一时间三个人都没人说话,只剩下一地的失败品的碎片。 二果看了一眼三喜,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元香。 三喜接收到二果的信号,虽然她觉得这时候的阿姐看着很不好说话,皱着眉,一幅生人勿近的样子,但还是迈着小腿上前摇了摇元香的手,小小声道:“阿姐,天都要黑了,咱们明天再来捏泥巴吧。” 元香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来,低头看着三喜一脸怯怯的样子,知道自己刚刚肯定是冷脸了,以前跟她朋友就说过自己冷脸的时候怪吓人的。 看着天色确实是不早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把土窑里的火星子好好灭了,三人一起回了家。 第二日,他们仨又来了屋后干活。 元香看着地上一堆昨日烧的红的,黑的碎泥片,心想既然已经能烧出了可以使用的陶碗,说明这里的河泥是适合制陶的,那原材料这方面的问题可以排除。 她回忆着每一个烧制的步骤,前期烘干来排出胚体的水分,再到放置坯体进入土窑里,这些前置工作她自认是没什么问题,在目前有限的工具条件下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 至于之后的烧制过程,也就是这个土窑里的温度控制这一块的问题,先前几次烧的时候都开裂了,她猜测是因为超温了,于是她又重新捏了个有她半个手臂高的陶罐子,胚体的各个面上尽量打磨平滑,烘干后小心翼翼地从窑洞口放置进去。 这次她记下每次添柴的分量,如果再炸片就重来,每次减少添柴的量来缓慢控制温度。 终于在等到第五次试验结束的时候,一个烧得土红色,敲上去声音邦邦响的陶罐出炉了。 三个人都咧着嘴笑着看着这个得来不易的完整的陶罐,现在就差验证这陶罐能不能用了。 二果往里灌满了水,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又水渗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陶罐,“阿姐,这东西能用。” 元香也觉得真是太不容易了! 为了验证之前的想法且这次并不是侥幸偶然的成功,元香用着同样的方法准备烧个陶盆出来,在一次次摸清烧陶盆需要的木柴的用量后,终于元香又拥有了一个可以用的陶盆。 跟上瘾了一般,她又连续烧了几个小东西,陶碗,陶杯,还给刚刚烧好的陶罐加了个盖子...... 天色渐暗,元香他们也准备收拾收拾家去了。 今天的成果还不错,元香满意地看着二果跟三喜手里的陶陶罐罐。 这时,屋子那边传来人的声响。 “元香,元香......”屋子那边有人喊,声音听着异常着急的样子。 二果踮起脚望了望,嘀咕道:“听着好像赵阿婆的声音呢,对,就是赵阿婆。” 赵阿婆?她怎么会来? 元香洗了把手,弹了弹身上那些湿的干的黏泥,正准备迎出去时,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匆地已经找过来了。 赵阿婆一路小跑过来,累得她够呛,在屋子外面喊了几声不见人,就冲着冒烟的地方这儿来了,等她踩过好一片杂草丛,看见她们都在这儿好好的才停下来缓了口气。 “你们......”赵阿婆气喘得不行,“这是干啥呢?”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一路上给自己急得啊。 元香看赵阿婆这样,正好新做了陶杯,忙让三喜去倒了杯水过来。 等赵阿婆喝了水终于缓够了,才继续说:“你不知道,我刚看到你家这边烟熏火燎的,还以为你家着火了呢,这才赶过来看看。” 等靠近了她才看清满身泥垢的三个人,特别是二果跟三喜,手上脸上全是沾的泥巴,又转头看到了地上耸起的土包,还有一地的成功跟失败的陶制品、炸碎的泥片,惊讶又疑惑: “这是......在烧窑?” 元香面上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是紧张得很,自己烧陶这个事情糊弄二果才刚刚过关,如果赵阿婆问起的话...... 在元香迟疑的这一小会儿,赵阿婆拿着手里的陶杯仔细看了起来,又蹲下身子捡起地上那些失败的陶器看了看。 “我以前只听人说过烧窑,还没亲眼见过呢,没想到元香你还有这手艺!”赵阿婆手指慢慢抚过陶器的表面,这些应该是刚出窑的,这摸着还有点余温,又看了看那些陶盆,陶罐子的成品,比起杂货铺子里面卖钱的是要粗糙了点,不过自己家里用用的话也是能行的。 她也没开口问元香是怎么会烧窑的,左不过是人家的家学渊源,以前元香她爹她娘能干的名声在村子里也是数得上的。 “对啊,对啊,阿姐会得可多呢。”三喜听到别人夸阿姐,立马很高兴地赞同。 赵阿婆看着这些东西,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哎?元香?你这东西有没有想过拿出去卖啊?说不定还能挣点钱呢?” “出去卖?”元香一开始就是想着家里缺这缺那的,又没钱置办,没办法了才决定动手试试的,自己烧出来的东西吧,因为都是手搓的,肯定有不平整的地方,而且颜色也没人家的好,总之就是没人家卖得那么精细。 她有些迟疑,“这东西卖给给人家,人家会要吗?” “要啊,怎么不要?”赵阿婆眼神里满是肯定,”这看着卖相是......稍微差了点,那你卖得便宜点不就成了,又不是人人都会干这活儿的,碰上人家家里没有这东西的买不起好的,不就过来买了么?” 赵阿婆说了一通又提醒道:“哎?我听说这后天就是隔壁村七天一次的大集,到时候人可多呢。” 原主很少跟外人交流,所以这个地方的很多信息她都不知道。 “隔壁村离这儿远吗?”元香问道。 赵阿婆朝西面指了指,“我也是听人说的,出了村子口,一直往西走,再看到村子就是了,据说隔壁村那是个大村,比许家村来得大得多。” 元香都有点被说动了,烧陶这事儿说白了还真是没啥成本,除了付出了些在这里来说最不值钱的体力活之外,就是挖来的泥和柴。 而且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了。去外头试一试也好比现在在家坐吃山空要好。 宋元香心里盘算着。 赵阿婆听元香问起隔壁村就知道她也有这想法,她叹了口气,脸色有些黯然,“要不是你大山哥腿脚还在养,我就让他带着你去了。” 元香知道赵阿婆的儿子腿伤得重,现在见天地躺在床上。 “要不......让你金凤嫂陪你去?”赵阿婆想了想又说道,一个姑娘家出远门到底是不放心的,而且这消息还是她告诉元香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自己可担待不起,她越想越觉得不能让元香一个人出门。 元香觉得太麻烦人家了,“金凤姐还要在家照顾大山哥的吧?我能行的。” “你要是决定要去,就让你金凤姐一起,两个人去总归是比一个人要好,她也出去走走认认路,不然一直待在家都成了个睁眼瞎了,再说集市上的东西比上门的货郎要便宜一点,我家也有东西要置办呢。”赵阿婆很坚持。 元香知道赵阿婆的话说得有道理,于是答应她要是去隔壁村赶集的话就提前知会她一声,倒时跟着金凤姐一起。 “行了,你们没事就行,我得回去了。”赵阿婆歇够了,起身走之前还嘱咐她们离开的时候仔细点火星子,这里靠近山林真烧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元香见她要走了,连忙捡了两个陶碗让赵阿婆带回去。 “这怎么行,我一个老婆子怎么能拿你这小姑娘的东西呢?”赵阿婆没接,还一直把碗往元香怀里推。 元香笑,“我一炉子就能烧出几个来,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您看得上就带回去用吧。”这个好心的邻居婆婆,元香其实很感谢她,从那天她忐忑地敲起赵阿婆家的门,到离开时带着一个馍馍走的时候,心里就想着以后如果自己有能力的话,得好好谢谢她了。 赵阿婆听她这么说,不拿上倒是她看不上了,也就笑着接过了,大家都是新落在这儿的,谁家不缺这缺那儿的啊,买的话又是一笔钱,这两个陶碗看着糙,对赵阿婆来说可是很中用的。 她离开元香家的时候,看到元香家里原本要没过腿的杂草清干净了,还辟了片菜田出来,心里就更高兴了。 以前元香她爹娘以前能干是能干,可现在到底是人没了啊,扔下三个孩子可咋办噢,她大伯又是个做事不讲究的,这元香现在有了手艺,以后还能分到田,肯定能把弟弟妹妹拉扯大的。 第13章 只要一口心气在,总归能把日子过好。 赵阿婆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宋大山,以前的大山也是很能干的,村子里哪个不夸自己儿子啊,哎,自从伤了腿以后,不爱出门,性子也越来越不好了。 有些事情平时不想倒还好,一想起来就是止不住地心酸,她揉了揉发涩的眼,趁着天色还没黑透,赶着回家了。 夜色暗了,元香把土窑给熄了后,拿着烧好的成品回到了自己家。 她一直思考卖这玩意的可行性,觉得这可能还真的是一条路。 第12章 自赵阿婆无意间提了一嘴自己烧的陶器说不定能卖钱后,元香就把这事情放在了心上。 心里暗暗盘算起来,这种泥烧得成器,又结实耐用,等自己把火候和手艺摸透了,就能做出更多样的器型。 村里人家用的碗、罐、盆,大多是去集市、镇上买的,价钱也得要上几文钱一个。 要是她能自己烧出来,不但能省下自家的用度,还能拿去集市卖些钱。 现在这时候,每一文钱对她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再加上更重要的一点,这几乎是无本的生意,赚的就是纯利,非常适合目前她家里的状况。 第二日一大早,三人便起了身,草草洗漱后,元香先去屋里,轻手轻脚地给依旧沉睡的那人喂了药,见他额头温度平稳,这才放心。 随后,她带着二果、三喜一路去了河边,挖了好几框湿泥背回家。 今天,她将前面洗泥、筛泥的工序全都交给了二果和三喜。 河泥背回时还裹着杂草、细石、砂砾,得先倒进木盆里,用水一点点淘洗。 泥浆在盆里化开,混着砂石旋转成浑黄的水,他们就用手去搅、去揉,把里面的硬石子和草根一点点的全部捞出来。 洗好的细泥沉在盆底,再用筛子舀起来过滤一遍,筛子下面掉落的泥浆细腻如膏,顺着木盆边缘缓缓淌下,发出“扑扑”的轻响。粗糙的杂质全留在筛面上,被他们丢到一旁。 这活儿其实又脏又累,水凉得刺骨,泥浆沾满手臂和衣袖,黏糊糊的难受得很。 但却是很重要的一环,要是这一步骤做得不好,那烧出来的陶器就会粗粝得很。 而且二果和三喜知道,阿姐做这些,是为了烧陶卖钱,有了钱,就不用再挨冻、受饿。 所以两人今日格外卖力,二果甚至用脚踩着筛子边,弯腰筛得满头大汗,三喜的小脸冻得通红,却依旧一勺勺往筛里添泥,生怕落下哪一点活。 元香看在眼里,心里既心疼又欣慰,这日子虽苦,但总算是一家人同心往前走。 从白天到黑夜,三个人几乎没离开过土窑半步,轮流添柴、拨火,整整守了一天。 烟雾呛得人眼睛酸涩,火光把他们的脸映得红一阵、黑一阵,衣袖和发梢都带着焦木的味道。 这次,元香从捏泥坯的时候就格外仔细。她先把捏好的坯子放在膝上,仔细地转动着查看,每逢有歪扭的地方,就用蘸了水的指尖轻轻抹平;边缘若有凸起,就一点点捏匀,直到线条顺滑,摸上去不硌手才肯罢休。 等烧制成型后,她又将成品一个个放在木盆里洗净表面的灰渍。没有砂纸,就捡来细腻的河石,沿着碗口、罐身慢慢打磨抛光,石面摩擦陶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渐渐露出一层温润的光泽。 烧窑的次数多了,她也摸到了一些门道。比如,若烧出来的陶器上有黑斑,那是那块区域温度过高、受热不均造成的;若火焰的颜色转向紫黑色,就得赶紧降温或是抽出几根柴火,或是在窑顶泼上一盆凉水,让热气“嘶”地一声散开。 每一次调整,她都格外留意,生怕功亏一篑。 工序细致,时间自然也多。除去烧坏的,这一整天下来,两大一小也做出了不少收获。 盘子、碗各十来个,盖罐四个,陶盆五个,带把的杯子五个,形状虽还略显笨拙,却比之前规整了不少。 第一次要出去摆摊,她也不清楚眼下什么东西最受欢迎,只能各类陶器都备上几件。 “好看多了哎!”三喜蹲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只刚打磨好的小碗,眼睛亮亮的。 从捏坯到打磨全程都有看着,此刻看着这些花了那么多功夫才做出来的成品,语气里满是发自心底的赞叹。 二果也捧着一个刚打磨好的陶碗,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得意。相比昨天的粗糙坯子,现在这些成品规整了不少,碗口圆润,手感也顺滑多了。拿出去卖,也能让人端得上台面。 元香却有更清晰的比较。她见过现代工艺品的精细程度,线条流畅、釉色均匀,而眼下自己手里的这些,若放在现代,不过算个半成品,粗糙感仍在。 不过在这个时代,靠着眼下的条件和工具,她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 况且,这一批不再是单纯为了自家用,而是要真金白银地卖给客人的。既然要卖,就绝不能马虎。 她先烧了一大盆滚烫的热水,将成品一个个放进去浸泡,观察在高温下会不会开裂或渗水。 这是她想出的简易“试压”法,若连热水都承受不住,卖出去只会砸了招牌。水面翻涌着热气,白雾氤氲中,陶碗、陶盆一个个显露出细腻的色泽。 借着窑火映照,他们从早忙到晚。 火光将三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映在窑旁的土墙上,一会儿搬成品,一会儿添柴、翻看。 直到夜色如墨,火星渐渐黯淡下来,这才将明日赶集要带的陶器分门别类地堆好。盘子、碗、陶罐、带把杯,整整齐齐码成一摞,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第二日一早,宋元香便将昨夜整理好的碗、盆、杯、罐一件件收拾好,按大小分了类,先在背篓底部铺了厚厚一层柔软的树叶垫底,再在陶器之间塞上树叶作隔层,免得一路颠簸互相碰撞。 最上面又细细盖上一层叶子,把脆弱的陶器们遮得严严实实。 这些东西看着不算多,可当她一背起背篓,肩膀立刻被压得一沉,整个人踉跄了两步,差点向后栽去。 好在二果眼疾手快,伸手稳住了她的手臂,“阿姐,没事吧?”他眉头紧皱,语气里满是担心。 元香摇摇头,低头瞥见自己这双细胳膊,心里暗暗叹气,这具身体毕竟还是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力气小得很,她方才真是高估自己了。 何况这两日几乎没停过,不是在捏泥坯,就是烧窑打磨,连睡觉都睡得晚。吃的也简单,大多是用谷米煮成的干饭或粥作主食,配菜不过是几样蒸野菜,能填饱肚子,却谈不上营养。 今早为了省事,她干脆把昨晚剩下的米饭和野菜拌在一起,加点盐蒸热,就算是早饭了。虽说吃下去不饿,可总觉着缺点什么。 缺蛋白质啊! 想到这儿,她在心里打定主意,今天不管这些陶器能卖多少银子,她都得买上一块肉回来。 这人哪,不能总这么清汤寡水地过,得补一补才有力气干活。 一想到油汪汪的红烧肉,她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似的,背篓在肩上也不觉得那么沉了,步子稳了许多。其余不便放进背篓的大件,就分给二果和三喜俩人捧着。 二果在前,三喜在后,一左一右护着她,一家三口并肩出了门,清晨的凉风里,背篓里的陶器轻轻碰撞,发出细细的脆响。 三人刚走出村口没多远,就见前方土路边立着个身影,正朝他们张望。 那是金凤姐,她一见到他们,脸上立刻笑了出来,快步迎了上来。 昨日婆婆已特意叮嘱过她,今日去镇上赶集时,顺路帮元香卖卖东西。元香年纪还小,第一次摆摊,难免有不懂的地方,多帮她出出主意,别让人占了便宜。 至于元香究竟要卖什么,婆婆倒是没细说。金凤原本以为不过是些鸡蛋、野菜之类的寻常货色,可如今一看,二果和三喜怀里捧着的,分明是陶制的盖罐、碗盆之类的东西。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元香什么时候会烧陶了? 念头才起,她便想起婆婆昨晚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别人家的事,不该问的别多问。” 金凤把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在心底暗暗感叹,元香这丫头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她走到跟前,笑着同元香打了个招呼,又弯下腰,顺手接过二果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盖罐,双手托着,细心地放进自己背篓里。 “这么沉的东西,你们几个小的拿着怕磕了坏,不如都给我吧。”她又向三喜伸手,把那孩子怀里的陶盆也接过去,动作格外轻缓,生怕给磕碰坏了。 天色才刚蒙蒙亮,东方的云层被浅浅的金色晕开,可太阳还未露全脸,空气中仍透着一股湿凉的寒意。 元香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哈出一口白雾,双手在袖口里搓了搓,才觉手指稍稍暖了些。 她侧头朝金凤姐露出笑意,语气真诚:“真是麻烦金凤姐陪我走一趟了。” 第14章 金凤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嗐,麻烦啥?我本来也是要去的,顺路罢了,两个人一起,还能作个伴,路上还能聊天解闷。” 村口的晨风带着草叶的清香与远处炊烟的味道,元香转头跟二果、三喜嘱咐了几句,才挥手告别。 “等我回来,准给你们带好吃的!”她笑着承诺。 原本她也想带上他们,可家中还有个病号要照看,第一次去隔壁村也不知情况如何,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便干脆让他们都留在家里守着。 元香和金凤两人并肩朝着村口走去。 这是元香第一次走这条去集市上的道,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磕磕绊绊的,天气冷,土疙瘩上沾上的薄霜还泛着浅白的光,两人背着陶器,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生怕一个脚滑,摔一跤再把陶器给摔坏了。 穿过那座将许家村分成两半的木桥,桥下河水在晨雾中缓缓流淌,水声潺潺,桥的另一端,就是许家村本村的地界了。 这里的房屋比她那边整齐结实得多,屋顶覆着厚实的瓦片,墙面虽有岁月痕迹,却不见歪斜破败。再往前走几步,路旁竟出现了几间青砖大瓦房,檐角飞翘,气派非常。 元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暗叹:这大概就是村里富户的宅子吧,住在这样的屋里,冬天一定比茅屋暖和得多。 “那家是许家村的里长家。”金凤见她目光停留,顺口解释道。 毕竟这么气派的屋子,任谁都会好奇多看两眼的。 “里张家?”元香在脑海里翻找原主的记忆,却并没有印象,看来原主生前并没与他们打过交道。 天还早,村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影,只有偶尔传来鸡鸣和院落里吆喝牲口的声音。 出了许家村,再一路向西,沿着蜿蜒的土路行走,晨雾渐渐被阳光蒸散,路旁的田野湿漉漉地闪着光。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多,她们才抵达隔壁的陈家村。 陈家村的集市设在村口空旷的场地上,四面都有小路汇入,早已有不少人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聚拢过来。吆喝声、笑谈声、牲口的嘶鸣混作一处,热闹得像要把清晨的寒意都驱散。 赵阿婆果然没说错,这里,比许家村热闹得多了。 第13章 村子的空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既有来买东西的,也有自己摆摊的。 人一站定,摆上自己带来的货物就算成了一个摊位,讲究的摊位铺上一张小桌子,把东西整齐陈列;随意一点的干脆在地上铺一块布,货物随意地放上去就行。 虽然瞧着随意些,不过还是分成了两排,中间留了不小的地方给客人走着挑东西用。 集市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干农活用的铁锹、锄头,也有锅碗瓢盆;女孩子家带来的擦脸粉、摸头油、丝线布匹,热闹的小零食堆得高高的,旁边还摆着一些吸引孩子目光的小玩意儿,木制小马、纸风车、五颜六色的珠子串。 人声此起彼伏,有人大声讨价还价,有人高声叫卖,吆喝声、笑声、议价声混在一起,热闹又嘈杂。空气里弥漫着炊烟、尘土和果蔬的香气,整个集市都散发着浓浓的烟火气,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活生生的生活世界中。 元香觉着这地方跟她小时候赶得集差不过,只不过大了后,卖东西方便多了,网购就行,她就很少上这些地方了。 元香她们来得不算早,集市上虽然摆摊看起来随意,但摊位还是自发地分成两排,整齐地排列着。摊子前面早已站满了人,围着各色货物挑挑拣拣,元香她们只好绕到摊位的后排,慢慢找位置落脚。 等她和金凤姐把带来的东西摆好,金凤姐低声说道:“元香,你先在这儿卖一会儿,我去买点小鸡仔,去晚了可就挑不到好的了。” 原来她今日来集市,就是为了买鸡仔。婆婆昨晚就把钱给她,让她带几只小鸡回家养。如今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了,不像以前那阵流离失所,婆婆总念着家里要有鸡下蛋,好给受伤的大山补补身子。 “金凤姐,你先去吧。”元香点点头,轻声催她快去。 金凤一眼就瞧见了一家卖鸡仔的摊位,摊主的面前摆着好几个竹笼,小鸡们在竹笼里叽叽喳喳地乱蹦着,羽毛瞧着柔软蓬松,眼睛亮晶晶的。 “可以摸吗?”她问。 “尽管摸。”摊主把竹笼打开一角。 她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拨开几只挤在一起的小鸡,仔细看它们的羽色、大小和活泼程度。 “这只腿好像有点不灵活,这只眼睛不太精神......嗯,这几只可以。”金凤姐一边挑,一边低声嘀咕着。 她动作轻柔,怕惊到小鸡,也怕它们受伤。 旁边有几个村妇也在挑鸡仔,互相指点着:“那只胖点的好,活蹦乱跳才行。”有人伸手去抓,小鸡扑腾扑腾,叽叽叫得更欢了。 金凤姐选好了几只最健康、最活泼的小鸡。 卖鸡的摊主见她挑好了,开口喊价:“五文钱一只。” 金凤姐挑挑眉,手指轻轻敲了敲篓沿:“五文?上次我也来过,遇到的一摊主愿意三文一只呢,你这可贵了些。” 摊主赶紧反驳:“哪能比?今天这几只可是最精神的,你看看眼睛亮亮的,羽毛也亮呢,这价钱不贵。” 金凤姐不慌不忙,笑着道:“精神是精神,可我可是要带回家养得好好的,你说要五文,那我四只小鸡崽十五文如何?再多,我可就真要考虑别家了。” 说着她就开始收拾收拾背篓,一幅摊主如果拒绝的话立马走的样子。 摊主看了看小鸡,又看了看金凤,嘀咕了一声:“好吧,十五文成交,我这鸡仔可都是极品,你今天可赚到了。” 既然摊主愿意卖,她也不管这人占这嘴上的便宜了,金凤点头,掏出铜钱付了账,小心翼翼地把几只小鸡放进背篓里,确认它们安全无恙后,轻轻拍了拍篓子边沿,然后回去找元香汇合。 金凤走了也只没多时,等她挑完鸡仔回来的时候,见元香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摊位后,摊子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却没有半点人气,这好像也跟她走的时候没两样。 周围几个婶子喊得一声比一声高,声音此起彼伏,讨价还价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而元香这儿却安静得有些突兀,像是被隔开了一层空气。 金凤忍不住失笑,“元香,你就这样坐着,可是开不了张啊。” 元香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尬地挠了挠头,心里一阵懊恼。当然想卖东西,可这会儿她正做心理建设,这不心里建设还没做完,金凤姐就已经回来了。 她前世只是个没出过社会的学生,年纪虽然二十多了,但从没干过在集市上吆喝的事情啊,眼下两边的大婶声音热烈得几乎能震耳,她刚想开口,就被人家的叫卖声瞬间盖过去,这压力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只听得周围又开始喧嚷起来: “红头绳,两文钱一撮!” “卖绢花,卖绢花嘞!便宜卖嘞!” 两位大婶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像两条欢快却喧闹的小河冲撞着元香的耳膜,让她根本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她气恼地咬了咬唇。 金凤暗自摇头笑,心道到底还是小姑娘,不太好意思抹不开面呢,这坐着不出声哪里会有客人主动上门来啊?卖的又不是香饽饽,谁还会自己凑过来?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元香的难处。她才多大?平日里在村子里几乎不跟人多说话,要让这样一个黄花大闺女在这么多人云集的集市上大声叫卖,还得自己抛头露面...... 要不是家里逢了难事,哪会有没出门的姑娘家主动站在集市摊前嚷嚷?这确实有点难为她了。看来婆婆让自己跟着来,也正是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状况。 金凤把装着小鸡仔的背篓放下,然后蹲到元香身边,对着她道:“你瞧好我的。” 她先撸了把袖子,又清了清嗓子,接着一道洪亮的女声忽然拔地而起,顿时像一把利剑冲破喧嚣,瞬间盖过了旁边两位大婶的叫卖声。 “卖碗盆哩,卖盖罐哩,卖陶盆哩,都便宜卖哩!” 两位大婶被这突如其来的洪亮叫卖声吓了一跳,一时竟然卡了壳。等她们回过神来,眼前的摊位已经成了三个人的战场。 三人同时扯着脖子吆喝,声音此起彼伏,又彼伏交错,像集市上的交响乐,喧闹而杂乱,元香左右看去,不由得暗自惊叹:好家伙,这真是集市三重唱啊。 显然,这两位婶子一看金凤今天新来的气势,也立刻联合起来,要把她的声音压下去。金凤心里明白,这俩婶子这是在“欺生”,自己硬碰硬只会喊坏嗓子,于是她立刻变换策略。 她的眼神像利钩一样扫向来往路人,一旦有人与她对上视线,立刻用最自然的口气招呼:“婶子,家里要碗盆不?快来看看,这儿啥都有!便宜又耐用!” 又见有路人犹豫,她随即换了一句:“哎?妹子?家里缺碗盆不?” 第15章 元香在一旁看得佩服不已,金凤既放得开,又能随机应变,完全掌握了人心和节奏,她暗暗在心里想:“这瞧着像老江湖啊。” 金凤眼神里带着笑意,轻轻瞄了一眼元香,似乎在说:“看吧,这就是方法,你只要学着喊,别人就会听到你。” 见金凤姐歇了口气,元香悄声问道:“金凤姐,你以前卖过东西啊?业务怎么这么熟练?” 金凤笑了笑,拢了拢袖子,“哪儿跟哪儿啊,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都是学着以前赶集时那些商家的样子和吆喝词儿,走一趟就能记住。” 一路上,金凤姐的话不多,元香还以为她是个性比较安静的人,没想到到了集市上,完全变了一个样,能说会道,滔滔不绝。元香暗暗佩服,忍不住称赞道:“金凤姐,你这做生意的天赋也太好了吧。” 金凤姐笑着摆摆手,没再多说,继续一对一地吆喝招揽顾客。 果然,不多时,就有人被她吸引,蹲到元香的摊子前,仔细挑挑捡捡,手指轻轻翻动着布上的物件,眼神充满兴趣。 元香看着这些动作,心里一高兴,意识到今天的摊子终于有机会开张了。 第14章 “你这些粗陶碗怎么卖啊?”一头发灰白的老婆婆看了好一会儿后问道。 金凤姐这时鼓励地看向元香,让她开口。 元香这时已经顺利渡过尴尬期了,有客人上门的话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她扬起最有诚意的笑脸,声音清脆: “这种小碗是两文钱一个,现在买三个小碗再送一个这样的小碟子。” “老人家,你看这小碟子虽然小吧,但平日里在桌上可以用来放点酱菜啊,酱油蘸醋啊,这样就不用占上一个碗了嘛,其实等于送了个碗给您是一样的。”元香边推销边将这小碟子往老婆婆手边递。 老婆婆接过这小碟子看了看,是平常用的碗的一半大小,拿在手里差不多占一个手掌的位置,她顺着元香的话想象了下,突然就觉得自己家里不仅仅缺吃饭的碗,还缺这种碟子了,以前什么酱油啊、醋啊,酱菜啊,都是跟吃饭的碗混在一起用的,这小碟子确实家里是没有的。 看来都是精细人家平日里用的,糙了一辈子的这位老婆婆今日想要精细一把。 而且买得多还能送碟子,她本就是出来买陶碗的,这不就是能白得一个嘛? 价格还比前面的那家便宜,前面那家是一点便宜都讲不下来,她这才往这里来看看的。 有了买的意愿,但她还想着讲讲价,听着元香跟她说着这些物件的各种好话也没表示什么,只是一边仔仔细细地在元香的摊子上挑着,一边嘴里嘟囔着: “东西确实要比前面那家便宜,但你这手艺可没人家好啊,还能再便宜点不?” 被攻击了产品问题的元香仍旧保持微笑,继续道: “老人家,真没赚你钱,你看你买得多的话还能送你东西,这碟子我往外卖也是要钱的,再说了,一分价钱一分货,您说是不是?” 元香也不跟她掰扯到底是哪家卖的手艺好了,她决定只走实惠价廉这一策略,她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也看到了一家也在卖这种陶碗陶盆的,颜色是那种比较深的古灰色,表面看着确实要比自己做的要光滑一点。 不过他的陶碗的卖价是三文一个,比她要贵上一文钱。 那可是一文钱! 来这儿赶集的大都是附近几个村庄上的农家人,农户人家一年存不上几个钱,在其他方面是能省则省,一文钱的差距已经是足够吸引人的了。 这些价格敏感消费者,碰到同质化的商品,价格便宜肯定是做选择的重要因素。 不过元香想想也是心酸,这些全是她和二果三喜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从早到深夜才做出来的啊,是真正的纯手工制品。 要知道,在她的那个世界,但凡商品加上手工两个字,那价格是蹭蹭地往上涨啊。 现在却只能往低价了卖。 哎,没办法,谁让这儿的人力成本不值钱呢? 老婆婆见元香不松口减价,也不再磨嘴皮子了,“行吧,那帮我拿这三个碗,另外这个碟子不收钱的对吧?” 她把早就挑好的东西叠在一起,从系在裤腰带上的荷包了拿了六文钱出来,递给了元香。 元香接过钱,虽然一眼就能数清楚,但还是一枚一枚地数好,然后快乐地收到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布袋子里。 这算是今天的开门红! 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金凤先是觉得元香这不是蛮能聊的嘛,跟这个婆子讨价还价有来有往的,都没落下风,最后还让这婆子成功付了钱买了东西。 更让金凤惊讶的是,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元香就进账了六文钱,这可是六文钱啊,她刚刚买的鸡仔就要五文钱一只。 自家婆婆把文钱数了好几遍让她带出来,还说要好好讲价,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正是家里难的时候...... 她看了看元香摊子上剩下的东西,陶碗、陶盘、陶盆、盖罐......要是都卖出去了,应该能赚不少钱呢。 “卖陶碗陶盘陶盆嘞,陶碗两文钱,陶盘三文钱,多买多送,买三个送一个碟子嘞,送完即止,手快有,手慢无!” 有了成功经验的元香一口气一段流利的吆喝词跟倒豆子一般脱口而出,声音又清亮,格外引人注意。 这还是刚刚那个不好意思张口的元香么? 还没等金凤反应过来,摊子前就围了不少人过来。 “刚刚喊的是送啥呢?” “没骗人吧?真有东西送?” 这些邻里八乡来赶集的一听有东西送,好几个立马赶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好在元香提前把面前这些东西的卖价跟优惠条件都跟她讲了,金凤虽然没做过买卖,但以前也是常去摊子上买过东西的,如今调换个个儿,学着以前那些个摊主怎么把讨价还价的话头给挡回去的样子,面对突然多起来的客人,一时间还能应付得住。 “对,买三个陶碗送一个碟子,买盘子也送,这碟子你平日里装个咸菜,酱料,是不是也是能当一个碗用?你说哪家摊子上有这样的好事?东西既便宜还送东西?就是今日咱们第一次开张讨个吉利,以后可没有了啊。” 金凤学着刚刚元香的话,一番话说得口角生风,别人问什么,总有一大堆回话噼噼啪啪地等着他们。 元香在招呼客人的同时也留意着金凤姐那边,她很高兴金凤姐很快掌握了这种让顾客产生买东西紧迫感的精髓,反正重点就是今天不占上这个便宜以后可没有了。 让他们有种今天不买点甚至有种吃亏的感觉。 而且元香发现金凤姐做事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洪亮又带劲儿,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爽朗,跟她开始给人的感觉很不同。 其实金凤本来她就是那种敞亮麻利的女子,以前在村里也是风风火火的,只不过现在家里逢了难,已经很久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这段时日才日渐沉默了起来。 这时一头上包着灰布头巾的中年妇人把元香摊子前的东西一个个翻了个遍,刚刚她还想讲价被金凤给挡回去了,心里不忿,加上看这摊子上一个是小姑娘,另一个也是个年轻媳妇,嘴上说的话也就随意起来。 她故意大声在人堆里喊:“难怪卖得便宜呢,你们瞧瞧,样式也没人家的好看,也不知道买回去会不会用个一阵就坏了?那不是花的钱都打水漂了?” 摊子前其他几个原本也在挑拣的客人自然是听到了这婶子说的话,他们拿着陶盆陶碗的手一顿,一时间心里都有点迟疑,也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这细看下发现手里的东西确实比前面摊子的要粗糙一点。 金凤看这婶子就是来故意砸场子的,也就收起来笑脸,毫不客气道: “哎?这位大婶子,这你说的话就不厚道了,哪里用都没用张口就来的啊?你要说买回去真没多天用坏了,那是我卖的东西的问题,我认,胡说八道的话我这小摊子小本生意可做不起你的生意,你还是找别人去吧!你们评评理,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叉着腰,眉毛一抬,眼神锐利,一番话快而直地像连珠炮一样地甩出去,整个是让人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位挑刺儿的婶子没想到面前这婆娘这么泼,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声回道:“我也就是说一嘴,你那么当真干啥嘛。” 元香她知道既然金凤姐红脸唱完了,那该她上场唱白脸了。 她莞尔一笑,非常有诚意地朗声道:“各位放心好了,下次大集的日子我们这摊子肯定还在这儿,要是这些陶碗陶盆真用坏了来找我们便是了,我家不是只做一回生意的。” 大家听完元香说的,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担忧也没了,继续该挑拣的挑拣,该付钱的付钱。 解决了一个小插曲,元香这边也继续给她面前一个对她做的马克杯感兴趣的客人推销,“客人您看啊,平时我们喝水是直接捧着杯子的是不是?要是水太烫还拿不了,这种有把手的杯子就没关系了,拿着这个把手,里面的水再烫也就烫不到你手上。” 第16章 “这不就是单把杯?我还是在县城里的铺子里才见过呢?没想到这村子的集市里也有了。”一人手上拿着马克杯来来回回地看,还拎着杯把来回晃荡,看结不结实。 听这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凑过来,“嘿,这有点意思哈。”这个杯子多了把手,村里确实没怎么见过,一时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元香看面前这么多人感兴趣立马报价推销,“三文钱一个,喝热水不烫手,喝热汤不烫嘴,现在买回家,保管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大家伙被小姑娘的俏皮话给逗乐了,看了看这东西觉得确实如这小姑娘所说,平日里还蛮实用的,而且又听人说这是县里才有的东西,放在家里还蛮有面子的,其中几个准备掏钱买碗盆的顺带捎上了这个带把手的杯子回家。 第15章 摊子前人来来往往的,到了集市快结束的时候,人流散了不少,元香摊子上只剩一个陶盆跟一个盖罐了,她跟金凤姐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揉了揉早就酸得不行了的腰。 这一上午,说了那么多话,一口气都没歇过,嗓子都快干冒烟了。 金凤觉得今天这样虽然累是累了点,但整个人心里还蛮开心的,人一忙起来的时候就能忘掉不少烦心事。 元香想着今日差不多就到这里正准备收摊的时候,这时突然又来了个年轻男子。 这人她认识,就是前面摊子的摊主,跟她们一样,也是卖的陶器。 同行?他来干什么?元香略带警惕地看着他。 这男子今天就纳了闷了,怎么今日的生意比起往常差得不是一丁两点,问了人才知道原来今天来了个同行,但说这往常也不是没同行跟他一起卖货,也没跟今日一样这么影响生意啊? 要命的是问了价格后,原来是这家小物件比他要便宜上一两文,大物件像陶罐这些竟然要便宜上四五文,这是怎么做到比他从窑场进货还要便宜的? 这个时候金凤也看出不对来了,这人拿着个陶盆左看右看像是要研究个透一般,但就是一句话也没有,奇怪地很。 她跟元香对视了一眼,这时元香已经端起笑,问道:“客人可是要买这陶盆?可要我跟您介绍介绍?” 年轻男人将陶盆轻轻放下,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元香,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小姑娘,你知道我做这行也挺久了,你如果按这个价格卖出去可是要亏本的。” 元香:亏本?她根本没本好么? 再说了,自己亏不亏本的,关他什么事? 元香无意跟他花时间交锋,略抬高了点声音,“客人有话不妨直说。” 他点点头,这小姑娘还挺爽快,便直言道:“这样,姑娘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从哪里进货的?我成功搭上线之后,自然有你的一笔好处费,” 说完见元香表情淡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他笑着又加了句: “当然,我也不阻你生意,这个地方我就让给你了,你觉得怎么样?我自己是觉得这条件已经很有诚意了。” 元香脸上没什么表情是因为她也在斟酌,她直觉不想把自己家就是货源地告诉他,赵阿婆家就算了,那是住得近被发现了没办法,这么个陌生人她实在不能给予信任。 她在这个世界初来乍到,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凡事还是先低调行事。 想清楚了以后,她清了清因为忙了一早上而略微干哑的嗓子,“客人如果不是来买东西的话就请便吧,我们忙了一早上也要收摊了。” 说完就给金凤姐使了个眼色,两人开始动手收拾,把剩下的东西往背篓里装。 那男子眼看他提出的这么好的条件都没让人动心,而且她们动作很迅速,看着人就要走了,他也有点急了,眼珠子转了圈儿快速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这样吧,也不必告诉我进货地了,我直接从你这儿进货,这总行了吧?” 已经背着背篓准备走的元香,眼神总算停留在了男子身上,男子觉得有机会,继续说:“我直接从你这儿进货,你给我报价,你觉得这怎么样?” “你要多少?”元香看着他发问。 男子轻笑,“小姑娘,我得先看看样品呐。”他又指了指她背篓里的东西,“对了,你那进货的地方应该也有瓦片卖吧?” 第16章 忙了一早上的元香今天很是高兴,今日的东西卖得比预想中的好,差不多都卖完了,开张第一天已经算是不错的开始。 另外还有意外之喜,谈了新的买家,如果真能谈成的话算是多了个销售渠道,不过确认订单得等到下次集市等那人看完样品再说。 另外还有这人说的瓦片...... 虽然没做过,甚至她连这世界用的瓦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毕竟她住的是茅草屋子,不过元香没一开始就拒绝说不会,反正试试呗,试试不掉肉。 口袋里的铜板还有点分量,虽然还没数,但今天赚的钱大概的数她是知道的,她从里面数了十文钱出来,塞给了金凤姐。 “金凤姐,这是你的,谢谢你今天来帮我的忙。”元香是真心实意地感谢。 金凤姐一瞅见元香手里的铜钱,连连推拒,“不行不行,我娘说了这是来帮你忙的,哪里帮忙还要收钱的?这我带着你给的钱回去可是要被娘骂死。” “帮忙是帮忙,可金凤姐你看今早不少物件是你给卖出去的,这一份钱是你该得的。”元香继续塞,她想把钱塞金凤姐腰带的钱袋子里,奈何金凤姐使劲攥紧了袋子口,又推着元香不让近身,两个人就这么拉扯僵持着。 元香无奈,“金凤姐你要是这样,以后我都不敢让赵阿婆跟你帮我的忙了。” 不过无论元香怎么说,金凤这钱都不能收下,邻里邻居的,而且元香才多大啊,收她的钱传出去自己脸都不要了。 元香拗不过,在外面推来推去也挺招人注意的,于是只好作罢。 集市上的摊位该收的已经收得差不多了,稀稀散散地空了一大片出来,人也陆续走完。 这时候已经没什么摊位在卖,刚刚被那男子这么一耽搁,元香本来想逛逛集市买点东西也不行了。 见还有个卖鸡蛋的大婶拿起没卖完的篮子准备回去,元香就上前去挑了十二个鸡蛋,鸡蛋本来两文钱一个,大婶急着回家,见是最后笔生意,讨价还价到最后同意给抹了个零头。 反正都是自家产的,再卖不出去等到下个市集就怕要放坏到时更卖不上价。 元香买鸡蛋就付了二十文钱。 她粗粗算了下今天赚的钱,除了一个陶盆跟盖罐没卖出去,剩下的都卖完了,今天应该赚了七十来文。 不经花啊不经花。 元香看了看自己背篓里的一沓鸡蛋还有一摞粗麻布,这粗麻布是有农妇想拿着自己织的粗麻布换的碗盆,元香觉得自己家里反正啥都缺,就同意了。 她本来还想买个铁锅,却没在集市上看到,问起金凤姐,却被她反问道:“铁锅用来干嘛?” “就是用来煮饭的啊。”说完这话元香一愣,难道这个时代还没出现铁锅这东西么? 金凤觉得好笑,“铁这玩意多金贵啊,用来煮东西,那也太奢侈了吧。”又说道:“元香你是哪听来的?那种铁锅得是有钱人家才能用得起的吧。” 元香也笑笑没接她的话。 她扒了扒原主的回忆,原来真的没见过铁锅这个东西,各家家里煮饭煮菜一直用的都是陶锅。 不过既然已经出现了铁制品,那应该是能打出铁锅来的,大概率是原主的村子比较偏僻穷困,所以还没人见识过? 两人回程进村的时候,又经过了里长家,这次元香留意了一会儿他家青砖大瓦房上的瓦片。 瓦片整齐排列,一排紧挨着一排,灰黑色的瓦面带着岁月的痕迹,边缘微微泛着青绿的苔斑。每片瓦都略微弯曲,像小船的弧度,把屋檐下的雨水引向屋角的滴水槽。屋脊的瓦片比两侧略高,端头用小巧的兽头瓦压住,仿佛在守护屋里人家平安。阳光斜射下,瓦片表面闪着淡淡的光泽,青灰色之间透出温润的层次感,让人觉得既古朴又稳重。 经过许家村西面,这时正接近正午,阳光洒在农家屋檐上,照得屋檐下的灰尘都闪着微光。 村子里不少人蹲在门口,一边晒着暖暖的太阳,一边吃着饭,看到两个陌生女人的面孔,纷纷停下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她们。 她们一直向东走,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俩人应该就是前些日子落户到村子里的那几位新邻居。 几个人立刻低声嘀咕,指指点点,不知在讨论些什么,神情里夹着些许不满和好奇。 元香眯了眯眼,直觉告诉她,这话里大概不是善意。 “别理他们就行,许家村的人不是很欢迎我们。”金凤压低声音提醒元香。 第17章 “为什么?”元香有些不解。 金凤没有立刻回答,等她们走过了木桥,才缓缓道:“自己的地盘来了新的人,总归是不舒服的。” 元香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这里都是姓宋的人,而他们是外姓,古时候宗族观念重,外姓进来,容易被排挤。 “没事,井水不犯河水,咱们都是宋家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让人欺负的。”金凤轻声安慰道。 “是么?”元香轻笑出声,这话她可不太同意。 她想,可原主还没等到别人家来欺负,就被宋家的那个宋良贵给欺负死了啊。 两人又往前走了段路,等到要分别的时候,元香抬手轻轻拍了拍金凤姐的背篓,然后又认真道了声谢。 金凤姐笑着摆摆手,直言元香太客气,然后家去了。 元香脚步轻快地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却见三喜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见到元香的身影,忙跑过来凑到她身边,急切地跟她讲: “阿姐,你快来看啊,那个人醒了!!” 第17章 元香脚步顿了一顿,脑子里快速转过三喜说的话,那人醒了? 哎?可终于醒了! 看着三喜扯着她的袖子,急得话都是说不清楚的样子,她直接拉起三喜的手,然后匆匆地往家门口赶。 刚踏进大门,就见二果在屋子里,元香还看到了许大夫,另外一个就是三喜说的醒了的男人。 二果见阿姐回来了,立马上前跟她报告情况, “阿姐,早上我看那人眼皮动了,好像要睁眼的样子,我就去找许大夫了,许大夫现在正在帮那人看诊。” 元香点点头,心里高兴得很,老天保佑啊,这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原本以为他都要醒不过来了。 她将身上背的,手里拿的东西给放好,跟许大夫打了声招呼,这才看向那人。 男人的确是醒了,此时半睁着眼,正躺着被许大夫检查身体。 昏迷的这几日这人除了喝药,元香喂的都是些米油、米粥,已经是家里能拿得出的最补充营养的东西。 不过还是眼见着他消瘦了不少,两颊都有些凹进去。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自己都没啥好吃的,反正一整个就是饿不死也吃不好。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面色略带苍白,瘦削的脸庞轮廓棱角分明,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更为疏离冷漠了一点。 眼睛漆黑清亮,鼻梁很高,倒是......很俊朗。 男人大概是感觉到屋子里又进来了人,他微偏着头,原本默默打量许大夫的视线慢慢移到了元香身上,正好跟她的目光碰上,黑眸霎时染上一层疑惑。 他的眉目间带着疑惑。 元香难掩激动,笑着上前,“你可终于醒了!” 一想到之前许大夫说过这人生死得看天命,又是一阵感概,“谢天谢地,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正激动着的元香没听到边上的许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男人的眼神也从疑惑转向茫然,他试着张口,因为许久没说话的缘故,声音缓慢又沙哑:“你......是......?” 又是这句话......站在元香背后的二果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知前情的元香意识到这人确实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呢,正准备介绍,“我是宋元香,这位是......” 男人小声地重复她的名字,眼神依旧迷茫,又继续问:“那我是......?” “我......你是......哎?”等元香听清楚他的话后自己都卡了壳,她有些奇怪,他问他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向许大夫,见许大夫正皱着眉替他把脉,一脸凝重的样子。 二果只好过来解释,“阿姐,这人醒过来到现在只会说你是谁,我是谁这两句话,屋子里的人他都问过一遍了。” 还无奈地耸肩,“其他我问他什么,他都只会摇头。” “啊?”这是什么情况? 元香还在消化这个令人费解的消息,就听二果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 “阿姐,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变成傻子了啊?” “啊?傻子?不会吧?”元香听得心里一跳,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都给说出来了。 “嘘,阿姐,你小声点,被他听到多不好啊。”说完二果还瞟了那男人一眼,好在男人没啥特别的反应。 元香内心腹诽,如果他真成了傻子,那他能知道他们在说他么? 不过她盯着这张脸左看右看,这脸怎么看也不像傻子啊? 虽然她也不知道傻子应该长什么样,她以前也没接触过...... 真傻了?不太可能吧? 她忽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掌心,顺带划出一道轻微的风痕。 男人没躲,也没应声,只是眨了眨眼,眼神确是更疑惑了。 嗯......反应确实有点慢半拍的样子。 她又看向许大夫寻求答案,“许大夫,这......” 许大夫已经替他检查完身体了,他站起身收拾药箱,在元香期待的眼神下又是一声长叹。 然后才慢悠悠道: “病人身上的伤是恢复得已经差不多了,后续调养一阵就好,但他因是伤到后脑,现在的言行举止若和常人不一样也在情理之中,这症状可能短时日内就好,也可能要等一些时日。” “言行举止和常人不一样”元香还在消化这句话...... 见她面色不太好看,许大夫安慰道: “姑娘你也别太介怀,像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了,先好好养着吧。” 元香点点头,“许大夫说的是。” 所以这是确诊脑子有问题了?她转过身又瞅了他一眼。 男人意识到有人一直在看他,平静的眼眸转过来,此时两人视线正正好对上。 她探下身子,口中喃喃:“那你还记得自己叫啥么?” 外人的靠近让男人有种本能的不适感,若不是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他早就想赶走刚刚那个捏住他筋脉的老头,让他离自己远一点。 不同的是,眼前女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大概是泥土跟炭火混合的味道,又意识到她这是在跟自己说话,而且她问的问题...... 他确实不知道。 他眨眨眼,然后脑袋一晃一晃地......慢慢摇头。 完了,这是真成傻子了! 元香心里已经帮他确诊。 二果看着心里有些烦,想着原本等这人醒了的话再养养身体,全好了就不用住他家了。 现在这情况,难道他们要一直养他吗?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话那还怎么找到他的家人啊? 那是不是要一直跟他们住一起啊,这以后可怎么办?短时间能好就算了,那要是一辈子好不了呢? 难道要养他一辈子啊?! 哎,好烦...... 这时元香出门送走了许大夫,回屋的时候见三喜上半身趴在那人床尾,脚着地,还在歪着头看他呢。 元香一手把她捞起来带走。 三喜原本还在看漂亮哥哥呢,一转眼漂亮哥哥就变成了门口的大土地。 她摇摇阿姐的手臂,又指了指屋里的人,开心道:“阿姐,那漂亮哥哥长得真好看!” 虽然那哥哥以前睡着的时候也好看,但现在能动能说话了就更好看了。 元香眼神转了转,心里同意三喜这么直白的夸奖。 二果心里烦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去收拾阿姐带回来的背篓了,见早上带出去的东西只剩下一个陶盆跟盖罐带回来,背篓里还多了不少鸡蛋跟布料,一下就把刚刚的心思抛诸脑后。 他按耐不住地高兴地问:“阿姐,今日去集市很顺利吗?” 元香点点头,“不仅顺利还有意外收获。” 她把有人要从她这儿进货的事情跟他们讲了。 “哇,那我们是不是以后得要多做点东西出去卖了?”二果兴奋极了。 “下次去集市得多带点样品给他看。”元香看了看天,现在是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肚子早就饿了, “先准备吃饭吧,你们不饿吗?” “我们煮了米粥,阿姐你没闻到味儿吗?”二果指了指门口那个简易灶上的陶罐子。 回来得匆忙,注意力又全在那人身上,她还真没注意到。 元香把集市上买的鸡蛋拿出来,抽了三个出来放在外面,又把没卖出去的盖罐拿出来,里面铺上一层攒起来的谷糠,小心地把剩下的九个鸡蛋放了进去。 三喜蹲在元香边上,元香动一下她也跟着动一下,一幅“阿姐我有事,你快问我啊,我有话要跟你说”的样子。 元香觉得好笑,“怎么了?” 三喜看阿姐终于问她话了,眼睛弯成月牙状,又有些底气不足地小声说话: “阿姐,你说让那个漂亮哥哥一直留在咱们家好不好啊?” 听到这话的二果立时道,“那咱们自己都吃不饱呢,多一个人岂不是更要饿肚子了?” 第18章 三喜听到饿肚子就害怕,想起了以前饿到肚子疼的日子,噘着嘴不说话了。 元香没说什么,她也有点乱,看着时不时飘来鼻尖的米粥香气,想着其他的事情先往后稍稍,先填饱肚子再说。 不过她得纠正三喜:“你啊,别一口一个漂亮哥哥了。” “那喊他什么啊?”三喜问,漂亮哥哥也没说自己的名字啊。 对啊,他名字是什么? 元香想了想,哦,他刚说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 陆允:被确诊成傻子了怎么办?在线等...... 第18章 三个鸡蛋,其中两个元香做了一盘她心心念念的野葱炒鸡蛋,另一个做了隔水蒸鸡蛋羹。 野葱是上次移种到自家菜地里的,长得很好,瞧着翠绿又新鲜。 她把野葱切得细碎,炒的时候喷香,是一种独特又浓郁的香味,他们本来仨就很饿了,现在被这香味勾得更饿了。 再把鸡蛋打进去,家养的农家土鸡蛋的蛋黄是金黄色的,金黄的鸡蛋包裹着翠绿的野葱,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盛好米粥,就准备吃午食了。 那人刚醒,身体还没好完全,元香把鸡蛋羹跟米粥端进去给他。 那人睁着眼看着元香家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有人进来时,才偏过头来看着元香。 “吃饭吧。”元香把米粥跟鸡蛋羹放在一倒扣的陶罐上面,陶罐底部平整,正好做小桌台来用。 他看了好几秒,大概是看懂了元香的意思。 然后他一手撑在床板上慢悠悠地坐起,好一会儿才把上半身靠在后头的墙面上。 不过到底是还没恢复完全,整个动作的过程看着既缓慢又艰难,像被按了0.5倍速播放一样。 元香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怕他抻到伤口到时候更麻烦,到底没忍住上前扶了一把。 见面前这人突然握住了自己的小臂,男人立时扭头看她,微不可察地皱眉,思考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好在他是能自己吃饭的。 元香庆幸这人自理能力是有的,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她觉得很满意。 白粥清甜,热腾腾的鸡蛋羹泛着股淡淡的蛋香,他慢慢地剜了一勺,等软软糯糯的食物滑进喉咙,香气萦绕嘴角时,他眼睛倏而一亮。 没一会儿碗里就空了。 “额......那个,,,,,,”元香意识到他还没个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呢,于是低头问他, “既然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我们就先叫你阿允吧,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那把短刀上刻着个允字,既然是他的东西,那用来做他的名字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元香说完,等了好一会儿这人也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把吃的干干净净的碗勺递给她。 额......这是什么意思? 元香无言接过碗勺,探过身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那个.....我叫你阿允行不行啊?” 这次她说完就立刻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他眼眸微微下垂,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的地方。 见他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元香疑惑地想他是听不懂她的话吗?还是不喜欢阿允这个名字? 许大夫说他行为举止与常人有异,元香还真不知道跟这类非常人怎么交流。 不过他能说话,刚刚还能看懂她让他吃饭的意思,那应该不算特别糟糕。 她试着像跟小孩子一样交流,继续凑近他,浅浅笑着:“如果你同意呢,那就说个好字。” 没有回答。 她想明明刚刚醒来许大夫在的时候还说话呢,现在怎么这么沉默了? 只会点头摇头可不行,要是一直不说话连语言功能都退化了可怎么办? 不过顺着他下垂的视线,元香发现他视线的落脚地一直在她手里的碗勺上。 嗯?有情况? 元香的手试着往上动了动。 这时男人的视线也跟着她的手一起抬高。 元香想了下,突然有了自己的猜测,她摇了摇陶碗试探道:“如果还想吃东西的话,那就说个想字。” 像是刚连上信号一般,这人原本毫无波澜的脸有了点细微的变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纠结,又见面前的人好像很坚持,嘴唇抿了抿。 然后就见他点头应了声:“想。” 他开口了,声线偏冷微哑。 元香听他终于说话了,噗嗤一笑,不容易啊,原来这人能听懂人话。 男人看了元香一眼后,马上又继续盯着她手上的陶碗。 好似终于找到了跟他交流的方法,元香又问:“那我以后叫你阿允好不好?同意的话就说个'好'字。” 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笑了,眉头轻挑,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过等他思考完,这次他的表情很是认真,声音轻飘飘的,眨巴着眼睛格外乖巧,“好。” 他这样子让沈元香着实愣了下。 这人......还挺乖的嘛,就是迟钝了点,就像个......还未开发完成的低级别ai。 看着他懵懂又有点呆气的模样,跟他冷峻瘦削的脸实在不搭,她觉得可爱又好笑,忍住伸手想揉他脑袋的冲动,丢下一句“你等着!” 然后就帮他盛粥去了。 在床上的阿允双手摆在膝盖上,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神追随着元香的身影,嘴角微微翘起。 午食过后,元香召集二果三喜,三个人一起开了个会。 “我想过了,既然许大夫说了阿允的脑伤或许短期就能好,又或许要等一些时日,但我们就再收留他一段时间。”元香说了自己的想法。 “那要是他一辈子都好不了呢?”二果说,刚刚那个人可是喝了三碗粥,三碗粥!罐子里的粥都被他喝见底了。 元香知道二果在担心什么,家里多一个人势必要多吃些粮食,他们仨现在家底统共也就是手上的几十文钱,多养一个人确实有点艰难。 虽说现在多了一个卖陶器的路子,但毕竟才刚刚开始...... 二果想的她其实都能理解,但是二果才九岁。 她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如果变得事事计较,养成只关注自身利益的习惯,对以后身心成长也不好。 但她也不想说什么“吃亏是福”的老套话。 哎,想来想去其实都是穷这个字闹的。 “这样吧,这事我们投票决定,如果赞同阿允留下来的,就举手。”一说完,元香立刻就把右手举起来了。 “举手?”二果还没反应过来阿姐为什么突然举手了,一开始还盯着看,等明白了他决定不举手。 但下一秒,他意识到了那人要不要留下来这关键的一票其实在于三喜。 他立马转头看向三喜。 边上三喜早就乐呵呵地学着阿姐的样子也高高举起了手。 “三妹!”二果皱着眉叫道。 三喜被喊了一声,转头看他,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疑惑:“怎么啦?” 咦?谁惹二哥生气了啊? 三喜想不明白觉得头好痒想挠头,但一只手正举着呢,就换了另一只手挠啊挠。 元香憋着笑,见目的达成,“好了,既然两票对一票,那就按我的想法来了,咱们就再收留阿允一阵。” “好啊好啊!漂亮哥哥留在咱们家喽!”三喜当然很高兴。 “三喜,以后要喊他阿允哥哥。”元香提醒她。 作者有话说: ---------------------- 三喜:头好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第19章 与此同时,赵阿婆家。 金凤一踏进屋子,就喊了一声,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高兴:“娘,大山,栓子,我回来了。” “娘!”栓子一听见阿娘的声音,蹬蹬蹬跑过来抱住金凤的腿,一上午都没看见阿娘,可想死他了。 “在家有没有听奶的话?”金凤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听了听了,今天我都很乖。”栓子脑袋点得像拨浪鼓,然后终于转向他想说的重点,“阿娘,奶说你去集市了,你今天都买啥了?” 其实他更想问娘的是,有没有给他带好吃或者好玩的呀? 自己孩子金凤哪里不知道他那脑袋瓜里在想啥,之前在老家的时候,每次赶集孩他爹回家都会带点小玩意儿哄他玩,像什么糖人、捏面人、竹蚂蚱...... 不过现在嘛,一个是现在家里的钱都是娘保管,自己手上是一个子儿都没有,另一个就是大山他...... 金凤想到这儿又是一阵怅然。 “阿娘,你到底买啥了?买啥了啊?”栓子还在抱着金凤的腿晃。 这时布帘子掀起,赵阿婆从里屋出来,压低了声音朝着他们道:“嘘,别喊,大山刚睡呢。” 栓子立马噤了声,吐吐舌,“哦,知道了。” 他心想阿爹现在每天都要睡好长好长的时间啊,比他都要睡得多,也好久都不跟他玩了,他觉得还是以前的阿爹好。 第19章 都正晌午了,大山还在睡?金凤脸色微沉,当下心里就有点恼。 许大夫的医嘱明明都说了让他多下地、多走动,对他的腿有好处,他就是不听! “那边的集市咋样?跟元香一起今日顺利不?”赵阿婆轻声问道。 金凤背过身,把背篓放下,里面的鸡仔早就叽叽喳喳地吵了一路了,她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 “都挺顺利的,您说要的鸡仔也抓回来了,一到那儿就专门挑的个大、眼神亮的,一开始要价五文钱一只,讲了好一会儿价儿,那摊主才答应让我十五文钱挑上四只,您看看。” 赵阿婆笑着点头,蹲下身探着头准备去看背篓里刚买回来的小鸡。 让金凤买这些鸡仔是为了给大山补补身子,说来遗憾,自己儿子的腿落下病根就是因为之前耽误了没能及时救治,拖到许家村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身子也亏了。 赵阿婆一想起自己正值壮年的儿子以后可能要残了一条腿,就止不住地叹气。 现在安顿下来了,家里虽然还是很难,但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补补身子。 金凤怕回来的路上这些鸡仔闹腾,从背篓里跳出来,就在小鸡头上盖上了一层布。 所以赵阿婆去瞧时,背篓里新抓的小鸡还没见到呢,就见背篓里的粗布,粗布上面还压着一团树叶包着的东西。 还没等她看清这东西是啥,就听见金凤又继续低声说话了。 金凤倒了杯水灌进去缓了下后,心里那点气到底也散了,接着又开始说起元香的事, “娘,你不知道,元香带过去的那些碗盆啥的,今天差不多全卖光了,单就一个小陶碗就要卖上两文钱,大一点的盖罐要卖十来文钱,我替她算了下,就这么一早上得赚上个七八十文钱。” 她的话语里满是艳羡。 “这么多?就一个早上?”赵阿婆听到元香挣这么多钱时也很惊讶。 金凤点点头,“可不是!” 她心里实在好奇,“哎?娘,你说这元香是怎么会这项活计的啊,我看那些东西做的还挺精细的,做出来应该要费不少功夫呢,是她爹娘教她的么?可她爹娘之前在村子里也没听说说有这项手艺啊?” “要是她爹娘会这手艺的话,咋以前不干呢?” 她是真没听过元香家还干过这活,不过她想着娘跟他们认识的时间长,说不定知道呢。 她之前猜是元香娘留下的,听说元香的娘可不是普通的农妇,小时候家里读过书呢,后来家里遭难才嫁给元香她爹的。 金凤一下子一连串问了这么多问题,这些疑问早就在她肚子里了,一路上也没问元香,明显今天是憋狠了,到了家里才如倒豆子般全倒了出来。 赵阿婆听完,肃了脸色,准备敲打自己儿媳妇一番,“这些话你出去可别乱说啊,这可是人家的事儿。” 金凤点点头,保证道:“娘,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往外边说的,这不是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说说闲话嘛。” 似是为了佐证自己的承诺,她又补充了句,“我今天也没在元香面前问啊,一个字儿都没提。” 赵阿婆也知道自家媳妇金凤就是嘴上厉害,坏心思是谈不上的,想了想就接着她的话道: “想来总归是有人教她的呗,手艺活儿也不是自己突然就能会的,以前是咱们没见过,但现在元香拿出来了,看来那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金凤点点头,元香家确实......家里大人没了不说,还有弟弟妹妹靠她拉扯呢。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自己家也难啊,但没元香这么好命还有压箱底的手艺。 她还想跟婆婆说说今日的事儿,“娘,今天还有人找元香......” 赵阿婆的心思已经在背篓里的小鸡崽身上了,她拿起那团树叶包着的东西,握在手里有点分量,但仔细摸摸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问金凤:“这是啥子?” 金凤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咦?我没放这东西进去啊?” 赵阿婆已经顺手拆开了,然后就发现里面是一堆铜板,一眼数过去,正好是十文钱。 等金凤看清了以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恼道:“呀!元香这丫头!跟她说了不要了她怎么就不听呢?” 又怕她婆婆误会,还以为是自己问这姑娘要钱的呢,立马解释: “娘,之前在集市上的时候元香就说要分我钱,我已经给拒了,没成想回来的时候元香她趁我不注意就放我背篓里了,我真不知道。” 她在想元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呢?对了,分开的时候元香还特意拍了拍她的背篓,肯定就是那个时候! 一番话金凤话说得又快又急,深怕自己婆婆不信她。 赵阿婆自然是信她的,不然这钱也不会大喇喇地在最上面一层,还拿树叶包着,要是她一个没在意就直接掉出去了。 她想起上回去元香家,元香也是坚持让她带个陶碗回来,是那姑娘能做出的事儿。 她将那铜板收了起来,“算了,既然是人家的心意,两次三番回绝也不好,她这也是为了谢你,她承咱们的情,她的心意咱们也接,邻里邻居的以后多看顾着点她们,能帮忙的多帮忙。” 金凤了然点头。 其实她还想说,哪怕元香不给她钱,自己也愿意跟着她去的。 今日跟元香走这一趟,感觉这段时日心里的积攒的郁气都给排遣了不少。 举家逃难的奔波,还有大山的事儿,让整个家里都变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让她觉得憋闷得很。 她一天都跟大山说不了几句话,通常她说完了一大堆话后大山能应个声儿都算是好的,更多是他闭眼睡着了,若是吵到他了就要发火。 说啥话都要小心翼翼,一个不小心就要踩在他生气的点上。 栓子都说爹爹好长时间不跟他玩了。 今天出去这一遭,可以说是让她觉得畅快,看着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就有人掏银子买下那些陶陶罐罐,即使银子不是进她的口袋,觉得自己还是挺能干的。 所以她今天回来的路上就在想,要是元香想继续做这卖陶的生意的话,自己能不能跟今天那个找过来的年轻男人一样,也从元香这儿进货,然后再自己卖出去? 当然本钱也是个问题,娘跟大山也不知道同不同意做这生意。 不过要是大山的身体以后真不能干啥重活儿了......自己也得替家里找个新出路。 这事儿就这么贸然跟婆婆说的话她肯定不同意,金凤想要不先去问问元香?要是她愿意的话她再跟婆婆说,不愿意的话那就直接算了。 作者有话说: ---------------------- 在看的宝宝们,能不能给本文点一下收藏呢呜呜呜,作者真的很需要一个收藏呜呜(真诚脸 第20章 既然元香已经决定要再收留阿允一段时间了,那他们四个人怎么住就是个问题了。 元香家现在只一间房两张床,阿允又是个男人,家里还有两个女生,虽说三喜还小,元香确是大姑娘了,该避的嫌也得避。 原本家里两张床是各自靠着墙,然后面对面相对着的。 上次去赵阿婆家就发现了他们把一个大间隔成了两室,里面一间当睡房,外面用来待客,元香觉得蛮实用。 正好今天上集市卖东西时自己也换到了粗麻布,她就把自己睡的那张床移到了隔壁面的墙上,床前挂上用来遮挡的布。 这样就等于阿允睡在外间,而她们仨睡着里间了。 元香还是跟弟弟妹妹睡。 布帘子一拉,里面就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了,要是不特意找角度往里看的话是看不到里面的人在干嘛的。 她把床底下的一陶罐子搬出来,准备好好数下今天一共赚的钱,心里好歹有个数。 陶罐子里原本就有上次卖野山药剩下的七十文钱。 然后二果、三喜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阿姐从钱袋子里拿出来了一把子铜钱。 三喜更是眼睛睁得大大又圆圆,两只小手还在那儿比划,“阿姐今天赚了这么多钱!” 又惊喜地转头问二果,“二哥,我们是不是要发财了啊?” 元香被三喜给逗笑了,这语气这神态,搞得好像她真挣了很多很多钱一样,但其实据她毛估估这里也只几十文而已。 “三喜想发财吗?”元香捏了捏她的脸,笑问,“那你知道发财是什么吗?” 三喜眼睛滴溜溜地转,她想到了以前村里最富的人家,他家应该就是发财。 她靠着回忆脆生生地道:“嗯——发财就是住上青砖大瓦房,家里有田,有鸡,有牛,然后还能顿顿吃饱!” 元香也畅想了下,然后发现三喜说的这生活条件跟她们现在比起来确实能算发财了。 她摇摇头,哎,任重道远,还是要多多赚钱啊...... 第20章 另一边三喜小手已经捧起一把子铜钱,“比上次都多得多!” 她真的觉得好多好多啊,上次就那么小一点点,一个手掌心就能放下了,但这次好多好多,这么多铜板她两只手都抓不过来! 一边的二果确是听懂了三喜在说啥了,纠正道:“上次是银子,这次是铜钱,两个不一样!” 上次许大夫给的是等值三百文的碎银子,摊在手心,确实只有一点点来着。 三喜挠挠头,啊?钱跟钱也有不一样的吗? “来,你们自己数数吧。”元香把一把钱摊在床板上。 三喜数数能一口气从一数到九,是阿娘教她的,“一、二、三......九......九......” 再之后她就不知道了。 二果比三喜要强点,数数这事儿难不倒他。 二果小心翼翼地拨开铜板,排成整齐的一排,低声念着:“一、二、三、四……”每数一个都要停一下,好像害怕数错。 三喜在旁边学着他,一边口里跟着小声数,一边轻轻用手指敲打铜板,发出“咚咚”的清脆声。 “哎呀,你不要跟我一起念,我都不知道我数到哪儿了。”二果被边上跟他同时数钱的三喜搞乱了,搞不清只能重新数,所以才埋怨道。 三喜委屈,只好把声音再降得小小声,还把二果数好的铜板一个一个地叠起来,看着可整齐了。 两个孩子你一手我一手,认真地整理、拨弄、叠好铜板。铜板碰撞的“咚咚”声,还有俩孩子不时地低语打闹声。 “我们拿铜板盖房子吧!”三喜兴冲冲道。 “这点钱怎么够啊?” “那我们把铜板堆高一点,再数一遍,就够了!” “哈哈,二果,你的铜板又掉了!” 最后,二果终于数清楚了,他口里默默念着,眼神专注又满足,“阿姐,一共是六十八文钱。” 二果数数的时候,元香也在一起看着数,她点点头表示这数目是对的。 然后就见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一摞铜板放进了罐子里,听到铜板碰撞的清脆的“叮当”声,二果嘴角微扬。 他知道上次一斗稻谷是八十文,也就是说今日阿姐赚的钱又能买差不多一斗稻谷了。 三个人正沉浸在数钱的喜悦里呢,就听见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二果顿了顿,然后动作迅速下床,把装了钱的陶罐子推到了床底的最深处。 门外的人这时候出声了。 “元香,元香,我是金凤。”金凤心里藏不了事儿,这不,心里刚有了一点想法就急着想来问元香。 二果也听见了,但他意识到家里还有个外人,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压着声音问,“姐,那个人怎么办啊?” 他朝阿允的方向指了指。 “没事儿,就这么大地方,真要藏的话能藏哪儿去。”元香掀起布帘子,边说话边往门口的方向走,准备去开门。 元香没想把阿允一直藏在自己家不让别人见,首先这就不现实,自家就这么大点地方,能藏哪儿去? 就这么几天像赵阿婆跟阿蓉都来过她家,虽然都没进门吧,但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以后总有人来串串门啥的。 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何必天天提心掉胆,与其到时候等着被人发现了解释不清,还不如一开始就大大方方的,反而减少别人的怀疑。 再说许大夫已经知道阿允的存在了。 不过关于阿允的身份,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就不能说他是她在山上捡到的了。 现在城外不少流民聚集,如果说自己不认识他,那他被当作流民抓走了可怎么办?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时几噶几噶的大门打开,露出金凤一张堆着满是笑的脸。 “金凤姐?你咋来了?快进来坐。”元香也笑着招呼她。 两人其实才刚分开不久,元香也不知道她这么快怎么又找过来了。 猜测难道是那包钱的事儿?又觉得不至于吧,一点钱来来回回地推辞,真要这样,她以后都不敢找她们帮忙了。 金凤这边原本早就打好了腹稿,要先跟元香唠唠家常,然后再说起自己想从她这儿进货,跟着一起卖陶器的事儿。 不过等她进了屋,眼神随意地瞟到坐在床上的阿允时,金凤呆住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来元香的原因。 她再开口的时候惊得话都说不全了,“元香?这人是谁啊?你......你们???” 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出现在元香家里,而且这男的现在正大剌剌地坐在她家的床上! 金凤羞得脸都红了,疑问、好奇、八卦,情绪几经反转,一双眼睛在元香跟那陌生男人间直打转。 最后她内心感觉有种闯进人家被窝的尴尬感,愣在当地,这时候甚至很想回家。 作者有话说: ---------------------- 读者宝宝们早上好,喜欢的话就收藏文章吧(啵啵,爱你们~ 第21章 阿允原本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床上,手臂搭在膝盖上,眼皮半耷听到屋子里多了一道陌生的声音时,他撩起眼皮闲闲地看了一眼后又恢复了这个状态。 元香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金凤姐,他是我亲戚,是我娘的舅父的二婶的三伯家的儿子,叫阿允。”元香不知道金凤姐想得这么歪,仍然煞有其事地给金凤姐介绍阿允。 二果歪过头,抿了抿嘴,心道:亲戚?我咋不知道? “你娘那边的亲戚?”金凤心里奇怪,元香她娘?元香她娘那边不是没亲戚的么? 这个金凤还是知道的,在老家的时候,元香她娘不是本村人也不是隔壁几个村子的人,是元香他爹突然有一天从外面带回来的,然后两人就成亲了。 村子里人都不知道她是哪儿人,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找过来啊。 “对啊,”元香点头,一副可高兴的的模样,笑着道,“这不巧了么?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找着我阿娘家的亲戚了!” 这是咋找过来的?也是稀奇事儿了。 金凤又狐疑地看了阿允一眼,心道元香年纪小,更别说二果三喜这俩小孩,他们不会是被这人骗了吧? 她又上前几步仔细瞅了瞅他,这人长得嘛......倒是不像坏人。 面前的男人生了一副俊俏的相貌,眉目清朗,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神清澈澄净,一看就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这样的人,跟骗子这个词应该搭不上关系。 金凤比元香大了好几岁,自认为看人还是蛮准的,村里的老人也常说,看人要看面相,特别是那些贼目鼠眼,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如果元香知道金凤姐看人首先看脸的话,大抵也会赞同她的想法,其实自古以来就有面相术,遵循的就是相由心生这四个字。 “面相貌审”在司法审案这一环节也经常使用。 据说辅佐越王勾践成事的范蠡,最终没有跟其他人一样,避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就是因为越王长脖尖嘴的外形面貌,他以相人术推断此公禀性不佳,然后自己趁机溜了。 在有些朝代的学子们即便通过科举考试,还要经历“身言书判”这一关,这第一项“身”,指的就是外形体貌,甚至有些人哪怕很有学识,但因为外形问题很久都得不到任用。 这边金凤姐心里已经渐渐对阿允摒除了怀疑,甚至越看越觉得他跟元香长得还有点像。 这么想着,金凤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是吗?”她跟阿允长得像?她自己倒是看不出来。 在金凤眼里,云香以前在村子里就属于长得好看的,一张瓜子脸,眼睛又大又亮,因为人瘦,所以脸又尖又小,加上她皮肤又白。 只不过以前都不爱跟外人说话,所以她跟元香也不太熟络。 这便宜亲戚阿允嘛,这男的肤色也白。 之所以金凤觉得他俩长得像,大概是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有点相似。 只不同的是,元香脸上现在时不时地带着笑,但这阿允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挺...... 金凤也不知道咋形容,反正就是冷嗖嗖的,不咋热情,像是欠了他钱似的。 不过她在屋子里讲了这么多话,这便宜亲戚除了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之后愣是话都没说一句,眼神都没再给一个。 见他这样,金凤心里有点不得劲儿了,嘿,这人咋这么傲呢?这是无视人?亏她刚刚还夸他呢。 “元香,你这亲戚他......”金凤隐隐有些不悦。 元香尴尬笑了一声,她想着得先介绍一下,于是上前探下身,轻声细语的说话,“阿允,这是金凤姐,是我的邻居。” 一副温柔又有耐心的样子。 金凤心里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来,觉得元香这样子这方式怎么跟她跟栓子讲话差不多。 当然,是栓子还没开始调皮捣蛋,她还好脾气的时候。 第21章 跟以前她带着栓子逢年过节见亲戚的时的开场白一样,“来,栓子,这是你谁谁谁,小时候抱过你,快叫人。” 不过相比阿允对金凤的毫不搭理,对于元香,阿允还是大方地施舍了几个眼神,不过最后还是没开口。 二果看着心里叹气,他对于阿姐一直试图跟一个傻子正常交流的行为表示很不理解。 元香面上讪讪,觉得还是直说吧,于是站起身跟金凤道:“不好意思啊金凤姐,他脑子受了点伤,所以有可能......听不懂你的话。” “啊?”金凤今天来了元香这儿,感觉一直处于一个惊讶的状态。 比如现在,她张大了嘴都忘了收回去,说话的声调都提了几分。 “脑子受伤?听不懂话?那不就是傻......”金凤边打量阿允边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立马住了嘴。 她瞅了眼元香的神色,当下都想抽自己了,怎么能当面说人家亲戚是傻子呢? 为了弥补自己因为嘴快导致的失口乱言,她又加了句,“真是可惜了,你这表哥长得还怪俊的。” 心里却想着:这半路找到的亲戚还是个傻的,元香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养两个孩子不说,以后难道还要养个傻子? 金凤刚想劝两句,把这便宜亲戚送回他自己家里去,你这负担也太重了。 就听元香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没啥,许大夫说讲不定过两日就能好。” 傻子还能自己好?金凤就没听过这样的事儿。 不过许大夫既然这么说了,加上元香一副很是自信的样子,金凤也没再扫人家的兴,顺着她的话道:“那就好,那就好。” 元香知道金凤姐找自己肯定不是单纯来唠嗑的,问道:“对了,金凤姐,你来找我是?” 金凤被打了岔,差点忘了正事,她心里又重新打了遍腹稿,说道: “是这样的,元香,今天早上那个男的不是来找你,说从你这儿进货陶碗陶罐这些的出去卖吗?我在想......” 她顿了顿,然后吸了口气,像下定决心的样子,“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能从你这儿进货?” “你放心,如果你答应的话,进货价就按你说的来,我以后也不去今天那个集,会去其他地方的,保证不会跟你抢生意。” 金凤一口气把肚子里转了好久的话终于给说了出来,然后才去看元香,忐忑地等她给个回话。 元香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思考。 金凤姐也要卖陶器?她没想到自己原本就想家里能多几个碗盆能用而捏的陶器,现在搞得还真成了一盘生意,自己真成批发商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的话,现在家里做这个的也就她外加二果三喜俩孩子,就上次做的那几个,是为了赶得上隔壁村里集市的日子,从早到晚,他们仨赶了俩天硬赶出来的。 原本今天那个同行说要从她这儿进货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定下来具体的数量,她就有点担心自己这儿的货供应不上。 如果再加上金凤姐那儿的话...... 金凤一直在打量元香的神色,见她面色有些凝重,许久没说话,她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过了一会儿,元香开口了,直接把自己心里的顾虑直接给她说了。 元香的话金凤听明白了,元香怕自己这儿的货没那么多,没货源给她。 这应该就是拒绝的意思了,她心道。 金凤心里有些失落,但面上倒是不显,她摆摆手,一幅没太所谓就是来问一问的样子,说道: “那行,也是,你这儿其实算起来也就你一个人干活儿,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不过......”元香继续说:“金凤姐,我在想能不能你跟我一起做陶器呢,如果多一个人的话能出的货不就更多了么?” 第22章 “啊?一起做?”金凤愣住,当下硬是没反应过来。 元香点点头,“对啊,对啊,咱们一起做,之前是二果跟三喜俩孩子加上我,他们跟着我一起熬夜干活,我都怕他们干活干多了伤身体,以后会长不高。” 二果默默低头又抬头,他今年九岁,身高已经到阿姐肩膀那儿还冒点,他可不矮。 他观察了在场人的身高,三喜不说了,她年纪还小,然后发现矮的明明是...... 阿姐自己! 元香见金凤一直没说话,但眉头像打了个死结,于是又补了句:“金凤姐,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想真要把做陶器做成一门生意的话,单就靠自己这儿的家庭小作坊肯定是不行的,上次为了赶去集市卖货,三个人赶工赶得眼都睁不开,就为了能多做一点东西出去卖。 以后要是真接了什么时间紧的单子,到时就怕把自己给活活累死。 今天半日接触下来,她对金凤姐的印象很好,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是个豪爽的敞亮人,而且在做生意这块也有天赋。 如果金凤姐能过来一起干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金凤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点飘, “可是......你这是自家的手艺活,以后......可是要传家的,我一个外人跟你一起做的话,要是......给我学去了,到时你可咋办?” 一开始她是没反应过来,等转过弯来发现这事儿不对啊。 元香怎么能拉一个外人做这家传的手艺呢?这不是瞎胡闹么?要是被元香爹娘知道了还不得在地底下再气死一次? 这孩子年纪小,还不知道事情的要害。 原本今天在集上的时候看她卖东西挺老道的,自己还在想说她人小却挺有主意的。 唉,到底还是年轻,金凤心里默默叹气。 元香听完金凤姐的话,她倒不是没想到这层,她也知道在这里要是想学手艺的话要么是家族内部传承,要么就得拜师。 很多家族的技艺不仅不传外,而且不传女,防的就是女儿出嫁后把手艺带到夫家,极少数如果传给女儿,那就不准她出嫁了。 还有那些拜师学艺的,前面几年不仅不学手艺还要在师父家里做杂活,而且期间不给工钱,这都是很常见的,最后如果能学到一点儿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徒弟就要感恩戴德了。 主要原因还是信息闭塞加上生产方式落后,怕自己吃饭的家伙被别人学了去后,自己跟家人以后就没了立身之地。 元香不想搞得这么麻烦,如果真要这样,她自己都觉得心虚,因为在若干年后她生活的时代,这些东西全都是公开的,并不独属于她。 问题在于她还不能跟金凤姐直说,看她一幅元香你简直是脑子昏头了的样子,她只好道: “金凤姐,我知道你是好心为我着想,那我也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家里是一丁点儿粮食都没,要不是去山上挖野菜果腹,我跟弟弟妹妹可能早就饿死在这儿了。”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能干活的说到底也就我一个人,要是我守着这些死东西,最后饭都吃不起了,又有啥用呢?” 金凤一会儿觉得元香说得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她说得没道理,思来想去最后自己都乱了。 看她这么为难的样子,元香又道:“你要是愿意呢,就过来帮我,要是不愿意呢就算了,之后我找其他人就是了。” 她想要是金凤姐真不愿意,有自己的顾虑的话,确实不能强人所难。 金凤听得心都跳了一跳,立马道:“你找别人还不如找我!我愿意来!” ”真的?”元香笑问。 她点点头,听元香说她要找别人的时候感觉自己肉都痛了。 心思转了几转,然后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元香,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拿你当师父看,你教我的跟我自己看到的,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如果从我这张嘴里说出去,那我就嘴巴舌头通通烂掉,走在路上被雷劈死,喝水呛死......” “好了,好了,哪里来这么多不吉利的话?”元香笑着开口制止了她。 “反正你以后就是我师父了!”金凤再次强调。 元香摆摆手,“师父就算了,金凤姐,我不收徒。” 收徒的话意味着又要跟他人产生关系的羁绊,她穿越到原主身上,照顾原主的弟弟妹妹是她的责任,至于阿允,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见死不救...... 至于其他人嘛,她想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保持一定的界限,一个是她有自己秘密,另外她刚来这个世界没多久,归属感肯定是没有的。 三喜不太明白阿姐跟金凤姐在说些什么,只知道阿姐一会儿让金凤姐干什么事儿,金凤姐不愿意,没一会儿金凤姐又愿意了,但阿姐好像又不答应了。 哎,大人的世界好复杂,她晃了晃小脑袋,然后又趴到阿允的床边乐呵呵地盯着他看了。 阿允视线随意扫过,意识到面前这个小人水灵灵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还咧着嘴露出不太齐的牙齿。 第22章 他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三喜嘴咧得更开了。 二果听着阿姐要让金凤姐来他们家帮忙,金凤姐还喊自家阿姐一口一个师父的,虽然金凤姐明明比自家阿姐大上许多...... 他觉得稀奇之外又觉得阿姐好厉害,在他的认知里,有本事的人才会收徒弟呢。 金凤不管元香怎么说,她心里是认定了拿元香当师傅,心道自己得守好做徒弟的规矩,别人是怎么对师父的自己也得照着做。 坦白说,自己今日来原本只是想问一嘴能不能跟元香做买卖的事儿,没想到自己竟然拜师了,现在她还云里雾里觉得晕晕的,不过心里没来由地高兴地很。 作者有话说: ---------------------- 每日例常撒泼打滚求收藏~ 第23章 一件事了,金凤感觉心里都松快了点,这时候才问起她老早就觉得奇怪的事儿。 金凤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咋要自己买粮食了?村里不是给咱们这些刚来的新落户的没田地的,每户人家每个月分二斗粮食么?” “据说连发三个月呢!” “大家还说这叫什么......”她一时想不起来了,“哦,对了,叫救济粮!” 其实金凤之前就听人说过元香在货郎那儿买粮食,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村里给他们每户发的这两斗救济粮,你要是正常吃肯定是吃不饱的,要是碰到家里人口多的那就更不够了。 不过现在家里没地所以人也不用下地出力气,煮一锅稀一点的米粥,一天吃个一顿,这样省着点也是饿不死的。 当时金凤还觉得元香到底不会当家,怎么没几天发的粮就吃完啦?怎么还去买外面的粮了?这么大手大脚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金凤说完屋子里一阵沉默。 元香拧着眉冷声地问:“村里发粮食?什么时候的事儿?” 金凤,“就是咱们刚到这儿后没几天,就有人上门来通知了。” 这下该轮到元香惊讶了,她搜索了下原主的记忆,确信原主也不知道这回事儿。 二果也听到了金凤姐说的话,他疑惑更深,为了确定真实性,插进来问了一句, “金凤姐,你说的是每户人家都发粮吗?” 金凤点点头,她瞅了瞅元香跟二果当下这幅神色,一下子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你家难道没拿到粮?”金凤惊呼。 元香抿了抿唇,然后慢慢地点头。 二果更是气得眼泪都立马出来了,家家都有的东西,怎么就把他家给漏了呢? 那段日子阿姐几乎每日都要上山去挖野菜,那时天气冷,山上能吃的东西本来就少。 阿姐说什么都不让他们一起跟着,山路不好走,尤其是碰上雨天的时候,有次出门天还好好的,但没过多久就下雨了,回家的时候阿姐浑身湿透,一条腿上又青又肿,还瞒着不让他们知道,还是三喜在阿姐换衣服的时候发现的,问了阿姐才知道路太滑她一连摔了好几跤。 有些野菜不好吃他们知道,有时候塞进嘴里的都不知道是啥,但苦得能把胆汁都能给吐出来...... 有时候明明想少吃一点,这样就不用日日上山了,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时候越吃越饿,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只能继续出去找吃的。 金凤愣在当地,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没有粮她们仨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会不会是村里给漏发了?”金凤懵懵的,试着给这件离谱的事情找理由,“你家住得偏就没通知上?” 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啊,这些粮食都是他们这些登记在册落户在这儿的人家去里正家拿的,按说元香已经独立出户了,元香没去领粮食,这名册上一看便知,又怎么会给漏了呢? 而且还有个原因...... 金凤家因为大山腿不方便,所以那日是她去里正家里领粮的,她那次去得晚,乡亲们排着队轮到她的时候,她明明听到里正说她是最后一个来领的,发完她家的就结束了。 她把这些话都给元香说了。 漏发?元香冷笑一声,她直觉不太可能。 白纸黑字的名单能漏掉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不是漏发,经金凤姐这么一说,那肯定是故意的了,那这其中哪一环有人做了手脚呢? 不知道为什么,元香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堂姐宋阿蓉。 当时她第一天穿过来,阿蓉夜里来找她,面对原主的熟人她原本还很紧张,怕被看出些端倪,但那日阿蓉的神态好似比她还紧张? 她回忆起阿蓉姐那日夜里匆匆来送粮食,跟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走。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阿蓉跟原主从小长大,两人关系很亲近,按理不应该一段时日都没见了,她什么话都没跟原主要说的吗? 那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到另一个可能,这个可能让她觉得浑身发冷。 ****** 金凤回去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元香家的事情。 元香那冷地可以冻人的神色,红了眼的二果,还有等明白发生什么事后立刻眼泪汪汪的三喜...... 哎,造孽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见元香情绪不佳,自己也不好一直留在那儿,金凤便起身回家不打扰了。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跟她婆婆赵阿婆立刻说起元香家救济粮没领到的事儿。 赵阿婆听完就把手上的抹布一甩,说话声音都高了几分,“啥?真的假的?还有这种事?” 又皱着眉问金凤,“你咋直接回来了?让元香去里正家重新领粮啊?要是她一个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的话,咱们跟她一起去!” 说完就匆匆往门口走,准备去找元香说。 金凤立马拦住赵阿婆,“娘,你说的这些话我都跟元香说了,不过元香说......” “她说什么了?”赵阿婆急着问。 “元香说这件事儿她自己会处理,让我们现在就当不知道。”金凤也不知道元香肚子里卖的什么药,要是这事儿发生在她身上,她早就不管不顾地冲到里正家里去了。 救济粮,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儿! 但见元香当时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自己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再说她也不能硬拉着元香去找里正啊。 自己刚刚决定要当元香的徒弟,说好了要把她当师父一样尊敬的,那这以后跟她说话、对待她的方式就得讲究些了,面上也不好拿她当小姑娘对待。 “她自己处理?她咋处理啊?”赵阿婆眉头皱得更深了。 金凤摇摇头,她也不清楚啊,其实她心里还有不少事儿要跟她婆婆说,这会儿心里头乱着呢。 她眼一闭,心一横,想着反正这事早说万说到最后肯定要说的,也不可能瞒着谁, “对了,娘,我还有件事没跟你说,就是......” “我拜元香当师父了!” “另外元香家里找到一亲戚,不过这亲戚好像摔坏脑子了,看着像个傻子。” “啥?”赵阿婆觉得今儿是咋了,这金凤出个门再回来怎么就发生这么多事儿了? 而且这些都是啥跟啥? 别说赵阿婆了,就是金凤自己也觉得自己今天脑子都不够用了。 原本元香找到这么多年没见过的亲戚这事儿就够新鲜了,又知道自己要跟元香一起做活,这事就跟天上掉馅饼一般砸得她现在头都晕晕的。 然后金凤支支吾吾地把她原本是打算从元香那儿进点陶器货出去卖,准备先找元香问一嘴儿,没想到碰上元香家里的亲戚。 但最后不知怎的就拜元香为师父了的事给囫囵说完了。 金凤一开始也觉得这事儿不能答应,但现在跟元香都说好了,要是再变卦,自己都会觉得很难受。 所以为了表决心,让娘也同意这件事,金凤眼神坚定,把回家路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虽然元香嘴上说不收徒弟,但娘,我心里以后是一定拿她当师父的,而且要是没经过元香同意,我在她那学到的东西也不会教给别人,就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行!” 金凤心里紧张极了,忍不住去瞅赵阿婆的脸色,心道要是娘不同意怎么办?毕竟这事儿咋听起来确实有点不合常理。 赵阿婆听完,沉默了很久没说话,她也需要时间消化金凤带回来的消息。 元香找到亲戚这事儿他们可以不管,跟他们关系也不大,但金凤要拜元香为师这事儿,自己作为婆婆还真没脸说同不同意啥的。 她当然知道金凤她是为了这个家,要不然哪家人家会让一个女人去给别人当学徒? 要不是自己儿子大山......哎...... 赵阿婆默了默,然后朝她招招手,“你跟我来。” 然后就掀了那布帘子,往那内室去了。 床上的宋大山身子侧躺着,脸对着墙,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第23章 赵阿婆对着大山轻声叫了几声,宋大山没应。 金凤知道娘是准备问大山的意见,按理来说这事她第一个得告诉大山,但前几天她跟大山闹了别扭,当时她看着大山整日躺在床上跟个废人一样,心里实在烦,就说了他几句。 两人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所以今天回家来她第一个告诉的是自己的婆婆。 赵阿婆坐在床沿边上,粗糙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宋大山的肩膀,在他后头问: “大山啊,你媳妇要去给元香当学徒了,你同意不?” 金凤没作声。 房间里静静的,栓子也不知道出去哪里野了,原本算是家里的唯一闹腾一点的家伙不在,感觉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 良久,久得金凤都觉得大山不会回话了。 宋大山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回了一句,“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宋元香家。 元香此时还在安慰哭得稀里哗啦的三喜。 “呜呜呜......阿姐,是不是咱们吃的又没了啊?家里又要挨饿了?三喜不要挨饿......”三喜原本还想跟阿允哥哥说说话,但是突然听到二哥颤着声音,说什么粮食......把他家给漏了...... 又去瞧二哥抿着嘴,眼睛红红的,一幅气鼓鼓的样子,上次他们从大伯家回来的路上他就是这样的。 想起那天天都黑了阿姐都还没回家来,大伯跟大伯娘说话都好凶,三喜心里害怕,上前去拉了拉二哥的衣袖。 二果正在气头上呢,紧紧握着拳,眼眶也愈发得红。当下没理三喜。 三喜“哇”地一声就直接哭出来了。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她不要饿肚子...... 元香觉得这个小娃儿真的是铆足劲儿地在哭,声音又尖又响,这孩子的哭声简直是在刮自己的耳朵。 阿允听见哭声也看了过来,他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有些生疏:“不哭了......” 不过三喜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完全没有停止的想法。 元香听到了阿允的话,她稀奇得看了他一眼,这还是这人第一次主动说话。 拿这啕大哭的小姑娘没办法,等听清楚小姑娘在嚎什么的时候,元香无奈地搬出家里装粮的陶罐给她看。 “看,家里的粮都在这儿呢,放心,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原本放声哭着的三喜,眼睛都被泪水糊住了,见阿姐抱着家里的粮罐放到她面前,她抹了好几把才抹干净,整个人都一抽一抽的。 “哎?”然后蹲下她小小的身子,扶着陶罐的外沿往里看,整个头看着都要伸进里面去了。 咦?原来还有大半的米粮呢! 又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眼,对了,她想起来今天她跟二哥还一起舂米煮粥来着! “怎么样?没骗你吧?”元香赶紧把三喜从陶罐里拔出来,就怕她不小心人都栽进去,更怕她把鼻涕水掉进去。 三喜见到米粮还在,安心的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刚刚在阿允哥哥面前哭得好大声啊...... 她觉着难为情,偷看了阿允一眼后见阿允哥哥这时也在一直看着她,当下子闷头扑到元香怀里不作声了。 解决了三喜,看着还在生闷气不说话的二果,元香道: “好了,别气了,咱们现在还有粮吃,没被饿死,不是吗?” 这话是对二果说的。 二果觉得生气,可是不知道该气谁,是那个素未谋面的里正吗?又或者是谁? 他嘴角向下,说话语气是不满和疑惑,“阿姐,为什么咱们不去找里正讨个说法啊?” 刚刚金凤姐说让他们直接去找这个村的里正,阿姐直接拒绝了,他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这么做,明明可以问清楚的。 元香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不过她嘴角带笑,一半是安慰他,一半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放心,阿姐会把属于咱们的东西给讨回来的,不会让那些黑了心肝的人随便欺负。” “并且,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二果懵懵地看着她,不知道阿姐口里说的他们是谁。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了,元香家还没用上灯油,一到晚上的话会在地上燃个火堆当作照明用, 而半个身子隐在阴影处的阿允,听到元香的话黑眸微动,像是探究般,歪着头认真地扫了元香一眼。 ****** 许家村。 清晨,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缓缓洒下,河面伴着微风泛起点点碎金。 宋阿蓉正蹲在河边洗衣服。 现在虽然已经不像冬日里那样一出门就冷得让人直打哆嗦,清晨的阳光落在身上也能觉得有点暖意,但手长时间地伸进河水里,刺骨的寒意还是冻得她手生疼。 她在这儿不能耽搁太久,家里还有活儿没干完,咬着牙快速搓洗完衣服,端起盆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抬头就见元香站在她身后等着她。 元香微笑着跟她打招呼,“阿蓉姐,你洗完衣服了?” “元香?”阿蓉见到元香的第一眼是真的高兴。 她俩一起来了此地,再然后爹赶元香她们出去单过,这之后她们俩其实也就见过一次面,就是她去元香家送粮食的那天晚上。 这么算来其实她俩很久没好好说话了。 不过等对上元香黑闪闪的眼睛,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脸上的笑意慢慢冻住,眼神迅速移到别处。 宋元香当作没看到她的异样,上前一把握住她泛着紫红色,已经冻得肿胀的手,“你看看你,都冻僵了吧。” 元香的手只能算是温热,但她把阿蓉的手握得紧紧的,来回揉搓着,温热的掌心传来暖意的瞬间,冰冰凉凉的指尖开始回暖。 阿蓉偏过头来看着眼前替她暖手的元香,心里很是感动。 元香没有因为爹和娘跟她产生嫌隙,元香真好,她这样想着。 见阿蓉不说话,元香依旧很是热情的样子,笑说:“咱们都多久没见了?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没一会儿又佯作生气,道:“你是不是准备要听你娘的话,以后都不来找我玩了?” 当初刚到此地,宋良贵要把原主他们三个分出去的时候,原主其实也是做过抗争的。 原主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从没跟人红过脸,更别说在别人家大吵大闹了。 但那天实在是被逼得没法了,脸上挂着泪,颤抖着声音,声泪俱下, “大伯,能不能把我娘的遗物还给我,大伯母当初问我要的时候,当时也只是说替我保管而已!” 原主阿娘的遗物是一对金包银的手镯,不算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但对原主来说意义重大。 进了江翠娥口袋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她立刻冲上来叫骂: “哪里来的什么劳什子遗物?你加上他们俩个拖油瓶,一路上那些吃的喝的不花钱啊,我跟你说,钱花完了,东西也早就当了。 再说了,没有我家你们能活着到这儿么?早死路上了,现在倒好,没道声谢就算了,还反过来要钱了?没良心的东西!” 原主泪眼看向大伯宋良贵,希望这个亲大伯能出来说两句话公道话。 宋良贵凉凉看了原主一眼,道:“元香,你大伯母说得对,人得学会感恩,这一路我家可花了不少银子了,没得着个谢字怎么还欠上债了?” 而这边阿蓉听到元香的抱怨,连忙解释,”我没有!我也是想来看你的,我只是......” 自己怎么会不想见元香呢?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同龄人她就只跟元香熟,现在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天知道她多想找元香说说话,娘确实耳题面命地让她跟元香少来往。 但是,她细细凝视着眼前帮自己暖手的人,元香她......这么好。 “你只是什么?”元香立马接着她的话问。 她只是.....她只是有些无颜面对她,阿蓉摇头,不说话了。 她不能继续说了......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元香又好似随意地提起那晚的事儿, “阿蓉姐,你那天晚上送来我家的米粮,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 你不知道,我跟二果、三喜他们都吃了好长一段时间山上的野菜野果,爹娘走后,这算是头一回吃上米呢。” “我每天都要上山,那山路有好难走,尤其是碰上下雨天的时候,有次我还摔了一大跤,现在腿上还有淤青, 对了,还碰到一条那么大的菜花蛇!比我手臂都粗,你不知道,那蛇......” 元香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一边在仔细观察对面阿蓉的反应。 阿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尖死死扣住掌心,眼角的疤痕也微微绷紧,她几乎抬不起头。 听着她们现在过着这样的日子,又听着与元香感谢自己的话,她感觉自己像是犯了罪。 第24章 她觉得元香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刺着她的心,愧疚像潮水要将她淹死了。 她再也听不下去。 “元香,你别说了......”阿蓉不敢看她,低头盯着地面,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直直地打转。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阿爹和阿娘狠戾又骇人的警告她的话就在耳边,直接将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她只能摇头。 “好吧,阿蓉姐,我不说了,”元香将阿蓉的手慢慢放下,脸上收了笑,眯起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声音又轻又远, “我只问你一句话,宋良贵带回家来的到底是二斗米还是四斗米?” 第25章 宋阿蓉红着眼,端着洗衣盆回了家,进门前怕被人看出来,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江翠娥在家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早食已经煮好,见了她才回来皱眉不耐道: “洗个衣服怎么现在才回?是不是偷懒呢?” “没有......”阿蓉声音有点哑。 江翠娥没管她,自家这大女儿成天就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儿,也不知道是谁欠了她似的,脸毁了性子还差,不怪她爹都嫌弃她,平日里对她没啥好脸色。 阿蓉下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闪烁不定。 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元香已经知道爹把她家的救济粮给扣下的事情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爹娘要是知道是自己说的,那肯定得挨一顿打...... 她很纠结,她想爹把米粮还给元香家,但又知道自己的话根本没用。 元香之后会怎么做呢?爹也根本不会听元香的。 宋阿蓉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嘴,“娘,我刚碰到了......” 陶锅里的米翻滚着,锅沿处不断升腾起热气,江翠娥开口打断她,催促道: “快盛了粥吃饭,你爹跟壮实都等着呢。” 说完江翠娥就离开了灶间。 宋良贵家的房子比元香家大了不少,虽都是些破旧的老房子,但老房子跟老房子间还是有差别的,就像元香家只一间房,但他家有灶间,正厅,卧房,这些布局都是有的。 “磨磨蹭蹭,杵在那儿当门神呢?”江翠娥见阿蓉还没到饭间来,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奥,来了。”阿蓉来不及细想,只把锅里的粥先盛出来。 虽说是米粥,其实煮的是稀薄的米汤。 盛第一碗的时候还能看到点米粒,盛到后面就剩透明一般的汤水了。 阿蓉手里的必然是这如汤水一般的米粥。 壮实又在闹脾气,把碗里的米粒子搅来搅去,噘着嘴,“怎么天天吃这个啊?” “你就知足吧,”宋良贵端起碗就把米汤往嘴里灌,直接咕噜咽下,全喝完了才说: “要不是咱们家分到的粮比别人家的多,一天还能吃个两餐,你瞧瞧你宋爷爷家那么多人,一天就一顿对付一下,平日里还不知道怎么饿肚子呢。” “哎?孩子面前别说这个,”江翠娥立马出声提醒丈夫,又压低声音凑近他道:“要是孩子说漏嘴说出去了怎么办?” 宋良贵倒不以为然,“嘁,自己家里说说有啥的。” 阿蓉心里一紧,只默默地喝米汤。 宋良贵又继续盛了碗米汤,“说出去又怎么样?就那边她们仨还能翻出什么花头?到时候我就不承认,她在这儿无依无靠的还能拿我怎么办?” “她一个女娃,能有什么出路?别看现在硬气,以后有什么事儿不还是要求到我这个大伯面前,我啊,就是提前拿点利息。” 江翠娥没接话,她想,都是你老宋家的侄子侄女,到时候饿死了也不关我事儿。 壮实听的不是很明白,他好奇地问:“为啥咱家粮比别人家多啊?” 江翠娥朝宋良贵翻了个白眼,她就说吧!让你多嘴! 宋良贵虽然刚说了不在意,但还是朝着小儿子凶巴巴地吓唬他,“我刚说的可别说出去啊,不然被我知道了有的你一顿打。”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朝着江翠娥道: “你不是说她前几日还拿钱买粮了么?她手里有钱不会饿死的。” 说起这个江翠娥就来气,她没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元香竟然还跟她玩心眼,而且还真被她给玩成了,这死丫头片子! 壮实啥都没干就被自己爹给凶了,心里不高兴,转头看着坐他右手边默默喝粥的阿蓉,眼睛滴溜溜一转,然后朝他姐坐的凳子腿踢了一脚。 阿蓉没坐稳,下得“啊”地叫了一声,碗里的汤水泼了大半出来在桌上。 江翠娥瞥了一眼,皱着眉斥道:“干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还有你,快吃,别作弄你姐。”这话是对壮实说的。 “嘿嘿,我跟姐玩呢。”壮实乐呵呵的,眼里带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 阿蓉低头紧紧攥着筷子,把刚想说的话全给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 读者宝宝们,在线求收藏~点亮文章主页的五角星才算收藏哦[害羞][害羞] 第26章 赵阿婆今日带着金凤起了个大早。 那天虽然金凤跟赵阿婆讲明了元香不收徒弟的话,但是赵阿婆觉得既然元香答应要教金凤手艺了,那这拜师礼就一定要有。 不然那不是白白就学了人家的手艺了么? 他们家可做不出这样占人便宜的事儿。 这不,一大早她们就去了隔壁村的杂货铺子买东西,挑完东西又紧赶慢赶地回来。 两个人手里拎着几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斤红豆、一包红枣、一把芹菜。 原本按老家的习俗,徒弟拜师得送上六礼,除了手上的这些,还得有肉干,莲子,桂圆这三样。 但这些东西实在是超出她们家现在能承受的范围。 为了弥补缺的东西,昨日里大半天的时间,金凤都在屋子里纳鞋底,做鞋面,她准备给元香做一双新鞋。 鞋底是金凤回想着元香的身量来推测的鞋码,她没出嫁前在村子里针线活就是数一数二的,家里父兄的衣裳、鞋都是她包的。 所以看一眼别人的身高就大差不差能知道他穿多大的鞋。 鞋面用的是金凤存着的最好的一块棉布缝的,比起粗麻布来既结实又舒服,她自己一直都舍不得用,颜色是藕荷色的,给小姑娘用也适合。 一直做到深夜外面天漆黑,就着火堆的亮光,金凤才将将做完。 回来的路上,赵阿婆跟着金凤说着话。 在家里有些话不方便说,今日婆媳俩在外面,赵阿婆把一些心底话跟媳妇讲了。 “金凤啊,你跟大山吵架了吧?娘知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 金凤脚步一滞,略带错愕地看着她娘。 赵阿婆继续边走边说: “大山他......其实也苦,他一个大男人,现在腿坏了,自尊心也伤了,他自己也不好受,你别跟他计较,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金凤没想到娘会跟她说这些,鼻子酸酸的,憋不住了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想起这段日子,她其实不敢哭也不敢抱怨。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哽咽道: “娘......你说的我都知道。” 她一直跟自己说,没事儿,不就是一条腿的事儿么?至少他人还活着呢。 如果真要跟别人比,他们运道算已经很好了。 但她没想到,一条腿的事儿就是那么大,怎么能让一个人都变了呢?她现在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她也不知道该怨谁,谁都有难处,谁都不想这样。 她用手擦了把脸上的泪,“我其实没想要他怎么......他伤了腿,我知道他苦,我也没嫌他,我就想他能好好听许大夫的话,养好身体, 不要像现在这样,整个人跟地里没收的庄稼一样,时间一长,最后都烂在地里了。” 赵阿婆眼也发酸,自己儿子的变化自己怎么会不清楚呢?她拍了拍金凤的手,又帮着擦了擦, “好了好了,咱不说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要拜师呢,别哭了,娘知道你学手艺也是为了以后能撑起这个家...... 不管怎么样,学手艺是好事情,要好好学,学完都是自己的本事。” 金凤红着眼点头。 ****** 宋元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虽然早有猜测,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她觉得浑身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意。 世上的恶人总是比她想象得还要恶啊。 到家的时候意外就见赵阿婆跟金凤姐已经在等自己。 不过看样子,她们也是刚到。 赵阿婆已经见过金凤那天回家说的元香的那便宜亲戚阿允了。 虽然阿允依旧没搭理进了屋子的这俩人,但赵阿婆对阿允的印象很好,正一脸慈爱地看着他,嘴里念叨着这孩子真正是长得好,这后生长得是真俊。 第25章 但见阿允对她说的话都没什么反应,一幅不理人的样子,又叹道,天可怜见的,这么好个小伙儿怎么就伤了脑子了?这以后可咋办啊? 赵阿婆就问元香了,“这阿允的家里还有人吗?这病大夫咋说的?还有的治吗?你们咋会遇上的?” 像这样又问了一大通。 元香不得不再给阿允的人设、包括她跟他的相遇再编上一段故事以及添上一些细节。 像什么大夫说这病可能短时间就能好,又或者一直都好不了,这得看造化。 又像什么元香遇到他的时候人已经伤了,因为身上有他母亲娘家的信物,所以知晓他的身份等等此类...... 边上的二果一边听着一边斜眼看着自家阿姐,他也没想到阿姐编故事的能力这么强,要不是他知道真相,听着听着他自己都要信了。 一番可怜身世的故事说下来,再加上长得这么好的一个后生却成了一个傻子,这事儿带来的冲击感实在太强。 就跟美好的事物却有那么几分缺憾一样,更是增添了几分悲剧色彩。 听得赵阿婆既可怜又惋惜,又想起自家的事儿,甚至心酸得还又掉了几滴泪下来。 元香原本是打算让阿允尽量往小可怜的形象上靠,但没想到自己越说越投入,越说越可怜,最后倒把赵阿婆给说哭了。 额......好像用力过猛了。 她立马开始转移话题,“赵阿婆,金凤姐,你们今天怎么有空来?” 赵阿婆撇过身擦了擦脸,转过身笑着朝元香道:“嗨,看我这老婆子,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说罢又看向金凤,神色也变得严肃, “金凤,跪下。” 金凤在家的时候已经在心里作了好久的建设,所以要拜明明自己要比她大上不少,甚至是自己晚辈的元香为师这件事,哪怕一瞬间有股扭劲儿但一下子就过了。 赵阿婆的话音刚落,她膝盖一弯,当即就要下跪。 元香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动静吓了一大跳,脑子里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几乎是她的本能反应,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金凤姐给拉起来。 “这是干嘛啊?”她惊声发问。 她可受不起别人给她下跪,这不是折她寿吗? 赵阿婆见元香一直拉着金凤,以为她人小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劝道:“既然是拜师,那该有的礼数就得有,” 又把手里提着的油纸包递给她,“元香,这是我家的拜师礼,是简单了点,但现在我家今时不如往日,你别嫌弃。” 元香看了看那两个油纸包,上面还贴着红纸,写着红豆跟红枣两个大字,另有一大捆芹菜,外加一双新做的藕荷色布鞋。 她想她们都是逃难来许家村不久的,地都没有一块,又哪里来的芹菜,更别说这些红豆红枣了,应该都是花了银钱买的。 想着应该是他们这里的什么传统,但元香怎么也不肯收。 她使了大力一把金凤姐扶好,朝着赵阿婆道: “不不不,阿婆,我说了不收徒的,金凤姐来干活儿是来帮我,直接来就好了,不用搞这么复杂的。” 没跪成的金凤有些怨念地瞅了瞅她婆婆一眼,意思是看吧,我早说了,元香说了不收徒了。 金凤也不知怎的,她越跟元香接触,她就越觉得元香是有大主意的人,不会被谁两句话就改变想法的。 所以她心里有预料云香不会收她,只不过又不好拗了娘的意思。 赵阿婆见元香推拒,只觉得她少不经事,自己得跟她说个明白,不然可要被人给骗了, “元香,你不懂,这学手艺都是这样的,徒弟要先拜师,讲究一点的还要三跪九叩,咱们现在情况特殊,已经算是一切从简,要不然也太不像话了。” 说着还示意金凤继续跪下。 元香拉着金凤姐继续不让她动。 她不耐在这事上一直来来回回牵扯,也不想开了这个收徒的口子,她也知道面前的这两人是心好,但如果话不说重点还有阵子的攀扯,便肃着脸直言道: “阿婆,该说的其实我跟金凤姐都说过了,我确实不收徒,您也不用觉得我年纪小认不清事情的轻重,我就是这样想的,要是金凤姐愿意的话就直接来,不愿意的话......” “那就算了吧。” 这话说得赵阿婆有些噎住,“这......” 元香是真的想不收徒?就这么把手艺活直接交给金凤了?这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呢? 见她话说得干脆,又一脸地不容置喙,赵阿婆还想劝两句,又怕元香真给恼了,最后把金凤这事儿给搞砸了可怎么办? 她有些为难,一时间场面有些僵持。 “师父,我愿意来。”一直沉默没说话的金凤突然站出来。 元香被金凤这么一喊觉得浑身难受,“金凤姐,不用叫我......” “这声师父我是一定要叫的。”金凤目光坚定,眉宇间透着一股倔强。 元香想实在拗不过,叫就叫吧,别人叫什么这些她也管不上。 她无奈道:“行吧。” 金凤见她有些松口,心里乐开了花。 不过那些带过来的拜师礼,最后推来推去元香只收了鞋子,因为是按着元香的尺码做的,其他人也穿不了,其他的都让她们带回去了。 所以之后的情况是,金凤喊元香师父,元香还是喊她金凤姐。 两个人各论各的。 第27章 自阿允醒来后,他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恢复得好,没两日就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不过他的活动范围很小,要么就是在屋子里,要么就是在院子里,再要么就是跟着元香去屋后面烧陶的地方。 跟这人呆得时间久了,他的脾性元香也摸清楚了一点。 一个是不爱说话,能不说就不说,如果没人搭理他,他能半天不出声,他还喜欢呆在光线暗的地方,他动静又小,不特别注意的话还真感觉不到这人的存在。 有时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元香看他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地呆着就觉得,这人的大脑还在思考么? 大脑不思考的话不会真成痴呆了吧? 为了避免这一点,元香一有空就会尽量地引他说话。 不过你问他问题,他先是偏头看着你,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得费上一番劲儿才能回答你。 你问的还得是简单一点的,答案尽量在题面上,像什么是不是啊?会不会啊?要不要啊?等等此类。 要是问了他点复杂的,那完了,这人就跟机器卡住了似的,仿佛进入了深度思索状态,眉间皱着,眼神迷茫,得过好一会儿才能重启。 引他话说多了,元香觉得也是有进步的,比如他自己就能说不少单句了,像什么 “我知道了”, “我吃好了”, “我不知道”...... 有时候也能感受到他情绪波动,跟平常不一样情绪的时候。 那就是每日的吃饭时间! 阿允卫生习惯很好,吃饭前还会自己提前洗手,吃东西也安安静静的,吃什么都不挑。 用完餐了脸上会挂着浅浅的笑,这是少有的能感觉到他很愉悦的状态。 阿允吃完会自己洗碗。 不过,每次他只洗自己的碗。 这搞得负责洗碗的二果有些不爽,你不全洗了就算了,只洗自己的碗算几个意思? 对于二果的不爽阿允是全然没注意到,这就让他更不爽了! 不过,元香最近发现一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自己给他投喂了几顿饭的缘故,元香发现他老爱跟着自己。 一开始以为他跟着自己是肚子饿了要吃的,后来发现不是,他就是单纯地想跟着。 元香起床他也起床,元香做饭他就在边上看,元香去后屋干活他也跟着。 她感觉自己像是多了个跟屁虫。 跟就跟着吧,问题是他走路脚步声很轻,不是特别在意的话根本听不见声音。 有时候,元香明明觉得自己边上没人,但一个转身这人就已经在了,跟突然出现似的,能把她吓个一大跳。 就这么被吓了几次后,元香怒了,开始抗议,“你要是再这么不出声地跟在我后面,我就......” 一下子没想到什么威胁他的地方,脱口道:“今天晚饭就没得吃了!” 阿允面上呆了呆,听懂了她的话后眼睛垂着,嘴角下撇,好像生怕元香再吼他一样,慢慢侧身退了几步,声音含含糊糊, “知道了。” 元香看他这委委屈屈的样子,忍不住自己开始检讨,刚说的不给他吃饭这是不是太严重了? 好在之后,倒再没出现被他吓到这样的事儿,因为他开始学会了时不时地弄点声响出来。 比如轻轻咳嗽一声,又或是踢踢路上的小土块...... 弄出这些声响引得别人看过去的时候,他就一脸无辜地看着你,意思大概是是我有出声哦,再吓到可不怪我了哦。 第26章 元香:...... 但她总有时候有些事儿总是需要一个人干的,就比如人有三急。 刚来的时候她也很不适应,这屋子的周围是没有厕所此类的设置的,也不知道前主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那人总不能被这个给憋死,以往都是她拉着三喜一起,两个人一起去个树林茂密、僻静无人的地方,三喜帮她看着,但现在阿允老是跟着自己,她又不可能跟他直说。 此刻,三喜摇了摇元香的手,疑惑问道:“阿姐,阿允哥哥也要跟我们一起去么?” 她虽然年纪小,但也从来不跟二哥一起上茅厕。 元香单手叉腰,红着脸,压着气,声音颇显无奈,“你,不要跟着我了,自己玩去。” 阿允看看她,身形不动,皱着眉好似有些不情愿。 元香开始咬牙切齿。 阿允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感觉这表情跟之前那次说不让他吃饭的表情一样,于是开始妥协,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元香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怕他继续跟上来,到时自己还不知道,那她就不活了。 她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软了语气,给他下指令,“阿允在此地等我,好么?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回家。” 阿允一副开始思考的表情,片刻后,点了点头。 元香觉得他像以前自己家里养的小狗,除了不能朝自己摇尾巴外。 迟钝又呆萌,又让人生不起气来。 至于他这种整天跟着自己的情况,元香自己也分析过,猜测难道这是一种雏鸟情节? 据说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动物当作自己的母亲,可是阿允第一眼见到的应该是二果或是许大夫吧? 不过自己有给他喂饭来着,难道真是把他当妈妈了? 不不不,别乱想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子,她哪里来的无痛生了个这么大的好大儿啊?! ****** 这日元香在屋子后头又开始烧陶了。 除了之前烧过的陶碗陶盆陶罐那些,元香还准备烧一些这个时代的瓦片出来。 那天集市上那个说要从她这儿订货的同行,就问过她这儿有没有瓦片,虽然自己没烧过,也没直接拒了,答应他下次去集市的时候带过去给他看看。 距离集市也没剩几天了,她得先烧出一些来作样品。 那天经过里长家的时候,还认真留意了一会儿他房顶上铺着的瓦片,看着跟她以前见过的那些没啥区别。 现学现烧,问题不大。 金凤已经在元香家上岗。 元香也没准备啥岗前培训,就直接让她参与进来,带着她跟自己一起干一遍,工作过程中遇到不会的再去说给她听。 两人一同去河边挖淤泥,她的力气比元香要大上不少,这倒是让元香省上不少力。 至于阿允呢,跟往常一样,元香去哪儿他也跟到哪儿。 金凤一开始也觉着奇怪,还问了元香,“师傅啊,你说这阿允老是跟着咱们干嘛啊?” 元香总不能跟她说,他有可能是把自己当他娘了...... 她随意地含混过去,呵呵笑,“多出来走走有益身体恢复健康。” 金凤点点头,“这倒是......” 时间一长,虽然金凤已经习惯了阿允时不时地出现在她们附近,但看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啥都不干,就这么站着干看着,她就有点看不过眼了。 自家师父年纪这么小,又那么瘦,这手臂还没锄头杆粗呢,还在这儿背这么重的泥,看这一天天搞得灰头土脸的。 金凤朝着阿允道:“我说阿允啊,别傻站这儿了,来,过来搭把手。” 元香一开始就没想让阿允干活,他才刚下床走动没几天呢,人还在恢复阶段,得养养才能好透。 她俩在河边挖泥,又是泥又是水的,滴滴答答的,身上又湿又脏是避免不了的。 阿允一开始站边上默默看着,听到金凤说的话,皱眉看了眼元香身上,歪头想了想,上前接过了她的背篓。 “哎?不用你......”元香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背上一轻,身上的背篓已经被拿走了。 把一整个背篓里的泥运回家确实很辛苦,整个人得躬着背,里面泥的重量全压在身上,回家的路还不全是平的,碰到有坡度的地方,整个感觉就更沉重了。 元香额前的碎发上全是汗,她刚想提醒他这东西重得很,要是觉得不行的话就放下来,就见他一只手已经直接提起背篓,另一只手扶住另一边,脸色未变,脚步也平稳如常。 “等一下!”元香喊了一声。 阿允闻声停住,回过身看着她。 元香将身上用来防水的稻草编的坎肩脱了下来,这东西除了防水还能防脏,不然一身的衣服一天下来就全是泥渍了。 “你头低一点点。”她手往下指了指。 阿允看着元香动作,然后乖乖低头。 元香把稻草坎肩抖了抖,套在了阿允身上。 阿允感受到她的靠近,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脖颈,微凉的触感像羽毛拂过,酥酥痒痒的。 他垂眸看着她,喉头微动,身体不自主地微微后仰,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 坎肩后面还有个固定的系带,元香绕到后面准备给他系上,但突然这时手里的系带被抽出,却见他猛得一退,然后捧起背篓冲出去了。 “哎?等一下,还没穿好呢!”元香朝他喊。 他一下子已经窜出去好远,路面上有坑洼不平的地方,他脚尖轻轻一点便跳过去了,动作迅捷又利落,身形轻盈得仿佛手里拿着的不过一捆稻草。 元香就这么跟在他身后。 到了地方,他将背篓慢悠悠地放下,呼吸都未曾紊乱半分,然后抱着臂闲闲地等她们。 见后面的元香终于跟了上来,他也动了,上前定定看向她,眼里有亮闪闪的期待,好似在等她说什么。 元香:嗯?难道这是在求表扬? 看着他孩子气般的天真神态,她决定满足他一下,就跟长辈对待小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清脆:“辛苦阿允了,你做得很好。” 她刚说完,就见他眉眼舒展开,原本整个人周身冷冷的气势也柔软下来,像只被顺了毛的大狗狗,满身透出一种明晃晃的得意与满足。 他满意地点头,还学着重复元香的话,声音低低的,“你也做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 第28章 金凤身上也背着泥,被落在后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到。 她拍着腿喘着气,休息够了才看到像没事人的阿允,笑着夸他: “阿允这大个子不是白长的,师父你看他,这手臂多结实,干活还不出声,身手倒是麻利。” 因为阿允大多时候都不说话,常常一幅好奇又单纯的状态,虽然他瞧着已经是个毛头小子了,金凤自觉把他当大一点的孩子看了,她已为人妇,故而说起话也随意起来。 元香顺着金凤姐说的看过去,阿允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是家里几件旧的粗布衣物改的,看着有些宽大,袖口被他随意挽起,露出流畅又匀称的肌肉线条。 她突然想起之前他昏迷的时候,她帮他擦身的时候那满身紧实又不夸张的肌肉...... ...... ...... 不不不!宋元香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使劲儿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决定还是干活让自己清醒一点。 元香先让金凤姐把挖来的泥冲洗干净,去除里面的杂质。 然后再往洗干净的土里面加水,就跟平日里揉面团一样,反复碾压拍打,这样最后出来的陶泥能更紧实更具可塑性。 金凤听完元香说的,撸起袖子了然道:“揉面嘛,这我会,你看着!” 元香点头,金凤姐还真做的有模有样的,没过多一会儿筋道又光滑、因反复揉搓而细腻的泥团就从她手里出来了。 她想着瓦片嘛,铺在屋顶上,作用是防水、排水,那瓦片面上得尽量光滑一点,不然糙糙的,排水遇到的阻力大,以后更是难清理。 而且每块瓦片大小得是一样的,不然大的大,小的小,这样排在一起也不美观。 她是顾客的话,看见这种瓦片也不会想买。 既然这样的话,那做瓦片之前需要有一个统一的模具。 等到泥团在火边上被烤得软硬度适中,元香先取了一块泥团出来做了几个半圆形柱状的瓦片模具。 她把模具的各个接触面打磨得很光滑,之后照着模具出来的瓦片也能平滑不粗糙。 再取出陶泥,每份的厚薄程度得是统一的,然后把陶泥包裹在半圆柱的外立面上,最后再用另外一个模具去稍微挤压它,这样瓦片泥坯就成型了。 金凤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这些泥在元香的手上这样一下,那样一下,她平常见过的那些屋面上的瓦片形状就这么出来了。 第27章 “师父,你这手艺活儿太厉害了!”金凤发自内心地赞叹。 元香笑,再跟她细细讲里面的细节。 至于烧制阶段,因为之前烧其他的陶器已经摸出了些门道,把预制瓦坯体放进土窑里,失败了几次后,记录下柴火的用量,最后成型的瓦片就出炉了。 “嘿,真不错哎。”金凤等烧出来的瓦片冷却了后,拿起来仔细端详,灰红色的瓦,边缘处仍有些微的凹凸,但整体看着,基本上没啥大的瑕疵。 虽然她家以前住的不是瓦房,但瓦片她还是用过的, 屋顶用茅草铺的话是不能完全杜绝渗漏的,以前阴雨天房顶上总有几处是漏的,用树皮铺上也无济于事,但凡这时候大山就会去镇上买些瓦片给补上,这样屋子里就不漏雨了。 金凤越看越觉得好,还真不比外面买得那些差了。 她对这个小师父心里更是敬仰了几分。 元香:没啥,唯手熟耳。 见阿允一直在边上就这么看着,元香笑着问道:“阿允,你要试试吗?” 金凤正在把剩下的泥巴一点点碾碎,双手插进盆里反复揉搓成湿润的泥浆,听元香在喊阿允,她也凑过来招呼他,“来,阿允,我来教你揉泥。” 阿允看了一眼,又哦了一声。 金凤正想着怎么教他呢,就见他直接接过元香手里的模具,照着她刚刚的步骤,取泥、包裹模具、挤压......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还挺像回事的。 不过可能是他力道用得不对,最后出来的瓦片泥胚中间凹进去了一块,这肯定不能用了。 阿允也发现自己做得不对,眉头轻蹙,拿着手里的泥胚左看右看,还递过来给元香。 元香接过他手里的失败品,又重新捏了捏,朝着他道: “看好了,其中的关键在于力道的掌控,这两样东西接触挤压的时候得轻轻的,一点一点地来,这样出来的胚子才平整。” 见阿允一脸专注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忍不住轻笑,“你再试一次。” 于是阿允开始重复之前的动作,只不过在马上挤压之前,他又看了她一眼。 元香以为他紧张,为了能让他感受下正确的力道,她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阿允的指尖微微轻颤了下。 “别太用力了。”她的语调柔和,像是安抚,又像是引导,慢慢地、一点点地带着他的手调整角度往内挤压。 终于,这次出来的瓦片坯子呈现出一个规整的形状了。 看着自己成功塑形的陶坯,阿允眼里染了笑意,轻声道:“跟你的一样。” 金凤也听到了阿允的话,心道,这小傻子看着傻乎乎的,干活倒是还蛮在行的嘛,力气又大,师父养着他也不算白养。 原本她还为元香报不平,觉得她一个人原本就拖家带口,又来个吃干饭的傻子,不过现在看这阿允越看越欢喜。 第29章 想着瓦片平日里家里也能用到,除了做样品之外,元香又烧制了不少,还让金凤带回去一些。 不过金凤知道这些东西拿到外面都是能卖钱的,她只带了那些烧出来的残次品回家。 因为差不多大半天都在元香那儿,家里的事情现在都是娘在操持。 今日她回到家的时候,外面的天差不多已经黑透了。 栓子见她娘回来了,立马扑上去,噘着嘴问道:“娘,你咋这么晚才回?我都想你了。” 金凤把身上的背篓放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他啊,下午的时候吵着要见你,吵着吵着还自己哭起来了。”赵阿婆眼里带着笑,当着栓子的面告她的状。 金凤也笑,嘲笑自己儿子,“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呢?丢不丢人” 栓子今天想来找她她也没让,毕竟是人家干活的地盘,她怕栓子在那儿捣乱,在人家干活还是得有些规矩。 “饿了吧,先吃饭。”赵阿婆他们已经吃完了,她把饭菜热了下又端了出来,见栓子还扒着她娘的腿不放,“栓子,别闹,让你娘先吃饭。” 金凤他们家的饭食很简单,一碗糙米饭,外加一盘清炒芹菜。 这烧陶说是精细活儿其实也是体力活,这挖泥、背泥还有洗泥揉泥的过程都是实实在在要出力气的,一天下来金凤现在拿着筷子的手都有点抖。 她甩了甩膀子,边吃饭边在努力地克制。 “今天在元香那儿怎么样?很累了吧?”赵阿婆哪里看不出,一来回来见媳妇丧眉搭眼的样子就知道金凤今天肯定很辛苦,怕栓子这个精力十足的小子还要缠着他娘,就先哄着栓子去睡了。 金凤边吃饭边道:“挺好的,元香教了我挺多,今天我还在做最基本的活儿,后面会慢慢上手的。” “不累,娘,我师父她一个小姑娘都能做,我还比她大上不少呢。” 金凤笑着回,其实就是身体有点累,但是有奔头啊,心里感觉还是很充实的。 吃完饭,洗了漱,家里人都准备要躺下了,赵阿婆住在外间,她带着栓子睡。 金凤站在内间的布帘子前,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才进去。 见大山眼睁着还没睡,她笑着开始跟大山絮絮叨叨地讲今天在元香家做活儿的事儿。 自从娘跟她那次跟她谈过以后,她跟大山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 大山没怎么接话,只是默默听着。 金凤见大山不作声,也不想再吵他,她两只手两条腿就像灌了铅,只默默脱衣服准备睡觉歇息。 夜色沉沉,屋子里光线暗得很,他们的床正对着窗户,屋外的月光悄然洒下,勾勒出眼前妻子的模糊轮廓。 大山视线扫过金凤的裸/露在外的肩膀时,目光顿时凝住,呼吸微微一滞。 金凤肩膀两边各有一道深深的红印子,看着应该是被背篓的绳子给勒出来的。 “你这里......”大山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金凤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他说的是肩膀上的红印子时,轻描淡写不甚在意道: “奥,嗨,没事儿,干活嘛,总会磕磕碰碰的。” 白天一开始的时候是疼得厉害,但时间长了回了家反而没感觉了,她现在累得都不想管。 大山一下坐起身,缓缓伸出手,快要碰到她肩膀时,金凤已经把衣服拉上去了。 他的视线又移到她的手上,手掌上也有被粗糙绳索勒出的红痕,指节间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 “早点睡吧,太困了,明天我去拿药油擦擦。”金凤说完就躺下睡了,几息之内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大山默了默,他掀开了他那边的被子,挣扎着起身,扶着床沿一点一点地挪动着下床。 左腿是完全使不上力的,他扶着墙摸索,单腿跳着想去拿放在墙角柜子上的药油,但大概是撞上了地上的杌子,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一下子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下屋子里外的人都被这巨大的声响给弄醒了。 “怎么了啊?”金凤迷迷糊糊地睁眼,入眼便是大山坐在了地上,心头一紧,吓得她立刻下床来扶他。 赵阿婆也被惊醒了,趿着鞋下床连忙进到内室来。 宋大山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憋得他快喘不过气,只能死死盯着那条现在如同废弃木头的腿,死沉沉地不得动弹。 “我是个废物,废物!”他不停得用手捶着左腿,声音低哑又破碎,此时钻心的疼痛也顾不上了,他恨这条腿,恨得想这腿能立刻消失。 “干嘛啊,你这是干嘛啊?”金凤被大山这样子吓坏了,他手劲大她又拉不住他,没办法只能自己的身子扑到他腿上,大山这才停了手。 大山眼泪止不住地流,口里反反复复都是一句“金凤,我对不起你......” 金凤眼里含泪,她坐起身,无意见瞟见放在柜子上的药油。 赵阿婆进来的时候见到自己儿子正坐在地上哭,媳妇也是,心里一惊,拍着大腿道:“这好端端的又在闹什么啊?” 金凤听见娘的声音,忙道:“没事儿,娘,大山是想拿药油给我,这才摔了。” 说着两人就把大山给扶坐到床沿上。 好一阵三人便再无话,赵阿婆叹着气也去睡了,夜色里金凤默默地把药油涂在伤处,轻声道: “要真觉得对不起我,那我就等到你还能抱我的那天......” 大山背脊一僵,各种情绪在胸口乱撞,良久应了声,“好......” ****** 今天是宋氏族人的大日子。 他们落户在许家村也有一段时间了,当时刚到的时候就有消息说会给他们这些无地可种的难民分土地,这可高兴坏他们了。 但一直没落实下来,他们一颗心都还悬了好久了。 好在今天终于有消息了! 他们一共九户人家,心里都在想着村里能给他们分多少地。 不过,他们也打听过了,这许家村附近的田地都是有主的,他们猜想难道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种地?远一点就远一点吧,有地种就有活路,有地种,心就安定了。 第28章 这不,一大早他们就已经聚集在里长家的院子里等着。 这么大的事儿,每户人家几乎都是全家出动,金凤跟赵阿婆扶着宋大山,也一起过来了。 原本她们想让大山呆家里,这一上午可能还搞不完呢,不过大山坚持要来。 见到好久没露面的宋大山,以前是多结实的汉子啊,现在胡子拉碴的,走路都走不稳,他们这些同乡人也觉得很是唏嘘。 不过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一个劲儿地跟大山说要多出来走动走动,别老是闷在家里。 宋大山一一应下,金凤看着心里也高兴。 元香则带着二果三喜来了,阿允则是自己一路跟着过来的。 原本想让他守家,自己今天还有正事要做呢,有可能顾不上他。 趁他不注意,她带着二果三喜偷偷出门,走出去没一会儿,一个回头,就见他默默地已经跟在自己后面了。 元香:妥协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算了,跟着就跟着吧。 金凤见元香到了,便挤过人群凑到她身边笑着打招呼,“师父,你也来了。” 元香冲她微点点头。 她的声音不小,边上不少人都听清了她喊的那声师父,引得周围人都觉得奇怪。 有人疑惑:“金凤,你叫谁师父呢?” 还有人打趣地应下,“哎,乖徒儿,到师父这儿来吧。” 金凤朝那人翻了个白眼,“滚,少占老娘便宜。” 许家村的本地人闻讯挤过来看热闹的也不少,这一下子把许里长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家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一下子好不热闹。 没办法,大家都是农户,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一家大小都靠地里那点产出养活呢,这算是许家村的大事儿,不能不来关心下。 里长还没出来,大家咬耳朵的咬耳朵,吵闹喧哗声都有,不过还有一小撮地人眼神时不时地往阿允身上飘过去。 阿允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虽说他穿着粗布麻衣,但容貌清朗俊秀,身形修长挺拔,跟庄稼汉这个身份实在格格不入。 有好奇的,也有觉得这人气场强的,让边上的人都不自觉得不往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那儿挤。 他周围甚至多出了不小的空隙,而阿允面前就是闲闲站着的元香。 “这人什么来头,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难道是许家村的人?不过他混到我们这儿干什么?” “看着不像是种地的啊,你看他脸上多白。” “哎,小声点,被人听到还以为咱们宋家的女人想汉子了呢。” “呸,说什么呢!小心真被我家那口子听到!” 然后就是一阵嘻嘻哈哈掩不住兴奋的笑声。 不过也有人看出了这年轻的后生紧紧跟在元香后面,元香动一下他也动一下,视线也牢牢锁在她身上,别人一靠近元香他就开始皱眉。 有人试探问:“元香啊,你认识这人啊?” 元香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啊,这是我亲戚。”再平常不过的语气。 亲戚?元香啥时候有这么个亲戚了? 还没来得及细问,这是就见许家村里长许怀德家的堂门开了。 院子里的人霎时都安静下来。 第30章 里长许怀德面上瞧着四五十岁,身穿一灰色长袍,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簿册。 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看了眼手里的册子朗声道: “乡亲们,大家应该都知晓了,现朝廷垂怜流民之苦,凡逃难入户于本县者,皆可得薄田一隅,以供安居。” 底下的人耳朵竖得老高,听着里正的话,面上有希冀,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呢,此地多丘陵山岭,平坦良田已不剩许多,所以这次分给大家的地都在后山,以三人为一户,一户可得十亩地,一户内多出之人若为成年男子,可多得五亩,若为妇童,则多得三亩。” “另外分得田地特许三年免赋,耕者可获良种、农具,但不得弃置抛荒,也不得私相转让,若有违者,罚银十两。” 原本在仔细听着的宋氏一族,是越听越皱眉,有人叹气,有人咬牙,但想想也只能认命,他们在这儿能有一处落脚之地已是不易,哪里还敢奢求分给他们的是良田还是山地呢? 人群中,须发斑白的宋阿伯上前一步,作了一揖,问道:“老朽有一问,不知这些山地,可有水源?” 宋阿伯算是他们这些人里面最年长的,种了一辈子的地,已经是个老“田把式”。 种田是要用水的,没有水,种不出庄稼,宋阿伯问得很在理。 许怀德捋了把胡须,点点头,“常青山的东岭有山泉,可引渠灌田。” 宋氏一行人心定了定,想着山上既然有水源,那这山地种田的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 不过他们开始担忧其他的了,山地跟山地间还是有区别的,比如说山的坡度、朝向、还有离水源的远近...... 也不知道自己能分到哪块山地,位置好不好。 许里长像是看出了他们的想法,接着道: “愿意领地的人来我这儿登记抽签,县里今天已经来人丈量山地,签上的序号就是你们领的山地的位置。” 愿意不?当然愿意啊,他们还有得选吗? 不过这通过抽签分地,抽的好签还是坏签可是决定到时候的粮食收成的,这么重要的事儿是不是得先自己人商量下啊?这里长咋一上来就叫抽签呢? 一时间都没人上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拿不定主意。 他们也不知道这第一个上去抽签的到底是好还是坏啊? 许家村的人也在后面听着呢,一时间脸色各异。 一会儿觉得这是县里要他们开荒山地?这累死累活的,开个几年都不一定有收成,哪怕是分地一下子都没什么好羡慕的了。 但是又听到山地可以免税三年、还送种子农具,这心里就有点不得劲儿了。 嘿,这做难民还有这么多好处呢?他们这些人老老实实种地纳粮的倒啥都没有。 元香则在心里在计算自家能分到的地,她家一共三口人,怎么算都是分到十亩地,不过山地嘛...... 她抬头望了望几乎就在不远处的连绵山脉,山顶部分十分陡峭,山坡上又灌木丛生,要在上面种地?哪怕是在很久之后的现代,有了多种现代化器械,那种田上山也是十分困难。 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她觉得有点棘手。 不过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儿。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她低声嘱咐,这话她是对二果三喜说的,也是对阿允说的。 她扫了周围的人一眼,见大家都在踌躇犹豫,决定给大家上个开胃菜助助兴。 她施施然自人群中走出,不急不缓地踏上台阶,身形瘦弱,穿的是荆衣布裙,但衣摆翻飞间自有一股沉稳干练之气。 许里长这边见迟迟等不到人上来抽签,正不耐烦准备开口催了,这时就见一女娃稳稳当地上来了。 他心里觉得奇怪,这么大的事怎么让一女娃上来? 突然想起当时村子里是有一最年轻的女户主,家中父母俱亡,只剩一大伯还在世,想来正是她。 元香对着许里长微微一礼,郑重道:“里长,我有一件事要当众说。” 哎?这女娃不是来抽签的?那她上来干嘛? 许里长心里有些不悦,心道现在是你说事情的时候么?这不是耽误事儿么? 他一时没接话,脸上隐隐透着不耐。 底下的宋阿伯看许里长的脸色就知道不好,心里觉得元香是他们族里的人,可不能让这些姓许的看了笑话,便上前劝道: “元香啊,你先下来,有事儿等咱们分完地再说。” 他又回头瞅了宋良贵一眼,意思是这你侄女,你得管管! 宋良贵收到宋阿伯的信号,他那也纳闷这小妮子上去干嘛呢,于是高声斥道: “你有什么事儿就非得现在说?真会看时间!快给我下来!” 元香当没听到,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宋良贵见元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无视他,心里怒火更盛。 一边的江翠娥看着元香这幅冷言冷语的样子心里顿感不妙,她是见过元香上次跟她吵架的时候是有多气势凌人的,上次说又说不过她,差点没把自己给气死。 她拉了拉自家男人的衣袖,紧张又小声道:“当家的,你说她不会是知道了吧?” “她知道,她知道个屁......”宋良贵被个小妮子给下了面子,此时正在气头上,边说边撸起了袖子,一脚踩上台阶,想要将元香给拉下来。 他还就不信了,今天教训不了她! 不过宋良贵还没碰到元香的衣角呢,众人就听他突然大声叫嚷起来,声音凄厉地好似杀猪一般, 第29章 “哎?哎?你谁啊?放,放开我的手!啊!” 一个年轻后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贴在他的身后,他眼神冷淡,面无表情,未发一语就瞬间把宋良贵的整只手给反剪到背后,扭曲成一个极其夸张的角度。 这扭的......嘶......看着就疼啊...... 众人眼中神出鬼没的后生正是阿允。 江翠娥见状立马扑了上来,嗓音尖锐:“放开,放开我家良贵,你谁啊?大庭广众的你想要干嘛啊?” 阿允罔若未闻。 就在宋良贵觉得自己的手肯定要断了的时候,元香悠悠道:“阿允,放开他。” 然后江翠娥就见面前这个好似谁都没放在眼里的男人手腕微动,随即松开了宋良贵。 宋良贵一得到解放,立马捂着自己被折的手,他疼得额上全是冷汗,不仅疼心里还害怕,有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要折在这人手里了。 刚刚他都没看清谁在他背后弄鬼,正想开口咒骂,“你这个王八羔......” 不过等他抬头对上这人冷得像是要杀人的眼神时,他自觉噤了声。 这人是来干嘛的?不会真是来杀他的吧? 元香没空管他们,她朝着许里长大声道:“小女子请问里长,这偷盗救济粮的罪名可怎么判?” 偷盗救济粮?许里长听她这么问,沉声道:“怎么回事?你家救济粮被偷了?” 元香点头,“没错,正是小女家救济粮被偷了。” 众人听着也是心里一惊,元香家救济粮被偷了?这村子里竟然出了贼?这可不是小事儿啊。 一下子院子里都人人自危起来,纷纷开始回想自家刚刚出门的时候是不是没锁好门? 今天因为是分地的大日子,所以全家出动家里也没留人守门,又赶紧喊自家小辈回去看看。 一众人惊疑不定。 连金凤也诧异地看着元香,心道师父为啥这么说? 师父家明明是没领到救济粮,这会儿怎么又说是被偷了呢? 许里长心焦得很,上前一步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的!” “当然是真的。”元香眉眼锋锐,神情严肃,一看就不是作假的样子。 分地虽然重要,但村子里出了贼更是得尽快解决,不然危害到下一家可怎么办? 而且在他的治下发生这种事情,被偷的还是官粮,要是被县里的官爷们知道了,到时自己也要挨数落。 许里长只好回屋去找发粮的账簿。 江翠娥就知道宋元香这死丫头要搞事儿,她竟然说救济粮是被偷的,她哪来的救济粮? 肯定是知道他们拿了,然后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准备诬陷他们,她还没见过这么狠毒的人! 江翠娥恨恨地盯着她,也顾不上还在那边疼得龇牙咧嘴的宋良贵,急着催: “当家的啊,你快想办法啊,可不能让这死丫头胡说八道!” 宋良贵自然是听到元香说的话了,他有些意外不解,眼前这个说话落落大方的人还是以前那个胆子小,性子弱,在自己面前叫自己一声大伯都细如蚊吟的宋元香么? 江翠娥见自家男人一直杵着不动,急得自己就要上去跟元香争辩,不过刚动了一下就被宋良贵拉住了。 他当初敢将元香家的粮给扣下,其一是觉得元香这样一个没靠山的女娃就算知道真相了能拿他怎么办? 其二就是倘若元香找别人告发他,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方法。 宋良贵擦了下自己额上的汗,整了整刚刚被那个不知那儿冒出来的混小子弄乱的衣服,他恶狠狠地瞪了阿允一眼,心道走着瞧,肯定会跟你算账的! 然后他再挤出一丝关切的笑,问道: “元香啊,这事儿你咋不先跟大伯说呢?你这救济粮是什么时候被偷的?放在哪儿被偷了?” 元香淡淡扫了他一眼,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回答: “大伯,我想着你既不是官府里查案的也不是这村里的里长,跟你说了也没什么用。” 然后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语气一转,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般,语气又急又高: “怎么?难道大伯知道内情?你现在是有什么线索要说?” 这话引得众人侧目,都纷纷看向宋良贵。 第31章 许里长这时也从屋子里出来了,听到元香的话,皱眉看着宋良贵。 宋良贵到底心虚,被这么多人看着不免心里紧张,尤其是许里长那冷冷的眼神让他很是在意。 又听元香嘴里说着什么官府、案子线索,他不过一个常年在地里刨食的农户,哪里经历过这些,迅速打定主意要用上他早就准备好的办法。 他脸上堆起笑来,装作突然记起来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其实都是误会,误会。” “元香你搞错了,我那天来里长家领粮的时候,想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儿,家里也没什么劳力,就顺道将你家的粮也给领了。 只不过这几天太忙,忘记将粮食送你家了,嗨,我也是年纪大了,你瞧我这记性,等今天我回去把粮整一整给你一起送过去。” 又仿佛事情已经解决了一般抬手招她,“快下来吧,别耽误大家事儿了,元香。” 元香毕竟名义还是他宋良贵的侄女,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像这种事情只要模糊成自家内部的是非,到时候就难扯皮了,外人也难管,他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至于还不还粮么,反正粮在他那儿,他今天还一点,明天还一点,这不也是还么?谁能来说他的不是? 江翠娥也反应过来,立时帮腔, “是啊,是啊,就是太忙了,你说刚来这许家村有恁多事情要干呢,元香啊,现在搞清楚了,这事儿都是你大伯忘了,你快下来吧。” 二果自宋良贵说是自己领了他家粮时起就缓缓地攥紧拳头,狠狠瞪着自家亲大伯。 金凤听这夫妻俩这么说,满脸狐疑,“大家伙收到救济粮都多久了?良贵叔这么多天你都没想起来?你这难道不是成心要饿死她们?” 同村的不少人也附和,“对啊,都这么多天了,现在才想起来?这是故意要私吞吧。” 江翠娥听了又怒又慌,撒泼似的嚷道:“哪是成心的了?就不许人忘事儿了?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又指着台阶上的元香,“再说了,她们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么?” 等她的目光对上元香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马慌乱地转移开。 她自己还觉得奇怪,为啥不敢看元香了,难道自己还怕她不成? 众人自然也听明白了这事儿的原委,平日里早看不惯宋良贵一家的人,觉得他们做事太绝,宋阿伯的大儿媳陈氏悠悠地补了一句, “这谁知道呢?难保不是成心的,毕竟是一到这儿就将自家侄子侄女扔一边的。” “你说什么呢?”江翠娥眼里冒火,“你个别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陈氏也不示弱,冷笑一声,“呸,什么德行,元香她爹娘的钱不都是你家拿了?真当自家做的不要脸的事儿别人不知道?自己洗把脸照照吧。” 江翠娥气得脸涨红,撸了袖子上前想去撕了陈氏,被陈氏的男人宋同方一把给挡了回去,他朝着自家婆娘低声道: “少说两句,事情还没搞清楚呢!” 许家村的人听了这场闹剧,在后面笑着说风凉话,“呦,这来了新人真是不一样哈,咱么许家村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你们什么意思?”立时就有宋家人听不过去,大声质问。 “就看笑话的意思呗哈哈哈哈哈......” “你们找干架呢?”有姓宋的汉子开始撸袖子了。 “够了,都别闹了!”宋阿伯吼了一声,这是干嘛呢?这不是被许家村的人看笑话嘛? 宋阿伯不仅年龄是宋家人里最大的,他做人做事厚道,别人都会敬他一分,大家还是愿意听宋阿伯的话的,一时间宋家人那几个吵嘴的人还真都收声了。 而元香这边听完宋良贵的话,嘴角笑意更深,语气轻飘飘的,“这么说,大伯你是承认拿了我家的粮了?” 许里正也不明白,刚刚还是偷盗事件,现在怎么又变成代领粮食了? 这是在闹什么呢?一时都被他们搞得有点糊涂了。 他瞥了眼刚刚找出来的手里的簿册,伸手翻了翻,当初为了省事,谁来领粮食就会在他的名字上做个记号,这账册上宋元香跟宋良贵的名字都有记号,说明他们确实领完粮了。 至于宋良贵说的他代领了这女娃家的粮,他好像有点印象。 当时这宋良贵说她家侄女年纪小,家里就剩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儿了,这逃难路上又亏了身子体弱得不行。 他念着既然他们是一家人,两斗粮食确实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扛回去的,这才同意让宋良贵一起领回去。 第30章 谁能想这有手有脚的汉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至于他口中说的什么不小心忘记了,许里长是一个字都不信。 而宋良贵听着元香的问话,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感觉承认了就是跳进坑了一样。 但现在也由不得他否认了,刚刚自己都说出口了,她家的救济粮在他家。 宋良贵扯着笑,跟个没事人一样,努力把这件事当做就是因为健忘造成的误会,安抚道: “是啊,误会一场,粮等大伯回家就拿给你。” 元香语气很是遗憾,“哎,大伯你不知道么?这可是官粮,朝廷拨下的粮食,若有人擅自占有,可是要送官论罪的。” “正好,今天县里来人了,我去说道说道吧。” “啥?送官?有这么严重么?”宋良贵听这小姑娘的话有些不相信,自己没偷没抢,不过是晚了几天还她能有什么事儿? 不过见元香一幅振振有词的样子,又说这是官家的粮,他一下子倒是有些摸不准了。 他不由地看向此处最有威望、最懂当地条例的人——许里长。 许里长闻言也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宋元香,她说要报官?还要送官论罪? 为了这种事情去麻烦县里的老爷们他是不乐意的,这不显得自己无能么?这些纠纷都处理不好? 虽说这官粮的事儿确实比其他的事儿性质要严重,但是他们这事儿吧......还比较复杂。 他垂下眼沉思了片刻,先不说官府的县太爷管不管这事儿,要是真是这宋良贵代领粮的话,因为他俩的亲戚关系,加上如果后续这宋良贵还了粮,宋元香家看着也没什么损失。 真闹到了官府面前,顶多是斥责这人两声。 不过因为自己的失误,自己肯定也要被数落了,发粮食的时候怎么就允许这个宋良贵代领的呢?最起码也要让这个宋良贵带着正主一起来领啊? 他现在就是后悔,一时想把这粮尽快发完省事儿,没想到竟闹出了这种事儿。 不过又一想,怎么能怪他呢?明显是这个宋良贵存着心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儿,他现在说的什么忘了给粮,许里长觉得这人真是厚脸皮,嘿,蒙谁呢? 他越想越恼火,这人是憋着坏故意拖自己下水呢。 于是许里长当下也有意先吓唬他一下,替这女娃出了这口气,至少得让宋良贵把粮给还回来。 然后再劝劝她,你看,粮反正你也拿到了,这点事情就不要报官了,报官你也也得不着什么好,报官是很吓人的。 于是他捋了捋的胡子,点头认可了元香的话,沉声道: “私吞官粮可是大罪!轻则罚银,重则要吃牢饭的!” “啥?吃牢饭?我没有哇!我冤枉啊!”这宋良贵听许里长都这么说了,当下就被吓破了胆,脸色煞白,竟开始喊起了冤。 江翠娥她哪经历过这个,听到自家男人要吃牢饭,那自己怎么办?这代领粮的主意还是她给宋良贵出的呢,那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县衙啊? 听说去了县衙的人就没有囫囵完整回来的,像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上公堂回县太爷的问话,都是要先打一顿板子的。 她吓得说话声音都开始颤起来了,摇了摇白着脸的宋良贵,“你去给元香好好说说呗,让她别报官了,咱们把东西还了不就行了么?” 他见元香冷着一张脸充耳不闻的样子,连忙赔笑道:“元香啊,咱们是一家人啊,何必闹到那一步啊?” 元香依旧没理他。 宋良贵眼珠子提溜得转,没想到这丫头竟闹得要报官,而且好死不死的县衙里的人今天还到了许家村,要是给她真报成了...... 他不敢想下去了,现在只有先稳住这个死丫头再说。 忍着手臂的痛,他蹒跚着走了两步凑到元香面前,低声问道:“你说,你要怎么样?这粮就算我借的,现在我还你,这还不行么?” 元香等的就是这个。 她也知道这件事很容易就被定性成家族的内部矛盾,哪怕真到了县衙,很有可能就被他一句搞错了、忘记了给混过去了。 她也不敢保证,宋良贵会受到此地的法律的审判。 既然这样嘛,那就先狠敲他一笔再说! 此时她得逞地笑,“不行哦,大伯你迟了这么多天才还给我粮,借钱还要还利息呢,你说你是借粮?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借粮当然也是要利息的,这样吧,除了那两斗粮食,你得多还我一半,一共是三斗粮。” 一口气说完这些,元香冷声地警告,“大伯,我自认我说的这些都是很合理的,你别跟我讨价还价。” 宋良贵听完这还粮食还要多还一斗,瞬间觉得肉痛,咬牙道:“我家哪里来这么多粮食还你?” 元香笑,“没有?那我只好找县里的人问问这偷了粮的人家里没余粮还上了该怎么判?” “哎?你等一等。”宋良贵知道元香在敲他竹杠,但谁让他有把柄落她手上了呢?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难道是背后有人给她出的主意? 他知道最近元香跟赵阿婆家走得近,又想起刚刚那陈氏还和自己媳妇吵架,这死丫头啥时候人缘好起来了? 不过现在嘛,虽然他心疼得直抽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恨恨道:“好!补就补!” 见他答应得还算爽快,元香又补充了句,“你也别想拖,这些东西我限你半个时辰送到我家,超了时间就别怪我了,大伯......” 元香故意将大伯两个字喊得婉转顿挫,眼里尽是威胁之意,听得宋良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32章 下面的人只能看见宋元香跟宋良贵在那边嘀嘀咕咕地不停地说些什么。 金凤怕元香被威胁,就喊了一声,“良贵叔你说啥呢?怕不是威胁人吧?” 二果也一同担忧地看着自己阿姐。 元香意会后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宋良贵难得有被人冤枉的一天,哼了一声,愤怒地想,到底是谁威胁谁啊? 不过现在跟这些人也说不清楚,他就怕元香一时又反悔,便朝底下的人解释, “好了好了,都跟你们说是误会了,我已经跟元香讲清楚了,没事了没事了。” 众人纷纷去看元香,见她神色如常,虽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元香这个苦主都没意见了,他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许里长心道:这两人现在是谈妥了? 他们私下能解决好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很乐见这样的结果的,至少自己也不用落个失职的名声。 今天重要的事儿还没办呢,许里长便催促道:“既然这样,咱们开始抽签吧,县里已经来人丈量山地了,抽到的号码就是你们分到山地的位置。” 这分地到底还是每个人心中的大事儿,刚刚被元香的事儿打断了,宋家的人一个个又开始紧张担心起来。 元香知道刚刚许里长是故意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这宋良贵才吓破胆就范的,也算是他帮了自己一把。 为了还他一个人情,她就主动去抽签了。 许里长见终于有人来抽了,把签筒抖了抖。 元香随意地抽了一张,看了看签子上的号数,开口说了一声:“是壹号地。” “壹号地在哪儿?这地咋样啊?” “谁知道呢?现在谁都不知道。” 见第一张签被人抽了,也没什么特殊的状况发生,大家慢慢就安心了,开了个头后陆续有人上前去抽签。 “哎?我这肆号地是在哪儿啊?” “我是伍号地,那咱们的地是连着的吧。” 宋良贵的手还疼呢,刚刚心里有事儿害怕得紧,一时都顾不上自己的手。 他捂着手慢慢地下了台阶,江翠娥立马过来扶住他,顺势问起了元香咋答应他们的,这才知道他们要赔偿的事儿。 “什么,咋要赔这么多?你是咋跟她说的?”江翠娥急声问,这男人办事咋这么不靠谱呢?跟自己家侄女谈着谈着咋还要赔东西了?还限时半个时辰? 这是土匪呢?她去哪儿弄多的粮食去? 宋良贵见这个婆娘还敢埋怨自己,刚刚自己都在那死丫头面前伏低做小了,她干什么了?再说了,还不是因为她当时撺掇着自己,才搞了这么件事出来? 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瞪着眼,朝她低吼:“那咋办?你说咋办?走,要不咱们跟她一起去县衙?让县太爷问问到底是谁先说把她家粮给抢过来的?” 江翠娥心里发虚,便不再多问了,心道算了,认栽就认栽吧。 头面那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当,还她就是了,自己还嫌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呢,至于多出来要还的一斗粮食,要么去借,要么另外去买。 “我去抽签了,你回家去准备那死丫头要的东西。”宋良贵见大家都去抽了,怕自己去得太晚了抽不上好签,那损失就更大了。 第31章 等到终于轮到他的时候,许里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里尽是怒气。 他对这个宋良贵没啥好感,一想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他就来气! 原本想着这些难民背井离乡走到这儿也是不容易,没想到他还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刁民、刁民一个! 这签子是他跟家里人亲手用竹片做的,虽不是每张签都能认出来,但是其中一张玖号签他是知道的,跟其他的签子不同,竹片的头上有很小的一块暗灰色的痕迹。 玖号嘛,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最末的一块地,首先离水源地肯定是最远的,当时他还跟自家儿子打趣过看今天哪个倒霉蛋会抽到这块地。 现在嘛,这个倒霉蛋来了。 宋良贵这时已经伸手往签筒里去了。 许里长眯了眯眼,冷哼一声,突然把手里的签筒有意地重新抖了抖,于是那张带印记的签子就抖到了宋良贵正前方。 宋良贵原本打算稳妥一点,抽签筒的中间一张,正要抽呢却发现签突然动起来了,然后他要抽的那张混入其中找不见了。 他抬头看了许里长一眼,讨好得笑,“里长,我刚正准备抽呢。” 许里长冷笑一声,“哦,是么?真不凑巧,那你继续抽吧。” 宋良贵点点头,这次他还打算抽最中间的一张,正准备拿呢,许里长又重新抖了抖,把签子重新打乱,不过那张最差的签子还是转到了宋良贵面前。 宋良贵皱眉,这里长是干嘛呢?还让不让人抽了? 两次都没抽到中间的那张,他都觉得有点不吉利。 所以这次他也不想抽中间的了,就抽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签子。 他仔细看上面的签号,正是玖号地。 “玖号?这不是最末的一块地么?”宋良贵直觉这不是啥好的数字,还想趁人不注意重新抽一张, 但抽签筒早被许里长收了回去,肃着脸道:“一个人只能抽一次!”又迅速在簿册上登记玖号地的归属人——宋良贵。 后面的人也在催他,“下去吧,该换别人抽了。” 宋良贵撇撇嘴,心道今天肯定是个倒霉日子,然后悻悻地下去了。 果真,江翠娥知道宋良贵抽到的是玖号地立马就垮了脸,这最末的一块地能是什么好地方?自家男人这手气真是倒霉催的。 不过这话她现在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人正在气头上呢。 自己气也挺不顺的,但一想到崔连良贵说的半个时辰,便紧赶慢赶地回家了。 许里长这边在簿册上也已经记录完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抽完签了,现在跟我去后山,去认认你们的地去吧。” 二果立马问元香:“阿姐,大伯刚刚跟你说什么了?他有没有欺负你?” 元香笑:“你大伯答应除了要还我们二斗救济粮,另外还多赔咱们一斗粮食呢。” “真的?他吃错药了?”二果当然不信大伯是突然醒悟了,只当他当着大家伙的面被阿姐揭穿了,他怕丢脸,所以才说要还的。 “真的,等你回家看就知道了。”元香自信道。 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让人觉得心里安定,二果觉得这样子的阿姐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相信她的。 不过刚刚......大伯阴沉着一张脸,撸了袖子靠近阿姐想要拉她下来的时候真的把他吓到了,当时幸好有那个人...... 二果朝阿允那边看了一眼,他还是静静地跟着阿姐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一般。 以前在家的时候二果还很烦他,觉得他人傻乎乎的,话都不会说几句,外加还是个吃白饭的,吃的还是他们家的白饭。 但是今天就是这个傻子,竟然能一只手就制住大伯,以前那么凶神恶煞的大伯还当场跟他求饶来着...... 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再望向阿允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悄然滋生的崇拜。 要是自己再高一点再强壮一点就好了,那个时候他也可以打败大伯,不让他欺负他们几个。 三喜听到阿姐说娘的东西也被要回来了,她知道自家的东西被大伯拿去了不少,不,是很多,自然是很高兴。 元香这才注意到边上的阿允,见他闲闲抱臂站着,刚刚还是她第一次看阿允跟人动手,虽说是宋良贵先居心不良吧,当下阿允擒住他也无可厚非。 但她还是得跟他好好谈谈如何正确使用武力这个话题。 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天不跟他讲清楚了,以后要是他因为身手好,被别人给利用了可怎么办? 她组织了下语言,开口的时候话说得很慢, “阿允,刚刚那个人是个坏蛋,所以你拿住他没问题,但是以后不能对好人动手哦,尤其是那些无辜善良的人,知道吗?” 而且吧,她毕竟是个现代人,从小受的教育是惯用暴力解决问题不好,暴力只会唤醒更多暴力。 “还有,”元香顿了顿,早间的阳光此时透过树梢,斑驳的树影洒在俩人脸上,微风轻拂,恰好卷起她几缕碎发。 只见她右手握拳,伸到他面前晃了晃,眼神带点戏谑但又很柔和,他疑惑的目光也跟着她移动。 然后她举起的拳头重重地砸向自己。 出乎她意料的是,阿允突然伸手,稳稳地接住了她的拳头。 温热又陌生的触感传来,张开的掌心有股强劲的力量,但并不粗暴,甚至有些克制。 元香突然觉得有点烫,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她微微眯起眼,不解地看向他。 阿允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被他这么一打岔,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一开始讲道理的气势,原本她打自己,是想告诉他,如果不善用武力,那么拳头也有可能砸向她这样的无辜普通人。 现在只好作个总结,“拳头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你能明白吗?” 阿允微抬眼,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边上一直听着的二果嘴唇动了动,心道,可有些时候光靠讲道理也没用,不然自家以前也不会被大伯家欺负得那么惨了。 第33章 他们一行人跟着许里长往后山的方向走着。 哪家抽到了几号地都了解完了以后,这些人开始对他们队伍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很感兴趣。 要知道他们现在人在许家村,虽说落户了吧,但毕竟还是别人的地盘,当然是自己人越多越好了。 “哎?兄弟,你哪里人啊?他们说你是元香亲戚?我咋没见过你?”两个十四五六的小伙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就一左一右地搭上了阿允的肩膀。 说话的人是宋长根家的两个儿子,宋阿开和宋阿来。 两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刚刚可都瞧见了,这人动作快得简直像一道影子,就用一只手就把宋良贵给钳住了,一只手,一只手啊,这宋良贵也是正值壮年的汉子,如果是他们俩的话,两人一起上才有把握将他给制住。 要不是碍着宋良贵还在场呢,他俩都要公开替这人叫好了,现在正好找着机会问问。 阿允不适地皱眉,很想把肩上的重量给甩下来,加上这俩人身上的味道还有点臭臭的,他很不喜欢。 不过他想着刚刚元香的话,不能随便跟人动手,尤其是不能跟好人动手 他扫了左右这两人一眼,因为无法判断他们人的好坏,只好按下不动。 见阿允不说话,这两人便使劲地夸他,“嘿,兄弟,你刚刚可真厉害,你能一个打十个吗?” “刚刚你用的什么招?教教我们呗。” 阿允听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能不能打十个?他认真想了想,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笃定, “十个,他,可以打。” 说完他还伸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前面。 宋阿开和宋阿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正是走在前面的宋良贵。 两人当即愣了愣,对视了一眼后发出一阵爆笑声,宋阿来心道这人真有种,话说的是真不怕得罪人。 作为哥哥的宋阿开,却是看出了阿允的几分不对劲儿。 这人虽然身手跟体格都像成年人吧,却不像什么能人异士,倒像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二果见这两人缠着阿允问东问西的,他怕阿允答不上来他们会嘲笑他,就跑到他们边上,用自己的身体挤开了左边的宋阿开,然后自己站到了阿允的边上。 二果撇着嘴,不太高兴,“你们别烦我阿允哥哥了!” 元香听到二果的话,既惊讶又觉得好笑,挑眉问道:“阿允哥哥?” 要知道二果在家里可是连阿允的名字都不叫,直接那个人来那个人去的。 被阿姐这么一问,二果脸有些红,不过还是强撑着嘴硬道:“他比我年龄大,我本来就应该叫他哥哥啊。” 虽然不知道二果怎么突然卡开窍讲礼貌了,元香点点头,赞许道:“你说的没错,是该喊哥哥。” 第32章 她又看了看边上的宋阿开跟宋阿来,其中宋阿开还一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允。 为避免这些人问出更多奇怪的问题,元香便直言道:“阿允脑子受过伤,所以说话可能跟常人有些不一样。” “啊?” “什么?” 宋阿开跟阿来异口同声道。 二果见这两人大惊小怪的样子,哼了一声,十分看不过眼。 他俩包括周遭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元香,又看看毫无所知的阿允,这么大好一个年轻人竟然......脑子坏了? 有人低声叹息,有人眼中神色复杂。 宋阿开看向阿允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同情,不过转念一想,他身手这么好,羡慕都来不及呢。 阿来仍旧搭着阿允的肩膀,他是更觉得这人厉害了,脑子坏了还能这么强!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道:“阿允兄弟来了我们这儿就是我兄弟,以后我罩着他!” 宋良贵走在队伍前头,他放缓了脚步,就是为了听这三小子是不是在说他的坏话。 嘿,果不其然! 哼,刚刚要不是那个像鬼影出没的人在背后偷袭他,自己能被他给一招制住? 想想自己都觉得丢脸丢大发了,被自己的侄女拿捏了不说,现在还要被这些村里的小辈们嘲笑了? 还有,刚刚那人跟元香是什么关系?这人哪来的?不会是她的相好的吧? 又模模糊糊听到元香说这人什么脑子受过伤,嘁,那不就是傻子?自己被一个傻子给打了? 都说傻子力气大,他就说呢!怪不得! 元香肯定就是故意找个傻子对付自己的。 宋良贵今日明抢元香的粮不成,还赔了自家的粮,心里正憋着气呢。 他偷偷回头瞟了一眼元香那儿,看着宋阿开跟阿来这俩个傻小子乐呵呵地捧着那个傻子,越看越看不过眼,心道,你们给我等着瞧,总有败我手上的时候。 就这么说着话打着岔,一行人来到了许家村的后山脚下。 青黛色的山脊连绵起伏,从山脚下往上看,山体挺拔峻峭,山峦耸立,岩壁上还有山泉水蜿蜒而下。 亲眼见到这岩壁上的泉水,大家的心才算是安定了点。 山上有水的话那就最好不够了,真要开荒的话,他们可以挖坑储水灌田,总比人力挑上去的要省力得多。 此次许家村出了两个山头的地给他们。 县里确实派了人来,县衙里身穿皂衣的差役们拿着绳子跟用红线标注着寸尺的竹竿正丈量着山地。 此时日头慢慢高了,在山坡地上有林荫挡着倒还阴凉,这坐在大太阳底下喝着茶的县里来的白师爷倒是被日晒得足足的。 许里长唯恐怠慢县衙里来的人,所以早早就派了自己的大儿子许文彬来招呼他。 哪怕是一个没有正式官职的师爷,到底是能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那也是得罪不起的。 但此时见白师爷皱着眉眯着眼,举着手里的扇子挡那恼人的日光,许文彬又在边上闲闲站着,他顿感自己儿子不懂事。 许里长连忙快走几步迎上去,“哎呀,这么大的日头,白师爷可是觉得太晒了?文彬,快去叫上几个人搭个竹棚给师爷遮阳。” 又赔罪道:“犬子不懂事理,怠慢白师爷了,您别跟这小子计较,咱们村里的事情还劳您这么一大早特意跑一趟,您也是辛苦了。” 许文彬也是不忿得很,要不是今日正好碰上县学休沐的日子,他才不耐去招呼这什么劳什子师爷呢。 不过既然父亲发了话,他也只好应了,然后不情不愿地喊人去搭竹棚了。 白师爷微微眯眼,看着眼前这个老丈,心里冷哼,他早知道县里的这个许家村穷得很,这些农人能拿得出什么好东西招呼他,不过就是一碗苦茶水罢了。 不过这老丈有句话说得不错,他也觉得自己辛苦啊,就这点事还要他亲自跑一趟,谁让新来的县令做事较真呢?啥事都要亲力亲为,要不这种事情派底下的几个人干完就行了。 还非得派自己下来监工。 说什么防备难民聚众捣乱,前几天就有其他村的难民因为对分到的地不满,当场寻衅闹事的。 不过好在现在县里不接受其他地方的难民了,处理好这里的事,他还要去其他地方赶下一个场。 许里长这是已经将认领山地的人员名单交了上去。 他又见到地上的农具和鼓鼓囊囊的几大袋子,殷勤问道:“师爷,可需要我将这些东西分发给他们?” 宋氏一行人早就看到地上堆着的农具和袋子,他们猜是种子,心里雀跃高兴地很。 “等一下。”白师爷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而元香却望着眼前的两个山头,若有所思。 第34章 这两个山头,从山顶到山腰的部分坡度很大,可以说是十分陡峭,山腰往下坡度才慢慢变缓,这也就意味着上面这部分的山地基本可以略去。 要是没有大型机械化设备,在上面种地也太危险了。 但这么一来的话,十亩的地能用上的其实也就差不多五亩。 元香能想到这个问题,其他人也都是常年种地的人,自然也是想到了。 他们看着那陡峭的山顶,不少人开始小声嘀咕, “这要是让咱们开荒,最多也只能开一半的地啊。” “对啊,而且这种山地能产多少粮食还不好说......” 人口少的像元香家能分到十亩地,现在只剩下五亩了,人口多的像一些人家能分到四五十亩的,这一下子就去了一半只剩二三十亩了,地里有多少收成先不提,但这分到的地直接缩水了一半,这还怎么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啊...... 等算清楚这笔账之后,众人面上都浮上一层忧色。 这时宋家有人直接走到山脚下弯腰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捏了一下,泥土板结在一块,还有砂砾混杂其中,真要能种出粮食怕是得费上好一番功夫。 “这地......”那汉子将捏散的土拿回去给大家伙儿看,沉声道,“这土,怕是种不了水稻了。” 大家伙儿都围过来看,是啊,水稻喜温喜湿,还需要土壤肥沃,就手里这样的土怎么能种水稻呢? 原本还算欢喜的众人等了解了真实情况后,一个个地只能低着头无奈地叹气。 这荒地......真能开成吗? “哎呦,乡亲们,你们当然还可以选择不开荒,找找其他的路子。” 这时,一道低沉浑厚的中年男子声音突然插.进来,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由四个家丁抬着的竹椅晃晃悠悠地在他们面前慢慢停下,然后一大腹便便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一身墨绿绸缎长袍,长袍下摆绣着金丝宝相云纹,金丝线在阳光下晃动耀眼熠熠生辉,一看就很是财大气粗。 这人边走过来边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泥,走到宋家的人面前后先扫了大家一眼,再开口时带着狡黠的笑, “这开荒啊,哪是聪明人会做的事儿?地薄出粮又少,依我看,各位何必自讨苦吃?” 许里长一边寻思这位主怎么来了这儿?一边过来给大家介绍,“这位是钱老爷,附近的地主老爷。” 元香看着这人绸缎衣袍下隆起的大肚子,心道这也太地主形象了吧,影视剧诚不欺我。 人群里一阵沉默,不知道这位地主老爷突然出现还跟他们这些人搭话是要干啥。 这时宋阿伯上前见了礼,恭敬地问出了大家最想问的,“不知这位老爷说的其他路子是指?” 钱老爷听了笑意更深,“我虽不是许家村的,但你们既然来了这儿,那咱们也算是乡里乡亲,” 他眯着眼笑,说出的话仿佛施舍一般, “我有良田几百亩,要不你们就做我的佃农?地租嘛,便宜地很,七成归我,剩下的三成归你们,我还可以无偿提供耕牛农具供你们使用。” “什么?佃农?还七三分成?”宋家有人直接惊呼出声。 在他们老家那些没地的人自然也有做佃农的,不过地租大多是六四分成,佃农六成,地主四成,那得是极好的良田沃土才会是五五成,现在这位钱老爷张口就是七三分成! “怎么样?总比开这劳什子的荒地要来得有保障吧?”钱老爷继续道,“很可能,你们在这山地上忙活了一整年,到头来一场空啥都捞不着。” 一边的许里长闻言皱眉,心里觉得奇怪,这山地划分的名单已经登记好,怎么又冒出个来寻佃户的钱老爷呢? 至于钱老爷的话,说什么地租七三分成?明明他现在的佃农是五五分成来着。 简直是趁火打劫! 他转过头去瞧白师爷,见他似是没听到钱老爷的话一般,连个眼神都没给。 许里长就有些纳闷白师爷的态度了。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一时有些摸不清,决定先等等看看状况再行事。 他这时庆幸刚刚把自己儿子给支走了,不然这个楞头小子看不懂别人眼色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第33章 大伙儿还在震惊这钱老爷说的七三分成,要是他们真去做佃农,这意味着辛苦一整年,绝大部分的收成都要拱手让出,这些收成能不能让他们温饱还难说。 但若不答应,他们能靠眼前这些无人开垦的山地能熬过今年的饥荒吗? 这两条路看着都很难走啊。 更要紧的是,他们这些人在老家的时候可都是自耕农,家家都是有田地的,真要去做别人的佃农,一辈子为了别人家的收成忙活,感觉活着都没什么指望了。 一时间大家都围在一起,心急地商讨着他们的出路。 元香则往路边上站着的差役那儿走了过去。 她嘴角带着笑,指了指地上,“这位差役大哥,我能看下这袋子里的种子么?” 原本说要分农具跟种子的差役们,在钱老爷来了以后不知为何动作都停了下来。 这差役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活儿为什么突然被叫了停,原本等发完农具跟种子,量好山地,划分的的界碑一放,许家村这里就算完事了,他们还要去下一个村子呢。 这大太阳底下多晒一会儿就难受,让人心生烦闷。 这时见一十四五的小姑娘过来跟他说话,小姑娘身上一袭浅青色的布裙,虽然旧却洗得极为干净,一双眸子亮得如一汪幽泉,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听着都感觉让人清爽,心头的躁意也减了几分。 对于她这不合规矩的要求,这差役就这么答应了。 元香道了谢,然后蹲下来打开袋子看了看,里面种子还挺多,除了像稻种、栗米种、大豆这些粮食种之外,还有一些常见的菜种,像什么菘菜、胡瓜、茄子等。 对于县里准备的这份种子袋,元香认为还是比较用心的,是真正为着他们这些要在山地上开荒的人考虑过的。 钱老爷见面前的这些难民们一时也没给个准话,他还在边上大声催着,话语里透着不耐, “我这可是看在乡亲们的份上,若再迟些,等春上的种子都下了,可轮不到你们了。” “钱老爷,这是关乎一家子生计的大事情,还请容许大家伙们多些时间商量一下吧。”宋阿伯闻言,躬着身子恳切地哀求道。 两条关乎命运的路都不好走,一时间宋阿伯也做不了主,有几个汉子蹲在地上发愁地挠头,眼里是难以掩饰的苦涩和不甘,有几个妇人更是在默默地低头垂泪。 他们不明白,只是想有一口饭吃,咋的就这么难了呢? 元香看了那钱老爷一眼,虽然他嘴角带笑,但冰冷地没有一丝善意,眼神里是明晃晃地傲慢和贪婪,逼迫着这些因为生计问题而发愁的可怜人们。 这让她心头涌上一股怒火。 他们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着而已,不应该这样。 元香这时走到宋阿伯跟前,跟他说了自己刚看到的, “宋阿伯,我看事情没那么糟,我刚去看了,这县里发给咱们的种子袋里有稻种、栗米种还有......大豆种。” 她特意在最后的“大豆种”三个字上强调了下。 听元香这么说,宋阿伯原本黯淡的眼睛倏而一亮,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真的?真有大豆种子?” “您看。”元香点点头,然后在宋阿伯面前抬起手掌,一粒黄澄澄、圆润饱满的大豆种子完完整整地躺在她的手心里,仿佛也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宋阿伯看着这颗大豆种子,心道对啊,他真是钻牛角尖了。 因为以前每家都要交税粮,所以家家户户春播必定会种稻子,稻子的收成上交一部分,剩下的自家作粮食跟来年的种子,这是老习惯了。 所以现在下意识地觉得在山地上也得种喜水的稻子。 但现在他们可以三年不用交税了啊,只要管好自家的温饱就行了。 他当然知道元香特意提这大豆是什么意思,对,山地种大豆,总比种稻子来得好! 大豆耐旱耐贫瘠,根系扎得深,就算是山地,也能养活它。 边上围着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元香的话,也凑过来看她手里的大豆种。 “可是大豆就算长得再好,一亩地也收不了多少粮,要是碰上什么意外的天灾,这结荚就更少了。”有人还是忧虑。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不少人刚刚涌上来的欢喜劲儿。 是的,人食五谷,五谷即是稻黍稷麦菽,其中菽(大豆)排最末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没有稻子出现的时代,大豆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人类的主食,但现在大豆逐渐退出粮食这一赛道,除了豆饭难吃有股豆腥味、豆子难消化之外,还有个原因是,这里大豆的收成可远比不上稻谷。 这个年代,如果说一亩良田,稻谷的收成能到四百斤左右,而大豆撑死了也只能有一半的产量,更别说有些地方能实现水稻一年两熟制,这差距可能就更大了。 他们说的元香大都认可,不过,种大豆还有另外的好处,她缓缓道: “大豆能养地,正适合开荒,一茬不够就种两茬,最晚明年,明年的田地肯定能有个好底子,到时候再种粮食,收成不会差。” 大豆养地?他们在地里种地的经验是大豆可以跟桑麻混种,这样混种的作物收成都能提高些,倒不知是大豆能养地的原因。 元香以前在学校试验田种地的时候就轮作过大豆。 豆科类的植物其实都点了个技能,它们长长的根系会吸引土壤中的固氮菌,这些固氮菌再吸收氮气能生产氮肥,而氮肥正好能改善土壤贫瘠,所以有豆类改土的说法。 “事在人为,除了给人作佃农,咱们不是没有活路。”她的声音不大,视线扫过大家,眼神却很坚定。 白师爷这时抬眼瞧了混在这群衣衫褴褛的难民中的元香一眼。 刚去招呼人搭棚子的许文彬也过了来,见这群姓宋的围成一团,一年轻姑娘站在他们中间,像一根挺立的青竹,无畏又掷地有声地说着“事在人为”。 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底还是闪过一抹惊叹。 而正陷入两难的宋家人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该相信一个女娃的话吗? 他们此时大多数人都望向宋阿伯,等待着他的决断。 第35章 宋阿伯没有立即说话,他深邃的目光在元香身上停留了好久。 诚如这女娃所说,现在有种子,有地,还有水源,只要他们肯花功夫,最后这片土地能种出东西来不是没有希望。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只觉得心里热热的,挺直了背脊抬眼瞧着大家伙儿,声音比之刚刚更显郑重, “是啊,咱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来这里,什么苦都吃过了,现在既然有地种了,那就拼一把,只要舍得下力气,再差的土也能种出东西来。” 他的话落下,原本就有不少人不愿做佃农的人立刻接着道: “为自己争一口气,咱们未必活不下去!真做了佃农,那可是世世代代都难翻身了啊。” 见宋阿伯这个主心骨都这么说了,刚刚那股不甘的火苗都燃起来了,大家表情逐渐坚定,“好,干就干,就是把命吊在裤腰带上也要拼了!” 刚刚在一起掉眼泪的妇人这时也不哭了,抹了把泪道,“我不做佃户,我愿意开荒地!” 愤懑又激昂的情绪在众人间蔓延。 而元香提出让大家种大豆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大豆作为主食可能不是那么完美,但是作为副食来说的话,那它强悍得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六边形战士! 现在这个时代,豆制品还远没有后世多,像豆豉、豆酱、酱油、豆团、豆芽、豆粥、豆糕这些是已经在市面上出现了,但其他的豆腐、豆油、豆浆、腐乳、腐竹......这些在这里都还没影呢。 种了大豆以后,他们完全可以做这些豆制品。 她甚至还想着,县里因为他们这些人不挨饿的缘故,所以发给他们的都是些粮食作物种子,那以后山上是不是能种植些经济作物呢?像是山楂树、酸枣树、核桃树、药材......这些都是不需要太多人力投入就能长成的作物。 她畅想着山地以后的投入使用计划。 “疯了......这些人全都疯了......”宋良贵双手抱胸看着他们,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原本因为刚刚的事儿面上有些过不去,所以到现在都没发表什么意见,但现在他听大家说什么把命吊在裤带上也要拼一把,还是元香这丫头撺掇的。 真当这山地是随随便便就能开荒,就能出粮的?而且他才不要吃什么难吃得要死的豆饭呢,他要吃稻谷做的米饭。 见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地跟突然打了鸡血一般,宋良贵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要是最后在这荒地上颗粒无收,到时候他可不会借粮给他们的。 “钱老爷,我愿意,我愿意赁田!”他小跑步屁颠屁颠地跑到钱老爷面前大声喊。 七三分怎么了?起码自己能有口饭吃,他可不陪他们疯。 第34章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抽到的是玖号地,他刚看了,就是两个山头里最末的一块地,离此处的水源远得很呢,简直是荒地中的荒地,还不如赁田当佃农去。 宋家的人见宋良贵跑着喊要赁地,大家伙儿刚决定了要一起开荒,却有个人反其道而行,无疑就跟队伍里出了叛徒一般,一时脸色都很难看。 钱老爷脸上也不好看,到现在这些人里面也只一个人回应他,这跟他最开始的预估相差太远了,他满脸不悦地道: “怎么?你们其他人真准备去开荒?” “谢过钱老爷的好意了。”宋阿伯没再多说什么,这就算是拒绝了。 