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沉沦资讯》 第1章 《每日沉沦资讯》作者:徐飞白【cp完结】 简介: 个人xp大合集,特别神经,特别阴间,特别让人生气,最好不要看,谢谢大家 两攻一受,主受,结局受是韩临。 …… 韩临是个被师兄以字面意思白嫖整整两年的直男。 最近,他右手腕换着戴两样东西,一样是自小对他基言基语的挽明月送的红绳,一样是他师兄上官阙送的红豆手串。一样平常戴,一样杀人戴。 这次,当着他的面,上官阙剪断那根叩遍庙外长阶才求来的红绳,为他戴上自己亲手用针穿引的红豆手串,命令他去杀无蝉门门主挽明月。 标签:俊帅受 阴间 惊悚 直男受 架空狗血 第1章 论武 时值盛夏,日上人头,空气中隐隐浮有热浪的波纹,临溪一带酷热难忍。 山间蜿蜒小道上,为首的精瘦山羊须道士手拿拂尘,气定神闲。可身后的一行青衣道袍少年们,从师门道观的临山下山再爬这座山,早累得把行伍拖得老长,哎哎呦呦之声不绝于耳。 吊在队伍末尾的弟子方入师门不久,只练了些强身健体的外功,青崖道长闻名天下的轻功心法没学到,脚力尚还不行,体力不济,四处向同伴讨水喝。说来有趣,此前对这一行,最兴奋的便是他们。 临溪因临溪一派长年定居此处得名,处在深山,与世隔绝,外界的消息只有师父靠飞信传书耳听八方,内里的弟子则不知世事。与世隔绝的师兄们并不清楚新近闻名的那个上官阙,也就是他们此行前去观战的对象。 上官阙出身金陵高门,五岁就拜临溪一脉的敖准为师,日夜教习,十二岁剑法修为就已超当世不少人,今年年初在金陵的一场试剑大会扬名天下。 天才自小就是天才,江湖已有百年没出过这种人,那时的所有论调,都道与上官阙同处一个时代的少年人缺点运气。 很不凑巧,敖准本人就在上官阙初露头角这年三月失了踪影,两月后金陵上官府与临溪同时接到敖准的来信,讲他此前被江湖十年前围剿的红嵬教重出江湖,他被伏击,如今死里逃生,受了重创要在逃亡时休养,难以维续教习,又讲上官阙是他的弟子,恐其有性命之虞,暂将上官阙托付给师哥,如今临溪一脉的掌门谢治山。 十五年前,红嵬教以诡怪邪术残害人命,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不止,天下名门各派损失颇多弟子才费力剿净,江湖至今未恢复元气。此遭红嵬教重出江湖的消息不胫而走,又引起一阵惶恐。 上官阙上山这年十三岁,山上净是十几岁的少年,多都有天下英雄出我辈的抱负,想试试他这名声是手中那柄剑挣来的,还是家里用金子买来的,便禀告师父打一场擂赛。 见众人日日拘于道观,有些个中翘楚已有自大之气,青崖道长为鞭挞道观中的徒弟,以及为新来的弟子树个威严,第一次带他们下山,翻一座山,去见识上官阙的盛名。 由于队伍拖得长,队尾的少年们离师父远,借水的、手中阔绰出银钱求人背的,叽叽喳喳,很是吵闹。 队尾唯有一人置身事外,也是青衣道袍打扮,有着这个年纪出奇的高挑,脸面白匀,清秀瘦气,脚穿黑灰布鞋,发挽木簪,虽面覆薄汗,却不似众人虚脱,也并不与人打闹,只缓缓地跟在众人身后,隔三差五告诫众人少说些话,多留点力气登山,跟紧师父。 似是恐他被他们吵得发火,一个有眼力见的师弟递来水囊,堆笑讲:“明月师兄辛苦了。” 被称作明月师兄的少年推手,只道:“我这里还有,你们留着喝。” 少年名唤挽明月,虽不比递水囊的少年大几个月,却早他三年拜入青崖道长门下。据说他是一户商家的独子,四年前一家为土匪所劫,父母被杀,他被留下给土匪打杂。 三年前土匪窝被端之际,一行侠士将他救出,念他无依无靠,又见他在山上跑惯,腿长身轻有些天赋,便送给了青崖道长做徒弟。如今已是他拜入师门的第三年,武功学得多,刀枪剑戟银针暗器,都学过一通,轻功并未下多大功夫,却最为精熟,十三岁年纪便可匹敌大师兄,因此被师父留在队伍的末尾断后。 见师弟们止了喧哗,挽明月在一片高树的树荫下停步,两足一踏,提身上树,解下水囊,喝水时拿眼望向树木苍翠的远方,估量余程。 挽明月对上官阙名头多响大致有些耳闻,也知道师父用意,山上豺狼虎豹多,为了照顾新入师门轻功不好的师弟,怕他们走散或心有不平,令满门都要一步步登山。尽管挽明月轻功好,来去方便寻常不会这般劳累,但这是师命,没有不从的道理。 可他畏热,这是酷暑,为应付场面,一行人俱穿着师门的板正衣裳,如今里衬被汗濡湿透,贴在身上,心中难免焦躁。 又行半个时辰,队尾才登上山腰临溪一脉的地界,此时新入门的师弟们连上官阙都不想看了,不是坐在树荫下头揉脚,就互相搀扶着去找溪流灌水喝。 挽明月歇息片刻,便又起身,一旁平常关系不错的人见了,问他大热天的要去干什么。 挽明月往人声喧闹处走去:“总不能白来一趟。” 擂台设在太阳地里,可仍挤挤攘攘不少人围看,挽明月挤去几个同门相熟的人那边,听人言语看了两场。 说实在,看了几招,他就明白了,和上官阙打的人都有点惨。 太阳底下的少年太灼目了,像冰皮乍解时开在最高枝头的白玉兰,傲风独自绽放,引得所有人的目光,满场地的其他人被他衬得,都像是还钝笨被苞丑陋地咬合着。分明他稚嫩非常,远不到开得最艳的时候。 木剑变幻莫测的残影,少年鬓角滑下的汗熠熠发光,两足所站之处,不像临时用白石灰洒出的简陋擂台,合该是华山巅、岳阳楼头、断桥残雪处。出剑收势如流水,一双眼锐而亮,秀拔出群的同时,能够准确无误预判出对手的每一个招式,立即应对出拆招。 赢下后,该给出的尊敬,上官阙一分都不会少给,骄傲却不自视甚高,以至于众人都忘了赞叹他的相貌。这人被敖准养得太可怕了。 据师兄探说这已是他今日对战的第七个人了,都是谢治山还没出师的有名弟子,有几个是今年在洛阳的龙门会上打出名字的人。 一旁的师弟一直撺掇挽明月上去比一场,说咱们师门就师兄最有出息,挽明月抱臂只摇头:“有次序的,后面那么些人排着等。况且这是人家师门的事,我又不质疑他,没有我掺和进去的道理。” 他很有自知之明,清楚如今的自己打不过他。 一边是撺掇声,另一边则是—— “好强啊!” 这话自上官阙开打就一直在挽明月身边响,起初他也想附和,后来每到一个出彩处旁边站着的人都要用各种语气来一句,挽明月听得直腻歪,心想这人好吵,但上官阙的剑术精彩得人挪不开眼,他没法看清身边人是谁,就没挪位置。 等台上这场比试收场,挽明月的眼才抽得出空,往身边瞧刚才是哪把唢呐在响,可刚看清人的侧脸,不等他开口,少年足尖点地,腾身一翻,跃上了比武的空地。 上官阙擦完汗回来,转身看见台上多出来的少年,眼睛笑了:“你太小了。” “我今年十二,只比你小一岁,刚才和你比试的师兄师姐比你大五岁的都有。” 挽明月心想这小子也真不怕得罪人。 少年不知是没想到这一着还是不在意,扬着下巴,手攥着木头刀,要收拾场地的师兄催他他都不挪一步。 “那,”上官阙笑着举剑:“请赐教。” 对手是上官阙,胜负自一出手就该明了,不是谁十二岁都是那样的天才。 但少年出手着实令挽明月吃了一惊,稳健,有力,准确,这不该是唢呐一样的十二岁毛头小子的沉稳。 上官阙见他起势也微挑眉,稳稳侧肩避过,木剑反手朝他颈侧划去。 出手倒是狠。 少年扬刀格上那柄木剑,左手上前使力,将剑格开,向后一掠,脚步密行,一双眼窥伺着上官阙,像在瞄准时机。上官阙显然也来了兴致,挥剑快步朝少年逼近,逐一向少年肩、腰、腹、小腿处刺去。但少年基本功扎实,尽管滚了几遭,身上脸上都粘上草灰,形容凄惨,也在如此强弱悬殊的对决中总是堪堪避过那样毫无破绽的剑。 竟是撑到了三十招之后,少年才被上官阙逼得只能自保再无出招攻取对方之力。三十五招少年为避扫向下盘的剑,只得故技重施就地一滚,可再一抬起头,那柄木剑便稳稳落在他的颈侧。 “得罪了。”上官阙微喘。 “不,你很强!”少年不为输了着恼,爬起来,装模作样学上官阙的姿势也朝他行礼。 “谢谢。”上官阙拭去额上的汗,朝他笑起来,那模样简直叫天也失色。 第2章 少年也一愣,挪开眼,愣愣笑着,似是突得有点不好意思。 上官阙把剑交给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临。”少年答他。 挽明月来了兴致,一双眼去观察那叫韩临的小子,身量不高,长相不丑,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支着一个脑袋,衣裳宽大不合身,像挂在那细瘦的身上,经方才那番滚打,黄瘦的脸上沾了白灰草灰,头发散乱不堪。 总之是不大入目的模样,同锦衣玉面的上官阙是两个极端。 不过话说回来,在江湖场上,论起武功,相貌总是次之又次为人谈论的,世间多的是相貌寝陋的强者,他方才显现的天赋与脾气,证明他正是极难得的练武材料。 他视线稍移,瞥见师父正在同一个中短身材鬓发灰白的中年男人谈话。挽明月猜那中年男子大抵便是临溪掌门谢治山,他与师父正望着擂台上的二人,口中不断谈论着什么。 挽明月注意到谢治山隐隐目露傲意。 他悠悠转回目光来,望着台上这个毛头小子,心中笑了一笑,心想他这样板正的师父,竟然会喜欢这种有些野气的弟子。转念一想此前那些货色,倒也理解了他。 韩临。挽明月离去前又转了一下脸,记了一下这个少年的脸与名字。 后来,自然是两位师父得了逞,所有见了那场比试的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局限,临溪的所有孩子都加紧了练功。 挽明月原本仗着天赋,练功点到为止不苦着自己,这么一瞧隔着一座山的那两人,难免背部发寒,费了功夫,扎扎实实学起十八般武艺来。 第2章 偏爱 上官阙很会洗衣裳,韩临第一次知道这事时很出奇。 这本该不是什么秘密,师门规矩多,他们空闲少,日日练武,汗常要湿透身上衣裳。洗衣裳枯燥而费时,可又几乎要日日一洗,都是半大小子,大多都爱晚上趁这时候凑一块,手上搓衣裳,嘴上谈天说地胡吹。 上官阙到临溪没几天就擂台比武,磋磨了一整个山头的少年的锐气。按理说毛头小子都慕强,但强到了一种地步,就是可怕了。 旁人对他的又敬又怕,与他呆在同一个练武场,压力都雪崩似的盖在头顶,那天的挫败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回旋。搓洗衣服是他们为数不多能放松的时候,上官阙不在场他们吹都吹得收敛了,自然不愿意这个时候都和他呆在一块儿。 不只如此,吃饭、读书、洗澡,也都避着他。师叔本想去教训一下这些孩子无意中形成的孤立局面,被上官阙阻止了。 这样的境遇,于他而言很好,没人打扰,练功更清净。师父传书而来的心法还不熟,他需要时间练习。 金陵城与他同眼界的高门子弟如过江之鲫,他上临溪,不是来交朋友的。况且被人按头才来的朋友,不要也罢。 他记事快,加之勤问,没几天就把这地方摸熟,最初那点窘迫很快烟消云散。他满心只想着练功,如此下去,自然不错。 但是韩临贴了上来,扒都扒不掉的那种。 一开始上官阙就注意到那场比武后,在课堂,在练武场,在饭桌,有个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和别人截然不同。别人眼中最初是轻蔑,是不以为意,毕竟他这时刚满十三岁没多久。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色,上官阙也不恼,恰恰相反,他热衷挥剑击碎这些。 比试之后,那些目光是惧,是怕。上官阙很喜欢在他们眼中瞧见那种东西。 幼时敖准曾告诉上官阙:“阙儿,那是强者眼中的风景之一,美过金陵胭脂色。” 那是会当凌绝顶的风姿。 那人则是新奇,是兴奋,是想要有朝一日胜过他的锐意。 上官阙记得韩临,记得那个在擂台之上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破格上阵,与自己过了三十多招的小孩子。从那日的比武来看,传承师叔衣钵的,不是那些去过龙门会有了名声的少年人,而该是这个不满十二的韩临。 因此那别致的目光属于韩临,上官阙不意外。那目光持续落在他身上大概十天左右,韩临终于挨了过来。 他拉着上官阙认地方,告诉上官阙早就熟透的洗澡放水时间,在上官阙洗衣服时候端着盆靠过来,与他聊天。讲道理,挺烦的。 韩临那时候也不好看,甚至比他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小,尽管眉眼不错,脸却又瘦又尖,像逃荒途中落草成山寨的喽啰,山寨还该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没几日就被官兵剿清那种。整个人就如同细竹竿上支着个脑袋,脑袋上的嘴又好似唢呐,持续不断地往外蹦字。 上官阙涵养好,只闷头听那些废话,没赶他走。 韩临传承着他师门的优良美德,说着话,手上动作却不停,甚至还能分神,眼睛去看别的。 “你好会洗衣服,我以为你们少爷刚离家都不会这个,还想教你来着。”韩临惊奇地说。 “启程之前,我娘找了家里浣衣的姑姑教我。”上官阙告诉他,将衣服换了个面搓洗。 虽说他娘认真考虑过让家里的婆子跟过来一个,照顾上官阙起居。 韩临瞪大眼睛,乐呵呵说:“你真厉害啊。我洗衣裳是我妈教我的,我五岁就会洗自己衣裳了。以前我娘嫌我到土里玩,脏得像条没人要的狗。” 上官阙眼风扫过他那一盆黄土色的脏水,把嘴边的话忍了下去。 自此韩临总要找机会拉近与他的距离,吃饭时坐到他旁边,洗衣服时偷偷告诉他师门里快出师的师兄与武学世家小姐的通信,晾晒完衣服后掌着豆大的灯过来找他,请教他心法的不懂之处。 上官阙所学的心法与一般心法截然不同,甚至有些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是他师父敖准独创的。当年敖准收徒的标准是能看懂三行心法即可,上官阙看懂了一页,因此拜了师。曾经韩临好奇,上官阙给他看过,他一行都没弄懂。 相比这门心法,韩临学的简单得上官阙看一遍就会,韩临人也灵光,教起来不费力气,上官阙便在空暇之余随口指点一番。 因初到时的凌然锐气,没人想做他的对手,被他打得消志气,上官阙的对手位向来空旷,对练时只有他一个一招一式练着师父传的剑法,虽无人过招稍有些遗憾,可也清闲。 与韩临熟起来后,在练武场上,韩临主动站到无人敢来的他的对手位置,笑着举刀,有模有样地学他在擂台上说的话:“请赐教。” 随即被他打得翻来滚去,灰头土脸,溃不成军。 上官阙下手不像他这个人看上去那般温柔和气,一旦出手,就以赢为目的,狠得吓人,像不知道手软二字怎么写。 别人都怕,不敢来接招,上官阙倒乐意有这么一个水平不错,还抗打抗摔的陪练。 韩临吵是吵了些,可不记仇,不喊痛,被他打成那样,还是没事人似的高高兴兴和他吃饭,找他一块洗衣服。 只是有天夜里韩临来找他,请教完如何应付他白天那招之后,从兜里掏出瓶药油,说后背那块儿我够不到,能不能帮我抹一下。 就着灯影,上官阙瞧清他后背青了一大块,不免愣了一下,放下药油瓶,转身从箱子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坐到灯下。” “呀,我这个就可以了,怎么好意思用你的,你只要替我……” “我家是开药店的,我娘给我拿了很多治跌打伤的药,那一箱都是。待会你走的时候,把这瓶拿走,这种药治伤很见效,不油,干得快,不至于蹭脏衣服。” 上官阙的曾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大夫,又逢战乱大夫命贵,存下家本,从战乱的北方到金陵定居,做起药材香料生意,散开枝叶。上官阙祖父那一辈随父学医,为当朝开国皇帝医治过急病,一时风光无两,而后不贪恋权名,回金陵继承家业。 上官阙涂完替他揉了一会儿肩背。 韩临谢了他,又说你揉得真好,像小歌姑娘。 上官阙就问了一句:“小歌姑娘是谁?” “杂耍团班主的干女儿,走钢丝的。” 上官阙下意识:“嗯?” 韩临就自顾自地解释:“我们村遭了蝗灾,之后又是旱灾,我爹娘把比我小八岁的妹妹送人之后没多久,就饿死了。我认事了,做儿子没人愿意养,年龄又太小了,出去做活也没人要。就自己到大些的地方找活路,先是在一个屠夫那里当学徒,就是他……唉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和我大师哥,啊,那时候和我一块学的还有一个比我大四五岁的人,很白的一个男孩,不过没你白。” 上官阙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要拿我和这种人比。” 韩临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又说:“他俩后来在床上被我师娘给一起捅死了,我就又出来了。” 上官阙揉药油的手停了一下。 话声从前头继续传来:“之后就遇上了杂耍团,班主人好,收留了我。班主耍刀的,我做过屠夫,会使刀,就在杂耍团里跟他练双刀。”韩临挠挠头发,又说:“耍得不怎么样啦就是我那时候小,可以做噱头。” 第3章 上官阙心道你如今也不大。 “杂耍团五湖四地跑嘛,途径姑苏的时候,有个人来看我耍刀,看了好几场,我们要离开姑苏那天他来找班主,说我有天赋,他可以写封信举荐我到临溪学武。我不想来,我刚出来的时候被这种人骗过。但班主让我来,他说他知道那个人,是前临溪掌门的二弟子,名头很响,不会有错。他没什么可教我的了,我不该浪费在他那里,还给了我路费,让我来临溪。” 上官阙听了,侧头想了一下,道:“你真是遇上了好人。” 韩临高兴地说:“是啊,我运气特别好。” 风从窗户吹进来,云层也被风吹开,月光照到床上,上官阙这才看清他背上崎岖纵横,布了很多旧疤。也是,杂耍团从来不会等人成长。 话虽如此,上官阙与韩临比试仍是不留情面。 他师父从小教他,把每一场较量都当生死局看,生死局会迟来很久。 韩临的未来远不止于此,他想要韩临同他一道看高处的景致。 他对韩临也照这样说了。 韩临怔了半天,忍笑开口:“你们师徒两个……都这么说话?” 在山上韩临吃得饱,个子就长得快。男孩子这个年纪正是长个的时候,可韩临窜得着实有些吓人,有时上官阙会疑心好像一个晚上过去,韩临就要长高一指。夏天打擂台时穿着还显大的衣裳,到秋初,裤腿就高出脚面长长一截。 山上少年的衣服都是父母托人寄来的,所以韩临没得换。 有天夜里指点过心法后,上官阙叫住韩临,让他试试床头搁着的旧衣裳。 韩临忙推手说:“不用不用,师兄的衣裳贵重,我这么脏,天天土里来雨里去,糟蹋了。” “我娘专门裁的布、盯着码的线,不贵重,很结实,练武时候穿最好。这段日子我长高很多,这几件早穿不上了,放着也是放着。” 韩临听话试了,没成想还是太大,裤腿都直拖地。 “前一阵师父找了裁缝,今天刚给我送了好几套,还有冬天穿的,我衣裳够穿。”韩临把衣服叠好放回去,掉回头时又悄悄说:“师父让我别张扬,问就说是远房亲戚送的。师兄你别跟别人讲,不然他不好办。” 谢治山为人素整,不好奢侈,身上衣服不知穿了究竟多少年,一派掌门,内里衣裳经常能瞧见有补丁的痕迹。 上官阙正看着信,听了只将嘴角勾了勾,心想:“又不是发达了,哪里会平白无故多出个亲戚?山上都不是傻子,谁看不出谢治山最疼你。” 不止衣服,谢治山隔个十天半个月的,还会把韩临拉去他屋里开小灶,给他喂吃的,瓜果蜜饯,肉脯鸭脖什么的。整个临溪就没谁不知道。 如同每一个师父一样,谢治山也会偏心。人之常情,也好理解,一派掌门,向来最关紧的便是四个字——“继往开来”。 韩临虽不是能当一派掌门的料,但此前临溪这新一代弟子中,并没有哪个异常出挑的。独苗自然要倍加呵护,尽管韩临的天资将来要到江湖拼杀已是板上钉钉。 但转念去想,培养不出稳健的掌门人,培养出个搅动江湖的风云人物也是不错的一件事。反正暂时没有第二个选择,掌门培养可以以后再说,反正谢治山正值壮年,人还硬朗。 上官阙听师父说过他这个大师兄,拜入师门很早,本分老实的主,脑筋不灵的死刻板,从前抓师兄弟们偷溜下山就他从不手软,外加刻苦勤勉,有些真功夫。他们师父当年最喜欢的也不是谢治山。偏巧,比得过大师兄的,如他和二师哥,都志在四方,不是能托付师门的,其他能托付的,武功又都不及大师兄。 不仅吃穿用住对韩临多用心,谢治山在教韩临刀法上也花了很大心思。 韩临说拿着举荐信上山,第一次见师父时,师父看了信后给了他一把木刀,让他随便耍两手。耍完后,谢师父那张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没起什么动静。 韩临看了心里慌,怕他赶自己下去。杂耍团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怕再流浪,于是连忙说:“学不了武,我也还可以做杂活。” 谢治山只吩咐下去,让人给他腾个铺位。 起初谢治山对韩临没比别人特殊到哪里,唯一的不同是发觉他看不懂心法课本,是由于不识字,便带韩临去找了这里教辨识药材的先生,从此韩临多了一门识字断句的课。而且由于山上不认字的人很多,这门扫盲课后来很多人都学。 半年后韩临才知道起初这点不同究竟是什么用意。 很多不知道压箱底多少年一股子潮味的刀法书、内功经,谢治山一本接一本的让韩临背。他也不点拨,厚厚一沓,只是让韩临死背,要求说出一个招式就能立即想起来插图和描述。 师父的命令,韩临不敢违背,就那样一点看不懂的死死记了半年,懵懵懂懂记到上官阙到临溪。 其实擂台比武之后,上官阙就有点犯琢磨。 据他所知,韩临到临溪刚满一年,和刚入师门一年的人一样,都还在学师门里入门的东西,刚接触到心法的门。在擂台上韩临虽然不体面,但有些招式其实很有说头,并不是现在学到的那些。 直到知道这一茬,让他在面前背一通这半年来死记的东西,上官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能人对有些东西的讨厌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韩临很能吃苦,但非常讨厌背书。见韩临背书背得实在痛苦,上官阙劝说这是为了你好,趁现在脑子好,心思少,脑袋空,先背了再说,往后师叔一定还会再细致教。 临溪每月都有一次考试,由师父亲自考教每人这月的成果。这日子定在十六,而韩临每月自初一就开始生不如死。 别的弟子根本不用接触的东西,韩临被迫多学的,也一并要考。而且谢治山对他尤其严格,严格到了苛刻的地步。 别人做到六成就能安稳过的,韩临需要做到九成才能通过,还要被师父骂,说最近是不是懈怠了? 谢治山对于上官阙和韩临两个日日并肩相当高兴,绝口不提上官阙整日把他最引以为傲的徒弟摔打得浑身伤的事。上官阙明白他的高兴,自己最前途无量的徒弟和当今的天才新秀日日较量,这是最理想的事。 上官阙偶尔也会想,若是韩临没端着洗衣盆自己走过来,师叔也要亲自出面把他俩捉对搁在一块。 当然后来他也这么干了,没过半年就借重调学舍之名把韩临安排住在上官阙的隔壁。 因韩临的宣扬,同龄、甚至年长很多的师兄都来向上官阙请教心法,请教动作该如何避。教他们不难,况且师父给他一年的心法,他差不多已全部融会贯通,便很乐意去教。 从教的途径中也能领悟到不少东西,窥探常人的想法,而另辟蹊径增进自己,这便是他所学心法的核心之处。 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与韩临厮混到一块,指点他的得失,他成长得很快,连带着上官阙都隐隐有些成就感。 第3章 阎王也会犯相思? 许是那次比试让青崖道长尝到甜头,他便鼓励九霄山上的孩子到临溪去和对方切磋,一来练轻功,二来相互捶打。 挽明月便是那时和韩临熟起来的。 那时与当初比试已相隔一年,再见面,韩临几乎要长开得挽明月认不出。 挽明月同人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面前俊朗气压不住的十三岁少年,是一年前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韩临窜高得很快,拔高得裤腿都到脚腕上一寸,人终于没那么瘦巴巴,相貌上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 上官阙倒仍沿着从前的踪迹,风华更盛,两个山头的所有人有事没事就都说他,今天说武功明天说相貌后天说他做了何事,仿佛是临溪的天神一般,让人很不爽。 韩临竟还记得挽明月,见他时问:“你不是之前那个小道士吗?” 挽明月面无表情回答:“我不是道士。” “骗人,你们就住道观里。”韩临又把头转向一旁的上官阙:“你知道吗,他们还学画黄符……” “那是因为我师父是道士。”挽明月打断他。 挽明月不信神鬼,对师父要求他们学的这些,之后的很多年里都羞于与他人提起。 “你师父是道士,你是他徒弟,你不就是小道士吗?” 挽明月道:“谁规定道士收的徒弟就一定也是道士了?” 韩临愣了愣,扭头瞧见一旁的上官阙含笑,不好意思地赔礼:“你说的有道理,是我狭隘了。” 韩临与上官阙几乎寸步不离,他找韩临比试时上官阙也在一旁站着瞧,那目光简直要把他每招每式剖开看细。 因上官阙的缘故,挽明月起初还想藏招,后来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棍棒斧鞭,挽明月将这些练得熟练的都拿上来,却一次都没有赢过韩临。 这厢输了看见上官阙坐在一边蘸着墨往纸上写东西,他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在记录些什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第4章 “他怎么这么闲?他就不用去练功吗?”挽明月发自肺腑的疑惑。 “传书来的心法师兄已经都练完了。”韩临回答。 挽明月眼风瞧他还在记他的弱点,恼火异常,反过头来把火撒韩临身上:“叫这么亲啊,上官阙又不是你师父的徒弟。” “你有病啊?我师叔的弟子,我这么叫不行吗?”韩临又一刀砍在他腰间。 “做他的跟班你真是赚了。”挽明月捂着被木刀砍中的腰,要韩临也不痛快。 韩临拎着木刀骂骂咧咧又追着他砍起来,上官阙倒靠坐在柳树底下抿嘴笑。 起初临溪这个地方生态很平衡,有武功高出风头的,有相貌好出风头的。可上官阙一来,破坏了平衡,武功高相貌好,几乎占了这块地方所有的风头,女孩子们心仪,男孩子们敬仰。风头太过便容易让人看不顺眼。 好不爽啊。 挽明月简直受够了自己去找韩临比试的时间被摸透,师姐师妹们给自己塞东西吃,而后托他带信带小玩意。起初顺路倒是顺手帮了忙,毕竟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后来渐渐地,他甚至要带一只小包袱背着过来。 韩临见了总嘲笑:“哎呦,我们临溪的信客又来了。” 挽明月把包袱解了往他身上一扔。 韩临将将接住:“你干嘛啊。” “都是给你师兄的,不给你我给谁啊,他天天练功着了魔似的,除了你是有谁能接近他?” 韩临重塞给他:“那待会儿他不就过来了吗,师姐们要是知道我又替你师姐师妹送这东西,该拧我耳朵了。” 这厢路过几个女弟子,往他们这边看了几眼,韩临忙往后撤,离那包袱远些,撇清关系,干笑着叫了声师姐好。 挽明月一点他额头:“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你长得也不难看啊,天天窝囊成这样。” 韩临反口问他:“你长得也不丑,你是有消息了吗?” “那谁让临溪这地方的都被你师兄迷得五迷三道。况且现在又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又不是你。” 韩临反驳:“我又怎么了?” “喔——也不知是谁,每次追我到我们道观,老是变着法绕远路,去看我们贺师姐。” 韩临耳朵噌得红了。 挽明月心道:“他不会真以为我看不出吧?”口上却依旧笑着打趣他:“你倒也还挺会看,贺雅是临溪最漂亮的女孩子。” 话说着,想起同住的兄弟正为情所困着,挽明月道:“唉,你知道什么讨好姑娘的法子吗?我有个兄弟死活追不到。” “花啊,送花。”韩临还是老实告诉了他,见远处上官阙往这边来,远远叫了声师兄,这才又说下去:“我爹以前每次种地回来,在路上就折点花带回来给我妈,出去赶集也会买几枝平常见不到的花带回来,我妈每次都可开心了。” 挽明月没想到他父母感情这么好,还没多说什么,韩临便已小狗接主人似的朝上官阙跑过去了。 这种说着说着人跑没了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挽明月抱着装着少女心绪显得尤其沉甸甸包袱,终于步入极度看不顺眼上官阙的行列。 但他不怎么和上官阙接触,上官阙眼界也高,无论如何挑衅都温和不回击,只在偶尔比试时狠狠往人身上打。 挽明月对韩临抱怨:“他一定是故意的。” “没,我师兄不跟你一般计较。” “不要这么昧着良心好不好?我怎么不见他打你也这么狠?” 韩临:“那你还不是活该。” 挽明月:“你这不就承认他是故意的了吗!” 很倒霉,挽明月那两年几乎没赢过韩临,赢过上官阙更是天方夜谭,自己和韩临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但他觉得韩临对自己久战不败,上官阙要担很大的责任,一个在武力上打击他,一个在谋划上打击他。 两人不时吵闹,对着对着招便实打实打起架来,如此一来,毁坏了不少东西。 其中一只石狮子,有些年头,也有些来头。 青崖道长不喜欢在一个地方久待,说每个地方的灵气都有限,最多十年就要将道观迁址挪地方,这年是落脚临溪的第五年了。 路上行李多,不好带,可有一对石狮子,每次换地方都要搬来搬去。 挽明月听师父念叨过那石狮子的由来,但也没怎么用心记,只知道人家那一对里的公狮好端端守在道观门前好些年。 那天挽明月是过来找韩临比试新琢磨出来的剑法的,原本没想和他吵架。 休息时候韩临去扫地,平常他总是和上官阙成双入对做这个,今日却不见上官,他也不在一边挑他刺,帮他扫地时挺闲,便找话头:“今天怎么不见你黏着你师兄了?” 他本意不是阴阳怪气,但平常这么说话说惯了,出口就知道要遭。 韩临压着火瞥他一眼,去解手掌心缠着的布条。他前一阵初用钢刀,练功紧了,力道有点大,手掌心被磨得血肉模糊。 “师兄他娘又来找他了。”但还是回答了挽明月。 上官阙是家中长子,他娘亲每年都要来两次临溪,带他的弟弟妹妹上山来看他。这次他有个妹妹刚四个月大,专程带来给他见见。一般上官阙娘亲过来,都要都带他下山好好吃几顿饭,改善改善胃口,再说些体己话,很惹山上过苦日子的人羡慕。 挽明月也想挽救语气上的戏谑,努力岔开话题:“你师兄的妹妹们也跟他一样好看吗?” “都没他好看。”韩临低眼,依旧抿唇拆沾血的布条。 “那——你师兄和我们贺雅师姐谁更好看?” 换做平常人这么说,韩临会老老实实答他师兄更好看,可说这话的人是挽明月。 见他二人关系好,又听了韩临师兄弟调笑他们两个形影不离,挽明月给人找不痛快的时候就净爱朝韩临说些他跟上官阙的肉麻话。 上官阙在一旁听他起哄,也觉很不中听,私下对韩临道:“这人生得书生样,一身灰蓝道服白净,却是轻嘴薄舌,十足的地痞无赖架势。” 似乎是因为小时候在屠夫那边做学徒的事情,韩临很听不得那种话。 起初听师兄们讲,他也要义正辞严地反驳,说他喜欢姑娘。师兄们同他关系好,也只是说笑,见他认真,便只偶尔提提。 可挽明月讲话却与师兄们不同,他是奔着韩临发火说,给韩临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烦他烦得要死。上官阙在他身边会管着他,叫他不要闹大了,不会出大事。但上官阙并非与他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功要练,自己的事要做,父母和一些人的信要回。 挽明月吵吵闹闹,连带着在上官阙面前不吵了的韩临,都又吵了起来。上官阙可是花了很多精力去教,去让韩临改掉说一堆废话。 而这次问韩临,上官阙和临溪最漂亮的女孩子谁更好看,挽明月甚至中途换了调,语气玩味,把话尾拖得老长,很是意味深长。 韩临抬起眼睛,一手抓过刀,疾行几步就劈过来。 挽明月知道他火上来了,忙拔足后掠。 两个人在路上一路打架,直打到道观门口,仍是咬得死死的。挽明月见韩临伸腿来踢自己,忙轻功一掠躲开,韩临却用力太猛收不回腿,一脚把石像给踢碎了。 青崖道长望着那有些年份的石狮残骸发了火,次日,破天荒越了一座山去和隔壁韩临他师父谢治山商量。 尽管谢治山一贯对韩临是表面严苛背地里娇纵,可韩临师门是给他俩祸害最严重的地方,严重的过了头,谢治山也头疼,又碍于有个两派之间切磋的名头,其中一位不是自己门下弟子,不好发作。 最终俩师父不谋而合,认定孩子就是要敲打的,把俩人一起罚去给山下摘红豆。怕他俩又打起来,就找了送走母亲弟弟妹妹,刚回到山上的上官阙在一旁跟着。 摘红豆枯燥得很,师父给他们人高的大麻布袋,叫他们摘满两袋子再回来。 韩临爬上树摘,一想起这事的起因就气得脑壳疼:“看看燕子惹出来的好事。” 韩临管挽明月叫燕子,说他天上到处飞来飞去,跟燕子似的。还借机斥责他轻浮,以此来回击他说韩临和上官阙的事,搞得好些个师兄真的来问他们两个有没有什么关系。 挽明月摘红豆人也相当烦躁,但听见他的声还是笑了:“我怎么了?那石狮子我可没碰一下。” “你不往那里躲我会朝那边踢?” “你不追我我会跟逃命似的躲?你踹石狮子那下要是踹在我身上,我估计得躺半年。你是真舍得下腿!” “你不胡说我会追你吗?!” 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又要吵起来。 “你们两个都闭嘴吧,天快黑了。” 上官阙为让韩临早些回去,和他们一起从大早上摘到太阳在西头。 韩临听话地住了口,又摘了半天半天,抹了把汗,提议:“真不能把这树砍断慢慢筛吗?” 第5章 挽明月:“你信不信我师父能整死我们,” 韩临小心把一把红豆捧进腰间布袋,趴到树上休息:“要我们摘这为的什么?就为折磨人吗?这和往常吃的红豆饭的红豆又不一样。” “天竺很多地方串起这种红豆做佛珠手串。”上官阙也坐下休息,喝水的间隙答他。 韩临从腰间布口袋摸出一粒,捻在眼前看。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釆撷,此物最相思。’的红豆是吃的那个还是这个?” “嗬,你还读过红豆词呀?”挽明月也坐到树荫底下去。 挽明月记得刚认识时他好些字都不会读,还要来问他和上官阙。 “是这个,海红豆,还叫相思豆,有毒。”最终还是上官阙回答的韩临。上官家就是做药草和香料生意发的家,上官阙从小在学剑的空隙,仍是遵从父亲的意思学了药理和医术。 挽明月也专程向师父学过医术,甚至熟读医书。为此韩临被他惹得怒火烧到头顶的时候,曾嘲笑他怕死。 挽明月也不遮掩,说是啊就是怕,人有几个不怕死的。况且你以后指定是要下山混江湖的,到时候对大夫说的好话呀,几箩筐怕是也盛不下。 这厢听上官阙回答,挽明月续着道:“说起毒怎么比得过另外一种红豆,鸡母珠,那可是剧毒,不过也叫相思,相思子。” “奇怪,都有毒为什么要叫相思。”韩临休息够了,起来动动脖子,“难道阎王也犯相思?” 上官阙也站起来:“说不定相思本就是毒药。” 天将黑彻底时三人才好不容易摘满了两大袋子,韩临高兴这折磨结束了,要下树,天黑只照记忆的来,瞧不清上去时踩的树枝一早便被挽明月掰断了,摔下树崴了脚,骨头还错了位。 闻声,挽明月忙赶过来,忙摘掉鞋袜,摸着脚腕,为他正骨头。 上官阙还在一边不停地说你注意些啊。 泪珠子蓦地掉到挽明月手背。 挽明月略抬眼,借着黄昏的暮色,看韩临疼得厉害了,泪水蓄在黑亮的眼睛里。 韩临咬着嘴唇反驳说:“可我记得那里分明有一根树枝。” 兴是委屈,他泪涟涟的,拧着稚嫩的眉眼,鼻尖眼圈都是红的。 挽明月楞住,收回眼来,握住他肌肉都没长几两的细瘦伶仃脚腕,此时才很艰难的意识到他比自己还小一岁,是个弟弟。 挽明月手上放轻了力,摸准了骨位,轻声道,“待会儿会很疼,我尽量轻点。” 一阵错骨声,韩临的骤叫惊起一片灰鸽。 韩临仍是疼得走不了路,他抿着泪的模样有些意思,挽明月站起身揉揉他头发,说我和上官一起掺你。 最终仨人回道观时天色黑得不行,青崖道长倒很满意他们互相搀扶,一副难兄难弟相。见三人都是疲惫模样,甚至中间最调皮的孩子还一瘸一拐,也没说他们袋中的红豆掺了不少叶子,放他们进去了。 后来脚长好,挽明月看他一蹦一跳又被自己招的要砍自己的模样,损他:“你说你这脚,石狮子都能给你踢碎,那树又不高,怎么就崴成那副德行了?” 没上官阙在身边压火,韩临又提着刀满山砍他。 挽明月轻功上乘,韩临不敌,独自恼火,每次都气得和上官阙骂他。 照旧,上官阙指点韩临方才的不足,末了,突然道:“花样过多而不精,除了轻功,他败给你理所当然。不要骄傲。” “别这么讲,他很厉害啊。放在别人那里,他已经是软剑啊,刀术啊,斧锤啊这些武器的高手了,” 上官阙笑道:“三十招就能被我点破两个致命漏洞。” 韩临有些后怕的说:“可他丢来的暗器我躲不开。” “他若还是贪多,不下心去专钻暗器功夫,你只消照我讲的再练两个月,他的暗器再碰不着你分毫。” “那是师兄厉害。”韩临伸手去拉树下的上官阙起身:“师兄上次不是说,他练得花样多,看了有益倒推吗?” “每样都不是多高明,看两三遍足够了。” “哈哈,那我去跟他讲讲,让他专心练暗器和轻功好不好?” “你不是天天同他吵架吗?” “吵着玩的,能有什么要紧。况且,除了你,其他师兄师姐都不肯同我对招了……” “那是看你太强了。”上官阙道。 “强什么,不够,没多少招就被你打趴下了……这里就他能和我打得有意思点,对手当然是有来有回的好,他功夫要落下了,多没意思。” “随便你。”上官阙拍拍衣服,随手拿了把木剑,挽了个剑花,直指韩临,挑眉:“注意了。” 偶尔拳脚这么闹,俩人常要被上官阙看着受罚,连坐久了,上官阙都懒得再说教韩临。摘红豆,拉磨,从山下往上搬一个月的菜和肉,这两个师父总能想出新招对付两个人。 第二次摘红豆三个人都算有了点经验,天没黑就扛着口袋回去。 第二天韩临照常拎上真刀由他师父考教,不慎伤了手,又是握刀的右手,挺长一道口子,碰不得水。 刀剑的锋芒伤到自己再正常不过,往常一个人伤到,另一个就替他做事。这次如常,隔了一天上官阙洗韩临积攒下的衣服时,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把红豆,兴许是前日摘了忘掏出来。 红豆色艳,当夜上官阙恰巧无聊,就着灯,以软丝为引穿成珠串,灯光底下红得像美人血。第二天丢给韩临,让他戴在右腕上,醒目,使刀时注意些。 后来韩临戴惯了,如此一抹不褪色的红,在他右腕上待了很多年。 后来韩临也几乎是习惯了挽明月那么说,不会一点就着,吵倒是不吵了。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山,偶尔切磋的时间也不算太长,挽明月年纪长了也收心,好好练武,预备到龙门会一展拳脚。 只是因少时那么闹,两人关系实在不错,挽明月同韩临说话亲昵到旁人听了掉两箩筐鸡皮疙瘩的地步,不过如今他剃掉了上官阙的部分,不再乱打趣韩临与上官阙的师兄弟情谊。 这些年韩临也听惯了,早就筑了高高的心里建设,听他说什么都不奇怪了。 这就导致在别人眼中,与韩临有问题的不再是上官阙,而是挽明月自己了。 起初对于挽明月的过度热忱,上官阙也曾有过疑思。 他是金陵人,纸醉金迷亲眼目睹过,各式花样密辛也从别人口中窥得过几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再加上临溪上虽苦,至少不饿着人,韩临的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很快就随着肩膀宽阔、个子猛蹿、脸骨发育而挣脱开。 那副脸骨,上官阙确信,正笔直朝着英俊方面一路高歌猛进。 往常人不会像从前那般总拽着他们两个的关系不放。 上官阙见挽明月这般在意,又瞧他那副白净高大的相貌,轻佻多笑的性格,也的确像金陵城里玩够了姑娘,而搞些别致花样的高门书生。 上官阙的怀疑并非无据可考,试问哪个正常男人,会把那种黏腻的口吻对着另一个男人日日的说,那男人还有着像是他会喜欢的样貌。 尽管是为了膈应自己,也未免太过了。 上官阙对男人和男人之间委实没有太大兴趣,好在后来韩临也几乎是习惯了挽明月那么说,吵倒是不吵了。而且有挽明月常来找韩临,上官阙独自的空闲时候多了,能多考虑考虑内功心法。 再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烦心事,更没有顾及这二人的心思。 眼见五年一次的龙门会只剩一年时间,上官阙的心几乎沉进了海里。 他已与师父断了一年的联系,师叔继半年前血书一封说已至绝境之后,也再也没有师父的一丝音讯,话语里的意思便是让他做好准备,他师父怕是已经遇害。 敖准的预告是准确的,这几年红嵬教重出江湖兴风作浪,一时间生灵涂炭,苦不堪言,朝廷与江湖几次围剿,都以失败告终。他师父遇害,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兴许是疲于奔命,这几年心法的页数每年都在减少,今年年初的心法,不到两月上官阙就全熟透了。 早在第一天学武时敖准就郑重告诫过上官阙,这门武功心法尽管厉害晦涩,却是需要至纯至信的习练,不能妄图掺杂任何他派心法,否则只会是引火烧身。连他自己,在学习这门功法前,也是先忘记了学习十多年的临溪心法,后来再没有用过,才能练下来。 并且因为从前学过别的心法,他修习这门功法至今,很难再有突破了,所以教徒才特意挑选从未碰过武功的幼童。 十六七岁是一生中领悟能力最强的时候,韩临刚刚十六岁,刀练得突飞猛进,甚至可与师父过上数百招不落下风,挽明月的轻功已是世间翘楚,这两年专攻暗器。上官阙却在这个年纪停下了步。 他仍留一线希望,敖准武功是当世前五,他万一活了下来呢。 第6章 但很快,他爹传信给他,信上说有人前几日将截获了红嵬教围杀了敖准的消息卖给了他。 当夜,上官阙读完信平静地搁在烛火上烧了,一旁的韩临问他爹说什么了。 上官阙笑了笑,对他讲:“我爹说我三妹会叫哥哥了。” 敖准江湖上仇家众多,这消息决计不能外泄,不然,对上官家将是灭顶之灾。 但上官阙必须要做出抉择,是要继续寸步不进,固守如今已是大部分高手望而却步的修为,但却永远都达到不了顶点,还是忘了师父的心法,从头开始。 这是很艰难的决定,但上官阙很快做出了。他是上官阙,他注定是要登上顶点的。尽管这十几年的苦练白费,尽管他的顶峰会后推很多年。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上官阙,他的目标从来都是至高点。 第4章 龙门会 九月,洛阳街头。 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同挤在一匹马上,你一言我一语正吵着嘴,马左摆右晃,乐颠颠的,街上行人唯恐避之不及。 坐在前面握着马缰的少年相貌英俊,眉骨略高,拉得面中俊朗气四下张逸,长颈修肩,腰间悬着一柄木鞘的素刀。 后面搂腰坐着的高个少年一身灰蓝道袍,五官倒是稀松平常,胜在板正,一头乌发极黑极浓,宽肩长腿。 走到路上,他周身那股说不上来的舒服,总能引人侧目。但听了几耳朵他们吵论的东西,便知道是他一直坏着心眼挑火,握马缰的英俊少年说不过他,被激得面目几乎扭曲。 眼看两人就要在马上打起来。 最前那匹马上背剑的年轻人勒缓了步,不胜其烦回过头去教训落了半条街的两个人:“别吵了。” 背剑的年轻人一呵斥,不止后头闹着的年轻人安静了,路上见二人打架热闹的人只侧眼一朝呵斥声源一瞧,便再也挪不开眼。 年轻人那样的一张脸,画师摹不出,言语道不穷。只消看过去一眼,便能祛去眼中半生的尘垢。 韩临正后肘顶击着挽明月,听见前方动静收回手去,一挥马鞭加紧赶上去。 黑马骤然四蹄翻动,惊起一股烟尘,扰得四下行人不得不从背剑的年轻人身上收回眼,慌忙避让。 此情此景,上官阙叹出一口气,又高起声告诫:“这是在街上,注意点人。” 韩临乖乖照做,不一会儿与上官阙并肩骑行,上官阙教他人多时候别跑马太快,惊着人不好,这要万一从哪里跑出来个孩子。挽明月在他身后坐着,抓着他的腰也不依不饶附和着说教起他。 韩临听见身后也掺和进来,歪头,又一肘招呼过去,挽明月伸双手去握住他的后肘。 “祖宗诶,你轻点,你要我死么?” 正说着,前面突如其来冲出来条狗,韩临慌忙勒住马缰,挽明月两手没来得及再抓住他,一下给带得飞摔出去。 这厢上官阙也勒停了马,翻身下马,看着脚边的挽明月,没忍住笑:“摔得还挺是时候。”转身对身后的韩临道:“客栈到了。” 这时,头顶上有姑娘紧张道:“有没有伤到哪里了呀?” 挽明月刚要说话,就给嘴边的土呛得咳了两声,从地上爬起来,抬脸笑说:“没事。” 却发现眼前花容失色的小姐怀中正抱了只小狗,那花色,看起来是造成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小姐一脸要哭了的神色,仔细翻看,待逐一检查过一遍,低下脸去亲亲小狗的额头,轻声说幸好没事,接着揽着小狗朝不远处的马车跑去。 话全堵在喉咙里,脸前伸来一只手,他顺着手臂看过去,是牵着马的韩临。 挽明月神情复杂。 “起来啊,你要实在喜欢坐这里,等咱们比完了,我给你钉个凳子天天坐这里。”韩临目睹了一整场他的自作多情,见他发愣,一脸的幸灾乐祸。 这话招得前面跟小二订房的上官阙都分神,回过头来撇着嘴角笑。 挽明月一巴掌拍在韩临手上,韩临吃痛,歪牙咧嘴说:“我好心扶你,简直不识好歹。” 挽明月爬起来拍着灰蓝道袍上的灰,白他一眼。 韩临甩着给他拍疼的手,大声说:“改天你自己骑马回去,我才不带你。” 大马路上,他俩这么一闹,四周的人都往这边看,挽明月微红脸回身:“谁要你带!” “那真是见了鬼了,看来我一路上是带了什么来?”韩临故意把声音越说越大:“谁能想到轻功那么好的人,骑马都不会。” 挽明月丢不起那个人,决定及时止损,不和他过多纠缠,侧脸躲着众人的视线去订房。 挽明月不是不会骑马,只是在马上颠来颠去头晕,倒是能将就着走,可他头昏握不准方向,慢吞吞的。用轻功,从临溪到洛阳不知要废多少双鞋,显然不现实。他师父给他匹温和的马让他边骑边适应,说又不是多难的事,哪怕刚开始慢点呢,于是他一众师兄弟人都走很远了,他还在后面溜着,给晚出发好些天的韩临和上官阙追了上来。 挽明月刚开始不知道他俩为什么那么晚出发,后来从俩人路上的只语片言里听出来,上官阙本不想来这次的龙门会。理由他们两个都没有提。最终是韩临缠着他,说想和师兄一起,和师兄一起他不紧张,上官阙才答应的。 那匹温和的马一般跑得跟头驴似的,偷跑倒快如疾风闪电。 韩临得知那匹慢得要死的马从他手里跑了,笑得差点把店家桌子给拍烂,挽明月气得瞪他。但大家认识这么久,不可能把他单一个撂路上,后半程韩临让他坐在自己后头。挽明月就揽着韩临的腰,发晕时把头埋在他肩上,被带了整整一路。 天天贴着,这两年消停下来的闹劲又涨上来了,上官阙开始还管,到后来都懒得理这两个人。 一马骑两人,要顾忌着马的状况,路上休息得很充分,时间就不太够用,到这里没有休整的余裕,当夜就要去龙门会前日的晚宴。 时值九月,洛阳虽非汴梁,也四处种着菊。空气中菊香浮动,金谷园四处摆着烛台,烛影重重,喧哗声与酒气胭脂气混作一团。 前半席上官阙还在,告诉韩临奇形怪状的菜别碰,他吃不惯,别再吃坏了肚子,影响明日比试。 韩临有他盯着还算老实,后来专门来见他的人太多,又被人拉着出去介绍人认识,有不少是他的世叔,不好拒绝,为不打扰一席上的人,就从席上走开了。韩临这才能图个新鲜,乱试菜吃。 当夜晚宴有几道甚是奇怪的菊花主菜,韩临夹了一筷子就不再碰,暗地里跟一边的挽明月说好难吃,别吃。 他俩向来闹完就和好,中间两个缓冲都不需要有。 宴会很晚才结束,挽明月到前面去看轻功好的前辈比试,回来见韩临枕臂在没一个人的圆桌上睡了过去。 他正思忖着叫醒他一起去找上官阙,不远处上官阙被簇拥着回来。 他眉眼倦得很,一身酒气,疲惫地与人周旋,将人送走了,回过脸来看见空落落席上的两个人。 “人太多了,抽不开身,该叫你们早点回去的。”上官阙撑在桌上喘了几口气,捏了捏眉心。 挽明月随手抓了个苹果咬了一口,问他:“你今年真不参加比试?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下次再举办可就是五年后了。” 上官阙低头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挽明月又咬了一口苹果,望天:“也是,你早就够有名了。” 他接着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苹果全啃了:“我这次可能就不回去了,出来前跟我师父说好了。要是有了点名堂,就到天下闯一闯,先进个好出头的门派,剩下的,边走边说。” “以你的轻功,明天会有大名堂的。”上官阙给自己倒了杯菊花茶醒酒。 “借你吉言。他就交给你了,我困死了,先回去抓紧睡了。”挽明月站起身朝他抱拳,转身使轻功回去了。 园内家仆开始清扫残局,四周的烛都燃到了头,骨白的烛泪堆结在烛台的铜座上,四下光芒黯淡。 上官阙靠坐到椅子上,一双眼看着满桌的残杯乱盏,晦暗不明的环境下,脸上不剩一丝神色,只缓缓将壶中剩下的花茶喝完。 再也倒不出茶,他才停了手,仰天看着漫天的星辰长出一口气。 “明天看来是个好天气。” 他轻声说完,重拾起笑意,转过头轻轻推了推韩临的肩:“阿临,回去了。” …… 次日一大早去龙门山,韩临起初在马上精神不济,路程到一半人就精神了,你一言我一语和上官阙说起话来。马快,没多久就到了邙山脚下,自马上朝山道看过去,乌泱泱的,不少背着提着武器的人。 二人互相抓着手臂挤过人山,再到底下登记处报上名字。 这日太阳毒,天是被炙烤的蓝。此情此景人们的心情,酷似陶窑中前途未卜的瓷土。 上官阙领着韩临沿着树荫爬山,路上轻声跟他说不用怕,照常打就行。又说,遇见烂的、平常的、一般的、还不如你平常那些师兄的,都不要上,省省力气,他们不是你的对手,有的是人替你去打。不要鲁莽,你够强,看到值得你出手的人,再上台去。如此,于你,于这个赛事都有益处。 第7章 上官阙名声大,脸够排场,一眼就能认出,半路招来不少拜看的人,待行到山顶,同行的一大片,都够得上一个小门派。 接下来的路就是韩临自己走了,他告别师兄,提着刀鞘中的刀下到比试的行列中。 比试选在龙门山侧一处百年前干涸的湖泊,四面高,中心处凹陷低洼。四面沿壁凿出供人观战的席列,中心低洼处是比试的擂台。 太阳在头顶煎熬人,上官阙出了一身的汗,一眼望着下面的情形,仍要应付身边的人,不少人这次见他,例行的自报家门之后的第一句话都是你真不参加比试了?不过这也不稀奇,有不少名声早已在别处显赫的人是不参与的,将此次扬名的机会留给后来人。众人见他气定神闲,自然是不与旁人争锋的意思。 之后就是惯常地问候他师父,他爹封口封得够严,至今江湖他师父的行踪仍是迷雾重重。 身畔人熙熙攘攘的,更有不少是江湖门派来抛橄榄枝的,吵得人头疼。上官阙笑着一一婉拒,说暂且还没那个意愿。 龙门会五年一届,不以厮杀为目的,旨在切磋较量。附近洛水流过,这比试的地方又曾是个湖泊,恰有鲤鱼跃龙门的意思,不少新出师门的小家伙常来这里试武,能摸摸各大门派好苗子的底。而每届最出风头的几个人,常会成为以后江湖的风云人物。 但这届确实差点意思,看得人昏昏欲睡,整个观战席的嘈杂故我,似乎与台上比试毫无关联。 甚至有来给门派招人的笑着对上官阙说:“是那几年的灵气都被你一个人给吸完了吗?” 上官阙摇头,连声不敢。 到午时太阳正顶在头上,沿壁的石头都晒得发烫,许是留了一手的人终于扛不住热,一一登上了擂台,这才有了意思。 钩子、流星锤、少林棍、峨眉刺,齐番露相,剑影刀光直搏得人眼花耳热。 场子热开之后,身边人的喧闹就止住不少。 擂台上一名刀手两次轻松击败强劲敌手后,有个少年跳上擂台。目力好的人看清人脸后,笑着转头对上官阙说:“这不是和你同行那个少年吗?多大了,胆量挺不错啊。” 上官阙微叹一口气,“他上早了。” 那人没听清:“啊?” 上官阙笑笑:“他重阳生,前几天刚满十七。” 台下的少年许是实战经验不足,出手慢了,被抢尽先机,好在毫不慌乱,利落提刀相迎,几招下来,便扳回战局。 “比你还小?”见功底就知少年很有水准,那人微微一惊,又把目光投向片稍挪眼便已占尽上风的韩临,不可思议道:“真是英雄出少年。” 少年十几招内轻松击败这个刀手,接下来遇强则强,打到松活筋骨,更是锐意难挡,连败十人。没有人能想到这么年轻的少年,刀气竟如此沉稳,行刀利落果敢,不急不躁。防守有力,不露丝毫破绽,却对敌手的破绽抓得一清二楚,一旦被他窥到破绽,便要面临溃不成军的下场。沉稳霸道却灵活,强得令人兴奋。 强如当世那个刀圣,慕容皓雪。只是此人一生最温柔的只有两件事物,其一,他爹娘取的这名字,其二,那柄以柔韧易变见长的刀。行事与外貌,皆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该有的。少年与慕容皓雪刀势并非同类,却是一致的强。 此时观战席骤然静了,静得仿佛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少年的直刃刀与敌人武器碰撞时迸出火星的脆响,没有一个人愿意挪眼,更没有一个人有空转头对上官阙说话了,那一转头的刹那,少年便有能力改变局态。 在场大部分人都能从某些习惯看出少年并不常与人拼命厮杀,因而留有一些平常比试会留有的陋习,每到将赢的一招,挥刀陡得柔和了,好像怕伤着对手,在等对方认输似的。 可龙门会这个地方,大家心气都高,他这么一留手,便被看出这一招中还有宛转余地,不会有人肯早早服输。 这毛病说小也小,对于多数人,以后进入江湖沾了红尘,杀人杀多了自然会改掉。但在此处,在很多在江湖上饮过血的人看来,是很致命的输点。可他太过滴水不漏,以至于旁人即便知道,也拿他毫无办法。 刀是当世最常见的兵器,低到山间草莽,高到庙堂密卫。刀手多,低下者多,高手多,说法也多。但武无第二,刀客的至强向来是惹江湖关注的事。 近年多有四两拨千斤剑走偏锋的高手问世,却少有踏实结实的沉稳刀者,席上一双双眼几乎不眨地望向台上的比试,心思计算谋划着他们的一招一式之间。他们都清楚,这个孩子的名字许多年后也会在人们的口中流传。 对了,他叫什么来着?有人突然想起来。 同行时上官阙给他们介绍过,但那时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上官阙,没有人在乎这个除了长相也挺扎眼,其余都土里土气的小子,只简短打了个招呼,好像是姓韩,韩什么? 少年抽空下去休息的时候,席列观战的众人眼睛才有了空,要重新问身边的上官阙底下那个少年的姓名。 但当他们扭过头,却发现身边没了那个俊美的少年,四下都没了那个俊美的少年。 本要去找,但少年短暂擦过汗后又重登了比武台,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再没有人记得去找上官阙。 …… 韩临冲破人墙是很晚时候的事了,来祝贺他,问候他的扎着堆,他一下台便是人山人海。被簇拥在中间,他领着人堆四处去找上官阙,可是怎么也没找到。别人说或许是先下山了,他决定还是在出口的地方等着师兄。 待不厌其烦将自己姓名,师出哪里告诉来找他的最后一个人,天色都昏了,韩临还是没等到上官阙。 有人猜说兴许是见他没什么问题,嫌人多就先走了,韩临半信半疑的,就也下了山。下坡路永远比上坡路好走,去牵马时问了人,得知他师兄确实是早就走了,这才牵马往回走。 待刚出了马棚,忽地听见有人作惊喜状念了一句:“可是少侠韩临啊!” 韩临听见声,牵着马,转身朝着一棵树狠踹了两脚。惊起了几只飞鸟,落下了几片榆钱树叶子,也递来几声啧啧。 “这话今天听了半天了吧,怎么我说就不行了?”浓密的树叶间有个人倒吊着半身垂下来:“你跺这么用力是想我摔死吗?” “鸟能摔死你都不能,”韩临顺手摘了他头发上粘的榆钱叶,问:“你那边怎么样?” 那人得意洋洋,倒吊着晃起来:“自然是第一了。又是水上漂,又是林顶飞的,轻功比试的最后一项,我到悬崖顶松树上摘下那段红绸的时候,第二名还在半山腰峭壁那里左顾右盼要不要放弃呢。现在可是谁都知道我挽明月,要不是你一连打了十五个,抢了我的风头,现在口口相传的新秀该是我啦。” “你们那边比轻功的,跟我们比的又不一样,别扯我。你见我师兄了吗?” “没啊,他这几天不天天跟在你身边跟你说怎么比吗。” 韩临拧了一把挽明月倒吊着的脸:“少打岔。那可能就是回去了,下来吧,我骑马带你回去,比了一天怪累的。” 挽明月翻身从树上跳下来,正好骑在马上,笑得灿烂:“就等你这句话呢!” 韩临也不跟他闹了,抓马缰上马,缓放缰绳朝来时路上走。 路上挽明月说晚上有个宴,请他过去,问韩临要不要一起,“听说不少镇场子的前辈的。” “去啊,怎么不去。来这儿真是长见识,好几次惊险,才发现我漏洞这么多,想听听点拨。就是得先回客栈跟我师兄说一声,省得他担心。” 挽明月又约他明天去看石窟,韩临说石头有什么可看的,挽明月说他一声土,也没强求,让步说那在洛阳城找家酒楼吃一顿,绷了个把月了。 韩临点头说行,带上我师兄。 挽明月被颠得有些发晕,把侧脸埋在韩临的左肩,无奈说行,带上上官阙,就是他估计还不稀得去。反正在洛阳城呆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出去,舒服够了再说。 韩临这倒是挺赞成他,说这一阵真是累死了。 你一言我一语就回了洛阳城,市井繁华,这时候路上多是此次比武归来的人。挽明月本以为以他俩如今的名头,共乘一骑该被耻笑,谁承想一个个交头接耳,都没看他俩。 韩临却听见某句话时立即下了马,抓住一个人问:“你说上官阙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啊?他在城门口,被一混混给揍了。”那人告诉韩临,说着说着突然惊奇问:“你是不是就是今天比武大会的那个韩临?!” 韩临没顾得上应后半句,整个人愣在那里。 挽明月却以为自己听错了,抓住他详细问了一遍。 原来是上官阙遇上了一个欺负孤儿寡母收地头费的无赖,就拔剑护,无赖有些三脚猫功夫,但接过没几招,那无赖没砍到,反把他自己刺伤了,剑都没捡就落荒而逃了,那宝剑都落无赖手里了。 第8章 挽明月还不信,心想许是个招摇撞骗假扮人的坏心眼骗子,却听身旁韩临道:“那无赖如今在那里?” 那人给韩临指了个方位,说现在正在剑器行打听那剑的价钱呢,话没说话韩临就转身对挽明月说:“不好意思,今晚上我去不了那里了。” 话音未落便上马绝尘而去。 …… 马都来不及系,韩临进到客栈里,抓住小二问清上官阙已经回来,提着那把赎回的剑快步上楼。 韩临一眼望见上官阙的房间,快步想要上前去抬手推开安慰。一阵声音传来,他呆在原地。 他听见里面传来嘶吼般的哭声,充斥着不甘、痛苦、哽咽、哀号。 提在手里的那把剑沉如千斤,韩临站在门前垂着头。 他的手与门板远远隔着空气。他不敢进去,不敢让师兄知道自己撞见了他的难堪。 第5章 不期而至的大雨 挽明月只知道他们两个第二天就回了临溪,究竟怎么回事,韩临和上官阙都没讲。 为他们送行时,挽明月很用力地拥抱了韩临:“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韩临明白他不回去了,用力回拥他,笑着说:“下次见面你发达了,记得请我吃饭啊。” 挽明月也笑着把他送上马:“一定。” 独自打拼那段时间太累了。 挽明月清楚大门派水深,一进去先打压着人,做些无关紧要的活。尽管有龙门会的名气傍身,可他擅长的是轻功,观念转不过来,在旁人看来并非是能快刀斩乱麻取人性命的东西,不实在,只会遭人轻看,一年年熬上去,不知几时会出头。再加上旁系帮主的分歧,乱,太乱了,他只想就头疼。 小门小派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好在简单,他是很能吃苦的人,同最初的几人关系都不错,帮主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人很仗义,看出他能力不错,手段圆滑,两个半月便将他提至副帮主,小帮派也疾速壮大着,挽明月那时很庆幸自己的选择。 他闲下空,便买些太原附近的特色小玩意儿,附信去递给韩临,信上倒也没说多苦,只说我快混出头了,什么时候你出来了,来找我,罩着你,也不用带什么见面礼,见面乖乖叫声大哥就行。 他都能想到韩临接到信那副气得张牙舞爪的模样,等着瞧他的回信。 那时时局乱,两地递信倒是能到,但很慢,接到回信少说得有一个半月。韩临应是回信了,但那封信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收到。 信到时他应是正在四处逃亡。 由于新、小,无人蔽看,过年都想先给来的兄弟多些钱,回家探亲的、寄回家的,总之是吃点好的,穿得暖些,孝敬官府那边的钱还没筹够,一月份因为一桩赏金,有几个新入门的小伙子无意进了太原一个大的帮派的地盘,他们本便瞧这新起的门派不顺眼,知道无意中抢了不少他们的活,便抓着这一个错不放过。 挽明月四处去找人通了几次关系,又带礼去赔罪,可对方下定心赶尽杀绝,这些努力毫无作用。 无论挽明月如何三令五申,双方依旧发生械斗,均有伤亡,如此一来对方更有将他们赶尽杀绝的正当理由。 一路的追赶,双刀帮是大门派,旁的帮派也不愿惹上麻烦,都不敢接济他们。 天寒地冻,帮主受了重伤,还染了疫症,挽明月去药铺乞药,说日后定会报答。 大的药铺需壮大也要靠帮派照护,早听了双刀帮来人警告勿救他们二人,一见到便立马赶了他们走。 正是时疫高发的时候,药材贵,乡下的小药铺也不敢要他这个同染了疫的病人共处半月的人。一路上四处寻草药,但来不及了,她伤口太多,冬天伤口恶化太快,又有疫症,挽明月甚至都辨不出哪一种是最致命的。 最终她躺在破庙中,摇头劝说挽明月独自离开,她只能是拖累。 挽明月当掉了马和身上的所有值钱东西,把换来的钱都留给了她,这才离开她独自逃亡。 那段时间的累、对未知前途的迷茫、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甚至怀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多年后还令挽明月记忆尤深。 帮主死后不到半月,无蝉门向他伸出了援手,山城无蝉门最擅轻功暗器,曾在他的打算行列中待过,可门内不少江湖都有名的资历高老顽固,他最终还是懒得惹,于是择了别的。 白瑛没告诉他为什么看中他,但她似乎看重他得有点吓人。 挽明月刚入无蝉门不久,由白瑛引见,他见了她的独女眠晓晓一面。 天下人都知道锦城散花楼的继任者眠晓晓是个胖姑娘,按理说她母亲无蝉门门主白瑛与她父亲,从前的散花楼楼主眠初昼,年轻时都是好看的相貌,她该是长得也不差。 但可惜,兴是白瑛与眠初昼和离后,一个在山城管无蝉门,一个好容易脱出掌控,酒色美女纷纷享受上,对她是放养娇纵,十一二岁人便横向鼓胀起来。到如今接过父亲锦花楼楼主的大梁,十八岁的芳龄,却是四五十岁田佃老爷的体态,虽说肤色白莹莹的沾着些可爱,仍处在往常男子择妻的范围之外。 不知是想收买人心留住他还是其他的什么缘由,白瑛对他称得上优待,禁地给他进,甚至无蝉门藏书楼钥匙都给他配了一把,暗器法门有不会的亲力亲为为他讲,简直把他一个门派方被灭的丧家之犬,当成了座上之宾。 正值初春,仅三人的小宴摆在无蝉门后山的一片桃花林中。那场景如今细想仍觉毛骨悚然,吓人,也不知是白瑛太喜欢他,还是拿计策试他。 眠晓晓那时的体态与如今一般臃肿,兴是不情愿,来迟了一刻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中途白瑛借故离场,让他们两个自己聊。 挽明月并不是多出挑的长相。从前在土匪窝里,论五官相貌,就数他最平庸,只是个细条条的脏小孩,灰垢掩住了原本的肤色。后来到临溪,洗得几乎换了一层皮,对镜时立即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他深谙有一副好的形貌日子会过得顺许多,生活安定下来后,他便专找突显自己优势的办法。 这世上面貌完美无瑕到上官阙地步的,恐怕只有几个,像韩临那样英俊挺拔的,也是极少数,大家都是平庸的人。挽明月至少白皙,头发浓黑茂密,单这些,就有许多可操作的余地。何况他又高大腿长,可不要小瞧男子身高的重要程度,高几尺,给人的感官区别大了去了。 多年经营,挽明月清楚自己是很容易令人亲近的,他在外面滚了半年多,知晓对付这种姑娘,不可以居高临下,不可以谄媚,不可以太世俗。 不过他又不想和门主攀亲,只照常与眠晓晓你言我语,维持着恰到的度,听她是玩蛊的,便问了自己曾见过的几个蛊虫,又讲了因它们引出的好笑的事。 后来才知道那些蛊虫,都是她小时候鼓捣出来戏弄人玩的。 以后几年熟了,眠晓晓同他说,最初她娘催她过来见男人她一百个不愿意,但说了一阵确实也看他顺眼。 挽明月笑问现在就不顺眼了?眠晓晓白他一眼,道关系到以后要不要一块儿睡觉,顺眼和顺眼之间当然有区别。 但他那时不知道,只觉得眠晓晓显而易见的态度好了很多。因而,为了拉开距离,临走前,挽明月问她那个珠圆蛊有很多改的余地。 他至今都记得,眠晓晓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 挽明月医术尚可,对川蜀的蛊虫向来很感兴趣,只是并无基础,没法学,便退而求其次,到藏书楼翻了几本蛊虫的介绍门类。有本杂蛊书里记载了下给河蚌,令其产珠圆润的珠圆蛊,他觉得有趣,便记下了。 之后一通威胁,挽明月两手举起,发誓说真不会告诉别人。眠晓晓这才将方才喂给他的笑蛊给叫出来。她转身离开时挽明月在她背后讲:“这珠圆蛊还是改改的好,这个体态的人,在桃花瓣上留下的足印,绝不会有这么浅。” 桃花林里,见她头也不转的走了,挽明月松了一口气,可算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出现在门主备用女婿的序列。 后来熟了,才知道她爹就是因为母亲年纪长上去,不及初见时漂亮,由而渐生嫌隙,她不愿意重蹈覆辙,十一二岁便用了珠圆蛊,无形中挡了不少贪图财富美貌的男人。 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白瑛并无将他重用的意思,只搁在身边,当个喽啰使唤。 龙门会半年多后,六月份,还是在洛阳城,挽明月请那时刚下山,刚加进残灯暗雨楼的韩临、上官阙两人也吃了半顿饭。 挽明月那时的资历还是小鱼小虾,显然没像曾经寄去的信里自夸的发达。尽管无蝉门门主白瑛像是很看得上他,带他来洛阳商讨围剿红嵬教的事宜,但她很公平,他和别的小辈是一样,一样只能守在高大华贵的酒楼外头,一样喂蚊子。 也恰巧,恰巧残灯暗雨楼的楼主同样公平,恰巧分配也正虾兵蟹将着的韩临和上官阙蹲在外头喂蚊子。 第9章 残灯暗雨楼楼主江水烟相当有故事。那时他也还不叫江水烟,叫江承恩,承君恩待。祖父和父亲都是武官,皆是英勇有胆略的人,领军厮杀于最凶险的前线,民间很有名声。可惜直到死在拼杀的战场上,也并未谋得多高的职位。江楼主的父亲死得早,可他谨记亡父同幼时的他说过的话,适逢二十多年前西域屡屡来犯,他满年纪后义不容辞参军。 十年行伍,都道虎父无犬子,他名声鹊起,有了妻儿和家庭。三代人的拼命终于搏来皇帝的一眼青睐,将一支西征队伍交给他,尽管兵少马瘦,但这刻的祖上荣光令他到父亲墓前拜过,回到家兴奋得无眠。造化弄人,后方粮草中断,顽抗一月后终究还是被捕。 那时他举降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皇帝大怒,下旨杀了他的妻子幼儿以及老母。他在狱中不知家中变故,硬骨头到底,最终瞅准时机逃出来牢狱,风餐露宿到了汉人的边界,才知家中只余自己一人。 这番冤孽后来自是人人皆知,可皇帝,九五之尊的皇帝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甚至主张错杀他全家的官员也都一个都没有受罚。只为他加官进爵,赐田地金银,那些曾经祖父和父亲苦苦追逐的,聊做补偿。 江承恩一样都没接受,他的母亲,他的妻子儿子,谁能再还给他? 出了庙堂便改了姓名,一并弃去从前那个谄媚的名,以亡妻名字中的烟与儿子名字中的水为自己的姓名,随即进入江湖,加入残灯暗雨楼,至今与朝廷仍是关系紧张。 韩临和挽明月一合计去年那个吃饭的约定,抓着换岗的空当,跑去不远的摊贩那里要了一盆麻辣龙虾。挽明月去打了声招呼,从酒楼里弄出来点冰好的葡萄汁,就着豁了口的破瓷碗嘬。 在洛阳六月份闷热的某一天,挽明月在路边河岸边支起的那个小摊上和韩临一边嗦虾。 韩临被葡萄汁中的冰块冰到牙,斯哈斯哈吸了两口六月的热气:“我的信你都没有回,好些字我还专门查了怎么写的。” 挽明月便将那些日子受的那些累和苦,走的那些弯路同他讲了,又说你们俩挑了残灯暗雨这么个大门派也好,至少不用遭人欺辱。 韩临用肘轻捅一边吃不来辣,叫了盘酱牛肉的上官阙:“师兄选的。” 挽明月不知他们两个回去之后怎么调整的,见上官阙此时情绪挺平稳,人不像当时从洛阳回去时那般落魄失神,和从前相比,好像也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看向韩临的次数多了一点。 但这也可能是半年多不见他们两个,便发觉怎么样都是新鲜的,比如他觉得韩临这时比以前有主见很多,也不是事事顺着上官阙。 只是天公不作美,虾刚吃两口,雨就劈头盖脸砸下来。他们把碗里的葡萄汁一口气闷了,冰得歪牙咧嘴,抱着那盆虾躲回到那所酒楼屋檐底下。 洛阳的这场雨下得真大,河岸的水几乎要漫出来,路上涌着齐膝深的水,满街风声雨声。隔着一堵墙,屋内的胡琴琵琶,楼上的商议声吵架声他们都听在耳朵里,清晰又吵闹。 他们俩抱着那盆虾蹲在最上一级台阶上,你一只我一只,虾壳吐进阶前湍急的水流里,上官阙靠在墙边,告诫韩临别吃太多,当心明天上火。 三人望着远处昏昏沉沉的天和漫天漫地的雨,过着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普通的一天。 第6章 无用之用 上官阙有些出名。 半年多前这名声是众人盼天才现世搅动天下的期待,这半年间,这名声几乎已经算得上夹着铜臭的熏天。 韩临曾劝他,说要是非要加进残灯暗雨楼,他们可以先到长安那里的雨楼去,洛阳的灯楼,可以等到以后闯出些名头再来。 这半年间,上官阙在洛阳那次挫败传得有口皆知,诸多猜测接踵而至,最为人认可的,是说上官家花钱买名声供大少爷高兴的。但无论怎样,他把剑都丢了落荒而逃这件事被太多人看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天才的大厦,倾塌得如此之快。只有韩临的师兄师弟们,曾真真切切感受过上官阙的可怕的人,为上官阙一遍又一遍地道明真相,说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但同时他们也不清楚,曾强得可怕的上官阙,怎么会连喽啰都打不过。 一年前上官阙的选择当然失败了。 因为太聪明,所以忘不干净,因为忘不干净,新学的心法与旧有的心法冲突,招式间的起承转合同样闹了矛盾,他不得不花异于常人的时间思考这招接下来如何接,以至于犯了大忌,犹豫。一旦犹豫,便容易错失良机,错失良机,就是输。 上官阙不甘心,再忘,再学。但世间只有努力记,哪里有努力忘的?他实在忘不掉。几次反复下来,他已经不仅仅是出剑时犹豫了,每一招,每一式,他都乱了,乱到出剑分明是准确的,他还要再三迟疑,是不是这次又错了?乱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去赢了。 师叔自一开始就不同意他重学一门新的,说这门功夫不似平常。但他执意如此,闹到这种境地,尽管韩临多次抓着他,让他去跟谢治山讲,他都抽手拒绝了,他没有脸面去找师叔。但时间不等人,龙门会终究如期而至。 他早就说好不去的,但韩临想跟他一起,说第一次见那么大的场面,跟他一起有底。 韩临初入江湖,洛阳又鱼龙混杂,他也不放心,就一起去了,路上还捡了个挽明月。 本想着不声不响在旁看着韩临比试完的。 但太阳底下那个少年真耀眼,不敢想象是几年前那个小猴子一样的小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如果不出那样的乱子,那样灼热的目光,是不是也会属于他?他向来是众人的焦点,还从未如此被冷待过。上官阙转身离开时,不久前还簇拥着他的人,没有一个察觉到。 在洛阳城外,那个混混欺负妇孺,他没多想就拔剑了,但他真是低估了自己的差劲。 女人和小孩子早就趁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他不怨他们,任谁活着都不容易。但他太差劲了,他怎么能每一招都错。他被刺伤了手腕,弃剑落荒而逃。 若非闹出那样一个乱子,以韩临的刀法,所有人,连带上官阙自己都清楚,他的刀只缺血腥开刃,师叔的意思也是让他四处历练一番。 但他拖了韩临的后腿,还没来得及结交朋友,龙门会的第二日韩临就带他回了临溪,与他同吃同住,整日在后崖对练,指正他原来是什么样的。 从前的情形全部倒了过来。 韩临没直说,但很显然去暗中去找了谢治山,用行动替他选了。让他重练原来的心法。上官阙确实聪明,仅用半年,以前的武功就恢复了五成。这该死的折磨人的聪明。 他从前的五成武功仍可和韩临打个有来有回,傲然卧虎藏龙的洛阳城绝大多数人。韩临撺掇着他展露一番拳脚让他们闭嘴,但他摇头拒绝了。他说没有必要,露锋芒只能像你一样招来一大堆人比试,我想清静。 其实还是后怕,怕再输。 韩临很少在上官阙面前提他们两个在后山那半年时间,也很少提去年洛阳龙门会的事情。他不可能是忘了,因为连路过洛阳当时的事发地,他都要想法设法绕过去。 只是每每在洛阳街头,酒肆茶馆,见到有人当着面说上官阙的不好,韩临就要提着刀冲上前邀人比试,赢后意气风发地嘲笑:“就你?我都打不过,还想赢过我师兄?” 不记得韩临打过多少场,渐渐的,再没人敢在上官阙面前言语冒犯。 有些时候这些人在暗中说师兄的笑话,也会被韩临究根刨底地揪出来,找借口比试,他抽刀上去就打,从不给对方思考的余地。 结果自然是那些人给他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暗地里捏造笑话的人多是心眼活的人,嘴皮子又很会来事,心中气恼,便也想着法编排他。 不久,满洛城的人见了韩临,多都要笑嘻嘻的,而后语气贱嗖嗖地管韩临叫一声:“小刀圣。” 慕容皓雪那个刀圣名头也是三十五岁才杀出来的,他横刀立着,没一个人敢反驳。可韩临这个就不一样的,完全是为了瞧他笑话捏造出来的。 若有哪天韩临出了一点差错,被击败,这个称谓都会被人翻出来嘲弄。 强逼人家和他打,又把人家打得丢面子,确实过分了。上官阙温言劝过,可韩临不听,依旧故我。他这种人不难劝,但认定了什么是对的,是理所应当的,就固执。 韩临到处找事,终于将人都打得闭了嘴,一个个远远见了上官阙,都绕着走。又因为韩临总要说起上官阙的强,有人见韩临如此态度,对上官阙的厉害都信了几分。 他笑着对韩临讲:“你这真是抬举我了。” 韩临毫不在意:“你本来就比我厉害。” 或许从前是的,如今也是的,以后两年也都会如此。 但韩临甚至不满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少年正迅速成长。 第10章 起初在洛阳灯楼,韩临与上官阙并没有多得楼主青眼。 那时候他们两个还有十来号人挤在一间大通铺上,尽是练把式的男人,那间房很脏,人身上不干净,床挤,味道也不好。入住那天韩临和人商量,换了最靠墙的两个位置,让上官阙靠墙睡,他睡在外头,隔开上官阙和其他人。 住在通铺总有各种各样的麻烦,鼾声、磨牙声、讲到深夜的谈话声。 初住的那几天上官阙睡不着觉,眼底发青,有时候站在后面听头领训话,都会靠着韩临睡着。 有时韩临要站着不动一个时辰,等到人流散开,都去吃饭,才叫醒上官阙。 在这嘈杂的室内,有天韩临半夜醒了去喝水,发觉上官阙还醒着,他努力找好点的方面:“好歹住进来半个月了,没老鼠咬衣裳。” 上官阙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的笑着:“声音这样大,老鼠怕是也早给吵跑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在后来的那些麻烦里,这种吵闹都是轻的。 上官阙的相貌是罕有的俊美,韩临虽仍有稚气,可皮相也是英俊得狠,两人都年轻,像刚摘下的鲜桃子。 男人多的地方总兴龙阳、断袖,起初有人不清楚他们的功夫,会来刻意动手动脚,借各种事乱摸乱碰。韩临一向抵触男人对他这样,一见就揍。 上官阙引来的人更多,不过他几乎不用出手,因为半年多前龙门会的事,韩临担心别人借机欺负他,差不多同他寸步不离,见他们动师兄,向来不忍,见着反捉住手便揍,下手不轻,折腿断手总是常事。 到了洗澡的时候,大家伙都是在大澡堂洗,被人盯着看全身,对上官阙是不能忍的事,他长期在客栈定了个客房,只供洗浴用。 韩临从前在临溪也是跟人一起洗的,倒是不介意。可去了一趟,越洗越觉得这里的人视线奇怪,也起鸡皮疙瘩,就不去了,被师兄拉去客栈。 总打架,难免惹出事招来管事的人,韩临也丝毫不退缩,瞪眼撸袖子又要上前去揍躲在管事人身后的轻薄家伙,一点不藏着掖着的理直气壮:“谁让你手不干净的?我不剁了你的手?我师兄你他妈都敢碰?” 韩临占理,声音又大,这事闹到最后,都给江水烟知道。某天晚上,江水烟还笑眯眯过来转了一圈,查问了一下情况。 江水烟身形魁梧,器宇轩昂,国字脸,留着连鬓短须,脸上有很深两道疤,据说是领兵打仗那会儿,被敌将弯刀划的,若没疤,该是副不错的相貌。 同管事的人了解完情况,末了,把韩临叫去,两人独自说了会儿话。 后来上官阙问他楼主讲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问了问我师父身体可好,又问我是哪里人,今年多大,生辰是什么时候。最后还问了问你,问你现今功力如何。我都照实跟他讲了,然后他就让我回来了。楼主说话还挺和气的,我以为他遭受过那些破事,人会好阴沉,没想到完全没有。” 管事当天便将不干净的人调离这个房舍,如此一来倒有其他以前曾被他们欺辱过的人来悄声谢韩临和上官阙,说他们平常仗着力气大武功好,乱动我们都不敢说话,幸好有你们。 十几人同住,也难免有臊红脸的时候,都是男人,起初不知道,有几次韩临大咧咧拍门进房间,扑面就是一股膻腥气,定睛一看,便见大铺上一堆男人正把东西往裤兜里收,有人忙收一本绘着男男女女的图。 到了这个年纪,韩临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立刻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打扰了,关上门,便和上官阙相对无言的在外头练功。等估量着他们完事了,才进去开窗通风。由于不想吸那些浊气,再出去练武大半个时辰,才回去休息。 那段时间,他们两个每日比别人早起床一个时辰,晚睡一个时辰。 到后来三伏天,因为屋里热,他们住的小院,每到晚上横七竖八铺满了席子,四面八方睡的都是人,路都没给留上几条。 两个人只能借门前的灯,在门口处对练。 每个清晨和夜晚,上官阙都能感受到韩临的刀在更准,更快,更狠。上官阙很清楚,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他会超过自己。少年吃得多,短褂露出的刺棱着骨头的修长四肢,渐渐裹上肌理,线条一日比一日有力。 不消多久,他那个小刀圣的名头只会坐得实。那些贱鄙的人真是蠢货,他们做不到,便以为别人做不到。韩临完全有那个能力成为真正的刀圣,最多十年。 夏天最热的一天夜里,绕着蚊子、飞蛾的灯下,韩临在练刀,上官阙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休息。 上官阙闭目聆听,刀破空声、虫鸣、蚊嗡、飞蛾粘着粉翅膀扑飞出的声,还有一门之隔的门槛后,几人睡前的窃窃私语声。 在上官家,父母对子女很亲近,并没有那种相敬如宾的疏远冷淡。而上官阙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他们对他倾注了很多心思,上官阙自小有什么心里话都对他们讲。 早在距离龙门会举办还有半年的时候,上官阙就写信告诉了父亲母亲自己的顾忌。 父母从前支持,只是因为他喜欢,便放任孩子去做,似是见他写去的信字里行间有着苦恼,便劝没关系,不想在洛阳,不想练武了,就回金陵来,这里有家。反正他也通医理,作为长子,大可以接管家里的生意。 但那时候上官阙不想回去,他还是喜欢江湖,喜欢碰撞出火星的刀剑声,喜欢猜对方出招意图招式,喜欢这片他从小就想在的天地,他想和韩临一起留在这里。 后来,龙门会那件事发生了。他傲气了十多年,一朝失手,便被全天下嘲笑。上官阙咽不下这口气。 若是他一年前没有到龙门会上来,或许苦练几年,见无成效,真的会回金陵接管祖业。 由于是长子,他父母为他废了很多的心血,对他寄予了厚望,在学剑的同时,也教了他做生意、识药材、调香、怎样管理一个家族。这些里头,最难的是掌握人心,可对他而言,人心也不是多难看透的。 培养一个继承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碰巧他也很合适去接管祖业,他的父母一直很骄傲金陵的叔叔们都羡慕他们头一个儿子就这样出众。 去年他到底还是来了洛阳,追悔也没有用了。他心中堵着一口气,更不愿意用废物的名头离开江湖。 而上官阙的武功恢复的速度渐渐变缓,这很正常,一番折腾自然有所折损。他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就是如此。可顶破天,不出两年就会被韩临超过。 尽管这个上限对很多人来讲,已经是此生都无法攀得的绝顶,但他从小就喜欢练功,喜欢变强,让他切实地意识到自己止步于此,他非常痛苦,却也没有办法。 上不去,下不来,硬生生被卡在中间。 他从小到大,跟师父学剑,听父母传授家学,从没有懈怠过,如今这些,只显得毫无作用。 他眼前一片迷雾,甚至不如门槛后睡前规划以后的喽啰,他们在说着不能总做打手,没有出息,还动不动缺胳膊少腿的。要尽早些接触到堂主之类的,往上爬,争取凭借才智,做个谋士啊管账啊,能捞着油水还不累的。 另一个人泼他冷水,说就你那个脑瓜子,从十数到三十都能数错六个,还想着拼脑子,残灯暗雨楼是缺脑子,可也不是你我能攀得上的。 你一言我一语,于是吵了起来,后续竟打了起来,小院里的人都醒了过来,给他们二人拉架。 隔着一堵门,上官阙听完了全程,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通了。 如今江湖门派厮杀,一点不比强者搏斗少流热血,他们一起把残灯暗雨楼做到最强便是了。 这年八月,上官阙去找江水烟自荐,说想参与楼内排兵布阵的事。 一月不到上官阙就熟透了这些事,见他情绪上来,韩临很替他高兴。 这年九月初三,噩耗传来,金陵上官家被灭门。 红枫如烧的秋天,上官阙连夜赶回金陵。 第7章 姻缘 洛阳大雨后的重逢,是韩临找过来的。 也不算找过来,只是两个门派部署抓人,正好重合了一部分。很凑巧,挽明月和韩临就在那一块地方。 挽明月那时候的处境依旧不见起色,带挽明月去过洛阳共商剿灭红嵬教后,白瑛甚至干脆扔他到长安,从最底层做起。 他最常干的是装作算命出摊盯梢。 说来好笑,他小些时候不喜欢的阴阳学说,这一年,先是用这个供着他们的小门派大家能有顿饭吃不至于饿死,骗钱、保命,到如今用这个掩人耳目,着实有了大用处,甚至都打响了名头。这几月来出摊,总有从前看过的人来找他,捧着他的手笑着说先生算得真准啊。 为了视线不被遮,摊位摆在没有树影的位置。九月秋老虎仍在叫嚣,太阳当顶,一上午下来,他一身道袍汗湿得能拧出水,头也晕,还要不时抹汗,赔笑应付来算命的迷信百姓。 第11章 他刚送走一个大哥,喘息了一下,便发觉身前又有了人,脸上重挂起笑,抬头问算财运还是算姻缘,怕是中暑了,眼前发晕,对方逆着光,还没看清脸,就见一碗冰团冷元子递过来。 “姻缘吧。”熟悉的声音含笑,又听得:“你黑了不少啊。” “天天太阳底下熬,哪能像以前一样。”挽明月吃了一口,一条给小鬼勾起的命终于回来半条,凝神再看,端详了一番韩临的相貌:“你怎么也跑长安来了。” “和你一样啊,过来历练。”韩临顺势坐到他对面去。 “江水烟舍得啊?他简直拿你当宝贝,捧着怕摔咯。” 八百里秦川,长安处在关中四塞之地,是东西通行的要紧口隘,自然也少不了争斗。这些年时局动荡,长安距京城远,土地丰饶,商贾盛行,各个帮派都在此处立有分门。 早几年为了一单生意,动不动真刀真枪交手,地上流的肠子直缠人脚,其中就无蝉门与残灯暗雨楼不对付得最严重的,双方均有副楼主折在这里的前例。近些年沆瀣一气共御红嵬教,往日旧仇暂时抛至脑后,关系才稍有缓和。 但由于前些年的动乱,不少亡命徒如同老鼠,日日混迹在长安的窄巷中。这地方锻炼人,考验人,却也又苦又累,一日不得安宁。 在长安一般是两种人,一种是犯了大错,又不舍得废去武功,于是被从门派下放,再也接触不得帮派中心的旧人,一种是耐力好资质好的新人,但敢往长安丢,也算不得资质最好的。早有名目,被视作接班人的年轻人一向不舍得往长安放,都留在帮派当地磨砺。 “哪有舍不舍得的。”韩临从后腰抽出扇子,往他脸上扇风:“倒是你,你们门主也太狠了吧,这都多久了,你一个小道士,扛得住整天这么熬吗?” 挽明月这次没纠正韩临小道士这个称呼,仰着脸吹他扇出的凉风,只道:“扛不住也得抗,总得有人干。你们在哪儿盯梢啊?” 韩临拿给他扇风的扇子指向不远处的一所酒楼二层:“哝。” 嫉妒啊。 “你摸我手干嘛?”韩临给他指过盯梢岗后疑惑地问。 “你不是要算姻缘吗?”挽明月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缩回去,“别慌呀,算你便宜点,和吃你的这碗冷饮刚刚好抵了。” “行行行,算,你算。”韩临也不收了,任由他摸了半天,犯嘀咕:“你摸够没有?你这水平出来摆摊不怕露馅?” 挽明月啧了一声,瞎诌:“算姻缘耗时久,那是你感情太复杂,我得理清楚,知道吗?” 韩临瞪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把手拽出来:“复杂个屁,你别咒我。” “说不准此行长安就复杂起来了呢。”挽明月有意逗他:“说不准就坐在你对面。” “咦——”韩临眉毛皱了起来,“别恶心我了。” 正好有人在远处唤韩临,兴许是要换岗了,韩临把那把扇子丢给他,拿了吃干净的碗就摇手走了,说有空了我去找你,你带我熟熟长安。 照理说,同是残灯暗雨楼的,他们不该由挽明月这个外人来介绍。 只是花剪夏、易梧桐这些人都常年在长安雨楼,并不多回洛阳灯楼,韩临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挽明月在长安呆了快一年,自然要帮衬着他些。往常这是上官阙的活,只是九月初金陵上官家出了事,他南下料理后事去了。 酒宴办在醉花柳街的最大的酒楼,一楼拥挤,摆了三十多桌,一众喽啰们吆五喝六发酒疯,二楼则是残灯暗雨楼和无蝉门中有些身份人就坐的地方,宽绰许多。 挽明月被白瑛丢在底下熬,平常就算来,也只在一楼挤着,这次能上二楼还是沾了韩临的光,这酒宴本就是残灯暗雨楼欢迎这波初到的新人的。 韩临看了这场面,倒很惊喜:“楼里待我们还不错啊。” “什么啊,他们就是找机会喝酒。”挽明月无情的拆破,拿眼搂了一圈,挑眉:“今天人来得还挺齐。不过我也来得不多。” “你不常来?”韩临有些出奇,挽明月分明是喜欢热闹的人。 “这些人日日喝得脑子里只剩下灌别人酒,我不喝酒,来这里干什么。看。”挽明月伸出自己的手,他向来爱惜这双手,十指修长白皙,甲床干净饱满,白玉雕成似的。 “我们这种甩暗器的,手是吃饭的东西,一点都不能抖。” 相处这么些年,挽明月是个很自律的人,这韩临清楚,可也没想到他自律到这种程度,心中暗暗钦佩。 韩临来当真只是为了吃饭,听着挽明月低声为他介绍人,不时抬眼看看,其余时候,埋头一直吃,吃到七成饱,抬眼的时候瞧见同桌一个人筷子只动了几下,便坐在桌上发呆。 韩临问挽明月:“那人怎么了?” “多半是嫌菜难吃。”挽明月说:“宋悬,你们楼的,武功一般,人倒很热络。饭烧得好,整个长安怕是没几个厨子能比过他,我们天天搭帮结伙去他那里蹭饭,下次带你去尝尝味道。” 韩临正想着这桌菜也不难吃啊,便见挽明月朝邻桌抬抬下巴:“瞧见那个光头没有。” 没有特地找,韩临便看到那个扎眼的光头,裸露的头皮上有道两寸的疤,头骨有两处明显的凹陷,此刻似乎感觉到这边有人在看,他转过半边脸,也朝韩临看过来。 挽明月低声警告:“把头扭回来。” 此时副楼主敬酒敬到临近的一桌,一阵喧闹,韩临没有听清他说的。 不像韩临预想的,那个光头有张非常不错的正脸,长眉修眼,鼻梁骨直,外加肤色白,竟给人一种淫僧的错觉。看了一眼韩临后,他回头,侧过脸去,对身边一个身形稍瘦,短发锦衣的人附耳讲话。 挽明月喝了半口茶,介绍道:“姚黄和魏紫,都不是本名,以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了。两个都是洛阳人,自幼无父无母,一起长大,姚黄年少手误杀人为官府通缉,魏紫就带他投奔了残灯暗雨楼。 金刚铁指姚黄凶残,头脑简单,练出的铁砂掌和破刚爪足以断金裂石,稍一用力,就能把人头骨捏碎,背了少说二十多条命债。玉面笑客魏紫心机,笑面虎,心里算盘打得清楚,好诬陷给旁人,姚黄杀人多都是他的安排指使。这两人你都不要走得太近。” 他刚说完,便见那短发锦衣的人也转过脸,望向韩临和挽明月这面。 短发锦衣的人一副公子相貌,齐眉勒着条一指宽的黑抹额,短发稍卷,瞳色黑黝黝的,很显乖。 韩临回过眼来:“这魏紫生得确实让人想接近。” 挽明月笑了一笑:“短头发的不是玉面笑客魏紫,是金刚铁指姚黄。” 韩临吃惊的瞪大了眼,见挽明月含着笑,狐疑地说你可别骗我吧,又转过头去,想着再看一看,结果刚一扭过头,便见方才他逐一注视过的两个人立在了他的跟前。 短发的人很好奇地问:“你就是去年龙门会上的韩临?” 韩临点了点头。 “真的是他啊,没想到他来了长安。”短发的人很兴奋地朝身边的光头说着,笑着伸出手来:“我是姚黄。” 挽明月眉一跳,桌下的脚踩向韩临,去拦他。谁承想,韩临没多想,手就自然的和人家握上,这时转过脸朝挽明月微歪头,像是在问怎么了。 但也不必挽明月多说,韩临很快便感觉到这人的手非同一般,掌心粗糙宛如砂纸,指节粗大简直像钢结,一合紧,几乎要将他的手掌捏得粉碎。 韩临疼得简直要掉下冷汗来,但还是咬紧牙关,忍着没叫出来。 对面这短发锦衣的人望了他一会儿,忽得松开了手,开心地道:“魏紫,第一次有人知道了我是谁,还敢同我握手。” 玉面的光头嘴唇一扬,笑了开来,对韩临道:“姚黄不懂事,得罪少侠,还请见谅。” 说完不等韩临反应,便带着姚黄重回了隔壁席上。 “下马威。”挽明月看着龇牙咧嘴揉着自己手的韩临,支着下巴,夹了一筷头菜喂过去,道:“你这两天右手别想用了,啊——张嘴。” 韩临叫苦不迭,却听这边挽明月话音刚落,另一隔壁桌就响起一声骤响,接着是碗筷噼噼啪啪破碎的声。 掀桌的女子怒气冲冲朝楼梯处走,路过时侧过眼看了一下韩临。 女子腰间插着一柄翠玉箫,她算不得漂亮,细眉淡眼,鼻子略长,面目神情显得不高兴,很是忧郁。 “催命笑箫易梧桐。”挽明月说道,“她的箫音很邪,别惹她。” 那席间文质彬彬的瘦高男子不断地对同桌人致歉,说告诉酒家,今天这桌我赔,说完,忙追向女子。 韩临认得那个男子,他这些天去找挽明月时,曾见过他在挽明月旁边的摊上卖书画:“这人不是你们无蝉门的吗?是叫邵兰亭吧。” “对,我们无蝉门的阎王判官邵兰亭,点穴功夫很好。”挽明月给他喂了块肉,扯了扯嘴角:“他俩好上了,这一阵在吵架。” 第12章 邵兰亭祖上三代的大状师,嘴皮子灵,两人嘴上官司胜负向来好分。前阵子,兴许是回去复盘越想越气,易梧桐孤身一人闯进长安无蝉门,也不多说,伸手就上,和邵兰亭大打出手。 邵兰亭是无蝉门自己人,在无蝉门这公共场所这么闹下去也不好看。但她那根碧绿的洞箫可不仅仅是抽情郎的脸又狠又准。 易梧桐杀人,挽明月有幸见识过两次。 兴许是面貌上五官分布的缘故,易梧桐无论做什么,神情总是忧伤的。她的箫声更凄怆如老叟恸哭,可听得箫声的人却无一不目眦欲裂地大笑,笑得脖颈青筋爆起,笑得脸红如煮熟的虾,笑得腹腔抽筋九肠缠结,再直不起身体,最终倒在地上绝气而死。 她仍是一脸忧伤的看人死,一脸忧伤的收箫离开。 易梧桐闹无蝉门那天,挽明月当时站在远处塔顶看热闹,见洞箫一竖,上前劝和的人倒了一地,又哭又笑的,大喊姑奶奶饶命。 接着又着重介绍了好些人,介绍的时候,挽明月无非是告诉韩临这些人都很有能力,不过都不是多正常的人。他们这种能力强的,能被放在长安,总有考量。 脾气不古怪的,如同易梧桐,呆在长安已有四年之久。都猜是因她那邪怪的箫,这种功夫与当年红嵬教同源,放出去会招致很多争议。 兜转着,敬酒终于到了他们这一桌,副楼主目光扫过来,落到韩临身上便不动了,审视了片刻,大笑着说:“英雄出少年啊,改天我要和你比试比试,可要手下留情啊。” 韩临忙说不敢不敢,起身同副楼主敬酒。 接着轮到副楼主敬这一桌,残灯暗雨楼这位副楼主出身齐鲁,好酒,也爱灌酒。对象如此,免不得要应酬喝一杯,免得驳了人家的面子。挽明月倒了一满杯,刚要喝,杯被人从手中夺走。 韩临干脆的喝掉自己那杯后,仰脸替挽明月干了。 副楼主看着他,眼睛发亮,问说:“小兄弟酒量很好?” 说着,便叫韩临出来,随他一同去继续下一轮。 等敬了一圈酒回来,韩临步子都发虚了,到处找原来的位置在哪里。挽明月把他扶过来坐下,给他递了杯茶,说:“一杯酒而已,我喝了没事。” 韩临把茶喝了,摆摆手没说话。 “你们赵副楼主最喜欢找人喝酒,你别在他面前显得能喝,别再下次拉你去酒局狠灌。” 韩临听话地点点头,撑着头闭眼坐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姚黄魏紫那桌,刚来那个妹妹是我们楼的?” 挽明月扫了一眼,转过头来笑得意义不明:“你小子眼真尖,牧人鞭花剪夏。不过你得管她叫姐姐。” “你别乱想。刚才我头昏,她扶了我一下。” 在长安,花剪夏漂亮得足够出名,高挑修长,雪肌玉貌,一张素面艳丽明亮,前胸很可观。她比韩临大两岁,是西北大漠的汉人,自小替父牧马,一手鞭,挥得柔转千肠,封喉裂骨。 当然,在长安,美人都是出名的。但从没有哪个美人比她更出名。由她遭辱,由而报复的江陵灭口案,似乎至今都仍压在刑部的案头上。 除非与她打过交道,一般人单通过形貌,不可能将花剪夏与性格阴沉联系起来。 挽明月同韩临讲了,韩临又转头去看了看隔壁桌坐着的那个明艳干练的姑娘,皱眉摇摇头,说我不信,你一定在逗我玩。 “总之你不要惹到她和易梧桐,这两个女孩子厉害得很,不要小瞧。” 其实挽明月对这些女孩子的介绍词林林总总,最后总要告诫一句厉害,不要小瞧,别惹。韩临觑眼看他,脸上透出淡淡的无奈。 挽明月掐着他的脸颊,向他倾囊相授:“我长这么大,安身立命的法门就是,别惹女人。” 第8章 火星 韩临显然没把挽明月那天说的任何一句话当回事,或者理解错了意思。 隔了两天不见,挽明月出摊算命盯梢,就在街上看见韩临和姚黄坐一桌吃饭,相谈甚欢,魏紫付账去了。 还是手好得太快。 邵兰亭当时在挽明月摊旁扮卖字画的,刚卖出一副字,瞧见,也吃了一惊:“你这个小兄弟胆子不小嘛。” 挽明月收拾着签卦:“他就这个脾气,吃亏也不肯改。还不听劝。” 日头晒得挽明月想吐,也没好气,所以他没看到邵兰亭望着远处的韩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将近五天之后,暗雨楼的人听说他算得准,到算命摊上找他算命,话间闲聊,他便听说了——经姚黄魏紫这两个坏心眼的攒动,竟然揽下了保媒拉纤的差,替邵兰亭送赔罪信给易梧桐。 好在毕竟是楼主的宝贝疙瘩,易梧桐没迁怒韩临,让他拿着信滚,没吹一曲让他尝尝笑得浑身抽搐是什么滋味。 这话听了一半,挽明月抓住签筒,径直朝书画摊的邵兰亭摔过去,邵兰亭人精得像猴子,一见形势不对,拔腿就跑。 论轻功,挽明月傲视整个长安,追上后顺手就近把邵兰亭拎到楼顶上。 “你朝我的人耍滑头?”楼上风大,挽明月的声音也被风刮得有些冷。 相处半年多,邵兰亭还是第一次见挽明月发火,脚踩在屋檐最边角,也怕,卖起乖来,说梧桐最近都不见我,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的替我送了,下次真再也不敢了。又好说歹说,讲了好些好话,才让挽明月抓他下去。 落地后,邵兰亭惊魂未定的:“你这么好的轻功,门主怎么就非要把你扔来算命,简直浪费。” 挽明月拍拍衣角,云淡风轻地理理道袍,重又回到了算命先生的角色里:“拍马屁对我不管用。你自己点穴一流,不也被丢来卖字。” 当天晚上韩临就来找他,拉他去宋悬家里蹭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跟宋悬搭上关系。 路上,挽明月说起送信这事,告诫他:“姚黄魏紫这俩人的话,十有八九是忽悠,以后别听。” 这两个人,姚黄手段狠辣,杀人几乎尽是虐杀,似乎要将对方死前最痛苦的时刻也享受掉,杀气太浓。 魏紫有头脑,杀人往往借别人手,自己不动手,心计颇深,旁人不敢妄加靠近,只怕这人笑面虎,经他调拨,被他当刀,将命案栽到自己头上。只有自小一起长大的姚黄愿意同他一起,因为姚黄享受杀人便足够。这也是这两人为何在长安的原因。他们呆在故乡洛阳,旁人都吃不消。 “我倒觉得他们两个不坏,姚黄性子腼腆,魏紫也不给我找麻烦。” “都让你去给易梧桐送信了,还不给你找麻烦?” “他们就提了一句,是我心甘情愿地给人家撮合的。邵兰亭喝得烂醉,抹着眼泪给我数他俩在一起这两年的磕磕绊绊,我不忍心嘛。” 反正替人送信后的不久,他又招惹了易梧桐,大概又是人家感情相关,挽明月也没问。人家这次没和他客气,箫一竖就准备给他个教训。旁边的人也不敢去劝阻,只退得远远的,连忙堵耳朵。但据说曲子都吹了一半了,韩临都还没什么事,只说你这吹得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冷,有暖和一点的么? 易梧桐便也停了,幽幽地盯了他一阵,忽问:“临溪一脉的?” 韩临点头。 易梧桐转身走了。 挽明月听说了这事,也纳闷,提了一嘴。 韩临这才恍然大悟,说我说那曲子怎么听着有点怪,当时也没好意思问。 又解释说:“几十年前红嵬教腥风血雨的时候,这些带邪的武功据说很常见,我们师门的一位师祖受过些苦,把克制法门添进师门心法里了。就是这些年估计是由于流言,练邪性武功的人很少了,平常考也考得不多,不少师兄弟图省事,就没学。我当时被我师父按着头,把师门东西都给学了。” 韩临被姚黄魏紫玩了好些次,仍是不恼,后来两人好像也发觉没了戏耍他的乐子,又认为这是个可交的朋友,又兴许是太久没凑过来同他们这两个怪家伙结交的人了,便也称得上朋友。 也不止姚黄魏紫,因为几次出去搭伙执行任务,韩临和易梧桐都打成一片,甚至某天一堆人在宋悬家中吃饭,易梧桐还吹箫助兴。 对此,邵兰亭啧啧称奇,道:“我当时为了和梧桐说得上话,可是花了天大的功夫。” “就算他不长那副模样,就那烂脾气,也招人喜欢啊。”挽明月倒不出奇,撇了撇嘴,颇不是滋味的道:“何况他还长那样。” “你这分明是夸他,怎么说泥巴一样的语气。” 挽明月懒懒的:“我怎么夸他了。” 那天收摊早,挽明月便去找刚做完任务的韩临,请他吃饭,顺便比试一把,经人指路,大老远在高楼楼顶见韩临和姚黄在聊天。 好像聊到头发。 “魏紫拿烧热的铁卷给我烫的,说这样好看。” “是很好看,又奇特。”韩临拾了一绺卷毛,出奇:“竟然没焦。” 第13章 “魏紫先给头发涂了药水,不过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姚黄听见他夸奖,晃了晃凌空的腿:“其实人长得俊也挺方便的,我要是长你这模样,随便穿都俊俏,魏紫也不用费了劲倒腾我。” 挽明月远远听见这话,颇为认同的朝韩临上下扫了一眼。 韩临抿了抿嘴唇,道了句谢,又说:“你是没见过我师兄,他可比我好看太多了。” 这时候魏紫在楼下唤姚黄,姚黄轻快道别,踏足施展轻功离开。 挽明月走过来,插话说:“人家夸你,你扯你师兄干嘛,衬得别人好像没有见识一样。” 