钱老爷见这些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好啊,钱某人的好意你们不要,等后悔了可没回头路走。” 说完把袖子一甩,转身就走,临走前还朝白师爷那边看了一眼。 白师爷面无表情地朝他挥了挥手。 这意思是让他走? 钱文寿冷笑一声,好个白师爷,这人做事真是滑不溜手。 今日他来这儿本是信心满满的,这些没地、背井离乡的难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成了他的佃农,收多少租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七成的租子,要比现在的他给别人多两成啊,真成了,他就立马把现在他地里的那些佃农给换掉。 而他之所以敢这么干,还不是这白师爷也要从里面抽一成租子作好处费? 原本他们说好的是,到时他先说来给自己的田收佃农,白师爷在边上帮腔这村子里的山地有多荒,种上一年很大可能就颗粒无收。 外地人,在这里又没跟脚,被这么一吓唬可不就上钩了? 谁能想到?这些人竟然宁肯去那穷山沟里刨食,也不愿乖乖听话。 还有这白师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他来之后,人都没过来吭都没吭一声竟当了个甩手掌柜。 钱文寿越想越生气,冲着跟在他身后的宋良贵道:“跟我走。” 宋元贵立马“哎”了一声,然后紧紧跟着这摇摇晃晃又肥硕的身子走了。 而被钱文寿不待见的白师爷喝着杯子里的苦茶水,自那站在那群跟乞丐似的难民群里的小农女都能说出什么种大豆不是不能活的话,就知道这群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当下他也就决定不出面,免得事情不成好处没拿到还惹了一身腥。 许里长见钱文寿走了,再看日头更高了晒得人都要睁不开眼,便又招呼着差役们把地上的东西分发给大家。 这次他特别留意观察了宋元香一会儿。 元香正跟宋阿伯还有几个汉子们不停地说着什么,她的个子小只能到这些人的肩膀处,他们就低着头凑过来听她说话。 不得不说,这个女娃今日倒是屡屡让许怀德惊讶。 一开始她喊着被盗了粮要报官,后来虽然看似被宋良贵还有自己的助力把人给劝回去了,但现在回头仔细想来,明明是她一步步地引着他们来满足她的要求。 虽然不知道她跟宋良贵最后达成了什么交易,但他想着宋元香反正肯定是不会吃亏的。 还有刚刚那幕,两难的境况下,这个姑娘家没有丝毫犹豫,自己站出来,不但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另外的解决办法,并且成功说服那么多比她大比她更有生活经验她的长辈。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开垦山地的结局会如何,但是这姑娘的胆识和谋略让他今日确实有点刮目相看。 他心里也明白,刚刚那局面已经不是靠求别人能解决的了,可这姑娘家说得对,事在人为,光跪着求活路是等不来出路的。 他想要是有一天自己处在这些人的境地,可能都做不到这姑娘今日那么硬气。 许怀德心里暗暗点头。 另一边的许文彬已经搞清楚了他离开这段时间发生了啥,钱文寿又怎么会来许家村之后,他虽然不知道钱文寿是跟白师爷是早就串通好的,但心里是越发瞧不上这白师爷。 师爷虽然不吃皇粮,但眼看着百姓被这么欺侮,就坐在那儿边喝茶边袖手旁观? 真是不知所谓! 而他叫来的两个许家村的汉子这时候还在等着他给派活呢。 “文彬,这棚子还搭不搭?搭哪啊?”他们问。 许文彬肃着一张脸摆手,“不搭了,你们回吧。” 这两汉子不乐意了,“啥?那叫我们来干啥?家里还一堆事呢!” 许文彬心道,现在又没到春耕能有什么事?不都是因为这两人闲在家,自己一喊他们才跟着自己走的? 不过他还是补了句,“行了,待会我打壶酒到你们家请你们喝,这总成了吧?” 这两汉子满意了,点点头,“那也行。” 说完两人便回去了。 许里长过来的时候还没等他问呢,许文斌就直说这棚子他不搭了,要搭也不会给这号人搭。 “你!”许里长他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想发火又不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便沉着脸手指着他,甩手道:“给我回去!” 许文斌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自己儿子咋就那么愣呢?等回去了定要好好教训! 许里长侧眼往白师爷那边看,好在白师爷好似没注意到此事,还在闲闲地喝茶。 第36章 领完农具跟种子,看完自己抽签抽到的山地所在的位置,宋家的人也就准备回了。 山地的划分是由县里的衙役们丈量好亩数后再用石制的界碑做标记区分的,许里长再三跟他们强调,界碑是万万不能动的,要是谁动了被发现了,吃一顿官司是免不了的。 他们自然不会动,也不敢动。 前段日子别的村子就有过这样的事,有户人家想多占一点别人的地,晚上偷偷把自家的界碑往隔壁挪了挪,但第二天就被隔壁人家发现了,这下好了,两家人吵得是不可开交,还大打出手,这事情闹得不小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自是有所耳闻。 元香抽到的是壹号地,在东边的一个山头那,离山上的水源地不算近也不算远。 金凤家抽到的地就在元香家隔壁。 这边的事情一了,该说大家应该各自家去了,不过这一伙人还是都一路跟着宋阿伯到了他家里。 没办法啊,大家心里都没底啊。 宋阿伯名字是宋善全,因为辈分的原因,元香喊他宋阿伯,而比元香辈分大一辈的人就叫他善全叔了。 宋善全育有二子一女,媳妇早年间因病故去了,大儿子宋同方,大儿媳就是不久前跟江翠娥吵架的陈氏,小儿子宋同良,小儿媳周氏。 他还有个大女儿宋英兰,不过因为嫁得远,两家来往通信很不方便,水灾后,他得到的消息是女儿所在的村子那儿也被洪水淹了,宋英兰已经跟着婆家逃难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有个消息,也不知道大女儿是死是活。 到了宋善全家的院子,陈氏立马从屋子里给宋大山拿了一张矮凳给他坐。 金凤连忙道谢。 “谢啥啊,大山快坐,都站了大半天了。”陈氏道。 宋大山原本是木匠,以前村子里谁家要是想打个桌子凳子的,自己带上材料去大山家就帮你打了,要是手边有趁手的剩下来的木材,甚至连材料都免了。 大家自然都感念他的好。 今天天气格外热,宋大山脸上淌得都是汗,他的另一条腿使不上力,他跟着大家伙儿走了一上午,腿疼得厉害,其实早就有点支撑不住了。 金凤心疼地又是给他擦汗,又是蹲下身子给他揉腿,抱怨道:“让你别来你一定要来,现在累的也是你。” 还在外面呢,大山被金凤揉腿有些不好意思,把她拉起来,笑着道:“真没事儿,你不是经常说许大夫让我下地走走么?今天我一下就走够了。” 金凤嗤得笑了一声,笑完又觉得有些奇怪,以前他可是最讨厌跟他提什么多走走的话,甚至让他拄个拐都被他给强硬地拒绝了,今天倒是自己主动提了? 不过她觉得大山能想通那是大好事儿,他自己有这种想法是再好不过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大伙儿人聚在宋善全家,为的就是商量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刚刚他们定了这么大的事儿,没有一个人不觉得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什么时候开荒,怎么开?种啥?怎么种? 要是以前,这些都不带商量的,自家去干各家的活儿就是了。 但现在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些难的事儿,尤其是刚刚,拼着自己的血性硬了一把,现在虽然谈不上后悔,但是还是觉得大家有商有量地一起来心里才有底。 宋善全家呆不了那么多人,他们现在都站院子里,一时间院子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个个地都等着宋善全开口说话。 这么多人其实也不是所有人心都那么齐,比如宋根苗家,他家别的不多就是孩子多,跟他媳妇林氏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继续各自生了两儿子。 第35章 四个孙子都不小了,都在十二三四五的年纪,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宋根苗家分到的救济粮根本不够他们一家吃喝的,哪怕是天天喝稀的,也是不够的,不得不另外去外面买粮。 所以刚刚林氏听到元香说她家粮被偷了的时候心里真是要急死了,恨不得立马回家看看前几日刚买回来粮还在不在,真要是被偷了全家都要去吃西北风。 家里没地,刚来这儿啥都不熟悉,家里男人去镇上也没找到活儿干,一天天地待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都要愁死了。 “要不......咱们回去求求那个钱老......”林氏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 她想着自家男人多劳力多,赁的田多一些的话自家能留下的收成也多一些,自己跟媳妇们是在家里做绣活补贴家里还是出去做保姆妈子赚份额外的薪水也好,日子再难也应该能活得下去。 要是真跟着他们开垦山地,还不知到底咋样呢? 相比去山地里开荒,林氏觉得还是觉得去赁那钱老爷的田来得实在些。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宋根苗拧着眉低斥了一声,“说什么胡话呢你?要去你去,别拉着全家!” 林氏见丈夫态度这么坚决,心里来气,哼了一声,撇了撇嘴角不说话了。 其实宋根苗对这开荒地,开的还是山地,这事儿也摸不准。 只不过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回去求什么钱老爷的话儿,这不是自打脸去当怂蛋了么? 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真要是这么干了得被这些人嚼舌根嚼到死。 他觉得还是跟着大家伙稳妥些,要活一起活,饿死大不了一起饿死。 宋善全也发愁啊,一发愁就犯了烟瘾,才想起自己的烟杆子早丢在了路上,他已经有些时候没旱烟抽了。 这时他想起了元香,哎?对了,元香那女娃呢?要说大家现在能一条心聚在他家的一大半原因就是元香啊。 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哦,对了,事在人为。 他就是听了这话觉得要是真去开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去他的地主老爷,拿着那么点的租子明显是来坑他们呢。 开荒,就去开荒,开荒怎么了?他都种了那么多年的地儿了,不信就搞不定一块荒地了。 不过现在自家院子里站着这么多人,一个个都还拖家带口的,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倒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嘛了。 这时宋善全抬起头在乌泱泱的人头里找了找,又喊了声:“元香呢?元香在哪?” 就见一纤细瘦小的身影从人群后头钻了过来,声音清脆,“宋阿伯,我在这儿呢。” 十几岁,还是个女娃,要是在之前可轮不着她在这种场合下说话,但现在不知怎的,宋善全下意识地就想问问这女娃的想法。 他也不怕人笑,只是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道:“元香,你来说说吧,咱们现在下一步该咋办?” 大家伙的视线又都落在了元香身上。 元香在走过来的路上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在有限的甚至说是恶劣的环境条件下,最大化地发挥出劳动力和土地的生产力呢? 在她之前生活过的世界,历史书还还真记载过这样一段时期,那个时候百废待兴,人口又多,资源又相对匮乏,跟他们现在的状况很像。 当时为了更加有效地优化资源配置,提高生产效率,走的就是一条集体化的道路。 心中有数后,元香看着站在院子里一张张愁容满面的脸,不急不缓道:“大家先别着急,咱们在做决定之前,先来做一道算数题。” “算术题?”一时间彼此的目光交汇,大家伙儿都搞不清楚元香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都啥时候了,还做算术题?”宋根苗略带不满地小声嘀咕,他是真的急啊,他家那么多口人呐,一家子的口粮都指着那些分到的山地了。 宋善全自然也听到了宋根苗的小声抱怨,他眉一竖,声音一响,“你们就听元香说完,咋滴?根苗你有想法啊?来,来,你过来说,大家伙都跟着你干。” 被点名的宋根苗连连摆手,一脸尴尬,讪笑道:“没,没,我能有啥想法,元香你说,大家都听着呢。” 元香继续道:“这个算术题就是,咱们先得知道,咱们这么多人要混个温饱得需要多少粮食?” 她从院子里抽了根木柴出来,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个圈代表粮食,边画边道:“ 首先,一个壮年男子,按一顿吃掉半斤粮算,一年就得550斤粮,妇人在成年男子的口粮上打上个七折,一年是385斤粮,十岁以下的孩子的口粮再打个五折,一年是275斤,那么一个三口之家,如果想要饱腹的话,一年大概就要一千二百斤的粮。” 院子里的人听完元香说的,大多人都点了点头。 他们虽然没具体算过,但是一家人一年要吃多少粮心里大概都是有数的,特别是那些家里管灶上事的婆母儿媳们,心里换算了下觉得元香的算术算得大差不差。 家里的汉子们是要干重体力活的,尤其是农忙的时候,体力消耗大,耗的粮食就更多了,那个时候一般都是男人们吃干的,她们跟孩子吃稀的,就是为了先保证男人们吃饱了,这样下地干活才不会亏了身体。 宋根苗跟他媳妇林氏对看了一眼,像他们家成年男子多,外加算上几个大孙子的话,一年得吃掉个五六千斤粮。 虽然现在他们家分到的地多,但现在地里不是还啥都没有呢,这能不愁么? 还没等他们俩开口抱怨,就听元香已经继续说了,他俩立马闭了嘴仔细听着。 “如果是普通的田地,咱们春播时种大豆,假设一亩地能收到200斤,一年如果能种上两茬,也就是400斤,但咱们现在是刚开荒的山地,打个折,一年算收成300斤。” 她又在刚画的圈边上画了个方形代表田地,在圆圈跟方形中间打了个问号,又道: “现在大家伙可以算一算,咱们分到的地的收成到时候够不够一家人的吃喝。” 元香这边刚一说完,他们已经开始算起来了。 她自己已经算过一笔账,像她家分到的虽然是十亩地,但能利用起来的也就是五亩地,一年算上收成的话,也就是1500斤。 她家现在多了阿允,她算了下,四口人的口粮差不多要在1500斤左右。 够是够了,但这是非常理想的情况。 大家伙儿也按每家为单位开始算了起来。 “哎呀,我家不够啊,还差500斤粮食呢。” “我家竟然刚刚好。” “我家人少,够是够了的。”说这话的人是个寡妇,姓何,家里有个婆婆还有两孩子,大一点的男娃五岁,小一点的女娃才三岁,能用的地在六亩半。 她现在心里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家里没男人的好处就是需要的粮也少,他们的地是完全能覆盖掉一家子的口粮的。 但是六亩山地呢,家里能干活的也就她跟婆婆,就靠她们俩真能开垦成么? 不过有了确切的数字跟量化好的目标,他们突然觉得要实现全家温饱好像......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 甚至心里有点小庆幸,哎?其实只要大家努努力的话,还是能活下去的对吧? “可是咱们还要让山地一年每亩产300斤的大豆啊。”在众人希望萌发的时候突然有人插了这么一嘴。 对啊,这是山地啊,还没开垦过的山地,能不能种出东西来还不知道呢,现在还要一亩三百斤? 元香也知道,她的假设是非常理想的情况,而且在这种状况下,有些人家的口粮是够的,有的还有一点缺口,而且越是家里人口多的,成年男子多的,这缺口就越大。 她继续道:“所以,我们现在的目标就是一个,一年内土地亩产至少三百斤。” 她又在地上写了三百这两个字。 众人面上露出难色。 元香笑了笑,又道:“咱们再把亩产300斤的目标分拆,开垦山地比起普通种地来说肯定要更难,必定是要集中大家的力量,不浪费每一寸土地,让它尽可能的产出该有的粮食。 首先,每家每户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家劳力多,而有些人家几乎没劳力,那没劳力的人家他们的地就闲在那儿了吗?” 元香说的这种情况在他们的八户人家里还不少,像是自己家,像是金凤家,还有何寡妇家。 他们也听懂了元香说的是哪几家,宋同良这时喊了一声:“我大山哥家的地我帮着种了,这有啥的,不就几亩地么?” 宋同良也就是宋阿伯的二儿子,他跟宋大山的关系自小就不错,他说的帮大山家种地也是真心实意的。 站他边上的周氏一听丈夫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帮人家种地的话,立马斜了他一眼,同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宋同良被媳妇这眼神这么一瞥,心里一紧,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第36章 宋善全也就是宋阿伯,他知道元香的话肯定还没说完,对小儿子这么随意插话打断很不满,就皱着眉张口斥了一声, “听人把话说完不行?你有话就上来讲,别在那儿乱插话!” 又对元香道:“元香你继续。” 宋同良说的话元香相信他是真心的,只不过...... 她点点头,又问:“帮一次是还好,要是帮两次、三次......甚至是一辈子呢?” “那还有其他人家,谁要来帮呢?” 何寡妇心里一颤,她是寡妇,很多事情都要避嫌,要是有人一直帮她家种地,肯定要被说闲话...... “是啊,这哪能帮人家一辈子啊?” 宋善全也点了点头,“元香说得对,是要分清楚,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这才走得长远。” 元香拿着木柴在方形的土地上划了划,“所以为了发挥每一块土地的出产,并且秉着一切公平的原则,单就种地这件事,咱们现在就是一个大的生产队,每个人付出的劳动都要量化打分。 这个分数呢,就叫工分。 首先咱们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基础的工分,有几亩地就是几公分,像我家,能种的地有5亩,那就是5工分,谁家能种的地有20亩,那就是20工分。 到年底的时候,比如咱们一共收了10000斤的粮食,再按工分数分配获得的粮食,工分越多,得到的粮食也就越多。 还有一个情况是,为集体干的活那也能得到工分,比如修水渠建水库,这些是不是整个集体大家共用的?那么干了这些活的人也能额外记上工分。 再比如,你帮别人家种地了,他自己的工分就要分给你,不过给你几分要看你是全部地都种了呢,还是只种了一半,这种到时候再看情况分。” 大家明白元香的意思是,地越多,干得活越多,那分到的粮食也越多,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没啥毛病。 要紧的是额外干的活儿还能额外获得那个......工分,也就是粮食,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很公平。 特别是家里劳力多的口粮又不够的,觉得再公平不过了。 何寡妇听了心里是一提一落,落下是因为这样别人来种她家的地也没啥了,反正是为了挣工分,提起的心是担心到时候自己家得给出几公分呢? 她得好好算算,至少得把全家需要的口粮给种出来。 宋善全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他也觉得这办法好,这算是把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子,冲着一个目标干,多干的人有额外的报酬,算是都兼顾到了。 “这个办法好,我赞成!”宋根苗喊了一声,他家劳动力多,完全可以去帮别人家种地,另外什么集体的活儿也能干,挣工分,挣粮食! 宋善全这时当着大家面问了一声,“你们还有其他想法没?” 他眼神扫了一圈见没人说话,拍了下大腿就把事情定下了,“行,就照这么办!” 元香又补充了几句,“咱们这生产队的法子先试行一年,中间有什么问题的再及时开会调整。” “另外,”她看了宋阿伯一眼,又道:“咱们既然现在是一个生产队了,那这个生产队得有一个队长,同时也是记分员,我推选宋阿伯来当。”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善全叔来当队长!” 宋善全摆摆手示意听他说几句,吵嚷的人立时安静了, “我可以来这个队长,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咱们现在开始,说严重点,真的是拴着脑袋过日子,没有什么别的退路了,所有的人都要冲着一个目标一条心,可不能让人看扁了。 如果有要回头的人,提早说出来。” 见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宋善全点点头, “好,我现在可是给你们说话的机会了,以后丧气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谁要是在背后嚼碎嘴子,提早滚蛋!” 第37章 设立目标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落实的事儿了。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大家伙儿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春种。 春种之前还得开垦山地,单这一项要做的事儿就很多,比如单是清除山地里的灌木、荆棘、杂草、山石等,这就是一项大工程了。 特别是有些野草的根系扎得又深,要清干净很不容易,但如果不清干净的话到时候没过多久地里又要长满杂草。 所以大家都说开荒难。 另外还有挖排水沟、蓄水池的事儿,这些都是另外能得工分的活儿,宋善全提了一嘴后不少汉子都很踊跃参与要干这活儿,尤其是宋根苗家的。 等事情都差不多安排完了,宋善全也觉得如释重负,朝着大家道:“今天回去大家就先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带上你们的家伙什就去山上开荒!” “行!”大伙儿齐声答应。 开荒的事儿一落定,大家着急忙慌的心也就放到了肚子里,比起一开始跟无头苍蝇乱撞一般,现在既然有数了也就安定了,以后按部就班地干活就行。 元香跟宋阿伯打了招呼后就带着二果三喜还有阿允回家去了。 金凤跑来准备跟元香一起回,她想着屋子后头的陶器活还没干完呢。 元香道:“今天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干重体力活儿呢,前两日准备的差不多够这次咱们俩卖的了。” 虽然现在劳动力少的家里可以让别人来帮忙,收成的时候可以拿工分抵,不过元香知道按金凤的性子,肯定是能自己干的都要自己干,实在不行了才喊人来帮忙。 元香既然这么说了,金凤便答应了,跟赵阿婆一起扶着大山回家去。 宋善全看着元香回去的背影,一时沉默着不知道在想啥。 大儿子宋同方凑过来,他知道他爹的想法,其实自己跟爹有同样的疑问,现在家里也没啥别的外人,就直接问了出来, “爹,你说这元香咋懂这么多的?什么生产队,又什么工分的,嘴里念出来的尽都是些听都没听过的词儿。” 还没等宋善全开口呢,听见他们说话的大媳妇陈氏插了一嘴道: “有啥稀奇的?元香她娘不就是读过书的么?听说她还教元香认字呢!” 都是同一个村子的,陈氏自然是知道元香她娘的,当年元香她娘刚到他们这儿的时候,她也嫁过来好几年了,头一回见面她就觉得这人跟村子里其他的媳妇不一样。 身上少了点烟火气,多了份书卷气。 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脸上总是带着点笑,也从没见她生过气。 不过听陈氏这样冷不丁地谈起已经故去的人,让爷俩心里没来由得一阵怅惘。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水灾里,他们家也失去了不少亲人,还有宋同方的大姐至今还没消息呢。 想到大女儿至今生死未明,宋善全叹了一声。 转而又想到元香在那么点时间里,就帮大家规划好了一年内关乎全家生计的大事儿,由衷地说:“还是要读书啊。” 听公爹这么一说,陈氏想到了家里的孙辈们,她生了一儿一女,弟媳妇周氏生了一个儿子,之前在老家的时候他们家条件在村子里是很可以的,家里养了牛,手里的地也不少,等孩子到年纪了是准备送学堂识字读书的,但现在...... 陈氏摇了摇头,决定不想那么多了,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再说。 ****** 宋元香一行人回到家,眼尖的二果立马发现门口堆着一堆东西,忙跑了几步过去看,发现是两个滚圆的布袋子,又伸手捏了捏,这才捏出来这么一大袋子里面全是米粮。 “阿姐,你快过来看!”他激动地立马招手。 元香看到那两袋子心里也有数,猜到是宋良贵家拿过来的,她提了提,估了下重量,差不多正是她要的三斗粮。 一共两麻袋呢,满满当当又鼓鼓囊囊的,三喜见了欢喜地用手拍了下,米粮袋子结实得硬梆梆,她一下子都拍不下去。 她兴奋地双手环抱着米袋喊:“好多米啊!吃不完啦!” 边喊还咯咯笑个不停。 二果看着她这傻乐的样子也笑。 原主那个大伯宋良贵,这人给她的感觉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还有那个贪婪爱占便宜的二伯母。 这对夫妻现在成了那位钱老爷的佃农,这样离他们远远地也好。 如果今天在宋阿伯家,元香提出的那个生产队、大集体概念里还包括宋良贵他们俩,不说原主了,她自己都觉得膈应人。 这样的人在一个集体里,她还怕他们俩人坏事呢。 不过她那个歹竹里出好笋的堂姐宋阿蓉,也要跟着一起做佃户么? 元香不免为她有点担忧。 开了门进了屋子,她这才想起有件东西应该要还给阿允。 在屋子里找到自己的背篓,她抽出那把短刀然后递了过去。 话说这把刀在她这里真是干了不少活儿了,砍柴火、切野菜、削泥巴......总之很好使,干活干脆又利落。 第37章 “这把刀……是你的。”元香道。 跟在元香身后的阿允有些诧异地看着元香。 “一开始没给你是觉得拿着这东西有些危险,现在我看你......”元香笑着歪头看了看他,想起今天他擒住宋良贵的样子,还有他听她话松手的样子,都让她觉得把这短刀现在交给他应该不会有事了。 而且她还想着这毕竟是他以前随身带着的东西,他现在见了或许对他的恢复有好处呢? “我的?”阿允带着丝迟疑,接过短刀的瞬间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只感觉手里这东西熟悉又陌生。 元香点点头,刚想提醒他小心点,这毕竟是把刀,被划伤了就不好了。 话还没说出口,只听“唰”的一声,刀刃已然离鞘,仿佛某种本能被唤醒,他手腕翻飞下短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灵活轻盈地在他手掌跟手背间游走。 随着刀锋最后一旋,刀柄又稳稳回到他的掌心。 阿允的手修长而有力,握住刀柄时指节微微收紧,线条清晰流畅,明明是看着极危险的动作,在他做来又显得那么轻巧自然。 元香静静地看着他,拿刀的他身上自有一股凌厉的气质。 二果和三喜都看呆了,他俩是第一次看到还有人这么耍刀的,忍不住低声惊叹:“哇......” 停下来的阿允手抚过刀面,然后又把短刀插回刀鞘,朝着元香笑,“我很喜欢。” 元香摆摆手,心道你的东西你当然喜欢啦。 这个时间点她早就困得不行了。 一大清早地就开始忙,又是跟宋良贵斗智斗勇地把救济粮要了回来,又是跟大家伙儿一起抽签分地开会规划后面的山地开荒之路,元香觉得这一上午过得实在太充实了点。 不过二果跟三喜他们还精神得很,眼神炯炯地看着阿允。 三喜直接上手拽着他的衣角晃啊晃的,仰着头看他,“阿允哥哥,刚刚那个,可以再来一次吗?” 二果虽然没说话,但也是一脸期盼。 元香实在是已经没精力陪他们玩了,交代了两句注意安全的话后就进了内间,几乎是沾到床她就睡着了。 听到床榻软陷下去的声音后,阿允目光收回,抬手将食指抵在唇边,朝着还在兴奋吵嚷的三喜“嘘”了一声。 三喜瞬间屏住呼吸,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学着阿允的样子,同时也“嘘”了一声。 二果看着他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对着嘘的样子一时有些无语。 然后阿允将他们带到了院子里。 迷迷糊糊间元香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叽里咕噜小声说话的声音。 元香听出是二果在说话,没管他们继续睡过去了。 然后是一阵好眠。 迷迷朦朦睁开眼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回家的时候日头明明还高,但现在已经接近黄昏时刻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纸洒进屋内,染得地面上金红一片。 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屋子就在山脚下,这时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鸟鸣悠悠在山间回荡,让人觉得静谧悠长。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如果不是肚子太饿,元香觉得自己还能睡下去。 但令人奇怪的是,屋子里此时极静,一点声响也没。 她慢慢坐起身,试探着喊了一声,过了好久也没人回她,俩孩子跟阿允也不知道哪去了。 “人呢?”她嘟囔了一句后翻身下床。 元香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太阳已然偏西,远眺过去,落日余晖让整个山野都蒙上一层温柔的霞辉。 这个时间点,不少人家炊烟已经袅袅升起。 她深吸一口气,草木香气与山间清风交织在一起沁入鼻腔,让人觉得心情很好。 她闲闲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略带凌乱的头发,又随意地重新扎好。 前院屋后都没找着人,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想着不管了,先准备做饭,到了饭点不信他们不回来。 到了院子里刚把灶台下的火升起时,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的脚步声,那脚步轻快感觉要飞起来了。 “阿姐,阿姐,你快来看,我们抓到什么了?”还没进院子,三喜就已经喊上了。 她小脸红扑扑的,两条小胳膊高高举着,使劲晃了晃用草藤串起的鱼。 那鱼在她手里还在扑腾,大概意识到自己末日将近,用尽浑身力气“啪”地一下猛甩尾巴,溅起的水珠全甩三喜脸上了。 三喜还没反应过来,眨眨眼,呆愣在那儿。 二果跟元香也愣了一下,紧接着是一阵哄笑,“哈哈哈哈......” 这时抹了一把脸的三喜已经开始生气了,气呼呼地朝着手里的鱼边跺脚边威胁,“哼,马上就把你给炖了!” 元香笑着过来问了句:“哪里抓到的鱼?” “是阿允哥哥扎的!在山谷里的那条大河里!” “阿允哥哥好厉害,唰唰两下,这一下,那一下,刀就把刺中鱼了!” “还一下子刺了两条!” 二果跟三喜手里各提了一条,是两条大草鱼,鱼都快有他们的胳膊长了,用草藤串着。 二果见灶台下面已经点上火了,立马跑过去,“阿姐,我来烧火!今晚我们吃鱼吧!” “行啊。”元香回了声。 这时候跟在后面的阿允也进了院子,元香转过身好奇地问他,“阿允还会抓鱼?” 阿允点点头,“我以前......好像这样子抓过。” 元香想,既然会抓鱼的话,那肯定应该也会处理吧。 两条大草鱼已经放进了陶盆里,二果去了它们嘴间的草藤,然后用水冲洗了一遍。 元香朝朝阿允招招手,她捞起一条鱼放在石块上,蹲着身子期待地问了句,“那你会刮鱼鳞吗?” 见阿允顿在那儿,她又解释了一下,“就是把这个鱼最外面一层的鳞片刮掉,你会吗?” 阿允抬眸看看元香,又低头看着石板上的鱼,没说什么,蹲下身就把腰间的短刀取下,只见他的刀刃斜斜贴着鱼身,鱼鳞便一片片翻起,一刀下去就能从鱼尾刮到鱼头,动作灵活又轻巧。 元香在边上托腮看着,心想他这刀工......很不错嘛。 片刻后,陶锅已经热好,锅底加姜片、野葱头,再放入处理好的鱼头、鱼身,慢慢煎得两面金黄,倒入开水浸没鱼肉,让它在大火里滚煮。 水滚了两刻钟后元香再揭开盖子,迅速地撒一把新鲜脆嫩的春菜进去,水蒸气携着鱼汤的浓郁鲜味缭绕升腾而起,轻轻一嗅就让人口舌生津。 俩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下午又出去疯玩,他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春菜很快烫熟,四个人手里一人一碗米饭,围坐在陶锅边上准备开吃。 食材都是最新鲜的,真是怎么做都好吃。 热腾腾的鱼汤鲜香浓郁,汤色奶白,鱼肉好嫩,嫩得就跟在吃嫩豆腐似的,鱼汤烫过出来的春菜口感爽脆清香。 二果端起碗喝了一口汤,醇香入喉,他立马舒服又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一锅鱼肉很快被分拆吃完,米饭倒还剩下不少,元香直接让他们用鱼汤泡饭,四个人呼噜呼噜又是一大碗。 夜幕已然低垂,山间清风微拂,初春的晚上这时候让人感觉到有些微凉。 元香往灶口烧着的火堆那儿坐近了一些,又往阿允那边移了移,她总觉得阿允边上好像要暖一点。 阿允察觉到身旁的气息近了一些,他没说话,只是顺势微微侧过身,用半个身子挡在了夜风的风口处。 ----------------------- 作者有话说:收藏,收藏,狠狠地收藏! 第38章 再说江翠娥那边,听了丈夫的话她不情不愿地回了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元香她娘的首饰盒,又归整了家里还剩着的粮食,却发现怎么也凑不齐三斗。 都过了有段日子了,自家也吃了不少了。 阿蓉跟壮实两个人在家,壮实一见她娘就嚷着要阿娘抱,江翠娥现在没功夫搭理小儿子,冲着大女儿不耐道: “没看见我有事么?你带壮实出去玩去。” 阿蓉见她娘一个人火急火燎地回到家闷头就开始找东西,还把家里的米粮跟元香娘的东西给翻了出来,她的心里已然有了猜测。 她没想到元香动作这么快,而且不知道她是怎么让爹娘主动还东西的? 阿蓉抿了抿唇,没多说什么牵着壮实就往外走。 江翠娥这时候却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她突然想通了,她得好好宣扬宣扬元香做的事儿,不然自己家这个蠢笨的女儿,元香说啥她就信啥,见天地以为自己欺负元香呢。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捋了下因为急忙赶回家而凌乱的头发,叫住了宋阿蓉: “哎?你知道我把这东西找出来是为啥么?咱家的粮现在要给别人了! 就是因为那个元香,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咱们家偷她家的粮!还闹着要去报官!” 第38章 这些话在回来的路上就想找人说了,现在跟倒豆子一样吐出来人却没变得更畅快些,反而越说越火大,她把今天的一切不顺的遭遇都归咎给了元香,开始在家破口大骂起来, “天杀的白眼狼,要是没咱们家她带着俩拖油瓶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也不知道找的哪的靠山? 现在好了,找到了姘头自己腰板子也硬起来了,对着自己家大伯喊打喊杀来了,这么没良心的人我是看透了,我就看着这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骂完了,还不忘叮嘱自家大女儿,“我跟你说,你最好离她远点,以后少来往,听到没?” 壮实从听见自家的粮要给别人家了就开始闹了,一把甩开阿蓉的手,指着地上的东西,嘴里喊着:“这是我家的!我家的!不许给别人!” 阿蓉被她娘话给吓到了,元香她......真的要报官? 报官?阿蓉的人生里还从没听过见过这件事。 不过听她娘这么骂元香她心里也不好受,她垂下眼,小声反驳道: “娘,那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现在还给人家也没什么不对。” 江翠娥听了大女儿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话更来气,“什么她的我的?没我们家她......” 她忽然眉间一皱,狐疑地看着宋阿蓉,“这件事不会是你跟元香说的吧?” 阿蓉心里一跳,她没想到自己极力想隐瞒的事情就这么被揭开来了,但她又不会撒谎,尤其是要跟自己亲娘撒谎。 所以现在她只能心虚地盯着地面,眼神闪躲着不看江翠娥,也没回答她。 自己亲生女儿作出这幅样子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难怪呢,元香这丫头片子突然就变得这么精明了,一上去就喊着要报官,原来是为了诈他们呢! 亏宋良贵这个傻子还自己屁颠屁颠地上去承认了是他代领的粮! 江翠娥一想到他们夫妻俩今早受那么多罪竟然是因为自己的大女儿告的宻,当下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气得她在家里乱转,眼里找到把能用的扫把就作势要去打她,嘴里骂着, “你个死丫头,尽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儿!” 壮实原本还闹呢,突然见她娘要打她姐了,当场愣在那儿。 宋阿蓉愣在那儿一会儿就挨了一下,她娘并没有下狠劲儿,身上不是很疼但到底心里委屈,一时她眼里全是泪。 江翠娥还没解气,作势还要打。 这时屋子外正好传来有人走过的声音,江翠娥看了眼外头,就怕宋良贵这时候回来了,她把手里的扫帚一扔,没好气地瞪着阿蓉道: “这事儿我知道就行,别告诉你爹,要是被他知道,看到时候不打死你。” 又对着壮实怒气冲冲道,“你小子听见没?” 壮实见阿娘这次是真的生气,都开始打人了,脖子一缩,小声嗫嚅道:“知道了。” 依宋良贵的脾气,要是被他知道这次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这么大人还要赔出去这些东西是因为自己女儿,气性上来了不打死她才怪! 屋子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仔细听才知道是那叫卖的货郎。 那货郎今日也觉得奇怪呢,往日里村子东边虽然生意成得少吧,但他一来还是蛮热闹的,今日怎得喊了好几声都不见人? 正准备转头回去呢,却见一妇人边理着衣服跟头发边板着脸朝他过来了。 江翠娥也没办法啊,家里的粮不够,想问人借吧,但现下大家伙都去里长家开会分地去了,这会儿哪还有人?只好肉疼得拿出八十文钱问那货郎买了一斗谷子。 她把东西一路送到元香家,就这么直接丢在了她家门口,然后转头就走。 她现在可不想对上元香,这小丫头嘴皮子恁得厉害,现在她占了理,见了面说不准还要被她刺上几句, 等她辛苦一趟回来,在家等到宋良贵后又被自家男人告知了晴天霹雳的事儿。 “什么?咱家怎么就成佃农了?我走前不是说好分地的么?你到底干啥了啊?”江翠娥声音里满是错愕,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再得知赁的田要交七成的租子更是气得要晕了过去。 江翠娥的声音又尖又利,被自家婆娘这么一质问,宋良贵脸色沉得也像锅底。 他已经跟着钱文寿去看过田地了,如钱文寿所说,良田是实在的良田,靠水渠近,灌溉方便,只不过田地的位置不在许家村,他这以后一来一回在路上都要耽误好一会儿功夫。 “吵什么,你真以为跟着他们开荒,就万事大吉了?”宋良贵不耐道。 江翠娥以为是分地的时候大家跟县里来的人谈崩了,才有了这个结果,又问了句:“那还有谁家跟咱们一起去做佃农的?” 宋良贵扭过头,抿嘴不语。 “就咱家一家?你是疯了吧?”江翠娥“蹭”地一下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惊讶尽数转成怒气, “你给我重新去跟里长说去,咱还是要分地,这种时候怎么能不跟着大家走呢?” 宋良贵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啪”得一声甩在桌上,“毁约肯定是不成的,都签了契,今天钱老爷就要到县里公证去了。” 江翠娥一听都签了契没法反悔了,整个人跟泄了气似的一屁股坐下来,没再继续言语,心里只念着自己命苦,咋的一转眼自己家就成了佃农了? 宋良贵懒得再看女人这幅脸色,这才跟她细细道来: “我想过了,咱们跟着钱老爷干,他赁给我们的是良田,咱现在赁了十亩地,一年下来自己能剩下千百来斤粮食肯定是有的,今天就缩紧裤腰带过了,等到了明年,再跟钱老爷好好谈谈这地租的事情,争取再往上调一点。 我说的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打实能有的,不像他们,嘴里喊着开荒开荒,最后啥都落不着都说不准。” 江翠娥抹了抹眼角的泪,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她只是又问了一句,“那以后呢?就一直做佃农了?” 宋良贵烦躁得摆摆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宋阿蓉在一边也听到了她爹娘的话,对做佃户还是开荒地的事情倒不是很在意,但是她有些落寞地想,那以后跟大家伙儿不一起干活的话,是不是就很少机会见到元香了? ****** 一大早,按照昨日约定好的,宋家的这伙人扛着各自的家伙什儿充满干劲地往昨日分到的那两个山头那儿去。 元香带着二果三喜出门,阿允也跟在后头,但今天不知怎的,她走两步就有人跟她打招呼,要不就是夸跟着她的俩孩子。 二果三喜后面也跟着一批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娃儿,他们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架势了。 “元香,早啊。” 元香:早。 “元香,今日气色不错啊。” 元香:您也不错。 “这俩娃长得真好,一看就一幅聪明相。” 元香:谢谢您,您家的娃也好。 甚至连阿允也没落下。 “嘿,这小伙子真结实哈。” 阿允:不说话。 元香眨眨眼,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只能尴尬得干笑两声。 这些人语气也是莫名的热络。 她总觉得这些人今天的态度太不寻常了,说实话,这里面有不少人的脸在她的记忆里很是模糊,大概知道他是哪家的,但具体的名字就不是很清楚,全因原主之前都不咋出门,自己村子里的人都认不全。 大家对她应该也不很熟络才对啊。 对这突然而来的社交,她很迷惑。 金凤笑着过来跟她解释,“昨天回去的路上你不在,他们啊都在夸你一个小姑娘有见识有本事,还让家里的孩子多跟你学呢。” 元香了然点头,原来是这样,不过她觉得自己真没干什么,干得还都是动嘴皮子的事儿。 其实能相信她的话的他们自己也是举足轻重的,不然她就是说上天了也没啥用。 一行人来到目的地,元香找到自己的壹号地所在的位置,蹲下身子从地里抠了些泥出来。 她顺手捏了捏,有些意外的是,她这块地的土比起昨日那汉子给大家伙儿看的要好上许多。 她记得昨日那人手里的土干得都板结在一块了,但此时她手里的土摸着却还有微微的湿意。 不同位置的山地的土壤的含水量还不一样? 元香往上瞧了瞧,虽然暂时没瞧见泉眼的位置,倒是能听见水流细小的潺潺声,这么看来这块地离水源的位置应该不是很远。 金凤家的地就在她隔壁,元香顺道也扣了一把她家地里的土,如自己预想的一般,金凤家地里的土比自己家的还要湿一点。 金凤跟赵阿婆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们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忧,都是常年种地的人,当然知道地太干了不是好事,但要是地太湿了,也不是啥好事啊。 首先你这秧苗种下去就活不了,根部就得烂掉。 第39章 她又去别人家的山地里瞧了瞧,越往西边走,这山地里的泥就开始越干了。 大家伙儿虽然不知道元香在附近走来走去地在干嘛,看她时不时地还要弯腰捏一下地里的土,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 但当下都没人上前去打扰她。 元香肯定在琢磨跟他们有关的大事儿呢,大家伙儿都这么想着。 等元香几乎每户人家的地都看过一回后,宋阿伯也过来了。 他现在有啥事儿都得跟元香先商量一下心里才安定。 “元香啊,这挖蓄水池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一共挑了三个地方,确保每户人家的地离蓄水池都不远,这样大家伙儿以后种地,要用水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元香听完点点头。 首先蓄水池肯定是要挖的。 蓄水池可以储存雨水或者其他的水源,来应对土地日常所需的灌溉需求,要是以后运气背碰上干旱的天气,那它就起上大作用了。 不过现在元香有了另外的想法。 她对着宋阿伯道:“我在想,咱们是不是可以从两条路出发?” 宋善全眼神里有一丝困惑,“两条路?” 元香点头,“既然咱们的地在山里,山里又有泉水,何不把泉水直接引到蓄水池里呢?” 宋善全其实想过这个引渠灌溉这个方法,但是吧,仔细琢磨过后又放弃了。 首先把山上泉眼里的水引到下面特定的地方,这个工程量可大呢,后期还要时不时得维护。 现在直接挖个蓄水的地方,碰到下雨啥的,这池子里不是也有水么?何必一定要把山上的水引下来呢? 宋善全将自己的想法跟顾虑给说了出来。 “那我跟宋阿伯您说一个必须这样干的理由。” 她带着宋阿伯一起又走遍了八户人家的山地,每到一户人家就让他捏一下地里的土,然后将自己的发现一并跟他说了。 山地不是平原,这每块地的水分含量竟然差这么多,这可不是小事,对以后他们怎么种庄稼都有影响。 “这可如何是好?”宋善全以前也没开过山地啊,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 “其实这情况说简单也简单,既然造成这样子的原因是山里流下来的泉水,那咱们就......”少女抬起下巴,眉眼弯弯,举起一只手往山顶上指了指,声音离充满毫不掩饰的自信笃定, “给它改改道,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第39章 元香跟宋阿伯在这边讲着话,阿伯还一脸沉思为难的样子,边上的其他人担心地以为这是又出什么新状况了,不少人忙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凑到他们这边来瞧瞧。 见聚拢过来听她和宋阿伯讲话的人越来越多,元香就从头到尾把前因后果跟他们详细地说了一遍。 “咱们现在每块土地的湿度差距很大,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山上的泉水冲刷灌溉的原因,田地附近有水源,这是好事,但我们得人为干预平衡一下,不能这块地特别干巴,那块地又被泡得能洇出水来。” “从源头出发,找到这附近的泉眼,一条路是用引水槽把泉水引到蓄水池里面,另一条路就是调整泉水的流向,尽量让这两个山的每块山地的土壤含水量在一个平衡状态。” 元香一说完,大家伙儿互相看了看,特别是宋善全,皱着眉低头琢磨,似乎在考虑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有几家人家在听懂了元香说要调整泉水的流向来改善土质的方法之后,心里更是喜不自胜,他们一早就看出自家山地里的土不对劲,刚刚心里还发愁呢。 现在既然元香提出解决办法,他们自然全力支持。 “嗯……我觉得这法子行得通。” “我也觉得元香说的可行。” “要不,就照着这个法子干?”有人试探着问。 宋善全沉默片刻,心里想的是元香说的这法子虽然前期要做的事情复杂了一些,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不得不做的,不然就要影响土地之后的收成了。 而且后面的事情就可以一劳永逸了,既改善了土壤的土质,挖好的蓄水池也有了额外的水源,大家用水也方便。 想通了这些以后,宋善全点了点头,脸上透着笃定,“行!就这么干吧!” 见大家都统一了意见,元香也很高兴。 “元香,你说吧,该怎么做,咱们照着做就是了。”宋阿来高声问道。 十来岁的少年有的是力气。 元香继续道:“关于这个泉水改向的事情,咱们现在分两拨人,一拨人去砍粗一点的树枝还有毛竹,作为做引水槽的材料。 另一拨人呢就去找泉眼,找到之后观察泉水的流向,在水流向每一处改道的位置先做上一个标记,然后咱们再总体看看怎么调整。” 宋善全听完就开始找人干活, “行,那这样,同良、阿来、阿开,你们仨去砍树枝跟毛竹,然后......”他又快速指了四个人,“你们四个按照元香说的去找泉眼还有流向的位置。” “活干完了通通都可以加工分!” 话音一落,被提到的人立时响起一阵应和声: “好嘞!” “明白!” “咱们这就去!” 剩下的人见活被安排完了,就回自己的地里继续开荒了。 元香也得回去看看,刚刚她走的时候给家里的三个人布置了任务,三喜除地上的杂草,二果拿着镰刀割掉各种藤条荆棘,然后阿允跟在后面用锄头翻地松土。 家里虽然只有五亩地,但能干活的人也少,她想着后面少不了得找其他人来帮忙。 快走回到自家的地块的时候,却看见自家地里头这时多了一个人。 元香仔细辨认了一下,是她?宋春娇? 宋春娇是族人宋向德家的女儿,比元香大个三四岁,圆圆的脸蛋,小麦色的肌肤,身量看着也比元香要高。 此时这姑娘双手环胸,站在一凸起的小土坡上,伸着手这里指指,那里指指,嘴角带笑正不停地说着什么。 元香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哎?你不能这么干,你这锄头挥得太深了,一锄头下去这土块都压在一块了,可不好翻起哩,而且你还得看好,这土里还有石块呢,锄头要是一直敲上石头,这么敲下去都要被敲坏了。” 被春娇这么一说,阿允停了下来,他看看锄头,又去看他刚翻的地,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毫不在意,然后继续低头干活。 春娇又踮起脚探头看了一眼,见面前这男人这次锄地将她刚刚讲的问题全都改正了过来,她满意又十分得意地点头, “这才对嘛,使蛮力可不行,翻地也要讲究巧劲儿。” 她刚还想说些其他的,就见元香从西边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春娇眼珠子转了转,嘴角勾着笑,再开口故意提高了点声音, “咦?白皮鸭?你终于回了?我刚教他锄地呢!” 这一嗓子引得不少周边正干活的人抬起头朝她们这儿看。 阿允也皱了皱眉,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到元香的时候显然很疑惑,边上这人说的“白皮鸭”跟她有什么关系。 元香终于明白这股怪异的感觉是为啥了,原来是原主跟宋春娇自小就不对付。 原主自小就肤白,相反的,宋春娇肤色自小就黑,两人因为都是女孩年岁又相差得不多,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来着,村里人见了就拿这件事调侃她们,喊她们一个白姑娘,一个黑姑娘。 就突然有一天,宋春娇给原主起了一个外号叫“白皮鸭”,说她既然长得白,然后平时动作又慢吞吞的,就跟自己家里养的鸭子一样。 宋春娇在一起玩的孩子里面是大孩子,也算是“孩子王”的存在,既然她都这么喊了,那其他人也就有样学样的跟着一起嘻嘻哈哈地喊她“白皮鸭”,“白皮鸭”。 即便原主明确表示过不喜欢这个外号了,但好像都没什么用。 后来原主也就不跟他们一起玩了。 了解了这些之后,元香嗤笑一声,她没有想到,小时候的这些招数,现在都长这么大了竟然还在用?这么幼稚? 而且对于爱吃鸭子且觉得鸭子很可爱的她来说也没明白这外号的攻击力在哪? 所以元香理都没理她。 割了一圈藤条回来的二果正好听到春娇这么喊他阿姐,他是知道阿姐非常不喜欢这个外号的,不爽地跟春娇说: “不许这样喊我阿姐!” 宋春娇睨了一眼二果,没把这小孩放眼里。 不过她现在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心里却犯嘀咕,原本之前自己这样喊元香的时候,每次都能欣赏到她难堪跟慌乱的神情。 但偏偏这次...... 元香好像没听见一般,眼神冷静而淡漠,仿佛自己不存在似的。 被忽视了的春娇微愣了一下,但仍旧还不死心,这次她直接冲着阿允高声说话, 第40章 “哎?我跟你说,‘白皮鸭’就是元香的......” 宋春娇正洋洋得意地准备再重复一遍她帮元香取的外号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粗糙有力的手就直接拍在了她的后脑上。 “要死啦!臭丫头你喊谁呢?”春娇她娘徐氏泼辣又愤怒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 春娇被打得当下都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要摔下去。 她捂着自己的后脑勺,疼的直吸气,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娘,你干啥啊!” 徐氏见自家女儿还敢回嘴,怒从心生,直接揪起她的耳朵, “找你大半天了,你到这儿躲懒来了是吧?跟我回去!” 春娇耳朵被她娘这么拽着,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她娘走,“娘,你轻点!疼死了!” 徐氏听女儿喊疼也没松手,走之前还没忘跟元香说了一声, “元香,不好意思啊,是春娇这孩子不懂事儿,乱说话,你别放心上哈。” 元香见宋春娇被她娘骂得灰头土脸,她摆摆手,不跟这人计较了。 春娇被自家娘这么一路拉着,脸上实在挂不住,只好求饶,“娘,别拽我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娘刚正在气头上,现在也意识到动静闹这么大有些不妥来着,倒是不扯春娇耳朵了,只是压低了声音没好气地说: “你这嘴啥时候能改改?能不能懂点事?昨天要不是元香说的办法,大家都一股脑儿地去当佃农了,今天哪还有自己的地种? 你昨天不是也在?听听人家是怎么说话的?咱这么多人,连大老爷们都服她,再看看你,没轻没重的,好好跟元香学学,多大人了,你以为还是几岁的娃儿呢。” 春娇心里自然是不服气,昨天分地的时候她当然也在场,元香是出尽了风头,回家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在议论呢,啥元香有见识,元香人聪明这么快就帮大家伙儿想好了路子,最后还夸起了她那个读过书的娘。 嘁,有啥了不起的,不就读过两天书吗? 她也不懂为啥大家都会听傻愣愣的元香的话,以前她追着自己玩,都不稀得带她的。 春娇这些想法自然是不能跟她娘说的,一说了肯定要把她娘给惹毛,耳朵现在还疼呢,她也不敢跟她娘再犟了,撇着眼小声回了一句: “知道了。” 不过春娇她娘的话显然还没说完,拿指头戳了戳她脑门,“你别以为我没看见,这么大姑娘了,有说有笑的站那男人边上干啥呢?” 宋春娇听她娘提到这茬才有些心虚,绞着手指小声解释,“没啊,就是那人不太会锄地,我教教他呢。” “用得着你教?”徐氏瞪眼。 虽然吧,他们现在逃难过来都是些破落户了,没那么多讲究的,一大家子的人都住一个屋子里,但是姑娘家的名声还是要顾及,以后日子好起来要嫁人呢,哪能看到个陌生男人就往前凑? “行吧,我以后不去就是了。”春娇继续服软。 见她娘脸色缓和了一点,春娇趁机问了一嘴,“娘,他们都说那人是个傻的,我咋觉得这不挺正常的么?” 长了这么个大高个,身体瞧着也挺壮实,让他干活他就老老实实地干,跟他说了锄地的方式不对就立马改了,她咋感觉人挺聪明的呢? 而且昨天出手还帮元香教训了她大伯,看着还会些拳脚。 最重要的是,春娇还从没见过脸长这么俊的人! 都说他是傻子,但这人跟春娇见过的傻子差别可太大了,哪有傻子还下地干活的?傻子不是都整天乐呵呵地混玩么? 不过说话是真的不爱说话,刚刚自己在边上说了那么久,他一句都没理她。 徐氏自己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当娘的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心思,春娇快二十了,早就到了婚嫁的年纪。 她叹了口气,不过语气依旧严厉,“别管这人是不是傻的,就算是个正常的,你也别想,来历都不清不楚呢,你别脑子一热就贴上去!” 突然被自己娘戳穿了心里未说出口的想法,春娇脸腾地红了,瞪大眼睛,“娘,我只是好奇问一嘴,你想啥呢!” 第40章 宋春娇就这么被她娘给拎走后,二果怕他姐被宋春娇这么一搅和心里不开心,就主动过来跟她报告自己干活的进度,他站在坡上招手: “阿姐,你快来看!我把这一片地的藤蔓、荆棘都割干净了!” 元香微微一笑,“行,我来看看。” 二果见元香真的过来了,趁着她上坡的时间又返回去继续干活。 这块山地山腰以下的坡度并不是很大,人靠着双脚就能往上爬。 元香刚往上抬脚准备跨过一块突起的土堆时,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身子顺势猛地往前一扑。 “哎呀!”眼看就要摔倒,元香立马捂住脸和口鼻,准备最大化地减少跟泥脚下土堆的亲密接触。 一只手此时稳稳地抱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被一股力道往后一带,紧接着后背就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还没回过神,就听到阿允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小心。” 她双脚触地已经站稳,回过头的时候,见阿允还在低头看着她,眼神里透露着担心。 “真是多谢你了。”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提起的心也渐渐放下,刚刚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摔个狗吃屎了。 她才发先两个人这个时候的身体贴得太近,让她有些不自在,挣了挣,“阿允,你放开我吧,我现在没事了......” 阿允没有松手,眼神在她跟不远的上坡处转了转,然后两只手绕过她的腋下,把她整个人往上轻轻一提,就跟提起一只小猫咪一样。 他大步往上跨了几步就将她举到了山坡上,然后又轻轻放好。 元香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脱离地面再到落地的过程又太短暂,都没给她惊呼出声的机会。 都没反应过来,差不多一息的时间她就被换了个位置。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等意识到阿允做了什么之后,她脸上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耳根,耳朵已然红了一大片。 等站稳后立马拨开他的手,声音慌乱,“那个阿允......你不能在外面这样抱我。” 说完元香还迅速往左右两边看了看,二果趁着等她的时间哼次哼次地又多割了好几条藤条,三喜则蹲在地上拿着小铲子在铲地上的野草野花。 至于其他的人,都低着头忙着在自家地里干活呢。 好像没人发现他们这边的小插曲,元香庆幸地舒了一口气,好在刚刚她没咋咋呼呼地尖叫所以闹出的动静不大。 转念间她又开始鄙夷自己的心态,不对啊,她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被阿允抱了一下么? 大大方方的哈,大大方方的,她在心里默念。 她又想着阿允毕竟是男子,而她是女子,男女有别这件事看他这样子应该是不懂,但她得跟他讲明白了。 要是以后在外面的时候对其他姑娘也这样了可怎么办? 正当她纠结地想着该怎么跟他说的时候,对面的阿允倒跟个没事人一般,依旧那副闲闲的样子。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面前人的变化,红透了的脸跟飘忽不定的眼神,自他醒来之后眼前女子很少有这样的情绪。 他好奇地低头凑近她,疑惑不解地向她发问:“为什么不能?” 他是真的不明白,刚刚他第一次扶住她的时候,明明她还是很高兴的,还跟自己道谢来着,为什么他第二次做的时候就不行了? 正纠结着的元香抬眼看他,面前男子的身量很高,低头看自己的时候阳光落在他眼里,映出一层浅浅的光晕,他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认真跟坦然,清澈地不带一丝杂念。 她忽然不纠结了,对啊,阿允不懂这些,跟他讲明白就好了嘛。 心态既然摆正了,她再开口说话的语气也平常地如同教学一般, “其实人跟人之间社交是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的,”她退了半步,离他大概有了半臂远,然后来回比划了一下,“像这个距离得是非常亲密的人,比如夫妻、恋人或者家人之间才可以。” 她又道:“但我们不是这里面的三种关系,所以你不能靠我这么近,当然像刚刚我要摔倒了这样的危险情况,你是为了救我,这算是破例,社交距离被打破一下是没关系的。” 她顿了顿,指出了刚刚的情况,“但是......后面我自己可以上去了,你再抱我就不对了。” 阿允听完这番话,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口里还念叨着:“夫妻、亲人、家人......” 元香说完后就看着他,她其实心里也没指望阿允能一下子明白,“对,因为这些是亲密关系,所以......” “那我们呢?我们是什么关系?”他有些困惑,但又忍不住追问。 “我们?”元香还是头一次被人追问这个,心里冒出来的答案其实是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感觉有些伤人,瞧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她不忍心。 第41章 “朋友,我们是朋友。”她笑着点点头,好像很满意自己说的这个答案。 “朋友?”阿允歪头想了想,似乎是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片刻后,他又走进了半步,略带迟疑,“那朋友可以离得有多近?” 元香不明白这人怎么又过来了,而且她觉得今天阿允的问题好多啊,平时他明明都不怎么说话的。 不过为了给他演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又后退了整一步,两手又比划了下,“大概......这么远。” 阿允看着两人之间一臂多长的距离,他轻轻“哦”了一声,表情看着还算满意,又说了句,“知道了。” 元香见这么快他就懂了,很满意自己的教学成果,于是也回以浅浅一笑。 二果这边还在等着元香,抬头就看见阿姐还在跟阿允说话,立时就喊了一道:“阿姐,你快来啊。” 元香应了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身去找二果。 阿允却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元香越来越远的背影,眉间开始皱起,垂着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那......怎么才能成为那样的亲密关系?”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近乎执拗的认真。 元香看着眼前脚底下的这片清理得差不多的空地,地上还堆着不少砍下来的野生藤条。 “姐,这一片原来全是刺藤,都被我清理干净了!一镰刀下去就能砍断十几根!”二果脸上都是汗,还混了不少灰扑扑的泥,瞧着有点脏。 他兴奋地跟元香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眼神里全是“快夸我快夸我的”的期待。 原本蹲在另一边的三喜也蹬蹬蹬地跑过来,喊元香看她铲了好多好多的草,她还连着根挖到了不少野菜。 天气慢慢暖了,不少野菜都长出来了,野菜的生命力极强,连根挖然后移植到家里的菜地里,浇点水就能重新长出来。 这样他们家就有更多种类的菜吃了。 元香看了看三喜挖的野菜,除了以前她们常挖的,还有不少野豌豆苗、紫花地丁、蕨菜...... 她笑着揉了揉他俩乱糟糟的脑袋,心里是好笑又心疼,尤其是看到这俩娃手上被这些刺藤、枝条划了不少口子的时候。 二果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甚在意地挠了挠头,“没事儿,干活嘛,都是难免的。” 他又想到以前阿爹干活的时候,一幅骄傲又怀念的样子,“阿爹才厉害呢,他手上的茧又厚又多,根本都不怕这些刺的。” “我也要长茧!我也要跟阿爹一样!”三喜一听可以不被这些讨厌的东西给划伤了,仰起头激动地喊。 “干活多了就能长。”二果跟她解释。 元香却有些意外二果能像现在这么坦然地提起他爹娘的事情,不过盼着手上长茧可不是什么好想法。 她想着还是得给大家做双手套,不然干活也太费手了,然后又想到了三喜采的一堆野菜里正好有紫花地丁,这东西既能做菜也能入药,捣碎了外敷还可以加速伤口愈合。 一边想着等今天干完活了再让他们敷药,元香也加入了山地的开垦。 她跟着阿允后头一起拿着锄头翻地,刚挥了没几下锄头,她就知道为啥很少有人愿意开荒这里的山地了。 因为实在是太费力了! 首先地势不平是一个问题,而且地里不仅野草多,这些野草的根系还很深,泥土里还夹有不少石块,要翻干净一块地简直是地狱难度。 费了好一番功夫,锄头抡得手都酸了,元香才翻了一小块地出来,差不多一平米的样子,杂草跟石块倒是已经堆了好大一堆。 再去看阿允,他站在地头上,整个人跟不知道累似的,背脊崩得笔直,干净利落地一锄头又一锄头下去,土块就被翻出来了,每一下都砸得稳、准、狠。 他每次还会特意避开土里的石块,不让锄刃直接撞上去。 春娇那人虽然有点讨厌,教阿允锄地的方法倒是很可行。 元香看着他不声不响地干活,现在自家已经翻好的地几乎全是阿允干的,她也没想到现在的阿允都成了自家的主力劳动力了。 她敲了敲自己发酸的腰背,正准备继续抡锄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过来喊她,说是刚刚出去的两拨人已经回来了。 元香停了手下的动作,另外喊他们仨先喝点水休息会儿,都干了好一会儿了,二果顺便采了些野果子分给他们来解解渴。 她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正好看到了地上堆着的高高的毛竹和树枝干。 “元香,你看。”宋善全也在,然后往山上面指了指。 她抬头,山顶上的泉眼已经被找到,他们扎了一把红色的野花插在那儿作标记,阳光照耀下红艳艳的特别显眼。 然后从泉眼出发的位置继续往下看,每处水流的转折跟分叉的地方插着一把红色的野花,星星点点的红花在大片的绿意之间跳跃,乍看着还有几分野趣。 元香后退了几大步,才将山上的标记尽收眼底。 她捡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将山上面的标记都给誊了下来,然后在标记之间画线连起,又将大家伙儿的山地位置在底下给画好。 然后,就跟小时候玩那种管道益智小游戏似的,只需要改动游戏中的几根管道,让最顶端的小球,现在是山上的泉水,能够相对均衡地进入下面的各块山地里。 边上的几个还等着宋善全给他们派活的汉子们,就看着元香这小姑娘蹲在地上不停地写写画画,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写完了又擦掉,这样来来回回很多次之后。 就听她整个人兴奋地站起来,眼睛亮亮的,满脸笑容地拍手,“成了!” 大家伙儿也跟着一起激动,纷纷围拢上来,看着元香刚刚在泥地里写写画画的“大作”。 “这法子真行得通?哎呦,我的天呐!” “咱一上午不是白忙活!这回有盼头了!” 大家伙儿一听元香说这办法能成,还没听她说到底怎么落实呢,就觉得肯定能成了。 要是搁以前,说这些大老爷们种地都要听一个小女娃的话,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但现在呢,他们好像都习惯了这种没来由的信任。 只要元香发话,他们就跟着走。 宋善全也高兴啊,这是真看到希望了啊。 元香已经理清了思路,对着围拢过来的人讲起了她的计划。 她拿着根树枝条比比画画,一点一点地给他们讲清楚, “这些点就是大家做好的山上的标记,下面的就是每户人家的田地,咱们先来看这块贰号地,这是泉水主脉的必经之地,常年累月地被山泉冲刷,而西面的柒号、捌号这两块地,却是根本沾不到一点的山泉水。” 被元香提到的几块地的人家也在,他们往前面挤了挤,想听得更清楚些。 贰号地就是金凤家的,她满心欢喜又近乎崇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元香。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将泉水的流向改道,在这几个点的位置上架上引水槽,”她特意指了指地上的几个位置。 她已经将需要改道的地方特意标注了出来,现在大家只要按她画的去假引水槽就行了。 一圈人围着听着,也没人出声打断,只是时不时地点头。 元香说完,不少人就着地上的这副图也看懂了个大概。 大家心里激动地很,不知谁起了个头喊了一声。 “要是咱们真能翻身,靠的就是元香的脑子啊!” “哎?宋队长?这办法好啊,得给元香记工分啊!” “就是就是,这可是大功一件!” 自从上次元香说他们先是是一个生产队,而宋善全是生产队的队长以后,不少人就开始喊他宋队长。 每次听到的时候宋善全都觉得不好意思,摆手让大家照着以前叫就行。 但此刻宋善全倒是完全没那种难为情的感觉了,只是乐呵呵地笑,还重重地点头,“记,当然要记!” 元香被大家围在中间,她心里也高兴,但被这么多人当面夸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三喜一路小跑过来了,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只见她喊: “阿姐,阿姐,你快来看,阿允哥哥抓到一只野鸡!好大一只!” 第41章 元香跟他们讲了引水槽具体搭建的方法,首先将削的平整的木桩按三角状扎在一起来做底座墩子,然后将毛竹子劈开一半,用作引水的容器,特别注意的是引水槽跟引水槽之间要有高度差,否则水流不过来。 怕自己光嘴上讲的不清楚,她还拿了地上的树枝演示了一下。 宋善全看明白了,他知道元香是撂下地里的活儿过来的,点了点头道: “行,元香你忙你的去吧,这些咱们来做。” 三喜刚刚嘴里一路喊着“打到野鸡了”,引了不少好奇的人过来看,现在正被他们围着问呢。 “三喜,在哪里打到的野鸡?” 第42章 “你家谁打到的啊?用啥工具打的?” 说实话,他们中大多数人好久没尝到荤腥了,现在听到说山里有野鸡可以打,眼睛都亮了亮,忍不住多问了些细节。 宋家的这些人刚来许家村的时候,天气还冷得很,天寒地冻的,野物都冬眠去了,山里自然没什么可猎的,而且听本地人传,说这里不知道哪个山头里还有狼呢,那段时间他们是能不进山就不进山。 现在天气是暖和了不少了,连野鸡都跑出来了。 三喜的兴奋劲儿还没过,自然很乐意跟他们讲,说话的时候两眼亮晶晶的。 “我家阿允哥哥打到的,我亲眼看到的,一只这么大的野鸡突然从灌木丛里跑出来了,”她两手在胸前比了比,又觉得说小了,手又往外扩了下,继续道: “然后阿允哥哥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子扔出去,那野鸡就被打中了,在地上滚了两圈动也不动,我们去看的时候它眼睛还闭上了!” 元香看她边说边比划,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也不知道三喜的描述里加了多少夸张的成分。 “石子?你是说他就自己拿个石子,扔的?”听到的人尤其是几个大小伙子心里有点不太相信,用石头子能将野鸡给扔晕?这得要多强的臂力啊 “有那么神?三喜吹牛了吧!”心里不太信的人里尤其阿来,他满脸都是“你唬谁呢”的表情。 虽然知道元香家叫阿允的身手不错,但是徒手用石子把野鸡给扔晕了?这不仅使出的力气要大,还得要扔得准,这野鸡可灵活得很,又不是呆着不动的东西。 见这些人不咋相信自己的话,三喜一跺脚不乐意了,急得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过去看她阿允哥哥重演一遍, “真的,是真的!就是用石子扔的!” 元香笑着出来解围,“好了三喜,咱们回去吧,你来不就是为了喊我回去看的么?” 三喜一想也是,被这些人说自己吹牛虽然有点不太高兴,但既然阿姐说了回去了她便拉着元香的手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还没忘对着这些人不满地哼了两下。 元香自然也注意到了,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走,咱们过去看看。”阿来阿开俩兄弟,连带着村里的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一同跟着她们,准备去戳破三喜刚吹的牛。 等到了元香家的地里,三喜喊他们来看,果真就见背篓里面躺着一只毛色光亮的野鸡。 一群人火速围上去看。 元香找了找人,发现阿允还在边上正一锄头一锄头地翻地。 她蹙了蹙眉,心道这人怎么还在干活?刚刚不就已经让他休息了么? 快步走过去,元香温声道:“阿允,休息下吧,” 阿允手里一顿,抬头看她,然后摇了摇头,“不累。” 日头越来越高了,他脸被晒得有些发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汗,掌间还有不少被锄杆子磨出来的红印子。 眼看他又翻好了一快地,都没歇过怎么可能不累?元香都怀疑这人是不是哪里的感知神经出了问题了。 “不累也得歇。”说着元香就把他手里的锄头接了过来,然后带他去阴凉的地儿坐一会儿,喝点水吃点干粮补充点体力。 干粮是元香早上摊的鸡蛋饼,里面加了点切碎的野葱,煎到两面微黄时出炉,热气腾腾的,野葱跟鸡蛋的香味全给激了出来,照三喜的话说,简直是香煞人。 现在放凉了,香味是淡了,不过口感依旧不错。 而另一边,年轻汉子们将背篓里的野鸡取了出来放在地上,这鸡的羽毛还温热着,找伤口的时候在脖颈侧面赫然发现一个小小的血点,不大,但精准地正中要害。 “这......也太准了吧?”阿来瞪大了眼在野鸡的伤口处翻看,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阿开也蹲下来检查这鸡,除了那个血点之外的确没找到其他的伤口。 “这得多利的眼,多稳的手,才能一击之下就打中这野物的要害啊。”围观的人也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惊叹。 以前他们村子里也有猎户,能像这样一击毙命的到底少见,更难得的是,听三喜说这还是徒手杀死的? 阿来忍不住低声感叹:“行啊……允哥是真有点本事,这手有点门道。” 三喜站在边上,看这些人一个个一脸惊讶的样子,得意地叉腰, “看吧,我早说了,就是阿允哥哥用石子打的,谁让你们不相信我?” 这群人看向正在休息的阿允,眼神里多了分打量和敬佩。 三喜笑得眼睛弯弯的,一脸“我家阿允哥哥最棒”的骄傲劲儿。 阿来探着身子直接高声喊他,顺带朝阿允比了个大拇指,“哎?允哥,厉害啊。” 他也不知道阿允具体的年岁,反正叫声允哥肯定不会错就是了。 阿允神色倒是依旧平静,元香让他歇会儿,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树荫下的石墩子上休息吃东西,嘴里一嚼一嚼的,根本没空搭理他们。 他们对于允哥一贯这幅不声不响的样子也不在意,能人嘛,肯定会有些自己的性格。 而且之前听人说他脑子受过伤才这样的,这要是没受伤得厉害成啥样? 元香这个时候也看到了地上的野鸡,毛色艳得发亮,膘肥体壮,一看就是少见的好货,她欢喜地凑近仔细瞧。 据说野鸡因为经常在山里跳来跳去的关系,肉质紧实,蛋白质含量还是普通鸡肉的两倍,这样的话...... 烤着吃是再好不过了! 这时听到消息的其他人也忍不住过来看热闹,看到这肥嘟嘟的野鸡,心里那叫一个羡慕啊。 又得知是阿允猎到的,嘴里又是一顿夸。 还有人见山里能猎到野鸡,也开始留意起山里的灌木、杂草丛,敲敲打打的,看运气好的话有没有类似的野物出来。 不知是哪家的媳妇还凑到元香边上笑着说,“元香啊,你家阿允是真不错,干活勤快,你看一上午就把这么大块地给翻好了,还会打猎,真是有本事哩!” 虽然这媳妇也听说过元香家的这位亲戚阿允脑子不好、是个傻子的话,但现在看,这人活干得比自家汉子都好,瞧着也只是不爱说话,跟正常人也没什么差别嘛。 也不知道传话的人是怎么传的,这到底哪里傻了?哪个傻子有他这么能干的? 元香听着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看着安静坐在一边的阿允,点点头,“他是挺厉害。” 另一边,春娇也听看热闹回来的人说了,什么元香家的阿允打到了一只野鸡,看着有十来斤重呢,真是有一幅好本事这样的话。 她有点心动,想过去看两眼,但被她娘给叫住了。 “地里活儿还没干完呢,不许去。”春娇娘徐氏蹲在地里头也没抬地说。 她家这姑娘起了啥心思她不知道,但徐氏直觉不是啥好事,还是迟早扼杀得好。 春娇撇撇嘴,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不甘心,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 太阳快落山时,天边涌起一片橘色的晚霞,山地里的人家也陆陆续续停了手。 元香一家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她以前在学校的试验田里种过地,但辛苦程度到底跟现在这开荒不能比,锤了锤酸疼的腰背,现在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回家躺下。 又瞧了眼二果跟三喜,看得出他们也很累了,干了一天的活儿身上早就脏兮兮的,俩孩子眼里看着都没光了。 至于阿允,衣襟上沾了点泥,出了汗额角的碎发都黏在了一起,神色却不看不出疲累,依旧精神得很。 夕阳映照下,他眉眼间更显清朗,五官也愈发显得柔和。 元香看着眼前这人心里有些不忿,怎么同是在地里干农活,这人怎么瞧着身上依旧有股淡淡的清爽感呢? 跟还在地里干活的人打了声招呼,元香就回去了,毕竟明天还要早起赶集呢。 两大两小走在山野间的小路上,这个时候可以说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刻。 没有了午间日照的燥热,山风从林间吹来,混着青草树叶的味道,轻轻拂过劳累了一天的人的面庞、脖颈,像是温柔地拭去了一天的疲惫。 让人心旷神怡。 三喜边走边停下,然后再蹬蹬蹬地追上来,手里拢着一大把她刚采的野花。 元香让她多采点那蓝色的,那花的花瓣细小,颜色干净,她觉得那个好看。 听完三喜在后头应了声“好”,自己还没走几步呢,就见阿允跑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掌心里躺着的正是一小束蓝色小花。 “给你。”阿允声音柔柔的。 元香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作这么快已经采好了一把。 她低头看,花束理得整齐,颜色饱满清亮,像是天空晕染的色彩。 她嘴角弯起,伸手接过,眼睛亮亮的:“真好看,谢谢阿允。” 第43章 第42章 干了一天活儿元香他们身上出了不少汗,到底黏糊糊的难受,所以回去的路上经过山谷里的那条湖泊时,二果就想图方便省事直接跳进去洗个冷水澡得了。 “阿允哥,你要不要脱了衣服跟我一起洗。”二果一个人洗还不够,还有招呼阿允跟他一起洗。 还没等阿允回应,就被元香直接叫停,“这水太凉了,还是回去烧水洗吧。” 刚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这湖里的水,冰冰凉凉的,感觉比他们日常用的山泉水还要凉上几分。 现下才刚开春,白日里虽然暖和,但山间昼夜温差大,要是因为洗个澡冻着了...... “夜里气温低,受冻了发个烧可麻烦了。”元香又劝了一句。 听阿姐都这么说了,而且站湖边被山风有一吹确实身上有点冷嗖嗖的,二果也不是什么犟种,就打消了洗冷水澡的念头。 一回到家,元香他们就开始打水烧水。 二果跟阿允先洗,他俩动作快,冲下身子就能出来了。 然后再换元香跟三喜进屋子洗。 热水滑过身体的时候,仿佛将一天的疲累都带走了,她想着什么时候得买个大一点的木桶,她要好好泡个热水澡。 等元香洗完出屋子的时候,二果已经重新烧上水准备杀鸡了,背篓里的野山鸡已经死掉,是得尽快处理。 元香笑看着他把山鸡泡在滚烫的热水里,然后再捞出来开始一点一点地拔毛,动作还有模有样的。 三喜把一路采回来的野花插在了家里还没用上的粗陶罐里,然后高兴地喊元香看,“阿姐,阿姐,我插得好看么?” 红的粉的蓝的绿的白的,一眼瞧过去真是好不热闹,惹得元香噗嗤一笑。 不过三喜虽然插花插得毫无章法,不管高矮疏密,颜色也是头重脚轻,但这山间野花胜在鲜活,瞧着自有一股野趣。 见阿姐笑得开心,三喜自然更乐了,继续摆弄着她的花花,顺带着将阿允采的那一捧小蓝花也给插上。 山鸡被热水烫过之后毛会变得更好拔,没一会儿整只鸡就光溜溜的了。 “阿姐,这鸡咱们怎么吃?”拔完鸡毛的二果边洗手边问。 元香直接把鸡从陶盆里拎了起来,估了估,这山鸡十斤重是有的。 “直接烤着吃吧。”白日里在山上的时候她就想好了。 元香把家里现有的调料都拿了出来,酱油、姜葱汁、糖、盐水......调了一盆料汁,然后在陶盆里给山鸡来了个全身按摩,让它充分入味。 边上的烤架已经架好,火堆已经燃起。 她把腌制好的山鸡从中间切开,这样上火烤的活更易熟,然后再拿平整一点的树枝将它串起,最后一步就是架在烤架上。 用明火烤山鸡,烤制的过程中得不停地翻面,不然就要近火的那一面容易焦,元香把这项活计交给了兄妹俩,让他们看着点儿,要是山鸡的表皮开始变干了的话就及时地刷上一层料汁。 夜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轮弯月高挂,空中繁星点点,多到如水从天上直泻下来一般, 一时周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眼前柴火噼啪的声响。 元香他们围坐在金色火苗跳跃着的火堆前,静静地看着阿允手上慢慢转动着串着鸡肉的枝条,他的神色极其专注,像是在做件极重要的事。 一开始是二果跟三喜兄妹俩干这活儿的,但这俩后来发现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到后头的时候手太酸,阿允这才接手。 在阿允的手下,山鸡的表皮在慢慢变黄,油也泛了出来,时不时还能听见“滋啦”一声,烤肉的浓郁焦香味飘出。 元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这火光与夜色的静谧中,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平静。 闻到肉香味的三喜又咽了咽口水,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地发问:“是不是很快可以吃啦?” 二果在一边直勾勾看着,都不说话。 元香看着山鸡肉的表皮颜色金黄且微微皱起,笑着点点头,“这次是真的很快可以吃了。” 阿允将烤好的鸡肉取下摆在石桌上,边上是元香今早摊的野葱鸡蛋饼,还剩下不少,她又重新在锅子里热了一下,另外又煮了一锅野菜汤,野菜就是今天三喜挖回来的。 “开吃吧!”元香开始分鸡腿,刚烤好的山鸡还有些烫,她将最肥的鸡腿扯下然后放到了阿允的碗里。 鸡肉烤得火候正好,边缘微微焦黄,还泛着热气。 阿允低头看了看碗里的鸡腿,又抬头看了看她。 兄妹俩也热切地看着鸡腿。 “这只野山鸡是阿允打的,咱们是托他的福今天才有鸡肉吃,所以呢,这鸡腿给阿允,好不好?”元香笑问。 “好!” “好!” 俩孩子异口同声。 元香满意地点头,然后又将剩下的另一只鸡腿让兄妹俩自己分。 阿允低头咬了一口,认真咀嚼,看着元香说话的时候声音依旧淡淡:“好吃。” 元香笑,“你捕的鸡,又是你烤的,当然好吃啦。” 她自己去拆山鸡的翅膀吃,尤其是翅膀附近的肉,烤得又焦又脆,牙齿咬上酥脆的表皮,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鲜香的肉汁就涌了出来。 她眼睛一亮,刚出炉的嫩肉还很烫人,咸香中还带有几分山野的原味,吃得她嘴角上扬,“嗯,真好吃!” 兄妹俩这会儿也是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根本来不及说话。 一阵山风拂过,整个山野也仿佛被这肉香味给包围了。 ...... 第二日一早,元香带上烧制好的陶器、瓦片,准备去隔壁陈家村赶集。 这次他们四个人都去,元香想着二果三喜都还没去过这里的集市,带他们去玩一下也好,毕竟这兄妹俩也一连干了好多天的活儿。 至于阿允,就算自己没说带他去,他自己也会跟着的。 地里的农活儿也要做,不然落下进度就得错过今年春耕的时令,那损失就大了。 元香就跟宋善全说了这件事,按照之前开会时候说好的,宋善全会安排人去元香家的地里帮忙,到时候会按帮忙的人出的工时记工分,这工分会从元香家的工分里扣。 带上这次要卖的东西,他们四个就准备出门了。 这时候金凤也过了来。 她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笑吟吟地进了屋子,“师父,大山拿那些小伙用剩的毛竹料做了张竹凳出来,你家里是不是还没凳子?我给你送来了。” 金凤一边说一边将那簇新的竹凳直接摆在了她家地上。 “这是大山哥做的?”元香看着那四四方方的竹凳有些惊讶。 她知道大山哥是木匠,倒是不知道他还会打竹凳?而且他腿受伤的话,干这活儿得多艰难啊。 元香以前小时候住在山村里的时候,那里就有个篾匠,不过他只做竹编制的东西,去他家里玩,会看到屋子里面堆满了竹篓跟竹筐,不过篾匠编的做多的应该是竹椅,就是比眼前的这竹凳多了个靠背。 金凤笑着点头,说话的声音比起往常更明亮与欢快, “是啊,昨日里见他们劈竹子剩了不少,就让同方兄弟给搬回来了,大山趁着夜里闲着的时间做出来的,做完我就拿过来了。” 元香摸了摸那张颜色翠绿的小方凳,新打的竹椅多少有些毛躁,但刺头倒是没有的,坐板铺得细密又整齐,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做这样一张竹凳说简单也不简单,麻烦的是前期竹料的准备。 毛竹裁断后,首先得削表皮、刮竹节,然后将毛竹削成细条般的篾条,到时候铺成屁股底下的坐板。 而像竹凳坐板的这四个拐角的地方,这块的竹片得经过高温烘烤,变软了才能拗弯成这样,最后一步才是打孔组装合拢。 村里的篾匠因为做这个手上常年都是被竹子划伤的伤口,这还是大山哥花了一晚上做的,想到这儿元香都有点不好意思收下。 “这......大山哥现在伤了腿,又是花了那么多功夫做的这东西,我倒不好意思拿了。”元香直言。 金凤在过来的路上也想过元香会不收下的情况,毕竟之前送她拜师礼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所以听元香这样说的时候,金凤脸上表情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语气更诚挚了些, “师父,做徒弟送点东西给自己师傅是天经地义的,而且吧......”她顿了顿,又道:“你收下也是为了我们家大山好。” 见元香挑了挑眉,她继续:“我也就跟你掏心掏肺说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山自从伤了腿以后就颓得很,整日地睡在床上,我都怕有一天他就这么睡过去醒不过来。 但是这几日吧,他跟从前真的很不一样,至少是有精神多了,下地的时间也多了,昨天看着他摆弄他以前的家伙什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他。 第44章 然后我就会说了,要不要做个东西出来,这样我可以送给元香师父家,他这才紧赶慢赶地做出来的,他知道你收我做徒弟是帮我,心里感激你,不然也不会这么上心了。 所以,师父,你就收下吧,要是我再这么拿回去,我怕他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腿不行了所以手上做的东西人家也不要了?他得多受打击?我是不敢想他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说完这些她似有些伤感,一想到那段日子里毫无生气的大山觉得天塌了似得。 元香没想到这里面的事情有这么复杂,想着一张凳子罢了,等之后再回礼也行,便答应收下了。 金凤见元香松口,自然高兴得紧,说除了这样子的竹凳,大山还在打其他的家具呢,缺什么就跟她说。 话说了那么多,他们一行人也得出门了。 第43章 陈家村的集市,这是元香第二次来,算是已经熟门熟路。 上次跟她一起摆摊的金凤这次没进集市,她俩分了两条路,元香还在集市上摆摊,金凤直接上陈家村里各户人家的门头上推销去。 陈家村是个大村,村里一共有百来户人家呢。 二果跟三喜见着人来人往的集市早已兴奋地按捺不住,探着头往这看看又往那瞧瞧的。 倒是阿允还是那副看什么都淡淡的样子,人多了挤来挤去他就跟着元香更紧了一点。 等找到了摆摊的位置,元香给俩孩子拿了十文的零花钱,让他们自己玩去,看见好吃的好玩的就买点。 小孩子么,元香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吃玩睡呢,哪里会像他们现在这样整天帮大人干活? 所以在她眼里,这俩已经算是很乖很乖的小孩了。 元香原本想让他们带着阿允一块去,但阿允好像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哪怕是三喜要拽着他走也不动一步,坚持道:“我不去。” 元香也就随他。 不过元香很快就发现阿允跟她一起留在摊子的好处了。 原本她今日来到集市的时间跟上次差不多,所以依旧没抢到什么好位置的摊位。 但不同的是,这次的生意明显要比上次好上不少,她都没开始吆喝呢,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聚在她的摊子前。 不过,她们口中议论的却是...... “哟,好俊的小伙子。” “小伙子是哪儿的人啊,怎么以前没见过啊?” “是啊,你瞧他这眉眼在,这鼻梁长的,啧啧啧......” 几位挎着篮子上集的婶子站在元香的摊子前上下大量着阿允对着他评头论足的,说的话也愈发地荤素不忌。 比如不知道哪里传过来的耳语声,“你看他那手指,又长又细,好看得咧。” 一些年轻小姑娘倒是没这么大胆了,都没有上前来,只是在后台远远地看上几眼,然后低声跟边上的人窃笑着说些什么。 阿允正专注地在帮她理东西,也不多说一句话,对她们的话更是充耳不闻,干活的时候嫌袖子麻烦就直接撸起,然后露出了他结实的小臂。 白皙的肌肤、蜿蜒的青筋、微微用力时漂亮的肌肉曲线...... 然后元香就听到摊子前一片抽气声。 她心里偷笑,不过她才不管这些人过来的目的是啥呢,既然客人都上门了,当然是要留住啊! 她摆出十二分的笑容,热情又专业地开始给面前的客人介绍自家的陶碗、陶杯、陶罐子...... 另外还有买三送一的优惠活动...... 这些陶器都是家里能常用到的,而且还有价格优势,比以前遇上的价格都要便宜呢,婶子们在她的摊子前呆了不少时间,真啥都不买也难为情,于是都挑了挑,掏了钱买了些自己家里需要的回去。 这些婶子走了一波后,后面的年轻姑娘上了前来,虽说是低着头挑东西吧,这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往阿允那边...... 眼见着今日卖货的速度要比上次快了许多。 片刻后,趁着人少了一波的空挡,元香转过头拍了拍阿允的肩,笑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阿允,你简直就是我的活招牌!” 阿允虽然不太懂她的意思,但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转过头又见元香宛如春光明媚的笑容,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这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人群里插进来,一黑皮年轻小伙儿直接拿起摊子上的一个粗陶盖罐左看右看,还细致地检查着盖罐的内壁。 元香看见这人就笑了。 她今天来集市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等这人——上次集市上碰到的同行,说要在她这里采购陶器跟瓦片。 “小姑娘,我要的样品带了吧?”小伙子将盖罐放下,又问了句。 今天带的一批样品本来就是要他看的,元香从背篓里拿了出来,另外还有新烧制出来的瓦片,全都整齐地摆好, “这批瓦是刚烧出来不久的,结实得很,抗风又抗雨,你瞧瞧。” 她可没唬人,这批瓦片出炉后她都是做过测试的,首先每片瓦都是相当有重量,并不是那种一摸就轻飘飘的,至于漏水那更是不存在。 她又问:“对了,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姓罗,单名一个六,叫我罗六就行。”罗六蹲下身捡起一块瓦,头也没抬地回。 罗六住在陈家村,他不是陈家村的本家人,手里没啥田地,日常就做些小生意过活。 每年开春,不少人家都会趁着天气变暖,雨季来临之前修整翻新下自家的屋子,所以卖瓦片的生意比其他时候要好做,那日他发现这姑娘卖的这些陶器的卖价比他从窑场进货还要便宜,脑筋一转所幸就提出直接从她这儿进货。 这里的货品成色其实都不错,陶面平整没裂纹,有些边角处虽然有些小瑕疵,但是价格低啊,就说这陶碗,要比从窑厂进货的便宜三成呢,这些瑕疵都可以忽略。 礼尚往来,元香道:“你叫我元香就成。” 这姑娘瞧着是个爽快人,罗六冲她笑了笑,“行,元香。” 阿允原本在擦拭陶器的动作明显顿了顿,他抬起头,视线停在了对面那个笑得灿烂的年轻人身上,开始打量起罗六来。 “这瓦片你是咋卖的?”罗六掂了掂手上的瓦。 元香虽然还没往外卖过,但报起价来毫不含糊,“这瓦在外面的价格是一文钱四片,你要是要得多的话还有折扣,当然具体的尺寸还能调整,跟现在这样的大差不差就行。” 她打听过了,市面上像这种的素面板瓦的价格是一文三片,为了打价格差,她把价格定在了一文四片。 这烧制瓦片比起烧其他的陶器来说可简单多了,模具做好一压就能出来一块,而且因为形状简单,烧制的成品率也要比之前做的陶器高两成。 价格定低了她也不亏。 这样的素面板瓦都是些普通人家用的,要是家里有钱的那屋面上除了这样的板瓦,还得盖上一层上色的筒瓦,那筒瓦的价格就高了。 元香觉得自己暂时还接触不到这些客户,所以也就没往这方面考虑。 罗六点点头,正面反面侧面都看过了,还是挺满意的,他又左右瞧了瞧,等人都走过这一片空了点位置出来的时候,只听“啪”得一声,他用力将瓦片一摔! 刚刚还完整的好好的一片瓦当下就碎成了好几瓣。 “哎?”元香被这人吓了一大跳,身体本能地往后一缩,提起的心还没放下,眼前就多了一道身影。 阿允突然挡在了她的前面。 阿允没说话,眉头微皱,冷冷地盯着罗六。 罗六原本蹲下捡起了一块碎瓦放在手心仔细瞧着,但身体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咦?怎么天气突然冷了几分,特别是感觉脖子凉凉的? 他抬头才发现自己正被一这身形高大的男人冷冷注视着,就像是自己误闯了什么野兽的领地,已经被锁定无处可逃,轻举妄动地话下一秒就会被撕碎。 背后发麻,恐惧莫名升起。 他眼珠转转,他不是不识人情世故的人,恰恰相反,做生意的尤其要会察言观色。 他直觉眼前这人自己惹不起,于是立马躬起身嬉皮笑脸地解释,“抱歉抱歉,我就是想看看这瓦的截面怎么样。” 瓦片摔碎的话能看到截面的土质,要是土质均匀、不含什么杂质的话那就更好了。 元香从阿允身后探出头来,拍了拍自己胸口,怒道:“你吓死我了,那你倒是提前说一声啊。” 又感觉气氛不太对,身前的阿允身体紧绷着,他好像有点生气。 元香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自己没事。 罗六这时觉得刚刚那脖子凉凉的感觉慢慢消散了。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也确实知道了自己的做法欠妥,继续赔礼, “我刚刚就是一心想验证下,没注意周边的情况,实在抱歉抱歉,不过你这瓦确实烧得挺好,成色不错。” 第45章 元香听着他夸她的东西,脸色才稍霁。 他们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一时不少人都往他们这看。 边上有位大叔凑过来看热闹的时候听到了罗六的话,颇有兴味地上前询问,“哎?小伙子,是你说这瓦片成色不错啊?” 罗六本是生意人,所谓闻弦知雅意,听这大叔跟自己打听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潜在客户了。 他立马点头,“是啊,你自己瞧。” 说着他就把地上捡起的碎片塞进了这人的手里,另外又塞了块摊子上完好的瓦,顺便跟他热情又专业地介绍起来, “你瞧,首先这瓦面上多平整,颜色均匀,握在手里也是沉稳有分量,你要不掂掂看?” 大叔听话地将手里的瓦片掂了一下,点头,认可罗六的话,“确实挺有分量的。” 罗六满意地继续:“你再看这里的截面,一看就知道选的土都是细细筛过的,一点粗粝杂质都没有,刚刚我摔地上声响是不是很脆?这说明烧得瓷实,不松不散,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停顿了下。 这大叔显然是听进去了,见罗六停了下来,引得这大叔主动问他,“最重要的是啥?” “一文钱四片瓦,价格可比别人家的实惠多了。”罗六关子卖够。 如果前面罗六说的一大堆仅仅是让这大叔有点心动,现在听到这瓦的价格时,这人开始双眼放光。 他家的大儿子今年年中就要办婚事,大儿子定下了,那小儿子的亲事也不远了,想着索性将家里整个修一番。 家里一共六间房,除开灶房用不上之外,其他几间房都给铺上新瓦,这么算下来要铺上千来片。 罗六一听,这数目可不小,这生意能做! 他侧过头胸有成竹地朝元香眨眨眼,眉梢轻扬,眼神好似在说:“瞧我的。” 元香扯了扯嘴角,心道这人还怪逗的。 第44章 罗六开始跟这大叔搭话茬,“这儿价格实惠,你在这儿订比在外面买可省下不少钱哩。” 那大叔就说是啊,他刚也算过这笔帐了,像以前如果买瓦的话他都是要去镇上的陶瓦店订的,那店开了十几年了,在十里八乡的口碑很不错,他家的瓦用上三五年都跟新的一样。 唯一不好的就是价格贵了一点,一文钱两片,比这贵上一倍呢。 但是吧,这里便宜是便宜,但跟一个小姑娘家做生意,这小姑娘还面生地很,心里总还是有点不放心, 瓦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用了一次就扔掉的,得呆在自家屋顶上好几年,靠它来防风防雨,买回去出了什么问题那再便宜花的钱也是打了水漂。 罗六当然明白,这瓦片生意说明白了也是做的口碑生意,他最开始是因为元香的报价低才想从她这儿进货的,但是也要等看了样品之后才能下决定。 不然你价格低,但东西的品质差,到时候卖出去砸得可是自己的招牌。 罗六的眼神瞥向元香,元香知道这时候该自己上了。 顾客能说出自己但有的地方那是好事情,就怕那种什么都不说,觉得不适合转身就走的,那真是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她笑着看向还在左右纠结的大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笃定的力量, “这位大哥,我就住在这儿隔壁的陈家村,这样,我给您个保证,从我这儿卖出去的瓦,要是一个月内碎了裂了漏雨了,我亲自上门退钱退货,绝无二话。” “但是提前还得跟你说好了,人为造成的我可不管。” 这些售后保证的条例,确实应该说清楚。 大叔一听是彻底放心了,一个月内退还的话那还担心什么?见这小姑娘说话做事这么干脆利落,再犹疑的话倒显得自己不痛快了。 他当即就掏钱下了订。 先下一千块瓦的量,到时候不够再补,元香收了三成的定金,也就是七十五文钱,剩下的货款等五天后货交齐了再收。 等定金进了元香的钱袋子,这客人也就回去了,而罗六眼里是止不住地得意, “怎么样?这单子的生意就算是我的赔礼了。” 元香入账了一笔,自然也就不跟他计较。 罗六其实是个自来熟的性子,遇见谁都能搭上两句话。 他见小姑娘边上这男人不是普通人,刚刚跟这人对视的时候那气势冷得像一柄寒刃,他都有种错觉自己下一秒要噶了。 不过现在他自认为他们之间的误会已经解除,毕竟他刚还帮着这小姑娘谈了笔生意呢。 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他手一抬,嬉笑着脸想搭上阿允的肩膀,语气颇为熟络,“哎?大兄弟?有句话叫相遇即是缘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允目光淡淡扫过他,面无表情地微偏了偏肩膀,根本没给罗六碰到自己的机会。 元香看着两人觉得空气顿时尴尬了半秒。 罗六倒丝毫无察觉,仍旧笑嘻嘻地凑近阿允,“我这人有时候做事是没个正形,但其实人特仗义,等以后咱们打交道得机会多了你就知道了。” 沉默。 就在罗六觉得脸上快要挂不住时,元香及时插话,算是解围,“你可以叫他阿允。” “行,阿允兄弟。”罗六立马接了元香的话。 阿允还是没搭理他,只蹲下身子继续理摊子。 罗六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自觉地后退一步,小声嘟囔:“啧啧,真是难相处啊......” 元香岔开话题,提醒他,“你今天来不是看样品的么样品看得怎么样?” 罗六想起正事,点点头,“样品都不错,符合我的要求,我想先在你这儿订一批货试卖一下。” 他想了会儿继续说:“这样,先来一百只陶碗,一百只陶盘,五十只盖罐,瓦片的话我先订个五百片......” “你看看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交货?我这边当然是越快越好。” 元香听着他报的这些数字内心一时有些为难,加上刚刚那大叔五天后要的一千块的瓦片,要是按现在她跟金凤两个人的手速,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干上个十天差不多才能交货。 另外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土窑肯定是不行的,还要另外新造一个,这也得花时间。 除了金凤,恐怕还得另外找人干......元香心里计算着另外所需要的劳动力跟时间。 最后她给了个双方都还算满意的时间,跟瓦片的交货时间一样,也是五天后。 也是三成的定金,因为他下的单子算是很大了,元香就给他抹了零。 算了一下,三成的定金就有二百四十文。 她心里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这两笔单子光定金就比上次赶集卖货的钱要多。 约好了交货的时间,罗六也回去了,走的时候还心有不甘又很殷勤地跟阿允打招呼,“阿允兄弟,下次见。” 元香亲眼看着阿允握了握拳。 她笑,觉得罗六在阿允这儿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了,想着帮他说两句话,便道:“阿允,罗六这人没啥恶意,而且他现在是咱们的客户,咱们是得跟他处好关系。” 阿允见元香帮着那个人说话,心里更不高兴,声音闷闷的,“我不喜欢他。” 元香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怎么突然像是有点……生气? 阿允好像还很少有这样的情绪?这让元香觉得有些新奇。 恰巧这个时候,二果三喜逛了一圈儿回来了。 集市里还是有不少吃的玩的,尤其是卖吃食的摊子,什么炸糕摊啊,糖人摊啊,春饼摊啊...... 他俩手里拿着钱,最后花了三文买了看着就量大管饱的米糕,想着可以回去跟阿姐还有阿允哥一起分着吃。 “阿姐,你吃!”三喜捧着一块用叶片兜着,还冒着热气的米糕递给她。 元香一早忙到现在确实有些饿了,挑了一块塞嘴里,这面糕是糯米做的,里面加了红豆泥,咬上去糯糯又甜甜的。 她笑着赞了一句:“嗯,好吃!” 又拿竹签子挑了一块米糕,侧过身轻轻说了声“阿允,张嘴”,阿允下意识地听元香的话。 然后他就感觉到软糯香甜的味道在他的口中直接化开。 他带着一丝轻微的错愕看她,然后下意识地咀嚼了两下。 “好吃吗?”元香笑问,嘴角带点调皮的弧度。 阿允喉头微动,感觉这米糕有点甜得过人,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元香仔细观察他表情,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意识到这人应该是不生气了,心道阿允就是很好哄的,这不一块米糕就给哄好了。 这一早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元香今天带来的陶器也只剩下丁点没卖出去,依旧是一些大件,像是大的陶罐、陶盆这些。 大件价格高,单就一个就要十文钱以上,这在平常人家不是小数目,所以添置的频率没那么高。 她想着金凤要是进村子里推销的话,遇到的情况应该也是这样,碗盆杯子这些小玩意儿会比较好卖。 第46章 她自己估算了下,今天光入账的两笔单子的定金加上摊子上卖掉的货款,今天进帐有四百文钱呢! 好大一笔钱!她都觉得自己的钱袋子有些重了。 买东西,买东西,她要买东西! 家里缺的东西还很多呢,米粮是够了,自己买的加上宋良贵还回来的够他们几个人吃上一阵子的了。 但除了米粮,衣食住行他们其实啥都缺。 元香先去肉摊上扯了一斤猪肉,这里猪肉二十文一斤,挑的块肥肉跟瘦肉各半的,要是以前她买肉都挑瘦肉买,但现在单独买油的话价贵,而肥肉正好可以回家熬猪油用。 二果跟三喜跟在阿姐后面,见她在肉摊上买肉,俩人都高兴地很,眼巴巴望着。 等肉摊老板称好元香付完钱,二果立马抢先一步接过吊着猪肉的稻草绳,笑呵呵道:“阿姐,我帮你拿肉。” 肉有了,元香原还想买点鸡蛋,但一想还不如直接买鸡仔养,这样等几个月自家鸡能产蛋了,就不用上集市买了。 她又挑了五只小鸡,摊主开价要五文钱一只,倒是跟上次金凤姐买的价格一样,被元香讲价讲到了五只二十文钱。 逛着逛着就看见来布摊子。 二果见阿姐停在了布摊前,还挑了几块不同颜色的布自己跟三喜身上比划,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了句: “阿姐,我跟三喜衣服都有的穿。” 元香:“衣服是有的穿,但你自己瞧瞧吧,都已经破烂成什么样了?” 二果低头看看自己,衣裳虽然洗得干净,但早就都褪了色,袖口那边的棉线从边角处拉出长长的丝来,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荡着,裤子的膝盖处还有个巴掌大的破洞。 他好像确实第一次注意这些,以前吃饭都是问题,哪里还能意识到自己穿得好不好。 再瞧瞧阿姐三喜和阿允哥,好像情况都跟他差不多。 元香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自己遇到的宋家人都穿得差不多,后来见的人多了,比如许家村的人、集市上的人,相比之下,自己身上的衣裳确实寒酸了点。 尤其是之前见过的那位钱老爷,一身的绫罗绸缎,见到的第一眼实在有点闪瞎人。 她接受的是人生而平等的现代化教育,但当时特别理解为啥宋阿伯在那钱文寿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巨大的现实差距给人的冲击力实在太强,让人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 而且他们现在出门做生意,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穿得太破烂也是不像话。 “不用心疼钱,钱花完了咱们再继续赚,赚钱就是为了过得生活过得更好,快,自己挑挑看喜欢哪个颜色?”元香拍了拍二果的头,笑着问。 乡下的集市上卖的布都是自家用苎麻织的粗麻布,颜色可选的不多,青色、蓝色、黑色、还有粗麻本身的颜色灰黄色。 最后索性各颜色都拿了半匹,讲价讲到了两百文。 用到这些布的地方多着呢,除了做他们的外衣,里面的衬衣也要各做上一套来替换,还有洗脸洗澡用的布巾,以前是没办法,她都是跟二果三喜他们混着用的。 剩下的布料就用来做被套,现在他们盖的被子还是稻草织的,这稻草被保暖性是不错,不好的地方是粗粝又扎人。 她是无比想念以前盖的棉被子。 卖布的是位中年妇人,见元香一下子挑了这么多,知道这是来了位大主顾,嘴上说着元香砍价砍了这么多这生意不好做,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她把元香要的两匹布结结实实地给捆好,又送了些小尺寸的边角布料,可以用来做手帕跟汗巾。 两匹的布料捆在一起,拿在手里还是有点重量的。 身后的阿允这时伸手一把将布料给接了过去,他单手搭在肩头,看着就稳当得很。 摊主看到这情形,乐了,打趣着笑道:“哟,小娘子日子过得好哦,女人花钱买东西,男人在后头帮着接,像你家小哥儿这样的,能干着呢!” 元香刚想开口解释他们不是这层关系,但想想算了,真解释起来又得说一大通,麻烦。 他们又逛了逛,买了些牙粉、洗澡用的香胰子,又去了二十多文钱。 然后一行人就去村口等金凤汇合准备一起回家。 第45章 没等多久,就见金风也背着背篓过来了。 金凤一看见元香就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交到了她手上,脸上一片喜色, “今日带来的陶碗陶盘都卖完了,陶罐卖出去了三个,陶盆卖了四个,这里一共是一百八十文钱。” 然后她又指了指背篓里的一摞瓦片,说道: “师父,瓦片的生意没那么好做,今天我给几个感兴趣的客人报价,一开始都谈得好好的,真让他们下单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样的顾虑,什么瓦片是放在屋顶风吹日晒的怕质量不好塌啦,又什么从未见过我,女人做生意怕买了有问题不放心啦......” 她叹了口气,“反正最后是一个瓦片的单子都没成。” 元香听着金凤说的话,这和今早她在集市上拿下的那单子,那大叔一开始犹豫的原因也差不多,说到底还是个客户与商家之间的信任问题。 “以后,咱们增加一个售后的质量保证条款,凡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瓦片,要是一个月内出现非人为的质量问题,那就无理由退钱退货。”元香道。 金凤想了想,好像也只能这样,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们才刚起步,招牌不亮,口碑也没积累起来,人家就是不信任你。 亲自做了几天生意以后,金凤也悟到了不少,听师父这么说完,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些几乎可以说是让利的行为对她们现在这阶段来说是值得的,毕竟要先有成交的单子把生意做起来,才能谈口碑这件事情。 至于质量问题,金凤是很有信心,毕竟这些瓦片都是她跟师父亲自动手捏的,偷工减料的问题不可能存在。 “行,反正咱们货够硬,不怕出问题。”金凤道。 等元香告诉金凤今天她接到了的两个单子以及五日后他们要交付一千五百块瓦片、一百只陶碗、一百只陶盘、五十只盖罐后, 金凤先是惊喜道:“这么多!” 仔细一算又有些担忧,“现在就咱们俩干活的话来得及交货么?” 继而又道:“咱们还要留一天的时间做安全测试呢。” 元香满意地点头,金凤能想到这点说明她对烧陶的这些流程已经很熟悉了, “真算起来,咱们其实只有四天时间来干这些活。” 她们边走边说,二果跟三喜自然也听到了,他俩立即表示他们也可以帮忙。 “还有阿允哥哥也可以帮忙!”三喜一蹦一跳地说着话。 她知道今日阿姐给家里买了好多好多东西,这些都是用陶器换的,所以她现在听阿姐说陶器有可能做不过来交不出货,立马第一个跳出来说她也要帮忙。 顺带着还报上了阿允哥哥的名号。 元香笑,听着三喜大言不惭地连阿允也带上了,停下来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还真把阿允当咱家不花钱的劳力啦?” 三喜吐吐舌,听阿姐这么说也反应过来了,“啊?对哦......阿允哥哥不是咱们家的......” 这段日子阿允哥哥天天都住在她家,而且他还帮了她们不少忙,她都快忘了其实阿允哥哥跟他们根本没有关系。 她撅起嘴,有些闷闷不乐地看着阿允的背影。 她想阿允哥哥人长得好看,力气大,还能打坏人,要真是他们家的就好了。 因为走路步子大而一直走在她们前头的阿允,背篓里还有手里夹着的都是今天买的布料。 这时候听到耳边这句“阿允哥哥不是咱们家的”,他脚步一顿,嘴角微不可察地抿了抿。 很自然地又想起上次元香跟他说的他们不是家人是朋友,得有朋友间的距离,可刚刚在集市上她明明靠自己那么近,还动手给他喂米糕来着。 这让他有些摸不清状况。 他停下脚步,回头有些幽怨地看着元香,低沉而干脆地冒出来一句,“我愿意帮忙。” 三喜眨眨眼,乐呵呵地笑,“看吧,阿允哥哥自己说愿意帮忙的!” 元香一愣,阿允怎么瞧着怪怪的?刚刚还以为把他哄好了呢,不过还是先道了谢,“行,那就先谢谢阿允了。” 金凤听了倒是奇怪,“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不过他们这些人里真要算起来的话其实就元香一个熟练工。 金凤的话,自己教学跟接触下来,她脑子好、理解力强,除了温度还把握不好导致成品率有点低,但这也容易解决,靠的就是经验和手感,她就是这么来的。 她但再烧个十来窑的话应该也能愈发娴熟。 这样金凤勉强也能算一个熟练工,至于其他人,暂时还只能打打下手。 这样看,他们真的很缺人。 第47章 回到家,元香开始跟他们开会。 屋子里其他人都自觉这是跟他们息息相关的大事儿,自然都凑过来听。 然后就是给大家伙儿谈薪水的事儿,其实主要就是金凤的薪水。 元香接下来说的东西如果头一次听的话可能比较复杂,她缓缓道: “金凤你的薪水是由底薪加销售提成组成,底薪的话是按开窑一天五文钱算,也就是说,一个月如果开窑二十天,那你底薪能拿一百文钱。” 金凤张大了嘴,“一百文?!” 元香点点头,继续道:“这部分钱是月底结清,另外是销售部分提成,提售卖钱数的十分之一,像今天你卖掉了一百八十文,那能提到十八文钱。” 说完元香就从钱袋子里十八个铜板给她。 金凤还听得云里雾里呢,转而又见手里真拿到了真金白银的一摞铜板。 可当初她拜师可没说这些,要知道她才刚当上学徒呢,怎么就开始领薪水了? 一下子就觉得师父给她的太多了。 金凤忙摆手推辞,“不不不,不用给我这么多,师父,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家里的事情照顾我,但是这些还有你说的薪水、提成什么的,我真的不该拿。” 元香可不是出于什么照顾、情面才给她钱的。 她面上没什么其他情绪,“拿着吧,既然已经付出了劳动,自然得拿钱,天经地义的事儿,你要做的,就是要让你付出的劳动让我满意。” 金凤见她表情认真严肃,说一不二的样子,再推脱下去怕惹她不快,就先把钱收了。 说不高兴师不可能的,这可是钱,谁拿到钱会不高兴? 他们农户人家在田地里赚上几个钱可不知道要弯多深的腰,流多少汗。 她知道师父待她好,自己也要懂回报,想着让大山再多打些家具、家里能用的物件送给师父。 另外就是阿允的薪资。 真要把阿允当成一个劳动力来看待的话,差不多情况就是他啥都干,然后元香这儿提供的条件是包吃包住还包......工作服。 这样一个月下来她开给他五十文钱。 “收着吧,这是你的工钱。”元香对着阿允道。 他迟疑接过,小心掂了掂,“给……我的?” 元香还怕他不明白,给他解释,“这是钱,可以买东西,什么都能买。” 钱?阿允手里摸着铜板,口里念着这个字,很熟悉的感觉,这东西他好像曾经有过很多的感觉。 元香开始说起自己的详细计划, “咱们现在只有一个土窑来烧陶器,这产出太慢肯定不够,按目前需要的量来说,得再加一个窑,这第二个窑我想放在你家附近。” “我家?”金凤有些惊讶。 元香点点头,继续说:“我想过了,现在家后面那个窑已经跟不上需要的产能,再建窑的话我想选个离河边近一点儿的地方,从河边挖淤泥运到这儿确实远了些,而你家那边正合适。” “第二个土窑会交给你负责。” 见金凤还一脸懵懵的不说话的状态,她笑着问:“这事情需要回去跟你家里人说一声么?” 金凤知道这是师父在培养自己,土窑建在自家附近还让她负责,这跟送她一个窑有什么区别? 一时间金凤心里五味杂陈,她一直喊元香师父,但元香重来没应过她,大都喊自己金凤姐,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有些热脸贴冷屁股。 但没想到师父竟然给自己打算至此? 她按下心中激动,重重点了点头,“师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元香继续说着她的打算,“有了两个窑后,咱们还得招人干活。” 金凤听了有些发愁,“招人?咱们现在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呢?” 不算今天的话,他们只剩四天的时间,她们也抽不出时间去招人啊。 元香笑,“人还不好找,这里住的不都是么?我看有些人家还主动去镇上找活儿干呢。” “他们”金凤想了想,看了元香一眼,“我还以为师父不想让村里其他人知道你在烧窑的事儿。” 元香承认,“以前确实是不想。” 那时候她刚来这儿,啥都还没摸清楚的情况下突然掌握了很多原主没有的技能,就怕有人会多想,被人怀疑上可怎么办? 至于现在么,住在一个村子里,真要瞒的话总有一天瞒不住,而且现在她也有了自己的说辞。 “等招到人后,前期一些挖泥、洗泥晒泥这些费时费力气的事情可以交给他们干,咱们来捏泥坯子跟掌控温度烧窑就好。” 接下来的计划说完,她还得去找宋阿伯谈招人的事儿。 现在时间紧,元香喝了口水也没休息会儿,直接出门了。 ----------------------- 作者有话说:开头几章有内容调整,时间线有提前,不影响后续阅读,看到这里的读者宝宝可以不看~ 第46章 接近正午的时间点,原以为宋阿伯这个时间还在山地里开荒,她过来也是碰碰运气,却没想到正巧遇到他在家。 “元香啊,快进来坐。”宋善全见元香上门来,立时热情地招待她,看元香身后还跟着阿允,笑着道:“阿允兄弟你也坐。” 阿允见宋阿伯是跟自己说话,便点了点头。 边上的元香自是也看到了,她很欣慰,年纪比你大的人跟你讲话要有回应这是一种礼节,是她教他的。 现在元香都已经习惯阿允跟着自己了,像自己的跟班一样,要是身边不见他还会觉得奇怪他人去哪儿了。 宋善全又忙吩咐正在家做午食的大媳妇陈氏,“快,快,快给元香和阿允兄弟倒点水喝。” 元香忙道说不用麻烦,她自己的事儿还没提呢,就见宋善全喜笑颜开地说着话, “元香啊,上次做的引水槽都架上了,蓄水池也挖好了,山顶上的泉水现在正源源不断地往咱们预想的地方流呢,这下田里用水可方便多了。” 他捋着自己的胡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你是不知道,大家伙儿见天地夸你,夸你年纪轻轻,脑袋却灵光,特别是那几家离水源远的人家,说这地里被山泉水这么流过去,土地都没一开始那么板结干巴。 这些啊,都是多亏了你。” 元香笑,语气真诚:“我也就是嘴上出出主意,干活的还是大家,而且我自家的田也受益了,所以谈不上多亏我。” 宋善全听元香这么说心里更是欣慰,眼里多了几分欣赏。 转头又想到上次元香跟自己提过的事儿。 “对了,你上次还跟我说山地要改坡面为平地,就是把现在的地一层层挖成......那个......梯田?” 元香点头,坡面改平地能有效减缓水流速度,挡住上层下来的水土,缓解水土流失的问题,而且还能增加种植面积。 她确实这么跟他提过。 宋善全道:“我跟大家商量过了,大伙儿听完都同意这么干,只要地里能有更多的收成,咱们再苦再累也值得。” 宋善全不知想起了些什么,说完还叹了口气。 元香见他神色有些黯然,大概能理解宋阿伯的愁苦,坡地改梯田意味着他们在山地上得花更多的时间、精力还有劳力,弯更低的腰、流更多的汗水...... 想要在山地里讨一口吃的,实在太累太苦了。 “头一年大家是要难一点,但也是为了以后的日子好过。”元香说这话算是安慰,但也是事实。 宋善全顺着元香的话畅想着以后,显然被元香的话给安慰到了,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嗐,瞧我,一说起地里的这些事儿就没完了,你今天来找我是......” 元香便把自己在烧陶器的事情以及需要招人干活的事情全说了。 等听她讲完,宋善全嘴巴微张,眼里满是惊奇。 元香啥时候做起陶器生意了?而且这生意看着还不小,现在都需要招人干活了? 不过转念想想,就元香这几日帮他们出的主意,她的见识眼界就不似一般人,所以现在听着再离谱、不可能的事情出现在她身上,他都觉得没那么意外。 宋善全便应下了,“行,这事儿我待会儿就去问问,哪家愿意来的就让他们直接过来找你。” 见宋阿伯答应了,元香又补充了些信息,“这活儿我给工钱,三文钱一天,但不包饭食,然后大概是四天的工期。” “三文钱!”这边宋善全还没开口说话呢,刚来倒完水准备去做饭的陈氏“咦”了一声后惊叹道。 她迅速又折返回来,走到元香边上,眼里满是惊讶,“三文钱,是一日三文钱?” 元香点头。 陈氏瞬间心动了。 他们这些人现在全都一心扑在田地里呢,都没啥收入,刚来这儿的时候,汉子们也出去镇上找过工,开的价钱也不过十文一天,什么码搬砖砌墙、挖沟修渠、头搬货...... 第48章 那些活儿干一天下来是真累得要褪一层皮。 一日三文钱,这对于好久没见到钱进账的陈氏来说可太有吸引力了。 宋善全听了却连连摆手,皱着眉头道: “哎哟,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要什么工钱啊?你说一声,大家能来的都会来帮忙的,谁还会跟你要钱?” 说着,他语气有些认真,“你这陶器生意才刚起步,钱还是省点花吧。” 宋善全是真的觉得元香有些见外了。 他说的的确是乡村里的普遍现象,平时村里人谁家有事需要帮忙干体力活的,大多是张口说一声,别人自己就主动去了,最多就是招待几顿饭食的事儿,给钱的还真是少见。 这也是为啥说乡村社会其实是一个人情社会的原因。 元香确是一脸认真地拒绝了, “这钱还是得给,阿伯,知道大家都是好意,我心里感激。” “不过吧,我不能每次都厚着脸皮找人帮忙吧?三文钱,我出得起,人家付了劳力,这该得这钱。” 宋善全还要再说,“元香,这......” “您要是觉得村里人不该挣我这钱,我就找别人了啊。”元香眼神一转,也不看他,直接了当地截了他的话头。 “哎?别!” “别啊......” 宋善全和陈氏同时出声,语气发急。 说这么多宋善全也听明白了,这元香就是为了带着村里人一起赚钱才来找他的,不然她在外面招工找谁找不到? “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陈氏见自家公爹都松口答应了,那这时候自己问一嘴应该也没事,“元香,你那是啥活儿?你看你嫂子我能不能行?” 元香笑道:“我这儿可是力气活儿,要挖泥、运泥、筛泥、揉泥,一天下来胳膊可酸了。” “干啥不是力气活,你算上我一个呗,我做完饭就来找你。”陈氏看着元香,眼神又羡又急,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去。 田里的活儿有家里的男人干呢,她现在跟弟媳周氏轮着给全家做饭,这能出去赚些外快,不比在家做饭好啊? 做饭的事就交给弟媳,她都想好了。 元香打量了下陈氏,见她高高壮壮,不是瘦弱那一挂的,就说了声嫂子你可以先来试试。 陈氏立马高兴地应下。 又说了会儿话,临走的时候,宋善全拍拍她的肩,语气郑重了些: “咱们几家人,都是好不容易才到这儿的,本就应该一条心,你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大家都记着你的好呢。” 元香轻笑,她知道宋阿伯的好心,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见陈氏还在灶房忙活,元香站在灶房外的窗边打了声招呼,说她要家去了。 然后她就看见陈氏正在做的午食。 粗陶碗里摆着几团粗糙的玉米糊,还有掰成小块的干馍,边上是团在一起的野菜团子,黑黢黢一团。 “哎?元香啊,这就走了?你等我去地里送完饭就来找你。”陈氏边忙活边应了声。 元香听她说这饭食是要送去田里给下地干活的人吃的,一时心里在叹气。 她记忆里宋阿伯家以前在村子里算富的,现在一场水灾举家背井离乡,累代积累下来的田地也没了。 他家应该还是有些家底的,尚且如此,其他人家的日子……可想而知。 她又想起了自己刚穿来的时候搬到山脚下的茅草屋子里一无所有的日子。 ...... 回到家,二果三喜俩孩子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些木条插进了地里,就这样两人用着七拼八凑有粗有细的木条,围成了个看着还算圆的鸡圈。 虽然看着歪歪扭扭的,但还真能圈得住那几只毛绒绒的小鸡仔。 此时几只鸡仔黄黄的身子紧紧挤在一起,脑袋埋着缩在角落,看样子是换了新地方还不适应。 元香觉得这简易鸡窝应该撑不了几天,但她手头事情多,就由着他们先折腾。 见阿姐他们回来了,二果兴冲冲地跑过来问: “阿姐,米饭蒸好了,菜也择好了,这肉怎么做啊?” 他俩瞧着今天买回家的猪肉早就心痒得不行,但阿姐还没回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动它呢。 元香看了看择好的菜,想了想,“切点肥肉熬猪油,剩下的今天炒五花肉吃,怎么样?” “好,那我再去生火。”二果乐呵呵地去干活。 片刻后,锅里白花花的猪板油慢慢化开,滋啦滋啦地响着,元香拿着木勺子一下下地挤板油上的油,猪油就流出来了,浓郁的油香扑鼻。 锅里的温度越来越高,香气越来越浓,连隔壁的鸡都扑棱扑棱地叫了两声,大概也是馋了。 待肥肉变得干瘪金黄,也就炸成了金黄色的油渣。 把油渣捞出,锅里的油晾凉后就能得到白茫茫的猪油了。 熬猪油剩下的油渣是她小时候的最爱,金黄的边角卷起,再撒点盐上去,嚼着又香又脆,特别好吃。 二果三喜在元香边上探头眼巴巴看着,三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元香已经捞出一小碗油渣放在一边晾凉,让他们先尝尝,“来,吹吹,别烫着了。” 三喜不怕烫,夹起一块油渣一口咬下去,“咔哧”一声,嚼得满嘴流油,“嗯,好好吃!” 元香自己也尝了块,香脆酥口又带着一丝微咸。 昨日他们砍毛竹的时候还顺带着挖了些春笋回来,原本是让他们挖回来的人自己分了的,没成想今天出门回来就发现自家门口就多了一捆这东西,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看着是最早一批的早笋,拨开外皮里面的春笋肉质很是鲜嫩。 剩下的猪肉元香切成了五花肉片,煸至焦黄,春笋焯水后放进去一起炒,再加把葱叶炒匀,最后加调料就能出锅了。 肉烂笋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让人垂涎欲滴,更是下饭。 第47章 一顿很是下饭的午食吃完,元香便又赶去了金凤家,她那儿的新窑得先选址再搭建,不然到时候人手到位了,缺窑炉的话进度还是拉不起来。 等到了金凤家,看见院子里大山哥坐在矮凳上正一刀刀地削着篾条,他脚边已经躺着一层削好的篾条,还有已经做完了的竹凳、竹椅、还有竹篮。 矮凳边还靠着一长条形的木棍,另一头是手柄的样子,看木料颜色,显然是一把新做的拐杖。 上次还听金凤姐说大山哥不爱用这玩意儿呢。 见到元香,大山抬起头跟她打招呼,眼里带笑,“元香来了?” 元香点点头,心里有些意外,不过脸上并没表现出来,也回了声,“大山哥。” 她见大山哥现今的精气神是要比之前好多了,对他这样的变化也感到高兴。 虽然一条腿受了伤,但所幸编篾条这活儿大多是手上的活计,坐着便能干,不用走来走去的,适合他。 见元香盯着自己手上的篾条看,他笑了笑,“元香看中啥了?直接拿就是了,我做这个不费事儿。” 元香听完一愣,忙摆手,“没,只是看大山哥你做得真好。” 她是真的觉得这些东西编得很不错,篾条排得整齐又压得紧实牢固,一看就是细心做的。 大山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值钱的玩意儿,待会儿我做完了让金凤送你家去。” 金凤刚刚一回来就喊着今天元香给她发了薪水,她想着送点东西给她师父。 他问了金凤元香家还缺点啥,金凤想了想说好像啥都缺,他便把之前做完的竹篮竹椅啥的归整了下,然后又削起了篾条。 大山就想着先从家里的一些小物件着手,做大物件的话少不得要长时间站立,就目前他的腿恢复状况的话还不太行。 元香确实帮了他们家很多,不仅仅是给了金凤一个活计儿,更是给了他们全家人活着的一口气儿。 但这些感谢的话让他一个大男人对着人家小姑娘说出口还是有点太难为情了,只能动手多做点东西送她,表表谢意。 还没等元香婉拒,这时候阿允挖的泥给运回来了,二果三喜也高高兴兴地一同跟在他身后。 金凤也一路小跑回来了,朝着元香招手,“师父,你看这地儿建窑怎么样?” 元香便带着阿允他们一起去看了眼。 金凤说的这地儿是她家右后方的那块坡地,这快地的地势高,离她们经常挖泥的地儿,也就是贯穿了许家村的那条河的距离也近。 她看了一圈儿,点点头,也觉得这位置不错。 时间紧,快速做了决定,他们就可以开始动手了。 这次她准备建的新窑炉要比之前那个略大一些,但也只是略大,目前来说她还不能造那种特别大型的。 大的窑炉是产出高,烧一窑就能出不少货,但也意味着更难的温度控制。 毕竟空间大了就难以聚温,到时候温度上不去,烧陶的失败率也更高。 第49章 没有科学的温控设备、更好的燃料......她几乎全靠一窑一窑烧出来的经验在干活。 大家伙儿先开始处理挖来的泥,然后元香揉着泥条,一条条地慢慢地垒上去。 金凤的儿子栓子见自家来了这么多人,蹦蹦跳跳地过来,到她娘面前还蹦了两下,惊喜道: “阿娘,你们都在玩泥巴啊?怎么不喊我一起?” 金凤见到栓子倒是为难起来,板起脸来说了句,“栓子回家去,阿娘在干活,别来捣乱。” 元香师父刚开口要在自家造窑炉呢,那这以后她家这儿也是一正儿八经的工作场地了,哪里有干活儿的地方让小孩子跑来跑去玩闹的? 要是这么让元香瞧着,会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专业。 栓子自然不愿意,嘴撅得老高,扭扭捏捏地就是不肯走。 金凤有点光火了。 元香倒是觉得没什么,就是别让孩子玩火就行,她之前烧窑已经对二果三喜进行过了消防教育,毕竟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果三喜他俩年岁大一点,而且已经遭遇过水灾,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平日里那么常见的东西顷刻间就能吞噬掉性命。 元香道,“没事儿,小孩子嘛,就爱凑热闹,让栓子跟着二果他们一起吧。” 虽然元香发了话,金凤面色也松了松,但她还是很坚持。 不过小孩子最会看人眼色,他也意识到这里好像......元香姐姐最大,连阿娘都听她的话. 于是立马喜滋滋地跑到二果边上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插进泥里揉来揉去,就这么加入了捏泥大军。 这边元香造的新窑炉堪堪完成个外型,还要在里面放上柴火先烧上一炉,等干透了才能用。 一群人正加紧干着活儿呢,就见宋阿伯小跑着过来了。 “元香,你在这儿啊,刚去你家没见人,路过大山家问了一嘴才知道你在这儿。” 宋阿伯自元香从他家离开后,怕耽误她的事儿,立马就去了山地里把元香要招工的事儿跟大家伙儿说了,然后等人齐了之后又带着他们来找元香。 这一趟路走得急,现在他说话都是喘的,”人我都给你找来了,你看看吧。” 又朝后头喊了声,“大家过来,元香在这儿呢。” 元香站起身洗了把手,刚想跟宋阿伯道声些谢,顺带还扫了眼他背后。 这一扫可不得了,这宋阿伯竟带来了乌泱泱一大群人,再仔细数数,有九个人之多! “这......”她疑惑又惊讶地看向宋阿伯,将他拉到一边,“阿伯,我不是当时说招四个人么?怎么......” 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宋阿伯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讪笑道, “人是多了点,但招工嘛,你自然也是可以选人的嘛。” 说实话他也为难啊,谁知道他说了一嘴这元香招人是有工钱拿的,这一下子涌上来这么多人上他这儿报名。 他也没法筛,筛谁都不太好,自己的儿媳陈氏也在报名的人里面,他哪里好意思跟别的人说你不能去。 就把他们全带过来了,选人就让元香来吧,反正她是雇主。 元香有些无奈。 她看着这群人,九个人里大多是家里的妇人,还有娘带着女儿来的,也是,毕竟家里的男人还要忙田地里的事儿呢。 她们此刻在这地方左看右看,其实里面不少人是怀着瞧热闹的心来的,元香会烧陶器?这是怎么个事儿?从来没听说过啊? 到了这里后见窑炉都搭起来了,还真有模有样的,对元香烧陶器做生意这事儿也就信了大半截。 “元香啊,你这儿干活真给工钱?”一妇人出声问道。 还没等元香回答,又有人开口,“其实不给工钱大家也会来帮忙的,咱们都是宋家,帮忙干点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说是哇?” “对的,对的。”不少人点头附和。 他们主要是怕元香脸皮子薄,所以才说发工钱招人干活,这做生意开头都难着呢,钱还是省点花得用在刀刃上。 元香笑了笑,“大家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但目前我这生意做得还行,所以工钱还是发的起的,挖、运、洗、筛、揉泥,主要是这些杂活儿,钱也不多,一日三文钱.....” “不过嘛......”她顿了顿,扫了大家伙儿一眼,有些为难道:“我这儿现在只需要四个人来,所以......” 一听还真有发工钱这样的好事儿,三文钱,这平日里去哪儿挣这三文钱啊,大家伙儿的心里都有些蠢蠢欲动。 不过元香说着只要四个人,那他们...... 这时候人群里的陈氏突然站出来跑到元香跟前,颇为熟稔地笑, “我反正是早就跟元香早说过了要来的,元香你说对吧?” 元香刚想点头,正午的时候在宋阿伯家确实有这么回事儿,不过她说的是陈氏可以先来试试。 不过陈氏这话一说其他人就不乐意了。 “嘿,这怎么还有走后门内定的?善全叔,你不是说的让元香选人吗?这要是内定好了的,早说一声啊,我也就不来了,还省得咱跑一趟。” 在场的人互相看了眼,碍着善全叔的面子他们没出声,但心里还是认同这话的。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紧绷。 说这话的是宋根苗家的儿媳小林氏,她家人口多,田里的事情给男人们干着,她跟婆婆林氏抽出空来上元香这儿瞧瞧来的。 现在听元香是真的发工钱,婆媳俩自然就不准备干看着了。 三文钱呢,她跟婆婆两个人干就是六文钱,干四天的话......她心里慢慢数着,那就是二十四文钱啊! 差不多能买半斗米粮了! 怎么就让那陈氏这么容易占了一个名额,她自然不服气了。 宋善全被小林氏这话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低声斥了一句, “陈氏,没什么先说好不说好的,这次都是元香选人干活,大家都是一样的。” 陈氏被自家公爹当人面说了,心里不忿却也不好回嘴,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又转头看着元香,“行吧,那元香你说怎么选?” 其他人这时候也齐刷刷看向元香,“对,元香说怎么选就怎么选。” 元香被现在这场面弄得有点尴尬,原本蛮简单的事情,现在跟闻到了火药味似的。 现在也不好随便点上几个人,这样最后真弄得大家都不满意。 她想了想,目光扫过众人,说道: “这样吧,咱们就公平竞争,说实话,我这儿的活大多是体力活儿,所以看的也是大家的气力,” 说着她指了指地上装着湿泥的背篓,“以这篓子湿泥为标准,这泥篓大概二十来斤,看谁能举到胸前并且坚持的时间久,我会选取其中时间最长的四个人。” 她一番话把大家给稳住了,都觉得这个法子好,这样谁能干,谁不能干,一清二楚的。 她刚说完,这时人群里唯一的汉子就站出来了,他原本是家里人喊过来帮元香忙的。 现在说要跟这些妇人比力气,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不比吧,他也想挣这份钱,所幸第一个站出来,给大家先打个样。 “我先来!” 只见他撸起袖子,神情严肃,蹲下身一把就把背篓给抱起。 元香立时开始给他计数,“一、二、三......” 只见泥水顺着篓底往下滴,砸在地上,然后再一圈圈地迅速晕开。 周围一片窸窣响动,大家都盯着他看,气氛倏地紧绷了起来。 等数到六十的时候汉子皱着眉力竭似的“嘿”了一声,颤抖着手就把背篓放地上了。 他喘着粗气,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其实并没使完全力,心里觉得这成绩在这些妇人中排第一已经绰绰有余。 她们能举起来并稳住,数到十以上都算是力气大的。 不过片刻后,他显然是小瞧了这些常年干农活的妇人了。 或者说是对一份活计、一份银钱入账补贴家用的渴望,接下来上前的妇人一个个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涨红了脸,双手颤抖着,举着背篓死死地咬住唇就是不放下来。 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除开几位年岁大了、或是天生气力小的,竟有两三位坚持的时间都跟汉子很接近,最后差不多数到了四五十下。 在一旁抱着双臂观战的汉子脸色有些不好看。 一时场地上有人扶膝喘气、有人累得直不起腰,不过显然都还留意着场上比试的情况。 元香意外发现这次来应聘的人里还有春娇,只不过她试了一次后,坚持不到五秒就不行了。 最后等轮到陈氏的时候,当前最好的成绩还是刚刚那汉子的六十下,然后是四十八、四十六,第四位是小林氏的四十五下。 也就是说她至少得坚持到四十六下,才有可能入选。 小林氏也有些紧张地看着陈氏。 第50章 她蹲下身子举起背篓到胸前,然后闭上眼,内心默念着她不累,一点都不累,她能行,她一定能行。 耳朵里只能听见元香的数数声,“七、八、九......” 虽然此时她双手都已经开始抖起来了,但双臂仍旧绷得笔直,咬着牙一声不吭,继续硬撑着。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陈氏两条腿都开始抖了。 宋善全见陈氏脸色都有些发白,怕大儿媳这么拼,到时候受伤出什么事儿,及时喊了句:“不行就别硬撑了。” 陈氏就跟没听见一般,继续闭着眼举着手,她只是觉得她现在整个人都快要往前栽下去了。 不过一想到一日三文钱的工钱,四天就是十二文钱,她死死咬住了唇,额头的汗都快流进眼睛里了也顾不上,只深吸了口气又把快滑下来的背篓往上提了提。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看着陈氏咬紧牙关的模样,宋善全一时有些发怔,甚至心里也忍不住默默开始为她鼓劲儿,“加油啊,大儿媳,再坚持几秒。”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意识到目标达成,陈氏睁开眼,慢慢蹲下,再慢慢将手里的背篓放了下来。 她已经完全没力了,双手麻得跟不是自己的一样。 “嫂子,厉害啊!”金凤看了全程,忍不住赞叹。 小林氏的名额虽然很明显地被挤掉了,不过她也是挺佩服面前这女人的,竟然能坚持这么久,她自己的手到现在还酸呢。 陈氏是又累又高兴,虽然她现在一脑门子的汗,因为太累了说话声音都有些沙哑,不过,她还是昂着头,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轻哼了声, “怎么样?我早就说我能来了。” 第48章 大家都是一起来的,现在有人被选上了,有人没被选上,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不过最后没选上的人也没办法,毕竟人家凭得是真材实料,比不过就是比不过,也没什么好多抱怨的。 临走的时候,还是有几个没被选上的妇人眼巴巴地围着元香, “下次有活儿,我让我家小子来,他力气大着呢。” 边上人听了也忍不住懊恼地开口,“就是啊,早知道让我家男人来了,田里的活儿换我也能干上几天啊。” 她们嘴里虽然讲着些无足轻重的闲话,但一双双难掩期盼的眼神还是沉沉地落在了元香身上。 元香只能笑着跟她们保证等下次再有单子的时候肯定会再喊她们的。 得了还有下次干活挣工钱的保证,她们高兴地应下,再不舍也只能回去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元香脸上的笑容敛了敛。 她想起了很多。 最开始刚到这里的时候,是被逼得没办法,面临着能否生存下去的问题,这才想着法儿的赚些钱。 一开始只是为了能糊口,哪怕到现在,她对于赚钱的欲望也仅仅是让全家吃饱饭不挨饿,生活能更好而已。 但是就在刚刚,看着她们为了一份活计拼尽全力,还有临走时不舍又期盼的眼神,她心里有些触动。 还有在宋阿伯家......明明干着开荒这么重的体力活,却吃着干巴巴的干膜,黑黢黢的野菜团......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又浮现钱文寿那件绣着金丝线、阳光下耀人眼的绸缎衣裳,还有那位说话轻飘飘又傲慢的白师爷。 明明宋家的这些人这些没有比这世间的其他人付出得少,明明都在努力地讨生活,为什么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差呢? 不,不该这样。 她要挣更多的钱,做更多的事,除了自己的那一份,也要让他们获得一份对等的、可以糊口的报酬。 金凤这时候慢慢走过来,见元香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一时站在那儿进业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了?”元香自然是注意到了金凤姐在自己跟前犹犹豫豫的,一幅有话要说却不说的样子。 金凤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刚刚看到的说给师父听,又怕的是自己想多,但不说的话她知道自己得难受死,便道: “师父啊,就是......” 元香漫不经心地抱臂看着她,“说吧,你这开了头还慢慢吞吞的,我都替你难受。” 金凤便脱口道:“就是刚刚啊,我看春娇一直在阿允边上说话呢,最要紧的是,春娇还拿了东西送给阿允,至于是什么东西离得远我也没瞧清, 不过吧,阿允低着头干活,没要就是了。” 元香一脸莫名,“春娇?跟阿允?” 金凤点头,顿了顿,又道:“师父,他俩啥时候这么熟了?你可当心点,这阿允可啥都不懂,小心他被人给拐跑了。” 元香被金凤的话给逗乐了。 “你这说的,跟阿允是什么香饽饽似的,再说......春娇跟阿允应该没见过几面呢,我看很可能是你误会了。” 转念想想,她又略带迟疑地说:“而且阿允他,应该不懂这些吧。” 金凤睨了她一眼,暗道元香到底还是小姑娘,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她挑眉带笑, “再不懂,他不还是男人么” “这男人啊,在这种事情上都是无师自通的。” 见元香还是一脸懵懵的样子,本着过来人的经验,金凤只好细细地跟她讲, “不会看错的,这春娇对阿允肯定有那心思,你心里得有个数,回去可得跟阿允好好讲讲,要是阿允他没这个意思,也得让春娇知道,别到时候误会了再闹出点事情来。” 元香听她说得在理,这事儿确实可大可小,便谢了金凤的好意。 她虽然不知道以前的阿允是什么样,但现在的他自己的世界很简单,甚至对很多事情都很懵懂,确实要跟他讲清楚了才明白。 比如上次跟他说了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跟着自己,比如两人之间的社交距离,跟他说了之后,他都做得很好,至少没有让自己不适的情况再出现。 但自己好像......确实没跟他普及过男女之间情感的事儿。 她心里有些为难,这要她怎么讲?没谈过恋爱......这她也不懂啊!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元香跟金凤她们都在加班加点地赶工出货。 她俩也做了个分工,元香负责陶器这块,那一千五百块瓦片的任务,元香这次就单独交给了金凤。 于是她俩分了两块地方单独干活,招来的人也各自分了两个。 元香也会时不时地溜达到金凤那边看看,看她那边烧出来的瓦片质量怎么样,又或是进度到了哪里。 金凤知道师父这次是有意历练她,自然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思,各项事情都不敢怠慢,只为了能顺顺利利地把这瓦片给烧出来。 这日,金凤正招呼着人干活。 跟着她干活的人是何寡妇和蒋氏。 都是第一次干这活儿,对任务还不是很了解,金凤得跟她们把要做的事情掰开一点点地讲清楚了。 不然交货的时间紧,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自己都没发跟元香交代。 “何妹子你去搅泥,盆里多加点水,还有这边已经搅完的放在阴凉处,现在天气虽然不是很热,但日晒足,小心这泥别被晒干了。” 何寡妇立时应了声,便动手去干了。 金凤口里的何妹子就是何寡妇,听到元香这儿能挣钱,她就把家里的活儿、田里的事情还有孩子都交给她婆婆管着。 田里的活儿她们娘俩虽然也干着,但到底是不如他们汉子的,怕开荒慢了耽误了春种,自家五亩的地比起人家来说算少的,但还是跟宋阿伯说了让人来帮忙一起干。 她又怕到时候要付给人家的粮食多,自家都不够吃饿肚子,便想着元香这儿能干活拿到现钱的话自然是好的。 金凤又对着另一位妇人叮嘱道: “蒋嫂子,你去把昨天烧好的瓦排排好,然后把有些烧黑的地方用布浸湿了水擦一下,如果擦不掉的就当废品挑出来,然后再数数有多少是不能用的。” 蒋氏懒懒地应了一声。 蒋氏年纪要比金凤大上一轮,平日里遇见了都是互相客气地说着话的,像现在这样发布命令般还是少有。 她心里虽然因为不习惯而有点不得劲儿,但也是照着做了。 谁让自己是来干活领薪水的呢? 元香走的时候还说了金凤会给她们派任务,让她们都听金凤的。 这金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元香这棵高枝了?现在都能给她派差事了,真是好命! 金凤这边正认真地用着元香留给她做瓦片的模具,脑子里回想的是学到的步骤,先将两块模具靠近,使力按压出瓦片坯子。 她正低头干着活呢,突然发现蒋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边上了,还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 她眉梢一挑,眯着眼笑,手里的动作却是慢了下来,“蒋嫂子,您有事?” 第51章 蒋氏还在抬着下巴凑近看,见金凤拿着这两块东西这么一按一压,泥坯就出来了,瞧着还蛮简单的嘛。 心里暗道,这活儿瞧着也不难,看着也轻松,要是我来干没准也行。 她嘴角动了动,满脸堆笑,“我就是想问问,咱们干这活儿是一日三文,那金凤你呢?元香给你开多少钱?” “五文钱。”金凤大大方方道,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们的工钱反正是透明的,自己的工钱告诉她们也无妨。 蒋氏嘴角勉强扯了扯,抑住心里的不爽,嘴上却说着, “你这么能干,拿得多是应该的。” 接而又开始问道:“听说这陶器卖出去的话,你还有抽成呢?能抽多少啊?” 边上原本正默默干活的何寡妇手上动作也慢了,分了点心思来听她们讲话。 金凤皱了皱眉,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这蒋嫂子怎么知道这么多? 转念想起蒋嫂子跟她婆婆关系不错,这两日还时不时地找她婆婆说话,肯定都是婆婆跟她说的。 她敛了神情,声音不高不低,微微点头,“嗯,是有抽成,抽一成。” 又补充了句:“不过得自己找到客人卖出去东西才有抽成。” 蒋氏一时没接话,心里在算金凤这两日烧了这么多的瓦出来,地上堆的满满都是,据说一共要烧一千来片呢。 这瓦片在外面卖的价格她是知道的,这么算的话元香单单就这瓦片就能挣上几百文呢。 更别说元香那边还在烧其他的陶碗、陶罐那些的,那比瓦片还卖得值钱! 蒋氏突然觉得自己挣得这十几文钱算什么呀?人家都挣好几两银子了! 又想起这两日还听金凤喊元香师父、师父的,元香怎么会收金凤当徒弟了? 她心里一时羡慕元香,一时又羡慕金凤。 元香年纪小,在钱财银钱上肯定手松,金凤哄得她多给自己薪水,不然这金凤能拜元香师父? 没瞧见这赵阿婆这几日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么? 蒋氏开始夸她,“金凤啊,你是真有本事,你看现在你家现在都指着你挣钱呢。” 金凤抿了抿嘴,她现在就怕别人说这话,怕大山听到了心里难受, “嫂子,你别这么说了,一家人,谁挣钱都是一样的。” 这时蒋氏眼神一闪,声音压低,“能不能帮问问这元香还收不收徒弟了?我干活也勤快着呢,脑子还好使,肯定一学就会!” 金凤心里有些不耐,原来这蒋嫂子跟自己扯了这么多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脸上依然挂着笑,口里说着:“嫂子,这我可不太好问,要不您直接去问元香?” 蒋氏被金凤这么明着拒绝,面色自然不太好看,心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怕我分了你的银钱么? 嘁,自己问就自己问,有什么了不起的?按辈分来说,这元香还得叫我一声伯母呢。 第49章 金凤见蒋嫂子小心思虽然多,但干活还是挺勤快的,她手上的活儿也没有落下,她也就没说什么。 但到底还是留了个心思。 等元香再来金凤这边的时候,她就把元香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师父,你说咱们招人来干活,这手艺被其他人看去了可怎么办?” 说话间又往后头瞧了一眼,语气略有些不满,“我瞧这蒋嫂子这几天就一直盯着我怎么干活呢。” 蒋嫂子? 听金凤说起,元香也朝后看了一眼,她口里的蒋嫂子是这次招工过来的四人之一。 元香对她好像有点印象,她男人宋进粮跟宋良贵关系不错,两个人私下还结拜成了义兄义弟。 元香瞧金凤一幅有点气呼呼的,便问她:“她问你怎么是怎么烧陶的了?” 金凤摇头,“那倒是没有,问了我也不可能跟她讲啊。” 元香便笑,“那就没什么要紧的。” 金凤见元香把这事不是很放在心上,真有些急了,“可是她......” 元香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别着急,你仔细想想啊,你觉得这烧陶最重要的环节是什么?” 金凤被问得一愣,心里竟泛起些被师父考校的紧张感,垂眸想了一会儿才道: “嗯......是把泥坯放进窑炉然后成功烧出来吗?” 用手捏出陶坯本来就不难,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时候也能用湿泥捏出一两个小物件来。 难的是怎么给泥坯子定型,让它呈现出一种既坚硬又稳固的状态,以便日常使用。 对于元香的手上功夫金凤是很佩服的。 那陶泥在元香手上,手腕翻动上下翻转没两下,动作自然又流畅,没一会儿就能成为想要的东西了。 什么陶碗、杯子、盘子......简直是信手拈来。 但她目前还做不到。 所以元香才把烧瓦的任务交给了自己,毕竟这东西有模具的辅助,比起纯手捏的话还是要简单一点。 尽管这样,金凤在起初烧制的时候还是时常出现成功一炉,失败一炉的问题。 可喜的是,每次问题出现的时候,元香都会先让自己找出失败的原因,然后她再补充提醒,最后一点点地汇总成烧陶的经验。 所以自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进步,烧陶的成功率也有在明显提升。 对于金凤的回答,元香没说对,也没说是错。 在目前来说的话,烧制这一步确实是最大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失败都出在这儿。 但是如果在现代,陶艺的每一步都应该是环环相扣的,配泥、拉坯、调釉、烧制...... 只不过目前因为没法进行精确的温度调节,所以烧制成功才会那么难。 元香点点头,温声道:“既然你也知道这最难的一步是烧制,那应该就不怕其他人看去。” 见金凤还是有点不明白,又道: “放心好了,你的经验难道不是你一炉炉烧出来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东西,你不想说的话,也没那么容易被学到手。” 金凤被元香这么一说,心里的确是安定了不少,她想想也是,光看的能看出啥来,真能烧出东西来才是真本事呢。 这边蒋嫂子见元香来了,还在一边跟金凤嘀嘀咕咕地讲话,虽然听不清,但还是边干活边注意着她们那边,心里斟酌着待会儿要怎么开口。 元香见金凤这边没什么问题,便准备回自己家去了,她那还有不少活儿等着自己。 提步准备走,就听蒋嫂子突然起身喊她,笑得热络,“元香,元香!” 元香转身看向她,点点头,“蒋嫂子。” 蒋氏大声地应了一声,“哎。” 又赶紧往她身边走近了两步,接着又用在场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 “其实啊,我家关系跟你家可近呢,我家进粮跟良贵,也就是你大伯,是喊他一声义兄的,良贵他做事是不太地道,但到底是你大伯,以后你把进粮当伯伯,叫我声伯娘也是可以的。” 元香听了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 奈何这蒋嫂子嗓门不小,金凤不想听也全听进去了。 她心里嗤笑,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宋良贵不是个好东西,跟元香关系也差,还在这用宋良贵套近乎呢,这不是给人添堵么? 她摇摇头,手上的活儿没停,心思却像被一根线牵着溜到她们那边了。 “蒋嫂子是有什么事儿么?不妨直说。”元香直言道,没接她什么伯父伯娘的话。 蒋氏是想跟元香提收徒弟的事儿。 但不知道怎么的,如今跟元香讲话,倒是有点怵她,难道是因为她是发工钱的,自己领她的薪水,自动把她代入了东家的位置? 但又一想,元香就是个十来岁的女娃,自己怎么说都是她的长辈,这长辈的面子多少得给点吧。 又想着其实她也不是非要元香收她这个徒弟,这不是刚被金凤一句话给架在这儿了么? 金凤让她自己跟元香说,那她就自己说呗,有什么好怕的。 蒋氏轻咳了一声,脸上又堆起笑,说道: “我就是想啊,这你不是收金凤当徒弟了么?我呢,年纪虽然比金凤大一点点,其实大得也不多,但是手脚可利索了,也肯学,所以想问问你,我要是来跟这儿学学手艺行不行?不求其他的,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金凤听到蒋嫂子那句“收金凤当徒弟”,正在拍泥条的手猛得一用力,陶泥都被完全拍扁了。 她心头一跳,身形一僵。 她那声“师父”,是自己喊出来的,元香从没真正应承过。 不知道怎的,蒋嫂子来问的时候,她内心很抗拒让她知道这事儿。 要是现在被戳破...... 她都能想象蒋嫂子到时候笑话自己时候的样子。 元香慢慢听着,又想起金凤刚说的话,琢磨出这两人大概是有点不对付。 两人别苗头别到她跟前来......怎么着自己都会替金凤姐说话的。 第52章 而且原本她就不收徒弟。 她微微一笑,说道:“嫂子你要是想做点活儿混口饭吃,我这儿洗泥、晒泥、这些活儿你都能干,都是现结的工钱,不学也能干,不比做徒弟差。至于金凤姐嘛......” 金凤低着头,她都能感受到元香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金凤姐做事确实很勤快,跟着我做活儿也有一阵子了,我很满意,至于再带其他人吧,确实是带不过来了,我也不敢马虎教人,就怕误了人家。” 元香语气温婉,眼底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沉稳,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金凤听得心头一热,师父......这是承认自己这个徒弟了? 她又羞又感激,低头使劲把模具上的陶泥给拧下来,指尖都红了。 蒋氏听她这么不软不硬地拒绝,也只好勉强笑了笑,“你说得也对,我就是问一嘴,问一嘴。” 回去的路上,元香一路都在想事儿。 其实如果是前段日子,如果有人真的想来学手艺,她一点儿都不介意教他们的。 当时自己的想法是,这陶艺活儿也不是自己发明的,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顶多算个传承人。 但是现在嘛,蒋嫂子那贪婪又讨好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想到了人性,这个根本无法控制的问题。 人性都是贪婪的,不外如是。 哪怕是自己,在面对极大的利益诱惑的时候,真能稳住自己,保持本心么? 她自己都不敢确定。 最近,尤其是在这段时间,因为要的货量大,这两个土窑除了晚上人去歇息的时间,几乎都没灭过。 紧急赶工下,一摊摊的河泥被挖出来,这个河段挖空了就换个位置,甚至有时候烧制失败了的废品,不仅仅是浪费了时间人力,更是浪费了泥土。 所以难以想象,要是人人都会这项手艺,人人想赚这份钱,而没有一定的监管的话,这些人会把许家村的这条河给挖成什么样,河泥挖完了肯定会去山上挖,到时候自己都控制不了。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就看到过用柴烧制陶,烧了许多柴,毁了大片山的新闻。 慢慢走着,她心里确实做了个决定,许家村里有一家烧窑的就够了,额外的窑炉也不会再建了。 她不放心将这个没法控制的火种交到其他人身上。 ...... 而宋良贵这边,他的日子过得可不算好。 钱老爷自从招来了宋良贵这个“便宜货”,私底下在他现在的佃农面前也毫不经意地漏了口风。 他说明年赁田的租子还要涨,至少是一成。 要是不愿意的话就走人,反正像宋良贵这样的还有不少,等那些人开荒失败走投无路了自然会回过头来找他。 在场的佃农们面面相觑。 五成的租子在方圆十里已经算高的了,要不是看在这里地皮稍厚的情况下谁愿意来?明年竟然还要涨一成? 他们面对钱文寿这个地主老爷自然是敢怒不敢言,但宋良贵这人,他们这些做佃农的自然是恨上了。 这人自降身价害得他们也要跟着遭罪,损人不利己,无异于他们佃农中的叛徒。 如果从现代世界的语言环境来说的话,“工贼”一词正适合他。 这不,宋良贵来钱文寿这儿种地,还没干上几天就遇到了下马威。 “谁啊?这么缺德?把我这边的沟渠给开了?我这刚播下的种全被水给冲了!” 宋良贵气得满脸涨红,在地里扬声喊着。 他喊得再大声,自然也是没人理他的。 他扭头去看自家田地,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在田垄上开沟放水,那水顺着地势直往他这边涌,把他撒下没多久的种子冲到一边去了,根本无从拾回。 “呦,这是被水淹了?这里地势是低点,要不你跟东家说说,再换个地儿呗。” “哎?对啊,交了这么高的租子,得了这么块地儿,这不是傻缺么哈哈哈哈......” 边上的几个佃农听到动静,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溜达过来看热闹。 看热闹还不满足,还要幸灾乐祸地刺上几句。 宋良贵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冷嘲热讽,气得目眦欲裂,恨恨瞪着对方,但也是拿这些人没办法。 他一个新来的,根本不敢真吵起来,怕日后还要被他们联合起来报复。 第50章 宋良贵在钱文寿这儿一共赁了二十亩地。 家里只他一个重劳力,哪怕是一个正在壮年的汉子,真每天下地种二十亩,这体力活儿的强度也不是开玩笑的。 他每天是累得跟条死狗一样,甚至还要在那儿受其他佃农的排挤。 日子过得越憋屈就越怀念前段时日舒服躺在家吃救济粮的日子。 “都是那阴险狡诈的死丫头!”宋良贵恨恨地骂道,要不是她,自己也不会赔出去好几斗粮,搞得现在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巴。 因为住的地方离赁的田地有一段距离,江翠娥每日午时都会去给宋良贵送饭, 她得走上好一段脚程,然后夫妻俩都得在地里忙活一下午,结束了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 她自然也知道了附近的佃农不待见他们,遇见了没个好脸色不说,时不时还要下几个绊子恶心他们。 她都他们这些人吵了好几回的嘴。 他们在钱文寿那边讨不到什么好,而原来的宋家人对他们也是不对劲儿。 上次宋良贵在路上碰到宋根苗,这人以前还是能一起唠嗑的,刚张嘴想打声招呼,对面走过来的宋根苗上下撇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良贵:...... 自己也没得罪他吧?真是莫名其妙! 江翠娥自然也是遭到了同样的对待。 以前在河边洗衣服或者闲暇的时候跟村子里的媳妇们原本还会一起说说话,现在她们一见她人来就全部默契地闭了口,跟看见瘟神一样。 这种情况碰到得多了,他们自然能发现自己是被所有的宋家人给孤立了! 等搞清楚了这点,宋良贵不屑地嘁了一声,好,好,你们现在不待见我是吧? 开荒,开荒,等你们开到最后颗粒无收的时候,看你们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别到时候求到我这儿来! 江翠娥觉得自家现在是两边受气,哪头都落不着好。 一想起这事儿就气得在家直哭,她当初早说了不去做佃农,这死男人就是不听,现在倒好了。 “要不,咱么去找善全叔说说?看看如果现在想回头的话,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江翠娥哭累了,泪眼婆娑地劝宋良贵。 她想着毕竟大家都是姓宋的,再怎么样都是同根同脉,跟大家伙一起的话总比待在外人的地盘上来得好啊。 宋良贵早被这婆娘哭烦了,现在又听她说什么回头的丧气话,瞪着眼,怒声吼道: “回头什么回头?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走?你个婆娘懂个屁,就知道哭!” 江翠娥被吼得一愣,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宋良贵气还没顺,一脚踢翻门边的箩筐就出门透气去了。 听见爹娘吵架的宋阿蓉跟壮实都躲在灶房里,“梆”的一声响后,他俩吓得人都瑟缩了下。 然后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安静。 发现他们爹出了门,姐弟俩对视了一眼,又同时舒了一口气。 宋良贵踏着夜色,却倒是意外碰见了好多日不见的宋进粮。 宋进粮迎面走来,自是也看见了对方。 倒是没跟其他人一样对着宋良贵没好脸色,他只是微点了下头,然后连忙快走了几步。 正当他们已经擦肩而过,宋进粮松口气的时候,就听后头的宋良贵没好气地喊了一句: “进粮,怎么?你现在连我这个老哥哥都不认了么?” 宋进粮身形顿住,暗道老哥哥啊,不是我不认你,只是你现在犯了众怒,我呆你边上也要被牵连到。 但又实在不敢就这么走了。 他脑袋往左右迅速探了探,这时候倒是没见到什么其他人。 想着现在天色黑,就算有人过来应该也瞧不清是他在跟宋良贵讲话。 这才慢慢转过身,脸色尴尬地呵呵笑着:“哪能啊?良贵哥。” 宋良贵蹙眉看着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朝对面人招招手, “过来啊,你站那么远干嘛呢?” 宋进粮没想跟他撕破脸,他俩结成异姓兄弟还是当初他自己求来的。 宋良贵脾气硬,以前在村子里可是很不好惹,喊他一声大哥是为了能罩着自己,所以这些年来自己在他面前也是很习惯性地成为小弟的角色。 比如现在。 “我就是......刚没认出你来。”宋进粮讨好地笑了两声,然后走近了一点开始嘘寒问暖,“良贵哥,这几天也没见着你人,你最近咋么样了?” 宋良贵语气淡淡,“我不就正常种地干活过日子,你们呢,这几天干啥了,荒地开得咋样了?” 第53章 如今其他人都不待见他们一家,他自然也无从知晓宋家人的近况,现在碰到宋进粮,正好打探下。 原本等着他开口倒倒苦水,说说这开荒是如何如何的辛苦,没成想面前这人说起开荒的事儿异常来劲儿,跟倒豆子一样。 “良贵哥我跟你说,一开始我也觉得这开荒的事儿不靠谱,但如今真做起来,发现也不是没奔头。 现在咱们为了让每块地儿都能有最好的收成,大家伙儿成立了个集体生产队,每个人干的活儿都能换算成工分,平时那些挖沟渠、蓄水池的事儿这种大家都能受益的事儿也算,到了年底再换算成粮食, 嗐,你别说,现在大伙儿干活可有劲儿了! 还有啊,咱们现在在搞坡地变平地,说这叫做什么......梯田?这造梯田啊虽然人是累了点,但是能种的地儿变多了啊。 还有还有,现在地里用水也方便多了,大家砍了毛竹作引水槽,把山上的泉水给引到地里还有蓄水池里,比以前用水还省事,连地里的土质瞧着也是一日比一日得好。” 他们在老家的时候虽然种的地是平地,但也不是家家户户的田地边上就是水源的,那得是上好的水田才有这条件。 那些离得远的田就要挑水浇地,好几亩的地都要浇一遍甚至几遍,一个人不行就得两个人搭着挑水,既费功夫又累人。 宋进粮完全没注意到宋良贵越来越沉的面色,继续在他面前儿叭叭叭。 “不过啊,我说的这些都是亏了元香那丫头,她替大家伙儿出了好多主意呢,大伙儿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好。” 宋良贵嗤笑一声,“吹牛吧,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种地的?” 见他良贵哥不信自己,而且听他这幅很轻篾地看低元香的神色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急急地强调, “是真的,真都是元香的主意。” 听面前人左一个元香长,右一个元香短的,听得他烦不胜烦,不耐地打断, “行了,闭嘴吧,别跟我提她。” 这在以前他良贵哥让自己闭嘴也就闭嘴了,但现在嘛...... 宋进粮撇着眼觑了觑他,大着胆子又接着说: “哎?我说良贵哥,这村里人对你有怨气也是正常的,你做事是冲动了点,哪能不跟大家伙商量一下,就擅自自己做决定了呢?而且这可是种地的大事儿。” 提到这码子事儿,宋良贵又被勾起了心里的火儿,恼怒道: “正是种地的大事儿才不能听那丫头片子的话去开荒,当初那些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了,那丫头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 奥,现在就因为我没听他们的话,开始孤立我了?” 宋良贵心道,大家又不是傻子,自然是元香说的话有道理才听的啊,而且照目前开荒的进展看,还多亏听了元香的话呢。 不过这么直白的话他还是不敢当着良贵哥的面说,说了他肯定要翻脸,只好心地给他出主意, “良贵哥,这些话我拿你当兄弟才跟你说,这样,你去跟元香道个歉,就说之前的事情是你做错了,好歹你们是伯父侄女的关系,她爹娘又没了,原本你们关系就该更亲厚的,哪能闹成现在这样呢? 而且她现在在村里人面前说得上话,你要是跟她把关系处好了,村里人自然也会待见你。” 宋进粮是真觉得村里人不待见宋良贵除了他成了宋氏一族的叛徒之外,还有一半原因就是元香跟他不对付。 这元香在开荒这事上帮大家出了这么多主意,可以说完全是救了大家。 为了回报她,那村里人肯定是完全站她那一边了。 宋良贵听着这话直接气得笑了,手指着自己,大着嗓门不可置信, “我跟她道歉?她什么东西我跟她道歉?你是吃饱撑的脑子被狗屎给糊了吧?给我滚蛋!” 宋进粮被骂了一通,他被骂就算了,怎么还带上元香了呢?心里很是有些不服气,又自动开始给元香吹牛, “哎?良贵哥,你可别小看元香了,人家年纪虽小,但脑瓜子灵活得很,还会烧陶做陶器生意呢,现在生意还不小,我那口子就在元香家帮忙干活,这几天都在加紧赶货,我家那口说元香能挣不少钱呢。” 见宋进粮这么帮着那丫头,宋良贵气得直哼哼,等听清他说的话,很是诧异地问:“什么?做的什么陶器生意?” “我知道的就这些,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宋进粮提起这个也是为了让他知道元香的厉害之处,然后自己可以更好地规劝他。 “贵哥,真的,听我句劝吧,跟元香她好好......” 宋良贵见以前的小弟现在在他面前已经开始人五人六了,几次三番地说他不爱听的话,气得左右看看,一时手里又没找到什么趁手的工具,便直接脱了草鞋要来打他: “好,好,我让你故意气我!你给我过来!” 宋进粮见他是来真的,吓得边跑边嚷:“哎哎哎,我就说一嘴,你不听就算了,又何必动手呢?” 起初慢了几步还真被他打到了几下,宋进粮捂着自己的屁股,嚷嚷着:“年纪上来,脾气也变大了......” 回家路上宋良贵还在琢磨刚刚进粮的话,好啊,现在这么多人都帮着那死丫头,孤立自己这件事难保不是这丫头撺掇的。 他心里更为在意的是那丫头做陶器生意的事儿,这死丫头什么时候有烧陶器的手艺了? 一路上越想越不对劲。 第51章 宋良贵回到家就跟江翠娥说起了碰到宋进粮的事儿。 江翠娥刚刚被吼了一通,正生着气呢,所以任宋良贵在边上不停地说着宋家人开荒的事儿,她侧躺在床上,屁股对着他,也不吱声。 宋良贵见这婆娘不理他,话锋一转,转到了元香烧陶的事儿上。 “听进粮说得有模有样的,说她这生意现在做得还很热火,都要招人干了?还说她能挣不少钱呢?” 宋良贵话还没说完,就见江翠娥已经翻身坐起,疑惑又急切地问:“她怎么会烧陶的?” 然后又是一脸的不信,不屑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会这手艺?” 这窑厂的烧陶师父她是没见过,但那些有手艺的人,可不得都是先从毛头小子开始先打杂个好几年,等到真能出师了不是都年纪一大把了? 元香?她不才十来岁么?就能烧陶往外卖了? 宋良贵却道:“我一开始也不信,但进粮说得跟真的一样,还说他婆娘也在她家帮着干活呢。” 这话因为太过细节,给这消息莫名地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江翠娥不说话了。 等他俩都躺床上准备闭眼睡觉,屋子里静落针闻,没一会儿江翠娥又突然出声,声音悠悠地: “那你说她是跟谁学的呢?” “难道是你弟?还是你弟媳?” 宋良贵没回答,就在江翠娥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开腔: “不管是我弟还是弟媳,都跟我宋家有干系。” 江翠娥实在睡不着,她半坐起身,试探着问: “你说......要不咱们去瞧瞧?” 宋良贵有些不太情愿,他都累一天了,“现在?这么晚?” “就是得晚上才去啊,白日里去人那么多,能看到个啥?你不是说她还招工赶货了么?那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不会少,她家就一间屋子,那些东西肯定也不会堆在家里,保准在外面呢。” 江翠娥把她刚刚睡不着时候想的全给说出来了。 宋良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觉也不睡了,爬起身穿衣服,低声道:“走,瞧瞧去。” 这对夫妻俩也不嫌夜色黑,就着一点点月光,往元香家的方向走着。 ...... 月上枝头,万物在月光下都变得那么柔和而模糊。 元香一家这个时点才刚刚坐下吃晚食。 烧最后一窑炉的时候耽搁了些时间,眼见天色暗下去,元香就让帮工的人先回家,自己来做些收尾工作,所以忙到了这么晚。 晚食是二果跟三喜准备的,他俩见阿姐跟阿允哥这几日整日忙着烧窑的事儿,做饭这些小事儿他俩就承包了。 问了阿姐做什么菜,该准备哪些食材、具体的做法后,俩孩子就在菜地跟灶台间来来会会地转。 眼看着阿姐那边把窑炉灭了,开始跟阿允哥一起做起收尾工作,他们这边也就迅速下锅炒菜。 是以元香他们才能忙完一坐下就直接开饭。 一张石桌板,已经围着摆好了四张竹凳竹椅,起先是金凤姐送来了一张竹凳,后来又送了不少竹制的东西来,什么竹椅、竹篓、竹筐...... 元香想着也不能老收金凤姐大山哥家的东西,等下次自己再上集的时候再送点回礼过去。 边上石头灶膛里的火光还一跳一跳的,她看了俩孩子做的,桌板上鲜嫩的菜苔炒成一盘,翠得发亮,油焖笋外皮微焦,还裹着一层浓厚的酱汁。 第54章 “阿姐,你快尝尝。”二果催促道,他脸上沾了些许炭灰,眼睛亮亮的,声音里透着股紧张还有期待。 这顿饭主要是二果操办的,三喜给他帮忙打的下手。 以前都是他给阿姐打下手,今天还是第一次阿姐完全没在他边上,放手让自己干。 元香在他期盼的眼神中笑着接过碗,夹了一筷子的油焖笋,咬下时脆嫩裹着酱香,荤油的鲜味与笋的清香融合得正好,还自带一股春笋的甘甜。 “嗯,好吃,味道真不错。”元香点点头。 “真的吗?”二果听完阿姐说好吃一下松了口气,脸上爬满了笑。 元香真诚地点头,“二果做菜很有天赋。” 二果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是按阿姐说的,先把猪油化了,然后放笋炒,加酱油,再快速炒,最后再焖煮一会儿......” 元香耳朵里听着二果说着话,不经意地往阿允那儿撇了一眼。 这边三喜也夹了块笋到阿允的碗里,笑吟吟道:“阿允哥哥,你也尝尝。” 阿允点头:谢谢。 三喜见阿允哥哥吃了她夹的笋,就更乐了。 元香自然知道三喜很喜欢阿允,一开始还喊他漂亮哥哥来着。 无端地这让她想起了金凤姐跟她说的事儿,那春娇对阿允...... 她无意识地开始观察起阿允来,买来的布料因为太忙还没来得及找人做,所以他还是穿着打着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裳。 这几日又是下地干活又是挖泥烧陶的,眼见着他原本冷白如雪的肤色被晒得黑了一点。 元香觉得现在的他看着更为健康,之前那副样子倒像是在什么阴暗的地方整日都晒不着太阳似的。 以前整个人的气质也更为冷峻锋利,不似现在更易让人亲近。 不可否认的是,阿允的长相在村子里的这群汉子里的确出挑,面容俊朗得很,哪怕是不言不语地坐在那儿,也让人忍不住地多瞧上几眼。 不怪春娇喜欢。 那阿允他的心思呢?她又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呢? 元香大口嚼着口里的油焖笋,越想越有点烦躁。 二果见阿姐捧着碗,时不时地还要往阿允哥那儿瞟上一眼,连自己跟她讲做油焖笋的过程她都明显没在认真听,一时垮下脸带着气,质问她, “阿姐,你为啥老是偷看阿允哥啊?” 元香听到这话猛地一噎,饭都差点喷出来,“咳咳咳......” 阿允见状,停下手里的筷子,立马把边上的手巾递给她。 见她弓着背咳得不停,他举起手想拍拍她的背,帮她疏通一下气息。 脑子里浮现的是她说的什么“朋友之间该有的距离”,心里又觉得现下是“危险不得已的时刻”,微皱了下眉,举起的手索性就直接拍下去了。 等元香平复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因为咳嗽而红通通的脸对上二果,瞪了他一眼后立马给自己澄清, “我哪有偷看阿允?!” 二果见阿姐还不承认,不服气又带着些委屈,“明明有,我刚刚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都听不见了!” 又转头找三喜证实,“三喜,你说,阿姐是不是刚刚偷看阿允哥了?” 三喜正闷头扒着碗吃饭呢,听二哥喊到自己,抬起头的时候嘴角还沾着米粒子。 二果怕三喜没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话。 于是元香耳朵里又听见了什么“偷看阿允”的话,她脸上一热,下意识地去看阿允。 他倒是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把元香刚刚擦过的布巾随手扔进了地上的陶盆。 三喜看看阿姐,又看看阿允,最后目光对上还在等着她的答案的二果身上,开口就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语气, “我也经常看阿允哥啊。” “但是以前没......”二果还待再要说。 “好了,这么好吃的饭食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呢?再不吃就要凉了哦。”说着元香就夹了一筷子的菜苔到了二果碗里。 二果见阿姐给自己夹菜,但没给阿允哥夹菜,心头舒畅了不少,撇撇嘴,便不说话了。 元香:这小子,阿允的醋也要吃...... 夜深人静,吃完饭忙活了一番,又累了一天,四个人都是一沾上床就睡着了。 不远处,蹲在元香家一颗大树背后的宋良贵跟江翠娥见屋子里没亮光了,终于开始了鬼鬼祟祟的动作。 江翠娥自觉压低声音,“当家的,咱们不就是来看一眼的么?现在躲着像什么样子?” “你懂什么?咱们是来打探,打探自然要小心不被发现了,嘘,别说话了。”宋良贵已经拉着江翠娥已经快步进了元香家的院子。 他们俩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小心地在元香家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宋进粮口中说的什么陶器。 正当他俩觉得宋进粮这人就是框他们的时候,绕到屋后头才发现这另有洞天之处。 “当家的,快看!”江翠娥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直搓手。 宋良贵也看着那一堆整整齐齐码放着的陶器,一眼过去至少有几十个,月光下还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俩看到的其实是元香放在屋子外还没烧过准备晾晒的坯体,只不过这俩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误以为是成品陶器罢了。 “好啊,原来是躲在这儿干这活呢!”宋良贵冷哼一声。 他弯腰伸手就准备往怀里抱。 江翠娥忙低声道:“当家的,这样直接拿不好吧?被人发现了可咋办?” 宋良贵转头斥道:“都是我宋家的,拿上一些又怎么了?再说了,你小声点就不会被发现了。” 江翠娥忙闭了嘴。 正伸手之际,忽听“嗖”地一声破风而来,宋良贵小腿上不知被什么给击中,只听他吃痛一声,双腿直接跪在了地上。 “当家的!”江翠娥惊叫出声,连忙扶他起来,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宋良贵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提醒江翠娥声音小点,刚说完,又一颗石子飞来准确无误地打中了他的小腿处。 连续两次被打在相同的地方,宋良贵痛得实在忍不住喊了出来,“啊!” 江翠娥也意识到不对,她喊了一声,“谁啊?谁在那边?” 四周黑漆漆的,连影子都看不清,空荡荡的,根本没人回应她。 这更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是人是鬼......这一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让她脊背发凉,心头直跳。 她抖着声音:“当家的,咱们快走吧。” 宋良贵痛得受不住,也意识到他们是被人发现了,额上直冒冷汗,连连点头,“快走,快走!” 夜色浓重,两人又被吓了一通,根本摸不清方向,等第三颗石子打过来的时候,宋良贵吃痛一跛,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扑通”一下栽进了旁边的湿泥里。 “哎呀!” 那是河里挖过来的淤泥,还没重新洗过,元香特意往里面放多了一点水,想着这样放到明日一早应该也不会干掉。 宋良贵从湿泥里爬起来的时候,满身泥水,又腥又臭。 江翠娥听见稀碎的水声更为害怕,一边慌张尖叫,一边搀扶着宋良贵逃跑。 泥地打滑,他俩一连摔了好几跤,脸上、头发上都是泥,狼狈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时一人影从暗处慢慢踱步出来,正是阿允。 这俩人进院子的时候,阿允便已经醒了,见内间的一大俩小三人毫无知觉地呼呼大睡,便自己起身悄声跟着这俩人。 赶跑了他们,阿允“嘁”了一声。 把手里剩下没打出的石子扔掉,冷眼像看了场无趣的闹剧一般,转身又隐进了无尽夜色里。 而元香也终于被吵醒了。 第52章 元香是被杀猪般的惊叫声还有陶器碎裂的声音给吵醒的。 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昏昏沉沉地醒过来,耳朵里还能听见这些奇怪的声响,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俩孩子睡得沉没醒,她隐隐有些不安,起身穿鞋下床,这才发现睡在外间的阿允床铺空荡荡,人已经不在这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元香披上衣裳,手脚麻利地点燃了根火把作照明,轻轻推门出去。 今夜无星,此时涌动的云层将本就不太明亮的月给沉沉遮住,以至夜色如泼墨般浓重。 她举着细小的火把,偶尔一阵夜风吹来,眼前火光随风乱颤,照得四下影影绰绰。 山里又传来一阵不知名的鸟叫,凄厉悠长。 她心跳得飞快,一时想不管不顾地回头逃回家,又想到还没找到阿允呢,还有那些奇怪的响声又是怎么回事? 只能紧了紧手里的火把,壮着胆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意识到那些奇怪的声音来自屋后头,亦步亦趋走到拐角准备拐弯的时候,正好撞见了一熟悉又颀长的人影。 “是阿允么?”元香试探着轻声问了一声,又把手里的火把往他跟前递了递。 第55章 阿允神色沉静,火光映得他眉眼更加柔和,他站在夜色里,出声:“是我。” 等看清是熟悉的人,元香心下一松,过了会儿才微微喘着气,急急地一连串发问: “你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刚有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 阿允低头一瞥,面前人手里的火把燃得正旺,顶端烧完的灰烬被夜风一吹,带着火星子正簌簌往下掉。 眼看着就要落到她握着火把的手背上,他眉头微蹙,没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手里的火把接了过来。 随后握着火把的手掌接触到她微微发烫的掌心残温,感觉到一片濡湿。 又看她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惊惶,便轻轻牵起了她左手的衣袖,低声道: “跟我来。” 元香怔了怔,下意识得也顺手揪紧了阿允的衣袖,紧紧跟着他。 有阿允在,她发现自己顿时安心了不少。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火把映照出他俩靠得极近的身影。 等两人到了事发现场,阿允拿着火把照了好几个地方,入眼已经完全是一片狼藉。 原本码得好好的泥坯子的东北一角落明显是被什么重物压过,导致塌了好几个泥坯。 另外一处堆放着晚间刚烧出来还没来得及往屋子里收的陶盆,也碎了几个,一地的碎片。 最严重的是那淤泥池,就像是有人跳进去洗澡了一般,泥池里面搅得一团乱,泥浆还溅到了外面来。 看着乱糟糟。 元香就着火光看地上的泥浆一路消失脚印的印记,这明显是人为的,而且人还往东南方向跑掉了。 元香都快被眼前这副七零八乱的景象给气笑了,“阿允,你知道谁来过么?见着人了么?” 阿允点点头,他见过这俩人一次,还有点印象,“是上次......” “宋良贵?”元香直觉就是他,现下村子里想找自己麻烦的并且没什么羞耻心跟道德底线的,应该也只有他。 阿允点点头。 元香哼了一声。 见她这幅气鼓鼓的样子,阿允弯下腰准备把一些摔在地上的泥坯子给捡起来。 “算了,别管了,正好明天让别人瞧瞧。” 刚一会儿的功夫她也冷静了下来,盘算了下自己的损失,因为那泥浆池被搞得乱七八糟,这才觉着严重了些,真要论损失的话也就是那几个碎了的陶盆了。 她原本僵着的脸也松了下来,这宋良贵既然敢来她这儿捣乱,那自己就替他好好宣传宣传。 转了一圈儿见没什么其他损害的,便道:“咱们先回去吧,明日还要忙呢。” 此时又是一阵夜风,厚重的云层被吹开些许,俩人的周边仿佛被悄然点亮,至少已不是那种夜不能视的程度了。 元香见阿允还拿着那火把,想起刚刚她都差点被上面的掉下来的火星子烫到,“把那玩意儿扔了吧,拿着可烫了。” 他们就在屋后,离家也不远,而且阿允刚刚就是走夜路过来,他是不需要照明的,加上自己现在也没那么怕黑了。 最重要的是阿允就在她边上,她感觉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 阿允听了无可无不可地,先是将手里的火把给吹灭了,再将掉在地上的火星给踩了。 最后很自然地伸出了个手臂到她跟前,意思是可以让她继续拽着他的衣袖回去。 元香笑道:“不用了。” 这时候山间夜色寂寂,偶尔传来风声、虫鸣,还有潺潺的水声,又迅速被夜色吞没。 月光在云层的分合下明明暗暗,黑影幢幢下,或是浓云或是山影或是树阴,又或是他们俩人的影子,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元香突然福至心灵,现下这个时刻不正是跟阿允谈话的好时候吗? 白日里他们两个周边总是有人,说话也不方便,而现在......也不会突然有人来打扰。 特别是此刻,夜色浓重,正好将她因为开启这个话题的羞赧藏在夜色里。 阿允见元香站着好一会儿也不回去,便侧过头来看她。 “阿允,那个......我有话跟你说。”她小声开口。 她决定长话短说的同时还要横刀直入,阿允毕竟跟普通人不一样,说话拐来拐去的话,他反而听不懂。 她顿了顿,继续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人跟人的关系可以是夫妻、恋人、家人跟朋友吗?” 阿允点点头,他记得,元香当时说他们是朋友来着。 见阿允点头,元香满意地笑,挺好,这起码说明阿允记性还是不错的。 有了这个前情提要,他俩这次的沟通也能顺畅一点。 “但其实这几种关系是可以变化的,就像我们现在是朋友,但是呢,这种朋友关系其实是可以变成任何其他的一种,可以是恋人,也可以是夫妻。 那关系改变依靠的是什么呢?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特殊的感情?”阿允认真地听着,还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元香点头,“这种特殊的感情可以是喜欢,如果更深层次一点,那就是爱。” 见阿允听到这儿已经些许迷茫,元香继续解释, “喜欢一个人呢,具体可以表现为时时刻刻想跟他/她在一起,看见他/她就很开心,如果他/她不理你,你就会难过,如果他/她跟别人在一起了,你更是痛彻心扉。” “那如果是爱呢,就是把喜欢的时间给延长到一辈子。” 一番关于情爱的理论说完,可以说她差不多已经把自己对于爱情的所有理论知识全部倾囊相授。 元香抬头看着阿允,问出那个几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轻声道: “阿允,按我说的这些,你现在好好地仔细想一想,你喜欢春娇吗?” 在这沉静的夜色里她的声音显得那么悠远。 待她问完,阿允原本若有所思的神色瞬间转为疑惑。 元香一边等着他的回答,一边预设着待会儿他的答案下自己以后的解决方案。 如果他说不喜欢的话,那么她得告诉金凤姐,这俩人以后是不会有啥的。 如果他说喜欢的话......如果是喜欢的话,阿允既然是她名义上的亲戚,那他跟春娇真要发展下甚至如果最后成了的话,自己这儿可以成为阿允的......娘家? 怎么越想越怪了? 正当她发现自己等的答案有点久,就见阿允皱着眉问:“春娇......是谁?” “春娇......就是......”元香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什么轰了一下,沉沉的。 之后说出的话有些气急败坏,“你不认识春娇?” 她又开始找补,“奥,或许是她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她的名字,就是那个经常找你说话,然后还给你送东西的女孩。” 他皱眉回想,最近好像是有个人每次在他干活的时候就在边上聒噪地说好多的话,至于说什么,自己是完全记不得。 阿允继续摇头,“不认识。” 啊?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金凤姐不是说...... 见阿允一脸坦然,元香意识到自己纠结了这么些天,线下又说了这么多......竟然是搞了个不小的乌龙? 现在有洞么,她好想埋进去。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远得自己都听不清了。 “这样啊,那行,没有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问一嘴,哎?今天天色不错啊,你吃饭了么?” 胡言乱语了一通,见阿允还认真看着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傻还是自己傻。 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 “我大概是还没睡醒,我刚说的你都忘了吧,咱们回去休息吧。” 说完,呆滞地转身就往回走。 阿允静静地跟在她背后,脑子里还在反复消化着元香刚刚跟他讲的话。 “喜欢就是想跟她在一起,看见她就很开心,如果她不理你,你就会难过......” 内心的某处缓慢震动着、轻颤着。 月色下,他慢慢抬眼去看她,嘴角轻翘,原来这种感觉叫喜欢啊。 ...... 第二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屋后烧窑地儿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喊声: “哎哟我的天!怎么成这样了!” “谁啊,杀千刀的把这里搞成这样了?” “元香,你快来看啊,出大事了!” 第53章 元香正蒙着脸补觉呢,夜里被闹了这么一遭,又自觉在阿允面前闹了个笑话,昨日躺到床上后翻来覆去到很晚才入睡。 所以哪怕是外面吵翻天了也没能将她喊起来。 倒是二果三喜一听见声音立马爬起床,穿好衣服,迅速推开门出去。 他俩出门的时候还听到元香迷迷糊糊地提醒了一句,“让他们别动那摊子湿泥。” “知道了!”二果/三喜应声。 阿允已经起床在院子里做早食了。 第56章 元香家的早食简单,煮个米粥,再摊个野菜鸡蛋饼就行。 看元香做了几次后,阿允也看会了,加上每次他起得最早,就把这活儿接了过来。 “阿允哥,早!”二果三喜喊了声,又一路带风地往屋后头赶。 一大早吵吵嚷嚷着的是宋善全的大儿媳陈氏,这两日是她在元香这儿帮工。 虽是帮工,但每日陈氏来得比元香还要早,颇有把这儿当做一份自己的事业来搞的意思。 元香是真佩服她如此旺盛的精力。 照她的话说是因为她要来元香这儿干活,现在家里的活计交给了弟媳干,弟媳虽然没明说但正对她有意见呢,觉得她这么先斩后奏的不厚道。 毕竟谁不想出来挣钱呢,在家干的那些活儿又没钱拿。 公公也不用她下地了,让她好好把元香家的活儿干好就行。 既然如此,那她所有的心思都得用在元香这儿,这能不来得早么? 不然在家歇一会儿家里人还以为她故意偷懒。 二果三喜跑过来的时候,就见陈氏正叉着腰,眉毛拧成一团,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不知道哪个丧良心的人。 另一个帮工这时也过来了,是宋长根的小女婿春来,他跟着妻子,还有丈人宋长根一家一起逃难到了这里。 没办法,陈嫂子每日来得早,要是他来得太晚了,被元香看在眼里,这不成自己是偷懒的那个了么? 一见到平日干活的地方变得乱七八糟的,他也是既震惊又生气,忍不住跟着陈氏一起骂人。 看到俩孩子来了,怕带坏了他们,这才住了嘴。 “二哥,怎么会这样啊......” 三喜怔怔看着眼前一团乱糟糟的情景,特别是那些原本晒干了就能进窑炉的泥坯子,这些泥坯子里面不少还是他们俩帮忙一起捏好,然后准备再给阿姐加工一遍的。 现在不少都被压扁了成了废料,三喜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出来。 二果紧紧抿着唇,握紧了拳,他知道是谁干的,肯定是他!肯定是他! 等元香迷迷糊糊地听到三喜的哭声,也知道自己这觉睡不下去了。 起床穿衣到了屋后头,拍了拍三喜,元香叹气:“怎么又哭了?” 三喜见阿姐来了,小手指着那些坏掉的泥坯,声音闷闷的,“阿姐,你看。” 陈氏见到元香,停下了收拾的手,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愤愤道: “元香你快看啊,也不知道谁......” “是宋良贵。”元香平静道,“昨天夜里趁我一家都在睡觉的时候来捣乱的。” “什么?宋良贵?我猜也是他!”陈氏双手叉腰,没好气道。 春来也生气啊,现在收拾不还得是他们来么?这不是故意给人增加工作量么? 元香跟她大伯的事儿他也有所听闻,原本亲戚跟亲戚间有什么龃龉、闹矛盾,这在村子里还挺常见的,但是这么偷偷上侄女家的门下黑手的还是头一次见。 这什么人啊?要脸不要脸啊? 陈氏看着肃着脸沉默着的元香,气哼哼的二果还有小声抽泣的三喜,家里唯一的男人还是个......傻的。 这怎么能当得起事儿? 她心里更加气愤,宋良贵故意欺负孤儿弱小是吧? 她上前安慰:“元香,你别怕,我这就跟大伙说去,大家会给你支持公道的!” “再不济我让我男人过来!” “我可也想找人主持公道呢!”一道压抑低沉的男子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宋良贵被江翠娥搀扶着,右腿的裤管拉起,皮肉青紫,肿得老高,每走一步就龇牙咧嘴的,正一瘸一拐地过来。 阿允双手抱臂,一路跟在他们身后,眉眼里满是不耐烦。 三喜一看到铁青着脸的大伯,像是触发了以前在大伯家不好的记忆,小脸吓得发白,也不抽泣了,只一个劲儿的往二哥身后缩。 二果也瞪着宋良贵,对大伯他也是反射性地感到畏惧,尤其是他沉着脸的时候。 “三喜别怕,阿允哥过来了!”二果突然振奋地喊她。 三喜在二果身后微微露出一只眼睛,见果然是阿允哥哥正慢悠悠地过来。 想起上次大伯被阿允哥哥就用一只手给制服,害怕的情绪散了大半,小小的身子也挺直了些。 而元香看到宋良贵这幅惨样,再看江翠娥时不时地还要朝后头瞪上一两眼,这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联系下宋良贵的腿伤,加上隐隐约约听到的那鬼哭狼嚎般的杀猪声,大概已经能脑补出昨夜阿允出手教训这两人,然后他们落荒而逃的场景。 元香想象得太过欢乐,原本不想笑的,但嘴角实在太难压,一不小心就直接笑出了声。 看到元香明摆着嘲笑自己的样子,宋良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嚷道: “宋元香,你别太得意!” 边上的陈氏给也在看热闹的春来使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去山地里喊人,这宋良贵看这架势一看就没憋好屁。 春来意会,赶紧走了。 陈氏也凑过去看,“呦,宋良贵,你这是咋了?” “还不是他?”宋良贵脸色难看,因为右腿一用力就会扯到伤口,他现在只能缩这一条腿,歪着身子讲话。 “他趁着夜里黑搞偷袭!”他指着后头的阿允恨恨地控诉。 江翠娥这时扯了扯他的胳膊,小声提醒,“咱今天不是来说这事儿的。” 他意识到不妥后及时闭了嘴,又兀自顺了顺气,朝着阿允冷哼一声: “行,这事儿我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凶狠的眼神又扫向元香,质问道:“我今天来就一件事儿,元香,我问你,你这烧陶的手艺是谁教你的?” 欣赏了一会儿宋良贵的狼狈样,元香觉得这人问得忒好笑,眉峰一挑,声音淡淡:“这跟你有关系么?” “怎么没关系?这要是我弟,又或是弟媳教你的,那就是我老宋家的手艺!以后也不能传给外人!” “现在听人说你收了金凤当徒弟,我跟你说,这事儿我不同意!” 元香只觉得这人大概是得了癔症,冷声道:“我怎么记得,我家跟你家老早就已经分家了呢?” 江翠娥眼里闪过一丝懊悔,要是知道元香还会做陶器的这手艺,当初就不该这么冲动地将他们仨赶出去! 简直是扔掉了个会下蛋的鸡! “分家也是当时没分清楚!藏着这手艺没让我家知道,我现在既然知道了,那得重新分!”宋良贵大言不惭道。 元香突然意识到自己就不该接他这个话茬,这俩人就是来胡搅蛮缠的,她可没闲工夫搭理他们,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俩是要来我这儿干活的意思?不过可惜了,招工已经结束了,下次请早吧。” 说完元香朝这两人摆摆手,转身准备干活去了。 宋良贵可不会让元香就这么走了, “翠娥,以后你就守在她边上,看这土窑是怎么建的?看她是怎么烧陶的?学会了咱们回去也建一个。” 宋良贵指挥完江翠娥,又开口给自己的行为找补,“既然这手艺是我老宋家的,那我家应该也有一份!” 江翠娥还真松开了宋良贵的手,走到元香边上,元香走一步,她也走一步,紧紧贴着、盯着元香要看她如何动作。 他俩昨晚屁滚尿流地回去一合计,这对夫妻突然想通了,他们为啥要摸黑去、搞得偷偷摸摸的样子? 这是他老宋家的手艺,他有权正大光明地看! 有了这番底气,所以他们今日过来的时候才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元香明白了,这俩人是硬的不敢来,现在是准备用这种招数来恶心人。 