韩临自觉没什么毛病,但还是喔了一声,握上他伸来的手,站起身来。 韩临有声名,强,脾气热络,长得也英俊。所有吃得开的要素他都有,没一个月几乎和所有人混熟。倒都是挽明月早料到的。 唯一失算的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快就搭上了姑娘,还是赫赫有名的花剪夏。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韩临迟早会搭上姑娘,挽明月更是清楚,没上官阙在身边吸桃花,韩临一个年轻又感情单一的青年才俊,还有个新近被人戴上的小刀圣的名头,长得又惹人眼睛。 但给天王老子想,都想不到对象会是花剪夏。 甚至挽明月起初都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想太多,因为他们两个……实在不太搭。 尽管都强,却是一个四海皆朋友,愿意把一切给出去;一个几乎没有交心人,皆是泛泛之交,封闭自己。想不通这俩人除了比武外还有别的话题能说。 这种帅哥美女的八卦向来挑逗人神经,到十二月,几乎所有和韩临有过交情的人再见他,都要打趣一通他与花剪夏。 但很快,他们两个又拉开了距离,打趣声渐渐平静。 挽明月这下确信俩人在一块儿了。 挽明月看出来得早,在他们两个同出过几次任务,兴许仍处于暧昧时就看出不对。后来仔细一想也合理,毕竟韩临的喜好,向来都挺好懂的。 从前挽明月靓绝临溪的贺雅师姐,也是花剪夏这款女孩子。尽管贺师姐开朗爱笑,笑声震得整个道观都能听到,花剪夏却独来独往,几乎不和人说话。可二者是一致的白皙高挑,长相明媚却不至于太过艳丽妖冶,年龄比韩临大个几岁。 一天傍晚,易梧桐等邵兰亭收摊,百无聊赖坐到算命摊前。她和挽明月因为邵兰亭的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称得上熟。相处下来,便发觉她虽面上不带笑,却很爱说些笑话,竟不难相处,又心思细腻,二人常说些残灯暗雨楼和无蝉门的腌臜事,也聊聊以后的打算。 易梧桐曾对挽明月说:“我在长安呆厌了。” 挽明月问她跟兰亭说过吗,她摇摇头,又说:“你这样好的轻功,却来算命,太可惜了。我们分明可以走得更远。” 挽明月安抚她:“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韩临和花剪夏的事是她主动对挽明月提的。 这天听了挽明月说韩临和他师姐,口气倒很像夸奖:“听你这么说,韩临眼光确实还挺不错。” “他好像只认这一种。” 易梧桐回头看了下邵兰亭笨手笨脚收拾的进度,随口说:“那倒是也挺方便的。” 挽明月失笑,算筹在白皙修长的指上穿来绕去:“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易梧桐掉回头来,“难不成你还会觉得他们两个能长久?” 她问得直截了当,挽明月迟疑了一下:“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登对又养眼,总归是不错的。” 谁知易梧桐竟突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竟还是苦苦的模样,前几日落了一场雨,秋风已有几分寒意了,此刻吹来,显得她的笑总像是凄楚的。 易梧桐向来知道自己笑起来奇怪,本就不够漂亮,笑起来更显突兀,便很少笑。此时反应过来,就也立即收住了笑,两眼凝视着挽明月。 其实这个算命摊生意好是很正常的事,晒了半年,挽明月的肤色仍是白皙得在昏暗中发亮,头发浓密黑亮,收拾得一丝不苟。他是很协调的脸,中庭的框架不错,眉浓,形生得也好,鼻梁骨高。脸上干净,不见半粒斑点,身材高大,衣着简单自然,坐在对面,春风拂面似的舒服,哪个人路过都要多看一眼他。 这些天,光是易梧桐在算命摊等邵兰亭的功夫,就常遇见来打听挽明月名姓,是否婚配的人。 可若要细究,他的五官虽没有任何缺憾,却也不出挑,眼睛不大,睁大去看人,双眼睑就藏到内眼皮里,下颌骨有些宽硬,很钝的一副底子。 易梧桐敢确信,这样一张脸,放到邵兰亭那样一个随便的人身上,绝对会是一副很不聪明的笨拙样子。但挽明月把他收拾得乍一看,谁都要偷偷多看他几眼,且越看越舒服。 只从收拾自己上头,易梧桐就能看得出,挽明月是个很会经营,并且把自己看得很透的人。 所以这时,听见他对韩临和花剪夏这样的祝福,便显得很不对调了。 易梧桐道:“你怎么比我还要虚伪?” “诶诶诶,怎么突然骂起我来了。”挽明月笑着,还朝远处卷画轴的邵兰亭笑着抱怨了两句。 不出意外,易梧桐心想,同我绕起圈子来了。 “这么说,你想他们两个继续下去喽。” 挽明月掉回眼来,单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沉着,望向在手指间穿绕的算筹:“我对花剪夏又没意思。” 在闯出点名头前,挽明月并不打算额外花时间维持一份稳定的感情关系,何况花剪夏又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我没说你对花剪夏有意思。” “那你……”突然意识到什么,手指间灵活穿绕的算筹掉落下来,挽明月抬起眼睛,有些好笑的道:“你的意思是我……嗯?韩临?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们从小就那样腻味着说话,我恶心他而已,没有别的什么。” 他小时候,直到前一阵,那样说话都是为了逗韩临玩。除了最早有些可笑的少年意气,想着不让上官阙那么占尽春风,相处久了,就真心把韩临当成很好的兄弟。他对韩临自始至终没有太超出平常好友的感情,这个,作为说肉麻话的人,他很清楚。韩临年纪渐长,也明白,他们两个彼此心照不宣。 易梧桐垂着眼,唇却轻勾着,敷衍似的嗯嗯好了几声,起身便同收拾好的邵兰亭离开了。 夜里,挽明月到临近无人处练透骨钉,用轻功回去的路上吹着风,突然又想起这档子事来。 想了想,也觉得他们这样子,是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不怪易梧桐会那样以为。 挽明月自小对感情就没有抱过多大的希望,也并不想把感情托付给旁人,不保险,还很傻。出师这一年,他碰过不少女孩子,但都不是做正经营生的,为的就是少些挂牵。 别说韩临是个男的,就算韩临是个女孩子他也不能搞,他还算清醒,知道什么样的人自己不能碰。这种对知交掏心掏肺的人,要是就为了争那么点意气,把人骗到手又给不出感情,多过意不去。况且他那种性格的,也不好惹。 青楼里的女孩子,但凡是他那种性格的,挽明月都不敢碰。 他是觉得韩临和花剪夏这段感情的维系会很艰难。有些人,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但感情,终究是双方的事,他的立场摆着,他也希望好兄弟和他喜欢的人两情相悦,长长久久。 他那时没太超过的感情,就算有,也很细小,近乎察觉不到。生活中多的是细微却转瞬就忘的情绪,就像冬天平野上寥寥的火星,还没落地就被遗忘的寒风冷熄了,遑论撞上易燃物。 第9章 厚礼 上官阙再回洛阳已是彤云酿雪的岁暮。 客居的旅驿四野荒凉,冬日夜长,清晨鸡鸣时四野透着黑,薄脆的一片月影还在,石桥桥面覆结一层白霜。 晨醒时脸边枕畔一阵黏凉,上官阙点灯,对镜照了照,果真又流了鼻血,叫盆凉水,拍了拍后颈。朔北的冬天干燥,这次回程,他已经习惯每天早晨鼻腔充斥着血腥气。 马滑霜浓,鸡鸣方矣,上官阙便离开驿站,牵马走过石桥。 这次路上来来往往遇见不少相识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后,半年前的冷嘲热讽几乎无影,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可怜。一场大火烧透了金陵上官府上百年的老宅,全府没一个活口,没有一具完整的尸首。 重踏上故土,他也没有多魂归故里,烧成废墟的宅院因为离开很多年,在记忆里也有些模糊。 他从小就很少哭,十三岁离开金陵时连他稳重的爹都流了几滴不舍的泪,更不要提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几乎要以泪洗面的娘,他却没有一点担忧。他娘曾惊奇,说难道他的泪都给右眼那枚泪痣吸干了? 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哭难道能改变什么吗。尤其这几年,越来越发觉只是徒增无助。 第14章 上官阙订做了五十多口棺材,亲手为长短不一的焦黑尸首入殓,起初还能忍着,后来捧起很轻很短的尸首,意识到这是他没见过几面的妹妹,眼泪没有预兆地流下来。每年,他娘都不远万里带着弟弟妹妹来临溪,让他见见这些越长越变样的小家伙。 焦黑肉干,裹着尸油捧在手心,轻轻的,甚至不如上官阙的佩剑重。 眼泪无意识的掉着,直到所有尸首都躺进棺材,上官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世上,他再也见不到那些稍显幼稚,哥哥哥哥叫个不停的弟弟妹妹,他琴瑟和鸣得颇为肉麻的爹娘,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家仆。 上官府的那桩灭门惨案,凶手先杀了全家的人,从火后的残迹来看,陈列着他爹娘尸身的房间的桌椅并没有翻乱的痕迹,整齐得很。从一切推断,这杀人的人,是他爹娘的熟人,甚至熟到他爹娘要大半夜单独在一间房内见他。 他爹向来慎重,与上官家结交甚深的人不多,便很好查。皆是世交,本着尽早还上官家一个说法的目的,问答都很配合。 甚至一位书法名家,惋惜地将一幅墨宝交给了十九岁的上官阙。脆韧吸水的宣纸上只有两个字。 他爹处事周到细致,距离他弱冠还有半年就着手他的弱冠礼,拟邀宾客,考虑家宴还是酒楼大宴,包括早就在拟好的,为他取的字。 从时间上来看,那些人都没有问题。 林林总总安置完一切都是十二月中,金陵的冷几乎渗进骨头。他疲于应对,也懒得再应付那些指望分庞大遗产一杯羹的亲戚,把应该做的事做完,披着一襟风雪去了洛阳。 好歹这个年,他想回去和韩临一起过。 洛城沿街堆着铲起的积雪,街上飘着门户内炸鱼置办年货的肉香,上官阙放下行李后步行到练武场。 别人告诉上官阙韩临在那里,说的时候互相对视着笑笑。 上官阙不明所以的心中一紧,接着又听他们劝说反正他不久就回来了,要不先到大堂等着。 上官阙口上答应,以购置过冬被褥的借口出门,到练武场一探究竟。 离得不远,他步行过去,路上听见女人在骂,孩子在雪地里滚脏了新衣,瓮声瓮气地哭,女人仍是怒容满脸,口中却说别哭了别哭了,饭做好了咱们回家吃饭。 平常这聒噪的家长里短上官阙从不在意,这次他驻足,像窥私者,待女人孩子走远,还留在原地。 天寒地冻,练武场的人稀稀落落的,韩临不在里面。路上问了几个人,都没有答复,上官阙只好到逐个角落寻。 他运气很好,找的第三个地方就看见了韩临的背影。宽肩长颈的人似乎又高了,上官阙不自觉的打量,不自觉的望着他笑。 那里有座秋千架,架上爬了蔓生的枯藤,看样子是藤萝,来年春天该漂亮得厉害。 韩临抱臂靠在秋千架旁边,正在与站在秋千上悠悠荡动的高挑女子说话。两个人挨得很近,韩临上半身往女子那边微倾。 他偏了一下脸,上官阙瞥见了他半张脸的神态。 为什么人见到自己喜欢的人,总忍不住笑? 他呼吸停拍很久,浑身凉透,站在墙后看了韩临半天。 韩临没发现黏在他背上的目光。 这可不对,他反应很快,预感很准,这不该是他的水平。哪怕他分一点点心,回一个头。可他不肯。 韩临眼中的重逢是在后花园,他惊喜地扑上去抱住他师兄,却发觉他师兄身上很冷。 “马上风大。”他师兄笑着说。 晚上因为地方没收拾好,上官阙住在韩临房间。这几个月他去了趟长安,楼主器重他,位份升得快,众人也心服口服,再回来就搬出了大通铺。 被褥上官阙仍忘了买,韩临也不介意,和他挤在一张被子底下睡觉。没睡着的时候跟他说了不少事,多都是在长安的见闻,名字是牡丹品种的一对洛阳人,其中一个短发还卷了,又说箫音苦却逗人发笑的女子,还说长安有人做饭特别好吃,下次要带师兄一起过去,这次由他引荐给师兄。 他说他在长安又见着燕子了,又说无蝉门门主真狠,铁了心让他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他过得苦死了。说江楼主待他很好,楼内弟兄因为几次殊死搏斗,也认识了不少,改天带师兄见一下。 同床共枕,上官阙看着他,听他讲这些,嘴边始终带着一缕笑意。 “还有呢?” “这几个月,楼里没其他的大事了啊。”韩临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像是要睡了。 “你呢?” 韩临沉默了一下,不知是睡过去还是在迟疑,半天,那边传来声音:“没了啊,都挺无聊的。师兄不用担心,我都十八了,没那么容易遭人骗。” “那就好。”上官阙眼色暗了暗,将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人往韩临靠了靠,额头轻轻抵在韩临温热的背上。 “子越。” “什么?”他似乎没听清,语气是要睡了。 “上官子越。我爹给我取的字。睡吧。” 那名女子叫花剪夏,比韩临大一岁,出身西北,父亲是马贼,自小甩得一手好牧马鞭。其父死后天南地北四处谋生,十六岁时在江陵为一商贾许氏所辱,亲手杀了许氏一家上下二十口人。前两年入的残灯暗雨楼,只是都在长安雨楼。韩临十月去长安时认识的她。 与她同在一场,韩临大多时候并不看她,任凭嗅觉灵敏的旁人再如何起哄,韩临都是三缄其口,笑着说别坏人家姑娘名节。渐渐众人八卦的意愿便平了,只当是错点了鸳鸯谱。 上官阙却知道韩临是认了真的。 大通铺上官阙向来睡不惯,韩临让他直接搬来跟自己一块住,反正床大。在临溪后山那半年,他们两个也睡一张床,韩临觉得彼此没什么大不了。 因此上官阙知道,韩临大半夜轻手轻脚回来,上床睡觉时,每天身上都沾着不同花束的香气。上官阙没猜错的话,韩临每次约会,都要买花送给花剪夏,像他爹对他娘那样。 夜里在案前写信,韩临落笔比当年考功课都谨慎。 往后上官阙与花剪夏打过几次照面,她阴沉外露,外加有灭门血案在手,常人总避着走。上官阙却从不觉得一个天生阴沉的人,会把秋千荡得那般高。 外加她长相明艳,行事飒爽果敢,很能照顾人,无怪乎韩临会喜欢上。 众人不再起哄后,韩临就与花剪夏搬到台面上些,脸上的笑险些又藏不住。到了这时,上官阙倒冷眼看着,毫不担心了。 他清晰地注意到,花剪夏在两人的暧昧中,脸上永远有着一丝尴尬。 他看出了名头,一开始就是她不愿意公开。 万幸,最早晕头转向的时候,这位姑娘也留了一丝清明神志。 但韩临没看出来,还是认真地对待,一头热地挑礼物,邀请比试。 这次韩临一到洛阳,江楼主就拉他比试刀法。 说是比试,却是拿实用而辛辣的刀却毫不留情地砍过来。韩临虽在长安杀了三个月,却还是不如江水烟自少年起就在尸堆中过活那般刀刀致命,出刀的杀气远远不够,十战十败。 江水烟赢就赢了,还要自夸自己强过韩临多少多少,把韩临某个小弱点放大到要命的地步,上官阙当年都没这么灭韩临志气过,韩临后来都有些自我怀疑。好脾气都给他说恼了,出刀也丝毫不顾是在切磋较量。 这样天天把练武场当厮杀阵,偶尔才换得江水烟一句:“这才不错嘛,眼睛再锐点,再想杀我点!” 韩临原以为惨遭灭族的经历会令江水烟性情阴寒,却没想到他是有点藏着坏,爱戏耍人的脾气。 宽绰的一个练武场,总把韩临往墙角逼,刀尖抵上喉咙,对着被迫仰着脖颈扬起恼怒脸的韩临,挑着眉说:“说个和上次不一样的求饶来给我听听。” 攻打红嵬教的方案还在定,出人意料,残灯暗雨楼楼主江水烟此次将自己这部分部署,全交给上官阙主持。上官阙顶着很重的压力,每日都呆在灯楼中,同名门各派的谋士商议周密部署。 二十岁的那天,上官阙同韩临出去吃饭,是洛阳灯楼组的无数局中的一个,酒饭进行到一半,韩临一拍脑袋:“四月初四,今天不是师兄你的生辰吗?瞧我这记性。” 韩临根本就不是细发的性格,很多旁人慎重的事,他却向来对付的草率。他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过。 上官阙忙得不记日子,经他这么一提,才想起今天确实是自己生辰。 他还没应话,韩临就把他拽起来,跟同桌的讲我们先走了啊。 上官阙酒量差,楼主来敬酒时勉强喝了两杯,头晕了半个局,菜都没吃几口。酒令人迟钝,他给韩临拽到街上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问他:“我们不回去?” 局上大家都好灌韩临,他也喝了不少酒,脚步走得不怎么实,四处张望着街巷,醉醺醺地道:“给你过生辰啊。” 第15章 “不用,不用。”上官阙对自己生辰也不在乎,现在头晕,只想回去休息。 韩临却坚持,硬拉着他。 夜深,街上铺面几乎都关了,韩临硬是拍门,把一家里头的灯又给叫亮了,店老板卸了两片门板让他们进来。 韩临拉着他坐下,起身去跟老板说话,又端来一壶茶,给上官阙和自己分别倒了一碗。 上官阙硬是被逼着灌了半碗茶,神智总算回笼了一些。 没多久,老板上了一碗长寿面。 从前在临溪,每逢上官阙生辰,上官夫人都会差人在那天不辞辛劳送一碗长寿面上山,一碗面从头到尾只有一根,祈祷长子寿数长长久久。 韩临放下茶碗,擦干净筷子递去给上官阙,起身去结账。 把老板叫开门,自然要多加赏钱,韩临喝多了眼花,数钱数了半天,再回去坐下,上官阙一点都没动,单握着筷子两眼看面。 韩临说趁热吃呀,去年我过生日,也是大晚上被江楼主拽过来吃的这碗面,这家的面是老字号了。楼主家和你家一样,过生日都要吃这样一碗面。 话音刚落,上官阙便伸筷,甚至没有嚼上一口,不多时就吃完。 韩临撑着头,叹了句好快,笑着握住师兄的手,拉他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喝多了力气用得不对,上官阙起身时一个踉跄,很有些用力地扑到他身上,他险些没站稳栽了。 夜气凉如水,往回走的一路上,韩临脑袋沉坠坠的,突然问:“我很幼稚吗?” 上官阙明知故问:“怎么了?” 看来分开了,他想。 韩临垂头丧气地摇头,说没什么。又说,“明天我请一天假出去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我去给你挑个礼物。” “我们之间,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必要,这碗面就够了。现在都忙,又都知道江楼主放纵你,不要落了人口舌。” 听他这样讲,韩临没必要说对外人讲的场面话,就顺了他的意思不提。 花剪夏这年只在洛阳留到三月初,之后就回了长安。 上官阙那时候就猜到了,今晚在韩临这里下了定论。 上官阙仰头望着满天的星辰,晕沉沉地想,这份礼物,很合他的心意。 后来有一两年的时间,韩临显然是想挽回她,补救这段关系。但不爱你的女人,是可以把狠做到一种程度的。 他估计韩临寄去长安的信,花剪夏读得,甚至不如自己认真。 不像几月前同住,韩临夜里写信总要写一份草稿再腾抄一份整齐的,草稿在当晚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篓里,很好找。他劫那些寄往长安的信确实废了些心思,所幸那些信的封口处,韩临没用难处理的封胶。 只是为什么韩临当年会嫌弃自己和师父说话的口吻?他在情信上起初的热情、肉麻,后来的低三下四、好像总抓不住对方只是想脱身而去的说辞,一再挽回,怎么瞧都比当年他们师生的交流容易让人皱眉得多。 无疾而终的初恋没能令韩临沉浸太久,作为残灯暗雨楼最众望所归的新秀,韩临参与了剿灭红嵬教,甚至占了很足的分量。 命字当头,他没法分太多的心在感情这一件事上。 那年端午,江湖侠士攻进红嵬教老巢,出人意料,所有人都想经此一役战出名声,便很英勇。兴是看败势如山倒,红嵬教的人放起了火,山上起了滚滚浓烟。 见山上浓烟四起,火势渐大,不少人都忙赶回来。上官阙与众人在外把持着山的几个出口,却从始至终没有见到韩临,回来的人都说韩临率人去了巢穴的腹心。 山上火势太大了,冒着火势退回来的,不少都有轻微的烧伤。 上官阙望着远处愈烧愈烈的大火,心愈跳愈急。去年九月,金陵上官家的大火也是这样的吗? 等不及了,他逆着人流冲进火场。江水烟起身拦住他,说你要想好,这次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上官阙笃定地说:“我会带他回来。” 江水烟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叹声让步。 上官阙参与了制定攻打方案,对这座山的构造了如指掌,一路上注意着地上的尸体和与他逆行擦肩离开的人,但韩临不在其中。他们纷纷劝他赶快回去,里面火烧得太大。他摇头谢过对方的好意,继续朝火焰深处走。 他不想这次过后为同样烧得残缺不全的韩临收敛尸身,那样的痛苦,一次就够了。 在满是熟悉人尸体的山洞外,听见刀剑对斩的叮咣脆响,上官阙的心才放下来,他熟悉韩临的刀声。他拔剑,踏入山洞中要帮韩临尽早了结。 显然对战的两个人都注意到有人掺和进来,双双看向洞口。上官阙先去看韩临,见他身上没有什么伤,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注意到他看向自己时紧锁的双眉。 接着他微转的视线中出现了阔别多年的人。 “师父?”上官阙不太确信的望着与韩临对战的人。 那人被刀砍得浑身血淋淋的伤,看见他时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阙儿,救我!”他用上官阙熟悉的声音这样呼唤他。 “师兄,他就是红嵬教的掌教。你不要参与进来,他,我来了结就好。”韩临又在敖准身上添一道血口子的同时欲言又止,最终咬牙切齿道:“他不是个东西。” 敖准还在乞求。 “阿临,你废了他之后,留他一命吧。”上官阙将剑归回鞘里。 “师兄!你根本不知道他方才跟我说过什么!” 上官阙低下头,膝盖一软,突然跪了下去:“就留他一命好么,我家人都不在了。他陪了我快十年,算我的半个亲人,你留他一命,剜眼割舌随便你处置。只是留他一命,给我留个念想吧。” “师兄!你知不知道……!”韩临喉结滑动了好几次,终于再也不看他,决绝道:“今天他必须死,为了你我也要杀了他。” 接着手起刀落,趁敖准恳求的空当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上官阙无力地闭上眼。 韩临也不多做废话,抹了一把喷在脸上的血,扯着头发,一刀割下还会眨眼的头颅,另一只手去握起上官阙的手腕,拉他走出灌进浓烟的洞穴。揽住他的腰,用轻功掠去火势最大的地方,将手中头颅掷进火里,转身带他朝出口处飞奔。 火堵住了出口,韩临没有办法,只好朝不远处火势无法侵入的山崖奔走。 不觉天边月亮上头,四野具是滚滚火势,此夜过后这座山兴许就烧废了。 上官阙一路无话,如木偶一般被韩临拽着东奔西逃,最终停在了山崖的树上。韩临轻身站在树上,瞭望远处的火势。 “这里应该没事。挨到火灭了,他们会来救我们。”韩临告诉他。 见他仍低垂着头不应话,韩临抿了抿嘴唇,几次张口,又住了口。 上官阙怎么能不知道他说不出口的那件事呢。 上官府的灭门案,活着的所有人都查过一遍,都没有问题。 那就只有那个人了,那个死人。 他一早就清楚杀了他全家的就是敖准,他的师父,在上官家呆了快十年的剑客。 他教自己的那半部心经,抽丝剥茧,邪气得很,后来再想,他的天分不如自己,怎么能创出那样一门精巧的功夫。越琢磨,越发觉这心经倒行逆施,很像传闻中红嵬教掌教手中的前半部心经。 后半部心经的去向一直迷影丛丛,甚至不清楚究竟是否存在。为不打草惊蛇,他才隐瞒至今。这半年,利用残灯暗雨楼的关系,他一直暗中查敖准的行踪。 兴许是敖准为了激怒韩临,寻找他的破绽,在打斗过程中向韩临说了这事。 但他太不清楚他大师兄的这个得意弟子了,韩临太扎实,被江水烟特地锤炼了五个月,只一出招,便为取人性命。又与被他杀了满门的徒弟情深,自他说出这件事起,韩临就不可能放过他。 有将近十年师恩的师父屠了自己满门,这事太残忍,韩临怕他难过,便自作主张隐瞒了。上官阙怎么能不知道呢。 上官阙前途一片大好,此时传出师父是红嵬教掌教,想必招来非议,江湖路也堵死了。韩临为不暴露,割下来敖准的头丢进火里毁尸灭迹。上官阙怎么能不知道。 他甚至有些惊喜,惊喜韩临为他想得如此周全。 敖准该死,该千刀万剐。 留他一条命,可以从中打探那部心法…… 但这点希望微乎其微,这说法都说服不了上官阙自己。 敖准从小陪伴他长大,倾囊相授剑法,相伴那么多年。上官阙这几年失去的太多了,莫名地,慌不择路地想留下一些东西。 方才敖准哀叫求情,念着过往,他有一霎的心软,险些被敖准利用助其脱身,幸而韩临清醒,坚持为他报了家仇。 “师兄,敖准不配。”韩临的话打断他的思索。 树梢上,头顶圆月,四周一片美梦破碎般的火光,上官阙抬眼与韩临四目相对。 第16章 “师兄,你当成我是你的亲人,亲兄弟吧。”韩临用力握住他的手,右腕系着的红豆珠串仍鲜红似心头血。 韩临眼中盛着天上的月色:“从今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仿佛老天怜悯他,因为那点不忍心,他得到了最珍贵的承诺。 第10章 雪色 剿灭红嵬教后各项事宜都处理完,韩临又回到长安,都已是七月中旬。 那时候挽明月也刚从山城回长安,剿灭红嵬教那场硬仗他没到最前头冲锋陷阵,白瑛安排他在山城守着,以防居心不良的人趁无蝉门精锐空虚而做出些什么事。 只是回了长安,挽明月便又被安排坐回摊位给人算命。晌午,正吃面,打老远就见着韩临的影,挽明月忙埋下头专注吃面。 没蒙混过去,还是给韩临看见,看他把随行的人打发进酒楼,过来坐到对面。大功在身,韩临腰上挂着的牌子花纹都繁复了几个度。 “起开起开,别挡着我,有事。”挽明月吞了一口面。 韩临视线四下扫了一通,闻声老实站起,靠到不挡视线的另一边,“无蝉门又要收网抓谁啊?” “红嵬教的一个残部。” 韩临朝那个客栈门口望了一眼,“嚯,别是个傻子吧,跑哪儿不好跑长安。” “你指望去年十月加进红嵬教的人能有多好的脑子。”挽明月捧碗喝了口面汤,见门口暂时没人出入,和韩临聊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儿个啊,今天出来和兄弟们吃个饭,半年没见了。” “火景好看吗?”挽明月推开碗,“好家伙,你们把人山都给烧了。” “红嵬教人放的,趁乱跑了不少人,你们这不就正在抓。”韩临朝那门口抬了抬下巴。 “死无对证,全看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怎么说。”挽明月朝他暧昧地笑了一下。 韩临也笑了:“师兄和我险些没跑出来,哪有放火差点烧死自己的。” 挽明月话锋一转:“都说教主是你杀的。” “嗯。”韩临自来熟地翻找出他的水壶。 “那韩少侠可否解释一下——他怎么身首异处,无首尸身在洞穴中,头却在洞外,给火烧得不辨面目。怎么?你蹴鞠瘾犯了,拿他脑袋当球踢?”挽明月盯着韩临的眼睛。 韩临眼一点不眨,拔开瓶塞,喝了口水:“解恨啊。” “那——” “我过来是给你盘问的吗?”韩临打断他。“楼主他们问了我百八十遍了,就算编,我也早编熟了。” 挽明月见问不出什么,也不执着,晃了晃卦桶:“既然来了,我正好有空,要不要算一卦?” “不算。” “我可是很准的,这次摆摊不少人过来拉着我手叫我活神仙,说以前的都应验了。”挽明月捻着贴在脸上的假胡须,信誓旦旦。 “你哪次五行课不是翻山过来找我打架?”韩临伸手把他脸上起了边的痦子给按实了。“前些日子我托人给你送来的那一套精钢细针,用起来怎么样?” 挽明月今年七月初七满二十岁,他无父无母的,对生辰也不大在乎,却没想到当天收到一份礼物。 “天天搁这里算命,用不到活人身上。”挽明月又说:“晚上我们副门主要开个庆功宴,在醉花柳,长安的门派帮众都能去,你们楼的姚黄、魏紫、花剪夏、易梧桐都去,你来不来?” 韩临瞥了他一眼,将水壶放到桌上:“不去。” “你不是最喜欢热闹人多的地方?”挽明月撞一下他的肩。 “最近到处跑,我得好好睡一觉。”韩临伸了个懒腰,“大家要是想聚,带上菜肉,去宋悬那里嘛。” “宋悬回老家成亲去了,不在长安了。” 眼见宋悬都快在长安熬出头了,韩临也觉得很可惜,两人又聊了几句长安的变动,韩临道别:“走了,再不去他们点的菜都凉了。” 挽明月稍稍点头,把面碗递过去:“帮我把碗给还了,就前头那个面摊。” 其实他大概清楚韩临为什么不去酒楼,他这人别的兴许不行,这嗅觉,却是一流的。 那年冬天韩临带花剪夏回了洛阳,花剪夏呆了三个月便又回了长安,韩临在洛阳留到端午,与洛阳灯楼的人一同去剿红嵬教。自此一战成名,声名盖过同辈所有人。 花剪夏回长安后,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只有几封书信往来,不是热恋该有的数量。这段感情的结局大概便是如此了。如易梧桐所预想的。 只是韩临前程一片大好,挽明月没想到他还会再回长安。 挽明月也不是没到过洛阳,除了花剪夏,他想不出韩临回长安的理由。与红嵬教一战,与他同样备受推崇的,还有他师兄上官阙。上官阙自那之后,楼内职位好似随风起,一路扶摇直上,都说残灯暗雨楼缺的那个脑子可算找到了。 但韩临的确是回来了,甚至捎带着,给诸位长安雨楼的同僚带了个瘟神来。 挽明月曾取笑上官阙,说他每月按时一次,好像来查岗出轨的。 上官阙笑得很和气:“若是指核查帮内账目有没有越轨,那确实可以这么讲。” 但别人看不出来,挽明月又不是别人,大家差不多一块长大的,上官阙每次一到长安,第一件事不是去护着账本,而是先来找韩临。 除了上青楼韩临摇手不去,其他时候,他都和挽明月勾肩搭背狼狈为奸。挽明月每月就也总与上官阙见一面。 就比如出轨那段对话,正是发生在上官阙来找韩临的某个下雪天的傍晚。 那一桌坐了一大帮人,酒至中旬,不少人都喝醉了,听见这段对话,无蝉门的醉鬼幸灾乐祸的狂笑,残灯暗雨楼的醉鬼叫苦不迭。 上官阙笑着讲今天这酒局他请了,座下雨楼的兄弟们这才少了点哀怨。 但不巧。 挽明月说:“韩临没喝,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上官阙环视一周,虚起眼睛问:“花剪夏花小姐今天赴宴了吗?” “来了啊,她进门没多久,韩临就出去了。她在那——哎?人呢?” 岁至年关,这酒宴是无蝉门与残灯暗雨楼合办的,都得来,两位在长安最管事的都是能喝的主,兼而跟着几位管事的。韩临中途离席,没人替挽明月挡酒了,好在冬天天冷,热酒入喉暖和,也不觉辣口。谁承想几圈敬酒下去,断断续续分明喝得不多,头却是发晕了。 挽明月晃了晃脑袋,再能看人不重影,就不见上官阙踪影了。 见桌上人都倒得七七八八,他开始张落着把席上的人往回送,送到一半胃里翻江倒海,他出门去想找个墙角吐。但在外头吸了点粘着雪沫冷气,喉咙那股汹涌感平息下去,便想回去。 刚抬头,便见一女子朝他走来,定睛一看,是易梧桐。 易梧桐见挽明月喝得一脸煞白,一愣:“你怎么喝成这样了?” “韩临中途走了。敬酒的,一个都招惹不起。”挽明月靠在墙角喘酒气,心口火烧似的,辣辣地发痛。 “酒局这种事是躲不开的。我一个女子,他们这些人还是照灌不误,不要谈他们眼中你这么个高大的年轻小伙子。” 挽明月抬起头朝易梧桐看去,此前他听邵兰亭说两人的事,以为易梧桐会是强硬不肯折的人,却没想到她在世故这方面,并不显生疏。 雪疏疏落落的下,二人一同到檐下避雪。 “你得练练,韩临也不是总在你身边。江水烟亲自拉他对练快半年,又把他放到最危险却最能扬名的冲锋陷阵位置上,他迟早得回洛阳,呆在江水烟身边。” 挽明知她的劝说是好意,点点头,又问:“你怎么叫起你们楼主大名了?” “我喝昏了头。”易梧桐捏了捏眉心,冷淡的神色中透着隐隐的恨意:“韩临不像我,是个女人,武功又邪气拿不上台面。这次要不是想挽回花剪夏,他指定被江水烟留在左右。” 身份与立场不同,这时候说劝说的话,倒显得认为她此前的苦痛不值一提,挽明月换了口气,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易梧桐仰脸吸着雪气:“方才兰亭说过年想带我回去见父母。” 挽明月昏沉沉的脑子转了片晌,才清楚她在顾虑什么,咳了两声,暂且驱散喉底的痒意:“以后残灯暗雨楼和无蝉门大概只会越来越僵,今年这种酒席,大概是最后一次。” “是啊,共同的敌人一旦灭掉,从前的死对头,怎么能不拼个你死我活。”易梧桐无力的闭上双眼:“其实,最早我就不该和兰亭在一起的,在两个曾经敌对的帮派,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他要是和你我一样,是个一心一意只想往上爬,冷情冷性的人就好了,我就能甩掉这个负累。 可他不是,他那么热情,大冬天跳下河去救寻死的人。其实寻死的人死不死我并不在意,骂他多管闲事阻挠人家去死的人,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喜欢把自己全身心抛出去的他。因为这样的热气,我才会喜欢上他。你靠近他,想来也有这个因素,对不对。” 第17章 挽明月听明白她话底的意思,默不作言。 挽明月早就知道,邵兰亭韩临这种人,当朋友是最好的,因为热忱,厚道,随叫随到。最忌讳当情人,因为热忱,厚道,随叫随到。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甩不掉,很头疼。 显然易梧桐就正在面临这样的头疼。 易梧桐睁开眼,微转脖颈,眼珠望向挽明月:“你在想我是自作自受?” 挽明月笑说没有。 “有也没关系,换做我是你,我也这么想。”易梧桐长长呼出一口白气,转身朝屋内走去,擦肩而过时,挽明月注意到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后院的梅花开了,你要不要去闻闻梅香,醒醒酒?” 挽明月不觉得刚触了她霉头,她会给自己多友善的建议。可这酒楼后院不大,况且只是看个梅花,倒也没什么不可去的。 这么想着,挽明月扶着墙根朝后院走去,走到墙角拐弯处,便听到后院楼梯口那边传来的人声—— “我这次回长安真的是楼主的意思,真的,你别误会。”男声诚恳地解释。 “你回来的理由不是什么必须要告诉我的事。”相比起此时的女声,天上飘下来的雪都显得温暖了。 “真的不是我故意要缠着你,不是我非要回长安。你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我看到了。”男声夹上了急切的气音。 “我知道!我知道!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女声尖叫。 “我今晚上说的哪怕有一句话你认真听了吗?你从我这次回来开始躲了我整整半年,我托人传消息你也一律不接。不就是怕我缠着你吗!我想找个机会和你解释一下是很难理解的事吗花剪夏!”男声情绪也激动起来,到最后几乎是在吼叫。 女声此时意识到他在情绪失控的边缘,顿了片刻,柔声道:“嗯,我知道了。你这次回长安是江楼主的意思,他想磨练你的血性,和我们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就这样断了,你没有什么挂念。” 男声不知是哭是笑地哽咽了几声:“花剪夏,你说这话的时候问过自己的良心没有?” 女声带着浓浓的疲惫:“不管怎么样,我们真的没可能了。好姑娘多的是,清白、干净、不会有任何流言蜚语,都比我好,你会遇上比我更好的人。我不是好的选择。”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说了多少遍我不在乎了!那些东西我他妈不在乎啊!我只在乎你这个人啊!”嘭地一声巨响,木头断裂的声音隔着空中的雪传到墙后。 “你的手……”女声惊道。 “松开。”男声寒声。 接着是一阵拉扯声,最终沉重的步子踏着木楼梯独自上了楼去。 随即,轻快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响了三声,但就此顿住,接着又蹬蹬蹬下来,最终,衣角风动,一个轻盈的身姿越过院中围墙,就此离开。 待人走远,再无回来的可能,挽明月才从墙角后面走出来。 不得不说,雪下得真应韩临的景。 挽明月缓步走到中间的楼梯口,借着楼上的灯影,见着了用手劈裂的木扶手,雪给风斜吹到廊下,此刻寒森森的。 檐下方寸之地的薄雪印着凌乱的脚印,大小一眼明了,大脚印焦虑地踱来走去,小脚印冷静地固守在一小块地方。 他望着那堪比心乱的大脚印,头脑昏沉沉的,并不太明白易梧桐为什么要引他来看这样一场对话。 这厢思考不出个所以然,便又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对话。这些年相处,挽明月也没看出韩临是个傻子,听不出个中是非。是不愿意承认?还是仍想挽留?情真是让人糊涂的东西。 他掏出一锭银子,轻轻搁在木扶手的楼梯上,算替韩临赔了这债。也算补了看他这半场不堪的歇斯底里的票钱。 另一个墙角那边栽了梅树,当今这雪下得好,尽管目睹这一场乞求足够令人醒神,但挽明月想着来都来了。 雪色映得四壁明彻非常,梅花是开了的,白梅,散发着幽淡的香。 也有个人,闭眼靠在墙沿,静静地呼吸。 他这天披件白氅,几乎与雪和梅融到一块。似乎由于许久不动,发上、眉上、面上、衣上,皆覆上了薄雪,却因形貌,美煞雪与白梅,宛若骨肉由雪色所化的神灵。 听见这边踩雪的响动,上官阙睁开了眼,长睫上积的雪抖落下来。他缓缓地转头看了挽明月一眼,接着朝他轻轻一点头,转身踏雪离开了。 第11章 猎兔 次日再见,被旁人问及手怎么伤了,韩临说雪天路滑,摔了一跤。 挽明月瞧他满脸不在意,很难不怀疑昨晚的旁观,是不是认错了男主人公。 众人都以为韩临在长安待不了多久,意思意思,就要回洛阳,结果直到第二年夏天,都还能时不时看见韩临和姚黄在长安的大街上晃,后头跟着个人高马大的魏紫。 夏天的一个夜晚,韩临喝多跟人打架,打得轰轰烈烈,快把整个酒楼二层都砸了。 平常喝酒都是有局,大家围一桌,倒了醉了还有个照应。韩临闹事那天没饭局,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跑去喝闷酒。 他去喝酒估计也知道会醉,刀没敢带。好在刀没带。 对面人多,也不认识他,打起来拿双拳对刀棍,伤得倒不重,只是满脸鼻血,看上去相当壮烈。 挽明月闻讯赶去时,对方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他是那个从前杀猪的屠夫韩临。显然有点犯怵,没闹,只低声抱怨他发什么酒疯呢,你们回去好好管管,然后就带着兄弟一伙走了。 挽明月把满脸血的韩临搀去门口坐,给他擦净脸上的血,顺便等店主去拿印泥,这么闹,都要白纸黑字盖手印给人家赔钱的。 他耳朵好,听见了韩临的名字。再仔细听,原来是先前在楼上吃酒的人在跟别人解释起因。说那几个人酒喝上头,提了一句花剪夏,话说得不怎么干净,韩临就坐他们邻桌,听见声过来就掀了他们桌子。 挽明月心想他怎么跟易梧桐学成了。 “还别说,冲是真冲,但也是真仗义。” 挽明月最后听见这句话,说不想笑是假的,走了半路还在乐,把他送到雨楼前一条街时,推了一下靠在自己肩上的头,幸灾乐祸:“刚听见没,人家说你仗义。” 韩临多少还有点意识,但没听清挽明月在说什么,听语气,只知道他又在揶揄自个儿,也不想理他。 可挽明月话音刚落,对面便传来声音:“多谢送他回来。” 不知不觉又是新的一月,上官阙来得是真准时。 挽明月把韩临交给他,找出那张盖了韩临手印的欠条,递过去说让他找个日子给人家账还了。 上官阙单手揽腰搂住韩临,接过欠条,客气地说句:“劳烦了。” 挽明月转身往回走时,听见身后二人说话—— “你跟人打架了?” 醉醺醺的声音:“嗯。” “你赢了吗。” 喝醉的人颇为骄傲地哼哼笑了两声,听起来有点傻:“当然了。” 后来挽明月只听说韩临被副楼主罚,禁足两个月。隔了两天再在街上看见他,过去打招呼,问下次还敢发酒疯么? 韩临苦笑,“真不敢了。” 挽明月细想一下又不对,问你不是被禁足了吗? 韩临说副楼主写的那个处罚得盖个戳,那章如今在上官阙手里,还没盖呢。盖了后才起效。 挽明月笑着指出:“光明正大的以权谋私。” 摊主是个胡人,摊上尽是狼牙之类的异域饰品。挽明月挑了起把镔铁弯刀,随手抽出,银光一闪,眉一挑:“不错呀。” 韩临分了一眼过来,道:“那就包起来罢。” 挽明月忙跟店主摇手,说我就试试。 “算我送的。前两天麻烦你了,正好也快到你生辰了。”话罢,韩临指着一副银圈耳饰,对店主说取下来我试一下。 那不是女孩子的款,挽明月定睛去看,这才发觉他右边耳朵红得滴血,两根茶叶堵,分别插在耳垂和上耳廓。 “你这怎么回事啊?” “昨晚上喝高了,师兄说我拉着偏要他扎的。”韩临接过那两枚银圈,去拆茶堵时迟迟下不去手。“我寻思,胡人的这玩意威风那话,我是半年多前说的啊,怎么昨晚上又想起来了。” 挽明月觉得他真是记吃不记打:“你前两天刚闹出那事,被罚得还不够惨啊,还敢喝?” “我师兄来一趟也不容易。” “不容易他还一月一趟。听说你们江楼主挺倚重他的,不该忙得很吗?”挽明月见他实在不敢去碰,替他去给那茶堵给拔了,接过那银圈给他戴了上去。 韩临叫着你轻点啊,疼。 “疼你让他长住不就得了?” “那我不白疼了?”韩临对镜照了一下。 “那边呢?我也给你戴了算了。” “就扎了一边。”韩临正过脸来给他看,手上去掏银子,把这副银圈和那把弯刀一并付了。 第18章 挽明月一看还真是,离开铺子的路上又端详了一下,笑说上官阙这虽然喝了酒,手倒是稳,还挺会扎。 “他这两年跟人家谈事,练出来了,酒量比我好。茶也越喝越苦。”韩临见他盯着自己看,说要不也给你来两个,我看摊主那里有钉枪。 挽明月摇头,说挑人的,你这长相怎么倒腾都不会有错。 韩临笑着拉住他,坚持说不试怎么知道,你打左边怎么样? 挽明月两手立即捂住耳朵,对他说:“耳上扎洞,下辈子要做女孩子的。” 韩临大笑:“你还说你不信你师父那些迷信东西?” 挽明月抬肘捅他一下,留下一句爱信不信,抛着弯刀快步走了。 那道禁足令八月份解除的,那两个月长安街头果真再没有过韩临的身影。挽明月也没再见过他。 照从前,残灯暗雨楼和无蝉门关系好,庆功宴都在同一处开,混着坐。无蝉门管得松散,不然也搞不出易梧桐大闹无蝉门那桩事。雨楼管得严点,但他要想溜进雨楼,打斤酒孝敬下偏门门卫,或者直接轻功跳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现在不行了。三月前,为了一道悬赏令,两个门派在汉口那边起了争端,上了家伙,各自死了几个弟兄,又翻起旧账来,往前数十年,两个门派斗得你死我活,可扛不起旧事重提。种种原因,长安这边两个门派关系紧张起来。 械斗发生那时正是清明,挽明月每年清明都去汉口,从墓地回来的路上知道这事,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雨楼也加紧了对楼内众人的管制,不许他们凭意气行事。韩临就是撞在了这个当口上。平时打个架,也就是圈禁十天的事。 私下里出来吃饭,易梧桐说姚黄总被罚,他那个冲脾气嘛,魏紫呆在雨楼里陪着他呢。挽明月心道怪不得有一阵在街上只见韩临一个人。 况且这次和韩临打的人知理亏,没闹大告到雨楼门前。 两家关系恶劣,倒苦了邵兰亭和易梧桐,本来父母都见过,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局势剑拔弩张,后路还未可知。愁得邵兰亭一天到晚丧着个脸,字画摊前的人都少了一大波。 但整个八月也没见着韩临,据说刚一放出来,就打发他跑去塞北抓马贼。 九月中旬他才回长安,挽明月遗憾没跟上庆祝他到弱冠,送他了一把淘来的好刀,说一早备好了,什么马贼啊折腾了这么久。 韩临说倒是没怎么折腾,就是路上遇上了上官阙,被他拉着在那边过了个生日,前两年他都有事没跟上,过阵子又得去川蜀连着待五六个月,来不了长安。就在渭城多耽搁了几天。 韩临很喜欢那把微有弧的长刀,收到的当晚就在他面前舞了一番,那两天也一直配着。 韩临手上的刀还是在师门时练刀用的那把,样式古朴的直刃长刀,不值多少钱,也就顺手,现在临溪后山该是还摞了几屋。 早先两年挽明月都被白瑛扔在底层磨,除了最初韩临也干了两天盯梢的体验生活,俩人后来出任务不常碰上。那段时间,兴许白瑛不好的记性终于想起,自己丢了个和韩临上官阙一同出名的挽明月在长安放养。自五月开始,山城无蝉门每半月传一封信到长安,挽明月随信高升。 位置高了,责任自然也压了上来,他终于开始接触和韩临几乎一个层面的事。也正因如此,挽明月追向人身上播蛊要挟钱财的,韩临追在洛阳私贩福寿膏的,十月,金阿林,两人阴差阳错撞到了一起。 羊肉馆的汉人老板说金阿林在蒙语里是白色山岭的意思,这地方冬天冷,雪下得大且密,积雪能过人头。老板多送他们一碟红肠时坐过来闲聊,劝说边境乱,你们两个小伙子要是过来散心,势单力薄的,呆半个月就赶紧走吧。 两边的都是大事,不然不会让他们这种位置的过来,各自都带了不少人。就是两伙人撞到了一块儿,除了韩临和挽明月,因从前势不两立的态势又回来五成,关系都不怎么样,也不说话,分住在村头和村尾。他们两个也是趁修整,以看地势为理由,瞒着众人出来的。 从羊肉馆出来,下山的路上走了不久竟然下起了雪,十月初倒是还不冷,韩临好奇的看着树上爬行的紫貂,说这边挺有意思的。 挽明月却没那个心思,只是查看四周的山势,在纸上画附近的地势图。他生性警惕,方才的对话,总觉得那个羊肉馆老板话中有话。 下山途中,挽明月才同韩临说起话来:“我送你的刀呢,丢了?” “没啊,怎么这么问?” 挽明月屈指敲敲他腰间的那把古旧的刀:“那怎么又换回来了。” “你送的那把太金贵了,听说都能在长安买一座宅子。” 挽明月拿着地势图看,口中道:“刀给人捶打出来就是让人用的,你天天对你这把破刀又是用酒洗的,又是杀完人不擦慌慌忙忙插进鞘里的,伤刀,改天不防断了,命都没了,有把贵重的,金贵着用不好?” “你说教起来简直跟我师父一个样。”韩临牙疼地说:“我去砍人,一想起它要是崩了刃,就跟我的大宅子塌了一间房一样,肉疼,我就砍不下去。” “你这就是穷怕了。你不想想江水烟对你什么样,改天残灯暗雨楼都是你的,到时候还不一定看得上我这把刀。”挽明月哼声道。 “哈哈哈,我保证,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把你这把刀放在最重要的藏品位置,我发誓,好不好?”韩临说罢伸手,要屈指指天,结果被挽明月打掉。 “不吉利。”挽明月伸出小拇指:“拉钩。” 说来奇怪,韩临也不知道为什么,挽明月那么世故的一个人,和他在一块儿总跟十三四岁一个样。 韩临笑着同他幼稚的拉了勾,拇指指心深深按了一下,又道:“你别担心,我师父知道我这臭毛病,每半年就托人给我送两三把新刀过来。这刀我用了好些年了,趁手,也锋利,没事。” 挽明月的预感向来准,回去也确实出了事。 与韩临分别,挽明月一进客栈觉得气氛不对,笑着说忘买东西转身要走,突觉后脑一阵钝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他再醒觉得四周很冷,脑后的血都结成块凝在头发上,一仰脸,飘来的晶体化成了水。在下雪? 头疼得要裂开,他差不多明白了砸西瓜时西瓜的痛苦。待那种痛暂且过去,他睁开眼,知觉恢复了一大半,这才发觉此刻正在野外,四周一片漆黑,凭知觉发现正在人的背上。 “燕子?”背着他的人轻声道。 他听出是韩临,一颗心安定不少。 韩临正背着他往山里跑,路上两人交流了一下。韩临说他们追的这两伙人应该是一起的,自己那边的兄弟也全被暗算了。他脱身就连忙赶去无蝉门的住处,他们那边人少,大头在无蝉门那边埋伏。他一进门就见挽明月躺在地上,他们在等另一伙人把韩临带来,正坐着商量怎么处置这两条漏网之鱼。 正要继续说下去,后面传来喧闹声,火光闪动。韩临立即闭嘴,加快前行速度。 四野只能凭借雪的一点反光才看得清,韩临摸黑跑了一晚才堪堪甩掉那伙人。但雪越下越大,到了早上也不见停,积雪及膝,韩临每从雪中拔腿,都很吃力,挽明月也发觉韩临身上越来越冷。当务之急是找个山洞避雪,可直到中午都没找到。昨天下午那顿羊肉消化干净了,挽明月已感受到明显的饥感。 韩临走得也越来越慢,挽明月起初说话他还笑着答,后来只嗯啊应一声。 总背着不是事,半路他们试过一次搀扶着走,可挽明月头晕走不了路,韩临又背起他,后来因为头疼他又昏过去。 再醒就躺在一间木头架起的屋子里,屋子很小,尽管蒙着厚尘,竟然摆设齐全。可他看了一圈,都没找到韩临。 火炕边摆着一个烧着火的破盆,看火将灭,烧火的人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挽明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撑着头疼坐起来,他头上已被衣片裹住伤口。睡眠缓解了头疼,这时候能走路了,他给盆添了柴,开门看了眼外头,天又黑了。 外面风雪大,寒风往屋里灌,身上的暖意一瞬间就又被绝望的吸走,他不得不立即关门。 挽明月强撑着头疼算了一下柴火,将炕烧着,坐在炕上等韩临。约有一个时辰,门外才传来响动。他暗暗攥住从屋内找到的猎刀,不敢轻举妄动。 门吱呀一声响,寒风夹着雪片扫进来,韩临回身关上门。他背着一张弓,腰间挂了一个竹篓,提了一只野鸡,一只山兔,发上衣服上都是积雪。 不知是不是外头风雪太大,韩临脸色青白,嘴唇不见血色,转身见他醒了,紧张的神情才卸了大半:“头怎么样?” 挽明月轻轻摇头:“没事,睡两天晕劲消了就没事了。” 韩临给鸡拔毛的时候说这房子里很多猎具,兴是以前猎户的家。找到的时候灰很厚了,估计主人哪次打猎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他翻出来个药箱,里头不少贴了布签的药,说他们运气挺好,能在这种地步找到这样的房子。 第19章 “运气好能落到这种境地?”挽明月吃鸡的时候说。 韩临哈哈笑了两声,说昨天雪下得太大,把一处山崖给压崩了,他去看了一下,前后进出的山路都被堵死了,对方应该进不来。吃完烤鸡,韩临又把野兔剥了皮挂到火盆前烘着,从竹篓中捞出几条冻僵的蛇,剁掉了蛇头,剖去苦胆,也挂到火盆前,这才脱了衣服去睡。 挽明月感觉他在外头给冻厉害了,在被子里捂了很久都仍像一块冰。 第二天再醒,挽明月头没那么晕了,见韩临正在睡,去外头挖了一锅雪,搁在灶上烧了点热水,把兔肉下锅炖了。 结果兔肉都炖烂了韩临都还没醒,挽明月以为他昨天太累,去推他,让他趁热把东西吃了再睡。隔着被子推了几下他都没反应,只能手塞进被子里去推,一触发觉他几乎是尊冰雕。 不仅如此,挽明月这样一推,摸得一手冰凉的黏腻,抽手一看,一掌的血。他忙掀了被子,发现韩临腹上被红濡透了,解开外衣,看见里面被包扎的刀伤。 来不及想他这什么时候受的伤,挽明月忙去翻找他昨晚上说的药箱,手忙脚乱处理了他的伤口,先止住流血。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韩临身上太凉了,不是正常的凉,尸体都不该这么凉。好在他还有呼吸,挽明月对着嘴给他灌了好几碗热水,这才稍稍有些回温的迹象。 等到中午韩临才睁开了眼,挽明月见他醒了,鼻子发酸险些哭出来。 韩临哑声说没事,肯定能扛过去。 挽明月喂着他吃了点兔肉,问他昏倒后都发生了什么。 “你会解蛊吗?”韩临突然问。 “不会。”前后几年,他在山城呆的时间加起来拢共超不过半年,触不到那些高深的蛊术。 “他们好像想玩,说救你可以,先吃一只寒冰蛊。” 挽明月惊声:“你就吃了!?你疯了吗?” “蛊能解,人死了就不能再活了。”韩临平静地说:“换做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挽明月却知道:我不一定会。 交情再好的人,都不能令挽明月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挽救。 正如同刚下山那几个月,那个开朗的帮主姑娘,重伤得了疫症,她劝说他舍弃自己后,他尽管给她留了那么多的东西,却也还是舍弃了她。现在想想还是会痛苦,那样好的一个姑娘,要是活着,该有多好的日子。但他从没有为自己离开的选择后悔过。 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没有命,一切都是白费,命是他最要紧紧捏在手中的,他不会去拿它换感情那种摸不到的东西。 挽明月嘴唇抖了片刻,突得咬紧,把韩临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他结了霜的头发上。 许久,挽明月问:“那伤是怎么回事。” 韩临艰难吸了一会儿气,又道:“我吃了之后,他们说要是我捅自己一刀,他们可以停一个时辰不追。” 挽明月登时明白他们是想玩猎兔游戏,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捅得也太重了。” “我怕轻了他们不认账,一个窟窿总比两个好。而且伤了四肢没法背着你跑,只有小腹好一点了。你放心,我应该没伤着肠子,而且背你出了村之后我就赶紧撕了衣裳扎住伤了,血应该没流太多。” 他安慰似的握了一下挽明月的手,却因为知晓自己的手指凉得像雪山上的石头,很快便离开了。 “就是,我这样估计下不了床了,在你们和我们发现不对赶来之前,得先麻烦你了。” 挽明月却握着手腕,把韩临冰凉的手贴放到自己的脸侧,尽力地保持自己从前平静的语调:“不麻烦。” 第12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好在挽明月的偏头痛不厉害,韩临体内的寒冰蛊虽然发作,他们找到的这间房子是火炕,韩临在床上呆着,至少不会被冻死。 挽明月是很怕冷的人,金阿林一行,身上一层又一层,穿得相当厚实。那次出门上山看地势,便特意穿得比以往更厚,韩临还笑话过他,说他身上没有一点火力劲。 谁能料到歪打正着,好在有这一身衣裳。韩临这样病,挽明月便将自己的厚衣裳换给了他,又翻找出猎户屋中的虎皮给他围着,自己只穿得不至于被冻晕。 挽明月白天背弓出门打猎,路上一边找治伤的草药,一边找干枯的木柴。回到小屋之后劈柴,在做饭的空档做捕兽夹。 为了不把日子过糊涂,他在门上画正字,记他们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山中岁月长,这么大个山,只有他们两个人,免不得很多话。尤其夜晚的人总是很寂寞。 “残灯暗雨,为什么要取这么晦气下一刻就要散了似的名字?”挽明月抱着他问。 “为了警戒自己别忘当年多苦。最早的楼主当年是在一个蜡烛就剩一根手指长的雨夜决定干这个的。” 他们两个面对面挤在一张被子下,韩临的呼息吐到他脸上,沾带着寒气,挽明月将他往怀里裹得紧了点。他总担心第二天醒来发现韩临被冻死。 “那你们穿黑衣裳是为什么?”他又笑着问。 “耐脏。不然呢,你们怎么说的啊?” 挽明月顿了半天,从唇间吐出两字:“送葬。”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韩临跟着一起笑,两人笑得被子起起伏伏,翻浪似的,韩临冻得青白的脸上笑得多了点人色。 但立即两人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个多少沾着不吉利,就都停了下去。挽明月掖了掖被角,对他说睡吧。 又一个晚上,韩临在他怀里,问他:“你们无蝉门又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和知了过不去。” 挽明月一撇嘴:“挺幼稚的,我们门派前的树上到了夏天没蝉声,就传是轻功好到能把满树知了全摘了下来。” “真是啊?”韩临瞪大眼。 “哪儿啊,全给灾民爬上树薅下来烤了吃了。门主说那时候闹饥荒,门前早上派粥,排队等的时间长,他们闲。”挽明月没留情地打破他的遐想。 门上的正字写到第五个,有天挽明月回来,发现韩临靠在床上缝东西,定睛一看是两个兔毛的扁团子。挽明月只当他一个人闲极无聊,烧水做饭去了,炖野菜粥的间隙过去给韩临换伤口处的药。因为那只寒冰蛊的关系,他这伤愈合得慢,挽明月总担心伤会演化出冻疮。 每天晚上要搂着,又要换药,韩临赤裸着上半身挽明月看多了,可每次看,都赶场似的快手快脚,韩临当是自己身上太凉,冰着了他的手,很不好意思。 韩临骨头硬,腰却韧,腹上肌理结实,腰线在最恰当的部位收窄,躺着时,两侧突起的胯骨将衣料撑出一段中空。 世间很多事,最烦留有余地,令人心痒,却最是做不得。就如当前,这点余地,好像诱着人将手沿小腹滑入那段空隙。 韩临解开衣裳半敞着怀,在他拆纱布的时候又去玩那只兔毛团。 敷药的时候挽明月故意重了点,韩临针一歪叫了一声。 “今天怎么不理我?”挽明月说。 “在忙。”韩临扬了一下手里的兔毛球,“给你缝个耳套,你耳朵都冻成什么样了。” 后来韩临在火炕上躺着又给他缝了条围巾,两只手套,说反正剩的动物皮毛多。那些东西最初的针脚歪七扭八,毫无观赏性,后来的乍一看倒还像回事。 挽明月一身过冬行头都置办齐全,韩临就又没别的事可做了,两个人只能多说些话。 尽管愈合得慢,那伤口终究也还是在愈合,血流得也一次比一次少。检查伤口时才发现这刀捅得是真好,避开要害穴道,一点没伤到内脏。 韩临说兴许跟以前杀猪有关系。 挽明月从前听人叫韩临杀猪的,以为是些不服输的对他的蔑称,没想到确有其事,让他展开讲讲。 展开讲总免不得要提起他那个好娈童的杀猪师父,挽明月沉吟半天,问:“那你……” 韩临摇头:“我小时候不长现在这样,就是被招去学杀猪的,给他打下手。” 挽明月暗想还好不长现今这模样。 接着说他师父和他那个很白的师兄荒唐,也不舍得去累着小情人,可活总是干不完,这才又招了他。 “真是干净的过去。”挽明月感叹说。 韩临惊悚:“那你难道被捉在土匪窝的时候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挽明月骂说不好意思个鬼啊,你他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小时候细瘦棒干,又脏,也很丑,没人愿意碰。 韩临也是说着玩,看他对山上治伤的草药这么熟,问都是那本书上学的? 挽明月说:“一部分吧,我本来就是在山上长大的。” 韩临说我们都是啊。 挽明月笑了笑:“我从出生就在山上。”接着抬眼看了他一眼,补充道:“我出生在土匪窝里。” 韩临疑惑:“可我听师父说,你是随父母路过,父母被杀,留你准备卖做苦力,在他们围那个土匪窝的时候杀了大当家跑出来的……” 第20章 “那是编的。”挽明月给他包好了伤,重把被子盖回他身上。 其实也不全是编的,确实曾有一户商人路过被劫,也是一父一母,一个男孩子。不同的是山老大只劫了夫人回去,父亲和男孩子当场就被杀了。 那座山上不缺苦力,山老大源源不断地劫路过此地的女子,强暴,然后生下孩子,孩子大了自然就做苦力。挽明月那时候还不叫挽明月,就是这样一个被生出来的小苦力。 甚至他并没有名字。山寨里出生的孩子,只有象征排行的一个数字,平时用这个数字呼来喝去。他是山老大的第七个孩子。 山老大并不喜欢这个儿子。他自出生就很瘦弱,话不多,只能在山寨干些擦桌抹碗收拾被褥倒夜壶的事,不能和山老大的前几个儿子一样,帮山老大劫人,但也磕磕碰碰活大了。 那个商人的夫人运气不好,很快就怀上了孩子,肚子一天比一天高。她的饭一直由他送,油腻的大油大肉,也目睹过山老大靠在惶恐的夫人身边,摸着她高隆的腹部问,你生过一次孩子,你说这次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夫人在生孩子时死了,稳婆说吃得太多。山老大只保了孩子,那是个女孩子,他的第一个女儿。 她刚出生时,山老大恨不得到哪都抱着她,亲她,每天都盯着她小小的脸,观察她五官的变化。迫不得已要出去劫财时,专门找了最放心的大儿子留下,去照顾她。但他的大儿子去和稳婆调情,小孩翻了身自己却正不回来,憋死了。 大儿子被鞭子抽去了半条命,再也不敢碰女人。 林眉是两月后被劫来的,她性子烈,共床当晚被捆着,咬掉了山老大的半只耳朵。之后除了晚上,都被关在一间四壁不透风茅房大小的屋子中。她的饭菜也由那时的挽明月送,但她不吃,统统泼了,让他滚。 他把碗拾了,在一边立着,也不走,把门开了一道线,让光照进屋里,让屋里通一顿饭的气。待够时间他才离开,门也又被看守的人锁上。 那是夏天,泼在地上的饭菜会变味,过了几天就很难闻了,那屋里非常难呆下去。但她还是不吃,照样泼了饭,有次去送饭发现她倒在地上,被熏晕了。 第二天他去送饭的时候拿了扫帚提了水桶,门口守的让他别多管闲事,他说我知道。进门把碗放在她面前,去扫地上发霉的饭,又把水泼下去跪在地上刷地,刷洗完,再去看她,发觉她的一对很黑的眼珠在看她,自那以后她开始吃他送的饭。 但不久她也怀孕了,她还是被圈禁在那个小小的躺都躺不下去的屋子里,他去给她送饭时把肥腻的肉挑到一边去,低声告诉她不要吃这些,生孩子的时候很容易死掉。 她摸摸他的头发,没说什么话。 后来她寻了几次死后,他再见她就换了地方,这次条件好了很多,透风通气位置很大,可惜她被捆在床上不能动。 怕她咬舌自尽,她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嘴里才不被塞东西,也只有这时候才能说话,也只能和喂她吃饭的挽明月说。 她说:“你父亲总是问我这里面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咬了下嘴唇,看了一眼她六个月的肚子,眼睛对上她的视线,认真地说:“不要是女孩。” 她也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辨认里面的情绪。 他后来才知道他是汉口林家的大小姐,林家是武林世家,结交天下英豪。林眉常游天下,同家里关系不好,很少寄信回家,家中只以为是大女儿又玩的忘了时候,没人能想到林眉在此处被劫。 后来断联系的时间太长,这才猜出不妙,查清了这处的土匪窝,林眉的父亲立即发英雄帖到这里来营救女儿。 一个小小的土匪窝自然扛不住这样的攻打,把儿子留在前面扛着,大当家仓皇逃回来,扭动自己屋里的一只花瓶,进到密室中去收拾细软,准备从小道下山逃命。 正收拾着金条,发觉后面站着个人,扭头,看见是他最不争气的小儿子。他将墙上的画取下,卷好放进自己的胸口处,说你自己赶紧跑吧,我没法带你。 话没说完,后心一痛,他倒在了四散的黄金里。 他的小儿子把手中的匕首插进鞘里,将他踢开,将沾了自己父亲血的金条重新再捡起,拾进包裹里,转身要走时顿了一下步,弯身从捂着心口的男人怀中抽出那副画,打开来,歪着头看了一眼上面画着的女子,接着,当着男人的面,在男人眼中仍有余亮的哀求声中,放在烛火上烧了。 他每天都要给他收拾房间,对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很熟悉,自然包括那个不为人知的密室,自然包括密室墙上挂的那幅画。被劫来的女人都是由他送饭的,他都见过她们,自然也能看出,那些可怜的女人,或多或少都和画上的女子有着几分的相似。 他也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那么执着,偏要那些女人生个女儿。 他之所以被讨厌,不是因为他瘦弱不中用,是因为他不如他的几个哥哥像画上那个女人。他庆幸自己不像,也庆幸自己不是个女孩子。他要是个女孩子,出生在此处,宁愿在还不识事的时候就被人捂死。 只是他是真的不中用吗?其实也不全是,只是因为瘦弱可以不去骑马,可以不去打家劫舍,不去杀人,他宁愿瘦弱。况且,他跑得很快。在下山时他找了他早几年就探过的一条山路跑,背着沉甸甸的金子,谋划自己的将来。 可他想得有些简单了,来谋救林眉的人太多了,多到足以把这座山围起来,没有一个他可以溜出去的可能。 他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没办法,挨着一颗树挖了个洞,把金子埋下去,在树上刻了个“柒”。他只会写这一个字,是林眉教他的。 她说真巧,你生在七夕,又排行七,那你得会写这个字。 安置好金子后,他举起双手,朝着那边的人大声哭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那套自己是商人之子的说辞是临时想出来的,他还带着那把粘着血的刀,不可能就那么承认自己是老土匪的儿子,也不能承认自己杀了父亲。 晚上他们带他去见了林眉的父亲,路上他知道,整个山的人都死了,容盛昌也死在了一个密室里。隔着远远的,他听见不远处两人在外面吵,他熟悉林眉的声音,听见她沉静地说我不要生,死了我也不要生。 接着似乎是看见人影攒动,双方都停了话。 他们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带过去,告诉了林眉的父亲他编造出的经历,听完后林眉看了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很慈祥,但也不怒自威。他不识字,久久编不出一个像样的名字。 “挽明月。”有人突然说。 中年男人随声望向自己的女儿。 “我被掳去的时候,他和他父母也刚被劫过来,后来他父母死了,就只剩他一个。他给我送了很久的饭,我认识他。他姓挽,挽留的挽,叫明月,”林眉指着天,道:“天上的那个明月。” 接下来几人就在商议该如何处置他。 也是林眉,她说:“看他身轻腿长的,青崖道长不是也来了吗,送到他那里练轻功吧。” 几人转过头来征求他的意见,他不认识那个人,但他知道林眉不会害他,他点头,说好。 最后他们带他去找师父的时候林眉远远叫了他一声,挽明月这个名字他还不熟,半晌才想起是在叫他。跑过去,等她说话。 她望着远处的篝火,对他说:“以后要是有机会,我请你到汉口看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她死于高月份的烈药打胎,据说她父亲让她生下来,不想养,他把孩子送人,现在打胎太危险。她坚持不要,她不想生,这个侮辱,她一刻都不愿与它共存。她宁愿去死,也要让它永远离开自己的身体,让它去死。 这个故事,从上完药讲到吃饭,又讲到关灯睡觉,断断续续讲了很久。 韩临听完沉默了很久,“所以你每年清明都要去一次汉口,是为了林姑娘?”见他点头,韩临又道:“明年清明,要是有空,我和你一起去吧。” 挽明月搂紧他,说:“好。” 他又问那你从前叫什么。 挽明月鼻尖与他鼻尖抵着,轻轻笑着说:“老土匪的名字加一个数字,有什么知道的。再说了,我喜欢我现在这个名字。” 他自然隐瞒了一些,比如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他说他是见围山,在绝境处自尽死的,他只是捡了那把匕首。比如那些金子,比如更深一些的,绝不可以说出口的。 今年清明从汉口回来的路上,他去了一趟他出生的那座山,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棵刻有“柒”的树,现在来看,那个柒字写得仍很漂亮。他在树下挖出那袋金子,用几根金条在长安黑市买了一把早就看中的好刀,剩下的都存到银庄里。 那把刀因为很多原因,迟迟没有送出手,等送出手了,因为太贵重,对方收起来不肯用。 第21章 这段时日,挽明月为韩临劈柴,做饭,喂药,换药,挽明月自己都打趣:“我好像个照顾卧病在床妻子的丈夫。” 韩临很感谢他的照顾,竟然笑着顺着他的说辞给他补充:“倒霉的丈夫。” 挽明月哼哼了两声:“心甘情愿的丈夫。” 韩临哈哈笑着,笑得牵扯到伤口,又皱着脸喊痛痛痛。 挽明月把他扶到床沿坐下,脱掉他厚厚的棉袜,按着他的两足浸到热水里,撩起烫得手直发红的热水,往韩临脚面上泼,两手搓着,为他洗脚。 韩临的双脚是男子的脚,挽明月洗的时候不免自哀,没天理,怎么有人连脚都长得这么俊气。 韩临小腿长,足踝瘦,虎口贴着圆润的脚跟,一手足以轻巧的圈住他的足踝,甚至能留出些空隙来。但挽明月少时给这双脚满山头追过,知道这样瘦的足踝若想,该是多有力。 想来当年他也这样握过韩临的足腕给他正骨头,依稀记得那时也细瘦伶仃的,这么多年,人长高这么多,踝骨倒是没粗多少。 但韩临现今放松的很,这双脚温驯的飘摇在冒着热气的水里,任挽明月摆布。 韩临双脚冰凉,靠近了,热水就不显得那么烫,挽明月给他洗脚时细致的揉过每一个足趾,每一道足缝,脚踝圈量着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去搔韩临的脚心,韩临才轻轻踢水抗议—— “你玩够没有?” 挽明月把他双脚从水中捞起,放到膝头的干布上擦拭,笑着歪头去擦脚上的水珠,轻轻叹了一口气,显然是没玩够的样子。 韩临知道挽明月又是做给自己看,逗自己玩,轻轻拿擦干的裸足去搔他腰间的痒痒肉。 挽明月发痒笑着,两手准确无误的捉住调皮的两脚:“把袜子穿上再闹。” 门上的正字写到第十三个的时候,挽明月问他:“你难道就不想出去看看?” “等哪天我养好了,有什么不能看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养病,要是到外面受了凉,不是白花了你的心血?你天天搂着我这么凉的人睡,多难受。”韩临围了围被子。 挽明月找件厚衣给他披上,说今天雪停了,有太阳,穿厚点没事的。我带你去透透气,老闷着也容易生病。 韩临思索了一下,伸臂套上衣服被他扶着出门。 放晴的冬,天空向来是最蓝的。 出门后韩临的情绪不错,踩在厚雪上,看蓝垂四野,闭眼吸了很多口气。待睁开眼,扭过头笑着说:“你看我做什么?” 挽明月收了视线说没事,往前面走去,韩临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我去看看昨晚上放的捕兽夹,又说你先别进去,在外面透透气,等我回来。 韩临说好。 挽明月便朝前走,一直朝前走,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走到他觉得足够远,才转过身,看向来处。 让目力再好的人来看,木屋前等他的那个人,都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有他的存在,家似的木屋、落满雪的山峦、晴蓝的天、不时掠过的飞鸟,始终都是他的窗格背景。 挽明月用牙齿咬着摘掉手套,解开衣领,望着那个模糊的人影,隔着一层薄杉,缓缓将手放到左胸膛。 不对,是衣服太薄,手太凉。 挽明月扣上一层夹棉的衣裳,又将手放上去。 不对,是风吹得太大,胸口正迎着风。 挽明月把胸前衣裳理好,甚至将手套重新戴上。隔着一层手套,冬日耐寒的数层衣服,他又将手掌放到胸口。 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放了多久,他的嘴角认命似地弯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声。 第13章 闭嘴 正字画到第十五个时,那只蛊虫像是经受了什么鼓动。几次晨醒,韩临睫毛上挂了霜,右耳的两只银环结了层冷雾,挽明月每日需运内力护着他的心脉,为他续命。救的人却迟迟未到。 外面雪下了五天不见停,雪积过腿弯,寻不到猎物,前几日储的肉与野菜见底,烧热土炕的柴火一日比一日少。 从前挽明月也照顾过这样一个冬天伤重的人,用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挽留住她的性命,最终舍弃了她。 韩临精神不济,一日里大多时候都在睡。夜里惊醒,挽明月总要叫他,听他应声才能放心。 一晚,韩临被他叫醒,再睡不着,挽明月给他掖了掖背角,突然同他讲自己刚出江湖的那段事情,那段携带着病人的逃亡。 “她真是个好姑娘。你总遇上很好的姑娘。”韩临笑着道。 “所以我讲我安身立命的法门是……” “不要乱招惹女孩子。”韩临在他之前抢道,顿了一下,又问:“你喜欢她么?” 屋外风雪声鬼般凄厉,挽明月扯了下嘴角:“还没来得及。”顿了一顿,他抬眼又道:“你活下去好么?” 韩临在被褥中找到挽明月的手,拿尾指同挽明月轻轻勾了勾:“我会努力的。” 挽明月低眼去看韩临瘦得皮包骨节的手,却发现那抹熟悉的红色又回到了他的腕上。 前几天韩临昏迷,挽明月为他擦拭手臂,把这串红豆摘下压到枕下了。 韩临看见他的视线,晃了晃手腕,解释:“戴习惯了,醒的时候手腕没东西,总觉得轻落落的。” 他的手腕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么一晃,那串曾经合适的红豆径直滑到他的手肘。 韩临低下眼睛,把手串捋下来:“你去看了吗?那雪崩的地方能行人吗?” 前一阵韩临就催挽明月去找出路,看看雪崩处的山石能不能走,挽明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嘴上答应。 “没有车马,外头天寒地冻的,就算能走,你在路上也受不了。” 挽明月嫌那红豆刺眼,直接又给他摘了下来,纳进掌心,轻声说这么麻烦先别戴了。 韩临扒着他的手,又因为力气不够,死活夺不回来,喘着气:“那你就一个人走啊,总不能我们两个都折在这里。你到今天不容易,在长安风吹日晒那么久……” 正说着,韩临嘴唇被一张温热的掌覆住,对方距他咫尺之遥,吐着温热的气:“不早了,睡吧。” 雪停后,挽明月不得不留下韩临,出门去找食物,他走前韩临已经两天都神志不大清楚,挽明月喂他热水,有时要含在自己嘴里,贴着唇渡到他的口中。 “真是折磨。”挽明月给韩临擦嘴角时喃喃自语,戳了戳韩临消瘦到内陷的脸颊:“明明刚确定对你的心思。” 但不能不出去,总不能韩临还没冻死,他俩就活活饿死。无功而返的次数越来越多,挽明月算着余下的粮食,又看着昏迷的韩临,总是发呆,他不愿意去想万一之后的事,尽管现实已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地。 这天晚上,韩临久违的醒了过来,只吃了一点蛇肉,便推碗不吃了。 挽明月拿过,将他剩下的吃掉,这已是这些日子的习惯。猎户屋中的盐巴早在七八天前就告罄,这蛇汤没滋没味的。 睡前给韩临久治不愈的腹部伤口换药,那腰瘦到一掌便能量出的地步,肋骨贴在胸口,一起一伏的,人看了只有难过。 韩临靠坐在床上,这天出奇的平静,开口说:“要是我咽气了……” 挽明月正涂着草药,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不能说你自己点好的吗?” “要是,我不是说要是了吗。要是我咽气了,你不要管那些纲常伦理,我的尸身放着也是放着,与其被虫子吃掉,不如……你再坚持一阵,估计开春,营救的人就来了。他们要问起来,你就说,我出去打猎,被狼给分吃了。你千万不要同我师兄讲实情,他一定会怪你。” 挽明月将绷带缠好,回身去放药箱,寒声:“闭嘴。” “明月,”韩临很少这么称呼挽明月,“我不在意的,你伤势轻,只要能熬到开春……” “嘭”的一声巨响,挽明月摔了药箱,韩临停了话。 挽明月弯下腰,将药箱中的瓶瓶罐罐都重捡起来,一一分好放回去,又打了一盆热水,来为韩临洗脚。 韩临的身体越来越冷了,不一会,整盆热水都凉了。 睡前他坐在床沿脱衣,兴许是见他脸色缓和,韩临竟又提起:“我没几天了,这话早晚都是要交代的,无论怎么样,都要想办法活……” “我让你闭嘴。”话音刚落,挽明月掐住韩临的下颚,侧起脸,用嘴唇堵住了韩临剩下的所有话。 韩临的嘴唇冰凉、柔软、干燥,如果能亲吻到冬天的云朵,想来也会是这样的触觉。 睡前,韩临睁着眼睛,静静的呆在挽明月怀里,韩临突然又说起自己家乡那场蝗灾,以及小自己八岁,不到半岁就被送人的妹妹。 韩临说去年年中就委托上官阙去找,但不知道那家人是换了名,还是迁了地方,一直没找到。 “按理说送养给别人家的孩子,主家这边不能去认。可我妹妹是个女孩子,你也知道这世道,女孩子总比男人更难。我爹娘临终前嘱咐过我,我也只剩下这一个亲人,哪怕确定她的安危也好。 第22章 我前些年过得不好,自己都顾不上,去找她,就算找到了,也是给她添累赘,让她遭人白眼。灭了红嵬教之后,才逐渐稳定下来,差不多有点出息。 我也不是硬要把她认回来,只想着接济接济她,她过她的日子就好。觉得有个厉害些的亲生哥哥在,她要是还在家中,养父母会待她好一点,嫁人了,夫家也不敢随便欺负她。 我知道你老是笑我,管人家女孩子都叫妹妹,可我想着,要是真能阴差阳错叫到我的亲妹妹,那也是不错的。 要是哪天能找到韩颍,你可不可以跟她说说我最后的这些话,家里真的不是有意送走她的,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要还在家,一定会被饿死。” 挽明月幽幽警告:“你还想我亲你?” 韩临顿了一顿:“亲吧。反正平常喂水喂药,你也没少亲。” 这种黏腻的话,要是说的对象都毫不在意的应和,就是用到头了。 “你自己的话,自己的妹,自己向你妹说去。”挽明月一口拒绝了他。 无论韩临怎样央求,他都闭着眼睛装睡,不理他。 韩临没有办法,伸手朝他下腹摸去,挽明月半道截断,紧攥住他好似枯枝的手腕,又忧心万一给握得折了,半道放轻了力,给他烦得实在没有办法:“你说说你他妈管这么多事干嘛,自己还顾不住呢,你就不能少说两句省省力气吗。是不是哪天你师父要让你接管你们临溪,去教一辈子徒弟,你都愿意去干?” 韩临就不是教人那块料,脑子思维跳得很快,在临溪的时候,谢治山不死心,让他教过后进门的弟子,韩临方才还教着新入门的一招,下一招便转到高深幽艰的,谢治山这才不得已放弃了。教人要十倍地看临溪那些整屋子整屋子的书,韩临不想背,也不太乐意去教一整个门派。 却没想到挽明月这样问,韩临却犹豫了好一会:“师父要是把临溪交给我,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像师父一样负责的掌门的。” 这话犹疑了很久,又说得诚恳而认真,不像堵自己的话。 挽明月心想韩临真可怕,为了父母师父交给的责任,什么都愿意做。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青崖道长若是有一天将山隐派大任委交给你,你不也得回去当掌门吗?” “我师父生龙活虎的,前不久才刚又兴师动众把道观搬去祁连山下头,老头子能蹦能跳的。况且他交给我,我也要推辞的,我可不愿意教一辈子武功,无聊死了。” 挽明月说完,见久久没有回答,低下头看了看,发现韩临撑不过,又睡着了。 次日,又出门捕猎,天色将黑的时分,又落下细雪,挽明月扛着头鹿往回走,心情不错。至少之后的几天不必出门,时刻盯着韩临。 隔着很远看见猎屋前有十几个人,正牵着马在外面等,衣裳黑压压,活像送葬的行伍。近了才能看出身上都溅了不少血。挽明月把鹿卸在屋前,问什么时候到的。 残灯暗雨楼与无蝉门关系不大好,但到了这个份上,那些隔阂暂时都抛了,为首的人答说刚到不久。 挽明月绕开他,推门径直走进去。 一进门,便听见焦急的低语:“阿临,阿临,阿临……” 床上一脸青白瘦若枯骨的人仍处于昏迷,当下,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正用被血濡红的厚重纯白毛氅将他裹在怀里,一手运功,将内力自背心灌进去。 听见开门的动静,上官阙下意识更加紧地拥住韩临,半转过煞白的脸,向挽明月瞥了一眼。那张俊美的面孔溅了一脸的血珠子,脸侧浓黑的发丝也被干涸的血黏在面上,一眼看去,凄神寒骨。 上官阙双唇绞紧,视线几乎能杀人,若有人在他脸上敲一敲,定能敲下一盘的冰。 挽明月看得出他压着火。 不愧是新近以宽明仁厚闻名的残灯暗雨楼上官阙,他并未没发作,只是转回脸,将脸紧贴在韩临寒凉的面上:“收拾一下,今晚就出山。山外的人已经收拾干净了。” 声音是无论如何都抑不下去的颤抖。 挽明月视线略移,看了一眼倚在土炕前的剑,鲜血淋漓的。剑刃上的血流注到剑尖,将那一方土地都浸润成了红色。 他不记得上官有多久没拔过剑了。 之前上官阙每月都要独自到长安一趟,挽明月笑问韩临他不怕遭人暗算吗。他受倚重,不少人想杀之后快,你就不劝劝? 韩临没多透露,只说:“他仍是十七八岁的实力。” 只有他们这种曾与十七八岁的他对试过的人,才知道那时的他有可怕,简直叫人绝望似的绝对压制。 但这些年来,上官阙性格愈发能藏,连招都不出了,任外界如何无端猜测他不会武功。谁都不知道温和周到的外表下究竟躲着什么。挽明月没想到这次他竟把锋芒显露了出来。 第14章 追灯令 再出山都开春,枝叶绿了,四际再不是空旷的白,叫人恍如隔世。 刚出金阿林,挽明月便修书一封,教人送去锦城散花楼,管眠晓晓要个大夫。他的头也找人看了,大夫摸了一圈,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后脑骨凹了一块,不过头发一遮也瞧不太出。 韩临直昏了半个月,期间上官阙寸步不离的守着,挽明月想去看看状况,都要被人拦下,说没有上官的令,谁都不得进去。真是笑话,他自己费尽心思三个月救活的人,他却连面也见不上。 后来韩临醒后,特地问起,挽明月才算见到了他。 韩临问说怎么前两天都不见你,头伤的太重了?还是冻着了? 挽明月笑着对韩临讲:“今天能见上你,还要多谢你师兄开恩。想来是你师兄怕你见了我太激动,再崩裂了伤口,把我拦在门外头好些天了。” 兴许是周遭条件较雪山好过太多,韩临病情稳定下来,虽仍是那副形销骨立的病中模样,可眼中光彩熠熠,终于能叫人放得下心。 韩临得知了是上官阙赶来救,也很感激。 上官阙却摇头,握着他的手道:“我们两个之间,不是需要道谢的关系。” 挽明月冷眼看着,将这阵子听到的实情道明:“可不能这么说,你可要多谢谢你师兄。他前不久刚抗了你们楼的追灯令。” 韩临一凛,爬将起来,抓住上官阙的手,急问:“真的?” 残灯暗雨楼内多称弟兄为孤火,孤火成片,便作灯,行侠仗义照耀一方,照亮昏暗的世道。追灯令顾名思义,便是召回令,是残灯暗雨楼楼主才能动用的追回令,见令如见楼主本人。 因从前叛出残灯暗雨楼的穷途末路之人多是逃亡出境,燕山关隘的最高干事被江水烟授予了一枚追灯令,若见到逮捕之人,就示出这枚印有红火的铁令,让对方回去,对方若不听,便算作楼主默认传令之人可以用任何方式,自行处决这抗令之人。 追灯令一出非同小可,上官阙怎么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这样一起身,牵扯到腹部的伤,韩临嘶得一声,腰软又要摔回去。 上官阙手快揽住,将韩临拥进怀里固住,眼角余光瞥向一侧泰然自若的挽明月,答说:“不错。” 挽明月抱臂站着,丝毫不去看他,只继续对韩临说下去—— 那次营救是上官阙私自来的。他本在川蜀办事,闻讯立即撂下手头的事奔北,途中假传楼主的令,一路骗了几十个残灯暗雨楼的精锐同僚随他救人。行至燕山被楼中的人拦截,临近的一位干事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动用了追灯令拦他。 上官阙假意听令,当晚却将传令的人打昏,同被他骗来的精锐们讲这是诬陷,楼主那样看中韩临,怎会阻挠他们前来救人?当下救人要紧,事后楼主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众人也觉他所言非虚,丢下阻挠楼众一路向北。 韩临听完抓着上官阙盘问师兄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挽明月在一边听了,只想翻白眼,这事不干,你怕不是真的要冻死,正要说些什么,便见上官阙摇着怀中的人,叫道:“韩临!韩临!” 竟是急得昏了过去。 二人被困雪山后,那一伙追杀他们的人得知这二位都是颇有声名的新秀,便分别给无蝉门和残灯暗雨楼送了信,漫天要价,才愿意将这两人送还。 挽明月在无蝉门刚升上来不久,人微言轻,不值钱,领这么多人来都折在这里,看不清对面实力,无蝉门不救而静观其变,倒也说得过去。 可韩临却不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江水烟对他的器重。只是听说韩临被困这消息被封锁了,不知是长安的副楼主封的还是江水烟封的,总之二人被困的事,知道的人也少。究竟也不知道上官阙哪里得来的消息,发了疯一样,从川蜀一路犯了多条楼规过来救。 可上官阙事既然已经做了,韩临也只那一次说了他,醒过来后,就天天抓着挽明月给他师兄想办法。 第23章 天晓得,挽明月之所以说这事,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残灯暗雨楼如何没有人情味,如何不拿他的命当命,江水烟平日里百般爱护,也不过是做出来给他看的,真要到了要紧关头,没有一个靠得住。以此趁机撺掇韩临对残灯暗雨楼失望。 韩临天资如此,四处抢夺着要,无蝉门门主白瑛是惜才之人,想必也要盛情相邀。到时又有挽明月在一侧拉拢,说不定就成了。 挽明月方确定了心思,当然要为可能的发展考虑一些。 谁知韩临好像根本没听懂,无丝毫怨怼,也只感叹那伙骗子要价也太高了,怕不是要把半个长安雨楼赔出去才给得起。 上官阙日日守在韩临身侧,挽明月也不好将话讲明,毕竟二人同属残灯暗雨楼,而上官阙泰然自若,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此举多冒险,后果多严重。 路上因伤口崩开蛊虫作祟,韩临又染了一次风寒,竟暂时失了聪。 他倒不以为意,清醒时自言自语,说话仍不少。上官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他,找木匠钉了块板子写字同他对话,夜晚住宿,挽明月去见韩临时曾见他们两个如此交谈。 韩临聋了,上官阙就再也不同挽明月点头招呼做样子,只在他进门时瞥了一眼,之后眼光就没从韩临身上挪开过。 挽明月也不找话,只在一旁站着,也不搭理,只等他说完话走开。 起初上官阙总借故留在房中,不时收拾这里,动动那里,要在一旁旁观他们两个说活,眉宇间似是没听进去,挽明月却知道他定是装的。 还是韩临怕他太累,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好好想想如何给楼主写赔罪书,他才不得已离开。 日日要往韩临马车上探望,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半个月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韩临看出不对,问他:“燕子怎么不跟师兄说话。” 挽明月在纸上写道:“说啊,你不是听不见吗。” “我是聋了,又不是瞎了,你们嘴唇动不动我看不出来?” 挽明月抬抬肩,装作没听到,把话引别的那里。 一行人马快,到洛阳的当天,挽明月请来的解蛊人也刚到。 那个娇小可爱的姑娘说这蛊不难,晓晓直接让我来了。挽明月以为她是散花楼的人,但她说不是,她这次来,也是顺道加入残灯暗雨楼的。 “散花楼离家太近了。我爹娘总催我嫁人。”佟铃铃是白皙的包子脸,有着一双大大的单眼皮眼睛,笑起来可爱非常,如今小声埋怨,甜而不媚。 佟铃铃驱蛊吹的是笛子。记起从前与易梧桐的那次尴尬的事,挽明月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担心不管用。 佟铃铃秀眉一皱:“我的笛声勾引的是蛊虫,又不是勾引他。” 待蛊虫从胸口划出的切口处爬出,挽明月一刀挑下来,当即踩死这祸害了他们一个冬天的东西。 一切处置妥当,佟铃铃又诊了次脉。这下,在一旁一言都不曾讲过的上官阙开口:“会留下后遗症吗?” “一般都会留点。寒毒入侵心脉这么久,没死算不错了,待会给他写张药方,按时吃药。”诊脉的纤指却未收,片刻后,小山眉一挑:“他没有。”她看着韩临感叹:“他这身体可真好。” 在洛阳没呆满半月,无蝉门的召令就到了眼跟前。寒毒没在韩临身上留下什么踪影,只是腹部的刀伤经前一阵的舟车颠簸又裂开,挽明月回山城的时候韩临已经能下床,与上官阙一起来为他送行。 要放在平常,上官阙忙得很,这种场合大概不在,韩临还能喝两口酒。但上官阙自川蜀擅离职守后,楼中的事就都给停了。 街巷上风言风语地传,都说江水烟忌惮他,但究竟如何处置,无蝉门的人也过问不了。就是上官阙十天里被叫去灯楼五六趟,他嘴上不说,脸上不表,可谁不知道他是去挨骂的,从挨批程度就能看出这事闹得不小。中途挽明月挠不过,被迫带着拄拐的韩临去求情,江水烟也闭门不见。 上官阙这两年在残灯暗雨楼,管得太多了。他擅长的,正是江水烟不熟悉的。众人对上官阙的交口称赞,不留意间透露出的对上官阙的依靠,只使得江水烟对上官阙愈发忌惮。 此番他擅作主张去救韩临,毫无调令便可调动几十位高手,这其中能供人琢磨的,更令江水烟大发雷霆。 后来共同商议的结果是将他暂时免职,他一下子清闲了,守在韩临床前。挽明月每次去寻韩临,都要见着他,煎药端药,洗头擦身,雇来照顾韩临的丫头的活几乎都让他一人干了。 挽明月刚在山城落脚,江湖传来消息,红嵬教余孽为报仇,血洗临溪。 青崖道长新换了一处道观,去年搬到祁连山脚下去,挽明月师门堪堪躲过一劫,韩临师门却满门被灭。谢治山被亲传弟子暗算,含恨而死,那个叛徒被红嵬教一个余孽的女儿所蛊惑,醒悟过来已晚,之后挥刀自杀。 临溪出事的消息是上官阙到灯楼受教训时听到的。 初听得消息,上官阙心口一阵发痛,心痛之余,并没打算让韩临知道。 临溪于韩临,是多年漂泊后温暖而稳定的又一个家,谢治山于韩临,不仅是师父,更像是父亲。 韩临腹间反复的伤总算有好的迹象,他难过起来,这伤指定又要好不了。 但这消息太大,瞒不住。 那日回去后,韩临便已不见了踪影,出动了不少人,四处找,都寻不到他。上官阙想了想,去了城中最高的楼。 韩临曾经笑着说他在洛阳得罪的人太多了,他难过了,绝不愿意给那些人见到、听到,给他们见了,反倒令那些人拍手叫好暗暗高兴。他要难过了,就去找最高的,旁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哭、叫。 上官阙到时,韩临正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还不及说什么,韩临抬脸,见是上官阙,起身扑抱过来,抓着上官阙胸口衣服,埋头在他肩上哭嚎着说:“师父没了,师父没了,临溪都没了,临溪全没了。” 谢治山于上官阙,虽是师叔,却也相处数载,帮他良多。上官阙心中难过,可韩临抱得很紧,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来拥抱上官阙。 仿佛漫天世界,韩临只剩下了他。 那种通心似的感觉,多年后的上官阙都还记得。 春初,高楼风大,天似要下雨,乌云浓沉。 上官阙脱下披风,披到韩临身上,紧紧地拥住他,轻拍他哭得险些抽过气的背。 大哭一场,抹干泪后,韩临态度很坚决,让人备马,他要回临溪。 上官阙被停职,没有理由不同他一起去。那也是他度过半个少年时期的地方。 洛阳到临溪快马不过五六日,只是出山后事多,二人都没回去过几次。 连夜赶路,他们在第三日到了临溪。 所幸这年春寒,尸身还未有异味。 尸首已被早先前来帮忙的各派收拾妥当,陈尸在他们旧时的学舍间,面上纷纷盖着白布。山上的土地却还残留着大块大块的血迹,红已转黑,四处都是。 韩临跪倒在谢治山的尸首前,朝尸首磕了很多响头。 上官阙拉不住他,只得在一旁站着,也挥手拦住了上前要搀扶韩临的其他已出门的弟子,轻轻摇头:“他难受,让他拜吧。” 也不知叩到第几个,韩临的头抵在地上,却迟迟不起身,几人查看,原来是他气力不济晕了过去。 上官阙上前打横抱起韩临,临走前,对屋内前来奔丧的不少前辈道:“诸位见笑了。” 回到暂时的住处,上官阙拿出金疮药,解开韩临衣服。马背上颠簸,方才又折腾,那处伤果真又裂了,上官阙查看了伤患,为他涂了药,握着他的手陪他坐了一会儿。 师兄来敲门,上官阙才起身,前去一一谢过好心料理后事的人,安排前来奔丧的前辈的住处,又同众人交代埋尸、刻碑等杂事。 由于幼时的培养,上官阙擅长统筹,在残灯暗雨楼也常做料理后事的活,这些事天未昏便交代完。他回去时韩临仍未醒,他在屋中坐了一阵,起身去了后山。 他们下山后,后山那间他们两个住的茅屋应是没再来过人,依旧留存着他们走前的模样。 屋里四处都落了灰,上官阙一双眼只望着熟悉的摆设,他一身齐整,走了两步,不顾脏地坐到落满灰的床板上。 茅屋小,上官阙和韩临那半年都挤在这一张小小的床上睡。 龙门会后再回来,上官阙失魂落魄,韩临牵着骡子带他过来,一趟一趟为他拉来他们两个生活用的东西,又强行拉他起来同他对练。 韩临以往聒噪,但那半年废话非常少,他们的交流也很少。 每日的开始很固定,早晨起床韩临推醒上官阙——“师兄,我们练功去。” 练功对战时他们颠倒了从前的关系,韩临严格的指正他,告诉有些招不该那样出,快刀逼他,令他用学剑十多年的反应来应战,迫使他忘记新学的庞杂东西。 第24章 快刀尤其累,每到下午,韩临衣裳都能拧出水来,话更是累得说不出来。他们依旧一起洗衣,到桥边去,韩临搓衣甚至算得上休息,有时养足了气力,仍会拉他起来,二人空手到桥上交招。 难熬的半年,对谁都是。 从顶峰跌到谷底,再一步一步往上攀,非常痛苦。盯着他攀登的还是从前他教导的人,更使人难堪。那是很不好的滋味,上官阙此生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但人的感情真是复杂的东西,那半年的沉默对招,却比之前五年相处都要刻入心肺。 人生总有不想再次经历,却又无比怀念的事。 上官阙从落满灰尘的床上起身,拍去身上粘的尘灰,双眼再一次看着周遭的破落景致欲走出屋,余光却在茅屋的墙角发现了一株生命。 通过叶片,上官阙认出这是株红豆树的幼苗。 他猜想种子是从韩临腕上那串红豆遗落下来的。软丝会坏,海红豆也不是坚固的东西,韩临又戴惯了,几年来,上官阙每年都会亲手给他新穿一串,换掉旧的那串。 雪山里艰苦,原有的那串兴是遗失了,救出韩临后,上官阙守着昏迷不醒的韩临,又就着灯给他穿了一串,戴在了他枯瘦的腕上。 望了一遭四周苦寂的环境,上官阙低下身,指腹轻轻拭了拭红豆树的枝叶,垂下眼,同病相怜地呢喃:“你也发芽在这个不合适的地方。” 话罢,上官阙站起身,抬起脸,望见上方屋顶裂缝处漏进来的天光。红豆种子多半是靠着这一丝裂缝,破壳而出,生根发芽,因而整棵幼苗都往天光侧倾斜探去。 太阳已在西头,他顿了顿足,走向后山最高的崖壁。 那半年每日的慰藉就是所有事做完,一身酸累,韩临带他到处散心。韩临依旧话不多,也谨慎,同他的交流也只限于日升日落,秋去春来。 最终两人都要走到这里,到崖壁上坐下,吹着风,静静看夕阳落入山的尽头。 上官阙在那半年几乎看完了他这一辈能看到的所有夕照景象,那些日子的红树,飞鸟,苍鹰,很多年后都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循着记忆,上官阙坐到陡峭的崖壁上,熟悉的风如那半年一般地吹着他的脸和头发,这日天阴,夕阳是薄淡的赤黄,天边掠过盘旋的鹰鸟,远不如当时他与韩临曾同看的。 但他们分明连雨天都来这里吹过风淋过雨,那时天沉沉的浓,天边缓缓的暗下去,墨色一寸寸的压向头顶,上官阙却只觉被雨浇得很痛快。韩临见他笑,也开心的站起来张开双臂去抱雨,高声朝远山喊叫。 半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上官阙一直都清楚自己的情感。 夕阳无味的落了山,从后山回去路不短,趁天还有余亮,上官阙折返回去。 行至半道天便黑透,缺月隐在云后,上官阙可以重回茅屋拿从前未用完的火把,但他仍在黑暗中行路。 黑暗适合思索,他需要思索,他需要留住韩临。 第15章 殊途 再见到眠晓晓,挽明月行了个大礼。 眠晓晓笑着,无丝毫推脱。 挽明月与韩临被困金阿林雪山的事,长安雨楼的副楼主起初封着消息,整个残灯暗雨楼没几个人知道韩临可能遇险,上官阙远在川蜀,对此也一无所知。 倒是无蝉门得到挽明月的消息,她娘白瑛急得发慌。 金阿林的冬天泼水成冰,在南方待惯的人很大概率适应不了,又处在边境,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残灯暗雨楼不动作,不知究竟是在探无蝉门的虚实,还是在等无蝉门此去营救伤了元气再有大动作。 无蝉门前几代门主都是世传,父传子,子传孙,到了上一辈,围剿红嵬教一役,唐家死伤惨重,无可堪重任的子孙。八年前,唐门主思量再三,破除世传之俗,将门主之位传给时任副门主白瑛。 白瑛原是荆州白家白老太爷的七女儿,年轻时常被人唤作白七姑娘。荆州白家也算大家,祖上出过几位高手前辈,可惜行将就木的白老太爷只认儿子,生了十三个女儿,才得来一个幼子,女儿就像是一件物什,随便许人。 白瑛十三岁时年忤逆白老爷为她定下的亲事,逃出家加入无蝉门,同父亲断了关系。许是体谅唐门主收留之恩,白瑛二十七岁才成婚,婚后也未到锦城夫家,仍为无蝉门效力。女儿眠晓晓五岁时,丈夫散花楼眠楼主外养情人,白瑛同他和离,回到山城无蝉门,此后无一日修整,助红嵬教一战中身负重伤的唐门主管理无蝉门大大小小的事。 尽管这任命之举违逆常理,唐家那些长老心有不忿,可她的功劳江湖上有口皆碑,便都不好多言。家族内相传不见得是件坏事,可家族中错综复杂的人,便也构就出了深厚的根系脉络。 即便到了如今,无蝉门中很多事的拍板,都不是白瑛这个做了八年门主的人能决定得了的。 当年挽明月不愿来无蝉门,便是清楚这样麻烦的根系,长久地扎在山城无蝉门中。 白瑛执意想办法,而无蝉门的长老都知挽明月不过是刚升上来不久的小人物,根基不深,没有搭救的必要。甚至这小子进无蝉门前,还招惹了太原双刀堂。 几十年前双刀堂也算是与无蝉门并肩的领头帮派,一北一南,井水不犯河水。这些年是衰落下来了,几个分堂主心不一,总闹着要把双刀堂分成几块。 可长老们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初就不怎么愿意收留挽明月这惹了麻烦的小子,如今丢在金阿林任其生死,倒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 如此对峙胶着之际,绝大部分人都主张开春再营救。 那阵子眠晓晓去山城探看她娘,正好隔壁大声在吵,听了几耳朵,心里有个大概。回锦城后,她邀被派来川蜀,当时正在锦城谈事的上官阙到这散花楼上喝茶,也是在这个凭栏瞧得见楼外柳树的位置,透露了这个消息。 “你知道吗?上官当时脸色都没变。他跟我继续谈锦城赌场的事,又喝完了半壶茶,走之前还当场在那张契约上叩了章。”眠晓晓伸出白嫩丰腴的手,为挽明月添茶:“谁能想到当晚他就纵马出了川蜀,一去不回。” 挽明月起身,朝眠晓晓举杯,郑重地再谢了一次她。 眠晓晓团扇掩住半张脸,笑得花枝烂颤,一身多余的白肉都在哆嗦,好像碗中一只晃荡的汤圆。 挽明月重落座,见她在对座又道:“就你会讨人欢心!你拿一杯茶干了,不知道的,还真给你糊弄过去了!我散花楼的桃花露这般有名,你却一滴都不愿沾!” 眠家祖辈是医师蛊师,酿制出的药酒,据传强身健骨延年益寿。散花楼旗下不少的酒户遍布天下,桃花露是酒家所售中最贵重的一种。酒中隐隐散着桃花香,入口醇香满喉,是故得名桃花露。据言是眠家家传秘方酿出的一种酒,时候、配料,都讲究得厉害,至今无人参破。 眠晓晓曾为示友好请过挽明月,却未想到这人对她家这招牌酒毫不动容,推手拒绝了。常年都只有别人向她求桃花露的份儿,这次送人,对方却毫不动容,眠晓晓由此便怨上了,常拿这事出来说。 挽明月知她耿耿于怀,便又赔罪说自己多么有眼不识泰山,但问及喝不喝,仍是不作正面回答。 眠晓晓知道,论打太极,就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挽明月,不与他纠结了,转口道:“不过你倒也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的,这么说吧,大部分意图是替我妈分忧,兼有……”她顿住口,垂眼看向画扇上的一对孔雀:“卖上官子越一个人情。” “哎呦,枉我还以为你是看在我们两个多少算个酒肉朋友,才出手搭救呢。”