虽说自己上次跟金凤说了烧陶是份经验活儿,别人光看是看不会的,但是见江翠娥就这么一直杵在她边上,眼神还在自己全身上下来回逡巡。 元香承认,这确实有点膈应到她了。 不过就在她想法子准备弄走这两口子的时候,一群脚步如飞,手里攥着锄头、扁担、柴刀的汉子们声势浩大地过了来。 一眼过去,足有七八个人。 春来脚程快,到了山地里喊了一声“元香家有事儿”,这群汉子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带着家伙什就齐齐冲了过来。 “人在哪呢?” “宋良贵,你这次又想干嘛?” 为首的是宋善全,他怒视着宋良贵,沉声道:“良贵,春来说你是来这儿捣乱?” 宋良贵也被这阵仗震慑到了,他没想到只不过就是来趟侄女家,还没真干啥呢,就有这么多人来质问自己! 搞得自己是全村的公敌一般! 怎么?人多就了不起?人多也得讲道理。 面对这么多人他虽然心里有点发虚,但仍强撑着笑,道: “善全叔,我可没捣乱,这元香会的本事本来就是我宋家的,现在只不过是让翠娥跟着她学一手呢。” 第57章 宋善全皱眉:“学一手?” 宋良贵点头:“对啊,真没别的事儿。” 这江翠娥要跟着元香学本事儿,这元香教不教的再说,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的话,他们确实是管不着...... 其他汉子们也有些为难了,要真是宋良贵捣乱的还好说,他们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能当场就把人办了。 这江翠娥是妇人,虽然他们是偏向元香的,但他们这些个大男人也不能真动手。 一时间僵持不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陈氏这时突然插了一嘴,“怎么没捣乱了?你们大家来看看,他把这儿的陶盆摔碎了好几个,还把池里的淤泥搞得到处都是!” 宋良贵听完冷笑两声,对陈氏的告状早就有应对, “哎?陈氏,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你说这是我弄的,你有证据么?” 陈氏被噎了一下,“我......” 她其实没亲眼看到,也是早上听元香说的。 宋良贵厉喝道,“怎么?有证据就拿出来啊!” 他们昨夜确实来了一趟,那又怎么了?又没被当场抓到,就算是被那傻子看到了,又能有什么证据?就凭一张嘴说么? 元香见原主这大伯这么嚣张地质问陈氏,嘲讽的笑容在嘴角漾开, “不巧了,我还真有证据。” 第54章 宋良贵被元香说的心里一颤,暗道这丫头能有什么证据? 就凭那个力气大的傻子么? 要是他指认自己,只管不承认就是,谁会拿一个傻子的话当真? 转念又想这丫头肯定是在诈自己。 上次冒领救济粮的事情,也是被她这样得逞的。 要是当时自己没那么容易承认,她拿自己没办法。 回去他就想明白了,那粮食早都被吃进肚子里了,她上哪儿找证据去? 当时就是她跟现在一模一样的这幅振振有词的样子给唬到了,还说什么要找县里的大人们讨说法,好死不死的那天村里还真来了县里的人。 他一心虚就直接认了,后来发现这人就是诈他的,他那个悔啊...... 所以这次,说什么宋良贵也不会自己承认的。 “行啊,有证据不要在嘴上说,你倒是拿啊!”他瞪着眼,恶狠狠地威胁。 元香见他不撞南墙不回头,轻哼一声,从地上拿起个陶盆,然后往场上那一片狼藉的淤泥池那儿去。 淤泥池被搅得稀烂,原本已经沉淀好的陶泥现在泛着浑浊的泡沫,不仅是池子里面,连外边干净的地方也到处溅得是脏泥。 池面上赫然还留下几个深深的脚印。 元香要的就是这个,举起陶盆直接就开始掏。 陈氏虽不知元香去淤泥池那儿干嘛,但也拿了个陶盆准备过去帮她。 她刚刚被宋良贵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呛了,心里不服气得很,这坏种不承认还要她拿证据,好,现在她就找证据给他! 元香可一定要找到证据啊,她在心里默默许愿。 等见到元香伸长了手握着那陶盆吃力地去掏那池中间的淤泥,因为距离远一时还掏不到。 她撸起里袖子,“元香,让我来。” 陈氏个子比元香要高,手臂自然也比她长。 元香谢过她,让陈氏从淤泥底下开始掏,不要破坏了淤泥最上面一层,又指了个大概她要的范围。 陈氏一一记下,然后伸手拿盆一捞,一下就捞到了。 她低头一看,盆里的淤泥因为还未被处理过,除了泛着股腥臭味,还夹杂着些碎石杂草外,面上正是一不深不浅的脚印! 他们在这干活的人可不会往里面踩,那踩的自然是...... 陈氏一下就明白了! “好啊,这不就是证据!”她急不可耐地捧着陶盆就往人堆里冲。 这边宋良贵跟江翠娥也不知道元香去干嘛了,只听见陈氏那妇人急吼吼地过来,嘴里嚷着: “大家快看!这脚印肯定是宋良贵留下的,比对一下就知道了!” 宋良贵见陈氏捧着一盆淤泥当宝贝似的冲过来,还没到跟前他就闻到臭味儿了,昨日就是因为全身沾满了这东西,回去他可是洗了好久的澡。 眯眼往那陶盆里去瞧,果然如她所说,淤泥面上有一挺深的脚印,虽然被里面的泥浆水冲刷过,但纹路依旧清晰。 而且依这脚印大小,一看就是男人踩的。 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昨日不小心踩进这淤泥池里留下的,宋良贵一时脸色煞白。 “来,把他鞋脱了,比对下不就知道了!”人群里不知谁突然出了个主意。 大家伙儿应声说好。 “先把他鞋脱下来!” “脱他的右脚,这是右脚印!” 元香听着却是不同意,脱这人鞋的话臭到别人怎么办?而且在她看来这简直是难为别人。 她朗声道:“不用这么麻烦,让他再踩一回淤泥池,再比对一下两次的脚印就能知道了。” “对!这个办法更好!”他们瞬间听懂了元香的意思,这是要拿证据的同时顺便捉弄下宋良贵。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放我下来!” 宋良贵被几双粗壮有力的手一左一右抬了起来,身子猛得腾空,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任他怎么惊叫挣扎也挣脱不了钳制。 江翠娥见状,立时想要扑上去让这些人把当家的给放下来,却被元香故意挡了一下。 而另一边,随着“噗通”一声,宋良贵像被石子一样扔了进去,污水四溅,好在大家闪避得及时,不然也要被溅一身。 泥浆霎时裹满全身,他挣扎着狼狈起身,嘴里还咕哝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哎呦,良贵,真是不好意思,手滑了。”有汉子憋笑道。 他们这些人都看宋良贵不顺眼得很呢,这人先是背叛大家,那日还嘲讽大家开荒最后没好下场的话他们还记着呢! 但讨厌这人也没真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不理他罢了,他倒好,还有胆子来元香家闹事。 且不说元香在开荒的事儿上帮了他们这么多,现在还特意留活给他们干,要是被宋良贵搅黄了,谁给他们发薪水? 陈氏也在边上乐呵呵地看戏,还忍不住啐了一声:“该!” 见自家男人跟落水狗似的在泥地里挣扎爬起,江翠娥正要过去拉他,见元香还挡着自己,正想呵斥她让开。 却见对面的人嘴角扯起一抹笑,眉眼却凌厉得很,冷声道: “淤泥池里、地面上有这么多脚印,不知道会不会有大伯母的呢?” “你......”江翠娥听完一张脸铁青,皱眉思索,但昨日被吓得光顾着逃了,哪里还记得留没留下脚印这事儿? 如果真找到自己的......一想到自己待会儿也要这样对待去比对脚印,还要被那么多人看着。 她以后还要不要见人了?越想江翠娥越是惊惧。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元香嘲讽道,“当初你们一而再地欺负宋元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呢?” 江翠娥强撑着一口气,“你是小辈,我好歹是你大伯母,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元香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人心惊,冷眼盯着她,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再有下一次,被我发现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出的话尽是威胁这之意,“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敢保证,你会得到比宋良贵更严重的惩罚!” 话音未落,她手狠狠一甩,逼得江翠娥连连退了好几步。 她被元香的眼神还有说的话吓得一怔,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瘆人了? 后背升起一股寒意,她嘴角动了动,一时竟没敢回嘴。 元香还非得就这么恐吓她。 她对宋良贵一家本就没什么好感,碍于这俩人是原主名义上的亲戚,原想着以后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俩人一再挑衅,还真当她是软柿子好欺负的不成? 对付这种小人就不能手软,一次打服,不然见你软弱可欺,一而再、再而三得来挑衅你,以后就没完没了。 那边脚印已经比对完成。 “就是他!鞋底的纹路一模一样!” “善全叔,怎么处理他?”有人过来问宋善全的意见。 宋善全刚刚任由他们捉弄宋良贵就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摆摆手,道: “把人交给许里长处置吧,该罚的罚,该赔偿的赔偿,都听人家的。” 毕竟现在他们都是许家村的人。 “行!” “走,把人带过去!”众人便押着宋良贵找许里长去了。 事一了,元香先谢过大家,等人散了,在场的人就继续加紧干活,毕竟交货在即,耽误不得。 后来听说宋良贵到了许里长那儿,在充足的证据下他也不得不承认昨夜里是他摸到了元香家,摔进了淤泥池,然后还打碎了几个陶盆外加弄坏了泥坯子。 第58章 许里长看到这人也头疼,心道怎么又是他?成天惹是生非让别人不得安宁! 最后先是罚他按市价的两倍赔偿摔碎元香的那几个陶盆的钱,又要求他择日在祠堂当众忏悔认错。 若不服,就上报县里,由官差处理。 宋良贵一听不服就要报官,无不一一应了。 没办法,这次他是真把家底给掏出来,补上了给元香的四十八文赔款。 ...... 等到了约定交货的日子,元香提前去许里长家借了辆牛车。 家里人都被她分配了紧要的任务,所以这次她是一个人来了这儿。 至于为什么要来许里长家借,她想着要是住着青砖大瓦房的许里长家也没牛的话,那其他人家就更不会有。 她去的时候许怀德和他儿子许文彬正好都在。 许里长因为宋良贵受惩戒的事儿自然已经知道了元香还在做陶器买卖,觉得自己对这小姑娘的认识还是很粗浅。 知道了她借牛车是要用来运货的,许怀德还特意让家里的长工给牛套上了一更宽大些的车架。 等元香问到牛车的租金时,许怀德摆摆手,“不用了,乡里乡亲的,借个牛车哪还用给钱?” 许文彬倒是意外这次他爹这么好说话。 对这小姑娘,许怀德确实有几分好感,总觉得她不寻常,现在帮上一把,也算给自己结个善缘。 元香便不再推脱,想是许里长也不在意自己那些钱,她也谢了好意。 正学着那长工是怎么套车的,元香边上突然出现了一青年的身影。 许文彬微微一笑,眼神里透着几分欣赏, “宋姑娘,听我爹说你是通过现场淤泥池里留下的鞋印来抓住歹人的,他还夸你才智过人、聪明伶俐。” 上次也是这位宋姑娘,一人力排众议,独出己见,拒绝了钱文寿的威逼,是一位既有勇气又有胆量的女子。 他对她印象很深刻。 元香侧头看去,说话的男子看着十七八岁,眉目清朗,一身干干净净的青绿色长袍,腰间束着根同色腰带,一幅斯文模样。 她第一次见这个说话文绉绉的里长儿子,心道怪不得是读书人,除了之前的许大夫,这是第二个喊她“宋姑娘”的人。 “过奖了。”她淡笑道:“都是一个村的,喊我元香就行。” 许文彬其实不是个热络的性子,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跟这个年龄段的女子搭话。 他启蒙早,村里的孩子还在上窜下跳挖泥巴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背论语,所以自觉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 等大了进了书院,同窗又都是男子,就更没机会了。 见面前女子明眸皓齿、眉眼含笑,又大大方方地让自己喊她的名字,许文彬原本莫名紧绷的心也松了下来,顺着她的话轻声唤了句: “元香。” 元香点点头,以为这人还有话要说,便看了他一眼。 接收到她的视线时,许文彬自诩满腹文章,但此刻却只觉得舌头像打了结似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忙你的。”半响儿,他憋出了这句话。 元香轻笑一声。 她其实还不太会赶牛车,正询问着许家长工赶牛车的技法和要领。 水牛的性子很温顺,喂它一捆好草,要是再让它在水里洗个澡,它就乐意给你干活了。 所以等这头牛大口咀嚼完水嫩嫩的青草,又甩了甩尾巴,上了岸后低沉地哞了一声,元香猜这意思是可以走了,便牵着它回家去了。 第55章 第二日一早,元香带着二果三喜和阿允,还有一车子的货物,赶着车到了陈家村。 刚进村没走一段路就见到了之前在集市上订了一千块素瓦的那位中年大叔。 这位见是卖陶器的摊主小姑娘来送货了,精神一振,立马热情地朝她们招手,笑得脸都皱巴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戚过来探亲。 他上次已经见过阿允,又见今日车斗里坐了两小孩儿,乐呵呵地夸:“你这俩娃长得好,就是瘦了点。” 二果/三喜很懂礼数地回:“谢谢伯伯。” 元香笑着问了声:“陈叔,今日怎么这般高兴?” 陈叔一边领着元香的牛车回家,一边说着话, “小姑娘你不知道,上次在你这儿下完定金,倒是忘了拿货契就回去了,可被我家里的婆娘好一顿的说,说什么没货契别人到时不认账你也没办法。 我就反驳啊,人家又不是做一回生意,有啥好怕的? 你看,这不是日子到了就送货上门了?” 其实被自己婆娘这么一提醒,他这几天一颗心也提着呢,只不过要是真的这么巴巴地再赶回去要货契,这不就既显得自己做事不利索又认怂了么? 所以就硬撑着面子撑到了今天,一早就等在路边了,好在元香今日出发得早,不然他心还得提会儿。 所以他见到元香他们如约送货才这么开心。 陈叔嘴里说的货契就是后世交易中的取货凭证,那天两人谈妥了之后都没想到还有这茬儿。 这件事确实是元香没想周到,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预付费的生意,流程还不是很熟悉。 “陈叔,这事儿怪我,待会儿我跟婶子好好解释。”元香抱歉道。 “嗨,小事儿,别放心上,就是我家那位多事儿。”陈叔道。 等到了陈叔家,大家忙着把车上的货给先卸下来。 这时屋内出来了一中等个儿,身材微胖的妇人,看样子应该就是陈叔媳妇儿了。 她捡了块摆在车厢里的素瓦片仔仔细细地看,看完一块又去翻另一块儿。 送来的瓦片看着表面很是光滑,摸在手里厚实有分量,知道自家男人没被坑,又想起这瓦片的价格比陶瓦店里的要便宜一半,原本板着的的脸也多了几分好脸色。 等到元香说起上次忘记给货契的事情,作为补偿这次免费多赠送了十片素瓦,另外还保证如果一个月内瓦片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找她免费更换或者直接退钱退货。 得了这样的保证,陈叔媳妇眼带笑意,心里自然是很满意。 “我就说吧,人家是做生意的,咋还会差你一单两单的?”陈叔朝着媳妇儿得意道。 陈叔媳妇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这次是人家姑娘有良心,下次你碰到别家可没这么好运。” 收到了余下的尾款,拜别了陈叔家,元香一行人又去找罗六。 罗六也住在陈家村,他家的位置偏了些,元香问了人转了一圈儿才终于找到地方。 一间小院,两间屋子。 停下来的事后,牛仰头“哞——”地叫了一声。 “谁啊?”罗六听见声音从西侧的一间屋子里探头出来,他正在里头做早食。 “我,元香,送货来了。”元香应了声。 牛车停在了院门口,一伙人就开始把罗六要的陶器给搬进去。 “来来来,先放这儿吧。”罗六在院子里指了块空地。 “你不先查收下吗?”元香道。 罗六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货,吊儿郎当道:“不看了,我信你。” 见帮元香搬东西的除了上次那个冷若冰霜的男人,还跟着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俩娃儿。 “今日你们怎这般早?”罗六准备的早食才下锅呢。 元香看了看日头,去了陈叔家一趟又来了这儿,现在也才差不多刚到巳时。 她今日确实是有事,“你这边结束后,我们准备到县城里逛逛去,我来了这儿这么久,还没去过县城呢。” 二果、三喜昨日一听阿姐说明日带他们去县城,可兴奋了一天,今日他俩干活都格外卖力。 听她这么说,意识到她也不是本地人。 “这有啥的?这村子里大多人都没去过县城。”罗六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确实该去县城看看,做生意的得多见见世面。” 元香腹诽:去个县城就算见世面了? 见他那一幅很有经验的老道样,说道:“那你这......是经常去喽?” 罗六点头,一幅“这是当然了的”模样, “想要赚钱的话那肯定得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啊,这附近还有哪里比县城更热闹的吗?” 元香一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成日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晃悠的话,市场确实太小。 罗六见她听得认真,又念起她没去过县城没啥经验,便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起许多县城里的事儿。 “像咱们是要去县城做些小买卖的话,除了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那就得去城内的市集,这市集还分东市跟西市,东市就在城东,什么粮食,蔬菜、肉类、熟食摊贩都在那儿,卖这类吃食的多,西市呢,主卖布匹、器皿等,卖吃食的也有但种类和规模不及东市......” 元香将他说的一一记下,又问:“我如果想买头驴的话,去哪儿比较合适?” 第59章 今日她是坐着牛车来陈家村的,可比之前和金凤姐靠着两条腿走路又省时又省力,而且她还想着以后要拓展市场跟业务的话,最好还是得有个便捷的交通工具。 但买牛犊的话实在太昂贵,据说一只小牛犊至少得要价十贯起,但驴的话相对便宜,3贯钱左右就够了。 “你要买驴子啊,那你是问对人了,去西市找最里头的那家牲口棚子,卖主是我老哥哥,姓王,我俩认识好多年了,他手底下的牲畜是个顶个得好,你进去的时候报我名号,肯定给你个好价钱。”罗六边说还边拍拍胸脯。 元香一听,没想到还有这收获,也笑,“成!到时我去看看!” 罗六这人这几次接触下来,虽说一开始觉得这人年岁不大,看着还有些轻佻,言语间带着些自来熟的调侃,接触多了会发现这人其实没啥坏心,甚至还挺热心的。 听他说了这么久,这屋子里也没再有人出来,元香疑惑问:“你一个人住?” 罗六点头,无所谓的样子,“是啊,我无父无母,自小就一个人住。” 元香:又是个有故事的人。 见元香一行人第一次去县城大概还不知道现在那儿的情况,他眼神扫了他们一圈儿,神情难得严肃,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现在城门外儿可聚集了不少流民,你们又是女人又是孩子的,身上的钱财得特别注意,别被他们给冲了。” 元香之前听赵阿婆说过流民的事儿,还说因为县里不收他们所以都堵在城门口那儿了,没想到还没解决这事儿。 她叹道:“这世道还是不太平啊。” “阿允哥哥很厉害的!他肯定能打跑坏人!”三喜在边上听着,突然挥起了她的小拳拳,一脸激动。 罗六默默打量正在牛车上搬东西的阿允,心道这男人到底什么来头? 上次他那跟冰碴子似的眼神吓得自己够呛,有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个死人。 这么个人跟着个小丫头,这小丫头肯定也不简单。 元香也看了眼阿允,修长的身形,弯腰时隐约能看到的宽厚的背脊,突然想起那日夜里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油然而生的几分安全感。 于是笑着点头附和三喜,“是,你阿允哥哥最厉害。” 等收了今日的货款,加上前几次赚的还有花了的,元香现在的家底一共是是半贯钱。 四个人结束了一早上的工作,阿允架起牛车,元香坐他边上,俩孩子爬进车斗,跟罗六道了别,便往平州城的方向去了。 牛车晃荡晃荡地走,二果跟三喜实在兴奋地紧,趴在侧板上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还要喊上元香,“阿姐,你快看!” 看两旁“后退”的树,看路边波光闪闪的河流,看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峦。 明明是惺忪平常的事物,在此刻却突然觉得不一样了。 元香心情也很好,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宁静美好,算是她来了这里后难得放松的时刻。 欣赏了半天的路途风景,她又转头看向正一脸认真架着车的阿允。 阿允在自己家也有一段日子了,比起刚醒过来时候他那种失忆又失智的状态,现在已经愈发得接近正常人。 还记得起先他说话都不利索,到现在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正常交流已经没问题。 元香也没刻意教他,只是她们仨在家里说话的时候,阿允都在边上默默听着,眼神专注,应该就是那时候自己学的吧。 记得有一段时间,这人还特喜欢重复别人的话,喊他吃饭了,然后他口里就一直念叨着“吃饭了,吃饭了。” 看着傻呆傻呆的,惹得二果最开始十分嫌弃他。 夜里大家都上床准备入睡,元香习惯了睡前跟他们打声招呼,“晚安,睡觉了。” 阿允也有样学样,会回她:“睡觉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把这话自动进化成“我睡觉了”。 很好,还会加主语了。 阿允上手东西也都很快,做陶器、锄地、做早食...... 他有时候确实像一张白纸,但是却是一张有灵气的白纸。 像赶牛车这活儿,元香她其实有点怵,尤其是牛后面的车架被抬起的一瞬间,坐在上面就怕一个不平衡就摔下来。 现在在他手里看着倒是显得轻而易举。 阿允见身边的人一边看他一边对着他在笑,转过头来眉梢一挑,意思大概是“你在笑什么?” 元香摇摇头,但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想到了开心的事儿。” 阿允看看她,嘴角也扬了扬。 坐了快一个时辰的车,日头越来越高,等它爬到头顶正中时,一行人已经远远地能看到平州城的城门了。 道路两旁的风景没变,却多了不少歪歪斜斜的草棚、破布棚,正拥挤地排列在路旁。 空气中渐渐地有股难以名状的味道,混杂着烟灰、霉烂还有一些食物的焦味。 每个棚子前都有人,他们或坐或卧或躺,一概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除了元香他们,周围还有其他的行人,而就在路边棚子前坐着的几个青壮年,一个个眼神阴鸷地扫视着来往的路人。 让人不由地加快脚步,唯恐被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盯上。 第56章 元香他们的车架刚进入这片领域,就被这附近的几个聚坐在一起的青壮年给盯上了。 跟周边的普通路人相比,元香他们确实有些惹眼。 在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眼里,他们一行四人,有三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跟孩子。 至于那坐在最前头的男人嘛,乍看上去皮相倒不错,眼神冷冷的还挺唬人,但他们几兄弟好几个呢,联手制服这男的自是不在话下。 最打眼的是,他们手里还有头牛呢。 一想到只要宰了这头毛色油亮,健壮敦实的牛就能尝到久违了的肉腥味,就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眼里闪过浓重的贪念。 这些汉子互相使了使眼色,跟往常一样,元香他们成为了今天的目标。 但不远处就是城门口,那里有不少士兵把守着,这些流民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儿动什么手脚。 得等到他们出城门后回去的路上再动手。 元香自进入这片就十分警觉,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眼神又如饿狼觅食般,这让她很不适。 她伸手护住身后的二果跟三喜,又不自觉地朝身边的阿允那儿靠了靠。 阿允早就察觉出这里气氛的不寻常,仿佛有什么本能被唤醒似的,他内心深处的某处也在蠢蠢欲动。 注意到那些男人肆无忌惮地落在元香身上的目光时,他无端地涌出一股狠厉暴虐的冲动。 冷眼扫过他们,他手指一动,慢慢摸向腰间的短刀。 “别管他们了,快些走吧。”元香看着阿允,突然伸手按住了他握刀的手。 原本还在警惕附近人的元香,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脸上原本淡然的神情突然变了,眉目也变得凌厉。 整个人浑身透出一种暴烈的气息,好似正蓄势待发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阿允此刻是真的想刀人,而且他身上是真的有刀! 感觉到手背上温热的触感,阿允顿了下,一息的时间后阴沉的目光收回,面色也逐渐平静,转头看向元香。 如同风暴暂歇,水面上涌起的波澜已止,一切归于平静。 他将锋芒敛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然后拉紧手上绳索,轻轻甩动竹鞭,车前的牛哞了一声,迅速小跑起来,慢慢远离了这群人。 等到了城门口,见到了驻守在那儿的官兵,还有不少排着队入城的人跟车马,元香才松了口气。 他们一个个下车,准备加入排队进城的队伍。 “阿姐,刚刚那些人好可怕。”二果自然也感觉到了,那时他拉着三喜,躲在阿姐和阿允哥的身后,就怕那些人扑上来做些什么。 “没事儿了,你看这儿这么多官兵呢,他们不敢闹事儿的。”元香安慰道。 说完元香又看了眼边上正牵着牛车的阿允,见他神色如常,在人群中随着人流向前走着,好像刚刚那个冷峻、犹如猛兽等待捕食的人不是他一样。 虽说上次对上罗六的时候他也很生气,但刚刚阿允给她的感觉太陌生了,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念及此,她摇了摇头,不对,阿允就是阿允,他没变成别人,他只是为了保护她们而已。 这么一想她就释然得多。 这时候他们已经就在城墙前了,平州城的城墙很高很宽,抬头往上看,门楼上悬着一块漆黑匾额,上书着“平州城”三字。 门楼两侧立着披甲持戈的守兵,因为现在情况有些特殊,守兵们对进城的人要一个个地盘查身份,以防外边那些流民混进去。 这个点进城的人还不少,挑担的,牵羊的,推车的......大多成群结队,热闹又吵吵闹闹。 第60章 排了一会儿队,没多久就轮到他们。 一手执长矛的守卫例行公事般朝他们伸出了手,“将公验呈上!” 元香立马将提前准备好的四张长条形的黄皮纸交到他手上。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去往哪里都得有官府签发的通行证才行。 不同身份的人使用不同的通行证,像他们这样的普通平民,发给他们的通行证就叫做过所。 过所上面得写清楚人的姓名、籍贯、外出事由、去往目的地等信息。 村里签过所的权利现在下放到了每个村的里长手里,是以昨日她带着籍书证明去许里长家也是为了此事。 她跟二果三喜原本就有籍书,申请过所倒是不难,麻烦的是阿允。 阿允自来她家身上就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对着许里长也只能说是遇到意外的时候不小心遗失。 好在许里长很好说话,听完阿允的情况后便道:“若是遗漏籍书,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便是由当地人作保,在签发的过所上写明担保人即可。” 另外还补充提醒道:“不过这担保人可不是随便做的,要是被担保的在外胡来或者踪迹不明,这担任人可是要吃官司的。” 原本还在为难的元香一听,精神为之一振,立马表示愿意作保, “里长放心,阿允在外肯定不会胡来也不会乱跑。” 元香不知道的是,若是遇到其他人,许怀德肯定让他重办了户籍再来。 毕竟若随意签发,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倒时连带着自己这个里长也有责任。 但元香的话,他倒是乐意行她这个方便。 然后就是照着籍书上的信息签发过所,最后盖好印章交予她。 申请过所也需收费,元香他们四个人共花了十二文钱。 好在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三十日,也就是说从拿到印好章的过所起三十日内,都可以入城去,不限次数。 那守卫将元香交上去的过所一一查验,另外又询问了几句,便放他们入城。 入城还得收城费,按人头收,一人一文。 这入一次城还没干啥就出去了好几文钱,对普通人家来说几文钱的花销耗费可不小,怪不得罗六说村子里很多人大半辈子都没进过城呢。 进了城门,入眼的景象与在许家村的所见到的又是截然不同。 街宽路长,脚底下是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看着干净又平整,明显是被精心打理过,仿佛连尘土都被拦在了城门外。 大道两旁都是林立的商铺,元香扫了一眼,什么余家染店、陈家画团扇铺、温家漆器铺、贾官人经书铺...... 一间接着一间,林林总总,铺子外招旗高挂,在风中烈烈作响。 二果跟三喜睁大了眼,看到啥都只觉得新奇,甚至两眼一下子都看不过来,“哇~哇~”声不断。 他们在街道上还没走多远,就见前头东侧与南侧街道交会的一块空地处有不少人聚集。 有菜农挑着满是新鲜蔬菜的担子,也有牵着牛车,牛车上满是货物的,正排着队一个个进场。 “这里应该就是......”元香想起罗六跟她说的,想着这里就是他所说的东市了。 她站那儿观察了一会儿,见集市口也有衙役守着,货商摊贩们想进去的话,得先依序缴一文钱的摊位费,而后才可领一张竹牌,凭此入场。 而像元香他们这样不卖东西纯逛的,大喇喇进去也没人管。 这个时间点东市里面还有不少人,摊主跟客人瞧着都不少,元香想要是在早间的话这里应该会更热闹。 卖菜的、卖肉的、卖布货器皿的、熟食点心的,按类别都各自占了一块区域,瞧着井然有序得很。 城中百姓们提着竹篮、挽着孩子,在摊主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穿梭挑选着。 元香一行人跟着人流来到了卖熟食点心的区域,这里人最多也最为喧闹。 那边铁锅里油烟缭绕,正炸着油条麻花;胡饼摊子在很有节奏地擀剂、翻拍;还有热气蒸腾,白胖鼓胀的白面包子...... 各色香气四溢,身处其间的人都忍不住地要流口水。 元香照例给了二果他们钱让俩娃自己在这儿逛逛,想吃什么买什么,但不能乱跑,买完了就来此地找自己。 俩孩子拿了钱跟撒欢似的,一下就跑没影了。 见阿允还跟在自己身后没跟着二果他们去,元香便侧头问他:“阿允想吃什么?” 阿允看了看,随手指了指边上热气氤氲的包子摊。 元香也饿了,看到这饱满的包子就很有食欲,上前道:“老板,来两个包子,一个素馅的,一个肉馅的。” “嘚嘞。”摊主应了声,手脚麻利地拿着油纸包装好,递给了元香。 肉馅包子三文钱,素馅的两文钱。 到底是县城,买两个包子就去了五文,元香默默吐槽,手还是伸进钱袋子里正准备付钱。 却见阿允已经把五个铜板递了过去,付完钱又退后一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元香一看,乐了,问他:“阿允你请我吃?” 阿允点头,神色瞧着很是认真。 正想问阿允他是哪来的钱呢,才想起前段时间自己还刚给他发了薪水,差不多有五十文钱来着。 见他花钱这么大方,元香想他这人是不是对钱没什么概念啊?以后会不会被什么人哄骗着就轻易把钱给交出去了? 想了想自己确实没跟阿允普及过金钱以及理财方面的知识。 一时倒替他担忧起来,毕竟这钱也是他辛辛苦苦挣的呢。 “阿允,钱呢,要省着点花,可不能大手大脚的,以后真碰上什么急事可怎么办? 而且啊,你年纪还小,还有很多事没做呢,钱得先存起来,以后还要娶妻生子......” 元香一番话说得苦口婆心,她是真的在为他作长远打算。 总不能以后阿允连老婆本都没有吧,那谁还看得上他? 摊主也伸长了耳朵听着,觉得这一男一女怎么奇奇怪怪的,看外形是很登对的一对儿,但这小娘子说的话跟语气怎么跟这男子的长辈一样。 阿允越听越皱眉,尤其是元香说到娶妻生子的时候,这对他来说才是个完全陌生的概念。 他默了默,又认真道:“我有钱。” 元香扑哧一笑,嗯,几十文钱也是钱。 不管了,回去再好好教他。 手里的包子散发着浓厚的面香,实在诱惑,她先咬了口素馅的,然后把另一个肉的递给阿允。 青菜切得细碎,还带点麻油的清香,汁水饱满,咸淡刚好,她连咬了好几口。 这时候俩孩子也捧着一堆零食回来了。 “阿姐,我跟二哥买了好多好吃的,不过我们还没吃呢,留着回来跟你们一起吃。”三喜边说还边把手里的东西扬了扬。 元香瞅了瞅,买的全是在村里集市上不常见的糖酥果子。 小孩爱吃糖,理解。 “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出来都好久了,应该早就饿了。 “好!”俩娃立刻应声。 那些糖果子好贵的,他们全把钱花这儿上了,垫肚子的吃食都没买上。 集市逛得差不多,他们又拐进了另一条街市。 这条街市酒楼饭馆倒是很多。 见一家小面馆的桌位都差不多快坐满了,生意瞧着很不错。 元香想起来这儿后都没吃过面条呢,她非常想念葱油面、大肠面、酸汤面、黄鱼面...... 她甚至能都吃一遍! 把牛车停好后,元香他们进了这家面馆。 他们刚坐下,就听到了隔壁桌正高声闲谈着的八卦。 “哎,你听说没?风雨楼首席杀手无影已经消失有月余,连接手的任务都没完成,这还是头一次出现......” 第57章 面店的店小二见有新客人进店坐下了,一边笑着一边擦着手就迎了上来。 “几位要点什么?可以看墙上的食单,想吃啥随便点。” 说着他就往一旁的墙壁上一指,只见一块块巴掌大的长条形竹板悬于墙上,竹板上还刻着菜名,数目不是很多,一共十来道的样子。 元香一脸欣喜满怀期待地从左到右快速扫了一遍,看完心里略有些失望。 因为她刚刚脑子里冒出来的什么大肠面、黄鱼面......甚至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一份葱油面,这食单上统统都没有。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店小二介绍下这店里的招牌。 店小二笑得满脸热络,“姑娘头一回来,那一定要尝尝咱们店里的鸡汤面,鸡都是选的两年以上的老母鸡,天没亮就现杀,然后文火慢熬三个时辰,熬得肉质酥烂,汤鲜得能掉眉毛!” 听他这么一说,元香想起确实刚一进店里就闻到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现在坐下来依旧能闻到呢。 这时她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了起来,点头道:“那就来一碗吧。” 第61章 又问了他们仨,阿允跟二果要了跟元香一样的鸡汤面,三喜想吃点不一样的,就给她点了份炒汤饼。 另外又加了两个小菜,香麻拌藕片跟炸冬瓜丸子。 四碗面加两个小菜一共是六十文钱。 元香让店小二上菜快点,他们都饿着呢。 店小二应了声:“客官稍等,马上来!” 然后立马就去后厨传菜。 隔壁那桌的客人这时嘴里还没闲下来,还在那高谈阔论那什么首席杀手失踪的事情。 这俩客人的声音全灌元香耳朵里了,没办法,元香往那儿微微瞥了一眼。 这俩人瞧着像是练家子,一身短打劲装,头发束成高髻,用布巾紧紧缠住,桌上还放着两把长佩刀。 她猜测他们可能是什么江湖中人? 权当等餐时间无聊,将这两人的话当个坊间闲谈来听也行。 就听其中一汉子一脸的惊讶,提着声音惊呼道: “你说的是无影?风雨楼那个?腰佩短刀,出手必不留活口,十步内杀一人那位?他失踪了?” “正是他!你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怎么说?”两人越凑越近。 “是那已经给风雨楼服了钱的买主放消息出来的,斥风雨楼跟无影言而无信,接了单子收了钱,却迟迟没有完成任务,他要杀的人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呢。” 另一人眉间皱得愈发紧,“这么说这事儿很可能是真的?” “那还用说?到处都在传呢!有人猜无影是之前的任务失败被俘了,还有猜他就是故意的,藏了踪迹准备隐退,还有猜......”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来劲儿。 坐在桌上的三喜正满心欢喜地给大家分着刚刚买的糖酥果子,里面种类瞧着不少,什么花生酥糖、芝麻糖、樱桃煎...... 反正都是她以前没见过的,就央着二哥都拿了些。 “阿姐一块,阿允哥哥一块,二哥一块,我一块......” 元香嚼着三喜递过来的冬瓜糖,这玩意儿小时候常吃,后来长大了倒有好些时候没吃过了。 在这里又吃到,这感觉让她觉得有些新奇。 细细的绿色条状,跟今日的春色很搭配,外面裹着一层白色的糖霜,咬一口口感甜脆软糯,吃起来还嘎吱嘎吱的,仔细品品的话,还带着股冬瓜味儿。 这个时代的糖纯度不是很高,所以这冬瓜糖嚼久了没什么甜腻感,味道还很清新。 元香点点头,好吃! 她嘴里一边嚼着清新的冬瓜糖,一边继续听着隔壁桌讲话,一时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只听一人一声叹息道,“想当初这无影名头多大啊,风雨楼首席,有七八年了吧,自他横空出世后这位置就没换过人。” “而且啊,他不接滥杀无辜的活儿,什么贤臣义士、仁人君子,他是一个不动,但是那些贪官污吏、人贩匪首......落到他手上就一个都跑不了!” 另一人拎起酒杯一口干了,也叹:“谁说不是呢?这么一个人物......怎么会突然失踪了呢?” 两人又齐齐地叹,之后都不说话了。 在一旁听闲话的元香暗道:这俩人原来是那什么首席杀手的推崇者? 这世道杀手也有迷弟了?她觉得甚是荒诞,心里觉得好笑。 店小二这时将他们的餐食送来了。 已然是饿极,元香把心思收回,又全放在眼前的鸡汤面上,拿了勺子先尝了口汤,汤汁顺着舌尖淌入喉咙,浓醇鲜美。 这店小二确实没说大话。 用筷子挑起面条,几口下肚,面条也滑嫩筋道,吃到美食心情甚好。 边上俩娃也低着头大口嗦面,都没抬起头来过。 只是阿允还面无表情地呆坐在那儿,迟迟没有动筷,整个人感觉心思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阿允,怎么不吃?放久了面就要坨了。”元香出声提醒。 阿允闻声征了征,仿佛才从云游中回神,慢慢拿起筷子。 平日里阿允有时也这样,元香便没管他,继续吃着自己的汤面。 一顿饭毕,城里还有几个地方要去,四人起身从面馆离开。 隔壁那两位默了好一会儿后又谈起了这事儿,“还有消息说这无影......最后就消失在平州城附近。” “这儿?他来这儿干嘛?” 不过这些话元香是听不到了。 ...... 元香一行人先是去了城中最大的一间瓷器店。 临街的两层小楼,门头就很是气派,一方乌漆金字的匾额,三字赫然其上——“瑞瓷堂”。 跨步进去,里间的布置也很是雅趣,店内燃着檀香,几案上摆着修剪得精致的盆景。 最惹眼的是正对门口的那有半人高的大肚瓷罐,腹部饱满,釉色温润,通体碧青如天光水色,还泛着淡淡的光泽。 枝叶茂密、苍翠挺拔的文竹插在里头,一眼过去,像是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这时候里面客人倒不是很多,不过元香他们进了店,店里的伙计只闲闲地打量了一眼,也没上前来招呼。 店内几座檀木架靠着四壁,上面整齐陈列着各式陶瓷器。 是的,这个时候已经出现瓷器了,只不过制作成本高价格昂贵,目前还没走进寻常百姓的家里,大多是商贾、权贵人家买了后放在家里观赏使用。 平民家常使用的还是粗陶碗、陶罐、陶盆这些。 这店里也卖陶器,但比起元香烧的那种土灰色的素陶,要精巧细致得多。 那一只只器皿皆已上了彩釉,表面看着光滑不说,还带着一点油状的光泽感。 这彩釉就类似给素陶器穿了一层好看的衣裳,这层衣裳不仅增添观赏性能,还能起到保护作用,让器物更耐久耐用。 尤其是临窗放置的一排小巧的茶盏,茶盏形制规整,通体是深沉的黑色,看着贵气又有古意。 如此精致的陶器自然也不是给老百姓日常使用的,大多是用作花器、茶具、或是博古架上的装饰品。 元香在架子前细细瞧着,脑子里思索着要烧出这般精巧细致的陶器的话还得增加一层彩釉,那得先素烧一次,上了釉色后在回炉烧一次...... 另外还要弄到一些釉料...... 现在自己的陶器生意走的是低价路线,但以“便宜取胜”这条路并不是长久之计,设想一下如果以后的竞争对手有强大的资金实力,跟她认真打起价格战,那自己就会直接被耗死。 高品质高口碑,带来的高销售高利润,这才是一个良性循环。 不过想起自家那个小作坊,她心中有些感慨,倒是没泄气,反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斗志。 她正沉浸在给自家陶器作坊规划以后的生产以及销售路线,店里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还夹杂些着隐忍的哭声。 听这声音......是三喜? 元香心里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转过头立马去寻她。 这店里的伙计原正笑吟吟地招呼着旁人,见到元香他们进了自家店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粗布衣裳,还是洗了发白的那种,脚上的鞋面还带着些干涸泥点,一看就是下面村里过来县城的。 这些泥腿子还敢到自家店里逛?他也是第一次碰到,开了眼了! 知道店里的陶器瓷器要价多少么? 最便宜的灰陶也得要上几百文,这卖得上价的瓷器那得是按银两来算的! 银两!他们这辈子见过么?! 这伙计根本不想搭理他们,正等着他们见识完自己走呢,没想到一个错眼,那小女娃竟敢上手去摸摆在靠墙正中间的那碧玉青釉大肚瓶! 那可是镇店之宝!百两银子都不止! 伙计急得三步化作两步地冲上来,一把打掉三喜的手,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声音尖厉又不客气: “哎?这还谁家的小孩儿?也不管管,有没有教养?怎么能随便乱摸呢?知道这瓷器多少银子吗?碰坏了赔得起吗你!” 刚刚三喜看到这件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全身绿油油的物件,觉得新奇极了,忍不住踮起脚尖,伸手想摸一摸。 还没碰到它呢,自己的手就被突然过来的一个很凶的人用力地拍了一下。 她怔了怔,看了看自己的小手背就这么红了,还带着点痛,又听这人凶巴巴地吼自己,她吓得后退了两步,眼眶也开始红。 二果就在她边上目睹了全程,他立马将伙计跟三喜隔开,伸手护住她,眼睛瞪得老圆,冲着伙计喊: “你干什么!别打我妹妹!” 那伙计心道怎么又冒出个讨人厌的娃儿,目露凶光警告了一声, “你可别胡说,我没打她,只是叫她别乱碰东西而已。” “你就是打了,我刚看到了!”二果此时就像个炸毛的小兽,咬着牙吼道。 三喜被二哥这么护着,刚刚还想忍住的委屈劲儿这时全部涌上心头,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第62章 小孩子的哭声响亮又尖厉,店里的客人自然都听到了,不少人看着他们。 那伙计见这俩娃在自家地盘上还闹起来了,脸色愈发难看,满脸嫌弃地冷声道: “你们俩个,别在这儿捣乱,快给我出去,出去,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伙计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边撸了袖子准备动手把他们撵出门去。 但下一瞬,伙计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双脚离开地面,他使劲地扑腾挣扎,他动作越大却越感觉脖颈那儿被束缚地越紧,每一口呼吸都是沉重的窒息感。 “放我下来!你想干嘛?” 他僵着脖子回头看,见到了一阴着脸的青衣男子,黑沉沉的眼看着叫人发怵,如那索人命的地狱罗刹一般。 伙计脸涨得通红甚至开始发紫,意识到这人可能是真的想弄死自己,似拼着最后一口气,张口就喊: “快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人要杀人啦!” 元香挤开围着看热闹的人,入眼就是这场面。 她压住心中惊愕,快步上前,拉了拉阿允的袖子,语气急切,“阿允,快放开他!” 阿允低头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然后手直接一松。 伙计“啪”得一声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之下不住地咳嗽。 城里最大的瓷器馆,不可能没养几个看家护店的打手。 这边店里刚闹出些不寻常的动静,原本在二楼招待大客户的赵老板就连忙带着几个壮实大汉赶了下来。 一眼就看见自家伙计被打得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 “东家,就是他!就是这人动手打的我!”伙计见来了帮手,立马壮了胆子指认阿允。 赵老板火气窜上来的同时,眼神先在屋子里架子上的陶瓷器上转了圈儿,还好还好,值钱的东西没出什么问题,都完好无损地呆在原处。 然后他脸色一沉,衣袖一甩,朝着阿允厉声喝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阁下是来砸场子的么?” 第58章 那伙计趴在地上捂着脖子还在止不住地咳嗽,元香视线转到他被掐的地方,那里赫然有两道清晰的青紫指印,骇人得很。 她突然一阵后怕,要不是阿允及时松手,这伙计被掐死了也未可知。 又看见三喜在一边红着眼还抽抽搭搭的,连忙过去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儿。 “阿允哥哥不是在外边等着的么又怎么会进店跟人店里伙计打起来的?” 三喜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 二果气鼓鼓道:“阿姐,刚刚那个坏人打三喜的手了,阿允哥是为了替三喜出头,才把那个可恶的人打翻在地的。” 说着还让三喜把手伸出来给阿姐看。 三喜手背上确实红了一大片,元香有些心疼,上手帮她轻轻揉了揉。 而这边那赵老板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这位抱臂站着,一言不发的男子。 见他神色淡漠,自己跟他说话也不搭理人,一幅毫不关己的模样。 怎么?在他的地盘闹了事儿,竟然还敢当没发生过? 面前人的态度让他心头火儿蹿起得老高,冷哼一声:“在这城里还没有在我瑞瓷堂能随便撒野的人!” 他猛得回头,吼道:“你们,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说完又顿了顿,低声补充道:“出去教训,当心店里的货。” “是,东家!”几个身形高壮的打手应声而出,眼看着就要将阿允给团团围住。 阿允依旧那幅冷冷的样子,淡淡地扫了这几个打手一眼,没动作也没作声。 “等一下!”元香见阿允那边有麻烦了,让二果先照顾好三喜,然后又慌忙挤进那些打手的包围圈,挡在阿允身前。 “你们先别急着动手。” 她又朝着刚那一脸愠色的中年男人道: “这位想必就是瑞瓷堂的东家,这中间确实是有误会,我家阿允是不会随便动手的。” 二果见这么多人把阿允哥跟阿姐都围了起来,心里也急,便指着地上的伙计道, “明明是他先打我妹妹的!” 赵老板眼看着这小子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同伙,还口口声声其中有误会。 他自然没给元香什么好脸色,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管你有什么误会,我只知道这人在我的地盘闹事,给我赶出去,好好招待他!” “你!”元香也恼了,这东家怎么油盐不进话都听不明白呢 眼见着几个长得就很不好惹的大汉气势汹汹地逼近他们,元香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这样她的背脊离着阿允更近了一点。 身后的阿允怔怔地,垂眸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子的背影。 跟那些讨人嫌的人比起来,她实在太过娇小,此时肩膀微颤,明明心里害怕却依旧挡着他。 这样被人护着的感觉太过陌生,却不令人讨厌。 距离太近了,他低头就能看见她修长白皙的脖颈,甚至皮肤上的细细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好似有无数只蝴蝶,在轻轻扇动着,搅动着,引得他呼吸也开始紊乱。 打手见这小姑娘还拦着不让开,眯着眼威胁: “姑娘,你要是再不让开的话,我们兄弟下手可是不知轻重的。” 又朝着背后的阿允嘲讽道:“是男人就别躲在人姑娘的背后!” 面前男子依旧没搭理他们。 打手去瞧,见那男子刚刚还一幅冷峻神色呢,此刻望着这姑娘,面上竟染了几分柔色,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打手看不过眼,嗤笑一声,“打情骂俏也得看场合!” 说完伸出掌就要来扯元香的胳膊。 她惊慌地闭上眼,本能地再后退,这下几乎整个人都退到了阿允怀里。 身后那人忽地一动,单臂横亘在她身前,然后将自己往他身前一带,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们退后。” “好大的口气。”打手讽笑。 元香缩了缩脖子,就在她以为一场冲突在所难免的时候,一道清亮却带着威势的女声传进来: “呦,赵掌柜,今天生意这么好?店里这么热闹呐?” 只见一二十来岁的女子,着一身红艳绣花襦裙,发髻盘得利落,正拨开人群缓步走进来。 说话的人正是瑞瓷堂对街宝瓷斋的掌柜,柳如意,柳掌柜。 她在对街听说瑞瓷堂里打起来了,这热闹她自然不会错过,不仅要过来看,还要笑话笑话这赵掌柜。 门口那些探着头,买不买东西的人全堵在那儿,也都是赶过来看热闹的。 两家陶瓷器铺子就隔了一条街面,是实打实、面对面的竞争对手,抢客户、抢货源,抢窑厂......反正各方面都要比较一番, 是以这两家的掌柜一见面就不对付,总要刺上几句才罢休。 赵掌柜知道柳如意这女人就是故意的,心里不舒坦的同时脸上还是撑起笑, “柳掌柜,稀客啊,今日怎么有空到我店里?还是说宝瓷斋生意已经差到这个地步,惨淡到你这个掌柜在自家店里都呆不住了?” 如果说这瑞瓷堂是城里排第一的陶瓷器铺子,那宝瓷斋就只能免为其难地排到第二位去。 被讽刺店铺生意差,柳如意也不恼,微微一笑:“我就是来看看,听说赵掌柜如今不卖陶瓷器,倒做起欺男霸女的生意来了?” 见脸色难看的赵掌柜正要开口驳她,她适时出声截住他的话,话锋一转, “也不知你二楼的贵人可知晓此事?可要我待会儿去替你细说细说?” 赵掌柜却是脸色一变。 柳如意口中说的贵人正是本县父母官陈县令的夫人,今日来他店里是因为陈县令来平州城上任不久,府上东西还没置办全,还缺几件称手的瓷器。 不过这陈夫人今日在自己店里几件瓷器迟迟定不下来,要是待会儿她再去对街的宝瓷斋,柳如意这贼婆娘若是拿这件事去夫人那儿添油加醋说上一番...... 赵掌柜阴沉地看着元香,还有她带过来的俩孩子。 这事儿还牵扯上女人孩子了。 到时候说他个什么欺负弱小以强凌弱,再不小心传进陈县令的耳朵里,这屎盆子自己还真的甩不掉。 这陈县令刚上任,自己还没打过交道,也还没摸清他到底什么路数。 赵掌柜深想至此,不由心中惴惴,觉得跟这几个乡下人计较简直是得不偿失。 便对着打手们一摆手,便道: “罢了,柳掌柜既然如此爱来本店瞧热闹,那就瞧个够吧,至于你们俩个,本店不欢迎,送客!” 架最终没打起来,围观的人群很是失望,“嗐,闹这么大阵仗,还以为有戏看,真是没意思。” 打手们听自家东家说完,便作势请元香跟阿允他们出去。 元香见对方可能让他们直接走,那自然再好不过,便带上二果三喜,头也不回地直接出了瑞瓷堂的门。 第63章 人散了,柳如意自然也回去了,她跟这赵胖子可没什么话好讲。 还没走几步,却是被一小姑娘叫住了。 “柳掌柜,今日多谢你替我们解围。”元香真诚道谢,她虽不认识此人,但也知道今日自己能毫发无损,是多亏了眼前这位柳掌柜。 柳如意闻声回头打量了元香一眼,一个长相很是标致的小姑娘,身上衣物虽是破旧了点,要是以后好好打扮一下肯定不俗。 怪不得瑞瓷堂那只敬罗衣的伙计会找他们麻烦呢。 再看她边上的那俊俏男子,一身青衣裹着修长身形,也称得上俊朗不群。 这对男女倒是养眼得很,柳如意暗道。 柳如意喜欢漂亮物件,人也不例外,便开口回了元香一句: “倒也不必谢我,我也不是有意帮你,只是日常看不过那赵胖子,诚心让他不舒服罢了。” 元香见她说完话抬脚就要走,又问: “听闻姑娘也经营着一家陶瓷器店铺,我可以去贵店看看么?我对陶瓷器一直都很感兴趣。” 柳如意听了便笑,“喊我声柳掌柜便是,我开门做生意必然是为了迎客,有什么不能来看的?跟我来。” 元香颔首:“那柳掌柜可以喊我元香。” 柳如意的店铺就在刚刚那瑞瓷堂的对面,铺面瞧着跟它差不多大,也是临街两层小楼,门头上书“宝瓷斋”三字。 刚跟着柳掌柜进店,就见她逮着个正呼呼大喘气的店伙计就开始训,柳眉一竖,声音清脆如鞭: “刚刚我可是看见你了,怎么?店里生意不做了?这个月薪水不要了?见天地跑出去偷懒?不想做就给老娘趁早滚!” 那小子被训了也不怵,嬉皮笑脸的样子,“掌柜的,我是见您去对面,怕您吃亏,才跟着过去瞧瞧的。” 店里此时还有客人,她也不好骂得太过,柳如意哼了一声,“少来这套,还不快招呼客人去!” 元香在宝瓷斋内已经逛了一圈儿,说实话,里面的那些瓷器、陶器的摆件同样很讲究精致,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 不过她发现一个问题,这让她不解地蹙了蹙眉。 “小姑娘,看得怎么样了?” 柳如意也没真的想元香能在自己这儿买上什么,带她进来还有一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外面的人,对面赵胖子不欢迎的人,我宝瓷斋可欢迎得很。 “柳掌柜这么年轻就经营着这么大一间铺面,元香很是钦佩。”她说这话虽说有讨好之意,但心里也是真的这么想的。 柳如意自然也没错过元香刚刚蹙眉的表情,勾唇道: “这种话我可听得多了,元香姑娘可有其它的话要说?” 第59章 元香听柳掌柜如此问,刚刚心里转过的那几句话自然也不再藏着掖着。 她直言道:“贵店的陶瓷器物件各有各的精美,这些自是不必我说,我只是觉得奇怪的是......” 她指了指架子上的这些陶瓷器,疑惑问:“为何店里的这些......不说全部,但至少八成的物件样式其实是跟瑞瓷堂一样的?” 自己刚刚在瑞瓷堂是细细观览过一遍的,如今再来这宝瓷斋,却如同在逛第二个瑞瓷堂一般。 柳如意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又挑眉问:“跟瑞瓷堂像不是一件好事么?毕竟人家是平州第一陶瓷器店呢。” 这柳掌柜嘴里说着什么第一的话,元香倒是听出了不少的酸味。 她展眉笑,说道:“跟竞品太过相似,这可不是件好事。除非你能碾压对方,否则就永远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总有一天会被对方给碾死。” 柳如意眼中闪过丝意外,这姑娘还挺懂行,这时心里才信了几分这姑娘刚刚说的对陶瓷器感兴趣的话。 又见这姑娘眉眼清正,人瞧着也爽利,便跟元香说起了自己的苦恼, “姑娘,你说得不错,所以啊,我这儿也是看着风光,其实都在硬撑着呢,生意也一直被对面给压了一头。 这第一的名头一旦被对面给占了,来这条街上的客人必定先去瑞瓷堂,再来我宝瓷斋,人都是容易先入为主的,自然就是我像他,而不是他像我。” 她探身往前,看着元香的眼睛,轻笑一声,“姑娘,你不是也是这想法?” 听对方这么问,元香有点讪讪。 确实说起平州城做好的陶瓷器铺子大家都会说是瑞瓷堂,这样就只会说宝瓷斋模仿瑞瓷堂,而不会说第一名模仿第二名的。 柳如意继续道:“没错,对面比这儿多了些我这儿没有的物件,正是那些物件让他稳坐下城内第一的名头。” 她说着说着,好似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恨意。 元香听罗六讲起过,这平州城的陶瓷器,无论是高端货还是普通家用的,大都是附近的两座窑厂出来的。 怎么这两座窑厂独家给了瑞瓷堂的东西?柳掌柜这是被区别对待了? 元香觉得这里面有很多弯弯绕绕肯定是她这个外人不知晓的,她也不太好多问,便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她此行的目的: “不知,柳掌柜店里,其他地方的货源可会接受?” 她对于自家小作坊的规划是普通人家用的陶器要做,更有品质一点的陶器也要做。 柳如意闻言倒是意外,眯着眼看着她,怎么听这小姑娘的意思,她是要给她介绍其他新的货源? 可整个平州城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新的窑厂冒出来啊? 要是些小窑厂的话,可烧不出她要的东西。 不过见元香说得认真,柳如意只是笑了笑,也没太当真,“要是有好的物件,你拿来给我看便是。” “行。”元香笑着点头。 ...... 在这两家店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元香他们出来的时候外边日头都快要下去了。 原本还想去看看牛啊,驴啊,骡子这些座驾的,但出了刚刚那等糟心又惊险的事儿,三喜跟二果都有点被吓到,元香其实情绪也不太好。 再加上天色确实越来越晚,再拖下去可要摸黑赶路回家,看大家也没什么心思在县城里继续逛了,便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前又去集市里买了些糖酥果子,这些另外买的是准备带给金凤她儿子栓子的。 大山哥上次给她家做了不少竹凳竹椅,还送了竹篮竹筐,她之前就想好了要回礼。 但要是自己直接送她夫妻俩东西的话,金凤肯定要推拒,倒不如直接给栓子买礼物。 一家人又架着牛车出了城门。 平平稳稳地过了乱糟糟的流民区,没出什么乱子,这让元香一颗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阿允架着牛车,他们又往前行进了一段路。 牛蹄哒哒,车架微微晃着,发出嘎吱嘎吱地声响,大家却安静地出奇,这时没一个人说话。 连来的路上一直在叽叽喳喳的二果和三喜都不敢出声,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因为他们明显能感觉到阿姐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元香此时板着脸坐在车头一侧,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却一动不动,唇线紧绷。 阿允握着缰绳,时不时地小心侧头看她一眼。 他自然也觉察到了元香跟往日里的不同,但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自己现在的情绪也让他陌生,胸口像是被石头堵住了似的,闷得他难受。 牛车在小车上缓缓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是阿允扯紧了牛绳。 车上的人也随之静了片刻,几息之后,元香叹了口气,冷着声音道:“阿允,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阿允听元香主动跟自己说话,瞳孔微微一亮,眼里也带上了笑意。 他一个跃身就从车架上跳了下去,然后又绕过车头伸出手来扶元香。 元香准备下车的动作顿了顿,又换了个方向,避过了阿允的手。 她走了几步到小道的边上,转过身来,深吸口气才道:“阿允,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掐死个人?” “你可以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的态度,但是你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若是今天真闹出人命,你......” 元香顿了顿,这时候刚刚那伙计脖子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仿佛就在眼前,这画面让她不由心中一紧又后怕不已。 不行,这事儿不能再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以后只会害了他。 再开口的元香语气变得更为严厉, “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暴力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以暴力制暴,好,你今天是很厉害,那要是以后碰到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呢?那你就是今天那伙计的角色!” 话说到这儿,元香突然灵光一闪,那时候自己在山上捡到阿允,他满身的伤,几乎就要丧命,是有仇家追杀还是有什么意外呢? 她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关于阿允受伤前的身份,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自阿允醒来后,这副看着人畜无害的样貌好像麻痹了自己,让她从没继续深想下去。 第64章 但是今日看他对别人的生命这么漠然,这次由不得她不多想。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后怕与惶然。 二果和三喜坐在牛车上没下来,趴在车斗边听见阿允哥被阿姐训得实在有点惨。 他俩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尤其是三喜,她冒着被阿姐同时训得风险,弱弱地小声道: “阿姐,阿允哥也是看别人欺负咱们,才动手的。” “他那是动手么?他简直是要单方面杀人!”元香高声回。 他俩噎了噎,不说话了。 阿允垂着眼一直默默听着,他能感受到她愤怒的情绪,在这其中还能捕捉到她的害怕。 她在......怕什么?是他么? 这些认知让他刚刚那种胸口发闷的感觉更严重,他不想元香生气,更不想元香怕自己。 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她,声音低低的,“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会。” 元香睨他一眼,哼了一声,“每次认错倒是快。” 看他垂着眼,一幅任你训的样子,认错态度倒是良好。 “那得做好约法三章,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更不能随意要人性命,如果做不到的话......”元香顿了顿,郑重道:“我家就再也不欢迎阿允了。” 阿允也郑重点头。 与此同时,就在元香牛车停驻的不远处的一片荆棘丛后,一群衣衫褴褛的青壮汉子伏低了身子,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群流民。 隐在他们身后的是棍棒、柴刀还有绳索,他们等在此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今日的目标就是元香一行人。 眼看天色渐暗,周遭空旷没什么人往来,现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哎?他们牛车怎么停下来了?是不是发现我们了?”四个青壮年里其中一人发问。 因为元香他们停车点实在是有点巧,正好在这伙人的蹲守处,就像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样。 为首的一人低声斥道:“你蠢啊,发现咱们了他们还不跑?难道停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啊?” “哎哎哎,他们吵架了,那女的好像在骂人。” 一人忍不住调侃,“我去,这女的,看着面嫩,火气这么大?这男的一声不吭啊,一看就是个怕婆娘的。” “怕婆娘好啊,说明这男人怂啊,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为首的人眼神锐利,沉声道: “好了,热闹看够了,该动手了,你们都记住,待会儿只抢他们身上的东西,特别是那头牛,孩子跟女人咱们不碰,东西抢到手就走,听见没?” “听见了。”剩下的三人齐声应。 还在听着元香要约法三章的阿阿允,突然指尖微动,眼神忽地一紧。 他慢慢侧过头去,目光缓缓掠过小道两旁,最后落在不远处那片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的荆棘丛上。 “怎么了?”眼前人的身体突然间像拉满弦般绷紧,引得元香心里一颤。 问话还没得到回答,就听不知哪里传来一群格外重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道浑厚男声朝他们大喝一声, “喂,你们,把牛车跟身上钱财留下,人我们可以放你们走,要是有什么其他心思,一个都走不了!” 继而是几道黑影从杂草丛直接蹿出来,直奔他们而来。 元香心下巨震,她没想到今日能这么背,进个县城这么不太平,现在还碰上劫道的了? “快下车!”她朝着俩娃高声喊,声音因惊惧而颤抖。 二果先跳车,随后拉起三喜的手,护着她也跳下来。 等他俩跟阿姐汇合,二果急急地问:“姐,怎么办?” “护好三喜,往田埂那边跑,找好地方藏起来。”元香迅速下了决断,得让孩子先跑出去。 二果已经从惊颤中回神,拉起三喜就往远处跑。 元香脸色苍白,那群人已经差不多跑到了他们跟前,面孔也清晰可见,这不正是白日里城门口那些流民么? 她这时也意识到这是一场有目的的伏击,他们这群人是故意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这群流民现下就跟恶狗扑食一般,眼露凶光。 慌乱中,元香不自觉握紧了阿允的臂膀,抬头见身边人此时也在看自己。 他这时候神色倒是冷静,眼里闪过迟疑和克制,抿唇不语。 元香知道他的意思,因为她刚刚还告诫他碰到什么情况都不能随便动手。 但现在...... 她无奈叹一声,“行吧,你去吧,小心点。” 阿允闻言,像是得了释放的命令一般,身形一晃,下一瞬就迎上了那群流民。 第60章 元香只觉得她刚刚那句“小心点”刚说出口还不到片刻,这场伏击就已经结束。 眼前这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地上,有的抱腹,有的捂着手臂,神色痛苦至极。 她耳中还回荡着刚刚的数声惨嚎。 车架前的牛尾轻扫,似乎也在为这场战事告捷而庆祝。 阿允不知道从哪拿到了绳索,将他们一个个捆了,一手一个拎着,像拖着什么死物一般,就这么扔到了元香面前。 他瞧了瞧元香,又看了看地上的人,意思是问,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刚刚还满脸凶相,目露凶光的流民,此刻一个个缩成一团,目光惊惧如见厉鬼。 这人出手太快了,根本反应不及,那男人如鬼魅般近身时,只觉手腕一麻,武器已被缴械,随之肩膀腹部脚骨依次遭受重击,一击落下,便痛得叫人几乎失声惨叫。 可怖的是他的那双眼睛淡淡扫过他们时,里面盛着的是明晃晃的杀意,漠然地就像看着一群必死的蝼蚁。 但现在不知为何竟只是将他们捆了起来,是要留着他们慢慢折磨还是...... 他们也不敢挣扎,就怕惹恼了他反而招来杀身之祸,一时都蜷缩在地,忍痛的声音都咬紧牙关不敢露出一声。 而元香她两辈子也是第一次碰上半路抢劫的家伙,按照惯常的思维,她问: “那我们现在是要把他们送去官府么?” 地上的人一听到要将他们送官,登时晦暗的眼神一亮,就跟见到了曙光似的,一个个在地上扑腾着,朝元香喊: “姑娘,姑娘,我们去官府,我们要去官府,您行行好,我们知错了,高抬贵手,就让我们去认罪吧。” 元香听了面色有些复杂,心道这些人这么快就洗心革面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些人现在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把各自的命先保下来。 去官府的话他们这次算是抢劫未遂,最多是一次刑杖牢狱,但落到这男人手里他是真的想要他们的命啊。 元香这时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掠过阿允。 之前他能一把制住宋良贵,还有今日把瑞瓷堂伙计单手提起来,她原以为他只是在普通人中属于力气大那一挂的。 但是刚刚......她已完全领教了他的身手,还有异于常人的狠厉手段。 这些注定了他身份不一般,若是送这些人进衙门,作为此事的受害人和抓住抢劫犯的阿允,少不得也要被差役盘问。 到时若是被人查出身份,怕是麻烦更大。 元香的这些顾虑,完全没意识到现在她是在下意识地维护阿允,不管以前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她沉默片刻,终是垂下眼睫,朝着他们沉声道: “可以让你们去官府认罪,不过,你们得自己去。” “若是被我发现你们偷奸耍滑,根本没去自首,到时候可不是送官那么简单了,你们应该清楚的吧?” 面前女子说的话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但听在这些人耳里都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应是,要是不去自首被发现任凭处置种种。 为首之人也是早意识到这次是真的碰上了硬茬,也只能自认倒霉。 阿允自是没什么意见,动手将人松绑。 他们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灰头土脸地一瘸一拐相护搀扶着走了。 这一天遇到不少糟心事儿,从没哪天觉得有今日这般经历丰富,把躲起来的二果三喜喊回来,元香都觉得有些筋疲力竭。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坐上牛车趁着月色赶忙回家。 元香坐在晃悠悠的车斗里,怀里抱着已经悄然入睡的三喜。 二果这一天也是觉得大起大落,却像感觉不到累似的,正眉飞色舞地复述刚刚他看到的经过,三喜已经睡着,阿允在赶车,他的聆听对象就自动成为了元香。 “我当时已经急得不行,拉着三喜找了个土坑就趴进去躲起来,然后就看见阿允哥一个打四个,一下子就把这些人摁倒了,他们前一秒还对咱们喊打喊杀的,下一秒就趴那儿求饶了哈哈哈哈哈......” 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阿允哥简直太厉害了!” “好厉害。”睡梦中的三喜还在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仿佛在附和她的二哥。 第65章 阿允在前头驾车,虽没多说什么,但瞧着耳朵微动,像是听进去了。 元香看着阿允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她叹了口气,内心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今日遇到的这些,特别是刚刚那场带着目的的穷凶极恶的伏击,让她觉得若是今日没有阿允,她们仨很可能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这世上有多少普通人家的身边会有阿允这样一个人呢? 这事儿让她这个习惯了以“正义”与“公平”思考问题的人,也有些动摇。 她不了解别人世界的运行规则,就把自己的意志和社会经验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有点过于自大了。 阿允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成长经历,有些时候何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 处事规则尽管与她不同,但也不应该由她来评判对错。 想通了这些,原本因为今天遇到的事儿而怏怏不乐的元香忽然就释然了,她抬头看向前方,轻柔地说了声“谢谢”。 马上又随风飘散,好似又没人说话,也不知道阿允有没有听见。 夜色沉沉,累了一天的大家伙几乎沾到床就睡着了,连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都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带着水汽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股湿凉的气息。 阿允侧躺着,睁着眼,还没入睡。 在黑夜里,他伸出手掌,看着自己的手。 瞳孔放大、脸上血色迅速褪去、颤抖的唇、还有惊骇欲绝的眼神...... 这些,他都太熟悉了。 熟悉到感觉跟吃饭喝水一般,这种熟悉感好像能让他回忆起一些东西。 掌心还残留着那些人颈间肌肤的触感,那一瞬间就可以掌控着人的生死。 以前大脑里对过往的一片空白他都觉得无所谓,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让他对以前的他有好奇, “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有她......很明显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不愿意她跟那些人一样,再露出今日那种害怕他的神情。 如果她不喜欢,他可以永远做现在的阿允。 ...... 第二日一早,元香早起推门便被眼前一幕震了震。 大雨倾泻而下,雨水拍打着屋檐,“哗哗作响”,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哗啦的,就怕下一秒被吹破了。 元香此刻特别庆幸因为上次窑炉能烧出素瓦之后,她就着手屋顶的修补工作。 因为开荒势必要砍掉那些占地的树木,村里的汉子们就把元香那块山地上砍下来的木料,一起搬到了她家院子,说是以后若是修房子或是建新房都用得着。 那几日烧窑的活儿多,实在太忙,她都没空去地里,现下他们亲自送过来,可省了不少力,她自然是很感谢。 她把这些木料的树皮剥下来,让阿允爬上去直接铺在屋顶上,然后上面再铺上一层素瓦。 此刻元香仔仔细细地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儿,没发现有漏雨的地方,连手里提前准备好的用来接水的陶盆都没用上。 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院子里早已变成了泥潭,她有点担心窑炉那边,雨这么大,会不会直接把窑炉给冲垮了? 实在不放心,这窑炉她都烧出经验来了,要是被毁了重做一个的话,重新磨合又得需要不少时间。 穿上上次做的稻草衣,戴上斗笠,换上草鞋,刚蹲下准备挽裤腿,就听阿允在边上道:“我跟你一起去。” 元香点头,又对着同样要出门的二果三喜道: “你俩就别出来了,外面雨大得很,出去一趟衣服都全湿了,我跟阿允很快回来。” 二果/三喜:“好吧......” 此处的地势还算高,屋外倒是没有积水,不然这么大的雨,他们得蹚水过去。 风大雨大,风雨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阿允拉着元香的胳膊,元香一手捧着几捆稻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到了屋后头。 土窑倒是没塌,但是窑口边还有接地处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地松软,再这么下去,就离坍塌不远了。 她跟阿允找来了些石块,铺在土窑底下围成一圈儿,再用稻草覆盖住顶端还有窑壁,拿麻绳绑得牢牢的,就怕风雨太大,把稻草吹走。 两人忙了好一阵儿,终于把整个窑身罩得严严实实,看着雨水滂沱而下,顺着稻草滑落,再落到石块铺就的地面上,没再渗进土窑里,她才松了口气。 虽是穿了稻草衣,但雨实在太大,里面的衣服早湿透了, 回去的路上,元香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好在一直拉着她胳膊的阿允及时接住了她。 “好险,多亏你。”元香轻声道,拍了拍抱着她的阿允的肩膀。 阿允移开目光,低低应了声,又松开了她的腰,耳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元香见他脸上都是泥点子,看着很是狼狈,料想自己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样子,苦中作乐下噗嗤笑出了声。 不知眼前人为何要笑,阿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耳根更红了。 回到家门口,却见金凤过来了。 “这个天,大风大雨的你怎么过来了?家里的窑还好吧?”元香问道。 金凤伸手抹了把雨水,一脸着急,“一早都罩起来了,应该没事,就是山地那边,听他们说好像出事了!” 第61章 “山地里出什么事儿了?”元香见金凤一脸着急的模样,她心里也一紧。 金凤苦着脸,看了看外边下不停地雨势, “具体的还不清楚,只听说下了一天的暴雨,山上的泥啊、石块啊全滚下来了,这地里还不知道给毁成啥样了,哎......” 听完金凤说的,元香紧皱着眉,担心地想,地毁了是一回事儿,怕的是如果碰上山洪泥石流可如何是好? “现在外面这么大的雨,这时候上山去多危险啊?”三喜小声地说,她小时候爹娘就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下雨天千万不能去山上。 金凤也叹气,村子里大家伙儿都上山了,她想着得通知下元香师父才来的。 元香也觉得是得过去看看,不然自己在家里干坐着也不放心。 正好自己身上的蓑衣还没脱,元香便道:“我跟你一起去瞧瞧,咱们结伴走也有个照应。” 金凤见阿允也动身跟她们一起去,心里也安定了些,大山原本说也要去山地里,但外面这天气她可怎么敢让他出门啊,好说歹说才让他同意在家等着。 元香跟二果三喜交代了几句话,让他们呆在家里不要乱跑,她跟阿允很快就会来。 她找来几根木棍子,每人一个,就这样三人拄着棍,齐齐往山地的方向走。 白日里天色也黑沉沉的,如预料般,通往山地的路早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 他们一行人踏着没过脚踝的水洼,阿允拉着元香,元香再牵着金凤,一个牵着一个,这样走路才没打滑摔倒。 山风夹着雨丝呼啦啦打在脸上,硬生生地疼,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湿透的衣裳裹在身上愈发显得重,冷得元香直哆嗦,但现在也管不上。 阿允回头看她,眼神充满关切。 “我没事儿,继续走吧。”元香咬牙道。 终于到了属于他们的山地那儿,风雨交加的,每块地上几乎都有人在。 元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往上看去,那些往日里朝下流的,用于灌溉田地的水线,现在已经成了气势冲冲的奔腾的黄河一般。 “哗啦哗啦......” 浑浊不堪又湍急的泥水,混着沙土、树枝、山石顺着山势往下滚,而山腰下面,正是宋家人辛辛苦苦开好荒、起好垄、播好种子的地块! 而现在,之前整齐的地块早已不成样子,只剩一片泥沼地,播下的种子也被雨水冲走,泡烂! 他们就这么看着自家的地被糟蹋成这样,一个个愁眉苦脸,长嘘短叹。 还有的低着头不言不语,蹲着身子脚踩着泥水也不知道在地里收拾着什么。 “全完了......”宋根苗低声喃喃,赤脚站在地里也不动,脚下是浑黄的泥浆,他眼神呆滞,像是整个魂儿都被雨水冲走了一般。 他也不明白,明明是用一把泥一把汗水换来的希望,眼见着日子要越来越好,怎么一眨眼就成了这样了呢? 金凤看着也红了眼,入眼是满地狼藉,忍不住地呜咽了一声。 雨水打在她脸上,她抹了一把脸,抹得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元香是越看越揪心。 她去了自家地里查看了下,自己家也被淹了,泥水没在她脚踝处,她半蹲下身,手伸进去在泥水里轻轻一捞,掌心里就多了一颗已经泡得肿胀发白的种子。 心中愈发闷得慌。 其实一早在开荒的时候,为了避免遇上暴雨、泥水冲刷的这种情况,每块地与每块地之间都预留了排水沟的。 这次雨实在太大,放眼瞧去,每家每户都受损严重。 第66章 各自被淹的情况还不相同,像元香家是没到了脚踝处,而有的人家已经没到了膝盖处。 这一场暴雨,仿佛把一下子他们这么多些天的努力全给冲刷干净。 她再往下看,视线不经意地停在了早前挖的蓄水池上。 见那些蓄水池的边沿,是用石头黄泥砌好的,这样留存在里面的水能更干净。 这些元香没跟他们说过,应该是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原本澄澈干净的蓄水池,现在里面净是黄泥污水。 元香有些眼酸,只是为了田地里能有更好的收成,这些人也没求大富大贵,就这么一点点的心愿,怎么就那么难呢? 她又抬起头,任由天上落下的暴雨浇打在她的脸上,任它浇个透彻。 这是上天给他们这些人下达了什么地狱级难度的挑战么? 行,她接受挑战。 宋善全挽着裤腿拄着锄头,胡子全被打湿就这么湿哒哒地垂着,等元香找到他的时候,嘴唇哆嗦着,眼神发愣,一下子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宋阿伯?”元香见他这幅模样,担心地喊了声。 “元香啊......”宋善全一张口,竟一下子要落下泪来。 元香还从没见过宋阿伯这样,在她眼里,宋阿伯年纪虽然大些,但也是宋家这群人里最沉稳、最能扛事的,他一直是很有生命活力的老头子一枚啊。 老天给他们这些连番的打击确实太多了,不怪乎让人一下子感觉失去了希望。 但现在根本不是,也没有时间来自怨自艾了,时间不等人,元香着急道: “宋阿伯,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还不知道这雨到底要下多久,要是时间再长点,雨再大点,那咱们造好的梯田的地基也会被暴雨冲得塌陷,再不赶紧想法子,到时候才是真的全完了!” 宋善全抹了抹眼,听元香说的话,他好像只听到了一句,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他垮下去的双肩,身影愈发佝偻,背脊仿佛也被压弯了。 元香快步上前,扶起宋阿伯的肩, “阿伯,你得振作起来,咱们那么难的日子也过来了,房舍、田地全被洪水毁之一旦的事儿都经历过,如今这点暴雨能比得上上次家乡的洪水么? 大家伙儿都指靠着你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呢!” 宋善全的眼里映着元香坚定的脸,他觉得眼前的人分明不是元香,元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娃儿,又怎么如此有见识跟魄力,屡次三番地出面救他们于水火呢? 那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呢? 他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是菩萨,是菩萨来给他们指引来了。 肯定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看他们宋氏族人太过命途多舛,派人来拯救他们来了。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元香身披佛光,脚下是五彩祥云,宝相庄严。 他就这么怔怔看着,口中喃喃,“是菩......” “阿伯,阿伯......”元香连喊了几声,这宋阿伯怎么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瞧,这不会是打击太大,一下子魔怔了吧? 宋善全被元香拍打的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失态了,他甩掉脸上水珠,一时有些发窘。 不管眼前人真的是菩萨还是十来岁的女娃,活了大半辈子,碰到点风浪就认命,自己这点能耐在元香面前也太丢人。 他定了定神,问道:“行,你说,元香,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元香见他恢复了点神志,便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得加紧组织人手,一是把各家各地周围的排水沟挖得更多更宽更深,把田地里积水引下山脚下的河道里,这得越快越好。 另外得夯实梯田的地基,要是这雨一直下个不停,这梯田的边沿也会被完全冲垮,到时候才真的是功亏一篑!” 宋善全点点头,回头高声喊道: “同方、同良、长根......还有后头的那几家个出个人,快过来!咱们商量点事儿,商量完了就干起来!” 等人都到齐,元香一口气说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顺带强调了下,“现在就是跟老天抢时间,所以一定要快!” “行!” “我们先去挖排水渠!” “我们去敲石块、削木桩!” 大家伙儿顶着暴雨,纷纷提着锄头投入抢险中。 其实挖排水沟这事儿,宋善全一开始就跟他们说过,因为此处坡地的地形原因,所以排水沟也得比平地里挖得多。 三丈地一条沟渠,算下来得比在平地的时候挖的沟渠多出两倍多。 因为心疼废掉的田地,有几家没照着干,分到手的地本就不多,哪舍得多腾地方出来啊。 是以这次吃了大苦头。 尤其是宋根苗家,宋善全说的三丈一条被他改成了快十丈一沟渠,这次他的田地受灾最严重,现在是满脸懊悔。 他一回去就跟家里的几个儿子商量好,然后踏过到膝盖的泥水,开始挖沟、清石、清泥,神色比之前更急更狠,恨不得一锄头就能挖出一条沟来。 再不快点把这些东西引走,整块田都保不住了啊。 就这样,在泥水四溅中,一条条又宽又深的排水沟迅速成型。 排水沟挖好,地里的水泻了大半,隐约已经能看到田埂露出来了。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雨倒是有变小的趋势,元香身上的蓑衣为了干活方便早就脱了,其他人大多也如此,有些汉子甚至为了省事直接打赤膊干活。 脸上的泥水滑落,元香见差不多了,便抬嗓吼了一句, “各位,接下来要做的是夯实梯田的地基,先在梯田外沿将石块一块块地贴上,再用木桩或竹桩竖着打进去,再加重压实......” 宋善全忙吩咐他们:“按元香说的办!动作要快!” “行!” “嘚嘞!” 看着沟渠挖好挖深后,泥水渐渐泄了出去,大家伙儿也似看到了希望,越干越有劲儿。 就这样,石块与木桩在梯田的边沿渐渐延展开,为这片满目狼藉的山田筑起一道稳固的防线。 第62章 雨势渐弱,大家伙儿也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新挖的沟渠如同山间骤然通畅的脉络,将田里翻滚的泥水一股脑儿的引了出去。 浑浊的泥水随着沟渠滚落而下,水声哗哗作响。 田里的水位已经肉眼可见地退了下去。 他们躬着身子,弯着腰,一块块贴上去的石片、插进去的木桩将田地边缘层层加固。 看着已是没有崩塌的迹象,大家伙儿都松了口气。 有些人家已经提前做完了这些事情,眼见天色愈发得黑,索性抄起家伙帮那些没做完活儿的人家一起干。 何寡妇家和金凤家就是这么一情况。 何寡妇家的地里头是她跟婆婆两人忙活,地里的事情急,而且她们全家都指望着这地里的收成呢。 眼见下暴雨村人各家各户都去田地里了,没法子她只能不好意思地把孩子托给了邻居家,跟婆婆一起来了地里。 她此时分外感谢宋长根家的,看着他家的阿开跟阿来利索地在她家地里忙来忙去,原本落后的进度慢慢赶上,心里头满是感激。 元香家的地头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伙人。 因为本来自家田地的沟渠本身就挖得又宽又深,所以她家疏通沟渠的活儿倒是没花上太多时间。 她跟阿允原本是从坡底慢慢往上贴石片的,一层一层到坡上的时候发现一伙儿人已经从她家坡顶逐层往下,到中间的时候,两伙人还相遇了。 元香还没道谢,这伙人又去下一家的地里帮忙。 宋善全站在地头边上,望着这一切,神情终于缓和了几分,将憋闷在心中的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天色渐晚,干完没干完的都得回家去了,夜里走山路,还是雨夜,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出现。 大家伙儿顶着张疲惫的脸,结伴回家,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村里的几个妇人凑在一起,不知谁起了个头,低声叹气道:“要是再来一场大暴雨,可怎么办哦?以后还活不活了?” “谁知道呢,这不都是过一天是一天?” “唉,就盼着明天别下雨了,来个大晴天,咱们再去地里重新播种,这样子被耽搁的春种时间也不会太多。” “是啊,为了开荒,咱们春种本就迟了些日子,如今又赶上这场灾,眼看着节气一天天地过去,就怕到时候来不及,都白忙活了。” “别说收成,就家里那些口粮也顶不住了啊。”有妇人苦笑着插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愁苦与无奈。 在前面走着的男人听到了妇人们说的话,自己婆娘也在里面附和着呢,脸色沉下来,回过头斥道: “瓜婆娘,说的什么丧气话?大家伙忙了一天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再唠就去宋队长面前唠去。” 当初宋队长确实说过在集体里不能说丧气话,被当众这么说了一嘴,她们确实也不占理,几个妇人互相看了一眼,撇撇嘴,也不说话了。 第67章 元香自然也听到了,其实她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农家人实在是太脆弱了,一场雨就能毁了这么多人加的希望跟寄托。 她此时心里冒出了个年头,是否该把原本的计划给提前? 一群人就这么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前头有一汉子指着前头的河岸,“快看,那边有不少鱼在蹦跶呢!” 一时大伙儿都朝着他指的方向看,村子里那条原本安静流淌的河流经过暴雨倾泻,河水已经漫过河岸,把岸边的小路也给淹了。 暴涨又浑浊的河面上,有鱼群争相跳出水面,仿佛被某种东西吸引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有的在空中扑腾几下便又重重落回水中,而有的跟失了方向似的,一条条跳上了边上的河岸。 岸边的杂草丛、砾石都被浑浊的河水没了一半,一条大青鱼甚至直接跳进了一处洼地,胡乱甩着尾巴,在泥汤中困游,然后又迅速被人用竹篮一把捞起。 是许家村的人。 岸边暂时聚起的洼地里站了不少人,这时候他们赤着脚、挽着裤腿,手里或是簸箕或是竹篮,趁着跳上岸的鱼儿尚未回神,将它们一把捞起。 “快看!又有条蹦上岸的!” 几声咋呼声后,宋家队伍里不知谁突然这么喊了一声,“走,我们也抓鱼去!今日有口福咯!” 原本因为在地里抢险而忙活了一天的大家伙儿顿时振奋起来,满脸泥泞的脸上漾起笑,几个小伙子脱了鞋就往里头蹚,提着手里的篓子,眼睛亮得像星子。 面对着这些大自然的馈赠,原本沉重压抑的氛围霎时一扫而空。 元香跟阿允也加入了捉鱼的队伍。 她踩着泥水,弯着腰,眼一眨不眨地盯上了一条横冲直撞的草鱼,屏住呼吸,眼疾手快地一把扑下。 手感瞬间充实,这鱼分量还不小,真捉到了!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高兴,当把草鱼从水里拿起的时候,它灵活摆尾死命挣扎,顺便甩了元香一脸的泥水。 “噗,噗......”元香皱着脸吐了口被鱼甩进嘴里的泥水,嘴角抽了抽。 眼看这鱼滑得就要脱离她的掌控,正着急呢,好在阿允及时拿着篓子一兜,这条草鱼终于顺利进窝。 元香顿时放下心来,口里说着好险好险。 又见除了刚她抓的,篓子里已经有了两三条鱼,看着都有十来斤的样子,另外还多了条褐色的黄鳝,也不知道阿允从哪里搞来的。 边上的几个妇人笑着说: “嘿,没想到下个雨虽然把咱们的田淹了,但还有这收获!” “是啊,这鱼平日里可不是这么好抓的!” 整个河畔也愈发热闹,抓到没抓到鱼的都笑得灿烂。 元香也冲阿允咧嘴一笑,然后故意使坏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溅了他一脑门子的水。 阿允猝不及防,被水拍得微微一怔。 元香已经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 阿允反应过来后俯身双手捞了一把水,作势就要抬手泼她。 元香下意识连连后退,摆手讨饶道:“哎呀,不小心的,我错了,我错了。” 他这才停手,翘着嘴角看她,眼中更是多了几分难得的调皮和放松。 见一时间来了不少人跟他们抢着捉鱼,许家村的人意识到了之后立时很不满。 村子里一闲汉皱着眉大声问也站在岸边的许怀德,“哎?里长,这河里的鱼他们也有份?” 还没等许怀德回话,宋同良一听这话不干了,瞪着眼道:“你倒是说说,为啥没咱们的份?” “对啊,这河里的鱼是你养的不成?”宋同方这时附和着他弟,也大声问道。 那闲汉满是火气,嚷嚷道:“就是咱们许家村养的,吃的是咱们许家村的水长大的,那时候根本没你们呢!” 许怀德皱着眉,没成想就捉几条鱼的事儿,这些人又闹起来了。 眼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他开口劝了一句:“好了,别争了,几条鱼的事情至于么?天都黑了,捉到鱼就快回家去吧。” 两拨人忍着火气,看在许怀德的面上才停止了嘴仗官司,见天色确实要全黑了,才拿着自己的战利品都各自归了家。 二果跟三喜早在门口张望了,他们听阿姐的话,乖乖呆在家里没出去。 但是天都黑透了阿姐他们还没回,要不是阿允哥也在,二果早准备出去找了。 他们俩待家里也没闲着,二果焖好了饭,又拌了马齿苋作为凉菜。 三喜烧了热水,她按着阿姐教的法子,把热水灌到坛子里,然后把坛口封住,外面紧实地包上一层稻草,这样热水凉得能平时敞开着慢很多。 好在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人影朝着自家过来了。 等走到跟前,发现阿姐和阿允哥简直已经成了泥人,全身都往下淌着泥水。 “姐,你俩咋成这样了,田里又咋了?”二果着急地发问。 元香答道:“没咋,就是田里被水淹了,不过现在已经泄出去了。” “啥?”二果听完更着急,田被淹了可是大事情啊,不过看阿姐的表情感觉貌似是没事儿了? 元香也不急着进屋,她把最外层的蓑衣脱在了屋子外头,再把身上衣物的水尽可能地挤干,又让三喜进屋拿两条干净的布巾给他们,擦干脸还有头发,省得进屋里头还淌一地的泥水。 三喜眼尖,感觉阿允哥哥放门口的背篓里面有活物,凑近去瞧,眼睛霎时亮了。 “二哥,你快来看!”三喜两只小手扒着篓沿,语气又惊又喜。 “这么多鱼!还有黄鳝!”二果也过来伸着头看,看到三条好长好胖的鱼,还有一条蜷成一团的黄鳝,他声音都扬高了些。 “下大雨,河里的鱼都上了岸,这些大都是阿允捉的。”元香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朝俩人解释。 进屋子的时候,元香发现他俩把屋外的那个灶头暂时搬进了屋子里,灶膛里头柴火烧得旺旺的,橘黄的光晕将四壁照得一片温暖。 元香呆在那儿先烤了会儿火。 二果将背篓里的鱼跟黄鳝养在了放了水的陶盆里。 三喜又乐呵呵地跑过来,殷勤道,“阿姐,我烧好水了,都在罐子里存着呢,你要洗澡么?” 湿衣服黏在身上的确很难受,特别是还沾了不少泥啊、水草啊,这被活一烤还黏在了皮肤上。 元香摸摸三喜的小脸,夸了她愈发能干,便去布帘子里头准备洗澡。 第63章 快速洗了头洗了澡,热水自脊背蜿蜒而下,仿佛将一整日的风尘疲惫一扫而光,惬意地让人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掀起帘子的时候,热气已氤氲了半个屋子,元香换了身干净衣裳,用帕子边擦着头发边走出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阵凉风拂面,带走了身上大部分的热气,说不出地畅快舒坦。 抬眼见阿允正在院子里处理着捕到的黄鳝,拿着草木灰正清洗它表面的粘液。 回来的路上元香提过一嘴,说今晚上就要把黄鳝给做掉。 他清洗完后又开始给黄鳝开膛破腹,再把里边的内脏去掉。 她看着阿允的背影觉得奇怪,天色已经全黑,这人为啥一定要在屋子外头淋雨呢? 外头现在虽然雨势不大,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但明明屋檐下面也可以干活啊,至少不用淋雨。 她拿布巾裹了头发,站在门口叫了一声,“阿允,你到这儿来吧,别站外边淋雨了。” 阿允听到了元香的声音,手里的动作一顿,整个人跟僵住似的,低着头,不知为何没回话,也没回头。 元香以为这人没听见,因为他整个人看着都没动弹,叹口气,又扯了块干燥的布巾罩在头上,出门找他。 “阿允你先去洗澡吧,手里的活儿我来干。”她快走了几步到他边上,把挡在自己头顶的布巾也往他那边移了移。 一块布巾罩了两个人,他的手臂擦着她的手臂,沐浴后元香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是雨后草木与皂角混合出的自然气息。 这让他想起来刚刚在屋子里头,布帘那道传来的簌簌水声,明明声音不大,明明周遭还有二果三喜的嬉闹声,可那些水声就是愈发显得清晰,全落进了他的耳里。 不知怎的,他只觉得愈发闷热,这才出来屋子到外头透透气,呆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但现在元香过来后,刚刚的那种感觉又来了。 他皱了皱眉,往元香那般瞥上一眼,然后又迅速移开。 元香觉得阿允今日好生奇怪,跟他说话也不作声。 他有时候脑回路确实有些清奇,要等人搭上他那根线才能理解他的行为,大多时候她是能理解的,但此时此刻,明显是不行了。 “阿允?”她又重复问了一声,头也侧过去看他。 到底怎么了?刚刚回来的路上这人明明还好好的。 过了半响,他嗯了声,然后开始摇头,也不说为什么,一副很不自在,就是很抗拒回屋的样子。 第68章 屋外一片沉沉夜色,金凤自然没瞧见他全身红透,脖颈、锁骨透着一层浅浅的绯色、连耳根都红得发亮的样子。 也不好强行将人拽回去,她也不愿陪他在这儿一直淋雨,便不再管他,道了声:“那你收拾完就快点进屋喔。” 便转身回去了。 等元香走了,阿允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紧握着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晚食时间,桌面上摆着一道凉拌马齿苋跟一道酱爆黄鳝,还有四碗焖饭。 之前让金凤把县里买的糖酥果子带给栓子,这不,元香家又多了一张竹编小方桌,正好和四张竹椅配成一套。 切成块的黄鳝烧得色泽油亮,里头还加了葱叶、蒜头来增香,看着就好吃。 元香夹了一块黄鳝段,一口下去,肉质紧实、鲜嫩滑口,比以前吃到的那种养殖烧出来的都要好吃! 汤汁浓稠泛香,配着饭吃极其下饭,碗里的米饭瞬间就去了半碗。 原本叽叽喳喳的俩孩子每到这时候就根本顾不上说话,小口小口咬着黄鳝肉,再配上香喷喷的米饭,吃着满足极了。 最后吃得满嘴流油,小肚子也撑得圆滚滚的。 阿允难得也吃的快了些。 灶膛里头燃着的柴火堆把屋里烤得暖洋洋的,饭菜香浓,仿佛把外头的风雨跟艰辛全挡在了门外。 第二日,雨依旧没停。 不过天气情况比起昨天要好得多了,风势雨势比之昨日小了不少。 元香去了一趟金凤家。 “师父,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金凤在家,正打了水在盆子里洗泥揉泥。 “怎的下雨天还干这活儿?”元香觉得奇怪,便问了声。 因为下雨天的话,虽说他们在窑炉外层加了层罩子,但外面风啊雨啊的总归对烧窑炉有影响。 经过这次,元香已经想过等以后要把窑炉建到屋子里面。 “我就是在家多练习下捏泥坯,不然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下完,长时间不摸这玩意儿的话,就怕到时候手就生了。”金凤笑着解释。 元香点头,很是赞赏金凤这干什么都往里钻研的态度。 栓子一见进门来的是元香,眼睛顿时一亮,乐呵呵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大腿,仰头甜甜笑着,“元香姐,糖果子!” 栓子昨晚吃到了元香从县城带给他的糖果子,可给他高兴坏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蹭蹭往上涨,这可是有糖吃的姐姐啊! 是以今日一见到元香就格外热情。 金凤一见这小子往人身上扑就急了,擦了擦手就要过来扯他,“臭小子,你给我下来,看你身上脏成什么样了?” 她在家捣鼓这些陶泥,这小子没少在旁边捣乱,他身上自是也沾了不少,现在又一股脑儿沾元香身上去了。 元香也才意识到栓子身上有多脏,一时哭笑不得,低头摸了摸他软软的脑袋,“下次姐姐再给你带。” 金凤忍不住叉腰,对着栓子佯装生气,“你可别再惯着他了,这小子就是个滑头,惯会讨好卖乖的。” 元香失笑,“孩子嘛,都这样。” 等金凤把栓子一把扯走,又回来对着元香道:“咱们以前烧陶用的是河里的淤泥,后来这几次上山的时候我在山上找地方挖了些泥,想试试看能不能烧出来,“ 说完她指了指地上的盆,”现在这盆里的泥就是山上挖的。” 元香蹲下身子往盆里搅了搅,手感滑腻有粘性,泥的品质还不错,“可以试试,温度合适的话应该能烧成。” 听师父这么说,金凤自然很高兴,真能成的话他们就不用每次都去挖河泥。 元香她不知道,上次因为赶工交货所以她带着人挖了不少河泥,被许家村的人看到,两波人还打了次不小的嘴仗。 这事儿金凤也没跟元香说,觉得这点事儿犯不着惹她心烦。 金凤想着等她把这些真烧成了,山里的东西,许家村的人总管不上了吧? “我今天来是来找大山哥的,想让他帮做个东西,”元香说回正题,“要是这东西真做成了,咱们以后做陶器可要方便多,而且能保证又快又好。” 虽不知师父说的这是什么,但一听就是个好东西,她忙把大山喊来。 大山这阵子都在忙,自从乡亲们听说大山又开始重新做木工活了,就送来了不少竹料、木料、甚至石料也有,然后央着大山给自家打些桌椅啥的。 要是以前,村里人自己提供材料的话,大山就是出出力,不另外收钱的。 但现在,大家伙就跟说好了似的,不仅自带木料,还必定要附带硬塞点其他的,不是几个鸡蛋,就是些采到的干货。 家里银钱稍趁手的,还会留下几个铜板,放下东西人立马就走,大山想追上去把东西还回去还次次追不上,这些人出门就跑没影。 次数多了,大山也就罢了,只不过替他们打东西的时候更上心就是了。 他做木工活儿的底子还在,就是干活的时候时不时地就要歇上一会儿,速度比之以前慢了不少,耗费的精力也要比之前多。 元香跟大山哥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想做一个简易的木制脚踏拉坯机。 “底下是一个转盘,中间装个轴跟踏板,这样一脚踩下去,转盘就能转起来,这样产生的动力能带动最顶上的圆盘,圆盘这块地方是放陶泥的,要稳,不能晃,这就是我说的脚踏拉坯机,有了它之后咱们就能自由拉坯了。”元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金凤在一边仔细听着,中间那些实现过程她是没咋明白,但听到什么能靠脚转动,还能自由拉坯,有些激动地搓了搓自己沾满泥的手,心痒痒得很。 目前她们使用的还是盘条泥筑法,说白了就是纯靠手捏塑性,金凤她是做的又慢又觉得难。 要是有新玩意儿,自己是不是也能像元香师父一样轻轻松松就捏成一个陶器了? 她越想越心痒,甚至有点迫不及待想试试这个新器具。 大山却有些犯了难,元香虽然给他比划了一圈儿,但这里面的道道听着就很复杂,他一时没转过弯来。 元香索性直接拿了金凤家的烧火条,直接在地面上把自己脑海里的图样给画了出来。 当整个脚踏拉坯机呈现在地面上的时候,这样看着是直观多,也好理解得多了。 大山一边看一边仔细琢磨,大概明白了元香是要用下面这个转盘带动上面的圆盘同时也转动起来,他没做过,但心里还蛮有信心。 这种稀奇又有讲究的机关活,倒是勾起了他的干劲儿,“行,这两天我研究下,需要的材料我这儿也都有,做完了你再来验收。” “那就谢谢大山哥了。”元香笑着道。 第64章 等元香回到家,正好碰到宋阿伯的大儿子宋同方过了来。 宋同方是来跟元香说山田的事情的。 经过昨日大家伙儿的紧急抢险,现在山田地里那边也不积水了,之前担心的泥土流失塌陷的状况也没发生。 这么看的话,等雨一停,到时候大家就能重新播种大豆。 “那可太好了。”元香笑着道。 宋同方看着元香,由衷道:“我爹说了,这里面你的功劳最大。” “同方哥说笑了,活都是大家干的。”元香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宋同方今年二十,他是家里的长子,最大的孩子也有四岁了,元香小他几岁,做事拿主意比他都有魄力得多,他心里是真的佩服。 几次接触下来,他也看出来了,乡亲们多次碰到紧要关头的时候,都是元香下的决定,甚至昨天山田全被淹了的当下,他爹都被打击的看着都差点没撑过去。 怪不得他爹说跟元香说话要客气一点儿,不能拿她当村子里的妹子们一样对待。 他来这儿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儿。 “对了,你之前提过的说要收集山里有颜色的石头,这次我给你都带过来了。” 说着宋同方将带过来的麻袋口子给打开,里面都是他口中说的带颜色的石头。 元香一时愣住,旋即想起她好像确实是跟他提过这事儿,没想到同方哥还真放心上了,这麻袋里看着还收集了不少。 她立马蹲下身翻看那袋石头,边看边抬头冲着同方道:“多谢同方哥,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现在她烧出来的陶器还都是暗红色的,要想使之成为精品,颜色、纹路、釉料还有图案这几方面都需要下功夫。 同方被她谢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经意地挠挠头, “谢啥?都是大家伙儿顺手的事儿,反正咱们现在几乎要天天上山,这里面有些是在山洞里采到的,有些是长在岩壁上直接给敲下来的。” “我也不清楚你要啥样的,看到带颜色的就都带了来。” 元香将那袋子里的石头全倒出来,一块块细看,有些石头经过常年风化,质地已经发软,石头表面、里层或是炭黑色、灰白色、又或是铁红色。 第69章 她忽然“嗯”了一声,从一堆石头里挑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整体是铅黑色的,边缘还透着淡淡的黄。 在表面敲了敲,元香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分辨的犀利。 她用手指在边缘刮下一点粉末,凑近看的话,颗粒分明,整体泛着柔和的淡黄色光泽。 “这块石头倒是特别。”元香的声音里有些欣喜。 相比其他的石头颜色,这种黄色确实比较少见。 宋同方记得这块石头,是他和弟弟同一起找的, “这块就是山洞里找来的,当时嵌在山壁里的,只敲下来这一块,再里面看着就是普通山石。” 听元香这语气......这里面不会只有这一块石头能用吧? 他讪讪地问:“那其他的石头是用不上了?” 元香笑着摇头,“怎么会?” 想了想又道:“应该都能用得上,只不过这些山石还需要处理。” 得经过细细地研磨,研磨出来的粉末,有些颜色适合做陶器的颜料,用来在坯体上面绘画装饰;而有些适合作化妆土,涂刷坯体的同时能遮盖坯体的粗糙和缺陷,使坯体更光滑,更易上色。 听元香这么说,同方才放下心来,不然自己这事儿可办得不地道儿了。 难得元香开口让人帮忙,要是还给她办砸了,不仅说出去丢人,自己这关都过不了。 “能用就行,你要是还需要,提前跟我说一声,咱们人多,敲这些石头不麻烦。” “这些够我用一阵了,多谢同方哥。”元香真诚道谢。 送走宋同方后,元香先把这些石头理了理,然后又拿起那块嵌着黄色的石块仔细端详。 而后她轻轻从上面刮了些粉末下来,落入碟中,用清水一调缓缓搅动,粉末渐渐融开汇成淡淡的暖黄色。 因为有杂质的缘故,颜色虽不是很均匀,但跟前世的矿物颜料已经很相似了。 这些石头到能做成颜料或者化妆土还需要经过研磨,分离杂质等多道工序,所以元香接下来还有的忙。 屋外的雨滴敲打着窗户,今日也没其他的事儿可干,元香索性准备处理这些石头。 她把那块黄矿石小心摆在石板上,卷起袖子,握着自制的小石锤,一点点地把它敲碎。 又喊来他们三人,把剩下的石头分发下去。 好在这些石头风化已久,硬度已没有那么高,有些介于土和石头之间,甚至徒手都能掰碎。 花了一番功夫捶打粉碎后,还要再过筛数遍和研磨,把混在其中粗颗粒和杂质挑出,留下最细腻的粉末。 到这一步还不够。 随后,她取来清水,将黄粉末一点点地投入其中,较粗、较重的杂质会先沉底,而黄粉末会溶于水中。 她小心地把上层的悬浮液倾倒过滤,最后通过蒸馏法把水分蒸出,最终剩下的就是浅黄色、质地柔滑的颜料粉末。 整个过程让她有种回到实验室做实验的错觉。 院中是细水低落声,屋内是节奏有序的研磨声。 日头渐渐西斜,一整个下午元香都耗在了这块石头上。 这活计还真是既费时又费力。 不过看着盘子里的这一撮黄,她还是很有成就感,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给接下来的陶坯添上一抹亮色。 这两日元香一家的时间尽耗在这上面,期间罗六来了元香家一次,带来了好消息。 不过这罗六摸到元香家里可费了一番功夫。 因为她只说自己住许家村,他一进许家村的村口,就找了个路人问宋元香家住哪儿? 那人斜睨了他一眼,随手朝村子的东边指了指, “姓宋的都住那儿!” 这人也不等罗六回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掉了。 罗六被这人的态度弄得莫名,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心道也不知是自己长得烦人还是这宋元香在此地的人缘不咋样。 等七问八问地终于到了元香家,期间他也知道了宋元香原是流民,辗转逃难到此地的。 依着她这个背景,罗六虽然已经作好了心里准备,待看到眼前这只一间房且简陋地近乎寒酸的茅草屋子时,一瞬间他还是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最后真看见元香从屋子里出来,才确信自己没找错人家。 他张张嘴,指了指,半响后才道:“你就住这儿” 元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屋子,点点头,“是啊。” “还......真是出乎意料。”罗六艰难憋出一句。 元香知道他的意思,自己是做陶器生意的,赚的银钱应该要比普通的农户人家多,不至于住这么破烂的屋子。 但是吧,她穿来再到搬离宋良贵家,那时是真的身无分文外加拖家带口,在当时能找到一处这样能歇脚的屋子已经够不错的了。 而且这茅草屋已然今非昔比,经过他们的打扫维护加新修好的屋顶,还有里面一点一滴置办起来的家具物什,住习惯了后反而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不过......最近她是动了想扩建新房子的念头。 主要是二果三喜这俩孩子还跟她挤在一张床上,孩子们现在是还小,但长大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特别三喜还是女孩子,女孩子更得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还有阿允,最近几日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 还是因为这人本就不是很正常 所以这次她才想着自己的陶器事业得开拓精品路线,就怕永远走低价路线到头来只会把自己给卷死。 她想做些这世道上目前还不常见的东西,发挥出真正的价值。 罗六来找自己肯定是有生意要谈,这次她把金凤也给叫了来,让他俩也认个熟脸,以后好对接。 罗六见人到齐便开始说: “上次那批货销路不错,这次我这儿要的陶器要比之前多上两成,另外素瓦的话......”他好似想起了高兴事儿,嘿嘿笑道: “陈叔家房子已经修起来了,算是给你当了个活招牌,不少人一听说这素瓦如此价廉,都跟他打听从哪买的,最后就找到了我这儿来。” “除了陈家村的,另外还有其他几个村子的,我统计了一下,一共要了两千三百块,这次还是跟上次一样,货好了送我家就行。” 金凤边听边记,不过她记忆的方式是在嘴里多跟着念叨几遍,“两千三百块......” 元香看她小声碎碎念看得好笑。 这才想起家里是得备上些纸笔,可别再发生跟上次一样,忘记给客人订货单的事情。 元香快速算了算,这次的单子的总金额,一共是一千五百三十五文钱。 元香照样给罗六抹了零头,说收他一千五百文钱,三成定金的话是四百五十文。 却被罗六直接给拒了,他摆手,“算了吧,你挣钱的用处可多,这点零头我还付得起。” 说着他就从钱袋子里把钱数出来给了元香,一分都没少。 元香被他这举动搞得莫名,暗道自己穷得有那么明显么?穷到这人连自己给的折扣都不要了? “你等等,我写张订货单给你。”做生意还是得有个程序,收条啊、订货单子这些都得备齐,这样对谁都好。 “不用这么麻烦,碰上熟客的时候,我大都也不写。”罗六见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着也没转出个所以然来。 家里没纸也没笔,最后元香索性扯了块粗布,拿着烧火条在布条上写下了订货单三个字,然后商品名,各样需要的数量,已经所需付的金额跟已付的定金额都填上,最后再把罗六跟自己的名字都填上。 整了个一式两份,两人各保存一份。 罗六将那布条拿在手里看,看她整得还挺专业,他因为要做生意,自己跟着人学过几个字,这宋元香写的字可比自己的要端正得多。 生意谈完,罗六也准备回去。 出门的时候却觉得不对,这家里怎么没个大人? 又回头看着这屋子角落里不少陶泥坯子,加上他刚刚转悠的时候可看到了两个小土窑,说明这姑娘的陶器就是在家附近烧出来的。 一个联想突然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姑娘,你往外卖的陶器不会是你自己烧的吧?”这话问出来他都觉得不可置信。 “这个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元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一开始认识罗六的时候,因为两人都是同行,加上她才刚穿来,所以很多东西她都是有所保留。 这么被人先问出来,感觉自己还挺不真诚的。 如此,她觉得告诉他也无妨,“对啊,售出的陶器大多都是我烧的,不过现在金凤也做了不少。” 金凤听自己被元香师父提到,不知怎的耳根倏地一红,唇角却翘起一丝压不住的笑意。 罗六只觉得今天看到的知道的,他回去得好好消化下。 原以为她是家里有什么有经验的陶器老师傅,老师傅来负责烧陶器,她负责出去售卖。 第70章 好家伙,合着都是她一人?这是什么天纵奇才? 第65章 到了雨后放晴的日子,托大山哥那边的事儿也来了消息。 金凤过来喊了一声说是大山做的拉坯机已经完成,让元香现在去看一眼。 元香心道大山哥效率还挺高,这才只过去三天呢。 二果三喜也听阿姐说过,说什么有可以不用手捏就能成型陶器的物件。 他们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自然觉得新奇得很,也嚷嚷着要去看。 一家人便高高兴兴地一齐去了金凤家。 他们到的时候,金凤口里说的那台崭新制成、刚刚出炉的拉坯机就静静地放在她家院子里。 大山见人到了,一脸兴奋地要给她们展示。 金凤见他这幅迫切的模样,就在元香耳边说悄悄话, “我出门去你家的时候这机子还没完全组装好呢,大山就催我来喊你了,他啊,就是想显摆。” 元香轻笑,笑的确不是大山哥,心道金凤姐虽然嘴上在吐槽大山哥,可她自己明明眉眼间都是笑意呢。 大山一脸兴奋,双手在木机上轻轻一拍, “元香,你说的这什么拉坯机我做是做出来了,你快来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哪里改动的地方?” 金凤先凑近去瞧来,这几日大山整日琢磨着这玩意,不过现下她看来看去,哪怕上手摸了几下也没整明白,这东西跟做陶器有什么关系啊? 别说她不懂,把这玩意儿做出来的大山其实也没太明白,两个会转的圆盘通过一根轴连接在一起,然后呢?怎么就能做陶器了? 元香仔细查看,眼前的这个拉坯机,它的整个造型跟她那天在地上画出来的是大差不差了,不过大山哥做出来的更像一张稍稍矮了一点的两层小方桌。 最上面一层是放置石盘的地方,元香摸了摸,石盘已经磨得光滑圆润,中间插入的是一根木轴子。 这根木轴连接着方桌下层的那个木圆盘,踩动边上的脚踏通过木圆盘的转动就能控制最上层的石盘转动。 她用手掌抵住石盘,施力使它顺时针转起,这下整张桌子上下两层都开始缓缓旋转起来,发出不小又低沉的“吱呀”声。 二果三喜看着都觉得神奇,第一次见会转的桌子哎,俩人不自主地“哇”了一声。 大山适时地解释,“其实最关键的就是中间这根轴,承载了整个木机的运转,做这机子时间主要也是花在调试上了,毕竟稍有偏差,转盘便会晃动、不稳当。” 因为草图已经有了,他要做的就是把机子做出来,然后尽可能地完善。 元香随之踩了一圈儿脚踏,石盘果然在灵活顺畅地运转,不过其间摩擦产生的杂音可不小。 “吱呀吱呀......” 想必这些木料时间一旦长了,难以避免地会磨损得厉害。 大山见元香微皱了下眉,他自然看出了她的担忧,“其实最好的法子是吧中间的那根轴换成铁制的,铁制耐磨又稳固,不过......” 这个长度的铁器还要打磨得光滑圆润,这价值可不小了,从经济实用的角度来说,还不如到时候真出问题了再多换几根木制的。 元香笑着朝大山道:“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师父,这物件到底是咋用的啊?”金凤见元香转着看了一圈儿,她实在好奇,这桌子就算能转,那又怎么做陶器? “马上就能知道了。”元香正想试用一下。 金凤把她早就揉好的陶泥端了来。 元香卷起袖子坐在拉坯机前,伸手蘸了水,踩上脚踏,朝注视着自己的大家伙儿眨眨眼,唇角不自觉上扬, “你们可看好了。” 话音刚落,她就将一团已经揉好的陶泥按在石盘的中心位置,双手抚上,指尖稳稳扣住,轻压、微托、上提、收紧,动作一气呵成。 拉坯机发出均匀的旋转声,就这样,泥团在她指间仿佛根本不是死物,而是有了生命一般,随着她的引导,这些陶泥在迅速生长、变幻着形状。 院子里的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连阿允也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元香的手。 “吱呀吱呀......” 就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一个半臂高的陶瓶外型的泥坯就这么出现在了石盘上。 “哎?怎......怎么可能呢?”金凤睁大眼睛惊呼,明明看完了全程,她声音里仍满是不可置信。 大山也忍不住惊叹,“这也太神奇了。” 二果三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姐就跟变戏法一样,这石盘转着转着就转出了个陶瓶出来。 金凤还沉浸在这种震惊中,看着那旋转的泥坯,这么干脆利落,一个泥坯在这么点时间里就成了? 那要是一天的功夫......能做多少? 上百个是不是也能行了? 她心里有些激动,甚至可以预见以后做起陶器来有多省事。 随着最后的拉伸、收口动作,转盘缓缓停下,元香也收了手。 金凤赶紧上前几步,几乎要把脸贴上去观察那只刚拉出来的泥坯。 它正稳稳当当地立在转盘中央,线条流畅,胎体匀薄圆润,竟如浑然天成一般。 比起以前用泥条一条条地盘筑,那未修整过的粗糙不平的模样,元香手下的这个简直是完美至极。 大山锁着眉间,他看着看着,倒是感觉有些明白了。 怪不得元香说最上面的圆盘要磨得平滑,合着这旋转起来的石盘就类似锋利的刀刃。 元香把泥料放上面,这刀刃就不断地切割泥料,再通过控制手上的力道就能得到想要的形状。 真是好巧妙的法子! 他的目光转向元香,对这小姑娘又佩服了几分。 元香试用完这新做出来的拉坯机,用着还算稳当,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她知道这也是大山哥在现有的条件下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我能试试么?”金凤看了一圈儿实在心痒。 要知道这么一个陶瓶她自己手搓的话,可能要折腾个半天,还不一定有现在的这个质量高。 元香笑,“当然可以啊。”说着就给她让了位置。 金凤坐下后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手心有些冒汗,一下子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嘛。 “别紧张,放轻松,坐稳了。”元香站边上鼓励她。 她接着指示,“现在右脚轻踩踏板,这样你面前的转盘也开始动了,接着手掌蘸点水,把泥料放盘中间,先压稳,至少把底座给压出来,再把陶泥扶正,然后往上拉高......” 金凤一步步按照元香说的,脚尖轻轻一踏,转盘顺利地慢慢开始旋转。 不过等她把泥料放上去的时候,转盘转速明显慢了,心慌意乱之下又去重新踩脚踏,但力道一时没掌握好,拉坯机“瓮”的一声飞快转了起来。 “哎呀!”金凤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得要去扶开始滑动的泥团,但已然是来不及了,泥团被一股巨大的力直接给甩了出去。 “啪”地一声,泥团直接粘在了院子的地上。 “哈哈哈哈哈......”场景实在太过滑稽,俩孩子直接笑出了声,甚至连大山见了也在笑。 元香瞪了这俩孩子一眼,不过这俩人没接收到,还在那边哈哈哈。 金凤倒神色如常,她自己也笑,“刚刚看师父动作那么利落,我还真以为很简单呢,这一上手才知根本不是这样......” “第一次都这样,熟悉了之后就会好很多,而且这里面的门道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得学会控制转速,加上手上也得配合着作用合适的力道,总之多练习就是了。”元香细细给她解释。 她以前在陶艺社的时候不知道翻车过多少次,而且是各种方式的翻车,拉坯、修坯、上色上釉、烧制...... 每一步都极有可能出现失误,失误能怎么办呢?只能重来,几乎没有补救的机会。 而且越失败越心急,越心急只会越失败,相比之下,金凤的心态比起当时的她来说,已经很好了。 金凤点头,她是很有信心的,“嗯,虽然我现在还不会用,但不久后的一天,我总会学会的!” 元香笑着点头。 拉坯机是试用完了,金凤便跟元香说起订单的事儿。 这次罗六的单子比上次的量还要大,元香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大部分的活计都交给了金凤负责,包括招工的事情。 金凤跟元香报告此事的进度,“这次的交货时间没上次那么紧张,加上现在乡亲们大都忙着山田里重新播种的事情,我计划是招两人就够了,正好何寡妇还有陈嫂子她们愿意来,就定了她们。” 元香:“行,你把关好就行,有问题的话第一时间来找我。” 每到谈起有关做工的时候,元香就会给金凤很不一样的感觉,不再是那个柔柔笑着的小姑娘,她眼神明亮沉静,说出的话又清晰笃定,有种说不出的气场。 谢过了大山哥,元香带着这台拉坯机回了家,至于酬劳,她想着到时候就直接加到金凤的薪水单子里。 第71章 有了这台拉坯机后,可以说是大大提升了元香做陶坯的效率跟质量。 她看着这两天研磨后储存下来的颜料,又扫过那些堆在墙角还未进窑炉的素坯。 这次她想做的,不仅仅是乡下集市摊子上两三文一只的素陶碗,而是能摆进像柳掌柜家宝瓷斋檀木架上的精品器皿。 当然这得需要更慢、更精、更讲究的制作过程,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她几乎把自己整个埋进了陶艺世界里。 第66章 自从有了做精品陶器的想法,元香就把陶坯机搬到了窑炉边上,之后她几乎整日都待在那儿。 二果三喜慢慢发现阿姐这次做的东西跟以往好像很不一样。 前几次阿姐需要烧一些陶碗、陶盘的时候,他们还能帮得上忙,比如洗出陶泥里的杂质啊、揉揉泥啊,或是捏捏泥坯,哪怕他们捏得还不完美,但经过阿姐修饰一番后,也是能用的。 但这次......他们就完全插不上手了。 比方说阿姐处理完一批陶泥之后,过了好些时候他们再去看,这些陶泥还没用完呢。 虽说有了这个拉坯机子之后,拉泥坯跟塑形是变快了,但在二果眼里,阿姐做陶器的速度反而变慢不少。 比如此时她手上拿着把竹刀,眼神专注,反反复复地在泥坯上不知在勾勒描画着什么。 大概是觉得不满意,她“啧”了一声,就把已经成型的泥坯推倒、揉碎,又重新开始拉坯。 或者是好不容易已经上好了颜色,但烧制出来的时候,因为陶盘某处存在着一点颜色不均匀或是沾了一点儿杂点的问题,就被她毫无犹豫地搁到了一边。 就这样,废弃的半成品越来越多。 但元香眼里的废弃品,在这俩孩子眼里,明明就比以往烧得那些都要好得多嘛! 至少这些陶器还带颜色哎,米白色、淡黄色、天蓝色...... 明明就很漂亮、很特别,哪里不好了? 但这些话他们肯定是不敢当着阿姐的面讲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的阿姐。 现在的她就跟那时候第一次在屋后头烧陶器,但总是失败的时候是一样一样的。 眉头越锁越紧,话也很少,而且她的动作明明很慢,但就是能感觉到她的烦躁和不耐烦。 像是陷入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的世界,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二果三喜都有些不敢出声,就怕打扰了她。 两人就在前院里自己开始干活。 上次阿姐带回来的那几只小鸡仔长得特别快,也就大半个月的功夫,原先拳头大的黄毛球现在已经长到二果的小腿肚那儿了。 之前那个简易的临时用木桩围城的鸡窝也被拆了,阿允哥带着他们重新在院子角落搭了个新的。 搭新鸡窝用的是阿姐烧的泥砖,里头铺上干草、顶上留了个口子,干净结实又能透气。 外围围一圈儿供小鸡可外出活动的竹篱笆,角落里摆上喂食槽和水盆。 三喜主动承担起了每天给鸡喂食的任务,鸡食就是野草茎叶、草籽再混着米糠,或者去菜田里拾掇些老掉的叶子给它们吃。 至于在菜叶或是树叶上找到的青虫,权当是给小鸡的加餐。 他们家的鸡虽然没有散养,但三喜每日也会打开竹篱笆带着小鸡们出门溜达一圈儿。 所以小鸡们能长这么快,三喜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自己的功劳,毕竟阿姐说过有肉吃加多运动才能长得强壮嘛。 二果则是等饭点到了,就准备去做饭。 而屋子后头,窑炉边上,焦灼的气氛还在蔓延。 元香就这么坐在那儿,目光犹疑地盯着她手里、脚边的这些出炉不久的陶器已经很久。 她也觉得累,知道自己这时候就像一根已经拉满了的弦,轻轻一碰就要断了。 她伸手拂过器壁,都是自己亲手塑的形、调的颜色,勾画的线条...... 但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怎么看都有不对劲儿的地方,这样的东西真的能行么? 阿允则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元香。 见她随意地将手里新制的陶杯往边上一甩,陶杯“咚”地一声砸在地上,然后又“咕噜噜地”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儿,最终停在了他的脚边。 阿允就这样静静看着,然后低头伸手将它捡起。 陶杯遭受了这么粗暴的对待,幸运的是没有破损、也没有划痕,只是边缘沾了些尘土。 他伸手轻轻将尘土拍掉,又抬起手将陶杯置于阳光下。 “你看,你做的这个......很美。”阿允突然出声说话。 元香一直都没注意到阿允在这儿,听见他的声音有些意外地朝他看去。 见他手里拿着的是刚刚她因为不满意杯型弧度而仍在一边的那只陶杯。 此刻,细密的阳光穿过薄薄的杯壁,杯身是温润的米白底色,上面有细细的黄色晕染,那是她借了宋阿伯家的毛笔一层一层刷上去的。 细长的手指转动着杯壁,阳光将每一处的细节照得分明,光落在上面,流转着低调别致的美感。 而刚刚被她嫌弃的那一点缺憾,此时好像也不存在了。 她好像......现在才能静下心来欣赏自己的作品。 “阿允喜欢?”元香看着他轻声问。 阿允点点头,捧着陶杯的时候目光专注认真,“嗯,很喜欢。” 元香征了一瞬,视线又回到那陶杯上,眼底倦意渐散,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来,“其实这样看......确实还挺好看的。” 阿允闻言,低头将手中的陶杯递回到她手中,又抬手指了指她的眉心,“这里......最近总是这样。” 说完他做了一个夸张的皱眉的动作,但实在不适合他。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元香认真道:“丑死了,你这表情。” 不过下意识地她伸手抚了抚额间,最近几天确实被这些东西折磨得够呛。 低头看着手里的陶杯,她现在甚至能想起制造它时的心情,专心认真的同时忐忑不安。 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自己知道,当一个人的审美高于其所拥有的能力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痛苦的状态。 她自然见过许多很好、很完美的陶器,但在现有的条件下,她好像只能做到这般。 便是这般,已是现今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当初那些只是素烧一遍的粗陶器就敢拿到集市上去售卖,怎么现在面对这些花了自己那么多心思的陶器就开始畏首畏尾了呢? 打动人心,至少得先打动自己,自己那颗发现美的心好像被焦虑烦躁的情绪给蒙上了。 元香释然地朝阿允笑,“那这次咱们做些随心的东西。” ...... 这日一早,赵阿婆左手挎着个竹篮,右手牵着栓子,来了趟元香家。 “这下了场春雨,这山里的菌子都出货了,我正要上山采些,金凤在家忙着赶货没空去,我就来这儿问一嘴儿。”赵阿婆倚着元香家的门口说着话。 栓子则跟在二果后面,看他忙啥他都跟着看着,俨然一幅小跟班的样子。 “行啊,我收拾下跟您一块去。”元香笑着回她。 俗话说雨水吃鲜,这雨后采蘑菇的确是山里人常见的活动。 一想到味道鲜美的各种菌子,她就有些动心。 而且她都窝在家里一连干了好几天的活儿,手里的这批陶器也到了收尾的地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带上一家子跟着赵阿婆一起上后山了。 沿着后山的小道上山,时间还早,山间升腾起薄雾,这几日又下过一场雨,脚下踩着格外柔软,一脚就能漾起一汪水,空气里还带着股草木和泥土的清香。 周遭的景色青翠欲滴,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往下看的话,还有处苔藓石间的水潭...... 这些让元香觉得神清气爽,仿佛烦恼都被消解了不少。 继续往上走,村子里都赶在了今天来采蘑菇,毕竟时鲜都是有时限的。 他们到了一处蛮高的山坡处后,此处三三两两地已经有不少人了,还依稀看到了几个许家村的人。 跟宋家的几位打了声招呼,又跟阿允、二果三喜他们交代了下他们采菌子的话,尽量不要采颜色鲜艳的,找那些经常见到的就行。 二果、三喜他们俩也是村里长大的娃儿,这方面的常识还是有的。 元香怕阿允不知道,就又转头跟他说了一遍。 阿允愣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心不在焉的,元香问他:“怎么了?阿允?” 阿允喃喃,“不知道......就是觉得这里好像很熟悉。” “熟悉?”元香闻言,看到那片斜坡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对了!这里就是......” 她左右看了看,适时地压低声音,凑近他说了一句,“就是我们找到你的地方。” 那时候的他好像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的那片坡地上,一开始还把他们仨吓得够呛。 第72章 后山这块以前他们来挖过野菜,不过等元香家里开辟了菜地,接着忙起陶器生意,另外新开荒的山地也不在这一片,最近几乎没来过这里。 阿允转头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怔忡。 元香又轻声问他:“你觉得这里很熟悉那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阿允神情复杂地摇摇头,他沿着一条山间小径向前走去,脚步忽快忽慢,像是被本能牵引。 见他还是一副茫然样子,元香也不再管他,低着头继续开始找菌子。 菌子一时没找到,她倒是看到了一片片被春雨滋润过后肆意生长的地皮菜。 黑褐色的地皮菜,颜色或深或浅,大概是吸饱了水的缘故,摸着软溜溜、滑呼呼的,贴在潮湿的泥土、山石上,一揪就能揪下一大片。 这玩意就是不好清洗,但是用来炒鸡蛋或是做包子馅那是格外鲜嫩肥美。 她正一把一把地往竹篮里捡,这时突然就听“噼啪”一声巨响,听着像是水浪翻滚的声音。 “有人掉下去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一声,人群里顿时一阵骚动,纷纷往山坡下方探头去看。 “是掉进水里了!” “还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 二果也在那儿,等看清水潭子里的人脸后心里一惊,立马回头朝着元香喊: “是阿允哥在下面!” 第67章 元香自然听到了二果的叫声。 紧接着赵阿婆也在喊,“元香,元香,是你家的那位——” 等听清楚他们再喊什么时,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得一响,立马扔下手里正挖着的地皮菜,抬步就往众人聚拢的方向赶过去。 “让让,让让——”元香大声喊着挤过人群,来到倾斜的山坡边。 “阿姐,在这儿!”二果急得跳起来喊她,又往下指了指,“你快看!阿允哥在下面!”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的话,陡然下坠的岩壁底下有个深水碧潭,由着山间泉水顺着岩缝汇聚而成。 此时元香紧张地探头,越往潭水的深处看,颜色就越发地深,最终是一团墨黑,瞧着深不见底。 忽地潭水一阵翻涌,水花四溅,接着一个人影自水中破出——瞧着正是阿允。 不过紧接着,潭面上又浮出另一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紧闭着双眼,好似失去了意识。 等上方的这些人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又是一阵惊呼: “那个不是......春娇么?你们快来看,我是不是看错了?” “对啊,没看错,就是春娇,她怎么也掉下去了?”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春娇她爹娘,等看清楚自家闺女也掉下水潭且瞧着生死未卜时,他俩面色骤然一变,接着双双呼嚎, “哎呀,我的儿啊!” “春娇咋会在下面?” 春娇她爹宋向德反应快,一把拉起春娇娘亲徐氏,立马从山坡上飞奔下去。 元香这时也带着二果他们沿着山坡往下跑,穿过山林,直冲水潭边。 山上的村人见情况紧急,也跟着他们一起往下方奔去,看是否帮得上忙。 阿允这时候已经从水中上到地面来了,他身上还滴着水,黑发贴在脸侧,顺带着,他把晚他一步落水的女人——春娇也给带上了岸。 不过春娇此时一动不动地瘫软在地,脸色苍白如纸。 他皱着眉看着她,不明白这女人为何会跟他一起跳下来。 刚刚他在山林里走着,看到底下这片潭水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个模糊的声音, “跳下去,跳下去,下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他此事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即使照做了,他依旧还是跟之前一样,也不知是因为这个莫名奇妙跟他一起跳下来的女人的关系。 阿允淡淡地瞥了地上的女人一眼。 “春娇!春娇!”宋向德和徐氏紧赶慢赶地过了来。 徐氏颤抖着手去摸春娇的脸,大概是这季节的潭水太凉,等她摸到一片冰冷后,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儿啊,你怎么了啊?快睁眼看看爹娘啊。” “春娇......”宋向德声音发哽。 他焦灼的视线落在女儿身上,春娇此时满身湿透,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 宋向德眼见这潭水边聚拢的人也越来越多,今日上后山来采菌子虽多是妇人,但也有几位村子里的汉子在此。 一想到纷杂的目光即将投射到春娇的身躯上来,他立马脱下自己的粗布外衣,手忙脚乱地给女儿盖上,挡住她暴露在外的身形。 元香脚步就没停过,等终于到了地方,她快步走到阿允跟前一把拉过他,声音压不住地焦急: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摔着没有?” 她一边说着话,目光快速扫过他的浑身上下,见他袖口破了,手臂上有几道擦伤,其他地方倒未见什么大的伤处。 指尖冰凉地抚过他手臂,阿允微微一顿,低头看她,声音很平稳,“我没事。” 二果跟三喜这时也哼哧哼哧地从后头赶了过来,“阿允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而一边的徐氏见女儿迟迟未醒,一边摇晃着怀里的身体一边嚎哭, “春娇啊,你别吓娘啊,你快醒醒啊!” 嚎哭声一声比一声高,悲凄中似有撕裂肺腑的痛苦,直听得周边人扼腕叹息,转过身去悄悄抹泪。 宋向德红着眼,看着女儿的直挺挺躺着毫无声息的样子,哑着声音问:“你看看她,还有气不?” 见到这幅场景,大家意识到这是关乎人命的事儿了,一汉子拔腿就往村子的方向跑,“我去喊许大夫来!” 元香这才意识到春娇也出了事,加上她爹娘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心里也不好受。 不过既然确认完阿允没出什么大事,那这春娇按道理不应该就这样没了性命了吧? 意识到她可能还有救,元香着急地挤开人群,一下就跪坐在春娇身边,顾不得多想,一把把她从徐氏紧抱着的怀里薅出来,让她平躺在地面上。 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颈动脉。 还好,还好,还有跳动迹象,但是已经很微弱了。 她抬头朝着周围越靠越近的人沉声道:“大家伙儿先让让,都别围着了,闷着人了。” 二果、三喜见阿姐发话,自动地钻到人群里,开始伸着小手把这些围着的人往外圈推。 周围终于空开了一大截。 元香吸了口气,咬咬牙,随后两手交叠,俯身开始按压春娇的胸部中央处,一下一下不带丝毫犹豫,节奏沉稳有力而急促。 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溺水的急救知识还是以前中小学的安全课堂上学来的,她从来没有在真人身上试验过。 边上的徐氏见怀里的女儿突然被人抢走了,一时边哭着一边就要起身抢回来。 “别哭了,你女儿还有救呢,快跟我一起按这儿!”元香朝着她吼了一声。 心里愈发得着急,她边按边在观察春娇的状况,见人依旧没有什么苏醒的迹象,不知道是自己的力气不够还是怎么回事儿。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失,拖得越久越危险。 耳边还都是徐氏的哭声,不耐之下她直接朝徐氏吼了出来。 徐氏被吼得愣了神,泪眼看着元香在自己的女儿身体上不停地按压,不过那句“你女儿还有救”还是叫醒了她。 宋向德虽然看不懂元香在干嘛,但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原则,对着徐氏道:“照元香的话做吧。” 徐氏擦了把泪,点头嗫嚅了声“好”,便撸起袖子学着元香的手势,深吸了口气沉住力,跟她一起开始按春娇的胸部部位。 到底是常年干农活的女子,徐氏按压的力道比起元香来要大多了。 元香这时抽出手,“继续按,不要停。” 然后她一手捏住春娇的鼻梁,深吸口气后鼓着腮帮子,嘴覆上她的嘴开始吹气。 一下一下,循环反复。 人群里霎时都安静下来,有见状倒吸一口凉气的,有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元香动作的,惊奇地想她们这是在干嘛? 终于,经过几轮按压和人工呼吸的进行后,躺地上的春娇猛烈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了呛住的水,原本紧闭着的眼也慢慢睁开。 “醒了!醒了!”有人在呼喊。 居然真的救活了!这是大家都炸开了锅。 徐氏自春娇身体有了微弱的反应后就忍不住开始哭,见女儿真的睁开了眼一把抱住她,“春娇,你吓死娘了!” 紧绷着脸的宋向德刚刚一直在死死咬着牙,就怕放任泄出一点情绪后自己也崩溃,现在见女儿真的救回来了,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把抱住了母女俩人,呜呜咽咽地开始哭。 “爹......娘......呜呜……”春娇也哭了出来,她声音听着很虚,身上也是又冷又痛。 元香松了口气,额上满是汗,一直在动作的手此时还在微微发颤。 第73章 阿允这时过来同她一起蹲下,他什么都没说,伸手将她还在抖着的手小心地包住。 “好了,好了,春娇醒了就好,你们还得好好谢谢人家元香呢!”旁人在这家人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插了一嘴。 宋向德拍拍妻女的背后起身,朝着元香直接跪下来,“咚”地一下就开始磕头。 “我闺女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老宋,以后就欠你一条命!”他说完这句话,接着又是一个重重地响头。 元香吓得直接跳了起来,连忙上前去扶,“向德叔,快起来,我哪当得起?你这样不是在折我寿么?” 徐氏又哭又笑,抹着泪连声道:“元香,我说你当得救当得,你就让他嗑吧。” 元香扶不起宋向德,身子只好移了移,避开了他磕头的方向。 春娇看着眼前混乱场景,想起她刚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元香,自然知道是元香救了她,一时也触动不已。 见春娇安全了,还存着一丝好奇的人这时开口问她,“春娇,你跟阿允兄弟咋会从上面掉下来的?” 被这人这么一提,原本大家的担忧的心情瞬间也开始转换,众人目光纷纷在春娇跟阿允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这事其实元香刚刚就想问阿允,他怎么会掉下来的? 成为人群议论中心的阿允此时神色依旧淡淡,仿佛四周的目光完全跟他无关。 而春娇这边,自那人指名道姓地开口问她,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上多了一抹红晕,神情有些局促。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刚刚惊险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当时在山上的时候,她见阿允走过,便跟在他身后想跟他说句话,却没想走着走着,眼前这人到了山坡边沿处,他竟突然起身一跃跳了下去! 她当时心中惊吓下意识地想伸手拉他,没成想被他下坠的力道一起给带了下去。 当时根本不知道底下是什么幽谷深潭,只觉得自己要跟着他一道死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在那么紧要关头她都没顾得上自己安危,竟满心满意都是这人有危险了! 落水后自己意识浮沉时,她知道是他用坚实的臂膀将自己一步步从深渊里带上岸的。 越想起这些,她的心越砰砰直跳,眼神忍不住偷偷飘去。 “我......”春娇垂着眼睫,语气轻软。 “好了,身体还虚着就少说话了。”徐氏打断道。 看女儿这副言辞闪烁的样子,她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又想起之前有段时间她还撞到过女儿跟这阿允凑一起说话,当时自己还警告她离这人远一点来着。 但现在......经历了这么一糟,徐氏想,自己以前的做法是否太不近人情了点? 她看了那阿允一眼,要是女儿真的喜欢...... “许大夫来了!”这时刚说去叫人的汉子过来喊了一声,他还真把许大夫带到了此地。 ----------------------- 作者有话说:作者非专业人士,文中落水救治方式来自网络。 第68章 许大夫从随身的药箱里拿了布巾擦了擦自己脑门子上的汗,扶着腰,喘着气,问道:“落水的人......在哪儿呢?” 刚刚这汉子跑来他家喊他,说什么山里有人落水后昏迷不醒,让他赶快去看一眼。 他一听这人说有人落水昏迷,心里就觉得这事情严重了。 要知道落水救人最要紧的就是得把堵在气管里的水给排出来,不然时间一长人就要给憋死了。 这些粗人也不知道懂不懂这些措施,要是耽误了时间,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跟这汉子说了这些,他也愈发着急,一路拉着自己疾步赶来,路上就根本没停过,遇到中间一段难走的山路,还是这汉子背着他过来,就怕赶不上,耽误了人命。 宋向德见大夫来了,立马招呼他,嗓音嘶哑,“许大夫,是我家,我家丫头,落水,您快帮着,帮着看看。” 许大夫见众人围着,中间一女子坐在地上裹着外袍,白着脸身子还微微颤着。 不过他想人既然醒了,那这性命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他让春娇靠在她娘身上,然后伸手给她把脉。 片刻后,他眉间微松。 “姑娘无甚大碍,如果身上要是有擦伤的话,老夫可以给开副伤药,每日外敷即可。” “好,好,要的,要的,多,多谢许大夫了。”宋向德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大悲大喜,人还没完全松下来,开口说话声音还有些抖。 背着许大夫来的那汉子就地歇了一阵,见春娇没事他也放下心,不过他临走的时候春娇还眼闭着呢,咋他回来就醒了?心里有疑问这下就问出了口。 “那是多亏了元香,当时啊,她一直打春娇肚子,让春娇把水吐了她就醒了。”一村人张牙舞爪的,一边模仿着元香当时的动作一边跟他解释。 宋向德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次幸好有她,救了春娇一命。” 许大夫听了很感兴趣,问道:“请问具体是如何施救的?” 村人原本是当闲话说的,没想到许大夫会这么认真的跟自己提问,心里竟冒出了一丝紧张,这下更说不清楚话来。 “元香,她就是先......这样......,然后......那样......” 见面前人说不明白,不过说起元香这个名字,许大夫有印象,不就是上次那个卖给他暑蓣,然后家里还有个得了脑疾的病人的丫头么? 他看向已经走在人群外的元香一家,心里对这村人说的急救方法实在很感兴趣,于是三步两步地匆匆赶了上去。 “元香姑娘!” 元香回头见是许大夫找她,笑着问了声许大夫好。 “姑娘懂些医理?听村人说今日这落水一事多亏了你,不过他们提到的施救之法老夫不是很明白,是以特意向姑娘来请教。”许大夫拱手道。 “我哪懂什么医理?就是一些听家里长辈说过的土方子罢了。” 元香被许大夫这么煞有介事地对待,又是“医理”,又是“请教”的,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 接着她便把按压跟吹气的法子跟他细细讲了,她想着多一个人知道说不定以后也能派上用场。 许大夫捋着胡须听元香讲完后,目光里闪过惊叹跟诧异,然后又跟元香确认了好几遍这具体的手法。 他自己行医这么多年,救治落水昏厥之人常用的法子就是让昏迷者倒着身子然后击打他的背部,又或者施针刺之。 元香姑娘说的这吹气锤胸之法,他倒是从未听说过,细细一想又觉得有一定的道理。 “老夫也算是孤立寡闻了,多谢姑娘赐救人良方。”许大夫感慨道,然后郑重地朝元香拱手一礼。 这时又想起自己正好有一事要跟她细说。 他忽而将视线转向阿允,见他面目红润,眼神清亮,一看就是身体恢复地不错,已不似刚刚转醒时的虚弱模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提这件事也算是好时机,他想。 许大夫便道:“老夫上次离开姑娘家之后,对这脑疾之症进行了颇多的研究,翻阅了不少古籍病案,所幸的是,还真给老夫找到一例多年前的病案跟这位小哥症状很是相似。” “哦,真的?那病案上有治疗之法?”听他这么说,元香立刻来了兴趣。 原本在一边等着的阿允此刻也把身体转了过来,淡漠的眼神看向许大夫。 许大夫此时往阿允那儿凑近一步,抬手朝他的后脑摸去。 阿允眼神倏地一冷,身子一侧,直接避开了他的手。 许大夫手还举着,“这......” 而后他神色略显尴尬地看向元香。 元香朝许大夫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大事,又赶紧过来拉住阿允的手,就怕他一时应激了,对他跟前的许大夫突然有什么动作。 “阿允,这是许大夫,是来给你治病,没有恶意的。” 不过这许大夫也真是,要摸阿允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呢? 阿允看了元香一眼,抿了抿唇,这才转过脸,然后朝许大夫微微俯身。 许大夫此时重新将手搭在他后脑,轻柔诊查,等摸到一凸起硬块时点头自语,“如我所料。” “元香姑娘,阿允兄弟这脑疾之症在于脑后淤血无法自行消散,气血运行不畅乃至阻塞心窍,据病案古法记载,若淤血压迫严重,需开颅取瘀,佐以针灸,再辅以调心养体之术,或有回转之机。” “哈?开颅取瘀?”等元香听清楚许大夫说的,当下惊讶地反问,那不就是脑部的外科手术? 在这儿做外科手术?开什么玩笑呢? 许大夫点点头,解释道:“因为寻常之法我已试过,对阿允兄弟来说已无用,才动此险法。” 元香下意识地看向阿允,见他神色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好像她跟许大夫谈论的不是他的命一样。 她想了想,继续问道:“若是不取这淤血,对这身体可有什么影响么?” 第74章 她觉得现在阿允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甚至还能瞬间击倒几个大汉,除了不知道阿允他以前的事情跟脑回路有些清奇之外,也没感觉到他跟常人有太大的区别啊? 真的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冒着生命风险去做什么开颅取血的手术么? 许大夫沉思片刻后,缓缓开口:“这脑内之疾最是难料,不去除淤血,自然风险少些,只是......” 他顿了顿,看了眼阿允后又看向元香,神色凝重,“若这淤血长久停滞不散,日子久了,引发头痛、晕厥......若压迫地太过严重,有性命之虞也是有可能的。” 见元香面色发沉,许大夫又道:“这治与不治,你们考虑好就是,不过阿允兄弟平日里也要好好养护调养,最要紧的,是心绪莫要大起大落,否则一旦这体内气血紊乱,只会更加重病情。” 元香一一记下,心道阿允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的情绪,这点可以放心。 最后又问他:“若真要......开颅,许大夫您有几成把握?” 许大夫听她问起这个,面上立时浮上一份尴尬,捋了捋胡须片刻后才道:“老夫不才,虽然还未试过此法......” “不过......”他的言辞里多了份恳切与执着,“不过若是阿允兄弟愿意进行开颅的话,老夫的诊金跟医药费用都可免去,不用出一分钱,也算是对这救治落水之法的回报。” “哈?”元香越听越觉得不靠谱,什么意思?这是把阿允当成小白鼠了? 看他眼神执着又火热,元香心道她怎么没发现这许大夫有些疯呢?至少在这医术上看着有些“医痴”的潜质。 谢过了他的好意,她说会仔细考虑下,便带着阿允他们一起回去了。 他们先回去山上,刚刚情急之下把竹筐、竹篮都给落下了,那里面还有今日元香采的不少地皮菜。 三喜采了不少野生平菇、二果采的多是小山笋。 这些山林间的鲜货,回去随便炒炒就很好吃了。 回去的路上,元香还在想着许大夫说的事。 这开颅手术哪怕在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也算是个大手术,需要有无菌的环境和经验丰富的外科团队,但在连麻药都还未完全普及的此地...... 恐怕这些都没法保障吧? 但是不做的话,据许大夫所说的,阿允脑子里的这东西就跟个定时炸弹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炸了。 关乎人身性命的事情,她也没法子给阿允做主,就把这些信息汇总在一块全都跟阿允说了,最后又添了自己的意见: “我是觉得你脑子里的这东西肯定是要去掉的,只不过不是现在,等我们赚了钱,以后可以去大县城,大县城的医疗条件肯定要比这儿的小乡村好,我们去找名医治,肯定能治好的!” 阿允静静看她,见她眉间明明一片忧色,话里话外却都是鼓舞的言语。 他点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好。” 这事儿先搁置一边,元香这才想起问他怎么会掉进潭水里的? 阿允就把当时遇到的情景一一讲了,包括他也不知道为何刚刚那个女子会跟着他一起跳下来。 不过当元香听到阿允说什么脑子里有声音说潭水下面有答案,得跳下去的时候,她脑中铃声作响。 心道这许大夫丁点没说错啊,阿允这脑疾的症状是不是已经开始发作了? 不然怎么会莫名听到别人跟他讲话,还让他跳下去呢? 一时又更是担忧。 第69章 元香现在手里做的这批陶器也到了最后收尾的阶段。 等成品终于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的时候,还未开口,他们仨就凑了过来。 这次她做的是一套陶器茶具,四只茶杯跟茶壶成套,每只茶杯还配上了同系列的杯盖跟杯托。 就这些东西,耗费了她差不多快五日的功夫。 活儿要想做得精细,必定得多花时间。 每件陶器的泥坯烘干后,先打磨抛光后再整体上色,进窑炉素烧一遍,取出晾干后再在陶器上面进行绘制图案、勾勒纹理。 如果有些器具是有特殊造型的,还得另外塑型再安置上去,全部完成后最后回炉进行二次烧制。 整个过程需要手脚配合,各种器具、不同手法穿插搭配运用。 流程是很清晰,但步骤多了出差错的机会也就更多了,有丁点问题就得推倒重来,所以虽然才做出了一套茶具,但是失败的废品也不少。 “阿姐,这......这也太好看了吧......”三喜看着眼前的这套陶器呆愣好久,双手托住腮帮子,一时都不敢上手去摸它们,说话声音都轻了几分。 太精巧了,甚至觉得它们不该出现在自家这张质朴的竹桌上。 她不知道怎么去描述,眼前的这些东西比起自己以前见过的,还有上次县城那家好大好大的陶瓷店里面摆着的陶器都要好看! 二果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神一时都难以移开,轻声道:“阿姐,你做的这个真好看,但就是......就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式的。” 咋说呢,二果知道这东西阿姐是要卖到上次见过的那位女掌柜的店里的,但是阿姐做的跟那女掌柜店里卖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嘛! 就说这颜色,那家宝瓷斋的陶瓷器多是单色,一个陶器上最多也就两种颜色,但阿姐做的这个,一样东西上就有淡黄色、米白色、淡蓝色......好几种色彩。 再说这形状,别的陶器的边缘都是规规矩矩,光滑圆润的,但阿姐这一个陶杯上就有一圈一圈好几个花边,起起伏伏很不规则。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套陶器真好看啊。 元香笑着轻轻抚摸着桌上的陶器,她自己是很喜欢的,就是不知道符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了。 这日一早,元香准备去一趟县城。 因为这次去县城是有正事,加上之前一次去县城遇到危险的经历,所以她这次只带了阿允去,二果跟三喜就都待在家里。 俩孩子都很懂事,元香一提他们就答应了。 阿姐说如果这次生意做成了,就能有钱买驴车了! 为了以后有驴车坐,二果三喜:“阿姐今日一定要谈个大生意!” 元香笑了笑,摸了摸他俩的头,突然发现孩子们的头发手感顺滑多了。 她重新打量这俩孩子,或许是整日见的缘故,今日才发现他们俩跟第一天她见到的那副瘦得颧骨突出,脸黄黄的,头发干枯乱翘的样子已经明显有了很大不同。 脸上长了些肉,肤色也白了点,等再把枯黄的发梢修剪干净,长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也指日可待。 她又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看,虽然还是很纤细,但已经没有那么得瘦弱到吓人的程度了。 想起这段时间他们确实没挨过饿,吃的是白米饭,蛋白质也尽量补足,看来靠食补还是有效果的。 元香换上了一套新衣裳,毕竟这次是头一回进县城谈生意,也不好太寒酸。 新衣裳的布料就是上次元香去集市买的,衣服是金凤帮着做好的。 那日罗六来的时候,因为要写订货单子,家里又没纸笔,元香就把布料找出来裁了当纸在上头写字。 当时金凤见了就觉得奇怪,元香这布料咋买了好久了还剩这么多呢?当时不就是说要做新衣裳的么? 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是元香根本没时间做这个,而且她们家根本没人会针线活。 金凤直接就道:“师父你早说啊,这现成的布料都有了,不就是裁几身衣裳的事儿么?能耗多少时间?来来来,布料给我,我来裁,你们再一个个把自己的尺寸给量了。” 新衣服就如金凤所说,她抽了点时间就做成了,二果三喜还跟着到金凤家去看她是怎么做衣服的,想学着以后能自己做。 他俩回来就说金凤姐的手又巧又灵活,才眨眼的功夫,衣裳就已经见了雏形。 金凤的针线活手艺元香是领教过的,之前她还送过自己一双新布鞋来着,那鞋她就很喜欢,穿着结实又好看。 此时元香上身是件青绿色的窄袖短上衣,下身是同色长裙,腰间那一根素色布带将她纤细的身段束出曲线,看着别有风姿。 阿允的是一套黑色新衣,衣裳裁剪得很合身,穿在他身上,将他肩背的线条勾勒得分明。 虽是粗布衣衫,但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英朗味道。 元香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二果跟三喜也做了新衣服,金凤考虑他们现在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多用了些布料藏在了内衬和衣服的接缝处。 “等哪天穿着嫌小了,从里面直接放出一寸,也不用重新改。” 金凤送衣服来的那日跟元香这么说的时候,元香还夸她好巧思。 临走前,元香将新做的陶器小心仔细包好,逐一放入请大山哥新做的竹编盒子里,手工编织的细篾竹盒,篾丝细密,纹理整齐,还透着股淡淡的细竹香气。 第75章 竹盒里层先铺上一层柔软的棉布,陶器外层再裹上一层,以防磕碰。 她垂眸检查每一件的位置和角度,连放置的顺序都讲究,毕竟这物品的包装说到底也是门学问。 全部准备完后,跟阿允两人出门去了许家村的村口,春日清晨,微风拂面,两人没等多久就见一辆牛车缓缓过来了。 牛车架的后头绑着几只箩筐,车上已经坐了三四个人。 做牛车去一趟县城的价格是一人两文钱,要是带的东西多的话就要另付费。 元香把包袱抱在身前,付了四文钱,跟阿允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 牛车每到一个村口便停下载人,有人带着鸡鸭,有人拎着布匹粮食,等车架上坐得满满当当了,再往县城驶去。 一路上热热闹闹。 元香跟阿允俩人穿着新衣,长得又好,加上俩人都是生面孔,旁人从来没见过他们,一时间自然成了车上人的焦点。 边上坐着的以为他们俩是什么回家省亲的小夫妻,毕竟男的俊,女的秀气,看长相就很登对。 元香身形纤细,车上人又多,她被挤得往外靠了靠,阿允见了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将身体侧了侧,伸手顺势护在她身侧,低声道: “坐过来点。” 元香默默往他那边挪了挪。 边上一直在打量他俩的婶子们看在眼里,满脸笑意。 “小夫妻俩感情真好。”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嘴。 元香自然知道是在说他俩,就这么大点地方,她们的闲谈议论声断断续续地全飘她耳里了。 她微微笑了算作回应。 没想多做解释,解释起来还得再说一大通,反正又不认识,没必要。 再说她想阿允反正也不懂,她就更没负担了。 阿允则在心里琢磨了“小俩口”的意思,他第一次听到这词,却觉得很顺耳,把它默默记下。 进城的时候,元香特意留意了下上次见到的那几个想要打劫他们的流民的位置,发现他们都不在此处。 上次阿允把他们揍得那么惨,想来他们也不敢阳奉阴违,此刻大概是已经进了官府的牢狱。 进了城后又行了一段路,元香他们进了宝瓷斋。 店小二见元香进店,立马上前招待,他对元香还有印象,上次跟着自家掌柜的进来的,掌柜的还跟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请问柳掌柜在么?我有东西要给她看。”元香一进门就道。 “我家掌柜的正在招待贵客,姑娘还请稍等。”店小二刚想招呼她去里间坐下等,就听见楼梯踏板吱呀作响,柳掌柜从二楼楼梯那头快步而下,停在楼梯中间朝小二招手, “快,快把那套宝蓝描金的瓷瓶拿进厢房来,夫人正等着呢!” 店小二一愣,转了转眼珠子,上前几步低声道:“掌柜的,这套玩意儿对面也有,县令夫人已经去过对面了,那肯定是早就见过了。” 柳掌柜脸上笑容现下早已挂不住,眉头紧锁,她如何不知道? 只是这县令夫人自进店后只淡淡道了句“要合眼缘的器物”,自己这里上好的东西她都过了一遍了,但看她的反应是全部都没入眼。 再拿不出合她眼的东西,这客人就又送对面去了! 又急又恼,柳掌柜憋着一股气还没地发。 站在店内大堂的元香把眼前这幕看在眼里,她适时上前,含着笑喊了声,“柳掌柜。” 柳掌柜正思量对策,心烦意乱之际见是上次那位小姑娘找自己,沉下一口气,耐着性子回她,“是你?姑娘你找我何事?” “是这样的,上次您提过,贵店也会收其他窑口的器物,我这次便带了些来,想请您看看,合不合眼缘。”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竹盒,再把里面裹着的布巾打开,“正是这些——” 一整套茶具这时在竹盒里徐徐展露。 柳掌柜本是应付的心态,没预想她真能带过来什么好东西,婉拒的措辞早就在肚子里了,但当她眼角余光扫过那茶具的一瞬,眸光倏地亮了。 第一眼的印象是整套器具颜色极其丰富,米白色为底,淡黄、豆红、粉色、淡蓝...... 这些多颜色同时出现,但一眼过去却给人一种清雅温柔之感,色彩层层叠叠,宛如晨雾初霁。 光是这些色彩的搭配调制就很引人瞩目。 柳掌柜紧紧盯着这竹盒,快步从楼梯中间走下来,伸手捧起其中的一个茶杯,指尖轻盈拂过,细看之下,每处的细节都展露无疑。 茶杯不规则花瓣状的边缘,多了种非对称的自然感,陶器表面略带刷纹,有故意做旧的质感。 野趣与不羁,充满了灵动的生命力。 这是她现在独有的感受。 每一个窑口出炉的瓷器都有自己的风格,而眼前的这套器物风格她是见所未见。 柳掌柜正要细细端详茶杯上绘制的图案,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 “柳掌柜,你手里的这玩意儿倒是有趣。” 第70章 “柳掌柜,你手里的这玩意儿倒是有趣。”身后女子的声音来得不及不缓,还带着股漫不经心。 柳掌柜一愣,心道这贵客怎么自己下楼来了? 她正待转身,却见贵客不知何时已凑近几步,葱葱玉指拿起一茶杯细细端详,眼神渐渐亮了几分。 女子正是本县新上任陈县令的夫人吴令姝,日前她跟随丈夫从府城搬来平州城这个小县城,这几日一直忙着给新住所添置饮食起居、装璜点饰所需的物品。 不过这几日她在城里逛了几次,单这陶瓷器怎么挑就是不入眼,逛来逛去见到的都是些平庸的俗物。 吴令姝出身高门大户,自幼见过不少名窑好器,今日却被眼前的这套茶具给真实吸引了。 “这世间名窑多奉清雅格调为上品,像这般活脱张扬却又蕴着份雅意的,倒是少见。”吴令姝细细瞧着,嘴角含笑,又道: “手艺出挑,又有巧思,竟不像乡野之物。” 柳掌柜听到这话嘴角微抽,那这意思是说自己店里的其他器品是乡野之物了? 她压下心中不快,谁让眼前人是贵客呢?自然地陪起笑,连连点头,“夫人真是好眼光,这是本店刚到的新品,其他客人还从未见过呢。” 见县令夫人很感兴趣,柳掌柜自然闻弦知雅,顺着她的话头开始夸。 元香瞥了她一眼,对她把自己的东西说成是这店里的新品的话,心中微动,预感这趟生意应该大概率是能成了。 吴令姝点点头,又从竹盒里拿了另一样细细地看。 “夫人,您看,这茶盖顶上还坐着一狸奴!”说话的是吴令姝身旁的一个丫鬟,她指着那原本该是圆扭状的茶盖顶端,此时却是一只坐卧着、憨态可掬的黄花猫儿的立体塑形,不由惊叹道。 吴令姝自然也发现了,这套陶器的每件物品上或是图案,或是塑形,都有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黄花狸奴。 这狸奴或卧或跳,眼睛半睁半闭,或是被花环围绕,又或是扑蜂引蝶,各种色彩又搭配得温柔和谐。 看久了,似乎能让人听到它慵懒地打着哈欠、甩尾巴的声音。 还真是可爱得紧。 说实话,这些图案的笔触颇有种稚意,像是幼童所画,不过跟整个充满了田园童话般的纯真趣味的风格很是搭配。 可能是匠师故意为之,吴令姝想。 她不知道的是,这些画作已是匠师元香目前能画出的最高水平。 而元香一直在观察眼前这位贵妇人的神情,见她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良久眼神也未离开,竹盒里的东西被拿起、细看、放下、又拿起...... 她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心道,这世间纵有万种审美,千种偏好,但谁又能拒绝可爱的事物呢? 自己做这套猫图茶具其实算是剑走偏锋,要知道当前世间人们大多是以温婉含蓄为主流审美,各大名窑出品的多是些淡雅又饱含韵味的器品。 元香之前在城内的陶瓷器店逛了一圈儿后也发现了店内的上等品多是器形典雅,花纹多是梅兰竹菊之类,而颜色多为青色或者是淡白色,精巧之作也多藏锋于内,营造一种高雅内秀之感。 这些自然也是极好的,但做这路子的人太多了,人家的窑口早就已炉火纯青,如果自己也走这条道的话,不用想最后肯定是泯然众人的结局。 自己一个小作坊,怎么可能拼得过人家这些老手呢? 既然如此,还不如设计出自己的风格来。 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做些可爱的、让自己看着也开心的玩意儿,所以才有了这套猫图茶具。 不过,她也没有跟世间众人的审美完全相背,努力在传统与跳脱之间寻找平衡,比如张扬繁复的色彩下,颜色搭配地就极为克制,造型细致构思又别致,看着纯真清新又生动有趣。 柳掌柜见陈夫人透出些爱不释手的意味,笑着道:“夫人可要上楼,咱们可以坐下细看?” 第76章 吴令姝点头,正要提裙走时,忽地开口问道:“不知这套陶器出自哪家窑口?” 柳掌柜眼神一闪,边笑边回,顺带往元香那儿看了一眼,“回夫人,这烧制这套陶器的人正是眼前这位元香姑娘,元香姑娘祖上三代都是本地有名的陶师,是家传的手艺呢。” 她说完还给元香打眼色。 元香则对柳掌柜这随口就是编的能力非常佩服,不过,她也理解,都是做生意嘛...... 是以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吴令姝似是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俏丽小姑娘,几分惊讶,几分敬服,叹道:“年轻女子做陶师,手艺还如此精巧,还真是少见。” 元香她虽不清楚眼前女子是谁,但见柳掌柜对女子恭恭敬敬的,自然意识到她的身份应该不一般。 对于客人这么直白的夸赞她微微一笑,“夫人谬赞了,小女子不过就是一寻常陶师,做的东西今日能入得夫人的眼,实属荣幸。” 吴令姝见她姿态端方,语气从容,丝毫没有市井匠人的粗俗张扬,一时对她印象颇好。 柳掌柜迎着夫人先上楼,等自己要上去时似是才想到什么,脚下一顿,又回身走了两步到元香跟前,接过那套小猫茶具,朝她笑着道: “元香姑娘在这儿稍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凑近身,微微侧头,声音压得极低,“我预感这笔生意今日肯定能成,姑娘,你放心,我肯定给你个满意的价钱。” 元香听完也笑,“那我就在这儿恭候掌柜的好消息了。” 柳掌柜又叫来刚刚那店小二,叮嘱他:“快给元香姑娘奉上茶点,好生招待着。” 店小二悉数应下,殷勤地将元香迎到了后头的屋子里等。 大约就一盏茶的功夫,柳掌柜喜气洋洋地进屋来,手里还端着个红木小盒子。 “元香姑娘,今日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这是给你的,你且看看。”柳掌柜说着就把红木小盒子推到元香面前。 她把盒子打开,白花花的小银锭,元香快速扫了眼,整整齐齐地一共排了有十个。 她记得上次卖薯蓣给许大夫,他给的是几百文的碎银,这么说来的话,这还是元香第一次见到成锭的银子。 她心里盘算着这些银子自己能分到几成? 刚刚的情形确实特殊,自己才把竹盒打开给柳掌柜看,就恰好被店里的客人给看上。 所以也没提前商定这售卖的分成方式,柳掌柜就先斩后奏地把茶具给卖出去了。 柳掌柜继续说:“这套茶具我卖给客人的价格就是十两银,这笔交易我可是分文未取。” 说着她又掏出了张纸,瞧着像是张货单,递给了元香。 元香不明所以,低头瞧了眼,这货单上白纸黑字确实明明白白写了刚刚那套茶器售价是十两银。 她眉梢一挑,说实话,这价格比自己的心理价位还高了些,至于这柳掌柜为何没从这里抽成...... “你也别惊讶,我分文未取,一是为谢你今日给我解了燃眉之急,而是接下来我还有笔长久的生意要跟姑娘你谈。”柳掌柜解释道。 她这样也是为了先卖个好。 县令夫人在自己店里做了笔生意的消息不出多久肯定要传到对面瑞瓷堂的耳朵里,一想到那死胖子气得鼻孔朝天的样子,她就神清气爽,心里止不住地乐。 元香这边还在等着柳掌柜说那长久生意,见她一个人坐那儿低着头桀桀笑着,一时纳闷儿,这人在偷着乐啥? “您请说?”元香看着她,轻声唤道。 柳掌柜才回神,咳了一声,笑意收敛,正色道: “是这样,像这种高价值的陶瓷器,店里都是跟窑口按售价分成,你六我四,另外我会再付你一百两银,这笔钱是买你一年的专属售卖权,你以后做的器品,都只能在我宝瓷斋卖。 也就是说,这一年内谁来找你,你的窑口出的东西都不能卖他。” 她很清楚,一旦被对面的赵胖子搞明白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料定他要下场跟自己抢人。 好不容易找到个手艺好又没这胖子掺和的窑口,就算砸重金也要砸到这独家合作。 这就叫做先下手为强,她不旦要抢在别人前头,还要绝了别人的后路,她也要让那赵胖子尝尝看着别人有而自己就是没有的滋味。 “你觉得这笔生意怎么样?要是你同意的话,咱们这就可以拟契。”柳掌柜笑眯眯地看着元香,自己足够有诚意,不信这姑娘不合作。 原来她说的长久生意就是这个,元香心道。 百两银子......她心中微动,觉得自己好像......可能真要发财了。 其实独不独家的她无所谓,甚至觉得这柳掌柜高估她,她一个人的工作进度,就算以后手更熟了,效率能再提高些,这大批量的货也是供不了的。 能供上一家店的货,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是极限。 柳掌柜见她神色似有担忧,柔声问她,“元香妹子你有什么疑虑都敞开了说,咱们虽然是做生意,但都是女人,自然比那些臭男人要好说话。” “不知你店里需要的货量几何?像是这套茶具,因为都是精细活儿,至少也得花上五天的时间在上面。”元香直接道。 原是担心这个,柳掌柜想了想,“这样吧,以后一周交货一次,至于交货的量可以提前协商,像这次的话......” 她索性都跟元香说了,“刚刚那位贵客就是县令夫人,她不仅把你今日那套茶器带走了,刚还又订下了一整套的食具。 整体风格就跟今天的猫图茶具一致,夫人说这是送给她小女儿的,其他的细节,夫人也说了,都由元香姑娘你自己来把控。” 百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元香沉思了会儿觉得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而且这样子的合作也只是一年的时间,要是中间有什么岔子的话,一年后还能再调整,她便点头同意了。 柳掌柜自然高兴,立时喊了人来拟契。 最后元香依旧捧着那只竹盒,不过竹盒里是一只红色小木盒跟一张百两银票。 在柳掌柜的陪送下,她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准备去跟阿允汇合。 而柳掌柜看着对门瑞瓷堂的招牌,挑衅一笑。 阿允没跟元香一起进宝瓷斋,她怕他无聊,让他在附近的茶水铺子里等自己。 一见到阿允,元香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激动,凑在他耳边低声尖叫: “阿允我跟你说!!!今天咱们挣大钱了!” 第71章 阿允看到元香出了宝瓷斋的门,兴高采烈地朝自己跑过来,衣裙飞扬,立马起身去接她。 元香刚得到了笔巨款,兴奋欣喜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 “阿允,咱们赚大钱了!”她一手抱紧手中的竹盒,又侧过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话。 阿允见她眉眼带笑,喜不自胜的样子,见她高兴,他自然也高兴。 这时候,路边的茶水摊子边上,就见两个少男少女,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在笑些什么,多是那女子在说在笑,那男子就在边上认真听着。 笑声如春日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让这片空间变得美好而动人。 他俩一早从家里到县城,坐了一路的牛车,进了城后元香又直接进了宝瓷斋。 后来在屋子等柳掌柜的时候,因为心里带了份焦急,她也只喝了点儿茶水。 现下已经接近正午,她肚子早就饿了。 “走,咱们去吃好吃的去。”元香把竹盒重新用布条包好,背在身后的时候还跟阿允叮嘱了声, “阿允你待会儿就一直跟在我后面,帮我看着点,我丢了这包袱都不能丢,知道了吗?” 阿允闻言伸手将她包袱系着的两头又拉紧了些。 元香感觉到一股下沉的力,立马回头看他。 就见他眼神极为严肃认真地点头,然后低声说了句,“知道了。” 元香笑着拍拍他的肩,“真乖。” 出门走了一小段路,她找了间从外面看着人流量还不错的食店。 两人坐下后,元香想着现在自己兜里可是揣着满满的钱,可要挥霍一次。 她喊来店小二让他把店里的招牌菜都给上一份。 店小二一看今日是来了桌大主顾,忙堆起笑脸招呼着,“哎哎哎,两位稍等,小的这就去叫菜,您今日来咱们店啊准没错,咱家的招牌菜,那都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味道。” 然后脚底抹油似的往后厨跑。 没一会儿,那小二陆陆续续端上来了酱香肘子、油焖大虾、糖醋鲤鱼、四喜丸子......满满地摆了一桌。 “客官,不是我夸,咱家这味儿,您就吃吧,一吃一个不吱声,特别这道酱香肘子,外头可吃不着,这新来的县令老爷都派人来打包回去呢。”小二菜是上齐了,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 元香看着眼前这一桌大餐,整个人都被食物的香气给包围,每一道菜看着都精致诱人。 第77章 来这儿有一段日子了,每天跟老牛似的几乎没歇过,睁眼就在干活,家务活、农活、还有陶器上的活...... 今天她就要大吃特吃! “来来来,咱们今天就放开吃。” 元香夹了一块那小二自称是县令老爷都要打包走的酱香肘子到自己的碗里,她觉得今天跟这县令一家很是有缘分。 整块肘子油色红亮,她用筷子拆得时候轻轻一拨骨肉便分离了,酥烂得根本不需用力。 咬上一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褐色的酱汁很是入味,尤其是介于皮肉之间的那层胶质,软糯又有弹性,独特的口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味体验。 还有那碗里吸饱了肉汁垫底的青菜,清脆多汁还透着浓香,两人一时筷子都停不下来。 元香边吃边想,那小二倒没说大话,这道肘子味道确属上乘。 垫饱了肚子,元香跟阿允说起那套陶器的事情, “我跟你说,刚才那会儿,我一进去就把陶器拿出来给柳掌柜看,结果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瞧——突然楼上就下来了位穿金戴玉的夫人。” 她神秘一笑,凑近低声说道:“后来才知道,那位是县令夫人。” 阿允眉梢一挑,还未开口,元香已经裂开嘴笑,“然后那套茶具就被她给看上,当场就买下了。” 然后她又说起这以后一整年,宝瓷斋成了自家作坊的主要合作伙伴,怎么售卖,怎么分成,也不管阿允听没听懂,一股脑儿的全跟他说了一遍。 末了,她略带些激动地盘算着有了钱后她想干的事情,“这首要一件就是建新房子,要建一间像许里长家那样的青砖瓦房,咱们四个人每人一间卧室,还有厨房、客厅......” 她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还得腾出块地建个作坊,这样以后烧窑也好,晒陶也罢,就不必管外头天气咋样了,省事得多。” 阿允原本在低头喝汤,听到她说“四个人每人一间卧室”时,嘴角噙起一抹笑,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 店里的掌柜见元香这桌已经吃得差不多,便上前来热络地跟他们俩说话: “两位吃得还好?头一回来咱们店,有啥不满意的可尽管跟我说。”掌柜眼角带笑,“要是满意呢,两位就回头常来。” 掌柜是个中年汉子,圆脸宽肩矮个,元香看着他就觉得很有福相。 突然元香想起了一件很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她环顾四周,这食店规模、人流量都不小,生意看着就挺不错的。 她朝掌柜的招手,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掌柜的,你这店里的饭菜口味什么都挺好,唯独......就是少了一样东西。” “哦?”掌柜闻言愣了一下,挑眉道:“姑娘说的是哪样?若这次有疏漏的,下次您来必定补足。” 元香唇角带笑,眼神飘向远处,略带神往的样子,继续道: “掌柜的,你可吃过一样东西......叫豆腐?它浑身雪白,吃着软弹弹,细嫩滑口又清香,可以拌着酱汁吃,也可以炖汤喝,你这店里嘛,我看就是少了这一味。” 掌柜一听,就着元香的话开始回忆加想象,然后慢慢摇头,“倒是未曾见过这叫豆腐的东西,不过听客人的这描述倒是像是什么糕点?” 元香颇为遗憾的样子,“那可不是什么糕点,”顿了顿,又笑着道: “你店里没有这味倒是可惜,不过下次掌柜的若是见到了此物定要买下试一试,出个新菜色,我看这城里好似都没有呢,倒时就成了你家的招牌菜。” 掌柜的听罢,忙点头称是,“多谢姑娘,要是真碰上这叫豆腐的新吃食,我定叫后厨试试。” 他以为这客人应该是在其他地方吃过的,反正平州城这么些食馆酒楼确实是没有的。 心里记下此物,豆腐,他默默念着。 整桌饭菜加上打包回去给二果三喜的酱香肘子和油焖大虾,一共花了差不多半贯钱。 出了食店,元香拉着阿允就进了据说有名医坐镇的医馆寿安堂。 阿允的这个脑疾她还是不放心,如果在现代的话,真如那许大夫所说阿允的脑子里有什么淤血压迫神经的话,那肯定是得动手术做掉的,但现在不是没这医疗条件么? 她就想着多找几位大夫看诊,看看有什么温和一点的治疗方案。 进了这医馆的门,跟那白胡子名医说了遍阿允的病情,名医先是把脉,又是摸了摸阿允的后脑,然后就提笔准备开药方子。 元香皱了皱眉,直接问道:“大夫,他现在不用施针排淤血么?” 大夫轻轻摇头,语气郑重,“后脑脉络细密,最是凶险之处,万不可轻易施针,而且你这伤处已经有些时日了吧,现下先看看静养和时间能否缓解。” 不能施针......那上次阿允醒过来的时候许大夫明明就下手施针了呀? “那若是开颅取淤血呢?”元香又试探着问了一嘴。 大夫神情一肃,捋捋胡子,抬眼瞧她,“姑娘莫要胡言乱语,这脑颅被开了那人还能活么?简直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元香觉得奇怪,这城里的大夫都没听过的东西,这许大夫一个乡野大夫都是从哪得知的? “大夫您从未听说过?” “从未,姑娘你是哪听来的?”大夫皱眉问她。 元香摇头,没说什么,不过她越想越觉得怪。 “这些药是活血化瘀、安神宁心的,按方熬煮,每日一次即可。”大夫写完药方就让药童去抓药,叮嘱道: “情绪一起,气血易乱,恐加重病情,平日里要平心静气,切不可恼怒冲动。” 阿允面无表情地点头,眼里闪过丝不耐,这些话他前两日刚听过。 带着给阿允开好的药,俩人出了医馆。 阿允却见元香没了刚刚边说边笑的样子,低头在前面慢慢走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在她后面跟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了?”元香回头看他。 阿允指了指自己,认真道:“我没事。” 元香叹口气,“我只是觉得上次那许大夫有些......说不上来......” 她其实也有些摸不准,最后只是凭着直觉叮嘱他,“反正以后要是他再提什么开颅放血的,咱们就别搭理他。” 阿允听话地点头。 元香神情松了松,又想到接下来还有不少东西要买呢,便喊上阿允,“走,抓紧时间,咱们今天还要大买特买呢!” 第72章 元香带着阿允先去了趟城里的钱庄——盛丰银号。 她身上有张一百两的银票,但到底不是真金白银到手,心里感觉不踏实。 当然也不是说不相信柳掌柜会在这事儿蒙骗她,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还没用过什么银票不银票的,也没去过钱庄,都是头一回,她觉得新鲜,就想去试一试。 “劳烦兑现。”元香从竹盒里抽出那张银票,递给了银号柜台里的伙计。 伙计接过银票一看,见落款是宝瓷斋的商号,不敢怠慢,起身拱手道,“姑娘稍等,我去请内堂核验。” 等他们照着银号的账目仔细比对完银票上的印章、金额等信息都无误时,那伙计又问,“请问姑娘这次是要将银两全部取出还是只取一部分?” 元香略微思索,现在要是把银子全兑出来的话,身上拿着不方便,以后放家里也不安全。 “那这次就先取十两银,其余的暂寄存在你们这儿。” “嘚了。”伙计得了准话,高声喊,“盛丰银号兑出平足色银十两,其余银两照数存账。” 因为还有兑换所需的手续费,于是元香就拿了不到十两的碎银子,跟一张数额还剩九十两的新银票。 收好了钱,元香觉得身后的包袱又重了些。 俩人去往上次去过的西市,找到了罗六说过的牲口棚子。 这地方一整片搭着的茅草棚子下面全是牛啊、骡子啊、驴子啊,这么多牲口挤在一处,吃喝拉撒都在这儿,味道自然不好闻。 元香皱着脸捂着鼻子,在这条小道上小心地避让着,就怕一个不留神踩到它们的粑粑。 看到稍有中意的毛驴她就会上去问问价,不过说实话,除开一些格外瘦弱的,毛色发黄的驴子外,大多驴子在她眼里其实看着都长得差不多,大眼、短腿、长耳...... 阿允原本安安静静地跟在元香身后,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了一头除开两只眼周雪白,其余浑身漆黑的毛驴面前。 摊主是个高瘦的中年汉子,见有客人来,立迎上来,笑着拍了拍那头驴的脖子, “客人可是看上它了?真是好眼光,这是头关中驴,骨架子结实,耐力也好,拉车推磨都中用,买回去立马就能干上活。” 元香驻足观察了下,此处倒是比起刚刚经过的那些棚子打理得要干净不少,味道也没那么冲,干草铺得不仅整齐,食槽里的饲料看着也新鲜。 第78章 又注意到此处棚子在西市的位置,隐约记得罗六跟她说过的那位姓王的摊主好像就是这儿,她便带着笑上前问: “摊主可是姓王?我是罗六介绍来的,他跟我说你这儿卖的牲畜最好。” 摊主一听到罗六的名字,笑着点头,“没错,罗六是我小老弟,他介绍来的客人我肯定好好招待,姑娘你随便看。” 他看了看眼前的年轻小伙,又看了眼元香,意识到他俩是一起来的,而且隐约觉察出着俩人间是这姑娘做主。 元香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阿允看中的这头驴,见它安安静静站着,眼睛清亮有神,口鼻干净,当下看它也很是顺眼。 “这头毛驴怎么卖?”她指着问。 “姑娘可真会挑,一挑就挑中了我这儿最好的一头,这驴,我卖给旁人可是五贯钱的,不过你是我老弟介绍来的,我也不绕弯子,四贯钱,直接拉走。” 元香眉梢一挑,这价格比起刚刚问价的那些要贵上半贯钱了,“三贯五成不成?” 摊主略微一沉吟,“姑娘这样吧,我送你一新的车架,用上几年都不打紧的,这车架你去外面买一两百文肯定是要的,车架带驴总共四贯钱,这样够有诚意了吧?” 元香看了眼他说的木架小车,成色瞧着是新的,轮子瞧着挺结实,车架两侧是半臂高的围栏,她觉得也行,便同意了。 见生意做成,摊主又从后头拿了两包干草饲料放在车架上,“这些饲料也带上,头两天你们也省得操心。” 他又跟他们俩讲了怎么养驴子,怎么喂水,现在这个天气是可以露天养,等到了冬日冷了就得放屋子里保暖等等种种。 元香听得认真,那头驴子好似也知道自己已经易主,摊主牵它出来的时候还很自动地往阿允身边凑。 阿允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驴子竟然没躲,顺势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元香见了直笑,心道这驴子还挺亲人。 她也乐呵呵地过去摸它,谁知这驴朝她“哼哧”一声直接打了个响鼻,一股带着驴味的热腾腾气息,夹着几滴湿润的唾沫星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喷了她一身。 元香被喷得一愣,当下气急,拍了拍衣服骂道:“嘿!不识好歹的蠢驴!是我买的你!回去就断你的粮!” 阿允见状牵着驴直笑,被元香瞪了眼后他收敛了嘴角,说了句:“上车来吧。” 元香她原本是走两步的话也没事,但现在这驴得罪了她,所以她立马坐上车架,就要让这头蠢驴拉她。 阿允则在前头牵着驴子在街上慢慢走着。 一路上看见家里有缺的东西,元香就叫停然后下车。 这时他俩到了一布庄挑布。 上次在集市上买的那几匹粗布,给家里人做了几身衣裳外加平日里用的些汗巾、帕子等,已经用得几乎所剩无几。 招呼元香他们的是位跟她看着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眉眼弯弯又口齿伶俐, “姑娘是头回来吧?咱这儿粗布、细布、麻布、棉布各式都有,自己穿的、做嫁衣的、陪嫁的也都齐全着呢,您看您要些什么?” 元香听她提什么嫁衣、陪嫁的,就忍不住叹气,嘚,这又是把他俩当成什么新婚小夫妻了...... 现在天气渐热,屋里蚊虫也渐多,她来是想给家里的床支个帐子。 “家里做帐子的话,那我推荐用这粗葛布,透气又轻薄,价格也不贵。”那姑娘在柜台上把这粗葛布扯出来几尺给元香看。 元香摸了摸,略带些植物茎脉的原始粗糙感,但确实很轻薄。 “这么说那这是还有细葛布喽?” 那姑娘一边点头一边抽出了另一卷布料摊开给她看,“这细葛布的话质地更好,麻更精细,也更耐用,大多用来做夏日衣裳,清爽凉汗,不起皱也不变形。” 元香觉得都用得上,便直接各要了一匹。 那姑娘听元香张口就是两匹布,要知道别的客人大多都是几尺几尺买的。 意识到今日这是遇到大主顾了,她眼里藏不住地欣喜,介绍布料的时候也愈发麻利殷勤, “客人家里铺盖被褥可缺?这被褥用的时间长,用细棉布是最好了,柔软结实,还不易褪色,凑巧今儿新到了几批货,颜色花样也好挑,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说完她把好几卷布料一齐拽了出来,平平整整地铺在元香眼前让她细看。 这倒是提醒元香了,自己家里确实还缺被子呢,到现在一家人都还是稻草铺床。 这布庄里布料颜色跟花纹确实比村里集市上要多得多,光是一个红色,就有朱红、胭脂、绛红、猩红数种深浅,花纹也是繁复多样,一时间她都有些挑花眼。 “店里可有棉花卖?”元香又问。 “有有有,”见元香出手爽快,那姑娘连忙点头应声,“咱这后头有现成做好的棉花褥子,都是前些日子从乡下收来的新棉,软弹得很,包您满意。” 最后元香指了指藏灰、墨绿、深蓝这几个颜色,带着回纹暗纹的细棉布,她想着既然是做被褥的话,颜色还是深一点,花纹简单点的好。 “这几个色的细布都给我拿一匹,褥子给我拿两床。” “嘚嘞。”那姑娘一边把元香要的货给包起来,一边嘴上还在夸:“客人眼光真是好,您挑的这几个色无论是做被面还是被里,到时候颜色搭起来肯定都好看。” 趁着店里人包装的功夫,元香又看中了这店里摆在柜子上的鞋子,给阿允挑了双靴子,二果三喜跟自己都各一双布鞋。 最后统共算下来,两匹葛布九百文,三匹细棉布三千文,两床棉花褥子两千四百文,四双鞋一百一十文,账面上一共是六千四百一十文。 元香还了一会儿价,让她把零头抹掉点,那姑娘看元香买得多也爽快,便宜了两百多文钱,又送了她一些带花样的头绳、绢花跟手绢。 最后她付了六千两百文。 六两多银子就这么出去了,不过驴车架上倒是装得满满当当。 元香又去家具店订了个新衣柜,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一个大水缸,外加一红漆恭桶。 她报上许家村的地址,付了定金到时做好了店里会送到家里来。 又去市场上买了家里缺的一些日用品,像是皂角、牙粉、梳子、油灯等,她还记得纸笔也买了些。 话说这时代的纸可真贵,就那么薄的一帖纸,就要六十文,她选的还是便宜的那一档,怪不得都说这读书写字没钱的话还真是念不起。 肉食称了三斤,另外还买了个石磨加豆子一齐。 这里面一共加起来又去了快七两银。 东西买得差不多,车架上几乎装满了,元香整个人蜷在车厢里靠坐在被褥上。 前头,是阿允在架车。 驴车晃晃悠悠地颠着,天都已经黑了还没到上家,元香躺在车斗里,凉风习习,蛙声阵阵。 她仰头看着夜幕里亮晶晶的星子,今日心情好,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阿允偶尔应一声“嗯”或“好”。 又一阵夜风吹过,车架上的人忽然没了动静。 阿允疑惑地偏头看,只见她头歪在包袱上,合上眼就这么慢慢睡过去了。 夜风吹动她鬓边几缕发丝,他目光柔和,伸手替她拢了拢,一声浅笑后移回视线,架着车在夜色里缓缓前行。 第73章 元香是在一阵尖叫吵嚷中被喊醒的。 “快!阿姐跟阿允哥回来了!” “哇,咱们真的买驴子了!” “这驴好黑好高啊!眼圈还是白的!” 这俩孩子噔噔噔地跑出来,又吃惊地围着驴车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驴尾巴,一会儿摸摸驴屁股,两人叽叽喳喳得简直兴奋极了。 元香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神情还带着未醒全的惺忪的时候,阿允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元香道了声谢,扶着他的手跳下了车。 这时候见俩孩子早就胆大地已经上手开始摸毛驴了,她朝着他们叮嘱道:“你们俩可小心点,这驴会朝人吐口水。” 阿允已经开始搬东西,元香便和他一起把车架上的东西往家里搬。 二果见阿姐带回来了满满一车的物什,特别是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他好奇的扒开一点包在外面的一层布往里瞧, 天,竟是雪白雪白的棉花褥子! 他看着那褥子眼都瞪圆了,忍不住惊呼:“阿姐,你是不是赚大钱了?” 阿姐走之前只说了会买驴回家,所以他看见毛驴还是有一点心里准备的,但可没说买棉花褥子啊,他长这么大就没睡过棉花褥子呢! 三喜也扒着车沿往里看,见到阿姐带回来的这么多家当,她同二果一个样,眼睛跟嘴同时张得大大的。 “是是是,挣大钱了,要不然这些东西哪来的?”元香笑着回。 三喜乐呵呵地笑,她对挣大钱没什么概念,她只知道阿姐出去一趟就能换回一头驴回来,要知道宋家的其他人家里全都没有,现在只有她家有,所以阿姐是最厉害的人。 第79章 二果欢天喜地地围着元香问东问西。 东西搬到最后,见车上还剩个石磨没搬下来,二果见了便奇怪问道: “阿姐,买石磨是要磨米面么?”他以前在老家的村里是见过石磨的,村里人都是用它来把粮食磨成米面的。 元香没解释太多,只是道:“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另一边,三喜还在跟新到家的驴子玩。 驴子还没自己的窝棚跟食槽,暂时牵在了窗户边屋檐下。 元香正好拿了干草让他们喂。 二果则从院子里搬来一个缺了角的陶盆,里面放了些水,摆在地上让它喝。 三喜扯了把干草往驴子嘴边递,它“哼哧”一声,低头拱了拱她的手心,然后张嘴把干草全卷了进去。 然后一人一驴继续大眼瞪小眼。 这意思是还要吃?三喜挠挠头,见驴子又要来拱她,连忙又扯了把干草给它。 这驴貌似也看出了谁比较好说话,哪怕边上还站着二果呢,但就是只拱三喜。 就这么喂食了几个来回后,看着毛驴黑不溜秋的大脑袋一边摇着,一边“呼哧呼哧”地咀嚼着,越看觉得越可爱。 三喜觉得自己都给它这么多吃的了,也够本骑它一回,一时双手扒着驴屁股就要爬上去。 奈何单是驴屁股的位置就要比她个头还要高一点,她便仰着头喊,“二哥,你快来,你帮我托上去。” 二果一个错眼没看住,没料到三妹已经开始爬驴,担心地冲她喊:“你小心它踢你!” “啊?”三喜懵懵地转身,原来毛驴还会踢人的么? 又想刚刚她都给它吃了好多东西了,应该不会踢她了吧? 话音未落,她脚下一空,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轻飘飘地像是飞了起来,她“呀”了一声,紧接着屁股就坐在了黑毛驴那温热宽实的背上。 她转身回头看,见是后面站着的是阿允哥哥。 坐在驴背上的感觉真不错,她“咯咯咯”直笑,身子还往前往后晃了两晃,“哇......好高啊。” 阿允回头见二果在底下正眼巴巴望着,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顺手把他也抱到了驴背上。 然后就见俩孩子一前一后坐着,兴奋地手舞足蹈的,三喜嘴里不停念叨着:“哈哈哈我现在能看得好远,我都看到河对岸了。” 二果也不示弱,“我都看到大山哥家了。” 这俩人叽叽喳喳的,那头黑驴甩了甩耳朵,不满地哼哧一声,似乎被他俩给吵到了,不过还是稳稳地站着。 “好了,过来吃饭吧。”元香擦了擦手,她把今日打包的两道菜酱香肘子还有油焖大虾放陶锅里略微热了热,米饭是二果提早煮好了的,所以回家没多久,晚食很快就准备好了 一听吃饭,他们俩这下子是驴也不骑了,二果一个转身就跳下去,三喜则是阿允抱下去的。 “好香啊!”他俩一边嚷嚷一边把屋子里的桌子椅子给摆出来,然后就看到了阿姐端来了一盆色泽油亮的肘子跟通红饱满的大虾肉。 肉香混着酱香味又浓又冲,直往鼻子里钻。 二果跟三喜眼都直了,吞了吞口水,不可置信地喃喃,“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实在太幸福了! 还是以前去人家吃酒席的时候,他们吃过一次猪肘子,不过那是一桌人一起分一只猪肘子,所以每个人也就吃到一小口。 就是这一小口都记了好久! 今天阿姐直接带回了满满一盆肘子! 满!满!一!盆! 院子里,随着元香一声“开饭啦”,大家立刻毫不含糊地动起筷子,二果一手抓着大肘子,咬上一口嘴边油光发亮,口里含糊说着什么“这简直比以前吃过的要香多了!” 三喜嘴角全是酱汁也舍不得擦,吃高兴了还咯咯地笑两声。 元香被他俩这幅夸张的样子给逗乐了,摇头笑话他们。 院子里的肉香气一路随风飘散,零零散散陆陆续续地往四处钻。 躺在床上闭上眼准备入睡的蒋氏这时好似闻到一丝余味,她睁开眼使劲嗅了嗅,不确定地问: “当家的,你闻到没,好像是肉味,谁家在煮肉吃!” 一边的宋进粮也已经闭眼正要睡了,却被妻子的一声把瞌睡虫给叫没了,哑着声音哼了一声:“肉味?” 他显然不信,鼻子却不自觉地抽了抽,当然啥味都没闻到。 宋进粮翻了个身,斜睨了妻子一眼,“现在哪家还能吃肉啊?家里粮都快没了,还吃肉?开玩笑呢,我看你是饿急了净瞎想!” 