挽明月故作受伤。 “哎呦,你几时同我饮过酒啦?” 挽明月立即把话转开:“你不是因为不想给散花楼招来个看脸的女婿,才化成如今这副形貌的吗?怎么这会儿又看起脸来了。” 他可还记得她为何将自己搞成如今这个样子,见她竟对上官阙感兴趣,不免出奇。 眠晓晓见他带笑的调侃,倒一点不觉得自相矛盾,坦然道:“那也得分对象嘛。上官那长相,看了简直醒眼睛,这世上能有几个?我的原则相比他的长相,暂时不作数了呗。” 眠晓晓早听过上官阙的名头,她小时候抱怨偷懒,不想练功,白瑛就会搬出上官阙。她幼时可恨这个只在传闻中的人了,再怎么听闺中姐妹讲传闻中的他如何俊美,都只想冷哼。几年前听说他洛阳弃剑而逃那回事,还在心中偷偷畅快了好几天。 后来又听说他不露剑,反做起残灯暗雨楼后应的事,也没弄明白这人怎么想的,金陵上官家那样大一个家业不去管,跑来江湖上给人打杂。所以听说锦城有个宴上官阙要去赴,她想了一下,也决定去会一会这人。 到了宴上才知道,抱她这样想法的人真是不少。 结果将开宴时有人来报,说是残灯暗雨楼有人闹事,上官阙要去处理,兴许会到迟,众人便都唉声叹气。 第25章 酒宴没滋没味的至中,众人忽见一人自暗处走来。 当夜微云笼月,先是不甚分明的一个轮廓,身形修长,步履缓平,待踏入灯影,堂中抱着各式心思的人无不倒吸一口气。 那样光彩溢目的一副相貌,几乎照彻这昏黑的夜。 上官阙落座后,满席的人,目光就都没往别处放过。只见他肌骨莹润,清晰的面目五官无一处像女子的,是极有性别的美。 对答温雅,举止有礼,没有一丝一毫的恃美扬威,也不见半缕为众人所视的不自在。 上官阙温和内敛,出人意料的,他没有半点清高架子,很会办事,组局喝酒,奉承话说得滴水不漏的周到,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 那些日子每至宴间,他都衣衫素整,衣面无丝毫华丽之针线。眠晓晓暗暗记下,曾在邀他到散花楼谈事时,送了他几匹蜀绣的锦缎。 上官阙见到那几匹锦缎,先是笑了,笑得眠晓晓都恍惚自己做了个梦,天旋地转的。 “眠楼主的好意,子越心领了。只是如今这样这身方便许多。” 眠晓晓回味过来意思时,他在马上的人影都远了。 这样一副相貌生在男人身上,出席酒宴,同人议事,太过喧宾夺主,容易教同处一室的男子不痛快。上官阙真是个聪明人。 那年初夏,上官阙复职的消息就又传了过来。 白瑛那阵子把挽明月搁在锦城,教他管教锦城无蝉门的帮众。 那天锦城没雨,晴空万里,气候却是雨停后的凉爽,柳树上的蝉又不休地开始躁动。消息传来时,挽明月正与眠晓晓在散花楼说公事,突然接到这样一封消息。 眠晓晓听了不以为意,撇嘴说:“残灯暗雨的产业都是他给布局的,江水烟个不屈不挠的硬骨头,哪顾得上四处曲迎拉人往残灯暗雨楼这个么个无底洞里倒银子。一楼的人吃喝都得靠他,能免多久。就给底下人看看罢了。” “不过也奇了怪了,上官阙又让江水烟从洛阳给调开了,这回去岭南了,越来越远。虽说这些武功好的,好像都不齿上官阙当年那个操作出来的横空出世的天才头衔,可人家忙前忙后的尽出心里,他怎么敌意就这么大。” 挽明月挑眉:“心疼了?” 眠晓晓倒是不否认:“也有为他感到不值。” 其实那日洛阳最大的事不是上官阙,而是江水烟任韩临为副楼主。这在常人看来是挺震动的事,江水烟去年这时候被人砍到了右胳膊,刀法大不如前,如今任命灯楼的副楼主,便是摆明了继任者。可于他们这些人,自从把韩临送去杀红嵬教教主,江水烟的意图便一望而知。 一说起,眠晓晓也笑:“他也真不怕韩临吓得刀一不稳,被人杀了。”说完一怔,略含深意的勾唇:“不过他那种人,兴是觉得韩临要是死在那里,也没能力接手他的残灯暗雨楼。” 那年初夏还有一件旁人看来的小事,邵兰亭从长安回了一趟山城,退出了无蝉门,去洛阳与易梧桐成亲。 “我妈都快气死了,邵兰亭和你都是她早就看中的,就是你们俩一个都不是让人省事的主,我早就跟她讲了不能这么丢底下不管。她说要磨一磨,给那些长老们瞧瞧,省得到时候委以重任他们一人一张嘴嘚嘚个没完没了。” 眠晓晓吹胡子瞪眼的:“谁承想直接磨没了。” 都觉得那么着不值得,他是去年与挽明月一起被白瑛狠狠提拔的,在无蝉门前途不错,现如今各个门派卧底横行,收人都讲究个身家清白,残灯暗雨一定不会要他。 连挽明月这种天资不用多说人,原来的门派让人给灭了,投来无蝉门,白瑛也硬是把他丢最底下磨了两年。一是为了避过双刀堂的风头,二是为了压制众人怀疑的眼光,尤其与他同出一处的韩临上官都在残灯暗雨楼。 “谁能想到兰亭会自断后路。”挽明月又讲:“当年我就起疑,白门主怎么就放任邵兰亭和易梧桐处,分明纷争不可能被人忘记。” “易梧桐手里那管碧玉箫,你记得吗?”见挽明月点头,眠晓晓接着道:“那从前是无蝉门的一件绝世珍宝,八年前我娘刚接手无蝉门,门里内斗过一阵子,那管箫就在那时候给人暗中卖了,几经辗转,落到易梧桐手中。我妈想着,他们两个若是成了,易梧桐指定要跟着丈夫来无蝉门的,到时候,碧玉萧在她手中,也算是回了无蝉门。谁能想到,邵兰亭这个耳根子软的!” 挽明月是认得易梧桐的,在一旁听了自家门主这打算,不禁咋舌,心想易梧桐那种人怎么愿意放弃前途。 眠晓晓说邵兰亭成亲后去长安做了状师。但挽明月记得,邵兰亭说过,他就是不想做家里祖传的状师,才练武投到无蝉门门下的。 “总有这种人,愿意为了追一个东西,舍弃自己的所有。真是傻。”眠晓晓叹气道,“但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处心积虑这么多,到以后,真的比他们快乐吗?” 她并非寡情少欲之人,在锦城山城也常看见顺眼的人。挽明月听说了,很常为她出主意,派人去查那人的身家喜好,写下来送给她,让她试着伪装上这些去与他们接触。 “我不喜欢做戏。”她之所以在十几岁保持这个体态,无非是想要一份纯粹的感情。 挽明月很自然地答:“也不能说做戏,充其量是个伪装。” “狡辩。” “喜欢这种感情,总免不了遇见伪装,人有那么多面,怎么能一下子全瞧完。有时候,就是喜欢那么个伪装。男人看女人,常要隔着一层妆。女人相男人,要隔着男人的厚脸皮,到了成婚更进一步,身家、待人都要查上一番,连哪一代有个什么病都要略知一二。你信一见钟情,可难道见的第一面,就能了解他的全部?就看你能装多久。那种感觉又不是平白无故,天上掉下来的。” “胡说八道。” 挽明月觉得她太认死理,应付过去,此后也不再把话引到这里。 如今谈及邵兰亭,他倒不必收敛。 挽明月毫不留情地点破她的惺惺作态:“他没有选择,当今的形势,他要么选前途,要么选感情。散花楼中立,你又是管事的,前途和感情都可以要,怎么没他高兴,没他快乐?况且你随时可以丢掉这一身累赘的肉,去像他一样。” “你怎么时时都这么清醒?真想看你被什么冲昏头脑。”眠晓晓撑颌,眼含恶毒的期待看着他。 挽明月失笑,道你惦记点好的吧,我可是你娘选的接班人,冲昏头难道要毁了无蝉门? 那年七月,挽明月去太原,带着门派一群半大小子与其他人切磋武艺,路过洛阳,留宿了一晚,给一个小叫花几钱银子,教他送一封信。 入夜后有人敲窗,挽明月开窗让韩临进来,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油纸包着的花生。 按他们如今的身份,没法在酒楼抛头露面地坐在一块儿。 这次再见面,距朝夕相伴死里逃生隔了快有半年,韩临放了吃的,转过身,笑着就要下意识同他拥抱。但手臂一伸出,望着灯下挽明月含笑的模样,韩临却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放下两臂,只伸出一只手过去,同挽明月紧紧握了握手。 吃饭时,依旧是挽明月喝茶,韩临喝酒。 “欲上青天挽明月,你这名号真好听。”韩临笑着说他新近闯出的名号。 挽明月也笑:“哪里比得上你的小刀圣厉害?你的副楼主当得如何了?” 韩临只苦笑不说话。 挽明月喝了口茶:“为你师兄?” “楼主……就是不喜欢他。”韩临苦恼地敲敲太阳穴心,“也跟你说不了太多。” 挽明月也颇有自知的没再提残灯暗雨楼的任何事。 末了提了一句他师父,韩临垂下头,拳头握紧,几滴泪掉进酒碗里。 饭吃得差不多,韩临起身告辞,说明天他也还有事。 爬窗前,韩临伸出手要与挽明月握手,说几天后太原见。 挽明月却一把抓住韩临,同他抱住,拍了拍他的后背,松开后转过身摆摆手:“几天后见。” 韩临比挽明月晚到半天。 傍晚时屋门敲响,挽明月以为是那些打擂台的孩子紧张,开门去看,见门外站着个高高的韩临。 没等他说什么,韩临侧身闪进了门内,一手将门关上,一手递给他一只大信封。 “双刀堂那些长老的一些有碍私德的事,有背着县主老婆找情人的,有私吞堂内财产的,有卖位置的,有私交死对头的。”韩临靠在门边,“慢慢看,估计和你手里的那些搅合到一起,能治治他们。” 挽明月把信封放到一旁桌子上,却也立即没看,笑着问:“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做副楼主还是有些好处的。”韩临狡黠地笑了一下,又拉开门:“我先走了,给人看见就麻烦了。” 挽明月点点头,看他又闪身出去。 第26章 此行太原,领小孩子们打擂台只是一小部分,挽明月的主要目的,是领人接手那个将他初入江湖时的小帮派赶尽杀绝的双刀堂。 挽明月不算记仇,但这事不同寻常,在长安酷日下守着算命盯梢的每一天,他都在回忆他初入江湖那半年。是动力,也是动机。 自从他手中有了无蝉门的权柄,便暗暗施压太原那个曾欺压过他们的帮派。如今无蝉门与残灯暗雨楼同分秋色,这些固守的帮派早已没落下去。 白瑛清楚事情始末,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正到了收拾残局之时。 挽明月早已查详细,又有韩临给的把柄底细,当日只是蘸了朱砂,从人员册簿中圈了十数个名字,道:“他们,我无蝉门不要,自谋生路去吧。” 几十年经营,终被扫地出门,可哀,可叹。 挽明月在楼上喝茶,见那些人灰溜溜的拿着扔出来的包裹离开,只笑说:“活该。” 只是那次擂台结果不甚好,门派里的几个小子丢人得很,只有一个小姑娘,闯到了前五去。他特地问了下名字,小姑娘叫媚好。 吴媚好下来之后尽管自己也不快,报了个名字,打听了下这人的战绩,脸登时黑了,从人群中把一个敦实的男孩子拉出来,叉着腰开始数落:“你怎么比我还丢人?” 男孩子给她骂得低头掉眼泪,一旁人都侧目看热闹,挽明月忙去拉开,问清原委,这才明白二人是结拜兄妹。 前五残灯暗雨楼便占了三席,韩临作为领着孩子们来的,很出风头,得意地朝他挑眉。 说起来,得益于当年红嵬教折损了当时七成英豪,现今江湖人物断层得厉害,他们二十出头的年纪,龙门会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领着孩子们打擂台了。 夜里办庆功宴,请了鼓乐吹笙的名家来,还有皮影戏。 到皮影戏的时候仆人进来,卸了大半烛台,满室昏暗。挽明月趁着灯昏,避着人穿行半天,坐到了韩临身边。 刀放在手边,衣袖挽到肘窝,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臂。韩临支手在耳根后,耳骨上的两只银环透射出冷感,嘴抿得很平,浑身都很疲惫,透着股不好接近的冷峻疏离。 灯影昏昏的,挽明月侧过视线去看他。他长了一身好骨头,仅看轮廓就英俊逼人,昏暗的环境尤其显他略高眉骨的好看。就跟脾气一样,他的脸上如今都还有莽莽撞撞的锋棱,可以预见,再过十几年,几十年,也磋磨不平。 兴许那时在灯下看会更有感觉。 不好的念头。 半天韩临都没发现他过来,只是略抬眼皮在看前头的一出封神榜。他近几日似乎心事重重,一旁没人搭话就总陷入沉思。 挽明月也不总是冷静,就比如现在,他很想去握住他的手,去抱他。 从金阿林回来后,他去解决一些需求,白天醒来,总觉得怀里的人太热了。 甚至挽明月前几天都在思考,要是放一个汉白玉雕的人像在床上,该怎么对收拾房间的婢女解释,才显得不那么像个变态。 他知道如今没了寒冰蛊,韩临只会比那些女孩子更热,但每当靠近他,他都能感觉到涨涨的满足。 他只是习惯考虑。 不管结果如何,与一个朋友成情人,就意味着要失去一个朋友,往往还是永远失去。韩临这种朋友,太珍贵,太令人舍不得。这些都还是轻的。 无蝉门与残灯暗雨楼之间新仇旧怨,矛盾重重,这份友谊能维持下来已是不容易的事。更深一步的感情?邵兰亭和易梧桐已为他淌过深浅了。 挽明月一步一步,从土匪窝的老七爬到如今的欲上青天挽明月,无蝉门有名的新秀。这一切,十几岁死命练功,长安的日晒风吹,夜里的苦思不解,他都记得。 若是韩临在无蝉门,或许他会暗里试上一试,成与不成,损失都不多。可偏偏二人分属对立的两个地方。挽明月和邵兰亭可不是一种人,他没那么傻,那么志贞。 他要考虑更多的现实,情变呢?前途呢? 绝境中的三个月,远比三十年锥心刻骨。 挽明月知道韩临不是木头,他虽然看着有点愣,却是知道自己喜欢,立马就把花剪夏追到手的人。 韩临不自然的改拥抱为握手,也印证了他预想的。 但这种细微的火星,尤其还是对认识快十年的兄弟的感情更变,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想必韩临也还不解其意,只当是太久没见,近乡情怯。 若想得手,就该现在贴上去煽风点火,令火星升温,教他意识到,而后逃避,挣扎,落网,自己送上门来。 但挽明月没说话,只是看了韩临好一会儿,在皮影戏演到末尾,小童送回第一根灯烛时,起身离开了。 第16章 多事之秋 建章四十年是个多事之秋。朝廷上,经过多年荒唐,建章帝终于称病,再不理朝政,整日耽于后宫美色,皇权交由十一公主暂掌。 当朝十一公主刘宜晴无人不晓,十六岁自请去与西戎和亲,二十岁回京时带着襁褓中的儿子,一只装有丈夫头颅的盒子,以及西戎疆域的地图。 偏巧她归国之时,皇帝最宠的楚国夫人楚秀儿是她幼时的陪读。楚秀儿之母是皇帝之妹,楚秀儿与刘宜晴一同在宫中长大,年纪渐长后被皇帝赐婚给了民间男子做妻,幼有诗名,如今常以和诗酬韵之名被召入宫中,相伴皇帝左右。 何处的温柔风最厉害?自然是皇帝枕畔的。 自那之后,刘宜晴几年立足,权势名望与日俱增,这年更是亲掌刑部。 江湖中,正月,最大的两个门派无蝉门与残灯暗雨楼,被寄予希望的两个后辈一起被困在雪山。不久,年逾七十的刀圣慕容皓雪病死。初春,因擅动职权救人,残灯暗雨排得上号的上官阙被免职,之后不久,红嵬教余孽血洗临溪,到端午,残灯暗雨楼定下了洛阳灯楼的副楼主,不久无蝉门也确定了继任者挽明月。七月又在太原一场比武,各派新秀初露头角。 却未想到,八月初,残灯暗雨楼副楼主韩临被官府生擒。 江湖上行走的这些人,路遇土匪要杀,眼见不平要杀,若用佛教的话,便是杀孽重。没哪个不是身上背着累累血债的,经不起官府掘祖坟似的追查。 江湖与庙堂,关系总不大好。当今掌权的十一公主刘宜晴嫌江湖吵嚷,初初掌权,也总要寻人开刀。如今韩临落入她手,死生难料。 更加百口莫辩的是,韩临是在一场刺杀中被捕的。 他接楼主的命令,在一场宴会,杀一个高官。这高官曾是当年上言提议杀江水烟妻儿的主谋。当年参与过江水烟妻儿命案的官员,这些年一个接一个被残灯暗雨楼除掉,如今,只剩这个人生性谨慎,逃过数次。江水烟去年右臂不慎被砍伤,如今武力不济,临卸位前,只剩这个心愿,执念一般缠在心头二十多年,不报仇,死都不能瞑目。 高官自知有人盯着自己的项上人头,家中府中戒备严密,探子几番查探,确定只有他去参与自己老师的寿宴时有机会刺杀。 这次刺杀,江水烟特意命韩临去,大材小用,只为一击毙命。 韩临乔装在上菜的家丁中,伺机在送菜时将他结果。却未料及,刚端菜进到大厅,门外埋伏的官兵便一齐围入。 韩临倒是当机立断,先把端着的饭菜摔到冲在最前的那个官兵脸上,一双眼瞥见高官躲藏的位置,从靴管中抽出匕首,嗖地一声,射穿了高官的喉咙。 据传见高官绝无生还余地,他又拿拳头与人搏斗许久,居于下风被官兵压倒在地后,竟扯断自己手腕上的红豆手串,嚼碎吞吃下腹,无论官兵怎么掰他的嘴,踹他的小腹,他都不松口。 这年临近中秋时,长安落了雨,易梧桐为上官阙开门时,凉森森的雨水味道裹着院里的桂花香冲进屋中,将她绯红发烫的脸吹得很舒服。 斗笠下,上官阙的目光一扫她的慌乱穿着,微微点头,摘掉蓑衣进了屋中。 易梧桐掀茶具时客套:“你这阵子不是在山西吗,怎么到长安来了。” 她嗓音有些哑,刚发声便也察觉出了,连忙清了清喉咙。 上官阙伸手按住她将要翻起的倒扣茶具,步至窗前,负手望着夜中的雨幕,也不知是对谁讲:“还请不相干的人暂且退避。” 内室沉寂了片刻,不多时便响起了衣料窸窣的声音。接着匆匆走出一个女子,去与易梧桐望了一眼,咬着嘴唇,鼓起很大勇气似的:“我是真心喜欢桐桐的。” 闻声,上官阙转过脸,看了一眼这位今年年初远道而来加入残灯暗雨楼,一并医治过韩临寒冰蛊的甜美姑娘,随即转过头去:“你们的私事与在下无关。” 佟铃铃又与易梧桐交换着眼色,见到易梧桐让她先走,犹豫一下,推门离开了。 易梧桐也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又整理一番自己的衣服。 第27章 待步声已远,上官阙合窗,却仍不转脸:“我为韩临的事来。” 易梧桐猜也知道是这件事,韩临她算得上喜欢,她自己与挽明月情分也不薄,起初她也想过几个办法,可都无济于事。 她坐到桌旁,自己喝了杯闷茶:“韩临已经被压往京城天牢了,残灯暗雨楼在任何一个官府强势的地方,势力范围都小,去京城救?江楼主或许还没喜欢韩临到那个份上。 我虽然在长安升了职,可还是紧紧被去年新上任这个副楼主崔福压着。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你这些日子绕着满天下的奔波,就是回不来洛阳,都是他对江水烟支的招。韩临因为堵了他自己接手残灯暗雨楼的道,在长安的时候给他玩了几回了。不说去年没查清底细就把韩临支去金阿林捉那伙骗子,韩临被困的消息他也压着不给江水烟知道,他会出手劝江水烟救韩临? 刺杀的事楼主那样在意,这次行动的知情人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可偏偏,崔福在这行列中。韩临的事多半是他同官府报的信,他做事周密,我和佟铃铃一连查了几天,都没发现马脚。这次只能是吃闷亏。 你早早回山西吧,省得怪罪下来。几次擅离职守,他要是做绝,你怕是要被逐出残灯暗雨楼。韩临死后,他下一个要动的必定是你,你早作打算的好。” “我不是来求你美言的。” “那你?” “江楼主和崔副楼主这几天,该从关外回来了吧。”上官阙悠悠说,转过脸来:“我想你给我路线图。他们归程的路线图。” 上官阙一语毕,室中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满室只听见透过纸窗传入室内的凄惨雨声。 良久,易梧桐尽力压低声音:“你疯了吗。” 见她如此,上官阙却笑了,笑过后,又负手转过身,一双眼看着窗纸上淡淡的雨痕:“你在长安呆倦了吗?” 易梧桐久久不答。 这年中秋,祸不单行,残灯暗雨楼楼主江水烟和副楼主崔福自关外回长安,路遇仇家埋伏,当即毙命。 一时间残灯暗雨群龙无首,元气大伤。 八月底,经人推举,上官阙暂掌残灯暗雨楼,同时,催命笑箫易梧桐调任洛阳,他动身前往京城。 九月初九,近晚时四下昏蓝,上官阙在刑部大牢门口缓步下车。 他衣冠齐楚,一身玄黑,腰佩白玉牌,袖口处抽出大朵金线牡丹。一头黑发给玉冠金簪绾起,后颈与前额的碎发一并正式地梳拢上去,眉眼远美过画中之人,端的是个华贵公子模样,好似一株来自金陵的牡丹。 上官阙不常这么穿着,太招人眼睛。他倒是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的,近些年四处办事,尤其知道这样一张喧宾夺主的脸,无形中添了很多麻烦。但今日去见刘宜晴,这样一身是免不了的。 韩临是给人架出来的,嘴角鼻梁上几大块青紫的淤血,囚服从头到脚布着带血的鞭痕,囚服外披着一件被捕来时穿的家丁外衣。 昨日京城下了场雨,此刻吹来的风泛寒,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韩临一见了上官阙,浑身都发着抖。 上官阙快步上前揽住,要搀他上马车。 韩临却立在原地不肯走。 上官阙牵住他的手,让他先上车,讲今天你生日,我们回家。 僵持不下,最终韩临后退一步,没了支撑,被铁鞭抽过的双腿无法站直,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上官阙身前。 上官阙低眼,看着面前浑身是伤的人,眉眼间显出疲态。楼里的马夫这阵子载着他们这位新的楼主满京城的跑,见他忙前忙后,想是如今心力交瘁,也心有不忍。 上官阙低下身,伸手去搀韩临:“别闹了。” 韩临却忽然扯住他金线绣的袖子,两手紧攥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腕骨捏碎,接着他仰头,长久的凝视着俯身下来的上官阙的双眼,喉头哽了好几下,才道:“师兄,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上官阙与他对视着,另一只手绕后猛击他后颈,韩临顿时浑身瘫软,一头倒入他怀中。 九月初,残灯暗雨楼上官楼主与十一公主商定,残灯暗雨并入朝廷,平常仍在江湖行事,只是必要时需要为她所用。作为交换,韩临在刑部的案底,以及残灯暗雨楼内其他所有人此前留下的案底,都由她亲手勾销。 残灯暗雨楼自创立之初便是天下门派中最不屑于官府的存在,由而聚集了不少愤恨当今官府的人士。 成为官府走狗,与残灯暗雨楼内很多人的理念相左,几次外出,一去不返的人数不数胜。 寻常人物损失不大,但不少强者,譬如姚黄、魏紫、花剪夏,以及从前在长安与韩临关系不错的朋友的沉默离开,令残灯暗雨楼一时青黄不接,空有浩大外表。 甚至在十一公主的要求下,上官阙在京城又建了个残灯暗雨楼的总楼。而后十一公主觉得残灯晦气,便改名为暗雨楼。至此,洛阳的灯楼显得愈发飘摇无根。 为救自己的好兄弟,将前人传下来的帮派糟蹋到如此境地,于情,或许能有人理解,于理,却如何都不能不教人愤怒。不少离开残灯暗雨楼的人,都放话欲杀上官阙,以慰藉江楼主在天之灵。 作为被救的兄弟,引得残灯暗雨楼不得不成为暗雨楼的起因,韩临面临的指责却少得多,上官阙在他身前,拿自己给他挡了很多谩骂和指摘。他在养伤期间,上官阙便重任他为副楼主。 在监牢里伤得重,韩临日日卧床,几乎所有事都要经人帮忙,他忍得了疼,吃得了苦药,可耐不住闲得发慌。 京城新楼从头搭建,长安洛阳内部新换一波血,这些上官阙都要事事跟进,韩临又在病重,也不愿再折腾他令他分神,自己一人揽了下来,忙得没有一日空闲,只能在晚上抽空过来看韩临恢复得如何。 又由于忙,上官阙并非日日都到访,就算来,时间也不定。有时大下午就过来,陪他吃晚饭,有时要到深夜,过来看他睡着了,呆一会儿就离开。 韩临养着腿,要给照顾的人留门,门从不拴。所以才在某个以为上官阙不来,他却推门进来的深夜,闹出那么件尴尬事。 男人解决欲念再正常不过,可途中若不妨被师兄撞见,很难当成什么事都没有。 好在上官阙只瞟了一眼,就转身出门,还体贴替他关上了门。 韩临那一瞬间都想死。之后门外再无动静,过了能解决一次的时间,门才又被人推开。上官阙微喘着插上门栓,扔来本书。 韩临暂时还不好意思看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就去翻书,给内容吓一跳,立即合上,困惑开口问:“什么意思?” 上官阙弯腰脱靴,掀被与他挤到一起,很自然的提议:“一起?” 春宫图抢手,在以前的大铺里便一堆男人围着一本黄书发泄,韩临和上官阙撞见过很多次,不想吸屋内腥膻气,便常呆在外面等他们结束。 那本春宫图画得相当细致,甚至上了颜色,该红的红该白的白,姿势奇怪中透着香艳,韩临又好奇又挪不开眼,即便和自己师兄挤在一块,也很难不动念。 韩临看得入神,不注意四下情况,便没有发觉上官阙从没把目光放在那肉欲四溢的图册上过。 后来上官阙都将头转过来,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临至边界的神情,他也都没有发现。 韩临只记得他刚发泄出来,眼前还昏昏一片时,师兄粗重呼吸了几下,耳廓红得滴血,将头抵在他肩上,轻咬着他的肩骨喘,也溅了满掌。 第17章 痣 狱中的人下手重,韩临这次的伤养到这年岁暮才见好。他对前来探望的挽明月说笑道:“好像这一年里有半年,我都在床上躺着。”话到这里,他换了个腔调,道:“没法祝你高升副门主啦。” 许久不见,倒成他说笑自己了。挽明月伸手去拧他,他满屋子跑着躲。挽明月见状笑说你这不好的差不多了吗?韩临上蹿下跳躲累了,倒了口水喝,说是啊,再过半个月就得和楼主去一趟姑苏。 挽明月打趣他:“不叫师兄啦?” “人前肯定得正式啊,师兄这么着叫有点小孩子气了。这几天先叫叫他楼主,嘴得熟一下。” 如今暗雨楼不好过,挽明月在无蝉门,对付山城那些长老也是几乎喘不来气。 全天下都知道如今的无蝉门门主与暗雨楼的正副手一起长大的,白瑛有意使两个门派不要那般剑拔弩张,在这年春节,让副门主挽明月亲自到洛阳来议和。双方戴着友善的面具吃了顿饭,散了宴挽明月就过来找韩临了。 刚到的时候韩临在院里练刀,他站着看了半天,没去叫。最后还是韩临收刀,笑说你这是要看到什么时候? 挽明月在院门口说:“你没事真好。” 见挽明月难得正经,韩临颇不自然,道你这是怎么了,边说边过来拉他进屋,讲外头冷,屋里说话。 第28章 韩临好像不知道他要来,问:“这回来有什么事吗?” 有足够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挽明月没有用:“来看看你。” 韩临是听惯他花言巧语的样子,摇头笑说:“得了,大老远的,残灯暗雨楼和无蝉门的梁子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你来洛阳多危险啊。” 挽明月含笑撑头,看他头头是道地猜自己的目的,也没出口反驳。 “听说你被捕的时候扯断了红豆手串,嚼着吃了?” “毒性太弱,没死成。就是去京城的时候,在刑车里又晃又颠,那毒诱着,吐了一路。” 这话韩临浑不在意,语气中甚至很可惜那红豆没能毒死他自己。 当今这般局面,他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上官阙也知他吞红豆寻死这档子事,再没主动给过他红豆手串。 太阳穴心突突的跳,挽明月攥紧了自一来就握在手里的东西,吸了一口长气:“那最近手腕上不感觉空落落的了?” “平常不觉得,只在练刀的时候,手腕上感觉没什么牵绊,有点不太习惯。主要是戴好几年了。” 挽明月把掌心的红绳递过去给他,貌若无意的道:“喔,那我这儿正好有根红绳,庙里一个认识的和尚送的,你将就将就?” 红绳是金刚结编法,当中坠着一块樱桃大小的墨玉,墨玉上刻着鎏金的图案,韩临不认得。 “什么庙啊?人家送你的东西,我怎么好要。” “不出名的一个破庙,说了你也不认得。他送了我好几条。” 韩临眯着眼,半信不信的:“你一个道士的徒弟,搞来的佛宗红绳,能管驱邪避灾的用吗?” 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顺从的让挽明月把红绳戴到右手腕上。 挽明月又交代:“你师兄要是问起,别说是我给的,就说你觉得不适应,自己出门在摊子上随便挑的。” 韩临也清楚,要是给上官阙知道,指定又要权衡一番利弊让他摘掉。韩临不喜欢两个帮派间的余仇殃及到从小到大的兄弟情,就也点了头,答应了挽明月应承他师兄。 这次统共也没呆多久,外面就有人来喊挽明月回去了,都担心若上官阙有二心,留久了,他会有性命危险。 “好在这一年总算是过去了,头开得不好真是不吉利。”临走前挽明月看着韩临的脸,沉默了半天。 韩临坐在火盆前取暖,微扬着脸也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要不我给你算一卦吧,”半晌,挽明月自怀中拿出几只算筹,笑道:“万一准了呢。” 韩临没如往常一般笑他的封建迷信,说好,我抽一张。 韩临的手指骨节分明,因常年练刀,手背与小臂上的青筋总是浮起的。手指认真地在那一把算筹上摸过,又摸回来。最终那只手挑了最左的一张,递来给他。 挽明月接过算筹时,一双眼望着韩临食指指甲的月牙,突然想起年初在金阿林的雪山中,他背着猎物和木柴,回猎屋路上的月亮,弯弯的敲在太阳没全落山的傍晚。 外面又一声急促的催喊,挽明月心中一吓,手一抖,那根算筹跌进烧着火的炭盆中。 竹子弱火,登时就被炭盆中的火舌吞吃。 两人都一阵语结,但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外面的人已经急得来推门进来了。 挽明月与韩临一齐望过去,门口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书童。 见挽明月皱起眉,小书童立即扭过脸去,口中却又重复一次:“该回去了。” 话声略带童气,但的确是女子的声音不错。 挽明月没法,只好站起身,向韩临告别。 韩临将他送出门,路上兴是觉得好玩,多看了几眼书童打扮的小姑娘。 待将人送出院时,韩临才恍然,笑道:“呀,是你呀。我记得你,去年在太原,你是第三名吧。” 媚好最讨厌别人提她那个第三名,赢了输给第二的人在她看来不是什么光彩事。可如今她却没发作,只将头埋着,没理会韩临。 韩临也没觉得被嫌弃,继续说下去:“那些暗器里,你的软剑使得最不错,好好练。有时候会的样式多并不代表强,这上头,你们明月门主比我清楚。都时时跟在他身边了,有什么不会的直接问他,不用顾忌太多,他脾气好。” 媚好照旧一语不发,头也不点。 挽明月赔笑,按着她的头点了两下,说这丫头寻常不是这样,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走了一长段路,听得身后门关上的声音,媚好忽地停住了步。挽明月回头去看她,问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待会儿给你要碗红糖水? 只是红糖的糖字还没吐出,她就埋头扑进他怀里。 挽明月只来得及看清她两耳的红似要滴出血来,便听得她在他怀里发出细弱蚊喃的声音:“他原来记着啊。丢死人了。” …… 正月里姑苏正冷,暗雨楼一行受邀住入拙政园,次夜姑苏下起罕见大雪。南方水盛,入冬湿寒,海棠春坞虽美,风裹着坞中水汽袭来,好似寒针刺脸,冷得入骨。 上官阙生在金陵,自小就习惯了为赏园可以枉顾舒适的构建方式。去十八曼陀罗花馆与园主商事,要走一段邻水曲廊,他侧脸看着脚下冰结的碧波,对韩临笑道冬天把手炉握紧就好挨,春夏秋过来,免不了喂蚊子。水多,蚊虫更多。 韩临问那你小时岂不是遭罪? 上官阙说我家祖宅好些,曾祖是北方商人,落家金陵,相比南方水乡白墙黑瓦,更好大气庄重的朱红。只在祖父年轻时引入过一条河的水,兴造过几个湖,种了两池荷花。后来直到被烧,祖宅根基都再没动过。 提起火烧上官家,上官阙便没再说下去,一路无话。 姑苏离金陵算不得太远,若要去,也是一天就能到的,但上官阙安排行程时没有回乡的念头,将金陵隔了过去。 上官阙这几年都在忙残灯暗雨楼的事,金陵被大火烧残的家至今都没修。如今身为楼主既要接洽朝廷,又要撑着暗雨楼在江湖的残躯,更没有余裕去顾家里的祖宅。姑苏此行,算是这半年里最清闲的一段时间。 尽管佟铃铃好几次说韩临身子骨真好一点后遗症都没落下,上官阙仍是忌惮韩临去年吃的那只蛊。 近夜,韩临穿过海棠春坞到倚虹亭看雪,上官阙撑伞追出来,用手中的裘袍裹住他,呵出团团白气,让他早些回来。 韩临住在听雨轩附近,窗下栽着两株大叶芭蕉,满院的古树,另有几从竹。夜里下雪声音很轻,除非凝神,几不可觉。 入夜韩临在床上打了会坐调息,刚结束,就听见敲门声。他问了一句谁,外面传来一句是我。 韩临麻利下床去给上官阙开门,见他提着灯,大氅内只穿一件亵衣,拉他进来,反手插上门栓,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拍掉一肩的雪,上官阙揭开灯罩,手放到烛火上取暖,说没什么大事。 韩临松了气,翻出只暖炉塞到上官阙手里:“没事过来干什么,怪冷的。” “有些话,没办法同外人讲。”上官阙略低脸将眼望着灯芯,灯烛将他本来美得极凶的面目照得柔静,他轻轻一吹,将里头的蜡烛吹熄了火。 韩临倒杯热茶递过去让他暖暖,“你说。” “我好像不喜欢女人。” 外面一声崩裂巨响,积雪压断了树枝。 也不知道给哪个吓住了,韩临差点没把瓷杯捏碎。 上官阙接过茶,笑说:“不过我也不确定。” 韩临显然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了,站起身来踱步,说:“今天怎么突然提起来这个了?” “顾徒今日同我讲,要把女儿嫁给我。”他喝了口热茶。 顾家是姑苏名门,与从前的上官家称得上门当户对。顾徒年轻时热衷于江湖事,只是天赋不济,只得回家继承家中产业,如今已有六十,膝下只有一女。遍观天下,觉得依附于朝廷的暗雨楼最安稳,楼主年少好相貌,是个理想姑爷。这桩亲事若能成,于元气大伤的暗雨楼,和择婿的顾徒都是好事。 初到那日,经人领着游园时,他们曾远远看过一眼亭榭上的顾小姐,十六岁的年纪,出落得娇弱俏丽,秀若春柳。 当下紧急,没法去青楼小倌馆试。何况顾家在姑苏是地头龙,保不齐四处都是眼线,见着姑爷逛男风馆,想必这桩亲事要吹。 韩临试探性问:“你以前……没和姑娘……?” 上官阙反问:“你不是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上官阙凝笑,空气中有思量的停顿:“你有过?” “没……”韩临思及从前,没注意到上官阙声音微变,只舔了下嘴唇,“但以前差点……”说到这里,他顿住口。 花剪夏离开残灯暗雨楼已有半年,曾经仍抱有的幻想现下再说,未免显得好笑。 之后,上官阙看他不断的兜转。 第29章 忽的,他停住步,眼睛一亮,过来将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道:“可那次和我看春宫图,你分明可以的。” 那春宫图上显然是男子和女子,能对那种男女交合图动欲念,不该不喜欢女人。 “但是当时除了那本书,还有个男人在我身边。”上官阙冷静地凝视着他。 “所以我来找你了。” 韩临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手臂不慎碰倒桌上的烛台。 青铜烛台连着烛火叮咣咣滚,整个房间变得忽明忽暗,直到触到上官阙的脚,才止住滚动,火焰熄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暗雨如今确实举步维艰,顾徒的条件很诱人。但毕竟是婚姻大事,丈夫喜欢男人,会毁了顾小姐的下半辈子。或许我确实丧尽天良冷血无情,但这种事我不想做。” 暗中,上官阙弯腰拾起脚边的烛台,摆正在手边,起身去找来火折子。 “当今想要我死的人很多,甚至,暗雨中的许多人也对我有非议。”轻轻一吹,火折子中跳出的光焰照脸上官阙的侧脸,他将烛台重新点亮,垂下眼拿手指去挑火烫的烛油,左眼皮里藏着的那点细痣露出来:“同来的人里,我只信得过你。” 很少有人知道上官阙左眼眼皮中央有一颗痣,极小的墨点,平常抬眼看人,这点痣毫无踪迹地躲在眼皮的褶间。他俊美摄人,常人不是不敢看他,就是视线匆匆,即便目光长久地驻足,注意点也往往是他右眼下那枚状似水滴的泪痣。 只有暗雨楼能近他身以及被他审问过的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一旦垂下眼,他左眼眼皮里藏着的这滴细墨,便清晰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尽管上官阙低着眼,却总给人一种错觉——他通过眼皮中央的这颗痣在审视你。 “你愿意让我试试吗?”上官阙拎起眼皮,与他对视,征求他的同意。 眼角有滴泪痣的那双眼睛,烛火在里面晃动、勾引。 第18章 盈盈一水间 上官阙说:“你可以翻过去不看我,可能要花很久,随时可以叫停。” 韩临迎面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只听得身后的上官阙指挥着他,两膝分开、跪到床上,腰虚抬着很累,可以放低下去。 莽撞闯入韩临都知道不行,上床之前没头没脑的到处翻,只找到一只铁盒装的马油膏。小时候因为四处流落,手年年都冻坏,后来每到冬天,他的手都要红肿起来,上官阙见了,次日就给他一盒这个擦手。 那马油膏后来裹在上官阙的手指上,缓缓推进韩临身体里。 冰凉的油冻被体温烘开,油香溢开,后方每一动作,便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上官阙专心动作,再不说话。韩临为了逃避那种油香,嗅着枕头上的太阳味,始终有点紧张。 从前给屠夫当徒弟的时候,每到夜里,哄睡师娘,屠夫就给他一个铜板让他出去买点东西吃。他路过摊贩,终于还是舍不得,握着那钱回来。走到门口,便听见门内肉和肉撞在一起的声音,还有他师哥的吟哦。 韩临隐约知道自己撞见的是什么,迷迷糊糊才明白为什么屠夫迟迟招不来学徒,不得不降格要了才八岁的他。也紧张过害怕过,可愿意收留他的人太少了,离开这里,他只有饿死一条路。为了防身,他甚至偷偷随身带了一把给猪剃毛的小刀。所幸这刀并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这个屠户,韩临自小对这种人印象并不好。但得知上官阙是这样的人,方才韩临除了震惊,剩下的时间都在想着怎么帮他师兄不落人口舌。 这可是上官阙,他自小朝夕相伴的师兄,为了他宁肯放弃稍稍转好的名誉。 “弄疼你了?”上官阙声调变了音。 听见上官阙这句问,韩临回过味来,觉得自己方才有些矫情,还把灯给撞掉了。 他不是姑娘,没有清白这种东西,不过是试一下。于情于理,师兄从小指点他练刀学心法,半年前又为他失去那么多,不过这样一个小忙,他还不情不愿的,未免太不厚道。 说起来,上官阙从没要求过他什么。唯一一次恳求韩临留他师父敖准一命,就连跪下了,韩临都没答应他。 那次韩临怕上官阙难过,没有告诉他原委,那个杀千刀的敖准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后他也担心过师兄会怨他,便仔细观察,他好脾气的师兄竟没因为这事和他有哪怕一点的撕扯。 这么多年以来和他最亲的,除了师父就是师兄了。师父去年遇害,也是师兄陪他回临溪安葬的。 更不要说残灯暗雨楼的事。 想到这里,韩临心中一层障碍登时消失了,他咬紧牙关吸了一口气:“我没事。” …… 因为他的缘故,清理半天终于结束,韩临心里也觉过意不去,待手指出去,绷了半天的弦终于松了些,心情顿时开朗,夜本就深了,刚松下劲,困意紧接其后袭了上来。睡意朦胧间他见上官阙低眉擦净手指的残污,吹灭灯,合衣躺回床上。 半天,恍惚将入梦,忽听得门响,韩临警惕睁眼,外面皑皑雪色映出他师兄的面孔,像古园夜游的灵魅。 外头雪大,才一开门,内里被吹进些许雪屑,扑了上官阙一身。韩临以为他要回去休息,没问话,合眼又睡了过去。 次日韩临习惯醒很早,睁眼一看,身旁是师兄,他有些迷糊,竟然下意识开始想着昨晚的一切是不是场梦。他心存侥幸,坐起身去穿衣服,只当昨晚是场梦,下床时腰部以下突得一软,险些栽倒。 这动静吵醒了上官阙,睁眼便见韩临一脸不可思议地抓着床沿软坐在地上。 上官阙竟望着他笑了,又含笑下床把他抱回床上,穿戴整齐后,对床上瞪着眼的韩临道:“我会同他们说你昨日伤了风寒,这两天出不了门。好好休息。” 韩临在床上呆了半天,回过神来,这屋里半个人没有,憋得慌,便忍着不太自在的疼下床,走出门去和人说话。 姑苏这场雪真大,至今都不停,他去的时候大家正商量着偷偷堆雪人。 韩临笑着问:“今儿怎么了,突然都小了十岁。” 他们说今天路上不知道谁堆了两个雪人,还抓他去看了看。 那雪人脑袋和肚子又白又圆,没插红鼻子,但给人拿雪捏了鼻,又描画了眉眼嘴巴,白团团地咧着嘴笑,看着就能发觉堆雪人的人高兴,很招人喜欢。 韩临绕着看了两圈,说:“这球滚得可真圆,容易滚成这样吗?” 大家都笑问他:“副楼主小时候没堆过吗?” 韩临道:“我小时候有力气堆这的时候,不是在给人杀猪打下手,就是在耍杂技,到了临溪,那地方偏南,雪下得小,地上也蓄不住雪。那会儿天天跟师兄在一块呆着,他也不好这个。” 大伙小着声也附和:“是啊,我们说要堆,楼主不让,说这是人家古宅,堆了不成体统。所以这次商量着偷偷……” 韩临哈哈笑了半天,说:“不堆就不堆,洛阳雪多,到时候想怎么堆楼主都管不着。现在天冷,走走走,进屋里烤火走。” 隔天再见的时候韩临才有机会去找上官阙,问他试的结果怎么样。 上官阙脸上现出片刻的迷惘,望向雪后岛山上的黄石和苇从,说他谢了顾徒的好意,没有答应这桩婚事。 师兄不直说自然有他的理由,韩临没有再追问。 倒是上官阙迷惘过后,再望向他的眼中有些惊奇,“你这么快就能下床了?” “我结实,这点伤不算什么。”韩临笑着回答他,之后被人叫出门堆雪人去了。 都很有办法,楼主不给在园里堆,那就拉帮结派出了人家的园,到外头去堆。 一行人闹闹哄哄走远,上官阙才伸出隐在广袖中的手。 这手像是仍记得那一夜风月他的欢喜,至今仍会突如其来的发颤。尤其在韩临走近他时。 上官阙不能常想那一晚,容易坏事。每一想起,好像那晚重临,眼前是韩临的一截腰,转过头疼得拧眉的脸,他的喉音会兴奋的变调,高昂的情绪自心涌往四肢百骸,得神经质地找事做。 就像那夜上官阙反应过来的时候,雪人都被捏好了鼻眼。 分明那夜上官阙裸手碰了那么久的雪,雪人都堆成了两个,回去时手寒得堪比坚冰,平静得不至于在人前显露,却在借漏进的雪色看清韩临睡脸的那一刻,心头心绪又袭了上来,全身都兴奋的发着颤,在门外站得浑身凉透才回去睡。 在姑苏那十日很悠闲,尽管婚事没成,顾徒也好生招待他们到离开。原本这次休息似的一行该舒服得很,回程却出了状况。 滁州正流窜着一伙辱人青白的采花贼,练的是失传已久的阴阳采补禁忌之术,他们偏巧路过,正好端了这窝心术不正的人。 有上官阙在,能换七八种方法活捉他们,但毕竟暗雨楼此行人少,找到采花贼的巢穴就在临近的山上后,直接让韩临过去,干脆的斩草除根全杀完。 第30章 都是些三脚猫工夫,邪术对韩临也不管用,一刀一个,没多时山上便没了男人。正要走,听得女子的呜呜声,循声发现一处地窖。韩临和同行的人一起把石作的窖盖抬开,往内一看,具是正处妙龄的姑娘,都给挑了脚筋绑了手封了嘴。 “作孽啊。” 韩临说着,跳进窖里,将姑娘一个一个扛在肩头运上去。 姑娘都给运出来后,大冬天的,韩临一身衣裳都湿透了,与人纷纷把姑娘抱上马车,又差他们先把这些姑娘运到山下上官楼主那里,等楼主想办法找人来认领。 冬天山上颇冷,一身衣裳凉了冻人。韩临便进到附近屋子,想寻几件干燥衣裳换上。一进屋却又听见女子哭叫,忙听声找过去,在床底下看到一个花容不整衣衫凌乱手脚都被捆住的姑娘。 韩临忙拉她出来,解了她身上的绳子,道你脚筋没被割,快些下山寻父母去吧。 那女子像是后怕,哭得梨花带雨,一双手死环在韩临脖子上不肯放。 韩临拿她没办法,说你先松开我,听我说,外头的人我已经全杀死了,别怕,你没事了。 女子仍是不放,韩临直给他勒得喘不上来气,正要使手劲将她剥下来。女子哭着抬起一张满是泪的脸,忽然从口中吐出一阵紫烟,正朝韩临面门喷去。 韩临此时屏息已来不及,吸了大半口烟,同时顿觉身上一紧,被锁倒在地。 女子四肢锁紧他,脸上浮现出媚笑,对他道:“你见过采阳姬吗?” 头给撞得发晕,韩临躺在地上苦笑:“今天第一次见。” 女子咯咯发笑,对他讲,姐姐看你长得俊,待会儿采完留你一命,下次遇见姐姐记得逃得远远的。 韩临笑:“谢谢姐姐。” 女子低下身,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一双媚眼勾着他。 韩临也朝她笑着,在女子要吻上来时,一把掀翻女子,干脆地拧断了她的脖子。 从地上爬起来,他揉着肩望了一眼地上的女尸,摇头道:“可惜没下次了。” 衣裳也来不及换了,韩临四下搜刮了一通这几间房子,确保没再藏一个漏网之鱼,临走前一把火烧了这巢穴。 他使轻功护送着马车下山,路走到一半就发觉身上一阵热,受凉发烧不会来的这么快,尤其那个部位不会硬,这时又想起那股吸了半口的紫烟。 待到山下客栈见到上官阙的时候他身上热得烫人,瞧上官阙攒起的眉心,想来脸上也红的很。 韩临被那股情欲冲得脑袋不清醒,上前一把抓住上官阙的手腕。 韩临咽了好几口唾沫,眼望着上官阙,颤着伸手去摸上官阙的脸:“师兄,我……” “啪”一声,他的脸被扇得歪到一边,口中一股铁锈味。 上官阙给他耳光的手还举着,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冷酷。 那一巴掌扇回他些理智,他连道了好几声歉,向师兄请求去附近青楼为他找个姑娘。 谁知青楼的楼刚脱出口,他便被扇的脸歪到另一边。 两边的脸颊都火辣辣的疼,耳朵更是扇得只能听见嗡嗡的杂音。韩临发蒙,只知道第一个巴掌是在教训他乱打主意冒犯了人,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后一句话是怎么招的这个巴掌。 不由他多想,上官阙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拽到客栈中,对小二道:“送到一桶水到我的房间,凉水。” 说完,硬提着后领把韩临拖去房中关起来。直到水送来,门才又打开,之后上官阙衣服都没剥,将韩临囫囵个推进凉水桶中。 大冬天,韩临没在凉水里呆多久就昏了过去。 不知几时再醒过来,韩临已是赤裸着泡在热水中,一旁是坐在水桶旁,头靠在桶身小憩的师兄。 韩临脸上疼得几乎没法说话,低头看着浴桶的水面,脸两颊都肿起来了。 再抬头,上官阙已经醒了,手上蘸了不知什么药膏,伸过来轻轻涂到他脸上,火辣辣的痛感顿时消下去不少。 韩临还没来得及问,上官阙开口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三妻四妾,想像你父母一样,有一份真诚对等的感情。所以,你要想想清楚,你未来的妻子大多数是守身如玉的姑娘,而青楼这种去处,一旦去了,你能够确定你不会再三光顾吗?” 上官阙低眼剜出些药膏,探身过来,伸指缓缓涂到韩临的另半边脸上,说话时软软的呼吸吹到他的脸上,凉丝丝的:“你觉得,久顾青楼的自己,真的能和从今以后都只有你一个的姑娘对等吗?韩临,去青楼对你未来的妻子不公平。” “当然,中了春药是特殊状况。可是,看,你不是熬过来了吗?”整个脸颊都涂好了药膏,蘸药的手指在浴桶的水里洗干净,上官阙将药膏盖子旋上。 “我认为有些事,不可以随随便就做。我只拦你这一次。” 上官阙翻过扒着桶沿的手,将那拇指大的小药罐放在韩临湿淋淋的掌心,起身出门。 那天以后,兴是水太凉,韩临发了高烧。高烧好了又患了风寒,一并染着低烧,吃了一路上官阙给开的药,直到开春也没好彻底。 第19章 脉脉不得语 一次路过街巷,一伙不知哪里来的人演了一场艳戏挑衅官府,暗雨楼一行人被堵,围观了半场。 那天夜里上官阙来找韩临。 韩临发着低烧,撑在床上问他什么事,上官阙只朝着他笑。 那种雅静的笑,出现在上官阙那张美得甚至有些残酷的脸上,说不上来的怪。上次有灯火,造了一个柔和的假象,如今四下冷冷的,灯都没点,只借着冬夜的月光瞧见那个笑,便现了原形。 韩临大概知道他的笑是什么意思。那艳戏演得一伙人浑身都跟烧着了似的,晚上客宿旅店,不少人搭帮结伙上花楼。隔壁刚回来,方才说笑的动静把韩临吵醒了。 他们也邀过韩临,可韩临不久前才给上官阙教训过,那一巴掌的肿刚消,还记得疼,便推掉了。 其实韩临从前也推,只是从前是还幻想着花剪夏回头,便守着,不碰别的姑娘。可如今不要说花剪夏回头,退出残灯暗雨楼后,她退隐江湖,他连她在哪里都找不见,幻想轻轻一戳就破了。 韩临传统,责任心强,一辈子守知恩图报这个底限。何况对上官阙有愧疚的感情。他长大了,尽管看起来大大咧咧,边界感却非常清晰。 如果不是上官,就算是挽明月,韩临也不会肯就这么给他解决这个。不过挽明月取向正常,也不必他帮。 雪山之前,挽明月在韩临心中和师父上官妹妹隔得不短。雪山之后,那三个月的救命之恩,挽明月成了排在师父上官妹妹之后的第四个人。 他现在孑然一身,也暂且没再发展一段的心思,不过是帮一帮师兄。就是疼了点。 兔儿爷不是个好称呼,上官阙是韩临最亲的师兄,就算喜欢男人,也还是他最亲的师兄,他不会瞧不起,可别人不一定。暗雨楼这事,上官阙做得本就招人非议,如今这事再传出去,无疑是授人口实。 尤其上官阙作为男人太过好看了,又从不沾女色,实际上,那种传言私下已经传得相当广。上官阙不会傻到去找不放心的人解决生理上的事。 “今天的药喝了吗?”上官阙问他。 韩临嗯了一声,强撑着发昏的头坐起来,解着腰带,对他讲包袱挂在床头,上次的马油膏还有半盒,动静小点,隔壁住的我们的人,这客栈墙薄。 后来又有很多次。 许是风寒的缘故,韩临昏困得厉害,过程又总是很长,待习惯了进出的痛,他就不清醒了。 每次都是上官阙附耳轻唤他的名字,他才甩甩昏疲的头,下意识地说:“我没事。” 又因为呼唤总贴着耳周,吹气就常扫到耳畔,又热又痒,韩临抑制不住地蜷紧,连带交合的地方也一样,早就塌到床上的腰更为无力,整个人像一滩烂泥。 若是照着以前,上官阙如此频繁,韩临会起别的心思。 其实第一次之后,尽管韩临口上不说,行动也没丝毫拘谨,说到底心里还是有点沟壑。放在从前,他吸了搅有春药的紫烟,会立马让人给他找个青楼女子。可那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去抱上官阙。 如今再想,韩临仍要骂自己,他甚至想扇自己巴掌。师兄信任他,这才找他一试,他却在心底对师兄有了几分的轻视,下意识觉得他是可以随便做这种事的人。 所幸上官阙抡圆的巴掌扇醒了他,用身为师兄的告诫,一并扇散了他现在看来显得多余的疑虑和坏心思。 