丈夫的话说中了蒋氏的烦心事儿,她叹口气,是啊,山地里的大豆种子才下,就算有收成也得好几个月以后,县里发的救济粮却是快见底了。 要是以往,有难处了问邻里拉些饥荒是常有的事儿,现在嘛,大家伙儿时都难啊,他们刚来这儿也不认识什么人...... 这些日子煮的粥是一锅比一锅稀......这要是再不想办法,连米汤都快喝不上了。 蒋氏睡不着,翻了个身又推了把男人,“哎?我听他们说最近要往县里跑,瞅瞅能不能找点零活做做,总比在家饿肚子强。” 宋进粮眼也没睁,把手枕在头下,嗯了一声后才闷声回:“县里哪有那么多活儿干?天天往那跑的人还少么?再说有活也轮不到咱这种没亲没故的。” 顿了顿,他突然问起蒋氏,“上次元香那儿不是招人干活么,最近还招么?她家那作坊不会也开不下去了吧?” 夜色黑暗里,蒋氏撇撇嘴,“她们那儿有活儿,不过上次金凤直接找了善全叔他大媳妇跟何寡妇,没找咱。” 宋进粮一听,立时睁眼瞧她,声音带了声急切:“不会是你得罪人家了吧?人家才没选你。” 蒋氏哼了一声后没说话。 “我就知道,肯定是你这张嘴,平日里没个把关,现在好了吧,这么容易赚的钱被别人赚走了。”宋进粮没好气道。 蒋氏自然也知道,肯定是上次她跟金凤呛了两句,所以这次那边的活计才没找自己。 她就是看不惯这金凤拿着元香的鸡毛当令箭的样子。 不过说起元香...... “哎?你别说,要说我们这儿谁家能吃上肉,那元香家指不定就能,她做那陶罐子可卖钱呢!”蒋氏道。 “谁让人家有手艺呢?”宋进粮想了想,开口叮嘱她,“你啊,以后得跟人家关系处好了,特别是元香家,这丫头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指不定哪天就发达了。” “知道了,我又不傻。”蒋氏没好气地回。 刚刚闻到的一丝肉香味感觉越来越清晰,她舔舔嘴,闭上眼,希望借着这味儿在梦里能吃上一口肉,再不成,喝口肉汤也成。 ...... 第二日早上,趁着这时候日头足,元香把昨日买的被褥全晒在了院子里的晾衣架上。 晾衣架是用竹竿扎的,三根差不多长、削了节的竹竿用麻绳扎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墩,左右各一个,再把一根粗壮笔直的晒杆搭在两个三角墩顶端。 这样就成了一个可移动的晒衣架,想在哪儿晒就在哪儿晒。 新买回来准备用的布料元香都清洗了一遍,拧水的时候她喊上了阿允,他手劲儿大,挤水挤得干净,只见他衣袖挽起,双手一扭,再一使劲儿,手腕肌肉绷起,布料就几乎被拧得不剩半点水分。 每次经他手的衣服不消一天就能晒干。 二果和三喜在屋檐底下打扫毛驴拉的屎。 家里来了这么个活物件实在新鲜,这俩人,特别是三喜,时不时就喂上一把干草,昨晚到今天一上午就喂了好多次。 驴子吃得多自然拉得多,只见它尾巴一扬,“噗噗”几声响后,冒着热气的,黑黝黝的驴粪蛋子啪嗒啪嗒掉在了地上。 “这也太臭了!”二果皱着眉捂着鼻子,蹲下身子一边往簸箕里捡驴粪蛋子,一边忿忿道:“不能再喂它吃的了!” 三喜也捂着鼻子跟他二哥一起捡,脸全皱在了一起,跟着喊:“太臭啦!” 驴粪捡完还不能扔,这对农家来说是上好的肥料。 这时代还没有化学肥料,有句俗话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田里沤肥目前还是主要靠人畜粪便、塘泥还有绿肥,而牲畜的粪便养分含量最高,沤肥沤好了能大大改善土地肥力。 元香小时候见过村里人会专门等在车马经过的路上、或者是田梗上,去捡没主的猪粪、牛粪、驴粪。 到了此地后就更为夸张了。 就上次她跟阿允坐的那牛车,一路上每次只要遇到老牛尾巴一甩,啪嗒啪嗒开始拉屎,车夫就会停车跳下去,拿起挂在牛车一侧的小竹铲和箕篓,乐呵呵地开始铲牛粪蛋子。 要是这老牛拉得多的话,车夫还要夸上几句。 坐车上的人还羡慕呢,元香当时却只觉得臭烘烘。 现在想想,要是现在这驴走路上走一半开始噗噗了,她应该也会下车去捡粪蛋子的。 第80章 这可是宝贝疙瘩啊! 这驴反正是不能再拴在屋门口了,不然臭气都要熏进屋子里了,元香让二果把它牵到了鸡窝边上, “先给它搭个简易的棚子让它呆着好了。”元香道。 下午她准备去许里长家问问盖房子的事情。 在这儿盖房子具体是什么章程,初来乍到的她心里也没个底,原身更是没什么记忆。 盖房子是件大事儿,要是在元香她们那时代,如果村里哪家哪户要盖新房的话,都是要先向村委报批,村委同意了再派人来丈量地基,最主要的就是核对地基有没有越界。 特别是邻里之间的地界要格外分清楚,若是哪个人家建屋时占了邻居哪怕是丁点位置,或是屋檐墙角的位置把人家阳光给挡了,为了这些事情两户人家大打出手的事情没少见过。 不过现在嘛,她往四周看了看,这住得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 自家屋子就在山脚下,走上一段路才能到邻居大山哥家,然后才是村里的主路,平日里没要事也很少有人来这儿。 至少现在她要盖房子的话大概率是没什么邻里纠纷的。 另外许里长家的屋子她第一次看就觉得格外气派,院墙高砌,青砖黛瓦,正好瞧瞧去作个参考。 不过不巧的是,元香到许里长家的时候,他出门了不在家。 “元香姑娘,家父出门办事去了,不过应当很快便会回来,还请稍等。”这是许文彬第三次见到元香。 他原本在自个儿屋里温书,听见院里长工跟一姑娘说着话,还喊了声“元香”,他便停了笔,起身整了整衣襟,快步迎了出来。 元香看了眼许文彬,她自然是记得许里长这个小儿子的,不过听说这人不是在县城书院读书么,她怎么来一次就遇到一次? 第74章 “文彬啊,是谁来了啊?”此处堂屋内走出一中年女子,女子瞧着皮肤细腻,眼角虽略有皱纹但仍看得出保养得当,说话也声音不疾不徐,自有一股气度。 许文彬立时回声应道:“娘,这位是宋元香姑娘,是有事来找父亲的。” 说完侧身一让,又温声跟元香介绍,“这是家母。” 元香笑着上前,“许夫人好。” 许夫人见眼前这位陌生女子声音清亮又落落大方,又听小儿子刚提到的宋元香这个名字,点头了然道: “嗷,你就是宋元香啊,我听怀德提到过你。” 元香听许夫人这么说,眨眨眼,玩笑道:“也不知许里长在夫人面前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许夫人闻言一笑,温和道:“放心好了,尽说你好话了,说你小小年纪做事就有胆识,有魄力,带着族里那么多人跨了难关。” 不过她有些意外的是,丈夫嘴里说的是一年轻姑娘,但没想到看着年纪竟这么小,这瞧着才十六七吧? 对于这种当着面直白的夸赞,元香笑了笑,眉目间多了几分羞赧。 许文彬适时开口道:“咱们别在院子里站着了,元香姑娘进屋来坐吧。” 许夫人则是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对元香展颜笑着道:“看我也真是,光顾着说话了,来,元香,进屋来喝口茶。” 元香忙摆手,“夫人不用这么麻烦了,许里长不在的话,我下次再来就是。” 她说完这话,便已准备告辞。 却听那许夫人淡淡说了一句,“这是哪里的话?元香你要是急着走的话也行,待会儿等怀德回来了,我让怀德上你家去找你好了。” 这下元香可迈不开腿了,本就是自己有事情来找许里长帮忙的,真要让他上自己家门找她,那可太过失礼。 “这......”她犹豫出声。 “元香姑娘,喝口茶去吧。”许文彬含笑道。 元香便跟着他们进了堂屋坐下。 片刻后,许夫人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眉眼温和地瞥了元香一眼,问道:“还没问元香今日找怀德是有什么事呢?” 元香一股脑儿把今日前来的目的全说了,“我就是来找许里长问问这村子里盖房子的事情,现在落脚的地方只一间屋,有点不够住,计划多盖几间房,但我对在这儿怎么盖房的流程还不太明白,就想着过来问问许里长。” 说完后她顿了顿,四下打量,只见堂屋内宽敞明亮,抬头是几根粗壮横梁纵横交错,撑起整座屋顶,地上是青砖铺地,光滑平整。 大概是房梁挑得高的缘故,整个空间既不显压抑,还透着一股庄重沉稳之气。 眼中带着几分赞叹,她接着道:“另外就是我看里长家的屋子就盖得极好,想着来取个经,讨教下经验。” 听完这姑娘说的,许夫人手中茶盏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讶色,这才来许家村多久,都要起屋盖房了? 她是大概知道这位元香姑娘家的事迹的。 县里把家乡发了水灾的流民安置在这里,原本对她来说,就跟自己村子里多了一块贫民窟似的地方没啥两样,平日里大多也不会跟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其他的往来。 但这位元香姑娘倒让人惊讶,据说她父母倶亡,独自带着幼弟幼妹,另外还有刻薄不慈的伯父,前阵子才闹翻了从伯父家搬出来...... 又听说她有一手做陶器的手艺,年轻女子撑起一个家,比世上大多男子还有本事...... 许夫人眼里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和欣赏。 还没等许夫人说话,许文彬立时站起来,笑着应道:“这有什么难的?走,我现在就带你在我家四处看看去。” 元香一愣:我这不是才刚坐下? 不过她确实是想在这儿四处瞧瞧。 许夫人抬眸睨了小儿子一眼,这小子真是......不过也未多说什么,摆摆手,随他去了。 许文彬得了允,带着笑意上前,跟元香随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走。” 元香便跟着许文彬往屋外去了。 许文彬带着她在院子里边逛边说, “这些屋子其实都是前年重新翻修过的, 这坐北朝南居中的便是正屋,像是刚刚我们从那儿出来的那间就是堂屋,平日里多是招待客人用的,堂屋左边是我父母的居所,右边这间是平日用饭的地方,这间就是绣房,朝南采光好,娘跟大嫂经常在里面。” 他俩又继续往前走,来到了院子西侧。 许文彬指了指继续道:“左边这几间房是我大哥大嫂的住处,右边这几间就是我的,至于屋后排的屋子是厨房、储藏间还有我家长工的起居处。” 元香打量了一圈儿,心道这样数下来许里长家总共竟有十来间屋子了! 又想他们家是三代同堂,连带着两位长工,不建这么多屋子确实住不下。 又看这院子正中开阔,里面也铺满了青石板,她把这点默默记下,规划着以后自己院子里也要铺一条通往院门的青石小道,这样下雨了二果三喜至少在院子里就不会踩得满腿都是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绕着整座屋子走了一圈儿,布局也看得差不多,正好回到了院子东侧,许文彬的书房檐下。 他回过头来,眼底带着几分迟疑和认真,开口问道:“可要进屋坐着等?屋里凉快些。” 元香见这间屋子窗户、房门全敞开着,加上心里好奇,便点点头跟着他抬脚进去了。 屋里陈设简单却干净整齐,一张书架,一张供小憩用的罗汉塌,一张靠窗而放的书桌,桌上三三两两堆着不少边角微卷的书卷。 元香还是第一次见到此地读书人的屋子,好奇他们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一时便多看了两眼。 书架上书卷摆放整齐,她的目光轻扫而过,入眼的都是些儒家学书,《论语》、《礼记》、《左传》...... 偶有闲书,瞧书脊上题着的名字也多是一些志略、游记。 “这里是我平日里读书写字的地方,不过我一个月里大多时间都在书院,一旬才有一日的时间得空回家,所以这里常常空着。” 许文彬说起他这间书房,而后顿了顿,看着元香语气轻缓,“所以你平日里也大多瞧不见我。” 元香没看他,只是一味地看着屋内陈设,心道一个月才放三天假?这人比自己读书的时候还要惨。 屋子里转了一圈儿,见到半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正摊在书桌中央,边上搁着一方墨砚,墨香淡淡逸出。 窗户开着,正巧这时一阵风钻入,吹动了案上的书页,一张边角绘着红梅的纸笺就这么被轻轻带了出来。 元香低头一看,纸笺上头字迹清俊有力, “忍将心事付飞鸿,纸短情长梦亦空。” 她只看清楚两行诗,便被急促走到她边上的许文彬迅速收走了。 刚看到的是......情诗? 许文彬脸颊瞬时绯红,慌忙将手里的纸笺塞回书页,手脚忙乱之下突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无甚必要,边上人十之八九是不认字的,又怎么会看懂这上面的诗词呢 第81章 他心头这才稍稍安定几分。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这几日风大,书页总乱飞。” 然后低头慢慢抹了抹案几,似是掩去方才那点惊慌。 看他这幅故作镇定的样子,元香心里觉得好笑,但并未说破,只淡淡道:“确实风大。” 许文彬给她的印象是个清瘦文弱的书生,跟这村子里的汉子们画风不一样,不过他也已成年,像他这个年纪的村里的汉子早就已经成亲,甚至孩子大都能落地跑了。 她琢磨了下刚刚那两句,那暗含相思情长又如梦一场的诗意,这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但还未表明心迹?又或是表明了心迹但被人家给拒了?爱而不得? 外加上这人每月也就三天的时间得空,这么一想,她看着许文彬的眼神就带了丝同情。 许文彬听她喊自己公子,忙道:“叫我文彬就行,都是一个村子的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元香不解,“可是你一直喊我元香姑娘?” 而且她怎么好像记得跟他说过不用喊他元香姑娘这事儿?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心跳也加快了些,看着她低声道:“元香。” 元香点头应了,只觉得这人大概是书读多了记性也不好了。 许文彬眉梢轻扬,整张脸都浮起笑意。 正说话间,许家的长工在院里喊了声,“老爷回来了。” 元香听见声音,立时脚步轻快地出了屋门。 许怀德见了她微笑唤道:“元香?过来找我可是有事?” 元香便把来意说了。 许怀德听闻元香要盖房,不同于他夫人的是,他惊讶有余,但更多得是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一早就看好了这宋元香是个有本事的,这不?还没些时日呢,就要盖新房了。 不过他沉吟片刻,开口问了句,“盖新房的话,你可要换个选址?” 这话问得元香一愣,原来还可以换地方的么? 不过她转念一想,首先她不可能住到许家人呆得西边地这块来,另外宋家人那边的话,如果自己往他们那儿扎,她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比如烧陶的事情...... 要是真有了左邻右里的反倒束手束脚。 这么一想,自己家虽然偏僻了点,但是清净也是真清净,人员来往少,想要做什么事情也方便,没人盯着,做个跟大家伙儿保持距离的孤狼还挺好的。 “里长不用了,住习惯了之后我觉得我那儿还挺好的。”元香拒绝了他的提议。 许怀德有些意外,他是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带着俩孩子,据说家里有个男人但是生了病不顶事儿,住在那么偏僻的山脚下也危险,跟邻居住得近一些这不有什么事情以后好搭把手么? 不过既然她不愿的的话,他也不勉强。 想起她的来意,许怀德便把这盖屋子的整个流程跟她细细讲了一遍,从地基要打得深开始,搭草棚,立框架,再说到上梁那天要选个良辰吉日请客吃饭热闹一场。 他又把在哪儿订石料、砖瓦、门窗,具体在哪订,找谁订价格比较合适,细细跟元香讲清楚。 元香把许里长说的一一记下,觉得此次来收获颇多,该干什么怎么干一下子清楚了不少。 她高兴道:“太感谢了,今天真是来对了,学到了不少东西!” 觉得这许里长这人是真不错,她大方相邀,“等我的新屋子上梁那一天,还请里长赏光来我家吃顿便饭。” “行啊,我一定来!”许怀德爽朗应了。 此时一了,元香跟许家人道完谢便告辞回家了。 睨了眼还在目送人家的小儿子,许夫人过来没好气地道:“上次你表妹进你书房没一会儿就被你轰出来了,说什么只会扰你清净,怎么?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主动邀别人进去坐了?” 许文彬板着脸,镇定道:“娘,你瞎想什么呢?那我总不可能一直跟人家站着说话吧?” “我可跟你说,这姑娘厉害是厉害,她也自有她自己的好,但就是跟你不相配,你别多花心思了。” 许夫人也不管自己儿子到底怎么想的,反正她的态度就是如此。 许文彬垂着眼帘听着母亲说的话,他唇角动了动,终究没反驳,“孩儿知道了......” 第75章 回去的路上,元香回想着在许文彬的书房里看到的,特别是那一书架的许多显是翻阅过很多次的书册。 好羡慕啊,羡慕他这种不事生产,每日里就只要把书读好就好了的生活。 自己穿过来后,最初的日子吧,是每天睁开眼就在寻思今日怎么填饱肚子,后来做起陶器生意了,是每天起早又贪黑,一天也没歇就为了赚上几个铜板。 不过想想,这段时日虽然累是累了点,但也是充实得很,弟弟妹妹格外乖巧省心得很,还有阿允,虽然迟钝慢半拍,但武力值强啊,让人格外有安全感。 跟他们一起的时候也就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她也想好了,等她赚到足够多的钱、生活不用在为钱发愁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就读读书,睡睡觉,溜溜驴子,提早过上梦想中的养老生活。 对了,那两个小的得送去读书,读成啥成果的话再说,重要的是体验下读书的苦......与乐! 阿允也去!他其实学啥都快,说不定也适合念书呢? 元香脑子里规划着未来的美好日子,越想越乐。 快走到家的时候,她远远看见自家屋外竟围了不少人。 平日里自家大多冷清得很,除了金凤还有赵阿婆会经常上门之外,难得会有外人来走动,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眉头一皱,快步上前。 走到自家小院的时候,才发现原是昨日在县里订的衣柜、箱笼、梳妆台、还有一只大水缸全都已送货到了家。 围观的人群里此时满是议论声, “你看那柜子,到底是县里做的,做工真讲究呢,柜门上面还雕着花呢!” “还有这梳妆台,做得是真细致啊,还有那铜镜,照得人可清楚,真是稀罕玩意儿,以前村里出嫁的姑娘也少有能得上这么一件!” 说话间,几人眼神在这几件物什上来回扫,既是欣赏,又透着些掩不住的羡慕。 三喜听着旁人不住地夸赞,越发喜笑颜开,眼睛都要弯成月牙了。 她围着那张带着铜镜的梳妆台左看右看,忍不住踮起脚照了照,照完左边脸再照右边脸,再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眼里亮晶晶的,全是藏不住的欢喜。 “元香回来了!”不知是谁眼尖看见了她,就这么喊了一声。 元香冲着围着的大家伙儿笑了笑,然后侧着身子挤进自家的大门。 “元香啊,你咋买这么多东西?家里是有啥好事来了?”蒋氏一把上前凑到元香边上问,眼里闪着格外好奇的光。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这陶器生意能这么挣钱呢? 前段时间还跟大家一样,甚至比大家更破落点的元香,现在一下子大手笔地买了这么多好东西? 还没等元香说话,三喜回头嬉笑着冲着元香喊:“阿姐,你咋想到买这个了?这铜镜照得好清楚啊!” 二果这时候也蹬蹬地跑来,跟元香说起这么多人聚在自家原来都是因为那大水缸! 县里送货的师傅原是驾车送货来的,但车子下了村里主路后却上不了往她家来的颠簸的土路,这缸又重,要是滚下来可了不得! 没法子只能把缸放地上一点点地滚过来,路又颠,咣咣响得大家伙儿都听见了。 二果补充道:“还是同方、同良哥一齐帮着运过来的呢!” 元香了然,瞧见那水缸足有半人高,暗红色的缸沿上还贴着未撕干净的封纸,略担心地问道,“那这缸没被颠坏吧?” “放心,我跟阿允哥都看过了,一点事儿都没有。”二果拍了拍水缸,一幅笃定的样子。 又说了一句:“我们全都查验过了之后才放那送货伯伯离开的!” 元香笑,“好,你们做得特别好。” 见屋子的主人回来了,乡亲们立时撸起袖子自发地开始准备帮她搬东西。 许同方高声问她:“元香,你回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这衣柜摆哪儿呢?还有这水缸也放屋里吗?” 元香应了声,“哦,来了。”她赶忙挤过大家伙儿进了屋。 “要不摆这儿吧。”她指了指自己床边靠墙的位置。 同方哥和阿允立时并肩抬起那张沉甸甸的大衣柜,那边,金凤和何寡妇两人一人一边抓着箱笼两边的铜提环就往屋子里搬。 同良哥将那大水缸一点点往前滚。 “让让让让,别挡着了,小心这镜子,再挤给蹭碎了!” “好的好的,知道了!” 这一拨人跟着一堆物件进了屋,里头说笑声此起彼伏,吵吵闹闹,好不热闹。 因为元香家只一间屋子,大门一敞开,屋里的情形都尽收眼底。 第82章 其他都还好,只自己的床也被这大家伙儿大喇喇地围观着,好在自己有每日叠被子的习惯,但床上还有换下的衣裳这些私人物件,终归是...... 她一时有些发窘,上前把床前的布帘“唰”得一声给拉上,挡住了这片角落。 搬完箱笼的金凤来找元香说话,满是不赞同地道: “师父你咋去县里买衣柜了?花那冤枉钱干啥?直接说一声让大山直接打一张不就行了吗?” 一旁看热闹的婶子插了句,“金凤啊,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山做的柜子自然也好,够用够结实,但你看这县里买的,这雕花,这新鲜的样式,往屋里一搁,别提多气派了!” “是啊,是啊,瞧着都体面。”边上不少人附和道。 金凤撇撇嘴,没搭话,心道这柜子又不是光图个气派、新鲜,最要紧的还是实用才是。 目光扫过那衣柜,样式倒确实好看,只是……到底好不好用,还得另说。 元香安抚她,“好了,也不能啥都叫大山哥做不是?你就让他歇一歇吧,这些天都帮我这儿做了多少物件了?” 至于元香为啥没喊大山哥做衣柜,一是当时逛街买上头了,看到家里缺的又看着喜欢就直接买了,根本没想到那茬。 二是她也知道大山哥的情况,伤了条腿后做些竹编、小型木工活计倒还好,也就手上费点劲儿,但像这种大型木制家具就不一样了,光是需要搬弄的原材就很粗重,再从劈料到卯榫,拼接到打磨,每一步都太费力了。 况且他们夫妻俩每次还不愿意收钱,这就让她更难为情。 院子里的东西在大家的帮忙下很快都搬进了屋,这下屋子里终于不再显得空空荡荡。 这时同方哥随意地擦着手过来问她:“元香,我听三喜说你要盖新屋子了?” 这一句话落下,四下皆是一静。 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元香,脸上皆是诧异。 有人张了张嘴,立马被人阻止让她噤声。 元香笑了笑,大方承认,“是啊,你看我这儿只一间屋子,都住一起不太方便,便想着趁日子好多盖两间房。” 她这么一解释完,四下原本全在她身上的目光散了些,却也有几道眼神仍在暗暗打量她,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人群里立时就有人附和,“也是,元香家的屋子是分到的最破的一间,确实早该修房了。” “这里哪是分到的?分明是被逼得没了去处,才住到这破屋里的吧?”门口那人说着,语气带笑,话却刺人。 说罢,还故意朝院子里努了努下巴——那头站着的,正是元香的大伯母江翠娥。 江翠娥今日也纳闷这元香家怎么这般热闹?原本过来是想远远看上一眼的,但谁知这一来就走不了了。 先是瞧见以前村里跟她关系不错的几个媳妇这时候正围着元香笑得热络,她心里就像被猫挠了一般。 又瞥见她屋里那些贵重的物件,这死丫头这是发达了?她刚还听到还要盖新房? 一时之间江翠娥心口发闷堵得难受,被人当面刺了几句也顾不上了,绷着脸,扭头便气冲冲地回了自家屋去。 临走嘴里还嘟囔着:“嘁,不就是走了狗屎运么?得了点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净在这儿显摆。” 没几人注意到江翠娥的离开,元香家里依旧热闹。 许同方扫了眼元香这儿,点点头,暗想确实是,这元香家里还有男人呢,怎么能都挤在一间房里呢? 元香毕竟是个大姑娘了,所谓男女有别,以前是没这条件没办法,但总归不合适。 “那行,你哪日开始挖地基,到时候喊我跟同良就行。”宋同方道。 元香其实正想喊人帮忙,听他主动提了,便笑着道:“行,那先提前谢谢同方哥和同良哥了,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你们。” 宋同方摆摆手,不甚在意道:“这有啥谢的?乡里乡亲的,谁家盖房都会来搭把手的。” 一旁的蒋氏听了这话确是立时动起了心思,眯眼笑着凑过来,朝元香道: “哎?我家进粮这些时日也有空,这元香家办大事儿怎么能不来?把我家那位也记上。” 大家伙儿见平日里能躲懒就躲懒的蒋氏这次这么积极,转转眼珠子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要搁在平时,这村里哪家人家要盖屋子了,左邻右舍来搭把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也用不着出什么工钱,最多就是主人家帮饭张罗几顿饭食。 但是吧,现在是特殊时刻呐,地里还没收成,这家里的汉子们如果来元香家干活,既有人情面子又解决了他们们白日里的饭食,这可不是给自家省了粮,一举两得么 况且,她们心里都觉得,这元香家准备的饭食,准少不了油水,出力气干活肯定不亏。 等转过了这道弯儿,原本围观着的妇人婶子们一时七嘴八舌地全往元香身边凑,连宋同方都被她们挤到了外头。 “我家长根也来!” “我家根苗也来!” “元香啊,这盖房子可是大事儿,你可得好好选人,我家的那位地基打得又深又好,不信你问......” 就这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元香被这些人围了个严实,一时都动弹不得。 宋同方见这场面都惊住了,不解地喃喃:“乖乖,她们这是在抢啥呢?” 弟弟宋同良倒是瞧得明白,“抢吃的呗!” 第76章 元香还没回过神,好几位平日里自己喊她婶子、阿嫂甚至是阿婆的妇人们一窝蜂地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将她团团围住。 “元香,你听我的,我家那位地基打得可牢,以前村里哪家要盖房了都爱喊他帮忙。” “要说手脚麻利、干活勤快那还得是我家,他一个人能顶两个人使,你到时就可劲儿用。” “元香,你不记得了吗?前几年你家屋子就是我家的帮着盖的呐!” 她们一句连着一句,话头一个抢着一个,被围在中间的元香一时只觉耳边嗡嗡响,脑子也被吵得乱成一团,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句应起,更不知如何开口周旋。 蒋氏原是头一个找上元香说这事儿的,这她这边还没得个准话呢,边上几个嘴快的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抢了她的白。 哼,都是些学人精! 蒋氏知道,这盖新房的人手除了主家自己人之外,另外再找搭把手干活的至多也就三家,而这宋同方跟宋进粮已经占去了两个名额,眼看这好段时日的免费饭食就要在她眼前溜走了。 蒋氏咬牙,清了清嗓子,然后扯高了嗓门喊了一声: “元香我跟你说,你年纪小没盖过房可能不清楚,不晓得这事儿不是随便喊几个人就能行的。” 她抬了抬下巴,声音越说越响,恨不得能把那几个插嘴的全压了下去, “要想这屋子结实住得长久,那就得找我家进粮这样的,他手上稳当,活做得细,不然回头屋子哪儿塌了,哪儿漏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蒋氏的话刚落下,周围几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宋长根他娘在这群妇人里辈分高,而且她脾气也直,当场冷哼一声,扯着嗓子怼了回去, “哎?进粮媳妇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呐?什么叫随便喊几个人?合着就你家进粮活儿做得精,咱们就是随便糊弄的喽?” 边上立时就有人附和,“就是,你这说的话怎么这么不吉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咒元香呢,人家屋子还没盖呢就说什么塌了的,漏水的,真晦气!” “还有啊,谁不知道啊,进粮要说勤快能干,十里八村都轮不上他!前些年你家围墙塌了还不是我家那口子过去帮着修的?他去进粮家一看,你们猜怎么着?这砌围墙的里头混的几乎全是泥,是一点石料都没啊,这能不塌么?” 众人一致把矛头对准了蒋氏,说酸话刺人的,翻旧账的,一时场面火气十足。 蒋氏自然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被她们当众呛了几句当即叉腰反击,语气比先前更要冲上几分。 一时间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几乎要把元香家屋顶给掀翻了。 元香被围在中间,额角突突直跳,眼看着局面越闹越大,她适时开口打圆场,“大家听我说......” 不过话才刚出口,立马就被响亮的一嗓子给盖了过去,连句整话都插不上。 “元香你先别插话,今天得先把话说清楚再说!” 几个人这时候已经吵红了眼,早把最初干什么来的忘在了脑后,只想先把嘴皮子上的这场架给吵赢了再说。 见实在劝不住,而且场面越来越乱,元香叹口气,干脆趁着她们吵得过于认真的时候,从边上悄悄挤了出去,然后一口气跑到了院子外头。 呼吸到久违的清新安稳的空气,元香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浑身都松快了几分。 然后就发现金凤、阿允还有身后跟着的二果三喜、同方同良哥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全躲到了院子里。 第83章 “好啊,你们全都躲到外头来了,也不喊我一声。”元香抱臂站着,没好气地瞪了全场人一眼。 院子里其他人互相看看,见着屋里这火药味十足的场面,他们几个哪敢还往前凑?这不是明晃晃地往火堆里跳么? 宋同良年纪跟元香差不了多少,说话也更为随意一些,他咧嘴一笑,打趣道:“喊你?这不是引火烧身么?看看屋里那阵仗,咱们几个加一块儿都斗不过。” 宋同方还呆呆望着屋里,小声嘀咕,“……真可怕啊,这些女人。” 而屋里,蒋氏一人到底寡不敌众,几张嘴轮番往她身上招呼,一句接一句,那架势恨不得光凭唾沫星子就能把她给淹了去。 她开始找帮手,脸红脖子粗地扯开了嗓子喊,“元香,你来说,我们这几户人家里你到底选谁?” 众人反应过来,立时安静了几分,可四下张望,刚还跟她们一起的元香不见了踪影,“哎?元香呢?” “在外头院子里呢!”眼尖的人喊了一声。 元香听见屋里人唤自己,心头微跳,暗道不好。 回身看去,只见好几双眼睛此刻正一同朝她望来。 她勉强挤出笑,硬着头皮道:“我晓得大家都是好心,肯来帮忙我感激都来不及。” “但这盖房子也得有个章法不是?人来得多了,反倒不好安排,这样,我先定好每日需要干哪些活,每日干活需要的人数,然后就分班次轮着来,成不成?保证大家伙儿都能帮到忙行不行?” 众人一听还有“排班”,当下都愣了,细想之下却觉得可行。 如果像元香说的这样的话,至少每家都有机会被排到班。 而且她们在这儿吵翻天了也没吵出个什么名堂,本就一天天地吃不饱饭了,这又多花了不少闲力气。 宋长根他娘方才情绪太激动,此刻正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顺气。 元香见大家没什么其他意见,不紧不慢地指了指一旁,狡黠一笑,“要是大家都愿意的话,那就去同良哥那儿报个名吧,按个先后,也好安排。” 话音刚落,那些刚刚还在吵嚷的妇人立马换了目标,呼啦一声全围向了院角的宋同良。 宋同良大惊,冷不防已经被一群人围住,当场傻了眼,险些没原地跳起来,“哎哎哎?慢点说啊,一个一个来啊......” 心里却忍不住叫苦:只不过刚刚躲出来的时候没喊你一声,元香你也太记仇了! “别忘了我家那口子,他最会砌砖了!” “我家也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声音几乎将宋同良的耳朵淹没。 “好好好,我都记住了,到时候肯定会叫他的。”说完这话,他苦着脸冲元香投去一个“你真狠”的眼神。 元香则笑眯眯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安排妥当后,众人这才各自舒了口气。 眼见没了热闹,她们也就三三两两散了,出了元香家嘴上还不忘嘀咕几句。 “哎?看到鸡窝边上那牵着的驴没?” “那么大活物,一进院子就看到了!” “真趁钱啊!” 此时宋同良站在院中直摇头,叹道:“这一通吵,比下地干活还累人。” “后头的事,就要劳烦同方哥和同良哥了。”元香笑着道。 宋同方点点头,问:“你打算哪日动工?” “自然是越快越好。”元香答。 宋同方:“成,那我跟同良明日再来一趟。你这边先寻思好是要搭几间房、房间怎么布局,到时候我们好划地基。” 金凤这时候也过了来,“师父,那可说好了,新家的床一定得让我家大山来打。你想要啥样的,尽管同他说,他都做得来!” 元香没推拒,笑着应下:“那自然好,我就是怕大山哥太辛苦。” 金凤笑着摆手:“哎呀你不知道,他每次做你这边的东西,干起活来可有劲儿!” 元香点头,“好,那就劳烦大山哥了。” 金凤得了元香的准话,这才满意。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时,何寡妇从一旁慢慢走出来,声音轻轻的:“元香……” 元香一愣,回头看她:“咦,何嫂子?你找我有事?” 她一时还真没注意到何嫂子也在场,她们平日里打交道不多,只是上次她在金凤那儿帮忙烧瓦片的时候,自己跟她打过几次照面。 何寡妇也是在金凤那儿知道元香平日里有多忙,现在知道她要盖新房,刚刚那些妇人其实都是在帮自家当家的或者是能干活的儿子找活儿干,但是她...... 她站得有些拘谨,眼中却带着几分试探,上前一步,小声问道: “元香,你这边……要不要人帮着做饭食?我手脚还算利索,饭菜也做得合口,家里婆母常夸我来着……” 元香一听完她说的,心道,对啊,到时候每日不少人在自己家做活,确实得有人每日张罗饭食才行。 她笑着点点头,回道:“正想着这事儿呢,那就劳烦嫂子了。” 何寡妇闻言,明显松了口气,搓着一角的手也放开了,眼角都带了点笑意,“不麻烦不麻烦,能帮上你就行。” 元香这时已在心里琢磨起每日这张罗饭食的章程来。 略一思忖,便道:“素菜的话,我家院子里菜地里种了些,应该够用。肉食我这边会去备好,到时你照着做便是。至于每日做什么菜式,你可以先跟我说你的想法,咱们再一块儿商量着定。” 何寡妇听罢,眼中不由一亮。她本以为他们这些来帮着干活的人,现在这节骨眼儿能吃个饱饭就算不错了,哪里想到元香还要添肉食招待大家。 又见元香对待准备饭食这事儿上这么认真,还将这差事交给她。 她心里想着自己更得要用心,务必让元香看着,然后做出个样子来才好。 第77章 送走了这拨人,自家院中总算清净了许多。 眼看日头马上就要下山,元香跟二果三喜把晒衣架上的褥子和预备用的布料一件件收回屋里。 回头一看,见阿允还在院子里拿着柴刀不不知在干嘛,她便疑惑问了出来。 二果也朝那边看了一眼,恍然道:“哦,阿允哥在砍木头呢!是同方哥说的,说咱们家要挖地基,得先把旧屋子拆了,那就得先住到外头去。阿允哥这是在准备搭窝棚呢。” 窝棚?阿允他会搭窝棚?对于阿允没做过的事情,元香不免有些担心。 三喜也拉着元香,一幅有话要讲的样子,“阿姐,同方哥今天拉着阿允哥说了好多话!” “哦?说了什么话?”元香来了兴趣。 三喜收了笑,板起了脸,压低声音,学着同方哥严肃的语气说道:“阿允兄弟啊,二果现在还小,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眼下家里要办大事,你可要把这些事儿给扛起来啊。” 元香见她这幅装模作样扮大人的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学得倒还挺像。” 二果则撇撇嘴,不满又不服气道:“我也是男人。” 听阿姐这么说自己学得像,三喜愈发来了兴致,兴奋地叽叽喳喳地继续说着:“同方哥还说了好多呢,这盖屋子的话得先干这个,再干那个......” 等他们把蚊帐支好,新褥子和盖被铺好,元香出屋到院子里找阿允。 见他已经砍了好几个比人高的木桩子摆在了地上,又开始动手削竹子,元香便问: “阿允,这窝棚你准备怎么搭啊?” 阿允干活的手一顿,抬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说道:“先立木桩,再横着搭竹竿。” 说着还动手比划了一下。 元香看他动作,心理已经描出个大概的样子,但觉得这样做有些麻烦。 “我想着,要不这样。”她略一思索,便提议,“到时候等家里的床板搬出来,就照着床脚的位置立木桩,再把竹竿斜搭上去,上面顶子做成倾斜的。” “反正还得盖稻草、草杆上去,顶子斜着搭,不光料省些,要是碰上落雨,水也好顺下来,不至于积水。” 阿允听她说完,比了比那角度,点了点头同意了。 元香又瞥了眼鸡窝边上的那头毛驴。 家里的鸡长得快的同时叫声也比刚来的时候亮了不少,这会儿见自家来了个陌生又庞大的“新邻居”,全都哒哒哒地冲出鸡窝门,好奇地伸着脖子、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毛驴抖了抖身子,似是嫌弃地挪了两步,想远离这群叽叽喳喳的鸡队伍,但到底还是被牵着,再挪也远不到哪儿去,只能丧着眼耷拉着耳朵任它们观摩。 她忽地想起这驴子到现在还没个住处呢,便道: “这毛驴也得给它搭个棚子,索性也一起搭了,简单点就行,反正后面也是要拆的,不然天天这么露天席地的,我都怕它哪天自己给跑了。” 第84章 阿允也看了眼驴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轻嗯了那一声,低头又利落地砍起木桩来。 夜间,元香一家在院子里吃晚食。 桌上是一盘白菜炒油渣,一盘地皮菜炒鸡蛋。 白菜,呃,这里叫菘菜。菘菜是上次县里来发给他们的菜种,元香给种到了自家的菜地里,长得还挺快,可能是平日里屯了不少厨房里的淘米水,全倒进菜地里当肥的缘故。 她忙着的时候,他们仨也勤帮着细心除草松土,照料得很勤快。 如今才过了些日子,就见绿油油地冒了一畦,叶片肥嫩油亮,今天就能摘来吃了。 在饭桌上元香说起盖新房的话他们统共要盖几间房的事情。 “我一间房,阿允一间,二果三喜各一间,还要堂屋、厨房、洗浴房、杂货间......”元香掰着手指头数着,一边嘀咕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 又考虑到二果以后长大了也得成家,那得多留两间;三喜也是,不管以后是嫁出去还是留在家里,总要有个安稳去处。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是不是考虑太早了,不过不打紧,地方是够的,要是不够住以后再建就是。 至于阿允...... 元香想如果以后他的病能好起来,想离开这儿,回到他以前的地方去......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口忽地闷了一下,当下就觉得有些堵得慌。 “阿姐,那咱们以后不住在一起了吗?”二果一边手里端着碗,一边不敢置信地问。 从他记事起,就没自己单独睡过觉,一直是跟着阿姐和三喜挤在一块儿的。如今冷不丁地说以后要分开住了,他心里头有点说不上来的不是滋味。 三喜则是更不愿意了,瘪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元香。 元香朝着他们俩笑,“怎么着?一个人一个屋你们还不乐意了?多自在啊!以后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翻个身都不用顾着人,别提多舒服啦。” 二果听着觉得好像也没错,可心里还是有点闷闷的。 脑子里虽然觉得阿姐说的有道理,但二果总觉得不太开心。 “那阿姐……”三喜一脸不情愿地扯了扯她袖子,小声问,“我晚上还能去找你一起睡吗?我、我没一个人睡过,我害怕。” “当然能啦!”元香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觉得这女娃好像是长了点肉了,摸着手感变好了, “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还能不让你进门啦?” 三喜听完阿姐说的,这才噗嗤一笑,开心了。 “行啦,”元香道,“等你们俩真有了自己的屋子,就知道什么叫一个人睡一张床有多爽了,到时候谁还愿意跟别人挤啊?” 阿允原本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听着她们仨说话。 但在终于意会到“他们以后不住一块儿”这一层意思时,他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筷子轻敲在碗沿上,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不住一起的话,那我住哪里?”阿允忽然抬眼看着元香,问道。 元香一怔,“嗯?就......会有一间新的房间给你的啊。” 他默了会儿,然后点点头,“那我要一间离你近一些的屋子。” 说完他又自顾自开始低头扒饭。 “啊?”元香一下被噎住了。 这近一些的意思是?是自己想多了吗? 她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偏偏他还一脸认真又无辜的样子。 心道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怎么能把这种话说得那么自然? 说完后又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觉得自己肯定是误解了,他从头到尾肯定都没有别的意思。 这要是放在现代,不就是标准的海王么?撩人于无形,还一脸清清白白的模样。 正要教育他,以后不能对着姑娘随意地说这种话,对着自己的话也就算了...... 刚要开口,就听见两个小的也不甘示弱地凑上来,连连叫嚷: “我也要!我也要!” “我也要住阿姐隔壁一间!” 元香哭笑不得,哄完小的还要哄大的,现在这俩小的又不满意了。 “行了行了,统统都听我的安排。”她拿起筷子蘸了点水,郑重其事地在桌面上画了个十字,然后用筷子点了点十字中间的点, “喏,我住在最中间,你们都围着我住,行了吧?” 三人认真地盯着元香点的那个点,心里开始盘算着自己的房间应该在哪儿,见确实都在阿姐隔壁,这才算满意地点头。 元香看他们仨这副认真样,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晚上入睡前,元香先点燃了几枝艾草,仔细把屋里给熏了一遍,然后上床把帐子四角仔细掖好,对着正在床上打着滚的二果三喜叮嘱道: “别乱动了,小心把帐子掀开了,又放蚊虫进来。” 他俩嘻嘻哈哈闹腾地跟俩个小猫崽似的,二果抱着新的棉花盖被,发出满足的声音,“阿姐,好软好香啊!” 三喜则埋头在被子里吸了大大一大口,开心地哼哼:“好香好香!” 床底下垫着的是白天刚晒好的棉花褥子,盖也是用新买的细棉布缝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还有阳光暖暖的味道。 那味道干净又舒服,软绵绵、暖洋洋,二果躺在这上面感觉整个人都酥酥的,滚了几圈后都舍不得动弹了。 原来棉花被子这么舒服的哇...... 元香想起自己还没跟阿允说掖帐子的事情呢,于是把蚊帐中间撩开一点点的缝隙,喊了他一声,然后把这事跟他讲了。 前几晚她就被咬了好几个又肿又痒的大包,山里的蚊虫特别毒,这才想着去县城买帐子的事儿。 金凤听说后,还顺手给她送来了一大捆家里自己采的艾草,说是山上野长的,最驱虫。 两张床都支起了帐子,所以元香看不见阿允的脸,那边帐子里一阵轻微的窸窣响动,隐约传来褥子轻轻下陷的声音,像是有人微微翻了个身。 然后听见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然后一夜好眠。 ...... 而另一边的宋元贵家,情形就很不一样了。 深夜了,宋良贵跟江翠娥并排躺床上,迟迟都还没能入睡。 自从江翠娥将今日白日里在元香家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全跟宋良贵讲了之后,他俩就都睡不着了。 他俩人都没出声,翻来覆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儿。 江翠娥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元香家里添置的物件,一头毛驴、雕花衣柜、带铜镜的梳妆台、铜环箱笼、还有一崭新的大水缸、晾衣架上晒着的棉褥子...... 再看看元香、那两个拖油瓶还有那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男人,身上的衣裳一看就是新做的,一个补丁都不带的。 她们凭什么过这么好的日子! 江翠娥这么算着,算出元香这一趟花了十两银子总是得有的。 光那带铜镜的梳妆台就得有两三两银。 她记得清楚,以前村里一个富户嫁女儿才配了这么一件差不多样式的梳妆台,当年她看得眼珠子都直了,多羡慕啊! 十两银子,那可是十两银子!说败家都是轻的! 她现在是真的后悔,后悔当初就这么把她们仨给赶出去了。 谁能想到那个软绵绵的小丫头居然还有这样赚钱的能耐? 要是早知道了,现在享受这些的不就是自己了么?这丫头还不得孝敬自己一份 哪像现在?每天累死累活地在地里刨泥巴、浇水、拔不完的野草......还要受别人的气。 这念头在脑中盘旋良久,终于她忍不住了,扭头压着嗓子道: “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好歹是她的大伯,咱们总不能真撕破脸一辈子,要不去跟她服个软?这一家子哪有隔夜仇的啊?” 第78章 夜里,江翠娥扭头压着嗓子道: “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好歹是她的大伯,咱们总不能真撕破脸一辈子,要不去跟她服个软?这一家子哪有隔夜仇?” 她也是一时有些冲动,话一出口,便立时有些后悔,照宋良贵那脾气,听见了只怕少不得要挨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不过现在他只是在黑暗中动了动,翻了个身,没说话。 江翠娥也不催,等了片刻,只听他低沉着嗓子,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乐意,“我去服软算怎么回事儿,你见过有大伯跟小辈服软的么?” “那可咋办?”她语气忍不住一急,想了想还是压了下去,继续咕哝着, “你是没看到她家今天那阵仗,村里人一个个巴巴地围着她转,不就是现在看她发达了,想要凑上去沾点光么?我听说金凤巴着喊那丫头叫师父呢,还哄得那丫头在她家屋后造了个新窑.....” “还有这事儿?”宋良贵沉声问道。 江翠娥听他语气有变,便顺势道:“那可不,你整天在地里忙,自然不知道。现在倒好,人家买了毛驴还要盖新房了,哪像咱们呐......” 第85章 想起现在过得愈发苦的日子便有些委屈,她语气酸涩道: “这哪有侄女在那边吃香喝辣,亲大伯这头却还在啃糠咽菜的道理?” 她顿了顿,语气里透着几分焦躁:“再不想点办法,只怕以后就是想沾光,都没机会了。” 宋良贵琢磨了会儿,才开口道:“咱们俩是已经得罪透她了,再去也没脸。可家里不是还有阿蓉么?她不是跟元香关系一直不错?眼下她家正要盖房,不如就让阿蓉去搭把手,顺带把她那烧陶的手艺学回来。” 听丈夫这么一说,江翠娥有些迟疑,“就是不知道......阿蓉学不学得会?” 自己女儿她是知道的,她哪来的这脑子啊? 宋良贵哼了一声,“学不会也能去露个脸讨个人情,这以后她那儿干了啥事儿,阿蓉也能跟咱通个气,不至于跟现在这样,啥都不清楚......” 黑暗中,两双眼睛在床上睁得亮亮的,嘀嘀咕咕到了后半夜。 而隔壁屋的宋阿蓉正睡得香,现在白日里江翠娥时不时也得去赁的地里帮忙,所以家里的活儿几乎全落在了她的身上,累得她一沾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日,宋良贵从两个儿子嘴里听说了元香要建房的消息,便带着宋同方跟宋同良两个儿子一齐上了她家。 元香觉得宋阿伯来得正好,正好给她参谋参谋。 她这边关于怎么建房,建几间房的规划也已经想好了。 “这一排呢,是主屋的位置,大概是三间,东边、西边院落也是三间房,后面再起个三间,这处不住人,主要用来烧窑还有放些杂物用,然后整个院落搭上一整个的围墙。” 宋善全一听元香一口气竟要盖上十来间房,心里诧异,这架势,分明是按村里大户人家的规制来盖的。 原先在家里听俩儿子说起要帮元香建房的事,还以为是起个四五间房就够用了。 又听元香说起,“前面这九间屋子我打算用青砖砌,地面也铺上砖石,屋顶就盖灰瓦,至于后头那几间,就不必太讲究了,反正是用来堆杂物、做活用的。” 听她说到这儿,宋善全更是吃了一惊,竟然还要用青砖! 青砖砌墙,地面还要铺上砖石......这些都不是寻常价格的东西啊...... 一时间宋善全父子仨面面相觑,脸上满是讶色。 宋善全心里不免嘀咕:元香该不会是还不知道青砖的价吧?要不怎么一开口就说要建青砖房? 他忍不住开口提醒:“元香啊,这青砖可不便宜哩!” 宋元香自然知道他们在诧异什么,村里人起屋子,墙体大都是用的黄泥巴、掺着稻草捣出来的夯土泥墙,所需的材料不过是些黄黏土,稻草还有稻糠这些不需要花几个钱的东西。 这种泥墙不仅坚固结实还有冬暖夏凉的效果,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旦逢雨水频繁,墙壁便容易开裂、剥落。 所以她才想着干脆直接砌青砖瓦房,虽然花费的钱财多些,但省心省力,一劳永逸。 至于在村里是不是显得太过高调,反正现在她驴子也买了,这么多家具也都到家了,高调也不是这一次了,她也没想要为了其他人的眼光跟感受改变自己已有的规划。 见面前三人仍是一脸惊讶的模样,元香心里也明白,宋阿伯他们并非那种见不得人好的小人,于是便坦然说道: “阿伯,我前阵子确实挣了些银子,青砖的价我也打听过了,您放心,钱上的事我心里有数,够用的。” 其实在元香心里,宋家这一支的人,大多还是淳朴本分的。 平日里惦记的无非就是田里的庄稼怎么样了,老天爷今年雨水如何这些事。 偶尔有些心思多的,为的也多半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起争执,并非是带有绝对的恶意的人。 昨日那几个妇人吵来吵去为的不就是几顿免费的饭食么? 至于宋良贵那对夫妻,那是纯粹的坏种,自不必说。 而宋善全他们父子听完元香说的心里更是讶异,元香能挣银子他们自然知道,但是没想到这么能挣啊。 又见她说话、做事已经极有章程,想必也是把盖房子的事情想过很多遍了,也清楚她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宋善全便点了点头,道: “那行,今日咱们先把地方选好,地基给划出来,等明儿再叫些人把旧屋推了,然后来挖地夯地,按你这规制,光夯地怕是得十几号人手才行,至于需要的材料嘛……” 元香立时道:“我今天正打算去趟砖瓦窑和石场,订些砖料和石料回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等我家屋子拆了后,大家伙儿的饭食就安排在金凤家,到时候赵阿婆和何嫂子会一块儿来帮忙,我都跟她们说好了。” 宋善全听她一桩桩都安排妥当,心里也踏实了,便笑道:“那感情好,反正你有啥事儿尽管找我,或者......”他指了指宋同方和宋同良,“找这两个小子也成。” 宋善全话音一落,宋同方和宋同良就一前一后应了一声。 ...... 下午元香跟阿允架着驴车从外面回了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白日里架着驴车走在许家村,驴蹄“哒哒哒”走过,多多少少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许家村的人元香其实都不太认识,从村口进来,沿着主路回自家那头时,不时会碰上几个陌生面孔,有人停下脚步,有人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只是随意地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不管有没有恶意,她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她也因此格外庆幸,自己身边还有阿允在。 因为这些打量的目光落到阿允身上后,多半会被他冷淡的神情、淡漠的眼神给吓回去。 不止是回村的时候,今日去采石场、去砖瓦窑,带着阿允同行去这些陌生的地方,她就会安心很多。 元香侧过头冲着阿允笑笑,阿允虽不明所以,却也眉眼弯弯地看了看她。 这趟出去把需要用到的材料订了差不多了。 首先就是砌墙跟铺地面用的青砖。 砖瓦窑的青砖分两种,一种元香叫它青小砖,青小砖市价是一千块九百文,这是用来砌墙壁用的,另一种规格大一些的是青大砖,市价是一千块一千二百文,用来铺屋子里地面的。 她想着自家每间房的面积大概在二十来平左右,光是墙面的话得用掉三千块左右的青小砖,屋内地面的话是八百多块青大砖。 堂屋的那间的面积会大一些,耗费的材料也更多一些。 最后九间房这样算下来,单是砖料的总价就要三十六两银子。 不过砖瓦窑的人听元香说是许里长介绍来的,又见她出手爽快、来一趟就买了这么多料,结账时便主动给了个折扣。 那人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最后冲着元香道: “一共得付二十八两银加八百文钱,先付三成定金,砖料用不完的话到时候还能退。” 元香听了自然高兴,没想到许里长的面子能给她省了好几两的银子,下次得好好谢谢他。 另外,还有建围墙的石料,元香报上了自家丈量好的地基长宽,石场的人略一估摸,便说道: “大概用料心里有数了,到时候我们会派专门的石匠师傅上门砌墙,实际用了多少石料,再据实结算。” 还得买砌砖用的水泥。 这个时代有自己的“水泥”来作建筑粘合剂,原材料是石灰、黏土和沙子,元香顺便也去订了些。 至于最后房梁上要用的瓦片,反正家里的作坊可以自己烧,而且瓦片是最后才用得上的,时间上应该赶得及,便不打算外购了,能省则省。 建筑材料订得差不多了,另外还需要的木料、黄泥这些元香家原本就有,不够的话上山采便是,也不算难事。 这么一趟下来,之前赚的银子就去了大半,她还盘算着有些日用的东西没买上呢,比如铁锅、浴桶...... 元香想着等盖房子的事儿一安排妥当,自己就得抓紧时间把上次柳掌柜要的货烧出来,得赶紧赚钱才行。 快到家门口时,元香却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探头朝院里张望。 第79章 “阿蓉姐?”等看清了人,元香立时从驴车上下来然后出声喊她。 自从跟宋良贵彻底闹翻了之后,她就没来找过自己,所以这时候自己见到她还是有些意外。 阿蓉回头看到了元香,立时扬起了笑,朝她招手,“元香!” 元香打量了下阿蓉,觉得阿蓉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要瘦了一些,下巴看着也更尖了。 宋阿蓉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来找过元香,除了家里爹娘不允许她跟元香再来往之外,更多的,其实是她自己也觉得没脸再来。 爹娘居然连偷盗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她觉得如今在村子里自己简直抬不起头了,连去河边洗衣裳都得挑个没人的时候,就怕撞见熟人。 她哪还有何脸面来见元香这个苦主呢? 第86章 所以,当她听见阿娘一早跟她说的话时,她高兴极了。 “爹娘现在也知道错了,过去的确是不该那样对待元香,如今想要弥补,只怕人家未必愿意接受。听说她家眼下正要盖新房,这样,你代表咱们家去给她搭把手,也算是尽个心意。” 去元香家帮忙,她自然是愿意的,立马就应了下来。 于是今儿个把自家事儿忙得差不多后,她就顺道赶了过来,看看元香这边有什么自己能帮的到的。 元香听完阿蓉的来意之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诧异地问:“是你爹娘让你来的?” 阿蓉点头,语气轻快得很:“可不嘛,阿娘说他们现在也知道后悔了,以前实在不该那样对你,所以才让我来看看。” 元香心里却是嗤笑一声,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难不成宋良贵夫妇还能转了性子? 她可不信。 不过看阿蓉姐一脸欢喜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在她面前说她爹娘的不是,只笑着应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说清楚了来意,阿蓉似是才注意到阿允的存在,朝他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元香想起阿蓉好像还没见过阿允,便介绍道:“阿蓉姐,这是阿允,是我的......亲戚,现在暂住我家。” 又侧过身跟阿允说话,“阿允,这是阿蓉姐,我的堂姐。” 阿蓉听村里人说起过,元香家里来了个陌生男人,想必就是眼前这人。 她其实极少主动与陌生人说话,但想着既然是元香的亲戚,那自己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人。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头看向阿允,勉强扯出个笑,刚想开口跟他打招呼,“我......” 谁知阿允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神色淡淡地牵着驴车,径直进了院子,半句话也没说。 当下,阿蓉愣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 元香看着阿允的背影皱了皱眉。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默了片刻,阿蓉低下头,咬了咬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人是不是也因为爹娘的原因瞧不起她啊?所以才话都不屑跟自己搭? 元香见阿蓉姐这副难堪又委屈的样子,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她可能会当场哭出来。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摆摆手道:“嗐,他这人就是这样,你不用理他,也别往心里去。” 听元香这么说,阿蓉心里没能好过多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起家里盖新屋,明日就要开始把旧屋推了挖地基的事情,阿蓉便说明日来帮她一起收拾屋子,元香应了便回了自己家。 夜间吃完晚食,今天轮到阿允洗碗,他利落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进陶盆里,然后端着盆出门径直朝山脚的方向走,准备用那里的山泉水清洗。 元香想了想,便跟着他一起去了。 山脚下夜色寂静深沉,只有泉水哗哗地流着,发出清冷的水声。 她四下看了看,黑压压一片,除了他们两个,连个影子都没有,小声嘀咕道: “这地方白日里倒还好,怎么一到晚上就这么瘆人” 看阿允蹲下,打了水在陶盆里拿着丝瓜络洗碗,她也顺势蹲下,又朝他移了两步,看着他洗了会儿,才轻声开口道: “阿允,你今天那样对阿蓉姐很不礼貌,我不太喜欢你这样。” 阿允擦着碗盘的手一顿,侧头看了元香一眼后抿了抿唇,说话的声音有些冷:“她......你大伯......一家人。” 元香挑了下眉,恍然道:“你是说她跟宋良贵他们是一家人?所以......你才这样?” 阿允低头继续洗着碗,片刻后点了点头。 元香轻叹一声,想起自己以前好像跟他讲过家人是代表很亲密的关系,所以他才觉得阿蓉是跟宋良贵是一伙儿的,可能会对他们做些不好的事情。 她一边捧起他放在石块上已经洗干净的碗筷,倒了倒水,一边道: “嗯......该怎么跟你说呢?一家人虽然因为血缘的关系,天生就亲近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想法也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选择,一家人里就算有坏的,也不代表全家都是一样的坏。” 元香说完这么一大串的话后,阿允看着她,皱了皱眉。 元香猜他可能没太理解,想了想继续道: “就像我烧陶,用的明明是同一批泥,可烧出来的可不全都是一样的,有的烧得好,看着就结实耐用,可有的胚子一开始就带着气泡,火候一猛就炸了,碎得满窑都是。” 她看了眼阿允,语气温缓:“你说,是不是一块泥巴做的,就都是一样的?阿蓉姐她就是那种结实的,她心是好的,以前......她还帮了我们不少,还给家里送过粮食呢,那个时候我跟二果三喜都快饿死了,所以她啊,跟她爹娘不是一回事儿。” 甚至元香想说,一个人有时候也不能简单地用好坏来评判,不过怕说复杂了阿允更听不明白了。 阿允认真听着,尤其听到元香说起“阿蓉给家里送过粮食”的时候,神色已不似方才那般僵硬,而是有些若有所思。 见他这样,她忍不住笑了笑,语气也轻快了些,“好了,阿蓉姐人很好的,这几日也要来帮家里的忙呢,以后大家就好好相处。” ...... 晚上宋良贵家,一家人正围着一张随意拼搭起来的用着摇摇晃晃的旧木桌吃着晚食,谁也没吭声。 碗里是薄如清水的米汤,几粒米星星点点,浮沉在汤面上,另加几根烫过的野菜,颜色发黄,苦味扑鼻。 就这些粮食,还是用家里的存钱买回来的,上次又是还回去又是赔给元香不少粮食,他家的粮食袋早空了,要是不买粮食一家人是真的要喝西北风。 宋良贵的小儿子壮实正一口一口地捧着碗咽着米汤,好似这样吃得慢些也就能吃得饱些。 吃着这些他也不敢闹脾气,自打上次因为嫌米汤太稀打翻了碗,被他爹按在桌上狠狠抽了一顿后,这几日吃饭都格外规矩乖巧, 宋良贵长叹一口气,觉得这日子是愈发得难过。 春耕虽然已经结束,但地里的活儿却一点没少,锄草、挑水、浇地、驱虫、追肥,哪样都不能偷懒。 夫妻俩每天天刚亮就下地干活,忙到晌午才回来,虽只干半天也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家里却只能喝口稀米汤、嚼点野菜,真是越活越没滋味。 这几日宋良贵心里一直记挂着江翠娥跟他说的事,元香家买了不少值钱的家具物什,还添了头毛驴。 他想起自己家地里那几亩田,要是也有头毛驴,干起活来可得省多少力气啊! 更让他堵得慌的是,她家还要盖新屋了,这盖屋子的钱从哪儿来的?莫不是那回他赔的陶器钱也被拿去添了进去? 想到这儿,他一时间真是又嫉又恨。 一边的江翠娥这时看了低头喝着米汤,不发一言的阿蓉一眼,柔声问她:“今儿去找元香了?你们姐妹俩可说什么了?” 宋良贵闻言,也抬起头看向自家大女儿。 听娘问起,阿蓉手里的筷子微微一顿,片刻后才声音低低地道:“嗯,碰见她了,我跟她说了她家要盖房,我过去搭把手的事。” “她怎么说?”江翠娥追问。 阿蓉,“她说好。” 江翠娥这才满意一笑,跟宋良贵对视一眼,道:“这才对嘛,你们可是堂姐妹,本来就比这村子里的那些凑上去的人要更亲近的,现在她家要办事情,咱们自然得去帮一把的。” 说着,她话锋一转,又问:“那咋没留你吃顿饭?”说完顿了顿,语气带了点酸意:“她家现在日子好过了,也不知道天天吃些什么大鱼大肉的。” 阿蓉只是摇了摇头,“我去的时候还没到饭点呢,只说了两句话我就回了。” 江翠娥脸色一时不太好看。 壮实一听她们提到“大鱼大肉”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一亮,兴冲冲地嚷道:“我也要吃肉!” 宋良贵脸一沉,立刻呵斥道:“闭嘴!” 壮实吓得脖子一缩,嘴一抿,不吭声了。 江翠娥心里暗骂大女儿不会来事儿,这样的机会也不知道把握一下,晚点去不就正好能蹭顿饭?真是死脑筋! 不过她嘴上仍装作温和地问道:“那你明儿去她家是干啥活呢?” 阿蓉想了想,“她说明天要拆旧屋,应该是帮着先把家里的东西搬出来,然后我再帮着做做饭什么的。” “搬家啊?”江翠娥顿时来了兴致,“那你可得帮元香看得仔细点,这人多手杂的,特别是她家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你得替她要好好收起来。” 阿蓉听着这话觉着有些别扭,值钱的东西元香肯定会自己提前收好啊,不过也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日,元香家一早就热闹起来了。 第80章 第二日一早,元香一家先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 第87章 家中物件原本就不多,买回来还未用上的布料被整整齐齐叠好,装进了箱笼里;那些重要的东西,比如装着钱的陶罐,还有上回研磨好的各色颜料,也都和衣物一并收进了柜子。 然后妥帖上锁。 新买的梳妆台已提前搬去了金凤她屋,元香怕拆屋的时候人多手杂,万一磕了碰了可惜。 而阿允他自己的东西就更是简单,除了床铺和几件换洗衣物,再就没了。 等元香全部整理好后,一早来的金凤、赵阿婆,何寡妇还有宋阿蓉,加上元香一家,一伙儿人热热闹闹地开始搬家。 两张床先搬出来,横着摆在院子外那块平整的空地上。 阿允把事先削好的木桩靠着床脚一一固定,再将几根竹竿横竖交错地架在上方,顶上铺上一层稻草,外加俩孩子平日里捡回来攒着的茅草做覆盖物。 四周又围上一圈布帘子,一个古代简易版的“帐篷”便搭成了。 金凤早前就跟元香说过,建房这段时间若是没地住,就直接住她家得了。 但元香觉得住别人家终归麻烦,还容易打扰人,于是索性还是搭棚子住外面。 现在看阿允搭的这个用布帘围着的,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的棚子,既通风又没什么隐私暴露的风险,一时很是满意。 俩孩子也觉得新鲜得很,从挂着的布帘子里穿过来又穿过去,像是发现了什么神秘的地方似的,一想到晚上就要住在这“秘密基地”里就满脸兴奋。 金凤瞧着也不由得夸了句:“阿允干活儿真利索哎!” 元香将布帘子掀开一个面,家里东西还没搬完,来来往往的还得让人进出。 后面进来的是宋阿蓉,手里端着一个陶盆,里面摞着些元香家的常用物件。 她一走进棚子,就看到里面横着摆着两张床,中间只留了一条不是很宽的过道,这是留着容人走动的。 阿蓉心里顿时觉得很别扭。 原本先前阿蓉进了元香家旧屋后,就见那间屋子也放着两张床,虽说中间用布帘隔着,可那人到底是个外男,与元香共处一室...... 她也知道如今日子紧,条件艰苦,这种事有时候实在是不得已,但再怎么说,她心里隐隐地还是有些不舒服。 如今这临时棚子才刚搭起来,空间比屋子里更逼仄了些,这两张床铺也靠得更近了...... 她眉头微蹙,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对面阿允的床上,心中暗暗犯嘀咕:这人怎么能睡得离元香这么近? 村里人都说这人脑子不大清楚,可她娘又说他力气极大,单手都能制服一个成年男人......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她带着几分狐疑朝棚子外的阿允望去。 阿允正蹲在地上,低头仔细地把一根木桩绑得更牢些。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忽然抬起头来望了过来。 阿蓉心里一跳,一瞬间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而这个时候,元香家里也变得愈发热闹了。 宋同方今日叫来了十几个人,个个都是村里干活麻利的壮劳力。 元香一一跟他们打了招呼,笑着招呼人进来。 宋同方扫了一眼屋子的情况,问道:“屋里都收拾妥当了吧?收拾好了咱就开工推房了。” 元香点了点头,“都收拾完了,可以开始了。” 今日的活计先从推倒旧屋开始。 几人架好梯子,小心爬上屋顶,先把上头那层瓦片一片片取下来,这些瓦还是前阵子新烧刚铺上的,敲碎了太可惜,留着日后还能再用。 屋顶清理干净后,就听同方哥大声吆喝了一句:“开敲——!” 众人便纷纷上前,挥锤的挥锤,撬棍的撬棍,从墙根一点点撬起。没一会儿,只听“咔嚓”几声脆响,最前面那面墙“轰隆”一声塌了下去,扬起一阵土灰。 这本就是年久失修的旧屋,一面墙倒,接着就是连锁反应,破门残墙接连坍塌。 短短一阵功夫,这间在元香一家最艰难的时候替她们遮风挡雨的茅屋,便彻底化作了一地瓦砾尘土。 宋同方抹了把汗,又扯着嗓子招呼大家: “好了!歇口气就干正事,接下来清废料、挖泥、起地基,趁着天好,大家伙儿赶紧干!” 赵阿婆她们也回去开始张罗饭食了,要招待将近二十个成年汉子,这个量还不小,得早早准备起来。 而另一边,元香家的毛驴也没得歇,正一圈圈地拉着石磨,磨豆子磨得不停歇。 这些上次买回来的豆子今儿一早便洗净泡上,算起来已经将近有两个时辰。 元香将泡软的豆子舀进石磨的进料孔里,一边加水抬头对二果道:“好了,可以拉了。” 一旁的二果立刻牵着毛驴开始走动,只听“吱呀吱呀”几声响,毛驴稳稳踏着步子绕着石磨缓缓前行,厚重的石磨也随之慢悠悠地转了起来。 黄豆慢慢被碾碎成了豆浆渣汁,顺着磨缝缓缓流进了底下的桶里。 慢慢地,一股温热的豆香味儿,在整个院子里弥漫开了。 “你们有没有闻到啥味儿?”正在清理屋子残骸的宋根苗忽然皱了皱鼻子,问了这么一句。 “像是……煮豆子的味儿?”旁边一个汉子停下手上的活,抬头答道。 其他人也停下手上动作嗅了嗅,果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现在他们很多人家里的粮食早已见了底,米粮的价格贵,倒是豆子要便宜很多,也顶饿,于是他们都开始煮豆饭、吃豆粥,所以对这股味儿再熟悉不过了。 另一边,阿允也把第二个棚屋搭好了,就紧挨着第一个棚子。因为这个棚屋主要是临时放些杂物,没什么贵重物件,搭得就简单许多。 元香便顺势将原先屋里用的简易灶搬了过来,这段时间也可以自己煮煮东西。 像现在,她拿着纱布细细滤去桶里的豆渣,把豆浆倒入陶罐中熬煮,沉淀下来的豆渣,元香打算留着待会儿喂驴。 陶罐里的豆浆咕噜咕噜地开始冒泡,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随后撒了一小勺糖进去。 不到一刻钟,浓香四溢的豆浆便热腾腾地煮好了。 俩孩子一直站在边上看着她动作,虽然不太懂阿姐为啥要把豆子碾碎了再煮熟,但是阿姐嘛,做什么总是有她自己的道理。 等罐子里的豆浆稍稍放凉,元香舀出两碗递过去,“来,尝尝。” 两个孩子捧起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宝贝似的,忍不住惊喜地叫道:“好香!还是甜的!” “豆子水煮一煮再放糖原来这么好喝!”二果叹道。 元香笑,“这不是豆子水,这叫豆浆。” 然后她也端起碗,轻抿一口,浓郁的豆香在口中弥散开来,嗯~是久违的味道。 滤出来的豆渣元香让二果去喂驴。 她刚说完,二果就欢快地提了出去,往驴槽里一倒,那毛驴立马凑过头去咀嚼,一幅吃得香喷喷的样子。 二果高兴地回头喊:“阿姐,它爱吃这玩意儿!” “它啥都爱吃。”三喜道,自从她看着驴子经常嚼着那些干巴巴的草杆子后,就觉着这驴可真不挑。 “那可不是,青草它就不爱吃。”二果争辩道。 “好了,”元香已经拿了一叠碗出来,又指了指那陶罐子,“这一罐豆浆,拿去给正干活的哥哥叔伯们喝吧。” “好嘞!”二果应了一声。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还冒着余温的陶罐,三喜则捧着碗,两人一前一后往院内走去。 三喜第一个就朝干活干得灰头土脸的阿允跑过去,“阿允哥哥,你先喝口这个吧,阿姐刚做出来的,说这叫豆浆,可好喝啦。” 说着就让二果倒了一碗出来,三喜仰着脸,笑嘻嘻地把碗递了过去。 阿允伸手接过,见碗里是白白的汁液,疑惑地看了这俩孩子一眼。 二果三喜同样在期待地看着他。 他低头吹了吹,喝了一口后随即眼睛一亮,轻声道:“很好喝。” 三喜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我也觉得好喝,阿姐做的东西肯定好喝!” 阿允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这时,二果开始扯着嗓子喊:“干活的哥哥叔叔们,过来歇会儿,一起尝尝这豆浆啦!”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看着二果把热乎乎的豆浆一碗碗地分给大家。 “这是啥?牛乳么?”有人接过一碗,见那白润润的颜色,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像牛乳羊乳,只是多了股豆子的清香。 一名汉子笑着打趣:“大男人喝啥牛乳啊?元香这是怕我们干活太辛苦,特意给补补身子?”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你看着最虚,看你还没干啥呢就一头的汗,确实得好好补一补。” 二果一本正经地解释:“这不是牛乳,是豆浆!” 等他们陆续喝上一口后,立时有人疑惑道:“咦?甜的?” 第88章 这人还以为自己尝错了,又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舔舔嘴角,惊喜道:“嘿,还真是甜的!” 要知道,这年头糖可是稀罕物,平常连嘴都沾不上半点,甜味一出来,顿时惊了不少人。 二果得意地解释道:“阿姐特意放了点糖进去的。” “元香是真会捣鼓啊,还会做这玩意儿。” 众汉子你一言我一语,喝着甜滋滋、香喷喷的豆浆,笑声不断,仿佛连身上的疲乏都被这股甜香冲淡了几分。 不过大家伙儿还是怕元香破费,不忘嘱咐:“跟你阿姐说啊,咱们啊,有茶水喝就成了,别费那事儿了,大老爷们的不用这些。” 这边元香的第二锅豆浆也已经煮好。 她取出昨日从石场买来的石膏,兑水化开后缓缓倒入热豆浆中,用勺子轻轻搅拌,随后将混合好的豆浆倒入铺了纱布的陶盆里,上面又盖上一块干净的木板。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掀开木板一看,一整块细嫩的豆腐便已成型,洁白如玉,嫩滑可人。 “不错,就是这个了。”她直接端着盆往金凤家去了。 第81章 元香到金凤家的时候,她们几个人已经热热闹闹地忙活开了。 屋里,何嫂子和阿蓉正对着案板揉面,锅里烧着热水,一整个热气腾腾的。 大概是怕一个灶头还不够用,她看屋外也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灶头,陶锅里也冒着热气,不知在煮着什么。 赵阿婆见她来了,忙招呼道:“哎哟,元香来了?正好,快快来瞧瞧。” 她指着灶台上的食材跟元香说起了今天的饭食安排: “今早我跟来旺媳妇去了趟集,割了两斤的猪肉,还称了两斤芋头,现在猪肉是二十文一斤,那屠户还送了我不少猪下水,到时候炒炒又是一盘荤菜,芋头呢,是五文钱一斤,今儿的荤菜就做个芋头五花肉,一共是花了二十五文钱。” 说着又补了一句:“这份量,十几个大男人吃着也够了,其他的咱们再配些素菜,你送来的那些菜差不多是够的,不够我家里也还有些。” 至于粮食嘛,这么多人要吃粮,那才是真正消耗的大头。 赵阿婆继续道:“这些汉子,平日里缺油水,要是使劲放开吃,一天两顿饭,一个人光米粮就能吃掉一升半,我就让小何媳妇和阿蓉多做些玉米面馍馍,这样也能顶饿些。” “玉米面便宜,一斤是六文钱,咱做这一锅馍馍也不过一二十文。” 她算得精细,其实也是想替元香省些钱,按着每人一天一升米粮的量来规划,另外再加些玉米面馍馍,一顿饭也算是扎实下肚了。 现在米粮的价格还是在八十文一斗,这么算下来,一整天的伙食费控制在一百三十五文左右。 其实赵阿婆心里是清楚的,在村里,用整块肉菜来招待人,已经是非常体面的事。 干重活的人确实需要些油水,全素的饭菜终归是拿不出手的,但多数人家也不过是切上几片肉再跟素菜一起炒,能有这么一道带肉有油水的菜,也算是很不错了。 更何况是现在这平日里都吃不饱饭的境况。 不过今天是第一天开工,这顿饭自然得办得丰盛些,至于后面几天,买菜的钱只会比今天省,不会再更多了。 当时元香跟她提起要操办这十几号人的饭食时,一开口就甩给了她整整五两银子,直把她吓了一跳。 十几个人,最多也就吃上十来天的饭,哪儿至于要花上五两银子? 这丫头到底是年纪还小,虽然能挣钱,但花起钱来一点不打算盘。 最后她算了算,只从元香那儿拿了一两银子,说等真花完了再找她要不迟。 而元香这边呢,她没穿过来之前,厨房里的活儿也不是没干过,只是向来只做给自己吃,或者是一家三口的时候露个一小手。 加上起初她以为也就五六个人来家里帮忙盖屋干活,何嫂子说要来搭把手做饭时,自己还想着,一桌饭菜的话,她跟何嫂子两个人商量着来,应该也能应付得过来。 谁知同方哥一听她家要造十几间屋子,干脆一口气叫来了十几号人。 像现在这样要张罗十几号人的饭食,她还真是头一回,菜该买多少、粮该备多少,心里有底但真是不多。 人一下子多了一倍还不止,索性不再琢磨,她赶紧又请了赵阿婆帮忙,后来干脆直接把钱交到她手里,让她全权操办去。 赵阿婆毕竟年长而且有经验,干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又拉上了何嫂子和阿蓉姐,一起帮忙这段时间的饭食。 不过话说回来,盖房子确实是得人多,速战速决才划算,不然这战线一拉长,光是每天的伙食开销就得耗去一大笔银钱。 元香听完赵阿婆一番安排,只觉她说得细致又周全,真是事事都替自己打算周到了。 既想着怎么办得体面,又想着怎么花得省,连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了,不由得心头一暖。 她感谢道:“真是多谢阿婆了,还有何嫂子跟阿蓉姐,要是我一个人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阿婆一边拿着锅铲翻着锅里的水,一边摆摆手,笑呵呵地道: “这有啥谢的?你家这是盖新屋,是办大事儿,都是一个村的也就是搭把手的事儿,谁家还没个需要帮衬的时候?再说了,你一个小姑娘扛起一家子,能撑到现在就不容易了,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帮你还能帮谁?” 她又看了一眼边上正在干活的小何媳妇和宋阿蓉,笑着道:“来旺媳妇跟阿蓉她俩干活麻利得很呢,我一个老婆子其实就是站那儿动动嘴皮子,活啊其实大多是她俩干的。” 赵阿婆口中的来旺媳妇就是何氏,元香喊她何嫂子,她男人也跟元香的父母亲一样,命丧在那场吞了半个村子的洪水里。 也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那时候何氏肚子里刚怀上娃不久,灾祸临头,她就跟着她婆婆还有族人一路逃难,孩子还是在逃荒的路上生下的。 能一路熬到今天,她们娘儿俩也算是命硬福厚,撑过了这一劫。 元香看着正在揉面的何氏,瞧见此时她背上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裹着的是个婴孩,又用布条从腰间和肩膀缠绕固定,就这样紧紧地将孩子捆在身上。 村里妇人常这么干活,有的甚至还背着孩子下地呢,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元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孩子看着才几个月大,却不像她记忆中那些白白胖胖的婴儿一般。 她四肢细细瘦瘦的,脸蛋也小小的,眉眼虽秀气,却透着一股因营养不良而显出的单薄与孱弱。 “何嫂子,怎么不把孩子放下来啊?这背着干活多累啊?”元香忍不住问道。 这样子的话简直就是负重干活嘛,对腰对背都不好。 何氏听她一说,手上揉面的动作一顿,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地回道: “唉,这孩子就是喜欢赖着我,这没看到我的时候还好,要是被她看到了,如果不在她跟前抱着她就要哭,刚才我试着放她在金凤的床上,才一挨床,我人还没走开一步呢,她就开始嚎了,我只得又给绑回来了。” 她说完回头慈爱地看了自己孩子一眼。 这孩子正贴着母亲的后背,现在倒是安安静静的,不像何氏说的那般爱哭的样儿。 她偶尔轻轻蹬蹬腿,似乎也没使多大的劲,然后一只细细的小手还从包袱边缘探了出来,也不知道她要抓什么。 这样小的婴孩,看在大人眼里怎么着都是可可爱爱的。 元香也试探地伸出一根手指递到她的小手边,那孩子倒不怕生,小手虚虚地一握,竟还冲着元香咧嘴笑了,笑得眉眼弯弯,虽然现在牙也没一颗呢,但就是觉得她笑得无比美好。 元香一时被萌到了,忍不住也跟着一起笑,眉眼柔和,她一边逗着孩子,一边随口感慨:“要是有婴儿车就好了。” “婴儿车?那是什么车?”何氏一边揉面一边好奇地问,听着像是跟小孩子有关的东西呢。 元香想了想,尽量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婴儿车就是一张小床,下面装上轮子,孩子能躺在里面睡觉,也能坐里面玩,有轮子推着走也方便,做事的时候就把她放里面,不怕摔也不怕哭,比我们这样背在身上轻省得多。” 何氏听了眼睛一亮,忍不住笑道:“还有这等好东西?我还从未听说过呢!” 赵阿婆也听了一耳朵,笑着插话道:“待会儿跟大山说说看,自打上回你让他捣鼓那个什么脚踏拉坯机,他给弄出来之后,后来金凤还没开口,他自己就又给她做了一架,我瞧着他做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倒是挺来劲儿的。” 元香笑着点头,她知道金凤姐确实已经在用那拉坯机了。 她还指点了几次,金凤学得也快,如今做起那些造型简单的陶碗、陶盘来,手上已经很利索了,失误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还大大提高了干活的效率。 第89章 元香在心里大致回忆了一遍那婴儿车的构造,想着说不定真能试着做个简单点的出来。 就算没法像前世那样,什么能折叠的、能避震的、还能展开当尿布台那样功能齐全,只是能在大人干活时有个地方安稳地放下孩子,便已经能轻省不少了。 她把这事儿记下了,想着待会儿和大山哥说说,看能不能试着做出个婴儿车来。 “对了,”元香随口又提了一句,“这一天的饭食,他们男人一桌,咱们也得开上一桌,叫上金凤,还有大山哥一块儿吃。” 这话她是特意提的,赵阿婆这人她知道,能省则省,也不爱占人便宜,怕是又要想着给自己省钱,自己不吃几口也就罢了,还连带着委屈了何嫂子和其他人。 赵阿婆还真是这么想的,她刚想说不用,她们几个人等汉子们吃完再看着锅里剩的,就在灶台边上随便垫两口就行了,以往村里女人们都是这样子的,得先紧着干重体力活儿的男人们的肚子,像是农忙的时候,汉子们吃干饭,女人们大都是喝稀饭,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还想说,哪怕男人们吃了肉菜,剩下那些素的、汤水也不少,粮食也是管饱的,怎么着也饿不着。 元香却笑着截了话头,冲着赵阿婆道: “你们可都是帮着我干活的,跟同方哥他们一个样,今天谁吃什么,咱们就都吃什么,得吃饱了、吃好了。要不然以后要是传出去,我这请人都只请男人,女人跟着干活还吃不上一口热的,以后谁还愿意来帮我?” 赵阿婆笑着摇了摇头,元香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还有啥好说不同意的? “你这丫头,嘴巴真会说。”她半是打趣半是感慨地道,“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待会儿就带着金凤还有大山一块儿吃,吃穷了你才好!” 元香也笑,“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元香跟赵阿婆说了好一会儿话,阿蓉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 她收拾桌案时,正好瞧见了元香刚进屋时捧过来的那个盖着木板的陶盆,随手就把它摆到了案上。 “元香,你这盆里装的是什么啊?”阿蓉好奇地问。 元香回头一看,顿时一拍脑袋,“哎哟,我差点忘了。” 说着快步走过去,把盖在陶盆上的木板掀开,一股淡淡的豆香随即飘散出来,露出里面一整盆白花花、水嫩嫩的豆腐,如凝脂般细滑,嫩得几乎一碰就颤。 阿蓉瞪大了眼,忍不住咦”了一声,然后凑近瞧了瞧。 她从来没见过这等东西,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但哪有鸡蛋是这么一大盆的?而且看起来比鸡蛋要更软嫩些,又像是糕点却又觉得不像。 赵阿婆和何氏听见动静也凑过来,一时都露出惊奇的神色。 “哎呦,这是什么东西啊?咋白嫩得像婴儿皮子似的!”赵阿婆叹道,说完还朝何氏身后的孩子看了看。 心道来旺媳妇这孩子还是养得瘦了些,不过也怪不了她,孤儿寡母的,能活着已是非常不易了。 元香在一边却是笑着解释:“这呀,叫豆腐,是用大豆做出来的,吃法多得很。待会儿我就给你们露一手,准保你们吃了还想吃!” 说着,她顺手拿了把竹刀,从陶盆里切了一块豆腐出来放进碗里。 轻轻一晃,那一整块豆腐便“抖伐抖伐”地晃动起来,细嫩得仿佛一碰就会散开,一下子就勾住了大家的目光。 第82章 “阿姐,我们来了!”二果和三喜一进屋就扑到元香身边,见屋里还站着几个人,便一一开口打招呼。 “阿婆,何嫂子,阿蓉姐……” 二果见到阿蓉姐时明显愣了下,毕竟他们家和大伯家现在的关系...... 元香瞥了二果一眼,解释道:“你阿蓉姐也是来帮忙的。” 倒是三喜她高兴得很,好久没见着阿蓉姐了,立马咧着嘴笑着打招呼,阿蓉也笑着应了。 赵阿婆见着俩孩子跑得满头大汗,忙笑着道:“快来屋子里歇一会儿,马上就能吃饭了。” 二果三喜他俩哪歇得住,站在元香边上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屋子里是愈发地热闹了。 二果认真汇报:“阿姐,大家都说豆浆好喝,阿允哥也说好喝呢,但是又说让你下次不用这么麻烦,他们平日里喝茶水就行了。” 三喜也接着补上一句,“后来我跟二哥还把陶罐子和拿去的碗都洗干净啦!” 元香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头:“嗯,真乖。” “豆浆?那又是啥玩意儿?”赵阿婆听得一头雾水,刚刚才勉强弄明白这“豆腐”到底是啥新奇玩意儿,这下又冒出个“豆浆”,一时真是有点转不过弯来。 元香笑着解释:“豆浆是喝的,跟豆腐一样都是用黄豆做的,刚刚是我让二果他们送了一罐去给同方哥他们试喝。” 三喜立马接道:“阿姐还往里头放了糖,大家都说甜甜的,可好喝咧!” 元香听着,笑了笑,心里却想着,这豆浆光给同方哥他们了,倒是把赵阿婆她们忘了,应该让她们也尝尝的,便说道: “那我明儿再多做点,咱们也尝尝,用山泉水镇一镇这豆浆,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冰着喝最是清爽。” 赵阿婆一听,连连摆手:“哎哟,还放糖?那还是算了,这一听就是细巧人家的吃法,我们哪用得着那个,热了就喝口茶水凉水就得咧,再说了,糖也贵,可别糟践了!” 她晓得元香就爱捣鼓这些新鲜玩意儿,那陶器不也是她一手鼓捣出来的?可在自己眼里,吃食这东西嘛,能填饱肚子就成,哪用得着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元香也不跟赵阿婆争,想着明日自己直接顺手带过来就行。 她如今也算摸清了赵阿婆和村里不少人的脾气,大都是些朴实本分的人,说话做事不爱虚头巴脑,最怕麻烦别人,也从不主动占人便宜。 跟他们打过几回交道后,元香也渐渐摸出了点门道。 你要是当着面说:“这是我请你的”、“我特意买来谢你的”,他们十有八九会连连摆手推辞:“哪儿用得着这些,乡里乡亲的,客气啥?” 所以碰上这样的,反倒得换个说法,不露声色地顺着情理来一句:“我多做了一点儿,扔了可惜,快拿去热着吃。”或者“这是顺便给孩子带的,小娃爱吃这个。” 这样顺水推舟的情分,他们反倒更容易接下。 眼看着快到正午,赵阿婆她们准备的饭食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开饭了。 她站在院里,朝着屋子西头那边喊了一嗓子:“栓子,快喊你阿爹阿娘回来吃饭啦!” 这会儿,金凤正在屋子右后方烧着陶坯,大山哥在屋后那边忙着锯木头、削木料,栓子也在那儿跟着打下手,帮忙搬搬东西啥的。 “哎!来咧!”栓子应得爽快,撒腿就先去喊她娘。 而这时,二果也领着一大群人从外头过来了,正是帮着元香家建屋的大家伙儿。 干了一上午活,敲敲打打的,个个都饿得肚皮贴背,一路还有说有笑,眼巴巴地就是盼着一口热饭热菜呢。 有人边走边嘀咕:“元香家这地方是真偏啊,走了这么一大截路,一户人家都没见着。” “是啊,也就是大山家离得近些。” 他们当初挑屋子的时候是根本没考虑过这块地儿,觉得离村口远,周围又冷清,住这么偏,一点人气都没有,谁愿意来? 不过现在来看,也是有不少好处的。 房前屋后地界宽敞,不光能盖下十来间屋子,还能围起院墙,这新房想怎么建就怎么建。 留出空地种种菜养养鸡,想种点啥、晒点啥也都没人碍眼,这么想的话,住这偏僻处,倒也自在得很。 十来个汉子饿着肚子,脚底下倒是迈得飞快,还没走进屋,就被一股香味勾住了魂。 那是肉炖出来的油润味与酱香味,热气正腾腾地往外冒,那味儿像是能从鼻尖一路钻进肚子里去,直勾得人嘴馋。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带着点激动。 今儿个……是要吃上肉咯! 有些人都快忘了肉是啥滋味了。 元香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他们一个个身上都沾着土,脸上灰扑扑的,便笑着吆喝一声:“都累了吧?这边有水,先洗把脸洗洗手,洗干净了就开饭啦!” “哎,好!” “好,这就来!” 屋里的桌椅碗筷早就摆得妥妥当当。 大山家原先就只有一张大木桌和一张小竹桌,十来个人哪坐得下?元香索性把自家那张竹桌也搬了过来,跟金凤家的拼成一张大桌,倒也宽敞得很。 等人一坐齐,热腾腾的菜便陆续端了上来。 第一道菜就是芋头红烧肉,刚一端上桌,满屋子就被一股浓郁的肉香笼了个满满当当。 一只大粗陶碗端了上来,里头是红亮亮的一块块五花肉,炖得软烂油润,泛着晶亮的油光,边上的芋头早已吸饱了汤汁,表皮裹着一层红油,看得人是直咽口水。 第90章 后头陆续又上了几道素菜,最后一道,就是元香亲手做的豆腐菜,小葱拌豆腐。 嫩白的豆腐切得匀匀整整,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再淋上香油、酱汁,香气扑鼻,清爽醒胃。 等菜一摆齐,锅里的白米饭也盛上了,不够的话还有一锅子的玉米面馍馍,大伙儿也不再客气,立马开动,顿时狼吞虎咽起来。 碗里的肉足够吃,每人能分到两块肉有余,还有那满是油汁又绵糯香糯的芋头,吃得那叫一个香。 有人虽然不认得豆腐,但也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顿时一愣:“哎,这是啥?凉凉的,滑滑的,还挺香呢!”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朝那白嫩嫩的豆腐下筷子。 一筷子下去,豆腐滑得几乎夹不住,吃上一口,清爽不腻,咸香中带着山葱的辣劲儿,他们这些刚干完活儿的,正是又燥又热的时候,吃上一口真是开胃。 “嗯,确实好吃!”有人忍不住点头,声音里透着惊讶。 “这味儿真不赖啊!”几人边嚼边夸,筷子也没停下来。 一时间,这小葱拌豆腐竟不比那芋头红烧肉差多少欢迎。 原本只是图个新鲜尝一口,谁知一吃上瘾,几个汉子连连往那碗里夹。 元香听他们问起,笑着解释:“这是豆腐,也是用大豆做的,跟上午的豆浆一样。” 众人一听,顿时咋舌:“元香尽能弄一些新鲜玩意儿出来。” 他们种豆子种了一辈子,还真不知道豆子还能做出这么些稀奇吃食。 平日里大豆能做豆饭、豆粥或是碾成豆面,像这样做成这什么豆浆,豆腐,真是头一回见。 不过,说到底,豆子也是庄稼,他们心里还是觉得这东西不能这么折腾。 原本一碗豆子能熬一锅粥,一锅饭,如今做成浆做成豆腐,好吃归好吃,可要是让他们自己试着做,那是肯定舍不得的。 赵阿婆是看着元香做这小葱拌豆腐的,就见她眨眼的功夫,先是把豆腐捣碎,再调上几勺酱汁,撒上刚切好的香葱,拌匀了就端上了桌。 就这么一道菜就成了! 她还尝了一口,味道是真不错,嫩白的豆腐混着青绿的山葱,吃着看着都觉得清爽。 听元香说原料主要就是豆子,她原本心里一动,想问问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这要真是人家家传的方子,自己一开口,不光唐突,还容易叫元香为难,要是别人听了也起了心思,纷纷来问,元香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那不是让人为难么? 至于那些汉子们,就更没这个心思了,他们只觉得这玩意虽然好吃,但把粮食做成菜怎么想都觉得浪费。 元香这时扫了一眼桌上的人,咦?咋少了一个? 大山哥已经坐下了,作为屋主,又是招待的一方,肯定是得上桌陪着的。 那少的那个人……哦,是阿允,他人呢? 她疑惑着出了屋子,绕到屋后头,果然看到阿允站在那儿,身后还跟着二果、三喜和栓子。 几个孩子围着阿允追来追去的,笑闹声不断。 “阿允,怎么不去吃饭啊?”元香走近问。 阿允侧过头,垂着眼眸反问:“那你呢?” “我啊?现在屋里没空桌也没空位,我和金凤姐她们准备等你们吃完了再另开一桌。”元香笑着说,“你先去吧,干了一上午活儿,肯定早就饿了。” 阿允没说话,站那儿没动,明显是不太愿意的样子。 “阿姐,让阿允哥哥跟我们一起吃饭嘛。”三喜拉了拉元香的衣袖,小脸仰着看着她。 元香一想也是,是啊,里面的人都吃了好一阵子了,现在让阿允再进去,只怕剩下的菜也凉了,再说他们凑一桌也挺好。 “行吧,那你等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咱们回去吧,他们应该也快吃完了。” 阿允这才点点头,跟着元香进屋的时候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屋子里的汉子们是吃得欢腾,外头的邻居却是闻着这阵阵肉香,越发觉得肚子空了。 元香家住得偏,平日里哪怕烧了肉,香味也飘不远。 可这回在大山家动灶,情况就不一样了,周围几户人家都靠得近,这肉香一冒出来,立马就把人馋得不行。 蒋氏一边喝着米粥一边咽口水,心里那个羡慕啊。 “这肉味儿可真冲,做的肯定是大块的红烧肉。”她咂了咂嘴,忍不住跟丈夫宋根苗说,“明儿就轮到你去了,你可得多吃两碗,好好吃一顿,吃回本!” 宋根苗抬头瞥了她一眼,不禁笑骂:“说得倒轻巧,怎么听着像是我就是奔着那口肉去的?” 蒋氏撇撇嘴:“不然呢?你看看那味儿,谁闻了不馋得慌。” 而宋良贵家这边,因为阿蓉去了金凤家帮忙,今日他和媳妇就回来得早些。 家里小儿子壮实正在饭桌上哭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凭啥阿姐能去?我就不能去?我也要去吃肉!” 江翠娥一边闻着邻家飘来的肉香,一边看着自家桌上那点寡淡的米汤和野菜,本就一肚子气,听见儿子这一嚷,更是烦得不行。 她“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冷笑道:“行啊,你去啊,看看人家肯不肯给你吃!” 说着又添了一句,语气阴阳怪气:“你要真想吃,就等你姐回来,问问她自己在那儿吃香喝辣,还管不管自己的亲弟弟了?” 第83章 两桌人吃得那叫一个满足,连最开始稍有些拘谨的几个汉子,也放开了肚皮大快朵颐。 一大碗白米饭下肚后,又拿起玉米面馍馍,把碗边的油汁仔细刮了一圈,蘸得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送进嘴里。 一顿饭吃得热闹连连,桌上碗盘几乎见底,连素菜都不剩几口。 吃完后,一个个随意坐着拍着肚子,腰都挺不直了,满脸的满足和笑意。 “都不知道多久没吃过像这样的一顿饱饭了!” “吃得我一身力气都散了,不行,我得歇一歇。” 几人笑着调侃,嘴上虽然说着歇一歇,但是终究没歇多久,转头就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搬桌子,有些还帮着挑水洗锅。 赵阿婆也没拦着,这些汉子们手脚利落,人又多,顺手把这些活儿干了,给她们几个女人可省了不少的力气。 汉子们收拾完,也就各自回了家,准备小坐一会儿歇歇脚。 但这歇也歇不了太久,大家心里都有数,元香这顿饭实在请得够意思,白米饭、红烧肉、还有那吃上了仿佛就不能停下来,叫豆腐的新鲜玩意儿。 人家招待了你这么好的饭食,你也得给人家加把劲儿干不是?得干得利索干得快,好回报人家。 这时候宋大山家屋外小灶“嘟嘟嘟”地响着,火苗舔着锅底,一股米香被热气一股脑地送了出来,在屋檐下轻轻弥散开来。 元香用陶锅煮的米浆好了。 米浆是将白米细细碾碎,再加水慢火慢熬而成。 她揭开陶锅的盖子,锅里的米浆正咕嘟着冒泡,颜色乳白泛亮,浓稠细滑,煮得恰到好处,凑近闻起来带着一股温温的甜香气。 她用勺子舀了一碗出来,小心地吹了吹,才端着陶碗往屋里走,递给了正靠着墙角抱着孩子的何氏。 何氏刚去里屋喂了孩子,可实在是挤不出多少奶水,孩子只吮了几口便又开始哼哼唧唧地闹腾,显然没吃饱。 怕她继续哭闹扰着人,何氏只好把食指递进孩子嘴里,让她含着解馋,也用来止哭。 此时那小女娃儿软软地窝在怀里,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咬着她的食指,还不肯松口。 “先放一放,等不烫了再喂孩子吃吧。”元香轻声道。 何氏一怔,接过陶碗,低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米浆,心底一阵热。 她原本只想着跟着大家来帮点忙、顺便讨一顿饭吃,孩子也只打算凑合吃两口饭糊,哪晓得元香竟还惦记着,专门另熬了这锅米浆给她。 一时间心里又感动又不好意思,低着头看碗,她轻声道:“谢谢你啊,元香。” 元香知道现在大家伙儿的日子难熬,但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心里泛酸。 金凤也站在一旁,看着瘦弱的母女俩,心里不是滋味。大人吃苦也就罢了,这么小的孩子也得跟着受罪,着实叫人心疼。 元香今日把豆腐、豆浆做出来,又特地拿来给大家尝,并不是只是为了犒劳大家,给饭食添一道菜那么简单。 更多的是,她是想借此机会,给村里人指出一条除了种地之外,也能养家糊口的路。 这条路,其实早在当初山地里决定了种大豆时她就已经想好了,原本打算等田里的大豆成熟了之后再开口的,谁料之前经历过了一次山地被淹的意外,眼看收成的日子又要往后延,她怕再拖下去,秋收都等不及了,有人就真的熬不过这段光景。 第91章 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想把豆腐的做法告诉大家后,让他们从豆腐上找找门道。 那日去县城酒楼,她还特地打听过,如今至少在平州这片地方,豆腐还没出现呢。 也就是说,在这儿,这是一门近乎空白的生意。 可谁知,这饭也吃过了,豆腐豆浆也都尝了,竟还是没人开口问一句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元香轻轻摇头,忍不住笑了笑,也不知该说他们是太过质朴,还是实诚得让人着急。 她看了何氏一眼,瘦弱的身子怀里抱着同样瘦弱的孩子,相依为命,身后再无依靠。 这样的光景下,能不能撑起这个家,也只能靠她自己了。 元香心头一软,轻轻蹲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语气温柔地问道: “何嫂子,如果说我愿意教你做今天桌上的那道豆腐,你愿意学么?” 何氏一愣,她当然知道元香今日带来了一道从未见过的吃食,听她说名字是叫什么豆腐的。 瞧着嫩白如玉,豆香四溢,细腻软滑,端上桌后,桌上一堆汉子一时都吃得停不下来,受欢迎程度竟和桌上的肉食不相上下。 她光是看着,就知道这东西不简单。 从未见过的东西,她自然也很好奇,但也未多打听,只是怕多嘴惹人厌烦,便始终没问这豆腐哪来的?又是如何做出来的? 可现在,元香竟然说,要亲自教她? 何氏一下子怔住了,脑子里嗡嗡的。 她真的不是听错了吗? 这可是好东西,是手艺,是生计,现在就这么,说要教她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元香,对方也正看着她,眼神坦然,半点也没有玩笑或敷衍的样子。 何氏心里一热,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慢慢涌了上来,开口的声音异常坚定:“我当然愿意!” 元香笑了笑,点点头:“那你午后晚一点来我家一趟,我教你。” 何氏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来。 她的嘴角微微抽动着,发颤着,眼圈也不自觉地泛了红。 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忽然落在了手边,只要抓住了,就能摸得着活路了。 金凤看着眼前这一幕,自然也明白何氏此时的心情。 她还记得当初师父说要教她烧陶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波澜起伏地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于是她笑着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咱们也该吃饭了,有话呢,等吃饱了再慢慢说。” 午食过后,元香领着孩子们和阿允准备回家,临走前,她顺带与金凤商量起了陶器作坊的事。 金凤这阵子一直忙着烧元香家新屋所需的瓦片的事儿,至于上回罗六那边下的陶器单子,也差不多已经做完了。 现在去集市的事基本都是金凤在负责。 不过陶器这东西,跟吃食不同,吃的是一顿少一顿,消耗得快,大家自然买得勤。 可陶器,只要细心些,一用就能用好久,坏得慢,换得也慢。 邻村集市上去得多了,来来回回还是那些客人,见的也多是熟面孔了,时间久了,都买得差不多,这生意也就慢慢冷了下去。 眼下,她这陶器的销路,除了集市上那点零零散散的客人,最大的买家还是罗六那儿。 可一个罗六终归太少了,她需要更多这样的“罗六”。 金凤听懂了元香的意思,不过这罗六她还记得是跟元香第一次去集市的时候,遇到了这人,而且是他自己找上门的。 “那像罗六这样的人咱们又该去哪儿寻呢?”她疑惑地问。 “找不到,可以自己培养嘛,”元香笑着说,“咱村不是有不少人要往外地跑着找活儿干?这些人不正是机会?” 午后,大伙儿又陆续回到元香家准备继续开工。 上午干的活多是推倒旧屋,砸墙清瓦,处理木材的活儿,顺带把屋前屋后的杂草、石块、乱泥巴都清了个干净。 现在到了下午,可就要开始正经的硬活了---动手挖地基。 这是盖房的第一步正活儿,既要量准尺寸,又要铲得结实整齐,大家伙撸起袖子,抄起锄头铁锹,脚下一踩,锹头破土,于是又是一轮热火朝天地干。 元香安排妥盖屋子的事情,她自己也还不能歇。 屋后的土窑暂时还没拆,她还得继续用着,准备等建后面一排屋子跟新窑炉的时候,再一起推了。 烧陶的活儿还得继续干,上次回来她还欠宝瓷斋一批货呢,因为准备盖屋子耽误了两天,再过几天就得去县城交货,时间算下来还蛮紧张。 午后,宋阿蓉见屋里没什么活计了,晚上的饭菜也只是热一热便可,她便从赵阿婆家出来,准备先回去一趟。 走到小河边,远远便听见前头几个妇人正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语调忽高忽低,夹杂着几声掩不住的笑。 “哎,我家那口子回来时跟我说,中午吃的是满满一大盆红烧肉,光听着我就馋得不行!” “我没看到那我还没闻到么?光那香味就冲鼻子冲得厉害,不过好在明日就是我家的去了。” 那妇人顿了顿,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我家的还说,在那屋里看见阿蓉了。” “啥?”另一人一听立刻惊呼,“宋阿蓉?她也去了?” 那人点点头,语气里透着几分鄙夷:“对啊,话说那宋良贵一家还真是,现在看人发达了,就开始硬贴上来了,当初那副对人喊打喊杀的架势,自己知道在人前落不着什么好,现在派自己女儿来,谁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呢?” “是啊,这点心思谁看不出来?之前又偷又抢的,现在还派女儿来帮忙?我要是元香,都恶心地慌,说白了不就是图个好处嘛。” 她顿了顿,又接着嘟囔道:“还有那阿蓉啊,每次跟她说话就低着头也不看人,阴恻恻的,看到她心里就怪不舒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她爹一个性子呢!” 正说着,其中一人眼角余光瞧见了过来的阿蓉,忙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人,低声提醒:“哎,别说了。” 阿蓉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低头默默地走过,没上去辩驳。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今天有点晚 第84章 宋阿蓉刚一进屋,就听见弟弟壮实嚎啕大哭的声音。 江翠娥见她回来,原本还板着的脸立时换了副神态,柔声问:“这么快回来了啊?在元香家吃午饭了?她家伙食怎么样啊?” 壮实泪眼婆娑地看着阿姐回了家,哭声也跟着顿住,转过头来眼巴巴地盯着她。 阿蓉以为是壮实又闹脾气了,便点了点头,“嗯,只在那儿呆到中午忙完午饭就行了,晚上会有赵阿婆跟何嫂子在那儿帮忙。” 至于元香家的伙食......她想起了那道从没见过的豆腐菜,不过这个要告诉他们么? 江翠娥一听,蹙起眉头就想骂这丫头死脑筋,别人家都知道留下来干活,就你一个人拍拍屁股跑回来,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脑子里是榆木疙瘩吗? 她又追问道:“那中午她家多少人吃饭呢?” 阿蓉低头想了想,回道:“大概……两桌,十来个人的样子。” “两桌?”江翠娥一怔,随即和边上的宋良贵对视一眼,这第一天就张罗十几口子吃饭,这架势肯定不是小打小闹的。 这得造多少间房?请多少人啊?烧多少柴米油盐?不说别的,单看这排场,就知道她手里不缺东西。 江翠娥眯了眯眼,语气一转,压着声音问:“你不是一早去她家帮着搬东西了吗?我听人说她家豆子米面都不缺,你看见了没有?” 阿蓉哪里答得上来,她只不过去搬些家常用的东西罢了,根本没看见什么米面粮食啊,于是吞吞吐吐道:“我……我没看到啊,也没听她说……” 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江翠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时候壮实却突然开口问:“姐,那你今天是不是在那儿吃到肉了?你有给我带肉回来么?” 阿蓉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道:“那儿没人带吃的回来......” 壮实听她这语气就知道没指望了,嘴一瘪,又要哭起来。 江翠娥斜了儿子一眼,壮实以为娘又要拍桌子骂他,吓得身子一抖。 可没想到江翠娥却咂了咂嘴,语气阴阳怪气地朝着阿蓉道:“别人是别人,你是她的谁?就两块肉,带回来怎么了?她还能舍不得不成?” 壮实见状,心里一动,刚才阿姐没回来时,他嚷着要吃肉,娘还拍桌子骂了他一顿,可现在,当着阿姐的面,娘竟然向着他说话了? 他眼珠子一转,心里得意,在他和阿姐之间,娘果然还是偏向自己的。 这下他底气更足了,嗓门也高了几分,嚷嚷道:“就是就是!姐你在那儿吃肉,我和爹娘喝的还是野菜汤,肉的影儿都没见过!” 第92章 面对娘跟壮实这样突如其来的指责,阿蓉心里一跳,低着头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搅着自己的衣袖。 她下意识地觉的不对,明明是爹娘说了为了修复跟元香家的关系才让她去帮工的,怎么忽然成了她一个人跑去吃好吃的、不顾家里了呢? 她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可这些话却像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她这副一声不吭的模样,江翠娥就来气,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指着她骂:“肉吃到嘴里都不知道想着自己家?你倒是快活了,那你弟弟呢?你爹呢?我呢?” 耳边全是娘的咒骂声还有弟弟的抱怨声,阿蓉茫然地看着着一切,脑子里却是想起了刚路上回来的时候听到的她们说的闲话, “也不知道她跟她爹娘是不是一个性子......” “好了,又不是让你去偷去抢,”宋良贵适时开口,语气缓和了些,摆出一副温和的模样规劝着, “元香是你堂妹,你在那儿拿点吃的带回来,谁敢说你?就算是直接开口问她要,难道她还能不给你?嗯?” 阿蓉红着眼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父亲母亲,还有一旁明显不满地瞪着自己的弟弟。 平日里自己很少成为这个家注视的焦点,现在此刻却被他们齐齐盯着,这种感觉让她心口发闷。 她沉默了一瞬,终于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宋良贵立刻笑了,“这才对嘛。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当然得先想着自家人。” 一旁的壮实兴奋地跳了两下,笑得咧嘴:“明天可以吃到肉咯!” ...... 下午的时候,何氏跟赵阿婆一起来到元香家学做豆腐。 赵阿婆知道元香愿意教何氏做豆腐后,便开口问了元香一句,“元香啊,我也能学吗?” 元香听了一笑,道:“教一个也是教,多来个人也没事,想学就来。” 于是学做豆腐的人变成了两个。 因为元香跟她们说这豆子至少要提前先泡上两个时辰,所以她们先在家把豆子泡起来,时辰到了才一起拿着豆子去找了元香。 泡豆、磨浆、过滤、煮浆、点浆......一道道工序看似简单,却都需要仔细把控。 当豆浆翻滚沸腾时,元香舀起调好的石膏水,缓缓倒入锅中,一边倒一边搅拌。 不多时,锅中原本乳白一片的豆浆,慢慢凝聚成絮状,分出清汤,缓缓成形。 接着将凝结好的连汤带水倒入陶盆里,再盖上一块重一点的木板定型。 大约一炷香时间,打开木板,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整块白花花、嫩生生的豆腐就出现在眼前。 赵阿婆看得目瞪口呆,脸上满是惊奇:“就这么简单?” 元香点点头:“嗯,就这么简单。” “最后加的那是啥来着?”赵阿婆忍不住追问。 “那是石膏水,用来凝结成型的。”元香耐心解释。 赵阿婆自然是知道石膏,这玩意儿平时那些药店里就有的卖,价格也不贵,但从没想过石膏能把豆子变成这样。 还真是长见识了。 元香给她俩展示怎么做豆腐,用的是赵阿婆带来的豆子。 所以赵阿婆其实已经得到了一盆豆腐,她本来过来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能给桌上添道菜。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她还得赶回去给大家伙儿张罗晚饭,又见何氏那边的豆子还没上锅呢,便体贴地笑着道:“你先留这儿继续学吧,我那边其实也没啥事儿,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何氏自然很感谢她,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元香已经做过一遍,接下来她让何氏自己动手。 第一步就是磨浆。 她撸起袖子站到石磨前,没用上元香家的毛驴来拉磨,咬咬牙,亲自抓住了磨盘的把手。 石磨沉重,她又瘦弱得很,刚推起来就觉得费力得很,起初她步子还稳,磨盘缓缓转动,到了后头额头已冒出细汗,身子不自觉弯了下来,手臂和肩膀酸胀得厉害。 元香看得挑眉,忍不住开口:“何嫂子,要是推不动的话,要不还是用驴子来拉吧?” 说着,她瞟了眼一旁牵着的毛驴。 那毛驴正悠闲地甩着尾巴,耳朵一动一动的,刚刚赵阿婆那一锅的豆渣已经喂给它了,但好似还不够,大脑袋正凑过来耸着鼻子来闻豆子的味道。 何氏抹了把额上的汗,摇头笑道:“没事,我还是得出点力,回头真在家做起来,也靠不上毛驴不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弓着身子推了起来,步子虽慢却稳,一圈一圈地转着,额角的汗沿着鬓发滑下来,却半点没停。 豆浆着细细的豆渣,一点点从石磨的缝隙中缓缓流出,滴滴答答地落进下方的木桶里。 元香才发现这何嫂子还挺倔的。 她走过去将毛驴牵了过来,一边给它顺毛,一边笑着说:“这驴啊,也不白帮你干,待会儿你滤出来的豆渣就喂它,它最爱吃这口。” 那毛驴听见“吃”字,耳朵一抖,还“哼哼”地轻叫了两声。 她利索地把绳子系到磨盘上的长柄柱上,玩笑道:“嫂子不会连这点豆渣都舍不得给它吧?” 眼看人家都把驴子给系上了,何氏也就领了她这份好意,笑了笑,道:“给,当然给。”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后,一盆洁白细嫩的豆腐便做成了。 何氏小心翼翼地伸手捏起一角,指尖触到的是温热而柔软的质地,鼻尖闻到的是温润的豆香。 “还真做成了......”她低声喃喃着,心里一阵激动。 赵阿婆学做这豆腐也就是想给家里添个菜,可何氏却想得更远些。 这种大家都没见过的吃食,味道还这么好,现在能做出来的也就她们仨,要是现在自己拿去卖,不就能挣银子了么? “元香,我要是拿去集市卖……你说,会有人买吗?”何氏不确定地问,她到底没做过什么生意。 元香一边点头,一边认真地给她分析,“怎么不可以?不过这玩意儿新鲜,大家没见过,你得告诉人家怎么吃才行,最好带点酱料,切成小块先给人试吃,一尝合口味,就有人买了。” 又跟她讲了自己之前摆摊子的经验,像怎么吆喝啦,什么样的话术比较吸引人等等此类。 最后她顿了顿,又道:“金凤姐也去集市摆摊子呢,你俩可以搭个伴儿一起去。” 何氏自然知道,金凤每回赶集,都会带着自己烧的陶器去摆摊子卖。 她都羡慕得紧,能靠自己的手艺赚钱回来,换得一家子吃穿不愁,那是多有盼头的事儿。 大山家他们以前也是很难的,但是现在多好啊,今天见到大山他虽然跛着腿,但精神头瞧着好,说话也笑呵呵的,还给家里做了不少家具呢,看得何氏心里又佩服又感慨。 一想到马上自己也能像金凤一样去外面挣钱了,何氏心头便忍不住泛起一阵热意。 第85章 繁忙的一天终于过去,热水烧好后,元香和三喜在棚子里洗漱,阿允与二果则在隔壁的窝棚里洗。 这里没有自动上下水,每次洗澡都得自己取水倒水,着实不太方便。 元香和三喜就着陶盆里的热水,随意擦拭了一遍就完事了。 隔壁两人洗得就更省事了些。 阿允脱了衣服,直接端起水盆往头上一倒,凉水从头顶哗啦啦地淌下,把他从头到脚冲了个透。 他随手搓了几把水,再拿布巾擦了擦,便算洗完了。 二果在一旁瞧着,也有样学样,动作又快又利索。 二果他不是第一次跟阿允哥一起洗澡,但今晚也不知怎的,却忍不住盯着他阿允哥的后背看了许久,突然问道: “阿允哥,你这背上为什么这么多伤疤啊?” 阿允的背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有的已经淡去,有的依旧隆起,大多呈淡褐色蜿蜒在皮肤上,乍一眼瞧过去还挺触目惊心的。 阿允闻言侧过头来看了眼自己的背,他之前就见过这些疤痕,但问他哪里来的嘛,他愣了愣,道了声:“我也不知道。” 二果没再追问,他只是默默地想着,阿允哥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难不成……他以前是个当兵的?又或者是哪家大户的护卫? 那他家里的人呢?这么久了为啥没人来找他呢? 是找不到呢还是...... 不过转念又一想,那还是别来找的好,阿允哥就这么跟他们仨生活在一起就挺好的。 洗完澡后,他俩进隔壁的窝棚时,元香已经点起了油灯,昏黄的灯光在棚内跳动着,感觉幽静而安稳。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艾草味,二果一闻就知道,阿姐又熏了艾草,是为了防蚊虫呢。 此时元香正趴在床头,手里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听见他们进来时,头也不抬地提醒:“你俩快些上床啊,蚊帐记得掖严实了,这外头蚊子是更多了,别被叮得满身包了。” 第93章 二果凑过去瞄了一眼她手里的纸,好奇地问:“阿姐你在写啥呀?” 纸上是些横横竖竖的线条,乍一看像一个木箱子,木箱子四面还是镂空的,能看到箱子的内部,但要是只看上半部分的话,又像是一张有靠背的椅子。 而在最底下的四角,还各画着一个小圆圈,像是车轮子。 他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愈发看不懂了,从没见过呐。 “这是婴儿车,”元香看他瞧的认真,便笑着解释道:“底下这部分是给小娃娃躺着睡觉的,要是不睡觉,也能坐在上面当椅子使,下面的轮子呢,平时就能推着走,这样溜娃就方便得很。” “婴儿车?婴儿还有车用?”二果惊讶,又问道:“那有没有我这个年纪用的车?” 元香失笑:“有啊,这个要是做大点,你不也能坐?等做好了,我推着你在村里转一圈,怎么样?” 二果想了想自己要钻进那像笼子一样的木箱子里的样子,要是被其他人见了不得笑话他了?赶紧摇头道:“那还是不要了……” 二果见三喜已经躺床里头睡着了,便悄声跟元香说:“阿姐,今天我能跟阿允哥一起睡么?” 他怕元香不答应,还赶忙补充解释说:“你看咱们是四个人,两张床,本来就该两人睡一张床,而且我是男孩子,男孩子就该跟男孩子一起睡的。” 他心里还有些庆幸,幸好三喜已经睡着了,要是她醒着,指不定又要跟他抢着一起去找阿允哥睡。 元香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那边已经躺好的阿允,问:“你阿允哥愿意让你过去睡吗?” “当然愿意啦!”二果一脸理直气壮,“我们今天都一块儿洗澡了,一起睡个觉又怎么了?” 说完也不等元香回话,乐呵呵地掀开蚊帐钻进了隔壁床上,“阿允哥,今天我跟你睡!” “嗯。”阿允往里头挪了挪,还真给他腾了个位置。 第二天一早,元香上回订的那批青砖青石终于送到了。 一车车码得整整齐齐的青砖停在院外,在她家干活的人自然都瞧见了。 宋同方和宋同良先前就听元香说过,她打算盖的是青砖房,倒不觉得意外,但在场其他人可没这个心理准备,一时间,全都瞪大了眼。 “这……十来间屋子都要用青砖?得花多少钱啊!” “十两银子肯定是要的吧。”有人估摸着猜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在他们印象里,这种房子可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才盖得起的。 有的村子要是穷点儿,可能连一户青砖房都没有,家家盖的都是泥砖屋,顶多掺点石灰或碎瓦片,图个结实。 “她家这做陶的买卖,竟然这么挣钱?”有人低声嘀咕,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一时间,羡慕也有,惊讶也有,背地里打量的眼神更是不少。 宋同方喊了一声,“好了,别光说闲话了,干活去!人家爱盖啥房子,关咱们啥事?” 众人一听,也纷纷收了声,细一想,也是,人家能赚钱,那也是人家有本事,他们再羡慕也没用。 可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感叹,他们要是跟元香一样有点拿得出手的手艺活儿就好了。 倒也不指望真能盖起青砖大屋,能把日子稳稳当当过下去,不为吃穿发愁,那就知足了。 地基已经差不多打完,接下来准备立柱,也就是将主要的承重柱按地基的布局立起来。 建房的进程就这么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着。 这日正好是金凤上集的日子,听说何氏也要去集市摆摊,能有个伴儿同行,自然再好不过。 加上金凤卖的是陶器,何氏卖的是吃食,两人摊子不同,互不影响,她便爽快应了下来。 何氏的豆子是前一天泡好的,天刚亮她就来元香家开始磨豆子了。 为了这趟集市,家里屯的豆子几乎用了大半,婆婆知道她要去做小买卖,心里虽盼着能挣点钱,却又怕要是赚不到可怎么办? 嘴上虽没说反对的话,可脸上还是藏不住的心疼。 其实何氏她自己心里也没谱,要是真卖不出去,这些豆子可就白费了,思来想去,最后只做了两盆豆腐,权当试试水。 元香见她们都有货要带,便提议道:“不如赶我家的驴车去,这样还能省事儿些。” 金凤一听却有点犯难,她上次试着赶过一次元香家的驴车,可是这技术实在是不太行,驴跑起来左一歪右一颠,坐的人摇得跟筛糠似的。 陶器倒还结实点,捆紧了不让掉下来就行,但何氏做的豆腐那玩意儿可娇气得很,一颠一晃就碎成了豆渣。 她瞅着那些做好的豆腐,心里是直打鼓。 何氏那就更不会架驴车了,最后俩人还是决定用推车推着去,她俩可以轮流换着推。 既然何氏去赶集了,赵阿婆家的活儿便只剩下她和阿蓉两人了。 元香担心她们忙不过来,上午便提前赶到了大山哥家,一起帮着分担点活儿。 此时的厨房里,只有阿蓉一个人在,屋内响着“哒哒哒”的切肉声,节奏轻快,也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屋外,元香正和赵阿婆蹲在水桶边择菜、洗菜,清水哗哗流过菜叶,顺带带走了叶面上的黄泥。 赵阿婆一边搓洗,一边忍不住絮叨:“这梅干菜啊,以前在老家,哪家不是要腌上一缸?要吃得时候去取便是,现在倒好,还得花钱出去买。” 家里虽然菜地也种起来了,但腌菜的最佳时间是秋末冬初,所以即使落到这儿也好几个月了,家里也还没腌上菜呢。 农家人现在要花钱买腌菜吃,真是心疼得很。 元香笑了笑,安慰道:“其实都一样,自己腌也得买盐呢,咸淡还不一定掌握得准,都是要花钱的。” 赵阿婆听她这么说,想一想也对,神色很快松快下来,笑道:“也是哈。” 这边元香的菜也择完了最后一颗,递给赵阿婆,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 她走到水盆边洗净手上的泥污,又甩了甩水珠,便抬脚朝屋里走。 刚到灶屋门口,一只脚还未跨过门槛,就看见阿蓉姐正背对着门,立在灶台前忙碌,她身形本就纤细,此刻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耳边的发丝垂在了脸上也没注意到似的。 元香笑了笑,刚想出声问阿蓉姐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话还未出口,她的视线就胶着在了阿蓉的手上。 只见阿蓉握着菜刀的手猛地一顿,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随即,她极快地用刀刃片下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肉,紧接着手腕一翻,那块肉便像变戏法似的消失在了她宽大的袖口里。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之间,让元香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是不是看错了。 可她那一抹慌张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阿蓉姐?她这是? 她的心猛地一沉,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觉得眼前人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了。 她就这么站在门口,没有出声,也没有进去,只皱着眉看着宋阿蓉。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动静。 赵阿婆也洗完了最后一把菜,正撩起围裙擦着手,嘴里念叨着“好了好了”,作势就要进屋里来。 元香心念一动,几乎是本能地身体一横,半边身子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门框前,同时拔高了声音,轻快地朝赵阿婆喊道: “阿婆!我帮您拿进去吧!您歇会儿!” 赵阿婆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和拔高的嗓门弄得一愣,随即笑着嗔怪道:“哎哟,你这丫头,一惊一乍的!就这几步路的事儿,我还走得动,干啥还要你拿?” 灶台前的阿蓉自然也听见了,她握着菜刀的手骤然僵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心跳得如同擂鼓。 她甚至能感觉到袖子里那块刚刚被切下的肉块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她。 片刻后,阿蓉才像是又积攒了些力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重新落下了刀,若无其事地继续忙活起来。 第86章 元香拿着洗好的菜转身进了灶房,顺手将菜放在案板上,又蹲下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 火光“哔剥”作响,映得她的脸一明一暗。 她眼神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脑海里却仍回荡着方才的那一幕。 阿蓉姐娴熟的动作、但慌张的神情...... 哪怕是亲眼所见,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明白的是,如果阿蓉姐真的需要这些东西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过来问她要呢?她不是吝啬的人,阿蓉姐应该也是知道的啊。 而且阿蓉一向本分又稳妥,是那种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麻烦别人的性子。 元香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她刚穿越到这里的那一晚,一家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是阿蓉姐趁着夜色偷偷跑过来,送了她们一小袋粮食。 第94章 还有原主记忆里那些零碎却真切的片段,村子里相依的玩伴,逃难路上的照顾...... 她这样的人,真的会无缘无故偷一块肉? 元香低下头,火光映着她的眼,眸色亮得发沉。 是宋良贵夫妻俩唆使甚至是威胁的,她可以肯定。 这时候赵阿婆走到阿蓉边上,低头看了看她切的肉,说道:“行了阿蓉,这就差不多可以下锅炒了。” 在灶膛添火的元香抬眼看了阿蓉一眼,又听她淡淡应了一声,便低头继续忙活起来。 她神色如常,动作利落又熟练地翻炒、调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顿午饭很顺利地过去,今日的肉菜是梅干菜扣肉,干了半天活的汉子们依旧吃得大块朵颐。 汉子们的那一桌午食结束,洗净碗筷收拾完后他们也就各自回家休息了。 赵阿婆家空了一大块地方出来。 正巧这时候金凤跟何氏也从集市上回了。 屋里的人原本就等着她们回来了好一起开饭呢,听到外面的动静后就出来迎她们。 元香扫了一眼金凤姐推回来的木车,只见带去的陶器还剩了一些,倒是那陶盆里的豆腐,已经是全空了。 赵阿婆笑着迎上前,关心道:“今天赶集生意怎么样啊?” 金凤把车停稳,抬手擦了把汗:“我这边嘛,和平时差不多。”她说着朝何氏那边一指,“倒是何妹子的豆腐,是全卖光了的。” 何氏闻言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我那是因为本来东西就带得少。” 赵阿婆听她们说豆腐第一天就全卖完了,立时也来了兴趣,“是么?这豆腐竟然这么好卖?” 金凤点点头,“是啊,卖吃食是要好卖一点。” 两人便说起集市上的情形,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兴奋。 “刚开始把豆腐摆出来的时候,都没啥人来看,”金凤回忆着,“大伙看着新鲜是新鲜,就是没人下手,毕竟都没见过,还有人问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我一想,这人哪,越是没见过的越好奇,而且还喜欢占些小便宜,就赶紧张罗着喊了一声:‘试吃不要钱啊!’” “这一喊倒真灵,几个人凑过来尝了口,觉得好吃,站那儿又嚷嚷说‘这玩意儿有味儿’,结果集市上没一会儿人就围过来了不少。” “我让何妹子给每人切一小块,就简单地撒点酱料,那一口下去啊,味儿是真不赖。”金凤说着笑起来,“盆里的豆腐,没多久就空了。” 何氏在旁听着,脸上微红,语气却真诚:“这回真的多亏金凤姐了,我刚开始站在摊子后头,一句话都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光知道傻站着。” “后来还是金凤姐教我怎么吆喝,怎么招揽客人的。” 金凤听了摆摆手,笑着道:“嗐,谁不是第一次都这样?头回嘛,难免怕生,习惯了就好了,再来几次讲不定以后你比我喊得还响。” 赵阿婆也笑着朝何氏道:“来旺媳妇,金凤在这方面可是老师傅了,你以后要是有啥不懂的,就尽管问她。” 元香在一旁看着她们,嘴角含笑。 她心里盘算着,虽说这回只是卖了两盆豆腐,切了大概也就二十块豆腐的样子,但从集市上的反应来看,大家对豆腐的接受度不错,说明这门生意还是有得做的。 虽然之前豆腐就给大家伙尝过了,大家也都夸说好吃,但样本量还是太小不是? 而且也不能排除他们本就是在人家做客,又是不要钱的,自然不好说不中听的话的可能,到底是真喜欢,还是碍于情面随口一夸,她心里也没个准数。 可这次不一样,集市上试吃归试吃,最后愿意掏钱买的可不是靠情分,那是真金白银的认可。 这时何氏抬眼看了看元香,正要走过来找她说点什么。 赵阿婆笑着招呼说:“先吃饭吧,你俩回来得正好,我们也正要动筷子呢!” 金凤听了打趣道:“娘你说这话,我俩还真成了客人啦?要是回来得再晚点,大家不得饿着肚子干瞪眼?” 众人闻言都笑了,然后一一落座,热热闹闹地一起吃了顿午饭。 饭后,何氏还是找了个空来找元香说话。 她有些感慨:“元香,我按你说的,一块豆腐卖的是三文钱,说实话,刚开始我还真心虚,心想着这都快赶上一只鸡蛋的价了,谁会来买啊?” “结果没想到,居然真卖光了。” 这个定价其实是今早她来元香家磨豆腐时才商量定下的,那会儿元香问她,一块碗大的豆腐准备卖多少钱? 何氏张了张嘴:“一文钱?” 其实她心里觉得就算是一文钱,也算贵了,换作她自己,反正肯定是不会花这个钱去买一块豆腐回家去的。 她也是算了的,如果按一文钱的定价话,这一趟至少也能挣个几文钱,要是这生意真能成,七天一个集,这一个月下来不也就有十来文了嘛。 元香一听就摇头,细细跟她解释:“一斤豆子四文钱,磨一盆豆腐起码得两斤豆,你做两盆豆腐,那光豆子成本就十六文了,还没算石膏水、木柴、水、人工费这些。” “你两盆豆腐能切出二十块左右,一文钱一块的话,总共二十文,撑死也就是刚刚保本,可做买卖的,哪有不图个赚头的?” 她想了想,又道:“三文钱一块,差不多,这个价格既不太高,又能有利润。” 何氏一听,惊讶得睁大了眼:“三文?” 她在心里飞快一算,三文一块,二十块豆腐就是六十文,扣掉豆子的成本十六文,加上元香说的石膏水那些就算它四文钱好了,那她还能赚......四十文? 四十文! 上一趟集市能赚四十文!四十文都能买上半斗米了! 何氏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嘴里低声嘀咕着:“这……不就是豆子做的么?要是让人知道了是豆子做的,我还卖那么贵,万一被人说我黑心怎么办?” 这话一出,元香忍不住笑了出来,瞥了她一眼,觉得这何嫂子真是单纯得有些可爱。 “我问你,”她笑着道,“要是我不告诉你这豆腐是豆子做的,你能自己想到、自己做出来么?” 何氏一愣,然后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这不就结了?”元香慢悠悠地说,“会做,是手艺,做得好,是本事,能卖出去,又是另外的门道,所以啊,你卖的,可不光是豆子做的豆腐,更是你的时间、力气,还有咱们背后的这门手艺。” 何氏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点了点头,小声道:“那我试试?” 回想到这里,何氏忍不住轻轻一笑,又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小把叮当作响的铜板。 都是今儿一早在集市上赚的。 集市上以物换物的多,有人拿鸡蛋换豆腐,也有人拿碎布头、鸡毛掸子来换,她一上午忙活下来,真正收拢的铜板不过二十来文。 她低头又翻了翻手边的包袱,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木梳子,递给元香时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 “元香,这次能赚钱真是多亏你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这点钱你肯定也看不上……正好集市上有看到梳子卖,我就挑了一把……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元香一愣:“哎哟,干嘛还破费呢?” 这梳子也得好多个钱吧?何嫂子才刚开张呢,就又出去了一笔。 “真不值几个钱,”何氏赶紧摆手,语气却认真,“就是个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她边说还边把梳子往元香手里一塞。 那梳子梳齿打磨得圆润光滑,摸在掌心里温温润润的,有一种质朴的美。 元香低头看了看,想着到底是人家的心意,便笑着接受了,“那我就谢过何嫂子了,巧了,我这还真缺一把梳子呢。” 阿蓉从屋里出来时,正好看到何氏满脸感激地在跟元香道谢。 她站在屋檐下,微微愣了一下。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现在的元香,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变地愈发沉稳、温和、整个人又透着有大主意的样子。 这样的人,自然是会被人靠拢并且信仰依赖的。 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变了,不再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而是变成了让人信服、甚至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而她自己呢……好像一直没什么变化。 一直这样默默的。 因为她爹背叛了大家伙儿的缘故,村里人现在都把他们一家当成透明的存在。 这次若不是因着元香,大家连话都不愿跟自己多搭一句。 她垂了垂眼睫,轻声走过去,停在元香身前,低声说:“元香,我先回去了。” 却听元香唤住她:“阿蓉姐,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第87章 元香慢慢地走出了金凤家的院子,阿蓉似有所觉,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第95章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到村里小路边一处僻静的老槐树下,元香停下脚步,回身看着阿蓉。 阿蓉也随之停下,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元香。 等了片刻,见元香还是没开口,她心头越发不安,小声问道:“元香,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元香轻叹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手中,声音低低的,却带着分明的心疼与克制: “阿蓉姐,你若真有难处,为何不来找我?又何必……” 她顿了顿,避开那个“偷”字,只淡淡道:“这个你先收着吧。” 阿蓉怔怔接过,手微微一抖,那油纸包沉甸甸的,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块五花肉,切得整齐,还带着些肥膘。 心里虽然早已有了预感,可等真看见那一团猪肉,阿蓉的眼眶还是忍不住泛了红。 “元香……我……”她声音发颤,一时间说不下去。 元香肯定已经全部知道了,所以才拿这东西给她的。 她低着头,这时候只觉羞耻得无处可藏。 那时候是爹娘轮番在自己耳边一句又一句地“劝”,又是自己耐不住一家子的埋怨跟攻讦才选择妥协的。 她告诉自己,就一次,真的就这一次。 不会被发现的,就一小块肉而已,她就是抱着这样的侥幸,然后才有了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 今天这次是第四次。 此刻那一小块肉还藏在她的袖子里,仿佛在灼烧着她的皮肤,烫得她发疼。 宋阿蓉脸色一阵惨白,又觉得一阵眩晕,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句人家的闲话,“她不会跟她爹娘一个性子吧?” 元香见阿蓉姐面色一时难看得很,但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肃着脸道: “我知道这可能不是你的本意,但不管是你爹又或是你娘逼你的,但我想说......你终究还是做了件错事。” 元香也知道,自己这次帮她,可能只能解她一时之困,但也是看在之前她对自己还有二果三喜他们诸多照顾的情分上。 阿蓉背后自然是宋良贵他们在搞鬼,分明是故意拿她们之间的感情做文章,逼阿蓉低头,其实也是在逼元香妥协。 但她想说,宋良贵的算盘真的打错了。 她不是那么容易就妥协的人。 现在只是一点肉,明天呢?再往后呢? 宋良贵逼着阿蓉姐做坏事,归根结底还是阿蓉姐自己的课题,如果她自己解决不了的话,那自己也爱莫能助了。 这时阿蓉抬手抹了把眼泪,哽咽着摇头,又将元香递来的油纸包轻轻推回去。 “不能拿,元香。”她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你不知道……我拿了这次,他们就会一直逼我……逼我问你要第二次、第三次......” 她顿了顿,低垂着眼眸,声音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我......后面可能就没法再过来帮忙了,你......” 话未说完,她已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阿蓉姐?”元香轻声唤了她一声。 但阿蓉再没回她。 ...... 宋良贵家。 这几日他们都等阿蓉午后回来了才开饭。 阿蓉是去元香家“帮忙”的,吃过饭才回来,他们等的,自然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带回来的肉。 江翠娥站在门口张望了两眼,回身便冲宋良贵抱怨:“我说这个阿蓉,就是个死脑筋,我让她多切一点肉回来,她就是不听,每次都是只切个一小块,咱家三个人呐,怎么够吃?” 桌边的宋良贵剔着牙,没接她的话也没理她,神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几天因为阿蓉的关系,他家的饭桌上添了油水,虽然每次只有一小块肉,但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久违的奢侈,毕竟他们也不知道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一开始有肉吃他们就能欣喜若狂,但却也把胃口吊得越来越高。 人哪,最是贪心,一开始能吃上肉就很是满足了,再吃上几顿,就开始不甘心只有这么点了。 这时,宋良贵终于开口:“这阵子别总骂她打她,我后头还有事要用她,别把人逼得太紧,回头心野了,反倒不听使唤。” “还要让她做啥?”江翠娥一时没转过弯来。 宋良贵睨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现在那边愿意搭理的,也就她了,今天是肉,明儿要是让她去开口借点……银子使使呢?不都是一个理儿?” 江翠娥一愣,她倒没想到过这层。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江翠娥立刻抬头看去,“该是回来了。” 进门的的确是宋阿蓉。 江翠娥换上一幅笑脸:“回来了?今天那边忙不忙啊?” 阿蓉没应声,只是从袖子里抽出那块早已发黏发冷的肉,啪的一下甩在桌上,像是急切地甩掉个烫手山芋一般。 江翠娥一瞧,又是巴掌小的一块,不对,这还没巴掌大呢,连昨天的都不如,脸色顿时垮下来,“咋就这点儿?怎么是越切越少了?” 阿蓉低着头,嗓音闷闷的:“我后面不去元香那边了。” “啥?”江翠娥眉头一拧,转头和宋良贵对视一眼,又压低声音问她:“是不是这事叫人发现了?” 阿蓉只轻轻摇了摇头,一幅不想多说的样子。 她不想把元香已经知道自己偷拿肉,不仅没责怪她还又给了她另外一块大肉的事情讲出来,于是扯了个谎: “元香她那边其实也没啥事做,人手也够了,我过去反倒多余。” 江翠娥这下是听明白了,顿时火冒三丈:“你多留几天又咋了?别人不也都在她那儿干活吗?怎么就你多余了?” 屋里又开始响起尖利的指责声。 可不管江翠娥这边怎么追问,阿蓉就是低着头不吭声,一句话也不回。 她越是不说话,江翠娥就越来气,这死丫头又成了个闷葫芦! 这时宋良贵在旁淡淡开了口:“行了,随她去吧。” 说完还给江翠娥递眼色。 江翠娥一愣,虽一肚子火气,想起他刚嘱咐自己的话,硬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 元香今日要去趟县城。 这次是去宝瓷斋送上回县令夫人订的一整套的食具。 这套食具延续了上次那茶具的风格,也是以一只黄色狸花猫为主题,色彩明媚又温和,不规则的波浪纹边与陶器独有的手工质感交织,给人一种温馨又治愈的感觉。 除了这套食具,元香还加班加点地多烧出了四五只同系列的马克杯出来。 或许是因为做得愈发熟练外加盖了新屋子后每日都在花钱,之前刚到手的钱现在已经去了一大半,所以元香赚钱的欲望就更迫切了。 县城里也有集市,元香他们之前就去逛过,而且是天天开的,不像村里七日一集,其实不是很方便。 她便提前跟金凤还有何嫂子问了一声,要不要去县城的集市摆摊做买卖去? 她俩一听要去县里,心里其实一时间都有些怵。 金凤也没去过平州县城,之前逃荒来此,不过远远在城门外瞧了一眼,便被差们领着安顿在了附近村子里,连县门都没跨进去过一步呢。 如今说要进城去做买卖?她心里便有些忐忑了。 自个儿做的陶碗瓦罐,在村里还能唬唬人,可要真摆到县城里,不会被人笑话粗鄙简陋吧? 可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是全没想头。 就是想着能进城去见识见识,看看人家城里卖的陶器都是些什么模样,回来也好学学样,比比手艺,也总不算白跑一趟。 再说元香师父不也是去了县城后才接到大铺子的单子的么? 何嫂子更是眼神一慌,去县城......她连村里集市的买卖还没做明白呐! 可元香既然亲口问了,她心里虽怕,却也不好推辞,只是低声“嗯”了一句应下。 元香见她们都愿意一试,便让她们把要带去县里的物什提前准备好,约定好次日一早就动身出发。 这一回进县城,元香还特意将大山哥新做好的婴儿车也一并带上了。 她记得上次进城逛过几处木器铺,见里头陈设的多是寻常的桌椅板凳、箱柜架子,倒真未曾见过这婴儿推车的样式。 若是摆出去,运气好了,说不定能换个好价钱。 她当时特意让大山哥做了两个出来,一个送给了何嫂子,另一个准备带去县城。 这婴儿车确实方便,孩子放里面还稳当,比她背着娃干活可省力多了,为表示答谢,她还多送了大山哥家不少自己做的豆腐。 这次是元香、阿允、金凤、何氏他们四个去县城,还全是成年人。 买这头驴的时候,卖家说过这驴是头壮年公驴,膘肥体健,平时拉个四五百斤的货是完全不在话下的,而且要是短途的话,这驴子的极限拉重能到七百斤。 现在他们四个人,自然不能全都挤上驴车,只能让它专门拉货,元香跟阿允还是一如往常驾着驴车去,而金凤与何氏则早早去了村口,候着去县城的顺道牛车。 第96章 毕竟若靠人一步步走过去,不仅慢,还折腾,实在不值当。 金凤与何氏坐在牛车上,车轮碾过田埂时咯吱作响,身子也颠簸得不轻,但她们却不觉辛苦,反倒透着几分兴奋。 对她们来说,这可是头一遭真真正正地进城赶集做买卖呢。 就这样,天色微亮,踏着晨间的露水,他们一同行动,奔着县城而去。 第88章 牛车与驴车一前一后在城门口停下,一行人便依次下车,排队准备入城。 城外一侧,几处搭得简陋的棚子下,正有人施粥赈济。 那是本地几户富绅出银设下的粥棚,支着大锅,热气蒸腾,一碗一碗分发下去,前头已有许多流民拿着手里的破碗排起了长队。 元香望了一眼,只觉比起她上回进城时,流民似乎少了许多。 听说官府近来正着手将这批流民往北地迁移,那里人烟稀少,荒地却多,若他们愿意去的话,朝廷会发给他们农具和种子,让他们以开垦为生。 何氏低着头,小心地揣紧了贴身的钱袋子,尽量不去与那些目光游移、神色难辨的流民们对视。 她出门前,婆婆特意将钱袋子缝在了她衣衫的内衬上,说是跟着元香她们去县城做买卖虽是好事,但现在外面世道还乱着,欢喜之余也不能没个提防。 自从做起豆腐生意后,她与婆婆的日子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以往那种因饥饿和不安而惶惶度日的日子,终于有了些着落。 夜里两人一同泡豆,清早又合力抬豆磨浆,虽是辛苦,却也觉得踏实,觉得日子愈发有了些盼头。 元香跟大山哥还送了个婴儿车给娃儿,娃儿坐在里头,省了她们婆媳俩许多手脚,也好腾出空来干活。 大山哥还特意做了几个用来凝固和塑形的豆腐匣子。 最妙的是,匣底还刻了细细的纹路,豆腐凝好后便自然留下痕迹,切块时顺着划痕一刀下去,便能均匀分割,这样就不用凭手感来估量了。 这事儿金凤知道,之前用陶盆做豆腐,切块时全靠自己的眼力和感觉,难免有出入。 上次在村里的集市上,就有个客人就说她买到的那块感觉比别人少了一点,她只好又赔了一块给人家,心里直嘀咕着哪天得想个法子改改,没想到大山哥做的这豆腐匣子来得正好。 为了不让豆腐在路上太快地凉掉,车架上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四层豆腐匣子用了厚厚的稻草包裹着。 元香说县城的集市人多,说不定一会儿就能卖完,让她这回多做些带去,于是何氏做了四匣子的豆腐。 桩豆腐生意能顺顺当当地做起来,多亏了元香和金凤她们帮着张罗、出力。 何氏心里明白,自己没什么大本事,所以每次做豆腐的时候都会送些豆腐去她们俩家。 “啥?摆摊还要收钱?一个摊子要一文钱?哎哎?师父?这钱我们自己掏的......” 金凤是紧跟在元香身后进城的,到了集市口后,眼见她从怀中摸出两个铜板递给了守在集市口的差役,然后换来两个写了号的竹牌子,急忙开口喊道。 刚才进城门的人头费,也是师父掏的呢。 元香把手里的竹牌分别递给金凤和何嫂子,不以为意道:“这陶器生意我不是也有份?何嫂子的豆腐我吃了也不少,出点银钱怎么了?” 她知道她们这进一趟城也够不容易的,想当初她也是,啥都没干呢,过所、进城、集市摆摊都要花钱。 虽都是小钱,但一项项加起来就不是小钱了。 她俩这小本生意刚开始,元香怕她们这生意还没做起来呢就被这些费用给吓退了心气。 金凤张张嘴,师父总有各种道理,她自认说不过她。 她跟何氏虽早听说县城里新鲜玩意儿多,等真进了城门,踏上了这宽阔平整的青石板路,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才知眼下所见果然比村里热闹百倍。 两人左顾右盼,只顾着张望,也不知道这进集市摆摊还要付钱,才让元香抢了先给钱。 这个点集市上的人已经很多了,各色叫卖声此起彼伏,人头攒动,来往脚步踩得地面都微微起尘,非常热闹。 金凤和何氏见了眼前这一幕,才真正体会到元香所说“县城集市上人流多”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金凤和何氏因为卖的东西不属一类,一个是陶器,一个是豆腐,一个在日用品区,一个在吃食区,领到的摊位竹牌并不连号,落下来的地方也不挨着,甚至离得还挺远的。 摊子安顿好了,元香却还有事,她得去趟宝瓷斋,把这回县令夫人订下的那套陶器送过去。 她转头看了看,道:“我得走一趟,去把货先交了。” 她想着让阿允留下来照看她们俩个。 毕竟今日是头一遭,人生地不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特别是何氏,看着就是一柔柔弱弱的小娘子,上次还有金凤在她边上,但现在她一个人,还真有些不放心。 阿允微微偏头看着她,问道:“那你呢?” 元香道:“我已经去过宝瓷斋两回了,熟门熟路了,再说,宝瓷斋离这儿也就一条街的位置,来回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我应该很快能回来。” 阿允皱了皱眉,没说话。 金凤见阿允面露迟疑,忙摆手道:“我们这有啥好担心的?这集市上人来人往的,还有差爷在这儿巡着,能出啥岔子?你俩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元香只好做罢,带着阿允去了趟宝瓷斋。 没想到刚踏进宝瓷斋,元香便被店小二热情迎了进去:“元香姑娘,您可算来了,咱们掌柜这两日可是满城找你呢!” “找我?可是出什么事了?”元香一愣,心下略紧,明明和柳掌柜说好了七日后再来交货,难不成是上次那套茶器出了什么差错? 店小二连连摆手:“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姑娘您一会儿问咱掌柜的便是,来,请。” 说话间,他已将元香和阿允引到了后院客厅,“您二位先喝口茶,掌柜的这就过来。” 元香刚捧起茶盏,一阵风便似地卷进屋来。 柳掌柜一身海棠红绣银藤纹的对襟长裙,乌发高束,额前几缕碎发因步履匆匆而微微凌乱。 阿允抬头看了柳掌柜一眼。 她脚步飞快,语气更快:“哎哟,我的祖宗,你可让我好找啊!” 元香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不免心头一紧,但面上倒是未显,平静问道:“柳掌柜这么急着找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柳掌柜气都还喘匀,张口道:“元香,你可得再烧两套食具过来。” 元香一愣:“没记错的的话,上次不是说一套么?怎还得要两套?” 柳掌柜苦笑着摆摆手:“唉,事情是这样的,那日县令夫人把你做的那套狸花猫茶具带了回去,还预定了套食具,说是要送给她的小女儿的,谁知一回家,她家仨女儿都看上了夫人手里的那茶具,全吵着要,闹腾了好一阵呢。 后来夫人让这仨孩子轮流保管,这才算罢休。 她又想起在我这儿只订了一套食具,忙派人来说务必再做出两套,样式别差太多,做好了同时送上府去,不然又得吵。” 元香听完,大概明白了缘由,一时哭笑不得。 她忍不住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个段子:千万别给双胞胎孩子送不一样的礼物,不然保准吵得天翻地覆。 她想夫人家的孩子可能年纪也比较相近,才会这样...... 她略一思索,才道:“两套食具的话,恐怕还得等上七日后才能交货。” “可否再快些?”柳掌柜忙问。 元香有些为难,摇了摇头,“我家现在只我一人能做这东西,一笔一画皆出自我手,且上色与绘图都颇费时,烧制时也未必一窑就能全数成品,所以……” 柳掌柜听她说得认真,听到一窑未必能全数成品时觉得有些怪,但她做这行多年,也懂行规,知道有些手艺人不愿多泄技艺,便也没多问,省得惹人误会。 “也罢,”她叹了口气,“七日便七日吧,那我让人回复夫人还得再等些日子。” “那就多谢柳掌柜体谅了。”元香真诚道,眉眼含笑地道了一声谢。 柳掌柜摆摆手,道:“你今日是来送那套做好的食具的吧?快来让我瞧瞧。” 她话里带着几分期待,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元香这次还能给她带来些惊喜。 元香便把身边的竹匣子轻轻放在几案上,解开绳结,揭开盖布。 匣中安稳地躺着那套食具,色调温润,形制雅致,边上还放着四只同系列的马克杯,杯身略高,线条圆润,色彩是以春桃般的淡粉为基调。 柳掌柜目光一亮,忍不住拿起其中的一个马克杯仔细端详,她自然见过这种杯身带着柄的杯子,不过在此地并不常见,也不流行。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元香姑娘的手艺,竟还在不断精进。 第97章 眼前这整套,比起先前那套卖给县令夫人的,无论色彩、画工,造型都更为细腻考究,分明又胜一筹。 杯身上的纹饰仍是那只憨态可掬的黄狸猫为主,底色自下而上晕染着一抹淡粉,渐淡如烟,柔和之中透着几分灵动。 一只杯子上竟画了好几个小场景,狸猫或卧或跃,神态各异,童趣盎然又灵动得很。 她一连看过去就看了许久,沉浸其间,心情不知不觉间也甚是愉悦。 风格实在鲜明,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她之手。 这一刻,她心头竟升出几分莫名的欣慰,暗道:自己当初,真真是慧眼识珠。如此年纪,如此手艺,只要不出差错,往后必是要名声在外、名利双收的。 其实柳掌柜这么急着找元香还有另外一原因。 她把手中的物件放下,抬头看着她,意有所指地问:“元香姑娘,不知这几日可有其他人来找你?” 第89章 柳掌柜瞥了她一眼,人也跟着靠近了些,语气里带着点探问:“这几日,可有人来找你?” 元香一怔,随口接了句:“哦?是什么人……应该来找我么?” 这阵子她因盖屋子的事忙得脚不沾地,来来往往的确有不少人找,顺带她也找了不少人了,也真说不上哪一个是柳掌柜特意指的。 她眼中带着点困惑,那是因为真的挺困惑。 柳掌柜见状,也不再绕弯子,语气一转,带出几分严肃: “我跟你明说了吧,若后头有人来找你谈陶器的买卖,不论说得多好听,一律莫应,你只当没听见,通通拒之门外便是。” 说罢,她又特意补了一句:“咱们俩可是签了独家合作的契约的。” 上次县令夫人在她这儿下了单子的消息没多时就被对面知道了,那赵胖子还跑到自己面前旁敲侧击过几回,来问夫人到底在自己这儿买了什么回去?这货源又是哪进的? 她自然没说,这人问东问西的不就是为了来撬她边角? 虽然知道这事儿瞒不了多久,但她就是不告诉他,就是想看他吃瘪的样子,她心里就舒坦。 这么多年,终于出了口恶气。 不过柳掌柜也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这边的动静还有元香的存在过不了多久肯定要被对面知晓的。 她现在也是为了提醒元香,防患于未然。 虽不知柳掌柜不知为何突然这么说,但元香还是道:“柳掌柜放心好了,既然已订了契,元香自然不会违约。” 街对面,瑞瓷堂二楼。 赵掌柜站在窗边,望着对面宝瓷斋门前人来人往的景象,神色阴沉。 “确定是她?就她一个小姑娘?”他低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手下立刻应声:“没错,掌柜的,我买通了宝瓷斋的下人说就是她,这姑娘半个月总共去了三次宝瓷斋,而且这回她来我亲眼见对面店里的小二看到她笑得眼都不见了,立马就将人迎了进去,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呢。” 赵掌柜手里捧着杯茶,撇了撇上面的浮沫,问道:“查过她的来历没有?” “宝瓷斋里打杂的那人听他们掌柜的说这姑娘家里世代都是陶师,现在手艺传到她手里......” “世代都是陶师?平州城还有这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 “也许是其他地方来的”手下试探着猜测。 赵掌柜点点头,也是有这个可能。 “不过……” “不过什么?”赵掌柜语气微沉。 手下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她前阵子,好像带着个男人还有孩子来过我们店里,当时店里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对面的柳掌柜还来了......” 被这么一提醒,赵掌柜猛地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儿。 当时他正好在二楼招待贵客,听见楼下一阵吵嚷才匆匆下楼,结果一来就看到自家店里的人被人动了手,出手的还是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 他自然火冒三丈,正要发作,那柳如意却忽然赶来,提醒他楼上还有贵客等着,他这才强压了火气,勉强将这事儿草草了结。 是以他对这姑娘的印象却是不深,只记得那个在自己地盘还格外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啪”的一声,赵掌柜将茶碗搁置于桌案上,背负双手,在窗前踱了两步,心中升起几分不快。 若按时间推算,那姑娘的确是先来了他这儿,会儿是不是想跟他谈点什么合作,但是莫名起了冲突才作罢?结果转头就让柳如意那女人给截了去? 哼,他就知道这死女人没安好心,不然怎会那般巧,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他店里,还好声好气地劝他? 分明是提前得了什么风声,专程来截人的! 赵掌柜冷哼一声,如今县令夫人偏偏挑中了柳如意家的货,对面那女人现在是整个人都抖起来了,他旁敲侧击过几次都没打听出来这货源是哪来的。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就不信自己用钱砸不出来个同样的货源? 他倒要瞧瞧,她还能得意几天! “你给我盯紧对面,那小娘子一出来,立刻请她到我们店里来坐坐。”赵掌柜吩咐。 手下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掌柜的,咱们毕竟曾得罪过人家,要是她不愿意来呢?” “请也要请过来!”赵掌柜沉下脸,语气不容置喙。 宝瓷斋这边,元香跟柳掌柜商定完交货的日期,还给她留了住址,跟她说有急事的话可以直接派人来找她。 柳掌柜看了看元香写的住址,心道怪不得之前怎么也找不到她,原来是住在许家村那样一个偏僻小村子里,自己把城里城郊翻了个遍,人影都没摸到。 她朝元香笑着道:“早该这样了嘛,咱们现在可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自然得互相了解,你有啥事儿,随时来宝瓷斋找我,我可一直在这儿。” 元香今天带来的这套食具的定价跟上次的一样,也是十两银子,按两人契约上约好的,元香可以拿到六两。 不过柳掌柜看着那竹匣里的四只马克杯,一边很是欣赏,一边又有些发愁。 “就这几只杯子,可怎么够卖的?”她皱眉道。 元香笑了笑:“这就开始担心不够卖了?我还怕下次我再来的时候,这些反而还没卖出去呢。” 毕竟马克杯这形状并不是此地杯子的主流。 柳掌柜斜了她一眼,对元香这还没开卖就开始说丧气话的劲头很不满意,没好气地道: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你信不信,我一摆出去,立马就有客人凑上来问。” 说这话时,她眉宇间满是笃定。 元香略一沉吟,给她出主意:“这样吧,要是实物卖完了,不妨试试预售。” “预售?”柳掌柜挑眉。 元香便解释起来,将“先付定金、后取货”的做法细细说了一遍。 柳掌柜听完,点点头,“哦,这个啊,这我晓得,就是……唉,现在也只能这法子了。” 首先客人一听没现货至少得打消一半的购买意愿,要是这交货的时间拖得再长点,即使订了货后面来退货的客人到时候也肯定也不少。 谁不想掏了钱就立马把东西带回家呢? 她叹了口气,又瞧了眼那几只杯子,若不是顾忌自己不会烧窑,都想亲自帮元香上手了。 元香笑着安抚:“我家的窑炉最近正打算升级,等改好之后,产量肯定能上来不少。” 柳掌柜一听这话,再开口语气也轻快了不少:“那敢情好,我等你下次多带点货来!” 商量好了后续合作的细节,元香辞别了柳掌柜,带着阿允出了宝瓷斋。 阳光正好,街上人声熙攘,外头时间还早,她正打算拐进旁边那条街巷,把要买的东西买了,却不想刚转了个弯,就被几人堵在了路口。 那几人身形高壮,站得密不透风,宛如堵路的群狼,让人生出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元香下意识顿住脚步。 阿允却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身子微侧,一手不动声色地探向腰间,眸色瞬间沉了几分。 元香心里担忧,手指紧紧攥着阿允腰间的衣衫。 眼见这些人来者不善,要是真让阿允动起手来,定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可大夫明明叮嘱过,阿允如今不能受刺激,要静养、平心静气才行。 正思索间,却见那为首之人忽然收敛了凶相,微微弯腰,语气颇为恭谨:“姑娘,我们并无恶意。” 元香一愣,从阿允身后探出头来,定睛打量几人,随即狐疑地问:“你们是……瑞瓷堂的人?” 几人面孔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果然是那日在瑞瓷堂里不问缘由、就要动手的打手。 这回个个站得规规矩矩,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倒是有些反差。 “姑娘,上回实属误会。”那领头人赔着笑脸,“今日我家掌柜诚心请您移步店内一叙,绝无他意。” 第98章 一叙? 元香一听这话,心中已然明了。 想起方才柳掌柜的提醒,再结合眼前这阵仗,她哪还看不出瑞瓷堂派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她从阿允身后走出来,语气冷淡:“叙叙什么的就不必了,我还有事,你们就此让开吧。” 那领头人还想再劝,“姑娘,真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咱们掌柜......” 元香却已不耐,“这样吧,替我转告你家掌柜,瑞瓷堂,我是不会去了,今日我也没穿什么好衣裳,怕是碍了他那副高贵的眼。” 那领头人一时语塞,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掌柜的吩咐是说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位姑娘“请”过去。 可眼下这姑娘话说得毫不客气,还带着火气,这“请”字就变得格外难办了。 眼看几人还站着不让路,元香脸一沉,语气冷了下来:“怎么?是打算强押我们过去?你家掌柜是要跟我谈合作的吧?要真是这个架势,那这合作,可真就不用谈了。” 这话一出,几名打手面面相觑,领头人更是满脸犹豫,心头一个劲儿犯嘀咕。 若他们真是动手把人带去,不说闹大了惹事,掌柜那边若反过来怪自己“逼坏了事”,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们呐。 元香看出他们的迟疑,趁机赶紧拉着阿允绕过他们快步走了。 “哎?不对?今日带不回去人不也要倒霉么?”领头人转过弯来,才发现人已走了一会儿了,立时道:“给我追!” 第90章 “阿允,不好,他们追过来了!” 元香拉着他快步穿过街口,回头一瞥时,心猛得一跳,刚刚那几个人果然还是不死心,正从街道那头大步追来,一边追还一边喊他们“停下!” 这气势汹汹的样子让旁边的摊贩都被惊得连连躲避开来。 阿允也听到了后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神色沉稳,忽地绕到元香身前站定,而后半蹲下来。 “上来,我背你。” “啊?”元香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允背她? 她又回头又看了眼身后越来越近的人影,已经顾不得许多,迅速俯下身子,双臂环住阿允的脖子,然后被他稳稳背起。 他站起身来时脚步一顿,然后像一头矫健的鹿般冲入人群。 元香的脸贴在他的肩膀边,清晰地听见他急促却有力的呼吸声。 他背着她跑,反倒比方才她拉着他的时候更快了些。 一路疾奔,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他在巷子里左拐右绕,脚下不断变换着方向。 元香只觉得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一阵阵风掠过,两侧景物迅速倒退。 突然,阿允脚下一顿,紧接着猛然发力,借着墙面一蹬,身子竟轻巧地跃起,凌空而上。 “啊——”元香惊呼出声,然后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风声在耳边呼啸,四周的喧闹人声、嘈杂的叫卖声都像被甩在了身后。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与阿允,还有他背上微热的体温,和扑面而来的风。 她几乎是本能地双手抱得更紧了一些,脸贴在他肩头,心跳剧烈如鼓,既害怕、又忍不住感到一丝奇异的兴奋。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香感觉到阿允的脚步逐渐缓了下来,紧接着,他轻轻蹲下身,她的双脚也终于重新踏上了地面。 落地的一瞬,元香缓缓睁开眼,微微喘着气,显然心跳还未平复。 慢慢抬起头时,就见阿允这时低下身来,微偏着头,似乎在认真打量她。 那双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担忧,在她脸上来回逡巡,目光温热又专注。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元香此时脑子里只这一个想法。 她往后退了两步,试图拉开点距离,同时感觉自己呼吸又开始乱,心跳不受控制地又快了。 她努力稳了稳,而后强作镇定地说:“我没事了。” 说完又四下看了看,这僻静的巷子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也不知阿允是怎么一下子带她拐进了这处地方。 “他们应该暂时追不上我们了,我们去找金凤他们吧。”元香说。 阿允点了点头,顺手拉起她的手腕,动作自然得仿佛习以为常,接着便带着她沿着巷子另一头的方向走出去。 两人左转右拐,像是早就知道每条岔道通往何处一般,不多时,竟带着她稳稳地回到了最初的集市口。 竟然是绕了个圈儿又回来了? 元香惊讶,这人什么时候对城里的路这么熟了? 等进了集市快走到何氏的摊子前的时候,元香突然意识到阿允还牵着她,立马松开了手。 阿允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 这时元香的目光落在何嫂子的摊子那儿,眼前情形跟她先前担忧的不太一样,摊前三三两两地围了些客人,不时还有路人停下脚步往里张望。 只见何嫂子正站在摊位后,手持竹刀,有条不紊地在一只木匣子里将豆腐切块,动作利落熟练。 有的客人自带了碗,就直接往里盛了一块,洒点调料就端走了;没带碗的,便见她用洗净的榆树叶将豆腐包好了递上去,包得紧紧实实,看着既清新又实用。 一旁看热闹的人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新吃食?怎么从没见过?” 何嫂子一边切豆腐一边笑着搭话:“这啊,叫豆腐,加点酱汁拌拌,滑滑嫩嫩的,可好吃了。” 那人闻言来了兴致,“是吗?怎么卖的?给我也来一块尝尝。” 这豆腐原本在村集市是三文钱一块,如今在城里要卖到五文钱一块,比在村里贵是贵了些,毕竟她们出一趟城来回的成本不低了。 何氏刚摆起摊子的时候心里确实有些怵,但开始吆喝且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后,整个人就迅速进入了角色,摆起金凤教她的架势,声音清亮、招呼有力,是愈发得心应手了。 而且她发现城里的客人对这新吃食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多数人只稍询问两句,再看这豆腐嫩白细腻、气味清香,便愿意掏钱买来尝试了。 说实话,她觉得此处的生意甚至要更好做些。 元香见何氏摊前正忙,又往另一边望去,只见金凤那头也围了好几位顾客,正忙着给他们介绍。 她便没上前打扰,跟阿允一起出了集市。 她的驴车就停在集市口,那里专设了一块空地供人临时歇车,只需付上两文钱,便有专人看管。 这些人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籍贯、身份一应清楚,所以不必担心他们偷驾着车跑了。 阿允熟练地跳上车辕,接过缰绳驾车,元香坐在车上,心里在梳理接下来的采购清单,盖了新屋,总得慢慢添置家什。 他们先去了家具铺,预订了一个结实的大浴桶,在店里元香顺带还看中了一张竹制的屏风,编织细致,纹理清爽,到时候就把屏风放在浴桶前,正好做遮挡。 店里还摆着几张新打的圆桌,元香选了一张木质厚实、边角打磨圆润的,准备放在堂屋里,又挑了四张高凳,坐着吃饭正合适。 至于家里那张大山哥做的竹桌子,搭着矮竹椅也轻巧灵便,天气热了,平日里经常搬出去院子吃饭,也方便。 采买完家具,他们又转去了铁铺。 自家厨房规划的是要砌个双灶眼的炉灶,这样做饭、烧水可以分开且同时进行,她便照着尺寸订了两口铁锅。 铁铺师傅反复比量尺寸,然后报了价格,元香又还了些,最后算下来两口锅一共是二两银。 真贵啊,元香咬咬牙付了银子,不由心里暗叹,难怪原主记忆里是从未见过铁锅的,果真不是谁家都舍得买的东西。 两人一通采购后回到集市口时,金凤和何嫂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一见元香他们回来,两人便喜滋滋地迎上来,满脸藏不住的兴奋。 金凤笑着先开口:“县里的集市果然热闹,咱这头回来就赶上了好时候,你看,就只剩这些没卖出去了。” 她抬了抬手,元香低头一看,是几个零星剩下的陶盆陶罐,剩下的数量确实不多了。 这时候金凤说着更兴奋了:“还有那个婴儿车,我一摆出来竟然有不少人凑上来问价,我一开始开口五百文,心里还犯嘀咕呢,想着这城里人会不会嫌贵?结果有个客人看见问得人多,竟一句价也没还,直接掏钱买下了。” 说完还嘿嘿一笑,“回头我让大山再多做几个。” 何氏这时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这婴儿车竟然能卖上价......大山哥还直接送了我一个,这也太破费了。” 金凤在旁轻轻推了她一把,笑着道:“嗐,何妹子看你这话说的,送你的就是送你的,再说了,要不是你家娃来了我家一趟,师父也不会让我家大山琢磨做什么婴儿车,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笔生意了。” 何氏身边只剩一匣子豆腐,正是元香事先让她留着没卖的那匣,至于留着是要干嘛,元香没说她也没问。 第99章 她把竹匣提了提,笑得脸颊泛红,语气里满是压不住的喜悦:“三匣豆腐都卖完啦,就剩这一匣了。” 她已经算了算,出来这一趟,净赚百来文钱是有的,她这一路走着都觉得衣襟里的钱袋子沉得很。 金凤也笑着接话:“何嫂子这回可比我还快收摊呢!她那边豆腐卖得差不多了,我也赶紧收了摊,咱俩就在集市里逛了一圈,果然是县里的集市,卖什么的都有,热闹得很。” 元香瞧了她们手里的东西,有割了几两的肉、几尺新布,还有用油纸包着的零嘴,大概是要带回家给孩子们解馋的。 何氏提着东西,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韵,“瞧这日头都过了正午,不如我请大家在这儿吃顿饭?” 她掂了掂衣襟里的钱袋子,元香她教了自己做豆腐,才有了今天挣钱的机会,都不知道怎么谢她呢! 元香摆摆手,让她们先把手上的东西放到驴车上,“先别忙着吃饭了,咱们还有个地方要去,你手里这匣豆腐,还得想法子再把它卖出去。” 片刻后,他们站在一间食馆的对街。 “师父,你是说……让何妹子进去那店里卖豆腐?”金凤指了指前方。 眼下正是饭点儿,那家食馆说大不大,但也绝不算小,进进出出的食客络绎不绝,门口的小厮来回穿梭,里头更是锅碗瓢盆响作一片,一看就是热闹得很。 她忍不住想:这时候店里忙得脚打后脑勺,何妹子进去真有人搭理她吗?要是被当成捣乱的,直接给轰出来了可怎么办? 元香却淡定地点点头,转向何氏道:“你进去直接找他们的掌柜,说你是来卖一味新食材的,叫‘豆腐’。” 何氏听着,下意识拢了拢手里的匣子,抿了抿唇,一副犹豫又紧张的样子。 金凤看她这模样,忍不住提议:“师父,要不......我陪何妹子一块进去?” 谁知这时何氏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轻声却坚定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说罢,她抱紧装豆腐的匣子,一步步走向对面的食馆。 第91章 金凤此时站在街口,眉头微皱,目光止不住地朝那家食馆张望着。 自何氏进了对面食店的门后,就被店门口的门、墙和进进出出的人流挡住了身影,一点也瞧不见里面的动静。 她有些不安地踮起脚,来回走了好几步但也还是没瞧见啥。 “师父……”金凤回头低声说,“要不咱们进去瞧一眼吧?何妹子进去都快一炷香了,怎么还没出来啊,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元香站着没动,暗想这人越是没立马出来,越说明这事儿有希望啊。 “再等等吧,别打扰她。”她平静说道。 金凤闻言,虽仍有些忐忑,却也只得点头,眼神还是忍不住黏在那食馆门口。 他们又在对街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正当金凤很有些不安的时候,终于见何氏出了那门。 她站在食店门口,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朝他们使劲地挥了挥手,而后一步三跳地快步跑了过来。 “何妹子!”金凤眼尖,一看她怀里的匣子空了,顿时眼睛一亮,“这神情,这空匣子,莫不是……最后一匣子豆腐也卖出去了?” 元香的目光也落在那空空如也的豆腐匣子上,原本因时间拖长而生出的几分担忧,这会儿也终于消散殆尽了。 何氏一路小跑到她们跟前,此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咋样?真的全卖完了?”金凤忍不住又催问。 “嗯!”何氏用力点点头,“都卖光了!”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中还透着一丝不可置信,又忍不住回忆起刚才的情景: “我进去的时候,心里其实慌得不行,手心都是汗......结果我刚提一句豆腐,那店里头的人就好像听说过似的,立马叫人去喊掌柜的,店里的掌柜一来,也没多问,拿筷子夹了一块蘸了酱料尝了下,就说了句嫩得很!” 她抿了抿唇,眼里还有点激动,“然后他就说这一匣子全要了,还问我住哪儿,留了个地儿,要是东西卖得好,后头还要再订。” “哎哟!”金凤一听,乐得差点拍起手来,“何妹子你太厉害了!这可不是小事啊,要是后面真的有食店要定货,那你这生意就做大了!” 何氏脸颊还有些泛红,连连摆手,“我哪儿有什么本事啊?这还不是多亏了元香?” 元香听了,弯了弯嘴角,语气温和:“我只是出个主意,真正做事的人还是你。” 何氏又提议要请大家伙儿在城里吃顿饭。 她这最后一匣豆腐就净赚了百文钱,连带着上午在集市上的生意,一天下来竟挣了两百多文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襟的钱袋子,手指触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只觉得像在做梦似的。 元香却不想在城里多耽搁,刚才还被人追着跑呢,万一不小心又撞上了,少不得又是一场折腾。 再者,她心里明白,何嫂子是一片好意,可这才刚刚开了个好头,真在城里请客吃饭,哪怕只请几个人一人吃碗面,至少也得要花上大几十文钱。 “还是算了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回去还有事儿,等你哪天真赚了大钱,请咱们吃顿大的。”元香笑着婉拒了。 不知怎的,这时候听元香说起“赚了大钱”四个字,何氏心头热热的,她忽然觉得,只要自己再多努把力,这事也许真的不是没可能。 “行,那顿饭我先欠着。”何氏说着便笑起来,“这会儿咱也饿了,我去买点烙饼、包子,大家回去路上好歹也先垫垫肚子。” 她说完就转身往路边的吃食摊子那头走去。 元香见状也没拦她,知道再拒绝的话就让人家没面子,于是随她去了。 等一行人回到村里时,日头已偏西,申时都过了。 这个时间点,大家伙儿应该已经吃完午饭,且已经在她家忙活了一阵。 元香驾着驴车晃悠悠地转过村口小路,快到家门口时,就瞧见自家附近的路边站着几个人,脸瞧着有些生,正指着她家方向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驴车踢踢踏踏地过去,那几人聚成一堆低声议论: “哎哎,就是这家,听说在盖新屋呢,你瞧那边堆着一堆青石砖,啧,这是想盖青砖房啊?” “看那边地基已经打好了,看那架势,这不得盖上好几间房了吧?” “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这些人全都是些破落户呢,没想到还藏着个有钱的啊?” “说是她家是做陶器生意的?” “哦,怪不得呢。” 元香这儿住得偏,原本就少见人,现在因为盖房子村里人才来来往往得多了,但生人确实是很少碰见。 所以一时心里觉得有些不安。 等回到家门口,二果、三喜就欢欢喜喜地围了上来,元香让他们跟着阿允一起把今日在城里买回的几样东西搬下车。 这时同方哥大步走了过来。 她正好有话问他:“同方哥,你知道外头那些人是谁吗?” 宋同方一听便明白了,撇了撇嘴,不屑地道:“他们啊,许家村那边的,闲得慌,听说这儿有人家在盖房子,就跑来看热闹来了,你不用搭理他们。” 原来是许家村的人啊,跟他们确实没咋怎么交流过,怪不得觉得脸生呢。 元香知道宋家的人跟本村的人一直不咋对付来着,也不怪同方哥这态度。 宋同方其实是有事来找元香的,他一脸为难地开口道: “元香啊,那许里长的儿子不知怎么回事儿,今儿也来了,话都没说几句,就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干起活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啊?”元香一怔,“许里长的儿子?” 她知道许里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她没咋打过交道,小儿子许文彬倒是打过几次照面,记得他这时候应该是在县城书院里读书来着,怎的突然跑来她家帮起忙来了? 还没等她弄清楚缘由,便跟着宋同方往地基那头走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了许文彬。 只见他衣袖高卷,袍角掖在腰间,正跟着大家伙儿一起抬砖头,额头冒了不少汗,脸上还沾了点土,活脱脱一副正在“干苦力”的模样。 元香看到他不禁愣了一下,她印象里的许文彬,一直都是清清爽爽的读书人模样,哪里想过会见到他这般灰头土脸的样子? “文彬?”元香这时唤了他一声。 许文彬肩上正挑着砖头,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来人时眼睛顿时一亮。 他赶忙放下肩上的担子,抬手胡乱抹了把额上的汗,又不自觉地整了整因为干活而弄得凌乱的衣襟,这才笑着朝她拱手,“元香。” 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 元香见状微微挑眉,“你怎么会来我这儿干活?我记得现在这时间你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 她记得他说过,平日都在书院里,一旬才得一日空闲回家。 第100章 许文彬神色微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日确实是凑巧有了假,回家时家父说起你家正在盖屋子,便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就过来了。” 元香心下了然,原来又是许里长,她暗暗记下,许里长这阵子可帮了她不少忙,想着改日定要登门道谢。 她打量着他,他这人向来白净斯文,如今倒是额头沁汗,一身的泥尘汗水,任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替我好好谢过许里长。”她语气一缓,又道,“你跟我来下。” 许文彬一愣,忙点头应下,快步跟了上去。 元香领着他绕过院角,来到他们临时住的棚子的隔壁一间,提了一桶水倒进木盆里,边上放好皂角,又起身隔壁住的棚子里走,道:“你先洗把脸,我给你找块干净的布巾。” 他一听,忙开口道:“哎,不用了,不用麻烦的。” 话虽这么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一抹弧度,仿佛心头漾着什么,说不清的甜意,怎么都压不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尘的手,又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朝着水盆一照,看清了水中那张灰扑扑的脸,自己也不禁笑了笑,觉得这副模样的确有些狼狈。 自己其实也才干了没多久的活儿,但瞧着却比他们干了一天活儿的人都要脏。 也不知怎么搞的。 于是便俯下身,开始认真洗起脸来。 元香进了隔壁的棚子才想起,因为最近搬到外头来住,屋里不常用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包括那几块做备用布巾的粗布,现下一时半会儿也翻不出来。 她一抬眼,见棚子外晒衣架上正好晾着家里人平日用的布巾,洗脸的、擦身的,每个人都有一套。 每块布巾上都绣着不同的记号:她自己的是一;二果的是“二”,三喜是“三”,阿允那几块是她歪歪扭扭地绣了个“允”字。 她走进瞧了瞧,想了想还是觉的拿阿允的会比较合适。 “这是阿允擦脸用的,你不介意的话就用这块吧。”她走到许文彬跟前,将手上布巾递了过去。 许文彬抬起头,满脸还沾着水珠,听到“阿允”两个字,耳尖微微动了动,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刚才跟大家伙儿干活时听谁提起过。 他接过布巾,轻声道了句:“谢谢。” 手指触到布巾那一刻,他低头一看,看到角上那个歪歪斜斜的“允”字,眼神微微一动。 这时,棚外也传来阵声响,元香回头,就见阿允站在门边,正垂着眼看着许文彬手里的布巾。 第92章 元香回头,就见阿允站在门边,正垂着眼看着许文彬手里的布巾。 他此时半边身子掩在棚盖落下的光影里,脸庞隐在明暗交界之间,时隐时现,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也叫人看不清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唤他,阿允却忽然往前一步,整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随即抬眼看向她。 她这才看清他的神色,那一眼淡淡的,不露情绪,却莫名让她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来。 这时刚擦干脸的许文彬看到来人,见是一身形提拔的清俊男子,只是脸色不知为何透着几分冷意。 他想起刚刚听一起在院子里做活的汉子们闲聊说起过,说元香除了要照顾亲弟亲妹之外,还收留了一位头部受过伤的亲戚,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他带着一贯的温和地笑意适时开口,“想必这位就是阿允兄弟吧?” 元香回过神来,忙点了点头,跟许文彬介绍:“对,他就是阿允。” 随即又转向阿允,端起笑来,“阿允,这是许文彬,是许里长的儿子。” 阿允没说话,视线只轻轻扫了许文彬一眼,神情淡淡的,没什么起伏,而后又落到了他手里的布巾上。 神色又像比刚才更冷了一分。 场面顿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元香也不知道阿允怎么又不搭理人了,明明前阵子还好好的,家里这么多外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一一点头应了来着。 她轻咳一声,转身看向许文彬,笑着说道:“文彬,里长和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你也在这儿都干了半日的活儿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耽搁你太久,不如今日就先回去?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许文彬一听,虽觉与她话还没说几句便要离开,心中略有些不舍,但见日头已斜,再留就得留下吃饭了,他也不愿给她添麻烦,便点了点头,笑道: “好,那我先告辞。” 说完便准备动身,他刚把擦脸的布巾搁在陶盆的边沿上,沉默许久的阿允突然出声,声线很冷,“这是我的。” 在场的人自然都听清了。 许文彬一愣,手顿在半空,顺着对面人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才意识到他说的这块布时。 他刚要开口说句“不好意思借用了一下”,就见阿允已径直走上前来,神情淡淡,仿若无人般地将陶盆上的布巾一抽,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棚子,也不知是要拿去哪儿。 “阿允!”元香皱眉喊了他一声。 许文彬怔了怔,目送阿允的背影走远,这才后知后觉地地看向元香,问道:“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了?” 元香也被阿允这一连串莫妙的举动弄得怔住了,一时语塞,只得干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他大概还不太熟悉你,所以会……这样。”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平常不这样的。” 许文彬听她这么说,神色微动。 未曾见过阿允之前,他听人说起时,还以为这人是个神志不清、言行癫狂的痴傻之人。 可现在真正见了面,发现对方模样清俊,举止看着也算得体,倒觉得乡间传言未免夸张了些。 要知道真正的痴傻之人,往往一开口、一落眼便能看出与常人的不同来。 然而眼下这一幕,亲眼见到此人莫名的行径,情绪还如此不稳...... 许文彬低下头沉思片刻,只觉元香的境况实在不易。 一个姑娘家,拖着年幼的弟妹,撑起整个家不说,如今还要照应这样一位因伤致变、性情不定的亲人......想想都觉得辛苦。 他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元香,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了几分,眼底也多了些怜惜与心疼。 送走了许文彬后,元香回过头正打算去找阿允,走了没两步后抬眼就看见他已经在院子里跟大家伙儿一块儿干起活来了。 他此刻正弯着腰,将一块青砖稳稳嵌进砖缝里。 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先抹上一层灰泥,再将砖按下去,用力一压,随后略一敲打,让砖缝贴合得更紧实。 元香站在不远处望着,心里有些诧异。 她知道他这几日都是大家伙儿做什么他也学着做什么,大家挖地基他也挖地基,挖完地基后铺地面的承重层的时候,他就帮着搬石砖,现在开始砌墙了,这会儿的他看起来手法也颇有章法,瞧着是格外专注。 元香见周遭还有不少人在,她犹豫了一下,想着还是等晚上人散了再和他说这事儿吧。 转身又折回去走了两步,眼角扫见晒衣架上挂着的刚刚那块布巾,布角还滴着细细的水珠,显然是他刚洗净、然后顺手晾上去的。 元香忍不住轻轻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心道:这人还真是……跟个小孩子似的爱护食。 不过,元香原本打算晚上和阿允说话的念头,终究还是没能成行。 从赵阿婆家吃过晚饭回来时,他一个人走得飞快,背影在暮色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就这么走在他们的最前头。 元香喊了他两声,他也没回头,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 三喜拽了拽她的手,小声嘀咕:“阿允哥哥今天怎么了啊?是不是不高兴了?” 二果也点点头,一脸认真地附和,然后忽然转过头,怀疑地看向自家阿姐,眯着眼问:“阿姐,是不是你惹阿允哥了?” 阿允哥今天是先跟阿姐一起出去了一上午的,他跟三喜都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呢,要惹他生气也轮不到他们啊。 元香被他质问得一愣,半晌才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会呢?” 心里却忍不住泛起点嘀咕,她想了想下午的事,越想越觉得可笑:就因为一块布巾? 回到棚窝后,阿允仍旧一言不发,自个儿打了水开始洗脸洗澡,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二果看得都愣住了,连忙也跟着他一起,道了一声:“阿允哥,你等等我啊。” 元香便拉着三喜一起先洗漱。 等大家都收拾完了,窝棚一边的布帘掀起,阿允擦干脸后径直上了床,然后利落地躺下。 元香自阿允不理自己开始就在心里憋着气,越想越不痛快,这时候站在隔壁床前,看着那帐子里隐隐约约的身形,终于有些不耐了。 心道:“至于么?不就是一块布巾吗?真小气。” 第101章 她撇撇嘴,气鼓鼓地想:“改天等我有空了,扯上一整块布,全做成布巾扔给你,看你还跟人计较不,哼!” 她哼了一声,掀开自己的被角躺了下去,转身背对着他,不打算搭理这别扭人了。 而就在她转身过去之后,没瞧见对面的床帐那头,有人悄悄把被角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地望向隔壁床的位置。 第二日一早,何氏便匆匆找了来,听她说话有些急但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原来是昨日她送去城里的那家食馆,掌柜今日一大早便派人来找她,说是来谈这豆腐的生意。 “那人一见着我就说,昨天送去的豆腐,吃着清爽滑嫩,眼下天热,这样的吃食最是合适,店里那些客人一尝都说好,连夸新鲜特别,从没吃过这么独特好味儿的。”何氏边说边笑。 “还说他家的掌柜当下就拍了板,说要在我这儿先订上一个月的豆腐,每日五匣子,若销得好,还要再加。” 她说着,接着有些为难地道:“然后那人还掏出一张纸来,说是‘货契’,要我签字画押,我哪认得字啊?也不敢乱签,立马赶紧跑来找你帮忙了。” 说着就把那人给自己的纸递给了元香看。 才几天前,何氏每日的日子还不过是照看孩子、料理家务、下地干活,再抽空跟着元香学学做豆腐,哪曾想过,短短几日功夫,竟然要跟城里的食馆做上生意了? 何嫂子的话,元香是听明白了的,又低头扫了眼那张纸上的字句,内容与她说的也差不多,无非是每日巳时前将豆腐送至店中,银钱当面结清之类,瞧着倒也没什么问题。 她便耐心跟何嫂子说道:“这上面写的就是给买卖双方的一个保障,叫做货契,签字画押之后就能生效,算是说好了的事白纸黑字都写明白,以后若是谁违了契约,谁也赖不掉。” 何氏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发虚。 她从没出面决定过什么大事儿,更别说签什么契约了,印象里只有买田卖地、婚书退亲那等天大的事才要签字画押,如今轮到自己,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元香……我能把那人喊到你这儿来么?你这儿人多,给我壮壮胆,你也再帮我瞧一瞧、把把关?” 元香闻言忍不住笑了,眼中带着鼓励与安慰的神色,“行啊,小事情,你喊他来,我来帮你把把关,毕竟都是第一次嘛!” 得了元香的首肯,何氏感激地道了声谢,又连忙急着赶回家喊人,可不能让两边人都等久了。 第93章 食馆的人自来了何氏家里后已然等了有一会儿了。 眼前是间破旧的茅草屋、屋里是婴儿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年迈的老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还要招呼自己...... 他在这屋里也坐立难安,只好出去稍透透气。 他是真没想到,掌柜的竟让他来这么个地方,跟一个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的寡妇谈生意。 想起刚刚自己一开口说明来意,那位一脸拘谨的女人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等他把契纸拿出来,还详细解释了上头的条文并无对她不利之处之后,她却还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搅着衣角,说要去找人看看,让他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于是他便一直等到现在。 他叹了口气,觉得今日这生意恐怕没这么容易谈成,这户人家给他的直觉是很不靠谱,要是真合作了,这后续的麻烦恐怕也少不了。 眼见她家里是这情况,日后每日能不能按时送货、送来的豆腐品质如何,都难说得很。 要是哪天娃儿病了、老的摔了,豆腐送不来,耽误了店里生意,责任又怎么分? 要是她仗着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话,那食馆这边又找谁说理去? 他心里已经开始斟酌着,若今日这生意真谈不成,回去该怎么回禀掌柜的...... 正思忖间,那女人又匆匆回来让自己跟她走一趟,说什么契书不在这儿签,得换个地方。 他以为是找了什么村里乡老、里长来主持这事儿,心里还燃起了一丝希望。 可等他真正见到人时,却着实愣了一下,脚步一顿,眉间随即狠狠一皱。 带他来见的竟然是个穿着素净粗布衣衫的小姑娘?看模样不过十五六的样子,年纪轻轻,面生得紧。 不是什么家中长辈,也不是什么村中族老,竟是个黄毛丫头? 他原本就因等了不少时间而心中烦躁,此刻声音里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恼意与敷衍,眉眼倨傲地挑了挑:“你就是……何娘子请来看契书的人?” 元香听出了他话里的轻慢之意,倒也不恼,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何氏带来的契书她已看过一遍,上头写得不复杂,条款也算清晰明了,但她仍留意了两处细节。 一是交货时间写得太笼统,只写了“每日巳时前送至店内”,却未注明若遇风雨路阻或是临时官府封路等不可抗因素时应如何处理。 二是关于退货问题,契纸上只写着“若货有损坏,店家可拒收”,却未对“损坏”的标准作出明文界定,极易引发争执。 元香指着那两处,语气温和却条理清晰:“契书我已看过,有些地方可以再规定得更细致一些,比如交货时间这条,可增:‘如遇天雨阻途,得缓送半日,若逢官道封禁、桥路不通之事,则按实际情形顺延至次日补交,不作误时处理。’” 她又指了下一条:“这儿也一样,关于质损,可增一句:‘每日交货,店方须即刻查验,若有破裂、污损、变味、质劣等情形,由卖方换补,或折作银钱抵赔,查验完毕后,后续问题卖方概不负责。’” 说到这里,元香抬起头,冲那来人淡淡一笑:“规矩讲清楚了,对你我双方都好,这样将来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有据可依,后续双方也不容易扯皮。” 伙计原本站得松散随意,听她一开口还满心疑虑,谁知她不仅能识文断句,这一番话还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让他不由得收了收眉眼,神情逐渐端正起来。 他凑过去再细看了一眼她所指之处,确实不无道理。 原本这份契书就是临时草拟的,店里也没指望多正式,跟何娘子是头回合作,订的量少银钱也少,算是一次试水,拟契书也不过是给小本买卖一个交代。 如今被这黄毛丫头点出其中疏漏,他虽有些面上挂不住,心里却也服气。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放缓:“姑娘说得在理,这些地方,我回头再请我们掌柜改一改,等补好之后再送来请你们看过。” 元香合起纸张,递还给他,“这些只是小建议,具体怎么写,你们店里可以再斟酌,我是替何嫂子看看,毕竟她也只是想踏实做生意。” 他连忙道是。 送走了食馆的人,何氏眼里满是佩服刚张了张嘴,正要开口道谢。 她刚才站在一旁听着都没开口过,只觉得自个儿是跟着沾了光,要不是元香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她一个庄稼妇人,哪懂里头的头头道道?到时候被人蒙了也不知道。 “元香啊,我……”她憋了半天,才低声感慨了一句,“我什么都不懂,真能把这生意做起来么?” 元香奇怪问道:“何嫂子,这是哪里的话?这笔生意最开始不是你谈下来的么?” 何氏还未回应,就听见旁边响起了一阵细碎的人声。 原来他们方才说话时并未刻意回避,偏这会儿正是众人陆续来她家上工的时候,前院后院都有人来来往往。 稍稍留心的,便听清了她们和食馆伙计谈的是豆腐买卖的事。 消息传得飞快,宋家人顿时炸了锅。 那伙计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凑到她跟前来,语气又惊讶又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好奇: “元香,你教何氏做这豆腐了?” “何氏还跟城里做起生意来了?” “城里人真愿意买这豆腐?