后来的很多次里,师兄人好,没把他当泄欲工具,做的时候注意着不弄伤他,每每都在他腰下垫软枕,还试着找能让他舒服的位置。甚至每次开始前,都要在舌下压一片香片。 几次试下来,终于不疼了,只是兴许是风寒迟迟不好,每每被师兄压在身下,他仍觉得心口不大舒服。 第31章 一行人到洛阳停了几日,上官阙到灯楼听副楼主易梧桐述职。 两人有几分交情,她算得上官阙的心腹,许多事尽在不言中,交代的事虽多,但也尽量简练。 事说到末尾时,门外响起笛声。 笛声不苦,吹笛人有深厚功底,搀着几分催促的甜调,悠扬的自窗棱门缝漏进来,易梧桐常年忧郁的脸上现出几缕柔意。 上官阙拿鼻息笑了一下,略抬眼:“邵兰亭那边,你们商量好了?” 她敛住面上的神情,只道:“还在说,他是状师,懂怎么困住我。” “他知道吗,”上官阙问,“你和佟铃铃。” “他不愿意相信。”易梧桐猜他在思量自己的事对暗雨楼的影响,毕竟不光彩。“他总问我能不能继续做朋友。”说到这里,她话里带着轻微的讽笑:“当我傻子一样。我能不知道他什么心思?” “你们的事上,他舍弃了很多。有一部分,他这辈子再也拿不回来。”上官阙突然抬睫。 易梧桐这才发觉上官阙竟然真的在听她抱怨,想了一想,方道:“就算他没心思,朋友也做不成的。同床共枕这么久,什么事都做过了,保持平常关系?谁受得了。后续想想就麻烦。” 上官阙眼珠重又低回去:“我见过他几面,尽管跳脱,总也是个谨慎的人。当年做决定,该是很确定的。” 无论多确定的事,都要走到尽头。只是谁都没料到他们的终点这样近。 上官阙的话语气很淡,又没头没尾,易梧桐没听出味来。尽管二人有过些勾当,可上官阙是个不错的上司,平常从不过问别的东西。今日如此,易梧桐有些捉摸不透。 易梧桐自恃有些识人之能,清楚辨认得出挽明月与自己是一类人,自利如冰,凡事总要为自己考虑。韩临邵兰亭是一类人,不顾一切地像团火,又热,像要烧穿所有壁垒。她最拿这种人没办法。 但她看不透上官阙,这种得到过所有,又几乎全部失去,如今又重获声名的人,向来最难揣度。 不过她也没有必要去摸透他的心思,韩临最不懂他,不还是在他身边呆得最久的一个? 至此,曲将尽了,添了催促的火气。 她敛了心神,往下说着最后一件事—— “姑苏的顾家主昨日叫人递信过来,还是讲做女婿那件事,说是韩副楼主也可以。似乎是顾小姐有意。” 神色不动,上官阙仍垂眼看着面前的几张药方,如此看物,他左眼皮间藏着的那粒细细的黑痣也显露了出来,长睫下的一对眼睛黑沉沉的。 共事半载,易梧桐明白往往什么情况,他们的上官楼主会是这副模样。不过是毫不在意。威胁过小,他干脆忽视了。 “我会寻个合适的理由替韩副楼主拒绝。”易梧桐说道。 原本他们要一路北上,到京师去看那京城的楼整顿如何了,但蜀地那边的楼主突生事端,上官阙不得不亲自去平乱。偏巧湘西有一伙强盗劫了暗雨楼的几箱金银,韩临自请去湘西,二人分赴两地。 川蜀的事情紧,上官阙走得急,临行前的夜晚,那件事结束了,韩临爬起来在床上帮他收拾行李。 上官阙在铜盆中洗手,白色丝丝缕缕的从他指间滑落,清水中映出的脸还有情事末尾的淡淡余韵,垂着的眼皮都透露着春味,他对韩临说:“要不湘西这事交给别人,你跟我去川蜀。你的身体我放心不下。” 韩临忙起身说他没事,他可好了,他一蹦三尺高。 他从去年七月至今,在牢里,在床上,在上官阙身边,处处被管教着。为了稳定他的伤情,好些事上官阙都不许楼里的人同他讲,他得四处打听,这半年多憋得闷死了,急需出去施展拳脚透透气。 上官阙抬起眼来,望了韩临满脸乞求的神情,笑着摇摇头,让了步:“行,你去。” 擦净手,上官阙走去案前,执笔往纸上写了会儿字。搁笔后,上官阙把写好的纸递给韩临,坐到床沿,把韩临叠过后仍显杂乱的衣裳抖开,重新规规整整的叠一遍。 韩临怪不好意思的,忘了他自个儿粗着过没事,他师兄却是要最细发的。他无事可做,便去看上官阙给他的纸,只见上头好些他不认识的药名。 上官阙低眼理着衣裳,与他解释:“我来不及替你准备,走前你去一趟洛阳上官家的药铺,把这纸给掌柜,按上头写的药膏每样买几罐备着。湘西树密林茂,虫蛇雾瘴多,行事小心。” 韩临喔了一声,又问:“那你之前给我开的治风寒的药呢?在这上头吗?” “与你同去湘西的有个人会医术,我把药方给了他。那药为了让人静养病,添有催睡的药,你办正事前两天不要吃。这些我明早找他过来同他细说,你不用管。你只要记得他给你药,你喝就是,不要为难他。” 上官阙安排得妥当,无半丝空子可钻,韩临要是长了毛绒绒的立耳,耳朵指定要耷拉下来,不是很乐意地嗷了一声。 上官阙听声只笑:“说你记住了。” 韩临两臂一伸,扑通一声倒在他师兄的床上,乖乖的:“我记住了。” …… 手腕强硬些,川蜀那边的事倒好摆平。 那阵子锦城的风雨几乎都与暗雨楼相关。 眠晓晓听着探子报来上官阙为以儆效尤杀的人数,不免呦出声来。 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暗雨楼闹事的这些人,总不会真以为乱中扶起残灯暗雨楼,又立即与朝廷攀连上的新楼主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吧。 处理好事,上官阙修书一封给韩临,让他办完湘西的事,到锦城来一趟,看病。 信送出后,上官阙接了荆州白家的一个请托。 在那偏僻的深山中,暗雨楼的部下很不确定地问上官阙:“荆州白家真要楼主来做说客给他们接孩子?他们把楼主当什么人了?” 他是前两年被上官阙派来这地方的,每日无非是记录些来往人的行踪,隔一段日子再汇总给上官阙,这职事虽苦闷,但上官阙额外会付他两倍工钱。却未想到当日的年轻人,如今再见,都已是暗雨楼楼主了。 上官阙笑着摇头,开解他:“没事,正好也是闲着。今日待我下了山,你与我一同回锦城,你的事大概做完了。” 上官阙本就要找借口去见那个孩子,荆州白家的人正好给了他理由。额外还能收个人情。 何况荆州白家这个人情派得上用场。 古宅孤零零地建在山顶,一道青砖墙将宅子围起来,墙脚种了一排夹竹桃,南方的晚春,花开得大而绚丽,密密地簇拥着这栋古怪的宅邸。 除去初见就对上官阙用勾魄术却不见效果,肤白发白眼色灰蓝的白子并不似白家人口中所言那般有攻击性,甚至请了上官阙穿过傀儡仆人,到那栋木质阁楼饮茶。 “临溪的?”姝丽的少年人开口。 柳家兄妹通婚足足七代,都是寻常形貌,柳嬿勾魄术摄住白锋,背弃了兄妹产子的家规,却未想到此前柳家内部通婚白化隐患,落到了柳嬿与外族人所生的白梦身上。 上官阙点头,十几岁时韩临向他请教过临溪那道克制侵人心脉的心法如何运用得妙,他觉得有些用,便暗暗记下了。如今拿出来应对,是故白梦拿他无法。 灰蓝色的眼珠盯了一阵上官阙的脸,接着望向远处山腰的亭子:“他们真有办法,知道我喜欢好看的人,竟然找来了你这样相貌的人。” “可是你再好看,我也不去荆州。你走吧,我出手,你抗不住的。”白梦眼角一扫上官阙,“你一个人来见我,还不带武器,真是胆大。” “我不是来和白公子打架的。”上官阙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山腰,淡淡道:“你好像很苦恼,在想宋悬?” 白梦骤地转过头,眉心紧拧:“你究竟是谁?” 荆州白家的人并不清楚他与宋悬的事。 “荆州白家请来的说客,在长安时恰巧与宋悬见过几面,知道他的为人。”上官阙道:“去不去荆州是白公子的事。只是,不妨与我讲讲去年夏天你与宋悬究竟发生了什么,兴许你与宋悬有可能。” 一说起宋悬,白梦总要软下心肠,想了想,将去年夏天托盘而出。 宋悬去年到此处避暑,上山时见到穿着娘亲衣裙的白梦,错认他为女子,之后又多次上山来与他攀谈。后来他向宋悬坦白自己是个男子,却未想到宋悬说自己不在意,他不信,后来宋悬离开前说要去与奶奶说他们二人的事,他害怕,于是用勾魄术强留下了他。有次在床上,他懈怠了,宋悬便借机一刀朝他喉咙割过来,逃跑了。 白梦扯开领口,白玉似的胸前斜着一道足以致命的丑陋长疤:“其实我活下来,每天这样痛苦,还不如当时就被他杀死。” 修长的手指转动瓷杯,上官阙低着眼:“要是死在去年的夏天,白公子就不知道,他确实是喜欢你的。” 第32章 接着,他望着远处的亭子,同白梦讲了对策—— “宋悬是宋家长孙,这事并不光彩,他们不敢声张。你要有个依凭,有个靠山,有个能正经说出口令人震上一震的背景,那样宋家不至于对你下黑手。” 白梦听出他暗示自己回白家,不禁:“说到底你只是找借口让我回去!” 上官阙微笑,只继续道:“你要找个锦城宋府一家人齐聚的时机,最好是宋悬也在,这事我会帮你。你到了白家,我会在合适的时间传消息给你。不用担心,宋悬不会否认你,也不会说你对他使勾魄术的事,他对你心软。 见了众人的面,只管说你与宋悬曾有过感情。不要细讲,合适的时候,在宋老夫人面前露出你腿上宋悬刻下的字,又有玉佩为证,他扯不干净。总之先留下,宋悬那边你软下些脾气,另外注意不要再用勾魄术,宋家与散花楼有姻亲关系,能查出你的身份,你若不用勾魄术,宋悬就能一直狡辩你改好了。之后你顺势而为即可。” “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那样的脾气,就算最初接纳不了,最终还是会因为喜欢你护着你。事成,你留在锦城宋家,白家动不得你。不成,以你的武功,大不了再回来就是。他们能拦得住你?” 白梦想了大半晌,期间无数次打量面前这个眉目不俗的人,见他气定神闲偏过脸看着远处的亭子,觉得试试也无妨。而后细思到这个极美男人的目的,疑惑道:“你不是他们的说客吗?” “我并没有承诺你回去了,就不会走。”上官阙轻轻一笑,春光灿烂,竹帘密影斑斓地投在他的脸上,一时衬得那个笑令人目眩神迷:“况且,我此行的目的,也并不只是当这个说客。” 白梦收了目光:“你来求功法?” “不错。” 尽管希望渺茫,上官阙仍是想寻找敖准教他那部红嵬教心经的下半部分,几经查找,留意到柳嬿的儿子住在此处,就派人盯着。 未成想暗雨楼的人目睹了宋悬前来,每次上山,又收拾行李到山上住,而后又一身是血下山惊恐未定的全过程,一并将此异常写进汇报中。上官阙从那些错乱的东西中,猜想到白梦与宋悬间该有些什么,早早便想好要借此上山来找一找那本书。 白梦的母亲柳嬿是红嵬教的护法,此生以收集心经功法为乐趣,阁楼有一间书房,心经功法武学秘籍放满了十几排书架。 白梦低了低眼睛:“我娘说过不能让外人进书房。” 上官阙笑了笑,语气诚恳:“在下孤零零一个人,武器都没有带,若要行什么不轨之事,怕是白公子即刻便能置我于死地。” 白梦略一思忱,又扫视他一身佳公子的扮相,猜想他是武功不多好的临溪弟子,心平了:“跟我来。” 书架上的书,正着看了一遍,倒着又看了一遍,上官阙仍是没寻到自己想找的下半部心经。也是他痴心妄想,红嵬教掌教的下半部心经,怎么会落到护法手中,倘若真落到柳嬿手中,练了功,她也不会只到那般境界。 白梦倒很惊奇,他早做好了这人心思不正,当场手刃他的打算。却未想到,上官阙见了这些典籍,竟丝毫不起贪欲,一本都没有取。 锁上书房,白梦带上官阙回去,写下肯下山前往荆州的信件,给上官阙交差用。 “我看你这里的春宫图,只有男女的,你几时走?改天我让人在你离开前送上来几本你用得上的。” 白梦算了算收拾四壁和满院傀儡的日期,如实告诉上官阙。接着,他戴上纯白幕离,领他出门,又揣摩一番他话中的意思,与他交流:“你也?” 这栋木阁楼楼道不设烛台,四壁昏黑,上官阙在暗中道:“嗯,我也在学。不太会,不过应该比从前好多了。” 白梦不知道上官阙新近才尝到味:“没看出来。” 黑暗中传来上官阙的笑声:“白公子高看在下了。” 白梦终于还是将疑问讲出:“你究竟是谁?” “非要说的话,和你一样,一个为情所困的人。” 听见这话,白梦立即转过头,借着门缝的亮光,疑惑地从头到脚又把上官阙看了一遍,他是真想不到这样相貌的人还会为情痛苦:“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阙斟酌着:“太难形容了,你如果见到他,也会很喜欢他。” 留在心底久了,他偶尔也会很想吐露这份感情,只是他习惯包裹自己,身边最信得过的人,偏偏又是最不能坦白的人,这次对上这个不认识他的少年,恰好遇上了机会。 “你这样会说话的都找不到形容他的话?” 上官阙又笑:“白公子也该知道,感情是世间最能蒙昧人的东西。我喜欢他,所以就总觉得,多好的词去形容这样一个人,都不够。” “你长得这样好看,他竟然不喜欢你?”白梦打开木阁楼的门。 阁楼上昏暗,一路下楼都是摸黑缓行,上官阙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眼底一片白。 “我并不想让他喜欢我。” 白梦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问了一遍,却听这个高大俊美得像春树的男子又将那话说了一遍,语气稀松平常,只在自陈。 韩临的喜好很容易琢磨透,无非就是那几样。除了性别不对,上官阙别的都有,甚至每一样都是最出彩的。想想办法,性别上的问题也不大。 但是,喜欢这种情绪太脆弱,上官阙倾向于更稳固的关系。 十二岁时有授业之恩的师傅消失,十七岁时一身武功几乎废了,跌跌撞撞到十九岁,满门被屠。曾经捏在手里笃定逃不掉的,都没了。 这么多年,他就只剩下韩临,但上官阙也清楚,韩临从不属于他。 韩临也不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他的人,会交别的朋友,成亲,生子,养育孩子,到最后,他会被挤占得留不住他。 毕竟将即弱冠的除夕,韩临就差一点被人抢走。 要是他能再忍住一点,这事会更滴水不漏。可他不想忍,他想得到,尽管只是在某个夜晚,某个交颈的瞬间。 “不求他喜欢你。”白梦顿住了步子,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囚住他。” 上官阙低笑两声,人说起喜欢的人,总是常笑的。 他依旧前行,声音顺着春风飘过去:“打断了腿,就没趣了。” 上官阙是什么样的人,眼光何其高,他的喜欢并非廉价的东西,怎么能给弱小的阶下囚、受他荫蔽的软骨头玩物。 就连韩临都是在上官阙最弱小的那半年,趁虚而入的。不过后来上官阙很满意他。囚禁住韩临,甚至不如养一只猫狗。 上官阙喜欢韩临,是因为韩临是韩临——那与他对招数年的师弟,那左膀右臂的副楼主,那名动天下的刀圣。 第20章 湘西 听闻刀圣韩临到了湘西,那伙强盗人心溃散,逃的逃,举降的举降,溃不成军。这一伙是湘西最蛮横的土匪,平常靠收过路费、抢劫、绑票,百姓怨声载道。 暗雨楼还叫残灯暗雨楼的时候,强盗头子向上时时打点着官府,向下与崔福交好,逢年过节,崔府都会收到来自湘西藏在食盒包在糕点封在古董瓷罐中的金条,是故湘西这边残灯暗雨楼的分楼对这伙强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如今可是变天了。上官子越出身金陵上官家,大少爷高兴留在江湖,这下可好,被推举成了暗雨楼楼主。上官家灭门后,丰厚的家财和开遍天下的药铺都是这位上官家长子的,他可不缺那点孝敬钱。 何况崔福在时就对上官阙和韩临百般刁难,土匪头子曾经引以为傲牵起的好关系,这时候回过头看,好像是提前给自己造棺材。 换任楼主,韩临在洛阳静养那几个月,只上官阙一个人,便把旧账翻到了三十年前。差不多把崔福的人都清了个干净,更不要提招摇的湘西土匪这一支。他发下令来,加严湘西暗雨楼的管制,又有做白之意,命人结交湘西地界的镖局富贾,庇护他们走镖运货。 强盗们可不敢碰暗雨楼荫蔽下的人,但日日绑紧嘴,对他们这些潇洒惯的人,无疑是酷刑一件。 官府那边从前的招数行不通了,请不出来吃饭,强盗头子几次携礼上从前处得不错的官员府里,都摇头忙推他扒上来的手,高声道送客。 只因上官阙前不久刚写一封书信给十一公主,旧事重提湘西剿匪一事,他言中还为湘西的官府讲托辞,说他们多为强盗逼迫,地荒,民贫,兵弱,剿匪不成不能单怨本地官员。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人了,怎么看不出上官阙放他们一马的意思?纷纷见好就收,与土匪划清干系。 土匪头子四下碰壁,心有积怨,这才劫掠了暗雨楼的金银,又是几次袭击湘西的暗雨楼解气。 谁承想气刚顺没几天,便招来了韩临。一口气没上来,大伙气短晕过去的不在少数。 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强盗规模仍是不小,强龙不压地头蛇,真要干上架,也是一场结实的硬仗。 第33章 考虑到这些,上官阙才松口放韩临过来。别的不说,他这样一个人往暗雨楼里一杵,便能稳军心,威慑对手。 但刀圣这名号实在太响,老刀圣慕容皓雪是什么德行,湘西这边的人可是好好领教过。这个年纪轻轻就以小刀圣闻名的人又是如何,众人想都不能想,韩临的威慑效果太过强劲。本欲再行缓兵之计的强盗见再拖弟兄们都快跑走一半,这次下了死令,入夜秘密围攻暗雨楼,做这困兽之斗。 这消息被强盗中的暗雨楼眼目偷递出来,韩临接到师兄埋下的人这消息,当即下令不要声张,另要人撤空湘西暗雨楼,领人在夜中埋伏,四更十分,将潜行而来的强盗包圆在街巷。 是夜有细雨,一方后守要地,一方不成功便成仁,皆有背水一战之意。暗雨楼人少,可皆是精锐,又有韩临在前抡转长刀,刀影每至,人头落地。 次日清晨雨不仅没停,下得更紧了。土匪源源不断自老巢支援过来,两伙人拼斗不止。白墙黑瓦的街巷上尸身摞了一地,池塘水满,溢出带有青萍的塘水,雨水积涨,浮尸四飘,染血的水积到小腿肚。 韩临被约束久了,没想到这次久违的活动筋骨竟遇上一伙大的,乐淘淘的。而且这时候的雨冷,他给从头淋到脚,往日身上那股酸软的热劲也暂时给压了下去。只是雨过了劲,风寒估计更好不了。 人人都想方设法避开韩临,可经雨洗得愈发明亮的刀,总是准确无误找到他们。白刃吻上喉颈,喷涌出粘稠腥热血红色的爱与死亡。 晌午时雨终于停了,强盗那方的惧意再也压制不住,渐渐四下逃开。韩临领人回去暂时修整。随行的那个做过大夫的人盯着,韩临不得不换了身干衣裳,又老老实实擦干了头发。 韩临这次到湘西来,带的这几身都是暗雨楼新换的一批着装。从前楼里给发的那一身黑衣粗糙,洗多了黑布都发白泛灰,布料硬得像砂纸,直挫人的皮。 新的一批着装是上官阙牵头搞的,他从前穿暗雨楼粗擦的衣裳浑身起疹子,后来就再也不穿了。 这次上官阙找人照着好几样打版做出了几套成衣,拿回来让韩临挨个试了一遍,从里头挑出了一件最合眼的,便定了那一套。仍是从头到脚乌鸦色的黑衣,大体看着和从前差得不多,剪裁做工却都细致了数倍,柔软耐穿多的面料上甚至加了暗纹,如敦煌壁画的一种如波浪般飘逸的密火,不凑近看不出。 只是暂时只做够了北方的,南方的还没做,上官阙特意让韩临穿新的一身过来给他们瞧瞧。 擦洗干净,韩临见那看着他的人点了点头,这才抓起头发,哗哗一阵梳,束起个高马尾,打起刀,随手抓过个馒头垫了几口,连忙出门率人追击去了。雨后出了太阳,他右耳廓的两枚直径比小拇指还要细的银圈被光直照,闪着耀眼的光。 韩临从不愿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耐性花在外表上,要他坐下花半个时辰去倒腾这头发,还不如去外头抡抡刀,长长武功。姚黄那种短头发也是清净,只是头发韩临受之已故去的父母,他也不舍得真的去剪了。随意扎低的头发,耐不住他每日常动,不多时松松垮垮散开来,活像个溺死鬼。 败势如山倒,一路上多是投降的。照例只需报上姓名、职位,之后乖乖上前,给人用一根长绳绑住双腕。这样一根长绳往往要串起三十个人,才由暗雨楼暂且押住往回走。 湘西这边管事的人同韩临说这些人得关在暗雨楼。 “不送到官府去?” “楼主的意思是这地方人穷,迫于生计才干这事,不至于将他们赶尽杀绝。这种事向来只抓头领。底下这些小兵和喽啰,晚些时候官府会过来个人,照着我们记下的人名写告示,贴出去让家人过来到暗雨楼签字画押,留个底,把他们领走这事就算了。本来官牢也关不下这么些人。” 韩临点点头,却听前方一阵喧闹,问道:“那边怎么了?” “抓住了个姑娘,她死活不报名字。挺漂亮的,兄弟们多半在逗她。” 韩临听了直皱眉,转过脸喝声道:“你们住手!” 前方的人都知道这声是谁的,顿时停了说笑,老实让了条路出来,韩临忙走过去,却见围在中心的看上去仅有十四五岁的女子正咬着一男子的大腿。 女子一身的伤,看上去有些虚弱,气焰嚣张的低吼,好像几年前韩临在高原上见过的母獒犬。 那名男子裤子堆在脚踝,下半身赤条条的,两手捂裆,满脸发白,颤着嘴唇说:“是她不松口啊。” 女子怒冲冲地一转眼,见到韩临的脸,很显然地愣住了。 韩临看清女子形貌,扶额叹气:“松口。” 女子听话地放开了那男子的大腿,坐在地上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和灰扑扑的脸颊。 韩临让人把那男子抬走,走前说晚上我再找你说这事,那男子还欲再辩,韩临又说你不做些什么会光着屁股被人家咬?男子不敢再说话了。 “你跟我过来。”韩临对已经自己站起来的女子说完,又向围观的人道:“这姑娘我认识,上山来采药的,许是被土匪捉来谋色不愿意才被打成这样。都散了吧。” 韩临带这女子到了没人的地界,立即转过身:“你怎么跑这里了?” 原来这女子竟是那日与挽明月见面,跟在挽明月身边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童,吴媚好。 媚好本来还在恼着自己怎么每次见他都这么丢人,这厢听他问话,立即想起了正事,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偷听:“明月副门主和我们十几个人被困在这山上快半月了,他伤着腿不好走路,我瞧山上乱,趁乱跑出来,想着去搬救兵。” 韩临立即细细询问挽明月被困在哪个方位,附近有什么植株,又是什么山势,大概需行多远。媚好被挽明月带在身边教,师承了他的谨小慎微与细致,早已将四周环境记在心中,如今对答入流。 韩临思忱片稍,对她道:“这样吧,你先下山,就近找个地方先躲着养养伤。你们无蝉门在湘西没什么势力,搬人来救路上花太久。这事我来处理。” 媚好倒没说执拗的说我跟你一起去这种话,她伤得也不轻,跟着去,万一打草惊蛇,可是得不偿失。 韩临只见她把脸憋得通红,半天吐出一句:“你们好贵。” 她听明白韩临话里的意思,就是暗雨楼出手营救他们的人。但是往往这种营救,他们无蝉门要人,得掏赎金。两边关系不好,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狮子大开口。无蝉门这次还有个副门主。 韩临笑着说这也没办法啊,把腰间的花纹繁杂的铜牌摘下来给她,“拿着这牌子,暗雨楼的人不敢拦你,再去要柄趁手的剑防身。这一袋钱你拿着用,下山安置好之后,找个孩子,让他把这令牌送去暗雨楼,就说是路上捡的。燕子那边我先去看看,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带出来。” 媚好忧虑着两个门派间的旧怨:“你们暗雨楼的人,见了他……能行吗?” 暗雨楼的人见了伤重的无蝉门副门主,想必都是欲杀之后快的,还不如留在那地方。那些人指望挽明月松口说出无蝉门的机要和白门主的秘事,如今得到假消息去求证了,准确与否没法确定的情况下,暂时还不敢杀他。 韩临拍拍她肩膀,宽慰道:“放心,我一个人去。能把燕子带出来是最好,要是没法下手,我再回来带人。有我在,燕子不会受苦。我保证燕子安全回无蝉门。” 他收手时,媚好见到他腕上那根坠有黑玉的红绳,欲言又止。 去年八月,挽明月去那金露庙求红绳的时候,她刚被他带在身边不久。那是川西最有名,最灵的寺,修在高原上,她爹娘当年就是在那里求的姻缘长久,二老至今还在绍兴老家如胶似漆的。 只是父母受庇佑而生出的吴媚好,去这庙的一路,吐得头晕眼花。 挽明月也不比她好多少。那时甚至已疯传挽明月要接任副门主了,门主也总带着挽明月四处认人,确实是要交大担的意思。都传门主从十几岁奔劳到四十几岁,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想休息了。 但到八月,挽明月就又被免去所有职务,被限制不许出川蜀。 具体原因媚好那时候没那个功夫去管,那阵子韩临被捕,媚好整天提心吊胆地打听他的消息。 所以这次来,估计挽明月求的是事业。就是他师父是个道士,不知道求佛管不管用。 中秋前后的太阳正毒,向来从容的青年才俊,一贯白得生人勿进的脸随着高度爬升愈发煞白,眉心一路都没松,连平常最一丝不苟拢上去的头发,碎碎地散到脸沿了,他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抬手收拾一下,狼狈得像一只纸鸢,总给人感觉好像风一吹,他就要飘走了。 媚好也清楚挽明月也是尽了力保持从容的,他双唇紧紧抿着,一路都在费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不至于吐出什么污秽。媚好见他难受,一路上也不怎么找他讲话。 第34章 “我们真的不能用轻功上去吗?”媚好吐完,擦着嘴,不由得抱怨。 “拜佛要心诚。” 金露寺在山顶,而山腰通往山顶有条青石长阶,大中午太阳晒得青石板都是温烫的,媚好走得头都昏了,恍惚总觉得自己脚底被烧出个脓疱。抬眼望上去,却才刚走了一半。 挽明月特意找了人,有引荐书,听他们交谈,似乎是这庙住持的师兄。媚好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乘凉,一双眼莽撞的打量四周风物。 金露寺并不似平原香火鼎盛的寺庙,这寺看着颇穷酸,四壁的墙都是坑坑洼洼的,地也不平,好些块碎砖,有常年经风风雨受日晒的痕迹。来烧香的,多是衣着如藏民的人,看脸上的红痕,像是附近的住户。也有不少如他们奔着灵验而来的人,有情人,有商户,也有父母。 一对情人也刚上山,累得坐到一旁参天的古松下头说话,正好是媚好能听见的声量。 男的说:“据说求了开光的信物,合在手心,从石阶开头的第一阶,叩到门前那一阶,心想的事都能成。” 女的说:“都是骗人的吧,况且那石阶那么长,得磕头到什么时候啊?你可别做傻事。” 男的笑说他就说个传闻,哪会真的有人傻到去叩。 挽明月这时候出来,媚好休息够了,便站起身来随他沿着那长阶下山。 其实这累死人的长阶,媚好他爹娘就叩过。 这个故事媚好从小听到大。那时候她爹娘家里都不同意,便逃婚出来,相伴到这寺里来。听说这一传闻,他爹一拍胸脯站起来,说我一定要叩够。可惜叩了一半就昏过去了。她娘便续着叩,叩了一百级也撑不动了,最后花了三天,二人才将那石阶叩完,携手下了山面对追过来的双方父母。双方父母听说二人这事,也拗不过孩子,不得不成就了这门亲事。 下坡总是快,媚好哼着歌从最后一阶跳下去,叉着腰转过身看着那长长的台阶。 再见啦!我以后再也不会爬这种长阶啦! 她真是想不到天底下除了她爹娘这种傻人,还有谁愿意去做这事。 媚好走了两步,却发觉身边没人跟上,转过头,挽明月已经叩到第二阶了。 愣是等到挽明月都叩到三十多阶,媚好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挽明月一阶一阶叩,媚好也不好独自己一个回去,轻功提身到庙前一棵高树下坐着,撑头看着挽明月起身,再跪,叩首。 起身,再跪,叩首。 起身,再跪,叩首。 叩了一半,挽明月的动作越来越慢了,天也近黄昏,从寺里下山的人都要侧目,稀奇地看他。 高原反应挽明月比她还严重,又从不曾休息过,叩至还有两百多级到头时,他每叩一下,都要把头杵在地上歇息,汗早就湿透了衣服,粘在躯体上。 媚好见了,去寺里讨来些水给挽明月。挽明月喝了当场便趴在山崖边吐了起来,待吐完又漱了口,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媚好吓死了,忙说:“不一定有用的啊。” 挽明月靠在山边,望着远处的山景,眼里的神色很莫名:“万一呢。我也做不了别的事。” 媚好蹲在旁边给他喂水,心想就提个副门主嘛,也不至于把命给搭进去啊。 等叩到寺门口那一级,都是漫天繁星的时候了,这地方高,真要入了夜也冷得吓人。挽明月像紧到极致的弦突地断了,一头栽了下去。媚好忙过去拖住他,省得他摔下山去。 挽明月高大得很,媚好又拖又拽,才把他放到树底下靠着,刚要站起身去找僧侣来帮忙,脚边踢到个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弯下腰去看,却见地上有截红绳,兴是挽明月攥在手心,叩了这么些台阶的开光信物。提灯去捡起来,细细查看,就见金刚结红绳,中央穿了个樱桃大小的黑玉,黑玉上錾着金色的字和图案。 媚好记得挽明月当日只请了那一根,自那以后不要说他戴上,他连拿,都没有拿出来过。只是他也确实很快又被提拔成了副门主,媚好还在私底下想那叩拜好灵来着。 此刻却怎么到了韩临手里? 这事蹊跷,可如今另有要紧事,媚好也来不及细想,转身快步要走,又听韩临在身后道:“燕子他……伤得重吗?” “只有大腿受了伤,副门主自己拿匕首刺的,他懂奇经八脉,应该避开了穴道血管,只是听说暂时还不能走路,他被独自关着,具体怎么样了我也还不知道。” 韩临点头:“一路小心。” 第21章 问诊 媚好给的方位精准,韩临照着找,不久就看见山腰隐蔽处的几栋吊脚楼,外头手持刀剑的人在看守,看雄壮的身材和脸上的疤,都是武功不低的人,粗粗一算,大致有五十人。 花了血本了。韩临心算这些的价钱。 吴媚好和挽明月不被关在一块,她从不曾出来,也不知道挽明月被关在哪一间件房中,韩临依次扫视过,仍是毫无头绪。 韩临倒还不是个傻子,也不是神仙,这五十来个训练有素的人一瞧就是身经百战连变换阵法都有好些种的人,让老刀圣慕容皓雪来也要费脑子,一人给他一拳他头骨就碎成渣了。 观察了一阵,韩临发觉他们似乎乱糟糟的,在商量事,也没人来四周放哨看四野情况。韩临绕至侧面,发现有几人在修补一侧木楼的一个脑袋大小的洞。 韩临心猜媚好就是从此处逃出去的,却听那边又一阵吵嚷,守在此处的五十多人,竟分了二十人出去。韩临听得他们要到四处去找,否则雇主怪罪就麻烦了。 那二十人走远,这边的人又道:“挽明月那里你查过了吗?” “查过了查过了,查了好几遍了,没找着啊,他还问我在找什么东西。” “他的话哪句你能信!柜子里,床底下,箱子里,门后头,桌子底下,房顶上,你都查了?” 这人犹豫了一下:“那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查查?” 韩临眉头一跳,心知机会到了,所幸此刻天昏,他隐在草丛中变换着尽量接近他们的位置,他们并没有发觉。 却见他们来到了最左边的吊脚楼,上了二层,在左起第二间房前停住脚,去开锁。 韩临望着四下情况,到了晚饭时候,不少人都去吃饭了,四下空空荡荡的。韩临缓缓出气,透过草丛静静将四下的形势分析清楚。 他虽然脾气有些耐不住挑拨,刀风走得稳健路子,但真要做等待时机的刺客,也能静下心,江水烟就是看出这个,才会把杀自己最后仇人的事交给他去做。可惜败露了。 这次不会了。 门开了,那两人推门进去了,一人守在门外,一人在屋中翻找什么。 时机已到。 韩临提气蹬足,像湘西山间一缕料峭的春风,自最左侧的暗处携身攀上二楼侧身隐在边角处,他一手拔出靴筒中的匕首,一手自指间弹出一粒石子击向看门那人右手边的栏杆,那人下意识往右边看去,韩临轻步上前紧捂住他的嘴,匕首一刀割喉。 里面的人似是察觉出异样,叫了一声名字,韩临当即推门进去,掷出匕首,直钉穿那人喉咙。 挽明月坐在椅上,把左额旁的斜发挽到耳后,喝了声彩:“准头不错。” 韩临瞪他一眼,把外头的尸体拖进来。 “你拖进来也没用啊,你刚才割喉喷出来的血跟道瀑布似的,满楼道溅得都是。” 韩临凑过来抱他,咬牙切齿:“你少说一句会憋死吗?” 挽明月两手圈住他的脖子:“体谅一下,太久没跟正常人说过话了。” 韩临气鼓鼓的,捞腿抱起他往回走。 走出没多远,便听身后人声骤然密了起来,想来是发觉人丢了。 韩临使轻功在树林间穿行,尽捡树密复杂的路段走。 路上后面人声稀了,韩临才有空问些话:“你怎么跑这地方来了。” “我说看风景你信吗。” 韩临啧了一声:“是来拉拢那些强盗,挑拨他们与暗雨楼交恶的吧。” 挽明月还有心思笑:“你倒不傻。” “那让我来猜猜,你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又是内斗啊。你们无蝉门内斗都到这种地步了?” 挽明月心道你认真的么?你们内斗楼主副楼主都斗没了。不过他也没道明,只扯扯嘴:“传统,传统。” “你腿还能使吗?你干嘛要自己戳自己窟窿啊?” “还行,再要一个月大概就能走了。你知道他们原先怎么想的吗?他们想把我脚筋割断了,再废了掷暗器的右手,最后毒瞎眼睛。我百般游说,又露了个不打紧的真消息出去,才能伤这么一点。” 韩临低声咒骂:“他们是想废了你。真是下三滥。”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追捕的人声,韩临立即住口,抱紧挽明月,凝神运气,加快步速。 待到甩开一点,天已彻底黑了下去,挽明月被他揽抱着,借着藏在云中的月色,只看得清韩临的下巴:“你这轻功倒是不错。” 第35章 风声中夹着韩临带笑的话:“你要谢谢自己,要不是小时候你天天惹我,我也不至于追你追得轻功这样好。” 天暗有利于逃遁,下了山,韩临安置好挽明月,转身欲走,又停了下步:“被困住的你们的其他人没什么身份特别高的吧。” 挽明月知道他要带着暗雨楼的人去捉补那一伙人了:“没,到时候无蝉门出钱赎人,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能便宜点吗?” 韩临给他这精打细算气笑了:“最值钱的两个我都给放了,你还要讨价还价啊?” “那伙人你随便杀,记得给我留两个,我出钱。”挽明月又交代。黑领暗雨楼的人到困住挽明月的吊脚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伙人竟在同一条路上撞见,厮杀到最后,暗雨楼还是捉了五个活的回去。 韩临给累坏了,回去后倒头就睡,再醒都是次日下午,出去吃饭的时候,竟碰上了老朋友。 两人眼神交流一下,上了一家酒楼。 落座后,韩临开窗往楼下去瞧,又四下看了一圈。 姚黄哼了一声:“别看了,他没来。” “吵架了?”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姚黄和魏紫就时不时吵起来,姚黄总发很大的脾气。 姚黄又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韩临注意到他稍卷的短发,发梢已经开始变直了。想是二人分离已有了些时日。 “你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事不能讲明的?究竟闹什么事了。” 姚黄要是沉下脸,倒真有几分金刚铁指的威风,他沉着眼,看着自己的十指:“我只是杀了一个人,他就扇了我一巴掌。从前在暗雨楼的时候,哪里需要顾忌这些。” 句句意有所指。 说完,他独自离座。 韩临只是垂眼看着杯中的茶,也没有去追。这些日子遇见的离开暗雨楼的老朋友,见他大多都是这种态度。不会刀剑相向,却也敞不开心,甚至会怨恨形成如今暗雨楼的原因,也就是韩临。 韩临不怪他们,有时候连他都要怪自己,要是那时候再谨慎一些,再谨慎一些,会不会残灯暗雨楼不会四散成这个样子? 隔了两日,也是晚上,再见面,韩临给挽明月带了一张账单,两只猪蹄。 猪蹄软烂,还是热烫的,被韩临裹在怀里,见他立即塞到他手里,指着他的腿笑说:“一边一个。” “傻子,我伤的是腿,又不是脚。” 挽明月接过吃,一边打开账单,见到底下的数简直没把猪蹄吓掉:“你们也太黑了吧!” 韩临耸肩:“谁让有仇呢,你们给的价也没公道过,最近还又涨了。正好撞我师兄剑刃上,可不得好好给你们放放血。” 挽明月权当认栽,装着唉声叹气地折起纸来,苦着脸啃咬猪蹄。 韩临看了只笑:“不许装可怜!” 挽明月吃这东西每咬一口,就擦一擦嘴角,韩临坐着跟他聊了会儿天,见他一直这样,不由问你不累吗? “你以为我想啊,我要不擦,这一抹头发垂下来沾了油,恶心死了。”挽明月也烦不胜烦,指着自己左额侧的那一道斜分的发说道。 “那你剪它干嘛。本来你看上去还有个正人君子的样,现在剪了,像手里有一百条人命满肚子心眼的,那话怎么说……斯文败,败什么来着。” 挽明月低眼擦手,给他补话:“斯文败类。” 却见韩临一脸得意,这才明白是着了他的道了。不过倒也首肯。 挽明月看着对面镜中的自己——那斜分的头发堪堪遮住他半边左眼,他对镜做了个习惯的含笑神情。嗯,确实像个推杯换盏之际往人酒杯里投毒的。 照个镜子把人照得满肚子气,挽明月挪开眼:“我是傻了才会剪这个。那伙人拿刀划了我一截头发,要去做巫蛊娃娃,划哪里不行,偏要直接从我脸前头抓了一把,我都没来得及喊停。” 挽明月很少在人前气成这样,韩临笑着凑近过去,弯腰拿手指扫了扫那一抹头发的发稍,仔细端详了一番,跟他讲:“也挺好看的。反正你有本事,改改表情就说不定换样子了。” 他的手指从脸边滑过,挽明月一阵心紧之际,又发觉他指根很烫。 挽明月捧住韩临的后脑勺,往前一倾,碰上韩临的额头。 韩临一愣,但也没立即移开。 小时候挽明月对他做过的奇怪事可太多了,突然这样,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他不知道挽明月这次怎么要故伎重施。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韩临就对他讲自己伤了风寒,正在吃他师兄开的药,前两天淋了一夜雨,兴许是又烧上来了。 “他开的药?他从小练武,十三岁就跑来临溪了,他开的药能信吗?” 挽明月说完,撩开他的碎发,又将额头对抵着确认。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以前在临溪,我有个头疼脑热都找师兄的。他七岁就能背一百张药方了,没事。” 挽明月不放心:“药方你有吗,我看看。” 韩临只说:“别人拿着呢。” 青崖道长虽以轻功闻名天下,一手医术也足够闻名,从前周游天下常常救死扶伤,不是那种写张黄符烧了让人喝的道士。挽明月下了心思向师父学,医术已是能开药铺的程度。 挽明月为韩临诊了脉,发觉确是风寒的体征,又让他换右手。 韩临放右手时,挽明月把他右衣袖捋到肘弯,可号左手脉的时候就只露了一只手腕。 韩临好奇问:“有讲究?” 挽明月在灯下给他写药方,眼角余光瞥着他右腕那根红绳,只叮嘱着如何吃他开的这药。 韩临收下后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挽明月低下头,语气伤感:“不多留一会儿陪陪我?” 韩临满身鸡皮疙瘩:“你真是够了!你究竟几岁了!你对面就是镜子,你自己照照,看你现在这头发,能有哪个傻子信。” 挽明月只笑,也不辩驳。 有些真话只能用玩笑的语气说。 走到门口,韩临转过身来,道:“对了,我师兄今天下午传信过来,要我去锦城一趟,估计明天就走。之后在湘西,你们多留意四周。” 挽明月又缠着同他说笑了几句,把气哄哄的韩临送走了。 …… 说是到锦城去,韩临却在半道上与上官阙撞见。二人见离临溪近,又快到了谢治山忌日,便一道回了一趟山上,给师父上坟。 山上留有暗雨楼的人,临溪的典籍这半年渐渐往洛阳灯楼的库房中搬,那边安全干燥有人看守,不至于把这些东西糟蹋了。如今山上的典籍只剩很少一部分,上官阙此行带韩临顺道收尾搬书这事。 临溪一脉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年,因红嵬教报复死伤惨重,如今弟子寥落,散布天下。当今临溪一脉仍硕果仅存的只有二人,一个是韩临二师叔,曾写过一封信举荐他拜入师父门下,但至今云游,不知去向。另外一人就是韩临。 眼睁睁看着本门心法武功失传无异于欺师灭祖,韩临不敢如此,只是身为暗雨楼的副楼主,如今还是忙。满天下打听不到他二师叔的消息,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兴许再过十年,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他再亲自去寻,去与二师叔商量门派传承这事,若是找不到或是二师叔不肯,便由他亲自回到临溪,重新收弟子。总要传承下去,临溪一脉不能断在他手里。 因为典籍,二人在山上多住了两天。 上官阙每个晚上都要来找韩临。 前些日子在湘西,韩临还能找借口支开看着他的那人,偷偷倒掉那治病的药。如今上官阙亲自端来,他不得不在师兄含笑的目光下喝掉那药。 在韩临看来,药是好东西,吃了可以治病,苦只是几眨眼的事,韩临向来很能忍这种转瞬的苦。他也没有亲人可以撒娇耍横,讲条件,换同情,他吃药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健康。 可治余病的药总是在晚上吃,吃完后,师兄就要来找他做那种事。他本来就浑身都倦,做那种事更不舒服,他甚至从来不是上面那个,却眼都快睁不开,师兄的东西留在他身体里,当晚他也没力气去弄出来。 次日仍是累,如此反复。 这种疲惫渐渐演变成了厌烦,韩临这辈子第一次对药抵触,他讨厌那泛酸怪味的药汁,他闻见那味就想吐,连带着讨厌喝药的夜晚,讨厌晚上要做的事。 临溪在南北交界,春末已经很热了。 头埋在枕头里,韩临都热得有些上不来气,上官阙的几缕头发落到他腰上,随动作在皮肤上骚动,宛如挑逗。 上官阙很少把头发全束上去。他年纪小骨子里有些傲的时候,因为家里的规矩,还没到二十岁,为不碍事,只梳起脸侧的头发在脑后扎一个半高马尾,剩下那些披垂下来。 可是来不及到二十岁,预备为他行冠礼的家人便都去世了。随后他回到残灯暗雨楼,便四处奔波,处理杂事,出入酒局。总要见各式各样的人。那些地方,那些人,衣冠太过齐楚讲究融不进去,他这张脸也打眼,行事不方便。 第36章 那年在后山练武,他跟韩临对练,前期总容易犯迷,韩临也不习惯他突然收手不动,刀停不住,不小心削掉过他低束在脑后的结扣。韩临立即丢了刀过去抬起他的脸,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伤口,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所幸那天头发先前就散了,他随手只束了不碍眼的少数,最终也只是自额心往左右两边各分了一股头发,长度刚到颧骨。 这几年头发长得慢,那两束头发长过下巴便再没了动静,正巧上官阙想着柔和这副形貌,便将那两束头发放了下来,旁的仍是按少时那样,前半头拿一银齿夹低夹在头上,剩下的仍是披垂。 只在见刘宜晴那天,他才对镜把头发全束上去,露出全貌。做了楼主,头上那银齿夹也只是换做了银镶玉的。 在韩临的身体里软下去后,上官阙翻身躺回韩临的身边,韩临大汗淋漓,但手指都没有力气动,更懒得下床去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从前在临溪的事。 夜里韩临做梦,梦到当年在临溪的夏天。在他记忆里,临溪山上的热如附骨之蛆。站着不动都是热的,何况他们还要练刀,一天过去,每一个时辰都要脱下衣裳,去拧汗。 清晨上官阙推醒他,叫他一起去后山洗澡。韩临起来时一身都是黏的,随口抱怨了一句。 “等雨下来就好了。”上官阙牵住他的手拉他起来。 四月份二人终于到了锦城,抽空,上官阙特意去找了散花楼眠楼主,让她给韩临看寒冰蛊和狱里旧伤好得怎么样。 诊脉的时候,眠楼主号他右手时也愣了一下,把他衣袖往上捋,又抬脸多看了两眼韩临。 韩临托着下巴:“你们大夫对号右边手真有什么规矩吧?” 眠晓晓心里转了几圈,眼风又扫了一眼一侧站着的上官阙,换笑说:“总听挽明月提起你,怪不得他总说你的脸,真是好俊的一个少侠。右耳的银圈真是点睛,上头耳骨上那个最不错了。我一直想扎,就是怕疼。” 韩临捏捏耳垂,颇无奈地笑说:“我也是发酒疯才……” 团扇掩住眠晓晓抿笑的嘴巴,她微转眼,对站在一侧的上官阙道:“他没事,就是有点体虚,回去好好护着,别再受九死一生的伤就行。” 两人谢过,便一起离开了。 没过半个时辰,门外报信的人叩门,说上官阙拜见。 眠晓晓心里虽疑,可现下正闲,觉得见上官阙养养眼睛也好。 很多年以后眠晓晓都还记得那次问诊。 上官阙入内后径直坐到她对面来,脸色自然。 眠晓晓问:“上官楼主还有什么事?” “我想让我喜欢的人生一个我的孩子。” 看不出来嘛,不声不响都到这一步了,眠晓晓想。 她原本确实对这人有些意思,也佩服他的胆识手段。上个月,目睹了他的强硬手腕,色心顿时逃没了。这种心里显然有团火的人,还不如老实认清,还承认自己冷心冷性面目的挽明月呢。 眠晓晓清清嗓子,又说:“既然在这里了,我就不与你绕了,冒昧问一句,你们搞清楚了吗,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上官阙又笑了,笑得有点慎人:“他是个男人。” 眠晓晓吸了很长一口气。 她心眼活,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寂静在室内几乎无法教人喘气之时,她才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没那种药。” 上官阙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双眼一眨也不眨盯着她:“蛊也可以。” 眠晓晓快速地回答:“没那种用处的蛊虫。” 上官阙仍不放弃:“别的东西也可以,只要成功,什么代价都可以。” 眠晓晓决绝的说:“倒置阴阳的东西,这世上都没有。” 至此,上官阙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失望,起身道:“叨扰了,在下告辞。” 第22章 知足 尽管眠晓晓那样不留余地地讲,尽管上官阙那样问,也仅是抱着濒灭的希望做最后挣扎。但往京师去的一路,那搜找来给韩临煎服的异药,上官阙依旧没舍得停掉。 …… 这药本就是个偏方,原是借着治风寒的名头,别有居心,可两三个月下来,本效半点都没达到。 好在这别有用心的药却有几个副作用。做到一半,韩临习惯了疼,致人昏乏的一味药冒了头,勾得韩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韩临昏睡得很沉,上官阙试过,如果不是贴在他耳边唤名字,像是幅度不大地动他,手指从衣角探到腰上抚摸腰线,他反应不过来。叫醒他后,他也不记得方才昏过去的那一段发生了什么。 其中不知哪几味药另也生了别的效,令韩临身体有了点令上官阙出奇的变化。 四月中旬在京师落脚,二人暂时住在新的暗雨楼,那之后就不能再这样胡闹,韩临有太多事要去亲自办,药不得不停。 韩临喝的最后一碗药是上官阙亲自熬的。 那晚韩临见上官阙端药进来,本是满脸发愁,听到这是最后一次,立即跳起来,一大碗全灌了。 …… 从前韩临的身体里没这么软,如今这些情趣的变化,都是靠得那药的别致作用。 这古怪的药,实是想整出个孩子来。为此,上官阙才在他腰下垫枕头,不帮他收尾,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东西留在韩临体内。 可上官阙观察了很久,发觉他的东西在韩临体内过夜,除了韩临拉肚子的次数多了,没有半点生芽发根结出个孩子的迹象。 可长期喝这催孕的药,韩临的身体被药引得变了。上官阙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接触到韩临的臀部。韩临的臀部从前是窄平的,臀肉结实,两枚腰窝浅浅地陷在结实又瘦的腰臀上,两侧胯骨瘦骨棱棱的突出去,也是灵巧的形貌。 可随着药越喝越多,韩临的两臀先是软和了,一手抓上去,五指缝隙溢出肉,而后从前的窄平屁股也越来越满。 原本上官阙以为是自己这情人眼的错觉,直到后来,白天韩临在前头走路,一身今年年初量身做的暗雨楼新衣裳。上官阙在后头,明显看出他臀胯处的布料被撑得异常平展,都有些勒不住。 胯骨那里却还是一贯的凸瘦,处在腰线和臀的连接处,构成一道独到的景致。宽度大小,好像生来就是给人把持住,方便进入他用的。 身下动作着,上官阙伸出手掌,覆在韩临小腹上,垂着眼睛感受此处柔软的呼吸。 他曾经幻想在这里种一颗攀藤的种子,等到种子破壳,他立在攀藤旁,利用攀长出的藤蔓牵住韩临,陪他看着攀藤成长,繁衍出更多的攀藤,用责任织就的网永远留住他。 不过终究也只是幻想。 停药后,被人为用药煨出的柔软腹部和别处会恢复成怎么样,上官阙并不清楚。 …… 上官阙很清楚,自己和韩临中只要有一个是女人,就不用废这么多的事情。若不是同性,或许都不需要临溪后山那半年,他们两个便能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太合适了。 又或许他自愿被韩临上,靠着这张脸,兴许也能留在他一时半刻。 可上官阙不想,他不甘居于人下。 他武功的前路堵死了,全家死了,名声差到无可挽回。 尽管别人觉得他是暗雨楼的楼主,前途不可限量,手下无数张牌,又与朝廷牵连。可面对韩临,他永远是慎之又慎的那一方。 上官阙虽落到现在的下场,却还是有血气。他不愿意伏低做小,不愿意在韩临身下。 上官阙被韩临一次又一次像保护自己的女人那样维护,已经够了,他不要真做了韩临的女人。 何况为什么都觉得感情这种东西长久? 情人能从韩临身上得到的,身体、热气,上官阙哪样得不到? 连韩临的感情,若是上官阙想,也是唾手可得的。 没有哪个情人能比上官阙更爱韩临,尽管他的爱现在不准备给韩临知道,以后也不准备。 他偶尔当然也想要韩临的喜欢,但他目前知足。 上官阙落吻在韩临眉心,嘴唇沿着颧骨往脸侧落了一串吻,最终流连于韩临右耳的耳环处。 上官阙伸指拨了拨那两只银圈,这两个耳洞,上官阙对韩临说是他缠着自己扎的。实际当然不是。 那晚上官阙灌醉韩临,用一根绣花针完成了这件事。 原本只准备扎一个的,但韩临挣扎,扎错了位置,那地方有些奇怪,上官阙便又为他补上了一个。 都传有耳洞,下辈子便会托生成个女子。扎两个,会不会更保险。 下辈子吧,下辈子,你的人和感情,我都要。 