还一日订五匣子?可不得了哇!” 又有人问起这豆腐的售价,又是怎么跟城里的食馆搭上线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砸过来,一时热闹得不得了。 宋根苗站在人群边上,听着众人吵吵嚷嚷,见个个都绕着关键处打转,心里急得不行。 他知道,大家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谁都不愿当那第一个出头的,若是被元香一口回绝,这面子上可就挂不住了。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家里可有一大家子人呢,一个个张着嘴等吃饭,地里的粮又指望不上,现在何氏一个女人家都能靠着做豆腐挣到钱,他宋根苗凭什么不行?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得豁出脸来争一争! 于是他挤了上前,嗓子一哑,略有些紧张又小心地问道: “元香,这豆腐……你能不能教我做?你放心,我绝对不白学,要是以后真赚了钱,你说怎么分帐就怎么分帐。” 第102章 他话音一落,周围原本还热闹的人群登时静了一瞬。 所有人像被人敲了一下似的,不约而同地看向元香,等着她的回话。 元香见状,抬手轻声道:“大家先别急。” 她环视一圈,声音虽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耳里:“这豆腐的事儿,我是有打算跟大家说清楚的,今日下午,等大家手上的活计告一段落,可以带着家里人来我家一趟,我有些话想当面跟大家说。” 话一出口,围着的人便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眼神的沉默,全都在这一刻悄然滋长开来。 听元香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这是有希望了? 一时间,不少人心头心思涌动,盘算着要是以后他们真要做起这豆腐生意来...... 既然有了准话,大家暂时收了心思,回去继续帮元香建屋子,只是这一回,干起活来比先前更起劲了些。 一边攒劲儿干活一边盼着这一中午能快点过去,好早点听个明白。 等到了午食后的歇晌时分,众人一回到家便立刻将今日的事儿说与家人听,什么元香做豆腐、何氏挣钱、食馆下单、契书为凭...... 这桩桩件件,无不听得人目瞪口呆又心头火热,事关赚钱的事儿,这能不着急上火么? 就这样,整个宋家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事,尤其是那些家里手头紧、又正好有空闲劳力的人,那是个个都动了心思。 当然,这消息是特意绕开了宋良贵那屋的。 尤其是宋进粮一家,自打上回他嘴快,把元香家做陶器生意的事儿跟宋良贵提了一嘴,结果后头就闹出宋良贵半夜进人家后屋偷东西的丑事...... 他是真没想到这宋良贵能这么混不吝,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偏偏那宋良贵还不知羞,被逮个正着后,在许里长家当着一屋子人,把消息来源“是进粮说的”给抖落了出来。 许里长当场就劈头盖脸地质问自己是不是和宋良贵一伙儿的?他差点没当场跪下喊冤。 要命的是,这村里人全知道了后,这私底下可没少说他的风凉话,尤其是那句“他跟宋良贵搅一块儿,以后还有谁敢信他?”,这是直戳他的心啊! 现在他总感觉村里人现在做什么事儿都在避着自己。 自家婆娘蒋氏更是没完没了地数落他。 宋进粮心里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自此之后再也不敢在宋良贵面前多嘴一个字,远远见着人都绕道走。 蒋氏现在也明白了,这些日子左一个金凤,右一个何氏,看来只有巴上元香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现在要是自家还要跟元香眼里的那个恶大伯牵扯不清,这不是往她跟前恶心人么? 人家元香要是记自家一笔,往后有啥好事能想到自家? 下午约定的时间还未到,元香家前的院子里就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站着的、有索性搬了凳子来坐着等的,老老少少,三三两两聚成几堆,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比上次去许里长家人还到得齐,人人一幅就怕错过了什么大事儿的样子。 第94章 宋家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全数涌到了元香家。 好在元香家围墙还没砌起来,周围空地还算宽敞,不然眼前这算下来快大几十号人全都挤进来,只怕把屋檐都给压塌。 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小动静,再加上本就有几个许家村的人在元香家附近瞧热闹,如今看见这阵仗,准备来围观的人的就更多了。 见他们这阵仗被一堆外人瞧个正着,探着头不说,还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凑,宋家人心里可就犯了嘀咕。 元香待会儿要说的可不是寻常事,真要让这些许家村的外人听了去,那可还了得? 几个年轻气盛的壮小伙子立马沉下了脸,卷起袖子就要上前清场。 “去去去,一边儿待着去,这儿没你们的事!” “站那么近作甚?听风说话呢?” “我可说了啊,真等我们动手你们就不好看了,识趣点赶紧走。” 这一番连推带搡,还夹杂着两句半真不假的吓唬人的话,把那几个正探着头打听的许家村的人给撵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不情不愿地退到对岸,只能远远望着,嘟囔着: “瞧把他们紧张的……就跟要分金子似的,谁稀罕瞧啊?” “就是!” 河对岸离元香家到底有段路,虽不算太远,可也只能隐隐瞧见些人影晃动,至于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商量什么,听是听不清了。 早先就在对岸看热闹的几个许家村人见那几人被撵了回来,忍不住高声招呼了一句: “哎,咋回事啊?他们那么多人聚在一块,是要干啥呢?” “谁知道呢!是像开会,乌泱泱的,瞧着是所有人都去了。” “还不让人凑近看看,真是的,仗着人多欺负人啊?” “也不瞧瞧这是哪儿,在咱地界上把人都撵走了,反了天了还!”被赶到对岸的人犹自气愤地叫嚣着。 自打对面出了个富户,就更招眼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嘴里带着不忿,但目光还是死死黏在对岸的院子里,虽然瞧不清也听不见。 而此时的元香家空地上,一下子站了将近大几十号人,挤挤挨挨地围了一大圈。 天虽不算热,可人一多起来,空气也闷了,众人站着等元香出面,一个个按捺不住地低声议论起来。 “元香人呢?咋不见她人呢?” “哎?你听说了么?那个何寡妇......” “知道知道,你说她咋就搭上元香这条大船了呢?” “咋搭上的,人家有眼力见呗,咱们都抢着让家里那口子来盖房帮忙的时候就她想到来帮着元香烧饭。” “也是哈......” 人群中,忽然有人抬头看见了宋善全,连忙招呼道: “哎哟,善全叔!你也来了啊?听说没有?说是元香教何妹子做豆腐,卖去城里都换成钱啦!” 宋善全摸了摸胡子,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咧嘴笑了笑,“听说了,今儿才听说。” 他确实是中午才从儿子嘴里得知的消息。 几日前儿子回家说起过,元香拿黄豆捣鼓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吃食,当时他听完也没当回事,心里跟大多数人一样犯嘀咕:豆子能当饭吃,豆腐能当正经饭吃么? 这丫头八成是赚了些钱后开始瞎折腾。 种地的总是心疼粮食的,可谁能想到,真就折腾出门道来了? 眼下这么多人围在她家门口,此时他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还是会折腾的好啊! 正当大家等得有些久了,原本热热闹闹的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 “怎么还没见人影啊?不会是变卦了吧?”有人狐疑地猜测。 “呸,怎么说话呢?元香是这种人么!”立时有人斥了一句。 这时候二果和三喜照着阿姐吩咐的,提着陶罐,一人拿了瓢,正挨个给众人倒凉茶。 有人笑问:“二果,你姐呢?咋这么久没见她人?” 二果想了想,回道:“她说是去拿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外传来动静,有人喊了一声:“元香来了,元香来了!”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许多人下意识地往那儿望去。 只见进来的先是阿允,右手端着端着一个大陶盆,沉甸甸的,盆里透着黄豆的颜色,显然是泡好的豆子。 然后才是元香跟何氏一前一后地进来。 元香远远就看到院中乌压压一片人头了,她原先以为的是各家派一两个代表来听听,哪知道几乎全部人出动,一家老小几乎都来了。 她哪想到,他们一听到是挣钱的路子,不亲眼瞧着、亲手学着,谁肯回家靠别人讲? 她也不是故意来晚的,上午忙着做宝瓷斋的陶器,忙到快到时间的才发现家里的豆子不够,只好去何嫂子家借豆子,好在何嫂子家已泡了些,为了豆腐的口感还得再泡上一会儿,这一等,就耽误了时间。 两人出门的时候,何嫂子拿着豆腐匣子,元香端着满是泡涨了的豆子,她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但走到半路才觉得愈发沉重,手臂发酸,心道真是有些高估自己了。 这时候阿允不知何时出现了,然后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她那一头,双手稳稳地托着陶盆。 元香微征,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早上起,他们俩一句话都未说过,她以为他仍在院里忙活,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阿允丢下一句“大家都在等你”,然后端起陶盆就往回走。 元香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一旁的何氏察觉到了些异样,她这几日跟元香和阿允相处得多,也算摸出了些门道。 阿允虽沉默寡言,却不是冷漠之人,做事利落,又总在悄无声息地照应元香...... 可今天,气氛明摆着不对。 何氏斜了眼前头这对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声,这俩人是......吵架了? 第103章 元香一进院,众人立时让出一片空地,然后齐刷刷地都盯着她。 刚刚那群赶走瞧热闹的许家人的壮小伙子,这时候还留了个心眼,几人默契地挪动了身子,悄悄换了个站位,结成一道“人墙”,将元香半圈围了起来,确保她即将说的话,做的事不被外人瞧了去。 她朝着周围扫了一圈,见人到得差不齐了,当即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今日请大家来,我确实是有事情要说。” 四周人声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心跳似的热切呼吸。 她继续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何嫂子去城里卖豆腐,已经赚到了些钱。” 人群里顿时议论声起,有人忍不住起声问:“元香啊,我能问一嘴这豆腐卖多少钱啊?” “村里集市是三文钱一块,到了城里,因着各种花费多了些,就卖五文钱。”元香一边比划着豆腐的大小,一边解释。 这话一落地,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五文钱一块?一斤豆子才四文钱啊!一斤豆能做出两块就开始赚钱了,若是手脚麻利、再做得精细点…… 元香继续道:“这做豆腐的法子,我既然已经教了何嫂子,对你们其他人也不会藏私。” 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 她语气一缓,眼神却认真了些,“不过,你们既然跟我学了,就要照着我的规矩来。” “这是必须的!”有人立刻附和,“你不说我们都得守规矩的!” 元香点点头:“第一,这豆腐的手艺只在今天这些人里传,以后有旁人再想学,就没这么容易了,你们谁要自己传出去,我当然也没什么法子拦,只是以后这豆腐上的事情,我也不会管了。” 这话一落,众人纷纷表态: “不会传的!” “谁敢传出去那就是咱们宋家的叛徒!” “吃里扒外的东西,别想在这儿混了!” 她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家伙儿能赚到钱,不然这世上的人都知道这豆腐是怎么做的了,又何必要来买你家的豆腐呢? 元香接着说: “第二嘛,是定价。现下价格是一块三文,城里一块五文,以后若是要调价,不论涨还是跌,都要大家伙一起商量,不能谁家偷偷便宜卖,去抢了别家的订单,恶意竞争。” “第三,就是这豆腐质量问题,不得偷工减料,该是多少豆子、多少水,怎么压、怎么煮,今儿我都会讲清楚,做出来的豆腐要是太稀、太碎、太苦、太咸,就不许拿出去卖,砸了我们自己的招牌。” 话说到这儿,元香顿了顿,似乎已把话讲完了。 宋善全等了一会儿,见她迟迟不再开口,忍不住问了一句:“元香,这就没了?” 元香抬眼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了。” 宋善全眉头一挑,愣了下,追问道:“这……那分成呢?你还没说我们做了豆腐以后,给你多少抽成呢。” 这话一出口,四下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人竖起了耳朵。 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元香这手艺值钱,他们跟着学了,要真做起来,怎么着也该分她一份吧?就像种地赁田,田是地主的,收成自然要分些出来。 这一点,大家虽然没明说,可心里都有数,左等右等没听元香提起来,都有些着急,宋善全才替大家问出了口。 元香却只是轻轻一笑,说得爽快利落:“你们做豆腐,我不抽成,挣多少,是你们自己的,以后做得越多,挣得越多,我就不掺和。” 听完这一句话,大家都愣住了。 不......不抽成? 片刻寂静后,元香接着说道: “我知道大家日子难过,地里以后哪怕收成再好也改善不了多少,教你们做这豆腐,就是想让咱村人的日子好起来,这笔生意,我不抽成。 不过……后面的事情,还得靠你们自己去闯、去拼了。” 话音落下,底下一片寂静,不少人顿时眼圈微红。 有几位婶子用袖子抹了把眼角,宋善全更是心头一热,他了解元香,这话她说的真心,他们的日子确实难啊...... 不过好在还有元香,在她自己日子才刚好些的时候,没忘了拉他们一把。 他心头翻腾,鼻尖发酸,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这份恩情,将来该怎么还才够啊…… 几个年轻人紧握拳头,眼里闪着光,“咱得好好干,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其实,除了真心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之外,元香心里也不是全无私念。 她明白一个道理,有句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 如今她靠着做陶器生意,已经能盖新屋、添家具,可乡亲们呢?依旧是啃着野菜、喝着稀粥过日子。 若这种差距越拉越大,眼红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人心难测,哪怕眼下大家对她客气敬重,但真等到她一家独富、别人还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怕是那些最初的感激也会很容易变成嫉恨。 与其那时候招人妒忌,不如现在就带着大家一起富,手里的好牌,若能分些出去,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盯着她。 这么做,也是为了她自己将来的一份安稳。 第95章 该说的元香已经说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元香便让何嫂子当场演示了一遍做豆腐的全过程。 人们一时纷纷围拢过来,屏气凝神地看着她每一步操作,从磨浆、煮浆到最后一步加“卤”,一步不落,眼都不眨一下。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压板轻轻抽开,随着布巾揭起,那一匣子雪白细腻的豆腐终于完整显现在众人眼前。 院里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声。 “哎呀,这豆腐……真成了!” “这么快?原来这石灰水加进去,还真就能成形!” “你瞧这模样,卖相也好得很!” 有人忍不住低声感叹:“做倒是不难,可这加‘石灰水’这一步,咱之前可压根想不到啊。” 人群顿时沉默了一瞬,随即气氛变了几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子都转得飞快。 这“石灰水”才是点睛一笔,是整个做豆腐的关键,若这事传了出去,做豆腐也就不稀罕了,人人都能仿着做,那这门路就等于废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都有了共识:这个方子,一定得守住! 做豆腐的法子已经学到了,众人个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回家把家里的黄豆泡上,早点做出豆腐好去集市上卖银钱。 元香知道大家伙儿现在家里还没有石墨,便主动说了让他们先用自家的,反正眼下也只有何嫂子在用,她这几日也不做豆腐,空着也是空着。 见元香都帮到了这一步了,大家心里再感激不过,可又总觉得空口说几句谢就了事,实在过意不去。 于是散场之时,不少妇人便围到了何氏身边。 何妹子,你卖豆腐真就不用分元香一文钱?可这……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开口的是陈氏,宋同方的媳妇,这人向来心直口快。 何氏被问得一愣,脸上泛起些不好意思的红,支吾着低声道:“我一开始也是想着要给元香分些银钱的,可她不肯收......”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每次做豆腐时留几块出来送她,也算个心意。”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一点豆腐,元香总不会拒绝收下吧。 人群渐渐散去,此时的院子里只剩些零星收拾场地的动静。 元香站在原地歇了口气,余光一瞥,便看见不远处的阿允,正蹲在一块石板旁,拿根细枝条拨弄着石缝间的小草,不知在想什么,神色看着百无聊赖的样子。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叹了口气,心道:算了,不跟他计较了。这事儿细细想来,确实是自己不好,没经过他同意,就把他的东西给了别人用了,换作是自己,大约心里也会别扭吧。 想着这些,她进了棚屋又绕出来,手里攥着一叠东西,手背在身后,走到他跟前停下。 “喏,这是给你的。”她道。 阿允抬头看她一眼,又看看她手里的东西,没吭声,直接接了过去。 几条崭新的布巾,整整齐齐地叠着,上面还绣着他的名字,用的是的深青色线,字依旧是歪歪扭扭的。 他低头一条条地翻着,指腹在布面上轻轻摸过,眼神认真得很。 元香看着他那模样,心里一软,轻声说道:“那天我不该没问你一声就拿了你的东西给别人用,这事情是我不对。” 她偷偷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抿了抿唇,但仍不说话。 顿了顿,她又轻声补了一句,不满道:“可你也不至于这样吧,一生气就不理人……” 阿允终于抬头看她一眼,嘴巴动了动,却又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半句话也没说出口,最后只是别开头,闷闷地嘟囔一句:“没不理人。” 第104章 元香见他这幅委委屈屈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抬手轻轻戳了下他的额头:“傻子。” 阿允没躲,反而又抬眼看她,手上握着她给他的一叠布巾,眼里像盛了点光,亮晶晶的。 就在她收回手的当口,他忽然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像要握住什么一样,轻轻攥住了她右手的几根手指。 元香微微一怔,眉梢轻轻挑了一下,下意识要抽回,刚动了动,却又顿住了。 她就这样任由他这么握着,心道:算了,就这样吧,不然这人又得闹别扭。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再说话。 不远处,二果和三喜正躲在后头偷偷看着,忍不住咧嘴偷笑。 三喜低声欢喜道:“太好了,阿允哥跟阿姐终于和好了!” 二果也学着最近经常见到那些大人做的,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舒服了。 自从元香将做豆腐的法子教给大家后,她家的石磨白日里几乎就没停过。 特别是早上的“高峰期”,家家户户都赶着出第一批货,元香家门口总是排着一长溜队,端着泡好的豆子等着用石磨的人一个接一个,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分。 有几户人嫌排队太费时间,干脆自己动手凿了石板,做了个简易的石磨来用。 虽然也能将就,但因打磨不平,摩擦力大,耗力又出浆慢,常常磨得满头大汗还磨不出半瓢。 “哎,这要是真赚了钱,头一个要买的就是这石磨!”陈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地说道。 她今儿跟弟媳周氏一大早就来了,天还没亮就摸黑起身,赶来元香家这儿排队占位,结果到了才发现,已经有几家更早的排上了前头。 “谁家不是赶着头一茬出货呢……”陈氏嘟囔着。 周氏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泡豆子的盆,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先买石磨,要是能赚上钱,第一件事是去买米,先让孩子们吃顿干饭再说。” 陈氏听着,也想起自家孩子,点点头,“也对,是该先买粮食。” 看来买石磨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就先借着元香家的使着呗……人都这份上了,也不讲那些了。 大家都是头一回做豆腐,手法还不熟,火候也摸不准,做出来的成色、口感还参差不齐。 为了不出岔子,做好的豆腐都得先端到元香跟前,让她看上一眼、尝一口,才敢拿出去卖。 一个个端着刚成形的豆腐,站在她屋前排着队,有的紧张地搓手,有的偷偷观察别人家的成品,生怕自家做得差了些。 元香尝过,总要点评上几句。 遇到真做得不行的,她也不含糊,直说:“根苗叔,你这豆腐不能用了,口感不对,豆味重得都发苦了,应该是拉磨的时候还得再磨细些。” 宋根苗听了,脸顿时一苦,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林氏就忍不住埋怨起来:“都怪你!我那会儿说再磨一会儿,你非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现在好了吧?” 宋根苗讪讪挠头,只能叹气:“重做吧……唉,谁晓得偷个懒,做出来的豆腐味道就这么大。” 做出来的豆腐被判定“废了”,心里自然是心疼的,可谁也不敢敷衍啊,毕竟元香一开始就说过,这是关乎他们自己招牌的事。 另外,他们也都是庄稼人,这也算是头一回要去做生意,真把这有问题的吃食卖给陌生人,自己心里这一关就过不了。 豆腐做好了,接下来就是要出门跑买卖了。 可真到了这一步,元香发现大多数人都是有畏难心理的。 说到底,这还是头一遭干这行,手上没经验,底气也不足,多数人都想着,先卖给附近村子,或者去集市上摆个摊、练练胆子,能换点银钱回来这就算是很好了。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样。 有人胆子大、眼睛也尖,早早盯上了何寡妇那边成功的大单子。 谁不知道她如今跟城里的食馆签了契?一日五匣子的供货量啊,虽然价格按批发价算,是四文钱一块,但粗粗算下来,一天也能有二三百文进账了。 二三百文,一天!这搁在以前他们是想都不敢想啊! 更重要的是,她都不用自己提着豆腐满街吆喝去卖! 这消息一传开,村里人无不羡慕得眼红心热。 他们想着,何寡妇都能做到,凭什么他们不能?都是元香教出来的,做出来的豆腐也差不了多少。 谁还去什么集市啊,当然是往城里跑啊!虽然一趟城里来回得花些脚力和银钱,可那边一块豆腐能卖到五文呢,多卖上几块,赚头不就出来了? 要是运气再好点,也碰上个眼光刁的食馆老板,看上了他们做的豆腐...... 据元香所知,像陈氏她们妯娌,还有宋长根家,这段日子便常往城里跑,做起了豆腐生意。 元香心里其实是赞成的,虽然跑城里做买卖确实辛苦些,路远,花费也大,可架不住那边的市场宽、人多,机会也就更多了。 眼下豆腐才刚刚冒头,是个新鲜稀罕物,若谁能趁早扎下根来,哪怕只是个小摊,也比别人早上一步。 “这生意,谁先吃下,谁就占了先机。”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不过这些话,她从未在众人面前明说过。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干涉太多,反而不好。 ...... 这日正午,许家村头那条蜿蜒的土路上忽地扬起一阵尘土,一辆马车正朝着他们村飞快驶来。 他们这儿可少见什么马车过来,村口正歇脚的一群人见状纷纷站起来围观,不远处玩耍的小孩也停了下来,伸长脖子看。 马蹄踏得急促,车帘随风翻起,里面坐着的正是宝瓷斋的柳掌柜。 此时她正焦急难耐的往外张望着,不时地问上两句:“到地方了没有?” 第96章 灰褐色的马车在一处尚未完工的新屋前缓缓停下,黄土路被马蹄踏出道道车辙,车轮也嘎吱作响地陷进土里。 车夫勒住缰绳,回头道:“掌柜的,您说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儿了。” 柳掌柜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四周望去。 只见前院堆着砖瓦木料,院中正有几人锤泥砌墙,想起那姑娘那日透露过的“自家正盖新屋”,想必应该就是这儿了。 而屋里屋外正在忙活的人,也因这忽然出现的马车动作停顿了下来。 此时的院子后头,正认真给陶泥塑形的元香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抬头一看,一眼便瞧见了院外停下的马车与那下车四处张望的柳掌柜。 她身着一袭海棠色的罗裙,衬得她整个人显得精神又俏丽,在这儿布衣罗裙的乡下,登时惹眼极了。 元香微微皱了下眉,手里动作停了停,心中不由疑惑,这时候她怎么会来这儿? 她站起身,拍了拍掌心的泥屑,舀了水在陶盆里简单洗了洗手,这才快步迎了出去。 柳掌柜下车后等了等,见到她便像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调侃道:“你这住的地儿可真够偏的,我这一路问了三回才找着。” 元香也笑了笑,边走着将她往里头引,现下也只自己的棚屋可以招待她了,不想跟在她身后的柳掌柜忽然停下脚步,似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随即提步往院角那边走去。 “那边别......哎,小心点!”元香赶紧提醒了一句。 柳掌柜正要绕过院中正在施工的区域,那头却是一片乱糟糟的盖屋现场,满地的碎石砖块、未干透的泥浆、堆放的木料...... 元香赶紧跟上她,要知道她自己每次经过都要提着神走。 柳掌柜这时候已经站在她那座手搓的窑炉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不会就是你平日里烧窑的地方吧?”柳掌柜满脸难以置信,指着那座还不到人高、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黄泥土包。 “呃......对啊,”元香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挠挠头,这窑炉确实简陋了些,跟其他的窑厂相比实在拿不出手,正当她想继续说点什么来,怕她质疑自己作坊的专业性的时候,哪知柳掌柜忽而笑了出来,摇头叹道: “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人啊,手头简陋也挡不住能做出好东西。” 元香一怔,随后也笑了,“柳掌柜真是抬举我了。”她略一顿,又接着问:“不知您今日特地跑这一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柳掌柜这才说起此行的目的。 “自你上次走后,我就把你带来的那套给吴夫人的陶器上了货架,谁知第一天就有不少客人见了就感兴趣,当日便卖出了三套。”她说到这儿的时候,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再说下去的时候,她就有些敛了笑了,“后来来问的、订货的越来越多,这才几天功夫,店里已经订出去......三十多套了。” “三十多套?”元香闻言一惊,脱口而出。 柳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啊,我今日来,就是特意来跟你说一声的。” 第105章 元香心里一凛,飞快一掂量,她做这一整套要将近七日的工夫,三十多套,那可不是得忙上大半年? “那货期呢,你是怎么安排的?”元香皱了皱眉,心道不会真有人愿意等到半年后才拿货吧? 柳掌柜一听,顿时有些支支吾吾,讪讪一笑,“我是想着……你上次不是说,以后出货的速度会有提升嘛,我就……排得稍微紧了些。” 元香眉头跳了跳,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柳掌柜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道:“反正……我是承诺了一个月内全部交货。” “一个月?!”元香惊呼地反问。 柳掌柜见她脸色不太好看,连忙解释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不知道,要是真跟客人说要好几个月,那生意肯定黄了,别人听都不想听了!” 她说着,伸手一指眼前这座不到人高的窑炉,“我看你这窑炉肯定是顶不住了,肯定得换,立马得换!把你这烧窑的规模升一升档次,咱们合计着重新起一座大的,你看这样成不?” 柳掌柜心里也知道,这次擅自改了货期,是她自己做得不妥。 可真要再来一次,她八成还是会这么做,毕竟,到手的这么多订单,谁又舍得轻易推掉?她铺子的生意,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红火了。 她和元香刚刚合作不久,心里自然也忐忑,生怕元香因为她擅自主张的这事儿翻脸不干。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火急火燎赶来一是为了解释清楚,二来也表明态度: 她柳如意可不是那种只知道张嘴催货、把担子全压在别人身上的人。 这不,现在她亲自来帮忙出主意了么? 果不其然,元香并没有在她私自改了货期这件事上多计较,只是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权衡权宜之计。 元香很快就有了新的打算,这座小土窑终究是应急之物,原打算等主屋建好后再推倒重建,但眼下订单骤增,时间根本等不了那么久,看样子,只能提前动工了。 柳掌柜见神色有所缓和,松了口气,又赶紧乘胜追击般地劝道: “我说啊,你干脆直接起个能成批烧的馒头窑房得了,我看城里那些正经做陶的窑场,都是建那样式的。” “馒头窑房?”元香疑惑地抬起头,这名字她是第一次听,“那是什么样的?” 在现代,大多数人做陶时用的早就是电窑了,造型规整,温度可控,哪里见过这类传统土法? “就是……圆的,上头有个烟囱,哎呀,反正我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柳掌柜一边摆手,一边急性子地拉上元香转身往院外走,“这样,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个实样的,一看保管你就懂了。” 可刚走了两步,她便觉手上一顿,回头一看,才发现元香竟被人从后头轻轻拉住了。 柳掌柜一愣,视线顺着那只手臂往上抬,目光落在一个高个儿男人身上。 这男人她倒见过几回,每次元香来宝瓷斋,总会带着他,话不多,安静得像个影子,但人这长相就不容忽视啊。 面容轮廓分明,骨相清朗,是那种一眼望去便叫人挪不开眼的好相貌,身形挺拔出挑,就是那双眼睛,幽深沉静,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 柳掌柜眼底划过一抹促狭的笑意,心道:哟,这丫头眼光真不错,这十里八村的,哪寻来的这般稀罕人? 她眉眼一弯,调笑道:“怎么着?还怕我把她拐跑了不成?” 阿允没说话,只是略微收紧了指尖,顺势将元香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元香见了,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又对柳掌柜道:“这样吧,阿允跟我一道去好了。” 柳掌柜自然没意见,笑着道:“行啊,咱们走吧,快去快回。” 平州城,宝瓷斋。 赵掌柜一行人正站在堂内,他是听说柳如意今日不在,才特意带人过来“瞧瞧动静”。 这两日对面的新铺子生意红火得出奇,连县令夫人都去光顾了,他怎能坐得住? “掌柜的,据说县令夫人前段时日买回去的,就是这玩意儿。”随行的一名小伙计低声说着,指了指店中最显眼货架上的一套陶制食器。 此时,店内不乏客人围观那套餐具,多是些城中贵家小姐或是主母模样的妇人。 “哎呀,真可爱呐,这碗底还有小猫图案。” “是啊,我第一次见餐具做得这么俏皮的。” “这花色用得真大胆,配了粉和鹅黄……竟不觉得俗气,反而精巧得紧。” 她们三五成群,一边细看一边议论,脸上带着新奇和喜爱。 赵掌柜却皱起了眉头,很是瞧不上这“新奇之作”。 在他眼里,这些陶器不过是轻浮之作,什么黄的、粉的、绿的,釉彩花里胡哨,图案也是些小猫小狗小花朵,哪有自家铺子里那种清素雅致、青白无瑕的高雅? 他哼了一声,拂袖冷笑,“哗众取宠罢了,就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也配入得了上品之列?” 可一旁的伙计却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可听说这款式就是最近卖得最好的,甚至柳掌柜的店里现在都没现货,得等上一个月,连咱那几位老主顾都改去那边下单了……” 赵掌柜听完脸色一沉,眼神更阴了几分。 第97章 赵掌柜一行人从宝瓷斋出来后,此刻正站在自家店门前。 他斜眼扫了眼对面宝瓷斋那时进时出的人流,冷声问道:“可看清楚了?” 跟在他身后一人立刻上前,身形中等,肤色微黝,眉眼干练,手指上常年染着陶泥的痕迹,一看便是久在窑房打磨出来的老陶师。 此人正是善艺窑厂的陶师之一,姓邵,此时他点头回道:“看清楚了,等回去我就能把样式画下来,按照尺寸、颜色、图案一一还原。” 两人此刻谈论的,正是要仿制刚才在宝瓷斋货架上看到的那套食器! 这种事其实他们早就驾轻就熟。 以前若是遇到那些陶瓷小作坊出什么新奇时兴的玩意儿,若是谈不下来买断价格,便以仿品低价切入市场,这样就能活生生把对方的路给冲垮。 这一手,他们对付过不少不识相的小作坊,倒下去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赵掌柜冷笑一声,眸中泛着冷意。 上回他让人去请那姑娘来谈合作,对方却毫不领情,摆明了不给他赵某人的面子。 如今一出宝瓷斋,他心里便已有了这个主意。 这位邵陶师此时又压低了声音补充一句:“不过这仿品,终归有个高低之分......不知赵掌柜是想做个意思意思的粗活,还是......” 赵掌柜虽说自己瞧不上那花里胡哨的造型,但亲眼见到宝瓷斋里那些贵妇、千金们围着那玩意儿叽叽喳喳,很是热情喜爱的样子,他又怎么会真不放在心上? 他沉吟片刻,道:“粗活的话她们也看不上,自然是要越像越好。” ...... 元香带着阿允,还有柳掌柜,此时正身在一家名为素云窑的陶瓷器窑场内。 平州城里稍具规模的窑场一共也就两家,一家就是赫赫有名、出货量最大的善艺窑,另一家则是眼下这间,排名第二的素云窑。 此刻,柳如意正站在素云窑内成品陈列间的一排货架前挑挑拣拣,她蹙着秀眉,拿起一只素雅淡青的瓷瓶,左看右看,眉眼间既认真又挑剔。 窑厂的应师傅紧紧跟在她身后,额头已沁出密密的一层汗。 眼见她每看一件器物就沉思片刻,神情认真得像随时就要开口挑走,他的心便也跟着一颤一颤地吊在嗓子眼里。 “应师父,”柳如意忽地转头,挑眉朝着他笑道:“你这儿的好些瓷器,我以前可从未见过,正巧我店里准备换一批新货,这几件……看着倒是都挺合适的。” 应师父神色窘迫,这柳掌柜也是他们家不小的客户,自然是不好得罪的,小心翼翼地回道: “柳掌柜,你……你就别为难我了,你也知道,咱们这些新样的货,规矩上是要先供给瑞瓷堂的,那边挑剩下的,咱才敢往外……” 这可都是还没分配的窑口新货,要是被她看中、非要带走,那瑞瓷堂的赵掌柜还不得跟他们翻脸? 话音刚落下,他又怕说得太直白,忙不迭又补了一句:“我是真不是故意藏着掖着的!你看,就算我想给你,也得......也得有法子才行不是?” 柳如意闻言,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冷哼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只不过实在气不过那个死胖子就是了! 应师傅只能一边擦着汗,一边陪着笑,心里却直念叨:柳掌柜啊柳掌柜,您就别盯着这些了,求您挑点旁边的吧…… 一旁听着的元香这时却觉得有些奇怪,疑惑问道:“怎么还有这种规矩?窑厂的新货,得让瑞瓷堂先挑?” 这听起来,怎么都像是霸王条款啊? 第106章 元香对此并不知情,柳掌柜想了想,既然如今两人已是合作关系,有些陈年旧账,说出来也无妨。 便低声对她细细道来:“这事儿得从早些年说起了……” 赵掌柜原本就在平州城经营陶瓷器多年,和城中最大的窑厂早有深厚的合作关系,甚至还在那窑厂持了干股。 生意做得本就不小,自从不知何时搭上了县令那条线后,城里大大小小的茶坊、酒楼、会馆,不少都成了他的稳定客源。 这一来,他便愈发肆无忌惮。 先是大肆垄断城中几类最紧俏、最畅销的新式器型,只要是能卖的好、卖得快的,他都想一口吞下,不留一星半点给旁人。 再是针对那些“不听话”的陶瓷器作坊或同行,不是用价格打压,就是干脆动用手段逼人断货,许多小铺子便是在他的步步紧逼下一个个熄了灯火。 柳如意自然也被卷在其中。 她原本合作的那家窑厂,前期曾为她供货不少,她也靠着那批独家花样的器物打开了局面,宝瓷斋也在坊间渐有名声。 可哪知好景不过数月,那家窑厂突然断货、推单,甚至单方面毁约,毫无征兆。 她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后来才打听出,是赵胖子在背后使的绊子。 她实在无路,只得硬着头皮找上赵掌柜,低头服了个软,答应不再与他争抢窑厂的新品货源,才换来宝瓷斋的苟延残喘。 也幸得她家底还算厚实,才勉强撑到如今。 元香听完,才恍然明白为何她第一次踏入宝瓷斋时,那铺里几乎所有器物,瑞瓷堂都有一模一样的,但反过来,瑞瓷堂里的一些新样,却偏偏在宝瓷斋里寻不到踪影。 “原来如此……赵掌柜这人,先是控制上游窑厂,又与官府暗通款曲,确实是......无法无天啊。”她轻声感叹。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神微动,又道:“不过现在不是换了新任县令么?不知道这事儿,会不会对他造成些影响?” 她这话一出,应师傅在旁冷汗都下来了,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一边摆手一边压低声音急道:“小姑娘可别乱说话啊!” 他紧张地四下望了望,确定没人偷听,这才松了口气。 要知道他们这些做窑的......早先就被他整怕了,就不说拿订单威胁人了,但是压着货款不给或者迟些给,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谁敢乱来,就断你饭碗,这才没人敢跟他叫板。 他侧头瞥了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心里直叹气,只盼方才那番话没人听见、也没人传出去。 柳掌柜见气氛微僵,立马出声打圆场,道:“行了行了,我们今天来,可是正经有事的。” 她朝应师傅一笑,语气虽轻却不容推拒:“庄师傅,带我们去你们的窑房里看看吧,这点小事儿总行吧?” 他们一行人从素云窑出来再驾车回到家。 元香这次也算是见了世面了。 刚刚见到的那“馒头窑”远比她家院子里那个土包般的简易小窑气派得多,此刻她正回想着刚刚看到的。 窑身整体呈半圆拱顶状,足有两人高,外头以青灰色的砖块砌成,打理得极为牢实整齐。 整个馒头窑分成三段,前头是炉膛,中段是装坯的窑膛,最尾那边才是烟囱通道。 人再往里走,窑内比外头略暗,火道口呈“几”字形排列在地上,一层层的垫砖沿着内壁向上搭着,那是为了放置不同尺寸的陶器,两边垫砖间预留的空隙正好供热气流通。 应师傅还告诉她们,这一个窑里面若摆放得当,不留空隙挤挤的话,一次能放置上百件陶器在里面烧制都是可行的。 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类窑房的精妙与讲究,这馒头窑的结构、容量、甚至火候控制的方式,一时都让她大开眼界。 不过像素云窑那样的大规模,显然并不适合她这个刚起步的小作坊。 一次动辄上百件陶器,一烧就是满满一大炉,若是装不满的话,不仅热能白白流失,浪费柴火,还极有可能导致温度不稳、烧成效果不佳。 她蹙眉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主意:得做出适合小量、多次、灵活烧制的改良式小窑才行。 正想着,她便走回屋中,取来纸笔,在纸上勾勒起初步的构思图,边画边低声念着:“窑体可以缩短一些……火道设在偏左,抽烟口再往后……” 正画到一半,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元香啊!你快去看看吧!”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门帘被一把掀开,却是赵阿婆。 她满头大汗,神色慌张,语气里满是怒气,“宋良贵那个丧良心的!今日不知发了什么颠,可要把阿蓉给打死了,你快去看看吧!” 第98章 元香听到赵阿婆这话,手中正要下笔的动作倏地一顿,脸色一变,立刻抬头问:“发生什么事儿了?宋良贵为什么要打阿蓉姐?” 赵阿婆喘着气,神色焦急:“谁知道呢!那人突然就像疯了似的,操了根棍子在屋里乱打,说是阿蓉忤逆不听话,看着那架势,跟真要打死她一样,可吓人了!” 元香听得心头猛地一跳,眉间皱得死紧。 她猛地起身,甩下手中笔,就要往外冲,脚步才迈出去两步,忽地想到什么,就又顿住了。 阿蓉姐忤逆不听话?宋良贵这是又要让她做什么她才不听话的? 联想到上次阿荣姐的“偷肉事件”,这次多半又是被宋良贵逼着干什么事情,但她不愿意了吧。 而且......她直觉这事儿很大可能还是跟自己有关。 毕竟阿蓉那天突然回去得那么急,以宋良贵那种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尤其是在得不到想要的好处之后。 心里有了想法她回头朝院子里正跟着大家伙一起干活的二果喊: “二果!快,去找许里长!就说宋良贵突然发疯了,要把自己闺女打死,让他立刻来!越快越好!” 二果一听也急坏了,唰”地应了一声,拔腿就跑,眼里满是焦急:“阿姐你放心,我现在就去!” 赵阿婆虽然不知道为何元香不亲自看看去,但见她让人去请许里长,也隐隐觉得这样做也许更妥当些。 毕竟那宋良贵在族里早已声名狼藉,没人愿搭理他,更没人肯主动上门管他家的闲事。 她自己这次过来,也不过是听着那阿蓉哭得太惨,实在于心不忍,才赶来找元香的。 ...... 入夜,月色在阴云的遮盖下忽明忽暗。 此时的阿蓉被关在了自家那间破旧的柴房里,黑暗的角落里,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着膝盖,额头抵着手臂,连呼吸都轻微到几乎听不见。 黑暗中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一块碎石,目光空洞发直,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些什么。 手臂上、腿上、背脊处,全是一片片淤青和紫黑的伤痕,有些地方已经肿起,碰也不能碰。 特别是嘴角还有尚未干涸的血痕,那是白日里被宋良贵一棍子抽在下巴上的。 她原本眉骨处的那道旧疤,在这一身青紫新伤之下,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身上各处还在疼着,宋阿蓉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那个叫她“闺女”的人,会真这么狠地下手。 骂她、骂娘,她早就习惯了,偶尔挨他几巴掌,也是常有的事,但今天不一样。 他就像疯了一样,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一棍接一棍,像是要把她活活打死似的......就为了那什么豆腐方子。 他说如今所有的人都在靠着这豆腐赚钱,偏就他们家还在地里刨食,苦哈哈地种田种得跟狗一样,让她现在、立刻、马上去找元香,把那方子讨来。 她摇了头,说了声不。 当下他气得像要炸了天,骂声、怒吼声、棍棒砸下的风声混作一团。 她根本躲不开,护也护不住,只能缩成一团,死死咬住唇,有那么一瞬,她真觉得,自己会死在他的手下。 后来……不知是谁来了,听见有人厉声呵斥了什么。 棍子停了。 她听见他依旧骂骂咧咧的,但明显怂了几分。 门外这时传来动静,黑暗中一个女人的身影推门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点光亮,来人正是江翠娥。 她手里捧着一碗筷,是特意给阿蓉留的,站在门口看了片刻,目光落在角落礼低头不语的阿蓉身上,神色复杂,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她也知道平日里自己对她不上心,态度也冷硬得很,但如今瞧着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血痕,心里也不是不疼的。 今日她见当家的下手实在太狠,当时心里也慌了,怕真出事,便上前拦了一把,谁知在那人的盛怒之下,自己也挨了好几棍,手臂上还青了一块。 今日他在外头吃了瘪,回来火气没处撒,这才闹成了这样。 第107章 这些日子他们周围的人家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日日夜夜地泡豆子、煮豆子水,连自家屋里都被那股豆子味熏得散不开。 他们起初还纳闷,这些人怎么突然天天捣鼓什么东西,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早就靠着那门路挣上了银钱。 卖的东西叫豆腐,有人去集市摆摊,有人挑着担子串村叫卖,还有胆大的,干脆直接去了县城。 不是说这几家原本都在一块儿开荒种地么?怎么一转眼就做起了吃食买卖?这豆腐又是怎么做成的? 江翠娥有一回去河边洗衣服,正好听村里妇人谈起这豆腐生意,她便隐在暗处偷听了一会儿,才知就连那寡妇何氏卖豆腐都卖到了城里食馆,一日能挣上百文!还说起这都是靠元香的福! 这怎么不叫人眼红? 偏偏如今这豆腐的做法几乎人人都晓得了,唯独他家一无所知! 今日当家的好不容易堵到宋进粮,放下身段说了不少好话就想探个方子出来,哪知这蒋氏突然就蹿出来当众指着他鼻子骂,说他不安好心,净想着害人,她家跟他早断得干干净净了,别再来打主意。 当家的脸上挂不住,憋了一肚子火回来,把阿蓉叫来,要她去找元香问个明白,把那豆腐怎么做的学回来。 谁知道,这死丫头不知道哪来的胆气,一口就给回绝了。 “先吃饭,你爹就是一时气头上,你说你也是,他在外头被人下了面子,你偏在这时候跟他顶撞,这不活该挨打么?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江翠娥把那只粗陶饭碗往阿蓉面前一递,语气不耐,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见阿蓉一声不吭,只是抱膝低头,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她心里烦得慌,语气也渐渐急了起来: “娘晓得你委屈,可你看看咱家现在还有几个铜板?吃的穿的这哪样不是花钱的?叫你去跟那死丫头借点银子,好歹缓一口气,你不去,再让你打听打听她豆腐是咋做的,你也不肯张口!你到底是她家的人,还是咱家的人?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阿蓉还是一动不动,跟没听见似的。 江翠娥心头一横,猛一说道:“你要是再这么倔着不听话,你爹方才说了......” 她顿了顿,语气刻意放缓,似要阿蓉听清楚她的话,“邻村有个鳏夫,媳妇死了几年,膝下没子女,听说咱家缺银子,私下跟你爹提了,说愿出三两银子,把你娶过去,三两银子呢,够咱家吃大半年了。” “娘也想过了,现在这年头光景不好,听话些,好好地过门去,说不定比现在跟着咱们饿肚子强......” 话未说完,原本低垂着头的阿蓉猛地一震,像是受了刺激一般,身子止不住地微颤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惧,嗫嚅着唇:“娘,我不要......” 娘口中说的那个鳏夫她是知道的,之前农忙时曾在地头碰见过几次,那人瞧着比她爹还老,面色发黄、眼神浑浊,每次看到她都像是在挑牲口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那目光油腻而放肆,让她既害怕又恶心,每每看见都想绕着走。 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嫁给那人的光景,那岂不是要跟那人日夜相对?一有这个年头她就整个人像被冰水兜头泼下,浑身骤然一寒,鸡皮疙瘩瞬间从脖颈一路起到了手臂。 此刻她死命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哀求着江翠娥,“娘……娘,我求你了,我不要嫁,我害怕......” 江翠娥其实也不是吓她,这事并不是无中生有。现在日子不好过,揭不开锅的时候那鳏夫突然找到宋良贵,开口就是三两银子,他一听眼珠子差点亮了,要不是留着阿蓉还有其他用,他可能会立马答应。 说到底,这丫头脸上破了相,早就没人家愿意上门提亲,养着又没法指望她挣钱,再这么杵着也只是个赔钱货。 江翠娥压低声音,语气透着逼迫:“不想嫁就听话,明儿跟你爹认个错,他让你干嘛你就照做,别再跟他犟!要不然......”她顿了顿,眼神冷了几分,“咱家就只能选条活路给你了。” 说完,把手里的陶碗往地上一搁,她起身出门又关门,柴房内瞬间又恢复了黑暗。 阿蓉紧了紧手臂,将自己更紧地抱住,她从未这么无力跟害怕过。 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地抽动着,低低地哭出声来,那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哑哑的,破碎又克制。 “我真的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哭声和沉闷的心跳。 门外的风吹过,吹得破旧的柴门“吱呀”轻响,带着潮湿的气息钻进来,裹着夜色的凉意。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以为是阿娘又来了。 忽而,“咔哒”一声,门口传来一道轻微的动静,这声音不像是风。 她屏住呼吸,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诧异地望向门口。 那道门缝缓缓被推开,月光落进来,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元香轻声开口,像是怕惊着她,“阿蓉姐,是我。” 说话的同时,她还回头朝门外摆了摆手,像是在和人做着什么手势。 阿蓉怔住了,原本发红哭肿的眼睛猛地睁大,声音里带着惊讶:“元香?” 元香已经猫着身子闪进了柴房,利落又小心地把门掩好,屋里一片漆黑,她只能凭着微光和阿蓉方才出声的位置,循声摸索而来。 她很快找到了阿蓉,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带着几分坚定的温度。 “阿蓉姐,”元香低声靠近她耳边,语气稳却快速,“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99章 此处的屋子本就是被人淘汰的,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关着阿蓉的柴房更是如此,门板残破,连个像样的锁都没有。 当初宋良贵将阿蓉关进去时,只是在门上横着栓了一根木棍,栓子斜倚着门框,外面的人只要轻轻一抽,就能将门打开。 他也没料到会有人会深夜潜入他家,这下正好方便了元香。 趁着他们深夜入睡之时,她带着阿允悄悄摸了进来。 她动作极轻,蹲下身缓缓抽出门栓,然后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推开这扇破门,偶有声响,但宋良贵他们明显睡得极沉,并没出来查看。 元香顺利地将缩在角落里的阿蓉给带了出来。 刚一出门,夜风扑面而来,裹着青草和泥土混杂的凉意,两人在静寂的夜色中快步奔逃,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阿允早已守在院外的暗处,警惕地观察着宋良贵住着的那屋,见元香出来便立刻跟上。 夜色深沉,月光从乌云缝隙中洒落,照亮三人的身影在山村小道上疾走。 虽然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阿蓉此刻奔跑在夜风中,鼻腔里吸进的是沁凉的气息,她感觉很舒服,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要飞起来。 就在方才,当元香进来轻声问她是否愿意跟她走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犹豫当下就答应了。 甚至连“为什么”都没问一句,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爹、怕娘、更怕娘口里的那个鳏夫,所以就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点了头。 她们一路奔至村口,这才停下脚步。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架前的马儿轻轻甩着尾巴,夜色下显得格外安静。 元香还在喘着气,转头看向身旁的阿蓉,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终于看清了阿蓉肿起的脸颊,身上青紫斑斑触目惊心的伤痕,隐隐还能看到渗出的血迹。 看得人心揪。 但现在她们没时间多说什么话了,要是被人发现的话,阿蓉姐就更难走了。 她伸手握住阿蓉冰凉的手掌,长话短说:“阿蓉姐,这辆马车是去县城的,会带你去找柳如意柳掌柜,她是我认识的人,倒时会收留你。” 又看了马车一眼,“车上我给你备了衣裳和伤药,你先安心呆那儿,等过几日我也会去县城,到时候再去看你。” 阿蓉听着元香的安排,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却又开始踌躇起来,满脸忧色,“我要是走了,我爹要是怀疑是你……怎么办?” “放心啦,”元香轻声安抚她,“他不能拿我怎么样的,再说了,他又没证据,怀疑又能把我怎么样?” 阿蓉抿了抿唇,眼圈微红,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元香的手,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登上了马车。 元香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驶离村口,直至被夜色吞没。 她这才重重吐了口气,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事儿算是解决了,咱们也回去吧,困死了。” 阿允默默地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回家去了。 第二日一早,元香还没完全睁开眼,就被门外一阵急躁刺耳的吵嚷声惊醒了。 “宋元香!你给我出来!” “你把人给我藏哪去了?给我交出来!” 听声音就知道是宋良贵夫妇,元香她心里早有准备,起身穿好衣服,又叮嘱屋里的二果三喜,让他们先在棚屋里呆着别出去。 第108章 说话间,她撩开布帘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院外的两人正大声嚷嚷。 阿允负手而立,冷着脸挡在他俩面前。 也难怪宋良贵和江翠娥只敢在院外叫喊,要是没阿允,这俩人可能早就冲进来了。 元香冷冷地扫了他二人一眼,缓声开口:“不知你们俩这么一大早觉都不睡就来我家,是闲的没事儿干了么?” “你少装蒜!”宋良贵大声嚷道,粗脖子都憋红了,“阿蓉不见了,不在我们家,除了你这儿她还能去哪儿?快把人交出来!” 元香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回道:“真是奇了怪了,阿蓉姐是你家的人,又不是我家的人,她为啥跑我这儿来?莫不是在自个儿家里待不下去了吧?” 宋良贵被元香说得一噎,脸色沉得像能滴出水来。 今早他去柴房的时候,才发现自家门栓被人抽掉了,屋里空空荡荡,阿蓉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气急败坏地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哪儿都找不到人,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丫头向来乖顺,别说半夜偷跑了,就是平日里骂她都不敢回嘴的,她被关着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跑出去,更别提大晚上的偷偷出村。 至于村子里的人?谁会来帮她?他们早就不把他们家当一回事了。 左思右想之下,也就只有元香这个多事的死丫头最可疑!所以才来了这儿。 可他非得把人找回来不可,那老鳏夫的三两银子他已经收了,没几日人家就要上门来领亲。 要是人不见了,这银子岂不是得原封退回? 一想到这笔银子,宋良贵心头又急又怒,猛地抬脚想往院里冲。 哪知阿允冷不丁往前一步,拦在了他身前。 他身形笔直,双手负在身后,只那眼神,如冰刀般凌厉逼人。 宋良贵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回被眼前这小子从背后反剪手臂的事,那一下可真是疼得钻心,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手肘都像隐隐作痛。 他原本扬起的脚顿时悬在半空,僵了半晌,硬是没落下。 江翠娥见自家男人在这煞星面前发怵,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冲着元香嚷道:“元香,你不让我们进去看一眼,阿蓉不会真被你藏在这儿了吧?” 元香懒得理会她那点小心思,自家旧屋已经推倒,房子正盖着,哪里藏得下人?不让他们亲眼看一看,怕是以后还得天天来闹,简直烦不胜烦。 她便朝阿允道:“阿允,你让开,让他们进来看看清楚,免得总说我藏人。” 阿允闻言默默退后了一步,眼神却仍冷冷地盯着宋良贵。 宋良贵和江翠娥立马进去,把前前后后、棚屋都找了一遍,结果除了看到两个迷迷糊糊的孩子,连半个阿蓉的影子都没瞧见。 可这一路走过来,他俩是越看越不是滋味,尤其是宋良贵,一看那几间搭起来的房屋雏形,少说也得十来间房了! 围墙砌得齐整,竟全是青砖搭的! 没多少日子前,这个闷不作声的侄女带着俩孩子还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现在这是发了大财了?现在要过上什么能砌青砖盖大屋的土财主的日子了么? 他嘴上没吭声,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尤其是想到自己现在死命地找女儿就是为了那三两银子,可在这丫头眼里,三两银子已经根本不算什么了吧? 一时间一股又酸又恨的滋味涌上心头,满眼的嫉妒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既然没找到人,元香便冷着脸,请他们立刻出去。 宋良贵临走前不甘心地甩下一句狠话:“你要是见了阿蓉,就告诉她,让她立刻滚回来!不然这父母情分,可就彻底断了!” 一幅咬牙切齿恨得不行的样子。 元香轻蔑一笑,人都不见了还在这威胁放狠话呢,至今没有半分女儿出逃做父亲的愧疚,阿蓉姐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不然被这夫妻俩卖了都不知道。 屋里的二果和三喜早就被这阵吵嚷吵醒了,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睁着眼听得一清二楚。 “阿蓉姐不见了?”二果一脸惊讶。 不怪大伯跑来找人,他心里也隐隐觉得,阿姐八成真把阿蓉姐藏起来了。 “阿姐,阿蓉姐去哪儿了?”等元香进屋的时候,他问道。 元香笑了笑,没正面回答,只是神秘地弯了弯眼:“过段时日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元香陆续听说宋良贵仍在到处找阿蓉,几乎翻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找不到人,他就往山上跑,沿着山道一遍一遍地搜,山上没影儿后,他又去了邻村,挨家挨户地打听,一副誓要将人挖出来的架势,像疯了一样。 直到一日,有消息从许家村传来:有人说就在阿蓉逃走的那个夜里,隐隐约约见到村口停过一辆马车。 这个风声一传到宋良贵耳朵里,他顿时像抓住了什么线头,咬定了人是被送去了县城,当即就扬言要亲自去县里找人。 元香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她当时只想着先把人安全送走避避风头,可若宋良贵真追去城里…… 她蹙了下眉,但转念一想,那可是县城,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阿蓉去了柳掌柜那儿,宋良贵又不是神,真去了也未必找得到。 再说了,柳掌柜那儿可不是善茬,真要他敢胡来……哼,指不定吃不了兜着走。 随即也稍放下心。 眼下自家的新窑房正在动工,因为柳掌柜那边一口气接了一个月的订单,这批货无论如何都得按时赶出来。 元香便干脆让大伙儿先停下盖屋的活儿,集中人手帮着把窑房先建起来。 虽说大家伙儿都没建过窑房,但元香画的草图清晰明了,她又亲自讲解了一番,众人听了也都大致明白了要点,干起活来倒也有模有样。 按这进度,三四天差不多就能建成。 若这座窑房真如她所设想的那样能顺利烧成,那一炉能烧的器物数量将是过去的好几倍,效率自然也就能大大提升了。 那批给县令夫人的陶器,交货的日子眼看也快到了,元香索性跑一趟县城,顺道也想去看看阿蓉姐的情况。 可她刚一进城,还没坐下歇口气,柳掌柜便气冲冲地把她拉住,劈头盖脸地告知了她一件大事! 第100章 元香一早便去了宝瓷斋,一来是为了交货,二来也惦记着阿蓉姐,特意来看看她的近况。 柳掌柜将阿蓉安置在了店铺后院,后院的主屋是她自己居住,两侧是隔出来的厢房,平日是店里伙计起居之所。 西侧三间厢房中,一间作仓房,一间是厨房,最里头那间便成了阿蓉的暂住之处。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清爽利落,靠墙摆着一张干净的木床,床头压着一叠折得方正的薄被。 墙边还有一张几案,上面放着些女红针线,窗前则摆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石榴盆栽,是柳掌柜特意吩咐人搬进来的,给整间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一听到元香过来宝瓷斋的消息,阿蓉便立马出来将她迎进了屋子。 “阿蓉姐!”元香笑着跟她打招呼。 阿蓉脸上眉眼舒展,比起那晚狼狈而痛苦的模样,现在瞧着已是判若两人。 她脸上的伤虽还未全退,唇角也还有些结痂的痕迹,但整个人神情轻快了许多,眼底透出些久违的明亮与从容。 元香看着她,问她:“在这儿可好?” 阿蓉轻轻点头,声音带着点感激与安心:“好,挺好的......多亏你。” 继而她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是......待在这儿也没啥事做......” 吃的、用的都是别人做好送过来的,这让一向从小操持家务、早早干活的阿蓉实在有些不习惯。 她自然知道这些照拂,多半是别人看在元香的面子上,心里感激不尽,可心里终究发虚。 元香来的路上就听柳掌柜说了,阿蓉身上还有伤,原本该好好养伤的,可她就是闲不住的很,刚来第二日就开始干起了后院洒扫的杂活儿。 她走近一步,拉着阿蓉的手将人按坐回椅子上,温声道:““你啊,就好好在这儿歇着,这段时间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身子养好。” 阿蓉点点头,又沉默片刻,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轻声问:“那……我爹娘那边,可有找你麻烦?” 元香道:“这几天,他们还在四处找你呢,连县城都跑来了。” 阿蓉听得心里一惊,整个人都不安起来,“那......我......” 元香看着阿蓉的眼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别太紧张了,他找不到这里来的,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回去吗?” 阿蓉听完垂下眼,轻轻咬着下唇,平日里人家都说千好万好,也不如自个儿的家好。 可是她一想到回家......她的心便像被石头压着一样沉得发紧。 想清楚了这些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回去。” 第109章 元香笑着点点头,“那咱们便不回去。” 见阿蓉神色间仍有几分犹疑,她语气更笃定了几分,又补了一句:“放心好了,宋良贵,他带不走你。” 宋良贵这阵子仍在县城里四处打听阿蓉的下落,元香想,等他这股劲过去了,找不到人,应该也就该死心了。 等到那时候,阿蓉姐就真的能自由了。 她让阿蓉先在后院安心住下,随后便转身去了前头铺面找柳掌柜,还有些事情要商量。 此时的宝瓷斋店里,柳掌柜正被两人围着,面色不太好看,似乎正处于一场不太愉快的交涉中。 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柳掌柜,当初下订的时候可是说过,没提货前随时都能退单的。” 元香侧目望去,说话的是个穿着体面的年轻小丫头,一幅伶牙俐齿的样子。 柳掌柜依旧维持着应有的气度:“这是自然,我柳如意做生意向来讲规矩,但这退单也总得有个缘由吧,是嫌时间等得太长了?还是我这里的东西哪里不合用了?”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心知既然能退单,回去也好向小姐交差,便索性将话挑明了。 “是这样的,咱们小姐出门时,听说你对街的瑞瓷堂也上了这狸奴陶器的货,而且那边现货充足,她觉得再等你家太耽误,不如直接过去买现成的。” 此言一出,柳掌柜脸色微变,脱口而出:“什么?瑞瓷堂也有?这怎么可能?那明明是我家陶师自创的新款,他怎会也有货?” 小丫头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一眼瞧过去确实是很像很像的。” 听了这话,柳掌柜蹙着眉,心中疑窦更甚。 待给那两人退了单,她脸色难看地就准备出门去对面看看去,心道这赵胖子肯定是在她背后又搞了什么鬼了! “我跟你一起去。”元香快步跟上。 柳掌柜回头看了元香一眼,点点头,“走!一起瞧瞧去!” 想到阿允上次曾与瑞瓷堂的人起过明面上的冲突,元香便让他在店里等她。 阿允听了,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却也没有强行坚持。 他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语气低沉:“你小心些。” 两人便径直赶去瑞瓷堂,一进门,抬眼便看见一套摆在一楼货架上的狸奴陶器,那造型、配色,甚至器身上的图案,都与元香设计制作的成品极为相似。 更可气的是,这货架前还有不少客人驻足观赏。 刚才那小丫鬟所言并无虚假,此刻实物摆在眼前,乍看之下的确与她所做几乎有九成像。 “果然是抄的!”元香眼神一沉。 柳掌柜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陶器,双唇抿成一线,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她怒极,手指紧握,指节泛白。 元香同样不忿,这明显是拿她的心血之作依样画葫芦照搬照抄!但她强压下情绪,定了定神,走近几步,对着眼前的这赝品仔细端详,看了好几眼。 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眼前这套仿品的外观的确极为相似,乍一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细细看下来,总有几处让人觉得别扭。 比如整体的线条,规整是规整了,却太过规整,少了那份应有的灵动与自然。 还有器面上的图案:她原本只是潦草几笔,故意带着点“粗放”的意味,正是为了体现一种率性与不拘,可这仿品竟将其细细描摹,描得工整,描得精致,反而失了原味。 自己这套茶器,原就取的是“闲适清趣,有山野之味”的意境,讲究的正是一种自然随性、不刻意雕饰的感觉。 可如今这仿品,却像是硬把山野粗陶做成了精细之物,装腔作势、用力过猛,一眼望去,反倒显得格格不入,毫无灵气。 越看,元香心里就越生气,不止是因为被抄袭,更有一种自己作品被玷污的愤怒! 边上的赵掌柜还在忿忿道:“这赵胖子一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一看我们有了新款,就立马抄过去抢生意,他惯会这一手。” 元香将自己观察到的细节与判断缓缓说了出来。 柳掌柜听着,脸上神情略松了些,的确被安慰了一些,却也难掩眉间的忧色。 “你说得自然不错,真正懂器、爱器的人是能分辨出孰优孰劣的,但可惜,来我们铺子买器物的大多是寻常客人,他们看着差不多,便以为是一回事儿了。”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这边已经退了好几单了,怕是后头还要陆陆续续有人来退单,毕竟咱们店里还没有现货。” 两人正说着,这时却瞧见了赵掌柜向她俩走过来的身影。 元香眉间不由一蹙。 赵掌柜踱步过来,脸上堆着一层肥腻的笑意,看着柳掌柜那张因愤怒而绷紧的脸,更是愉悦得几乎要哼起小曲儿。 “哎哟,柳掌柜,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敝店?”他说得客气,语气却充满了揶揄。 柳掌柜冷冷瞪着他,指着那仿器怒道:“赵掌柜,你卖的这东西,分明就是照我家原样抄的!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只会抄袭仿制,终究上不了台面!” 赵掌柜却不恼,反而眉一挑,笑意更深:“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说我抄袭?可有凭据?陶器这东西,颜色、样式相近难免,你家有的,难道我家就不能有?依我看,倒像是你怕比不过,才来这边泼脏水吧?” “你!”柳如意气得脸色涨红。 这时她指着赵掌柜,四下看了一圈,朝着店里的客人朗声道:“你们瑞瓷堂惯会仿制别家器物,满屋子摆的全是赝品!各位可别被蒙骗了,买回去的也都是假货!” 她这一嗓子吼出来,原本正挑选陶器的几位客人纷纷抬头,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失控的女人,一时间窃窃私语不断。 “她说瑞瓷堂卖仿品?” “不会吧,这里的东西瞧着挺精致的啊……” 赵掌柜脸色一沉,眼神阴鸷地扫了她一眼,低声用只够她听见的语调警告:“柳如意,你少在这撒泼!再闹下去,小心你宝瓷斋在城里立足不得!” 他唇角带笑,语气却阴冷,“真要撕破脸斗到底,你该知道的,我可有的是手段!” 柳掌柜撇过脸“哼”了一声。 话音未落,他直接冷声吩咐店伙计:“还杵着干嘛?把这个闹事的疯婆子给我赶出去!以后她来了,连门都别让她进!” 几个伙计听令上前,一股脑儿地围了上来,试图请她们出去。 元香站在一旁,手指已悄然收紧,按压住翻涌上来的怒火。 她很清楚,对无耻之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何况这里是瑞瓷堂的地盘,若再继续纠缠下去,吃亏的只会是她们。 她压低声音劝道:“我们先回去吧,从长计议。” 柳如意咬了咬牙,冷哼一声,终究还是忍住了,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赵掌柜忽然阴阳怪气地笑着开口:“这位便是元香姑娘吧?想当初请你上门你还摆架子不肯来,现在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元香脚步微顿,转过身来看他。 他笑里藏刀,话锋一转:“不过……你如今可没什么价值了,要是肯低个头,也许我还能考虑考虑跟你合作的事儿。” “不好意思,合作就免谈了,虽都是做生意赚银子,但我还是愿意找信得过的人合作,像赵掌柜这般的......”说着她上下打量他一眼,视线从头到脚掠过,唇角轻轻一勾,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讥讽: “真跟你合作,我只怕以后是寝食难安了。” 语罢,她也不理会赵掌柜恼怒的神色,自若地和柳掌柜一同出了瑞瓷堂的大门。 走出门外,街头人来人往,喧嚣未歇,元香却沉下了眉眼,心头难平。 这年头,哪来的“著作权”、“图样登记”?就算被人照样抄了,也没个说法,你若大声指责他剽窃,他只需一句“撞样了”、“巧合罢了”,旁人也未必能分出个所以然。 而且客人多看个样式、听个价格,哪会在乎什么原创与否。 可若就此忍气吞声,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心中愈发的沉,两人便回了宝瓷斋。 而另一边,宋良贵今日也进了县城,自然是为了找回宋阿蓉。 他心头始终笃定,这丫头绝不可能凭自己就跑得掉,背后多半是元香从中作梗。 她能把人送去哪儿?想来想去,也只有城里了。 她如今在城里做买卖,出入最频繁,若真藏人,自然也得藏在她熟门熟路的地方。 原本他是想悄悄跟着元香的,可人家坐的是驴车,他靠两条腿赶路,跟了不到半程就被远远甩在了后头,进了城后更是一点踪影也寻不到。 于是他就一条街一条街地转着走,见着背影稍有相似的女子,就冲上前去看个明白。 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一圈,整整大半日过去了,连个边都没摸着,别说是阿蓉的影子了。 第110章 第101章 柳掌柜跟元香一前一后回到宝瓷斋,皆是满脸沉色,脚步也比平常都要略重上几分。 才踏进门,就听见前堂传来一阵不小的争执声。 又有客人上门来退单,店小二语气焦急,但还在耐心解释挽留:“姑娘,这套器物虽需等上些时日,但定是上品,若再等等......” “我们小姐急用,不等了。”客人不耐烦地打断。 柳掌柜闻言停下脚步,心下叹气,朝店小二挥挥手:“不需多言,直接给她退了吧。” 说完便径自转身,抬脚便进了后院。 跟在她身后的元香略一沉吟,还是跟了上去。 元香轻轻进屋时,堂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微弱的风声轻拂纸窗。 柳掌柜坐在堂屋的圈椅里,手肘撑在扶手上,半边脸埋在手掌里,眼睛微闭着,整个人仿佛陷进了一阵无声的阴影里,周身笼罩着颓丧的气息。 这样的柳如意,与元香平日里所见那个干练爽利、眼神带锋、语气带利的掌柜大相径庭。 直到元香进屋也坐下,她也没有改变这个姿势。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良久,柳如意才缓缓开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回忆,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间宝瓷斋,是我爹一手创下的,他走得早,除了我之外,也没留下个儿子,只剩下我跟我娘,那时候孤儿寡母的,没什么依仗,族亲们早就对着我们虎视眈眈。” “他们说女人守不住家业,又说我长大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家产还不是便宜了外人?不如给他们代管。” 她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所以我立了誓,这辈子不嫁人了,爹留下来的东西,我一个人也要守住。” “那时候我哪懂什么做生意?连账都看不明白,可我咬着牙学,跟着账房一点点认账目,一日日地去窑厂盯货,一站就是一整天,一日日地就这么撑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眉间的疲惫藏不住:“其实我不想跟人斗来斗去的……就想好好做生意,可怎么就那么难呢?” 元香就这么静静听着,只觉眼前这个平日里行事雷厉风行柳掌柜卸下了平日里包裹着的外壳,成了一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的小姑娘...... “柳掌柜,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过去的。”元香看着她,眼神沉静地像一汪平静却有力的水。 柳如意抬眼看她一眼,疲惫的眼神里带着探询,“你想到了什么法子了?” 元香摇了摇头,轻笑:“暂时还没有。” 柳如意闻言睨了她一眼,而后正色道:“你做的东西确实是好,不然对面也不会不动声色地照着一模一样抄一份,还摆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也看好呢。” 她顿了顿,轻轻一叹,“我原想着这回总能压瑞瓷堂一头,没成想……还是太天真了。” 元香不想让她沉浸在这种挫败情绪里太久,语气坚定地朝着她说道: “这套狸奴陶器我还是会继续做的,难道因为被抄袭,就要自己先畏手畏脚地放弃?那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他就算抄得再像卖得再好,那也是仿品,不是原创。” “我不信没一个客人会不在意自己花了钱买了一仿品的事儿。” 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抄袭者,元香心里其实虽然有了大致的应对方向,但具体操作还在思索中。 不过她很清楚的一点是:被抄袭的话,既然现今没有成文的规矩可依,那就得让顾客自己分清宝瓷斋卖的,才是正品,其余的,不过是赝品。 而这必须得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宝瓷斋的狸奴陶器,才是独一无二的。 那怎么做到“独一无二”?那才是关键。 柳掌柜看着她,见那双眼里透着坚定的光,说的话亦很有章法,不慌不乱,竟让她在眼前困局中生出一丝依靠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都觉得有些丧气的时候,回过身发现有人正和她并肩作战。 沉闷在心中郁气消散了一些,原本沉沉的眉眼渐渐舒展。 她点了点头,眼神重新聚起神采,语气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干练: “咱们现在手上的订单,得赶紧抢时间做完,你那边的新窑房,这两日应该就能完工了吧?旧的那座可以先顶上,能烧多少算多少,你做好后我立刻派人来取,哪怕只守住一份订单,也不能让他们全盘抢了去。 说完她眸光一凛:“至于其他的……我也会再想办法。” 元香瞧她已不似刚刚那般没了斗志,笑着应了。 ...... 而在城西边,宋良贵满脸焦躁地在街巷间转悠,几日来四处奔走,仍是寻不到阿蓉的影子,心里早已积满了恼怒与烦闷。 一早从家里出来就没歇过,一直在走路,现在两条腿如铅般沉重,肚子咕噜噜地叫,他边走边咒骂,一肚子火无处撒。 走着走着,忽而听见前头一阵喧哗吆喝之声,他抬头望去,竟是一家赌坊,门口人进进出出,瞧着就热闹非凡。 他止了脚步,踌躇片刻,便停在不远处朝里头探头张望了一眼。 只见屋里摆着几张赌桌,桌前早围得水泄不通,吆五喝六还有铜钱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得仿佛天花板都要被掀开。 “大大大!” “开开开!” 一声高喊伴着骰盅掀开的清脆声响落地,紧接着,一个汉子猛地拍案而起,喜形于色:“哈哈哈!赢了!”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顾不得旁人目光,猛地将赌桌上堆成小丘的筹码尽数往自己面前一把揽,嘴里还连声叫好,眉眼间全是得意。 周围人一片惊叹: “运气真是旺得不行啊!” “兄弟你这手气行啊!” 这一幕看得宋良贵眼神发直,心里痒得厉害,仿佛有什么在胸口搅动。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探进怀里,摸出那三两银子,银子外头用布头仔细包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又扎实。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银子的边角,脑子里却已经飞快转着贪婪的念头。 这几日他找人都快找疯了,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碰上,再过两日那老鳏夫就要来领人了,届时人找不着,这到手的银子还得原封不动吐出去。 那岂不是白折腾一场?这怎么甘心? 可这银子,现在还在他手里,是他说了算...... 宋良贵的眼神越发贪婪,嘴角也慢慢浮起了一丝冷笑,趁着银子还没飞,倒不如拼一把。 一旦这个念头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长,怎么也压不住了。 他想自己也不贪心,只要赚到个三两银子,回头就收手。 他脚下一转,抬头望了眼那赌坊门口的匾额,咬了咬牙,还是迈步朝里走去。 ...... 元香一路上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若是往常,她早就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同阿允说东道西了,可今日却格外沉默,眉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允赶着车,余光一再瞥她,心中隐隐担忧。 他没跟着去瑞瓷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自打从那儿回来后,元香的神色就变得凝重又郁闷。 他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头也一阵发闷,有些无力,又有些恼。 她明明就在边上,这时却又感觉自己离她远得很。 等赶着车回到许家村,元香一下车,就在屋后正在新建的窑房前看见了好久不见的罗六。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肩上搭着个旧布袋,整个人懒洋洋没正形地站着,见她回来,眼睛一亮,立马咧嘴一笑,笑得一脸痞气。 “哟,大忙人,你再不回来,我可等不下去了!” 元香见到熟人也笑了笑,看他皮肤晒得更黑了不少,发丝凌乱,身上还带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想起上次遇到他的时候说过他要跟着商队往北边跑了,看着样子是从北边回来了? 罗六本就是个跑杂货的,一年到头要出去好几趟,捣腾些外地货回来,然后再卖出去。 他这时绕着新窑房转了半圈,啧啧两声,抱臂笑道:“我这一趟回来,你这小院子都快认不出来了,连窑房都盖起来了,元香你这日子变化得有些大啊!” 要知道上次他来,见到的还是只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她一家人还全都挤在里面。 虽说一早他就知道她是个有本事的,靠自己迟早能过上好日子,但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元香也朝那座正在建的窑房望了一眼,如今窑房已颇具雏形,砖砌的轮廓清晰,形制比从前大了一倍不止。 这样新窑房再放在自己院子里就有些不合适了,元香改良了通风口与排烟道后,就把它移到了屋后靠山的位置,与主屋隔了一段距离。 到时候院子后头开个小门,这样来回也方便。 “怎么有空来找我?”她转头问。 罗六嘴角一咧,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 第111章 话音刚落,他忽觉脖颈一凉,像是被风一吹似的,他下意识一缩脖子,循着那股凉意回头一看,果然,那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眉眼冷淡地盯着他。 罗六虽然走了一段日子,好些时间没见阿允了,但看到这人还是没胆子招惹他,他神色微僵,干咳一声,不再玩笑说起了正事。 从肩上的旧布袋里翻出几样包得仔细的器物,利索地摆在边上的凳子上。 “你先瞧瞧。”罗六一边说,一边招呼元香过来看。 “这些都是我在北边看见的,特别好卖,你不知道,那边这些玩意儿要价比咱们这儿高得多。”他啧了一声,摇头叹道,“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巧匠,细打听才知道,竟也是南边的商人拿过去卖的。” 他顿了顿,眼里闪着几分精光,又道:“我就寻思着,你这儿有窑、有手艺,干脆也按这路数烧几样,等窑一开,我再托商队送去北边,保准比在这儿卖些碗盘要赚得多。” 元香盯着那几件器物细细端详了片刻,桌上有琥珀釉的酒壶、带盖的调香盒,还有一盏造型别致的小油灯。 它们有的通体深沉,有的色彩浓艳,不似南地惯常的那种清雅素净之风,倒多了几分粗犷与张扬,器身上的纹饰也别致得很,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东西。 她微微蹙了蹙眉,一时间没开口。 罗六见她神色凝重,以为她是看到要烧瓷器感到有难处,便道:“你这儿新窑房都建出来了,那烧出瓷器应该也不远了吧?” 确实,新窑房建成之后,内部温度比以往提高了不少,若能将燃料从木柴换成木炭,然后试着调整烧制时长与火候,多试几次的话应该能烧出瓷器来。 不过,她担忧的并不是烧不烧得出来的问题。 她刚从柳掌柜那儿回来,心里正烦着。 自家辛苦设计的狸猫陶器才被人给轻易仿去了,如今一转身就要照着罗六拿来的几样东西开模烧制? 那自己跟那赵掌柜又有何不同? 她盯着那几件器物看了一会儿,语气渐沉:“你拿来的这些东西,模样、颜色、图案这些大概都是别人设计出来的,要是我们照着来仿烧……这不太好。” 罗六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耸了耸肩:“这有啥?这又有谁知道是谁先做出来的?再说了,这种小玩意儿,哪儿不是看着外型好看了就拿去做了?” 他又摆摆手,“没那么多讲究的。” 元香听到这些话,心头的火气顿时压不住了,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股罕见的凌厉: “你这说的,要是都如你这般,拿着别人的东西就直接仿制,你抄我的,我抄你的,那谁还会用心去设计?反正最后都要被抄走的!” 她声音不大,却句句掷地有声,里头带着一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怒气。 罗六一愣,他虽向来大大咧咧,但也不是全无眼色的人,听着元香这话,哪还听不出她这情绪不对劲?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收起笑容,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也认真了些:“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反应这么大?” 他跟元香交道虽然打得不是很多,大多是生意上的往来,但她以往可没这样过。 元香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罗六不是那赵掌柜,赵掌柜那是故意的。 她轻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也缓下来些:“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我说的也不是冲你来的。” 罗六瞧她神色,又联想到她刚脱口而出的那些指责的话,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他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是不是……你做的什么东西,被人给抄走了?” 这句话一出,元香眉眼微动,抬眼瞧了罗六一眼。 她沉默了一瞬,终是点了点头,声音略低些,语气平稳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于是她将宝瓷斋的事缓缓说了出来,从柳掌柜那里接下的订单说起,到最近对面的瑞瓷堂故意仿制抢生意,将陶器的器形、釉色、花纹完全都照搬不误。 “他们现货充足,客人看着又像,哪里还肯等我们烧窑出货?今日已经退了好几单了。” 说到这儿,元香语气淡淡,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憋闷,“好歹也是自己辛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可就是这样眼睁睁地被人拿去,心里头……真是堵得慌。” 罗六听罢,缓缓点头道:“原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我倒是想到一法子。” 第102章 元香挑眉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罗六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法子也简单,现在不是有人仿了你做的陶器在卖吗?你这边又产得慢,客人一看陶器的样子差不多,就退了你的单子,转头去买他们的了。” 她点点头,事情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可你仔细想想,要是真能让你的陶器和他们的在外观上就有点区别,那客人拿到手一看就知道哪个是正的、哪个是仿的了,或者能感觉出来这两者不一样的话这不就行了吗?你这边货还没出来,不如趁这空档想个法子,在样式上好好做点文章。” “例如加个暗纹、印记啥的,反正只要让客人能一眼分辨出来就行,时间一长,客人们口口相传,自然就知道你家是你家,他家是他家,谁也冒充不了谁。” 元香站在那儿垂眸沉思片刻,罗六的思路,其实与她之前想得差不多,就是增加陶器上的独特细节。 不过,仅仅是加个暗纹或印记还远远不够,她突然想到,自己得为每一件陶器打造一张属于它的“身份证”,这样如果以后被仿制了,那就亮出身份证看看谁是赝品。 “我有数了,谢谢你的建议。”她抬头看他,烦躁的情绪还有说话的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罗六见她神色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又把话题绕回先前那几样器物:“那我刚刚说的北边那几样玩意儿......” 元香侧头看了他一眼,心道帮他做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能做,但做出来要一模一样那不可能,我的想法是重新设计一遍,到时候新款式先给你看,不满意可以再调整。” 罗六见元香松口能做已经很高兴了,哪还有什么满不满意的,喜笑颜开,“行行行,都按你说的来,你看你做的陶器都卖到县城去了,我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然后两个人又商量起关于这几个物件儿的事情。 阿允默默地望着他们俩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能感受到元香的情绪已渐渐缓和,不似方才回来时那般燥郁压抑,可她心情的转变……却并非因他。 一想到这点,他的目光就黯了几分,而后转过身走了。 接下来,元香得加紧赶制手上的陶器订单。 新窑房倒是没几日就建成了,但刚砌好的窑房却不能立马投入使用,早前去拜访过的窑匠师傅叮嘱过,建成后得晾上七日左右,让砖石彻底通风干燥才行。 可元香哪有那闲心等上七天?真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自己熬心费力设计出来的东西怕是都要被人抢光了! 她明白窑房不能马上烧窑的关键在于新砌的砖石、黏土里水分未尽,若贸然升温的话,极容易因热胀冷缩引发龟裂甚至塌窑。 可眼下不是讲究的时候,要是这窑后续有什么问题的话再建新的就是,但现在时间不等人。 元香咬咬牙,便让阿允带着二果、三喜他们四处点起火把,在窑房内从白天熏到黑夜,一处处角落不落地烘烤通风,硬是将原本七日的晾干时间压缩成了三天。 等窑房终于能用了,元香立刻投入紧赶慢赶的制作中。 她之前随柳掌柜参观过的那家大窑场,里面的窑房一次能烧出上百件陶器。 而如今她家这座新窑,虽经她亲手设计、调整结构,产量约莫能达到对方的一半左右,已算相当不错了。 不过,眼下陶器出得快不快,并不全看窑的大小,更在于做出素坯的速度。 现在这套狸猫陶器,从捏坯、素烧到上色描纹,细致繁琐,每一道工序都要她亲手完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假手于人。 金凤也过来了帮忙,她虽然早知道元香陶艺出众,但当真正看到那套做工精致、构思巧妙的狸猫陶器时,还是狠狠惊了一下,感叹出声:“这……这做得也太细致了吧!” 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些陶碗陶盆,这么一对比起来,她简直就像小孩子在捏泥巴玩一般。 她原以为自己这段时间进步挺快的,现下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呢。 就这么在窑房里熬了三日,元香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窑膛里升腾起的热浪将她的脸烘得红通通的,但眼神里却是死死的专注。 阿允也一直在这里陪着她,没什么事儿干的时候他就劈柴,门口的柴堆都快有了差不多一人高。 三日后,元香终于带着三十多套赶制完工的陶器进了城,亲自送往宝瓷斋。 第112章 驴车停在宝瓷斋门前,店里的伙计一眼认出是元香,立刻快步迎上前,笑着帮忙搬运车上的东西。 “可算来了!咱们柳掌柜昨天还说,要是今日再不见您,就亲自去村里找您呢。” “那我这回来得正是时候。”元香弯唇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后的轻松。 此时对面的瑞瓷堂内,门前几人正站在廊下往街对面张望。 见宝瓷斋的伙计们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东西一摞摞地搬进了店中,一小厮凑近赵掌柜,低声道:“掌柜的,看来这次她们备了不少货啊。” 赵掌柜自然也瞧见了对面的这番动静,嗤笑一声:“哼,死撑罢了,看她们能嘚瑟几日!” 伙计立刻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道:“也是,毕竟咱们店里这套陶器的单子可已经比对面的要多了。” 柳掌柜将元香他们招呼进了后院,“喏,你托人来报的信,说让准备纸笺、封签什么的,都在这儿了。” 她指着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东西道。 原本是隔一日便会派人去元香那儿取货,但这回却收到她的回话,说三日后一并送来,还要她备好纸笺封贴等物。 柳掌柜虽觉有些奇怪,以往是并不需要准备这些的,却也没细问,她信元香定是有什么缘由,照办就是了。 元香这次带来的不仅是三十多套狸猫陶器,还有她亲自设计的,由大山哥赶制出来的,与陶器相配套的竹匣包装盒。 宝瓷斋原本所用的陶器包装,和市面上的大多一样,是规整的木匣,内里是软布衬垫,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木匣上刻着宝瓷斋的名字。 而元香这次送来的竹匣选的是用山中老竹作原料,打磨后依旧留着淡淡的竹香,匣盖上浅刻一幅狸猫简笔图,卷尾卧伏,神情慵懒,这样瞧着整体跟山野清趣的主题更匹配。 外匣以细麻绳缠绕数圈,结口处坠着一颗小木珠,珠面光润温和,隐隐散着山木本色的香气,漾着一股温润质朴的气息。 这样一来,从器物到外盒皆透着闲适清趣的气韵,无论是触感还是观感,都别具一格,一看便知是成套设计,既呼应了陶器的山野之趣,又足以与市面上的同类产品包装区分开来。 柳掌柜一见之下,就甚是欢喜,她刚想夸上两句,却见元香一进屋便伏案而坐,蘸墨提笔,在一叠纸上快速写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写了什么,元香已搁下笔,将一张写好的纸笺递了过来。 “柳掌柜,这纸笺能否请你找个字写得好看一点的人,把这些内容誊写一遍?遇到序号的话就依次加一即可。”元香认真道。 “序号?”柳掌柜皱眉,有些不解,“这怎么又扯上序号了?” 见她不明白,元香笑着解释道:“我在家里仔细想过,既然对面硬要仿我们的,那不如给每套卖出去的陶器都配一张‘身份证明’,这序号,就是那份证明的编号。” 说着,她从一只竹匣中取出一件茶器,将底朝上递给柳掌柜看。 只见器底刻着一枚猫爪形的印记,旁边清楚地印着一个“十三”的字样。 “这序号正是与纸笺上的编号相对应。”元香又指了指柳掌柜手中的纸笺。 柳掌柜闻言低头,视线落在那纸笺上,轻声念出: “尊敬的第十三位客人,感谢您购入宝瓷斋的这套狸奴茶具,茶具上的狸奴唤作黄狸儿,生活于山林间,传说是山神封印时落下的一缕灵气所化,通体覆黄色绒毛,神情慵懒却眼中常藏狡黠......” 她一口气读到末尾,原本平静的神色竟生出几分异样的神采。 这一番读下来,再去看那陶器,柳掌柜便觉大为不同。 原本只是静静卧在陶器面上的狸猫图案,此刻已不是死物,而是真如纸笺上面所说,是一个唤作“黄狸儿”的味性情慵懒、灵气十足的林间精灵,有了呼吸,有了灵魂,跃然于器物之间,连带着整套陶器也颇觉亲近起来。 若她是客人,看了这份纸笺上面的故事的话,怕是也会觉得自己买的不是一份普通的陶器,而是一份被匠人用心包裹着的心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柳掌柜缓缓点头,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做了这么多的细节,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和对面的仿品做出区分,是吧?” “嗯,”元香点头,“如果能在纸笺上盖上宝瓷斋的印章就更好了,起码能再多一层保障。” 这样就更能给客人加深只有从宝瓷斋出去的狸猫陶器才是正品地印象了。 “行,这事儿我来办,”柳掌柜爽快道,“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印章,誊写的事也一并交代下去。” 说完她便出屋找人办事去了。 元香留在屋内,指尖缓缓摩挲着竹匣上的纹路。 她心中清楚,这一次虽然多费了不少周章,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客户积攒得越多,哪怕将来那赵掌柜依旧死性不改,再出第二批仿品,她们也有底气不怕了。 第103章 柳掌柜做事一向利落干脆,这批货没多久便打包妥当,准备依约送往预订的客人手中。 元香顺口问了一句店里的情况,才知自从瑞瓷堂推出仿品之后,宝瓷斋原本的狸猫陶器订单竟已退了一半,甚至连带着店中其他陶器的生意也受了影响,整体买卖明显下滑了不少。 眼看着好不容易有起色的生意被人搅得一团乱,柳掌柜心中自是憋着一股难咽的闷气。 元香看她这时候还在叮嘱店里的伙计,反复强调卖狸猫陶器时一定要讲清楚: “本店所售是唯一正品,从包装到器物底部的身份编号,皆为独有,客人若有疑问,大可核对竹匣里的纸笺与编号是否一一对应,另外每售出一份店里也需将编号记录在案。” 又道:“这些话多说几遍也不怕,就怕客人被那边的仿品骗去,回头还怪咱们。” 柳掌柜办事她放心,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元香便去看望了宋阿蓉。 元香到后院阿蓉屋的时候,她正坐在屋里做针线活,窗边光线柔和,一针一线慢慢地缝着,神情安静。 这几日好好将养过,阿蓉脸上的淤青已褪去不少,已不复先前那般青紫骇人,不仔细瞧的话已然瞧不出什么。 见到元香,阿蓉立马笑了。 “我刚听见你进门的声音了,见你好像有事要跟柳掌柜商量,便没出屋,想着等你们忙完再说。”她道。 的确,元香一到宝瓷斋就火急火燎地直奔柳掌柜说事去了,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此时元香见阿蓉一个人坐在屋里做针线活,屋子里静悄悄的,连针线穿布的细微声音都听得分明,她莫名觉得静得有些孤寂。 想了想,她笑着道:“阿蓉姐,走,我们去街上逛逛去。” 阿蓉来了县城也有些时日了,为了躲那宋良贵,几乎就没出过宝瓷斋的门,这么多天了,再不出去透透气怕也要被憋坏了。 更别说柳掌柜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根本腾不出手来管到这里。 阿蓉手指一顿,听到元香的提议,眼中闪过一丝心动,可一想到......她又垂下眸,低声道:“这不好吧......要是出去时碰见我爹怎么办?” 这话一出,元香突然想到宋良贵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竟天天上县城里来,甚至到了深夜才归家。 一直找不到人还这么死命地找?要知道这上一次城花费也不少呐。 不过......要想出门不被宋良贵撞见当然也是有其他办法的。 “你放心好了,跟我走吧。”说着元香就一把拉起了阿蓉的手,将她拉出了屋子。 片刻后,两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宝瓷斋门前上了驴车,阿允坐在前头,一扬鞭,驴车便缓缓驶出了街口。 帷帽下,阿蓉悄悄掀起一角,透过垂落的纱帘缝隙打量四周,一路东张西望,眼神里带着难掩的新奇与雀跃。 对她来说,这城里的街市、人声、商铺,一切都是新鲜的。 元香看她这样,唇角微勾,随口跟她说起村里的事来: “现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豆腐,听说连隔壁几个村都被他们跑遍了,生意还挺好的,清早出门,日落前回来,担子里的豆腐几乎都能卖个干净。” 其实如今大家不仅在周围几个村子里卖豆腐,还有几户人家每日挑着担子进城售卖,就像何嫂子那样。 何嫂子是跟城里的一家食馆签了契,每天一早就推着小推车,推车上放着堆得高高的豆腐匣子,往那家店里送新鲜豆腐。 可有一回遇上天气不好,风大雨大,路上泥泞难行,车子轮子一时陷在半路,差点误了时辰没赶上送货,那一趟可把她吓得够呛,虽然好在没耽误店里太多事儿,契上也写了这种情况下可以缓上半天再送的。 可何嫂子想,如今这卖豆腐的又不止她一家了,要是再有下次自己又送晚了,店里想着换人可怎么办呢? 第113章 那次回去后,何嫂子就来找元香,说自己也打算买辆驴车了,她给城里的食馆供豆腐也有些时日了,每日下来能净赚两百多文,算一算,攒下的钱也差不多能买上一头驴了。 “这钱原是想着攒着建新房的,”她淡淡道,“但转念一想,房子以后还能盖,眼下还是得把这生意先稳住。” 元香听后很是支持,又投入才有回报嘛,便把自己上回在城里集市买驴子的那摊头介绍给了她。 做豆腐确实不轻松,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煮浆、点浆、压豆腐,还得亲自送进城里去,但这些日子见何嫂子,总觉得她比以前精神多了,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可要亮堂不少。 如今村里出去卖豆腐的人越来越多,名气也渐渐打响了,连外村的人都闻讯赶来买豆腐,前几日,元香还看见许家村的人特地跑来买呢。 元香自然是巴不得知道、吃过豆腐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一来,豆腐就能成了日常餐桌上的吃食,慢慢流行开来,到时候那些食馆也会意识到这点,主动来进货,大家伙儿的生意也就有了稳定的客源。 阿蓉一边听着元香说话,一边忍不住感叹:“真好啊,这样有了谋生的手段,大家伙儿就不用饿肚子了。” 说着,她垂下眼眸,神情微暗,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家如今的光景,好像从那时候分地起,他们家就渐渐与村里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元香瞧出她的落寞,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问道:“阿蓉姐,你可会怪我没教你家做豆腐的法子?” 阿蓉闻言,立时抬头看她,连连摇头否认,“怎么会?” 她顿了顿,又认真地道:“我都明白的......我爹确实做了许多过分的事,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你想给谁都可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又怎会怪你?” 两人就这么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城西的一条街上。 此时正值午时,街上人来人往的,一条街望过去,街上铺子多是卖吃食的,蒸笼热气腾腾,炉火正旺,热闹得很。 元香带着阿蓉下了驴车,一行人来到一家卖油饼的小铺子前。 铺子门口摆着一个黑黝黝的大铁锅,锅中油也不沸了,边上搁着一筐炸好晾着的油饼,看着已经放了不少时辰,表面泛着一层暗黄的硬壳,颜色发暗,一看就已经不脆了。 瞧着都不像在认真开门营业的样子。 铺子左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头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此铺转租”。 元香指了指那纸,问道:“老板,这里是要转租?” 站在油锅前煎饼的是一中年汉子,神情倦怠,听见问话,眼神顿时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您要是有意,不妨进来看一眼?” 元香便带着阿蓉、阿允跟着他往店里走了几步。 铺子空间不大,瞧着黑洞洞的,勉强能站上他们几个人,里头堆着些木盆、麻袋、破旧竹筐,还有一张沾满面粉的案台,除此之外连张坐人的桌子都放不下了。 一名妇人正埋头在案台前揉面,袖子卷得老高,手臂沾满干面粉,看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抬眼看了看,又继续忙活。 空气中油烟味浓烈,墙面也斑驳,暗黄的烟熏油渍在光线下泛着油光,连窗棂都透着一股沉旧之气。 后头靠墙处搭着一个窄窄的小楼梯,通往二楼,看着像是供人居住的。 店主大概也知道这铺子实在有些不上眼,憨憨地笑了笑,自个先找了台阶下:“我们做油饼生意的,哪能讲究太多?您别看瞧着是有些乱,但等东西都撤走了,再好好收拾收拾下就好了。” “楼上也是你们的?”元香抬头瞧了一眼,随口问道。 “对,是我一家三口住的。”中年汉子一边擦手一边答。 “那怎么想着要转租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浮出几分无奈:“哎,说来话长,原想着租个带二楼的铺子,一楼做生意,二楼住家,一举两得,结果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这是做一天生意亏一天钱,或许是天越来越热了,大家都不爱吃油饼了吧。” “每日都在赔钱,这样做下去不如早些歇手,到这个月底,我们是不打算续租,准备走人了。” 他们租金是租到年底,还有六七个月呢,要是有人愿意接手,还能把后面几个月的租金捞回来些,一个月五两银子呢,想想就心疼。 元香点点头,环顾了下四周,又去二楼看了看,二楼比她想象中还要窄些,一间屋子里挤着三口之家,床、箱柜、炉灶都挤在一块儿,连个转身的地儿都紧巴巴的,但好歹还算整洁。 出了店门后,元香回头望了眼那间油饼铺,又低声问道:“阿蓉姐,你觉得刚刚那间铺子怎么样?” 阿蓉有些意外,不知她怎么忽然问起自己来,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 “铺子地段是挺好的,就在街口,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人气足,但......若是你想用来做陶器生意,这地方怕是有些小了,后头也没多余空地放货啊。” 这几日她呆在柳掌柜那儿,看了不少,也听了不少,知道宝瓷斋也是有库房的,不仅仅是前院店里的这些货。 元香听了笑了笑,语气轻快道:“谁说我要拿来卖陶器了?” 阿蓉一愣:“那你是想……卖豆腐?” 元香笑着摇头:“也不是卖豆腐,到时候应该也是开一家食店......可能还要搭配点别的一起卖。” 她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今日刚刚产生的,主要还是因为现在家里的豆腐实在太多了。 何嫂子她每日做完豆腐,总要亲自送个几块来她家,当然她知道何嫂子是为了答谢她,想着几块豆腐也没什么,就收下了。 哪知道其他人家也有样学样,每次做完豆腐都往元香家送上几块,她要是只收一两家,其他人家不收,这面子上也不好看,结果家里陶盆里都快泡满了豆腐了,每日吃都吃不完。 这么多豆腐,天气又愈发得热,用水泡个三四天便开始发酸了。 为了不浪费,元香便试着让豆腐自然发酵,又加了盐、酒、米糟和香料,做成了格外下饭的豆腐乳。 家里人吃过之后都特别喜欢,二果三喜甚至每顿饭都要配上一块腐乳吃。 腐乳配饭、腐乳炒菜......变着花样的吃腐乳。 想着家里腐乳做得多,她便挑了些装进几个小陶罐里,封好罐口,送去了金凤、何嫂子、宋阿伯和许里长家里。 没想到回馈一个比一个热烈。 尤其是许里长,原先元香送过去的时候他是一脸狐疑,觉得这吃食不仅卖相怪,味道更是怪得很,又大概是不好驳了元香的面子,说了声谢谢就收下了。 没想到还没过上两天,许里长就亲自登门来问元香这腐乳还有没有,想再买几罐回去吃。 “这叫腐乳的第一次闻着味道是有些怪,谁知道越吃越香,拌饭吃更是下饭,我一家老小都抢着吃呢,不吃一口反倒觉得嘴里没滋味的。” 元香见大家伙儿都爱这一口,心中也不禁动了念头,既然这么多人喜欢,那不如试试看,把这腐乳也做成一门生意吧。 偏巧阿蓉姐如今在城里也没有个落脚的去处,她便想着不如在城里开一家腐乳铺子,既能解决积压的豆腐,也能为阿蓉找个安身谋生之地。 想着这些,她看向阿蓉,眼里带着几分认真,“到时候聘你当我的掌柜,怎么样?” 阿蓉怔了怔,仿佛一时没听懂她说的话,嘴微张着,好半晌才低声问:“你是......认真的?” 元香点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阿蓉刚要开口,却是一连串的迟疑卡在喉头。 她想拒绝,她怎么能行呢? 做掌柜的,那得是像柳掌柜那样的,大方又伶俐,要管账、招呼客人、能做主意的人。 而她只不过是个......连在村里都说不上话的人。 元香看出她的犹疑,“阿蓉姐,我说了我是认真的,你想想金凤姐,想想何嫂子,她们原先也没想过自己能做生意吧?可现在不也都做成了?再看看方才那家油饼铺子,就算是个男人来当掌柜,如今也不是做不下去了?” “若是你来掌这家铺子,我敢说,至少店里不会脏成那样。” 见阿蓉神色有些松动,她又道:“你现在不用急着答应我,等我下次来宝瓷斋,再来找你。” 第104章 天刚擦黑,驴车哒哒哒地刚停在赵阿婆家的门口,院里便传来一阵奔跑声,“阿姐!阿允哥!你们回来了!” 二果三喜一听见熟悉的动静,立马哒哒哒地蹦了出来,扑到了门前。 元香刚下车,还来不及站稳,他俩就冲过来了,仰着头一脸喜滋滋地看她。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柔声问道:“今日都在家干嘛了?” “跟阿婆一起择菜洗菜了!” “我还帮着烧火了!” 第114章 两人忙不迭地回。 元香笑着弯腰一人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见壮实也跟在他俩的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顺带伸手也摸了摸他的头顶。 今日清早满满一车货进城,如今回来的时候,货卸完,车上几乎空了个净。 两个孩子眼睛时不时地飘向车上唯一的包裹,他俩知道阿姐每次去县城都会给他们带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回来。 元香自然懂得他们的心思,抬手将车上那包袱拿起,眨眨眼笑道:“进屋子再看。” 阿允将驴车牵去一旁,把它安顿好,又抓了把干草喂它,驴子累了一天也辛苦了,才转身跟着他们一同进屋。 “来来来,这个点还没吃饭吧?饭菜我都帮你们留好了,赶紧坐下吃一口。”赵阿婆早听见驴车声,知道他们到了,就先去灶上把饭菜热了。 元香应了声,将手里捧着的包袱放到桌上,小心打开,里头露出一个小巧圆润的陶罐,外头用麻绳层层缠得紧实,罐口还糊着一圈干了的糯米浆封泥,入手还微微发热。 她小心揭开封口,只听“啵”地一声,酒香立时飘散出来,混着糯米的甜气,热腾腾地直往外涌。 仨孩子早就闻见香味了,此时眼睛都亮了,围在桌边,伸长脖子往罐子里张望,眼巴巴的,满脸写着“我想吃”。 “阿婆,这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酒酿圆子,看不少人排队买,就带回来给大家尝尝。”元香道。 赵阿婆看他们仨个小的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罐子,嘴角也忍不住弯了弯,不过嘴里还是絮叨一句:“瞧你,就知道乱花钱。” 她接过陶罐,只觉沉甸甸的,掌心还能感到一丝余温,如今天热得很,也不必再去灶上加热了,直接倒进碗里就能喝了。 找了几只碗,将酒酿圆子一勺勺舀出来,乳白色的酒汤温润清亮,圆子漂浮其上,个个圆滚洁白,隐隐还透着一层糯米的甜香与淡淡的酒气。 一碗碗摆到桌上,那香气便愈发浓了,甜甜暖暖的。 赵阿婆笑着说:“都别站着了,来,一人一碗,趁热喝。” 孩子们早已迫不及待了,拿起勺子就开始舀酒酿里面的圆子吃。 赵阿婆又朝门外喊了一声:“大山、金凤,过来歇歇脚,尝尝元香带回来的!” 不多时,两人就进了屋,大山看着碗里雪白的圆子,小声嘀咕着拒绝:“我一个大男人,喝这种小甜水干啥啊……” 元香闻言一挑眉,笑道:“大家都喝,就你不喝,大山哥,这就是你不合群了哈......” 大山知道这是元香带回来的,自己也说不过她,只得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金凤在一旁看着他,轻笑出声,“哟,元香说话比我好使。” 大山嘴角一抽,低头埋着脸,倒是没再反驳。 这酒酿圆子温润香甜,一碗下肚,连人也跟着舒畅了不少。 赵阿婆让仨孩子端着碗去院子里吃去,他们大人还有话要说。 等孩子们一溜烟跑出去,她这才将大门轻轻掩上,回身走了几步,来到元香跟前,压低声音问道: “元香,你今日可见着阿蓉了?她在城里,可还安好?” 赵阿婆一家知道元香把阿蓉送去了城里避风头,却不知她究竟安置在何处,所以心里始终惦念着。 元香点点头,柔声道:“放心吧,阿婆,阿蓉姐在那儿住得挺好,养了几日,身上的伤也差不多都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赵阿婆的心安了不少,一旁的金凤也悄悄舒了口气。 她家住得离宋良贵家不远,那天阿蓉哭喊得那么大声又凄惨,在家里全听得清清楚楚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全村人都断了跟宋良贵的来往,谁家都避之不及,更别说上门去为阿蓉出头了。 “阿蓉那孩子多乖啊,”赵阿婆叹了口气,“前阵子还在我家灶膛口烧火,细细瘦瘦的一个小姑娘,话也不多,做事又勤快,要是被她那爹真个打出个好歹来……我真是想着想着就睡不着觉。” 所以她才急着去找了元香帮忙。 现在听阿蓉一切安好,自然心安下来了不少。 这时金凤突然说道:“不过……我说句邪门的,宋良贵今儿又进城去了,到现在动静都没听见回来呢!” 宋良贵最近频繁往县城里去,这事儿元香是知道的。 赵阿婆一听,顿时一拍大腿,脸色一变:“哎呀,他不会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应该不会。”元香语气镇定,但心里也不免一紧。 赵阿婆还是有些坐不住了,身子在凳子上前倾了半分,急声道:“你们可知道这宋良贵为啥这么死命地要找阿蓉?” 在座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摇头。 他们确实不清楚,宋良贵最近除了找女儿,几乎什么都不干,这反常的劲头让人不由得疑惑,以前也没见他把阿蓉看得这么重啊。 赵阿婆压低声音说:“我跟你们说啊,这宋良贵,已经把阿蓉给订了亲的!” “什么?!”元香、金凤、大山齐齐一惊,连阿允都抬起了头,皱了皱眉,而后又低下去默默继续吃饭。 赵阿婆道:“是真的,我是听根苗他媳妇说的,她那天在咱们村子里碰到一男的,说是来宋家提亲的,还特意问了路,那人说话有鼻子有眼的,说礼金都给了,这趟来是挑日子把阿蓉接过去,这都说了名讳了,看样子不是瞎编的。” 她沉默片刻,又道:“要命的是,据说这人瞧着跟宋良贵差不多大,还是个死了媳妇的鳏夫!” 元香听罢,手中的筷子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随即将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边,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气得胸口起伏:“好一个宋良贵,真不是个东西!” 她咬牙道:“我还说他最近疯了似的上城找人,昼出夜归、满村乱跑的,原来是打着把自己亲闺女卖出去的主意!亏他想得出!” 金凤火气也上来了,气得声音都提高了不少:“这还是人干的事儿么?丧心病狂,他这是要卖女儿?就这么个老男人,阿蓉是他闺女不是他仇人吧?那江翠娥呢,她也答应?” 赵阿婆叹了口气:“我听说那天江氏脸色也不太好看,没吭声,估摸着也是被他压着,不敢反对。”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语气沉重而焦急:“所以我才跟你们说,阿蓉可千万不能落他手里!这要是让他给找回去了,那可不是回家,是往火坑里跳啊!嫁给那么个人,还不如呆在外面呢!” 元香深吸了口气,安抚道:“放心吧,阿蓉好好的,不会被这人找到的。” 夜里从赵阿婆家回家的路上,元香一家牵着驴车走在村间小路上。 月色如洗,月光洒落在田埂上,驴车上挂着的油灯也没点,四周亮堂得很。 晚风轻拂,路边的草丛轻轻摇曳,正值六月初夏,几人身上的衣衫已换作了薄布衫子,也吹走了身上的阵阵躁意。 不知从哪一处草丛里飞出几点莹光,忽明忽暗的。 “是萤火虫!”三喜笑着抬手一指,扔下元香牵着的衣角就扑过去了。 二果眼睛也亮了亮,跟着三喜身后一起跑,然后就见他们俩追着那点点光亮在田埂边跑跳。 元香却没有那般轻松,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一阵阵发沉。 订亲这事儿阿蓉姐都没跟她说过......想起那夜里她几乎绝望的眼神,也难怪,这事儿怎么叫她启齿呢? 若宋良贵真是把阿蓉许给了个年纪比他还大的鳏夫,那这事怕是还没完,就算这桩亲事被推了,还有下一个、下下个,他只要动了这心思,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若是这样,阿蓉就算一直躲在县城里,以后还怎么过安稳日子? 但若是去再远的地方,她一个人又怎么生活? 她必须想个法子,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彻底断了宋良贵的念头。 第二日一早,村子里忽地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凄厉嚎叫,尖锐刺耳,仿佛要把天都喊破了。 第105章 江翠娥一开始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听天刚亮,就有人“邦邦邦”猛敲自家大门,敲得她心头直跳。 她还以为是阿蓉那死丫头在外面呆不住了自己回来了,可转念一想,阿蓉就算回家来,也不会这样敲门的。 她心头疑惑,一边嘀咕着一边开门,谁知门一开,就见门外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脸拉得跟铁锅底一样,冷不丁地出声问她: “宋良贵是不是住这儿?” 江翠娥愣了愣,回头朝里屋看了一眼,再看眼前这两人,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犹豫着答了句:“住这儿是住这儿......你们两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两人猛地一推,整个人踉跄着退了两步,门也“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哎哎哎,你们干嘛啊?这大清早的,怎么就这么闯人家屋了?”江翠娥被推得一个趔趄,扶着门框才稳住身子,还没喘口气,就见那两人已经径直往里屋去了。 第115章 她这才慌了神,扯着嗓子往屋里喊:“良贵!良贵!快出来啊!出事了!” 壮实原本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正做着梦,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睁开眼就见两个陌生大汉闯了进来,然后动作凶狠地将他爹摁在了窗台上。 他顿时吓懵了,张嘴尖叫:“爹!娘!” 江翠娥一听到壮实的喊声,心头一跳,连忙就往屋子里头冲,入眼便见到里头窗户大开,宋良贵的头正被其中一彪形大汉死死地按在窗沿,脸朝外,脖颈间青筋暴起,一时却动弹不得。 “哟,你还想逃?算你倒霉,被我逮个正着!”那大汉冷笑一声,抬手就是一拳,重重砸在宋良贵的后背上,宋良贵立时发出一声惨叫,疼得龇牙咧嘴的。 江翠娥惊得脸色煞白,赶紧扑上去拽那大汉的胳膊,急声喊道:“你们这是干啥啊?放开他!快放开!” 那大汉不耐,一把将扑上来的江翠娥甩开,江翠娥毫无防备,被猛地掼在地上,背脊直接撞到墙上,痛得她闷哼一声,半天都爬不起来。 “你去屋里搜,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那人对另一个同伙吩咐。 另一个大汉应声而动,立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乱翻起来,连炕头的被褥都掀了,旧衣裳和杂物洒了一地,霹雳啪啦乱响一片。 壮实也被人一把推下炕,摔在地上,他霎时哭得更厉害了,还带着恐惧的尖音:“娘!” 他一边喊着,一边带着鼻涕眼泪扑向江翠娥。 那大汉听着孩子凄厉的哭声,眉头一皱,烦躁得很,猛地转过头来,脸一沉,凶神恶煞地朝他吼道:“再哭,就把你腿打断!” 这声音仿佛一声炸雷,吓得壮实猛地一抖,眼泪还挂在脸上,哭声却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 江翠娥只觉眼前直冒金星,疼得浑身骨头像要散架,听见儿子的哭喊却仍挣扎着抬起身来,强撑着伸手想去护住他。 自家屋子里突然被人闯了进来,然后当家的还被人给打了,她心头又慌又怒,浑身颤抖地朝门外大声喊:“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哪!有人上门抢劫杀人啦!快去报官啊!” 摁着宋良贵的大汉冷笑一声,瞥了地上挣扎着的江翠娥一眼,语气阴冷: “你男人欠我们赌坊五两银子,说好昨儿个来还的,如今期限已过,我们不过是上门讨债,你要报官?尽管去!咱们有借据在手,谁理你?” 江翠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良贵,颤着唇问:“当家的,他说的可是真的?” 宋良贵被死死摁着头,嘴里呜咽着,像是想解释,又像是怕极了,只是吱哇乱叫一句:“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几日?不就五两银子么?我肯定能弄到钱的,真的!” “少废话!”那大汉一声冷喝,从腰间抽出一根粗麻绳,当场将宋良贵翻过身来,三两下就绑了个结实,动作利索得仿佛拎走个麻袋。 “你就是想跑,老子们才不信你那点鬼话!” 宋良贵被绑得动弹不得,眼珠子疯狂乱转,挣扎着喊:“我侄女有钱,真的!她现在做生意赚大钱呢!她肯定会给我银子的!” 大汉见惯了赌徒在还不上钱的时候编各种瞎话,要是真有啥有钱亲戚至于混成这幅德性?没理他,只把绳子绑得更紧了些。 那边那人已经把宋良贵家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床底下都翻过了。 “呸,穷光蛋一个,家里穷得快连米粮都见底了,更别说值钱的东西。”他一边翻一边气恼道,“大哥,现在咋办?” 这两人是赌坊派来讨债的,最要紧的就是逼债主还钱,若真还不上,就得拿走当时抵押的东西,实在不行,就算是人也能卖。 “那就把他带回去。”为首的大汉冷声道,“卖给人牙子,也能换点钱回来。” 话音一落,被绑着的宋良贵身子一抖,脸色惨白如纸。 江翠娥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眼见男人被绑,还要被卖,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壮实哭得抽抽噎噎: “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当家的,你为啥要去赌钱啊?现在......现在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屋里乱成一锅粥,外头动静也不小,宋良贵这边的吵嚷声早把邻里惊动了。 这么一大清早的,不少人还没起床,就被这杀猪般的动静吵得披衣出门、纷纷探头张望。 “谁家又打架呢?” “我听着像宋良贵家,吵得跟杀猪一样!” “啧,我可是听清了,说是欠了赌债,人家上门讨账的!” “啥?赌债?!” “天杀的,这宋良贵真是作孽啊,一家人都要被他拖下水!” 屋里那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展开一看,冷哼一声: “......借银五两......抵押我妻江翠娥......” 借条后还附着一张籍书,纸页微泛黄,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姓名、年岁、籍贯一应俱全,落款处正是“江翠娥”三字。 他抬眼扫了地上那个哭得满脸泪痕的妇人一眼,眉头微挑,问道: “你叫江翠娥?” 江翠娥一愣,没明白对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含着哭腔怯怯点头:“是、我是......” 那汉子冷笑一声,陡然抬脚踹了边上的宋良贵一脚,骂道: “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出去赌钱,竟拿自个媳妇作抵押?!” 这世上赌徒多如牛毛,他们见惯了这样的,有人拿田契,有人抵儿女,也有人......抵自己媳妇,恶心归恶心,但也不稀奇了。 宋良贵那一脚挨得结结实实,身子被踹得一歪,闷哼一声,却始终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江翠娥一眼。 他脸色灰败,身子缩成一团,肩膀微微发着颤,像个被打服的狗。 当初向赌坊借钱时,跟他一同伸手借银的赌徒不少,有人抵押自家房产,有人拿旧物作担保,可他宋良贵,家里实打实连个像样的值钱物件都没有。 有人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实在不行还能“抵人”。 只是像他这把年纪的男人,值不了几个钱,但女人不一样,不论年纪大小,总比男人好出手些。 他一琢磨,觉得有道理,就背着江翠娥悄悄翻出她的籍书,拿去作了抵押,才换来五两银子。 而且他不是一直输的,中间也有赢过,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他想的是把本金赚回来就收手。 可谁让他运气偏就这么差呢? 江翠娥听得目瞪口呆,连哭都忘了,一时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直哆嗦,整个人僵在当场,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你疯了吧?你竟拿我……拿我抵债?!” 宋良贵低着头不吭声,脸上写满心虚和闪躲。 那汉子将借条连同那张熟得不能再熟悉的籍书展开,举到她眼前,江翠娥只觉眼前一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她猛地朝前扑过去,跪在地上扑向宋良贵,双拳死死砸在他胸口,哭喊得撕心裂肺: “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我跟你吃了多少年的苦,你现在竟要把我卖给赌坊?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一个女人若真被卖进赌坊,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左不过是被逼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沦为玩物,若真落到那步田地,她宁愿死了,也不愿受那般屈辱。 她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头发也因失控而散乱,浑身都在发抖。 “是我对不起你......”宋良贵仍旧低头缩脖,撇过脸不去瞧她,声音像蚊子一般,“你就......你就先跟他们去,等我有了钱,一定去赎你回来......”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顿时死寂。 江翠娥一时止住了哭声,眼神怔怔地望着他,明明是夏日,却像坠入冰窖一般,只觉得浑身冰凉。 半响,她突然擦了把脸,爬起身后突然笑了,指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就算下地狱,我也会拉着你一起!” 屋里的两个大汉对视一眼,见这对夫妻吵得快翻天了,心里也有些犯嘀咕,要是真闹出人命来,钱收不回来,人也没了,反倒得不偿失。 一人当即放开了地上的宋良贵,转而朝江翠娥走去,沉声道:“别闹了,跟我们走。” 江翠娥一见他们要来抓自己,脸色一变,原本哭得连站都站不住的身子猛地绷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拔腿朝门外冲去。 头发凌乱,裙角飞扬,脚步踉跄却似拼了命般。 “快拦住她!”身后传来大汉的怒喝声。 一大早,元香便听见外头传来些嘈杂声,夹杂着咒骂、哭喊,起初还远,渐渐却越来越近。 她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她家。 竟是江翠娥。 她整个人如同是疯了一般,头发散乱,衣裳凌乱得像是被撕扯过,脚上的鞋跑得只剩一只,脸上满是泪痕,惊惶交杂地仿若惊弓之鸟。 第116章 她一眼瞧见元香,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元香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倒退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二果三喜出来的时候也瞧见了,他俩还是第一次见大伯娘会这副样子,简直比当时当流民的时候瞧着还要狼狈一些。 江翠娥仰着头,祈求地看着她,膝行几步朝她靠近,想去拉她的衣角,这时被眼疾手快的阿允拦住了。 她哑着嗓子道:“求你帮帮我......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是个混账,我不该和那个没良心的一起欺负你们,可我真的不能跟他们走啊......他们是要带我去死的!” 元香皱眉,一时间还摸不清状况,就听见院外传来好一阵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脚步声。 先是两个陌生的大汉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其中一个手撑着膝盖,恶声恶气道:“好你个婆娘,跑得还挺快!我还是头一回追债追到这份上。” 紧接着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宋家人一起过来了。 江翠娥听见那大汉的声音,整个人如遭雷击,瑟缩着想往元香身后躲,浑身直发抖。 “到底怎么回事?”元香压住心头疑惑,冷声问道。 为首的大汉甩出一张纸,晃了晃:“她男人欠了我们赌坊的钱,把她拿来做抵押的,现在还不上了,我们就得带她走,这是借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元香低头看了眼那张借条,确实白纸黑字,押名押籍,不容抵赖。 她心头一沉,原来宋良贵这段时间频繁上县城,竟不是为找自己女儿?而是跑去赌坊赌钱!还真把自家媳妇都给输没了? 这是没下限的什么人渣啊? 她唇角冷冷一勾,心底涌起一股讥讽,自己竟一度还以为他真的急着找回阿蓉呢,现在看来,不过是她想多了。 江翠娥还跪在地上,眼神惊惶地瞧着元香,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我求你了......就当是借我五两银子成不成?我一定会还的,你让我做牛做马都行......真的,我不想被他们带走......”她声音哑得不成样,狼狈不堪地恳求着。 原本围在外头看热闹的宋家人,此刻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瞧江翠娥这副样子,脸上也露出几分不忍。 “唉......她也是个苦命人啊,怎地就被自己男人卖了?” “就是啊,宋良贵这人真是没心肝!再怎么说也是结发夫妻,哪有把自己老婆抵出去的理儿?” “现在他倒好了,自己惹的事儿,把一个女人推出来挡枪!” 那两个催债的把借条晃给元香看了眼,又麻利地收回袖中,见她神情冷淡,似乎并无出手帮忙的意思,便不再多话,沉声催道: “行了,钱还不上就跟我们走!”说着便弯身去扯地上的江翠娥。 江翠娥惊恐地后退几寸,男人的手掌抚上她的手臂时她忍不住尖叫出声,这时她忽地又朝元香喊道:“你一定知道阿蓉在哪,对不对?她要是回来,可就瞧不见我这个娘了啊......我真知道错了啊,求你了啊!” 元香眉头紧蹙,眼神里掠过一丝动摇。 “等一下。”她忽然开口,打断了那两人的动作。 催债的转过头看她,面露不耐:“姑娘,你还有什么事?” 元香没急着说话,她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江翠娥,心情十分复杂。 若是以前,她绝对是不会管这对夫妻的事儿的,但是......这时候听她提起阿蓉,毕竟她是阿蓉姐的亲娘。 元香心底愈发的沉。 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出声道:“这债我还了,你们回去吧。” 两个催债的一听,对视了一眼,能收到银子回去自然更好了,便止了动作。 元香回屋拿了五两银子出来,递了过去。 两个催债立刻接过银子,用牙一咬,便笑了:“好说好说,姑娘爽快,这份借条给你,那我们这就回去交差。” 等那两个催债的大汉拿上钱走远了,一切重新恢复了平静,围观的宋家人也三三两两散去,江翠娥却还呆滞地跪在地上,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 元香神情冷淡,“你走吧。” 江翠娥闻言,忽然抬头,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她以额触地,再抬起头道:“这钱我一定还你。” 元香垂眼看着她,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是欠我的没错,但你也该记清楚,是谁欠了你的债?” 江翠娥一怔,眼神顿时变了。 第106章 一大早就闹出这么大一摊事,任谁都有些心有余悸的。 等一切平息下来,元香已经不想跟江翠娥再多说什么了。 替她还赌债,一是看在阿蓉姐的份上,二也是念着当初他家带着她们姐弟仨一路抵达平州的情分上,毕竟她们人是安全到了。 江翠娥也自知元香对她无好感,只低声留下一句:“这债我会还的。” 说罢,脚步踉跄地回去了。 她还得回去面对那个亲手将她卖了的男人。 几个村人见江翠娥还在往她家的方向走,小声嘀咕道: “这还回去干啥,她男人都卖她了。” “可她不回去,又能去哪儿?也没地方去啊......” “说的也是,哎,其实也是怪可怜的。” 刚才那一幕怪吓人的,尤其是看到那两个凶神恶煞似的男人要将大伯母给拖走时,三喜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靠着着元香的胳膊,小声问道: “阿姐,大伯为啥要卖了大伯母啊?” 元香也蹙着眉,她原先还以为宋良贵对原主一家刻薄,是因为他们一家是“外人”,可如今看来,他连自个儿老婆孩子都不放过,说卖就卖,就为了换几两银子,竟真是一点人性也无。 “以后碰上你大伯回避着点,就算不上去叫人也没事。”元香叮嘱道,又瞧着二果,“你也是。” 太吓人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俩孩子经过这次也知道事情的轻重,听话地点点头。 时辰差不多到了村人出门上工的时候,元香家里也开始动了起来。 她家的屋子眼见着就快完工,外墙已经砌好,门窗也都装上了,就只剩屋脊尚未封顶,但大体轮廓早已清晰,走进去一瞧,已有了几分“家”的模样。 院子的围墙也砌好了,绕着整座屋子圈了一圈,院中地平找得平整结实。 多出来的石料被铺成了一条青石小径,从正屋一直延伸到院门口,这样一来,等哪天下雨,脚下便不至于泥泞,鞋也不会弄脏。 院子里,屋后的西北角重新搭了鸡窝和驴棚。家里的鸡如今已经开始下蛋了,这对负责养鸡的三喜来说可是头等大事,她早就高兴得合不拢嘴,每天鸡下了几个蛋,都要一五一十地报给其他人听,清清楚楚,说话语气都带着几分骄傲。 有时候还特地把刚出炉的鸡蛋捧在手心,像献宝似的送来给元香看,眼睛亮亮的,就等着她夸一句。 鸡窝和驴棚周围还圈着一块菜地,是原先就预留下来的,如今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新屋的建设算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到时候正式完工了,元香还准备请大家伙儿正儿八经地吃一顿“谢工酒”。 这些日子赶工紧凑,村人们干得早,元香也不能闲着,交代了几句后,就往窑房去了,那边还有一批陶坯等着她去上色、烧制,耽误不得。 第二日,元香带着新烧制的一批陶器去了宝瓷斋。 她刚踏进门,就见柳掌柜快步迎了上来,满面喜色,话音里都透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 “元香啊,可得告诉你个好消息!前几日我带着你新烧制的那套茶器,登门拜访了陈县令府,谁知正巧碰上县令夫人在后宅设茶会呢,那可是城里近来最有排场的一场小宴,来了不少本地的大儒、富商人家的夫人小姐。” 她眼中亮晶晶地说着,带着几分得意,“夫人不知怎的,当即便请我进了后院,叫人把我带过去的陶器给摆上了桌,现场给满座贵人看,你猜怎么着?” 见元香也饶有兴致地听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次可大大出了回风头!不仅是那县令夫人夸了,那些贵妇一个个瞧得眼睛都亮了,连声夸这器物‘闲致雅趣,形制新巧’,我报上了宝瓷斋的名头,当场就有人表示有意定制呢!” “如此甚好。”元香点点头。 柳掌柜口中提到的那批“新烧制的陶器”,确实正是元香亲手打造的狸奴陶器新系列。相比于之前那套以“山林”为主题、描绘黄狸儿在林间恣意穿梭的作品,这一回的新款则换了个全新的题材——“春宴”。 整套器物从配色到纹样都焕然一新,春光烂漫,花枝簇拥,黄狸儿蹲坐于花丛小桌之间,模样憨态可掬,仿佛正与山鸟野兔共饮春茶,别有一番趣味。 虽主题迥异,但那只憨憨的小狸猫依旧是主角,已然成为狸奴陶器最具辨识度的标志。 第117章 “这次我把新系列给带来了,这里一共三十套。”元香指着门口,那里伙计们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叠叠竹匣搬入铺中。 “那上次那款,就真不卖了?”柳掌柜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 元香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的宝瓷斋,每月只推出一个样式的限定系列,每款只卖当月一轮,过期即停,不再回炉。 并且每套器物随附的精美纸笺上面还会预告下月即将推出的主题。 这样子的节奏,对于元香来说要考虑换每个月的新主题,虽说是绞尽脑汁了点,但是这样子既让客户有期待感、新鲜感,即便有人想仿制,也总是慢了一步,永远追不上下一款的脚步。 柳掌柜这时朝铺子外头瞥了一眼,语气压低,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其实最近已经有零星几个客人来问了,说对面的狸猫陶器看着跟我们这边的挺像,可细瞧之下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瑕疵之处也也有不少。” “我就顺口回他们一句,我这宝瓷斋的狸猫陶器,可是首创的陶艺师傅亲手烧的,只放在我店里售卖,至于别家铺子哪来的货,我也不清楚,您自己瞧着看吧。” 说完她嗤笑一声,又道:“仿的就是仿的,这东西啊,只要拿来跟真品放一块儿一比,立马就露馅儿了。” 瑕疵?元香低头思忖,想来也是,这抄来的东西,一切得来的太容易,跟自己倾注的心力怎么能比较呢?真假高下,自然分明。 跟柳掌柜商量好后续出货的细节,元香便去找阿蓉说话了。 这次跟阿蓉见面,她心里其实有些纠结,踌躇着要不要把宋良贵昨日的所作所为告诉阿蓉。 赌博的爹差点把自己的娘给卖了,这在哪儿都算上是一件大事情了,如果不跟阿蓉姐说的话,到底心里有些不安,但是若说了,后果就更是难料了。 以阿蓉的性子,若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件事情,恐怕当下就要回家看看了。 可那宋良贵如今已是丧心病狂,什么事干不出来?阿蓉真要回去了,恐怕下一秒就被绑去随便嫁了人、换了银子,这个时代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也插不了什么手了。 考虑到这点儿,元香决定不将这事儿跟她说了,她打算再等等,等过些时日,再轻描淡写地提起时,就当那只是个已经解决的小插曲。这样一来,对阿蓉的冲击也能小些。 院子里阳光暖暖,水缸边响着哗啦啦的水声,阿蓉正蹲在边上洗衣裳,袖子卷到小臂,她一抬头看见元香,忙起身擦了擦手,脸上带着笑。 “元香,你来了。” 元香点了点头,走近几步,顺手将她已经洗好的几件衣裳拎起来,轻轻抖开,在晾衣杆上一件件挂好。 “哎?你别动了,待会我来。”阿蓉连忙伸手想拦。 “这点儿子的活儿不妨事儿的。”元香语气轻松。 等把衣服晾好,两人便一块进了屋。 前脚刚踏进门,阿蓉就转过身来,语气郑重却又带点不好意思:“我想好了,你上次问我的,你要是在城里开店,到时候我来帮你吧,做什么都行,不一定非要做掌柜的。” 她低了低头,手指在衣摆上捻了捻,嗓音也轻了些:“我怕我什么都不懂,要是给你添乱,把店做坏了,那可怎么办……” 见她愿意,元香心里也高兴,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你肯愿意帮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别怕,到时候我一步步教你怎么做生意。” 阿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其实这几天我都在偷偷看柳掌柜是怎么接待客人的呢!她可会说话了,我还记下了好几句!” “是吗?那就好!”元香也笑。 等两人把开店的事说得差不多了,屋里一时安静下来。阿蓉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终是低声开口:“元香......我家里那边,他们可还好么?” 其实当初她离家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要是在呆那儿是真的活不下去了,等到出来后,才发现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若真能在城里安稳下来,等以后能挣点银钱了,她再回去看看阿娘,告诉她自己过得挺好的......以后就算跟家里不常往来,她也能安心些了。 元香早就料到她迟早会问起家里的事,毕竟阿蓉出来都快半个月了,可前几次她一句都没提,现在终于开口,也算是迟来的一问。 她略微垂眸,避开了阿蓉的视线,语气轻描淡写:“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你也知道,我平日里不太关心他们俩的事。” 阿蓉连忙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她家已经跟全村子的人都没什么往来了。 她望向窗外,喃喃道:“想来家里也没什么大事吧。” 元香看着她的侧脸,叹了口气后终还是开口道:“你先安心待着,我回村的时候,顺便帮你打听一下好了。” 阿蓉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等告别了阿蓉和柳掌柜,元香跟阿允一起回去了。 回到家时,天色还早,二果和三喜一见她回来,立马跑上来,叽叽喳喳地说起白日里的事情,还提到了许大夫来过的事。 “阿姐,今天白天许大夫来过......” “对,他还特意问你在不在呢!” 元香一听,眉头微微一蹙:“许大夫?他来做什么?” 俩孩子摇摇头,三喜嘟着嘴回忆道:“他没说,见你不在家,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元香点了点头,心里猜测他这趟来多半是为了阿允的事情。 她侧头看了眼正准备将驴子牵到驴棚的阿允,心里暗道:这段时间药阿允也按时吃着,人也没见有什么异常,若许大夫还总过来说什么“开颅不开颅”的事情,她可真是要跟他翻脸了。 而阿允低着头手里牵着驴子,眼神里闪过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107章 瑞瓷堂。 赵掌柜坐在内堂,手里翻着店里的账本,眉间越看越紧,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啪”的一声他把账本一合,语气低沉地问站在一旁的人:“这几日退货怎么这么多?” 他这几天去了趟外地,今日方才回来,现在才有空看这几天的账本。 站在一旁的是账房先生,算是瑞瓷堂里的二把手,抬眼小心看了赵掌柜一眼,语气有些迟疑:“掌柜的......主要是上回那批狸猫陶器退货退得最多,前些日子确实卖得挺快,可这几日开始,不少客人都陆陆续续来退货了。” 赵掌柜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回事?他们退货的由头是什么?” 账房没敢怠慢,赶紧从旁边柜子里取出狸猫陶器中的一只递过去,“您看这个。” 赵掌柜接过。 账房继续道:“大多数客人说这陶器有瑕疵,我看了看,确实是这一批窑口出的问题,釉色发闷,没光泽,线条也虚浮发飘。” 那只被退回来的陶器在赵掌柜手中转了两圈,他眉目微敛,看着已很是不悦。 作为行内老手,刚刚账房说的那些在陶器上确实是有问题,釉面的颜色略沉,线条也不太稳,甚至形制也显得钝拙了,但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问题,那些寻常客人真能一眼就能挑出来? 店里的其他器物的退货问题怎么没这么多? 他将陶器往桌上一搁,眉梢一挑,问道:“这些人眼睛现在都这么毒了?” 账房垂手站在一旁,小心解释:“单从一只来看,确实不容易看出,但这回不少客人拿着这批货去和宝瓷斋的陶器一对比......立马就能看出差距来了。” “宝瓷斋?”赵掌柜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心里冷哼,又是宝瓷斋。 不过现在正是两家店打擂台的时候,自是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落了下风,岂不是给人笑话? 他吩咐道:“让窑场的人重新再烧一批,这都照着人家的款式仿了,质量却还不如原本的,他们是怎么烧的?就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账房听到这话,迟疑道:“这......” “怎么了?”赵掌柜看出他似有难言之隐,抬手道:“有话就直说。” 账房迟疑了下,终于开口:“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前阵子看那狸猫陶器卖得火,窑场就加紧赶制了一批库存,但现在宝瓷斋那边已经不卖那款了。” “什么?不卖了?”赵掌柜眉头一动,神情疑惑。 “是,”账房点头,“听说他们铺子上了新系列,原先那一批旧款就下架了,现下客人们都在追新样式。” 赵掌柜听完默了一瞬,而后冷笑道:“哼,怕是被我们抢了风头,这才临时换了款式,想另辟蹊径是吧?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整出什么新花样。” 既然客人们都在追新款式了,那自家店里也不能落下下风了,不然还怎么做城内第一的陶瓷器店? 他吩咐账房:“去打听清楚他们上新了什么款,让窑场的人赶紧也跟着做一份出来。” 第118章 账房有些迟疑,斟酌着道:“掌柜的,可是咱们之前那批货......还压着不少库存呢,要是再出新的,这旧的可就彻底压手里了。” 他又低声补了一句:“而且......现在宝瓷斋那边现在都排起长队了,就为了买那新款,还听说要一件件登记预定,咱们人挤过去也还没排上号呢。” 赵掌柜闻言起身,大步跨出自家铺门,抬眼便望见街对面宝瓷斋门前正排着长长一队人。 只见门口竖着一块木牌,笔力遒劲地写着:“午时正起,限量发售。” “什么时候他们生意做得这般红火了?”赵掌柜愣神地看着。 账房紧跟在他身后,原本赵掌柜出门前便吩咐他盯紧对面铺子,此时自是知无不言: “听说是那柳掌柜不知用了什么门路,竟说动了新上任的县令夫人在茶会上夸了一句宝瓷斋,这些日子城里的富绅、士族家眷都跟风效仿,打发下人来排队预定。” 赵掌柜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队伍尽头,瞥见自家店里派去的人也夹在队伍的最后头,心头一阵烦闷。 他咬牙低声道:“倒是没看出来,这柳如意竟还有这等本事。” “而且......”账房觉得把这事儿还是跟掌柜的说了比较好,“现在坊间有些不利于咱们店的传言,说咱们店的卖的是仿制的......” “不过这些也只是少部分人在说,我已经派人去警告传言的人了。” 就在这时,忽听店中传来一阵骚动,似有人高声叫嚷,惹得人群纷纷侧目。 赵掌柜与账房连忙回身,只见一名穿着儒衫、打扮斯文的书生模样男子站在柜台前,气势汹汹地指着手中的狸猫陶器高声喊道: “假的!这东西是假的!堂堂瑞瓷堂,竟也公然售卖赝品,简直是道德沦丧,败坏商风!” 他嗓门极大,不仅是店里的客人,街上许多路人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探头往店里张望。 柜上的伙计一见这阵仗,心中一慌,自家掌柜就站在门口呢,哪敢任他胡来?连忙迎上去赔笑劝道:“这位客官,您小点声,有话好说......” 赵掌柜几步上前,沉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面色难看地低声禀道:“掌柜的,这人一进门就拿着那狸猫陶器说咱们卖的是假货,不仅要退货,还要咱们赔他银子,我一听这话就急了,要是他这么一闹开了头,万一旁人也跟着效仿怎么办?就跟他理论了几句,结果他就越喊越大声......” 客人一见赵掌柜走近,认出他是此处的主事之人,登时怒火更盛,指着他气冲冲地道: “你们店里竟敢公然卖假货,简直欺人太甚!” 赵掌柜面色微沉,却强自按捺,语气不急不缓:“这位客官,说话要凭良心,也得拿出凭据来。” “我当然有凭据!”那书生怒声道,“我买的时候,你店里人拍着胸口说是宝瓷斋同一个窑场出的货,可我去宝瓷斋问了,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狸猫陶器是他们独家发售,别家要么仿品要么假货,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地方出的!” 他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个小匣子,摊开来:“你们看看,人家有专门的封匣、题签、赠品小笺,就连陶器底下的印也跟你们这不一样!” “还有,你知道我为了这陶器丢了多大的人吗?这可是我送给贵重人物的,结果被当场指出此物是赝品,我脸都丢尽了!”他眼圈都红了,气得直哆嗦,“今天你不光得退我银子,这颜面损失也得赔我个明白!” 那人言之有据,又言辞激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还当众拿出宝瓷斋的正品来比对,两相一看,叫旁人听了、看了,都不由信他三分。 一时间,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低声议论纷纷。 “果然不一样啊,跟宝瓷斋的放在一起看,确实是差了一截。” “不是说是同一个窑场的吗?咋看起来像赝品?” “哎,我跟你说,早就有传闻了,说是仿的宝瓷斋的,你说这么大的店,竟然也能干出这等低劣的事情来。” 这些言辞自然一句不落地都掉进了赵掌柜的耳朵里,再闹下去只会越闹越大,他忙笑着开口缓和气氛:“这位客人,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好好谈,不如去后堂坐坐?” 谁知那客人根本不给他留面子,嗓门更高了些:“去什么后堂?做了亏心事就只敢在后头说?你敢在这儿卖,怎么就不敢在这儿讲理?” 赵掌柜脸色沉了下来,朝店内人递了个眼色,立时就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那客人“请”了进去。 那人虽挣扎几下,终究寡不敌众,被强硬地带离了大堂。 店中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不过原本在挑选陶器的客人们此时面露犹疑,纷纷将手中器物放回架上,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走出了店门。 赵掌柜脸色愈发得青,原本他的算盘是凭自家店铺底子硬、客流大,哪怕对方推了什么热门的货品,仿制出来把客人抢过来便是,哪只对方出了不少的招数,什么限定更新、序号印记......自己反倒落了下风。 现下闹出这一出,要是连带着坏了瑞瓷堂的名声,更是自个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街对面的宝瓷斋,时辰一到,原本安静排队的人群便立刻躁动了起来,队伍后头的人纷纷抬头张望,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消息。 不多时,柳掌柜走出店门来,穿着一身月白绣边对襟衣裳,面含笑意,站在铺子门前开口道: “各位客人,今日是狸猫陶器‘春宴’系列的首次发售,本月上中下三旬,皆有限量发售,先到先得,售完即止,不再补货。” “另外我要提醒各位的是,宝瓷斋是狸猫陶器的唯一授权售卖铺面,其他地方若有类似之物,那可要细细甄别,莫要误购。” 随后,柳掌柜颔首示意,店中伙计便照排队顺序有序引导客人入内,每人限购一套,登记编号后方可付款,场面一时秩序井然却又热闹非凡。 而不少从瑞瓷堂出来的客人,正巧听见了柳掌柜这番话,又联想到店里那位怒气冲天的书生,心里便更添几分确信,“看吧,果然是赝品。” 宝瓷斋这次放货不过区区三十套,排在后头的人眼睁睁看着前头人买了,自己却连个影儿都没摸着,这等落差让原本的购买欲望变得更强烈,有人情关系的托人找到柳掌柜跟前,不过她也没办法,店里确实是没库存了。 一时更让人心痒难耐。 买到的人则更为得意,因“人人都在抢”的风声太盛,谁家若有一套摆出来观赏,立刻就能引来满堂羡艳。 更有甚者在市集上抬价转卖,声称某家小姐出手转让宝瓷斋正品,实则多为赝品掺假,可就算如此,仍有人愿意高价试试运气,市价一度被炒得翻了几倍。 到了本月第二次发售那日,宝瓷斋门前更是早早就有一群人排起长队,不少人甚至连夜就开始占位置,只为抢购得一件。 毕竟这狸猫陶器如今抢到就是赚到,一旦入手,立马就有人愿意加价收购,稍微一转手,不出半日,便能净赚数倍银钱,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抢购热潮之盛,连城中老一辈商贾也啧啧称奇:“卖陶器还能抢成这样,平州从来没见过此等景象!” 如此奇景,引得文士骚客侧目,还有人为此赋诗一首,诗句再传入坊间,成为平州街头巷尾的新谈资,反倒让这波抢购之潮越发火热了。 第108章 随着狸猫陶器在城中愈发走红,宝瓷斋每逢开售就是秒光,连带着也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与追捧,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争相议论的热门话题。 追崇之人每逢小聚,谈论的最多的便是:“你抢到了没?”、“听说春宴系列下一期是仲夏之潮呢!”、“我这次排了好几个时辰才拿到一套!” 更有甚者,干脆以这狸猫陶器为由头专门设宴办起了茶会,宾客无须显赫的身份,只要手中拥有一套宝瓷斋正品狸猫陶器,便可入场共赏。 在这些茶会上,谁能抢先拿到最新款、谁能完整收藏前几期系列,便会成为大家的崇拜对象,就如同是身份与眼光的象征,这下这陶器更是引得不少人趋之若鹜。 而这股热潮,也像风一样,迅速从城中往更远处蔓延开去,越来越火热。 而另一边,这狸猫陶器愈红火,这瑞瓷堂的日子就愈发不好过。 当初有意仿制的那批陶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宝瓷斋货量不足,而瑞瓷堂店里的伙计们有意无意地对着客人说是跟宝瓷斋同一个窑场出货的,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这仿品的销量很不错。 可谁知宝瓷斋的正品愈卖愈火,一朝声名鹊起,随之风向陡然大变,不少人对着瑞瓷堂开始口诛笔伐,赵掌柜虽然隐隐察觉到不妙,匆匆下架了那款陶器,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一方面,是原先购入那款陶器的客人,明明花的是跟正品一样的价钱,买到的却是赝品,有些被其他人戳穿的时候才发现是被骗了,甚至还要被人嘲笑,气上加气,纷纷上门退货闹事,质问瑞瓷堂为何敢以假充真。 第119章 另一方面,是宝瓷斋的忠实拥趸,这些人为了买这正品,深夜就开始排队,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抢不到一件,但瑞瓷堂竟然公然制假售假,扰乱市面,令假货横行,心头自然愤懑,觉得卖假货的同时也损害了他们这些买正品的人的利益。 宝瓷斋是告不了瑞瓷堂,毕竟眼下尚无明文律条专门规制“仿制”之事,顶多也就算作商家私德有亏,即便闹上县衙,也多半会被当作同行纷争草草了结。 所以柳掌柜能做的,也就是广而告之,让更多顾客知晓宝瓷斋才是狸猫陶器的正品独家售卖铺子,其他的来源皆为仿品。 而有了瑞瓷堂这么大个“靶子”,便使得那两拨人一拍即合:一边是受骗顾客,被骗钱还没了面子;一边是正品的忠实拥趸,痛恨市场被赝品扰乱,他们两方联手,轮番到县衙递状子,指责瑞瓷堂以假乱真,扰乱市面。 虽然都是些小官司,而且要求退货的瑞瓷馆都满足了要求,但是奈不住数量有些多了,对自家店的声誉实在有影响,甚至店里生意也明显下滑,于是乎赵掌柜才在店外贴了公告,不仅永久下架这款狸猫陶器,而且所有已售者无条件退款,并予以赔偿。 这才算是慢慢平息了此事。 “元香,我跟你说,你是看不到这些天对面的那个胖子每天脸色有多差,最近上门的客人又是退款又是赔偿的,那叫一个焦头烂额,可把他们给忙坏了哈哈哈......” 这日,柳掌柜特地抽空跑了一趟许家村,找元香来汇报近来店里的“战况”。 元香听着,也不由笑了起来,却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原本也没料到,自己做的狸猫陶器竟然会火红到这般地步,眼下这阵势,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就像是原本只是一小团火种,哪知忽然间被泼上一瓢烈油,“哗”得一下,烧得又快又猛,不到几日便席卷了整座城池。 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 最近她几乎都待在窑房里紧急赶制陶器,能帮忙的人几乎都来帮忙了,金凤、阿允、二果还有三喜,大山哥那边着做竹匣包装盒,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都喊了村子里的人来帮忙了。 而她最近也有了招人的计划,总归还是希望喜欢这套陶器的人,以后都能买得到。 她正说着,抬眼见柳掌柜笑得一脸得意,不由调侃道:“虽说是喜事一桩,你也用不着大清早就急着跑这一趟来报喜吧?” 柳掌柜掩唇一笑,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畅快:“喜事嘛,当然是越快越多人知道越好呀。” 她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递过来,“喏,这是这段时日的分账。” 生意红火,宝瓷斋自然在其中大赚了一把,连带着店里其他的货品也卖出去不少。 然后她语气一转,压低声音道:“不过挣钱是挣钱,名声也打出去了,但这压力也着实不小啊,你都不知道最近有多少平日里我都得罪不起的贵人,私下里找我打听,问店里还有没有现货,甚至还有的想登门拜访陶师本人呢。” “哈?那可千万别让他们来!”元香几乎是立刻回绝,“我现在天天待在窑房里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空接待那些不相干的人。” “你放心,我当然没把你说出去。”柳掌柜笑眯眯地说,“我就说那位陶师脾性古怪,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也极少露面,全都挡回去了。” “那就好。”元香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笑着回道,“你才脾气怪哩!” 柳掌柜笑闹够了,终于收了嬉笑,对着元香正色道:“对对对,你不是脾气怪,你是我的贵人,要不是你那日劝我,还迅速想到了应对办法,我真有种,我苦苦撑了十几年的宝瓷斋,终究还是斗不过那些耍手段的小人的感觉。” 当时面对对方毫无廉耻地仿制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哪怕到现在她都还记得,轻轻叹了口气,“我那时候甚至真想过,算了,我不斗了,斗不过人家的,这生意就这样吧,关了铺子,拿着余下的钱去也够我余生潇洒了,图个清净,也许活得更痛快。” 她望向元香,唇角带笑,却认真得很:“所以,真的谢谢你,可以说是你救了宝瓷斋,也救了当时那个快要认输的我。” 元香听得有些不自在,而且也不习惯现在这样走温情路线的柳掌柜,忙摆手道:“哪有这么夸张?而且要感谢的话,也先是你一双慧眼瞧中了我做的东西。” 柳掌柜轻轻一笑,也不多说啥了,有些话说一次也就够了。 元香家里的屋子已经彻底盖好了,她带着柳掌柜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边走边说笑着。 之前她们一家挤在一起住的棚屋已经拆掉了,如今一家人各自有了独立的屋子,住得宽敞舒适得多。 不过因为元香这段日子实在太忙,许多家具还未来得及置办,所以房里里看着都空落落的。 柳掌柜却被一间别致的小屋吸引了注意,眼神一亮,正是元香家的浴房。 “这是你家浴房?”她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这设计倒是新鲜,头一回见到。” 元香家的浴房跟厨房相邻,在两间房的同一面墙上开了个洞口,里面穿了一根竹管,这样厨房锅内热水一烧好就能顺着管子直接流进浴桶里,不用用再费力抬水搬水。 她还特意示意了一下浴房的地面,不同的是,地面上也挖了一条排水通道,洗完澡后把浴桶下面的木塞拔掉,水就会顺着通道流到屋外头去,这样可能省不少力。 柳掌柜越看越觉得精巧,忍不住俯身去看那竹管衔接处,又回头看了看厨房里面,“啧,讲究!这就是个小热水房了,可比我们家烧水端盆来得利索多了。” 元香却想起了后世的现代化浴室,开关一扭热水就能哗哗来的热水器,但在这里这些都没法子实现了,不过能做到现在这样也算不错,至少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 柳掌柜在这儿也不能多耽搁,铺子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回去张罗,临走前,元香拿出一小罐自家做的腐乳给她带回去,并请她多多关照还暂住在她那儿的阿蓉姐。 柳掌柜一边接过罐子,一边笑着道:“放心好了,你堂姐就是我堂姐,肯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说罢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哒哒哒地驶出了村口。 元香站在原地目送,刚准备转身回去,恰好瞧见阿允从院门外匆匆回来。 “阿允?你刚去哪儿了?”她奇怪问道。 一早她就没见他人影,喊了他几声也没人应,正准备找他呢,就碰到柳掌柜来了,这才没顾得上他。 阿允突然被元香唤住,脚步顿了顿,他站在原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没开口说话,耳尖却微微泛红。 “怎么了?”元香见他不说话,觉得他浑身都奇奇怪怪的,就往他那儿走了几步。 阿允垂着眼,嗓音低低的:“......没什么。” “奥。”元香眯眼看了他一会儿,没继续追问,“那回去吧,早饭还没吃呢。” 阿允低低应了声,脚步比她慢半拍地跟了上去。 他下意识地就不想让元香知道,刚刚他碰到个奇怪的女人,拦住他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而女人正是村子里的春娇。 她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条新做的碎花短襟衣裙,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鬓边还插了一支红缨花,显得很是娇俏。 “阿允,”春娇看着他,语气格外认真,“如果我让我爹娘去跟元香说,我俩以后就在一起了,你愿意吗?” 她的语气里有不安,更多是掩饰不住的期待。 自上次她落水被他救了之后,心里便满满当当都是他,哪知道后来这人就跟消失了一般,也不来找她,所以她只好这才硬着头皮找过来了。 她父母原本也是反对的,但自打她捡回一条命之后,竟也罕见地迁就起了她的心思。 “你要是愿意的话,”春娇羞涩地低了头,声音越来越轻,“以后我可以跟你住,或者你住我家也行......我可以给你洗衣服,做饭......反正,以后我都听你的。” 她想起了元香家新盖的屋子,跟他一起住自然是更好了,为了报答,以后元香家里的家事她也可以一起做了。 说完这些,她低着头咬着唇,红着脸偷偷抬眼看他。 阿允不明所以。 春娇却轻轻一笑,语气温温软软的:“你不说话,也不拒绝,那我就当你是愿意的了。” 说完她也不等他回应,丢下一句“你等我”,然后转身小跑着走了。 第109章 元香家的新屋子终于盖好了。 青石砖地,一尘不染,屋舍宽敞亮堂,利落规整,她瞧着自然很是满意。 村里人乡亲们在她家帮忙了大半个月,元香除开买买需要的建筑材料,其他大多没操上什么心。 这都要感谢同方哥与同良哥两人出了不少力,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人手,另外还有大山哥,替她做了好几件结实家具。 第120章 为表谢意,元香送了他们兄弟俩各一匹棉布作为谢礼,给大山哥送了一套精巧好用的锯子跟刨子。 听金凤姐说大山哥已经打算收宋长根家的两个儿子宋阿开和宋阿来当徒弟了,最近他也忙得很呢,因为赶制陶器的同时自然需要装陶器用的竹匣子。 上次就是喊的这俩小子来帮的忙,大山哥见他俩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索性直接收了当徒弟,这样他以后也能省力些。 元香听了也替他高兴,“这可是好事儿,咱村里年轻人要是个个都能学门手艺,以后也不怕没饭吃。” 至于村里其他帮过忙的乡亲们,她也都记在心上,已经提前喊好了人,准备请他们吃一顿“谢工酒”。 又因为村里人白日多有营生要忙,做豆腐、出门买卖、下地的都有,元香便将谢工酒的席面定在了晚上。 何嫂子如今每日都要去县城送豆腐,她架着驴车早就驾轻就熟,这回元香请她顺路帮忙,从城里的集市采买些肉菜食材和酒水回来。 她自是爽快应下,这日,她送豆腐的脚程比平日还快些,一送完货便去了集市,按着元香列的单子一一采买妥当。 等她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天还未到正午,驴车一路哒哒哒地驶进村口再去到元香家,车上堆满了各式菜食,红白相间的猪肉,一坛坛封口紧实的米酒用草绳绑得结实,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草鸡,全都是从集市里挑了上等的新鲜货。 而元香家这边早已热闹开了,锅灶边炊烟袅袅,赵阿婆、陈氏、金凤一大早就过来准备张罗,有的在洗菜,有的在灶间里点火烧水,砧板上都是菜刀落下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当响,热气和香味在院子里飘散开来。 见何氏回来了,她们把车上的食材一一取下来搬进灶房后,女人们在灶房里一边备着菜一边说些闲话。 “哎,我说......”陈氏手里剥着蒜,语气里透着一股忍了许久的疑惑,“宋良贵家最近是不是突然安稳了许多?你们说,这前阵子吵得鸡犬不宁的,连夜里都不得清净,我都快被烦死了。” “可不是嘛,”赵阿婆一边择菜一边应和,“那几天啊,不是江翠娥在闹,就是宋良贵在骂,隔着三户人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自上次宋良贵被上门要债之后顺带不要脸地卖了江翠娥后,她回去自然是没给他好果子吃,偏这宋良贵还不认错,两人恨不得在家里要打起来。 “管他们干嘛呢?”金凤撇撇嘴,一边说一边将切好的猪肉放进一口瓦盆里进行腌制。 原本听着大家讲话不太作声的何氏这时突然开口道:“我今日......好像在城里看见他了。” 几人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纷纷侧头看她。 “谁?”赵阿婆问。 何氏继续道:“就宋良贵啊,我不是去城里送豆腐嘛?赶车回来的时候瞧见他一个人背着个口袋,样子还鬼鬼祟祟的,越看越眼熟,我凑近一看,还真是他!” 陈氏眼珠转了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拔高了几分:“他不会......又去赌了吧?” 何氏皱着眉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就瞧见他一个人在路上低头快走的样子,看着挺鬼祟的。” “上次都快闹出人命来了,这还敢去赌?!”赵阿婆在灶台那边也插了一句,语气里透着气愤和不可思议。 那次赌坊派来要债的人那凶神恶煞的,跟要人命似的,宋良贵被吓破胆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过,除开这个,她们也想不到他这时候还急着去城里瞎晃悠干啥。 元香在灶台前自然也听见了她们的这番话,眉心轻轻蹙了下,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陶盆里的面团已经醒好,元香洗净手,取出一团面,轻轻按扁,擀成一张薄薄的圆饼。 剁得细细的五花肉混着刚切好的新鲜葱花放置在一旁,她将拌好的馅料均匀地铺在面皮上,再细细卷起、压实、按扁,做成一个厚薄适中的圆饼。 锅底抹了层猪油,稍一烧热,她便将饼子轻轻放入锅中,顿时“嗞啦”一声脆响,肉香、葱香伴着面香就像被唤醒一般腾地逸出,锅里热气缭绕,饼底迅速变得金黄酥脆。 饼底渐渐变得金黄酥脆,边缘微微翘起,她用铲子小心翻面,再按压几下,让油香渗进每一层。 一张接着一张,很快便烙出了一大碗的饼子。 “来来来,趁热尝尝!”元香笑着把刚出锅的葱花肉饼递给屋里帮忙的几人。 赵阿婆洗净手接过一块,刚出锅的饼子还有些烫手,立马咬下一口,只听“咯吱”一声,“哎哟,这饼子香脆得很!” 如今的日子,比起刚搬来那会儿,已经宽裕了许多。 前阵子元香这里一连忙了好些时日,金凤过来跟着一起做陶器,大山则是专门打制陶器用的竹匣子,两人一齐挣钱,手头宽松多了,她现在隔三岔五都会买点荤腥给孩子大人都解解馋了。 陈氏嘴里也鼓着,柔软多汁的肉馅混着焦脆的面皮,平日里哪能吃上这个啊?她边嚼边说话,“元香,你这饼子都能去集市上卖钱了!” 元香听了夸也笑,不过其实也不是她烙饼的技术有多高明,无非是舍得用料罢了。 肉馅里盐、酱、生姜末、油一样不少,足够调入味了,还有锅底那实打实的一层猪油抹下去,只要火候别翻车,出来的饼子准是又香又脆、好吃得很。 厨房里谈笑声热热闹闹的,那头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 二果和三喜早就闻着香味快步跑过来的,特别是三喜,在外头的时候早就饿了,鼻子皱得高高的,眼睛亮得像小星星,一进屋就扑上前来:“阿姐,什么这么香啊!” 跟在后头拎着水桶的是阿允,桶里几条鱼正活蹦乱跳地拍水,溅得桶沿四下飞珠。 前几日得知阿姐要请村里人吃饭,二果立马说他可以捕鱼来添菜。 然后他就央着大山哥做了几个竹编的鱼篓子,昨晚天黑前就挑了水道把鱼篓子放了下去,今日一早,仨人便一起去收篓了。 “哎呦,这鱼个头还真不小!”金凤蹲下身瞧了瞧水桶,笑着夸道。 二果裤腿卷到膝头,脚丫子湿漉漉的,一进屋就把鞋踢了,赤着脚在青石砖地上走来走去,天气虽然热,他倒是自在得很。 一边嚼着香喷喷的肉饼,他一边笑着对金凤姐道:“也是多亏大山哥做的篓子好用了!” 元香也看了看那鱼,想到家里还有不少村里人送来的豆腐,“做个豆腐鱼汤倒是不错。” 见阿允一个人又从灶房走出去,元香抬头瞧了眼窗外,果然,院子里响起了水瓢舀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她就知道,他是出去洗脸了,如今这天气,在外头哪怕不干什么来回一趟都得出一身汗,阿允又是一贯地爱干净。 她朝外头喊了一句:“洗完赶紧进来吃饼啊,是我烙的,可香了。” 那边水声停顿了片刻,而后传来慢悠悠的应声:“知道了。” 没多久,阿允洗净了回来,头发还带着点湿意,额前几缕黑发服帖地搭在额角,领口也整理得板板正正,整个人瞧着清爽多了。 元香早将一张热乎乎的肉饼切好,递了过去:“趁热吃。” 他接过后低头咬了一口,没什么表情地慢慢咀嚼着。 元香瞧着他,心里忍不住泛起点疑惑。 这几日阿允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说话也少了,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似的。 她想着这段时间她们确实都忙得不可开交,等空下来抽个时间,好好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到了下午,日头渐渐往西落,炽热的暑气也退了一大半,伴着凉风,这个时辰吃饭最是舒服,宋家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 元香家桌椅有限,村里人索性把自家桌凳一并搬来,七手八脚地在院子里摆开了四五张长桌的席面。 谢工酒是元香早些天一家一家亲自去通知的,这会儿到场的差不多有村里一半人,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哎,需不需要我们搭把手?”几个汉子撸起袖子,在灶房窗户那头探过脑袋来问。 赵阿婆在锅前忙得热火朝天,闻言也乐呵呵地回:“快好了快好了,你们先去坐下歇会儿,待会儿招呼你们!” 不少人还带了家里的小孩过来,知道家里大人前段时间在帮村里人盖屋子,但是还没来好好看过, 现在一踏进院门,瞧见这宽敞干净的院子、铺得整整齐齐的石砖小路、还有那一排排亮堂堂的屋子,顿时一个个都看呆了。 “哇~”惊叹声此起彼伏,小脸蛋上写满了新奇与羡慕。 孩子一多就热闹起来,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娃娃们立马凑作一团,在院子里的石砖小路上你追我赶地跑着,笑声一串接一串,吵吵嚷嚷的,惹得大人们都忍不住笑骂:“慢点跑,别摔着!” 这时有人进来说罗六来了,元香一听,把手上的活儿放下擦了把手就准备出来招呼他。 第121章 她前些日子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还真记着了。 正要出门迎一迎,就见他已经提着几壶酒大步进了院来,笑呵呵道:“宋老板,你这儿真热闹啊......” 元香见他,笑着打趣:“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又不是什么大忙人......”罗六挑了挑眉,眼里带笑,回她:“怎么?你这请客还挑人?” “哪里哪里,快坐吧,马上就要开席了。”元香赶紧把他引进座位上去。 说话间,她又看到院门出走近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许文彬。 他身后还跟着他家的一个长工,长工手上抱着一块长长的木板。 “元香,”许文彬走上前,“我父亲原本想亲自来,只是临时有事,便让我代他。” 说完他又转身朝后头指了指,“一份薄礼,上面刻的是'山栖小筑',你看看可觉得合适?” 长工顺势将木板立在地上,这样瞧着才发现这块木板原来是一门额。 “门额?”元香一怔,转头望了眼自家院门,确实还是空的,建屋时只想着正房和布局,还真没顾上这一块。 许文彬带过来的门额是由一整块深黄老榆木制成,打磨平整,厚重沉实,木纹古朴温润,正中间刻着“山栖小筑”四字,字体遒劲大方,却不失秀雅,隐隐透着几分山野气息,与她家的砖墙黛瓦、青石小路很是相衬。 “山栖小筑......”元香低声念了一遍,望着这块门额不禁露出笑容,“这名字好,我很喜欢,多谢了。” “你喜欢就好。”许文彬见她满意,面容也不自觉浮上了笑意。 这块门额,从选材、打磨到雕刻,全是他亲力亲为的,木料选的是老榆木,不易裂不易翘,刻字时他更是斟酌了许久,想到她家既然在山脚下,还是要雅致清新为好,而且不能太复杂难认,毕竟宋家的人大多识字的不多。 搞得深奥复杂了,反倒有卖弄学识之嫌。 最终选了“山栖小筑”四个字,简洁又不失情致。 如今她说完喜欢,他只觉得,这些日子的心思与劳力,在这一刻都值了。 心思涌动,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偏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罗六也在细看这块门额,他这次是第一次见到许文彬。 那人穿一袭素净的长衫,熨帖整洁,背脊挺直,说起话来更是文绉绉的,字正腔圆,一身的书卷气。 而且吧……这人自打进门起,那目光就一直黏在元香身上,说得是送门额,可怎么看都像是为她来的。 罗六目光微转,落在元香身上,又扫了眼许文彬。 两人年岁相仿,男才女貌,还有说有笑的,站在一处,竟透出几分说不出的登对来。 他嘴角一挑,没出声,只是意味深长地轻哼了一声。 有这种念头的,还不止罗六一人,院子里几个宋家人一边张罗着摆桌,一边也悄悄凑在一块小声嘀咕。 在他们眼里,元香不仅会识文断字,又独自挣下了这份家业,厉害着呢,就是配个秀才读书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罗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往四周一扫,果然,在院子一角看见阿允正抱着胳膊站着,神情冷淡地望着这边的两人。 啧,那眼神,比之前自己在集市上遇到他那回,还要冷上三分呢。 罗六看得有趣,目光在他们仨人身上来回打转,像是一下子嗅出了点什么不寻常的味道。 他低低笑了一声,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这时,灶房那边赵阿婆招呼起来:“哎哟,菜都好了,快叫他们都过来坐下!热着呢!” 元香便招呼大家伙,“先吃饭,边吃边聊。” 天边还残着一抹霞光,夏夜的凉风从院门吹进来,也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屋里的灯都亮起,也映照着院子里的众人。 菜一盘盘地从灶房端上桌,热气腾腾中夹杂着阵阵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第110章 桌上几碟凉菜早早就摆上了,凉拌黄瓜、腐乳呛豆角、拌三丝......瞧着就清脆爽口、咸香开胃。 紧接着,一道道热菜陆续端上桌来,一大盆色泽红亮的红烧肉、香味扑鼻的葱烧鸡块、油香四溢的蒜苗腊肉、热气蒸腾的肉沫茄子、雪白浓稠的鱼头豆腐汤、最后上的是撒了几根翠绿葱丝的蒸鱼。 主食备得也很足,米饭、葱花肉饼、还有玉米面馍馍。 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酒坛,酒水拿沁凉的泉水镇过,此时拿出来后表面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泥封早已揭开,酒香微微泛起。 宋家的汉子们有多久没这样坐下来喝过酒了?这会儿一看到桌上的酒坛子,一个个眼睛都亮了,心里早就有些按捺不住。 对于不爱喝酒的人,元香还备下了同样冰镇过的绿豆汤,碧绿清透,甘甜可口。 席面上菜品摆得满满当当,热气蒸腾又香味四溢,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孩子们早就在旁边嚷嚷:“娘,什么时候开吃啊?” 元香这一桌坐着二果、三喜、阿允、大山哥夫妇、宋阿伯、许文彬和罗六,桌旁还空着两个位置,是留给赵阿婆和何嫂子的,元香刚去喊了声,她俩还在灶房里忙着最后一点活儿,说马上就来。 元香便先坐了下来,不然主人家不落座,旁人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子。 这次办酒席,村里几乎每家人都为元香的新家出过力,她是一户一户人家亲自去请的,还特意叮嘱他们说把家里的孩子们也带上,难得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 但村里人心里都有分寸,虽然元香话说得热情,可谁也不好意思真带上一家老小全员出动去吃席啊。 有的家里人多的有十来口人,一家人坐一桌都不够,这哪是来吃席面,简直成了来占便宜的了。 于是他们就扣了点人下来,村子里共来了半数人,算下来,正好坐满五张桌子。 这时元香站起身来,朝着大家伙儿笑着说道:“前段日子多谢大家伙儿的帮忙了,今日呢,也没啥好招待的,就请大家吃口饭、喝点酒,咱们图个热闹,大家可一定要吃好、喝好!” “好!”围桌而坐的众乡亲齐声应道,声音爽朗,笑意满脸。 紧跟着,碗筷碰响,众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吃得不亦乐乎。 “哎哟,这肉炖得太香了,一口咬下去都化了!” “这饭菜,比在县里酒楼吃的还强!” “你说得跟你真吃过似的!” “我没吃过还能没见过?那香味儿能骗得了人?” 一句话引得整桌人哈哈大笑。 杯盘酒盏,笑声、碰杯声此起彼伏,席间热闹非常,打趣逗乐,连孩子们也嚷嚷着要尝一口酒,被大人笑着按住碗边。 元香这桌人坐得也差不多了,她右手边是宋阿伯,左手边是许文彬。许文彬是替许里长来的,一开始宋阿伯还执意把右首的位置空出来:“这位子我可坐不得,得让人家许家后生坐。” 许文彬连忙摆手起身:“宋阿伯,您是长辈,哪有我这个后生坐这儿的道理?让我爹知道了,还不得敲我脑袋。” 宋善全见这个后生谦和有礼,脸上笑意更盛,这一来一回把礼数给做足了,也就不再推让,顺顺当当地落了座。 要真说起来,这桌上除了罗六和许文彬,其他人都能算是宋家人,罗六又是个性子随意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但许文彬不一样,毕竟是外人,元香自是将他当贵客一般照拂。 元香转头对着边上的许文彬道:“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都是家常菜色,你随意些。” 许文彬看了一眼满桌菜肴,笑道:“哪里?我最爱吃的就是这些家常味。” 三喜这时正啃着刚上桌的葱香肉饼,嘴边还沾着点饼渣,听见姐姐和那位她只见过一面的哥哥说话,便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道:“这个饼子是我姐姐做的,可好吃啦!” 许文彬闻言立时来了兴趣,“是吗?”说着便伸筷子夹了一块,低头咬下一口。 “嗯!很好吃!”他边嚼边笑着称赞道,语气里透着几分意外。 他平日其实不怎么爱吃这类偏油的吃食,书院外也有卖肉饼的摊子,面皮厚实、肉馅也肥腻得很,第一口还行,一整个下肚他的胃就有点难受了。 可手中这饼子却大不一样,外皮金黄微焦,边缘泛着一圈微微的油光,轻轻一咬便是“咔哧”一声,酥脆极了。 他细细咀嚼着,里头的肉馅调得咸香适口,葱香浓郁却不冲,再加上外头的饼皮,各自平衡得都刚刚好。 元香看这人菜还没动筷呢,一个肉饼已经下了肚,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边嚼一边笑,心中也暗觉好笑。 两人位置坐得近,说话带笑,许文彬虽言辞客气,神情却不觉透着几分亲近和自在。 罗六坐在他俩对面,又偏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阿允,那人面上虽无表情,可那目光可不冷静,手上的筷子都没怎么动,碗里也是空的。 第122章 罗六暗自“啧”了一声,手上筷子一顿,慢悠悠地点着桌面,眼神微眯,脸上带着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神情。 这时,他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笑嘻嘻地道:“哎?你俩怎么不倒酒喝?今儿这日子多难得,不喝点酒像什么话?再说了,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 这桌女眷和孩子多,一开始倒酒的时候,许文彬就婉拒了,而阿允则是自有清醒的记忆来就没喝过酒这玩意儿,于是这桌到现在也就罗六和宋善全两人自顾自在喝酒。 罗六眼珠子一转,又把话头扔向了元香:“哎?元香,你说是也不是?” 元香正低头给三喜夹菜,听见这话抬眼望向罗六,只见他笑得贼兮兮的,眼里分明透着一股不安好心的揶揄。 直觉这人是什么好心的,忽然说这些葫芦里又是要卖什么药,眼神却已经眯了起来,给了他个不动声色的警告。 可罗六显然没接收到这个信号,甚至还往前凑了凑,继续道:“你们俩大男人这不喝酒可太清淡了些,姑娘看了可不稀罕了啊。” 这时候宋阿伯端起酒杯抿了口,他喝的酒是罗六自己带来的,酒色微浊,酒劲却冲得很,一口下去火辣辣地直冲喉咙,连带着眼角都发了红。 他迷蒙着眼眸晃了晃脑袋,咂吧着嘴点头道:“是啊,男人嘛,还是得喝点酒,不喝酒......没血性。” 罗六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对!大爷你说得太对了!” 元香原本还想开口说一句“喝不喝自愿,各自随意”,话刚到嘴边,就见阿允忽然拿起了酒壶,低头倒了一杯,然后一言不发地仰头灌了下去。 这口酒喝得干脆利落,酒液入喉他也只是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继续神色如常。 “哎?”元香一怔,刚想说什么,那边罗六已经大声地拍起掌,喊了声:“好!” 而她左手边的许文彬,他目光扫过阿允空了的酒杯后笑了笑,随后也端起酒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仿佛回应似的一饮而尽。 这下好了,桌上的气氛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似的,顿时热了起来。 “哎哟,这才是年轻人嘛!”罗六眼睛一亮,立刻举起酒杯,殷勤地一个接一个给他们添酒,一边倒一边喊:“来来来,难得热闹一回,咱们都别拘着!再走一个!” 他转过酒壶口,先给阿允满上,再走上几步给许文彬斟满,又笑嘻嘻地冲宋阿伯敬了一杯,嘴里还不忘补一句:“大爷您说得对,这才像个席面!” 场子一时都快被这几个男人喝翻了。 许文彬一开始还保持着温文的笑意,到后来眼角都泛了红,坐姿也松散了几分,话也多了些。 而阿允坐在那里,眼神却愈发沉静,只是脸色透出点薄红,连耳尖都泛了微微的热意。 他不说话,也不拒酒,别人递酒,他就喝。 元香看他这模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见他们这一桌都放开喝了,其他几桌也就不再拘着了,酒杯交错,笑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在旁边跑来跑去,空气里尽是大家伙儿的交谈声和碰杯声。 罗六索性是在这几桌之间来回蹿了个遍,一边灌酒一边笑得打跌,旁边几个汉子也跟着起哄。 陈氏还有几位嫂子也端着杯子来问元香喝不喝,她是真的不会喝酒,笑着婉拒了,然后起身去了灶房一趟顺带躲躲酒。 而另一边,宋善全已是脸颊通红,半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手还紧紧拉着许文彬的胳膊,舌头都有些打卷了。 “好啊,好啊,大家伙儿现在日子慢慢好起来了我就知足了。” “哎你知不知道,元香啊......就是我们村的元香,可是个顶顶能干的丫头!”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感叹, “你看她一个姑娘家,不光把自个儿过得有模有样的,还带着我们一帮人奔上了好日子,这份心胸、这份本事,啧啧,别说姑娘了,怕是男人也比不上。” 许文彬点点头,又点点头,眨了眨眼睛,眼神迷蒙,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 宋善全吐着酒气继续道:“还有啊,元香还识文断字哩,上回何氏家的地契问题不就是她看出来的嘛......她这个小姑娘,可不比你们这些读书人差咧!” “对对对......她的确是很好。”许文彬嘴里含糊地应着,酒意已上头,眼神也有些飘了,宋阿伯的这番话里仿佛隐隐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似乎应该追问些什么,但酒意翻涌,思绪发散,那个重点就像漂浮在水面的一根线头,怎么都抓不住了。 第111章 办完席面的第二日一早,天刚放亮,元香家的屋子里就不时传来碗勺的碰撞声。 元香她们刚吃完早食,昨日因为摆席的元原因耽搁了一整天,今日再不抓紧干活,窑房里的进度就要被落下一大截,而且金凤一早就已经到了窑房,正等着她呢。 她收拾收拾,也准备动身过去的时候就听院门口的二果传来一声喊叫:“阿姐,有人来找!” 阿允正在院中扫地,闻声也停了手,看向门口的方向。 元香皱了皱眉,快走了几步来到门边,就见门外晨雾未散,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立在那儿。 正是许文彬,他身后还停着一辆牛车,车上放着简单的行李,看样子是要出门。 “文彬?”她略带诧异地唤了一声,“这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 许文彬一身青色长衫,衣摆还带着些露水的潮意,眉眼之间透着未完全散去的疲惫。 “借一步说话。”他看了元香一眼后,又往她家院子外继续走了好几步。 元香不明所以地跟上他,没一会儿两人到了一僻静无人处。 他转过身来,似有些踌躇,而后轻声开口:“昨日......我喝醉了酒,实在多有失态。” 又像是怕她误会,他又忙补上一句,“我平时其实很少喝酒的。” 元香看着他略显尴尬的神情,想起昨晚他被大家拉着一杯接一杯的豪饮,的确是难得见到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 许文彬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今早一醒过来就因为昨日被灌了太多的酒,头实在疼得厉害。 他一开始的打算明明是送完礼,在席间露个面就回去的,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就发展到他喝酒喝到断片的程度,实在是不像话。 昨日的席面上,宋家人兴致都高得很,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作为主家,见大家吃得香、喝得欢,元香自然也是高兴的。 至于许文彬,后来喝得连话都说不清了,直接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还是被许家的长工扶回去的。 反倒是阿允,喝得也不少,却跟个没事人似的,除了身上沾了点酒气,等人都散了,竟还默不作声地跟她们一起收拾桌子来着。 不过她见许文彬这么一大早地来找自己是为了说这个,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面上仍是带着笑,说道: “人多聚在一块儿,喝点酒是常有的事,大家都高兴着呢,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许文彬点点头,知道元香这是在宽慰他,可他却仿佛还有什么话在心里打转,神情间犹豫不定。 