第23章 热吻 之后停药,韩临被指派出门执行任务,他心想眠楼主不愧是当世罕有的医者,诊断确实不错,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股困乏渐渐就平息下去。 但韩临心头依旧不痛快,这次不是为自己身体,是为任务的对象。他们都是犯了罪的人,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罪名安得很实,被官府捉拿许久,却因武艺高强,屡屡死里逃生。 第37章 可其中大多都是曾经暗雨楼的人,上官阙接任楼主后选择离开,在江水烟治下随意杀人惯了,出去了也收不住刀剑。曾经,韩临同他们打过招呼,在一桌上吃过饭,执行过同一桩任务。 为此韩临同上官阙说过,让他去做别的,再脏再累都可以。 他们或许该死,但亲手杀死他们的人,韩临不希望是自己。 上官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讲你也知道现在人手调不开。 去年为救韩临,上官阙选择招安,太多人为此事叛出暗雨楼,楼中留下的好手不多。作为被救的人,杀人的事落在头上,韩临没法拒绝。 五月份,又一次完成任务,上官阙有事要忙,让他先回家等自己。 韩临其实在京师也有自己的家,十一公主刘宜晴拨了银两,让他们自己挑。 两个人的住处都是自己挑的,上官府和韩临的住处隔了半个京师。上官阙当时随着他的意思,也没多说什么,后来常以夜深路长为由留他住宿。上官阙总有很多理由,韩临说不过他。 林林总总算下来,自己家倒像个客店,不时去住几晚,大部分时间都在上官府。 平常相处,上官阙从不动手动脚,韩临不会有在暗雨楼被人撞见的烦恼。他又在床上体谅韩临,事前事后一样的细致周到。从正月到五月,只添了唯一的一个要求,他要韩临把脸扭过来。 他带着商量的语气,好像韩临不肯他就再也不提。 但这个要求不过分,甚至有点可怜。谁都不愿意天天对着一个后脑勺做事。 每到面对面这时,韩临就觉得自己的心里长了毒草,枝蔓狂野地生,宛如将他的戒备当做养料。 偶尔上官阙会沙哑着嗓子,说我想亲亲你。 嘴对嘴这事,在雪山的时候跟挽明月有过好多次,倒没什么的。而且上官阙唇齿间有着香片的干净味道。反正最亲密的肌肤相亲他们也做了。 韩临见他憋得实在难受,也答应下来。 可世间所有的口,一旦开了,都很难再收住。 如此,韩临的视线哪里敢再往上移,恐怕若见了他的眉,他的眼,就全都变了。 韩临惧怕变,他在这方面有些钝笨,但身体好像已经食髓知味了。有一天如常做,他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下意识的,因为舒服,因为渴求。 他师兄在解决,他又是怎么了?如此一来,心里的不痛快,身体上的快乐,他师兄的脸,三者加诸在一起,使他每次夜里到上官府都焦头烂额。 那天京城街上漫天的乌云,行人四散,韩临停下步,仰起头,等雨落下来,浇一浇他一身的烦闷。哪怕淋得他生了病,这样,刚杀完旧相识的晚上,就不用到上官府和他师兄睡觉。他没有那个心情。 但他仰脸站了半天,哪怕雨丝都没掉下来。上官阙于韩临,就是黄昏能嗅到潮气却下不来雨的夏天,每呼一口气,都觉得在向外吐自己的生命。 可每次上官阙来找他,念及以往,他都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直到上官阙让韩临去杀花剪夏。 韩临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谁?” 上官阙站在京城的暗雨楼上,越过窗看着脚下的百姓,眼角往他这边瞥了一下,又将名字重复了一次:“花剪夏。” 韩临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不去。” 上官阙转过身来,两眼与他对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韩临截断—— “去年十一公主不是勾销了残灯暗雨楼所有人以前的案底吗,这一年她差不多消失了,没有再杀人的消息。” 上官阙坐回桌前的红木龙头椅上,隔着一张桌子说:“七年前的那桩杀人案你知道详情吗?” “毁坏女子名节为富不仁的恶棍不该杀吗?”韩临回话很快,他这时候总是很锐利。 “许延益是该死。” 上官阙打开抽屉,拿出几页签有刑部几位主审名字的纸,通过桌面滑给韩临。 韩临背过双手,并没有查看的意思。 上官阙低笑一声,把几页纸又拿回来,一一在韩临面前排开。 “这一份,是仵作画的许家的只有二十多天的小儿子,这一份,是仵作画的许家的一个刚有了孙女的帮佣,这一份,”上官阙顿了一下,看着韩临:“你总该知道的。青阳郡主刘宜柔,与十一公主刘宜晴一同长大,花剪夏屠杀许家那天,她因避雨客居在那里。” “许延益是该死,甚至那些帮凶也该死。可我问你,未满月的婴孩、只是洗衣做菜的老太太,客居此处刚定亲的姑娘,他们该死吗?” 韩临不答。 “或许身份低微的乡妇,只会哭的孩子无法要求她偿命,但十一公主要为青阳郡主讨一个说法。去年我要求她一并勾了这份案底,她拒绝了我,说只有这个免谈。在花剪夏不知所踪前,我没来得及告诫她这件事。” “反正我不去。”韩临转身就走。 上官阙的声音追着他:“你必须去。易梧桐管着洛阳灯楼走不开,武场那些孩子要准备提前到七月的龙门会,不能有分毫闪失。其他的人没有十成把握杀死花剪夏。你必须去。” 韩临站在门口,心紧得几乎要吐,他紧攥着拳,短短的指甲直将手心刺出血。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告诉上官阙,他与花剪夏曾在一起过。 这事如今暗雨楼只能他去做,他把内里隐情说出口,师兄会很为难。 乘舟到江浙的那片湖是个下雨的夜晚,整个天地都只有雨声。韩临披着蓑衣站在舟头,蓑衣中闷热难耐,汗几乎濡透了浑身上下的衣服。 为他撑舟的线人举着浇了松脂油的火把指着前方唯一的亮点,山脚下孤零零的一间木屋,讲花剪夏就住在那里。 小舟靠在渡头,韩临下了船,告诉他待会过来接自己。 撑舟的线人有点犹豫,但仍是听从他的话,撑舟折回。 韩临转过头,一眼便看见了那个高挑的身影撑着伞站在不远处。 一瞬间,他的双足仿佛被紧紧吸在地上。 还是花剪夏提着灯向前走了几步,照亮了他的脸。 “是你来杀我呀。”花剪夏笑起来,灯下的脸明媚艳丽得几乎照亮这个黑沉沉的雨夜。 “是我。” “真看得起我。”花剪夏一撇嘴,随即释然笑道:“也好在来的是你。死在刀圣手里,不丢人。” “你比从前活泼了。” “或许得到幸福的人总有着很讨人厌的快乐。” 说着,花剪夏目光越过他,又望向黑寂寂的湖,眼中难掩失望。 “你在等人吗?” 花剪夏收回视线,笑着点头。 韩临问:“是谁?” 花剪夏将眼睛笑弯:“我相公。他钓鱼去了。今天雨太大,他兴许不回来了。” 听见钓鱼,韩临皱眉:“他很老吗?” 花剪夏脸上现出一种尴尬的笑意,“不是,他只是喜欢钓鱼……” “对不起。” 花剪夏摇摇头表示没事,将不熄的灯笼放到地上,问道:“我能回去拿一下鞭子吗?” 韩临点头默许。 她去了很久,久到韩临闷在蓑衣中的汗几乎凉透。 但她还是回来了,这次再出来没撑伞,她手上缠着鞭子,步子迈得很大。她走路向来不像寻常女子,步履豪迈,以前韩临很喜欢。 “我以为你从后门逃走了。” 花剪夏一挑眉头,“那你怎么不去追?” 韩临没有说话。 花剪夏笑笑:“我去写了留给我相公的遗书。” “写了什么?”话音刚落韩临就后悔了,她以前总嫌自己太刨根知底,于是又道:“我是不是问的太多了?”话出口方觉这又是一个问句,韩临看着灯影中她笑意加深的面孔,补话道:“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我在信上告诉他,他要是敢忘了我,我做鬼都要缠着他。”花剪夏笑道,笑完,她垂下眼睛:“你说,这世间的仇,有报完的时候吗?” 韩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揭下头上的斗笠,抽出腰间的刀。 花剪夏又走近些,借着地上灯的光,看清韩临右耳两枚窄小的银环,一愣:“你戴了啊。我就一提。” 韩临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师兄给我扎的。我那次喝酒发酒疯。” 花剪夏垂下眼想了一刻,雨水淋在她美丽的面孔上,她的脸却仍是明艳的。 “你最好离上官阙远点。”花剪夏提醒他。 从雪山出来不多久,这话江水烟就提醒过韩临,和花剪夏说得一模一样。他还说上官阙心思太深了,你玩不过他,万事要有保留,切忌事事同他讲。 韩临没有听他的话,师父死后,他更不愿意疏远师兄。 见韩临不听,江水烟直接下令将上官阙外调,在外呆了两三个月都没回到洛阳。 如今听花剪夏这么说,韩临没回答,只抬起了刀,笑说:“快点吧,再等一会儿,我该下不去手了。” 第38章 “哈哈,那该多拖你一会儿。”话语间,她的鞭子便直抽过来。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总是犯规。”韩临笑着侧肩躲开,刀朝鞭子砍去。 “毕竟性命攸关。”花剪夏一甩鞭,避开他的刀。 交手到第五十多招,花剪夏浑身是血倒在雨地中。 除非抹脖子,往常杀人,人都不会一下子死透。 韩临挥刀插在地上,走近过去看她。 “不好意思啊,我一年都没练鞭了。你放水放成这样,我还是赢不了。”雨不停地下,花剪夏的眼窝里积了雨水,韩临伸手替她抹掉。 “为什么不练了。”韩临低着眼看她,轻声讲。 “我爹死后,我十四岁在江陵遇见了一个男人,我喜欢上了他,结果他是当地富商的猎艳手。在富商的床上醒过来以后我好绝望,杀了他和那家的所有人,被官府通缉。是江楼主救了我。”花剪夏呕出一口血,她的眼泪混着泪水,积在眼窝里:“我本来就不想混江湖的,我爹就是被从前的江湖仇人找上门杀死的。” 她强撑着抬起眼,凝视着韩临的双眼:“你知道吗,江楼主的行踪是上官阙伙同易梧桐泄露的。” 接着她的视线望向遥远的黑沉沉的湖,直到眼中最后一丝光线黯淡。 韩临合上她的眼,拦腰把她抱回到屋中。木屋外看简陋,内里却别有洞天,墙上挂着好几副鱼竿,四壁挂着山水画,看摆设,好似富贵人家的书房。 床边矮柜上搁着一只砖红的细口粗瓷瓶,里头插着一束雀蓝色的鸽子花,花开得极浓,极密。 曾经在一起的时候,韩临每次见花剪夏,都要送她一束花,也送过这个,但韩临分明记得,他送的那天花剪夏指明了,鸽子花开得太艳,直茎上长满了花,拿在手里,好像托着一座塔。她又不是李靖,身旁也没有个闹东海的哪吒。 他们都说她阴沉,韩临从不这么觉得,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说笑话,很顾虑他的心情。 韩临把花剪夏抱到床上,拿袖口擦净她粘着血污和泥水的脸,又将她被雨打湿粘在脸侧的头发理干净。离开时路过书桌,见红木镇纸压着一纸信。 韩临犹豫了一下,手心捏紧,头也不回地离开木屋。 回渡口的路上,花剪夏的血还在他手上流。 奇怪,她的血怎么比她当年的唇都热。 他拔起刀,将混着泥血的刀刃重插回刀鞘,没去捡一旁的斗笠,站在渡口,只让雨从头浇着他。 他知道江水烟的死与上官阙有关。 江水烟与官府的关系差,在他看来,韩临死在官府手里是残灯暗雨楼的荣光。 但上官阙不会这么觉得,上官阙要救他只有和官府牵上关系这一条路。有江水烟在,残灯暗雨楼就永远不可能成为暗雨楼。要韩临活,只能江水烟去死。 这不难想,以韩临副楼主的身份,也不难去查证这事。 从牢中出来的第二个月韩临就清楚了来龙去脉——得知韩临被捕江水烟依旧毫无动作,最终上官阙去找了易梧桐,用事成后副楼主的位置,换取了江水烟的行踪,并通过暗线递给江水烟的仇家,杀了江水烟,暂管残灯暗雨楼,与刘宜晴做交易。 在洛阳养伤的时候,易梧桐来探看过韩临。 她起身要离开时,韩临叫住她,就这事向她求证。 易梧桐丝毫不慌乱,头都没有转:“那个晚上,上官对我说——” “江水烟要的是一个接班人,可我要韩临,我只要韩临。” 韩临对着她的背影,涩涩开口:“我问过你这件事,还请你……不要跟师兄提起。” 易梧桐笑了笑:“那是自然。” 韩临没有问过上官阙这件事,问了又有什么用? 上官阙从没有向他提过,就是不愿意给他知道的意思。他师兄向来习惯保护他,连担心他愧疚都考虑到了。 说到底,大家兄弟一场,上官阙只是要韩临活着,活在他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尽管江水烟教他血腥气地出刀,在生辰时带他去吃长寿面,把杀死红嵬教教主的机会留给他,力排众议将整个残灯暗雨楼托付给他,几乎将他视作儿子。 背信弃义,糟蹋前人的基业,甘愿做朝廷的狗,那么多的理由,谁都可以去怨恨上官阙,唾骂他。只有因此才能活下来的韩临不行。 所以韩临没法拒绝他提出的一切。 师兄已经很难了,韩临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第24章 红袖 杀死花剪夏后,骑马折返京城路过苏杭时,韩临遇见了一场大火。 着火的地界是教坊司,火墙厚得出奇,封着教坊司的大门,难以逾越。外面草席上躺着不少被抬出来的给烟呛断气的小姑娘,都是很小的年纪。 外头围着不少救火的人,几次想进,都被大火挡了回来。 韩临望着那些草席上的尸体,找人要来一床被,浸了水,不等人拦,一头扎进了火里。 好在只是初入时火盛,他茫无目的的乱撞,遇见不少的姑娘都已断了气,只得去先找仍有救的。烟浓,呛得两眼流泪,烟熏黑的脸给冲出两条白色的痕迹。 终于,在熊熊烈焰烧得摇摇欲坠的房屋的一个角落,他看见一双望向他的眼睛,活的眼睛。 但屋梁已被烧得咔嚓响起崩塌的声,径直朝屋角的姑娘头顶砸去,韩临顾不上别的,扔下浸水的被子,疾速冲过去,抬臂为她挡了倾倒的梁架那一击。 手臂一阵剧痛,他推臂将梁木抵开,从怀中取出湿布捂上她的口鼻,单手搂起她,往门外冲去。 韩临将她带回了京城。 外人看来女孩子今年得有十二岁,从年龄上看,不是他的私生女。她暂被放到育婴院的婆婆那里,他要到上官阙面前述说一遍杀死花剪夏的过程。 韩临交代完过程,又说他带回来个孩子,叫舒红袖,卖给教坊司的学童,母亲早亡,前年父亲也死了。 上官阙忽问起:“杭州教坊司失火,你怎么只救出这一个?” 韩临道火太大了。 “可不止是大吧,据说着到现在,烧了半座山了都没灭。”上官阙分出视线瞥了一眼他缠起白纱布的右臂:“火烧那么大你还要冲进去救人?” 韩临不言语。 “我的副楼主。”上官阙停住了笔,略歪头,视线上移,:“你得把自己当回事。好吗?” 韩临不说话。 上官阙深深看他一眼,突然道:“待会儿你去刑部,再同那里的人说一遍杀了花剪夏的事。” “为什么?以前没有这道程序。” “这是积压多年的案子,刑部要结案。” 韩临闭眼深吸了口气:“我今天不想去,我得先安置下红袖。” “你今天得去。我先领她去我那里,晚上你过来,我们带她吃顿饭,我也认识一下她。”近段时间上官阙说话越来越不留讨论余地。 他师兄自做了楼主,分量重,说话行事越来越不容置疑。韩临于私是他不惜一切要救的师弟,于公,是他的副楼主,与易梧桐一般的左右手,都是很亲近的存在。 但就算对韩临,他说话、处事,依旧不容商量。甚至更苛求韩临。 只年初滁州那次不慎中招,韩临就被他说了很久,说尽管半年受伤,你的提防也不该差到这种地步。要是她从口中吐出的是毒针呢? 韩临本不在意,给他数落多了也烦,随口说那就死在山上呗。 谁知本来和颜悦色的上官阙顿时冷了脸,道:“你再说一遍。” 那时正在商量剿一窝洛阳的匪寇,同屋的不止他们两个。上官阙话落,整个屋中原来讨论方案正至兴处的堂主分舵主都噤了声,低头去看冰裂瓷杯、桌面的年轮、自己衣袖是否整洁。 韩临当然不敢应。 后来还是易梧桐抚着箫问:“这会还开吗?” 佟铃铃作为副手在她身侧坐着,早等得不耐烦了,一直在底下偷偷扯她的衣袖。 满屋的人都说话活气氛,话题才又如常进行。 他指正韩临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也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公事公办到都到了有人说莫不成他俩真不合? 楼内文书相关,上官阙只分给远在灯楼的易梧桐,让她一个半月到京城说一次。韩临只接触累人的杀人活,落得一身伤,像个便宜打手。 但谁都知道暗雨楼这名字怎么来的,不合的嘀咕也不过是提起来一笑的话,没多久就抛到脑后。 韩临比谁都更清楚暗雨楼这名字更改的代价有多沉重,如此,只是沉默,转身去刑部。 刑部韩临来过,认得路,有上官阙给的牌子,一路无阻到了会客厅,问人我要到哪里去做笔录。 他冲进火场救人,眉毛给火燎掉了一半,回京路上新长了些,参差不齐,手臂有伤,还吊着,外加心情不好,脸色很不善。 第39章 一年前他到过这里,只是那时是受审那个。不少人因此认得他,也怕他,都躲着。他连问几个,都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后来兴是通了信,十一公主的亲信出来,问他做什么事? “师兄让我来做笔录,”停了一下,韩临垂下眼:“花剪夏的案子。” 那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啊了一声,引得韩临抬起眼,问他:“怎么了?” 那官员很快地收了表情,说知道知道,您稍等,我去同十一公主说一下这事。 韩临皱眉:“我做笔录,通知公主干什么?” “多日不见,同你闲叙几句。”他们话正说着,只听含笑清脆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话罢,一体态匀称的华服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女子淡妆,挑眼,鼻唇平缓,秀如初唐的佛像,看上去二十五岁上下,给那官员使了个眼风:“你继续回去做事。” 上官阙带韩临见过十一公主,两人算不得熟,只称得上认识。 韩临收回眼,也没说什么客套的话,站起身来:“只做个笔录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十一公主这些年名声在外,都是杀伐果断的形象,毕竟回娘家时奉上丈夫人头和领地地图,可不像是长着这样一张佛像面孔的女子会干出的事。 “唉,朝廷嘛,免不得程序多。况且你这次是替我做事,我也想听听这事的过程,解气。”刘宜晴毫不见外地两手推着韩临的肩往外走,“正巧今儿我有个事,得托你师兄去办。父皇说秀儿上次涂的香粉好闻,秀儿求我再弄来点,那是我之前管你师兄要的,你回去同他说说……” 重述那个雨夜时,韩临多次停口,只颓坐着出气。回忆像把刀,把十多天来因记忆模糊而愈合的伤口重新割开。 刘宜晴目送韩临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离开,翻了两下刀笔吏呈上来的文书,递过去:“随便找个地方放吧。”待刀笔吏也离开,门阖严了,才又道,“出来吧。” 有人笑了几声,接着暖阁后缓缓走出个宫裙丽貌的女子,同刘宜晴一般大年纪,身段婀娜,转动照人。 “几时来的?” 她整了一下耳畔的明珠:“有一阵儿了,从船靠岸开始听起。” “怎么跑这儿来了?香粉刚替你要了,这一阵龙门会提前,暗雨楼忙。没事少来找我。”刘宜晴站起身,同她往屋外走。 “那香味也是舅舅喜欢,讨好的是舅舅,帮的是你,怎么好像我上赶着似的。” 刘宜晴心平气和同她解释:“这不是最近参我的折子又堆了一案头吗,避嫌。” “今儿这不碰巧正赶上吗。况且,早想看看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让他废那么多事。”她回想了一下,笑道:“确实挺俊的。” 刘宜晴侧过眼瞥她一下:“你对他关注过头了。” “还不都是你惹的?”她笑着,“小时候你从金陵回来以后,有哪天不提他?不瞧瞧小烈都醋了。”说到这里,她余光见刘宜晴面上神色骤缓,这才又扬着笑说下去:“寄来的信也偷偷摸摸藏着,明明是我从宫外给你捎进来的。你也真行,不打声招呼就留我家的地址。” 刘宜晴烦不胜烦:“一共才几封,这么多年了,你还唠叨。” 这女子便是皇帝当今枕边的红人楚秀儿,自小诗文有名,十一公主刘宜晴幼时的陪读,在宫中待到公主远嫁,而后被皇帝指配给民家男子,如今应召入宫,以和诗之名,行共枕之事。 “快一年呢!我提心吊胆一年呢。”她轻拧刘宜晴胳膊,转头又道:“我来的路上听说了,他带回家个小姑娘,舞跳得不错,从小当教坊招牌养的。这刚杀了一个,又抱回来一个。” “我说呢,发这么大的脾气。招呼也不打一声。” 楚秀儿后怕地抚抚胸口:“眼下他那样,好在你断得快。” 刘宜晴往韩临离开方向望去。 “谁说不是呢。” …… 上官阙晚归,进门一手摘解腰牌交给下人,一面笑着问候:“临了又给事缠住。等久了吧?” 红袖站起身来,对他施了个礼,低眼朝他摇头,一身都是非常周到的礼数。 她小时候体弱,骨头细,尽管身形颀长,仍显得弱不胜风。眼窝略深,两眼常是水淋淋的,显得柔弱病气,活像一樽泪美人。如此礼数周到,只显得弱不胜风,令人喜之爱之。 不愧是教坊看中的头牌。 上官阙温言同她讲在家里不必做这些没必要的,按平常行事就好,红袖应下,依旧是规矩的模样。 “饿吗?饿的话先上菜。韩临有事上刑部去了。” 红袖坚定的摇摇头,轻声道:“我想等他。” 上官阙笑了笑,稍一偏头,眼风携笑,自她足尖扫到她头顶,道:“那你稍坐一阵,我去换身家常衣裳。” 红袖愣了一愣,一双眼这才终于抬了起来。只见青年一身肃杀的黑,近看,发觉黑衣上有火的暗纹。仲夏傍晚的风吹得他碎发四散,那张脸张扬夺目,整个人好像一束吞噬一切的修长黑火。 这身衣裳是暗雨楼楼主的着装,倒不必每日都穿,只是今日凑巧,有需要穿的场合。 这种黑压压又庄重的衣裳上官阙也一向少穿,压迫性太强,容易让人戒备。 红袖说:“我不害怕。” 上官阙本已转过身,听了这话,掉回半张脸,又笑着看了舒红袖一眼,眼中颇有些赞许。 红袖立即垂下眼:“真的不必麻烦了。” 上官阙只让人送进些瓜果时鲜,仍出了门。再回来,头发已梳理整齐,衣服也换成了家常柔软的宽袖。 上官阙坐下,问了些籍贯年龄家中还有谁这种话,又粗略介绍自己和韩临。半天,韩临依旧没回来。 上官阙提议:“我带你四处走走?” 红袖见上官阙已站起了身,左右并无回绝的余地,便步在上官阙身后,听他讲这宅邸。 这宅邸不算大,院两侧修着不高的木架构房屋,主体建筑便是主屋这栋三层的楼,屋外屋后种着树木花草,正值夏季葱郁的时候。外墙墙根种着石榴、梨树、杏树,半边树冠都伸到宅外,院中种着玉兰、芭蕉,尤其玉兰生得最好,叶片黑亮,像打了一层蜡。 屋前空地上则有株三层楼高的泡桐,已过了花期,树冠极大,枝叶繁密,在晚阳下仍兢兢业业蔽出一片浓浓的树影。 将外头转完,上官阙又领她回了那栋楼上,到二楼寻了一间打扫干净的房间,推开窗。 窗外栽着一株很大的鸡爪槭,红生生的细叶影落在上官阙脸上。晚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上官阙的声音随着晚风递来:“你以后就住在这里。” 舒红袖很快问:“韩临也住在这里吗?” 她竟然直唤韩临的名字。 “他喜欢热闹,住在闹市。我不太行。也不安全。”上官阙温声细语的同她解释:“他做的事要常出门,不沾家。家里没什么人,姑娘家守着空宅子,我不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向他交代。” 红袖挺直腰:“我练过剑舞,也练过水袖缠刃,能照顾住自己。” 上官阙就势把一只肩靠到窗框上,彤色的叶影落在他素净的衣上。 他并不看红袖,一双眼只望着窗外的景致:“你可能不很清楚暗雨楼副楼主这个位置意味什么,也不知道韩临往常杀的都是什么人。” “他这次去吴越原也是为杀人。那个人叫花剪夏。”上官阙斜挑起眼看过来:“你知道花剪夏吗?” 红袖沉默。 上官阙含笑,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拿在手中低眼细瞧:“若是花小姐想,她一鞭抽下来,能抽断你精钢淬成的剑。” “她被韩临杀了吗?” “当然。他可是刀圣。” 门外一阵马嘶。 上官阙眉眼松动,合上窗,回身说:“韩临回来了。我们下楼。” 擦肩而过时,像是想起什么,上官阙轻声交代:“对了,这阵子不要在韩临面前提起花剪夏。” 红袖跟出门,下了楼,远远看见大门开着,韩临正把马缰交给下人。 看着门外的韩临,红袖终于将疑问说出口:“为什么不能提?” 忽然,上官阙蹲下来,为她整理乱了的裙角。 声音自下而上传来—— “他们两个,曾经在一起过。” 第25章 有鬼 饭桌不大,韩临与上官阙相对而坐,舒红袖坐在韩临身侧。 饭桌两头的菜色不一样,上官阙那边尽是江南风味,小碟小盘。韩临这边就单调粗糙得多。 韩临总觉得菜的花式过多,每样夹两筷子,吃得不实在,吃着碗里的,又要分心想接下来该吃哪盘。吃个饭而已,他不愿意还要累心。 上官阙凡事都顺着他,因故摆出这桌任谁见了都要奇怪的菜。 有韩临在身边,舒红袖自在很多,席上也会说笑问答。 第40章 她甚至在等着上菜的空当就问了,说安排好了?自己住在这里? 韩临原没有这个打算,听了这话,下意识朝他师兄看过去。 上官阙便将对舒红袖讲的话又说了一遍,安全云云。 师兄做事周到细致,韩临知道自己是远及不上的。 到了这时候,韩临心又虚了。他原本只想带着红袖离他师兄远些,远远没考虑到红袖的安全。他不能把红袖从火场中救出来,又把她推往另一个火坑。 这些都还是他想要远离的师兄为他考虑的。他却连笔录都不愿意去做,他真是该教训。 韩临在上官阙面前更抬不起头了,席间话也不多。 红袖生长于江南,更吃得惯上官阙那头的菜,韩临见她往那边下筷,这时候才出了声,提醒道:“有些很甜,你当心牙。” 上官阙碰不得一丁点辣,他们在川蜀吃饭,即便是到宋悬家中做客,菜中稍带一丁点辣,他便搁筷。 有次韩临心血来潮,要去试试锦城新开的一家柳州的螺蛳粉,味道冲,半条街都是那气味,上官阙拧着眉,都没见到店门,便不肯再往前走了。 韩临不好见他独自一个在外头站着,进店端了两碗同他另找个地方吃。 要上官阙那碗时,韩临向老板说要最低档的那种辣。因为韩临不断的撺掇,上官阙不得不忍着味拾起筷子。 上官阙向韩临再三确定时,韩临也保证一点不呛口。结果只一口,上官阙便被辣得直流泪,眼都睁不开。 韩临刚吃两口,不敢再吃了,带他径直往药铺赶。 这边饭桌上,在红袖伸筷到一道甜点时,韩临慌忙高起了声:“这个你吃不了。” 这时红袖已夹起了,不好放下,只道:“我在家也常吃这个。” 吃进嘴中,一股腻甜冲上喉头,筷子叮咣掉在地上,红袖攒紧眉四处找水。 韩临这时已从上官阙手边倒了杯茶,递给了她,也难得见她这个慌乱模样,不由笑起来。 那茶苦得厉害,红袖连喝三杯,才算压下口中那股齁甜。 上官阙抿笑:“真不好意思。” 上官阙吃不了辣,却嗜甜。倒也不是极端嗜甜,每日都吃这个。他学过医,清楚糖不能多吃,因此这道甜点半月才上一次,他吃来解乏的。 一顿饭这样结束了,韩临当即牵起红袖,边走边说今晚先到自己家去,认认路,二人都走出屋,上官阙的声音跟出来:“夜里就别回去了,带着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有我在,没人伤得了她。等我走了,再让她住你这边吧。” 韩临正要加紧步,便听上官阙又道—— “你那边兴是还没交代有个人要住吧?要收拾到早上?” 当夜的结果自然显而易见。 上官阙头发很长,做这事时仍是寻常的模样,长发不束,头发往往都要垂到韩临的身上。从前冬天时候好办,韩临借着冷,穿得很厚。如今到了夏天,便不行了,一场下来耗时太久了,他要流好些汗,有一次把衣服都浸湿透了。 师兄怕他生病,以后便让他上床前穿得薄些。 如今只一层薄薄的夏衣,骨肉在衣料下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躺着,衣角经常蹭着往上窜,腹部整个都露了出来。 韩临前几个月因为生病,腹部的肌理线条几乎全软了。这两个月老是四处奔走杀人,没工夫练,腰虽韧,却总归比不过之前有力量的线条。这腰腹如今裸露在灯光下,面对的又是严厉的师兄,他也怪不好意思的,时常往下拽着衣角,想遮住。 但真到要紧关头,人都快给晃晕,不得不伸手去抓住师兄撑在肩畔的两臂,或是揽住他的背,也没有余裕去做拽衣角这种别扭的事。 还有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给师兄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全身,他仿佛每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是在欲盖弥彰,便不敢动了。 所以师兄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不是搔着小腹,就是挠着大腿、膝盖,韩临浑身都不舒服。 但这些还是好的,并不太让韩临烦恼的。 这夜,上官阙的脸凑近时,韩临不自觉往后躲,头一下子撞上床板,“嘭”的一阵闷响,声音大得韩临心虚给二楼住的红袖听到。 “撞疼了?”上官阙俯身揉揉他的头发。 韩临说没事,刚抬眼,那张脸便又靠近到眼前,他不禁屏住呼吸,心口猛跳,又要后窜,但头已经顶到床头,便不得不任师兄靠近。 上官阙不放心的在韩临发间搜找,半晌,在他耳边吐出含笑的话:“没流血。” …… 韩临已经很少疼了,取而代之,他总觉得身体不一样了,男人和男人做,怎么也会流水?还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他心里难受,身体却好像很有兴致。 这种事也对别人问不出口,韩临心慌脑乱,兜兜转转,曾去过青楼。 这一年韩临很少和别的人接触,对京城并不熟,只依稀记得上官阙跟人讲事时提过这一家,说这家的姑娘最干净。 韩临倒不介意,但上官阙要是通过他染上了病,他很过意不去。他师兄作风很好,那种闷头苦,韩临不想让他吃。 韩临分明第一次去,鸨母却认得他,说早闻大名,很热情地招待他,问他的要求。韩临没来过,心里惊奇青楼怎么挑姑娘跟点菜似的。他不知道都有哪些调料,只很模糊地说,要干净些的。 韩临被请到屋里坐下,她说我去找姑娘,一去去了很久,得有半个时辰。韩临心里本来就不安,想起师兄曾和他讲过的话,待的时间愈久,屋中的脂粉香就越觉得浓,越想离开。 屋门一响,将他思绪拉回来。鸨母带着笑走进来,到他身边立定,一拍手,门外一个一个走进姑娘。皆是低低的身量,脸蛋都很稚嫩,几乎都没长开,衣服穿在身上宽宽大大的,遮着平瘦的胸臀。 姑娘一面走,鸨母一面介绍她们的名字,皆是柳青桃红之类。等全站进来,韩临拧着眉宇,指着她们中看起来最大的一个:“她多大?” “十三。”鸨母笑答。 “岁数也太小了。”韩临把脸转过去,不去看稚嫩的妓女,道:“你们这么大的一间青楼,连年纪大点的姑娘都没有吗?” “这大多数男人啊,都好嫩的,十三都嫌大了呢。我们这儿,姑娘接客都早。年纪小心思少,不偷人,所以我们这儿出名的干净。哪像其他的,不知道睡了要染多少病。您要说想要年纪大的,二十多的,我们也有。就是一年接一两百个客的,有些脏病,看也看不出嘛,我敬重您,不坑您。您点名要干净的,这前头的,全是刚梳拢没一个月的,都干净。” 或许韩临本来还有点疑虑,可如今看面前这几个才十二三岁的姑娘,他是半点杂念都没有了,忙说这太小了我真不行,逃也似的跑了。 在外头得不到通解,平日又要天天见上官阙,都住这么远了,还是躲不开,韩临头都快炸了。 韩临终究耐不住,把头歪向枕侧:“能把灯熄了吗?” 上官阙挑眉:“怎么?” 韩临的喉音嘶哑:“太亮了。” “嗯,好。”上官阙退出来,他们做这事时,上官阙总是衣着整齐,没整理太久,便坐到床边穿鞋,聊天似的提起:“灯亮着确实挺烦的。只是京城乱,你也知道,暗雨楼处在浪尖风口并非一两天了,我这边荒凉,若有了什么事,难有照应。人醒着,就多亮灯,想来一是醒胆,二是恐吓窥伺着的人。” “那……”韩临听着,想了想,在上官阙起身前道:“那要不别灭了。” 上官阙握住韩临,将他往自己这边狠狠带了一下。韩临皱眉闷哼了一声。 “朝底下来来,免得再嗑着头。”上官阙解释。 韩临咬着嘴唇,歪在枕侧的头轻点了一下。 韩临这样一歪头,耳上的两枚银环便落到了上官阙视线当中。银亮的圈环很英气,平常戴在耳上,便愈发衬得韩临俊朗。如今这银亮只愈发衬得韩临耳上滴血似的红,捏上去热腾腾的。 真是有意思,分明做了半年了,他还要红耳朵。 …… 上官阙自觉也快到关头,这才解围—— 他拍拍韩临的腰:“手拿下来,让我亲亲你。” 韩临很听话的照做,紧跟着,师兄的唇便轻覆了上来,舌头闯进他的口腔,在方寸之地舔缠着自己的舌,香片的干净气味登时溢满口腔,好像喝了一口酽茶。 韩临一向觉得亲吻是跟女孩子的那种,比如跟花剪夏,因两情相通而水到渠成。这种嘴碰嘴,从前他和挽明月也做过,对他而言,就像是平常击掌、握手,手臂相触。 再亲密的事,没有喜欢掺在里头,都和做平常事别无两样。 被师兄亲密无间地进入着,如今的唇齿厮磨,韩临不由得头皮发麻,紧闭着双眼竭力在想别的。 似乎是察觉出了韩临心不在焉,上官阙睁开眼,依旧缠着舌头,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韩临皱眉努力分神的神色,烛光照在他脸上,就着汗,显得格外英俊。 第41章 韩临从上官阙屋中再走出来都是很晚了。 他走出庭院,想着去吩咐人烧些水,好好洗一洗,反正也是一身的汗。 却未想到,刚对烧水的人交代下去,一转头,便见舒红袖扶着墙,站在墙根看着他。 舒红袖好穿白衣,夜里视线中突然出现这样一抹幽白,外加韩临心中有鬼,吓得跳了起来。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叫的声音大,这屋子不隔音,她从别人耳中听出些什么等等等等。 红袖一瘸一拐的,见他回过脸来,叫了他一声:“韩临。” 韩临这名字,暗雨楼的好些人都不敢叫,尽管韩临让他们照常叫,绝大多数人还是尊称他一声韩副楼主。她却呼来唤去,向来直呼。不过她语气一向是轻轻的,直呼名姓对方也不觉得冒犯。 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好讲,红袖在杭州到京城的路上就举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很期待地问:“我可以叫你爹爹吗?” 韩临吓了一跳,忙说:“我就比你大十一二岁,这个便宜我可不敢占。” 她却很沮丧,不和他讲话了。 后来她又重复地问过好几遍,捉着他的衣角讲我就是想认你做干爹爹,没有什么占不占便宜的。 二十二岁的成年男人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做干女儿,很难不遭人猜想些不好的东西。 韩临次次都坚决地拒绝了,见她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想了想,道:“那要不,我认你做妹妹?我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妹妹,虽然我现在找不到她了。” 红袖摇了摇头,眼角缓缓流下泪:“爹爹和哥哥不一样的。” 这厢黑夜里这样微弱的一声,韩临应了,又见她扶着墙,走得艰难。于是忙走过去,问她:“脚怎么了?” 红袖便将实情一一讲出:“我睡不着,想去找你说说话,敲门没人应。我见门没插,就推门进去,结果你并不在里头。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出来了,就下楼来看。可这里出一楼的门槛有点高,我没留心,便崴住了脚。” 韩临没想到她竟然半夜会来找自己,心里捏了一把汗,暗想幸好她不知实情,忙松了一口气,把她带到院中的烛火下给她看伤,捏了捏骨头,柔声说:“没伤着骨头,回去涂点红油就行,过两天就好了。” 韩临手还打着绷带,虽没伤到骨头,却也难抱她,弯下身蹲在他身前:“上来,我背你进去。” 红袖亲密地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脸侧,声音很高兴的:“你方才去哪里了?脸上好热呀。” 韩临吓得自己也差点绊住那高高的门槛,心想改天得叫师兄把这破门槛给修了,口中却说谎不打草稿:“睡不着,出门去转了转。外头热,外头热。” 红袖看着楼道间韩临隐在黑暗中的侧脸,想起晚饭前上官楼主对她说的话,试探道:“散心?” 韩临见她给自己个台阶,忙就坡下:“对对对,散心,散心。” 红袖一双眼窝深的眼盯着韩临的侧脸,转话道:“我想学武功。” 韩临倒有些惊讶,歪过脸来瞧她:“学武很苦的。” “跳舞也很苦。我也熬过来了。”红袖把自己的面颊更紧的贴住韩临,“我不想因为弱小,被保护,被限制。” 韩临叫了一声好:“好志气!” 红袖笑了起来。 韩临把她放回床上,弯腰给她脱鞋处理伤势:“等改天你脚好了,我就带你去选武器,好不好?” 红袖双手撑在床沿,点头说好。 关上红袖的门,韩临靠在一侧的墙上长出了一口气。方才那么一番动作,,裤子都给浸得有些潮润润的,甚至贴在他腿上。 韩临站着缓了会儿,迈着沉重的步子去等水洗澡。 第26章 犯懒 红袖脚伤刚好,龙门会将至,韩临又被指派去杀一个人,京城练武的场中十八般武器,他只好吩咐别人带红袖都去试试,看哪件趁手。 那天也凑巧,韩临跟人在楼上说部署杀人的事,随眼望过去,远远看见宽阔的练武场里,一个纤瘦白衣身影在试兵器,便停着看了一会。 由于从前跳舞,舒红袖身体软,手脚灵,悟性也好,兵器上手倒是都不错。 但长鞭无疑是甩得最好的,库房的人看了很惊喜,压不住笑地同她讲话,又回去给她拿了一套好鞭,让她试手。她试过后,握在手中没再放下过。 “嗬,头一回见老黄这么大方。”同韩临讲话的小伙子带笑说。 这会儿,老黄给她指向后头楼上看了半天的韩临,又说了两句。 舒红袖转过头,见韩临抱手朝她笑,立即又回过脸,将手中长鞭还到老黄手中,微微摇了摇头。 “哎,怎么了这是?不是挺顺手的吗?”小伙子也没看明白这是闹哪出。 “哪里不合适吧。”韩临敲了一下他的头:“别分心,说你的正事。” 那天舒红袖最终也没选出合适的武器。后来韩临抽空领她去考京城舞坊,她握着韩临的手,指着考试的舞用白稠,说我想用这个杀人。 见韩临笑,她微拧眉,轻声问:“不可以吗?” 韩临见她两眉一紧,似是立即要掉下泪来,忙蹲下身子,告诉她说当然可以,开这舞坊的婆婆,年轻时候就是用一手水袖行走江湖的。反正你要在这儿学舞也要经她挑,待会儿你出来,我领你单独去见她,问问她肯不肯收你做徒弟。 红袖微垂眼睛,眼中的水光仿佛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好似悬着泪珠。 “我很会跳舞。她一定肯的。”进舞坊的待考室时,她小声说。 韩临在外面等,快有半个时辰,红袖脸颊红红的走出来,擦着额上的汗,说:“公孙夫人刚才握着我的手说要收我做徒弟,你待会儿不用去找她了。韩临,回上官府的路上我们骑马好不好?马车上好闷,我想看看京城。” 回去的路上韩临让红袖坐在自己前头,怕颠着她,马行得缓慢。 有人在桥边垂柳下卖花,韩临下马,买了一捧茉莉,递到红袖怀中。 兴是脸颊上的红还没褪去,她抱着星点似的茉莉,整个人看起来很高兴,韩临长韩临短地跟他说话。 “韩临,你们什么时候去洛阳?” 桥上人多,堵着过不去,韩临下地牵马,绕着人流,分神答她:“半个多月以后。七月初。” 红袖不舍地问:“真的不能你留下,只让上官楼主去吗?” “倒不是不行,就是五年前洛阳的龙门会对师兄……”韩临说了一半,没继续说下去:“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红袖见无回旋余地,不得不改换了策略:“韩临,我也想和你们去洛阳。” “快马去快马回,去不了多久。这阵子你先到舞坊住,正好熟地方。” 正要再说些什么,突听得不远处一阵哄闹,红袖细眉微皱,放眼望过去,只见河堤烟柳畔的红楼上挤着一排女人。 凭栏的女人们俱都云鬓粉面,簪花戴玉,衣着露出窈窕妩媚的腰肩和丰满的胸部,此刻正往他们这边指指点点,又笑又闹。 满桥的行人驻足,纷纷望向满楼妙龄的美丽女子。 韩临也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转脸朝红楼投去探寻的目光。 这一眼立即引起一阵喧闹,更有胆大的女子,把随身的香囊、花枝、耳坠、团住小果子的绣花手帕,往桥上抛丢。 舒红袖顿时明白过来。 桥上的人顿时愈发熙熙攘攘,纷纷伸手去接抛来的信物。 见此情景,韩临也笑了,准确无误接住砸向自己脸的——一只青缎绣鞋。 韩临高起声,朝远处花楼上的姑娘笑道:“你们也不要什么都往底下丢啊。” 花楼上顿时又是一阵喜笑声。 红袖的目光在韩临与他正含笑看的花楼之间来回几次,微动身体,迎头撞上一只裹了李子的绣帕:“啊——!” 韩临收笑急问:“怎么了?” “头不知道被什么砸到了,有点疼。” 韩临不再停留,把手上的绣鞋塞给身旁一个人,牵着马挤下桥,要把红袖抱下马查看。 红袖却摇头,让他先上马:“这边太乱了,我怕再给砸到。砸得不重,我们先回家吧。” 韩临不敢多留,立即上马往回行。 却未想到,到上官府门口,从马上下来的时候,马被附近迎亲放的炮竹惊到了,韩临没护住,红袖重重摔在地上。 韩临扶起她时,她只是安慰着他:“我没事。” 好在穿得多,韩临背她回去,仔细看过一遍,只膝盖青了,手掌擦伤一块。 她不太在意,先去找了只花瓶,将方才护在怀里的茉莉插进瓶里。 上官阙这时候也刚回来,兴是听了家仆的话,解下腰牌交给家仆:“下次你们两个出去,都老实坐马车吧。你们俩哪个伤着了,我都受不住。” 又看见花瓶中的茉莉,上官阙凑近过去,弯低腰身轻嗅,眼角余光朝韩临和舒红袖一瞥。 第42章 直起身来,便又开始交代事:“去请个大夫过来仔细瞧瞧,别摔坏了哪里。对了,再把头也看看,今天在桥上给砸了一下吧。韩临先跟我过来,粗手笨脚的。” 单独叫来也没说要紧的,无非是换着家常衣裳时,捎带嘱咐韩临明日出门多注意四周,老生常谈了。 韩临正专心帮忙给系前襟的衣带和排扣,上官阙突然笑着转口说:“孩子在场,少和女人调情。” 韩临没敢问他是哪里知道的,只忙把脸低下:“知道了。” 大夫为红袖看头的时候,她仍旧在安慰韩临,说从前在教坊,练舞时候受的伤比这个重多了。练不好,还要被捆着被子抽。 相貌体态虽活脱脱就像个泪多的人,舒红袖实际却很少哭。 所以韩临至今都不懂,为什么自己回绝了做她爹爹的请求,她会哭得那样难过。 韩临很早就没了父亲,父亲是庄稼人,敦实寡言,又去的早,从没有同他推心置腹过。与女孩子相处,情绪得细腻,他从小感知的就不多,平常和楼里的育婴院里的男孩子们闹腾又大大咧咧的脾气这会儿没了用,毫无头绪。 管多了怕孩子嫌事多,少了又怕生分。身边有了孩子的朋友多数都粗养着,动则打闹,他更学不来。 万幸,红袖虽对别人没多少热气,却待他很亲昵,不需他问,自己就把舞坊的见闻烦恼说给他。她不求韩临帮,她只是想同他分享。 红袖起初仍很不情愿住在上官家,与上官阙朝夕相处。她很黏韩临。给缠得没办法,韩临服软,也搬到上官阙家里,她这才安生下来。 尽管搬来,韩临在上官府呆得也不久,他总被上官阙派出去追杀从暗雨楼离开,如今又惹上新债被官府追杀的一些人,里面有很多是他在长安时的老朋友。 如此一去,归期不定,往后每次回来,红袖都在舞坊请了几天的假,和他呆在一块,听他讲路上的遭遇。 有时候上官阙回来的早,也加入进来,在一边旁听。毕竟这样的韩临,平常也难见到了。 从前韩临是个话很多的人,直心直口,想到什么就要说出来,就算显得傻里傻气,也还是要讲。年纪大了也闹闹腾腾的不老实,在长安时,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阵喧闹。 但是,说话这件事,很少有人朝空地做。那会被当做脑子有病。 出去都是杀老朋友,韩临心情差,脸上半点情绪都没有,生人熟人都不敢扰他。 而在京师,他手上老朋友的血债太多,连暗雨楼内都非议四起,平常见面都躲着他,觉得他身带不详。 如今的京师,除了上官阙与舒红袖,韩临再没有别的可以闲谈的朋友。 所以韩临很少说话了。 …… 为与易梧桐接洽龙门会的事,上官阙和韩临提前两日到洛阳。今年龙门会轮到暗雨楼出资办,韩临听了两耳朵,发觉比上一届盛大许多。 翻起正式方案,韩临不由惊道:“怎么候场还有冰酒喝?我们当年就只有白开水。还在太阳底下晒温了。” 佟铃铃同易梧桐约好去看被面,也留在议事堂,百无聊赖之际,便解释了一嘴:“办在洛阳,暗雨楼可是东道主,当然要好好整啦,桐桐忙了俩月这个。你们那是倒霉,上届是去年被无蝉门吞掉那个双刀堂办的,几个分堂主黑了钱。你去年五月管我要双刀堂那些分堂主的脏料,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韩临一听,心知遭了,多嘴了。 那是在雪山听了挽明月说初下山被双刀堂使过绊子,韩临为给挽明月解气,私用副楼主的权从佟铃铃那里调的,之后便在那年太原给了挽明月,做把柄和旁证。 他只粗略翻了几页那些分堂主的花边,涉及巨额数字的并没细瞧,恰巧把这个给漏了过去。 易梧桐听了,转脸过来微挑眉头:“韩副楼主要过双刀堂的脏料?” 佟铃铃点头:“那时候老楼主还活着。桐桐你也还在长安呢。怎么了?” “不是大事。”易梧桐摇摇头,眼却依旧盯着韩临:“但我记得好像无蝉门的明月副门主,好像也用了我们的这个私家小道。”易梧桐低眉轻笑:“我最近查这个查得有点入魔,便多想了一道。” 如今暗雨楼和无蝉门仍是剑拔弩张,这样一个挑苗子的大会,因为是暗雨楼承办,无蝉门也仅是派了副门主挽明月一行五人过来瞧瞧。 韩临并不在意这个,两个门派如何有前怨旧仇,也抹不掉他与挽明月从小到大的兄弟情分。韩临并不遮掩,楼里的人也多多少少都知道,韩副楼主一向与无蝉门门主挽明月私交甚洽。 近来他师兄和易梧桐抓奸细抓得雷厉风行,都快刨到十五年前了,满楼风声鹤唳。 韩临倒是还明白,他跟挽明月不清不白的,本就叫他师兄难办。这当口,再提用副楼主私权替挽明月出头这旧事,有通敌之疑,更令他师兄抹不开面子。 易梧桐精明,很难糊弄,韩临正在想用哪个借口搪塞过去,便听有人道—— “我让韩临查的。” 易梧桐转眼望向坐在上首的上官阙。 上官阙又翻了一页手中方案,一双眼低垂着视字,露出左眼皮的那粒细痣,口中续着道:“我那时接到让七月去山西的调令,为了好办事,想着趁早摸清那里的地头蛇。当时我的位置碰不到这些东西,便叫韩临替我查了。挽副门主那边应该是凑巧。” 易梧桐歪头转笑:“我也就随口这么一问。咱们继续说给侠士安排住处的事……” 韩临不敢再待,找了个借口,逃出门来。 佟铃铃紧跟着也出来了,抓上韩临:“瞌睡死我了。我们去外头等他们两个吧,我带你去洛阳新开的一家铺子去。” 韩临原本要推,想自己随便转转,却又听佟铃铃说:“那家铺子的核桃酥不错,给上官楼主带点?” 韩临这才随行。 那家新开张的铺子还要排队,好在佟铃铃打过招呼,他们一进门便到特意空住的位置坐下。 佟铃铃每样都点了一份,对韩临说:“咱们先尝尝,具体的,你看着给上官楼主挑,他高兴。” 韩临一双眼看着挂在墙上的木牌:“师兄其实不挑。” 二人便继续坐着等,半晌,佟铃铃挑破安静:“你不要怪桐桐,她平常总向我说你的好。今天真的没有恶意。” 韩临收回神,刚要说话,便又被佟铃铃着急地截断。 佟铃铃咬着唇角:“洛阳这样大的一个分楼,第一次合起来办件大事,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她年轻,又是个女孩子,处处受钳制。今天被瞧不起,明天被欺负。” 佟铃铃的脸低得愈加厉害了:“我能帮的有限,这阵子她太难了,所以如今还是有些咄咄逼人。今天上官楼主还在跟前……你千万不要放到心里去。” 韩临拾起一块桃酥,咬了一口:“我没当回事,这事里我本来就有不合规程的地方,她查得紧,只是履职嘛,我理解的。你们的难处我知道了,今晚回去,我跟师兄说说。” 佟铃铃匆匆抹了两下眼睛,再抬起脸来,便又是那副可爱的软白包子模样:“韩临,真谢谢你。” “没事。你不要怕,我不会怪易梧桐的。她是我在长安结交的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多了。”韩临吃光手中那块桃酥,指着这盘笑说:“这个太甜了,像在嚼糖砂,师兄一定喜欢。” 韩临这般说,佟铃铃终于放下了心,正好盘碟上桌紧了,二人正式开始试起来。韩临叫小二记着名字,交代让在后厨装点好四五种备着,他们走时再拿。 单吃容易给甜味腻到,二人后半晌常喝茶,茶淡苦微涩,并无杂味,配着花样繁复的甜品很恰当。韩临另又问了这是哪种茶,想着一并买些带回去。 上官阙自小就有喝茶的习惯,从前在临溪那么个荒郊野岭,他饭后也常要喝雨前龙井。后来在暗雨楼管东管西,太忙,为了醒神,茶向来只喝最苦的。醒酒、日常,都喝这个。韩临抿过,苦得他简直想掉眼泪。 上官阙一天休息的时间很短。 韩临起先没留意,他跟上官阙在同一张床上待到半夜的那种晚上,上官阙大都贴着他睡一整夜。他以为师兄和小时候一样,一觉天明是常事。 有次,韩临半夜醒了,睁眼便见上官阙掌灯在案前批写东西。 上官阙见他醒转,捻灭了灯焰,又深又黑的暗里传来抱歉的问:“灯太亮?” 韩临睡得发迷:“很急?大半夜的。” 窸窸窣窣脱衣声,上官阙重回到床上被里,鼻尖蹭在韩临后颈:“身边有你,我也犯懒了。明早再管罢。” 听起来半夜理事倒像是常态,此后韩临就留了个心。留宿上官府回自己屋睡的时候,每次起夜,韩临都见上官阙屋门的灯亮着。等韩临再醒,上官阙也早在书房处理事了,整天忙得不着边。 第43章 又苦又累,确实该爱吃甜的。 第27章 你也不用吼那么大声 关系算不上熟,韩临和佟铃铃慢悠悠的试,期间话并不多,转眼间天都快黑了,无聊之际,突见对面客栈一男一女走出两个人来。二人均湿着发,一副刚刚洗浴过的模样,十足旖旎,羡煞旁人。 男子仪表堂堂,白净高大,单手执扇,长发发梢半湿,额前一撇斜发,一双腿极修长。 女子则是水乡姑娘的形貌。偏矮的身形,文质彬彬,白肤鹅蛋脸,那对圆眼睛灵泉似的,上盖弯弯的长睫。 两人原说笑着,待看见对面韩临与佟铃铃都颇有趣味朝他们笑,双双止住了话头。 