元香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眉头轻轻一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许文彬这时候本该赶着回县城书院了,可自醒来后,昨夜席间众人与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话,他虽喝了酒,却还记得几分。 其中有些话,至今在他脑中盘桓不去,他实在想弄个明白。 所以一早就出现在了这儿。 他轻吸口气,看向元香问道:“昨儿坐你身边的宋阿伯说......你会识文断字,这话可是真的?” “就这?”元香愣了下,随即点头,“是啊,我识字。” 他就为了这事儿来找她? 她语气平平,仿佛没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可许文彬却像被这句话击中了似的,后退了一步又立刻上前追问:“那你上次......” “上次?”元香没明白。 他咬了咬牙,干脆一口气说了出来:“就是那次你来我家,我请你进书房的时候......你不是还看到我书页里夹的纸笺了?” 元香一怔,稍一回想,的确记起那日她无意间瞥见他书页里夹着一张字笺,上头......好像是写了一首饱含“情意”的诗,那应该是写给某个姑娘的? 她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站在那里,神奇是有些紧张跟......无措? 她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解:他特意赶来找她,是为了这个?莫不是担心她知道了什么、要她保密? 她刚想摆摆手说声“嗨,小事一桩”,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许文彬忽然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声音一口气冲了出来: “所以你是知道了我的心意了,对不对?” “啊?”元香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这幅有些激动的样子,自己也跟着紧张了几分。 第123章 然后就听许文彬在那边喃喃自语起来,像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这人站在那儿低头一笑,仿佛自嘲般:“亏我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他抬起头来望向她,眼中有犹豫、有坦然,最后只剩挣扎后的直白。 叹口气继续道:“也罢,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说出来现在不算太迟。”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却稳稳落在元香耳边,“对,我是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你和我以前见过的姑娘们都不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心里有了一个时不时地很想见到面的人......” 他低声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但我每次见到你,都想跟你一起多待一会儿。” 他是在给宋家人分地那天第一次注意到她的。 那日,她穿着一身打着不少补丁的粗布衣衫,明明自己就瘦弱得很,站在一众村民中间,据理力争,丝毫没妥协,眼神沉定得像是一泓井水,清澈却有底气。 他有些惊奇,原来一个姑娘可以这样,顽强倔强,如此有生命力。 后来他才陆续听说了些她的事,听她苛刻不慈的伯父,听她一个人带着弟妹撑起一份家业,到现在带着宋家人一起做生意、谋活路...... 了解得越多,吸引他的就越多,他们并不常见,每次碰面不过寥寥数语,可他却几乎日日都能想起她。 她的模样,她说话时的语气,她笑着时候弯起的嘴角......这些画面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一次次浮现,悄无声息却又无法忽视。 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可面前的女子却一直沉默着,半句话都没回应,许文彬心头一点点发紧。 他喉咙动了动,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呢?你对我是何感觉?” 这一问出口,他的目光更灼灼地落在元香脸上,连呼吸都压低了几分。 元香自许文彬说着什么“我是喜欢你”之后,脑子就有点在宕机状态,脑子里乱乱的,所以他方才说的那纸笺,真是写给她的? 他喜欢自己?可他俩其实都没见过几次面啊?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吧。 往来虽有,也谈不上熟络,可细想一想,几次见面这人倒确实总是在细节处照顾着她,言语温和,礼数周全,昨日还送了她那副瞧着就很花功夫的门额。 她原以为,那些举动不过是出于许里长对自己的关照,许文彬是许里长的儿子,她自然将这份情归到许里长头上,哪曾想到,竟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 她下意识看向他,许文彬还站在原地,神色郑重,目光真切,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人认真的?她心里更觉为难。 她对他,真的没往那方面想过,甚至可以说,她自穿来就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 不过既然他开口问了她的想法,与其吊着人家,不如早些说清楚,省得他误会,也耽误了人家的事。 她心中权衡着,正组织措辞,缓缓开口:“我其实......” 没想到许文彬忽然抢先一步出声,声音里带着点打断自己思绪的慌张:“你......你不用现在立马跟我说。” 他后退半步,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袍角,语气微乱,“我可以等......等你想好了,等下次见面再说也行。” 话音未落,他就像是怕再多待一息,就要听到什么让自己无法承受的回应似的,猛地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没一会儿,便听见院外车轮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元香站在原地,这人来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摇头苦笑,“这人真是......” 她望着空下来的门前,只觉晨光微凉,心神却还被方才那番话搅得有些起伏不定。 等她慢慢踱回自家院子,却忽然发现前院里空荡荡的。 咦?阿允人呢?刚刚他不是在这儿扫地的么? 此刻却不见人影,扫帚也被随手丢在地上,靠着台阶斜斜地倒着。 元香弯腰把扫帚扶了起来,抬声唤道:“阿允?” 没有回应。 她皱了皱眉,往屋后走去,见二果和三喜还蹲在菜地边,正一边拨草一边抓虫子准备喂鸡。 “你们见到你阿允哥了吗?”她问。 二果没抬头,仍盯着草丛间的小虫子,嘴里应道:“阿允哥刚刚不是还在院子里扫地的嘛?” 元香听着,不由得轻轻嘀咕了一句:“奇怪,这是又出去了?” 这阵子他好像老是不说一声地就自己出门,这让习惯了随手就能见到他的元香很不习惯。 “出去也不跟人说......”元香不管他,转头去了后面的窑房。 等到了下午,元香家又有人找上门来。 这回来的,是宋向德夫妇。 她从窑房出来,洗净了手,忙将两人迎进堂屋坐下,又倒了茶。 夫妇俩人在椅上刚坐稳,目光就下意识地往屋外瞟了几眼。 宋向德开口问道:“你家......阿允不在?” “奥,他出门了,还没回来。”元香回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阿允自早上不见了人之后就没回来过,元香决定等他回来得好好说他一顿,哪有人大半天都不见人影的。 宋向德闻言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才终于开口:“我今日过来,实则是为春娇的事。” “春娇?”元香听完脸上露出几分讶色,春娇的事儿怎么会找到她这儿? 宋向德夫妇对视了一眼,像是在斟酌措辞。 宋向德终于轻叹了口气,道:“哎,说起来也是我们做长辈的没规矩,可这事搁着实在别扭,我们想着不如早些过来说清楚......就是春娇和阿允的事情。” 春娇和阿允?他们有什么事情?元香越听越糊涂。 她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一时间没说话。 这时宋向德的妻子徐氏也开了口,语气比宋向德还急切几分:“元香,我们俩这次上门来其实是来谈春娇跟阿允的亲事的!” 第112章 徐氏那话一出口,屋里顿时静了一瞬。 宋向德夫妇不约而同地看向元香,等待着她的回话。 元香却只是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并未急着接他们的话。 她这反应,落在对面二人眼里,便更摸不准她的态度了,两人悄悄对视一眼,皆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其实此时元香心里压根没在他们说的事上打转,她只在心里叹气,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先是许文彬,现在又是这两位上门说亲事,这春天不是早过去了么?怎么大家心思都这么活泛? 见元香迟迟没出声,徐氏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自从上回阿允把春娇从水潭边救上来后,我们夫妻俩也觉得,她算是捡回条命的人了,既然她是真心喜欢阿允,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想着她既然有了这份心愿,就尽量替她争取,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说这事儿。” 面对徐氏的“娓娓道来”元香听着有些心烦。 她将茶杯轻轻搁回案上,语气平和:“这事儿,还是得问阿允的意思,我做不了他的主。” “可这阿允......”徐氏神色一窘,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他能听懂咱们现在谈的这些事吗?” 听她这话,元香眉头微蹙,眼神也带了点冷。 宋向德见场面一时有些僵,语气诚恳地道:“元香啊,我就是站在一个过来人的角度,说几句实话。” “阿允这孩子,脑子是受过伤,又没亲人在旁,自己也没田没地的,说实话,条件是差了点,可我们是真不计较这些,春娇也是看中他这个人,将来只要他愿意,住到我们家来也成,我们就把他当半个儿子一样看待,绝不会亏待了他。” 徐氏见元香似乎听进去几分,便接着趁势劝道:“你想啊,这人总得为以后的日子打算,他现在是年纪不大,成家的事儿还能缓一缓,可等年纪上来了,这不就更难找了?再说了,他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你家吧......” 她这番话元香虽不全部苟同,但关于“阿允是否一辈子都要呆在她家”这个问题,她倒是从未想过。 当时也是因为一时的不忍心,将受重伤的阿允带回了家,自醒来后他就一直住着,他们也习惯了,反倒没去想“以后”这两个字。 可眼下这两人一唱一和地劝说,句句都透着“阿允不跟春娇在一起就是错过天大好事”的意思,让她听着更烦了。 在她看来,阿允将来会跟谁过日子,是春娇也好,是别人也罢,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若他真心愿意,那她自然不会拦着,也没立场拦。 更何况,她从不觉得阿允会配不上谁。 再开口的时候,她的语气克制却带了明显的疏离:“阿允不过是暂住在我家,往后去哪儿、跟谁过日子,自然得他自己拿主意,我也不好过问太多。” 这话一出,屋里登时静了两息。 第124章 徐氏刚要张嘴再劝,宋向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悄悄冲她使了个眼色。 转向元香的时候,他脸上挂笑,“那行,那你就跟阿允提一声,我跟她娘也不急,等你们的信儿。” 其实他心里也犯了嘀咕,看元香这态度,摆明是有点不高兴了。 虽说他也不明白这丫头恼什么,要说他家的春娇,模样不差,性子好又能干,配个阿允那是绰绰有余的事,咋还让人听得不耐烦了?这不该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要不是春娇喜欢,他还真不能同意把自己女儿许给一个没田没地的人...... 不过他也不是糊涂人,知道如今村子里好些事都得仰仗着元香,哪怕心里再觉得女儿吃亏,也不能真把人给得罪了。 而元香扫了眼他俩脸上明显失望的神色,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她也不愿把关系闹得太僵,语气稍微缓了一些:“要是没别的事儿,我那边窑里还有活,就先回去了。” 元香一脚踏出堂屋,余光扫去时,远远见自家院门正小幅度地来回晃着。 院门平日里最近大多是虚掩着的,方便出入,如今正是盛夏午后,天地间热得发闷,连一丝风都没有。 她脚步一顿,眉头微皱,暗道难道又有人来找她了? 不过等了小一会儿也没再发生什么动静,预料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便转身回窑房去了。 金凤正坐在工作台边前的椅子上,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调颜料,眼前是一排待上色的陶坯。 这些日子,元香已经慢慢开始让金凤参与到狸猫陶器的整个制作流程中来,一步步带着学。 一个人能力终究有限,而柳掌柜那边又急着要货,毕竟他们店首要面对的就是汹涌而至的客人。 据柳掌柜所说,最近几次有客人因为排了队却没买到狸猫陶器就在店里闹事的情况出现,所以现在她在店里多请了不少人来维持秩序,甚至在发售那日请了县里的巡丁站岗。 非是她小题大作,而是现在宝瓷斋一时间风头无两,她也不能保证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在其中浑水摸鱼,还是事前预防得好。 而元香这边眼下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多地出货,尽量满足那一拨拨如潮水般的需求。 金凤此时正拿着小刷子蘸颜料,虽然心里紧张得很,这颜料可金贵着呢,尤其是那种颜色特别的,比如粉色、宝蓝,一两颜料竟能卖到五两银子,连掉一滴都让人心疼。 她深吸口气,尽量让手别抖,虽然还做不到晕染那样的细致技法,但一整片单色的涂刷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落笔还算稳妥,刷痕也平整顺滑。 真是越了解才发现自己要学得东西还很多呢。 正专注着,忽听门口脚步声一响,抬眼一看是元香回来了,她笑着问了一声: “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宋向德他们咋今日来你家了?找你做啥?” 元香脚步微顿,她淡淡嗯了一声,眼神轻轻闪了闪。 她没立刻作答,转身去拿桌角的湿巾布,低头擦了擦手。 “没啥要紧事。”过了片刻才开口,语气淡淡的,“就是随口说了几句。” 金凤“哦”了一声,她瞧出元香的兴致不高,也没追问,只继续埋头给陶器上色。 元香也在工作台的一侧坐下,目光落在那些小陶坯上,一时间竟有些恍神。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们把阿允跟春娇联系在一起,自己是满心的别扭,感觉像是心口塞了团棉花一般,闷闷的。 她往窑房外望了望,也不知道阿允去哪里了,都大半天没见他人影了。 夜色渐沉,堂屋中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微光投在元香身上,衬得她脸色冷静又清寂。 元香搬来了一张竹椅子坐在院中,一只手搭在膝上,冷静的目光盯着院门口,却藏着一点明显的烦躁。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踩在院里的石板上,院门被推开轻轻一响。 阿允回来了。 他走进院子,衣角沾着些夜露,看到元香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的时候明显有些意外,一时整个人都顿在那儿。 “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元香的声音在此时的夜里响起,声音不高,却压了不少的情绪在里面。 她自己都觉得,说出这话时,语气里像极了训诫迟归学生的先生一般。 阿允偏过头没看她,默了片刻,才闷声道:“......在外面。” 说完,他抬步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 元香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如果说方才等人等得焦躁,现在那火气是真真地往上窜了。 她“唰”地站起身,几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外面?你知不知道你不说一声就跑出去,会让家里人担心嘛?” 阿允脚步停住,默然站在那儿。 元香深吸口气,也知道自己现在语气有些重了,压了压情绪,尽量平缓语调:“......吃饭了吗?锅里有给你留饭。” 阿允摇摇头,“我不饿。” 元香声音低下来:“你以后出去,得说一声,大家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阿允慢慢转过头来,眼神定在她脸上,眸子里像藏着一团看不透的雾气,见元香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话,他忽然抛出一句:“你也会担心他吗?” “......他?”元香一怔,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阿允垂下眼,又不说话了。 虽然今晚的阿允有些怪怪的,但元香心里还有另一件事必须要说。 她抿了抿唇,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开了口:“今天春娇她爹娘来了,是来说想......” 话说到这儿她却停住了,明明这些话刚刚在心里组织了很多遍,此刻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甚至,她有一瞬间动了念头:不如就别问阿允了,直接替他回绝了宋向德夫妇,省得麻烦。 不过她立时就否了这个想法。 不行,不能这么自私。这是阿允的事,哪怕她再不愿意,也不能替他做主,她得尊重他的选择。 于是她重新把今日宋向德夫妇上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说完,她语气平静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想拒绝也好,同意也好,我都不会说什么,一切照你的意思来。” 阿允自始至终站在那儿,安静得有些反常。 元香在想自己是不是没说明白,或者阿允还不理解娶妻、成家的意思,正要再说点什么打破这片沉默时,阿允忽然开口,声音低而直白:“你为什么不拒绝?” 这问题......元香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阿允已经接着说了,“是因为我只是暂住在这儿,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是不是?” 嗯?元香自然听出来这是白天她跟春娇父母说的话,阿允怎么知道?那时候他听到了? 不过他们之间当然不是像他问的那样,可真要细究的话,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错啊。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阿允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屋子,把门带上,隔开了屋里屋外。 这人......今天脾气真大。 元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想着明天再跟他解释吧,等大家都冷静一点。 门内,阿允坐在床边,头埋得很低,窗外的月光从纸窗投进来,落在他身上一块。 第二日一早,金凤突然一大早地过来,跟元香说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宋良贵已经失踪了好几天,而官府近日来人一早把江翠娥给带走了。 第113章 据村里人说,他们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宋良贵的人影了。 往常虽说大家并不爱搭理他,可总还能在村子里时不时地瞧见他随处晃悠,这几天却是真正的连人影都没了。 一开始也没人在意,毕竟宋良贵自从沾上赌后,村里人见了都是绕着走的。 只是没料到,今儿一早竟来了几名身穿官服的差役,直接从许家村将江翠娥带走了。 金凤也不明白了,“这宋良贵不见了,官府为啥要带走江翠娥啊?不应该直接去找人吗?” 元香听完金凤絮絮说的话,眉头轻蹙,问:“有没有去找许里长?官府来人,他那边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金凤点了点头,“去问过了,许里长说案子还没个定论,他不好多说什么,不过透露了一句宋良贵确实是失踪了。” 元香神情微变,心里乱乱的,沉思片刻后,她忽然抬头道:“我得进趟城,去跟阿蓉姐说这事儿。” 他俩一个是阿蓉姐的亲爹,一个是亲娘,现在家里发生了这么大事儿,首先肯定得让她知道。 她顺手理了理桌上的物件,眼神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阿允人呢?” 二果、三喜两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没见到啊,一早上起来就没看见。” 元香心头微跳,这人怎么回事?昨日里刚跟他说了不要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第125章 她转身赶忙去了阿允屋子前,先是轻敲了敲门,没听见回应,便伸手推开了。 门“呀”地一声开了,屋子里整整齐齐,被褥叠得平平整整,连桌椅都规规矩矩摆着,地上没有一丝灰尘,看得出屋子里的人很爱干净。 但也正因如此,反倒让元香没来由地觉得空落落的。 阿允不在。 元香站那儿怔了好一会儿。 二果这时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道:“哎,我记起来了!” 元香转头看他。 “今早我还没醒透的时候,阿允哥来过我屋里,他跟我说......” “他说什么?”元香连忙追问,语气都急了几分。 二果歪着脑袋想了想,“他说......他说他得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让我们不要担心。” “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现在想想好像是真的......” 听完二果说的,元香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睫站那儿。 半响,她叹了口气,“算了,先不管他了。” 说完就准备去后院拉驴车出来。 金凤赶紧道:“师父,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知道以前都是阿允跟元香一起去城里的,一开始是怕那些城外的流民,现在流民已经被官府安置得差不多了,但元香一个人去到底不放心。 元香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算了,窑房里还有不少活儿呢,我俩都去了又要耽搁了,我快去快回,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然后又交代了二果三喜好好待在家,不要随便乱跑,元香便架着驴车往城里去了。 心事重重地到了城里,元香一见到阿蓉,便将她家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什么?!”阿蓉听完像是被雷劈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元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一旁的柳掌柜也在,她见元香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脸上神色也不对,心里察觉出什么,此时听完也不禁皱起了眉。 元香搀着阿蓉坐下,只觉得她身子轻得像风一吹就散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轻声安慰:“阿蓉姐,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县衙,咱们去问个明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蓉的脑子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头绪,她不明白阿爹怎么突然就失踪了,官府又为何把阿娘带走。 这一切来得太快,毫无预兆,快得让她连哭都忘了。 她怔怔地望着元香,嘴唇颤了好一会儿,才像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去......我要去县衙。” 柳掌柜看着眼前情形,有些不忍。 阿蓉这丫头在她这儿住了些日子,元香的堂姐她自然是当客人对待,但小姑娘人本分又懂事,一来就抢着干活,了解了她家情况后知道她是逃出来的以后更是可怜她。 这阵子她还特地跑来问自己,能不能教她些做买卖的本事。 她说是以后元香若真在城里开了店,她也好帮得上忙。 小姑娘有心学、也有心为人打算,将来若真能在城里谋个好出路,自己自然是替她高兴。 于是便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先在大堂里看着,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 眼看境遇要好起来了,现在家里又遭巨变...... “我带你们去吧。”柳掌柜出声道。 在城里做了多年生意,平日里总少不了跟衙门里的人打交道,走动也多,多少能搭上点关系,说不定能帮她们争取个见面的机会。 暑气沉闷,哪怕到了夜间,热气在天幕下蒸腾不散,仿佛压在心头,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个时间她们一行人刚从县衙回来,多亏了柳掌柜的打点,她们才得以如愿进了县衙见到了江翠娥。 元香想起在牢房里见到的、听到的,到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牢房设在县衙的西北角落,从地上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进去,再一路往下走。 狭窄的石阶仿佛通往地底深处,两侧只容一人勉强通过,踩下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冷硬又压抑。 元香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和阿蓉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时,只觉得呼进的空气越发浑浊,心口也跟着沉闷起来,仿佛连呼吸都有些迟滞。 这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有墙上稀稀落落地点着几盏油灯,幽黄的火光跳动着,在阴冷的石壁上投出摇晃的影子。 听狱卒说,这灯也不是常亮的,一日里只点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就让犯人自己在黑里熬着。 江翠娥就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 元香和阿蓉还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宋良贵不是失踪了,而是死了,尸体已经被找到,如今还有证据指向,他是被江翠娥杀的。 牢房里光线昏暗,江翠娥头发乱如蓬草,眼神空洞又满是恨意,像是看不清人影似的,却又直勾勾望着她们,嘴里低吼着:“他该死!他该死!” 元香望着她,心头一凛,几乎以为她已经疯了。 不过才一段时日不见,阿蓉却仿佛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家里那个做什么都很有干劲儿的阿娘如今像被抽去了魂一般。 阿蓉哭得眼泪糊满了脸,声音颤着:“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在家,娘就不会一个人......” 她哽咽着蹲下身,抓着牢栏,眼泪不住地落,“娘,我是阿蓉啊!你看看我,还有壮实你也不要了么?” 江翠娥原本空洞的目光这才终于落在阿蓉身上,听见“阿蓉”和“壮实”的名字,她的眼神有了些焦距,原本满是恨意的面孔慢慢松动,变成一种近乎凄苦的神情。 她欺身过来,声音发颤:“阿蓉啊,娘没办法,娘不后悔,他该死......他不是人,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啊......” 从县衙回来后,阿蓉整个人就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步履虚浮,一句话也不说。 柳掌柜听元香说了个大概,了解了些详情,知道是妻子杀了丈夫后一时间也有些震惊。 她斟酌着安慰,“这事儿虽大,可也不能急着下定论,以前有些女子实在被逼得没了退路,奋起自卫伤人后县里也有过轻判的例子,如今案子还没审清,咱们就先别自己吓自己。” 元香也连忙道:“是啊,阿蓉,家里还有壮实在呢,你得撑住。” 阿蓉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长长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点头,“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又看向元香,眼神里满是伤痛和疲惫,“我想回去,看看我弟弟。” 此时天色已黑,夜风中透着夏日的湿热与沉闷,街道上行人稀少,街边的灯笼也摇曳着微弱的光。 两个姑娘家深夜上路本不安全,柳掌柜原想着留她们在店里歇一晚,明早再走。 元香也急着回去,她心里挂念着家里的两个孩子,尤其阿允如今又不知去了哪儿,家中只剩他们兄妹几个,早上出门前还答应过要早点回去,这会儿不回去,怕二果三喜等得发慌。 柳掌柜见她们执意要回,便唤来店里的伙计,让他驾着马车护送她们回村。 深夜归家,元香家的堂屋还亮着灯,橘黄色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一抹温暖的光。 元香轻轻扶着阿蓉下车,回身朝宝瓷斋送她们回来的伙计道了声谢,又塞了十文钱过去,“劳烦了,大晚上的还牢房跑了一趟。” 那伙计一看还能得些赏钱,自是乐呵呵地应下,转身翻身上车,又赶着车马消失在夜色中。 二果三喜听见院外的声音立马开门跑了出来, “阿姐!”他俩同时喊了一声。 元香正要说话,抬头却见金凤也在屋前站着。 金凤走上前解释道:“我想着你若今晚还不回来,就打算让二果三喜到我家去挤一挤,两个孩子独自在这儿,阿允也不在,我实在不放心。” 她说着,又注意到了元香身后的阿蓉,“阿蓉回来了啊?” 阿蓉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轻轻点了下头。 元香走过院子,路过阿允住的那间屋子时,脚步不由一顿,忍不住朝那扇紧闭的门望了一眼。 屋里依旧漆黑一片,安静非常。 金凤站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阿允也真是的,说走就走,竟然连元香都没跟她说一声? 不过她嘴上还是宽慰元香:“他既说了过几日就回来,那多半是有事要办,阿允不是那种轻易说话不算数的人,你别太放在心上。” 金凤看了眼二果,二果接收到信号,阿姐出门后金凤姐就跟他们说了阿允哥现在突然走了,阿姐心里肯定不好过,让他们在阿姐面前别老提他走了的事情。 二果在旁边忙不迭点头:“我也觉得阿允哥一定会回来的!他还答应过要教我打水漂呢!” 阿蓉在院里扫了一圈,突然出声问:“壮实呢?他在哪儿?” 第126章 金凤立刻告诉她:“接去我家了,我婆婆帮忙照看着呢。” 阿蓉一听就要动身:“真是麻烦金凤姐了,我跟你去看看他。” 金凤听了神情微变,有些迟疑道:“阿蓉啊......你先别着急,壮实这孩子,瞧着有些不对劲儿......” 第114章 夜色沉沉,元香他们一伙儿人匆匆赶到金凤家。 屋里灯还亮着,这时赵阿婆他们都还没睡下。 “正等着你们呢。”赵阿婆开了门,连忙将元香她们迎进屋里。 阿蓉一进门,目光就落在角落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壮实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背对着众人,一个人静悄悄地缩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进了壳里。 “壮实?”阿蓉急切地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弟弟的手,“我是阿姐啊,我回来了。” 壮实没有反应,依旧坐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一般。 阿蓉看他这样越发急了,连声唤着,又轻轻地把他整个人转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壮实,壮实,是我!你看看我啊,是阿姐!” 男孩眼神空空的,呆呆地望着她,还是没开口说话。 赵阿婆叹了口气,走过来轻声道:“这孩子......自从我把他接回来,就一句话也没说过,也不哭也不闹......” 阿蓉眼圈愈发得红。 金凤在路上就听元香说了她们去了县衙牢房的事,此时心里还沉浸在“江翠娥杀了宋良贵”的震惊中,再看眼前壮实这副模样,更是皱起了眉头:“他不会是被吓着了吧?” 元香虽然也觉得不对劲,不过还是转头对阿蓉道:“阿蓉你先别急,等明儿一早带他去找大夫看看去。” 阿蓉望着弟弟那双空洞的眼睛,心口像是被针扎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她没想到,自己这趟回家,竟是家破人散的光景。 当初她是偷跑出去的,只觉得这个家她再也呆不下去,可她万万没想到,再回来时,却是现在这样了...... 元香将阿蓉和壮实一并带回了家。 如今阿蓉那边的屋子已经空了,再回去也是冷冷清清一片,也怕她再触景伤情心里难受。 眼下事情接踵而至,明天过后更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一个人怕是难以撑住,有什么事儿也好在一起商量应对。 更重要的是,元香担心她独自待着,万一想不开,再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安顿房间的时候,元香走过院子,目光扫过那间漆黑空寂的屋子,脚步顿了顿,才转头道: “这样吧,二果,你跟三喜睡一间,阿蓉姐,你带着壮实住二果那间屋子。” 二果刚想张嘴说:“阿允哥的屋子还空着呢。” 可一想起金凤姐白天提醒过的话,“阿允的事以后少在元香面前提了”,他便悄悄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去收拾东西,搬去了三喜的房间。 “元香,今日真是麻烦你了。”阿蓉仍紧紧握着壮实的手,自从见到弟弟,她就一刻没松开。 她知道今日若不是有元香在,自己只会比现在崩溃百倍。 元香轻声道:“阿蓉姐,你先别胡思乱想,壮实的事也好,你父母的事也罢,总得一件件解决,先好好睡一觉,等明日醒过来再说。” 阿蓉看着她,眼里满是疲惫,点了点头。 虽说劝别人好好睡一觉,元香自己躺上床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满脑子都是阿允突然走了的事。 阿允能去哪儿呢?他明明在这里谁都不认识,会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做呢?着急得都不跟自己说一声。 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昨夜跟阿允的对话。 他那时候,好像是生气了?他生什么气啊?明明是他自己晚归,让人担心了,问他一句都不行吗? 还有春娇那事,他问她为什么不拒绝。她怎么拒绝?她有什么立场拒绝?又不是她能替他做主的事,他到底在别扭什么? 元香越想越气,抱着被子在床上来回翻腾,眉头拧成结。 越睡不着,心里就越火大,最后一咬牙,暗自决定就算过两天他回来了,她也要不理他一阵子! …… 鸡鸣声划破沉闷的天色,新的一天开始了。 阿蓉早早起身,看了眼睡在床上的壮实。弟弟昨夜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发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梦话,她越看越着急,披衣起身,准备去请许大夫看看。 等许大夫赶到元香家的时候,元香也刚起床,脸上还挂着没睡好的倦意。 “许大夫。”元香打了声招呼。 许大夫正对元香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感觉到震惊,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子。 他对上元香的时候似是迟疑了一下,点头应了声,然后就进屋去给壮实看诊了。 壮实这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动弹,哪怕许大夫说要给他扎针,他也只是空茫茫地看了一眼,既不害怕,也不躲避,就那么怔怔地坐着。 元香跟阿蓉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阿蓉急得眼眶又开始红,眼泪在打着转。 太反常了,按理说,以壮实这孩子的性子,一听说要扎针,早该哭天抢地闹起来了,哪像现在这样,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蓉宁愿他像以前那样跟自己闹呢。 许大夫也皱了眉头,低声问:“这孩子是不是遭了什么突变之事?” 阿蓉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是父母的事。” 她回得简短,语气有些发涩,一幅不愿多说的样子。 许大夫也是许家村人,自然知道前两日村里官差来拿人,听说就是个妇人出了事,如今再看这姑娘和这孩子的反应,心里也隐隐有了些猜测。 他叹了口气,收了把脉的手,道:“大约是受了惊吓,一时难以缓过神来。这样吧,我给他开一副安神定魄的方子,再配些养心补气的药,回去按时煎服。眼下还是静养为上,别逼他开口,说不定过几日自己就缓过来了,若逼得太急,反倒适得其反。” “那我弟弟什么时候能恢复”阿蓉追问了一句,声音发紧。 许大夫拈着胡须沉吟片刻,温声道:“这还说不准,惊伤入心,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一年半载,慢慢来,急不得。” 他又细细说了饮食的注意之处,阿蓉听了连连道记下。 开了药、付了诊金,元香准备送许大夫出门。 她走在许大夫的前头,心里却始终沉沉的。 刚才壮实那副模样已够让人揪心,此刻又忍不住想起阿允身上的旧伤来,那伤平日瞧着没什么大碍,可万一就这么不巧发作了呢? 如今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出去,要是那旧伤忽然......? 犹豫片刻,元香还是开了口:“许大夫,我家阿允他身上的伤......” 许大夫闻言立时出声安抚:“元香姑娘不用太担心,那旧疾既然拖了这么久也没出什么大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到时等他回来......” “回来?”元香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眉头一皱,打断他:“许大夫怎么知道他不在我家了?” “啊?”许大夫一怔,眼神闪了闪,干笑了一声:“哦,是......我是听别人说的,村里人都说他离开了嘛,瞧我,一时嘴快了。” 元香垂眸,心头微动,阿允是昨儿个才没了人影,这许大夫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脚步一顿,抬眼盯住他,语气淡淡地问:“您是不是见过他?” 许大夫微微一愣,动作明显一滞,笑容也随之一僵,赶忙摆手否认:“哪能呢,自是没见过的......就是在村里听人说起,随口一问罢了。” 元香没接话,目光却落在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上,心头疑云更甚,他到底在慌什么? 片刻后,她忽而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成,那若是您真碰上他,务必替我捎句话,让他早点回来。” 元香回屋时,阿蓉已经在灶屋里煎药了,药香隐隐飘出,夹杂着些许苦涩的味道。 二果和三喜正围在屋里,悄悄打量着坐在床边的壮实。 对这个一向爱欺负人的堂弟突然变成这幅样子,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二哥,你说他听得见咱们说话么?怎么喊他都没啥反应呢?”三喜戳了戳壮实的手臂,他还是就坐那儿盯着地上的一处地方看着。 对于三喜的问题,二果自然也不知道。 以前壮实总是耀武扬威的模样,上次不是抢三喜的糖吃,以前还欺负二果干活慢,像个小霸王似的。 可现在的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三喜知道壮实是生病了,大夫刚刚还来看过了,瞧着有些可怜。 她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跟当时的自己家一样,她又拍拍他,“我家以前也遇到过不好的事,但后来也慢慢好了,你别怕,会好的。” 元香靠在灶房门边,静静看着阿蓉熬药。 第127章 阿蓉以为她是放不下心,才陪着自己在这儿呆着,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别管我这儿,我知道你手上事情多得很,有事就忙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元香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 “阿蓉姐,你今早去找许大夫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阿蓉歪头想了想:“没有啊,我去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在屋里,院子里倒是晒了不少药材,看起来挺忙的。” 元香“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阿蓉转头看她:“怎么了?” “那......你有跟他说阿允的事情吗?”元香问。 阿蓉一怔,随即点头:“是在路上的时候闲聊,他先问起来,我才说的。” 元香了然地点点头。 阿蓉手上动作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是不是我不该多嘴?” 元香摇了摇头:“不关你事。” 她没再多说什么,她觉得许大夫有些异样,不过他向来古古怪怪的,也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第115章 接下来的几日,元香和阿蓉为了江翠娥的案子又往城里跑了好几趟。 她们花银子请了城中一位口碑不错的状师,姓吴,据说帮着百姓写状纸、打赢过不少大小官司,在当地颇有些名声。 吴状师熟悉本地律例,也清楚衙门断案的章程,具体该如何在堂上应对审问、如何避重就轻,甚至还能提前演练口供答词,算得上经验老道。 两人将江翠娥的案情细细说了一遍,吴状师听罢,点头道可以往“女子出于自卫防身”这一方向认罪,以求从轻发落。 谈到细节之处时,他提出:“到时候公堂之上,需得阿蓉姑娘亲口指证其父宋良贵素来性情暴戾,常殴打妻女,品行卑劣,偷钱赌博......最好能举出几桩具体事例,让官府信服。” “这......一定要当场说么?”元香皱眉,略带迟疑地问道。 同时担忧地看了阿蓉一眼。 让亲生女儿在大堂之上指证亲父的种种不是,不仅有违人伦,还容易引人非议。 更何况宋良贵已死,毕竟死者为大...... “当场说的效果最好。”吴状师语气不容置疑,“此案若要自辩合理,就得从苦情中争一分情理,你们若想她能减罪,这话就非说不可。” “......要是这样能救我娘,我会去的。”阿蓉握了握拳,缓缓抬头道。 后来在吴状师几番了解之下,元香她们也渐渐清楚了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江翠娥为什么杀人?又是怎么杀人的? 自打上回宋良贵因欠下赌坊的债,竟狠心想拿江翠娥去抵债一事被元香花了五两银子解决了之后,原以为他会有所悔改,收敛些许。 可谁知,他根本没把那次教训放在心上,反而变本加厉,隔三差五又往赌坊跑。 江翠娥劝过、哭过,也闹过,甚至一度跪下哀求,可都换不回他半分收手的念头。 至于宋良贵这赌钱的钱是哪里来的?江翠娥她不知道也不敢细想。 后来她越来越怕,她怕有一天,宋良贵又如法炮制,再次把她推入火坑之中,怕有天夜里有人踹门而入,声称她早已被典卖出去,而他们就是来收“货”的...... 在这种日夜惶惶、心力交瘁的煎熬中,她终于崩溃了。 那晚,宋良贵又消失了几日回了家后倒头就睡,她终于忍无可忍,将一把尖刀刺向了他的心。 阿蓉听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整个人颤抖着捂住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她都有些恍惚,吴状师所说的,到底是骇人的恐怖故事还是真是发生在她家的事情...... 元香也是不胜唏嘘,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竟然最后发展成这个结果。 真到了审案子的那日,江翠娥当堂认罪伏法,阿蓉也在公堂之上递交了证词,将宋良贵平日的所做所为一一道出。 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是一桩骇人听闻的女杀男的杀夫案子。 江翠娥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县城,连带着周边几个村庄都知道了这桩命案。 除了宋家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解其中原委,听后也只剩唏嘘,不禁低声叹道:“她也不过是一个苦命女人罢了,要不是实在被逼到绝路,谁愿意做出这等事来?” 有人听了恨恨道:“是啊,连做亲女儿的都站出来亲口指证自己的父亲,说到底,那人也不过是个怅鬼,早该收了,真算起来也是死有余辜。” 元香觉得,这样的舆论或许能对江翠娥日后的量刑起到几分作用,便雇了些人,口风利索的,说书的、跑腿的,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与人听,越多人知道这事儿越好。 一时间,县城的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甚至各个村口柳树下、庙会前的香火处,到处都在谈论这桩杀夫案。 有人唏嘘叹惋,有人惊疑不定,也有人等着看热闹。 这桩案子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本来平静的水面,一时激起千层浪,但最终能泛起多大的波纹,还得看官府如何判定。 元香她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唯有静静回家,等待官府的最后裁断。 元香这几日过得并不好,帮着阿蓉处理案子时还能不去想,等回了熟悉的家里时,心里又空落落的了。 照二果说的,阿允说的是几天后回来,可如今已是第七日了,仍旧毫无音讯,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 一开始她还能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行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的不安却像杂草一样疯长。 时间一天天地过,元香虽然嘴上没再说什么,但弟弟妹妹们看得出来,阿姐比往日沉默多了,很多时候也会突然看着阿允哥的屋子发呆,跟她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知道阿允不知道哪去了之后,村里人的闲言闲语还有各种猜测,不少也传进了她的耳中。 “阿允本就脑子有些不清楚,以前是元香看得紧才没事儿,现在一个不注意,人一跑,满山满水的,找不着路回来也是常理......” “可怜元香了,辛辛苦苦养着他,如今倒好,人说走就走了。” 对于有些猜测,她听着自是觉着好笑,什么说阿允偷跑出去了但不知道回来的路的,她自然是不信的,阿允连驴车都会驾,怎么会不认识回家的路呢? 那......是他自己想走了吗? 他就这么......走了么? 这事儿不能深想,越深想越难受。 甚至宋向德夫妇也登门问过,说话小心翼翼的,“是不是因为那天我们说了亲事的事,阿允听去了心里不愿意,这才躲开的?” 元香听了,只淡淡一笑,说:“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另外他会回来的。” 虽然她嘴上说得那样笃定,可其实心里连自己都拿不准阿允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后来甚至春娇也来过一趟。 那日她走进院子,先是望了眼那间紧闭着的屋门,春娇的脸色变了变,低低哼了一声:“既然看不上人家,也不用逃走吧?” 说完这话她就红着眼哭着跑出去了。 元香见了都顾不上跟她解释,自己都很累了,哪里顾得上别人莫名其妙的怨怼? 二果见阿姐又在门前的小杌子上坐着发呆。 她望着的是那间阿允哥住过的屋子,自他走后,那扇门就没再打开过,仿佛他只是临时出个远门,随时都会回来一样。 “阿姐。”二果站到她面前,仰起脸,郑重地说道:“我相信阿允哥肯定会回来的。” 元香听得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 二果好像长高了一点,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干净、明亮,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低声笑了笑,“哦?你怎么这么肯定?” 二果歪歪头,“因为他是阿允哥啊,他最讲信用了,他要是说了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 “他说要教我打水漂的,他还没教呢!” 见阿姐还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二果有些不高兴了,上前拉了拉她的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他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她,“说不定,就像我们第一次见到他那样,阿允哥也受了伤,正倒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救他呢!” 元香回忆了一下,那一次,把他那么大一个人运回来真是很不容易呢! 她不由低笑了一声,只是摸了摸二果的头,却也没答应,也没否定。 可第二日,元香真的自己出门了,先是在村里四处走动,仿佛只是随意转转,实则眼睛一直留意着每个角落;后来,又独自走上了山。 一开始只是她一个人,谁知二果、三喜发现后也跟了上来,再后来,金凤和阿蓉也加入了进来。 “你一个人瞎找能找到什么,我们也帮着一起找还不好么?”金凤有些埋怨她没喊自己。 第128章 阿蓉也点头:“人多好找些。” 村里人渐渐也听说了,这元香家有事情,便商量着一起帮忙出力。 于是一连几天,村里人分批轮换上山,一片片林子搜过,一条条小路都走遍了。 树丛、山洼、野沟......都找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 这日天色已晚,一群人从后山下来,下山的那头是许家村的另一边。 元香神色疲倦,眼神却还在不住巡视着四周。 忽然,她远远看到前方山脚下有一处屋影,瓦顶斜斜,墙边还晒着几串药草。 她抬手指了指那院子,“那是哪儿?” 阿蓉抬头看了一眼,认出那地方,答道:“奥,那是许大夫的住处。” 元香皱皱眉,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许是直觉,她径直朝那儿走去,“走,瞧瞧去。” 第116章 院门打开的时候,许大夫见自家门外站了不少人,神情明显一怔,眼中闪过几分意外。 “元香姑娘?你们这是......”他扫了一圈众人,话语里带着迟疑。 元香站在最前头,脸上带笑看着许大夫,仿佛自己带着一群人上人家的门一点都没有什么不妥,“许大夫,我家阿允已经好几日没有音讯,也没什么线索,我来是想问一声,你最近真的未曾见过他?” 说罢,不等他答应,她便往院里走了几步,目光直直地看像院内,“可否让我进去看看?” 许大夫面上神色微动,沉默了一瞬,终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他将院门更推开了些,又转身在前引路,步子缓慢地走着。 金凤和阿蓉虽然不知元香为何忽然带人寻到了许大夫家,但见她神色认真得很,她俩二话不说也默默跟了上去。 余下人见她们进了院子,便自觉地留在门外等她们。 院内药香淡淡,空地上种着不少元香不认识的药草,干药晒在墙边,风一吹,这味道更浓郁了。 许大夫脚步在西厢的一间屋子前停下,房门紧闭着,屋中静悄悄的。 “就在这里,你进去看吧。”他说完这句话,伸手去推门。 随着“吱呀”一声,门缓缓被推开,沉重的木门仿佛压着人的心跳,一点点揭开了屋内的景象。 元香的目光在第一时间落到了屋内正中央那张木台上,一人正静静地仰躺在上面。 金凤和阿蓉一眼看到那人,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面色顿变。 虽然还未走近,也未确认,但元香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她知道,那就是阿允。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跨过门槛,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他身边,每靠近一步,心跳便更沉一分,连呼吸都轻了、浅了,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此刻,外界的嘈杂声似乎全都退散了,空气凝滞得像冻结的湖面。 阿允闭着眼,毫无动静,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穿着一身不属于他的衣裳,单薄的布料盖至他的胸口,那里起伏微弱,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头上厚厚地裹了几层纱布,只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他怎么了?”沉默良久后,元香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颤意。 许大夫似乎早有预感元香会找过来,面对她的冷声询问,刚刚打开门时候的意外与惊慌已经不见,现在却一脸满是无畏、沉静的表情。 他缓缓道:“那日他忽然独自找上门来,说自己脑中记忆混沌,问我之前提过的......那种开颅取瘀的方法,是不是真能一试?” 他视线落在阿允身上,似乎在回忆,“我跟他说了这种法子的危险之处,甚至有生命的危险,再也醒不过来都有可能,但他执意要求,所以......” “所以你就擅自答应了是不是?”元香忽地出声,打断了他。 下一瞬,她猛得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几乎是扑上去的姿态。 “所以你就真的给他开了脑?!”她咬着牙,声音嘶哑,满是怒意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是谁允许你这么随意处置别人的身体的?你明知道阿允他有脑疾,他根本不清楚这事情的严重性,而你,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拿来试手的道具,你算什么大夫?阿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她的声音又哑又颤,脸色也白得吓人,整个人也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一旁的金凤和阿蓉被她这副模样吓住了,从没见过元香发这么大的火,像是要把许大夫给撕碎了一般。 “元香,元香,别冲动,先松手......”金凤连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你听我说,冷静一点!”阿蓉也慌忙劝着。 许大夫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毕竟是个男子,力气还是在的。 元香被金凤和阿蓉扯住之后,他很容易地就挣脱开了元香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胸膛微微起伏着。 许大夫缓缓理了理被她揪乱的衣襟,目光掠过屋中那躺在木榻上、仍未醒来的年轻人。 “是他自己来的。”他低声开口,“他说,他不想再稀里糊涂地活着,哪怕有风险,也想试一试。” “我已将可能出现的后果、风险,全都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过,可他仍旧坚持要做。” 说到这里,许大夫抬起眼看向元香,“而且......是他亲口叮嘱我,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至于你说的......若是他真没了性命,你若要老夫赔,赔给你便是!”许大夫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却闪着一种异样的光,“我不后悔,这等能够直观触及人脑奥秘的机会,是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的!你可知这对于世间医术意味着什么?” “好了,许大夫,你少说两句!”金凤开口斥了他一声,心道这许大夫是真失心疯了吧,现在还说这些气人的话! 元香的手被金凤与阿蓉一左一右拽住,听完许大夫说的,她觉得面前这人简直就是个疯子,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僵立着。 同时又开始后悔自责,自己为什么没能察觉阿允的心思呢? 她想起分开的那晚他回来得那么晚,两人还起了争执,他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为什么呢? “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 她转身看了闭着眼好像睡着一般的阿允,胸口顿时一种钝钝的感觉。 所以,他觉得这一段时间待在许家村,待在她身边,就是“稀里糊涂”地活着吗? “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元香哑声问。 许大夫静默片刻,才道:“术后第三日,他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睡过去,这几日一直是低热昏睡状态,我已经尽力在调养。” “醒过来的可能性大么?” “脉搏平稳,而且一日比一日强,就总有醒来的那一天。” 金凤和阿蓉从元香与许大夫的对话中,总算拼凑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阿允为了治病,主动找上了许大夫,这才突然失了踪影,而这许大夫为了施治,不仅瞒着元香,竟然还真的对阿允施行了他们嘴里的什么“开颅之术”! 简直骇人听闻! 也难怪元香方才那般愤怒失控! 元香站在木台前,此时心绪已经平静许多了,不管阿允以后能不能醒过来,或者永远就这么沉睡下去......她都不想让他孤零零地躺在这么陌生冰冷的地方。 “我要把他接回去。”她开口。 金凤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立刻转身出去,叫了等在门外的几个汉子进来帮忙抬人。 众人一进屋,看见阿允这副模样,又见元香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登时凝滞下来。 “这是怎么了?”宋同方只觉得一头雾水,这阿允兄弟怎么会在许大夫这儿?而且还一幅昏迷不醒的样子。 “先把人抬走,回去再说。”金凤知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只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虽有万般疑问,但都识趣地闭口不言,只默默依着吩咐,将人小心地从木台上抬起,用被褥裹好,一行人缓缓往元香家的方向走。 许大夫见他们要将人带走,终于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对着元香焦急道: “病人的情况我最熟悉,他的术后恢复需按时换药调养,可否让我继续诊治?” 元香没理他,她抬步也准备回家,只听见许大夫还在身后喊:“至少,让我时常过来诊看!” 接下来的几日,元香陆续走了几趟城里,请了好几位大夫前来看诊。 可一听说是闻所未闻的“开颅”之术,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有的是直接拒绝,剩下的上门的也都无能为力,表示如此骇人听闻的法子简直就是拿人命开玩笑,而阿允如今竟还有脉搏、尚未咽气,已是天大的侥幸了。 元香听了这些话,只觉心里愈发沉重。 倒是许大夫,一连数日都不曾间断,每日按时登门。 第129章 元香虽然对他仍旧耿耿于怀,觉得这人做事为达目的太不计后果,可为了阿允,她终究还是允了他的继续诊治。 看着他为阿允把脉、换药、熬药,一笔笔仔细记下病况变化,神情专注得近乎痴狂的时候,她知道如果阿允真能好起来,现下也只能靠他了。 元香对许大夫的态度日常都是一幅冷淡样子,二果和三喜则不一样了,自从知道是他把阿允哥哥弄得醒不过来,日日只躺在床上不动弹,气得每回他来都不给好脸色。 阿蓉姐将自家的屋子仔细收拾了一遍,才领着壮实搬了回去。 壮实仍旧不怎么说话,但状态瞧着比那日要好得多,阿蓉也不强求,就让一切顺其自然了。 也就在这几日消息传来,江翠娥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江翠娥因谋害亲夫一案,罪证虽确凿,但因事发当时属自保反击,且有死者亲女作证为其辩护,情节得以从轻处理。 最终判定江翠娥杖责二十,流放琼州服刑三年,终身不得返籍。 能保住一条命,阿蓉自是很感激,如今母亲即将被发往琼州服流刑,她便张罗着给她备些路上用得着的东西,也算是尽了作女儿的一点孝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到了初秋的时候,阿允终于醒了。 第117章 元香把阿允接回家后,自然是悉心照料他。 手上的活儿跟金凤继续做着,其他的时间几乎都花在阿允身上了。 外头天气好又没那么热的时候,她便会小心翼翼地将他搬到屋前的廊下或树荫底下,铺好软垫,将他靠在藤靠椅上,让他晒晒太阳、吹吹风。 她总觉得人晒了太阳,身子才会有点活气儿。 若逢暑气难当的日子,元香会给他的床铺上凉席,屋子的窗户上挂上了竹帘子来避免阳光直射。 见他身上若是热得出了汗,就会用山泉水兑着艾叶熬的汤,打水擦洗他的身体,这汤水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不仅清凉解暑,还能防蚊驱湿。 擦完后再给他换上干净的中衣,再一遍遍帮他把额头、脖子上的汗珠擦净。 夏日暑气难耐,这些活计几乎天天都得做,不然若是捂出了痱子,或者一时热坏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些日子她老是想起阿允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也是这么无声无息地躺着,但那个时候自己就是处于人道主义顺手捡了个陌生人回家,这人的生死与否对她来说没有那么的重要。 当时她甚至还有想过,若是这个年轻人熬不过去没了气息,她最后还是将他埋到山上去比较好,毕竟她是在那儿捡到他的,这样也算有始有终。 但是现在,看着阿允就这么沉睡着,一日日地无法避免地愈发消瘦,她却再也无法那么轻描淡写地看待了。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在细细照料一株极脆弱的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一时疏忽,它就永远折了。 她想念那个会冲她笑、会在夜里陪她赶路、甚至去哪儿都要跟着她的阿允,那个有他在身边自己就分外安心的阿允。 二果和三喜在第一次知道阿允昏迷时,在家哭得几乎上不来气。 而如今日子久了也慢慢接受了他的状态,有时候元香忙不过来,他们俩就学着阿姐的样子来帮忙照料。 二果每日来看阿允哥的时候,都会说些村里发生的事,又或者是今日自己又干嘛去了,说完又悄悄叮嘱:“阿允哥你可得快点醒来啊,不然阿姐晚上都不着睡觉。” 这时候三喜就坐在床沿边上,摇着蒲扇,一下一下地轻轻替阿允扇风,还嘟囔着“阿允哥哥不热不热”。 许大夫依旧日日上门来查看阿允的状况,从脉搏上看,病人身体明明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就是醒不过来,这状况也让他愁眉不展。 熬过了漫长的炎炎夏日,转眼已是初秋时节。 阿允因手术而剔去的头发,这会儿已经慢慢长长,细软的头发散开,越发显得他整个人清清瘦瘦的,却也多了几分安静的生气。 元香像往常一样,这时候正在阿允的房间里,她将水拧到温热,托着毛巾,一边细细擦拭着他的面部,一边又自顾自说起话来。 其实这些话,她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了。 “你倒是躺得安稳,也不知道当时你是怎么想的,现在好了吧?所有人都在照顾你一个。” 她嘴上带着怨气,手上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毕竟他又不能说话,真碰疼了他也说不出口。 “我跟你说,等你醒过来了,我肯定得好好教训你一顿。”她低着头,嗓音温温的,语气似委屈,又似埋怨。 说话间,她俯身想去解开阿允的衣襟,手指刚碰到衣带,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一抬头,便撞进一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的眼睛里。 阿允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还带着点温软的笑意。 元香愣了几息,整个人仿佛被定住,手里抓着的巾帕松开掉落,一时连去捡的动作都忘了。 两人就这么对看着,慢慢地元香不自觉地就满脸是泪,像是所有的委屈与思念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她没出声,怕现在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又是一场梦?如果出声惊扰了就会破碎不见了。 阿允看她哭成这样,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记忆里还没见这个姑娘哭得这么厉害过。 他缓慢地、吃力地抬起右手。 元香赶忙握住,声音梗着,“你、你等等......你先不要动。” 不多时候许大夫匆匆赶了过来,他早前便交代过,若是阿允醒过来,务必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些日子以来,看着他每日上门诊治,确实尽心尽力,元香心里的怨怒也慢慢淡了些,讨厌一个人有时候也是很费气力的,便让二果出门去将他请过来。 阿允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眼神时不时地落在边上的元香身上。 许大夫经过一番认真的检查之后,才转头看向元香,说道:“既然能醒过来,说明身体上的状况已无大碍,后续只需细心调养,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不过......”他说着话音一转,又看向榻上的阿允,神情中多了几分隐约的激动与期待:“上次我已替你将脑中淤血清除,如今你醒来,可曾忆起些什么?”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允身上。 元香心中一紧,也盯着他看,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甚至是生命的代价也要找回的以前的记忆,里面到底有什么? 二果满脸期待地凑上前,眼睛发亮地问:“阿允哥,你要是好了,是不是就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还有以前住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一旁的三喜却听得不太高兴,小声地扯了扯元香的衣角,仰头问她:“那阿允哥想起来之后,是不是就要回他自己家了?” 元香一怔,唇角动了动,没立刻回答。 这个问题她以前没有深想过,可这一次,经历了阿允不顾一切的决定、还有生死未卜的等待,她忽然觉得,要是他真的想回去,那就让他走吧。 他已经为找回过去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连命都不要了,那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东西在等着他回去的。 她不能,也不该拦着。 榻上的阿允靠着枕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低声开口:“不好意思了,许大夫......我还是没想起太多。” “什么?”许大夫瞬间出声,不可置信地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阿允这时抬眸看向元香,眼神定定的,而后认真又郑重道:“陆允,我叫陆允。” “陆允?”元香低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陆允听她念出的是自己的名字,眼神亮亮地点了点头,显得格外高兴。 许大夫的脸色是从未有的难看,比那日在他家被元香揪着衣领时还要难看上几分。 他看着榻上的人,眼神带着分急切,声音又闷闷的:“除了名字,其他的就一点儿也没想起来?” 这怎么可能?按照他当初设想的效果,既然脑中淤血已清,若能顺利苏醒,哪怕不能全部恢复,也该断断续续能忆起些片段才对。 结果现在竟然只有一个名字? 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冒了那么大的风险...... 他原以为等阿允醒过来之后,自己亲手医治的这个大胆又成功的病例,定能在医史上留名载笔,成为一桩令后人传颂的典范,谁知竟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许大夫只觉得一股郁气憋在胸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前所未有地丢脸,自己到底还是医术不精,最后还是失败了么? 阿允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但知道现在还不是坦白的时候。 只要一想到如果现在承认自己其实已经记起了全部,那元香恐怕真的会让他走了。 那样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还有什么身份,能正大光明地守在她身边? 第130章 他轻轻撇开目光,嗓音低了些,“可能......再过些时日,就会慢慢想起来了。” 元香这时候也开口,“好了,他才刚醒来,暂时就别逼他了,既然现在能想起名字,那后头说不定就会记起更多了。” 许大夫自然听出了元香话里那句“记起更多”的劝慰之意,这段日子她也难得对他说话时语气温和些。 心绪稍平,原本积着的郁气也松了些,仔细一想,元香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刚刚自己也是一时情急,说不定真得再等几日,病人原有的记忆才能慢慢浮现。 不过心里终究难免失落,许大夫带着几分落败之意,叮嘱了几句后先回去了。 屋内顿时清静下来。 元香转头看向床上的人,语气轻了些:“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阿允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又朝她招了招手。 元香便坐他床沿上,身子凑地近了一些,以为他是有话要说。 这时他缓缓伸手,指腹拢住她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安慰。 元香一愣,低头看他,“怎么了?” 他喉头动了动,像是压下了什么话。 元香也没多想,只道:“你先躺着歇会儿,我去煮点吃的。” 她站起身,目光在他瘦削的脸颊和露出骨节的手上扫过,不由叹了口气,“你瘦得厉害了些,得补回来才行,不过现在人醒了,以后能吃的东西就多些了。” 她本是打算等他醒过来后狠狠骂他一通的,结果这会儿见他这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先养好了身体再说吧。 她边说边往外走,阿允目送着她的背影,眼里浮起一层温热的情绪,像是悄然泛起的涟漪,柔软而克制。 第118章 宋家的乡亲们听说阿允醒了,不少人都陆陆续续上门探望。 眼下正值农忙时节,几个月前在山地里历经千辛万苦种下的大豆如今已经陆续成熟,家家户户都正忙着下田收割。 真把大豆收好了再投入做成豆腐,大家才意识到原来元香当初费了老大劲儿让他们种大豆的目的了,原来在那时候元香就替大家规划好了。 想着想着,众人心里对元香越发佩服,也更添几分感激。 现在村里几乎家家都在做这豆腐生意,并且随着周围的人对豆腐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毕竟这豆腐看着白嫩诱人,吃起来软绵爽滑,不论是清煮、蘸料拌食,还是配菜炖汤,都别有一番滋味。 对许多人来说,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吃食,新奇又好吃,自然格外受欢迎。 时间一久,他们的豆腐不仅卖给了周围几个村子,在城里也卖得越来越多,有不少人直接上门订购,还有小贩专门挑着担子来村里批发,准备赶集卖去别处。 城里的酒楼、食馆也终于听闻风声、开始行动,派人来许家村问有没有愿意长期供货的。 一时间,许家村“豆腐村”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这几日,镇上好几家酒楼、食馆陆续派人上门打听,都说想要定期进豆腐,数量还不少,这可不是小打小闹,是笔大生意啊! 要是真能谈下来,往后他们这些做豆腐的乡亲就不用再自己满村镇跑生意了,只需像何寡妇那样,在家专心做豆腐,然后定时就把货送过去,轻省又稳当,多好的事儿? 宋善全知道这事儿若是真的谈成了,大家伙儿的苦日子可就算是彻底翻过身了。 可这终归不是小事,他左思右想,便决定先来找元香商量,这豆腐生意原本就是是她教给他们的,合该让她知道这事儿的。 是日,元香正在灶房里煮着山药排骨粥,阿允才刚醒过来不久,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需要这些滋补的粥品养养身体。 锅里热气腾腾,她正忙着给粥调味呢,忽听得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望去,便见宋阿伯带着村里的好几人走了进来,一个个神情郑重,看起来像是有要紧的事要谈。 她连忙将人迎进堂屋,又吩咐大家随意坐,准备去唤正在阿允屋里玩的二果和三喜来帮她看锅子。 自从阿允醒来之后,这两个孩子几乎成了他的“小尾巴”,不是缠着跟他讲话,就是抢着喂他吃东西,整天往人床边凑。 “你们两个去灶房帮我看着锅,别让粥糊了,我这会儿有事要谈。”她往阿允屋子里说了一声。 “好,来了!”二果、三喜虽然嘴上答应得快,但脸上明显有些不情愿。 元香低头板起脸来教育他们,“阿允哥还在养病,他得安安静静地歇着,你们别去吵他,等他养好了,以后才有力气......” “知道了。”二果/三喜立时道。 元香点点头,等撂下他们她去了堂屋,三喜才偷偷道:“明明是阿姐自己经常在阿允哥房间的!” 二果撇撇嘴,非常认同地点头,昨天外面天都黑了,阿姐还在跟阿允哥说话呢,喊他跟三喜去睡觉,自己一个人跟阿允哥玩...... 堂屋这边,元香听宋阿伯说着他们的来意。 “现在来订豆腐的客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后头还有食馆酒楼下的单子,这些加起来都不少了,我寻思着,不如把咱村里做豆腐的都组织起来统一运作,做豆腐的做豆腐,送货的专门负责送货,分工合作,就像你当初说的,咱们是一家人,一个集体。”宋善全说道。 元香听了,心里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现在豆腐的需要的量已经起来了,再这么分散做下去,反而效率低,不如集中起来,有人专门做,有人专门送,既能节省时间,又能保证质量。 见元香没什么其他的意见,宋善全继续道:“至于钱的分配嘛,谁做豆腐卖出去就是一份钱,多劳多得,当然送货的也能得一份工钱......” 一旁的何嫂子也在场,她知道宋阿伯的意思后,就想着自己合作的那家食馆的豆腐能不能让大家一起送了?送货的工钱她也出。 现在她家就她和婆婆两个人忙活,家里有个孩子照顾,每日做完豆腐还得送去城里,刚开始是为了过日子咬牙忙活,但时间一长实在顾不过来,身体长时间这样下去也吃不消。 想请人帮忙,但村里人也都在做豆腐生意呢,谁都忙得很,一时不好意思开口,招外人的话,她又有些不太放心。 要是村子里能有人统一送货的话,那就省了她不少活儿了。 元香听完点点头,心里已有计较,道:“我觉得挺好的,我没啥其他意见。” 宋善全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这笔大生意要是真谈成了,村里人人都能分到一笔不小的进账。” 他扫了一圈身边一同来的人,停顿片刻才道:“我们大家伙儿也都商量过了,这笔钱里,得给你分一份。” 元香刚张口想推辞,宋阿伯却已经摆手拦住:“你先别急着说不,以前生意刚起步,大家能给你的也不多,确实不好意思拿几个铜板出来。可现在不一样了,元香你是不缺钱没错,但讲情也得讲理,这份钱你收下才是合情合理的。” 一旁的何氏也跟着点头:“是啊,元香,你不收,我们心里才真不踏实。” 自从知道元香当初在分地的时候,就已经想着日后要靠豆腐生意带着大家一起挣钱,村里人心里对她的感激早就又深上了几分。 你说这世上哪有一个小姑娘为他们这群人打算成这样的啊? 那时候是大家能力跟不上,也就只能送几块豆腐给她表示感谢,但现在日子渐渐宽裕了,心头自然更记得她的好,也更知道该怎么回报。 元香垂着眼,一时没作声,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按照刚才宋阿伯提到的豆腐订单量,那么大伙儿加起来一天一共能挣个三两银子左右,而且只要把豆腐的品质稳住,日后的进账只会越来越多。 她抬眼一扫,见众人都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真诚与期待。她知道这个时候若是一味推辞,反倒显得矫情了。 她沉吟片刻,才缓声道:“行,这笔钱我收了。” 话音刚落,众人都松了口气。 元香却又接着说:“不过,这钱我先放你们那儿,先攒一攒,以后就拿来在村里办个学堂,让孩子们能读书识字。” 这个想法其实早在她参观许文彬书房里时就动过这个念头。 尤其是家里二果三喜那两个聪明孩子,刚开始是他们填饱肚子都来不及,但现在条件慢慢好了,她就想着他俩这年龄合该是读书的年纪啊,要是能读书的话,也不求孩子真考出个什么名堂出来,能识个字、懂些世间的道理就很好了。 读书使人明智,从古至今的道理总不会错的。 村里的孩子也多半如此,若是不种地,就是去学门手艺,人生的出路大概也就是这些。 能进学堂的,大多是像许里长家这种条件好些的人家,她听说许文彬小时候便是在城里读的书塾,再过段时间就要去参加童试,若是成功考取的话他以后就是秀才老爷了。 第131章 她开口继续道,语气轻缓却坚定:“咱们这辈子,苦也就苦过了,但下一代,就让他们多一个选择,读读书,也是条出路。” 其他人听了这话,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堂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他们从没想过,自家那几个泥腿子里打滚长大的孩子,居然也有机会读书识字? 宋善全听完眼角有些涩,他缓缓眨了下眼,声音发哑:“行,就这么办!” 他知道元香是认真的,她从来不是说说而已的人,村里要真能办起学堂,那可不仅仅是教几个孩子认认字那么简单。 若是真能从中读出一两个来,将来考上功名,那可就是他们宋家人几辈子都想都不敢想的光景,那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啊。 他一想到自己家里那几个孙儿孙女,也能入学读书,心里就隐隐开始激动。 何嫂子呆呆坐在一旁,眼前竟浮现出自己的小宝穿着小布衣背着书篓、蹦蹦跳跳去上学的样子。 她鼻头一酸,喃喃道:“能读书啊......我家小宝以后也能读书么?” 她这辈子是不识字的,现在能靠自己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如今听到这话,像是哪扇尘封的窗子被人打开了,光就照了进来。 周围的人也纷纷反应过来,有人眼眶泛红,有人抿着嘴笑,有人小声嘀咕着“好啊,读书好啊......” 一股从心底冒出来的热流在每个人之间流转着,带着些涩意,也带着些希望。 该说的事都说得差不多了,元香送走宋阿伯他们,刚回到院门口,便见阿蓉姐带着壮实过了来。 今日是江翠娥启程流放的日子,阿蓉带着壮实去送了她一程。 她原本犹豫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带壮实一起去,生怕那孩子看见那场景后再受刺激,到时再出什么闪失。 可一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不让他去见。 “我给她送了不少东西,都是些不起眼但实用的,干粮、药草......对了,还有你上回教我做的那个腐乳,我也带了些过去,那东西拌着干粮吃的话,果然更能下咽。” 阿蓉说着,声音微顿了一下,眼圈有些红,却仍努力抿嘴忍住情绪。 “阿娘她让我跟你说声谢谢。” 她低下头,指尖拢了拢壮实额前的碎发,“她说的是那时候的五两银子......还有你帮她请状师减刑的事。” 其实阿娘说了元香很多事情,说她以后没了父母,万事没了倚靠,就要她一定要跟元香她们家搞好关系,另外还说没了他们,宋家那些人应该也会接纳她跟壮实的...... 元香听罢没急着说话,她当初会出手,主要还是看在阿蓉的面上,至于请状师,那是因为自己觉得她杀的是个该死的人,她不觉得那样的人值得她赔上一条命。 阿蓉此时收敛了些情绪,扬起一抹笑意,对元香道:“我照你说的法子做了点腐乳,你要不要尝尝?” 元香正准备答应呢,话还没出口,忽然听到阿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不小的声响。 第119章 元香一听屋里响动,神色顿时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快步赶过去。 推门一看,只见阿允半个身子已经滑到床沿边上,再晚一步只怕就要摔下来。 “这是怎么了?”她快步上前,将他身子扶正,然后靠好在床头的靠枕上,语气里满是担忧。 阿允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地上,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我就是想倒杯水喝,结果没想到……” 元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地上有一滩水迹,茶杯歪倒在一边,显然是刚刚碰倒的。 她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后要是想喝水、拿东西,就喊我,或者让二果三喜帮你,别逞这个强。” 听她这么说,阿允眼底带上一点笑意,慢悠悠地道:“我看你在忙,”说着又撇过脸,“还是我太没用了......” 他说着说着,还微微皱了下眉头,像是真的为自己的“没用”而苦恼似的。 元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不禁一软。她知道生了病的人,总是格外敏感脆弱、多愁善感些,于是凑近些,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带着安慰的语气道: “没什么大事儿,他们就是找我商量一点事,你不用担心,安心养病就是。” 她说话时一边替他把散开的衣襟掖好,又顺手拉了拉被子,动作自然又温柔。 阿蓉进屋子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让人有些诧异的场面。 床边的元香俯着身,眼神专注温和,声音低低的,像在哄着人似的,而阿允半靠着枕头,唇角带着笑,眼里亮晶晶的,里面全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他们俩,什么时候这般亲近了? 阿蓉顿在那儿停住了脚步,一时不知道现在是否该进去。 这个阿允......让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跟阿允谈不上熟悉,也只是见过几次面,之前几次见他,大多时候是他一个人默默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总是安安静静的,眼神淡淡,话也少,像是不愿与人多有交集,久而久之,旁人也就习惯了忽视他的存在。 可眼前这个人,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他看向元香的眼神那样专注,笑容明亮而不加掩饰,言语之间竟透着一丝热情与主动...... 这些情绪,是她在以往那个沉默寡言的阿允身上从未见过的。 正当阿蓉觉得怪异的时候,元香回过头来,注意到她进来了,朝她道:“阿蓉姐,进来坐。” 说着站起身,又笑道:“你帮我先看着他会儿,灶房的粥应该好了,我去端过来。” 阿蓉讷讷地应了声,“哦......好。” 元香便快步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与阿允两人,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 躺在床上的阿允有些百无聊赖地侧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屋内另一头的宋阿蓉。她低着头,神情沉静,离他约莫有半个屋子的距离。 自他醒来后,二果、三喜这俩孩子成天在自己边上念叨各种事情,村子里发生的几件大事儿,他也大致是知晓的。 元香的这个堂姐,家里出了不少事,那个屡屡来寻事的宋良贵夫妇,一个死了,一个被流放,他们那不成器的儿子,好像也被吓得魂不附体。 他内心嗤笑一声,眼底浮出一丝凉意,宋良贵那种人,愚蠢又自大,不识好歹,竟敢欺负到自己还有元香她们头上来。 若他现在还活着,也不过是多活几日的命罢了,自己早晚会找个地方把他无声无息地给解决。 独自坐在那儿的阿蓉,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声寒暄几句?随便扯点闲话也好,总比现在什么话都不说来得强。 她轻轻吸了口气,嗫嚅着开口:“那个......” 阿允刚刚才想到了那个讨厌的宋良贵,这时听见声音,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压迫感,冷声道:“什么?” 阿蓉一愣,下意识抬眼,却对上一道冷峻的视线。 阿允此刻整个人的气质和方才元香在的时候截然不同,周身透着一股陌生的冷意,锋利的眼神静静观察、审视着她,带着十足的疏离。 她心里猛地一跳,连背脊都绷紧了。 阿允微微眯了眯眼,突然像是像是意识到什么,往门口看过去。 这时元香端着粥已经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二果和三喜,壮实没什么声响地默默走在他们最后。 她把热气氤氲的山药排骨粥放在床边上的小几上,米粒熬得极烂,雪白的山药切成小段,熬得几乎看不出原形,浓稠如浆,泛着柔润的光泽,还有股熬煮出的汤底香气,咸中透鲜。 元香已经盛了一小碗出来,先在一旁晾了晾,温度合适了才端到阿允面前,“你喝这个,刚好不烫了。” 阿允接过那粗陶小碗,低头嗅了嗅,带着排骨的肉香与山药的甘甜,他眼中泛起几分笑意,语气也柔了下来,“多谢你。” 三喜这时候突然凑到阿允身边来,歪着脑袋望着他,小小一张脸满是期待和殷勤,眼巴巴地问道:“阿允哥哥,要不要我喂你?” 她在阿允不在家、还有没醒过来的那些日子里,不知道掉过多少次眼泪,现在阿允好端端地在这儿了,对她来说,就像是捡回了一个亲人。 阿允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声音轻柔,“不用了,碗我还端得动。” 三喜嘟着嘴,有些小失落,“哦......好吧。” 元香站在一旁看着,眼中浮出一丝笑意,她知道,这两个孩子最近特别黏阿允,全是因为之前经历了一次分别,现在才格外粘人、殷勤。 等过段日子应该能好些。 元香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阿蓉,见她神色发怔,像是出了神,便带着笑意问道:“阿蓉姐,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壮实要不要?我多熬了好些。” 第132章 阿蓉闻言连忙回过神来,飞快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啊?这么快?你这不是才刚来吗?”元香诧异地挑眉,语气里带了点不舍。 阿蓉目光有些闪烁,迅速撇了阿允一眼,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又立刻收回视线,床铺上现在这个安静喝着粥的人跟刚刚那个又不一样了...... 她心里有些不安,又不想元香看出来什么,只坚持道:“不用了,家里还有不少事呢,我就不留了。” 说着,她牵起壮实的手,动作微快地朝门口走去。 “哎?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元香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边走边回头交代,“你们照顾着点阿允哥哥。” “知道了!”三喜/二果道。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阿允低头喝着粥,勺子在碗中轻轻拨动,动作不疾不徐,唇角却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刚刚好像把人吓着了? 元香快步追上去,一把拉住阿蓉的胳膊,“你别急着走啊,刚刚不是说带过来的腐乳要给我尝尝的吗?” 阿蓉这才想起这茬儿,刚刚正说到这事儿呢,谁知道阿允那边出了点动静,就给耽搁过去了。 “走吧,”元香拉着她往灶屋里去,“去看看你做得怎么样。” 到了灶屋,元香从那小小的陶罐里用干净的勺子舀了一块腐乳出来,乳黄微透、色泽晶亮,豆腐已经发得绵密柔滑,香料放得不多,味道咸中带鲜。 她尝了口后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很不错哎!是这个味道!” 听她夸奖,阿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元香却突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干脆做这个生意?” “我?”阿蓉有些吃惊地指了指自己。 元香看出她有些顾虑。 宋良贵虽然死了,可他欠下的一屁股赌债还在,人死债未消,那些账阿蓉还都认了。 光是赌坊的就不少,还有那个钱文寿,赁了他的田阿蓉一个人种不了,还要赔他损失,这人也逼得紧,最后她是给这些人加了利息,现在慢慢还着。 元香原本是准备替她一并还了,但阿蓉死活不要,说什么已经帮她太多,她不能再靠着别人了。 见阿蓉犹豫,元香笑着替她作了主,“这可不是白给你的方子,利润我得要五成。” 她举了一个手掌出来。 阿蓉想起之前那次元香准备进城开铺子,自己那时还兴致勃勃地跟着柳掌柜学做生意来着,哪成想,后来接连出了那么多事,壮实也病了,家里一地鸡毛,这事儿也就搁浅了。 不过她当然想做点事,见村里人都这么忙乎着,她不是没心动过的,也不再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行!” 元香眼睛一亮,干脆利落地伸出手跟她拍了个掌,“成交!” 阿蓉也忍不住笑了,心头像是一下子有了落脚处似的,轻松了不少。 不过随即,她又想起了刚刚,神色一敛,抿了抿嘴,“元香,你觉不觉得......阿允他......” 元香正在收拾陶罐,听她提到阿允,回头看她:“阿允怎么了?” 阿蓉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脑海里浮现的是那让人忍不住心头一颤,充满冷意的的眼睛。 “我也说不上来,”她摇了摇头,眉头轻蹙,“就是觉得有些不一样......” 元香倒没太多惊讶,她觉着阿允是变了些,尤其是话还变多了。 “大概是那个许大夫给他动了脑子那儿的缘故吧。”元香想了想,觉得有这个可能。 阿蓉一时没说话,神色略显复杂,真的有人会前后有那么大的反差吗?就跟两个人一样。 第120章 许文彬拎着一包当下时新的糕点,穿过小道,来到了元香家的院子前。 这段时间他陆陆续续来过几趟,起初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周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万一一时撑不住的话,自己也可帮上一把,后来见她处事冷静干练,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后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总想着再多见她一面也是好的。 那日他一时没忍住告白之后,见她下意识露出为难的神色,知道她对自己还没有到男女之情的地步,那瞬间他确实有些难堪,心里五味杂陈,也因此选择落荒而逃。 可回去之后他细细想过,终究不怪她。感情这事原就不能勉强,她既未许人,又没喜欢的人,也未明言说讨厌自己的话,便说明自己还有机会。 他始终相信,自己若用真心相待,总有一日,她会被自己的情意打动。 只是那之后她身边接连发生不少变故,他便也识趣地不再提起旧话,只默默等待着。 二果和三喜一看到他,立马从屋里跑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 “许哥哥!”三喜笑得露出两颗小白牙,仰头仔细去瞧他手里的纸包。 这位许哥哥每次来他们家都会带上不少好吃的玩意儿,所以这俩孩子对他印象非常好,一见他就许哥哥长,许哥哥短的。 “是镇上新开的糕铺,招牌点心叫‘桃花酥’,你们两个尝尝看,喜不喜欢。”许文彬把手里的纸包笑着递给两个孩子。 “谢谢许哥哥!”二果也道了谢,兄妹两个高高兴兴地捧着点心跑到廊下去了。 元香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时微微一怔,见他又带了东西,忍不住道:“你怎么又带东西来?” “我路过糕铺,见出了些新品,就想着买了一些回来尝尝,我家里哥哥的孩子也爱吃这个,都是顺带一块儿的。”许文彬语气轻柔,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她,“你要是不喜欢,下次我就不带了。” 元香有些哭笑不得,这人每次都能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 那日他莫名奇妙地过来说什么喜欢她,过了些日子后又过来言辞诚恳地道歉,说是自己唐突了,以后愿以朋友的身份继续来往。 她那时也松了口气。对许文彬,她其实并不讨厌,甚至觉得他这个人温和有礼、做事稳妥,若只是做朋友,是件挺让人安心的事,她也不愿把两人关系闹得太僵太尴尬。 “对了,你等我一下。”元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快步回了自己屋里。 没一会儿,她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木盒子出来,重新走回他面前,将盒子递过去:“这个送你,打开看看吧。” 许文彬略有些讶然地接过,手指触到盒身那一刻,便觉着这盒子虽然小巧,但做工极为细致,边角打磨得温润圆滑。 他轻轻打开盒盖,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个黑釉墨碟。 “这是......你亲手做的?”他眼中浮现笑意,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意外与欣喜。 元香点点头,语气平和地道:“嗯,是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想着你或许用得上。” 总是拿他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反正自己几乎每日都在烧陶,做这些东西都是顺手的事情。 许文彬已经从盒子里将这墨碟取出,低头仔细观赏,目光温和。 墨碟通体黝黑,釉面温润如玉,做成了一只狸猫盘卧的模样,身形圆润憨态,尾巴微翘,尾巴处是特意设计成可以搁笔的姿态。 造型别致,比起他以往用的那些,多了些可爱的憨态之处,但又却不失实用之巧。 一想到这是她亲手做了送给自己的,心里就感觉有一股热意流淌过。 他抬起头看她一眼,目光略微复杂,将盒子重新合上的时候动作格外轻缓,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多谢你,元香,我会常用它的。” 两人在院子里的寒暄声不高,却句句落进了屋内陆允的耳中。 元香本是怕吵到他休息,一早便将二果、三喜从他屋里赶出来,又特地关好了门。她自己待在屋内时试过,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院子里只要不是高声说话,其他便听得不甚真切。 可陆允不同,自醒来后,经过这些日子的细心调养,他的内力已恢复了近半,耳力、目力自然也远胜常人。 哪怕隔着一扇门,只要他想,自然能听清,而且可以做到分毫不漏。 起初他靠在床头半躺着,知道这个跟元香告白过的书呆子来了后,闭目养神,懒得理会,直到听见元香说“你打开看看”,紧接着便是那书呆子语气惊喜地问:“这是你亲手做的?”语调温柔得仿佛抹了蜜。 他顿时眉头一挑,睁眼看向门口。 下一刻,他“嗤”地一声冷笑,直接翻了个白眼。 屋外,许文彬正好在这时提起了阿允的近况。 “阿允兄弟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颇为关切。 他前几次来的时候,阿允都还没苏醒,这次回村听到他已经醒来的消息,就想着过来看看了。 他这次回来也听闻了许大夫的事情,许大夫也是许家村人,他自小就认识,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医德不错,很为病人着想,可这次......竟如此大胆,竟给人做什么开颅手术,对方还是脑子受过伤懵懂无知的人,这在别人眼里就有些不拿人命当回事儿的意思了。 第133章 好在阿允兄弟现在人醒了,若是真有什么事情,这许大夫恐怕也要吃官司了。 元香听他提起阿允,正想说阿允身体恢复得挺好,如今就在屋里歇着,就听阿允房里传来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不高,却透着刚醒时的迷茫,仿佛还带着点不安。 “元香,家里是不是来了人?” 元香听见动静,转身便进了阿允的屋子。 阳光被窗户上挂着的竹帘遮住了,不过还有些许能透进来,这样不至于房间太过昏暗,阿允此时半靠在床榻上,衣襟微敞,脸色虽还略显苍白,但精神明显比前些日子要好上许多。 元香走近几步,语气温柔:“醒了?是许公子来了,刚才还问起你的近况。” 阿允听了这话,只挑了挑眉,没急着回答。 这时,许文彬也跟着走了进来,目光下意识地在四周扫了一圈。 屋内布置简素,却极见用心。窗户上垂着的是细竹编成的帘子,挡住了烈日,也透得进柔光,墙角摆着两盆盛满水的陶盆,显然是为了利用水汽降温。 怪不得他进屋的时候,觉得此处比屋外头要凉爽上几分。 这一切细微之处,无不显出照顾者的细致与用心。 “他这几日精神已经好多了,面色瞧着也不错,就是还得慢慢调养。”元香转头向许文彬道。 许文彬的视线落回榻上休养的阿允身上,那人靠着枕垫而坐,神色平静,眉眼间少了病中昏沉的倦意,面色也比他印象中好了不少,果然如元香所说,恢复得不错。 他温声道:“元姑娘如此细心,阿允兄弟有你照料,想来这伤也能好得快些。” 元香正要说话,就听榻上的人波澜不惊地接了句:“元香确实对我用心。” 声音不高,却稳而从容。 许文彬闻声望向他。 只见阿允神思清明,一双眼睛正安然看着自己,目光里含着些他不太明白的东西,嘴角还带着一抹浅笑。 那笑意不多不少,恰好落在唇边,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清闲味儿,仿佛本就是他屋主,自己就是个上门叨扰的客人。 与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眉目间透着几分冷淡的青年,判若两人。 这变化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还是那副模样,却偏偏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让人想忽视都难。 阿允这时又开了口,语气不疾不徐,“这要多谢元香,她每日都陪我在屋里,一直到夜里很晚都在,这些日子,真是辛苦她了。”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有一瞬的沉静。 许文彬微微一怔,原本温和的笑容顿在脸上,有一刹那的凝滞,他嘴角维持着原来的弧度,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元香那边看了一眼。 这话,听着实在太暧昧。 饶是元香自己听了,也不免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儿。虽说阿允没说错,最近这段时间她确实常常陪着他,有时也会到很晚,但那时候二果、三喜也都在啊。 不过她也没多做解释,这时候刻意说些什么反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虚。 而且她也没必要特意跟许文彬解释,反而让人误会了。 站立一边的许文彬见元香并未出声反驳,神情自然坦然,仿佛阿允方才所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此时再看那两人,尤其是元香对阿允的态度,言语关切中有不自知的柔和,照料得又如此细致周到,这是真把人放心上了才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吧? 还有阿允对她时不时流露出的亲昵之感。 他脑子里忽然清明一片,暗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她才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自己,原来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像个笑话。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涩意,一颗心也沉沉地直往下坠,他垂着眸,只想掩住眼底的此时太过明显的黯然。 阿允却似乎分外满意许文彬的反应,嘴角噙着笑,一双眼睛仍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只懒洋洋的猫,尾巴在身后一甩甩的,眼神却盯得很紧。 片刻后,元香亲自送许文彬到院门口。 夏日傍晚的风拂过廊下,带着一丝淡淡的草木香气。 许文彬站在院门前,神情明显有些低落,深受打击一般。 内心挣扎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若你中意的是别人......”他顿了顿,抬眼温和地看着元香,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过得好,就是了。” 元香怔了一下,眉间微皱,不解地看向他。 别人?他说的别人......难道是阿允? 许文彬轻轻一笑,“我先回去了,不用送了,你也回屋吧。” 元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显困惑。 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上次阿蓉姐跟她说的阿允变得有些不一样的话,那时候她没太在意,也没放在心上。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院子里,目光落在他的房门上。 阿允......他最近的确有些怪怪的。 第121章 宋家人住在许家村这边的一条小河对岸那边,最初搬过来的时候,那里尽是些年久失修的老屋,屋前屋后都荒草丛生,连走路都得拿根棍子拨草防蛇虫。 这里周围原本几乎没人住,荒凉得很,许家村自己人也不大愿意往他们这边走的。 当时他们这些人逃难而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很满足了,把自家周遭收拾好之后,其他的就没再管,毕竟刚来这儿还没什么完全的归属感,以后还不知道是个怎么个事儿呢。 穷困潦倒下,当时他们也只能是蜷手蜷脚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不过现在宋家人靠着豆腐生意慢慢站稳了脚跟,卖豆腐的名声也打了出去,豆腐的销量越来越高,尤其是他们接下几家食馆、酒楼的大单之后,原本每天挑担沿村叫卖的活儿反倒少了,大多数时候,周边村子的人直接上门来买,倒也方便了不少。 再加上如今要往县城里送货,他们几户便合计着凑了钱,买了一辆结实的驴车,何嫂子家里原本就有一辆,元香家的那辆平日也多闲着,便也乐意借给他们一同使用。 就这样,每日一早,河那边就能听到吱呀作响的驴车声,一路沿着河边往城里赶,车上装的是一筐筐新鲜豆腐,回来时顺路再捎些柴米油盐、布料等生活所需品。 日子久了,那片原本偏僻荒凉的地界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有个明显不好的地方是,他们这边通往外边的路跟许家村他们那儿宽阔的泥路差距很大,大多是坑坑洼洼的,夜里走夜路的时候尤其要小心,一脚踩空可能就要摔个狗吃屎。 要是碰上下雨的时候更是特别泥泞难走,加上过河的地方只是一座简陋的木板桥,驮着重物的时候晃动地可厉害。 现在那条原先坑坑洼洼的小路,如今明显有些不够用了,对宋家自己人来说还有上门做买卖的客人都不方便。 于是,大家便动了修路跟修桥的念头。 大家伙儿聚在一块儿来找元香商量修路的事,她自然是举双手赞同的。 俗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 这路修得好了之后干啥都方便,当然也包括做生意。 于是众人一拍板,当场定下:修!越快动工越好,别耽误了赚钱的正事儿。 既然定了下来,能出力的出力,能出钱的出钱。村里汉子多的,便自告奋勇去搬石头、平路面,手头宽裕些的,就直接掏些银子出来买材料。 元香家这边没法出人,阿允正卧床养伤,剩下的也干不了这些活儿,还有赵阿婆家、何嫂子家,家里都是妇孺为主,也难指望能出多少劳力,于是便都多出了些钱,尽自家的力,不落人后。 阿蓉听说了大家要修路的事儿,也赶紧拿了些银钱出来,这些钱都是她最近卖豆腐乳一罐一罐攒下来的,原本是准备留着还外头欠的债的。 说起来,她这门生意能做起来,一是得多谢元香,教她腐乳方子;二也是也算是沾了村里愈发热闹的光,如今来往村里的人多了,她便顺势在自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卖腐乳。 装腐乳的小陶罐是元香烧的,知道她准备做腐乳生意了,元香就直接烧了一炉子小陶罐然后一并运了过来。 阿蓉看了眼码在自家屋里墙角下的一摞整整齐齐的陶罐,这些够她用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在陶盖上包上一层毛边纸,再用麻绳仔细缠紧,现在入秋时节但天气还是蛮热的,但若是保存得好,放在家里阴凉处,里面的腐乳放个十来天也不会坏。 而且元香做的陶罐子外观精致好看,加上这包装,一罐腐乳拿着送人都很有面子。 最重要的是村里头卖腐乳的也就她一家,售价二十文的一小罐腐乳,生意一向很不错,好这口的都会成为她的回头客,许里长还经常让人来买上两罐回去呢。 现在村里人要修路,她自己也是住在这片地方的,若是一文不出,实在说不过去,更何况,她心里也清楚,这次修路修桥,是个与宋家人缓和关系的好机会。 第134章 所以阿蓉特地上门找了宋阿伯说这件事情。 宋善全听阿蓉说完当下没急着给她回复,只说要跟村里人商量商量再给她消息。 “算了,到底大家都是姓宋的,哪儿来的那么大嫌隙?有些人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修吧,一起修。”他说完后慢吞吞抽了一口旱烟,那烟杆头还微微一亮。 这旱烟杆是他大媳妇陈氏去城里送货的时候顺带给他买的,现在家里每日都有进账,日子好过多了,以前的那些事就没必要那么计较了。 村里的其他人见宋善全都这么说了,也都点头应了。 这宋良贵走了,江翠娥还被流放了,他们之间的那些旧怨也该就散了,说实话,他剩下的俩孩子也怪可怜的,他们宋家人按理说也应当照顾一把。 况且他们也要看元香的面上,她对她这个堂姐可很是关照的。 陈氏在家了也听了一耳朵,她倒是没什么其他想法,就是知道阿蓉自己在家门口摆了个腐乳摊子做些小买卖。 她前阵子还特地去买过一罐,味道的确不错,尤其是拌着白米饭吃的时候,咸香入味,几口下去便觉得胃口大开。 可那一小罐子里,不过比自己的巴掌大上那么点儿,打开来数着也就十来块腐乳,竟卖到二十文一罐子。 她琢磨着,这腐乳虽说是豆腐做的,可到底是加了些什么料,竟能把原本洁白细嫩的豆腐变得颜色深沉、味道浓郁,还能放上十来天也不坏、不馊,反倒愈发入味儿。 要知道,她家做的豆腐可是现磨现卖,一出锅就得急急忙忙送去城里。特别是那时盛夏时候,天气一热,豆腐放上半日就容易发酸走味,味道一变,城里的食肆可就不收了,卖不掉要么自己吃要么倒掉,做多了都是浪费。 所以他们都是天还没亮就起,先泡豆子、磨浆、煮浆、压模子,手脚麻利些,天刚亮就能装筐上车,赶在日头大之前送进城去,来回一趟虽能赚点钱,可真是吃力得很。 反观那腐乳,十来块装一小罐儿,卖价二十文,能放上好几天还不怕坏。 陈氏估摸着这利润肯定要比做豆腐来得高,怎么想这都是一门更好的生意。 腐乳这方子,肯定也是元香教的,只是她只教了阿蓉一人,旁人一个字都没透露,看来这买卖,是没打算分给外人的。 陈氏虽嘴上不说,心里却难免泛酸,也不是不想学,就是没这门子亲戚关系,旁人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既然拍定了主意,这几日天气还好,还没进雨季,修桥修路的事便立即动了工。 坑坑洼洼的地面大家先用锄头铲平,再挖泥拓宽,并排行走两辆驴车也能容纳。 从山上扛下来的石块被一一敲碎,与元香家里攒下的废弃陶片、瓦片一起铺在路基上,夯实后稳固耐用,不易积水打滑。 在道路两侧还特意挖出浅沟,引水排涝,近水处则用石块加固,以防雨季泥泞冲垮。 至于那座原先窄小摇晃的老桥,也一并翻修了,这回大家齐心协力,从山里挑选了结实耐潮的木料,桥面拓宽了一倍不止,两边还加了绳索做护栏。 元香还提议在桥头、桥尾各立上一块醒目的木牌,亲自写上“豆腐村”三个字,这样一来,若有初次登门的食馆掌柜或外乡客人,也能轻松找到这里。 就这样,每日清早大家照常做豆腐、送货,等下午忙完生意,便分工合力继续修路。有人运石,有人夯土,有人搭桥铺沟,干得热火朝天,劲头十足。 前后不过十日光景,原本坑洼小路如今变得平整宽敞,两侧水沟清晰流畅,就连那座老旧的小桥也换了新模样,整个焕然一新,看得人心头都亮堂堂的。 而对岸的许家村的人自然也是发现了他们日新月异的变化,宽敞崭新的路,结实的木桥...... 还记得宋家人刚搬来时,模样寒酸,全像是从外头逃难来的,一家人挤在一处破房里,灰头土脸,连口热饭都难得吃上,可也就几个月功夫,那一片地方已经大变了模样。 一条平整结实的新路,从村头一直通到他们住的那边,驴车来来回回,赶着送货的脚步一刻不歇,村外挑担背筐的生客熟人也络绎不绝,都是来买豆腐的。 常有外村人刚进村张口便问:“这豆腐村怎么走啊?” 来买豆腐的脚步不断,对岸人气还挺旺,颇有些小市口的意思。 许家村人起初只是看热闹,后来也有人嘴馋了,便顺道过桥去买点豆腐、腐乳尝尝,那味道确实好,听说连城里的酒楼都来订货,生意做得挺大呢,倒真是有些稀罕。 都是一个村里的,人熟了之后,宋家人还给了他们几分照应,价格上也有些优惠。 有一回,宋家人那头问起:“咱们家做豆腐,豆子一日比一日费得多,地里种的也不够,要是你们哪家有余的豆子,愿意卖的话,我们按市价收。” 这话传开,倒是让许家村不少人动了心思。 原先种大豆的多是为了自留,家里粮食短了就煮来当饭吃,或是磨浆喂猪,根本没往赚钱那路子上想过,如今听说豆子也能卖银子,还比卖给那些个粮行要划算,顿时家家都盘算盘算起来。 “咱们家后头那块地,不如明年起抽出几分来种豆子。” “对呀,豆腐不是得靠豆子?宋家人卖得多,咱种了他们肯定要收!” “比种些不值钱的野菜强得多,还能换现钱,划算!” 交流变多了,两方的关系相较于之前,也是缓和了不少。 元香这边,阿允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恢复得快,才没过多少日子,就已经能自行下床走动了。 虽然他那头发还处在个不上不下的尴尬阶段,但若稍稍梳理一番,束成一束,倒也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衬得他五官更显得清朗俊秀。 阿允如今每日都要出门走走,山间空气清新,林子里总是飘着一股草木幽香。 元香若是闲得下来,也会跟着一块儿。 两人并肩沿着山路慢慢往上爬,有时候他走得快了些,元香自己跟着吃力,便喘着气叮嘱他不要逞强,他回头一笑,眸子清亮得像山泉,笑问她:“可要我背你?” 第122章 “别开玩笑了。”元香听到阿允说要背她,立刻开始摆手拒绝。 这人前阵子还昏迷着呢,这才刚能下地没几天,她怎么可能让他背自己嘛? 他也真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 可再一抬眼,就见他还定定地站在那儿,嘴角微扬,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林间阳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洒在他左半边脸上,然后落在脖颈处,再往下,是他微敞开的衣襟,胸口的轮廓隔着薄薄衣料竟也隐约可见,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元香的视线不注意间在他胸口处停留一瞬,意识到什么之后又迅速移开,而后心中纳罕,这阿允,如今穿衣服怎么越发松松垮垮了? 本着想要提醒他的意思再去扫他一眼,他此时身上穿的衣服是之前在县城里买了布料后请金凤姐特意量身做的衣裳,原本是很合身的,只不过他现在确实消瘦了不少,宽大的衣料顺着他瘦削的肩线垂下来,瞧着都空荡了几分,却也给他整个人平添分闲适从容的味道。 阿允见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缓缓迈步过来,在她面前微俯下身,声音低柔地问:“怎么了?” 元香只觉得他一靠近,他整个人的气息便一下子包围了过来,原本空旷的林间忽然变得逼仄起来,尤其是他胸前那一块...... 在林间细碎的光影里,更显得晃眼。 她忙撇过头。 但下一瞬,她又开始反思了,自己在慌什么啊? 她抿了抿唇,侧过头来,强作镇定地靠近,抬手替他整理,“好在这里没人瞧见,多大人了,衣服都穿不利索。” 她的指尖温凉,落在他胸前时,时不时能轻轻点在他胸口似的,一下一下,简直像是存心撩拨。 陆允整个人僵住,呼吸都不自觉慢了半拍。 那本不经意的触碰仿佛带了电,沿着肌肤一路炸开,山里明明风凉,他却只觉得一阵燥热从脖颈直窜上来,心跳仿佛也跟着乱了节奏。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都不自觉地深了几分。 元香将他的衣襟拉拉紧,衣角也理顺平整,这才微微退开一步,仰头笑眼看他:“好了。” 温软的气息也离他远了一些,陆允深吸了口气,强自按捺下脑海中忽然冒出的许多不该有的念头,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只好偏开视线,唇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一幅漫不经心地样子,“有什么关系?你不是都瞧过?” 元香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耳根瞬间红了,瞪他一眼,“瞎说什么呢?” 她......她确实看过他的......他的身体,可那不是没办法么? 他那时候就昏迷着躺那儿了,许大夫虽然每日都会来替他擦身换药,但有时候自己也会搭把手不是? 第135章 再说了......她也不是非要看......是、是顺带的! 阿允被她瞪了反倒笑意更深了几分,微垂的睫毛下藏着一丝调皮。 他喜欢看她羞赧又恼怒的模样,平时大多时候她处理事情时冷静又理智,但一慌起来却像只炸毛的小猫,特别有趣。 又怕她真恼了,阿允索性一转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又说了句,“上来吧,我背你。” 元香一愣,眼看他竟然真就蹲那儿不动了,不由得气笑:“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些天还下不了床?” 她觉得这人病才好没几天,身子骨还没养利索,就开始不安分了,明摆着是逞强,弯下腰就要去拉他起来。 可就在她俯下身的瞬间,背对着她的阿允忽然一把扣住她的手,顺势一扯,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背上一带。 “哎呦!”元香惊叫一声,重心一晃,然后就直接扑在了他背上。 下一瞬,陆允不等她反应,手臂一紧,托住她稳稳站起了身。 紧接着,他一脚踏上身侧那块湿滑的陡峭山石,只听干脆利落的“噔、噔、噔”几声,他已经背着她大步朝上跃去。 元香只觉得自己忽地被抬高,随后便是一阵迅猛往上的起伏感,自己竟越来越往上! 他们原本就在半山腰的位置,再往上便是人迹罕至的陡坡,根本没什么路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敢就这么一脚踏上峭壁,直接往上攀。 她心头猛地一跳,只觉得这人简直疯了,惊得险些脱口而出。 山风带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她脸颊微凉,沿途还有枝叶扫过她的额发、肩头,发出簌簌细响。 忽而听见脚下碎石滚落的声音,她整个人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搂紧了他肩膀,闭上眼,心也不受控制地一跳。 身体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脑袋轻轻埋进他颈窝,此刻只能听见他均匀而沉稳的呼吸,还有自己胸腔里混乱的心跳声,快得像要从心脏里跳出来。 片刻后,脚下忽然一轻,风声一下子变得更为开阔。 “到了。”他淡声道,声音透着一丝笑意。 元香终于稳稳站到了地上,落地的一瞬,她才发现自己腿有些软,几乎是踉跄一步才站稳,气还没喘匀,骂他的力气也一时没攒够,只能咬着牙瞪着他。 这人真是胡闹! 阿允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嘴角一勾,低声笑了笑,然后抬手轻轻将她的身子转了过去。 “你看。” 元香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峰被云雾一圈圈包裹着,隐隐有山雀啼声从深处传来,为这寂静的山巅添了几分灵动。 目光缓缓往下移,才发现那群山环抱之中,许家村错落有致的村瓦若隐若显,一条条小路蜿蜒穿过村落,阡陌交错,犹如一幅静谧安宁的山野画卷。 往自家大概的位置方向看过去,果然找到了山脚下自家的屋子所在。 她这才猛然意识到,他们竟已经站在这整片山头的最高处。 脚下是崇山峻岭,眼前是云海天光,这一刻,她仿佛凌于云端之上,整个人都被扑面而来的辽阔给震撼住了。 “好美。”她喃喃道。 阿允静静看着她,没有出声打扰。 山风拂过,云雾翻涌,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等雾气渐渐褪去,远山与村庄尽数显露,视野一下子开阔,连呼吸都清透了几分。 他们就这样站在此处许久。 元香回过头,望着他,忽然问道:“阿允,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阿允挑眉,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元香微微摇头,眼前的阿允,她明明觉得很熟悉,却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也不知道,”她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见许文彬那次吧......以前的阿允,可不会那样说话。” 她说的是那天许文彬来探望阿允的时候他说的令人误会的那几句话,事后回想起来,她越发觉得古怪。 “还有啊,以前的你,也不会突然背着我,像......像飞一样就这么跑到山顶来。” 阿允深深注视着她,眼神里掺着不易察觉的锋锐,他靠近一步,“让那个书呆子自己误会,不好吗?反正你也不喜欢他。” 元香听她提前这个,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尴尬,一时没接话。 见她不作声,他的声音低了些,眸色渐深,声线带了丝紧绷,继续靠近,“还是说......你也喜欢他?” 元香心头一跳,立刻摇头否认:“当然不是!” 闻言,阿允眼底闪过一抹笑意,点点头,“那就好。” 元香被他绕得一怔,气得轻轻吸了口气,自己明明是来问他的,怎么话题一转,又饶回自己的身上了? 她偏开眼,因为不太想承认刚刚被他说中心事,加上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不太好,她无意识地唇瓣微抿。 阿允似乎看穿了她的不满,闻声问道:“你呢......你希望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她想了想,虽然有点气,还是点头:“嗯,当然。” “我是这么认为的,虽然现在......很好,但对你来说,有以前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谁,总归是好事吧。” 阿允微微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群山,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陷在什么深处的思绪里:“知道以前的事情......真的比较好么?” 那一瞬间,似有某些画面在他脑海深处翻涌,潮湿阴冷的密室、束缚的铁链、血溅在石板上的暗色痕迹...... 那些记忆像被阴影裹着的潮水,冲击着他的神经,一桩桩、一幕幕,他都不想再触碰。 他的眼神停滞片刻,终于缓缓收回,落在了身边的姑娘身上。 自醒来后,他依旧保留着那个“傻子”阿允的记忆。 他知道,是她在深山里把伤得濒危的自己救回家;也记得,她们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他也总能喝到她煮的软糯香甜的山药粥;身上的旧衣旧裤是她拿着好几件破衣服拼凑出来的,针脚歪扭得简直不能看;也记得她皱着眉训他不要乱跑时的凶样,但当他乖乖听话时,她眼角漾起的笑意。 救命之恩、照料之情,他欠她的,很多很多,回顾那桩桩件件,那个“阿允”的记忆里几乎每一帧画面里都有她的影子。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生活,简单,却让人踏实,短暂,却足以让人心生渴望。 醒过来的他,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贪心,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永远当那个“傻子”阿允,只为能和她这样,一辈子并肩走下去。 第123章 元香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这么说,理所当然道: “人当然是有以前的记忆比较好吧?要是没有了记忆,不就等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朋友,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了......那么以前过的日子,不就等于白活了一场么?” 元香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把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脑袋里一片空白的话,不仅学会的东西没有了,人也不记得了,对她来说那简直是一个恐怖故事啊。 阿允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暗道她说的这些,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对他来说可是最幸运的事情。 可老天又让他想起来了。 她瞧着他这笑里好似带了些苦意,再去瞧时,他这笑已经淡得瞧不真切了,难道是她看错了 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点点头,看向自己,语气轻缓:“这次醒过来后,确实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叫陆允了么?” “嗯,还有呢?”元香听他终于要讲他以前的事情了,顿时来了精神,追问得紧,“那你住哪儿?那日怎么会受伤昏倒在山上?又是怎么会习武的?” 这些问题,她心里早就盘桓多时,只是从未得到过半分答案,若是以前的阿允,问了只会傻笑着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其中她最在意的,还是他的一身武功。她在这个世界生活得也蛮长的时间了,也清楚像他这样的身手,绝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刚才他背着自己沿着山壁而上,那一瞬,她甚至感觉他几乎是在凌空飞掠,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 阿允他......什么时候已经厉害到这个程度了? 而她身边的陆允听着她一连串的追问,指尖在衣袖里轻轻蜷紧,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知道今日不跟她说清楚这些,以后她还是会找着机会问的。 山风拂过,卷起他鬓角的发丝,也带走了他眼底一瞬的暗色。 “这些事......”他停顿了下,语气低沉,“说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元香皱了皱眉,“怎么会呢?那可是你的过去啊。” 阿允抬眸看向她,却没有答话,那眼神,像是在衡量...... “我出生在寻常人家,小时候父母早亡,后来机缘巧合下被我师父捡走。”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神情一时似笑非笑,“我身上的武艺,全是他教的。” 第136章 “至于为何会受伤昏倒在这里......”他顿了顿,视线微垂,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因为有师父的仇家追杀,那日我逃到这里,不敌之下才昏死过去。” 元香听到“仇家”二字,心里猛地一紧。 “仇家?”元香怔住,下意识脱口而出,脑海里浮现了一些电视电影里才见到过的刀光血影,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阿允的袖口,“什么人要下这么狠的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眉心紧蹙,忽而想到什么,又急声道:“那......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会不会再找过来?你是不是还处在危险之中?” 若是连阿允都敌不过的话,那这仇家得多厉害啊? 元香不自觉地向他近了一步,眼睛牢牢盯着他,等着他回答。 阿允看了眼他们俩因为靠近而交错的衣袍,又看着她脸上焦急慌乱的神色,胸口莫名一暖。 他眸色微动,心里正被一种以前对他来说很陌生的情绪充盈着。 下一瞬,他就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背,嗓音低而沉稳:“没事了,他们全都以为我死了。” 他今日所说的关于自己身世的话,的确没有半句虚言,只是刻意隐去了某些关键信息,那些他不想在她面前提起的过往。 不过只是这些,他怀里的姑娘好像都有些吓到了。 元香猝不及防地被他整个笼进怀里,他的胸膛结实而温热,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和山间的清爽气息,透过衣料贴在她的肌肤上。 不过在听到他稳而有力的心跳的时候,她觉得又安心了些许,但下一刻,她又清醒些,觉得现在有些不妥,他们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若是从前......以前的阿允什么都不懂,就像一张白纸般,她或许不会想这么多。 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一无所知,对自己来说,他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这样的亲近对他俩来说不合适。 她下意识挣扎,试图推开他,却不料阿允只是微微一收手臂,将她像困住小兽般更牢地圈在怀里,动作自然得好像一切理所当然。 “阿允,放开。”她抬眼瞪他,虽然周围都没啥人,她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旁人听见一般,仔细听还带着一丝慌乱。 阿允默默叹口气,知道现在不能逼她太紧,会吓到她的,只好顺势松开了她,手臂间的温度顷刻间散去。 元香退后一步,低低呼了口气,垂下眼一时没跟他对视。 过了一阵,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山间忽然传来“簌簌”一阵,风骤然裹着凉意掠过,紧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 山间的雾气被雨水拍得低沉下来,湿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溅在她颈间的水珠冰得她微微一颤。 身上也被淋到不少雨点子,她心想这也太不凑巧了,刚准备回去就开始下雨了。 阿允见两人身上都已沾了不少雨水,心下暗道这样再拖下去两人非得着凉不可。 此刻赶紧下山,或者先找个避雨的地方,才是正理。 他抬眸望了望被雨雾笼罩的山道,冲她道:“跟刚刚上来时一样,我还是背你下去吧。” 元香闻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方才他背着自己攀上峭壁时,那阵“簌簌”滑落的碎石声,心里又是一阵害怕。 那时是晴天尚且叫人心惊,如今山石被雨水打湿,更是湿滑难行,若是不小心一脚踏空......她不敢想。 她忙摆手拒绝,眉间透着几分慌意:“别!太危险了。” 顿了顿,又抬手指向山的另一侧,“我们还是绕过去看看吧,也许能找到缓一点的坡,能走下去的。” 话音未落,她已经提着裙摆,顺着山顶另一边的路径小心往前探去,鞋底在湿滑的青苔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雨丝顺着发梢滴落到衣襟,晕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阿允不再多说什么,眼见着雨势渐大,他皱了皱眉,几个跨步追上她后忽然俯身,手臂一紧,直接将她整个人捞起然后抱了起来。 “阿允!”元香惊呼,发出的声音却被山间骤起的风雨吞没。 山石湿滑,他脚步极快,一手稳稳扣住她的腰,几乎带着风从陡坡跃下。 雨势顷刻间密如珠帘,冰凉的水珠打在他发丝、面颊和颈间,像细小的冰针直钻皮肤。 阿允低着头护着她,将她牢牢压在自己怀中,生怕雨点劈头盖脸落在她身上。 可这阵雨来得太急,元香还是避无可避地被打湿了半边身子,阿允心头一紧,暗暗后悔下刚刚下来时没先将外衫脱下来替她遮雨。 他目光一转,忽见不远处的山壁间隐着一处半掩的石洞,洞口被藤蔓和湿苔掩映,若不仔细看,几乎被雨雾吞没。 “抓紧我。”他低声说,抱着她几步跨了过去。 元香闻言下意识将搂着他的双臂收紧了些。 片刻后,落地的瞬间,她才觉得刚刚的风像是小了些了,雨声也被闷在了外面。 两人此时都挺狼狈,元香先抹去脸上的雨水,又抬手拢了拢湿漉漉的额发,等视线清明,才慢慢看清此处。 这里是一个不算深的石洞,勉强能容两三人并肩而坐。 石壁粗粝不平,长着一层浅浅的苔藓,石洞内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岩腥味,阴凉安静,雨声被隔在外面,只剩水流沿着石壁细细淌下的滴答声。 而阿允就站在她并肩处,静静望着洞外的雨幕,肩线宽阔而平直,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背部,将那结实的肌肉线条隐约勾勒出来。 雨水顺着他鬓角蜿蜒滑落,没入半敞的颈间衣襟。 她撇开眼,刚刚一幕,不知为何,让元香觉得心底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忽然,一阵斜风带着细密雨丝灌了进来,冷意直钻入身体。 “阿嚏!”她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阿允闻声转过身来,目光瞬间落到她脸上,低声问:“还好吗?” 元香摇了摇头,笑着回他:“没事儿。” 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此时轻轻贴在元香的脸颊上,勾勒出柔和的侧影,他抬手想帮她理理好。 元香感受到带着一阵凉意的触感,抬头看他时,两人的视线这一刻交缠到一起。 她的睫毛因沾了细密的水珠而显得更长,衬得眼眸愈发澄澈明亮,仿佛能将人直接牵引进去。 唇色被寒意映得微微发淡,更显得眼前人纤细而脆弱,像是只要靠近,便会不由自主想要覆上去一样。 这些都化作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引力,牢牢攫住了他的心神。 元香能感觉到落在她面上的视线沉静而专注,周边嘈杂的声音一时远去了,仿佛此刻的天地间,只剩他们俩人。 冰凉的手指此时在她脸上轻轻抚了抚,元香有些预感他想做什么,正准备后退隔开些距离,又觉得自己无路可退。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心跳太乱,她没有听清他低低说了句什么。 只是下一瞬,他俯下身,带着雨意与热度的唇就覆了上来。 意识恍惚间,她才回想起,原来他说的是“我现在,有点想亲你。” 第124章 雨还在呼啦啦地下,浓密的枝叶在风雨中摇晃,雨珠沿着叶尖倾泻而下,打在石间、山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石洞口外,雨帘密如珠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喧闹与视线,洞内的空气因潮湿而泛着凉意,却在两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心跳的间隙里,渐渐涌起一种似乎要淹没理智的热意。 阿允低下头,视线一寸寸地落在她脸上,起初,他的唇只是轻轻触碰,似试探,又似怯怯地怕吓到她。 可当元香脑子里一瞬间清明了些,下意识想要推开时,他的手臂却骤然收紧,将那浅浅的试探,化作不容逃避的深吻。 他身上带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被雨水打湿后依旧透出的温热,从唇齿间一点点侵入,将她整个人像罩进一张细密而炽热的网中,无法逃脱。 她被迫仰着头,迎上这份突如其来的炽烈,心里清楚这样不对,可所有的感官已被眼前这个人填满,理智慢慢地也好似被雨水冲刷得七零八落。 她的呼吸乱了,心跳失了节拍,身体泛起一阵阵不受控制的颤意。 雨幕将他们紧紧笼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只有彼此急促交缠的呼吸,温热与湿凉交错。 渐渐地,她终究放弃了抵抗,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任由这场突如其来的亲吻将自己彻底淹没。 陆允像是捕捉到什么信号,心底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狂喜,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沿着她背脊轻轻摩挲,像是在确认这份真实。 直到他终于松开她,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呼吸滚烫而沉重。 “元香......”他唤她的名字,胸口起伏不止,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意,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溢出。 ......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势渐小后,他们俩一路都没说话,元香快速地走在前,阿允跟在后头,一前一后从山腰上回到自家。 第137章 刚进院子,就看见阿蓉姐已经等在那儿了。 “元香?你们......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阿蓉见元香身上衣服湿了半边,头发松散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瞧着是一身的狼狈。 再看后头的阿允,被雨淋到的程度看着比元香还严重,明显全身都湿透过,鬓角还淌着尚未干的水珠。 不过这衣襟半敞的不羁模样,让阿蓉一时都不敢看他,匆忙间别过了眼。 元香脚步微顿,她没料到阿蓉姐这时候会在自家,又听到她刚刚问的“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心里登时一跳,这是什么意思?他俩搞成什么样了?阿蓉姐不会看出来什么了吧? 她下意识去看阿允,眼神刚扫过去就跟阿允对上了,那双沉静的眼一直注视着自己,让她想到刚刚他们俩...... 一时心里更乱,她立刻收回目光,忙忙乱乱地抬手去理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整理衣摆...... “我们刚刚......”阿允忽然低声开口。 “出去走走的,谁知道突然下雨,被淋了些。”元香心里一惊,几乎是踩着他的话头抢过,声音比平时都快了半拍。 阿允微微偏过头看她一眼,看她慌得刻意掩饰的样子,神色微沉地抿了抿唇。 元香避开他的视线,笑着朝阿蓉道:“对,就是这样,”又问阿蓉:“你这时候怎么会来?等我多久了?” 阿蓉心里觉得这俩人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怪,但瞧阿允的脸色不太好的样子,猜测难道是俩人吵架了? 见他们还在院子里傻站着,阿蓉连忙催促道:“你们不去擦一擦,换身干衣服吗?” 元香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觉出衣衫湿冷得难受,点了点头,“行,那我先进屋了。” 说着闷头就往自己屋子里走,等她回屋关上房门,背抵着门板时,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这么靠了一会儿,才脱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裳,拿起干布巾胡乱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后,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一头扑进床铺里,将整张脸埋进拿荞麦壳填充的松软枕头里。 “啊啊啊......”她闷着声音,狠狠捶了几下床板,心口翻涌得比刚刚外面的雨还乱。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阿允......他是什么时候起,就有那种心思的? 难道是......见色起意? 脑海里不可控制地回放起两人在石洞里的画面,呼吸滚烫,他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住,像一簇骤然燃起的火,一路从心底烧起。 她明明知道应该推开,可双手却无力地抵在他肩头,甚至身体比脑子更早一步软了下来。 唇舌交缠间,她好像......还回应他了。 啊啊啊......自己在干嘛啊! 疯了......疯了...... 直到那场亲吻结束,他的额头抵着她的,低声又急切地问她:“你......也是喜欢我的,是吗?” 她当时喉咙发紧,根本说不出话,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想到这里,她耳尖猛地发烫,忍不住抬手捂住脸。 啊啊啊啊......她跟阿允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明明......明明拿阿允当家人看待的! 元香用力甩了甩头,想要把脑中这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给甩出去。 “咚咚咚......”正当元香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交织成一团时,敲门声这时忽然响起。 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她心头一紧,这时候来找她的,不会是阿允吧? 要真是他......她现在这副样子,该不该开门? 她咳了一声,掩去心底的慌乱,不确定地问了一声:“谁啊?” 门外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阿蓉,我给你打了些热水来。” 元香愣了愣,阿蓉姐?这才松了口气,利落地下床去开门。 门一开,就见阿蓉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站在门口,水雾袅袅升起,映得她的脸都笼在一层白雾里,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我在灶房里烧了些热水,见你进屋好一会儿都没出来,就想着给你端过来,淋了雨要是着凉就不好了。”阿蓉笑着解释。 “多谢阿蓉姐。”元香接过水盆,暖意顺着手心渗开,心里有些感动,忙让开身子,请她进屋。 下一秒,元香突然想起什么,默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又似不经意地顺口问:“阿允那边呢?” 她想到他淋到的雨比自己多,下山时他的衣裳早已湿透,何况他身体还在恢复,万一着凉感冒就不好了。 阿蓉:“放心好了,刚刚我也跟他说我烧好了热水,我看他从浴房已经出来,头发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已经洗好了。” 说到这儿,阿蓉似是想起什么,自己跟阿允说话的时候,他还笑着跟自己道了谢,瞧得自己一愣,要知道以前阿允话都没跟自己说过一句的。 这人变化还真大啊,阿蓉想。 元香听了,心下一松,轻轻“哦”了一声。 她自己的房间里隔了个内室出来,放了盆架之类的用于日常梳洗。 进了内室,她解开外衣,先将衣裳挂在一旁的木架上,拧了拧布巾,温热的水汽带着一股淡淡的木香扑上来,轻轻擦过颈侧,滑到锁骨,再一路沿着手臂和肩头抹去凉意。 淡淡的湿意顺着她的肌肤滚落,带走了雨水的冰冷,也慢慢冲散了方才心口那阵没来由的慌乱。 她换好干净的衣裳走出房时,忽然想起阿蓉姐雨天过来,多半是有事,便开口问:“阿蓉姐,今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阿蓉听她问起,便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粗麻布缝成的小袋子,动作利落地将袋口松开。 随着“哗啦”一声,铜板与碎银子便倒在了桌上,叮叮当当,堆成一小堆,还泛着冷光。 “说好的利润一半,一个月过去了,这里是一千五百文。”她道。 元香愣了下,视线在那堆铜板与碎银间扫过,心中微微无奈。 那日自己与她说做腐乳的利润要收一半,不过是怕她太死脑筋,不肯借钱也不肯做生意,所以才随口提了个分成。 没想到,这才过去一个月,这人竟真的一点不差地攒齐了钱送来。 “你把这些银子都给我,那你外面的债还够还吗?另外壮实不是还吃着药了么?”元香皱眉问,她还听村里人说,之前修路的时候,阿蓉姐也出了钱了。 阿蓉笑了笑,笃定道:“够的,那些债,我是按着利息每月一还,付完了还剩点钱周转,你就别担心了。” “要不,这些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放我这儿一时也没啥用,就当我投资你了。”元香伸手把那袋碎银往她怀里推,语气认真。 阿蓉愣了下,眉心微蹙,这跟当初说好的分成不一样啊,而且投资又是什么,她还没听过这词。 “这......真不用了。”她还想说什么,终究摇了摇头,她还欠元香不少钱呢,当初阿娘借的钱,还有请状师的钱,那时候都是元香付的,她虽然没跟自己提,但这钱还是要还的。 元香看着她,心里都暗暗叹气,她总觉得自己在这儿遇到的人,一个个都执拗得很,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对了,你等一下,我带了东西来。”阿蓉说完,转身快步出了门。 片刻后,她捧着两只巴掌大小的陶罐回来,罐口还系着细麻绳,封着油纸。 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解开封口,取出一只木勺舀了一块出来,放在盘子里推到元香面前。 “上次你说,除了盐渍的豆腐乳,换些调料味道会全然不同,我就试着用梅子汁腌了些,我尝着味道是酸酸甜甜的,你要不也尝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等着被老师夸的小孩。 元香没想到,上次她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阿蓉姐竟这么快就动手试了出来,瞧着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她又想起阿蓉姐以前做饭本来就很好吃,这么看,她在厨艺方面还挺爱研究的。 元香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那块豆腐乳,颜色微透着浅褐与粉红,边角带着梅汁晕染过的痕迹,表面泛着一层细润的油光。 靠近一闻,清酸的梅香混着豆香扑鼻而来,酸意里又带着果肉的甜,十分勾人。 她用筷子夹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先是柔和的豆香铺开,紧接着酸甜的梅香像春风拂面般涌上舌尖,竟意外地开胃清爽。 “好吃!”元香忍不住笑起来,“清爽又不腻,佐粥肯定绝了,这味道,要是卖出去,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阿蓉闻言,笑得更灿烂,眼底那点自信像被点亮了一般。 第125章 “对了,我这儿还有一件事。”阿蓉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要不要开口,目光在元香脸上停了一瞬,这才缓缓道。 元香正细细品着那口梅子腐乳,酸甜相间,梅香淡淡回绕,舌尖被轻轻挑动,心里暗想,这味道清爽不腻,女孩子多半都会喜欢。 第138章 又听她说还有事,便抬眼看了阿蓉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子的。”阿蓉捋了捋袖口,像是要把脑子里那段话完整拎出来,“这几日,有自称是来自县城酒家的人来我摊子上,说想跟我合作,意思就是把这腐乳放到他家的店里去卖。”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努力回忆那天的细节,“他还说,除了给我卖腐乳的钱之外,还要另外给我一笔......买断费。” 听到这话,元香微微一挑眉,原本还在回味梅子味道的她注意力都转到了阿蓉身上。 “就是......他给了这钱,以后除了他家酒家,就不能再卖给别人了。”阿蓉皱着眉,又把那日那人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怕自己记漏了,细细复述给元香听。 她说得很慢,像是生怕一句没讲清楚。说完后,又低头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添油加醋,也没漏掉什么。 阿蓉知道,村子里不少人家的豆腐生意是跟城里的酒楼、食馆合作的,这事儿不稀奇,可是这突然加出来的一条......什么买断费,还有以后不能卖给其他人,这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心里疑惑又没底,所以这才想着来元香家问问,这到底是啥情况。 元香静静听完,指尖还搁在那只小勺的柄上,却没急着开口。 买断费,在她原来的世界,这种说法不算稀奇,尤其是商家为了独占某样货源、形成垄断的时候,最常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这种合作模式,看似是买家额外掏了一大笔钱,可一旦卖家收了这笔买断费,往后的销路就等于拴在了别人手里,想卖给谁、能卖多少,都得看对方脸色。 元香不免想起当时自己和柳掌柜做陶器生意的情形,那也是签了契约独家+分成的模式,但好在期限只定了一年,一年一到,她的陶器以后想放哪家铺子卖都成,自己依然能掌握主动权。 “具体的价钱,他们和你谈到哪一步了?另外,这买断的时间又是多久?”元香开口问。 阿蓉点了点头,神色里带着一丝犹豫:“三百两的买断费,他们说合作期是......永久。” “三百两?”元香心里微微一震,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换做一般人,怕是立刻就答应了,可“永久”两个字,却让她眉心皱了起来。 她脑中飞快盘算着:县城酒家肯出这价,足见阿蓉做的腐乳味道的确打动了他们,甚至让他们嗅到了做大做强的可能。 但永久买断?这分明是要彻底把这门手艺攥在自己手里吧?甚至元香猜测这酒家很可能买的不是单纯的独家销售权,而是想连同方子一并买走。 腐乳是用豆腐做的,那豆腐的配方和工艺,他们又怎会放过? 再往下一步想,若是对方心怀不轨,先把买断签下,再用点阴招断了销路,届时阿蓉就算想重做生意,也因契约在身而永远不得售卖。 这等于将自己的路亲手堵死了。 这么一想,那酒家的人下的这个钩子可真是舍得砸本钱,三百两银子,足够一个普通人过好下半辈子了,谁还日日早起磨豆腐煮豆浆啊? 对方八成是看准了阿蓉眼下手头紧,又急着想要赚钱的样子。 这寻常人来说简直是天掉馅饼的大好事,换作别人,怕是刚听到这个数就立刻点头了。 可阿蓉这执拗的性子,偏偏不肯一拍脑袋就答应,而是硬生生压住心里的波动,先跑来找自己问个明白。 想到这儿,元香心里微微一沉,既然对方能放出这样的条件,那就绝不是临时起意,极可能早就暗暗盯着阿蓉很久了,只等一个机会下手。 这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对方肯定不会只盯上一个阿蓉姐的,“豆腐村”的名号已经愈发响了,那么其余卖豆腐的宋家人们,会不会也遇上了这情况呢? 见阿蓉姐还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元香便把自己刚刚想到的全跟她说清楚了。 “什么?!” 阿蓉猛地瞪大了眼,手里的刚刚捧着的一个小陶罐一时间差点没握住,还是元香见陶罐要倒下来了,顺手给扶好。 她怔了半晌,才吸了口凉气,甚至背脊都有些发凉,手心一时都沁出了细细的汗。 原来那人话里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她想到若是自己一时心动答应下来,不光方子可能落到别人手里,连以后的生计都要受制于人,甚至连元香、村里人都可能被连累到...... “好险啊......”她喃喃地说着,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心口怦怦直跳。 惊魂未定之余,一股后怕夹着怒意涌上来,那人竟敢打这样的主意,也暗暗庆幸自己这回没一时糊涂答应,而是先来问元香一声。 见阿蓉姐一副后怕的样子,元香拍了拍她的肩膀视作安慰,叮嘱她,“下次若是有人再来跟你说这事儿,就让他们来找我。” “好。”阿蓉立时点头答应。 至于宋家的其他人,元香想着还是去问一嘴比较好,要是真有人高价把方子卖给别人...... 正思索间,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两人同时一顿。 外头传来的是阿允的声音:“元香,我给你熬了姜汤,你今天淋雨了得喝这个暖暖身体。” 元香心口猛地一跳,脸色瞬间都变了,他怎么来了? 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脑子又开始闪回石洞里的...... 她觉得自己耳尖都开始发起烫来。 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若不开,阿蓉就在旁边,难免会觉得奇怪,可要是真开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握了握手里还捂着的布巾,犹豫了几息后,终究还是不忍就这么把他晾在门外的心思。 “我去开门。”她深吸口气,装作镇定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起身走到门前,手搭上门闩的那刻,指尖还不受控地收紧了几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带着雨后寒意的热姜香气随之涌进来,阿允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是一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眉眼间全是认真的关切。 元香只匆匆抬眼看了他一瞬,然后视线又迅速给移开。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衣襟整齐,先前被雨打乱的发丝也整理好了,看起来精神头恢复得不错,刚刚瞧着他脸色有些白来着,元香在心里默默打量着。 阿允却像没察觉似的,见到她时眼角漾起一点笑意,声音低沉而温和:“这是我刚煮的姜汤,我......第一次煮这个,不过刚才我尝过了,觉得味道还可以,你......” 他话没说完,已经抬脚想往里走,打算将手里的姜汤放到桌上,准备让她慢慢喝。 谁知元香却依旧站在门口,没有侧身让路,看了眼托盘上的那只还带着热气的粗陶碗后,二话不说就直接端起来。 下一秒,一闭眼,一仰脖,直接将碗里的姜汤全数灌了下去。 阿允愣住,反应过来时像是被吓了一跳般上前半步,伸手想去拦:“小心!烫!” 一股热意裹着浓烈的生姜的味道,从舌尖一路滑入喉间,嗯......她觉得,确实有点烫,她的喉头微微一紧,却硬是没皱眉,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阿允却看得心惊,一手扶住她,声音低而急:“你感觉怎么样?” 元香扬起笑,全然没事的样子,“我很好啊,谢谢你煮的姜汤,挺......好喝的。” 说着,她的目光滑向身后的阿蓉,有些苦恼地道:“我跟阿蓉姐还有事要说,阿允你......” 阿允盯了她两秒,似乎想说什么,唇角动了动,终究只是将那陶碗接了回去。 下一瞬,“咔嗒”一声,元香已经把房门关上,将外头那双沉静的眼隔在门外。 元香转过身来,背抵着门板站了片刻。 静默中,她听见外头传来阿允的脚步声,由近到远,直到彻底听不见了。 她垂下眼,像是卸下一口气似的,缓缓吐出一声长长的呼吸,刚刚的紧绷的心绪才松开一点。 房间里静了两息,阿蓉的声音响起,带着疑问和探究:“元香你......跟阿允怎么了?” 第126章 “你跟阿允怎么了啊?两个人......”阿蓉看向背对着屋门的元香,猜测道:“怎么瞧着怪怪的?是吵架了吗?” 饶是平日迟钝的阿蓉,也看出元香对阿允有些冷淡了。 元香说跟自己有事情要说,但也没紧要到不让阿允进来的地步吧?而且人家阿允还下厨给她送姜汤,这么把他拦在门外,不像元香平日里会做的事啊。 刚刚在院子里,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看他俩神色她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儿。 所以阿蓉猜测他们俩是吵架或者是阿允惹元香生气了。 不过就阿蓉平日里看到的,阿允听元香的话,比听谁的话都认真,两人怎么会吵起架来呢? 元香没立刻回答,她刚才咕噜一口把整碗姜汤喝下去,这会儿喉咙还是感觉很辣,快走了两步坐下后,端起桌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一仰头全喝了下去,才觉得稍微缓过来些。 第139章 “哪有?你想多了。”慢慢缓过来的元香低声答她。 她承认刚刚下意识地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阿允,所以才找借口......但是现在心里又觉得有些隐隐的失落,尤其是想起自己关上房门前他那沉静却略带受伤的眼神。 阿蓉看出元香兴致不高,心里还记着她方才可替自己解了个大难题,便委婉地劝道:“前阵子阿允昏迷不醒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前阵子先是阿允失踪,后来又在许大夫家找到人,这段时间阿蓉可是全程见证的,那时候刚在许大夫家发现阿允就这么躺着生死未卜的时候,元香可是红着眼差点跟许大夫干起来,那份紧张和在意任谁都能瞧得出来。 如今阿允好起来了,怎么还闹起别扭来了呢? 元香听完一怔,眼神闪了闪,听到阿蓉姐说的话,一时间更若有所思。 是啊......那时候盼着他回来,盼望的那段时间觉得日子又慢又长,心里甚至暗暗想过只要他平安回来,以后哪怕他以后再晚回家,自己也不说他了。 可等到他真的回来了,人却是被抬回来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时候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样子,她的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自己低声哽咽过,也祈求过上苍,饶他一命吧,他还那么年轻...... 这些记忆一涌上来,让她胸口有些发闷,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沿,茶面在盏中微微荡开细波,半晌都没开口。 而现在,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却忽然对她说“喜欢”,这话让她心慌,还有措手不及。 阿允怎么能喜欢自己呢? 阿蓉自然观察到元香的情绪变化,侧身看向她,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了?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 元香心头乱得很,又憋得慌,像是有一团沾湿了的棉花堵着,一时找不到出口。 这时看向阿蓉姐正好接收到了她担忧的眼神,她深吸了口气,情绪慢慢落地后真个人也松下来不少,像被人轻轻推开了一道紧锁的门。 或许跟人说说也好,她抿了抿唇,索性直白开口:“......如果有一个你觉得不可能的人突然跟你说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阿蓉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个,顿了半响后,心中也有了几分了然,那“有人”是谁,她再清楚不过。 只是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歪了歪头,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温柔引导:“那你呢?你把这个人......当成什么人呢?” “我......”元香一滞,话到嘴边却堵住了,目光飘开。 她把阿允当成自己什么人了呢?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但她确实把他当做很重要的人就是了。 阿蓉这时候也不再追问什么。 在她心里,元香向来是比谁都要聪明又有主意的人,遇上什么事,迟早能自己想明白、处置妥当的。 她缓缓起身,把膝上的衣角抚平,笑着道:“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了,来了这会儿也够久的,我得回去了。” 听她说要走,元香的目光随之一动,又瞥了眼窗外天色,心里生出几分挽留:“这会儿都快到饭点了,要不就在这儿一起吃了吧?省得你回去再开火,壮实待会儿还得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阿蓉愣了愣,随即会心一笑,她明白元香的好意,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儿的时间确实比原先预想的要长,是以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 于是便微笑着地点头:“行。” 跟阿蓉姐说了些心事后,元香胸口那团闷气总算散了些。两人出了屋子,一进灶房,立马就被闻到了被热气裹着的柴烟味。 阿允正弯着腰在灶前添柴,灰烬飞起来,落在他额头和鼻尖上,映得那双眼清亮又专注。 元香心里一紧,这人今天已经费了不少力,煮姜汤就算了,现在这是又要做什么? 这是完全忘记自己还是个病人了?真是愈发不听话,还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她快步过去,把他手里那根正要塞进灶膛的长柴直接夺下来,眉头皱紧,“你身体还没完全好,快出去歇着。” 阿允手里的东西突然被夺了去,他微微挑了挑眉,虽然早就听到了她们俩的脚步声,对元香会出现的反应也有预感,但这种从他手上被夺走东西的感觉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就一点小活儿,不碍事的。”他悠悠道,眼底那抹笑意微微荡开。 元香瞪了他一眼,语气更严厉了些:“先回屋,或者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这里有我跟阿蓉姐就够了。” 阿允没立刻走,只是退了半步。 门口的阿蓉正好瞧见这一幕,元香挡在阿允前面,催促着这个不省事的病人,阿允抿着笑,看她发火也不急着继续反驳。 阿蓉眼底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嘴角弯了弯,走过来,又坐下往灶膛里添了根木柴。 元香见阿蓉姐进来,心里便又浮起方才与她说的那些话,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耳根微热。 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又急着催阿允:“快去歇着,这里真用不着你。” 阿允这才慢吞吞走向院子。 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口,元香才松了口气,低头忙活起来。 阿蓉在灶膛前,看着她一边理菜一边微红的面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后又俯身挪开锅盖,让腾起的热气顺着灶膛飘出去。 前两天才刚去过城里,家里的食材还有不少,自家的菜园子里收下来的嫩白萝卜,竹篓里是新鲜的猪肉、鸡肉,还有新鲜的藕,忘记是谁家送来的栗子...... 元香一边择着葱叶,一边盘算:萝卜可以炖肉,栗子和鸡一同煨成汤,再炒一盘藕片配青椒......这么想着,手下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跟阿蓉姐说了心里的打算后,两人就开始一起着手午饭。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锅里的水渐渐翻起小泡,混着食材的香气慢慢飘了出去。 二果和三喜正蹲在院角,手里一人揪着一端麻茎纤维,熟练地拧成细股麻绳。 虽然现在都是阿姐在撑着家,但是她还有窑房那里的活儿要干,于是家里的这些小活计他俩都会一起干了。 阿蓉来元香家,自然把壮实也带了过来,小院里多了个客人,二果和三喜立刻搬了个小板凳,让壮实坐在旁边,免得他乱跑。 壮实小手抱着膝盖,乖乖地坐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二人搓麻绳,每一次麻绳变得更细更直时,他都忍不住眨眨眼,好像在看什么了不得的手艺活。 灶房里不时传来锅盖被掀起的声响,夹着阵阵炖肉的香气,惹得三个孩子的肚子齐齐咕噜叫了一声。 六个人一齐围坐上桌,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最后端上来的,是在灶房里煨了半个时辰的栗子鸡汤,金黄的汤汁泛着油光,香味浓得直钻鼻尖,暖意一下子充盈了整个屋子,汤面上还漂着几片嫩绿的葱花,随着热气微微晃动。 几个孩子早就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菜了,筷子在指间转来转去。 鸡汤最是补身,元香稳稳舀起一勺,盛满一碗,她没多说什么话,只是顺手将那碗汤放到阿允面前。 饭桌上热热闹闹,碗筷碰撞声、说笑声此起彼伏。 陆允坐在其中,手中握着筷子,却一时没动。 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意外而陌生,在他过往的记忆里,和人围坐一桌吃饭的日子几乎不存在。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仿佛隔着一层薄雾,令他有些恍然。 三喜注意到,阿允哥哥只看着却不怎么吃,她皱了皱鼻子,以为他是胃口不好,自己以前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也总不想吃饭。 小丫头眼珠一转,想出一个法子,悄悄凑到阿允身边,以她自以为轻得不能再轻的气声道: “我跟你说,阿姐前阵子你还没醒的时候,晚上还偷偷掉眼泪呢,你得多吃饭,身体才好得快啊!” 然而,全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元香反应过来三喜在说什么的时候,猛地被呛得一阵咳:“咳、咳咳咳......” 阿蓉抿唇笑着低下头,二果不知道阿姐哭过的事情,一时间看向元香,连壮实也傻愣愣地望过去。 阿允唇角含着笑,伸出手,缓缓替元香拍着背,等她的咳声稍缓,他才转头看向三喜,语气温和:“嗯,我会多多吃饭的。” 第127章 午饭后,元香心里始终记挂着阿蓉姐方才提起的,有外人愿意出高价,想从她那里买腐乳的方子的事情。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下不安,便干脆拉上阿蓉,一起去找宋阿伯商量这件事。 两人快步走到宋阿伯家时,他正蹲在院里劈柴,院子里豆香四溢,其他人都在为明日去城里送货做着准备。 听完元香的叙述,宋善全猛地直起腰,脸色一沉。 “若是有人能找到阿蓉要买腐乳方子,那会不会也有人去缠着咱们宋家人,打豆腐方子的主意?” 第140章 想到这儿,他胸口像被重锤闷了一下,连手上的柴刀都险些滑落,还是元香及时提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没再耽搁片刻,他冲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同方,同良,快,快去喊人,让每家都派人过来,就说......就说有极要紧的事要当面讲!” 宋同方和宋同良见他们爹突然这么一副着急的样子,还想问清楚具体是什么事情呢,就听宋善全立刻又吼了一嗓子, “快去啊!” 俩兄弟少见他们爹这么大嗓门地喊,两人便或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没多久,宋善全家院子里便“呜呜泱泱”围满了人。 村里人本都在忙,现在不仅是要照看田地里的事儿,手上豆腐的生意也是一天都停不下来的,可一听到“有要紧事商量”,谁也不敢耽搁都赶过来了。 毕竟这阵子日子过得太平,像这么急吼吼地来唤人还是第一次,怕错过了什么要紧事,所以几乎每家都派了人来。 人群里不时传来低声的揣测,孩子们也被大人牵着东张西望,连鸡鸭的叫声都被这阵喧嚷压下去,空气里隐隐透着一丝不安的紧张味。 “善全叔,这喊大家伙儿来是啥事儿啊?” 问话的是林氏,她可是丢下家里一堆活儿赶过来的,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开口,这才有些急了。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宋善全那阴沉着的脸色,心里一咯噔,这是咋了?村子里出了啥不好的事儿了? 宋善全见人到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站起身,扫了院子里一圈,院子本就不大,此刻站了不少人,所有人都盯着他,等着他说话。 他沉声开口:“今日把大家都喊来,自然是有急事。”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微微一紧,像是在权衡用词:“我想问问,最近村里,可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有没有谁来打听不该打听的事儿?” 众人听得一愣,不少人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 “奇怪的人?……没有啊。” “是啊,这几日来村里的,多是买豆腐的客人,能打听啥不该打听的事儿啊?” 虽然大家都说没什么奇怪的人来,但宋善全脸色依旧沉着,连他俩儿子宋同良和宋同方都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儿。 宋善全胸口微微起伏,像是憋着一口气,这才缓缓继续说: “元香今日来跟我说了一件事,前几日,有酒楼的人找到阿蓉,说要订她做的腐乳,可是条件是......得把腐乳的方子一并交出来,价钱是三百两!” 话音一落,院子里像是被丢进了一枚惊雷,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什么!?” “还有这种事?” “三百两!?” 惊呼声此起彼伏,像水面被砸下一连串石子,有人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能塞进一个鸡蛋;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都跟着一紧。 三百两啊!他们这群人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这得每日早起磨多少浆,卖多少豆腐出去啊? 震惊过后,怒气也跟着涌了上来,村里人可不傻,有人出这么大价钱买腐乳的方子,那会不会有人已经打上买豆腐方子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不少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要是真有人把豆腐方子卖出去了,他们以后还怎么过?城里的酒楼要是自己能做,还会花钱从他们手里买豆腐?那可就是断了大家的饭碗! 气氛骤然紧张,有人脸色阴沉得吓人,有人四下张望,像是在暗暗揣测谁会是那“吃里扒外”的人。 “这要是真有人干这种事儿......”有人低声嘀咕,话没说完,但那咬牙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人心里一紧。 几个只身来的妇人更是急得脸色煞白,连忙转身跑回家去,把自家男人都叫来,这可是天大的事,单她们知晓可还不够。 院子里的人聚得越来越多,这事儿可大可小,于是都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一时间脚步声杂乱急促,夹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像一锅翻滚的热粥,热热气腾腾又带着燥意。 有人下意识地抿紧嘴唇,目光在邻居家门口扫过,想起前些日子总见他家跟外头的陌生客人说笑,也不知道真是招揽生意还是......心头不由生出几分怀疑。 有人听得怒火直冲头顶,卷着袖子嚷道:“要是让我逮着谁丧了良心卖了方子,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还有人脸色紧绷,暗暗拽了拽自家男人的袖子,低声嘱咐:“少说话,别乱牵扯。” 各自怀疑的眼神在人群里来回碰撞,元香望着眼前的场面,心口微沉,乱下去,恐怕还没弄出真相,村子里的人心就先散了。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时,忽然有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挑,指着人群里喊道: “哎?进粮!大前天跟你家一起去送货的时候,你可没跟我一起回来啊?在城里干啥去了?” 他这话一出,人群的目光“唰”地全转过去。 那人原本也只是心里犯嘀咕,每日往城里送豆腐,都是各家轮着派人一道去,没什么意外的话也是架着驴车一起回的。 可那天送完货后,宋进粮这人突然说要留在城里买些东西,他本来提议结伴,却被他连声推辞。 他心里虽觉古怪,却没多问。 可如今出了这么天大的事,他不得不把这桩蹊跷的事情说出来,让大家心里有个底,哪怕是误会,也总比瞒着大家不说要强。 宋进粮被这么一指,众人怀疑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投向他,他的脸色“刷”地一白,眼神不停地在众人之间游移,显得无比慌乱和无助。 蒋氏见状,立刻挡在宋进粮前面,语气中夹杂着急切和护短:“这能有什么?进粮那天就是顺便去买点东西,哪会干出这种事儿?他有事儿我还能不知道?” 有人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倒是说说,那天到底买了什么?” 宋进粮抖着嘴唇,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那天买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停了下来。 蒋氏的心里也越来越焦急,努力回想起大前天进粮回家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他那日好像啥也没带回家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向自家男人,心中一紧,难道他...... 宋进粮这副神情,让周围人的怀疑更加深重,气氛一时凝滞,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有人忍不住怒吼起来:“说清楚!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另有人攥紧袖口,眼神凌厉,像要穿透人心般逼问,“快说啊!” 宋进粮终于被这阵势吓得缩了缩脖子,低声说道:“是......有人来问过,可我没答应!没卖!” 紧接着又急忙补充:“我也知道这方子卖不得,要是卖了,咱们大家都得喝西北风!那天我去跟他们谈事儿的时候,最后也是坚决拒绝了!” 这话一出,周围人群顿时哗然,低声议论中充满了惊讶和不满,原来真的是他! “凭什么相信你?”村里的几个壮汉当即挤上前,靠得很近,几乎把宋进粮和蒋氏团团围住。 宋进粮抬起头,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急切,“真的没有!要是有那样的事儿,我早就拿银子自个儿跑了,还会等着你们来怀疑我吗?” 蒋氏听了转过头怒视着他。 有人冷着脸往前挤一步,眼神像要把宋进粮钉死在地上:“要是下回再有这种心思,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更有人当场手指着宋进粮的脑门上,沉声警告,“再敢乱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宋进粮和蒋氏两人被大家伙的气势压得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地应下,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周围的人则互相交换着目光,既警惕又生气,显然这件事已经成了全村人的心头大患。 宋善全怕场面太过失控,若再不出来说话,怕是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沉了沉声,往人群中迈一步,压住众人的声音:“行了!既然进粮没真出卖大家伙儿,那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顿了顿,他又道:“可大家也得好好想想,现在有地种,有银子赚,这么有奔头的日子是怎么来的?别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些忘恩负义的事来!” 人群稍微静了几分,不过宋根苗依旧冷着脸,声音像锤子一样砸下来:“善全说得还是太客气,我也把话撂这儿,要是真敢卖了方子,你拿上银子是能跑,可你全家老小全能跑得了?你断了咱们的生路,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们都能把你找出来!” 这话赤裸裸就是威胁的话,对那些没想过卖方子、只盼着安稳过日子的人来说,这虽难听,却是大实话,这方子关系着全村的饭碗,谁动了它,就是跟全村人为敌。 所以一时间人群里不少人应声附和,有人点头,有人咬牙。 “对!” “真发生这种事,就是全村人的仇人!” 元香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众人的火气在宋善全和其他人放了几句狠话的压制下,渐渐收了几分,这才施施然往前一步。 第141章 她的眼神扫过众人,声音不急不缓:“我知道三百两银子,一听着是挺多的,可大家不妨掂量一下这笔账。咱们这么多人合伙做这豆腐生意,一年能赚多少?是三百两多,还是这一年加起来的更多?现在爱吃豆腐的人越发得多,那以后卖的豆腐是不是会更多?外加上以后大家是不是还要多添香火、子孙?那村子里人多了赚的钱是不是也要多?” “而且这买卖要是一直做下去,几十年如一日,不光咱们能吃上饭,连子孙后辈都有口粮、有活计,那这三百两,还算什么?”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落得沉,像是在众人心里敲木槌。 有人皱着眉低声嘀咕:“要这么一比......还真不值。” 立刻有人明白过来,附和:“是啊,这钱花完就没了,可方子在咱手里,能吃一辈子!” “就是!这要真卖出去,咱后半辈子都得喝西北风!” 被元香这么一说,哪怕刚才有那么一点被三百两银子晃花的心思,顷刻间也烟消云散了。 一时又有人想到,这方子可是元香白白拿出来给了大家伙儿的,真是天大的恩情啊。 第128章 至于这方子到底有没有泄露,元香心里虽有几分底,但还是稳妥起见,先吩咐几个人立马进城打探,看看市面上有没有哪家店不是由他们供货,却也摆出了豆腐来卖的,尤其是宋进粮口中那家曾想买方子的铺子。 几人来回奔波了一日,回来都说并没见着这样的店铺。 元香又特意多等了几天,留意着城里和周边的风声,依旧没听到什么不对劲的消息,这才算是把心头那口气缓缓落下。 宋家人更是如释重负,吊了好几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保密方子的利害,元香已经跟大家说得再清楚不过,若是后面还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一时贪念私下卖掉方子,那她也管不了了。 毕竟人性这种事情,最是难控,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就预想过这样的状况以后会出现,只不过没料到这事儿发生得这么快。 不过就在这事儿不久后,她听说村子里每日送货的安排悄悄做了调整:每家每户只能派一人去,而且必须是家中的顶梁柱才能去送货,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那种人。 元香一想便懂了,这样一来,送货的人在外若真遇上什么诱惑,也得先掂量掂量家里一大家子的日子,顾虑自然就多了几分。 为免再生枝节,如今这腐乳的方子只阿蓉姐一人知晓,往后她也绝不会再向旁人透露半字。 ...... 上次阿允告白的事,因为元香没再有什么回应,他也没再做什么越界的事。 元香觉得这样挺好,这事儿她实在觉得棘手跟陌生,有时候逃避也是一种解决方法。 两人之间的相处,便像水面一样安静,却透着一股微妙的凉意,不冷不热,说不上疏远,却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自然。 元香刻意让自己忙起来,一天的大多数时候都呆在窑房里干活,尽量不留空闲的时间,尤其避免与阿允独处。 陆允自然察觉到她的回避,只是他并不急,时间还长,他想。 不过元香自然注意到阿允的一些生活习性的变化。 比如这几日,每天清晨,她睁开眼睛起床出了屋子,就能看见堂间桌上整齐摆好的早食:小米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葱花饼金黄酥软,鸡蛋羹嫩滑泛着蛋香,豆浆热气腾腾地冒着小泡,还有村里人送来的洗好的各种秋季水果...... 整套早餐看起来丰盛而精致,餐盘上热气袅袅,仿佛特意算好了时间才摆好的。 元香拿起一块葱花饼,心里暗自惊讶:这是一大早就提前发好了面团吗?豆浆也是刚磨出来的?她睡着的时候都没听到任何动静啊,什么时候就这么默默准备妥当了? 二果、三喜已经迫不及待地早就坐在凳子上了,双手捧着碗,一口口将粥送入口中,脸上还沾着些许米粒,还低声咕哝着“好香啊”。 见孩子们吃得欢快,元香等了一会儿,四下望去,却没见他人影,再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们阿允哥哥人呢?他怎么不来吃早食?” 二果头也不抬,嘴里嚷嚷:“奥,他说他已经吃完了,让我们自己先吃,他刚刚出去了。” 吃完了?出去了?元香皱了皱眉,若有所思,但又没多说什么。 就这么连续几日,早上都是这番情形,桌上总能准时出现热腾腾的早食,但却不见阿允的人影。 最近几日又到了临近交货的紧张时段,之前因为其他的事情耽搁了不少进度,这几日她晚上常常还要在窑房里加班,每次回到屋里,她总能看见桌上摆着一份宵夜,有时是红豆圆子羹,有时是桂花糖藕,还有时是小米红枣粥...... 她看向阿允的屋子,里面油灯依旧亮着,但门紧闭着。 这算什么?田螺姑娘么?元香心里忍不住腹诽。 不过,这些宵夜的味道真的很好,每一口都带着细致的心思,阿允的厨艺似乎也越来越精进了,她边喝边想。 这日,元香难得起了个大早,天色还蒙着一层灰蓝,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轻手轻脚走到灶房,透过半掩的门缝,终于逮到阿允正低着头在揉面团。 昏黄的油灯光映在他侧脸上,鼻尖和额角带着细微的汗,手下的动作稳而有力,像是早已做惯了,面团在他掌下反复推压,发出轻轻的“咚、咚”的轻响,空气中混着面粉的清香。 元香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他宽阔的背影,阿允低头干着活儿也没发现她。 她推门慢慢走进去,说话声音不高:“你不用特地做这些......” 阿允抬起头,见到她时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眼里闪过丝笑意:“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啊......”元香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到一半却顿住,眼神开始闪烁。 阿允自然是听到了,里按着的面团没再动,他抬头看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低声道:“那就好。” 两人就这么默了一会儿,元香静静地看着他继续揉面团。 “最近早上怎么都不见你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一般。 阿允把手里的面团收拢成一个圆团后想了想,再开口说话的声音带着些无措:“我以为......你不太想要看见我。” 说完后他又低下头。 元香愣了愣,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原来他是这么觉得的吗?自己前些时候是刻意在回避他,但那并不是不想看见他啊。 如果是真的不想看见他,那前阵子他不见了自己又何必那么着急上火呢? “谁说我不想见你了?”她低下眼,语气柔柔的。 阿允怔了下,随即弯起眼睛,笑意里带着抑不住的惊喜:“真的吗?” 元香抬眼看他,他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白面粉,像个不小心偷吃被抓包的小猫,眼睛亮得像清晨第一缕日光,干净又直白。 元香忍不住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伸手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面粉,那一瞬间,指尖触到的温热和他微微一愣的表情,让她心头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 阿允也望着她,眸底亮光更深。 等元香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手已经缩了回来。她有些心虚地想转身逃走,却又故作镇定地丢下一句:“今天跟我们一起吃早食吧,哪有厨子自己不上桌的?” “好。”阿允笑着应道。 ...... 自从上回豆腐方子差点泄露的事传开,宋家人暗暗排查了好几日,虽然最终没真找出什么破绽,但回过味来,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元香。 毕竟这方子是人家无偿拿出来的,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看他们日子苦,才肯帮这一把。元香自己从没做过豆腐生意,如今他们之间却有人生了卖方子的心思,虽然是未遂吧,但这要真传出去,不就是忘恩负义? 这份愧疚,宋家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悄悄地付诸在行动上。正巧这个季节山里果子熟得正好,野葡萄、山楂、毛栗子...... 他们挑果子时格外仔细,不管是葡萄还是栗子,歪的、小的、虫眼的都不要,专拣饱满好看的,一筐筐提到元香家门口。 送的时候也不敲门,更不打招呼,只悄悄放下就走,就怕被元香看见了然后让他们拿回去。 于是,元香家里很快就被这些季节的味道填满,除了已经有的吃不完的豆腐,门廊前还堆着各色野果,香气交织在一起,酸甜清冽,一进门就能闻到。 元香自然看得出他们的小心思,可眼前这些堆成小山似的野果子却让人有些头疼。 “阿姐,这么多果子咱们吃不完怎么办啊?”二果和三喜满脸为难,虽然这些天他们已经很努力地在吃了,但仍旧剩下不少。 元香尝了尝这些果子,都是山里野生的,没有人工栽培的干预,果肉不如前世的品种的甜,反倒酸得清脆,酸甜交织,刺激着味蕾。 第142章 栗子剥了壳还能入菜,可那葡萄和山楂呢? 她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堆得最高的那一筐葡萄和山楂,灵机一动:“这样吧,山楂做成山楂汁,葡萄......要不做成葡萄酒?” 提到葡萄酒,陆允眼睛一亮。他倒是听过西域有这种酒,但从未尝过,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好奇与兴趣。 元香见他有兴趣,心里暗自一笑,她拿起葡萄,先挑了几颗最饱满的,放进大盆里,仔细检查着有没有坏掉的。 “我来吧,你只要跟我说下一步怎么做就行了。”阿允抢过她的活,直接拉起元香,一边笑着占了她的位置。 元香自然抵不过,只好耐心地给他讲清每一步:“你先把这些葡萄洗干净,要一点点轻轻揉,别把里面的籽弄破了,不然做出来的酒会苦。”她蹲下身,手法熟练又细心地示范着揉葡萄的动作。 这些手艺,她从小就看着爷爷做过,所以动作很熟练自然。 阿允一边看一边模仿,动作认真,每揉一颗葡萄都小心翼翼。 “这些葡萄洗干净后,要完全晾干,再一个个压碎,去掉果梗,然后放入坛子里,记得加糖,比例大概五比一,一层葡萄一层糖这样铺好。”元香继续讲解,一双笑眼看着他,“最后盖好坛口,密封,等着它慢慢发酵就行了。” 阿允认真听着,把她说的要点一一记下,心道这葡萄酒听着还蛮简单的嘛,“行了,我知道了,到时候请你喝我亲手酿的酒。” 元香轻声笑道:“记得,别偷懒,也别弄坏了。” “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阿允道。 第129章 这日,宋向德夫妇带着春娇上了元香家的门。 元香听二果喊家里有客人上门来,放下手里的活儿去了趟堂屋招待。 只见宋向德手里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露出腊肉油亮的切口,红褐色的咸鱼用麻绳扎好,几颗红枣在竹缝间滚来滚去,鸡蛋一层层用稻草垫着,免得磕碰。 徐氏后头跟着的是春娇,元香见到她心里略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头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你们这是?”元香问道,声音里含了丝警惕,这好端端地怎么上她家来送礼来了? 宋向德先将东西放到八仙桌上,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朝元香赔笑道:“上回......是我们唐突了。” 他目光飘了飘,又道,“后头还惹出了那些事儿来,实在过意不去,今儿个就是想送些东西,让阿允补补身子。” 见元香眉眼间带着几分防备,他又忙补了一句:“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前段时间,这阿允突然从元香家里消失了好一段时日,村里人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猜测。而宋向德家心里却隐隐有数,可能是跟他们家有关,毕竟,他们上门提亲的第二天,阿允就没了踪影。 所以,这事儿多半是因为阿允不愿娶春娇,才会自己走掉? 后来见元香四处找人、面上那么焦急的样子,宋向德心里终究还是过意不去,思来想去,所以才带着媳妇和女儿登门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元香心里叹气,关于阿允离家出走的原因,其实后来自己也没细问过他,阿允走前那晚,自己确实跟他提过这事儿,难道真是因为这个? 她自己也摸不准。 她抬眸看了宋向德夫妇一眼,声音温和下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真要细究的话,他们其实也没做什么,真怪不到他们头上。 春娇立在她娘身边,双手拽着衣角,神情里透着点倔意,跟着爹娘来元香家是她主动要求的,虽说爹娘早就劝她别多想,说她惦记的那桩事没成的可能,但她总要亲眼来看看,听那人亲口说。 进了元香家后,她就一直竖着耳朵等动静,不见人来,又忍不住朝门口张望了几眼,心里犹豫要不要开口,最终还是带着一丝忐忑问道:“阿允......他人呢?” 徐氏听起她问这个,立时斜睨了女儿一眼。 “哦,他出去买东西了。”元香听春娇问起,就神色自然地答她。 说好了要酿葡萄酒的,但后来发现酿葡萄酒还需要不少的糖,家里的恰好快用完了,阿允他就出门买糖去了。 元香想起自己听他说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还有些担忧地问他:“你一个人可以么?” 要知道以前的阿允可从不主动出门干这些事情的,元香知道他不喜跟外人说话,也不喜离自己很远。 所以对于他主动说要出门买东西,自己还是蛮意外的。 而阿允当时听了她的疑问后只是微微挑眉,嘴角带了点无奈的笑意,“你放心好了。” 不过,算算时间,他应该快回来了。 元香心里其实并不想让阿允见到他们,但又想,毕竟是一个村的,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会碰面,便没再多说什么。 宋向德他们又同元香闲唠了几句家常,见时候差不多,便准备起身告辞。 春娇停在那儿没有动身,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走了两步到了元香跟前。 元香见春娇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后道:“最近我想明白了,有些事不能强求,求来的大概率也不是你的。” 此时她直直地看着元香,目光有些倔强,“所以从现在起,我要追求阿允,让他自己同意跟我在一起,这总可以吧?元香?” 她话里的“元香”二字语速变慢,语调还微微上挑,愣谁听了都能听出里头的挑衅意味。 所以这话一落,屋子里的空气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元香还没来得及反应,徐氏便一把拽住春娇,神色又急又恼,嗔声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 在家里不是已经和她说过了么?怎么到这儿还敢冒冒失失地胡乱开口?徐氏心里很是懊恼,今日就不该带她来! 村子里其他人或许还看不透,但是自上次他们说要提亲时元香不太好看的脸色,加上后来阿允失踪,元香那么着急...... 这再不明白其中的缘故,那不真成傻子了吗? 这元香看来也是心里中意阿允的。 这丫头倒好,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话,这不是当面挑衅人家么? 他们这次来明明是来缓和关系的...... 春娇完全没理会她娘的阻拦,只是直直地盯着元香,眼神里带着几分倔强和挑衅,像是一定要等她给出一个答复。 元香的目光也缓缓落在她脸上,眼神不冷不热。 这一幕,要是旁边有外人在场,大概会觉得莫名,一个姑娘说要去追求另一个男人,却当着另一个姑娘的面在“征求”她的同意。 但这其中的交锋大概也就春娇跟元香清楚了。 春娇的话并不是单纯地表态,而是变相的逼问,若是元香说“可以”,那日后她便少了立场来阻拦什么;若是说“不可以”,那总得亮出理由来。 她在逼元香主动放手。 因为春娇有预感元香肯定会选择前者,她这人就是这么虚伪。 这段时间她也琢磨过来了,明明元香自己也是喜欢阿允的,为什么在自己爹娘上次登门提亲的时候,不直接当面提出来?非得绕一圈,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 我春娇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心里想的、要争取的,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你能吗? 在她看来,元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此时元香看春娇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也像是在权衡,她自然清楚春娇这话是故意的,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心头一股莫名的怒意升起,一句“你的事与我何干?”还未出口,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带着几分戏谑,又似乎裹着一丝漫不经心。 正是出门买东西才回来的阿允。 屋里的人一时都看向他。 阿允迈步进来,手中托着一盘刚洗好的果子,他着一袭浅色衣衫,袖口挽得整齐,步子不疾不徐,眉目清朗,肩背如松般挺拔,一举一动间自有从容风度。 将盘子稳稳放在桌上后,他微微颔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宋叔、许婶,我刚回来,也不知道你们要来,这是洗好的果子,你们尝尝。” 他此时进来,倒是把屋里刚刚略有些窒闷的气氛给抚平了些。 宋向德夫妇两人互看一眼,心道原来这传言说阿允回来后整个人变化很大的传言看来是真的。 若是换作以前的阿允,他多半是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站在角落,如今这般待人接物,分寸得宜,举止落落大方,倒让人有些意外。 看阿允这副俊朗面容加上自带风度的气质,站在清丽灵动的元香边上,这乍一眼看过去,徐氏心里也不由地承认,现在的阿允才真正配得上元香。 她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女儿,见她自阿允进屋后,目光全落在他身上,心底不由地一酸。 第143章 春娇一见到阿允,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尤其是见他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让她既惊喜又有些羞涩,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 她当然能注意到,他的神情、举止,都与之前那个阿允有了很大的不同,多了份稳重与自信。 其实自从他醒过来后,这几天她都有偷偷来找他,每次他上山去,她总跟在他后面,不过神奇的是明明前一秒还能看见他的身影,下一秒却不知去向,是以她一次话也没能跟他说上。 “阿允,我......”她朝他进了一步,似是有话要说,却被徐氏猛然拉住手。 “我们也该回去了,今日打扰了。”徐氏起身将春娇拉至自己的身后,截了她的话头。 阿允见人要离开,十分有礼地开口挽留,表情和动作都恰到好处,“怎么不多坐会儿?” 徐氏哪敢再逗留,她就怕女儿再在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而且元香脸色明明看着已经十分不豫了,于是只说家里有事,下次再来拜访。 就这样,他们硬拉着春娇,缓缓出了元香家的院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元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上那洗好的果盘上,心里嘀咕他这是已经回来了一阵了?那他都听到了? 阿允回头的时候见她盯着果盘一直看,顺手捡了一个果子,递给元香,“你吃吗?” 元香没接,眉眼微沉,没好气地开口问他:“你刚刚笑什么?” 阿允见她不接,又拿回来自己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皮,剥完后再重新递给她,这次是直接送到了她的嘴边。 见他如此坚持,元香只好低头咬了一口,一瞬间酸甜在唇齿间回荡。 然后就见他嘴角微翘,眼底带着轻松又挑逗的光,“难得看你气鼓鼓的样子,当然觉得好笑。” 元香知道阿允在调侃自己,没接话,只是板着脸睨了他一眼。 阿允不甘心,他一直想戳破两人这种一幅装作相安无事的处境,于是身子微微前倾,一脸认真地像是真的在征求元香的意见,“如果刚刚她说的是真的,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呢?” 元香深吸一口气,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约好了来试探她是吧? 一口将嘴里的果子嚼得碎碎的然后咽下去,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微微冲淡心里的怒意,她缓缓开口,甩下一句“随你”,转身就迈步准备出去,不想跟这人在这一处了。 阿允却是有预感一般,轻轻一伸手,手指碰到元香的手腕,力度温柔却不容抗拒,他稳稳地拉住她,让她整个人都面向自己。 两个人这时靠得极近,她的身体几乎贴上他的胸膛。 元香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他轻轻扶住肩膀,他的目光低垂,认真的同时又带着一丝笑意,低声道:“好了,别生气,跟你开玩笑的,我都说了,我只喜欢你。” 元香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沿着她手腕的慢慢滑动,她眼神闪了闪,呼吸有些乱,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涌上来, 听他再次低声说出“我只喜欢你”,元香的心里微微一紧,不同于第一次听到时的慌乱不知所措,如今她心里竟生出一丝淡淡的暖意,让整个人都微微柔软了。 她没有立刻回应,也没立刻承认什么,只是悄悄把呼吸放慢,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阿允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试图寻找到一些他想要的答案。 “我......”元香正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二果冲了进来,很着急地喊道:“阿允哥,你锅里煮的水开了!” 元香心里一惊,立刻用力甩开阿允的手,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这么一番大动作下,她又觉得自己的衣衫乱了,又开始着急整理,同时脸上微微发烫。 于是二果一进来就见到阿姐一副很忙的样子,又看到阿允哥的视线也一直在阿姐身上,这让他一头雾水,不明白两人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奇地看着。 阿允则完全不慌不忙,眼神柔和带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带着笑意:“知道了,我这就来。” 第130章 不知怎的,春娇这件事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 偶尔元香在村子里遇到其他人,一些不知内情的,热心又爱嚼舌的妇人便忍不住凑上来,半是打听半是评点:有人摇着头,说春娇没个分寸,女孩子家口无遮拦,让元香别跟她见识;也有人觉得她心直口快,能大胆追爱,言语里还透出些佩服;还有些竟是问元香是否会同意他们二人的...... 元香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大多神情淡淡,更多时候只是微微一笑,连眼神都懒得抬,摆出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样。 渐渐地,有眼色的人便不再提起,心道虽不知为什么,但是这么看来元香还是不同意春娇跟阿允一起的了。 阿蓉也听说了这事,心里有些担心,还特意跑来找她。 “你呢?你自己怎么想?”阿蓉坐在凳子上,探着身子看向她。 “我?”元香抬起头,略有些疑惑。 “听春娇说对阿允有意,你一点都不生气?”阿蓉索性摊开了讲。 元香低下眼想了想,片刻后才慢慢点头:“嗯,是有一点,不过那也是因为她故意试探我,我才生气的。” “她为啥试探你?”阿蓉没懂,继续问。 “......大概是把我当成什么假想敌了吧。”元香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阿蓉看元香这样,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怎么了?”元香见她突然莫名笑出声,疑惑问道。 阿蓉还是摇头,没继续说什么,心道连春娇都看出来元香跟阿允之间是怎么回事了,就元香自己还看不清,真是当局者迷。 ...... 时值深秋,村里人田里的庄稼大多已收割完毕,谷粒晒干后收进仓里,地里也只余下一片枯黄,家家户户忙着纺线织布、整理柴火,储存粮食,准备迎接冬日的到来。 这日许里长带着人在村子里来回走动,敲着木梆子,喊众人去场院集合。 “大家伙都来听一听,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这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上一次里长这样敲梆子召集大家,还是在分田地的时候,那次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事。如今再这么喊,村民们无不心头一紧,家家都丢下手头的活儿,匆匆赶到场院。 元香正忙着手里的活儿,没法子去,只得让阿允去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风猎猎,天色灰暗,簌簌落叶在院子里旋起,拍打在人的脚边,许里长神色凝重,走到人群前,清了清嗓子,压下众人的窃窃私语,沉声说道: “如今已是深秋,咱们这儿挨着山脚,你们心里也清楚,深山里头野兽寻不着吃食时,就会下山来觅猎,往年就有过乡亲家的牛羊被咬死、叼走的事,有的损失了一头牛,几乎一年的收成都白搭了。” 这话一出,宋家人们皆面面相觑,这地方怎么还有狼出来?那他们在这些人就住在山脚下的该怎么办? 一时底下议论声、惊讶声不小。 许里长抬手压了压,见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所以从今日起,各家夜里务必关紧门窗,不要随意外出。牲畜圈子得加固,最好在圈外插些高木桩,圈得牢牢实实,狼最是狡猾,从不单独行动,一旦出动就是成群结队。若是察觉有狼靠近,可在屋子外头堆些干柴,届时可以点火驱赶,火光是它们最忌惮的。” 许里长这番话,其实每年都会重复一遍,许家村的老乡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听在耳里无非是例行叮嘱,大多数人都只点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 与大多冷静听着许里长发言的许家村人不同,宋家人他们都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等事。 一想到自家的屋子偏偏就在山脚下,而这狼群若是要下山肯定是会经过他们那里的,宋家人的脸色大多僵住,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一般。 宋根苗眼珠子转了转,连忙低声跟媳妇咕哝:“怪不得那一片有那么多空了的老房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林氏听了也变了脸色,手指绞着衣角,忍不住四下张望,仿佛下一瞬就会有狼从山里扑下来似的。 宋良贵这时往前站了一步,忍不住出声问:“许里长,这狼......以往,可有咬伤过人?” 他声音微微发紧,尾音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在他活了这么多年的记忆里,那狼可是行动敏捷又凶狠至极的,还听说那些个做了猎户的,最终的归宿就是死在它们得利齿之下。 而现在,听人说这群狼就潜伏在山上,随时可能下山觅食,甚至袭击村里的牲畜乃至人,这心里哪能不生出不安与惶恐? 宋家的那些跟着自家大人一起来的孩子,听见他们突然说什么狼会“咬人”,脸刷地一下白了,手拽住大人的衣袖,还有娃儿被吓得直接“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宋良贵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这些住的屋子原本就破败,起初是没银钱修,后来忙着做豆腐挣活,更无暇顾及,牲畜要是被咬,虽有损失但还能承受,可要真是咬了人......那才是天大的祸事,叫人怎么能不担心? 第144章 许里长见不少人神色惶惶,心下也明白他们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便出声安抚道: “咬人的情况倒是少见,只要记住夜里门窗关得紧,圈舍围得牢,便不大会出什么大乱子,这两年村里人防得紧,便是牲畜遭殃的情况也很少了。” 听他这么说,宋家人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觉得现在住的屋舍大多有破漏,要是防不住狼可怎么办?一个个心里担忧打鼓,想着得赶紧回去收拾修缮才是。 这事儿算是告知完了,许里长又叮嘱了几句如何加固圈舍、堆柴防范之类的要领,说得差不多了,便准备让众人散去。 站在人群里默默听了片刻地陆允这时候突然问:“既然此地有狼患,为何不报官,让官府出面解决?” 他这一问,让原本要走的宋家人动作都停了下来,暗自点头,都觉得阿允这问得颇有道理,既然狼都下山危害百姓了,难道官府不该派人出面处置吗? 可村里人听了却是一阵嗤笑,而且多是许家村的人,语气里带着不以为然: “哼,谁说没报过?报是报过的,可县衙那边才不会为咱们这一点小事兴师动众。” “对啊,只是牲畜丢了几头,还没出人命,哪轮得到他们操心?怕是报上去也就石沉大海罢了。” 话里带着讥讽和怨气,显然积怨已久。 这些抱怨许家村人私下能说说,可许里长却是万万不敢在这种场合附和的。他只咳了两声,板着脸挥手:“好了,都听清楚了吧?没别的事儿就散了,快些回去,照我说的做便是!” 众人见状,也不敢再多言,于是都三三两两散去。 元香在家里听阿允转述了许里长说的事情后,一时怔在当场。 狼群?这里竟然还有狼患? 若真有狼群下山,那首当其冲的,不正是她这紧靠山脚的家? 她心头蓦地一紧,下意识地四下打量,眼光从院墙到屋门,又从牲畜圈扫过,就怕哪里有疏漏会被狼钻了空子。 见后院通往外头窑房的门半开着,三步并做两步赶紧去观赏,还下意识去拉拽了一下门闩,像要确认是否牢靠。 陆允瞧见她眉眼间的紧张,又瞧她东张西望手忙脚乱的,失笑一声,上前跟在她身后,顺势伸手拉住她,将她安稳拽回身侧。 “放心吧,你这院墙打得高又结实,防个狼已是绰绰有余,只要把门闩好,不会有事的。” 说罢,他微微俯身,带着笑意凑近,“况且,有我在呢。” 元香抬头看他,触及到他笃定的眼神时,心口那股紧绷的情绪确实是松开了些许。 不得不承认,阿允说得很对,有他在,她的确能安心不少。 她暗暗呼了口气,转念间又庆幸起家里的屋子盖得及时,若还是先前那破旧漏风的老屋子,此时怕是真要日日提心吊胆,夜里也难安睡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又问,“你方才说,这许里长的意思是,即便把这事儿报官府也无用么?” 阿允点点头,神情平静:“嗯,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以前也不是没人报过,只是官府并未放在心上,从未派人来处理。” 元香蹙着眉,脸上浮出一抹难掩的疑惑跟烦扰。 她这幅神色落在阿允眼里,以为她现在是因为官府不顾百姓安危反而袖手旁观而困扰,便道:“官府不作为,任此事扰民也罢,我们只需把自己的本分事做好,守住院子,护好人畜就行。” 他自小便与衙门打过不少交道,从未留下过什么好印象。在他眼里,那帮子人不是贪图银钱,便是推诿敷衍,个个只认上头的脸色,却懒得理会百姓死活。 更别提将老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元香却不由想起,他们初来乍到分田地的时候。 当时虽说半路杀出个钱老爷要找佃农,差点儿把大家伙迷得跌进坑里,可官府拨下来的那些开荒器具、谷种、菜种,却是实打实地发到手上的,种类也多,倒也算替百姓想得周全。 她又想到如今平州城主食的是位新到任的陈县令,自己虽未曾见过其人,但却见过县令夫人,那位夫人举止温婉,待人谦和,并不像是心思狠厉、眼里无民的官家眷属。 这么想的话,这新来的县令会否还不不知道他们这儿的事情?或许......也并不像许家村的人说的那般不堪呢? 第131章 元香把深山里有狼的消息跟二果和三喜说了,两个孩子先是吓得瞪大了眼睛,嘴也张得老大,他俩虽没见过狼,但听大人们说过,印象里那是极为可怕的,一个人落单了要是碰到了狼群,那都是少有活着回来的可能性的。 他俩一时间神色慌张,仿佛屋外头立刻就要窜出几头狼来。 等元香又叮嘱他们,夜里千万不要乱跑出去,白日里也不要靠近山脚,能离得远就离远些时,三喜缩着脖子,忽然怯怯问道: “那......我们是不是一直要躲在家里,不能随便出去玩了啊?” 元香听得心头一滞,她明白,只要这狼患一日不除,在这里生活的村民们心里都难得安稳,大人们会提心吊胆,孩子们更难过得无忧无虑,但若是实话说出来,对这两个小小的心灵未免太残忍了。 于是她轻轻抚了抚三喜的头,笑着宽慰道:“等春天来了,万物复苏的时候,应该就好了。” 三喜一听要到下个春天,瘪了瘪嘴,心里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只好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跟这俩孩子讲明白了之后,元香准备出趟门,去阿蓉姐那儿看看。 阿允见她要出去,“我跟你一起吧。” 二果、三喜立时也道:“我也要去!” 刚听完阿姐说起山里有狼的消息,两颗心还悬着呢,若是阿姐和阿允哥真都走了,他们独自留在家里,更是觉得心慌慌的。 四人出了门,走过村道,只见此时不少人家门前热闹非常。 从许里长那儿回来没多久,宋家的乡亲们就没怎么耽搁,纷纷动起手来给自家做起防护。 先前开荒时砍下的木料还剩下不少,粗大的木桩被人抬到牲畜圈旁,齐心合力一根根打下去,锤声咚咚作响;鸡窝、羊棚的顶上,上头又添盖几层厚厚的茅草和木板,里头的鸡鸭被吓得扑棱着翅膀乱叫;还有的不知从哪里扯了不少的荆条回来,将带刺的荆棘缠绕在木桩之间,环环相扣地围成一圈篱笆,将屋子围在里头。 大家伙儿都透出一股子忙碌又紧绷的气息。 二果、三喜跟在元香和陆允身后,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大家伙儿忙着。 二果看着看着,攥紧了元香的手,忍不住小声问:“阿姐,那......要是这些篱笆没挡住呢?” 正巧宋长根正蹲在地上,将缠满荆条的木桩一根根往地里打。他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笑呵呵地露出一口白牙,手里那木桩还“咚咚”敲着地面,爽朗道: “二果别怕,不就是几只畜生么?别说它们来不来,要是真敢下村,看我不抡起锄头把它们一个个打得爬不回山去!” 二果听得眼睛一亮,似是被长根叔这股子底气给鼓舞了,心口里那团压着的惶惶立时散了些。 “好!长根叔打坏狼!”三喜虽还心头发虚,也忍不住跟着激动嚷了一句,眼神里满是崇拜。 宋长根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一路走来,阿允神色淡淡,此时他站在村道上,目光扫过那些匆匆忙忙的身影,忽而开口,声音不紧不慢: “若是再稳妥些,不妨在院墙外还有牲畜棚附近挖上一道壕沟,再把削尖的木桩斜插在沟里,既能阻它们乱窜,也能防它们硬闯。” 又指了指一旁堆着的灰烬和石灰:“烧过的灰洒在院外,狼鼻子灵得很,最忌这些呛人的气味,比单靠木篱笆要管用些。” 他一边说着,声音不疾不徐,四周一时安静下来,连手里的活儿都停了半晌,竖起耳朵细细听着阿允口里说着如何对付狼群的布置。 有人听着,不住点头,连声道:“这法子好,听着就管用!” 也有人却挠头嘀咕:“挖壕沟的话,得花不少力气吧?得耽搁多少工夫啊?眼下家里还有不少事儿呢。” 不过大多数人心里想的都是毕竟没经历过着野狼进村的事情,心里没个数,觉得把能做的都备上,还是稳妥些好。 宋长根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对!有理!小伙子说得对!有见识!” 这一声笑,把大家伙儿的目光又都引到阿允身上。 此时的阿允,站在元香身边,他身形修长挺拔,肩背宽阔,以往大家伙儿都知道他生得好,眉目清俊,气质不似寻常庄户人家的孩子,但从前他几乎总是呆在元香家里,鲜少露面,偶尔在村里见着,也不过是垂着眼,安安静静跟在元香身后,从不与人主动搭话。 所以仔细来说,阿允虽然在这村里生活蛮多时间了,但村里人对阿允的了解不是很多。 第145章 可眼下不同,他神态沉稳,说话不急不缓,却句句在理,更是显出几分见识与胆识来。 众人望着他的神色不免生出些许惊讶,这还是以前的那个阿允么?看来真如传言所说,这人生了场病以后是大好了呀。 “这模样这气度,怪不得春娇这么稀罕呢......” “还真是,不过你瞧瞧,现在站在元香边上,两人模样都好,还有几分登对呢。” “你咋看谁都登对呢,那阿允是元香的亲戚,登对啥啊登对。” “亲戚怎么了?又没说是什么亲戚......” 而元香站在一旁,听着阿允有理有据说话的模样,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眼前的阿允有些陌生,又好像有点......让人安心。 等他们走到阿蓉姐家时,阿蓉正蹲在院子里,一手抓着木桩,一手忙着用荆条围起屋子周围的篱笆,动作干脆利落。 壮实也蹲着,手里抓着一支狗泥巴草,赶着一群搬家的蚂蚁,听见门口有声响,他便愣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门口的来人。 “三喜,你说壮实不会又不认识咱们了吧?”三喜瞧他那副样子,小脸上透着担忧,她记得上次还和壮实一起玩得挺好的呀,可现在他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 二果努努嘴,轻声道:“不会吧,你瞧。” 壮实抬头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仿佛在辨认记忆,随后嘴角微微一翘,咧开笑容,朝他们使了个手势招呼。 阿蓉见元香带着阿允,还有二果、三喜一同过来了,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着迎上来,请他们进屋坐。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了。”元香笑着摆手。 她又仔细往里走了几步,开始打量起阿蓉姐家的屋子,门窗,墙面,屋顶都仔细看了一圈儿,没什么破损的地方,整体看来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这里到底就阿蓉姐跟壮实两个住,若是真发生什么...... ““阿蓉姐,要不要带着壮实去我家住?我家还有间空房,这样住在一起也能安心些。”元香打量完后开口问。 阿蓉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微微笑道:“算了,不用了,搬来搬去太麻烦。而且家里门窗都关好,人不乱跑,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况且周边还这么多邻居呢。” 听她拒绝,元香叹了口气,也不再多劝,只是和阿允一起动手帮着她把篱笆一根根插好。 许里长提醒了大家伙儿要注意狼群下山的风险,每家每户最初自然是听了的,做了不少的防护措施,村民们起初心里紧张了好些日子,夜里听见点风吹草动也要掀被子爬起来张望。 可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去,村子里别说狼影子了,连野兔都没多见几只。 渐渐地,大家原本还提着的一口气也松下来,议论里也带了点不以为然:“兴许是虚惊一场罢。”于是日子又恢复了寻常热闹。 只是元香注意到,阿允却依旧谨慎得很,每到夜里睡下前,他必定要亲自去检查前院跟后院,将门板重重插好闩牢,还反复检查一遍。 他还在山脚朝元香家这边的必经之路上,动手挖出一条快有三丈长,近一丈来深的壕沟,别说野兽了,就是人若失脚掉下去,一时半会儿也休想爬出来。 元香也特意去找了许里长打听。许里长摸着胡子回忆,说起前些年确实出过几回狼患,村里鸡鸭羊只都被咬死过,大家提心吊胆好一阵子。可近三四年来却愈发平静,几乎没再听说有牲畜被害,山里狼迹更是少见了。 听罢许里长说的,元香只盼着村子里还是如往年里平安来得好。 转眼已入冬日,寒气比前些时日更重了。 清晨,元香裹了裹身上的棉衣,听着屋外头呼呼的冷风,不由得想起自己初来此地时的情景,记得那时候天气也挺冷的,这么算的话,她来这儿已经快有一年了。 第132章 进入立冬后,天气一天地比一天冷,晨间吐出的白气几乎能结成霜。 这是元香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为此她早早盘算好,带着全家人一同进了城,要把过冬用的东西都置办齐全。 成衣店里的伙计一见他们一行人进门,听元香一开口就是“四件棉袄”,当即眼前一亮,忙迎了上来,笑得合不拢嘴,殷勤地把他们往里头引: “几位里边请,咱这新打的冬衣,料子好,颜色花样多,您慢慢挑。” 店里挂满了厚实的棉衣棉袍,墙边柜台上堆着整叠整叠的衣裳,花色各异。 元香见样式还挺多,便让二果、三喜自己挑他们中意的,然后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试穿,一连试穿了好几件,最后二果挑中了件石青色的,衣服暗纹绣了个小虎头,三喜则很喜欢一件杏黄色绣石榴纹的,她穿上瞧着喜气又鲜亮。 元香自己则看上了一件宝蓝色的棉袄,衣襟上绣着细致的暗云纹,滚着银灰色的兔毛边,穿上去既温暖又衬得人清雅端正。 伙计见阿允对挑衣服兴致缺缺,只是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她们,他打量了这位年轻人一会儿,然后从柜子里抱出一件深墨色长棉衣,衣襟滚着一圈灰白狐毛,厚实却不显臃肿。 “这位公子身形高挑,穿这个最合适。”伙计笑着,双手恭敬地将衣服递过去。 阿允起初还有些犹豫,在元香轻轻催促下,才慢吞吞地接过来披在身上。 厚重的衣料一落,深墨色长衣将他整个人衬得越发挺拔冷峻,衣襟简单利落,滚边处点缀着灰白毛绒,勾勒出肩背的线条,更显得他身形修长,原本就清朗的眉眼,在这衣色映衬下添了几分凌厉与清冷。 整个人安静地立在那里,一时竟叫人移不开眼。 周围正在挑衣裳的顾客也忍不住往这边瞧了几眼,目光里带着惊艳。 店伙计眼睛一亮,连声赞叹:“哎哟,这位公子穿上可真是气派!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元香也定定看着他,只觉此刻的阿允被这身衣裳衬得分外出众,原本清隽的模样被勾勒出另一番气度来。 阿允似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静静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没听见元香开口,方才她替二果、三喜挑衣裳时,还兴致勃勃地评论了一番,这会儿却忽然安静下来。 “怎么样?”他微微侧过身子,眸光落在她脸上,语气里带了几分探询。 元香微微一怔,忙移开视线,故作淡声地应道:“挺好,很合适。” 她说完,就听见他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隐约的愉悦。 店小二瞧他们出手大方得很,眼色极好地又搬出一件羊皮袄来。 那袄子翻开是一层雪白的羊毛,毛茸茸的,厚实得几乎要溢出手心,一看就御寒非常。 “这袄子穿着可暖和,密实又不透风,最冷的时候能派上大用场。”伙计热情地推荐。 元香伸手摸了摸,忍不住眼睛一亮,心里暗道这可比棉袄更经穿,想着日常与棉袄替换着,索性咬咬牙,给一家人也各添了一件。 最后四人各自挑好了一件棉袄和皮袄,元香又另挑了两件棉袄,准备回去的时候给阿蓉姐他们送去。 如今阿蓉姐每个月都会送来卖腐乳分成的银钱,可她手里原本还压着一笔旧债要还,东扣西抵的,元香猜她手里怕是剩不下多少。 眼下又值寒冬,风一刮,人人都缩在屋里不愿多出门,集市上都冷清了几分,所以也不知她这腐乳生意会不会受影响。 想到这里,她眉头微微蹙起,心下替阿蓉暗暗担忧。 她正打算去结账,却被店小二拦住,他指了指门外。 “这位娘子,公子已经结好了。”他笑着解释。 元香疑惑地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正是把包好的衣物整齐放上马车的阿允。 阿允结的?他哪来这么多钱?那些羊皮袄可不便宜,再加上四人的棉袄,少说也得不少银子,元香虽然平日给他发过薪水,但绝对付不起这么多。 这时她耳边又传来店伙计笑呵呵说着的喜庆话,“娘子可真有福气啊!公子一表人才又出手大方,人还少见的有耐心,试衣裳的时候还一直瞧着您呢,眼睛都没挪开过。” 元香知道这伙计是随口奉承,可一句句却说得直白,叫她耳根子不知不觉热了起来。 她低声咳了一声,没功夫跟这伙计解释他误会了,转身推门走出成衣铺子,冷风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吸了口冷气,冲退了刚刚升起的一丝躁意。 元香看了一眼已经将东西装好的阿允,犹豫了下,还是快步走过去,低声问道:“你......哪来这么多的钱啊?” 见元香一脸疑惑,他直言:“这不是已经想起了以前的事儿来了么?自然也记起了自己以前的家底了。” “可......”元香想说这些东西可要不少钱呢,算下来三四十两银子要的,况且给阿蓉姐的东西也不该他来付钱的啊。 一时又有些恼,早知道就不买那些皮袄了,这要是把一下子把他的家底花穿了可怎么办? 第146章 见她微皱着眉,还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阿允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索性催促道:“走了,不是还有不少东西要买?” 这一趟逛街下来,置办的东西可真不少。 御寒的物件里,除了棉袄、棉鞋、厚袜子,还添了火盆、手炉,整整买了好几担炭块,想着深冬天寒地冻的时候,屋里能暖和些。 听村子里人说,等到腊月这里还常常要下雪,雪一封路,几乎就没人愿意出门了。 元香心里早就打好主意:除了要去城里送货,其余时候能窝在家里就窝在家里,过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净冬日。 吃食上更是备了不少,米面必须屯足,腊肉腌肉要常备,坛子里少不了咸菜、酸菜,都是耐放的好东西。 再添些干果杂粮,像是黄豆、红豆、花生、芝麻、栗子一类,冬日煮粥煮饭都能派上用场。 至于冬日的菜蔬,家里菜园子早早收了许多萝卜、白菜,整整码了好几垛,堆在院角,看着便安心。 阿允看着她一件件细细点齐,这幅阵势倒是像要去哪里出远门一般,暗暗觉得好笑,但又被她一幅格外认真的模样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这么照着采买计划一样样添置,元香前脚才刚开口:“老板,这个帮我包起来。” 下一瞬,阿允已将钱爽利地付了出去。 元香无奈极了,自己根本抢不过他,甚至一到结账的时候,不少伙计主动、下意识地往阿允那边接银子去了。 她也不想跟他在外头争这个,睨他一眼,心里暗暗腹诽:你就这么大手大脚地花吧,总有花完的时候。 一切准备齐全,他们就这么带着满载的过冬物品回了家。 虽然已经提前做好了不少过冬的准备,元香还是低估了这里寒冷的程度,毕竟没有自动制热设备,尤其是清晨和夜里,那种湿冷透骨,仿佛连骨头都被冷气渗透。 虽然家里新盖的屋子没漏风的地方,即便家里门窗都换上了厚厚的棉帘,阻挡了大半的寒意,夜晚她在床铺里还提前放好了汤婆子,钻进被窝时还能感到些许温热。 不过屋里燃着的木炭,睡觉前她习惯性给熄掉,就怕不小心闷在屋子里,到时候给一氧化碳中毒了。 可能是天生的体质原因,元香格外怕冷,再加上她睡觉时总爱乱翻,被子盖得不严实,终于,她折腾感冒了。 这天清早起来时,元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头脑微微发沉,四肢有些乏力,喉咙干痒,鼻子也开始微微发热。 不过这些症状一时还比较轻,当下感觉还没那么严重,她还是坚持去后院的窑房里做了会儿陶器。 上次罗六提到的要她这儿制作的那批货,元香已经定好最终样式并与他商定完毕,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金凤姐去制作。 金凤是第一次做这些带有特别样式的陶器,但有了之前的基础,再加上元香的耐心指导和她自己的摸索,现在已经能熟练上手了。 窑房里烧窑的时候暖烘烘的,可待久了便觉得空气又干又闷,热气在屋里弥漫,让人头上微微发重,呼吸也略觉燥热。 “阿嚏!”午间准备吃饭的时候,元香裹着厚厚的棉衣,还没落座,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外加一丝鼻塞的痒意,让她忍不住揉了揉鼻子,眼角微红。 以往一家人都是在堂间用饭,但冬天一到,堂间空间大,冷风容易在屋内打转,哪怕烧上炭火,也要很久才能暖和起来。 所以一家人如今直接在厨房里摆个小桌子,灶膛的热气顺着烟囱散开,把整个小屋都烘得暖烘烘的,这样饭菜也不会冷得太快。 “不舒服吗?”刚昨晚午食准备开饭的阿允见她这样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立刻关切地问道。 二果、三喜听见动静,也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元香连忙摆手,想让他们不用太担心,却还是觉得一阵头重脚轻,浑身略微发冷。 一时也没什么胃口,她声音微哑地说道:“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受了凉,我去躺一会儿,你们先吃吧。” 说着,她就准备出门回屋了,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传染给他们。 阿允见状,连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手掌探到她额头上一摸,是略微有些烫。 “我没事儿,睡一会儿起来就好了,我身体自己知道。”元香收回了自己胳膊,然后出门慢吞吞地回自己屋躺下了。 第133章 元香晕乎乎地回了自己的屋,脱了外衫钻进自己的被窝里闭眼就睡,睡一觉应该就好了,她这么想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像陷入一场拉扯不休的梦魇里,一会儿热得仿佛浑身都在烧,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一会儿又冷得如掉入了冰窟。 她想睁眼,可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石块,意识忽远忽近,浮浮沉沉。 就在她觉得全身被这没来由的冷热交替折磨得难受时,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而湿润的触感。 哇,好舒服...... 柔软湿润的布巾顺着她的额头与脸颊缓缓拂过,带着细微的凉意,又轻轻往下移至脖颈处,将干后黏腻的汗水一点点擦净。 那触感温和而耐心,仿佛也把那股缠绕不去的燥热与灼人的闷气,一层层拂散开去,让她在昏沉之间终于舒展了眉心,呼吸也渐渐平稳。 这时候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只想一昧地追逐着那股让她舒适的来源,让她不由自主地靠得更近,渴望从中汲取安心与倚靠,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 坐在她床头的陆允正耐心地替她擦拭,布巾才一挪开,元香的脸颊却不自觉地偏过来,轻轻贴在他的掌心上,像是寻着凉意般又蹭了蹭。 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般,本能地寻找偎依。 这就么低头看着她,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一瞬,她不像平日里总是对他竖起高高的保护墙,反倒露出几分病中虚弱的依赖。 阿允动作轻柔,指尖停在她的脸颊边,目光温柔,声音低缓,“平时也这么乖就好了。” 寒风呼啸,夜色沉沉,冻得屋檐上偶尔滴落的水珠都带着刺骨的凉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而屋内的炭盆燃得红彤彤的,噼啪作响,散发着浓浓的暖意,空气里带着些许温热与舒适感。 元香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她在床上辗转,梦境在脑中浮动,甚至她有意识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那时候,爸爸妈妈常年在城里工作,根本没有时间养她,她只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童年时光几乎就在那儿过的,爷爷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 村子四周环山,风景与许家村有些相似,但这里四季如春,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山花,空气里都是花草的香气。 她能看见爷奶家熟悉的屋子就在眼前,那屋子在夕阳里泛着温暖的光,仿佛在向她招手。 她眼眶猛地一酸,鼻尖也跟着发热,心口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激动得手指都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她可以回家了吗? 她记得,最后的回忆就是在回村子的路上。 她张了张嘴,喉头微微颤动,正要喊出“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心口涌起一股久违的喜悦,脚步不由快了两分,几乎要小跑着冲过去。 可才迈出两步,那熟悉的小屋、四周的景色......仿佛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眨眼间尽数消失不见。 不要! 四周骤然静寂下来,天地之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 她怔在原地,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被遗落在无边的孤独里。 元香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间,眼角还挂着湿意,眼前却不是刚刚那副孤寂的空荡天地,而是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守在她榻前,眉眼正微微皱着。 “醒了?”阿允俯身,声音低沉而温柔,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 他一直守在屋里,正为即将熄灭的炭火盆添了些炭块,见她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嘴里还轻轻呓语,他才凑过来想确认她的状况。 此刻见她双眼含泪,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口猛地一紧,声音里带着急切与心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轻轻伸手,用柔软的布巾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细腻而小心。 元香怔了怔,鼻尖酸涩,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惶然,梦境与现实像是混在了一起,意识迷离间,那种被抛下的孤独与恐惧像潮水般又涌上来。 不过跟刚刚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眼前还有个人在陪她。 这一瞬,她能明确感受到他的紧张和在意,仿佛无论世界如何动荡,他都会守在她身边。 元香的心微微一颤,不等思绪回转,她已经下意识伸出手去,并不是推开,而是揪住了他的衣袖,又觉得不够,仿佛怕他会抽身离去似的,她再往前一点,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双臂小心翼翼却又急切地环上他的腰。 第147章 动作笨拙而急促,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能托住自己的东西,仿佛只要靠得足够近,心里的不安就能被驱散一半。 陆允愣住,只觉此时埋进他怀里的人儿轻轻颤抖着,脆弱得让他心疼。 他本能地伸手将她揽住,手顺着她的背轻轻摩挲,想给她更多的安全感,于是低声道:“别怕,我在这里。” 元香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这份贴近能抵挡一切不安。 阿允低下头,目光柔和如水,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旁的发丝,动作轻柔。 意识到他的触碰,她微微仰头,呼吸微促。阿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感受到她微微的回应,他的手停留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拢住,略微加重了力度。 视线交汇间,阿允缓缓俯身,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唇,眼底的柔光逐渐被难以掩饰的渴望所替代。 下一瞬,他再也无法克制,唇压上她的唇,汹涌而又直接。 元香整个人怔住,随即心中涌起一种放开一切的冲动,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身体完全贴合,回应着他汹涌的热烈。 唇齿间的温度不断攀升,带着几分不顾一切,阿允的手掌环住她的腰,将她拉得更贴近自己,低低呢喃,“抱紧我。” 刹那间,他的身体缓缓前倾,将她轻轻压向被褥,床板下的微微震动让元香的呼吸更急促,唇齿间的缠绵让她的胸口翻涌着一种甜而炽热的慌乱。 她的眼睛半闭,呼吸断断续续,双手不自觉地环住他的脖颈,哪怕有一瞬的惊惶,又马上沉溺在这一刻的温度与情感里。 “元香......”他低声在她耳畔唤她,声音沙哑得发抖,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在此刻找到出口。 炭盆里的火光摇曳,屋子里愈发暖热,四周的光影都似乎模糊了,只剩下两人的身影纠缠在一处。 就在这份炙热与缱绻攀升之际,元香忽然感觉鼻尖痒意一闪,像是有什么在悄悄撩拨。 她忍了忍,眉心微微皱起,眼睫轻颤,阿允敏锐地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手指还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仿佛在疑惑她的反应。 下一刻,元香猛地侧过头,几乎来不及思索就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阿嚏!” 一个小意外在此时的静谧里炸开,打断了所有的缠绵。 元香愣了愣,耳尖倏地泛红,双手还僵硬地搂在他脖颈上,心中暗暗懊恼:糟糕,自己也太煞风景了吧。 阿允一瞬间怔住,随后低低笑出声来,他俯身,额头贴着她的鬓角,又顺势埋进她的颈窝,肩膀微微震动。 一时间她的耳畔全是他压抑不住地低笑声。 元香眯眼,这人笑得也太开心了吧?一时着恼便要推开他,这人压得她快透不过气,呼出的热气全都扑在她颈侧,带着些痒意,惹得她缩了缩脖子。 阿允终于忍笑,顺势撑起身子,又伸手将她轻轻扶起,安置在床头的靠垫上。 做完这些后,他低头凝视着她,唇角不自觉弯着,眼底氤氲着未散的柔情。 见她发丝散乱,又动作自然地伸手将其顺到了耳后。 面对眼前人此时亲昵的动作,元香撇过眼刻意没去看他,却在无意间瞥见身下凌乱的被褥时,上面全是两人刚刚交缠时留下的印迹,面颊霎时烧得更厉害。 她在做什么?肯定是烧糊涂了! “都睡了大半天了,”他声音低缓,带着未散的笑意,“饿了吗?我煮了小米粥,先吃些,然后再喝药?” “嗯......”元香低着眼轻声应了,努力让自己看着自然些。 她觉得自己得先冷静一下,这人一直在自己跟前,她都有些呼吸不过来。 但在陆允眼里,此刻的她柔软而娇羞,修长雪白的脖颈上面几处浅浅的吻痕若隐若现,刚刚两人无限贴近的画面犹在眼前,让他心底一时悸动不已。 他微微俯下身,轻轻凑近她鼻尖。 元香闻声微微一颤,轻轻侧开头,避开了这个吻,“那个......会传染的......” “唔......”开口的话都没说完整,下一刻,阿允的唇便毫不犹豫地覆上来。 不同于刚刚,这个吻带着明显的霸道意味,紧贴着她的唇,掠夺了她所有的呼吸,带着不可抗拒的占有感,每一次深深的触碰都仿佛在无声宣告,这是属于他的。 片刻后,两人缓缓分开,额间仍紧紧相抵,彼此呼吸紊乱。 陆允满意地凝视着她,看着她被自己亲得唇瓣嫣红,他低低开口,声音沙哑而诱人:“要传染......刚刚已经传染了。” 元香早已缴械投降,胸口的起伏急促而微乱,整个人软绵绵地靠着他,怕他再来,抬手推他的肩膀,“你不是说......先吃东西么?” 阿允唇角轻勾,眼底闪着调皮的笑意,靠得更近些:“骗子,还说不喜欢我。” 第134章 陆允退出元香的屋子,顺带着动作迅速地把门给关上,唯恐屋外的寒风有一丝渗进来,再让元香受冻。 室内重归安静,元香整个人缩进被褥里,连脑袋都埋了进去,不留下一丝缝隙。 她摸了摸自己脑门,自己是不是脑子不清醒?难道是已经烧糊涂了? 可摸着摸着,她也没觉着很烫啊? 刚刚......好像是自己先伸手抱住他的,然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后面不可控的事了...... 那些旖旎的画面一时又浮现,元香躲在被子里甩了甩脑袋,警告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了。 这是她第二次与阿允亲吻,两次都是这样......明明应该第一时间推开他,可理智在那时总是形同虚设,剩下的只有被牵动的心与无法掩饰的渴望。 而且这次她发现,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在那一吻一触间,隐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无论是身体上的悸动,还是心底被填满的踏实。 想到这儿,躲在黑暗里的元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头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滚烫得让她心口乱跳。 她猛地缩回手,将脸埋得更深,耳尖红得几乎滴血。 所以......自己真的是喜欢他? 至少......身体上好像是这样。 等陆允热完粥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床铺上的元香已经把自己拱成圆滚滚的一团,只露出一点凌乱的发丝在被子外头。 他轻轻叹了口气,俯身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 等她软团子似的被拉出来时,元香闷得满脸通红,呼吸都乱了,比起方才亲吻时更要红上几分。 陆允低低笑了一声,指尖点了点她额头,无奈道:“傻子,再闷一会儿就该熟透了。” 好像这样做别人就看不见她了似的。 元香还没准备好要这么快面对他,刚刚的亲密太过突兀、太真切,她的脑子还乱成一团,现在就被他这样轻松地拎出来,心里既慌乱又羞涩。 她眼神闪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允已经将热气腾腾的粥端到她面前,低声道:“趁热喝。” 小米粥的香气带着股温润的甜意,她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饿了。 元香微微抬手,正要接过碗,阿允却比她更快,手里的勺子已经送到她唇边,“我喂你。” 手还悬在空中,她微微愣住,眼睛睁大了一瞬,脸颊又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像是被他的声音牵引,元香低下头,微微张口,任他小心翼翼地喂下一口粥。 小米粥温润香甜,入口绵软,带着微微的颗粒感和淡淡的清香,元香轻轻咀嚼,感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缓缓落下,原本躁动的心绪也在慢慢舒展。 她偶尔抬眼,想偷偷打量他的神情,看到阿允目光温柔地落在自己身上,眼神闪烁间又慌忙移开。 阿允注意到她的动作,没开口说什么,眼底却是闪过一抹笑意。 一下子整个屋子又静得只剩下勺子碰碗的轻响、还有她轻微的吞咽声。 这一刻,她的眼底也不自觉地柔软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他和她。 喝完粥,又喝完药,她感觉整个人都舒适不少,人也没有睡前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了。 阿允在一旁收拾刚刚用过的碗盏,修长的手指抚过碗沿,将它们一个个叠好,动作利落而安静。 元香靠在床头,半倚着被褥,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眉眼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轮廓清晰又深沉,显得格外清俊。 阿允这边已经收拾完,动作像是下一刻就准备转身出门去。 元香心里一阵气恼,心道这人现在倒跟个没事儿人一般,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别的要对她说的吗? 她自己虽然也没想好,却又忍不住想从他口中听到些什么。 犹豫间,她还是适时开了口,却又欲言又止:“你......” 阿允听见声音脚步微微一顿,手下动作停住,回头看她,“怎么?” 第148章 “我有话要说,你......坐下。”这话明明带着点赌气的意味,但她此时声音软软的,听在别人耳里毫无攻击力。 阿允见她吃了东西又喝了药,脸上血色恢复不少,精神头比先前也好些,随即点点头,一副格外听话的模样。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床边,动作不紧不慢的。 坐定后,他微微前倾,认真专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透出一种耐心等待的姿态。 屋里这时忽然安静得只能听见炭火盆里火苗轻轻跳动的声音。 元香思考着该从哪里开口,视线在地面和阿允的脸上来回游移。 便是她这幅犹犹豫豫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也没主动接过话头,他就这么静静等待着,像是如果今天元香不主动开口的话,他就会一直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这样吧。” 她脑子里其实有不少话要说,关于他的......还有她的心意,可真到这一刻,才发现这是她最想说的,也是心底最真实的念头。 说完,她垂下眼眸,指尖不自觉地紧紧揪住被角,此时等待着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阿允盯着她看了片刻,唇角慢慢勾起,眼底漾开点狡黠的笑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这样......是哪样?嗯?” 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好像要把她心底的小心思全都拆穿,同时也偏要故意装傻似的,等她自己说出口。 元香听了认为他是在拿腔作调,抬眼狠狠瞪他。 阿允见她这副模样,怕她真生气了,笑意一敛,整个人微微前倾,干脆在床沿坐下,将她小心揽进怀里。 他低声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当然愿意。”语气郑重,还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喜悦,最后轻轻叹了一句:“幸甚之哉。” 元香缓缓靠在他肩上,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 就这样吧,她在心底默默想着。 脸颊贴着他的衣襟,听着他有力而稳重的心跳声,她觉得就这样很好。 ...... 好好地睡了一晚上,又吃了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元香就觉得自己身子轻快了许多,头也不再昏沉。 不过阿允还是叮嘱她再歇上一天,把病根彻底养透才好。 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阿允倚在床头,此时与她并肩坐着。 他身子修长,肩背宽阔,隔得近了,元香能听见他呼吸的起伏。 元香抱着被子,慢慢往下缩了一点,像只猫似的挨过去,阿允侧了侧身,顺手把她揽进怀里。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冷松气息,像是冬日山林间的冷冽空气,还混着若有若无的柴火烟味,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她的发丝蹭在他颈侧,带着微微的凉意,而他掌心覆在她的肩上,安稳沉定。 阿允见元香无聊地开始拿手指一圈一圈地绕自己的头发,便开口道:“要不要去冬钓?” “冬钓?”元香立马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像是瞬间被点燃了兴致。 阿允见状,唇角微弯,点点头解释道:“后山的湖面上结了冰,冬日里鱼儿最是慵懒,不会乱窜,此时正是最易上钩的时候。” 听他这么说,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幅在课本上才见过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意画面。 雅!实在太雅! 她眼眸愈发亮了,支起自己的身子,兴奋地点点头:“好啊!” 阿允见她雀跃的样子,便让她先起床穿戴好,自己则去做准备。 听到要出去玩,元香一下子精神大振,翻身下床,三两步挪到梳妆台前,先把乱发理顺,仔细地扎好发辫,又挑了一件厚实的棉袄穿上,动作间多了几分迫不及待。 推开门来到院中,冬日的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这个时辰是一天里最为舒适的时候。 院子里早已摆好几根竹竿削成的鱼杆,鱼线整齐卷好,静静放在矮凳上,只差最后上饵。 正这时,就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二果、三喜一前一后跑过来,手里还晃着一个竹筒,兴奋地喊:“阿允哥,虫子拿来了!” 元香好奇地偏头望去,只见竹筒里翻滚着一团鲜红的虫子,细长柔软,像一条条小小的火线在蠕动,蜷曲舒展间泛着微微的湿润光泽,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毛,却也忍不住盯着看。 “这是哪来的?”她忍不住问。 “阿姐,你起来了!?”二果知道元香昨日开始就一直睡着,现在见她好好的,自是很高兴。 高兴之余听她问起这虫子,爽朗道:“菜地里头的呀,阿允哥之前就说让帮着攒,说鱼儿最爱吃这个虫子了。” 元香有些讶异,原来他并非一时兴起,竟是早就打算去钓鱼?这些装备都准备地这么齐全。 阿允这时正低头理鱼线,听见动静抬眼一望,目光落在她身上,眉头顿时皱了一下。 他身走进屋里,片刻后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件厚实的羊皮袄,直接给她披在肩头,“穿上些,你还没好全。” 这羊皮袄一披下去,厚厚一层把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衬得身形圆滚滚的,像个毛茸茸的小熊。 三喜也有此感,在旁边扑哧一笑:“阿姐,你变成熊啦!” 虽是冬日,但眼下还没到数九隆冬,穿上这厚实的羊皮袄未免显得早了些,不过她心里知晓这是他的好意,眼角弯起,还是将身上的袄子拢了拢。 二果眨巴着眼睛,先看看自家唇角含笑的阿姐,再瞧瞧今日特别温柔体贴的阿允哥,心里暗暗觉着奇怪,觉着今日他俩好似格外亲近。 尤其是当阿允哥轻拉过阿姐的手,把她裹进厚厚的羊皮袄里的时候。 二果忍不住眨了眨眼,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有几分像他记忆里阿爹阿娘相处的样子? 第135章 后山湖畔,此时天地一片清寂。 今日湖面上果真结了一层冰,远远望去像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白玉,现在这时候此地大概也就他们几人来,一时显得空旷又静谧。 只不过眼下还未到数九寒天,冰层并不算厚,光洁得能映出天光人影,看上去清亮同时却也脆弱。 阿允特意嘱咐几句,“人是万万不能踩上去的,一旦失足跌入冰水,后果不堪设想。” 他带着她们绕到湖边一处背风的小洼地,环顾四周,挑了块冰面结得均匀的地方,便俯身拾起几块坚硬的石子,只见他手腕一转,手里的石子便利落地滑出一道迅疾的弧线,随后“咚、咚”几声后碎冰四溅,透明的冰层裂开好几块,露出底下漆黑的水面。 二果和三喜见状,兴奋得一蹦三跳,巴巴地凑上来围着阿允和元香转圈:“待会儿我能钓到鱼吗?现在的鱼会不会特别大啊?” 以前他们就听大人说过,冬天的鱼因为养得时间长了,所以要比其他时候来得又肥又大。 阿允随手将鱼竿递给他们,带着点笑意:“你们若有耐心,自然能钓到最大的那一条。” 他俩自然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当然会!” 不多时,四个人各自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握着竹竿,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湖面冰眼处静静泛着水光,鱼漂偶尔轻轻一颤,二果、三喜就立马激动得直叫唤,忙不迭地提竿,不过也可想而知,收上来的次次是一片空空如也的清水或者是绿油油的水草,惹得他们一边嘟囔一边又马上更认真地盯着水面。 山林里确实要比村子里冷得多,风一吹过来,带着股子冰凉。阿允便在一旁拾了干柴生了个小火堆,又支起小茶壶开始煮茶,茶香伴着热气袅袅升腾,氤氲的暖意散开来,到底驱散了几分寒意。 他就在元香身边坐下,两张小马扎连同鱼竿都靠得极近。 又怕元香受冻,阿允先是伸手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觉出有一丝凉意,便索性一整只手包住她。 他的掌心又宽又暖,指腹一点点慢慢收拢,元香侧过脸,对他莞尔一笑,道:“我其实挺暖和的。” 这才刚坐下没多久,她又穿得厚实,身边还有火堆燃着,确实不觉得冷。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后,隔壁俩孩子开始坐不住了,他俩起初确实是认认真真地守着鱼竿,可空坐了好一会儿都没钓上来鱼后,就没那么多的定性了。 他俩把鱼竿往地上一撑,忍不住凑到阿姐和阿允哥跟前左看右看。 三喜一会儿摸摸元香的衣服袖子,一会儿又去阿允那儿说说话。 无聊得紧时,两人干脆蹲在冰口边,拾起小石子往湖面上丢。 “咚”一声沉闷的响动荡开,逗得他们咯咯直笑,连着又丢了好几颗,大概是在比谁扔得响。 元香见状,忙压低了声音朝他们嗔道:“哎!别闹了,你俩没事儿去捡柴,鱼都要被你们吓跑啦!” 二果和三喜听得一愣,先是互相对望一眼,接着忍不住捂嘴偷笑。 第149章 然后二果扔掉手里石子,牵着三喜跑去林子里找枯枝,脚步咚咚的,像两只小兔子。 终于算是安静下来了,湖面上只余鱼漂随风轻轻晃动。 没一会儿,阿允手里的鱼竿忽然微微一颤,浮漂在水面上连连点动。 元香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瞧着比阿允还紧张,立时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那小小的动静。 阿允倒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先略略按住鱼竿,任由鱼挣扎,待浮漂猛得一沉,他才手腕一抖,竹竿轻轻一挑。 “哗啦!”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带着水花被拎了上来,在寒光里使劲儿扑腾。 元香雀跃异常,都站起来去看那鱼,声音清脆:“真钓上来了!原来这儿真能钓到鱼啊,一开始来的时候我还有些怀疑呢!” 阿允正低头取鱼,听她这么一说,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笃定与一丝打趣,“有我在,你还怀疑什么?” 说罢,他顺手把取下来的鱼放进带来的水桶里,清水一溅,那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顿时激起几朵水花。 元香还是挺少见这么臭屁的阿允,心里自然不服气,既然他已经成功钓上鱼来了,此时她也信心倍增,立马把身子坐得端端正正,双眼紧紧盯住湖面上的鱼线,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阿允瞧她这副模样,眼角微微挑起。 可等到阿允又不紧不慢地钓起第二条、第三条时,元香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心里也开始犯嘀咕。 怎么回事?难道这里的鱼跟他认识似的,统统都往他那边凑?为什么就偏偏只咬他的却不咬她的钩? 又见他已经接连钓上几条,而自己还颗粒无收,元香到底忍不住了,有些不满地抱怨:“你离我这么近,这鱼过来了都去吃你的饵了。” 阿允闻言,眉梢一挑,“这鱼饵都是一样的,哪有什么你我的区分?” 元香觉得当然有区分了,“那为何它们只吃你的,不吃我的?” 他慢悠悠收了鱼线,侧头看她一眼,唇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兴许是它们跟你一样。” 元香自然没听明白,疑惑地看向他时,他又慢吞吞地补上一句,声音低沉而轻佻:“跟你一样,偏爱我。” 元香一时嗔怒地瞪他。 这人真是! 臭!不!要!脸! 阿允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笑意涌上,但怕她真生气了,连忙俯身去拉她的手臂,轻轻挨近,“好了,谁钓上来还不是一样?要不我跟你换个地方?” 说着,他微微俯下身,在她因为薄怒而略有些泛红的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你!”元香一惊,慌忙抬手捂住脸,轻拍他一下,声音里带着心虚,还夹着几分羞涩:“在外面呢!要是被他俩看到怎么办?” 阿允听她这么说,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看到怎么了?有什么必要瞒着他们么?” “再说,也是时候跟孩子们说了吧,难道我们俩在一个屋檐下还要偷偷摸摸的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不容争辩的笃定,好似这是再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是......元香这边还纠结得很,她还想慢慢适应自己喜欢阿允的事实,要是这么快把他俩的事情在孩子们面前摊开来讲,总觉得有些不适应,而且觉得有些太仓促了。 就像两人明明刚刚才开始恋爱,谁会马上想到要跟家里人说呢? “或许......可以先晚点让他们知道,以后找个好时机从长计议,你说好不好?”元香垂着眼,小心地揪起他衣袍上的一角,语气里带着商量和探询。 阿允见她因为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开始纠结、犹豫,明明自己都有几分不愿意,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想法告诉自己,自然是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珍重。 这一刻,他心里微微一颤,柔软得像被轻风拂过。 他也知道让她答应跟自己在一起已是不易,现在自然就不能再心急了。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眸、微微泛红的脸颊,心里涌起一股想要呵护的冲动,握住她的手,“好啊,都依你,我可以等。”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仿佛每一个字都裹着暖意。 元香感受到掌心的温度,心头一暖。 又听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刚刚还略带紧张的她高兴地扬起一张笑脸,眸子带着清亮的光彩,“阿允,你最好了。” 陆允看她这副生动而明媚的模样,唇角也微微上扬,心里一动,几乎忍不住俯身凑过去想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可惜刚刚已经被偷袭过一次的元香此时可警觉地很,轻巧地侧开头,两手抵在他的胸前,嗔道:“在外面呢。” 阿允无奈地看着她,不再轻举妄动,随后又点点头,一幅已然了解又话里有话的样子,“好吧,我知道了,在外面不能亲。” 果真没一会儿,二果带着三喜,手里捧着不少木柴回来了。 见他们才离开了一趟的功夫,就惊喜地发现木桶里这时候已经装了有三四条活蹦乱跳的鱼,二果忍不住拍手大叫:“钓上来了!钓上来了!” 三喜也兴奋附和:“阿允哥好厉害!这鱼好大啊!” 元香听得一晒,见这俩孩子理所应当,没有片刻犹豫地就以为这鱼都是阿允钓上来的,心里微微一拧,虽然他们的感觉没错吧,但自己总是......有些暗暗较量的想法。 她忿忿地想,她就不信了,今天难道她一条都钓不上来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坐直了身子,沉默着把鱼竿握得更稳,眼神更为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阿允见她暗自努力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笑了笑,然后过去蹲在她身旁,耐心示范着钓鱼的要领:如何调整鱼线的松紧,浮漂的细微动作该如何把握,手把手地帮她稳住鱼竿。 就在阿允正教她如果鱼上钩的时候该如何稳住鱼竿的时候,元香感觉到杆上连着的鱼线猛得一沉。 她紧张地、开始自发地用气声说话:“阿允,好像有鱼上钩了!而且......好重啊!” 她话音刚落,鱼漂在水面上急速颤动,明显就是有鱼在狠狠拉扯着。 阿允在她边上低声鼓励:“稳住,先慢慢拉上来。”他伸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帮她调整角度,让鱼线保持张力。 元香听着他平稳而沉着的声音,心里莫名安心,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动作,手腕微微颤动,但力道渐渐稳住。 二果和三喜也在边上屏息观看着,目露紧张和期待。 随着“哗啦”一声,终于,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被元香稳稳地拉出水面,她惊呼一声,“有了!” 水面上跃起的鱼身肥硕结实,青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还闪着光泽,鱼身弯曲有力,似乎还带着一丝不甘和挣扎。 元香紧握鱼竿,等看清了这鱼的全貌,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和兴奋,“这么大啊......” 她真的钓到了一条好大好结实的大青鱼! 阿允已经及时拉过她的鱼线,将青鱼稳稳放入木桶里,鱼一入水,顿时在桶中蹦跃翻腾,水花四溅,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瞧着活力十足。 元香忍不住笑了,脸上带着得意与喜悦,阿允微微弯起唇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宠溺与欣赏:“有天赋啊,孺子可教。” 第136章 二果和三喜此时正蹲在火堆边,认认真真地往里添着干柴,偶尔还刻意凑得近些,恶作剧般哈口热气,白雾在火苗上升腾间瞬间弥散开来,然后两人就笑得嘎嘎乐。 小陶壶被架在火堆上,水汽渐渐翻滚,氤氲的热气带着淡淡的茶香在寒风里弥漫开去。 元香双手捧着一盏热茶,轻轻抿了一口,温润的热气立刻驱散了些许寒意,她顺势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指尖有些微凉。 阿允看在眼里,身子一倾,凑近她些,声音压得轻柔:“可是冷了?要不回去了?反正也钓得差不多了。” 边上的木桶里此时已装得满满当当,随着鱼尾拍水,溅出点点寒凉水花,六七条鱼在桶里挤成一团,个个膘肥体壮,都没地腾挪,桶沿都快被顶得晃了几下。 元香低头看了一眼,今日收获也算蛮多,觉得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再者坐得久了身子渐渐发凉,寒气从脚底一寸寸往上蔓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想着昨日才刚刚退烧,可不能再受一回风寒了,便点了点头,“走,我们回去吧。” 此时正蹲在他俩身后,一直观察着两人的二果忍不住眨了眨眼,还轻轻伸手捅了捅身边的三喜,示意她看。 三喜正蹲在火堆前,双手摊开烤火,正被火光烘得两颊红扑扑的,接收到二果的动作,她一愣,仰起脸茫然看向他,见二果用力朝某个方向努嘴,她才慢吞吞转头去看,这片区域现在也就阿姐和阿允哥坐在那儿,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没看出个什么来。 三喜挠挠头,有些莫名其妙,小声问道:“二果,你让我看什么啊?” 第150章 二果一副“你真笨”的表情,撇了她一眼,嫌弃地咂咂嘴,随即凑近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没发现么?阿姐和阿允哥最近的关系好好,比以前的日子里要亲近得多哩。” 三喜眨巴眨巴眼,又转过头往阿姐那儿瞅一眼,阿姐和阿允哥哥此时肩并肩坐在湖边,偶尔低声说笑,模样倒是如二果说得那般和气亲近。 她依旧一脸懵懂,跟二果一起小声说话:“亲近?他们之前不就是这样的吗?阿姐本来就对阿允哥哥一直很好的呀。” “那以前他们俩也没有靠得这么近,他们还手牵手,刚刚阿允哥还摸阿姐的脸,很亲近地问她冷不冷呢,我刚刚都看到了!”二果继续小声,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他学着阿允哥的做法,搓了搓三喜的手,“就像这样子!” “算了,不跟你说了。”见三喜还是一脸懵的样子,二果心道她到底年纪还小,还不懂这些事儿呢! 说完这些,他轻轻咬了唇,脑中快速盘算着,若是阿允哥跟阿姐像爹娘那般在一起了,那阿允哥就成自己姐夫了?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自然......是高兴的。 以前他就想过阿允哥要是跟他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保护他们就好了,现在看来要真的实现了,心里还有点小激动。 那边阿允已经把带过来的东西都顺道收一收,然后他们满是收获地回家去了。 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元香见到了一段时日没见的罗六。 罗六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肩上随意搭着披风,脚边还堆着一个大麻袋,只是大冬日里长途奔波,眉眼间多了几分风霜倦色,靴子上还粘着未化的雪痕,看着比往常狼狈了些。 “许久不见啊。”元香抿唇一笑,语气却凉凉的,带着几分揶揄,“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上我家的门了?” 她见到这人心里还有几分气,这个罗六,上回拿了一批货来求她做类似的东西,她接了后帮他重新设计,打了样品出来,后面他只来过一次,交了定金,说后续的事让她们继续定着做,结果后头就真得人影全无了。 那批东西里不少细节需要跟他这个甲方当面商量,她还特意亲自跑去他家找过人,自然是扑了个空的。 当时她真想找到人后揪住这人衣领子问一问,这货你还要不要了? 这种做生意的法子,她还是头一回见,如今再见面,自然对他没好气。 罗六自知理亏,抬手摸了摸鼻子,赔笑道:“知道你找我,我这儿不是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么?” 然后又从他脚边的麻袋里拎出一只硕大的羊腿,瞧着比人的手臂还长,油纸层层包裹,口处还沾着些许油渍,肥得很,隐隐还透出一股新鲜的膻香。 他举到元香面前,说话带着讨好的意味:“这可是咱这边山上放养的羊,肉紧味鲜,用炭火烤出来最是好吃,今日特地给你捎来的。” 这阵子他确实忙,前些日子跟着车队一路奔波去了南边一趟,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的,总算赶在腊月之前把手里囤积的货给卖了个干净,这也算是年前最后一桩买卖了。 如今天色一天天冷下去,路上行人稀少,买卖更是难做,他过年前决定就待在家不再出远门了。 元香接过他递过来的羊腿,手里一沉,透过油纸能感到里面筋骨分明,肉质紧实,分量极足。 见他还算有点良心,她脸上露出点笑,瞧着这羊腿想了想,道:“羊腿确实烤着吃最香,正好今日咱们钓了不少鱼,这样,里头的一半用来用来炖着吃,剩下的一半咱们烤着吃,阿允你说怎么样?” 阿允细细听着元香跟自己商量晚间的吃食,不时点头说好。 “正好今日家里食材多,不如把金凤姐一家还有阿蓉姐她们一起喊过来吃饭,大家热闹热闹。”说完元香就喊了二果、三喜来,嘱咐他们去这两家说一声去,要是再晚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晚食就不方便了。 罗六这才把视线落在一直静静站在元香边上的阿允身上。 这没瞅他之前倒还好,一瞅倒让他心里一惊,眼前的男人虽然依旧是那副好模样,但他就是感觉这阿允跟之前他见过的那个不一样了。 以前的阿允,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元香身后,眼中时常带着几分迷茫与不确定。 因为初次见面两人有过误会,即使说开了之后,后头的几次见面他对着自己眼中明显都含着不少的敌意,经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罗六甚至觉得这人在自己周围画了一个无形的圈,圈里只有元香可以随意进出,若有人不小心踏入,他的目光便会立刻锐利起来,带着不容侵犯的警告意味。 但是此刻这人......眼神坚定沉稳,神情从容自然,举手投足间透着内敛的自信与温和的威仪,让人只一看就能感受到他与过去那个略显青涩、又带着防备的阿允判若两人。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短时间内怎么能变化这么大? 阿允自然接收到了罗六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不过他脸上依旧挂着一幅温和、好脾气的神情,还微微朝他点了点头,随后提起水桶朝灶房走去的时候顺道说了声:“你请便。” 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派头。 罗六愣在原地,简直一幅见鬼了的震惊模样。 元香刚吩咐完俩个小的,听到晚上会有好多好吃的,这俩撒腿就跑出了院子去村子里喊人。 等回过头来再跟罗六说话时,就见他一整个又惊讶又错愕的样子,僵直地站在那儿。 “怎么了?”元香见状微蹙眉头。 罗六神情僵硬,先是扯起笑,说道:“你们倒是有雅兴啊,大冬天的出去钓鱼。” 顿了顿,又把话题转到阿允身上,“这阿允......他怎么瞧着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元香见他问起这个,觉得这也没什么,反正是村子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便把最近发生的跟他说了。 原是这样...... 罗六听完若有所思,心中暗道:果然,自己当初见这阿允第一面时的直觉没错,这人绝不简单! 可等元香又说阿允不过是个父母已经去世的普通人时,他不由得嗤鼻轻笑,这绝对不可能! 真是普通人的话,举止间会时不时地透出凌然的压迫感?又怎会有满身杀意?还有这般好的身手?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随镖队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可不少,也曾遇过几次不要命的山匪,但像阿允这样的,他确实还是头一次见到。 所以,罗六心中暗暗猜测,这阿允定是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隐瞒。 不过他转念一想,若真是那样一个人,既然身体已大好,也记起了过去的事,如今却偏偏愿意窝在这偏僻的小乡村里,不声不响,这是打算做什么?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元香身上,这小姑娘模样自然是很好的,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肤色白净透亮,眉眼清丽,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几分爽利利落。 罗六心中一动,暗暗心道:难道......真是为了女人? 元香见今日这罗六动不动地就愣在一处不知在沉思什么,奇怪得很,推了推他,道:“你的那批货做的差不多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罗六听她提起,才想起今日来的正事,搓搓手,笑着点头道:“要的,要的,自然是要的。” “跟我去后头吧,现在那批货主要是金凤在负责。”说着便领着罗六去了后院的窑房。 不多时,院子里早早生起了炭火,红彤彤的炭芯噼啪作响,热气腾腾,把原本带着寒意的冬日烘得暖融融的。 接近傍晚的时候,这时间人也到得差不多了。 元香提前将罗六带来的羊腿用盐巴、花椒、葱姜腌制好,此时是大山哥将它架在火上慢慢转动着烤着,羊腿外头的皮被炭火烤得吱吱作响,油汁顺着滴落在炭火上,立时带出一阵“嗤啦”的声响,伴着一股勾人食欲的香气弥漫开来。 另一边,几条鲜活的青鱼被阿允收拾干净后,用竹签穿好,也架在火边,烤鱼散发出独特的焦香味,与羊腿的浓郁肉香交织在一起。 四个孩子一个个地全都围在火堆边上眼巴巴地看着,一边烤火取暖,一边不时用竹片轻轻拨动炭火,好让火候更匀些,这样烤得也更快些。 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红扑扑暖洋洋的,眼睛亮晶晶的,食物浓郁的香气直叫人忍不住流口水。 元香这时拿着刷子,细细在羊腿上抹上一层调好的酱料,香料遇火立时又添一层浓香,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嘴馋。 大山哥坐在旁边,手里帮着翻动鱼串,低声笑道:“再烤一会儿就能吃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呼。 赵阿婆和阿蓉姐听二果、三喜过来传话时,说的是元香喊她们去家里吃烧烤,当时二人还愣了一下。 她们也纳闷呢,这烤东西吃,平时在他们这儿还是比较少见,做饭就是烧火架锅,蒸煮炖来得多,而在野外赶路、临时没有锅灶的时候,才会就地生火,把一些野味或者是随身带的干粮拿来烤着凑合凑合。 第151章 不过既然人家喊了他们来,既不好驳了人家的意,也不好空手去,就各自带了家里存着的一些什么山芋头,玉米棒子,野葱蒜头这些能烤着吃的一齐过来了。 此刻赵阿婆也坐在火堆边上,原本她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哪怕到人家家里做客也是立马撸袖子干活帮忙的,但元香特地嘱咐了,让她今日就坐着等着吃就好,她也就笑着受了她的好意。 看着用了不少调料腌制好的大羊腿、鱼、还有他们带来的食材作为配菜一并丢进了炭火堆里,这做法瞧着可讲究多了,还有这满院子的香气,香得叫人都找不着北了! 她不由地在旁边啧啧感叹:“还是元香这丫头会享受啊......” 元香家的灶房里热气氤氲,灶膛口前蹲着添柴烧火的正是阿蓉,她一边拨弄着柴火,一边又有些稀奇地抬头去看那边正忙活的阿允。 只见他卷了袖子,神情专注,手中一柄明亮的菜刀上下翻飞,先是三两下便将鱼鳞刮得干干净净,鱼腹一开,内脏去得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刀锋在鱼骨间游走,划开时几乎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早已熟稔于心。 动作干净利落地连阿蓉这种常年下厨的人都看得暗暗咋舌,瞧他这手法,才知道原来阿允是这么会做菜的。 待一切妥当,他又将豆腐切成整齐的方块,撒上葱姜,鱼块入锅,清水一冲,汤底渐渐泛起乳白的色泽。 锅中蒸汽袅袅升起,伴随着鱼汤的鲜香渐渐弥散开来,元香刚进屋立时就闻到了。 阿允顺水舀了一小碗给她尝。 元香接过热气扑面的鱼汤。 阿允看着她被热气熏得面庞红润,唇角一弯,“味道怎么样?” 鱼肉鲜嫩,鱼汤味道也特别鲜美,她眼睛一亮,立时点了点头,“好喝!特别鲜!” 说着,她还把碗里剩下的鱼汤一并喝完了,眼角带笑,显然是真心喜欢。 阿允闻言,他唇角轻轻勾起,眼神却比笑容更深,“喜欢就好”。 而此时的阿蓉的视线在这两人之间来回转,觉得这两人之间蕴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氛围。 她也立马也明白过来,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抹笑意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欣慰,心里暗暗感叹:“啧,这两人可真是......” 天色已暗,元香让人将家里的凳子都搬到外头来,然后又添了个炭火堆,烤得人暖洋洋的,这样在屋外也感觉不到多少冷了。 一伙人就这样围着火堆边上开吃。 烤架上的羊腿已经被烤得金黄油亮,外皮微微焦脆,阿允正拿刀切肉分给大家,里面的肉汁还轻轻渗出,肉质看着紧实又带着嫩滑。 大家伙儿左手拿着羊肉,右手端着鱼汤,吃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除了烤羊腿、烤鱼这些肉食,他们带来的配菜,山芋头,玉米这些也是烤得焦香味十足又软糯得很,跟平日里很是不一样的味道。 正好上次阿允做的葡萄酒数数日子也差不多能喝了,元香便给大家各倒了杯尝尝。 葡萄酒液深红透亮,轻轻晃动的时候,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下,还带着股带着果香与微微的甜意。 金凤先轻抿一口,眼睛微微一亮,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这果酒酸甜酸甜的,还喝不醉人,等我回去也酿一些。” 在场的女眷大都爱喝这葡萄酒,果香甜润顺滑,带着些许微酸的层次感,酒意不烈,很是柔和。 元香见在座的几个孩子一时都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酒壶,只好道:“虽然是果酒,但到底是酒,只能喝一杯哦。” “好!”他们齐声答,一杯就一杯,喝到就是赚到! 不过这罗六尝了一口酒后,眉头微微一皱,摇了摇头,随口道:“太软和了,甜腻腻的,喝不惯啊。” 元香看大山哥也没怎么喝这酒,想着他们可能不爱喝这甜酒? 她想起之前盖新屋的时候,家里正好剩下几瓶烧刀子,顺手又去找出来开了给他们,想着这酒应该够劲道,正好补上他们的口味。 大家伙儿就这么围在一起坐着,目光柔和,边吃边喝边聊着家常。 罗六原本就是个自来熟的人,加上在场的人他都见过几次,已经熟络得很,大山又是个不错的酒搭子,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碰着酒盏,席间气氛越来越热烈。 不多时,罗六脸颊染上了酒意的红晕,眼神微微迷离,唇角时不时勾起一抹不稳的笑意,心中涌动着一股冲动,似乎随时想要倾泻而出。 他的视线时不时地飘向同在席间的阿允,眼底闪着几分醉意下的好奇与警惕。 刚刚大山问过阿允同不同他们俩一起喝,但是被他以还要忙灶房里的事情为由给拒绝了,所以到现在他也只喝了几杯葡萄酒。 罗六醉意上涌,自然看不顺眼,嚷道:“一个大男人喝这些娘们兮兮的酒,还有没有半点男子气概?” 大山闻言脸色微变,知道罗六是醉了说醉话,连忙劝道:“哎?可别这么说......” 不过被罗六嗤了句“娘们兮兮”的阿允仿佛没听见般,手里的酒杯稳稳举起,一饮而尽,唇角还带着一抹不以为意的轻笑,语气坦然:“我不仅爱喝,这甜酒还是我亲手做的,又有何不可?” 罗六愣了一瞬,随即脸色一阵扭结,被阿允这完全无所谓还大喇喇地承认的态度,也是弄得有些懵,心里暗暗咕哝:这人看来真是转了性了,脸皮更是厚了不少! 灶房里的锅里还留着不少豆腐鱼汤,阿允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便起身过去准备盛出来给大伙儿喝。 这时,罗六不知什么时候也晃晃悠悠地出现在灶房,脚步微微虚浮,眼底带着几分醉意。 他扶着门框,晃了晃身子,带着红晕的脸色走向阿允,语气里有点气结,又掺杂着真诚的担忧:“我跟你说,我不管你留在这儿有什么其他的目的,但是......元香她就是一小姑娘,你要是有什么歹心,就算你很厉害,大家包括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放完这些狠话后,灶房里一阵沉默,只剩下锅里鱼汤的轻轻翻滚声。 阿允背对着罗六,微微停下手里的动作,没想到这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挑了挑眉,心里微微一动:这人在自己记忆里一直油滑滑的,自己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跟元香说话时常插科打诨的样子,也让他不太喜欢,可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有这么一份真心和认真藏在酒意背后。 阿允暗自笑了笑,不过笑意还没维持片刻,“咚”地一声,阿允就感觉自己的背脊被砸了一下,立时转过身来,这人就倒在了自己身上。 元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乱糟糟的场景,罗六硬是摊在了阿允的怀里,阿允则是一脸无奈,眉头紧蹙。 刚刚她看着罗六摇摇晃晃地往灶房里走去,好一阵子也没出来,怕这俩人真起什么冲突,所以也跟着过来看看。 “他喝得也太醉了吧?”元香低声打量,忍笑道。 “我扶他去躺一会儿,让他醒醒酒。”说着阿允就扶起了罗六出了屋子,利落的动作里面看着竟然还多了份耐心。 元香心里意外,心道阿允不是蛮讨厌罗六来着? 第137章 清晨,天色刚亮不久,院子里此时还笼着一层薄雾,元香正窝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抱着被角滚了好一阵子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起身。 这大冬日的每日起早,离开暖和的被窝实在是太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力了! 刚来的时候她拼命努力干活,那是因为不如此干的话就只能带着俩孩子饿肚子。 可如今生活渐渐宽裕起来,她便不想逼自己那么紧了,毕竟,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日子过得舒坦些,若是把自己累得连享受的余地都没有,那再多银钱又有什么意思? 她来到这儿,又不是奔着拼命当个什么首富去的,况且这东西,也不是单凭自己努力就能攀上的。 她自认小富即安才是她的人生信条,能吃饱穿暖,有闲有乐,比其他什么都强。 所以,她谋划着给自己放假已经好久了。 现在忙活的是要交给宝瓷斋的狸猫系列的新款,也是今年最后一批要出的货了,宝瓷斋的公告前几日已发出去,等这批货卖完,柳掌柜的店铺里便会拿出库存的常规款来撑市面。 这样算下来她手头的工事也就能告一段落,到时候便能给自己放上一长假,掰着指头数数,这假期少说也得有一个多月。 光是想想就让她心里有几分小激动。 不过在她揉着还带着睡意的眼睛,推门出去的时候,抬头却见自家灶房的烟囱正袅袅冒着白烟,一缕缕高高扬起。 灶房里头是阿允一早起来正在灶房里做早食。 好像自阿允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以来,除了昏迷不醒的日子,她就没见阿允晚起过,更别说睡什么懒觉了,感觉这生物钟已经刻在他骨子里了。 她心里实在佩服,感叹这么强悍的自制力,这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第152章 而且自上次阿允醒过来后,家里饭食还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很多事情,他都主动包过去了。 这么一来,她自己确实整个轻松了不少,只要管好窑房里的事情就好,但是又会忍不住想,既然阿允他现在已经恢复了,那一直忙着这些在她看来是有些琐碎的事情,他会不会觉得无聊呢? 陆允耳力极好,自元香的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就知道她已经起床了。 听见她慢吞吞地动作,再慢悠悠地往灶房这边过来,不由会心一笑。 “起来了?浴房里有热水,去洗漱吧。”见元香靠在门边看着自己,他温声朝着她道。 浴房的热水能在灶房的锅灶烧热了之后引流过去,这样的设计他还是第一次见,既方便又实用,让他不由得暗暗感慨着设计得精妙。 他其实早就觉得元香与别人有些“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即便她平日里会刻意隐藏起来,也难掩其锋芒与独到之处。 她为宋家人谋生所设计的手段,豆腐、腐乳这些少见的吃食做法,可以毫不犹豫地就传给他们...... 还有那些在他看来她亲手做的奇巧别致的陶器,以及屋内少见的巧思布局,另外她居然还熟悉不少稀有食谱。 陆允自成年起几乎没经历过缺钱用的日子,甚至有一段时间因为觉得人生实在晦暗而在外头极尽挥霍过,也自认吃过跟见过不少好东西。 而他眼中的元香,可以说得上是博闻广识,但她自小在村子里生活,她究竟是如何掌握与了解到这些新奇之物的呢? 要知道,人不可能一下子就懂得那些自己从未见过、未曾接触过的东西的。 这些事情,以前的阿允不会去多想,但如今的陆允习惯了敏锐地观察别人,再加上元香几乎对自己毫无防备,这些东西就像一页页摊开的白纸,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 不过,关于她身上的这些“不一样”,他完全没有戳破跟提出疑问的想法,她想说的话自然会跟他说,而他所求的不过是跟她一起过好眼前这安心平静的日子。 元香自然不会知道,就是起个早的功夫,阿允他已经在脑子里颇为曲折地盘算了这么多事情。 热气氤氲,灶上的锅里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元香才一靠近,鼻尖便被一股浓郁绵甜的香气勾住了。 她眼睛一亮,惊喜出声:“你做了红豆圆子羹?” 锅里深红的豆子早就煮得如一团细沙一般,糯米圆子漂浮其中,此时微微透着淡淡的粉白,飘出的香气里夹着红豆的醇厚与圆子的软糯,她几乎已经想象到一勺入口时,红豆沙绵密、糯圆子软滑的滋味。 冬日里能捧着这样一碗热腾腾的甜品,真真是美极了。 她不过是前两日随口说起,没想到他就记下了,今日还做了出来。 阿允见她神色欣喜,脸上也显着笑意然后点了点头,又抬手指向另一口锅,锅中热气翻滚,元香一眼看过去,里头煮着的是冒着咸香味的青菜肉丝面。 他侧头看她,笑道:“你不是说喜欢那种半熟不熟,筷子一戳,蛋黄还能流出来的荷包蛋么?面条起锅前再把鸡蛋下下去,到时候应该能有这种效果。” 见他把早食准备地这么细致,元香心底一阵暖意涌起。 她又扫了眼自家的灶房,虽然灶台上因为备菜堆放了不少东西,但所见之处都干干净净的,锅碗瓢盆各就各位,柴火按大小分类码好,连角落的灰尘也不放过,整个灶房看起来井然有序。 所以,他应该也是喜欢这种生活的吧? 元香走到他身侧,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阿允低头,就见她眉眼弯弯,唇角微翘。 下一刻,她踮起脚尖,将一缕被水蒸汽熏得湿润的发丝顺到耳后,又顺势轻轻贴了贴他的肩,低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元香的亲昵让阿允心里一阵熨帖,他很想顺势伸手把她揽入怀里,再亲亲她,只是此刻两手各自都拿着东西,心里想着不急于这一时,待会儿再“讨好处”也不迟。 于是,他只是轻轻笑了笑,低声开口:“去喊他们俩起床吃饭吧,饭食马上就好。” 元香点点头,走到两个孩子的屋子里,准备把他们喊起来,一同去洗漱。 看着两个孩子迷迷蒙蒙地揉着眼睛,一副起床困难的模样,元香也很是感同深受。 她自己小时候上学,也常常这样,起床铃到了之后哪怕再睡五分钟都觉得很奢侈。 这大冬天的,其实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原本没什么,但是最近传来的消息,让元香心里有些紧迫:这俩孩子可能很快就要上学堂了。 但是他们还从未学过字,如同白纸一般,毫无基础。 元香打算在他们入学前给他们补补课,好好地抱抱佛脚。 补课就从最基础的《三字经》开始,每日精读其中两行,再学写三个大字。 元香负责布置任务,而监督他们完成的,则是阿允。 令她惊喜的是,阿允不仅认字,再教导孩子们学习这方面还颇为有耐心,她暗暗庆幸,将这项任务交给他再合适不过。 每天上午就是认字与练字的时间,下午则安排体力活动和玩耍,阿允总能想出许多好玩的项目,让他俩格外有兴致。 自家院子里,阿允不知什么时候搭了个秋千,还竖起了一个草靶子,他用木头和弓弦亲手做了小弓箭,教二果和三喜练习射箭。 投壶、掰手腕、翻跟头比赛......跟在他后头的俩人经常笑得咯咯直响。 “快起吧,阿允哥一早就做了不少好吃的,学完今天的作业,下午还要带你们去玩呢。” 俩孩子一听,不知道是想着好吃的早食更让人兴奋,还是期待下午的玩耍活动,翻身下床的动作也跟着麻利了不少。 至于上次元香提出过的用宋家人他们坐豆腐生意给自己的分红在村子里办学堂的事情,她是前阵子的时候,抽空代表了宋家人去了许里长家商量了一番。 许里长听她说出这想法,再听到她更是明明白白表态,愿意长期提供一笔钱财用来支撑学堂的运转,他整个人都愣了愣,随即神色中便涌起了难掩的激动。 “许家村的人都会感激你的。”他目光炯炯,盯着元香的神色更是前所未有的敬佩。 兴办学堂,教化子弟,这放在哪个地方都是大好事,可也都是大难事。头一桩难关,便是一个村子的财力,请先生、建屋子、置桌凳笔墨,样样都要花钱,许里长这些年也不是没动过心思,但只是凭他一己之力,撑得了一时,绝撑不了长久。 他也曾经联合过本村跟隔壁几个村子的富户提出过办此事,但是因为诸多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搁置了下来。 如今元香竟开口说能“常年”支应,这就等于替他把最大的一块石头搬开了。许里长一时心潮澎湃,当下便表态,说自己也必添上一份,再去游说村子里另外几户有余力的富户,让他们也拿出些银钱,这样几方合力,学堂一事定能更快定下来。 许里长激动之余,也很是感慨,真没想到啊,当初那个领着县衙救济粮,生活都窘迫的小姑娘如今都能为村子里办这样的大事了。 果真,没多久就传来了好消息。 据许里长所说,城里有位年近花甲的老秀才,学问颇深,一辈子却因种种缘由未能继续在科场得意。 听说这偏僻的许家村竟有心要办学堂,心中大受触动,竟欣然应下,要来担任这座尚未建成的学堂里的启蒙先生。 更叫人意外的是,他开出的条件并不苛刻:只需给他一间简易能居住的小屋,再按惯例提供些束脩,便已足够。 他只说:“若是这些村人的孩子里真能有一个能读出些本事,也不枉老夫走这一遭。” 眼下唯一的难题,便是还缺供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场地,现成的空屋已经不多,能容得下十几二十个娃娃同时坐下写字的,更是没有。 许里长的想法是在原有的祠堂旁加盖一间来做孩子们的学堂,另外再修缮两间屋子做那老先生的居所。 许家村的村民们很快就听说了这桩大事。 一打听,才晓得这学堂能办起来,多半是河对岸的宋家人出的钱,更让人意外的是,还听说宋家的那个住着青蛙放的宋元香亲口允诺,只要学堂能一直办下去,她便会长久提供钱财支持。 许家村人心里那叫一个震动。 原本大家对宋家多少都有些看法,毕竟他们如此落魄地落到他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村里,分的也是属于他们村子的资源,自然也给不了他们多少好脸色。 如今他们靠着做豆腐生意,日子慢慢好起来了,看着他们腰板子硬起来后,不少许家人心底都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大概就是原本的穷邻居突然富起来之后,那种略有些嫉妒又不平的感觉,因此两方人一直都是疏离地相处着,以横亘村子的这条河为界,谁也不太跟谁亲近。 第153章 可如今一听说他们愿意拿出真金白银来办学堂,还不是做表面上的风光,而是承诺要长久支持下去,许家村人心里的那股别扭劲儿,登时就化开了。 有人心里暗暗感叹:有钱能顾自家小日子就不错了,谁还愿意往外掏银子?宋家人做的完全是积德的大事。 “宋家这是积德行善啊!”有人激动地拍着大腿道,心里更是由衷地敬佩。 还有年轻的父母抹着泪感慨:“娃娃们能有书读了,这事儿以前可连想都不敢想。” 况且,他们也知道,这学堂要是真办起来,他们许家人肯定是占便宜的,毕竟到时候这学堂除了宋家人的孩子去上外,这许家村的孩子也是要去上的,但许家人的孩子可要比宋家的多啊。 一时之间,村子里人心沸腾,孩子的爹娘们自然是最开心的,想着自家娃以后也能认得几个字,说不定还真能有出息,个个眼睛都亮了。 他们虽没银钱可出,但这份热乎劲却是真心实意的。于是有人提议:“既然宋家肯出钱,那盖学堂、修缮屋子的活儿就该咱们自己来做!” 这话立时得了应和,于是许家的好几户庄稼汉很快就商量开了,男人们出力气,砍木头、砌墙、抬梁,妇人们也嚷嚷着要来搭把手,能劈柴烧水,就绝不袖手旁观。 而他们也念起宋家人刚落户许家村时,那些小看、轻视宋家人的行为,现在看来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心里暗暗惭愧,也想着找机会好好弥补关系。 从此许家村的人路上遇到宋家的几位,开始自然友善地打招呼,笑着招手、点头,要是遇到什么能帮得上的忙,也就顺手帮了。 宋家的大家伙儿也不是什么拿乔的主儿,感受到他们的善意,自然也与他们亲近起来。 自此,因为这件事,两处人的关系明显改善了许多。 第138章 这夜,村子里飘起了雪,初时只是几点轻盈的雪花,落在屋檐上、田埂上,转瞬便被夜风卷起,很快,风声渐大,呼啸着卷起雪片,拍打着窗棂,发出“咚咚”的闷响,一时间天地间都笼在一片白茫茫里。 寒夜漫长,而此刻元香的屋里,炭盆燃得正旺,跟外头冰天雪地一比,屋内已算得上暖意融融。 元香与陆允分坐在她屋内小圆桌的两端,桌上摆着一副木制雕刻的象棋盘,两人正认真下着棋。 元香眉间微蹙,目光在棋盘上来回扫视,犹豫着下一步该走哪一个棋子。 此刻局面对她不太有利,她这边被吃掉的棋子已经比阿允多了好几颗,其中还包括一“车”、一“马”等大将,心里暗暗懊恼。 她犹豫片刻,终于落下一子,棋子轻轻碰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 阿允却不急,一手托着下颌,看她一眼后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就见他慢慢挪动一子,眼神里透着几分得意的悠然, “不好意思,我将军了。” 元香见局势已定,她叹口气,一把将棋子往棋盘上轻轻一抛,略带懊恼:“行吧,我输了。” 天爷啊,一开始她提出下棋,只是因为冬日外出活动少,没事可做,无聊找乐子而已。 自从确定关系后,白日里她都很忙,大多时间她都在后头的窑房里,阿允也是,家里还有俩孩子的事情都是他在管。 所以一整日下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大都在晚食后睡觉前,阿允都会到她屋里,两人一开始是说说话,随意聊些家常,或是白日里的琐事。 但是吧,每次眼神交汇,亲昵的气氛总是让人慢慢接近,两人腻歪在一处,加上肢体的碰触,柔情挑.逗之下,好几次差点擦枪走火,只能在气喘吁吁间强行分开。 这种暧昧又激动的状况搞得元香甜蜜又紧张,心神动摇下感觉马上就要掉入陷阱泥潭,只能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 所以她才提议两人要不要下棋解闷? 阿允见她感兴趣,便花了些心思按她所说的亲手制作了这棋盘和棋子,木质棋盘平整光滑,棋子雕刻精细,每一枚瞧着都略带光泽。 这个世界早已有了象棋的存在,不过阿允还未玩过,元香耐心地为他讲解规则,他听得似懂非懂,刚开始跟她对弈尤其落子的时候尤为小心翼翼。 元香看得心里直笑。 可想而知,作为完全的新手,两人下了两天,阿允连连落败,元香原本还担心他连输几盘会没了兴趣,没想到今晚开局前,阿允忽然笑着提议:“要不要增加个赌注?谁输了的话会有惩罚。” 她爽快答应:“行啊。”反正她自信一定能赢。 没成想这才两天,如今竟被他翻盘了? “输了的人要有惩罚,你说过的。”阿允一副尤为高兴的样子。 元香咬着唇,认命地闭了闭眼,道:“说吧,你要罚我什么?” 见阿允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元香心里暗暗后悔,觉得自己真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他缓缓起身,轻轻移到元香身旁坐下,两人并肩而坐后他漫不经心地低声道:“惩罚嘛......当然得让你记住,下次可别随便小看我。” 正当元香懊恼今天真是药栽在这人手里的时候,他靠得更近,手顺势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声音低低的:“这样吧,你就跟三喜一样喊我三声‘阿允哥哥’。” “你!”元香听完一愣,嗔怒地瞪他一眼。 阿允倒不以为意,“你想毁约的话也没什么问题。” 倘若她反悔的话,这话毕竟是自己答应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于是眼珠子转了转,半是讨价还价、半是威胁地低声说道: “那下次,如果我赢了,我可要让你喊我三声‘姑奶奶’。” “行啊,若你赢了,我一定喊。”阿允认真地点头。 眼看着好像躲不过去了,元香红着脸,闭了闭眼后小声喊了一声:“阿......阿允哥哥......” 阿允听完立时嘴角笑意更深,克制着心里那份轻微的颤动,手臂从腰间缓缓上移,把她整个揽入怀里,然后侧过头,唇尖开始蹭她耳边,“嗯,听到了,还有两遍呢。” 元香轻轻缩了缩身子,脸颊顿时染上浅浅的红晕,无奈又羞涩之下,只好闭着眼又软声喊了两遍。 吐出的话语还未完全落下,她就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微张的唇上落下一吻,轻轻柔柔的,像是在回应她一般。 呼吸急促间,她指尖轻轻扣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都陷在这份亲昵里。 趁着神思还有几分清明,元香忍不住想,这怎么又殊途同归了?原本是打算给他们找点正经事儿做,没曾想最后又落在他怀里,被他牵着节奏走了。 算了,不管了,感受到他小心翼翼又温温柔柔的动作,唇齿间的亲昵让她身体软绵绵的,心也跟着被抚得酥麻,舒舒服服的,好像就这样沉溺下去,也未尝不可。 屋里暧昧升腾间,忽然,阿允动作一顿,原本含笑的眼眸像是骤然染上寒意,耳尖微微一动,神色也变得警觉。 元香感受到他一瞬僵直的身体,迷迷蒙蒙缓缓睁开眼,见眼前人面色有异,不由轻声问:“怎么了?” 方才旖旎温存的氛围顷刻散尽。 阿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俯身将她轻轻扶正坐好。 随后他眉眼凝重地缓缓起身,转头盯向窗外漆黑的夜幕。 冬夜风声猎猎,可在那风声深处,却仿佛潜藏着某种有节奏的动静,极轻,却沉稳,渐厚的雪地更是让这种声响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阿允神色微变,他自幼习武耳力极好,远胜常人,相比之下,元香只能听见窗外寒风呼啸,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我出去看一下。”他压低声音,起身迅速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她:“你先留在屋里别出来。” 话落,他已快步走到门口,推门而出,动作干脆利落。 “哎?”元香下意识出声,却只能看着门扉已经迅速合上。 她心头一空,虽不明所以,却也隐隐察觉到外头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元香手忙脚乱地披上外衫,心头一股不安翻涌着,快步走出屋门。院中冷风呼啸,屋内的灯光透出一片微亮,可映照出去的院子地面上只覆着一层白霜,其余空空如也,哪儿还有阿允的影子。 “阿允?”她心下陡然一紧,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一声撕裂夜色的惨叫,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凄厉与惊惧,“救命!啊!” 元香心口猛地一跳,她倏地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就在这时,只见院墙影处忽有黑影掠动,阿允身形矫健地自墙头一跃而下,稳稳立在她面前。 元香心里一震,来不及细想,一把攥住他的手,声音发抖:“是......是阿蓉姐的声音!” 阿允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冷静地解释道:“外头出事了,村子里进了狼,看这动静......可能还不少。” 第154章 “什么?!”元香呼吸一窒,心头倏然发凉,狼......真的来了? 山里有狼的消息传开时,起初整个村子都绷紧了神经,人人小心谨慎,夜里不敢随意外出,门窗也一道道加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甚至雪落下来时,雪地上连半点狼的爪痕都没见过。 渐渐的,紧张感消失,众人心里都生出几分侥幸,觉得或许这一年,也会如往常一般平安度过,防备便在不知不觉间松懈下来。 可如今,它们竟猝然闯进来了! 那方才阿蓉姐的惊叫声?她不敢再往下想,一下子紧张地呼吸都乱了。 阿允眼神一敛,顷刻间已有所安排,他语速极快:“村里人怕是已经碰到危险,我把家里的前后门都锁好了,这里暂时没事,现在我得立刻出去,把二果、三喜喊起来你们待在一处,记住,没事儿千万别开门!” “可......”元香下意识拽紧了他的衣袖,眼底满是慌乱与担忧,他要独自出去?现在?可外面有狼群啊...... 不远处,又骤然传来一阵惊叫与喧哗声,声浪比先前更大、更急,已不是一个人的呼救,而是夹杂着许多人慌乱的喊叫。 那些声音在寂冷的冬夜里格外刺耳。 理智告诉她,时间不等人,若再耽搁,阿蓉姐她们那边只怕更加凶险。 阿允低头见她拽着自己不放手,眸光柔和下来,安抚道:“放心,我很快回来,不过几头狼而已。” 话音一落,他已松开她的手,身形一晃,便轻巧地跃上围墙,转眼已没入月色里。 ...... 阿蓉近来睡得愈发浅眠,自从家里出了事,阿娘因杀了阿爹被流放,壮实开始生病,而家里也只剩下她们兄妹二人后,白日里她可以通过忙碌来让自己的脑子不去瞎想,可一到晚间,各种可怖的梦境都在纠缠着她,常在半夜惊醒。 这夜,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她几乎是瞬间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心口还带着噩梦未散的惊惧,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去听。 果然,声音是从窗那边传来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摩挲、撕扯,窸窸窣窣,像是在一点点扒开她家的窗户纸。 阿蓉心里一紧,第一反应是——莫不是有毛贼来闯? 地里的收成早就结束,冬日过得越久,这家里的吃食就越发紧张,听闻外头确实常有毛贼下手偷食。 想到这处,她猛地攥紧了身边的被角,心慌得厉害,却又不敢真的冲过去。 “谁啊!”她强自压下慌意,出声喝道,本意是想通过弄出点动静来吓退人,心道这些毛贼总不会一点儿也不管不顾的吧。 可喊声一出,屋外的窸窸窣窣非但没有停,反而似乎更急了几分,那种尖锐摩擦声直钻入耳膜,让人头皮发麻。 她惊慌地起身,发现床上的壮实也已经醒了,同样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窗户那边。 阿蓉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弟弟不要出声,然后在黑夜中伸手摸到床头那把用来防身的镰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窗台。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进屋内,映出窗纸上微弱的光影,阿蓉这才看清,那不是人手在扒窗,而是一双布满锋利利爪的兽爪,正狠狠撕裂着窗纸。 低沉的喘息声透过薄薄的窗纸传来,夹杂着腥气,阿蓉只觉头皮发炸,手心瞬间冷透,浑身血液像是都僵住了,甚至忘了呼吸。 随着一声“嗤啦”,窗纸被猛然撕开一条狭长裂缝,冷风呼啸灌入屋内,阿蓉瞪大双眼,黑暗中,一双幽绿的兽瞳透过破口正直直盯着她。 那野兽随时可能扑破窗子闯入,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喉咙紧缩,尖叫声几乎是本能般破口而出:“救命!啊!” ...... 此时的元香家,她知道自己此刻贸然出去只会添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乖乖守在屋内,把二果、三喜护在身边。 她家虽然是已经远离宋家人住所的聚群,但此时的屋外头,风声呼啸夹杂着凄厉的狼嗥声,一声接一声,如同尖锐的号角。 偶尔还伴随着木板被撞击的“砰砰”声、利爪撕破物什的撕裂声。 “狼来了!狼来了!”混乱的喊叫声从村里各处传来,“拿火赶,它们怕火!” 原本睡得好好的二果、三喜被元香突然叫起来后,此时听见外头这么乱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俩孩子紧紧靠在她身侧,三喜低声颤抖:“姐姐,它们......会不会扑进咱们家来?” 二果虽然也害怕,但他记得阿允哥近来教他们射木弓箭的时候,对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二果,你是男孩子,以后倘若遇到什么危险,一定要保护阿姐和妹妹。” 此刻,外头狼嚎鬼叫,人声杂乱,每一声都听得他心颤,但二果咬着牙,挺直着背,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 他是男孩子,他要保护阿姐和妹妹,他不能怕。 “不会的,”他低声说,声音虽有些颤,但语气里透着笃定,“咱们屋子修得牢,这些东西进不来的。” 说着还轻轻拍了拍三喜的肩膀,带着温暖的力量,“没事的,三喜别怕,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不过,二果心里现在更为担心的是,阿允哥他一个人出去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 他的目光不由瞥向阿姐,看到她眉头微蹙,神色里明显满是牵挂,知道阿姐也在为阿允哥担心。 他也就不再作声问了,心道阿姐此时肯定也心焦得很,就别再给她添乱了。 接下来,外头又传来一阵“嘭!嘭!嘭!”的巨响,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元香侧耳倾听,能分辨出木棍、铁器还有石块这些东西锤击的声音,另外还有人群的喊叫声,这些声音里甚至她能认出是哪个宋家人喊出来的,接下来是狼群凄厉的惨叫,听得人一阵阵地心惊胆战。 元香心里翻江倒海,思绪混乱,但在孩子们面前,她还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将二果、三喜抱得更紧,心里暗暗祈祷:阿允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还有阿蓉姐也是,他一定会保护好大家的。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刺耳的喧嚣渐渐消散,外头好似慢慢恢复了平静。 “咚咚咚。”屋外这时传来一阵敲门。 屋内三人心中猛地一跳,目光瞬间交汇。 元香猛然意识到,院门没有开,但是屋门却直接响了,心里不由一喜,已有了猜测。 她赶紧放开抱着的二果和三喜,脚步急促却小心地走向门口,一拉门,果然是他! 阿允站在门口,身上衣衫凌乱,脸颊、手臂甚至衣袖上沾满了血迹,血腥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他此时扬着一张略带着倦意的笑脸,像是怕吓到她,柔声道:“我回来了。” 第139章 看着眼前人,元香只觉得一阵恍惚,明明分别的时间只这么一段的功夫,他深夜出去,而现在外面天色还未透亮,可她却仿佛熬过了一段极长的时间。 方才竭力压抑住的害怕与担忧,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数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眶瞬间便红了。 可转眼,她的心神便被阿允满身血迹的模样死死攫住,那一身殷红,已经浸透了衣料,顺着袖口与衣角处已呈深红色,光是站在他面前,就能闻到刺鼻浓烈的血腥气。 元香心口一紧,几乎窒息似的屏住呼吸,在她的视角,阿允现在可以说得上满身浴血,很是骇人。 她上前一步,双手攥住他的手臂,声音带着些慌乱:“受伤了么?”目光不敢停留,急切地一寸一寸追寻他身上可能的伤口。 阿允被她这副神情怔了一瞬,随即轻轻摇头,弯了弯唇:“这都不是我的血。” 见她仍眉头仍锁着,他又颇为不在意地般补了一句,“放心,这些东西还伤不到我。” 听他这么说,元香心下稍稍安定,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点。 “阿允哥回来了!” “阿允哥哥!” 二果、三喜一听见熟悉的声音,原本紧绷害怕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欢喜得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直接就往门口扑去。 阿允看他们恨不得立刻上来要抱住自己,心里一暖的同时,又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制止,“你俩先别过来,我身上太脏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浑身都是血污,又看向还眼眶红红的元香,眸色柔下来,低声道:“我就不进去了,待会儿立马还得出去,这趟回来,只是想让你们放心,来报个平安。” “那边怎么样了?还有阿蓉姐呢?她可有事?”元香心头一紧,他既然能回来,那外头刚刚那样危急的状况应该结束了才对。 可一想起方才在夜色中听见的阿蓉那声凄厉惨叫,心里就慌,于是急急追问出口。 阿允眸色沉稳,压低声音安抚道:“整个村子,包括许家村那边,都遇到了狼袭,好在村里人合力反抗,打死了不少狼,还有些漏网的直接逃回山里去了,只是......村里受伤的人不少,许大夫在那边正忙着照料。” 第155章 他顿了顿,缓缓道:“至于阿蓉......她的手臂上被狼爪抓了一道,还好不算太严重,家里不是备了外伤药吗?得先去给她处理下。” 元香心口一揪,忍不住追问:“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阿允点了点头:“好。” “我们也去!我们也要看阿蓉姐!”二果、三喜在旁一听说阿蓉受伤,早已急得团团转,又听他们说现在要出去,立刻嚷嚷着要跟上。 元香看了眼这兄妹俩,见他们神情惶惶,心底也明白此时把他们独自留在家里只会让他们更加害怕,于是点头应下,低声道:“好,我们一起去。” 收拾收拾就她们仨就紧跟着阿允出了门。 此时天色已微微透亮,清晨的寒气中还带着股火烟的味道,远处隐约能看见升起一缕缕黑灰色的烟雾。 一出门,灼烧的气息,夹杂着焦肉的味道,还有血腥味都愈发浓烈,闻着让人鼻息一阵刺痛。 阿允低声解释:“狼怕火,为了驱赶它们,村里人点了不少火堆、火把,还有几只硬还要往前冲的狼都直接被烧死了。” 元香他们三人神情紧张,认认真真地听着,虽然他说得这么简要,但也知道刚刚那阵的情形肯定十分凶险。 她们才刚出自家的院门,阿允朝她们身后指了指,她们仨看过去,那扇院门下半部分全是深深的划痕,又深又长的痕迹看着像是利爪留下的痕迹,密密麻麻,尖锐而凌厉,有些地方的木料被划出缺口了,显得斑驳破碎。 院门上的这些可怖的痕迹,看得元香心惊胆颤,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说,昨晚,这里有不少狼在扒咱们家的门?” 阿允点了点头。 二果听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惊呼:“什么?狼......咱们家?” 三喜更是吓得直接躲到元香身后,紧紧抱住她的大腿,连肩膀都缩了起来,又四处张望着,小脸白得像纸。 惹得元香只好不停安慰她,“没事儿了,现在这里安全了。” 阿允没有再多说,只是带着她们往山脚下的那条壕沟走去。 这条壕沟是他之前亲手挖的,深约半人高,壕沟底下还插了不少尖木桩,原本就是为了防这些野兽的。 等二果看清壕沟里头此时的惨状时,不由得惊叫着连连后退:“这里面......也有狼!” 这喊声吓得元香一跳,连忙凑过去探头看。 里头大概有四五只狼,不过看样子都已经死了。 壕沟里里头插着的那些尖利木刺上已经贯穿了四五只带血的狼尸,这些狼身体扭曲的挂在上面,爪子还微微蜷着,仿佛在临死前挣扎过的样子,血迹顺着木刺滴落在地,正散发着浓烈的腥味。 “狼群确实是从这处的山上下来的,经过壕沟时掉进去被插死了几只,不过剩下的狼群踩着死掉的狼的尸体通过了这里,然后它们试图进入你们家,但一时又进不去,才转向村子里。” 阿允一边走,一边指着地上的足迹和散落的狼毛,比划着狼群的运动方向,给她们解释。 元香、二果和三喜听着不免心头一阵后怕,要不是自家院墙修得高、结实,昨夜的狼群首当其冲的可能就是她家。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太可怕了! 见元香听得脸色煞白,阿允软了声音,安抚她:“放心,这次咱们算是给它们吃了不少苦头,这些畜生暂时应该不会再下山了。” 他又看了眼壕沟里堆叠着的狼尸,眼神里闪过一丝不以为意,“而且,这也就只是些没脑子的畜生罢了。” 元香此时都没听进去啥,心里只冒出来一个念头,那就是家里的院门,必须换成更厚更结实的了! 他们几个又紧赶慢赶地准备去阿蓉姐家, 往村子里头去的时候,平日里整齐熟悉的村落,此刻被闹得一片狼藉,院门歪斜,柴禾散落,不少牲畜棚子看着也要散架似的。 地上还横陈着几具狼尸,毛发上沾满血污,狰狞的獠牙还半露在外,间或还能看见些家禽的尸体,大多是被撕咬在脖颈处,血迹染得小道上处处一片黑红。 宋家人大此时都在自家门口忙着清理残局,有的神色苍白,一幅仍心有余悸的样子,有的受伤的人正捂着伤处哀嚎,还有孩子哭哭啼啼的,被大人紧紧抱在怀里。 地面上燃着好几个火堆,火星噼啪炸响,混合着浓烈的烟味与焦糊气息,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这一幕幕,都是在无声地描述着昨夜那场与狼群的恶斗。 快到阿蓉姐家的时候,阿允说让她们先进去,自己还有些剩下的事情要处理,得去许家村一趟。 元香点点头,让他路上注意安危,然后就这么一脸忧色地来了阿蓉家。 阿蓉姐如今还住在最初他们落脚时那间老屋子里,屋子年久失修,墙面斑驳脱落,檐角也塌下一截,风一吹便“吱呀”作响,看着就透着几分破败。 村里其他人家,自打跟着元香他们做生意后,或多或少手里攒了钱,都陆续修修补补自家的屋舍,哪怕不盖新房,也添了些砖瓦木料,把屋子收拾得像模像样。 前些日子,自己还听金凤姐兴冲冲地来说,等来年开春,他们家就要着手盖新屋了。 唯独阿蓉姐,元香心里清楚,她现在每日辛辛苦苦虽也有不少进账,但是大多转手就去还外债,另外一部分是给自己的分红,她自己身边留下的寥寥无几,所以更别说修建旧屋了。 也不知这么执拗地自苦是因为什么。 所以在听到阿允说阿蓉受了些皮肉伤的时候,自己心里虽然纳闷阿蓉姐好好待在屋里里的话怎么会被狼给缠上?但转念一想到她现在住的那间破屋子,就猜测很可能是有狼趁机潜了进去。 当入眼的便是阿蓉姐家完全被扒掉的窗户框子,摇摇欲坠地还吊在那儿的时候,元香感觉已经应证了自己的猜测。 “阿蓉姐!”元香她们几个快步进了屋。 宋阿蓉正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厉害,额头上还沁着一层细汗,她右手的袖子被生生撕开,露出的手臂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床边,金凤正用湿布仔细地帮她一点点擦去伤口上的血,动作虽然小心,却依旧牵动得阿蓉倒吸凉气。 见元香带着二果、三喜进来,阿蓉忍着痛,仍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她没什么事儿的笑容。 “阿蓉姐!”二果、三喜见她这幅模样,扑上前去,一左一右挨着她的身子看她伤口。 这间本就破旧的屋子如今更是狼藉一片:桌椅歪倒,器皿碎片散落满地,角落里还能看到一扇被硬生生撕开的窗框。地面血迹斑斑,一看便是方才拼命挣扎的痕迹。 “怎么会弄成这样?”元香看得心惊。 金凤姐叹了口气,替阿蓉拧了拧布巾上的水,道:“还不是那扇老窗子,被狼硬生生扒开了,那畜生直接闯进了屋里,真是吓死人了!” “好在阿蓉现在没出什么大事儿,伤口看了,不算太深,养上些时日总能好。” 金凤又道:“我婆婆已经去喊许大夫了,不过许家村那边也出了事儿,他得晚点才能过来。” 元香见金凤脸上带着些许憔悴,又想到大山哥腿脚不好,现在碰上这狼袭,不知道他们家情况如何,便忍不住问道:“你家状况还好吧?” 金凤摇了摇头,眉眼间带着一抹无奈:“我家倒没啥事儿,当时外头闹腾得厉害,我们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护好自己,紧紧关好门窗,没敢出来。” 她顿了顿,回忆夜里发生的事情的时候还有一丝惊魂未定,“当时是阿蓉喊的第一声,把周围不少人都吓得直接惊醒了,再一看,村子里大大小小十几头狼围着,眼珠子冒着绿光,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慌。” “后来多亏了阿允赶来,阿蓉就是他救下来的,元香,你没看到,他一个人拿着把刀,冲上去一连就杀了好几头狼,那气势可惊人了。”金凤说到这里,语气中透着感激和佩服,“他给了大家极大的信心,村里人见状也没那么害怕了,汉子们拿起家伙什就跟着冲出去打狼了。” 提到阿允,金凤一脸的感激之色,连刚刚的心惊也散了不少。 阿蓉点了点头,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后怕:“当时我都觉得我跟壮实要被狼咬死了,阿允就来了,真是......多亏了他。” 说到壮实,她的目光顺着床脚看了一眼睡着的小人儿,眉眼间浮现出虚弱而惊喜的笑意,“元香,你不知道,当时那狼扑过来要咬我,壮实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的,一下子就护在我前头,还喊了我一声‘阿姐!’” 回忆起那危险的场景,阿蓉虽心有余悸,但是又因为亲人在危机关头的果敢保护而感到一股暖意与安心,仿佛她不是在这世间孤单漂泊的一盏孤舟。 元香顺着阿蓉的视线看去,这孩子果然睡得很沉,而且一阵子没见,看着也比平时瘦了不少。 第156章 这么危急的关头,竟然逼得他开口说话了?元香知晓的是,自阿蓉家出事儿以来,这孩子后头吃了好多药,也没治好这不愿说话的毛病。 阿蓉因为失血,脸色愈发苍白,眼下还带着些微的灰白。元香轻轻伸手,劝道:“好了,你先少说点吧,我带了止血的药,等敷上后,你先好好休息一觉。” “还有啊,这次受伤,你知道该怪谁么?”元香板着脸,眼神里透着几分责备,却又带着关切。 “啊?不都是那些恶狼么?”阿蓉一脸不解,这还能怪谁? 元香瞪了她一眼,嗔声道:“你看金凤姐好好待在自己屋里,她就没事儿,但就是因为你这屋子太老旧,被那些坏东西找到了可乘之机,所以你才受伤的。” 阿蓉微微低下头,没支声。 元香语气加重,“还有,上次我让你住我家去,你不愿意,现在好了,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她又扫了一眼屋子,准备直接替阿蓉下决定:“等你好了,这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屋子给修修好......算了,别修了,直接推了重新盖吧。” 元香的话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像急着把心里一股担忧和生气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阿蓉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元香说得有几分道理。 她抬眼看了看这间破败的屋子,心里清楚,修屋子的事情......也没那么容易吧。 金凤自然也帮衬着元香说话,她眼睛在阿蓉身上打量一圈,忍不住摇头叹气,这阿蓉的日子看看都过成啥样了? 按理说如今他们都有本事儿挣钱了,这日子过得也得比之前好一点才对,但这阿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来过几趟,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跟以前穷困时候没啥差别,半点没见气色。 其实她心里知道些原因,这阿蓉家出了这么大事儿的时候,她逃出去不在家,她啊,这是因为自责在自苦,觉得自己不配过好生活。 “是啊,”金凤也劝,“阿蓉,你就听元香的,这次是侥幸,运气站在你这边。可要是有下次呢?你一个人扛着,到时候可就真要出事儿了,再说,你还带着壮实呢,他还小,你总得替他想着些。” 阿蓉抿着唇,低垂着眼。她当然知道她们说得没错,只是前些日子,她实在没心力去顾这些,每天都像在泥里挣扎,光是活着睁开眼呼吸都觉得很累了。 可她又想起壮实那孩子死死护在她身前的样子......那一瞬间,阿蓉胸腔里涌起一种复杂的热意,她都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也不再那么孤独了。 她缓缓抬头,看向元香与金凤,轻轻点头:“元香,金凤姐,我知道了。” 元香替阿蓉上好伤药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确认她已经沉沉睡去。 她招呼二果和三喜过来,轻声道:“你们俩拿着这药,去村子里问问,有没有受伤的人需要用的。” “好。”二果和三喜应声,抓起药就出了门,脚步轻快而小心,生怕吵醒屋内的阿蓉。 元香在阿蓉家又逗留了一会儿,理了理散乱的被褥和几件衣物,忽然,她注意到屋外聚了两三个人,正朝屋里张望,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的意味。 金凤在旁边低声道:“他们应该是来找你的,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元香回头看了,认出都是宋家的几位,便起身出去了。 第140章 “长根叔,同方哥,你们找我?” 元香从屋里走出来,刚一抬眼,就见他们二人发髻凌乱,衣襟上沾满血迹与泥土,神情间还带着未散的狠劲。 她料想他们应是刚刚一同参与了打狼,才这般模样。 见到元香,两人眼中顿时亮起笑意,连脸上的疲惫都被冲淡了:“快,跟我们来。” 一边说着,便带着她往村子中央去,此时那片空地已被用来堆放狼尸,远远就能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元香走近几步,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头巨狼,腹部已被剖开,皮毛被剥下翻在一旁,骨骼裸露,触目惊心。鲜红的血迹顺着地面蜿蜒流淌,浸得泥土发黑,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 这场景实在是有点骇人,元香自诩胆子不算小,此时也忍不住后退几步,不再往前,同时侧过头,看向远处的村景。 “元香,你快来看。”长根叔满脸喜色,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激动,他指着堆在一侧的已经被扒下来的狼皮,厚实的银灰色毛皮还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这些,还有这些,可都是阿允杀的!” 元香听到“阿允”的名字后才顺着他指的方向侧过去瞟了一眼,地上此时蹲着几名村人,正埋头忙着剥皮拆骨,动作利落,神情专注,可他们的眼神里,却分明闪烁着掩不住的兴奋与热意,像是在庆贺一场险胜的丰收。 “我方才仔细瞧过这些狼皮,阿允那小子下手干脆利落,都是拿刀直捅进狼脖子里,一刀就解决了,动作快得很,又利索又俊,几乎不拖泥带水。所以他杀的狼,一张张扒下来都整整齐齐,几乎没半点破损。” 长根叔说到这儿,语气里透着赞叹,又想到什么时感觉很遗憾,“咱们就不一样了,有的火烧,有的抡锄头砸,狼虽然是打死了,可皮子却被糟蹋得不轻。” 他这话一出,地上正处理狼尸的几人立刻抬头,笑着附和。有人拎起一张刚剥下来的狼皮,摊开来给众人看:“可不是嘛!你们瞧,这皮子完完整整,毛色顺亮,成色顶好,眼下天气冷,这要是拿去城里,铁定能卖个大价钱!” 元香顺着看去,只见那几张狼皮极大,足足能铺满一个小炕,显然是只成年狼的,毛皮乍一眼过去几乎看不出一丝破损。 而另一边堆叠着的皮子,就显得凌乱许多,毛被火燎焦了好几处,还留着斑驳的黑痕,另有几张皮上赫然可见深深的破口,是被锄头或钝器砸出来的。 一提到阿允,围在狼尸边上的几人便像是被点燃了话头,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们是不知道啊!”阿来最先忍不住开口,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痕,神情里还带着心有余悸,“我当时手里正举着镰刀,前头那头狼扑过来,我正要应付,哪知我身后竟还蹲着一头,死死盯着我,正要偷袭!若不是阿允哥眼疾手快,冲上来一刀捅了个正着,今日我的后背怕是要开花了!” 此话一出,旁边几人立刻跟着应和,有人还说:“何止咱们这儿啊,这些畜生还去对面许家村闹了,咱们这边一连杀了不少之后,阿允还带了人过去,杀下去的狼也不少,不过听说那边伤的人比咱们村重。” 元香这才知道阿允夜里竟还带人去许家村了?她眉间微蹙,这人真是......也没跟自己说,一时又庆幸,好在他安全无虞了。 这会儿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的,话里话外都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最后也得出了一个共识,那就是阿允真是个顶好的小伙子!他们村里这次有阿允在真是祖上烧高香了,不然这后果不堪设想了。 这时,长根叔已将好几张完好的狼皮收拾妥当,叠得整整齐齐,举起交到元香面前,“这些都是阿允杀的,所以理当归他,皮子我都仔细看过了,成色极好,上面的污渍洗干净就行,元香,你拿回去吧。” “什么?这么多?”元香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原来喊她过来竟是为了这事儿。 她低头一瞧,长根叔手里拿着的那一摞狼皮足有七八张。 “这也太多了吧……”她下意识摇了摇头,推拒道:“我拿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啊。” 说实话,她对这些狼皮并没有什么好感,可以说还有些抵触,虽说做成皮袄子是好东西,可上面的毛发粗硬,穿在身上又厚又重,不见得会很舒适,而且瞧着挺让人心里发怵的。 一想到那些会伤人的恶狼昨夜还试图扒她家的门试图闯入,心里就涌起一阵恶寒,觉得这些皮毛间都渗着寒气。 长根叔以为元香是不好意思接,拿着这些狼皮又往她这儿递。 感觉这股血腥越来越浓后她下意识退了半步,眼神微微闪开,心里转了转念头,道: “要不这样吧?昨夜那么多人拼了命去杀狼,不少人都受了伤,有轻有重的,若是能拿这些皮子换些银钱,补贴家用,也是好的。” “这......”宋长根迟疑。 两人正推拒间,阿允已经从小道上走过来找她了。 元香见着人,心下一松,朝阿允过来的方向一指,“阿允来了,你跟他说吧,让他处理。” 宋长根回头见着阿允,眼神一亮,高兴地扬声打招呼:“阿允来了!” 正在地上处理狼尸的村人们手里的动作也忍不住停了一瞬,纷纷抬头看去,有人放下手里的柴刀,有人擦了把额上的汗,脸上齐齐露出轻松和喜色。 “阿允来了!” “阿允兄弟!” 招呼声一时此起披伏,元香直觉经过昨夜,阿允他在这村子里的受欢迎程度已经直线上升。 第157章 “阿允你快来看,这些皮子都是昨夜你杀掉的狼身上扒下来的,都是好东西,你拿回去吧。”宋长根热情道。 阿允看了看他手里捧着的那一堆厚重的皮子,又瞧见身体明显想远离这些东西的元香,意识到她明显不喜欢,而自己对这些东西更是无可无不可。 他笑着开口道:“元香说得对,这皮子我们用不着,要不还是直接卖了吧?现在村子里不仅有人受伤,而且这些狼祸害了村子里不少家禽,拿这些钱正好还能帮助大家。” 话里话外都是替大家着想,大家伙儿心里也领他和元香的情,加上他这个杀狼的功臣都这么说了,这下也只能同意,宋长根便道: “行,就听你们的,不过这狼牙等待会儿我们拔完了给你们送过去,这可得收下,算是留作个纪念。” “行。”阿允爽快答应。 解决完了这事儿,阿允温柔的视线落到元香身上,元香这时也含笑看着他,眼神里透着几分安定。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低声问道:“咱们现在要回去吗?” 或许是此地太过血腥,看出了元香掩在平常神色下的隐隐不适,所以才有他这么一问。 语调轻缓,一双眼此时定定地只落在她身上,好似再看不到其他人。 此时周围的村人们正低头忙着收拾残局,可今夜的阿允是救下大家的英雄,自然有无数双眼角余光落在他身上。 眼见他与元香离得这么近,还有这流露出的自然的亲昵感,许多人心里暗暗讶异。 他们见过阿允冷酷无情的一面,杀狼时干脆利落,狠戾凌厉异于常人,平日里与别人说话也多是淡淡的,可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 可眼下,他和元香说话时,这语调竟带着难得的温和与耐心,仿佛将满腔柔情都收敛在了里头。 有人忍不住含着八卦的笑意交换眼神,还有人捅了捅身边的人,然后开始互相咬耳朵, “你们瞧见没?原来阿允还会跟人这般轻声细语的地讲话?” “就是啊,而且这平时没瞧出来,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元香也觉察出周围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心头微微一窘,她轻轻咳了一声,点头道:“走吧,喊上二果、三喜我们回家去了。” 两人并肩慢慢走在回家的小道上,二果、三喜在前头一前一后地迈着各自的短腿,正闹腾着要比谁先能跑回到家,他俩笑声一路飘远。 元香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开口问:“你方才去许家村干嘛了?” “我去找了趟许里长。”阿允答得随意,语气淡淡,却在低头看她时,顺势直接牵起了她的手。 元香微微一惊,下意识想甩开,低声道:“这还在外头呢。” “哪有人啊?”阿允故意牵起她的手左右晃了晃,这条小道越靠近他们自己家,人烟就越稀少。 说着,他还故意将她的手提起,按在自己胸口,生怕没人看似的。 元香四处张望,见周围确实没人,孩子们也已跑远,只好轻哼一声,心道:算了,随他去吧。 阿允就这么静静拉着她的手,心底涌起一股安稳踏实的快意,开始正式回答她刚刚问的话题: “我找许里长是想让他去找县里,去说明此处狼患严重,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有不少村民受伤,这里那么多那么大的山,单靠我们这些人杀狼是杀不完的,所以还是得靠官府的力量。” 元香听完,缓缓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阿允微微笑了,拉起她:“我们回去吧,真的好困。” 二果、三喜在院门口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见阿姐和阿允哥慢慢踱步过来,忍不住朝他们发牢骚:“你们俩走好慢哦。” 元香弯了弯嘴角,看着眼前这两个小家伙忍不住想逗他们一下,道:“是啊,你们年纪小,身体还轻盈,当然比我们跑得快啦。” 她瞥了眼天边的光线,昨夜发生的那一连串事情,出去一趟又直到现在才回到家,感觉过了很久但其实眼下也不过是辰时中。 想了想接下来的安排,便眼带笑意地开始利索地安排:“那待会儿进屋后,煮水和早食就交给你们了?” 阿允接收到元香眼中的默契,嘴角微微勾起,低笑一声,说:“那太好了,今日是你们俩掌勺吗?那我可得期待了。” 二果听阿姐夸他们跑得快心里就一阵得意,笑着点了点头,“好啊,煮就煮,这有什么的?” 他又转头对三喜说:“三喜,你待会儿帮着一起烧火。” 三喜呆呆地点了点头,眼里有些疑惑,虽然还没明白自己怎么就被安排好了,但还是乖巧地答应了。 元香目光微微闪了闪,跟阿允对视一眼后,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心里暗自想着,小时候她家里人常跟自己说的就是什么小孩子年纪小、身体轻便,做什么事都能比大人做得快,似乎成了大人们指使孩子干活而使的无形中的“计谋”。 不过,现在她却突然发觉,这小技巧确实挺好使的,让这俩小家伙高高兴兴地去做活,恍若年少时父母那般逗她。 不过,不管怎么说,两个孩子愿意帮忙,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元香解开门锁,大家一起走进院子。 原本她家的院门是从不锁的,毕竟家里几乎总是有人来来往往,几乎是常开常闭,半敞着的状态。 可是,经历了这次狼患的事件后,她知道,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疏忽了,为了防范万一,在这件事彻底解决之前,她决定以后无论家里有没有人,都必须把院门锁好。 “你先去洗个澡吧,先把身上的脏东西清理干净,然后咱们再一起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一觉。”进了院子后,元香先跟阿允说这事儿。 阿允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去自己屋里拿了换洗的衣服,就往浴房去了。 而二果和三喜已经在灶房开始忙活,元香也没管他们,渐渐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米香,煮水、做饭的声音渐渐传来,整个家似乎又回到了日常的节奏。 吃过了简单的饭菜填饱了肚子后,大家都带上了点困意,毕竟一夜未睡,便各自回屋补觉去了。 屋里阿允刚脱下外衫,就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进来了。”元香敲了敲门,等了三喜的时间,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阿允坐在床榻上,一脸好笑地看着她,“怎么?要一起睡?” 元香见此人又开始不正经,睨了他一眼后回头合上了门,认真问道:“你真没受伤?” 她的语气关切,但眼中却闪过一抹不安。 刚刚在外面的时候,她看到了不少参与打狼的人,其实大部分人都带了些伤的,尤其是手臂上,有些衣服被撕裂,包扎得不太整齐,伤口看上去相当显眼。 然而,听人说阿允一个人就杀了七八头狼,就这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这人真有这么强的么? 又怕他是故意不说,不告诉她伤情,自己在那边装作没事,上演这种气死人的苦情戏码。 毕竟上一次他就有过这样的“前科”,莫名其妙地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掉去治伤,还害自己找了好久。 元香一边想着,一边心里又有些气愤,如果他再来这一招,她真要发火了! 不过,阿允听了她的话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微微上扬,挑眉调侃道:“怎么?要不我这件也脱了,给你检查检查?” 说完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衣领处,一副作势真要解自己的睡衣的样子。 元香听了这话,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眼神也没回避,淡定地迈步走向他的床榻,轻声道:“行啊,你脱吧。” 她心里想反正之前你受伤的时候,我也不是没看过。 这下,阿允反倒愣住了。 第141章 阿允见元香眼神格外认真,不似玩笑的样子,知道自己插科打诨是不顶用的了,只得摊手无奈地解释: “真没受伤,就对付几只狼而已,你也太小瞧我了。” 见她依旧神色怀疑,他索性指了指外头,“要是真被那些狼崽子咬到了,衣服早该破成一团了。你不是把我换下的衣裳收走了吗?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元香闻言才神色微动,他刚换下的衣服确实被自己收走了,粗粗翻了一遍,衣服上除了有一些脱线的地方外,确实没什么被撕扯破洞的迹象。 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担心,再来确认一番,不然自己一直记挂着这事儿,睡觉都不安稳。 她暗叹口气,走近他身旁,俯下身在他身周仔细嗅了嗅,除了熟悉的皂角味,没带上什么血腥的气息。 “行吧,那你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她站起身,语气比之刚刚放松了不少,转身正要出去。 谁知手腕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攥住。 “哎?”她惊呼未落,整个人就被他顺势一扯,身形踉跄着失了平衡,扑通一声,与他一同跌在了榻上。 第158章 “怎么说走就走?不是说要检查的么?”阿允一手支着脑袋,另一手自然扣在她腰间,唇角带笑。 元香又羞又恼,正想推开,却见他那双眼睛已微微困倦起来,笑意却还在,神情透着一场恶战过后的疲惫与放松。 扣着她腰的手紧了紧,力道不重,片刻后整个人顺势靠了过来,把头枕在她肩窝。 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在床榻上。 “就这样吧,一起睡一会儿,我什么都不做。”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让人卸下心防的安抚意味。 元香鼻端萦绕着的全是他的气息,自昨夜开始此时的她才算真正放松下来。 可肩头忽然被他轻笑震动,低低的笑声一声接一声,惹得她忍不住偏头去看:“笑什么?” 阿允蹭了蹭她耳畔,声音里仍是未尽的笑意:“笑你担心我。” 元香脸上一热,轻轻应了一句:“你知道就好。不止是我,二果、三喜要是知道你受伤了,也会担心得不得了。” 昏昏欲睡间,阿允突然就想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明明记起了从前的事情,也再没有了困住自己的事情,却还是留在了这个姑娘身边,连想离开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在他漫长而空荡的二十年里,从未有过这样心口安宁的时刻,没有提防,没有厮杀,没有漂泊的孤寂。 但是在她身边却可以,哪怕什么都不做,他的心就能安定下来。 而且,他隐约清楚,只能是她。 良久,他才低低吐出一个字:“嗯。” 听到他的回答,元香微微笑了,却偏偏此时硬是没了睡意,明明刚吃过饭时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这会儿却清醒得很了,她静静睁眼看着屋梁,侧耳听他呼吸,那呼吸平稳悠长,好像真的已经睡过去了。 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声开口:“你能跟我说说,上次为什么会突然走掉么?” 屋子里静得出奇,她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回应,耳畔只有他沉沉的呼吸声,正当她以为这人根本没听见的时候,搂在她腰腹处的手忽然收紧了些, 紧接着,是他低哑、如同从梦中溢出的声音:“......再也不会走了。” ...... 因着阿蓉姐手臂受了伤,再一个人带着壮实呆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实在不合适,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养伤,于是元香便干脆把他们姐弟接回了自己家。 这场变故过后,阿蓉似乎也想开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硬撑、固执,听元香一说,竟很快就点头答应下来,还说起之后要建新屋的事情。 “这些事儿现在先放一放,首要事情是你手上的伤。”元香劝道。 “知道了。”阿蓉温柔地笑。 元香下意识地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此时的笑应该是她家里出事以来最为真心、轻松的了。 元香家里本就空着两间屋子,收拾收拾,便能住人,只是壮实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住一个屋,巴巴地黏在阿蓉身边不肯撒手,元香只好将姐弟二人先安置在同一间屋里了。 经过这次危险事件,元香察觉壮实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 比如最开始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壮实是受了刺激后,把自己给封闭起来,完全不想跟外界接触,所以哪怕是阿蓉这个亲姐跟他说话也好像听不到一般,毫无反应,更别说主动说话了。 阿蓉那时候都觉得哪怕自己屋里明明有两个透着气的人,但总觉得孤独地像是只有她自己一人一般。 但如今,壮实相比以往要更黏阿蓉了。阿蓉那边一有什么动静,他就会立马爬起来跟过去看看,虽然他依旧沉默不语,可阿蓉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份关切。 有时候,她的药正咕嘟咕嘟地在陶炉上煮着,壮实就安安静静地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蓉朝他笑时,他也会扯扯嘴角算作回应。 总之,这些隐隐好转的迹象让阿蓉觉得日子变得越发亮堂了些。 这日,元香带着今年最后一批给宝瓷斋的货去往县城。 时值隆冬,天还蒙蒙亮,寒气便已逼人。 驴车的车架上安了个木制车棚,外头又紧紧蒙了厚厚一圈油布,挡去外头的呼啸冷风,车厢里生着一盆炭火,火苗跳跃间把一角空间烘得暖洋洋的,元香坐在其中,身上披着斗篷,手里捧着暖炉,一时没觉出多少冷意。 阿允却是坐在外头,双手握着缰绳,裘衣领口还半敞着,元香时不时探出脑袋,掀开帘子要与他说上几句话。 ”你不冷么?把领口系系好。”她一边说着就想上手。 冷风立刻往里灌,她被吹得眼泪汪汪,阿允却只伸手把帘子压回去,推她重新回去坐好。 “我知道了,你回去做好。”阿允回头推她。 “行吧行吧。”她只得听话缩回去,伸手却还是在他掌心里摩挲了下,还好,并不是冰凉僵硬的触感。 她心下稍安,想起今日特意叮嘱过他穿裘衣,总算没白费,缩回车厢前,她索性把随身的小手炉塞进他怀里,语气半认真半埋怨: “给你,你可别逞强。” 车架终于晃晃悠悠停在了宝瓷斋门前,早已得到消息的柳掌柜,早就带着小伙计守在门口,见驴车一到,忙快步迎上来。 “哎哟,你们可算到了!”她一边伸手去扶元香下车,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今日要是再不来补货,我都得亲自跑去你家里请人了。” 嘴里虽是抱怨的话,眉眼间却尽是掩不住的喜意,神情轻快,连走路的步子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也难怪她这般神色,元香知道她这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自从对面的瑞瓷堂出了那一回“赝品风波”,赔了不少钱不说,店里的生意也被影响了不少,反倒是宝瓷斋这边,因为有了“狸猫陶器”的正品口碑,客流与生意只涨不跌。每逢有人提起赝品事件,话头最后总绕回到“狸猫”的精巧与稀罕,也等于一遍遍把瑞瓷堂钉在了耻辱柱上。 尤其是近来,元香又悄然改了“狸猫陶器”的售卖法子。 过去它们多做成食器、茶具、陶瓶之类的实用之物,可她敏锐地察觉到,顾客们真正迷恋的,其实并不是它们的用途,而是那只憨态可掬、神气活现的“黄花狸猫”。 人们买回去,不是为了喝茶、插花,而是单单为了摆着看、玩着乐。 于是,她想了个不同的玩法。 这一次,狸猫陶器不再是规规矩矩地摆成一溜儿让人挑选,而是以独立的小形象出现。每只狸猫都被放进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里,匣子外头裹着细软的绒布,再用同色的丝带系了个小巧的蝴蝶结。模样看着精致又喜人,却是半点也看不出里头究竟藏着哪种狸猫。 顾客买的时候,只能凭手感和运气去挑,拆开的那一刻,才会揭晓答案。 有客人轻轻掀开匣盖时,看到的是一只捧着桃子的“福狸”,圆滚滚的肚子泛着一抹桃红,像是含羞带笑,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有人抽到的是举着小灯笼的迎宾狸,笑眯眯的模样让人只能张嘴夸上一句“好可爱啊!;还有的拿到的是抱鱼的招财狸,鱼鳞一片片捏得细致,狸猫一脸满足的神态瞧上一眼就把大伙儿给逗乐了。 这些已然足够新鲜有趣,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传闻中极少现身的“隐藏款”,一只戴着斗笠的母狸,怀里还窝着一只小小的狸崽,神态温柔。每每有人提起,便勾得更多顾客跃跃欲试,非要试试看自己是不是那个“幸运人”。 这款“隐藏款”本就投放得极少,元香当初特意设了概率,一百个普通款里头,才会夹带着一只“隐藏款”。 正因为这般稀有,它很快就成了众人心中趋之若鹜的宝贝,能抽到的,自然是艳羡的“天选之人”,没抽到却心心念念的,世面上便有人直接开出高价收购,转手之间,价值翻了好几倍。 也因此,宝瓷斋里常能见到客人围成一圈儿,有人迫不及待当场拆开小木匣,一瞬间,随着“哎呀,是桃狸!”,“哈哈,我中了鱼狸!”的喊声响起,周边的气氛顿时被点燃,连没买的人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看热闹。 因为买之前完全不知道能买到哪款,这就成了一个未知的热闹游戏,在没打开前全是惊喜,而且打开了抽到不喜欢的还能跟自己的亲友交换,花了一笔钱还能得到两份的快乐。 这些小狸猫加上配套的包装盒花了元香很多心思,新奇加上很有悬念感的玩法,一推出就直接爆火。 这边狸猫陶器越发得爆火,那瑞瓷堂日子便越发难过了。 第142章 这边狸猫陶器越发火得一塌糊涂,那瑞瓷堂的日子便愈发难过了。 狸猫陶器的拥趸一批批增长,他们买得越多、爱得越深,就越发心疼自己所钟爱的东西,竟然曾在暗地里遭遇过那样的打压与仿制。有人回过头来了解旧事,得知宝瓷斋当初差点因为赝品风波被扼杀时,心中无不愤愤。 第159章 这些消息,自然是柳如意顺势“添了一把火”,将她“卖惨”的细节保证让每一个客户都知道。 偏偏“拥趸”里有不少文人墨士、书香闺秀,他们在知道自己心仪的陶器曾经被“黑心商贾”这般践踏,立刻出离愤怒,挥笔写下讥讽瑞瓷堂的诗句,什么“徒有华堂,实为败器”,“枉负商名”之类的诗文被传诵开来,甚至越传越广。 赵掌柜眼睁睁看着自家铺子的门庭冷落,每月的流水一落再落,口碑更是千疮百孔,终于察觉柳如意在其中做了多少“手脚”,这口气他哪里咽得下? 在加上眼看着对门生意越发红火,心头的怨气烧得更旺,所以又起了歪心思,动起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歪门邪招。 这时候元香同阿允已进了店里。如今专门为“狸猫陶器”设置的柜台上早已见底,架子上空落落的,正中摆着一块“已售罄”的木牌,倒显得格外醒目。 即便如此,仍有几个客人不死心地在柜台前徘徊打量,时不时拉住店里的伙计,追问着何时能再有新货。 伙计们见怪不怪,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要应付几十次同样的问题,早就把话术背得滚瓜烂熟,面上维持着得体笑容: “客官稍安,预计在本月中旬左右便会有新一批发售,到时还请您早些过来,您不妨先看看本店的其他陶器,也都是上等精品。” 那位客人听罢,心里算了算日子,转头对同伴道:“中旬的话,那不是就没差几天了,那咱们这几日都来问问,免得又跟上次一样被人提前抢光了。” 两人就像在商量什么要紧事儿的样子,在柜台前嘀咕半天。 他们进了后头的院落,柳掌柜像是早憋着话似的,凑过来一脸神秘地朝元香道起近日来跟对面赵胖子做的蠢事。 “这人我瞧着已经是丧心病狂了,前阵子竟然伙同城里那家最大的窑厂,就是之前同你说过的那一家,想要断我的货源!” “什么?”元香刚坐下就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眉头倏地一紧,立马追问:“然后呢?” 柳掌柜一脸憋笑的表情,话还没说完,忽地自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元香和阿允对视一眼,俱是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愣住,元香看她笑得眉眼弯弯,心头也跟着一松,知道这事必然是已经顺利解决了。 果不其然,柳掌柜笑够了才道:“其实啊,我正愁着找个由头跟这家窑厂解约呢,赵胖子在那儿有干股,当年是被逼无奈才签下从他那儿下订单的,原本还有一年多才到期,谁知他大概是气得昏了头,做事顾前不顾后,这一出倒正好遂了我的心意。” 她说到这里,眼里闪着几分锋芒,又带着掩不住的得意:“他以为拿捏住这一家,就能威胁得了我?真是笑话!我顺水推舟,直接把剩下的单子全数转给善艺窑,他不是要比谁能撑得住么?那就放开了比,比一比到底谁的体量更大!” 说到最后,她哼了一声,眉梢眼角间全是畅快。 至于善艺窑为何宁肯放着赵掌柜的珍瓷馆这个原本的大主顾不要,也要继续为柳如意供货,原因其实并不难猜。 如今的珍瓷馆早已大不如前,上次那场“赝品风波”闹得满城皆知,不仅让瑞瓷堂赔出去一大笔银钱,还被陈县令当庭讥批了一句:“鼠目寸光,不识长远之道。” 这句话传出去,比罚银更伤。生意场上最怕名声坏透,一旦被扣上“短视无良”的帽子,谁还敢与之深交?加上这帽子还是本地父母官亲手给他戴上的,这其中的利害谁都要掂量掂量。 原本与瑞瓷堂关系紧密的大茶坊、酒楼、会馆等处,先后断了往来,他手头上的生意一下子就少了大半。 反观柳如意这边,却因狸猫陶器的爆火,门庭若市,声势一日胜过一日。善艺窑在她名下的订单数量,已远远超出珍瓷馆的份额。换作任何一个精明的商人,怎会舍弃如今最大、最有潜力的主顾,而去冒险继续押宝一个声名狼藉、前景日衰的对手? “他啊,现在已经是自顾不暇了,店里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柳如意提起赵掌柜,眉眼间全是掩不住的畅快,“有快十年了吧,一直被对面压着,如今真是扬眉吐气了。” 可笑意未散,她转眼又冷下脸来,咬牙切齿地道:“从前我一直以为他真有多少本事呢,没想到才跌了一跤,这么快就元气大伤,眼下那模样,简直是一败涂地!哼,就这样的人,竟然能拿捏我这么多年,真是可笑至极!” 她口里忿忿地全是对赵掌柜的不屑,可眼里的神情分明是自嘲,这一句可笑也不知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元香静静听着,心头却不免浮起复杂的感慨,方才进门时,她其实忍不住回头瞥了瑞瓷堂一眼。 那座偌大的铺子,再也没有她曾见过的那般意气风发了,柜台上冷冷清清,几乎无人问津,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怎能不让人唏嘘? 柳如意口中说起的这几年争斗,不过寥寥几句轻描淡写,仿佛胜负只是在须臾之间,可元香心里明白,其中必定波诡云谲,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不知多少次凶险角力才能撑到今日。 如今她终于斗赢了。元香望着她,只觉得替她痛快。 “那恭喜你了,得偿所愿。”她目光真诚地祝贺。 柳掌柜听见元香的祝贺,脸上原本扬起的快意微微一顿,神情间竟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年纪轻轻就踏入了生意场,她向来没什么朋友,往日里见得多的不过是些酒肉应酬,那些带着血缘的亲戚更不必说,等在边上看她笑话呢,都盼着她一跌下去,好扑上来将她啃得干干净净。 如今自己心愿达成的这一刻,能真心实意开口祝贺她的,偏偏只是个才认识没几个月的小姑娘。 柳如意刚刚眼底的那一抹自嘲,于是就像风里一缕烟般,轻轻散开不见了,她轻轻点头,“对我来说,这可确确实实是件可喜可贺的大喜事。” 说着,她忽地眼神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朝元香道:“哎?你这番话,怎么也得就着酒才更带劲儿,等过阵子忙完这一摊子,我可要去你那儿找你喝一场。” 元香答应地爽快,“行啊,我等你。” 这一趟是年前最后一次送货,再来这儿怕也要年后了。 此时屋里就柳如意、元香还有阿允三人。 柳如意说完近来店里的情况,又提了些后续的生意安排,她话锋一转,眼神就不自觉在元香和阿允身上来回打量。 方才她说话时,这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可打了不少眉眼官司,还偏偏都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柳如意心思玲珑,她也是看出来了,这一对儿之间的关系,肯定已是不同往日了。 她眼睛一弯,笑吟吟地凑到元香耳畔,压低了声调道:“哎呀,看来你也是好事将近啊?” 元香登时一愣,轻轻推了她一把,“说什么呢?还没影儿的事儿。” 柳如意难得看她这样,一时笑得更欢,忍不住咯咯直乐。 等货交完,柳掌柜将他们送到店门外,正要告辞时,忽然想起什么,又拉住元香低声说了几句。 阿允见便先一步出了门去准备车驾,在街口等她。 城里的两大瓷器铺子都在这条街上,几乎成了地标一般,除了这两间大铺子,茶肆、布庄、药铺、胭脂水粉、食肆......都应有尽有,平日里此处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然而就在这等寻常的熙熙攘攘中,忽然“得得得”的急促马蹄声自远而近地响起,硬生生压过了熙攘的人声。 紧跟着,便听那驾着马车的人的嗓音惊慌又嘶哑地大喊:“让开!快让开!马惊了!停不下来了!” 大伙儿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一阵大乱,摊贩急急拉拽着自家车子往边上挪,买客慌张间躲闪不及,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惊呼,有人跌倒在地,又被人连忙拽起。 然而就在这乱哄哄中,一个小女娃被慌不择路的行人猛地一挤,跌倒在街心,摔在那儿疼得直抽气,哭声也没来得及发出,便趴在那儿还没爬起来。 “天哪!那里还有个孩子!” 前头那匹受惊的马眼见着红了眼,嘶鸣着拉着左甩右拐的车架猛冲过来,旁人见势,一个个吓得连连后退,混乱中谁都不敢上前去扶,生怕被疯马踩了个正着。 电光石火间,这小女娃眼看着就要被卷入马蹄之下...... 陆允心思急转,已顾不得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贸然出手会有什么后果了,他手腕一抖,猛地扯下驴车上的缰绳,长腿一跃,身影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俯身伸手一捞,地上那女孩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已被紧紧护在了他怀里。 几乎与此同时,疯马带着车架呼啸而过,马蹄钉击地面声震耳欲聋,溅起尘土乱飞,离女孩原先的位置不过咫尺。 第160章 人群见状,倒吸的凉气声几乎齐刷刷响起。 “天啊,救下来了!” “好险!差一点就......” 阿允怀里的小女孩脸色惨白,小手死死拽着他衣襟,哭声里还带着颤音,一边哭一边发抖。 刚呼啸而且的疯马仍未停歇,它拉着晃荡的车架横冲直撞,径直将街边几个摊子撞翻,瓜果、木器滚落满地,先前还在大喊“让开”的车夫,此刻声嘶力竭地喊成了“救命!” 陆允眉头一沉,他将怀里的女孩交到边上一路人手里,语气干脆:“照顾好她!”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猛然一掠,快得在众人眼前几乎化作残影。 只见他脚尖一点地面,借力飞掠,数步间便追上疯跑的马车,身影一纵,利落地踩上车辕,再顺势踏上马背。 刚刚从驴车上扯下来的缰绳此时派上了用场,甩出后稳稳套上疯马的脖子,然后猛地往后一拽,缰绳在手上勒了好几圈,青筋浮起。 马匹终于受控,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后,前蹄高高扬起,霎时周边尘土飞扬。 阿允双腿稳稳夹住马腹,身形如山岳般沉稳,任由狂暴之力在他掌中挣扎,片刻之后,疯马力竭,蹄声渐由急转缓,最后重重落地,拖着车架颤了几下,终于在原地停稳。 街道上顿时鸦雀无声,随即爆出雷鸣般的呼声。 这疯马拖拽的车架已被撞得七零八落,木板折断、铁件变形,险些散架。终于停下后,车厢里翻滚下一人,正是那方才声嘶力竭喊着“救命”的车夫。 他跌落在地,衣衫凌乱,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抬眼看见仍稳稳坐在马背上的阿允时,连忙爬起,感激地连声作揖:“多谢恩公救命!多谢!” 阿允没理这人,眉宇间仍一片冷肃,他微微俯身,感受到□□马匹的喘息已渐渐平稳,手腕一甩,将缰绳丢给车夫怀里,冷声道:“管好你的马。” 话音落下,他利落翻身下马,衣袂微扬间转身便往宝瓷斋方向走去, 然而,他方才迈出几步,背脊却猛地一紧,心底骤然泛起一股熟悉的警兆,他猛然回头,黑眸如电,死死盯向人群。 熙攘人潮中无数双眼正望着他,有震惊,有敬畏,也有惶惶低语,可他要找的那道目光,却并未再出现。 阿允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眼底掠过一丝暗影。 “这......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人低声喃喃,眼神仍追随着他的背影。 “就是啊,咱们这小小的县城,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元香与柳如意将余下的事情商量妥当,两人并肩走出来时,外头方才的惊险与嘈杂早已散去,街市上依旧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久了吧?走,我们回去。”元香见阿允正守在车架旁,神情如常,不由快步迎上去,扬着一张笑脸跟他说话。 “你俩再等会儿,我这儿还有一些准备的年礼,你们先带回去。”柳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店里的人将礼盒往他们的车上搬。 原本她应该将年礼留到年节时再送,但想着那时店里买卖繁忙,万一一头热忙起来,反倒容易把这事儿搁下,如今元香正好自个儿来了,反正已经备齐,便正好随他们一并带回去。 往年她送往来的生意场上的朋友的年礼,多是按常规例份,按账房里现成的单子一挑就好,可给元香的这份,她却是实打实费了心思去置办的。 锦匣里装着的是一匹来自江南的云锦料子,这玩意儿平州城的绸缎庄只要一上货就全被那些个达官显宦家的小姐们给订了去,这匹还是她用了人情央著人特意给她留的;那几个食盒里,是她托人自州府带回的稀罕茶饼与新出的糖果点心,想着元香家的两个弟弟妹妹定是爱吃;更有几样精巧首饰,是她亲自去挑的,金玉都有,又各具小巧匠心,样式别致,是寻常人家断难见到的稀罕货色。 这一次能把赵胖子给斗败,她也知道,若是没有元香做的这些陶器,自己是万万不能赢的,所以这礼也算是感谢。 伙计们将一个个礼匣装上车后,元香跟阿允便驾车出城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正值日中时分,今日日头又好,驱散了不少寒意。 元香倚在车厢边,探出半个身子,兴致勃勃地同阿允说着话,阿允手里控着缰绳,时不时轻声应上一句。 话正说到一半,元香忽然停住,眼睛微微一眯,接着声音骤然拔高:“阿允!咱们回去的路不是这条吧?你是不是拐错了?” 阿允手一抖,猛地扯了下缰绳,驴子立时放慢脚步,哒哒蹄声由急转缓。 他皱着眉,左右打量了一圈周围的景色和路道,确认无误后才回头看向元香:“没错啊,回家的路就是这条道。”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元香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觉着他有些奇怪,若是平日,她说出这种明摆着的瞎话,他只需瞥一眼便能拆穿,根本不必亲自勒缰停车确认。 那现在......只能说明他方才的确心神不宁,走神走得厉害。 “发生什么事儿了?你有心事?”元香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问。 阿允一愣,下意识地摇头,想要否认,可一对上元香那双好整以暇、静静等着自己开口的眼睛,他心头一紧,干脆承认道: “刚刚不过是想着今早出门想起上次那壕沟里的木刺还没插上......” “这个啊,”听他说起这个,又勾起了她不少恐怖的回忆,而且县里关于狼患的处理一时还没下来。 元香也略有些担忧,喃喃道:“应该没事吧,出门时我已经跟家里说过这段时间要关好门窗了。”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阿允一甩缰绳,催着驴子快速前进。 “哒哒哒”地车声再度想起时,陆允心道大概,真是自己看错了吧?她怎么会在这儿?世上又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可转念一想,目力一向上佳的他,又觉得自己看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143章 方四娘找到这个偏僻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她在平州城街头意外瞥见无影的身影后的第三日。 她奉师命而来,追查这位一年前突然失踪的风雨楼杀手的踪迹,如今,总算摸到了一丝线索。 无影,风雨楼自立楼以来最锋利的一把杀器。 一年前,他在一次刺杀任务中意外失败,自那之后便音讯全无,江湖上流言四起,有人说他因重伤被抓捕,早已被处决而且尸骨无存;也有人言他虽受伤但成功脱身逃遁,如今正暗中苟活。 师父却不信,那是他耗费十余年心血调教出来的头号刃客,怎会如此无声无息地殒落?因此消息一到,便立刻遣下属分散搜寻,不惜一切,只为寻得无影他人的下落。 那日,她在街头远远瞥见有人救人掠马,那身影,那身法,几乎与无影如出一辙,起初她不敢相信是他,无影一向极为低调谨慎,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随意地展露自己的身手。 可等她循着人群凑近,才看清那人举手投足之间,真真切切就是无影。 一年没在江湖上出现,他的身手依旧未减半分。 看来江湖上的传言皆不可信,他明明活得好好的。 方四娘并未贸然上前,他们这些人虽同在风雨楼效力,却根本没什么同门情谊,相反,无影素来神秘寡言,与楼中人鲜有往来。 她清楚记得,楼中曾经有人不自量力,妄想挑战无影,暗中窥伺他的落脚处,结果被他当场发觉,无影连一句解释、一句“我也是风雨楼的人”都没来得及听,刀锋一闪,便让那人血溅三尺。 自那之后,谁也不敢轻易再挑衅他。 方四娘按下寻到他行迹的激动心情,清楚自己若在他面前突然现身,恐怕被他直接杀了都有可能。 所以当下只能悄然离开,随后才找到无影离开前去的那间铺子,从店中小二口中套得几句含糊消息,顺藤摸瓜,终于一路追到了这偏僻村落。 此时,她隐身在山林间的树丛中,攀上高处,无声地遥遥窥伺着山脚下那处民宅。 这一带实在太过寻常,哪怕她努力寻找此地的不同之处也未有所获,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而已,村人瞧着都是普通人,衣衫粗旧,也并不富庶。 既然如此,无影为何隐姓埋名在此处? 直到清晨第一声鸡鸣响起,屋门吱呀一声推开,无影从里头慢慢地走出来。 方四娘心神立时紧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抬手挽起袖子,步履镇定,然后他径直走进了另一间屋子,片刻后,屋舍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 方四娘怔住,几乎以为自己眼花。 再过片刻,这座村落小院里传来孩童的笑声跟女人的声音。 无影随后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饭食出来,神色从容,动作熟练得好似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第161章 方四娘皱眉瞧着眼前这一幕,这还是那个风雨楼冷心冷面的头号刃客吗?那个刀下从不留情、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无影,如今竟在灶火炊烟之间,替女人跟孩子在做饭食? 她暗暗揣测,难道这屋子里,真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可细看那两个孩子,年纪大的也有七八岁了,而那女子却不过十五六的模样,从岁数上来看,根本对不上啊。 因震惊过度,她脑中是一片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怔住了,失神间,脚下一个没稳,差点踩空树枝,惊得落叶簌簌而下,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方四娘心头猛地一紧,立时屏息凝神,背脊紧绷。 她很清楚,自己原本就不该久留于此,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不过是确认无影是否还活着,然后将这个消息带回去复命,至于他为何隐匿踪迹、为何失踪,本不在她职责之内。 只不过,对于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实在太过好奇,才会想要弄清楚无影究竟为何从江湖上消失,又为何落脚在这穷苦的小村子? 屋内的陆允,正跟大家一起用着早食,院外那声不该出现的动静一入耳,陆允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眸光倏地冷了几分。 外头有不速之客,他确信。 念头一闪即逝,他并未露出什么异色,只是低垂着眼睫,将碗中余粥一饮而尽,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出了门去。 意识到自己该离开这儿的方四娘心口剧烈跳动,提着一颗心疾步欲退,身形才一闪,忽然肩头一沉。 那力道迅疾狠绝,仿佛幽魂鬼魅般无声逼近,她整个人瞬间僵住,呼吸一窒。 下一刻,一道冰冷的寒光已横在她颈侧,锋刃贴肤,凉意直透骨髓,逼得她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谁派你来的?” 陆允的声音贴着她耳畔响起,低沉冷厉,比这清晨的寒风更刺骨,带着森然杀意。 脖颈上的短刀又逼近了一寸,冰凉的刀锋已经割破皮肉,方四娘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是她自己的血。 她心头一凉,明白若再不开口,下一瞬恐怕便要命丧于此。 “是师父,”她声音压低,却尽量镇定,“他一直在派人找你。” 陆允眸光幽深,似乎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片刻后,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手中短刀微微一抬,刀锋一转,便准备将她的喉咙割开。 那股杀意逼得方四娘背脊发凉,汗水瞬间沁出,她想起了以前那位窥伺无影而死在他刀下的人,他绝不会留情的!眼见生死只在呼吸之间,她急声道: “你杀了我也无用!你那日在平州城搞出这么大动静,我能找到你,其他人自然也能!” 这话确实有点用,正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令陆允心神一震。 若只是自己暴露,他并不在乎,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罢了,可是元香她们怎么办?一旦行迹已被风雨楼的人察觉,这个小小村落,又如何能抵挡得住风雨楼的追杀? 念头一闪,他心口猛然收紧,只要一想到元香可能被牵连进来,甚至因自己而陷入危境,他的心就感觉被一双手给捏住了。 只是一呼一吸的时间,他心中已有了决断,身上的冷意渐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决然,心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们受到半分牵连。 方四娘感受到眼前人暂时住了手,也没有那么重的想杀了自己的想法了,不过小心观察他,发现他神情依旧阴沉不定,似在权衡。 片刻后,他缓缓松开了箍在她肩上的手,目光如刀般盯着她:“风雨楼如何知道我还活着?” 方四娘急喘了口气,伸手抚上颈侧,被刀锋划过的地方隐隐渗出血丝,指尖一抹,果然见了殷红。 “师父自你失踪起,便从未放弃寻找。”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不信你就这么死了。” 陆允闻言,冷冷地笑了好长一声,眼里全是森寒:“不相信?” 然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点头道:“也是......若非亲眼见到我的尸首,他怎能继续高枕无忧?” 方四娘不知他为何会这么说话,从她的角度看,师父找了他一年都未收手,他自然应该回风雨楼说清楚。 不过现在命都在他手上,这话她自然不敢说,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忽然,他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冷意:“你也是风雨楼的人,叫什么?” “方四娘。”她撇开眼,抿抿嘴,片刻后低声回答。 他声名赫赫,江湖上无人不知,自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尚未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号的人。 陆允微微点了点头,“我可以留你一命,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第144章 陆允推门进了院子,鼻端带着一股子冷冽的雪气,昨夜开始下大雪,今日院中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发出一阵咯吱声。 灶房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碗盘交碰声,是元香正在里头收拾,阿蓉的身影也在里头转来转去,她右手还未痊愈,自搬来后也不愿意闲着,正跟着元香后头帮她递东西。 堂屋里,二果与三喜已经规矩地坐在桌旁,背脊挺得笔直,手里攥着笔,神情认真,他俩边上还多了个有样学样的壮实。 昨日陆允给他们布置了功课,本该今早考他们默字,早食其间还说起要是默字默得好的话,今日习字结束就带他们一起堆雪人。 这一切,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可他心里明白,正是这样的寻常日子,自己或许再也不能继续了。 一想到这些,他胸口难受得就像被什么给攥紧了,一下一下揪着疼。 院中的脚步声惊动了屋内的人,元香立马从灶房探出头来,眼角还带着笑意:“回来了?” 这人一大早吃完早食就不见了人影,不过他经常这样,她都习惯了。 陆允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嘴角还扯起了一抹笑,“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哦......”元香下意识愣了愣,眼前这人的神情和语调都跟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她就是觉得他好像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他怎么了? 她视线凝在他脸上多看了几眼,心底隐隐浮起不安,又像是有了某种预感。 沉默片刻后,她回头拿了块干布巾准备把手擦干净,回了他一声:“好,你等我一会儿。” 灶房里的阿蓉见元香神色忽然变得不对劲,知道她刚刚只跟阿允说了话后就这样反常,意识到两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虽担心,却也懂得此刻不该随意说什么,只能把疑问压在心里。 片刻后,元香便让陆允进了自己屋子。 屋中火盆里还残留着一簇火苗,热气袅袅升起,把室内烘得暖洋洋的。 自从不用每日早起赶去窑房做陶器,元香的作息便松散了许多。 她最近每日的日程是吃过早食后再回床榻上继续睡个回笼觉,等到午食时分再起,下午若有安排,像今日是和孩子们说好要去堆雪人,但要是平时没什么事儿的话,极可能是接着打盹儿。 元香很享受这样懒懒散散的假期时光,她其实是能歇着就歇着的那类人,只不过刚来这儿的时候开局实在太过糟糕,才不得不打起精神拼命劳作。 她把这种生活态度美之名曰:张弛有度。 然而阿允是和她截然相反的,他仿佛从来闲不下来,手里总有做不完的事,自己就没见过这人有过什么睡懒觉的时间。 陆允此刻看着眼前的元香,心里一阵酸涩,既担忧又难过。 若他走了,她会不会不习惯? 冬天这样冷,她若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办?家里这些活儿,说多不多,可真做起来对她来说也不少了,一旦自己走了,这些都要落在她肩上。 一想到这些,胸口便像被重重压了一块石头,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再拖下去,不只他,连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危险。 陆允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默了片刻后,他终于抬眼望向她,目光里有压抑,也有不忍,唇角动了动,像是费尽了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元香......我得走了。” 屋内的火光跳动,静得能听见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元香静静望着他,心里其实已有了一点预感,可当这句话真真切切落在耳里时,还是忍不住心口发酸,难过涌上心头。 她眉头轻轻一拧,又强自抿唇,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快?就已经不喜欢这里了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是不是也已经不喜欢我了呢?那之前口口声声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当然不是!”陆允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又急又慌。 他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但是怎么可能呢?如果可以,他又怎么会轻易离开她呢? “那是为什么?”元香追问,她声音陡然拔高,一双眼眸已然噙着泪,水雾盈盈,似乎下一瞬就要决堤。 在他面前落泪的元香,让陆允心口揪得生疼,他多想告诉她一切,可他能说吗? 第162章 他的身份,他的过往,那满手的血腥......他原本以为,可以将这些不堪的过去都永远隐瞒下去,陪她过这样平静的日子,可若真告诉她,她还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吗? 他的目光闪烁,神情犹豫纠结,像是被什么撕扯着。 元香看得分明,她心里涌起一线希望,抬手匆匆擦去眼角的泪水,随即鼓起勇气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咽却执拗:“所以你也不想走的,对么?那......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在她眼里,阿允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相反,从来都是想做就做了,可眼下,他却如此迟疑,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枷锁牢牢困住了。 若不是厌倦了同她在一起的日子,那又是什么?甚至到不得不离开的地步? 阿允只是摇了摇头,快速地跟她阐述着可能即将到来的危险,“我不能在这儿多呆了,后面很可能会有危险的人找上门来......你只要咬定不认识我就行。” 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什么要补充,“还有......” 元香越听越糊涂,不过听清楚他说什么危险的人,心口揪得更紧,她抓住他的手臂,急声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什么危险的人?” 一想到阿允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就跟当初她在山中拾到他时一样,此时的元香比听到他要走时更为慌乱不安。 “你可以走,”她声音急切,还带着哭腔,“可你得把话说清楚!” “我......”阿允喉咙发紧,嗓子像被什么硬生生堵住,一时都不敢再看她。 可在她一声声急切的追问和几乎要哭出来的声线里,都像一根根细针刺在他心口。 那些原本被他深埋在心底的东西,此刻却在心口叫嚣着:说出来吧。 若是这次真的有去无回,她有权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总比等她从旁人嘴里,冷冰冰地得知真相要好。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决绝,“我告诉你......我的一切。” 在她那双含着泪却又坚定的眼神中,陆允慢慢开口说起了关于自己的事情。 “我......我不是普通农家人。”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自我有记忆起,所学的、所干的,只有一件事......”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与内心的防线搏斗,最后艰难吐出两个字:“杀人。” “杀人?”元香被震得几乎惊声反问,话音刺破了屋子里的宁静,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心口怦怦直跳。 关于阿允的身份,她曾经揣测过无数种可能,一开始的时候猜测他是军队的兵士,毕竟他身上都带着刀还有他一身的武艺,后来他说自己是普通农家人,自己愿意信他也就信了。 可现在,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真相的这一刻,心还是猛地一颤。 杀人……是字面意义上的杀人吗?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双眸瞪大,目光里充满惊惧、不可置信与深深的疑惑。 陆允立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感受着她全身的温度,声音里满是痛苦,“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更不要怕我。” 元香被他拥着,害怕的念头立时灭了,对啊,此刻抱着自己的人,是阿允啊,是那个明明救了自己好多次的阿允啊。 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她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慢慢地,她伸手回抱住他,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与紧绷的心跳,轻声问他:“所以......现在是你的仇家要寻来了么?” 陆允沉默了一瞬,随后把所有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全告诉她, 最后他道:“我必须得走,得回去解决这件事,若是他们真找到这里,不仅是你们,这个村子的人都会有危险。” 原是这样...... “可......”她意识到这话里的不对劲儿,解决?他回去要怎么解决?他要回去的地方不就是个杀手窝子么? “那你回去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她急道。 陆允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将她扶正,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个包裹出来,指了指:“这里是我全部的身家,你先帮我保管吧。” “若是我真的回不来......” 元香立马出声打断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整个人感觉掉进了冰窟里,从头到脚的寒意。 她声音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不断摇头,“我不要你的东西......” 他心头猛地一震,像是再也忍不住,俯身将她紧紧吻住。 唇齿交缠间,是咸涩的滋味,热烈中又带着一股悲凉。 她颤抖着攥紧了他的衣襟,动作急切又笨拙,每一次呼吸都是绝望又不舍。 “我向你保证,就算拼尽一切,我也会回来的,可如果......” “如果我做不到,食言了,”陆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继续说下去,“那就把我忘掉,好好过你的日子。” 元香的屋门“吱啦”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二果、三喜和阿蓉。 他们原本在堂间等着阿允哥给他们默字,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心里觉着奇怪,才准备来敲阿姐房门。 三喜知道阿允哥就喜欢在阿姐屋里跟她说悄悄话,还不说给他们听。 可是隐隐听到阿姐屋里传来哭声时,二果意识到不对劲儿,原本想敲门问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可是被阿蓉姐劝住了。 所以现在他们等在屋外头。 终于见他们出来,三喜立马上去问:“阿姐你怎么哭啦?” 陆允蹲下身来,将这俩孩子拉到自己跟前,温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们俩帮我照顾好你们阿姐,好么?” “阿允哥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三喜瘪瘪嘴,虽不太高兴,但也没太,只当他要出一趟远门。 二果却看向阿允哥身后的阿姐,见她眼眶红红的,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不过他还是认真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姐的。” 陆允笑着拍了拍二果的肩膀。 然后他站起身,朝院外的方向淡淡开口:“进来吧。” 院子里的人一时愣住,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便纷纷转头朝他说话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个女子慢悠悠地跨步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情愿。 她的年纪看起来与元香差不多,眉目清秀,神情里有几分倨傲,又夹杂着丝警觉。 身上穿着简素而利落的衣衫,身后背着把刀,看着像是以前在城里食店见过的那些江湖人。 陆允转身跟元香嘱咐:“我怕后面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她会在这里保护你们一阵子,直到我回来或者......” 他没把话说完,但元香却听得明白,心里又是一阵涩然。 方四娘只道自己倒霉得很,当初就应该直接回风雨楼的,不然后面也不会发生因为自己好奇找来这里,失手被他擒住后以留下她的性命为条件,替他保护这屋子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那自己不是就被绑在这儿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哦,对了,他说了若是听到他已死的消息,她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听他的意思,他这是要回去跟师父拼命么?为了个女人? 方四娘冷眼瞧向无影,见他温温柔柔地跟这漂亮姑娘讲着话,一幅不舍的样子,又很不习惯地撇开来视线。 嘁,什么江湖第一杀手,最后还不是要栽在女人手里?枉自己以前还把他视作榜样。 第145章 陆允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元香道完别,又冷声警告了一番方四娘,让她好好待在这儿,做好他交代给她的事情,然后他起身一跃,翻过院墙,背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的雪色里。 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仿佛连风声都停了。 元香怔怔望着陆允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空落落的,一时竟恍惚得分不清现在是梦还是醒着的。 那日自己将他带回家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一年来的种种片段,像潮水般涌回,直到脑海里定格在他拥着自己,低声说着“我们永远在一起”的那一瞬,她心头骤然一酸。 自得知他要走起,她心底的情绪就乱成一团麻,愤怒、惶惑、委屈全都涌上来,可等真看着他消失,余下的情绪都散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难过。 心口空空的,像被掏走了一块,在人前再也忍耐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宋阿蓉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见元香难受的样子,她心里也酸得不行,轻轻扶住元香的胳膊,低声安抚:“没事儿的,他会回来的。” 元香泪眼迷蒙,勉强点了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果、三喜他们极少见阿姐哭得这样厉害,心里顿时慌了起来, 特别是三喜,原本她还觉得阿允哥哥出远门这事儿没什么,但看到阿姐伤心难过的样子,眼圈一红,鼻子酸酸地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道: 第163章 “阿姐,你哭啥啊?阿允哥哥不是说很快就回来的么?你要是想他的话,那就......那就让他别走嘛。” 二果心里隐隐已经预感到了些什么,刚刚阿允哥交代他们要照顾好阿姐,那语气不像是短短几日离家,反倒像是要去很远、很危险的地方。 若真是这样,怕是要很久都回不来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难过但没表现出来继续添乱,他伸手拉了拉三喜的袖子,对着她轻轻摇头,又给她眼神示意不要再问了。 三喜虽一头雾水,“啊......” 不过在二果的目光制止下她也只好忍住,抽抽噎噎地止了哭声。 方四娘立在她们不远处,肩膀微微歪着,双臂环在胸前,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迫接受这种差事,在风雨楼里虽没闯出什么名号,但自己好歹也是个江湖游侠,现在竟然成了一群农家妇人孩童的护卫?要是传到同行耳朵里,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想到这里,她心口烦躁,伸手狠狠揉了揉自己本就毛躁的头发,仿佛想把这股郁气按下去,可那种憋闷还是很挠心,一时都挥之不去。 算了,先这样吧,她开始安慰自己,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当时小命就攥在无影手里? 若不是自己对他还有点用,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既然答应了他,就得守承诺,不然要是传出去,自己不光丢人,怕是到时候还要被人耻笑不讲信用。 她此时望着无影刚刚翻越消失的院墙方向,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心底却浮现他们立下约定之后的对话。 “你这么久都不回去,难道是要脱离风雨楼么?” 她真不理解,那么多人花了大力气找他,他却宁愿窝在这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像个普通庄稼汉一样过日子,更让她震惊的是,听他的口气,这次回去竟然是为了彻底离开风雨楼? 见他不答,她心头愈发烦躁,继续追问:“为什么?你在风雨楼是第一刃客,江湖人提起‘无影’哪个不胆寒?你在那儿可以拥有最好的一切,地位、金钱、名誉......可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对上他那一双冷厉如刃的眼,心头一颤,不得不将剩下的关于那个女主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咬牙改口道:“如今做一个天没亮就得爬起来生火、下地的农夫,你不觉得荒唐吗?” 在她眼里,他拥有的难道不正是楼里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的荣耀?明明比现在风光百倍! 这些也是她一直追寻的目标,但现在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弃之不顾,她实在不懂,也实在气恼。 可陆允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沉默,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回忆一点点收拢,方四娘的目光落在元香身上。 那女人的模样要说好看,的确是挺好看的,方四娘承认,但她却冷笑一声,无影如果想的话,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也不知这人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当方四娘在暗暗打量元香的时候,殊不知院子里的人在平静下来之后,也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家里突然出现的这个陌生人身上。 方四娘忽然觉得袖口被什么给轻轻地扯了一下,低头一瞧,是方才那哭得眼圈红红的小女娃。 小女娃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好奇,问她:“姐姐,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呀?” 方四娘眉梢一挑,神色冷淡,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小鬼,不该问的别问。” 她垂眸瞥了她一眼后就抬起头不去看她了。 可谁知她冷淡的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背上负的长物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猛地一转身,正对上那小男娃伸着手,一脸认真好奇的模样。 “你这背着的这么长的是啥啊?是刀,还是剑啊?”二果问她,可能是为了拉近跟这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又主动说起,“阿允哥也有一把瞧着很厉害刀,我还 不过比你的要短!” 二果还记得他说过外头的人有的是用刀,有的用剑,可刀剑到底长什么样,他还没见过。 “短刀?”方四娘愣了半晌后才意识到,这小男娃口里所指的,极可能就是无影随身携带的佩刀“血月”。 据说这把刀是以玄铁铸成,刀身形状如弯月,出鞘必见血,当年,风雨楼楼主亲自请来世间最顶尖的铸刀师锻造,将之送与无影。 后来死在这把刀下的人不计其数,据那些曾见过它却侥幸活下来的人说,这刀还未动,单是瞧上一眼,就已阴冷诡异,杀意深重,仿佛能穿透人的心脏。 这等令江湖上无数人闻名色变、胆寒三分的名刀,竟然被这几个乡下娃娃当作玩物随意把玩,方四娘心里气得几乎要蹦起来,眉眼间满是震惊与不满,简直不可思议! 她愈发恼怒,板着脸恶狠狠地警告,“哎!你这个小鬼,不该动的别动!” 不过哪怕方四娘作出再凶狠的样子,她年纪实在不大,个头也仅比这两个孩子稍高一点,跟元香相比甚至矮了半截,所以威慑力几乎为零。 他俩自然不怕她,只觉得这人脾气怪得很,俩人对视一眼,也有些不高兴,决定不理她了。 “这位姑娘,请问怎么称呼?”元香此时已努力平复心情,也擦干净了脸,声音平稳有礼,上前一步问道。 毕竟身为一家之主,家里既然还有外人在,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方四娘原本气得快要跳起来,现在见这个她已经观察了许久的女人主动开口问自己,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又抱起双臂,微微抬下巴,摆出刚刚那副倨傲的神态, “本姑娘,江湖人都称我方四娘。” 说话时,她连眼皮都未抬去看元香,也没有等元香回应,又继续开口: “既然他请......请我护你们,那么接下来的日子,直到他回来,我都会履行承诺,你们尽可以放心。” 她刻意咬重了话里的“请”字,心里暗想:无影肯定还没来得及跟她们解释,她答应他是因为自己性命被无影牵制,如今既然人不在,这理由就随便编好了,总比直白说什么自己是因为打不过无影只能听他的话来得强。 元香听这姑娘口中说要保护她们,虽然心里也不知道这未来的敌人现在在哪儿,但正准备开口说声感谢,那人却已突然起身,一跃而起,身影瞬间消失在院墙之外。 “哎?”元香愣在原地,连叫住她都忘了。 阿允既然让这人留下来保护她们,她理应好好招待她,可显然,这姑娘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就这么走了?”宋阿蓉皱着眉,也觉得这些人行事作风看着实在古怪。 况且院门那么宽敞,非得从院墙飞过去,真是怪得很。 “那隔壁那间堆着杂物的房间还要不要收拾出来,让这个姑娘住下?”她刚刚准备问的是这个。 元香点点头,觉得阿蓉姐说得有道理,便转头跟她说道:“那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先收拾出来吧,要是她再回来的话,到时候也可以直接住。” “行。”阿蓉应了一声。 不过,元香隐隐觉得,这姑娘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甚至有几分讨厌,但元香自己实在想不明白她哪里得罪了人,明明是第第一次见面来着......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雪花从黑沉沉的天空飘落,悄无声息地铺满了院子,覆盖了屋顶、小路。 元香家,屋里的人几乎都已入睡。 阿允走后,她少有得有些失眠,翻来覆去在床上想事情,心里替他担心,但又知道那个世界对自己来说太陌生,自己好像什么都帮不了他。 还有他留下的那个包袱......说什么是他的全部身家,她已经打开看过了,里头是用油纸裹着的厚厚一沓银票,粗略数了数,大约有十万两。 干这行能这么挣钱的么?更让人气恼的是,他把这些钱留给她,到底算什么?分手费吗? 她气得又翻了个身,整个人埋在被窝里,心里又是恼又是乱。 忽然,“无影”这个名字跳进她脑子里,她记得白日里,那位方四娘就是这么称呼阿允的。 无影,阿允工作时的“花名”?不过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躺床上撑着脑袋沉思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是有次在城里一家食店里,旁边有食客闲聊,说起风雨楼杀手失踪的事情,什么失踪传闻,什么威名...... “无影……”她轻声自语,心底升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第一次对自己的认识的阿允感觉到有些陌生...... 也不知道方四娘去哪儿了?自己原本想找她聊聊的,直觉她应该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谁知一转眼,那姑娘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方四娘,阿允说过要让她留在这里的...... 元香突然翻身起床,批上厚实的外衣轻轻推开窗棂,冷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 院子里,厚厚的积雪在月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芒,屋檐的雪沿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第164章 她心里暗暗自语:这人不会这么实诚吧? 第146章 元香从屋内的窗口往外看去,月光照在院子里的积雪上,四下寂静,黑黝黝的一片,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低头想了一会儿,她还是披上了件厚实的棉衣,手里又提上了一盏油灯,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暖和的房间。 外头的雪仍在簌簌落下,灯火映在飘落着的雪片上,光影忽明忽暗,像是随风飘摇的星子。 她慢慢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连后院也去了一趟。 这个时间点,就连她家圈棚里的驴子都早已卧在厚实的麦秸上闭眼休息了,冬日里还怕它冷到,棚口处挂了几张草帘子,正好挡着呼呼灌进的寒风。 或许是被靠近的脚步声惊动,那驴子半睁眼时打了个响鼻,隐隐约约见是她,便又安心地闭上眼继续打盹。 元香举着油灯站在雪地里,心里头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可笑,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雪,应该没人会待在屋外的吧? 可她还是忍不住试探着轻声唤道: “方姑娘?” “方姑娘,你在吗?” 但回应她的,只有院外呼啸的寒风声,还有雪落在瓦上的细碎声响。 正觉着自己肯定是想多了,元香无奈笑了笑,心道这姑娘大概是已经去了别处吧。 转过身正欲回屋时,却忽听见院墙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扑簌”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跳落了下来。 她立马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白日里那道身影。 “干......嘛?你找我?”说话的人正是方四娘,她说话的时候还是白日里那副不耐的神情,眼角向下压着,时不时地撇过来一眼。 可偏偏,她此刻的样子并不太好,发梢已经沾满了雪霜,看着几乎泛白,衣裳上也落了一层雪,脸更是冻得铁青。 明明抱着胳膊站着装作一副倨傲的样子,身子却止不住轻轻发抖,连说话时声音都透着轻轻的颤意。 元香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忍不住惊声问道:“你......你晚上真一直在外头?” 方四娘斜睨她一眼,心里觉得她大惊小怪,又撇过脸道,“我又不是傻子,谁会整夜傻站在外头受冻?这村子里有能歇的地方,我不过是在这儿守一会儿,待会儿就自然会回去了。” 说完她忍不住低头拍了拍自己肩头和衣襟,落在她身上的雪花早已洇湿了布料,贴在身上感觉透着冰凉,不舒服得很。 不过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硬声补了一句:“只不过,今夜的雪,比我想的要大上一点罢了。” “村子里住的地方?”元香见眼前人脸颊和鼻尖已被冻得通红,心下愈发疑惑,虽说只是与这位方四娘接触了短短片刻,但凭她的性子,元香实在想不出这人会去敲谁家的门借宿。 “那是哪儿?”她忍不住又追问。 “你们村子不是有没人住的空屋子么?看着还挺新的。”方四娘随意地抬手,朝许家村的方向指了指。 新的空屋?元香略微思索了一番,突然想到她说的不会是那两间用来作学堂的新盖屋子吧?那地方门窗都还没安上呢,四面透风,哪里能住人啊? 月光下,她的睫毛和发丝间都挂着未融的雪晶,衬得整张脸愈发苍白,整个人已经像是被冰雪裹住了一般。 元香知道这人在嘴硬强撑,这么别扭的人还是挺少见的。 她微微皱了皱眉,神情骤然冷肃起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之后,她快步朝方四娘站立的方向走过去,几乎不容分说地将自己一直握着的手炉“啪嗒”一声,硬生生塞进了她手里。 “你跟我来。”她说话的语气跟刚刚相比冷淡利落了多,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径直往前院走去,一幅干脆果决又不容分说的样子。 这一连串的动作和态度转变,让方四娘一时愣在原地,竟没反应过来。 这女人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甩下一句话后根本不给自己拒绝的余地,这骤然而生的强硬气场,倒让她有些意外,毕竟白日里见她时,她还是一幅哭哭啼啼、柔弱无能的模样。 手上的温度传来时,她低头一看,被她塞进来是个黄铜小炉子,细密的暖意正从炉壁一点点渗透出来,索性的是她冰凉僵硬的手指渐渐得到舒展。 方四娘怔了怔,本想不屑地甩开,心道我哪需要这种娇气玩意儿? 可她的手指却鬼使神差地又收紧了几分,就是这种本能让她有些恼火。 她微微敛了倨傲的神情,甩了甩手臂,心里暗暗冷哼一声,想着自己可不是因为听她的话才跟过去的,只不过想看看这忽然变了副脸的农家女,她让自己跟着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脚步一顿,还是跟过去了。 到前院的时候,见灶房的灯火已经亮起,炉膛里火光明亮,柴火噼啪作响,热气自锅灶口溢出,驱散了一些夜里的寒意。 方四娘站在灶房门口能听见些许咕嘟水声,她这时候是在烧水? 元香这时见她终于来了,低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然后起身准备出灶房。 方四娘见元香直直地朝自己过来了,她微微抬起下巴,正想开口说什么,“那个......” 就见元香一个干脆地转身,径直去了隔壁屋子,连多余的停顿都没有。 方四娘今夜第二次愣住,嘴微张,几息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心头一阵恼火,忿忿地又跟了上去。 “哎?这个还你......”她喊元香,不过元香走在前头跟听不到一般。 方四娘边说边跟着元香进了屋子,刚踏入才发现因为没点灯的缘故里头有些暗,不过借着外头的月光还是能看清此处应该是间浴房,因为入眼的先是一扇屏风,屏风后头是一个浴桶。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嘛?”方四娘疑惑地看向身边人,又转过身继续道:“还有,我不要你的东西。” 说着伸手过去,想把刚才塞给她的手炉还回去。 元香低头扫了眼她递过来的黄铜手炉,再看了眼方四娘,平静地道:“你不要的话,直接扔了就行。” 说完,她手指微微一指方四娘,又指向浴桶,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脱衣服吧。” “你说什么?”方四娘一下就听清了,不过因为不可置信而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一阵红一阵白。 见方四娘一脸惊疑看着自己,元香又道:“你身上衣服已经都湿了吧?穿着难道不难受吗?” 方四娘低头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进了屋后身上的衣服感觉更湿了,头发几缕散落在额前,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硬,想也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 尤其被另一个模样姣好的姑娘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她的脸上一阵窘红,下意识地别过头去,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又不算什么,想当初我还在......” “随你。”元香没理会她的话,也不等她说完,冷静地打断了她,灶膛里的火还等着她去添柴,再拖下去要是灭了更麻烦,她声音淡淡,“反正我已经烧了热水,你不用的话,就直接让它放那儿凉掉好了。” 话音落下,元香便直接出去了,好似真不在意这人到底脱不脱衣服,洗不洗澡的。 方四娘站在原地,心底那股莫名的恼意又涌起来了,哼,这个女人为什么又开始指挥自己?她不会以为因为无影的缘故自己也要听她的话吧? 雪风从屋外呼啸,冰冷的衣料紧贴在她的身上,裹在衣服里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抖了抖肩膀,手里握着的那个小手炉散发出的热意,根本抵挡不了这刺骨的寒冷,此刻似乎也终于派不上用场了。 为了让那女人明白自己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摆布的,方四娘倔强地抖了抖身子,裹紧自己,心里还是打算一走了之,就算那女人烧的水最终冷掉了、浪费了,也跟她没关系,她才不管呢。 就在这时,屋里忽然响起一阵不小的水声,奇怪而突兀,就像水从高处落下的那种声响,方四娘立刻警觉起来,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 几声响过后,她注意到靠墙的浴桶里竟有热水流入,热水顺着墙壁上的管子涌入木桶,蒸腾的水汽瞬间袅袅升起。 她微微蹙眉,却又不由自主地探身凑过去看了看,随着热水不断涌入,桶内的热气积攒地越来越多,就快弥漫了小半个屋子,这些夹杂着木香与水汽的清新气息朝着她扑面而来,抚平了不少今晚她身上的寒意与疲惫。 她俯身趴在浴桶边缘,伸出手指轻轻蘸入水中,暖意顺着指尖渗透上来,直直沁入心底。 冰冷仿佛被驱散了一层,她不由得在唇角漾起一抹浅笑,轻声感叹:“好暖啊......” 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嵌在墙壁上的那根正源源不断流出热水的管子上,又想到隔壁就是烧水的灶房,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弯了弯唇角,眼里闪过一丝新奇,低声自语道:“倒是第一次见这种......有点意思。” 第165章 桶里的热水渐渐涨高,已经快有半桶水了,雾气氤氲而起,屋内寒意也被驱散不少。 方四娘静静望着水面,心里忽然动摇:若真像那女人所说,这么多热水若就这么凉掉了,还真是可惜。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慢慢站直身子,伸手去解脖颈处的扣子,手指因僵硬而略微颤抖,动作带着些许迟疑,却并未停下,一边解一边小声咕哝,似是自我安慰,又像在找借口:“行吧,不就是洗个澡么?......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终于,厚重又透着寒意的衣裳一件件落下,她白皙的身子裸.露在温热的水汽中,微打了个哆嗦后深吸一口气,抬腿慢慢踏入浴桶,热水一瞬间包裹住她的四肢。 冰冷被温热逐寸驱散,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她靠着桶壁缓缓坐下去,眸色一点点柔和,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久违的安宁与放松。 方四娘忍不住轻声喟叹,但舒适之余,她心头却冒出股说不清的别扭感,怎么好像自己一路被人牵着鼻子走?那女人让自己做什么自己就真的照做了 先是无影那厮,仗着武功高强威胁自己,她不得不忍下了,可如今,竟又被一个农家小娘子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的? 她抿唇,心里暗暗恼火:不行,待会儿她若再敢指挥自己,自己一定要先开口拒绝,绝不能再被拿捏! 正想着这些,方四娘拿着澡豆在手臂上轻轻搓洗,时不时地还捧起热水浇下,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动作立刻僵住,手上搓澡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瞬间一凛,整个人开始戒备起来,知道是元香进来,心道无论她说什么这次自己一定要拒绝! 元香却只是径直走到屏风旁,手里提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这些都是她自己的衣裳,将它们安静地挂在屏风边缘,淡淡开口:“这衣服,你待会儿换上。” “我不......”拒绝的话还未完全说完,方四娘已经闭嘴了,现在的状况有点不对吧?若真拒绝了,自己待会儿总不能裸着出去吧? “好。”她眼神闪了闪,抿了抿唇,憋了半晌才低声应了这么一句。 元香看不见这人现在的表情,听见这声罕见的“好”,眉目间轻轻一弯,似是被她难得的顺从逗乐了,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出了屋子。 等方四娘洗完穿好衣服从浴房出来,等了一会儿的元香上下扫了她一眼,她俩年岁差不多,自己的衣裳落在方四娘身上倒也合身,颜色也适合她,勾勒出个清清爽爽的模样。 元香又将她带到一间屋子里,这是今日才和阿蓉姐一同收拾出来的,本就打算留给她,只是这人白日里忽然就不见踪影,都没来得及说。 “这阵子你就住这儿吧。”元香站在门口,侧过身让她进屋。 方四娘心里虽还有些别扭,但澡也洗了,衣裳也换了,一开始没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大半了,现在再来拒绝就是故作矫情了。 她抬眼打量屋子,此处不算大,看着却干净整洁,摆设爷简单,仅一张床、一只柜子而已。 “行啊。”方四娘点点头,说完径直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后就陷进了铺好的被子里,心道这被子还真软和,不过面上还是淡淡地道:“我要睡了。” 元香临走前,又看了方四娘一眼,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认真而真挚,缓缓道:“以后的一段日子,可能要麻烦你了,所以......先提前跟你说声多谢。” 没料到她忽然说出这种话,还是带着几分真诚的谢意,方四娘竟怔了怔,心里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保护她们本就不是她的本意,是一件被迫接受的差事,可眼下被这样郑重地道谢,不知怎么的,她竟有种骗了人的错觉。 脸上微微一热,她立刻别过头去,手指还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口,嘴里闷声应了一句:“哦。” 语气淡淡,仿佛不甚在意的样子,可若仔细看的话,床上这人的耳尖却泛起了点薄红。 元香看在眼里,面上淡淡一笑,她也看出来了,阿允让这姑娘留在这里保护她们,她其实并不情愿,但不知阿允用了什么手段,她才不得不答应下来,所以如今才这么一副别扭的样子,活脱脱像一只随时会炸毛的猫。 “行,我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元香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见元香离开,方四娘深深吐了口气,然后身子立刻往后一倒,软绵绵、又滑滑的触感立刻裹住了她,仿佛整个人都被轻轻接纳进去,被子厚实柔和,带着淡淡晒过阳光的暖香,和外头雪风的寒意判若两境。 好舒服啊,她闭着眼,整个人在松软的被子上来回滚了好几圈儿,突然觉得留在这儿好像是个不错的决定。 等她打完滚,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她已经把床上的被子全裹在了自己的身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时候却发现元香正倚在门口看着自己。 元香努力憋着笑,面上没显,只说:“我就是想来说一声,明早大概辰时左右用早食。” 说完后这才转身离开。 这次是真的走了,不过她刚走出没两步,屋里却忽然传来一阵被子闷出来的、带点抓狂的嚎叫声。 她摇摇头,还真是一只找到自己喜欢的窝儿就开始打滚的猫儿啊。 第147章 第二日一早,元香从床上翻身起来的时候,外头天色还灰蒙蒙的,她刚套上外衣,就听见灶房那边传来锅碗轻轻碰撞的声响。 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阿蓉姐在里头忙,灶膛里的火还在燃着,她正弯腰往锅里添水。 “今日怎么这般早?”阿蓉抬眼见到元香,颇有些惊讶,她知道元香冬日里惯常会多赖些床,但这会儿天色还没亮透,她就已经起了。 元香揉了揉太阳穴,笑得有些无奈,昨夜本就有些失眠,后头又因为那方四娘的事情弄到了很晚才回去,躺床上浅眠间睡睡醒醒,索性天还未大亮就起了。 正说着,后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像是“嘿、哈”的呼喝,伴着拳风带起的呼呼声,节奏有力。 她好奇地探头望后院那边看,阿蓉解释道:“是那姑娘,应该是在打拳呢。” 元香心里了然,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她是个练家子,转眼又想到怎么从没看见阿允练过功呢? “都起得这么早。”她嘴里这么嘟囔了一句。 阿蓉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问:“那姑娘,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她清早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方四娘已经在院子里了,灶房里水缸的水空了半缸,浴房里还看到了陌生人的衣物,想来应该是她的。 元香于是将昨夜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阿蓉听到元香说这姑娘可能在雪地里守了大半夜,也颇为诧异,心里觉得她有些不容易。 “这什么人要过来害咱们啊?”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不然那个方四娘为啥要半夜都在外头蹲守。 元香知道一点儿却也不多,一时也讲不清楚,又怕阿蓉姐担心,只好宽慰了她几句,说是阿允可能只是放不下心才这么安排的。 她见阿蓉姐这时候正用左手笨拙地揉着面团,陶盆随着力道一晃一晃的,另一只右手还包着纱布,显然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看着就费劲得很。 眉心蹙了蹙,忙过去一把把阿蓉姐手里的陶盆给抢了过来。 “你就别忙活这个了,我来,你替我烧火就成。”她直接了当道。 阿蓉愣了下,目光落在自己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 现在敷好药倒是不怎么疼了,只是许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在恢复期间日常切莫再用力,不然伤口一旦崩开,就前功尽弃了。 “也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好。”阿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听话地转身去灶膛那儿添柴。 元香洗了手后一遍揉着面团一边跟阿蓉姐说话,“你啊,就该知足点,忘了这伤是怎么来的了?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你命大了,现在你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好好把这伤给养好,其他的暂时就别想了。” 话是这么说,可阿蓉还是下意识地将视线扫向灶房角落的水缸,里头的水眼看就快要见底了。 如今外头天寒地冻的,水面上还结着冰,打水可不是容易的事,自己手臂使不上力,到时候要让元香她自己干这活计吗? 还有她家里杂物房里的柴火堆,平时都是阿允砍完堆在那儿的,但总有烧完的那天,院子里、小道上的积雪得及时清理,不然一结冰路都不好走,还有每日要准备的饭食...... 这些零碎的活儿,以前都是阿允每日里张罗着去做的,现在他人不在,自己暂时又帮不上忙,这些事情并不轻省,现在都要落到元香身上。 她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沉默了一会儿才迟疑开口:“元香啊,你说你要不要去雇个长工?就像许里长家那样,他们家里不是还雇着两个长工么?” 第166章 “长工?”元香一怔,显然没料到阿蓉姐会提这个。 阿蓉点点头,颇认真的样子,“你看啊,平时家里的活也不少,挑水、劈柴、喂牲口,还有这院子里里外外的琐事......现在阿允他又......” 话说到一半,她骤然瞥见元香神色由刚刚的自在安闲转为怔松的模样,立马扯开话头,轻声道:“我的意思是,要是能雇个人的话,你也能轻松些。” 她确实是有些担心元香,昨日阿允他还在这儿,就过了一天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如今见元香却好像没事儿人一般,怕她硬撑着。 谁知元香却是立时摇头,干脆地否了:“算了吧,我不习惯家里有别的外人在,总觉得怪怪的。” 况且阿蓉姐说的那些她都干得了,再不济二果三喜那俩孩子也能帮忙。 手里揉着面团,元香忽然想起还没问这面团用来干啥呢,“对了,阿蓉姐,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吃的?” 阿蓉抬头回道:“早食嘛,我想着磨了豆浆,熬点米粥,再摊个面饼,差不多就成了。” 元香听到“豆浆”二字,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想起了油条来,一下子馋了起来,眼睛都亮了,笑着问阿蓉姐:“要不今日咱们来炸油条吧?” “油条?”阿蓉一愣,油条她是见过的,集市上摊子有卖的,油锅里滋啦一声炸出来的长长的一天,通身金黄还挂着油,松软酥脆,看着就香。 那东西价钱可不便宜,她只远远瞧过几次,倒真没吃过。 “油条?那不是得用大锅热油么?”阿蓉迟疑地问,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这得多费油啊,村子里几乎没人会自己支起油锅炸这种吃食,油价贵,这吃法太奢侈。 可见元香一脸很有兴趣的样子,阿蓉心里一动,还有心思做这些稀罕吃食,也不会老想着让人郁结的事情了。 “那也行,我还没吃过,也想尝尝。”阿蓉很捧场地道。 “行啊,你等着,我炸的保准好吃!”元香乐呵呵地道。 元香自有了想吃油条的念头之后,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该怎么炸了,说实话,这玩意儿她只见过别人做,可自己还真没亲手试过。 揉好的面团醒了半个时辰,等它慢慢膨胀鼓起后,她捏下一块,搓成长条,再用手指在中间轻轻压出一条凹槽,然后将两条面团叠合在一起,稍稍拉长。 锅里的芝麻油早已烧热,正冒着轻微的青烟。 下一步就是关键了,元香深吸口气,双手慢慢地拿起长条将它放入油锅,只听“滋啦”一声,面团落油的瞬间,表面迅速鼓起,随着油泡翻滚,颜色渐渐从浅黄变成金黄色。 她又拿起筷子伸到锅里,不停翻动,确保两面均匀受热,没一会儿,就见一根根鼓胀的油条在油锅里轻轻打着滚。 “炸好了,要来看么?”元香笑着对阿蓉姐说,同时将第一根瞧着算成功的油条夹起,然后放到架子上沥油。 阿蓉姐也有些好奇地从灶膛后站起身,凑近去瞧,刚刚元香不过是捏了些面团拉成长条,然后叠放在一起下锅炸了,转眼之间,那面团就翻腾鼓胀成了金黄的油条,乍一看,瞧着与集市上卖的成品没什么区别。 “这看着就不错啊。”阿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忍不住赞叹。 此时空气中满是芝麻油溢出的浓香,混合着麦粉遇油炸开的焦香,热气氤氲,直往鼻腔里钻。 “你们做什么吃的?”门口忽然有人开口。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方四娘身子半倚在门框上,而眼神却直勾勾地黏在架子上那几根鼓囊囊的油条上。 她鼻尖微微抽动,显然是被香气勾来的。 方才在后院练拳收尾时,鼻尖就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而且这味道越来越浓,空腹练功本就消耗得快,闻到这香味饿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忍了几次,到底没忍住,才循着香气走到灶房来了。 昨夜这小娘子还说过辰时用早食,眼下不就是辰时了么?方四娘觉着自己应该没记错。 “我跟阿蓉在做油炸的油条,四娘,你要尝尝吗?”元香见到来人便笑着招呼她。 “尝尝……就尝尝呗。”方四娘默默应了一声后,脚步已径直走过来了,眼神牢牢黏在那一盘金灿灿的油条上,心里头明明痒得很,面上却是一如往常的不以为意的样子。 甚至听到元香唤她“四娘”,她也是没心思纠正了,心道也罢,随她喊去吧。 以往只有很相熟的人才会喊她四娘,不过也就寥寥几个人。 元香将沥好油的油条轻甩了甩,放进盘里,再分别递给阿蓉和方四娘。 方四娘眼睛瞬间亮了亮,还没动口,喉咙就忍不住滚动了一下,眼神都柔和下来。 元香正要给她俩拿筷子,就见这人已经伸手拿起一根油条往嘴里塞了。 她看着笑了笑,没说什么,也罢,她不嫌烫跟手上油就行。 阿蓉见状,也直接伸手拿着吃了。 方四娘轻轻咬下一口,“咔哧”一声,外皮酥脆、里头松软,香气在口腔里炸开,她眼尾一颤,立马就露出满脸满足的表情。 “这也太好吃了!”她忍不住感叹,“比集市上卖的还香。” 话音落下,口里忍不住多嚼了几下,满口生香,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被填满了一些后,接着又是特有嚼劲儿的一口咬下去。 她边吃边问,腮帮子鼓鼓的,“你竟然还会做这些?” 她是真有些不可思议,这种东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会的吧,不然岂不是人人都能去摆摊做买卖了? 元香没直接回答她这问题,只是笑了笑,“你喜欢吃就行。” 阿蓉也在一边默默咬着热乎乎的油条,不过她见方四娘脸颊和脖颈都沾了不少汗水,便提醒了一句,“你屋子里有洗脸盆和汗巾,出了汗记得擦,不然着凉可不好。” 元香也道:“洗漱完差不多就能吃早食了。” 一根油条很快就下了肚,方四娘舔了舔手上沾到的油,加上意识到自己确实出了一身的汗,难得心平气和地低声应了句:“行。” 第148章 饭桌上,二果、三喜同时愣愣地盯着桌对面的这位陌生姐姐。 这人他们昨日才见过一面,今日就一起落座吃饭了,只见她自刚一落座,便低着头,话都没说一句,只呼哧呼哧埋头吃东西。 那架势,简直像饿了三天三夜般,吃得旁若无人,专心致志,连抬眼看他们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吃东西的速度还快得惊人。 二果忍不住替她默默数了数,两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两碗豆浆,四根油条......就这些没一会儿全下了肚。 三喜手里捏着半根油条都忘了动,嘴巴张得溜圆,他们阿姐新炸的油条香喷喷摆在眼前,一时竟顾不上吃。 方四娘却丝毫不觉,正把一小块腐乳拌进粥里。 也不知道这奇怪玩意儿是用什么做的,刚开始只觉得瞧着怪,味道也怪得很,都没想下口。 直到瞧着桌上的人夹了一块拌进粥里,她也有样学样,然后舀上一勺送进口,咸鲜微甜,竟奇异地和白粥极配,让她忍不住眉梢一挑,舌尖一阵满足。 然后就简直跟上瘾了一般,吃得停不下来了! 她又拿起一根油条,本以为这么单吃着已是极好,酥脆松软,香气盈口的,又学着元香的样子,将它泡进那碗白生生、看着像乳酪汁似的,他们叫做“豆浆”的汁水里。 “咔吱”一口咬下去,外皮被这汁水浸得半软半脆,加上这醇厚细腻的味道,配着一起吃出奇地好吃。 方四娘心中暗暗咋舌:没想到在这偏僻小村子里,竟能吃到自己闻所未闻的吃食,真是神奇得很。 再次“吨吨吨”地把一碗豆浆一饮而尽后,方四娘才终于抬起头,然后就发现了这两个娃儿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她眉头微微一蹙,很不耐似的哼了声:“你们俩看我做什么?” 不过她话说着,目光顺势落到三喜手中的筷子上,筷子尖正夹着一根油条,举在半空还没送进嘴。 她微微一笑,语气里带了点儿理直气壮的高兴:“手里的油条不吃么?要是不吃,可别糟蹋,我可以替你们收拾了。” 三喜连忙摇头,随后慌慌张张地双手并用,把那根油条一口气往嘴里塞去,生怕真被她抢了似的。 二果在旁边看得忍俊不禁,却又不能笑出声,这位姐姐看着脾气不是很好,于是只能低头啃油条作掩饰。 元香见方四娘终于停了筷,趁机找了个空挡,笑着给他们介绍:“二果、三喜,这位是方四娘,你们叫她方姐姐就好,四娘,这俩是我的弟弟二果、妹妹三喜。” 方四娘这才恍然,心道:原来是她的弟弟妹妹。 她抬眼看了元香一眼,心中微微一动,这小娘子倒是能耐,不光模样生得好,一手厨艺更是拿得出手。 第167章 一顿普普通通的早食,被她做得有滋有味,吃得自己连筷子都停不下来。 方四娘心想,怪不得那无影整日赖在这里,提到这里的人会因为他有危险,立马又回去拼命去了。 就连她自己,就在刚刚,心里也涌出一股陌生的满足和幸福感,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好像留在这个宁静安稳的小村子里,过点平淡日子也未尝不可。 “不行!”她在心底暗骂自己。 怎么能这么堕落?就因为一顿饭食?她可是立誓要成为风雨楼第一刀客的人!总有一天,她要取代无影,成为江湖人口中的那个第一的! 她暗自抿唇,又甩了甩脑袋,想要甩开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可要清醒一点! 桌上的其他人依旧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食,完全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因为一顿早食,桌上这人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想得这么深入浅出了。 忽地,她“唰”地站起身,椅脚在地上被拖着发出一声轻响。 一桌的人同时抬头望向她。 “我吃饱了。”她道。 说这话前她也想清楚了,不能光白吃人东西,于是下巴微微一抬,一幅准备公平交换的样子,“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作为回报,你这里有什么活儿要干的,我可以帮你干了。” 元香失笑,温声劝她:“不用了吧,刚吃完还是不要做什么体力活儿,先歇息一会儿,不然对肠胃不好。” 方四娘自然是听不进去的,斩钉截铁道:“干活对我来说,就是休息。” 见元香不愿意主动分配活给自己,她开始自己找,想到昨日自己用了不少水洗澡,刚刚去灶房时也见那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便径直道:“我去打水。” 话音一落,人影已消失在屋内。 元香喊她都喊不住。 “随她去吧。”阿蓉这时说,“看这样子不让她干,她可能还不能心安。” 元香也就不管她了,心道这人确实很难听进别人的话。 等大家伙儿把早食吃完,元香要把碗筷放进灶屋的时候,方四娘正好挑着水回来了。 水桶压得挑担微微下弯,桶里的水面倒是平稳,一路都没有溅出多少来,她肩背微微弯着,但步伐轻快有力,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地落下。 元香看过去的时候,灶屋里的两个水缸几乎满了,水面看着还晃荡晃荡的。 她的目光顺着挑担扫过方四娘,元香才注意到她个头虽不高,但整个人看着结实有力得很,袖子捋起时露出的半截手臂筋肉线条明显,她肤色也比一般人要黑,像是长期在太阳下锻炼的体育生那样健康而有光泽,充满了生命力。 元香唇角一弯,衷心赞道:“厉害啊。” “这有什么,不过是挑点水罢了。”方四娘不以为意道,顺便将桶里的水“哗啦”一下全倒进水缸里。 “我看你今早还练功来着,这是每日都要练的吗?”元香顺口问她。 “当然,不练功的话怎么比得过其他人,又怎么在风雨楼里往上头爬?”方四娘回答得也很顺嘴。 元香听她提起风雨楼时站那儿默了一会儿,眸光微微一转,如随口一问一般,“四娘......也是风雨楼的人?” 这话一出口,方四娘手中动作停了一瞬,扭头看她片刻,才缓缓点头:“是啊。” 紧接着了然地笑着问:“怎么?你想打听风雨楼的事情?” 元香并不回避,迎着她的目光认真点头:“没错,我是想知道,四娘可否告知于我。” 方四娘心头有些烦躁,现在这情况果真如自己说的吃人嘴短了,而且没想到这么快就得还账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告诉她其实也没什么,这位小娘子到底不是江湖中人,有些事情被她知道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她抬眼望了望元香,忽地冷笑一声:“不过我可好心提醒你,有些事情知道了并不见得是好事,你既无力插手,也帮不上什么忙,到时候只会徒增烦扰罢了,既然如此的话,你确定还要知道吗?” 元香只是点头,神色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方四娘盯了她片刻,才撇开目光,语气放缓:“罢了,随你。” 顿了顿,嗓音低沉了些,缓缓道:“江湖上传闻,风雨楼是杀手的巢穴,确实没错,那里养出不少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刀客,但风雨楼绝不仅仅是培养杀人机器,它背后,还掌控着遍布大江南北的耳目与情报网,所以风雨楼还有另外一门生意,买消息和卖消息,给很多人。” 说到这儿,她眼神一沉,似乎想起什么:“无影于一年前失踪,楼主早下了搜寻的命令,我猜是他躲在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很少不抛头露面,才一丁消息也无,可前些日子,他在县城当街出手,这么大的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哪怕当时我不在场,这等异常的事情也会被情报线迅速送进风雨楼的案桌上,届时,他的踪迹,自然藏不住。” 元香低头沉思,怪不得阿允必须得走,就算没有方四娘,看来到时候也会有其他人找来。 她低声问:“那......阿允,也就是你口中说的无影,他在风雨楼里,是个什么身份?” 方四娘看了她一眼,道:“风雨楼的掌权者,自然是楼主,楼主之下设风堂、雨堂两位堂主,分别掌管杀伐与情报。” 她抿了抿唇,缓缓吐出:“无影,他,就是风堂堂主。” 元香自然听得心惊,倒不是因为阿允的真实身份,而是暗道面对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的组织,阿允他一个人......真的能对付得了吗? 方四娘一瞧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了笑又继续缓声道: “无影,准确地说,应该称他一声无影大人,他是风雨楼迄今最厉害的刀客,自他出道以来,接手的每一桩任务都无一失败,他的身手,以快著称,若是被他盯上,便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有,风雨楼也正是因为有了他出世,才越发在江湖上名声大噪。” 说到这儿时,她的脸上不自觉浮起一种向往的神情,既是憧憬,又带着几分自豪。 方四娘承认,以前在楼里,她只听过“无影”的名号,但从未见过他,那是无数人心底既畏惧且崇拜的存在,甚至他的名声其实比楼主还要大上一些,外界提起风雨楼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令人胆寒的无影。 她心里也暗暗将他视作景仰之人,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那样,成为风雨楼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次在街上意外发现他的踪迹,她心里惊讶又惊喜,原本按照上头给的命令,有他的消息线索的话就应该立即回去传信,但是她还是选择一个人暗暗追踪他到这里。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对他这位风雨楼头号人物的存在,好奇得几乎到了入骨的地步,甚至想着哪怕是远远地观察他一会儿就好。 现在自己被他拿住,他声名在外,手段狠辣,若不是他亲口警告过,她也不会真的乖乖待在这里,毕竟他说过要谁的命,那是真的会夺人性命的。 但现在,当她发现他竟愿意心甘情愿地隐身在这个偏僻小村子里时,心中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失望,觉得这人......胸无大志,一身本领竟要埋没在这等地方! 一想到这个,方四娘胸口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郁气,目光都不自觉冷了几分,眼前这小娘子,某种程度上不就是让无影心猿意马的罪魁祸首吗?念及此,她心底忍不住生出几分恶意。 她唇角一勾,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不寻常,“无影一人确实厉害,但楼里高手何其之多,若是合力出手,他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说到这儿,她蓦地凑近元香,眼神带着几分冷厉的探寻,字字清晰:“所以,若是他真生了脱离风雨楼的心思,楼主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这一路他必定是有去无回。” 话音一落,灶屋里静了片刻,但“有去无回”四个字的声音好似还未消散掉。 方四娘双眸紧盯着元香,像是要将她脸上的细微神色都捕捉下来,期待着马上到来的慌乱、惊惶的神色。 不过可惜的是,她看了又看,眼前女人神色比之刚刚,反而平静了下来,眼底虽有什么在涌动,却更像是沉思。 这让方四娘明显有些不爽。 而元香听她说完这些,心中已对那风雨楼有了大概的认知。 一年前阿允的失踪,浑身是伤的躺在后山的山坡上,自己是知道的,究竟当时他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得那般模样呢?这恐怕只有阿允自己知道了。 而且阿允在知晓自己身份后,仍执意留在这里,这肯定也是他自己考虑过后做出的选择。 这一次,她虽不知道阿允回风雨楼是要做什么,但她能笃定的是,阿允绝非莽撞之人,他的每一步都自有打算。 等想明白了这些,元香发现自己如今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还有二果、三喜他们照顾好,确保家里不出乱子,不至于拖了他的后腿。 第168章 至于方四娘说的什么“他此行必是有去无回”...... 那对元香来说,首先这是未来还未发生的事情,若是真发生了,阿允回不来了甚至死在了那儿,那么她面临的选择将来要么就是找到仇人替阿允报仇,要么就是放下仇恨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 不过这些暂时都还离她太远,现在她不用去想。 “听我说完这些,你不担心他?”方四娘微皱着眉盯着她问,原本以为她听了会跟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哭出来呢。 元香摇摇头,“现在再担心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方四娘怔了怔,再开口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这么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别扭的轻哼:“你倒是心大。” 方四娘于是就在元香家安稳住下来了,为了回报元香她们提供的美味饭食和温暖住所,她也主动揽下了不少家里的活儿,这也让元香她们轻松了不少。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神出鬼没、见不到人影,元香一天中只在几个固定时点见到她,而且大多是在家里开饭的时候,倒是有点儿把元香这儿当做旅馆的意思。 但方四娘在此处其实并不是无所事事的,毕竟无影交给她的任务,她还是要完成的。 其实她也想过,要是无影真回不来,那自己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听他的吩咐,乖乖守在这里?甚至,这种行为未免像是在跟风雨楼作对。 虽然那日她在元香面前十分肯定地说着,无影抵抗不了风雨楼的势力,注定会失败,可不知为什么,心底总有一种直觉,他还会回来的。 她其实也矛盾得很,但就是在这种矛盾的等待心情中,风雨楼的人终于找到了此处。 第149章 村里办学堂的事已经基本定下来了,等到明年开春,先生便会来村子里教书。 于是待在元香家的这几日,方四娘时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们一同坐在堂屋里,几个孩子摇头晃脑地念书,稚嫩的嗓音此起彼伏。 元香就坐在一旁,神色温和又耐心,拿着木片一个个地教他们识字、写字,他们的发音听着有些生涩笨拙,却十分认真,听久了,竟让人心里也慢慢安静下来。 方四娘常常不自觉地双手抱肩,一个人倚在门框边,看着堂内,目光一时久久移不开,这画面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她极少、几乎不愿回想的小时候。 一个没有家、甚至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的孩子,跟野草一般地在村口长到了五岁左右。 那日,小女孩踮着脚,扒在一幢很大的屋子的窗户边上,眼巴巴地往里望,屋里是一群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正整整齐齐端坐在案前,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 “哇~”她瞪大眼睛,饶有兴致地就这么一直盯着瞧,明明都不懂他们在念什么,但就是莫名地觉得羡慕。 正看得稀奇,里头一个孩子恰好侧过头,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那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小心地往最前方看了一眼后,又偷偷朝她招招手。 在女孩眼里,那分明是个邀请,像在说:快进来呀! 小女孩心里一动,却不敢真进去,她只好继续扒着窗户,冲着他挤眉弄眼,扮了个鬼脸,算是回应。 “哪来的叫花子!快走!”突然,一声凌厉的叱喝从屋里炸开,随即一颗石子呼啸着飞来,“啪”地一下砸在她肩头,疼得她眼眶一热,但也顾不上哭,只能捂着肩膀,逃也似的跑开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里面的孩子那样子是在念书,能进去坐下念书的人,家里都要花上许多银钱,而她,什么都没有,既然什么都没给就站在窗外偷听,在他们眼里,这不就等同于偷东西么? 想明白之后的方四娘,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元香自然注意到了站在门边的方四娘,好几次了,原本行踪飘忽不定的她,如今仿佛多了一项固定的行程,时不时地能见她出现在堂屋门口。 她人也不进来,就那么双手抱肩倚着门框,静静站着,眼神空茫又发愣,神情飘忽得很。 一开始元香心里虽奇怪,但也并不管她,这日,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问:“四娘,怎么不进来?” 方四娘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她微微一怔,恍惚间,自己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眼巴巴望着里头,却始终没能迈进门去的女孩。 而这次,女孩听到有人跟她说:“怎么不进来?” 她缓缓抬手,伸手指了指自己,唇角轻轻动着,好似在跟元香确认,“......我,可以进来?” 元香只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最后,方四娘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在她们身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她没插话,只安静坐着,孩子们正跟着元香一句一句地念着。 这场景,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眼神悄悄移到元香身上,她的声音比平日压低了几分,带着温柔的节奏,读起那些她不熟悉的诗词,可能因为平仄和韵脚的缘故,在她听来,像一支支轻柔的小曲,格外动听。 元香只当她是无聊,随便找个地方消磨时辰罢了。 就这样,方四娘在元香家里出现的时间慢慢地多了起来。 这一点就连阿蓉都发现了。 上午,元香带着几个孩子读书识字,到了下午,以前原本是阿允领着他们玩耍,增强体力,如今阿允不在,孩子们便跟散养的小鸡似的。 直到有一次,二果不小心把阿允给他做的木弓折坏了,眼看着自己怎么也修不好,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方四娘看不过去,随手拿了把刀子左砍一刀,右削一下,又重新在上头捆好鱼线,一把新弓就做好了。 二果拿到新的弓箭自然惊喜得很,发现原来这位看着就不好惹的姐姐,跟阿允哥一样,竟然还会弄这个。 然而,弓是修好了,方四娘却看出了他们射箭的姿势愈发得不对,或者是曾经是有学过,但长时间没矫正没形成肌肉记忆,于是越来越走形。 她冷眼看了几次,终于忍不住,自发地站出来教他们,孩子们一开始还有些怕她,但见她射得准极,心里也生了几分好奇跟佩服,竟乖乖跟着学了。 可渐渐地,但是教射箭方四娘觉着不够了,她嫌他们根基太差,索性开始带着他们扎马步。 马步一蹲,腿酸得要命,手臂也发抖,比起拉弓射箭来简直是折磨,孩子们自然连声叫苦,一个个喊着不干了。 “阿允哥以前可没教过我们这个!”二果叉着腰,气喘吁吁,连声抗议。 谁知方四娘冷哼一声,猛地一跃,轻巧踩上院墙,然后身形稳稳落在墙头,她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眼神凌厉,声音冷冷道: “不学也行,至少,这辈子你们是跳不上来了。” 孩子们全都仰着头看她,眼神里满是羡慕与震撼,方才嚷嚷着不学的嘴巴,这会儿也闭紧了,只好跨开腿蹲下去,咬着牙开始学扎马步。 元香知道了后心中暗暗觉着好笑,方四娘瞧着脾气不好,孩子们对她多少有些怕,可她说的话,他们偏偏又格外认真听,格外认真做,这么看的话,她倒挺会带孩子的。 一日晚间,元香特意找到方四娘,然后将手里的竹匣子递给她,笑着道:“打开看看。” ”这是......送我的?”方四娘一怔,眼神里有些戒备,又带着意外。 “对啊。”元香依旧笑吟吟的,“这几日,多谢你了。” 教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累得很,而且还是三个,元香自己是深有体会,她本不必做这些,所以额外感谢她花时间在这几个孩子身上。 方四娘接过这个竹匣子后打开,垂眼一看,里头是半只巴掌大小的狸猫状的陶器,釉色细润,身上的毛发用的黄色釉料点染,晶亮晶亮的,形状圆滚滚的,像个团子一样,浑身冒着喜气。 元香给她的原是她打算年后才推出的新品系列,就连宝瓷斋店里还没上呢,与以往不同,这次的陶器外观做得更小巧,份量也轻得多,特意在造型和烧制时下了功夫,能用作随身挂饰。 这地方的人腰间多喜系挂些小物,或是香囊,或是玉佩,再不济也是扇坠、绳饰等。 元香便想着,若把陶器缩小到掌心大小,加以雕琢,便也能自然地使用到这些场景中去了。 “怎么样?你喜欢吗?”元香问她。 方四娘细细摩挲,半晌才道了声,“还行吧。” 她不知道的是,元香看似随手送她的这小玩意儿,若是放在外头售卖,那可是要抢破头的。 相处一段时间,也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元香也听出她这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因为第二日,她就见四娘把那枚小陶器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瞧着还一甩一甩的。 方四娘在此处也并不是整日无所事事的,每日的任务,就是在村子附近悄悄探查是否有外人来村子。 她也事先提醒过元香她们,非不要不出门。 第169章 元香知道其中缘由,自然照做。 这日早晨,雨下得淅淅沥沥,细碎又连绵,到午间时分,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雨滴啪啪打在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开饭的时间到了,方四娘却不见踪影。 元香她们一直等着。 “要不咱们先吃?这姑娘向来神出鬼没,不提前打招呼,不知道她今日去哪里了。”阿蓉道,现在天气冷,多等一会儿饭菜就凉掉了。 元香望着院门外的瓢泼大雨,方四娘平日虽是我行我素,行踪从不告人,来去自如,但这段时间以来,还从未出现过饭点不回来的情况。 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她眉头微蹙,心里涌起一丝不安与担忧。 而方四娘这边,她终于等来了风雨楼的人。 不太妙的是,来者出示了信物,在风雨楼内部,等级分明,他的身份比她高,是中层执行者。 “你何时来到此处?可有发现无影?”来人样貌普通、神情冷淡,身份比她高,说话自然用不着客气。 前段时间风雨楼接到消息:平州城大街上突然出现一名陌生男子,身手不凡,很有可能就是无影。 正因如此,他才被特意派来核查情况。 然而,他显然没方四娘这般幸运,因为当时她就在现场,所以顺藤摸瓜才找到这里,而男子唯一可靠的消息就是有一名陌生男子在街上拦下了一匹狂奔的疯马,并救下了几个人,至于这名男子究竟是谁,在场的人都说不认识。 他心里其实并不信这个消息中的人真的是无影,自己曾与无影打过交道,那人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他才不信这人会因为救一些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人而贸然地暴露行踪。 不过为了交差,他也只能按程序行动,先在平州城内仔细搜寻,却一无所获,接着又走访城外几个村子,这才找到了许家村这里,却意外碰上了同为风雨楼的方四娘。 此人在这儿倒并不是太意外,毕竟楼主高价悬赏,若是找到他,钱财就不说了,甚至在楼里的职位都能上升一阶,因此不少人留意着无影的消息,有丁点迹象都不会放过。 方四娘此时的心思也在暗暗打转。 这好几日过去了,风雨楼的人才赶过来查,说明无影至今仍没什么动静?甚至连他是否已悄然回去,都没人察觉? 无影......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她很快敛去眼中疑惑的神色,躬身低头,恭敬回禀道:“小的得了消息,是昨日才赶到此处,到村里后,便一直留意,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人影。” “可有找到其他线索?”男人语气淡淡,还带着几分不耐。 方四娘眼珠轻轻一转,像是认真思索后才得出结论的模样,声音稳而不疾: “属下听闻那日在平州城露面的确有一人,可线索模糊,只是有人说,当时那人身边似乎还带着女人和孩子,若真是他......” 她停顿了下,抬眼看了来人一眼,又低声道: “以无影一贯的作风,怎会藏在这等穷乡僻壤?他若真带着女人孩子,定是往城中最奢华、最热闹的所在去了,小人斗胆猜测,他该是去了酒楼、或城中最繁盛的客栈这些地方。” 男子听完方四娘的推测,并未立刻表态,神色冷淡,却显出几分半信半疑。 他转眸扫了眼许家村,心下暗自思忖,倒也有一点她说得没错,无影那样的人,向来骄矜放肆,好酒好肉都喂不饱,听闻连楼主都偏宠他,凡是难得的好东西,总是先送到他手里,这样的人,怎会甘愿窝在这等荒山野地? 想到自己绕了大半个平州,竟查到这小山村来,顿觉几分可笑。 他淡声道:“此处肯定是找不到人的,你也不必再费时间耗在这儿。” 方四娘心下微微松口气,一切都在照着她的计划走着,于是低头应道:“是。” 男子抬脚欲走,转身之际,余光却忽然瞥见她腰间挂着的一物。 他停住脚步,眯起眼盯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玩意儿......瞧着倒是有点意思。” 第150章 这个男人有个相好,这次听说他要来平州城,早早嘱咐他一定要给她带一个稀罕玩意儿,叫什么狸猫陶器,说这东西目前还只平州城有。 她小姐妹手里就有一个,说什么别人花了高价才买到的送她,叫相好的眼馋得不行。 他一开始没太当回事儿,不就是花些钱哄美人开心么?这事简单而且他也乐意干,谁知到了平州城才晓得,这狸猫陶器要到年后才会开售,如今早就是一物难求,问到黑市,那边也只是摇头,说这东西能买得起的人本就不缺银子,哪怕出更高的价,也未必能从他们手里撬走。 男人心里有些遗憾,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想着离开前换点别的东西带回去送她就是。 可未曾想,在此时此地,竟在面前女人的腰间一眼瞧见了。 那陶器虽款式略微有些不同,可那狸猫的样式,却和相好亲手画给他的图样分毫不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男人心头骤然一喜,这下连要花出去的钱都能省了。 他眯起眼盯了片刻,而后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玩意儿......瞧着倒是有点意思。” 方四娘一时没明白他说这话是指什么,也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腰间看去。 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忽然,只听“唰”的一声脆响,寒光骤然一闪,面前男人已拔剑在手,那锋锐剑尖直直逼近,瞬间抵住了她的腰间。 “大人?”她心头一紧,背脊骤然僵直,呼吸几乎停滞,隔着厚衣仿佛都能感觉到剑尖透出来的那股冰凉的寒意渗进皮肤,她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出手,一颗心被死死吊了起来。 然而那剑尖并未在腰间停留太久,而是微微一顿,随后缓缓下移,那缓慢的动作更像是故意施压,逼得她全身汗毛竖起。 终于,只听“嗤”的一声,锋刃轻轻一挑,她腰间的系绳应声而断。 她只觉腰间一轻,随之而来的是有物体坠落的感觉。 然后自己的狸猫陶坠已脱落,最终稳稳落入男人的掌心。 男人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又掂了掂,唇角微微一挑,带着轻佻中透出的轻蔑之色,道:“这东西我要了,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他神情淡漠,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眼前女子只是楼里一个低阶执事,他拿走她的东西,就像随手掠过一丛落叶般毫无心理负担。 果然如他所料,方四娘脸上的表情只是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低声道:“自然没有。” 男人满意地点头,一切都如他所料,他把狸猫陶坠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把玩两圈,指尖还在光润的釉面上轻轻叩了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没搞明白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怎么就那么多人抢破头?然后嫌恶地伸手扯掉了上头残留的断裂丝线。 那些细丝被砍断后就散了开来,被当下凌冽的风一吹,一下子更是散得到处都是,有的正好落在方四娘的手背上,但酥痒的触感转瞬即逝后,它们再继续往下掉,轻飘飘地跌落在湿漉漉的泥地里,雨水倾注,很快就被泥浆浸透,染脏。 那原本随她腰身起落、在她身上呆了好几日的细丝线,如今却像废弃的草芥一样,被践踏在地。 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男人已然收回了剑,轻飘飘地夸了她一句:“你是识相的。”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方四娘垂下眼,目光死死落在散落泥泞里,如今脏乱不堪的那一条条。 她不明白,为什么?它呆在上头好好的,为什么要弄坏它? 唇角微微颤动,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够了。” 下一刻,她猛然抬手,抽出了背后的刀。 ...... 眼见天色渐渐暗下去,院外暮色压沉,方四娘却迟迟不见人影,元香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 前几日,这人还郑重其事地叮嘱她们“非必要不要出门”,搞得她们也神情紧绷,今日她更是格外警惕,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难不成风雨楼的人真的找来了? 若真是那样,她......应付得了吗? 一种不祥的直觉压在心口,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各种可能,甚至有一版是方四娘受伤正躲在某处呼救的模样。 一直在家里等着的元香再也坐不住,心道要是她因为自己的缘故真出事了,她自己也会良心不安的。 她先把阿蓉和几个孩子安顿好,反复叮嘱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出门乱跑,这才亲自出去找人。 为避免节外生枝,村里目前还没几个人见过方四娘,也并不知道她住在自己家,她没有惊动旁人,只悄悄喊上了同方和同良兄弟一同跟她去。 她猜测方四娘如果真遇上风雨楼的人,那么他们肯定不会在村子里直接露面,所以他们几个先在村子的外围找。 第170章 于是三人一路提心吊胆,冒着渐歇的雨,往村外寻去。 雨后山路泥泞湿滑,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寂静中只有水珠顺着树叶滴落的声音,他们也不敢喊出声,就这么默默地找着。 终于,在后山一处斜坡的泥水里,他们找到了她。 方四娘整个人横倒在泥泞里,衣衫湿透,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发丝流下,沾得面容苍白而狼狈。 她还有意识,双眼半阖,目光浑浊而涣散。 元香看到她这幅样子只觉得眼前一震,呼吸都险些断住。 同方和同良兄弟俩被吓了一大跳,他们只听元香说要找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但是眼前这浑身血污的女人又是谁啊?跟元香是什么关系?村子里怎么会发生这种骇人的事情? 可眼下情况紧急,他们也顾不上追问。 方四娘身上血迹斑斑,她双唇失色,同时脸色惨淡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出来,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这人给吹散了。 “我......”她费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听不清。 “先别说话了,我们先回家。”元香蹲下身,低头快速扫了眼她的身体,伤口很多,还同时在出着血,急急打断了她,声音有些颤。 “......回家?”方四娘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极不协调的笑,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血腥气,听在耳中格外渗人。 元香心头一紧,只当她已经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当机立断拜托同方哥他们把人背回去,自己则快步去喊许大夫。 而方四娘在昏昏沉沉间,还在喃喃低语:“哪有什么家可回......” 宋同方背上她往回走的时候,她的手垂在身侧,指间好似死死攥着几缕早已被雨水与泥浆污损的丝线,又似紧紧黏在了她手上。 方四娘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虽然身上伤口颇多,但幸运的是都没伤及要害。 她心里清楚,那男人下手时并没有用尽全力,若是真要取她性命,自己早就回天乏术,可他偏偏在伤得她还不了手之后便停手,任她自生自灭。 并非这人心慈手软,而是权衡过利弊,杀了她,对他没什么好处,若是此事传到风雨楼其他人耳中,反而对他名声有损。 她承认自己当时是一时冲动,面临即将到来的后果时,心底也有几分悔意,若非逞了那一口气,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顺着雨水一道道冲刷而下,身子渐渐冰冷,她静静地躺在泥泞里,意识一点点模糊,就这样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都要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女人赶来了...... 元香跟方四娘说了,她的外伤虽不致命,但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需要慢慢调养,好好休息才能痊愈。 可她到底是身体底子好,止了血包好伤口在床上躺了几日后,就已经能下地走两步了,只不过比起刚来的时候看着虚弱了不少。 看着她如今一口口地乖乖喝着药,元香这才问起:“是风雨楼的人来过了,所以你才......这样受伤的吗?” 她本以为方四娘是为了保护自己跟风雨楼的人对打过,敌不过对方才落得身上这么多伤。 方四娘听了手中的汤匙一顿,眼神撇开,一幅不想多说的样子。 “那你......后面还要回去吗?”元香又问,毕竟在她看来,方四娘这行为已经算是叛出风雨楼了吧? 见元香越猜越离谱,方四娘心头又是无奈又是烦躁,索性也不用什么汤匙了,反正怎么喝都是苦,仰着头将药一引而尽,平躺下后将被子往头上一蒙,闭眼闷声道: “我要睡了。” 她自然不想跟元香说自己是因为她送的陶器被别人看中后抢走了,气不过才跟人打起来的,最后还打不过,东西也没抢回来,弄得一身伤躺在这儿。 元香见她这副模样,只当她是因为技不如人,如今不好意思了,便只叮嘱她:“行吧,你好好养伤就是,其他不用再多想了。” 一边说着一边收药碗准备出门。 “风雨楼暂时应该不会再派人过来,无影他目前还没什么行动,你们......也不用再那么担心了。”被子里又传来她的声音。 元香笑笑,推门出去了。 就在方四娘卧病养伤的这段时日,许家村里也迎来了一件大事。 前些日子村中闹过一回狼患,不仅咬死了不少牲畜,还咬伤了好几个村人,许里长已经将此事上报县城里的官府,如今终于等来了回音。 不过县衙里不过区区不到十个衙役,要靠他们要彻底剿灭狼群,自然是万万不行的,周围这么多座山呢,光是找到狼群可能也得费一番功夫。 消息传来,说是陈县令已将此事呈报州府,请求支援。 如今州府那边果然有消息了,允诺会调派驻扎在附近的一支军士前来,与地方衙役一同剿狼。 这对许家村来说自然是大好的消息了。 这日,村里人传信来说官府的白师爷到了许里长家,要商议如何安顿即将到来的军官与军士,让她也去一趟。 第151章 元香到了许里长家时,堂屋里已经围坐了不少人。 上首坐着的自然是许里长,旁边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她瞧着觉得眼熟得很,她回忆了一下才想过来,这不就是县衙里的那位白师爷吗?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他。 当初,宋家人刚来此地没多久就碰上了分地的大事,就是这位白师爷主持的,好巧不巧的还让宋家人差点儿集体沦为地主的佃农。 元香对他印象自然深刻。 她一进屋,就觉察到不少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自己身上,别人看她,她也顺势回看过去,扫了一眼堂中众人后发现有几人皆是许家村的富户,之前商讨村子建学堂一事时,自己跟他们就见过面,另外几人元香就不认识了,不过看他们衣着体面猜测应该是其他村子的富户。 这么一个场合,大家都表现正经得很,低声交谈的人都没有,众人皆端坐着,神色收敛。 元香知晓今日说是要商讨如何安顿即将到来的剿狼军士,这事儿她没什么经验,不过消除狼患这事情对许家村来说是大好事,她想着多听大家伙儿的意见,自己能做的也会尽力去做。 于是便在堂屋末尾寻了个位子坐下,一时安安静静并不言语。 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许里长环顾一圈,脸上依旧带着往常的谦和笑意,先转身请他左手边的白师爷开口,毕竟白师爷是官府的人,照理理应先由他发话。 白师爷微微抬手示意,只淡淡道:“都是你村子里的乡亲,还是你先说吧,若有什么该补充的,我再添几句便是。” 许里长坐直了身子,这才清清嗓子开口:“诸位乡亲,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不日伍将军会率兵到咱们村里来,协助剿除山中那群恶狼。 这是大事,也是保全咱们村子安宁的要务,军士们若要打狼,自然得吃住安稳,才能无后顾之忧,今日把大家请来,就是想与诸位一同商议,如何妥善安排他们的食宿。” 等许里长说完,白师爷又道:“军士们也只要有个有屋顶的地方就行,但也不能太寒酸了,真若让他们挤在那些漏风漏雨的破屋里,那岂不是显得咱们待客不恭?毕竟人家是来帮着你们剿狼的,可不能怠慢了。” 这话一落下,堂间一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伍将军率兵而来,少说也得有几十号人,这样大的队伍,要么统一驻扎在某处,要么就得分散到附近村子里。 可白师爷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等于直接点明了,军士住的地方不能太差,眼下合适的去处,也就只有他们这些大户的屋子了。 可让出家里的房间,总归说不上一件轻巧的事情,有人暗暗盘算:家里人丁本就不算少,屋子才刚够住,如今若要腾出来,得叫孩子们挤一挤了;有人心里犯嘀咕,家里正有媳妇坐月子,哪能随意被人打搅、搬动;还有的想着家里的客屋收拾得干净体面,是留着迎客的,真让粗豪军士住进去,日后怕要磕碰损坏,这想想就心疼。 众人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脸上却谁都没表态,堂内一时沉默下来,谁也不先开口,等着别人先说话。 不过他们大都想着若真要腾出三四个房间来接待军士,勉强还能应付,毕竟军士们是来帮着村里来剿狼的么! 这时,许里长率先开口,算是先做个表率,“这样罢,敝舍里头人再挤一挤,将就着也能腾出几间空房来,到时候就让军士们住下。”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微微点头。 许里长的小儿子许文彬常年在外,他的房间连同书房若收拾出来,凑一凑也能空出三间屋子。 可白师爷却摇了摇头,声音不紧不慢:“伍将军他们带的人手可不少,这样你家几间房,我家几间屋子的,若是军士们分得太散,调度也不便,这么着吧,你们中间挑出几间,把屋子都腾出来,整整齐齐让军士们住进去。” 第171章 话一出,屋子里骤然又安静下来。 在座的听了无不脸色难看得很。 让出几间屋子,已经算是勉强了,毕竟也要让家里人挤一挤才能空出来,可现在是要把整座宅子腾出来?那他们一家老小该住到哪儿去?临时搭草棚?还是去投亲戚?这哪里是招待客人,简直是把自己往外赶啊!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吧? 几位大户脸色齐齐一沉,有人低声咳嗽一声掩饰不快,有人皱眉不语,神情间多是难以置信与不满。 “这......”许里长也是很为难,他原本只是想着尽可能地尽地主之谊,却没想到白师爷竟说出如此苛刻的要求。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县令爷的意思,还是白师爷自己的意思。 这时屋内有人目光一转,落在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元香身上,笑道: “倒是元香妹子家新盖的屋子,宽敞又干净,家里人丁也不算多,军士要是能住进去,想来最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屋内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落在元香身上。 她微微一愣,没想到有人在这儿等着自己呢,抬眼看了眼刚刚说话的人,此人是许家村的一位叫许良才的富户,元香心里暗自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要说唯一的交道,就是上次在许里长家,大家聚在一起商讨村里建学堂的事。 宋家人那时准备长期出钱资助学堂,这位许良才却跑到自己面前,不阴不阳地说道:“小丫头,没想到来咱们许家村没多久,就开始学会出风头了啊?” 元香听得皱眉,自然不客气地当场怼了回去,“您若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妨自己出钱,免得多嘴。” 自那之后,这梁子大概就结下了。 元香心里微微暗叹,原本出几间屋子给军士住并非大事,但眼下这被人算计的感觉让她心头有些不悦,况且自己家又都是妇女儿童,确实不便。 白师爷倒是把许良才的话听进去了,他看了眼坐在末座的元香,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小姑娘他还有些印象,是之前落户在许家村的流民,没成想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村子里的富户了? 今日他来许家村,的确带着几分怒意。 此前,村里发生了野狼下山伤人的事件,许怀德将此事上报的文书,却不知为何直接呈到了陈县令案头,连他都未被知会一声。 陈县令得知此事后大为光火,质问白师爷为何许家村多年都有狼患,却未曾有文书记录下来,以至于自己上任后竟全然不知还有这等事发生。 白师爷只能低头承认自己确有失职之处。 他微微抬眼,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尤其是边上的许怀德,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此刻他说让伍将军的军士住进这些富户人家,一方面确实有借机刁难、拿捏之意,另一方面...... 伍将军统领一方驻军,平日里职责是守边防、护要地,如今却愿意抽调兵力到平州县城的一个偏僻村子来清除狼患,本就算是“帮忙”,陈县令早已交代过,务必此次要办稳妥接待相关事宜。 白师爷心里也清楚,这不但是交差,更是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如今若能借机让伍将军和军士们吃得舒心、住得体面,不但能洗刷之前的过失,还可以在伍将军面前留个好印象。 所以他索性将压力压到许家村的几位大户头上,至于他们心里如何为难,他就管不着了。 现在听闻这宋元香家的屋子是新盖,宽敞干净,白师爷点了点头,声音不紧不慢:“既然是新屋子,那定是也体面得很。” “军爷们若住得舒心,才能更卖力地打狼,日后也会记得许家村的好。” 他微微顿了顿,扫视了眼众人,“你们说,我说的对么?” 许里长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想开口,却碍于场合和身份,最终只是干笑两声。 其余几人更是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拿宋元香家开头,一旦她点了头,后面就该轮到他们这些人了,心里个个暗暗叫苦,却谁也不愿冒头替她说话,一个个低着眼皮不开口。 这一来,气氛便显得微妙,众人都屏气凝神,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就等着看她现下如何应对。 元香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神情不急不慌,仿佛他们正在议的事情跟她不相干。 白师爷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没什么意见,便抬了抬下巴,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位宋元香姑娘的家,就作为军士安置之所,不日搬出......” “我觉得不行。”清亮的声音这时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齐齐一怔,连同白师爷也眉头一皱,目光凌厉地望向元香。 元香神色如常,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白师爷说得没错,我家新屋宽敞,确实能容得下不少人,但家中全是女眷,平日里起居作息与军士们大相径庭,若是同住,恐怕不便,彼此也容易互相打扰,若是让我家中人全部迁出,那更是没了她们的容身之地。” “所以,我不同意。” 她一番话说得既直白又直接,听着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屋内人对她这么强硬拒绝的态度一时都惊疑不定。 白师爷脸色当即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蹙着眉开口,嘴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是军务大事,理当齐心,不可怠慢,宋姑娘,你可要想清楚。” 第152章 “宋姑娘,你可要想清楚。”白师爷对着元香冷冷开口,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威胁她。 许里长在边上听得直冒冷汗,就怕元香在这场面上下了白师爷的面子,以至于他一边给元香使眼色,一边忙陪着笑出声,打圆场道: “师爷,这元香家里确实是女眷孩童多,家里也没个男人撑持,若是真腾出屋子来让军士们住,旁人也要说闲话,也确如她所说不大方便啊,不如还是从在座几位里头挑几家,大家分担一分,也好显得齐心。” 白师爷听完脸色却不见缓和,目光一扫,冷声道:“军士们冒着性命的危险为你们除害,你们却推三阻四地不愿意配合,这若传出去,不怕被人指摘冷血无义吗?” 他语调一顿,沉声又道:“再者,若到时候军爷们住得不舒心,若因此耽误了剿狼之事,陈县令问责下来,怕也要说是我白某人办事不周,到时候......你们许家村,怕也要跟着落个不好的名声。” “这......”在座人一时都不敢吭声,面面相觑,毕竟“无义”与“拖累军务”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谁能接得住? 元香心里暗暗叹气,也不知道为何,每次碰到这个白师爷,总是没什么好事,至于他口中所谓的什么“耽误军务大事”,在她听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要村里人家举家迁出,空出整幢屋子,这哪里是合情合理的安顿?分明就是兴师动众,扰民伤财! 这放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吧? 元香本不是喜欢逞强出头的人,可要是真踩到她的底线,她也绝不会退让的,况且想到上次分地时留下的那点旧怨,她心头更添几分硬气,当下便起身,神色镇定,语声清亮道:“白师爷,” 屋里人一时齐刷刷地看向她,有人甚至开始摸汗,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现在突然站出来是又要搞什么名堂啊? 许里长更是面露忧色。 只听她朗声,一字一句道道: “伍将军领着军士来剿狼,本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危生计,若是让将军知道,他的好意竟变成了强迫百姓妇孺搬离家门,扰民又耗财的依据,不仅违背了他的初衷,怕只会寒了百姓的心。” 说完她稍顿,眼神直视着白师爷,根本没管这人眼里迸射出的寒意,“白师爷若执意如此,那便是逼百姓跟将军士兵们离心,这才是真正的不利军务吧?” “你!”白师爷猛地一拍案几,脸色铁青,须臾又红了起来,没想到一个小小村女竟敢当众驳了他的面子,更没想到她言辞如此犀利,他一时还没想到怎么反驳她为好。 他胸口起伏,眼神阴冷,甩了甩袖子,只咬牙道: “与一个妇孺说这些,本就不着调,你若不愿出力,便请回避好了,如此大事,自有男人们来商量,岂容你多嘴!” 说完,他一摆手,眼神里透着几分轻蔑和恼怒,似是不愿再和她多说一句。 元香心里冷笑:你喊我来我就来,你让我走我就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她面上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带着凌凌的锐气: “我本就是许家村人,村子里头的事自然与我有关,军队派人来打狼是大好事,我也愿意尽一份力。” “再者,方才白师爷还与我这‘一介妇孺’说起要腾屋子的事,怎么转眼就说我不该插嘴?岂不是用人之时唤得勤,用不着便要撵走?” 在场的人听完皆不由屏息,谁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胆子也忒大了,跟这白师爷争锋相对有什么好处啊?这人他们交道打得不少,因为有官府的一层关系,大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第172章 许里长心口发紧,暗暗闭了闭眼,扶额想,现下这情况显然已经完全偏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其实也清楚,自己目前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即站出来附和白师爷几句,再把元香斥责下去,若她再不肯的话,甚至强硬“请”她离席也未尝不可,这样还能挽救一些白师爷的面子,也能让场面平稳下来。 可自己怎么就不想那么做呢? 他知道自己心里认同元香的说法,实在不忍心这么对待她。 而方才点名元香,故意把她推出来的许良才,此刻心思几转,原先不过是看她不顺眼,想借机让她吃这个暗亏,却不想这姑娘一开口就应对自如,犀利言辞下更是一身凌厉气势,听得他心中微微一震,甚至跟白师爷对峙丝毫不落下风,将他说得只能搬出些男女谈不到一处的说辞来应对。 许良才凝目望着她,竟升出几分异样的感慨,心道后生可畏啊,虽是女子,一身气魄也令人不禁刮目相看。 他又环视一圈儿,心道这姑娘比他们这些人要强得多了啊。 这边元香的话还没说完,她又继续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边元香的话还没说完,她环顾众人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关于军士住宿一事,我倒有个主意,本村新建的学堂已大体落成,本是为孩子们所建,里头宽敞明亮,屋顶结实,窗户通透,眼下正好空着,不若就先腾出来做军士的房舍。” “到时候打好床板,铺上稻草,再添上炭火,既暖和又整洁,军士们集中住在一处,也方便伍将军统一调度,行动更迅速,这样也不必分散各家各户。” 说到最后,她微微一笑,字字清晰:“如此一来,既体面妥帖,又不扰民,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落下,在场的几位思考一会儿后眼中已多有赞同之色。 “嗯......这倒也是个法子。”有人互相轻声交流。 有人捋须边沉思边点头,确实啊,这村子里的学堂的地基和梁柱可都是他们一起掏钱、村子里的汉子们出力搭建的,料子用得好,结实得很,确实拿得出手。 而且正是如元香所说,若能借着学堂解决这桩麻烦,他们便不用头疼腾屋搬迁之事了,大不了再花些银钱,把学堂里的桌凳、被褥炭火预备妥帖,便是对军士们的体恤。 一时间,原本压抑的气氛都缓和了几分。 元香看着大家的神色,心下有了底,便又问:“在场的各位,觉得用学堂的场地作为军士们的屋舍住,这个想法怎么样?” 大伙儿心里虽说认同元香的主意,但此时谁要是率先表态支持,那不是第一个当着众人主动打白师爷的脸么? 虽说这是个挺妥帖的解决法子,可堂上气氛僵着,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都在心底盘算着:等别人先说,自己再附和便好了。 偏偏这时,端坐其中的许良才突然出声了:“我是觉得元香说得不错,眼下有现成的容得下他们的地方,统一调度,吃住都在一处,行事更利落,这样要合适得多。” 屋内众人纷纷侧目。 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是这许良才第一个出声表示同意,方才还阴阳怪气地把麻烦推到元香头上的人,怎么一转眼却站到她那边去了?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就连元香也愣了下,看向此时唯一说话的许良才的时候眉间微蹙,这许良才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不过眼下她也无暇深思,只趁势追问道:“其他人呢?觉得怎么样?” 这下子有了许良才这个出头鸟,在场的人便顺势点头应和起来: “确实是个好办法。” “嗯,可以一试。” “确实既省事,又周全。” 元香见众人点头同意,她唇角微微一弯,抬眼望向上座的许里长与白师爷。 白师爷脸色阴沉,一时没作声。 许里长见气氛僵着,好声好气地跟白师爷介绍:“本村这座学堂,就是由村里人一同出资兴建的,但是元香姑娘可是允诺长期出资资助后续的费用,虽说她来村里时间不算长,可对村里孩子们的读书是极为上心的......” 他话说得婉转,是想缓和下眼下二人之间的关系。 然而白师爷自然是不领情的,心头火气越烧越盛,堂上众人几乎全站在那小丫头片子一边,他只觉这分明是当众撕下了自己的脸,然后还扔在地上用力地踩了踩。 他心里冷哼:没想到这许家村的一群泥腿子,也敢与他拧着来,还真以为自己长了骨头了? “好,好,好。”白师爷忽地低声笑了一下,那笑意透着几分阴鸷。 “看来是我白某多管闲事了,既然你们主意都大得很,不需我插嘴,那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豁”地起身,袖子一甩,冷声道:“既然如此,后续的安排你们自己看着办。若以后出了差错,可别说有人没提醒过你们,这事也与我白某人无关!” 话音一落,他再不看堂上众人一眼,抬步就走。 “白师爷,何至于此,大伙儿不是正商议着么?”许里长实在不愿场面闹得僵硬,急忙起身劝慰他。 在座的几位富户对视一眼,也立时跟着站了起来。 “是啊,白师爷,咱们再仔细商议商议。” “没必要这般动气。” 可白师爷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脸色冷硬,脚步不停,径直拂袖往门外走去。 众人=不得不连忙一起跟着出去,好歹还得挽留、相送一番。 堂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元香瞧着这阵势,反倒顺势坐下,神情淡定得仿佛这一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不多时,一群人又送完白师爷回来。 许里长重重叹息一声,苦着脸道:“这下可好,是彻底把他得罪死了......” 其余几人面色复杂,心思却大抵相同。 其中一人瞥见元香还安然坐在堂间,忍不住开口劝道:“元香啊,你这脾性未免也太冲了些,年轻人不懂分寸,这样正面顶撞,可是对自己,对咱们村子都不大好啊。” “就是啊,”另有人摇头附和,“好民不与官斗,你这是自找麻烦啊。” 元香眼底划过一抹讽刺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现下白师爷还没走远呢,要是诸位真有这般担忧,心里又不愿见他生气,不妨哪位愿意将自家屋子全数腾出来,亲自追上去同他说一声,这事不就圆满解决了?” 她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刺道:“方才白师爷逼问时,大家都缩着不出声,现在倒是话多了,不过其实也不算晚,不是么?” 这些人先前已经领教过元香的嘴皮子厉害,连在白师爷面前都敢直来直去,个个心里都暗道这女子是个刺头,不好惹的,干脆少与她交锋,惹不起还躲得起。 元香神色淡然,反倒安抚似的转向许里长,语气平和:“里长,那也不能他口中说的事,不管合理不合理,我们都一味照着办,若总是如此,咱们岂不是任那人拿捏?” 许里长抚须沉吟,神情已渐渐缓和下来。 坐在一旁的许良才却嗤笑一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哼,不就是个师爷么?既无官职,也没实权,倒把谱子摆得大得很,说穿了,不就是陈县令手底下的一名书吏么?” “而且我还听说,这白师爷不久前才被陈县令当堂斥责过,今儿个跑到咱们许家村来,十有八九是借机撒火,拿咱们来出气罢了。” 元香管不上这人说的这些小道八卦,只是转向许里长,认真商议道:“白师爷虽然走了,但招待伍将军一行人的事情,可不能因此耽搁,至于屋舍方面,就用新建的学堂好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吃食,我想......” 她仔细讲了一番自己的打算,如何安排伙食、炊事、炭火,以及跟士兵们的作息时间配合,条理分明,兼顾方便与体面。 最后收尾道:“毋庸置疑,这是关系到咱们村子安危的大事,妥善处理了,才能保咱们村几十年的安宁。” 许里长沉吟良久,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扫过一圈,轻轻点头,才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说完,他便将各项任务分派下去,让大家按照元香的安排去落实 而在回程的路上,白师爷心头一口恶气憋着,心里头却已经盘算着如何给许家村这些不知好歹的人一些颜色瞧瞧了,特别是那个宋元香,心道定要那女子好看! 可在伍将军来平州城一事上,到时候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作为传话的可能也得被牵连进去,看来还得从长计议,把这罪责全甩给许家村为好。 第153章 平州城县衙,午后的日光从高窗斜洒进来,照在案几上的文书上。 白师爷在案前拱手回禀,已经全部传达下去了。许家村的百姓得知伍将军亲自带兵来助他们驱狼,一个个都感激得很,说无论如何都会招待周全。” 第173章 陈县令微微点头,手指轻叩着案几,语声沉稳: “如此甚好,伍将军此番来平州,多半是出于相助之情,自然要尽心招待,但也毋须过分铺张,依照定下的津贴便行。伍将军为人素来简朴,不喜奢华。” 说到此处,他抬眼望向白师爷,“另外,村里的事,到时你也要好生把关。” 听到“把关”一词时白师爷心中微微一紧,却只得恭声应道:“是,属下谨记。” 许家村这边,他们还在围坐着商议招待伍将军一行人的事。 白师爷虽然已经离开,但这事他们不能真就撂下不管了,毕竟剿狼是村子里头造福几代人的大事,孰轻孰重,他们还是能分得清的。 既然已经决定把村里的学堂作为兵士们暂时的落脚之处,那么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只剩下吃饭这个问题了。 就跟军队行军打仗需要粮草一样,这要吃饭就得要花钱,元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伍将军带人来平州城,说到底是帮县里做事,那县里......会不会给津贴?”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静了一瞬,其实这话在座的几人心里都盘算过,只是没人挑明问出来,他们也都清楚,这招待官兵吃住说到底肯定是个赔钱的买卖,但到底要赔多少,心里却没个准数。 现在元香这么不管不顾地问出来了,许怀德捋了捋他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想到白师爷跟自己说起的数目,心里一阵为难。 良久,他才开口:“津贴......有是有,只是,据白师爷说,上面定的是每日五十钱左右,要管兵士们一日三餐。” 屋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这么多人,就给这点?这打发叫花子啊!”有人忍不住惊呼,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五十文钱,就要要养活近三十号军士的一日三餐,而且还是日日都要出力气的壮汉,这里头哪个不是饭量惊人的? 米粮、蔬菜、肉食,哪一样不要钱?若是只给个汤汤水水,敷衍下去,怕是连军士们的肚子都填不饱。 吃好了,那是理所当然,毕竟人家是来替村子打狼除害的,可要是吃不好,这责任谁担得起? 简直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许良才听到这数后倒没什么惊讶的样子,冷笑一声:“我看啊,准是被那个姓白的给贪了,他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 许怀德眉头一沉,厉声斥道:“别胡说!乱嚼舌根,总有传到人耳里的那一天!” 他这一声呵斥里带了些怒气,许良才在村子里算是许怀德的小辈,脸上闪过一丝不服,但到底没敢再顶嘴。 在场的人也理解许怀德,这许良才一张嘴最爱胡诌,平日里添油加醋惯了,什么时候真要惹祸也未可知,怀德刚刚这么呵斥他也是为他好。 元香却将这话记在了心里,她侧眼望去,只见屋内几人神色微妙,不似许里长那般斩钉截铁,反倒有几分赞同的意味。 她心中一动,试探问道:“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大家一时神色微妙,都没回答她,倒是良才眼睛一亮,差点就要接她话,可刚被许里长斥过一顿,他瞥了瞥里长阴沉的脸色,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讪讪低下头。 不过还是有人因为元香刚刚跟白师爷对着干而将她当做了半个自己人,再想到她才到许家村不久,自然还不晓得白师爷那人的德性,如今年跟她说清楚,下次也就知道像她刚刚那般不知忌惮地当面顶撞,以那人一向的行事手段,可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一人低声道:“白师爷表面上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鱼肉乡里的恶霸,就是背地里最爱收点好处费、孝敬钱......”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那人面上却透着掩不住的厌色,仿佛提起此人就觉得脏心。 元香听得皱眉,忍不住问:“他又不是什么官员,凭什么这样?难道就不怕被上头的人给查出来?”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事,哪里会只靠一个小小师爷就能横行? 这人带着微讽的语气道:“是啊,一个师爷,无官无职,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呢?就说上次收税......” 话音未尽,就被许怀德打断:“行了!有些事心里清楚就成了,再说也没什么用。” 这番话越想越让元香介意,她心里暗道:怪不得白师爷这么猖狂,一个小小书吏还能摆出那么大的官架子,倒不是他自身有多可怕,最怕的是他背后那一层“上头的人”,若把事情上报去,若是这些人沆瀣一气,这以后吃亏的、被整的,终究还是村里人。 不过心底里又有个异样的念头,现在平州城的县令已经是陈县令,他刚上任不久,元香虽没与他直接打过交道,但是陈夫人她跟柳掌柜都是认识的,而且上次瑞瓷堂也曾被严厉查处的事,这些零碎的消息在她的脑子里拼在一起,给了她一个直觉:这陈县令或许是一线能靠得住的清明之人,或许还可以试着借力。 如今她既然已经得罪了白师爷这个道貌岸然、心胸又狭窄的人,日后麻烦恐怕难免,还不如先想办法对付他,或者能找到能拴住他手脚的把柄。 许怀德这时开口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现下最紧要的,是军队的吃食津贴尚嫌不足,还希望诸位能慷慨解囊,助力解决此事......” 堂内的人心里现在也都想明白了,今日他们之所以被召来到这儿,一是为了给他们腾出屋子,这第二件事就是要贴钱了。 毕竟县里拨来的银两寥寥,军士若真要在村里打狼,难道只给他们吃些糠咽菜?别说他们怕传出去让人笑话,他们更怕这些将士直接掀桌子找他们麻烦。 可是......眼下又实打实要他们这些人出钱,有人为难道:“这前阵子......我们不是还出了建学堂的钱么?” 他家里是做粮油生意的,在城里虽说也开了个小铺子,原本就是赚的苦力钱,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些富户虽然名义上是许家村的“有钱人”,那是相比那些只能靠在地里刨食得农户来说,再说许家村原本就是地处偏僻的穷村子,因此他们这些富户的“质量”也要打个折扣,因此他们即使真想慷慨解囊,也要掂量个二三。 其实若真要论起来,他们当中赚钱本事最大的,怕还得数元香了,只是她一向行事低调,除了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村里鲜有人晓得,如今在城里那些卖到天价、让不少人趋之若鹜的狸猫陶器,正是出自她之手。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大多发苦,有人掩不住皱眉,有人低声嘀咕,气氛一时尴尬,其中最为为难的,还得是许怀德。 他身为里长,理应带头,若众人都不愿意出银子,最后就只能是他硬着头皮来独自担下,那可真是肉疼的“大出血”,可若他不出,这又是不行的,把事情办砸了他自己这关也过不去。 元香在一旁静静看着众人,心里暗自盘算:既然这班人都舍不得掏银子,许里长若是强压,场面只会更难看,倒不如自己出面,主动把缺口填上,既解了眼前难题,也能让众人心头暗暗记下她的情分,到时候,村子里头有什么事,她的话就更有分量了。 念及此处,她唇角微微一弯,从容道:“既然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那这样吧,缺的这笔银子,就由我出了,将军带着军士来咱们村子剿狼,这是大大的恩情,我们绝不能怠慢,再者,也算替各位乡亲们解了多年的难事。” 她这番话来得正是时候,不仅替大伙儿解了燃眉之急,还给他们留足了体面。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神纷纷一亮,脸上表情骤然放晴,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语气急切里还带了几分喜悦:“你说的......可当真?” 元香神色笃定,轻轻颔首:“每一句话都当真。” “那真是太好了!”几人忍不住拍手称快,眉眼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旋即有人忍不住低声道了句,“元香妹子真是仗义啊”。 不过笑过之后,有人暗暗换了个眼色,心思却各不相同,有人心里嘀咕着一个小姑娘,竟真有这般财力?还有人在寻思这姑娘是真傻主动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另有所图谋? 更多的人则是对她心生佩服,暗道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很有魄力。 许里长闻言,心头一松,连背都挺直了几分。 偏在此时,元香又开了口,她唇角带笑,却故作一副苦恼的模样:“只是呢,我年纪小,初来乍到,经验也浅,揽下今日这事,也是想借机多学一学,既然如此,我有个小小请求,这回伍将军来我们村,关于招待的一应事务,就由我来做个总主管,凡是细节、步骤,乃至往年类似的事情,都由我安排并知晓清楚。” 她环顾堂中众人一圈,随后又柔声笑道:“当然,这件事我一个人绝对做不来,少不了大家的鼎力相助。若是诸位有何好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大家听元香一番话,虽觉她说得文绉绉的,却也都听明白了,这意思不就是让他们都听她的调度么?加上她出钱在前,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出点力,帮忙跑腿、张罗些事,那自然没什么可推辞的。 第174章 再说了,元香一开口便解了眼下最大的难题,如今她既掏银子,又出力气,他们若是再推三阻四,那才显得不近人情。 于是有人笑着拱手:“自然,自然,元香妹子愿意出钱,我们合该出力才对,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正是,必定知无不答。” 堂中气氛陡然热络起来,大伙儿开始一口一个“元香妹子”的叫着,想着事情这么快能解决,一时脸上俱是喜色。 许里长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些奇怪,元香素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眼下竟当众揽下这等麻烦事,到底是为何?他自己都有些看不透了。 这时元香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心里盘算着:距离军士们抵达的日子已没剩下几天,若真要筹备,得立时动手才成。 元香沉吟片刻,抬眸朝着大家伙儿道:“时间紧,任务重,现在我就直接分派差事了。” 她语气一转,堂中热闹的氛围顿时收敛,众人脸色也跟着正经起来。 他们不是宋家人,还不习惯听一个小姑娘吩咐他们干事,心里虽觉着别扭,想着刚刚应下的,纷纷拱手道:“行,你尽管说,大家伙儿都听着呢!” 元香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就分工明确些,免得临时手忙脚乱。” “目前咱们要做的,就如刚刚说的,主要分两部分:一是住所,二是吃食。” 元香环视在座众人,语气清晰有条理:“住所部分,既然已经定下用新建的学堂,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几项: 一是把未修缮的门窗及时安好,确保房舍牢固、安全; 二是准备垫地的稻草垫子和草席,这些东西可以向村里人征用,也可以现做,务必保证整洁舒适; 三是火盆、炭火和油灯照明,这些若不足,就要安排人外出采买,确保士兵夜间休息时暖和、照明充足。 另外,还有件事就是伍将军到时候得住所,我考虑了两种方案:若将军希望与士兵们同住,这学堂边上原本为先生预留的两间屋子即可;若将军觉得简陋,则可以安排在……” 她的目光扫向堂内众人,最终定格在许里长身上,微笑着问道:“住在许里长家,里长觉得如何?” 许里长连忙点头,“没问题。”他家本就打算腾出几间屋子,完全可行。 元香继续说道:“好,这部分需要一个负责人,随时向我汇报进度,谁来负责?” 她原本以为又会出现推三阻四的场面,可出乎她意料,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许良才已经站了出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来!” “好!”元香满意地点点头,“那后续这住所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记得分派好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住所的安排解决,元香又接着说道:“接下来是吃食部分,这同样十分重要,军士们每日体力消耗大,粮食和热食必不可少,咱们要确保他们吃得饱、吃得好。” 她接着道:“首先,每餐都要按人数分配清楚,锅灶、桌椅、碗筷、火源都要提前准备好,保证出餐迅速,不耽误军士休息和训练。” “另外,村子里还需要找四五位厨艺不错的人,再配四五位打下手的帮忙。” “菜谱的事情,后面再单独定,不过这也需要一个负责人向我汇报,谁来承担?” “我来吧。”许里长站了出来,他身为里长,本应带头承担责任,而且吃食这件事非同小可,由自己负责也更放心点。 等元香把大致的工作都分配完,在场的人看向元香的眼神都不同了,她安排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连一些细节都考虑到了,这真的是如她所说第一次做这些事儿么?也不像啊? 这么短时间就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经过她的分配,原本看起来复杂的任务被拆解成一项项小环节,大家一听也都觉得没那么难了。 分配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大家听完心里都有底了,后续只要按这个条理一步一步落实,这事儿也就成了。 许家村子里的人也知道了上头要来打狼的事情,一个个更是喜笑颜开的。 从山里出现狼群,不仅咬伤牲畜,今年还出现了伤人事件,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了好些年,如今终于要有人来剿狼,心中的恐惧和紧张顿时有了出口。 一些人更是激动得直接落下泪来,喃喃道:“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对对对,就得把它们这些畜生全都消灭干净,咱们这几年吃的苦、遭的罪,可都不算少!” “老天爷保佑,这下总算有人管了!” 这么天大的好事,自然让号召大家干活变得轻而易举,修缮学堂的,拿起锤子和木料忙得不亦乐乎,家里有多余的草垫子、草席,都主动搬来贡献,不够的就现编,锅碗瓢盆、油灯灯芯,也一一送到学堂备用,上山砍柴的、搬运炭火的、照料炊事的,人人争着出一份力。 村子里充满了忙碌而欢快的气息。 元香回到家里,把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家人,听完这消息,他们自然也很振奋,有人甚至拍手说道,要跟着一起上山剿狼。 “根苗,你就算了吧,上次狼真来了,我都听见你哭爹喊娘的了。”有人立刻笑话他。 宋根苗气鼓鼓地反驳:“我哪是在哭爹喊娘了?明明是我在高声提醒大家伙儿狼来了!” 众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屋里笑声一片。 几日之后,元香到学堂查看他们的准备情况时,里头已经差不多布置妥当,但仍有不少人在忙最后的收尾工作。 她推开门,立刻感受到门窗新修整得严实,把外面的寒意挡在门外,屋内虽然还有点凉意,但已经远比屋外温暖得多。 最大的一间大屋被安排成士兵们的住所,稻草垫子整齐地摞在一角,房间宽敞,留出走动的空间。 旁边一间稍小的屋子里,整齐排列着桌椅,这是士兵们用餐的地方。 至于边上再有一间小屋,布置精细,用品齐全,规格要高一些,这是为伍将军专门准备的居所。 屋外还特意搭了一个临时棚子,用来放置杂物,防止占用屋内空间,同时便于随时取用。 这几日许良才一直在学堂里忙活着,这时看到元香走进来,立刻迎上前去,笑着问道:“怎么样?都按你的安排来弄的,有什么要指导的,尽管说出来。” 元香环视了一圈,眼神落在整齐摆放的稻草垫子、桌椅和炭火火盆处,微微点头:“不错,大家都干得很仔细。” 许良才一听,喜上眉梢,像是被夸中了心坎,“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元香见许里长在外头牵着几头羊走了过来。 里长走到她面前,解释道:“县里派人送来了几只羊,说是迎接那日要给将军和士兵们用的,不能怠慢,还特意说到时候要给伍将军做一道羊肉菜食之类的。” 元香看了看里长手里牵的四五只羊,又扫了他一眼,笑问:“这不是好事么?里长,你怎么这幅表情?” 许里长脸上的神情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悦,更像是犹疑和为难交织的样子。 许怀德轻轻点了点头,道:“确实是好事,不过......” 元香目光平静,静静等他把他口里的“不过”说完。 “就是觉得有些怪,”许怀德苦笑道,“以前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为何能从那人手里拿到这些东西......” 元香仔细打量这些羊,个个壮实结实,毛色光亮,她一下子就想到该怎么吃它们了。 第154章 五日后,下雪天,这日正是上头传下来的将士们要来许家村的日子。 全村人一早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炊烟自院子里一缕缕升起,空气里弥漫着劈柴燃火的焦味。 几个壮汉抬着早前杀好的猪肉和羊肉,送到学堂边上的大锅前,妇人们挽起袖子,手里擎着菜刀“当当当”剁着白菜、猪肉,另一头还有人用擀面杖擀着饼子,吱呀作响的案板声和锅碗碰撞声此起彼伏。 架起的大锅里早早煮上的一锅热汤翻滚咕嘟,香气飘荡开来,冻得通红的手脚也都渐渐暖了。 除了忙活饭食的村人们,村头还有一群人围在一起,喜笑颜开节奏整齐,敲锣打鼓地排着练,口里一边喊,一边呼着白气,俨然是对即将到来他们村子的欢迎词,瞧着就透着股子热火劲儿, 可等着等着,大伙儿渐渐品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屋外头的雪还在下,眼看说好的时辰已过,村里人一时都聚在村口,伸着脖子往远处张望,但一点要来的人马的迹象都没有。 “咋还没来啊?” “就是啊,都过了饭点了。” “这菜都切好了,现在要不要下锅炒啊?” 说好的客人没到,这让屋子里备着饭菜的大家伙儿一时都没了主意,锅里热气扑腾,却迟迟不敢下料。 站在学堂门口的元香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沉的天光压下来,仿佛比往日更显得冷一点,她望向远处,心里虽觉得奇怪,但面上并没表现出来。 第175章 这时,原本在村口等候的许怀德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愁容更深:“县里上次来说的,就是伍将军他们一行人今日午时到,眼下这都过了未时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可能是路上遇到什么给耽搁了吧。”元香安抚道。 她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里长,县里今日没另外派人来一起迎接吗?” 许怀德摇了摇头。 元香心头微微一凛:不应该啊,这怎么都也算是平州城内的事,竟没一人过来相迎吗? 她忍不住追问:“里长,这县里的传令、通知......都是谁传下来的?可有书信、凭证之类的么?” “这些倒是没有。”许怀德想了想,叹气道,“上回是白师爷亲自来村里,口头上说了个大概,后面的事情都是遣人传信通知我的。” “这样啊......”元香轻声应着,她眯了眯眼,心底隐隐升起一个念头,上次这白师爷在他们这里没讨到什么好后拂袖而去,他们几个心里还一直惴惴的,但是后来也没出现什么刁难的事情,难道他是准备等到今日再搞事情? 屋里头这时已经有人忍不住过来问了:“这猪、羊都杀好了,现在是下锅呢,还是继续等?” 元香心里算了算时间,道:“那些要慢火长煮的肉食先下锅吧,就算一时来不了,煮好了放在锅里热着也不怕,至于其它的,等人到了,再现炒现端,味道也能不耽误。” 于是大锅里腾起了阵阵热气,香气被压在半空里,久久散不开,仿佛也随着众人的心一同悬着。 就这样一同等着,从午时等到傍晚,再等到天黑。 夜里寒气更重,风吹得人脸发僵,村人不得不穿上家里最厚实的衣服,头脸能裹得都裹起来。 大雪的天虽然还是冷,但依旧等待着。 大锅底下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热水,元香见众人一个个地揣着手冻得直跺脚,便让人舀碗热水分给大家伙喝,多少暖暖身子。 原本在村口迎候的队伍也慢慢聚到了学堂这边,锣鼓声停了,白日里的兴奋热闹早已被寒风吹散,如今一个个缩着脖子,眼里透出几分疲惫与疑惑。 这伍将军虽没影儿,却见白师爷带着几个人晃悠悠地进了村。 许里长见了,心头先是一喜,忙迎上前两步,语气里带着急切:“白师爷,你可算来了!这伍将军他们......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人?村里的大伙儿都盼了一整日了!” 白师爷到了跟前,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怎么抬,他轻声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哎呀,许里长,这么点耐心都没有?既是迎接,就得摆出迎接的诚意来,等上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么?” 许怀德听得脸上笑意一僵,不过仍旧躬了躬身道:“当然不是了,就是之前不是说好了将军是白日里头来么?这如今都天黑了,我们等是没关系,可乡亲们辛辛苦苦准备的菜食眼看都要凉透了,若是到时候吃坏了军士们的胃口,那可......”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白师爷不耐烦地挥手,语气带着几分呵斥,打断了许里长的话,随后又慢悠悠丢下一句,“将军晚上才到。” 这消息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这......怎么又变了?”许怀德心头一惊,话到嘴边,却在看到白师爷眉梢眼角那抹不耐和冷意后,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讪讪地闭口。 元香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这白师爷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一幅要看他们好戏的模样,一想到这人很可能是在耍全村人玩呢,心头一阵恼怒,直接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白师爷,怕是您早就知道将军要晚上到了吧?” 这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楚,瞬间让屋里屋外的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们这边。 又是这个女人! 白师爷视线转过来落到元香身上的时候,脸色陡然变得阴沉难看,突然被这女人当面质问,十分上火地暗道,没错!自己就是故意的,那又怎样? 任由自己一句话前一句话后,你们整个村子的人还不是被我玩得团团转? 就算被你们知道了,又能奈我何? 他盯着元香,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刻意拉长,满是轻蔑与讥讽: “呵,真是好大的口气,你算哪门子人物?也敢当众对我指手画脚?” 许里长也听出元香这问话里的意思,心头同样涌起几分怀疑,但他比谁都明白,现在不是吵这个的时候,再瞧见白师爷隐隐要发怒的模样,他急忙伸手拉了拉元香,低声劝道: “咱们先别说这个,迎将军的事情要紧。” 元香心头冷哼,她自然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又看了那讨人厌的白师爷一眼,心道小人总归是要收拾的,只是时机未到。 她慢慢吐出一口郁气,收敛神色,再换上一幅得体的笑脸,语气平和无波,仿佛刚刚质问别人的不是她: “师爷既然问我是谁,那我便说了,这次招待伍将军一行的事宜由我全权负责,以后若有什么传达、口谕,还请师爷第一时间告知于我们。” 白师爷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冷笑,话里带着几分明显的雀跃:“你负责?好极!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别忘了是你现在自己说出口的话!” 元香听出他话里暗暗的挑衅,脸上笑意不减,故意扬声道:“怎么?师爷这话的意思,莫不是盼着我们出错?这可真稀奇了。” “你!”白师爷被元香说的脸色一僵,甩袖一摆,扭头冷哼道:“无知妇孺,不堪相与!” 但他这幅姿态却显得有些恼羞成怒。 就在这时,他带来的人快步走到他身边,刚说了两句,他就带着人往边上走了几步,特意要避开他们的样子。 来人继续压低声音附耳道:“师爷,我方才去厨房看了,他们已经把羊肉下锅煮了,味儿都出来了。” 白师爷眼神一亮,阴鸷之色一闪而过,无声点了点头,心里却道:好极了,到时候自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另一边,金凤也从厨房那边急急走出来,四下瞧了瞧,凑到元香身边说话, “刚刚来了个陌生男人,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过大家伙儿都看着呢,他也没能动上什么手脚。” 元香听完微蹙了眉,目光往白师爷那边扫了一眼,却见对方正负手而立,似笑非笑,神情晦暗难辨。 这人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 自从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她现在只能以最恶劣的想法来揣测他心底的盘算。 她第一反应便是厨房。 厨房里的东西,事关伍将军与他带来的士兵的身体安危,可是一点岔子都出不得的。 为此,她这几日已经跟负责厨房的村人们耳提面命地强调了好几次,厨房、食材都要看管妥当,半点差池不得有,凡是从厨房端出来的饭食,务必要先给牲畜尝过,安稳无事,才能端上桌。 甚至金凤那边都停了手里的陶器活儿过来厨房帮忙,就是为了能再小心些。 她深知,这次做吃的可不会是寻常宴席,若出了意外,许家村上下哪一个都担不起。 就在此时,忽而有阵低沉而急促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隆——隆——隆——” 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动,屋顶上的积雪上都纷纷颤落。 “快看!快看!有动静了!” “来了!他们来了!” “马!他们是骑着马来的!” 村口守望的人们激动得连嗓音都高了几度,手里攥着火把,身子都忍不住往前探。 黑暗里一支铁骑疾驰而来,马蹄翻飞,雪屑扬空,声势滚滚。 “真是军队!是将军的人马!” 这一刻,许家村人一改刚刚的颓气,化作沸腾的激动。 火把连成一片,映得前方雪地宛若白昼,此前排练了许久的场面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听前头一人高声断喝:“一、二、三,起!” 众人立时应声而动,声音整齐而洪亮,震得人耳膜发麻: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喊声震天,这小小的村口,一时间气势宛若迎接大军凯旋。 第155章 那支骑队疾驰在夜色与寒风中,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副将田达轻勒马绳,抬手指了指前方,高声禀道:“将军,前头亮着火的,应当就是许家村了。” 此时远处火光连成一片,在夜色里犹如一簇簇燃烧的星火,同时随风还传来极有节奏的呼喊声,混在马蹄杂沓声里断断续续地飘来。 “咦?他们这是在嚎什么呢?”田达皱眉,面露疑色。 为首的男子身姿高大,纵马而行间,背脊笔直如矛。他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双目如炬,眉目间自带一股压迫的威严,正是许家村村民们念叨了好久的伍将军。 第176章 此人姓伍,名承志,有治军极严的名头,此时他目光沉沉地遥望那簇火光,声线低沉厚重,带着金铁之气: “走,瞧瞧去!” 一声令下,众兵士齐齐应声,马鞭一挥,瞬时间这支队伍便朝着村口汹涌而去。 “快看,快看,真来了!” “都骑马来的!好威风啊!” 原本瞧着远处只是黑压压一片,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见这股人马如风卷残云般到跟前了。 火光映照下,村人才看清这群骑在马上的兵士,这时一个个心里也在嘀咕:这官兵他们也见过不少,这次来的咋瞧着感觉格外厉害呢? 瞧他们身上穿的清一色的纯黑甲胄,身下骑着差不多高的战马,人看着也都是差不多年纪,二十啷当岁的样子,一个个身姿挺拔,面容肃整,格外有气势。 刚刚行进时这队列他们就瞧见是多么整齐划一了,等真到村口了,只听前头一声令下,数十匹战马齐齐顿住,整个队伍竟也无半点杂乱的样子。 嘿!这整齐度! 田副将这才总算听清楚这些村人口里喊的是什么了,瞧,他们人都到跟前了,这喊声还没停呢,甚至这喊声还依旧一浪高过一浪。 此时,村口两侧也已整齐分列开来,火光映照下,身穿布衣的男女老少站成两行,虽然衣衫素朴,却个个神情郑重,眼里透着激动与敬仰。 迎接的村人们等伍将军与将士们行至近前,齐声呼喊,声音洪亮而整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特意准备的红布此时也在前方铺开,一时格外醒目,上头黑墨书写着四个大字:“军民同心,其利断金”。 随队而来的兵士们看着这些老百姓在寒风中依然热情满面,这么冷的天,还是大晚上,他们心里一时还是很受用的。 百姓们这是期盼他们来呢! 田副将瞧他们这阵仗心中暗笑,忍不住悄声低语:“将军,他们这搞得......倒是别出心裁。” 伍承志未作声,他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 火光映照下,他身下的那匹战马格外高大,乌黑的鬃毛在夜风中微微抖动,全身黑甲闪着寒光,肩上披风随风轻摆,高挺的身姿像是一柄锋利的利剑立于马背,周身散发出一种压迫感。 元香抬眼看着,心道,这位应该就是那伍将军了吧?比想象中更有气势,看着还挺......严肃的。 这时只见他迅速抬起右手掌,这明显是噤声的手势。 村里看懂的人立时让大家伙儿不要乱发出声音了,于是原本还喊着口号的村人们,在这一瞬全都静了。 “此处谁负责?”他沉声问道,眉目冷峻,眼神一抬便像锋利的刀刃扫过人群。 白师爷立在人群最前排,听到将军问话,原本这种在大人物眼前露脸的机会他是绝不会放过的,可不知怎的,当那抹凌厉的目光扫过自己时,他只觉得像有冰刃贴着脊背划过,心底的惧意让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腿脚一时感觉是被钉在了地上。 就这么犹豫迟疑间,他失去了第一时间站出去给将军回话的机会。 元香也站在人群前头,听到将军问起此处负责人时心中一凛,她视线立马转向离她不远的白师爷,果真见他好像有所动作。 她内心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可不想见到那白师爷如何利用他们在人前使劲浑身解数地阿谀奉承,于是眼珠一转,暗暗伸手往旁边的许里长背后一推。 许里长正低头静候,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推他,身子一晃,猝不及防踉跄而出,竟一下子落在了众人最前头。 那整列骑队的目光倏然间齐刷刷落到他身上,包括最前头的这位伍将军。 他自然感受到了这一道道气势逼人的视线,心头一紧。 白师爷瞧见这情景,心里头暗骂自己不争气被许怀德抢了先,同时又嫉恨地死盯着许怀德的背影,指节都攥得发白。 许怀德身为一村里长,也是见过些大场面的,初时被众目逼视心头一慌,但不过片刻,他已稳住心神,拱手上前,朗声道: “鄙人乃许家村里长,我村久遭狼害,百姓困苦不堪,今朝将军率兵远来,所至之处,必能荡平祸患,此恩此德,黎民感戴于心!” 四下村民听到“狼害”“困苦”几字,心头一酸,原本就因眼前这威风凛凛的兵士队伍而激动不已,此时更是感同身受很有触动,不少人当场忍不住红了眼眶,呜呜哭出声来。 元香知道这些场面话肯定是要说一说的,但谁来说很重要,要是让隔壁那位白师爷抢了先,指不定要说得多天花乱坠呢。 伍承志端坐马背,他凌厉目光扫向众人,又落到马前的许怀德身上,沉声开口: “既然你是此处里长,那我问你,我明明传过话,此行一切从简,缘何还要劳师动众?更叫百姓在这寒夜里久候?你没瞧见他们都冻成什么样子了么?” 说话间,他目光又一扫过道路两侧的村人。 道路两旁挤满了村人,一个个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格外显眼,如今天寒地冻的,就是在外头稍站一会儿脸跟耳朵都要冻得发红。 可能是站久了的缘故,大家的形容都不太好,一大早上原本还收拾得蛮利落干净的,等了这么久,人都瞧着都狼狈憔悴了些。 村口的风呼呼刮过,吹得人衣襟猎猎作响,一看便知已是等候多时,绝非片刻时间。 许怀德没料到这位伍将军一到村口,第一句话竟是这般严厉的问责。 他下意识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村人们,心头直犯嘀咕:伍将军说他们劳师动众?叫大家受冻?这话从何说起啊? 分明大家受冻并不是因为非要站出来迎他,而是因为传话说将军白日中午便会抵达,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直到天黑还不见动静,大伙儿才在这冷风里站得久了,模样才成了现在这般。 在场的村人这时心里头也摸不准了,开始打起鼓来,原本热切期待的心情,骤然被将军这番冷厉之言压住,难免有些惶惑,难道这位将军不喜欢他们出来迎接?那他们费心准备的心意,岂不是成了笑话? 这里头这时候最偷着乐的可能要属白师爷了,他眉梢都差点要挑起来,冷笑看着眼前面色颇为尴尬的许怀德。 刚刚他的直觉就觉得这位伍将军绝非好相与之人,果不其然,这一开口就是责难,震得众人噤若寒蝉的。 幸好方才自己没急着站出来回话,否则说不定这时候被训话的就是自己了。 原本还鼓噪热闹的气氛,在这一刻渐渐冷却,开始僵滞了起来。 “这......”许怀德面露为难之色,一时不太好开口,这里头事情一说出来,牵扯甚多,还夹杂着未完全证实的猜测。 不过在伍将军这般凌厉的质问下,他只觉全身冷汗涌出,站在寒风里,仿佛掉进了冰窖一般,四肢僵硬。 元香在一旁暗暗皱眉,看着许里长迟迟不作声,心中焦急,她知道他有所顾虑,但若再迟疑不说,伍将军口中“劳师动众”的帽子就直接全扣在他头上了,还有更重要的是,乡亲们辛苦准备的诚意也会被误解。 况且她自己觉着这位将军自露面后就一幅言辞锋利不苟言笑的做派,但与白师爷那种小人明显不是一路人,跟他直接坦白讲实话可能反倒能被他接受。 想明白了后,她上前一步,一道清冽的女声在寒风中响起: “将军,您误会了,村里人得知将军特意带兵士们来此剿狼,大家都十分感激,早早就说要好好迎接兵士们,因此才在这个时间、这个天气里站在此处等候。” 她目光坚定、有条不紊地陈述着事实,同时也传达了乡民的心意。 随即,村民们也纷纷附和,声音一齐响起: “对啊,将军,我们只是想尽一点自己的心意。” “将军,您别误会,大家都是自愿的!” 元香说完抬眼看去,这伍将军的面色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森厉,只是眉眼间依旧带着威仪,她微微一笑,心道说不准现在就是跟那小人清算的日子,于是继续说道: “至于为何大家伙儿在这刺骨的寒夜里等候良久,那就不得不提陈县令身边的这位白师爷了!” 她猛地回头,手指直指向人群中那位冷笑着、仿佛在看好戏的白师爷。 白师爷脸上的笑意僵住,眼神一滞,等反应过来后随即怒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围的村民被他这么一突如其来的厉声给吓了一跳,一时都离他三步远。 元香没被他喝退,语气清晰而坚定:“将军,这位白师爷传给村里人的消息,是将军会在白日正午抵达,于是乡亲们从大早便开始紧张准备,但小女子也不知其中出了何差错,直至夜幕降临,才等到将军的到来。” 田副将也是听明白了,这姑娘说的是有人搞错了他们的抵达时间,所以村民们才在外头苦等了这么久。 第177章 他低声对伍将军禀道:“将军,咱们给平州城的文书里说的就是亥时左右抵达,眼下实际上甚至比预定时间还提前了一刻钟。” 白师爷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上前,语气带着几分慌乱:“将军,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小的传达的时间就是亥时左右,定是他们自己记错,才这么早开始等候的!” 许怀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气愤翻腾,再也保持不了平时的仪态,几乎要跳起来:“白师爷,当时你说的时候,可还有不少其他人在场的!” 白师爷脸色一僵,却仍强装镇定,冷哼道:“其他人?还不是你村子里的自己人?除了口头传达的,书面凭证可有?” “你!”许怀德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道怪不得这人什么事情都只嘴上说,从不留下什么书面的东西,就是为了这时候的推脱! “够了!”伍承志突然沉声喝道,打断了面前这几人的争执。 他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掠过面前三人,落到元香身上时,他心里暗暗思忖:这姑娘的神情、语气,分明说的不是有人弄错时间那么简单。 三人顿时心头紧绷,肩膀微微发僵,元香感到背脊一阵寒意,眼神在将军冷厉的注视下微微闪烁,心里盘算着若这位将军不相信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白师爷则暗暗叫苦,心里头慌得很,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整一整这群人,不就是说错个时间么?怎么就搞成现在这幅严重的局面了? 气氛一时间凝重到几乎令人窒息。 伍承志眼神如剑,扫过白师爷,语气低沉而威严: “来人,将这位白师爷带回县城,交给陈县令,问清楚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56章 元香没料到这位伍将军处事会这么得......简洁。 她原本还以为将军还要找人来当面断案一会儿,没想到一句命令就这么直接将白师爷送回去陈县令那儿。 不过想来也是,伍将军带着兵士奔波了这么远,此刻人困马乏的,那还有精力在他们这些点儿事上耗费心力?还是直接交给陈县令比较省事。 白师爷脸色铁青,其他不在官衙门做事的人可能不明白,将军明明什么都没说,也没开口处理谁,只是淡淡吩咐让人带白师爷回去找陈县令说明情况罢了。 可白师爷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明明是要动真格的了。 被伍将军的兵士亲自押送回去,就等于把这件事摆上陈县令案头,届时陈县令无论如何都得给将军一个交代。 到那时,他再想推脱搪塞,恐怕一字一句都要对着公堂说清,再难有半点藏掖的余地。 夜里寒风一吹,白师爷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心头,丧着脸跟人离开了。 村口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大伙儿经过这么一遭,方才还因迎接队伍而热闹不已的村人,此刻谁也不敢高声言语,连低声交头接耳的窃语都不见了。 自这伍将军踏入村口起,便是一张冷峻的脸,整个人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看着叫人挺怵的。 许怀德他也不说话,丧眉搭眼地站那儿。 他现在心里堵得慌,方才被白师爷攀咬诬陷,他豁出脸面来跟他争辩,也没给自己争出个是非曲直来,现在白师爷走了,他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憋闷。 田副将则看着眼前这群村人,一个个垂着脑袋、神情局促,刚刚他们队伍一到时,这些人还眼睛亮闪闪地冲着队伍喊呢,如今却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他心里暗暗嘀咕:这怕不是被自家将军给镇住了吧? 自家将军平日面色的确又黑又冷,眉宇一竖就透着股凌厉劲儿,可那只是常年带兵养出来的威势,他为人其实再公道不过。 要不然怎会接到陈县令的求援文书就毫不迟疑应承下来,还亲自领兵赶来这偏远的小村子除狼来了? 启程前他就特意叮嘱此行“不能扰民、一切从简行事”,可眼下却见这些老百姓在寒风中冻得一个个脸色发青、鼻尖通红。 田副将心想,这也不怪他们将军见到这情景火冒三丈吧? 不过依方才那位小娘子的解释,这些乡亲是自己要出来迎接的,并非遭上头的人强迫。将军若再摆出过分冷硬的姿态,只怕会寒了人心。 他侧身策马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既然只是个误会,村里的百姓也都是诚心盼着咱们来,若再太过严峻推辞,只怕反倒让他们心里生疏,失了这一番好意啊。” 伍承志握着缰绳,片刻,他目光微微下移,扫了众人一眼后一抖缰绳,翻身下马。 他身后的兵士自然一齐下马,霎时他们身上厚重的黑色甲胄、马鞍皮革被拉扯的吱呀声、战靴落地声接连响起。 火光映照下,黑甲整齐列成两排,兵士们挺直脊背立于夜风中。 伍承志开口道:“诸位的好意,我等已然心领。除狼之事,乃我军伍的本分,夜深天寒,若无其他事,大伙儿还是先回去吧。” 这番话好歹带着些人情味儿,元香想。 又见许里长听了将军的这段明显带着安抚意味的话后面色也缓和了些,捋了捋袖子,拍了拍衣摆,上前拱手道:将军一路辛劳,村中早已备下晚食与歇息之处,还请移步,容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伍承志略一颔首,“烦请带路。” 许家村学堂,里头炉火正旺。 二果站在屋外头,眼见着外头不远处的火光开始“动”了,黑压压地来了一大批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个不认识的陌生高大男子。 二果眼睛猛地一亮,立刻转身一路小跑,边跑边高声喊道:“来了,他们来了!” 金凤听见喊声,袖子一卷便急声吩咐:“快快快,把菜下锅炒起来!” 里头的厨子和打下手的早就等着了,听到金凤发话众人立刻挽起袖子,扯起围布,握着大勺的握大勺,抄起锅铲的抄锅铲,“哗啦啦”一阵翻炒,锅铲碰击锅底的铿锵声顿时此起彼伏,热气裹着油香在屋里打着旋儿。 灶台两侧摆满了临时征集来的锅碗瓢盆,都是村子里东家西家借来的,元香家的那口铁锅也赫然在列。 早早包好的饺子被成筐端来,白生生地滑进翻滚的开水中,热浪一冲便“咕嘟咕嘟”冒着泡; 调好料汁的豆腐倒入烧得滚烫的油锅里,“滋啦”一声炸响,酱香与热油的气息瞬时炸开; 打散的鸡蛋顺着锅沿倾泻而下,葱叶在油中迸发出辛辣的香气,浓郁交织,激荡出一股霸道又带点甜辣的诱人味道,直冲鼻端。 门口风一吹,那股香味顺势飘到院外,栓好马匹、喂完粮草的兵士们一走近便闻见这一股股菜食的味道,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脖子,仿佛能多吸一口就能饱上半分。 要知道他们骑马都骑了一整天,中途只啃过几块干粮,早已饥肠辘辘,这时候厨房里的热气与香味混成一股子馋人的劲儿,惹得众人直咽口水。 就连田副将一时也一个劲儿地往厨房的方向瞅,心道他们这是做什么吃的呢?这味道咋那么大呢? 许怀德原本打算带伍将军先去那间特意收拾出来的屋子修整,被伍承志摆手拒绝了,“我跟大家一起就行。” 许怀德对这位将军的印象又好上几分。 他话音刚落,厨房里便出来了几个人,端着四五个冒着热气的木桶,雾气在夜风中氤氲成一团白雾,一路送进隔壁那间已摆好桌椅的空屋。 金凤早已守在门口,手上还擦着围布,见他们人到了便高声吆喝:“大家先去领自己的餐盘,领完就能进屋打饭咯!” 院子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得到将军的命令,一时都不敢贸然行动。 伍承志见状,微微颔首:“去吧。” 这一下,众人一下子活泛开了,纷纷涌向村子临时给他们准备的食堂。 最先领到餐盘的人端起那物件打量个不停,这东西形制方正,四角圆润,边缘略高起一圈,盘面被浅浅的凹槽隔成四五个小格,每格大小还不一样。 兵士们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这就是他们村里吃饭用的?看着新鲜得很呐。” 他们在军队里平时都是一个大碗,打来的饭菜都堆在一个碗里,虽然这样干的话有时候不同的菜之间会窜味,汤水还会把干饭给浸了,但是从军嘛,没那么多讲究。 现在这个分了格的餐盘倒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些木制餐盘是元香特意喊了那些会木匠活的村民们一起赶工赶出来的,打磨得光滑圆润,每只都在盘面上挖出几个深浅合宜的凹槽。 这样一来,一人一盘走一趟即可盛齐菜饭,不必再洗七八只碗,收拾时直接叠放,省力又整齐。 士兵们手里握着餐盘,依次走到已经摆成整齐一排的木桶前。 第一个给他们打饭的是陈氏,她冲站木桶前的士兵热情笑了笑,随后一把掀开木桶的盖子,一阵热气伴随着浓郁香味瞬时扑面而来。 第178章 前两个木桶里装着的都是主食,里头装着的满满的是羊肉焖饭和酸菜肉馅饺子。 米粒是微微透亮的淡黄色,嵌在饱满米粒的是色泽红亮的羊肉,外层微微泛着油光,焖饭的香气混着微微的羊膻味和葱香,闻了就让人食欲大动。 另一桶里头是洁白饱满的饺子,一看就是用细面做的,热气腾腾的让人很有满足感。 因为考虑到士兵们长途奔波,到这里时肯定已经饥肠辘辘,所以特意准备了比人数更多的主食份量,确保每个人都能吃饱。 一勺焖饭还有饺子打进了士兵的餐盘里,陈氏抬手道:“小伙子,可以去下一个木桶那边打菜了。” 于是士兵们喜笑颜开地往下一个木桶去看看还有什么菜食。 元香怕这些小伙子初来乍到的不好意思,就高声道:“大家放开了吃,除了这木桶里的,厨房里还备着不少呢,今天这顿肯定让大家吃饱、吃好了!” 队列里偶尔传来轻笑声,原本的严肃气息因为这热腾腾的饭菜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元香刚说完,伍承志和田副将就一齐进来了。 伍承志抬眼看向元香,他记得她,就是她刚刚一幅义正言辞的样子,指认那位白师爷传达错了时间,心道这村子里的姑娘胆子不小,居然敢当众揭人短,还是县里当差的,也不怕事后报复。 田副将看了前头的士兵们怎么打饭的,笑着道:“将军,我来帮你打。” “不必,我自己来。”伍承志说完顺手拿起了一个餐盘,排进了队列里。 田副将也拿起了个餐盘,一边观察一边觉得新奇,“这玩意儿倒是挺适合咱们这些吃大锅饭的。” 他微微挑眉,对这个设计很是赞许。 许里长听他们讨论这餐盘,立马道:“这啊,是我们村子元香想出来的,说这个打饭方便,吃完了只要洗一个盘子就行了。” 田副将顺着视线看向元香,露出一丝惊讶,“哦?是她想的?” 正当他略带赞赏地打量着元香时,下一秒,他的神色开始不对劲儿起来,眉头微皱,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明显的羊肉味儿。 第157章 田副将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僵住,直到最后一木桶揭开,羊肉粉丝汤的热气“呼”地冲出,浓白的汤雾夹着厚重的羊肉香气直往屋梁上窜。 雾气翻腾着,在灯火映照下仿佛一层乳白的帷幕,眨眼间便将整间屋子都笼在了一片暖烘烘的膻香之中。 这股味道来得又急又烈,根本避无可避。 “你们......你们怎么偏偏准备了羊肉了啊?”田副将立时转身,语气里带出几分急躁与恼意,直冲着身旁的许里长发问。 “羊肉......羊肉怎么了?不是说......”许里长一头雾水,声音也带了点慌张,回忆了一番才想到这羊肉还是上头送来说是要特意准备的呀。 “嗐!”田副将一时半会儿跟他解释不清,只觉今晚事情真多,明明早就叮嘱过此行接待的人,将军在饮食上有几样避讳,偏偏这村子怎么就弄出了最不该有的羊肉? 况且羊肉作为吃食在这片中原农村并不常见,因为浓重的腥膻味的缘故,他们将军是从来不吃这东西的。 伍承志也闻到了这股味道,微皱了皱眉。 田副将顾不得再同许里长继续说什么,忙不迭凑到伍承志身侧,压低声音道:“将军,要不要属下让他们另备一份饭食?” 伍承志的视线停留在前头那几名已经打好饭、正端着餐盘坐下的士兵身上。 见他们脸上带着抑不住的满足笑意,埋头吃得飞快,仿佛生怕慢一步就少吃一口,一时间赞叹声和吞咽声混杂,而其他刚打完饭食的人脸上也都是迫不及待的神色。 “不必了,我跟大家吃一样的就行。”伍承志语气坦然,仿佛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再讨论的事。 将军都这么说了,田达只得应声,心道将军他明明不喜羊肉,现在如此也定是因为大家正在用食的缘故,他望着伍承志那张沉稳冷峻的侧脸,一时只觉得又敬又疼。 许里长听在耳里,一颗心更是高高吊起,这会儿他也终于想明白,前几日上头忽然送来几头羊,原来并非什么“犒劳”,恐怕是那白师爷暗中做的手脚,只是眼下将军已经准备用食,这些腌臜事这个时候也不好再开口。 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忐忑地看着他俩的背影,心想若将军吃得不顺心,怪罪下来,他们许家村可如何是好啊? 给大伙儿舀羊肉焖饭的是陈氏。她抬头一看,只见走到面前的那人身形高阔,肩背如山,古铜色的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光泽,周身自然而然透着一股冷硬的英气与不言自威的气势。 陈氏眯起眼,心里暗暗一惊:好家伙,这气度,世间都难有!不用问,准是这些兵爷们的头领,那位伍将军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哎哟,没想到自个儿还能有给将军打饭的一天。 不过她余光一扫,就瞧见许里长正站在将军不远处,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一边偷偷朝自己使眼色打手势,一边嘴唇急得直动,只看口型的话,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羊肉”的样子。 陈氏心下立刻会意,暗道:这我还能不懂?给将军打饭,肉肯定得多打!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朝许里长摆出一个“我懂的”表情,手上动作却利索得很,一大勺下去,几乎全是羊肉块,米饭只点缀似的带了薄薄一层。 许里长看得心肝直颤,脸都绿了,一幅欲哭无泪的样子,恨不得冲上去按住她的勺子。 “还需要吗?不够可以再添。”陈氏笑盈盈地问,声音格外热络。 “不用了,多谢。”伍承志淡声回道,垂眸瞥了一眼餐盘。那里头最大一格里几乎全是油光闪亮的羊肉块,一时间膻香扑鼻。 不过他神情却未见波澜,只抬手稳稳接过,径直往下一个打菜的木桶走去。 许里长在后头差点一口气憋过去,完了啊!铁定完了啊! 而田达则被那道油光发亮、滋滋作响、还带着一股焦香味儿的香煎豆腐勾住了视线。 他微微靠近了一点,鼻子不自觉地嗅了嗅,这玩意儿是啥啊?金黄的表皮里似乎包着细腻的嫩白,边角还泛着一圈微焦的褐色,他活这么大,也算吃过不少东西,却真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食物。 “这道是香煎豆腐。”一旁的妇人笑吟吟开口,她是宋善全的二媳妇,见眼前这位军爷瞧得出神,便顺势跟他介绍起来,“咱们村子特产就是这豆腐,还有个别称叫‘豆腐村’,周围不少人特意跑来买咱们的豆腐呢。” “豆腐村?”田达眨了眨眼,有些惊讶,他没料到这偏僻的小村还有这稀奇的吃食,心中顿生几分兴味,暗想待会儿得要好好尝一口,看看这叫“豆腐”的东西到底是何滋味。 另一边,许怀德正板着一张脸,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总算在最后一口热气翻腾的羊肉汤木桶旁找到了元香。 她见他神色难看,忙抬头问:“怎么了里长?脸色怎么又这么不好?” 这一轮的打饭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兵士们都坐下来吃饭了,几个木桶里剩的也不多,但仍暂未撤走,专等胃口大的再来添饭什么的。 许里长叹了口气,把方才陈氏多舀羊肉、将军又恰好忌口的经过低声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将军不吃羊肉?”元香微微睁大眼,低声惊讶道。 可刚刚他明明经过这边,村里人舀了一碗羊肉粉丝汤呢,也没听他说什么啊,甚至眼都没眨一下。 许怀德缓缓点了点头,神色里透着一股无奈,他心里直叹:怎么就接待这么一点儿事,也能接连出岔子? 元香心思一转,立刻理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明明上峰早就叮嘱过饮食上的避讳,偏偏白师爷送来的“礼”就是那几头羊,其实是挖“坑”等着他们跳呢! 若换作一个脾气暴烈的将领,哪还用得着多问?只这一碗羊肉,就足以扣他们一个“故意冒犯”的罪名。 她暗暗咬了咬牙,小本本上又记上一笔:白师爷,包藏祸心,暗施阴招! 心头恼火归恼火,眼下是想想能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这位伍将军没让他们给他换掉吃食,应该是不想劳师动众,就跟刚刚在村口那一样。 她悄悄在屋内走了几步,借着人群的掩护打量那位正在用食的伍将军。 伍承志面前的餐盘里,羊肉堆得满满当当,旁边还摆着一小碗热气氤氲的羊肉汤。他这时候只觉得自己闯进了哪处的羊窝了,引起了他以前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他神情未变,只抬手将那碗汤轻轻往外推了推,淡声对田达道:“这个给你。” 田达应声接过,却忍不住自己先动了筷子,他原本对羊肉一向兴趣也寡淡,心里甚至做好了“膻就膻点,权当添肉”的心理准备。 不过他可不像他们将军,他大概是宁愿只吃素菜也不会碰这些羊肉的! 第179章 他挑起一块焖饭里的羊肉塞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后,眼睛倏地瞪圆。 恰到好处的酥烂!轻轻一拈便骨肉分离,肉纤维里吸饱了米饭与汤汁的鲜香,竟丝毫没有他印象中那股刺鼻的膻味,反倒透着一股醇厚温润的甘香! 这羊肉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好滋味了? 田达不可置信地又挑起一块,细细嚼着,味道竟更好了! 他随手舀了一勺混着肉汁的米饭送入口中,松软的米粒被焖得粒粒晶亮,泛着微微油光,轻咬之下,米香清甜与羊肉的浓郁在齿间层层铺开,葱姜的清冽与香料的辛香在舌尖轻轻化开。 没有半点令人生厌的膻气,只有鲜美、温润与出人意料的细腻香气在唇齿间流连。 田达忍不住又添了一筷,几乎忘了自己原本只是想“意思一下”。 其实元香在接手那几头上头送来的羊时,就察觉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可能是因为品种的原因,这里的羊肉肉质虽鲜,却膻味偏重,若只是简单烹煮,味道再好,也免不了一股让人退避的骚气。 她琢磨了好一阵,最终改了做法。 羊肉先经炖煮去血水,再与淘洗干净的米同入大锅,以小火焖透;又在米粒之间细细撒入切得极碎的白萝卜粒。 萝卜与米粒在焖煮时一同吸收羊肉的汤汁,又借葱姜和香料的热力缓缓渗透其中,不仅去掉了膻味,还把肉香牢牢锁在米粒里。 如此,入口便是多重滋味的交织,让人忍不住再舀第二勺、第三勺。 田达一勺接一勺,不知不觉便把餐盘里那大半格的焖饭吃了个精光。 最后,他又端起伍承志推过来的那小碗羊肉汤,仰头一饮而尽。 汤汁浓白醇厚,香气直冲鼻端,他闭上眼细细回味,喉咙里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天哪,实在太好吃了!比军营里的饭强太多了!”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士兵立刻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 “这比下馆子的味道都要好!” 田达正沉浸在味蕾的欢喜中,猛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视线。他缓缓睁眼,就见伍承志正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眉眼间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 田达心里一惊,方才回想起自己刚才下意识说出口的话,他忙干笑两声,脸上挂着一抹尴尬的笑容,赶紧补上一句:“下官失言......其实,差不多好吃,差不多哈哈哈......” 坐在对面的伍承志静静看着田达那副眼睛发光、眉开眼笑的模样,微微挑眉:至于吗?这羊肉真有那么好吃? “将军,你真该尝一口,这里的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田达这话说得真心,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惊喜,他们将军真该尝尝,破除一些他对羊肉的偏见。 伍承志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他餐盘里的吃食,其他都挑着吃过了,就那道羊肉焖饭没试过了。 田达见劝不动,又听到旁边传来阵阵窸窣声,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新的木桶被抬了进来。 热气翻滚着带出一阵更浓的香气,瞬间勾得众人纷纷起身。 “新的一锅焖饭又来了!”有人低声跟同伴道。 田达眼睛一亮,立刻端着餐盘跟着人群走了过去,兴冲冲地排在队尾。 待他离开后,伍承志周围只剩他一个静静坐在那儿,他视线落在自那几块没动过的羊肉上。 片刻的犹豫后,他终于夹起一小块,轻轻送入口中。 亏得元香在一边角落观察他良久,这下终于放下了心,她就说嘛,怎么有人可能会不爱吃!这些羊肉她可想法子处理了好久! 她笑着转身找了还神情低落的许里长,凑他边上低声道:“别担心了,将军已经尝了肉了!” 第158章 屋内的喧嚣渐渐平息,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也变得稀疏起来。 士兵们一个个结束了风卷残云般的晚食,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满足,他们起身时,顺带还拿走了桌上的餐盘。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脸庞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士兵,端着餐盘走到仍在木桶边上的金凤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瓮声问道:“大嫂,请问......这些餐盘在哪儿清洗?” 他身后,又有三四个士兵跟着过了来,手中同样端着自己的餐盘,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金凤。 金凤闻言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连忙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声音都高了几分:“哎哟,军爷,这哪能让您们动手?快放下,放那桌上就行,我们来收拾!” 然而,那年轻士兵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飘向屋内角落,他们的将军,伍承志,正慢条斯理地嚼着肉块。 他虽一言未发,但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场却无形地笼罩着整个屋子,仿佛一道无声的军令。 士兵的背脊瞬间挺得笔直,方才那点少年人的羞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严肃:“大嫂,这是规矩,食毕,清整餐具,不得给百姓增添半分麻烦,您只管告诉我们地方就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特有的执拗。 金凤彻底没了辙,一脸地为难,心道我的老天,哪有让客人自己洗碗的道理,更何况这些还是来帮助他们村打狼的军爷! 无奈之下,她只好投向屋子另一头的主心骨,用眼神急切地向元香求助。 这边的动静不大不小,元香也留意着,见金凤看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冲金凤轻轻点了点头。 金凤接收到后长舒一口气,“那......那好吧,军爷们,都随我来。” 许里长还颇为忐忑地等在屋里,虽然听元香说伍将军已经吃了他们做的羊肉,但他一颗心还是怎么都放不下来。 终于,他看到伍将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连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上前去,声音里带着不安和愧怍: “将......将军!听田副将的意思,您......您不喜食羊肉。这、这实在是小的失职,罪该万死!连将军的忌口都没弄清楚,竟让这物污了您的尊口。将军您放心,往后这里的伙食,绝不会再出现半点羊肉!” 他说得又快又急,今日两次三番地出差错,一颗心在胸膛里上下起伏,感觉要把自己这把老骨头都颠散架了,这短短一会儿的工夫,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凭空老了十岁。 然而,伍承志只是从容地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瞥了里长一眼,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无妨。” 顿了顿,他又道:“此地的羊肉......做得不错,与我过往所食,颇有不同。”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小就不爱食羊肉,长到现在也没完整地吃过一块,但今晚这顿,在这焖饭的搭配下,他竟将餐盘里的羊肉吃完了。 这小小的意外,让他的心绪泛起一丝微澜,又补充了句:“辛苦诸位招待,至于餐食,不必刻意更改,一切照旧便可。”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许里长而言,却不啻于天降甘霖。 将军这是喜欢他们准备的饭食了? 一有这个想法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连忙摆手,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哪里哪里!能为将军和将士们效劳,是咱们全村的福分,何谈辛苦二字!” 转念一想,又听伍将军破天荒地夸赞了羊肉,他立刻想起元香在里头可花了不少功夫呢,连忙补充道: “不过,将军您有所不知,说起这羊肉,还是咱们村的元香姑娘,是她想了不少精巧法子,才把那羊膻味去了个干净,化腐朽为神奇。若真论功劳,她当属首功!” “元香?” 伍承志忽然抬眸,直直看向里长,简短的两个字里带着一丝探寻还有一丝讶异。 “对啊!宋元香!”许里长见将军似乎来了兴趣,赶忙点头,生怕他不知道是谁,还抬手一指,“就是方才在村口,替老朽说话的那位姑娘家,喏,您看,她就在那儿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伍承志的目光落在正在帮着大伙儿一起把木桶搬回去的元香身上。 原来她就是元香。 伍承志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一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大家紧绷了一天的心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士兵们吃完饭后,不仅把自己的餐盘仔仔细细地洗得干干净净,还顺带把厨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打扫完还自己烧起了晚上要用的热水。 那些汉子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灶台擦得锃亮,连地面都扫得见了光,忙得村里几位帮厨的婆子都连连称奇,省下她们不少时间跟力气。 回去的路上,漆黑的夜,又下了雪,路不好走,大家打着火儿互相搀扶着回家。 方才在厨房里不方便多说话的妇人们,如今出了门,话匣子立刻打开。 “哎呦,都说这位伍将军治军极严,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你们瞧见没,那口大锅,被他们刷得多亮堂?” 第180章 “可不是嘛!还不止呢!那位伍将军,瞧着威风凛凛的,我给他盛菜,他还对我说多谢呢!” “你们瞧瞧,一个个都是身板笔挺的年轻小伙子,看着就精神,也不知......都成家了没有?” 这话一出,刚刚七嘴八舌地妇人们顿时静了一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又都笑了起来。 “哎?李婶子,怎么着?听这意思,是动了心思,准备给你家杏儿寻个好婆家啦?我看那几个小伙子,配你家杏儿,倒是郎才女貌得很呐!” “别瞎说,还没影的事儿!” 金凤听着大伙儿唠这些闲嗑也笑,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走在前方的元香,她独自一人,身影显得有些落寞,并未参与大家的闲聊。金凤心头一动,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她手里同样举着一支火把,借着火光细细打量,只见元香秀眉微蹙,神情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显然心事重重。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元香?想什么呢?” 金凤回想起今晚这一顿晚餐,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士兵们,甚至连将军,都吃得津津有味的,按理说,元香应该感到满意和轻松才是。 而元香这边,她的思绪早已飘得很远。 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军队里的士兵,看到他们的样子,尤其是他们坚毅的眼神时,一个久远的念头忽然浮上心头。 当时阿允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自己对着来历不明的他曾经还怀疑过他难道是来自军中?亦或是逃兵? 想到这里,元香不禁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自己完全是想反了啊。 自从阿允离开之后,元香就一直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他。 她知道一旦打开了心里这扇名为思念的闸门,后面自己就没法控制了,那股情感就会像连绵不断的春雨,缠绕不休。 比如此刻,夜色深沉,火光摇曳,她却无法平静,她不知道阿允现在身在何处,他想做的事情是否顺利完成了?他是否......平安无恙?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细密的针尖,轻轻地扎着她的心。 士兵们经过一夜的短暂休整,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已在学堂前的空地上集结完毕。 他们带着乡亲们准备的干粮,队列整齐划一,刀枪在晨光中闪烁着寒光,浩浩荡荡地向着狼患频发的深山进发。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清晨,队伍准时出发,消失在山峦深处;傍晚,夕阳西下时,他们又会带着一天的“战利品”满载而归。 学堂附近的空地上,血腥味渐浓,堆积的麻袋日益增多,每个麻袋都鼓囊囊的,里面赫然是那些被猎杀的野狼。 有一天,更是出人意料地,士兵们抬回了一个硕大的麻袋,问了才知道这里头竟然是一头成年的黑瞎子! 这消息可立刻轰动了整个村庄,几乎所有的村民都闻讯赶来,围聚在那黑熊尸体周围,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眼中满是惊叹。 伍承志在士兵们出发之前,便已明确指示过此行的任务范围,除了首要的剿灭狼群,其他的凶猛野兽,如熊、野猪、豹子等,也都在此次清除之列。 特别是在他听到许里长提及村庄的实际困境时,更是坚定了这一决心。 许里长那日曾忧心忡忡地向将军汇报:“咱们村子里的耕地有限,许多村民为了生计,不得不冒险去山上开垦荒地种植作物,若是真能将这些凶猛的野兽彻底清除,那么今后可供开垦的荒地便能大大增加,村民们也能有更多的生计保障。” 不过眼下这些凶兽们的尸体全堆积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味道越来越大不说,那一袋袋形状可怖的麻袋,在晚上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瞧着确实还挺渗人的。 伍承志意识到必须尽快处理,于是唤来许怀德,让他去村中召集一些青壮年,一同动手处理了这些麻袋。 他还说了,凶兽身上能卖上钱的,毛皮这些的,都留给村子,以感谢这几日村里人的招待。 许里长听后自然是连连称谢,村里人得知这个消息后,赶过来干活时也格外卖力,毕竟这不仅是为村子清理隐患,更是实实在在的收益。 元香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学堂那边了。 第一天的忙碌结束后,现在只剩下准备些日常饭食的活计。她索性在家中躲个清闲,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将自己的小本本再完善一番。 这天清早,天公就不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给整个小院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薄雾。 就在这时,方四娘突然气冲冲地跑到她跟前,眉宇间尽是不快,压低声音道: “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今日一早一直在咱们这周围转悠呢!” 第159章 “鬼鬼祟祟的男人?”元香正坐在屋里的圆桌前低头写东西,见方四娘急急忙忙地推门闯了进来,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一时联想到些不太好的情形,心中微紧,她皱眉又问:“你是在哪儿看见的?” 方四娘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叉着腰喘着气,她是一路急奔回来的,冬日的寒气未散,额头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两边的鬓发被风吹得零乱,一时看着都有些狼狈。 她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刚刚只是小跑了一段路就开始气喘。 元香看她这副模样,眉头立刻蹙了起来:“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别到处乱走吗?” 方四娘被她这么一说,心头一咯噔,她刚刚不仅跑了一段路,还跳上跳下来着。 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她方才为了瞧个究竟,忘了自己还没好利索,硬是踩着院墙一角跳上围墙去看的,这事儿可万万不能让元香知道。 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掩饰道:“我也没走远,就是在那边瞧见个生面孔,心里不踏实,那人瞧着三十来岁,身形高大壮实,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 她声音压低,目光闪了闪,靠近元香道:“那人身上那股气势,沉得很,像是杀过人的。” 毕竟自己就是干这一行的,一个人杀没杀过人自己能一眼就瞧出来。 听完她这个描述,元香心中一凛,第一直觉难道是打伤方四娘的那些人又回来了? 可念头一转,她又觉不对。如今村子里驻扎了这么多来剿狼的兵士,哪还有人敢在这节骨眼上在此地作乱? 这么一想,方四娘方才见到的,多半不是那些歹人,说不定是那些军中之人了。 心中略有底后,想到这军中人在自家附近出现,怕是有什么事儿,她还是得出去一趟。 元香神情一敛,轻声安抚道:“你先别慌,也不要贸然出面,我出去瞧一瞧。” 方四娘的身份毕竟不便,若被那些兵爷们看出来什么,恐生枝节。 她说着已起了身,披上外衣,正要推门出去,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从桌上拿起那封信,小心塞入怀中。 方四娘没想到她说走就走,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儿自己怎么跟无影交代?心中一急,忙伸手去拦,劝道: “哎,你......外头那些人看着就不好惹,你一个人出去成吗?” 元香回头冲她一笑,眼中一片镇定,“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她推开院门,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仍是灰白色,漾起一层薄雾,空气中残着潮意,呼吸一口,细微的寒气顺着喉间立时沁入胸腔。 院外的地上积着浅浅一层水,雨点未干,元香提着裙摆,小心落步,生怕一脚踩进泥洼里。 她沿着自家院子外侧的小路缓缓走了一段,拐过一角,果然在前头远远瞧见了一高大魁梧的男子身影,想必就是刚刚方四娘口中说的那位了。 那人背影挺拔笔直,哪怕只是静立,也让人觉得气势不凡。 此时他正站在壕沟边沿处,这条壕沟还是阿允先前亲手挖的,在那次狼袭村子的时候帮了大忙,后来村里人也时不时地过来加宽加深过。 男人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神情似极专注。 元香停下脚步,透过薄雾细细一瞧,只觉那背影有几分眼熟。心中微动,又上前两步,这才恍然,竟是那日在村口见过的那位伍将军,伍承志。 他怎会出现在她家附近? 这念头才闪过,她便下意识想转身回避,奈何脚步才动,前头的人似已察觉,忽然回过身来。 元香自知避不过,忙收敛了脸上疑惑的表情,端起一副恭敬的模样,浅浅地福了一礼:“民女不知将军在此处,贸然打扰,还请见谅。” 伍承志看清来人后微微一顿,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眼神里有探究又有些若有所思,而后淡声道:“无妨。” 又无意瞥见她正踩在一块被雨水冲得已经松动的石块上,鞋尖微斜,似要滑落。 眉心一动,他出声提醒:“此地湿滑,姑娘还是小心为好。” 元香一怔,顺着他的话低头一看,原是刚刚她怕直接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把鞋弄脏,所以走路的时候专门找那些石块来踩。 第181章 而眼下这石头下渗着细细的水线,颇不稳当,她忙提裙往旁挪了半步,轻声道:“多谢将军提醒。” 话音落时,山风从壕沟那头吹来,带着雨后泥土与草腥的气味。 元香浑身稍稍放松了些,既然来人是伍将军,猜测那方四娘先前见到的,想来不过是他在此探查村口的防线罢了。 既如此,方四娘的担心也算是虚惊一场。 她心里正这样想着,目光在他身侧那条泥水沟上略略一转,便打算告辞离开,免得打搅到他,谁知她才抬头,就听见对面的伍承志忽然开口: “听闻宋姑娘家中有位能人之士,上次群狼袭村时多亏了他才幸免于难,不知现下此人可在?” 这话刚落入耳中,元香心头骤然一跳,指尖几乎不自觉地收了收,脑中瞬间浮起阿允的身影,心思翻涌,他为何突然问起阿允的事情?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么? 元香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往这位伍将军的面上扫了一下,想看出些端倪来,可他面色肃整,神情沉稳,不见一丝波动。 当下她思绪纷乱:他察觉了什么?阿允当时的举动……是不是过于出挑,已经引起了这位将军的怀疑? 一想到阿允与方四娘的身份,恰与眼前的伍将军几乎天然对立,元香心头顿生压迫感。胸口微微发紧,呼吸也不自觉轻了几分,像怕发出一点声响就会暴露心底的慌乱。 不过当下她只能垂下眼,强自稳住神色,怕露出半点异样。 对面的伍承志见这姑娘当下脸色精彩纷呈,暗自觉得好笑。 元香略顿片刻,再抬眼时带着笑,神情自然,“将军怕是听村人夸大了,咱们是寻常农户人家,能人之说实不敢当,只不过是当时情况危急,家里人多出了些力气罢了。” “至于家中人......”她略叹了口气,很是遗憾的样子,“也是不凑巧,他出远门去了,这几日都不在家,怕是见不着将军了。” 她语气轻柔,笑意不改,听上去既谦和又诚恳,偏偏每句话都模糊得恰到好处。 伍承志那双锐利的眼眸就这样看着她,她那点掩饰在他面前几乎一览无遗,面上镇定,可是她袖下指节轻颤,呼吸浅而急。 不过他并未拆穿,神色依旧沉稳,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弯,心下暗道:陆允这小子找的小姑娘,倒是有点意思。 前几日初到村中见到她时,只当她是个模样生得极好的乡间女子,面容清艳,姿态娴然。 他原以为陆允不过是见色起意,在这山野村落里惹了什么桃花债,才写信拿他曾经救过自己一事作为条件换得他来此地,嘱托自己又是剿狼,又是保护人的。 可如今一番对话下来,才觉这位宋姑娘在自己面前不见局促胆怯,反而话里话外都透着几分聪慧与沉着。 既然如此,有些话倒也不必再绕。 伍承志目光微转,道:“宋姑娘不必如此紧张,陆允兄弟是我旧友。我此番来此地,便有一半缘由,是受他所托。” 元香懵了,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丝难以置信:“旧友?” 他说他跟阿允是旧友,这怎么可能呢?阿允不是...... 她目光微垂,眼底有细微的疑色流转,既震惊,又在下意识地权衡对方言语的真假。 但又在想,他那么大个将军,何故要来骗自己呢? 伍承志看着她的反应,眉心微挑,并不急着解释,只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函。那封信显然被他细心收着,纸页边缘被风吹得微卷,却干净无尘。 他将信递出,语气淡然:“此乃陆允亲笔。” 元香不明所以,怔怔地接过,将信展开后低头看起了里头所写内容。 “承志兄, 一别多日,山川阻隔,不得亲叙,心下念念。 吾所居之平城许家村内狼患未息,闻朝廷已有调兵之议,山野险恶,百姓惊惶,若兄能亲往剿治,乃平城幸甚,允亦感念不尽。 此番离村,非为避事,实有一桩不得不为之事,容日后再向兄细陈。唯此行恐不归期,故斗胆一书相托。 村中有一女姓宋名元香,性情淳善而心思□□,家境寒素,然颇能自持。前次狼乱,多赖其周旋,方保一方安宁。允自知无功可言,唯愿兄于剿狼之余,偶加照拂,是所厚幸。 寒信不备,惟愿珍重。 陆允谨启。” 这的确是阿允的笔迹,之前一段日子里,他日日一早就教二果、三喜开始写字来着,比她自己都有耐心,所以她不会认错。 她的目光就这样凝在信纸上,上头的一句句,简短而平和,却仿佛每一笔都带着他温声细语的影子。 特别是看到他嘱托他人照拂自己的话语落在眼里时,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紧,像被什么堵住。 自他离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有在刻意不去想他。 那些有他痕迹的东西,她一件件收进他原先住的那间屋子里,连那扇门都少去碰触。 她以为这样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平静些,不必受那些纷乱的情绪干扰。 可如今,再见到他亲笔的字迹还有字里行间不言而喻的怀念,那克制的思念瞬间失了防线。 眼角的酸意一寸寸泛起,鼻尖发涩,她再抬眼看向对面人时,哽声道:“多谢将军跟我说这些。” 伍承志微微移开目光,现下这情况是他不熟悉的,他一向习惯面对战场与刀兵,指挥千军万马,却从未遇过有女子当着自己面落泪,更何况,这女子心里还系着别人。 有些无所适从,所以他并未言语什么。 元香忽然想到什么,再开口时声音里含了份急切,“将军可知如今他在何处?境况如何?......又何时回来?” ----------------------- 作者有话说:回来啦[摊手] 第160章 “我不知。”伍承志语气诚恳。 他此番来此地,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陆允所托,不然若只是为清剿狼患一事,哪怕是平州城的县令亲自向自己上书相求,他若应承也只需遣一支精锐小队前来即可,断不必自己亲自出马。 而如今他出现在此处也是因为跟陆允的交情。 这得追溯到数年前的那场边境战乱。当时他奉命押送一批军粮前往前线,不料突遇埋伏,危机四伏下幸而被路过的陆允救下,加上他熟知地形,引着他们穿林突围,一夜鏖战,终于将那批粮草护送至安全地带。 后来两人也有过几次碰面,那时他已听闻过关于陆允的一些传言,知道他是在为谁做事,但此人瞧着坦荡,又颇有胆识跟手段,伍承志对他也起了几分惜才跟敬佩之心。 前不久,他意外收到陆允的来信,信中字句简短,却分量极重,他所托之事,伍承志自是要倾尽全力去办。 至于信中提到的那句“有不得不为之事”,他确实不知,只能揣测那并非常事,很大可能还是跟这风雨楼有关,不然依陆允的性子,也不会嘱托自己来照拂眼前这位姑娘。 风雨楼那地方在这世间算是一股灰色势力,虽谈不上与朝廷为敌,却也不受制于官府,往来的人多行于明暗之间,甚至有时候也会替官家做些不便明说的事。 元香以为这位伍将军会知道一些关于阿允的消息,毕竟他是大将军啊,又跟阿允认识,不过刚升起的希望在得知否定的答案后又立马落了下来。 他看着她那神色黯淡、眼底失落的模样,知道她忧虑得紧,自己却暂时帮不上什么忙,这让他有些愧对信中所托的“照拂”二字。 于是略沉吟,语气温和几分,道: “宋姑娘,你也别太过担心了,陆允兄弟的身手我知得清楚,他本事大得很,向来处变不惊,那等人,纵使身在险地,也自有法子脱身。” 元香怔怔听着,微微抿唇。 她知伍将军是出于好意,可阿允一去多日,音讯全无。她曾托在县城的柳掌柜多方打听,若有关于“风雨楼”的只言片语便告知于她,可至今杳无音讯。 那种等待的煎熬,像是人被日日似被悬在半空一般。 有时,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盼着有消息,还是盼着一直没有。 若有消息传来,怕听到的是坏的,若无消息,倒还能骗自己一句,他只是路远未归,自己还有借口这样等下去。 她半晌才道:“多谢将军。” 伍承志话毕,见她眉间还笼着浓浓愁绪,稍作犹豫,又接着道: “宋姑娘,那信你也看了,陆允兄弟托我前来,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让我照拂于你。” 他说到这里,神色愈发郑重,“若你有什么难处、麻烦,尽可同我说,我能帮的,一定不会推辞。” “麻烦?”元香抬眸望他,眼神里有片刻的错愕与审视,见他神情整肃,不似戏言,方才心里微微一动。 这话,她倒是听进去了。 毕竟,她眼下,还真有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正等着想办法去应对。 第182章 思虑片刻,元香还是将怀中的那封信递了出去,那并非寻常书信,而是她这几日辛苦收集来的证据。 信封微鼓,里头装着几张写满笔迹的纸,皆是关于县里那位白师爷的罪状,既有本村人签下的口供,也有邻近几个村庄的证词与账目往来记录。 上次虽说白师爷被伍将军直接派人送回县衙了,但若真论起来,最多也只是落得一个“接待上峰不周”的过失罢了,那次自己跟许里长他们可是把他给得罪狠了的,几次接触下来,元香知道白师爷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若这次不趁机扳倒,只怕往后他们这些村民都要遭殃。 伍承志眉头微蹙,接过后立马低头翻开那封信,粗略一扫便看出其中的内容: 白师爷仗着与县令的私交,常以县衙名义强收“供奉银”;又私放徭役,收取贿赂;更有甚者,将赈灾粮暗中卖与商贩,牟取私利。 他对信中提及的那位白师爷本就留有些许印象,越往下看,眉间便越是紧拧,最后更是深深沉下了几分。 元香继续开口,语声不高,却句句分明:“将军,这里头桩桩件件皆是实情,只是迫于那白师爷的淫威,被他欺压的村民大多只能忍气吞声,他们怕事情一旦传出、但最后却无人作主,反会引来他更疯狂的报复。” 她顿了顿,压下心底的愤懑道:“故此,这些口供与证据皆是匿名,但若官府肯派人追查,沿线走访,他们必是愿意站出来作证的!” 伍承志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不过区区一介师爷,也敢鱼肉乡里,欺下瞒上。” 他抬眸看向元香,眼中浮出几分赞许:“你做得很好,此事我会派人回去查实,同时上呈府衙,定要让这等蛀虫付出代价!” 元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她低声道:“多谢将军。” 又过了几日,元香这头还真收到了动静,而且来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这日午后,她们正整理院子,听见外头的动静她先让方四娘避了开去,然后远远便见许里长满面喜色地往这边快步走来。 “元香啊,元香,好事情啊!” 他喘着气,却压不住语气里的振奋,“白师爷已经被收监了!县衙的人今个儿一早就到各村传话,说凡是跟白师爷这事儿有牵扯的,速去县中说明原委,若是主动行贿的,能提供确凿证据,会从轻发落;被勒索要挟的,县里还会从收缴的赃款里划出部分补偿呢!” 元香怔了下,没想到伍承志那边动作如此迅速。 许里长越说越高兴,眉毛都扬了起来:“这般看下来,若最后给他定罪,罪名可不小呢。” 他长长出了口气,像是压在心口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哎,这多少年了,咱们这些村子都被他压在头上,如今可算是报应来了。恶人终有恶报,这话真不假。” 元香听了自然也高兴,现在这个结果也不枉她前段时间一直游说别人提供白师爷的罪证了。 “这事儿头一个得谢过伍将军,”她道,“要不是他秉持公断、从实查明,这事儿也不会这么快有决断。” 许里长闻言连连点头,兴奋得胡子都抖了两下:“伍将军当然要谢,不过元香你也得领头功,要不是你四处走访,收集证据,还告到伍将军面前,这事儿也不会现在被翻出来,还落得这么个大快人心的结果。” “现在这人被办了,不光咱们村子要念你的情,这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乡绅都说哪日要一齐来拜你呢。” “可别了,我消受不起。”元香忙摆手,“我做这事儿也是为了我自己,你可别让他们兴师动众了。” 元香虽如此说,许里长心里却另是一番盘算。元香嘴上不愿张扬,可若她不说,那旁人又怎知这桩大好事是她促成的呢?这岂不是做了亮堂事,却像锦衣夜行一般无人得见了? 再说了,人终归还是要在乡里露露脸的。她在外做买卖,来往皆是人脉,这声望一立,将来走的路也就更宽,更顺。对她,对村子,都是好处。 因此许里长虽在她面前不再坚持,心底却早起了念头,等这段事尘埃落定,便找个好日子摆上一桌酒席,村里几位里正乡绅都请来,让元香出来坐坐,让乡亲们都晓得她做下的功德。 到那时,人情、名声都在了,也算替她铺上一条明路。 ...... 伍承志将军带着一队人在许家村已驻扎将近十日,听闻剿狼的任务也接近尾声,不日便要离开。 此前,为了告倒白师爷一事,元香奔波了许久,原本揽下的招待军士吃食的责任也只能暂时托付给许里长。 如今事毕,为了回报伍将军的人情,她也合该去学堂那边帮一把忙,尽一份心。 天色刚刚将暗,暮色笼罩山野,远处就传来踏雪带泥的马蹄声与步靴踩地的沉闷回响。 士兵们肩挑手提,挟着今日猎得的狼皮与猎物,这支队伍整齐有序地从林间小路回来了。 一听到声音,早已准备好的饭食也被掀开锅盖,香气顿时氤氲开来。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村民与士兵们也熟络多了,“回来了?快,快,收拾收拾就开饭啦!” “今日做什么好吃的了?”一伙儿还没领上自己的餐具,就急着去看今日准备的菜色,毕竟在外奔波出力了一日,就盼着这一口呐。 伍承志今日没有与士兵们同桌用餐,士兵们自然比平日里要略微放松,边吃边聊着些闲话。 “哎?你说,这几日跟着队伍一起的人是谁啊?从没见过啊,身手可真好!”一名士兵揉着手臂,眼中带着难掩的兴奋。 “是啊,动作快得惊人,又精准,连那只往身边扑来的狼都没能沾到他半点伤,真是利落极了。”另一名士兵凑过来说,“我这辈子第一次见有人捕猎跟杀鸡似的,轻巧又迅速,几下就收了场。” “真是怪物一样的人啊!”有人拍了拍桌子,又摇摇头感叹,“将军跟他还挺熟的,话都说得挺亲热的。” “哐当”一声轻脆,打破了屋内的热闹。 元香手里的勺子跌落在地,顺带溅起几点汤汁。 金凤被这一动静吓得一跳,见元香眼神怔怔,仿佛瞬间被抽走魂魄一般,她忙弯腰捡起勺子,连声问道:“怎么了?元香?可是哪里不舒服?” 元香回神却像是隔着一层雾,先朝金凤摇了摇头,随即眉间骤然紧蹙,心口“怦”地一下揪紧,抬步便朝那几位刚刚议论的士兵走去。 她手一撑桌沿,语气焦急得近乎失序:“你们方才说的那位神秘人,请问他长什么样?年纪多大?如今人在哪里?” 几名士兵被她这阵急风骤雨般的追问弄得一愣,互相看了看,皆摇头道: “我们……我们也不知他面貌,白日里他一直蒙着脸,收队的时候人也不在队伍里,应该先一步走了。” 元香心口猛地一沉,又急急问:“那你们伍将军呢?我有要事见他。” “今日陈县令设宴,将军已提前出了村子,去往县城了。” 金凤这时也完全反应过来,眉梢一挑,上前抓住元香的手,轻声安抚:“好了......若真是他,那你只管安心才是,他既然回来了,就总会回来见你的。” 元香知道金凤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心里那股酸胀得发痛的感觉却止不住往上涌。 对啊,若真是阿允,他不可能不进村、不回家、甚至连面都不露的。 可不知为何,她心底隐隐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 忙活了一晚,天色早已沉成一片深墨。冬日的夜来得快,月亮被薄云遮着,半明半暗,寒意随风渗入衣襟。元香与金凤并肩往家走,呼出的白气在夜色里淡淡散开。 才踏进自家院门,元香的脚步却倏地顿住。 她抬眼看过去,不敢置信地发现阿允那间久无人住的屋子里,此时竟有一点灯火的影子,在窗户上晃来晃去。 元香心口猛跳,几乎要冲破胸腔,激动、惶急、期待、不安,一齐涌上来,脚步快得近乎失态地迈向那间屋子。 屋门半掩着,锁已被打开,隐约还有细小的说话声传出。 元香喉头一紧,指尖都在发着细微的颤,几乎带着哭腔轻唤:“......阿允?” 她推门而入。 灯影摇动,照着屋内翻找东西的两个小身影,是二果与三喜。 他俩听见声音回头就见到自家阿姐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两人同时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阿姐是误会了。 二果忙解释道:“阿姐,我跟三喜......写大字的竹纸用完了,想着阿允哥屋里应该还有存的,就来找找。” 灯火下,元香整个人微微僵住,整个人像被一盆冷水浇了头,半晌,才轻声道:“知道了,你们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把门锁好。” 说完她转身便离开了。 屋内随即响起二果和三喜刻意压低却还是压不住的拌嘴声。 第183章 “我说了白天再来找吧?你看,都让阿姐难过了。” “三喜,明明是你先说阿允哥屋里肯定有纸的,不来找怎么知道!” “你!我没有!” 元香闷闷地回了自己屋子,关上屋门的瞬间,她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连灯都懒得点,就那样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 她心里郁郁地叹了口气,或许是自己太想念他了,所以一有点他的蛛丝马迹就格外地大惊小怪。 才刚拧着眉想继续在黑暗里发会儿呆,“啪——!” 屋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忽地亮了起来。 火光骤亮,像在寂静夜里投下一声惊雷。 元香猛地回头,心口“咚”地一跳,几乎不敢呼吸。 陆允此时就坐在她屋子的桌前,静静的,含着点浅浅的笑意看她,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还是那瘦削挺拔的背脊,只是较此前多了些风尘的倦意,眉尾似被寒风磨得更冷硬了些,可眼里却是她熟悉的温柔,那种她几日几夜都在心里描摹的温柔。 元香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下来,只余这盏灯火与眼前这个人。 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却像冲破了什么似的,静静地,一颗一颗落下来。 陆允看她这样,垂了垂眼,似是无奈,又似是心疼,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他站起身,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压抑了许久的迫切。 他走向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元香的额头贴上他的胸口,熟悉的心跳声让她几乎站不稳,哑着嗓子却还是控制不住要问上一句:“你回来了?” 陆允一手抚着她的后背,一手轻轻抚着她颤抖的肩,顺势将她抱得更紧,闭了闭眼,胸腔里满满的,他知道是失而复得的满足。 片刻后,他把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极轻却笃定地答: “嗯……回来了。”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就到这里啦,下个故事见[紫心][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