吴媚好见韩临抱胸朝这边笑,脸憋得通红,简直想捂脸逃之夭夭,但逃之前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却未及她开口,便听身旁一声石破天惊似的高吼——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满街都瞅向他们两个。 几人改坐到二楼雅间后,韩临笑说:“你也不用吼那么大声啊。” 挽明月摇开扇子,给自己扇风:“事关清白!名誉!我的名誉!我才不会对自己下属动手!” 二人并肩坐同排,韩临也享着他扇出的风,撑头过来:“我还以为你是关心吴妹妹的名节,说到头,还是为了自己。挽明月,你啊你。” “我名声干净,身边的女子自然少受妄议。反倒是你,”挽明月反唇相讥:“你随时管姑娘叫妹妹,你关心过人家姑娘的名节吗?” “不是,我叫妹妹怎么了?媚好姑娘就是比我小啊。我二十来岁的人,管十四五岁的姑娘叫妹妹,天经地义。要心里有多龌龊,才会引起误会。难道我要管她叫吴姐姐吗?” 挽明月哼笑一声,喝了口茶:“十八。她都十八了。” “你别蒙人……” 媚好微笑:“我确实十八。” 韩临顿时弱了气势:“真不好意思……” 见佟铃铃一直无话,韩临忙岔开话题向她介绍:“这是无蝉门的吴姑娘,叫媚好。” 媚好低眼喝了口茶,不咸不淡道:“我们两个认识。以前我在锦城无蝉门那边的时候,比试过。” 这情绪就不像旧友重逢该有的,韩临笑着:“你这模样,好像你们两个之前有仇似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挽明月眉心狂跳,在桌下去拧韩临的手臂。 未及媚好搁杯发言,佟铃铃突然开口,像是故意堵她的话一样,换回了正题:“方才你们两位这番模样,很难让人不去想什么浴……” 媚好重重把瓷杯搁在桌上,没好气地解释:“他刚上完花楼,非要洗完澡再回去,还偏不在花楼里洗。门主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还要记他今天见了什么人,我没办法,在外头等着也是白等,正巧今天热,我也就在隔壁开了间房洗了个澡。” 韩临偏头笑着睨了一眼挽明月:“洛阳花楼的姑娘好看吗?” 挽明月侧脸托着下巴:“你自己去瞧呗。” 韩临转回脸,又朝媚好道:“燕子一大把年纪了,你们门主怕他丢啊?还要找个人看住他。” 媚好也耸肩:“谁知道呢,反正天天跟,天天记。” “我也烦啊。”挽明月合扇,把韩临的右袖挽到手肘:“你吃这些,也不把袖子挽起来,不怕扫到这些吃食了?” 那穿有錾金黑玉的红绳便暴露在了众人视线下。 媚好全程跟在挽明月身后请的这黑玉红绳,又随挽明月如此之久,清楚他这是故意为之的动作。 她的目光从二人面目上飘过几回,终究没看出些别样的情绪来。 为掩盖试探的眼神,她随手从一边的盘中捻起一枚果脯吃进嘴中,还未及想要不要问问韩临这红绳这么回事,眉头一皱,自觉口中味道不对,呸呸呸的吐了起来。 韩临递茶给他,她喝完仍是不可置信:“这好甜啊。” “你没见就这盘只动了一下,还跟新上的似的。”挽明月挑了桌上快见底的一盘,拿了一枚酥饼尝味:“给上官捎?” “这果脯不准备带给师兄。太甜的不能给他吃。” “你考虑的倒不少,”挽明月感叹:“真是长大了。” 韩临低头去折另一只衣袖:“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洗个澡而已,这么娇贵,以前在临溪时候有的洗就不错了。” 挽明月哈了一声:“你一个花楼都没去过的人,能懂……” 韩临打断他:“你就非要在两个没成亲的姑娘面前大谈特谈青楼吗?” “你面前这两个,每个手上都有十条以上的人命,可不是一般的姑娘。”挽明月抬眼扫视对面的两位:“这两个月洛阳最有名的销金窟,龙门山上的温泉山庄,可是由这位佟姑娘管的。我们在她面前谈花楼,可是小巫见大巫。” 佟铃铃简短道:“谬赞。” 媚好这时候突然插进来:“韩副楼主真没去过?” 佟铃铃也搁了筷,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韩临顶着一桌人的目光,去低头吃东西,嘴上:“去过。” 确实去过,只是姑娘太小,他又跑出来了。 “听他吹。”挽明月嗤笑:“上官阙得让他去。” 韩临啧了一声,不悦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又来了。” 挽明月笑话韩临和上官阙过于亲密,年深日久,韩临原本都习惯了,挽明月见他不恼火,也很少再讲。 如今再提,境地却大不相同了。韩临心知他和上官阙发生了什么,尽管是帮忙,却仍像给针扎了,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挽明月见韩临不快,并不想惹他生气,便笑着把话题转向别的地方,去问佟铃铃温泉山庄的营收如何。 二人谈话期间韩临仍是一语不发的,挽明月暗暗懊悔失言。 末了挽明月又周到的客套了一番做结语:“在寻常青楼中清洗,出门时路过回廊,衣角仍要染上青楼的脂粉腻香,仍会被嗅觉清楚的人闻到。露天的温泉有天地间的风吹来,倒少了这层烦恼。” 媚好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嫖都嫖了,还穷讲究这么多。” 一方解决,一方生意,挽明月并不觉得可耻。 可世上往往多得是无形的尺、隐形的秤,每人心头都有无数,去称量一个人的品行。偏巧,拜广大登徒子所赐,狎妓是大众道德中最为人不齿的。 这些额外的影响,往往是潜移默化的,挽明月想要纯粹些,不干扰大局。他从前独来独往的时候也是如此做的。但身边跟着个媚好,确实麻烦很多。 白瑛真是多虑了。 天色黑透了,易梧桐派来的人传信,说今天不去瞧被面了,让佟铃铃和韩临回去,大家聚在一起办个接风宴。 四人等小二包送要带回去的糕点时,吴媚好突然转向佟铃铃:“邵兰亭是顾着影响,没有张扬。这是他厚道。你只考虑自己吗?你做这种破坏别人家庭的事,要佟叔叔和宋姨怎么见人?” 明明她说的是认识的人,韩临却一点都没听懂,刚想问,嘴巴被人掩住,扭过脸,见挽明月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佟铃铃拿手指勾缠木盒上的细绸带子:“心长在桐桐的胸口里。可不是我逼桐桐的心喜欢我,不喜欢邵兰亭的。我没那么大本事。这种关头,向来都要靠双方感情的分量来裁决。”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若没有在一起,你与邵兰亭为争易梧桐一个,把天掀了都没有关系。可邵兰亭和易梧桐已是成婚了。” “他们本来就没剩多少感情,只名存,有什么用?”佟铃铃抬起眼睛,目光坚定:“难道一张薄薄的契书就能箍住一个人一辈子?连心都不许变?真是这样的话,一句头昏脑热的承诺,比毒药还要狠烈了?怕不是红嵬教在世也想不出这样恶毒的东西。成婚只是一道满足人独占欲的可有可无的流程,婚契只是一张无用的纸,现在的人,是不是都把它们看得太重了?” “一堆歪理。”吴媚好双眉紧皱,不为所动:“邵兰亭的苦果,以后你也总要吃到。” “哪有人会被永远留住。”佟铃铃垂着眼睛,拿起一枚甜倒牙的果脯吃进嘴里:“我只要甜过就够了。” 吴媚好见她执迷不悟,独自负气走了。 佟铃铃拿齐给易梧桐带的点心,也对韩临说我不舒服,先走了,离去时脸边有亮亮的湿痕。 两个姑娘离开后,剩下的两个青年也就这么并肩沉默着。 最终还是挽明月先出声:“你之前真不知道?” “我以为她们两个只是关系好……”韩临的话从牙缝里蹦出来:“姑娘间那种关系好。” “嗯,姑娘这种会难看出来很多。若非邵兰亭找我喝闷酒,酒后失言,我也想不到。偏偏媚好跟着我,那天也在。媚好之前又与佟铃铃关系不错,恨铁不成钢。” “邵兰亭去山城找过你?” 挽明月长叹一声:“他不肯写休书,不情愿就这样把这笔感情烂账给勾了,现在四处躲着易梧桐。山城是无蝉门的重要地界,易梧桐一个暗雨楼的,触不到那里。” 第44章 韩临牙疼:“都这样了,不如结束算了,怪折磨人的。” “不甘心吧。”挽明月说完,自然的把手覆到韩临额上:“病怎么样了?” 韩临一愣,才知他是在说上次在湘西碰面时自己的风寒,随即笑说:“早好了。” 挽明月盯着韩临问:“眠晓晓给你看病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你连眠楼主给我看病都知道,应该早问过她了吧。” 挽明月脸一丧,泫然欲泣:“她说你患了绝症。” 韩临心一沉,吓得站起来,险些掀了桌子,抱头道:“啊?!可她对我说我没什么毛病啊?” 却又听噗嗤一声,挽明月笑得前仰后合。 韩临草了一声,一拳擂在挽明月胸口。 挽明月当即疼得趴在桌上呻吟,哎哎呦呦叫得惨绝人寰,门外前来送糕点的小二都踌躇了半天,才凭借自己的职业道德迈进屋来,把东西和清单放下,忙不迭的跑了。 “别装了,你无聊不无聊啊!起来!”韩临怒不可遏。 挽明月把脸枕在臂上来看韩临:“哎呀,你风寒好了,我腿伤没好啊,再歇会儿。” 韩临知他又是在拖时间,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便坐着又与挽明月说了一阵闲话。 韩临以为挽明月会提花剪夏,提韩临这阵子杀朋友,情绪始终像城墙上枭首示众的人头,高高吊起,不时被挽明月的话风惊得摇摇摆摆。 这颗人头最终也未落地。暗雨楼里的人前来敲门,说上官楼主叫韩副楼主回去吃接风宴。二人这才起了身,拎着吃食一道下了楼。 此届龙门会无蝉门本不想同暗雨楼搅合,毕竟洛阳是人家老巢,安全是个问题。挽明月属于别有心思,又顺路,抽空来的。如今已是如愿,预备着看完龙门会,当即赶往长安。他在洛阳耗不起。 隔老远才有店家挂灯,街巷上黑黢黢的,除了虫鸣,只有夏天的风穿过胡同、树梢,空空洞洞的,间或夹着几声小儿夜啼。 同走了一条街,分别之际,挽明月看着漆黑的天幕,有些愁人:“今晚天上没有月亮。” 何止是月亮,星辰都不见一颗,也不知这几日天会不会变,龙门会是否能如期。 这样的夜里,他在耳畔听见韩临笑着说:“因为明月在我身边啊。” 心跳声压过挽明月耳畔所有声响之际,韩临转身离开了。 他们总是分别,也习惯了分别。所以这次分别,韩临仍没有特意说什么再会的话。 好像他们下意识里都觉得,人生这么长,他们两个总还会遇上。 挽明月从前也这样想。所以在太原看完那场皮影戏,他次日离开,连招呼都没有跟韩临打。 谁也没料想到,那年八月初,韩临被官府生擒。 挽明月刚在山城落脚,得知消息,心像被揪走了一大块,患处又疼,又空。 他一直知道喜欢这种情绪烦人,却没想到这么碍事,这么让人发狂。 那时白瑛已将无蝉门所有的事交给挽明月,只差最后一道传书武林的消息,挽明月就是无蝉门的门主。 得知韩临被捉,挽明月当夜私下便联络无蝉门的内应,用白瑛交到他手中不久的门主密令,命人打探押送韩临的路线,接着拟详细计划,预备在押送韩临到京城的路上劫刑车。 他不眠不休三天,只等消息押送韩临的消息传来。 但白瑛早那消息一步来到挽明月跟前,身后跟着白莹莹圆润润的眠晓晓。 白瑛面色不好,衣裙粘着夜风的味道,是从藏地连夜骑马赶回来的。 向来对挽明月温言善语,以礼相待,甚至想将女儿许配给他的中年女子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我把门主交给你,是让你毁了无蝉门吗?” 挽明月被抽得满嘴的血腥味,一言不发。 白瑛对眠晓晓道:“传我令下去,挽明月能力有缺,任门主的事延后。至于到什么时候——”她转回头来,对着挽明月道:“等你什么时候清醒了再说。” 话罢摔门离去。 “你瞒得确实不错,山城那些老东西,好像现在都还不知道。”眠晓晓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身,这么说着,而后扭头看着挽明月,笑道:“只是因为我和我娘的关系,用待在我散花楼的内应,会在我这边过一下。下次要用无蝉门门主密令,记得绕过我散花楼。” 挽明月擦掉嘴角流下的血:“多谢指点。”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为情生气,比平常故作温柔正经的样子,更招人。”眠晓晓抬眼审视着面色极寒的挽明月,话说完擞了下肩,像是被冷到,扭身离开了,只一句话顺着夜风飘进来:“但你也要明白,我娘看中的,正是你的冷静。” 那个八月,白瑛重掌无蝉门,暂除挽明月所有职务,下限身令,严禁挽明月出川蜀,派吴媚好紧跟其后,严格记录他的一举一动。 也是那个八月,挽明月无路可走之际,去叩遍寺外长阶,求来一根红绳,祈佑韩临无虞。 挽明月可以冷静,可以不去碰。但挽明月要韩临活着。 第28章 座谈会 年初邵兰亭躲来锦城,易梧桐眠晓晓挽明月三人就聚了一桌。 席上邵兰亭哪还有从前阎王判官的模样,人瘦了一大圈,话也不多,抱住酒瓶就往嘴里灌,萧索得吓人。人喝高了,还硬要灌挽明月酒。 非必要,挽明月不沾酒,见这情状,知是邵兰亭彻底喝昏了头。二人推来推去,挽明月被撒了一身的酒,沾了半袖的菜汁,终于把邵兰亭搀出去交给随行的人,吩咐送他回去,才算完事。 挽明月倒还记得,从前聊起邵兰亭和易梧桐的时候,自己那自以为透彻的嘴脸。再看看如今的自己,又是给人扇巴掌警告,又是深陷其中脑子不清醒,哪有什么脸面去说别人。 不过短短半载光阴,不免对夜叹出声。 挽明月再折返回来,眠晓晓想起方才酒桌上那样,面露不忍:“真是造孽。怎么就摊上这回事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易梧桐待他是真心的啊。” 挽明月低头擦身上的残留的菜汁:“从前当然有真心。但你不要忘了,是人都有真心。人人都有的东西就是廉价的,不值得特意拎出来。真心这种东西,当宝贝似的捧出来,大多时候都会被人摔到地上,末了,兴许还要踩上两脚。”擦了半天,挽明月放弃挽救这身衣裳,抬脸反问:“况且,真心会变,你不是比谁都明白吗?” 眠晓晓兴许不能确定自己的,但她父亲的真心的确是变了。 刚认识时,她就曾轻描淡写地说过:“我爹最近这十年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没再搞出个孩子。省得我费劲把他们一个个弄死。” 挽明月似笑非笑地提醒:“很多话,不能在别人面前直着说。” 她反诘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生生看。” 见她如此,挽明月低头笑了笑:“瞧我这一糊涂,前楼主没有别的孩子,你也没有动手。这话当然是能说的。若真做了,说出口来,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没来得及眠晓晓细想,他又把话题绕到别处去了。 山城锦城很近,挽明月很常和她碰面,纷纷都对对方没什么意思,索性就成了眠晓晓口中的酒肉朋友。 虽说是酒肉朋友,但二人相处,更像是无话不谈的兄妹。 父母的事,眠晓晓整天提,引以为鉴,如此被挽明月举例,倒不觉冒犯。 挽明月笑了笑,呷一口茶,做结语:“通常,人的真心会变,伪装却是要做足的。谁要捧着一颗真心来见你,你可要想清楚了,他是不是除了真心,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那时眠晓晓装着打了个寒颤:“你真扭曲。” 后来见到如此谈吐自信的挽明月失控,倒颇值得品味。 见过挽明月那种狼狈样子,她更对挽明月来了兴趣。 从古至今,同大夫做朋友,坏处总归不多,挽明月也仍是与她处着。 由此真从她口中得来点消息。 从湘西回来,挽明月到眠晓晓那里去看自己的两条伤腿。 眠晓晓给他看过一遍,夸说你这捅得还挺对地方,学过医术就是好,又随手抓过挽明月给人强削去的额发,忍笑说你这头发剪得怪好看的。 二人闲聊之际,她向挽明月透露了上官阙带韩临来她这里看病。 挽明月顺着问了下去:“瞧出了什么,那寒毒真有残留?他身上的病好些了吗?” 眠晓晓本来在笑,听他发问,敛了神情,略思,道:“他没事。身体真是好,一年里两次重伤,都恢复得不错。” 同她相处久了,挽明月很能察她脸色,瞧出有一瞬的异样,遂笑着追问下去:“你这副模样,搞得他好像得了不治之症。” 她啧了一声,白他一眼:“你先咒他的噢。” 挽明月说他没事就好,转而去笑她:“这次怎么没听你再提上官阙,脸又没用了?” 第45章 眠晓晓移开眼睛,咳了一声,同他讲楼上风有点凉。 挽明月说要不进去聊? 她摇了摇头,只说:“现在想想,就是见色起意。他那种人,我有点发憷。” 挽明月挑眉道:“这几年确实有点。从前在临溪,他还算个正常人。” 眠晓晓斟酌着,问出口:“给韩临看病的时候,我在他腕上见了一根红绳。你求的那条?” 挽明月没有否认:“挺好看的吧。” 金露寺长老的那位师兄,挽明月用的是眠晓晓这边的关系。 吴媚好是白瑛看中的隔代门主,眠晓晓与她称得上闺中密友,闲聊时,听说了挽明月求红绳的魔怔样。 这差点要了挽明月半条命的红绳,却缠着韩临手腕上。从前没影的猜测,此刻人证俱全得眠晓晓不太敢信,总觉得像圈套。 都是聪明人,尽在不言中。 眠晓晓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做出了朋友常做的劝告:“我觉得你离韩临远点比较好。” 出入意料的,挽明月先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眠晓晓一见他这自嘲的笑,心跳一漏,明白他看清楚了,却仍决定这么做。 眠晓晓觉得作为朋友还要再劝上一劝,送他离开前道:“你注意些上官阙。” “暗雨楼的楼主,无蝉门的人当然要当心。”挽明月朝她挥挥手,让她早些回去:“风凉,别给吹伤了。” 眠晓晓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眼望挽明月的背影,满心的烦忧。 很多话,她没法讲明,不只是医德,更是为了自身安全。 她可还没有傻到,以为上官阙来找她,单单为了她的医术。 如今的世道,大夫救人,多多少少,都要知道些别的。正因如此,大夫拦在黄泉路上抢命,自己的命,却握在别人手里。 很多人来找她,是看中她持中的立场,看中她这张严严闭紧的嘴巴。 挽明月同她道明自己的感情,也是看中这点。 她只要泄露了一个人的密,再给人声张出去,江湖上到她这里看过病的人,风闻此信,都会转过头,灭她的口。 没隔俩月,因追杀叛离暗雨楼的旧友的缘故,韩临被议论缠身。他的名声臭得很快,几乎和他师兄不相上下。 江湖上,逼杀朋友向来犯忌讳。尤其他那阵拔刀相向的一个故友很有名,牧人鞭花剪夏。 江湖人都认为人家女孩子遭侮辱进而报复,合情合理,她甚至都隐退一年,过起自己的生活。可韩临仍是奉着朝廷的令,亲手杀死了她。 挽明月听见花剪夏这个消息的时候确认了几次,他曾撞破过他们两个,韩临怎么下得去手? 事实是韩临很下得去刀,他后来又杀了很多人,不少都是在长安时认识的同辈。 江湖上对韩临的诋毁超过赞誉的时候,挽明月很头疼。 暗雨楼的名声这方面,大部分都由韩临在撑,上官阙简直帮倒忙。由于两个帮派的嫌隙,韩临遭非议,于无蝉门是好事。 但韩临对挽明月而言,并不只是敌对门派的二当家,他当然有别的要考虑。 这年六月,挽明月来散花楼的成衣坊试之前定做的衣裳。眠晓晓当天无事,随他一起,二人预备事后同去宋悬家蹭饭。 挽明月换衣服时隔着一道门,与眠晓晓闲聊,说起韩临这事,他语气认真起来,专程出门来系腰带,只为对眠晓晓说韩临很喜欢交朋友,对朋友很没话说,那些刺杀行动一定不是他自愿接下来的。 眠晓晓听他说话含着笑,斜他一眼,脸上带着某种怜悯的神态。 挽明月失笑,走到镜前,去看镜中的自己,话还是对眠晓晓说的:“我在认真地说。抛开我喜欢他这个要素。” 眠晓晓坐到一壁,团扇轻摇,望着镜前白净高大,双腿极长,衣架子似的青年,又将几月前的劝告再道明:“我劝你还是离韩临远些。” 挽明月听了不以为意:“一年统共见不了几回,山城和京城,也离够远了。” 眠晓晓垂眼吹茶盏里的浮叶:“我不是那个意思。” 实际上挽明月清楚她什么意思,坐到眠晓晓手边:“我只是喜欢。我不会出手的,你不用担心。” 喜欢这件事,挽明月挣扎过,尝试说服自己。现在想想,他视财如命到这个份上,为什么逛洛阳黑市一见到那把刀,就想看韩临用,让老板为他留着。 身上钱不够,清明去汉口为林眉上完坟,他中途拐到曾经的土匪山下挖出那袋金子。他那时候告诉自己,韩临是他为数不多的兄弟。 上官阙一月来一趟长安,挽明月次次见他带韩临离开,心中不是滋味。尽管对方是师兄弟,显然上官阙见自己常在韩临身旁,才该如此认为。 也的确,上官阙次次见自己,情绪都不怎么高。旁人认为那是上官阙身份高,注意与别的门派保持距离。但临溪的时候大家混在一起过,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他们二人既然算朋友,挽明月又喜欢韩临,眠晓晓觉得,韩临的处境,她至少要透露些给挽明月。 眠晓晓将视线自茶盏中抬起:“上官阙喜欢韩临。” 出人意料,挽明月脸色很平静:“我猜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 挽明月反口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眠晓晓缄声。 “瞎子都能看出来,对不对?”挽明月很快笑着说。 在金阿林见了上官阙那张黑透的脸,挽明月差不多确定了。哪个人会抱着兄弟不给别人碰的? 从雪山回来那一路,甚至是在洛阳暂居的那半个月,挽明月与上官阙见面,只点头,话都不说。 他习惯考虑,考虑过上官阙,本来两个门派上下关系就差,若要两方管事的加上一层狗血的情敌关系,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想想就头疼。 “那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你……”眠晓晓皱紧了眉。 “为什么我还要喜欢?”挽明月将她的话补齐,眼望向窗外六月晴空万里的锦城:“我没想动心。是心忍不住。” “没有前途与权势,只孤零零一颗真心,我没把握。”挽明月苦笑:“我也没有没那个能耐把这尊刀圣从暗雨楼搬回山城。大家看中的是我的理智。有韩临在,我总要不理智那么几次。现实摆在前头,成了这左右为难的局势。” “你喜欢他,去拜佛磕头地喜欢他,你不要告诉我,你会诚心诚意祝愿他和别人好好过日子。我见你好像也不准备放手。”眠晓晓翻出案头一封信,打开来:“你下个月去完长安,就要赶去大理,那么赶,还要跟我妈提去洛阳龙门会留两天,说是看苗子。你当我妈傻啊?” “是白门主让你来劝我的?” “没,我妈觉得你翻腾不出什么花来。毕竟媚好还紧跟着你呢。我这是身为酒肉朋友,好心好意劝你。”眠晓晓低眼吹茶,貌若无意的提及:“你就没想过上官阙与韩临已经成了?” 挽明月听见这话先是笑了,确凿道:“你知道他俩待一块多少年了吗?要成早成了。” 眠晓晓苦于无法道明真相,脸色都憋得阴云沉沉:“就算,就算他们两个不成,还会有别人,韩临正是成家的年纪。你不要搅和进去,这对你不好。” “我现在有任性的资格吗?我连自己都顾不住呢。我就是去洛阳瞧瞧他,你们不能让我见都不见喜欢的人吧,太毒了点。当然,要是时间能消磨掉这样危险的喜欢,最理想不过。” 挽明月话音刚落,门被敲了一敲,店家又送来了一身之前定做的衣裳,歉然道久等了。 待店家离开,眠晓晓头疼的捏眉心:“种在心里的求而不得,只会越扎根越深吧。” 挽明月拿着衣裳重又进门去,隔着木门,眠晓晓听见他哼笑一声:“上官阙的作用,就在你说的这里。” “哦?” 挽明月就在换衣裳的间隙同眠晓晓说话—— “韩临若能依旧钟情花剪夏,当然是最好的,他的心能给占着。反正花剪夏又不喜欢他。 只可惜因为十一公主,上官阙不得不对花剪夏动手。韩临的心就又没有着落了。 你见过他,年轻又俊,招女孩子喜欢。把他落空放着,就像把金子扔到闹市,太危险了。” 眠晓晓心下明白二三。 挽明月继续讲下去:“上官阙的管束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不能常在韩临身边,有他这铜墙铁壁挡断一切伸到韩临面前的桃花枝,我总算能放心些。” 眠晓晓警觉朝门内道:“你放心什么?你这不就又露了自己的心思吗,说到底你还是非要去争那么一争。” “哎呀,你怎么这么聪明呀。”挽明月发出一声夸张的被拆穿的叹息。 眠晓晓怒斥:“和你这种人说话,稍微不留神就会被兜迷!” 门内的挽明月道:“我现在的确不动他。但我没有说我这辈子都不去动他。” 第46章 “你先不要急,听我说。以后两个帮派要是有冰释前嫌的那天呢?因为红嵬教大家也不消停了十年吗。白门主自己也日日为两个帮派间的不共戴天头疼,江湖中有暗雨这样的一个敌人,睡觉都不安稳。以后势必要想方设法缓和关系的。” “那时候嘛……”门内人哈哈笑着。 眠晓晓也心知二足对立并不会太久,更何况,挽明月接手门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就算如今仍对立,他成了门主,也会想方设法令双方冰消雪融。 她被挽明月说服了一些,心下稍缓。记起为韩临诊治的那日,喝了一口茶润舌,话里带了笑:“你也太笃定点。你怎么就这么确信以后自己出了手,韩临会落进你手,上官阙出手,韩临却不会跟他走。” “雪山里,韩临对我动过心,这个我清楚。能动一次,就能动第二次,我有这个把握。” 眠晓晓托腮提醒:“上官呢?” “五年前的上官阙,兴许还会正常的喜欢一个人。如今这个历经过龙门会、满门被灭的上官阙,”挽明月停顿一下:“相较‘喜欢’,他会倾向更牢固的。” 是,他想要孩子。 眠晓晓突然全明白了。 眠晓晓只见过韩临一面,与这个传闻中的小刀圣并不熟。饶是不熟,眠晓晓此刻也替韩临感到恐怖的心凉。 一个想用药用蛊硬让他生出个孩子绑住他,一个思前想后把他暂时拱手让人。眠晓晓忆起当日看诊,韩临看向上官和提起挽明月的神态,并无一丝异样。他好像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认知令眠晓晓的喉脖好像被紧紧扼住:“可是万一呢,万一上官阙没有忍耐住……他可不像你。暗雨楼和他得来今天的骂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都是为了韩临。他废了那么大劲,却不去动这块肉,不现实吧。” “上官楼主最令人钦佩之处,在于他的那份心性,以及愿意为心性忍耐的毅力。 平常人可做不到被楼主像贼一样提防着,累得喘不过来气,给支得满天下跑,还不发一点怨言。甚至他还暗中出手护着韩临,不被楼里内斗影响。蛰伏如此之久,等到一个机会,一招把阻碍全清理干净了。” 挽明月语气顿冷:“真落到他手里,到时候我再抢回来就是。” “总比韩临立马找个明艳漂亮的前辈姐姐,三年抱俩强。韩临指定还要请我去吃孩子的百天宴。”门内换衣的挽明月眼前显现出那合家欢愉的景象,不悦地皱起长眉:“我若赴邀,装笑都是难事一件。” 分明是暑天六月,眠晓晓隔着一道门听他寒森森的敲算盘,出了一背的冷汗:“韩临也是人,活生生的人。你们青梅竹马,兄弟一场,雪山、湘西,韩临救过你那么多次……你真的,就非要把他算得这么清楚吗?非要把他当成物什,被你丢给别人,等以后你想了,再捡回来吗?你会不会心太狠了?” 挽明月理直气壮的道:“没办法,怪只怪韩临是这种性格。这种性格,最招我这样好算计的坏人。” 分明属于利益共同的一方,眠晓晓还是被他的无耻堵得说不出话。 挽明月推门出来,伸开双臂,穿着新换的这件在眠晓晓面前转了一圈:“下个月的龙门会,你说我去见他的时候,穿这件衣裳呢,还是刚才那件?” 被上官阙和挽明月这两种人喜欢,简直是劫难。 第29章 白嫖不像话 屠盛盛出身当今最负盛名的昆仑剑派,一直被藏到那年八月的龙门会,才在天下人面前拭亮自己的锋芒。他的少年锐气,免不了让人想到当年的韩临。 上官阙将目光从底下连败十人的少年身上收回,偏脸:“刀圣觉得怎么样?” 韩临抱着刀笑:“不如当年的你。” 龙门会是少年人的主场,总有朝气与热气在,在这里免不得想起五年前傻头傻脑的自己,韩临对上官阙也暂时没了往日的不自在。 “未来比曾经重要。”上官阙重望回去,道:“你觉得他会选择我们吗?” “总得去争争看。万一呢。” 不过也没来得及去争。 屠盛盛比完后,提着剑,领着大堆的人径直朝暗雨楼的两个人走过来,最终定定立在韩临对面。 “我要打败你。”少年手中握剑,剑尖斜指向下。 他正处在嗓音尴尬的时期,这句认真说出的话,还粘着一丝童音。 四下一片静寂。 韩临微楞,随即点头:“好,就是估计今天不行,你很累了,休息休息以后再说吧。” 少年听他答应了,点了点头,却仍是气势汹汹站在他们面前。 与上官阙对视一眼,韩临问:“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痛快将剑送回剑鞘,“加入暗雨楼要不要签字画押?要是需要的话,我刚才吐的血嘴里还有点,现在就按了手印了吧,省得来回跑。” 韩临:“……” 屠盛盛是个跳脱脾气,与韩临很合得来,两个人没几天就打成一片,甚至临行前到龙门山庄泡温泉,都呆在一个池子里。 龙门会办得有头脸,为了犒劳大伙,这日龙门山庄只招待暗雨楼的人,花销全记在上官阙账上。 龙门会后洛阳下了两日雨,有些凉意,二人都觉得地底下冒热水新鲜,一合计,便去凑热闹。韩临原本想叫上上官阙,上官阙摇头不肯,韩临不知道他是嫌脏,还是不想在外人面前脱衣服。 两个人也是叶公好龙,在温泉中呆了不久就热得抗不住,一同换去了人多的凉水池子。 凉水池子原本挤挤攘攘的,喧闹声热火朝天,见韩临过来,所有人登时都没了话,一片死寂的泡在水里,像水中的石塑。 只有屠盛盛新出师,不了解众人对韩临的恐惧,途中唾沫飞溅地跟韩临说五年前那场龙门会他跟着师父去围观,又说起韩临当年出刀的破绽。 等屠盛盛从记忆里出来,再环顾四周,发觉整个颇大的凉水池子只剩他和韩临两个人。 “额?刚才那么多的人呢?” “都有事,走了。”说完,韩临一头扎进水里,屏气游起泳。 上官阙找过来时,见两个身影在这水池中奋力折回游,比拼谁游的快。 “不早了,回去了。”上官阙站在岸边出声。 屠盛盛乖乖游到岸边,不知是不是岸边的鹅卵石太滑,几次都没能上去。上官阙见状,伸出手去拉他,却未成想被一股力往水池带,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栽进水中。 方才还怎么都爬不上去的屠盛盛此刻麻溜地上了岸,大声道了句不好意思我去要干衣裳,啪嗒啪嗒跑掉了。 上官阙一身湿透的浸在水中,目送屠盛盛跑远,转回眼来,见水心往上嘟嘟的冒气泡。 上官阙伸手把水中的人捞起来,韩临被抓起来,湿淋淋的脸上憋着笑,摊手说:“不关我事。” 上官阙含笑:“没你支招,他敢吗?” 韩临半张脸躲进水里,咕咕地吐着气泡,眼睛笑得弯了。 上官阙摇摇头,没有叱责下去,在水中脱湿透的衣裳,期间一双眼带笑看着韩临。 水珠晶晶莹莹的,溅在他的脸上,宛如清水洗美玉。两鬓的发沾湿了,丝丝缕缕的黏在颊侧、鼻边、颈上,鼻尖、下颌皆聚着水,不时下滴,在水面上惊起圈。他脱衣的动作分明与以往别无二致,却因为眼里的笑,显得像是勾引。 青天白日里,沁骨清水中,平故生出一种旖旎。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韩临耳朵烧了起来,埋在水里喝了好大一口水,给呛住,出水来借着咳嗽避开上官阙的注视。 所幸屠盛盛回的快,把衣裳放在岸边,又一溜烟的跑了。 上官阙坐在岸边擦颈上的水,交代韩临:“回京路上,屠盛盛找你比试的时候,记得收力。” 韩临也出水,去穿自己的衣服,问说:“为什么呀?” “总要给他些希望。” 少年不明原因,比试完总兴奋笑说刀圣也不过如此,你比五年前没长进多少嘛,师父当真是在吓我,再过两年,再过两年我一定能赢过你! 等到少年到京城领到一身暗雨楼的装束,在练武场与笑眯眯的韩临比试,摔得一身泥,这才搞明白其中的圈套,痛斥哪有你们这样把人骗进来的! 凑巧那天舒红袖从舞坊回来到练武场寻韩临,来得晚,只听到屠盛盛无缘无故骂韩临,俏白的脸一下子黑了半张。 屠盛盛是按接班人养的,与上官阙和韩临接触很多。起初他向韩临讨教剑术,韩临笑说对招可以,剑术你分明有更好的选择啊。 屠盛盛费解,问暗雨楼还藏有什么高人吗?难道是后招? 韩临朝着楼上跟人说话的上官阙抬抬下巴,道:“那里呢。” 屠盛盛却一副难言的神色,没说下去。 韩临也不同他多解释,叫他晚上到上官府来。 第47章 那晚韩临同舒红袖在二楼吃饭,屠盛盛一进院里,见到的是泡桐树下的上官楼主。 “拔剑吧。”楼上韩临的声音传来。 骤然间一股剑气直逼面门,战斗本能令屠盛盛震剑出鞘,堪堪一挡,震得手腕直麻。 对招中上官阙还有余裕指点他的不足,气息都不见丝毫的乱,他手中的剑诡变多端,那张俊美的面孔也一时逼近一时掠后。比试过后,屠盛盛再看他们上官楼主那张异常好看的脸,都骤然间觉得压迫力极大。 江湖上有关上官阙的流言很多,最为人戳脊梁骨的毁坏前楼主基业,屠盛盛却丝毫不觉得该以此为耻,为救兄弟他也什么都愿意做,重情重义这点上他很钦佩他们上官楼主,这也是他拜入暗雨楼的一大理由。 但有关上官阙的武功,几乎是早就定调的稀松平常,因为他十来岁名动天下后,除了在洛阳城那次被地痞打得弃剑逃跑,几乎就从没有在外人面前拔过剑。雪山上救韩临,他骗去的都是武艺高强的同僚,以那次来论证他武功尚可,也实在牵强。 他完全没有想到上官阙这么厉害。韩临如今同他打总收着,他摸不清他究竟有多强。但他围观了五年前韩临参加的那场龙门会,知道上官阙如今的水平,比那时的韩临要强三成。这不是五年时间就能练成的功力。 屠盛盛很不好意思的看着上官楼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楼上的声音救了这个尴尬的场。 “快上来吃饭,都快凉了。做多了,屠盛盛也过来。” 再去请教上官阙剑法,韩临在的时候,就留他吃完饭再回去。蹭吃蹭喝的,上官府几乎算他的半个家。饭的滋味不说,舒红袖的脸色也不说,同一桌是上官阙、韩临、舒红袖三人,他那时的眼睛是相当舒坦的。 无论是在暗雨楼还是街上,每当这一家三口人同站在一起,好像树叶都更绿了,花都更红了,空气都更甜了。 上官阙家中总有暗雨楼的人来来往往,韩临住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那些提防的眼神和刺耳的议论。没住多久就搬了出去,住到京郊湖边的一艘船上。 红袖没法跟去同住在船上,上官阙过去都是骑马,为安全也不会带她,因此次次见韩临都很舍不得。 屠盛盛听说了,一拍胸脯,说我带你去,多一个我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几次相处下来,舒红袖终于没了对屠盛盛的偏见,竟主动提出认他做哥哥。屠盛盛就也算半个上官府的人。 屠盛盛和舒红袖俩人兄妹成的很快,隔天再见屠盛盛就管舒红袖叫红妹。倒是韩临有很大的意见,他确认了好几遍这小子有没有惦记别的。 上官阙在一边看他起疑,笑说:“你这是在担心女儿被人拐跑?要不你也收她做干女儿算了,她念想很久了。” 舒红袖吃住都在上官府,韩临动向不定,舞坊有事都去找上官阙,很快整个京城就都默认她是上官阙的养女。 为此,韩临专程去问红袖,说:“为什么你不愿认我做哥哥,却愿意认那小子?” 舒红袖眼神幽怨,又说了一次:“爹爹和哥哥是不一样的。” 韩临始终都没听懂这句话究竟在说什么,好在后来确认两人真的没别的意思,屠盛盛也没有动手动脚,心才安下。 但那颗心很快就又沉了下去。 江湖开始风传舒红袖和花剪夏很像。 花剪夏和韩临的事被好事者翻出来,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说韩临年少倾心,说他求而不得,说他后来亲手杀了她止情伤。 她们同样美,美得毫无疑问。她们同样高挑,舒红袖如今还小,但四肢修长,比同龄的女孩子足足高一个头。她们同样独来独往,性情怪癖。她们一个使长鞭杀人,一个用水袖杀人。 由于杀那些故友,对韩临不满的声音愈多。而一个人的名声一旦坏下去,他的所作所为都会被人用别样的眼光再审视一遍。他后来搬出上官府搬到船上生活,这些话仍旧沸沸扬扬,甚至说他欲盖弥彰。 韩临不确定这些流言有没有传进红袖耳中。 天下的高挑姑娘很多,在他们提起之前,韩临甚至都没把红袖同花剪夏搁在一起想过。而且在杀花剪夏前,自己已经不喜欢她了。 花剪夏对他而言是特别的,是说得来的好朋友,是第一次喜欢上的姐姐,是曾经想挽回的恋人,是朋友,他不得不杀她时的确很难受。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喜欢她了。 韩临想向红袖解释,又怕若她不知道,他这样贸然一提,她定要深究。由此若知道他每次告别她出门,都是去杀老朋友的,她该怎么看他? 那些话愈说愈真,韩临发觉他们害怕的眼神变了。如今谁看他,都要皱着眉,用一种不加掩饰的嫌恶目光审视他。他开始担忧,难道是自己下意识,正好从那火场中救了最像花剪夏的一个? 韩临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觉得这样的自己简直太龌龊。他开始不敢看红袖,躲着红袖。 红袖追问他最近明明没有事,为什么到处找不到他? 韩临搪塞她时仍不敢看她。 一个夜晚,韩临留宿在上官府,上官阙让他晚上过去。 半夜担心红袖做噩梦来找,韩临把门从里面拴上,照常翻窗跳上那株泡桐树,踩着树枝到上官阙屋外,去敲房间的窗。 闻声,窗被打开,上官阙在窗后,一如往常地揽腰接住跳窗进入的韩临。 韩临从被满怀抱住就不自在,到床上更是直挺挺的躺着,任凭顶撞,都是死命的闭紧眼,死活不看近在咫尺的上官阙。上官阙同他说话,让他改个姿势,问他不舒服吗,他也只是嗯嗯啊啊随便应和。 上官阙凑近轻声说话时,温热的吐息扫来,韩临还是会心紧。但那一段时间,这种心紧已经从心动转变为恐惧。他为自己的舒服感到羞耻,竭力地遏制着自己。 如此几次,韩临很怕在床边看见上官阙,更怕和上官阙呆在一张床上。这是他搬到京郊船上住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 韩临也觉得这样的自己扭捏,但他就是怕得厉害。 床上的上官阙和平常的上官楼主不一样。 平常的上官阙是韩临的顶头上司,严苛,铁面无私。 但每到只有两个人相处,不谈暗雨楼的事的时候,尤其是床上,上官阙就变了。他好像变回原来的上官阙,那个灯下教他心法,在渭城给他过生日,回临溪陪他安葬师父的师兄。可是沾了秽亵的关系,他们师兄弟,早就变了味。 他温温柔柔地同他说红袖在舞坊惹的祸,屠盛盛比你笨点,不过剑法精进得很快,预备合适时机把他送去长安。 又用和气的语气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说你前一阵嫌饭淡了,这几天新换了个厨子,回家尝尝? 还问喜欢什么样的窗格,你那间屋的窗园工锯树上乱枝的时候给树枝捅坏了,晚上跟我一起到东市挑? 其实上官府给韩临留的那间屋子韩临就没住过几次,他只要夜宿上官府,晚上肯定得去上官阙的房间里。 从前没红袖的时候,他入夜直接去。后来带来红袖,她夜里做噩梦会来找他,他得把门从里面拴上,再翻窗跳上树,踩着树枝去上官阙屋里。早上翻回来,不好意思的对着朝他抱怨的小姑娘说:“怪我怪我,我夜里睡死了。” 韩临觉得他们两个是时候结束了。 这与师兄让他杀花剪夏没关系。韩临对花剪夏的感情,早在杀她前就已经没留下多少,他对她,更多是怀恋,怀恋平生第一次谈感情。 韩临一直向往传统的家庭。他这个年纪,该考虑成家的事了。可他连女人都没碰过。如今被师兄进入得这样深,韩临没有脸面去与普通姑娘交往。 原本韩临同意这样荒唐的一桩事,一是那时候被花剪夏甩掉很伤心,不想立即再来一段男女之情,有空当。 二是想着,反正那个地方,他也不会再给谁用。韩临喜欢女人,对女人,他反正用不到后面,并不碍事,无所谓忠诚。 初用后面的三四个月,韩临疼得像遭刑,运气不好又遭了风寒,喝药喝得昏乏疲软,如此种种,明明很倒霉,他却很安心。从五月份开始,上官阙轻车熟路起来,此前又很了解他的身体,快感渐渐袭上来,韩临才真的发慌。 他都没有和女人睡过,却已经被男人搞得舒服到出水。近几次,韩临都会恐惧的想:我对女人能行吗? 韩临思前想后,决定在他只能跟男人做之前,寻机会把这事跟上官阙讲清楚。他也时常绕去青楼,每次都很想去尝试一番,最终却还是被道德和师兄曾经的话禁锢住。 他非常清楚这事长久不下去的,他不可能在这上头帮师兄一辈子。 可每次韩临有要提的苗头,上官阙就把话绕开。韩临也知道目前这个状况,师兄找不了别人,只能忍着。但忍着容易出事。 这不就出事了吗。 第48章 当今这个所有人都惧怕他的京城,师兄是他最信任的人,红袖与花剪夏的这个事,韩临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交心。 这晚和师兄结束了,师兄帮他清理着身体之际—— 韩临问:“红袖和花剪夏真的很像吗?” 师兄停下了动作,很久都没有说话。 韩临爬起来,抓着上官阙的肩膀,红着眼问:“师兄,你实话告诉我,她们两个,真的很像么。” 上官阙凝视着他的双眼,突然叹了一口气:“很像。” 韩临的手突然失了力气,肩膀突然就垮了下去,他下床去捡穿地上的衣服,途中喃喃道:“怎么会?我怎么这样?” 如今师兄都肯定了红袖和花剪夏的像,韩临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韩临担心自己下意识里真的是个畜生,后怕的匆忙穿衣,用轻功离开上官府,听着四周的风声,摸着被风吹得冰凉的脸,停在了一处青楼门前。 几个月前他第一次拉力这里,被年幼的女孩子吓跑了,这两个月,他时常在这扇门前驻足,却谨记着师兄的话,还是离开了。 如今再到这青楼前久久停留,他看着高挂的纱灯,嗅见风里散开的脂粉味,心想会不会他是太想女人,想疯了,下意识才会对红袖产生花剪夏的错觉。 以干净为标准,鸨母给他安排的姑娘看起来依旧不大。韩临把好话说尽了,耗时很久,她才寻来看上去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的姑娘。她刚被梳拢就发了水痘,后来又不慎弄破了几个,落了疤,脸上不大好看,一番折腾,来这一年,接过的男人不超十个。别瞧看着小,实际上都二十了。 鸨母介绍完脸上还很不情愿,说给你推荐娇嫩的是一片好心,倒真是姐姐我自作多情。 姑娘平板身形,脾气稚气,人也很腼腆,在床上一句话都不讲。 她有些畏生,韩临说别怕,我没有过,还要你教我呢。 她的脸骤然红了起来。 第二日离开前韩临去结账,老鸨说这一片多仰仗暗雨楼了,她不能收这钱。 韩临坚持要给,说白嫖太不像话了,昨晚上麻烦你给我找到那么晚。老鸨推脱几下,还是收下了。 后来只要难受,他就上青楼去。 因为顾忌,他仍是到第一次去的,上官阙曾提起的那家青楼。由于干净这个坚定的需求,青楼的姑娘尽管相较原来年龄大些,但仍是太小了,他也不是多喜欢。 但是触到女人总让韩临觉得安稳,他抱着她们,好像拥抱着自己正常的生活,不用担心被男人上久了,再也回不去。 此刻的韩临好像回归成胎儿,蜷缩在母亲肚子里的,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他顿时体会到上青楼的快乐,好像染了瘾,总往那里去。 韩临不清楚师兄知不知道自己总往青楼跑,后来连他会不会知道都不去想了。 后来的一天,上官阙给他一只香囊,说你最近身上的香味,红袖不喜欢。 韩临出了冷汗,接过来含糊地应了声,从今往后从青楼出来,都要站到京城最高的楼上吹很久的风,待身上的味散了,才去见人。 第30章 男同竟在我身边 早在流言扰耳前,舒红袖就耗过些力气打探花剪夏,一并知道了很多,知她高挑、漂亮、性子沉郁。 舒红袖隐隐察觉到了二人的一些相似,她有些不高兴。但她没有怨言。她在教坊那几年将眼练得敏锐,她清楚韩临从没在她身上找过别人的影子。 舒红袖的出身并不差,她祖上是官宦人家,到父亲这辈,官职虽小,也并非教坊那些受家族牵连或为求一口粮而被卖来的可怜女孩子。 或许她官职极小的父亲再有个儿子,她也会被节衣缩食,但他没用,再生不出来孩子。她的父亲自小有痨病,被祖母惯得坏了性格,自私、馋嘴、虚荣,嗓门大,事却办不成。兄弟分家后,本来殷实的家底,被吃喝玩乐败得家徒四壁。她母亲不识字,殷勤如母牛,为人洗衣缝补,将这个家勉强维持着。 但她的母亲依旧拉不起这个烂摊子,家境日日败落下去,她父亲做主,将读学塾的七岁女儿送去教坊司,指望她学成舞,仗着好相貌,嫁去个官家做妾室,令他后生不愁。 练舞很苦,而且练舞就读不了书了。舒红袖起初回家,总告诉她娘她不想练了,她想读书。她娘老实,畏惧着她虚张声势的爹,只揉着她的摔伤,心疼的落眼泪。 舒红袖八岁时,母亲因日夜劳累,被大街上的车马撞到,躲避不及,丧了命。自那之后她便很少回家。 她舞跳得好,教坊的人很看重她,想留她下来。她父亲为得快钱,与人签了押,把她卖给了教坊。因有了契书,教坊的人换了态度,她们逼她,打她,她比同龄女孩子高一头,为了维持她的身形纤瘦,他们每日只给她吃很少的饭。舒红袖饿昏过很多次。 从前一起读女塾的同学也有来学舞的,她们是喜欢,觉得水袖挥起来漂亮。她们给每日接送她们的高大父亲展示粗陋的步调,难看的舞姿,但对满心都是女儿的好父亲,那步调犹如仙女跳的。他们爱抚女儿的头发,带来精致糕点,说饿了吧,多吃点。 红袖总饿着肚子留在舞室很久,只是为了看那些慈祥的,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的父亲。 她的亲生父亲是喝酒喝多坠水而死的,舒红袖没回去看他最后一面。她不想要这样的父亲。本就不多的家产也被她父亲的三个哥哥瓜分干净。 后来那些女塾的同学兴是也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也不跳了,都去交流刺绣、诗书。舒红袖再见不到那些慈爱的中年男人。 教坊司的人逼她跳舞很紧,她百无聊赖,觉得活下去无意义,便引烛台,放了一把火。她缩在教坊司的最里面一个角落,只想这辈子快些过去,许愿下辈子就有一个高大的、慈爱的、手臂结实、怀抱温暖、不将儿女当做工具的父亲。 却未想到那把火,将韩临带来了她的身边。 不需用下辈子,老天赐给了她这样合适的一个父亲。 韩临虽不肯,舒红袖却执拗地认定了他。 舒红袖知道那个花剪夏也使鞭子,因此尽管趁手,她仍舍弃了这个武器选择。韩临见自己使鞭子,要是想起花剪夏,一定会很伤心。 红袖想做一个乖女儿,不让好父亲难过的女儿。她好不容易拥有的这样的父亲,她不想失去他。 名义上舒红袖是上官阙的养女,她不讨厌他,他俊美无匹,也常笑。韩临常出门,更多时候,都是上官阙为她忙前忙后,问她在舞坊如何,每个方面都像个寻常的养父,舒红袖也唤他“叔叔”“上官叔叔”。 可相处下来,她发觉上官阙性子藏得很深,又狠。他其实并不如何地在乎她,照顾她,只是因为是韩临领来托付给他的。这人只适合做同谋。 舒红袖更向往,温暖的,敦实的传统父亲。她还是喜欢韩临。尽管她了解到他自幼丧父,不擅长同女儿谈话。但没有关系,她去找他主动跟他说话就好了。 可惜因为那该死的流言,韩临疏远了她。 但她不怨韩临,好的父亲该有这份道德。她的眼光多好。 舒红袖撞破上官阙和韩临,是韩临搬去京郊湖上不久。 很多时候,上官阙总把韩临叫来上官府说事,有时他也在府里吃饭、留宿。 韩临为躲着她,总挑在她有事留在舞坊连夜排舞,或是其他回不来的时候到上官家,她不常单独同他会面。 那次也是意外,她落了东西在家,回来拿。却在高张灯烛的上官阙门口听见了别样的声音。 那种呻吟,她于教坊练舞时,曾在撞见舞女和小厮偷情时听过。 上官阙没娶妻,二十多岁的年龄,招人到家做这事很正常。舒红袖早就奇怪过,寻常男人,这样高的位置,这样顶级的相貌,却洁身自好至此,没有半点花边可供做谈资,着实匪夷所思。 可听声音,红袖隐约觉得不对,鬼使神差的,她竟走近到门前去。 红袖练舞,甚至跳过鼓上舞,体态轻,脚步向来也轻,又练了功,高手也难发觉她。只是上官阙门前有一块木板活络,一踩上去,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 只听屋内一人警惕道:“谁在外面!” 红袖楞在原地。 她对韩临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我出去看看。”门内传出上官阙的轻语。 他的语气温柔得过了头,话中带着宽慰的笑意,完全不似寻常的那种周到到疏远的温和。 那时候舒红袖可以借机走开的。但她没有。 门被拉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屋内的灯光沿着门缝抽在舒红袖的面上。透过那道缝隙,她看见上官阙粗略披了件衣裳,丝毫不掩身上柔旎的春意。他眉宇间的笑还没松下劲。 这样的笑,此前舒红袖从没在他脸上见过。 上官阙垂眼,目光短暂的同门外的她对视,随后高起声道:“野猫。” 第49章 接着,门当着红袖的面合严。 舒红袖又站了片刻,听得屋内再起,才缓缓走开。 次日清晨,韩临离开后,上官阙叫住了她。 她名义上的养父站在廊下,貌若无意地突然道:“你看见了?” “隔着门,只听见了声儿。”她如实回答。 “不问问我?”上官阙歪了头,侧眼看她。 小姑娘看他一眼,眼睛很快转回去:“随便你们,只要他今后多回来。” 上官阙失笑。 后来想想,撞破也不是坏事。 舒红袖鼻子灵,她熟知有时候韩临身上沾着的那种脂粉味是哪里来的。 她找了一天同上官阙说这个。 不出意料,上官阙面上毫无意外之色,眉宇间也无愠怒,只说:“你不喜欢那味道?” 她道:“没有哪个女儿会喜欢在父亲身上闻见妓院的味。” “他答应做你的父亲了?”上官阙笑着,仿佛不知道舒红袖不爱听这个。 “反正我不喜欢。你想个办法。”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次日再见韩临,他腰间就配上了一只香囊。舒红袖去挽他手臂时闻出了,那是上官阙上月拿回来自配的香料。 上官阙家在金陵的香料生意很不错,他曾受十一公主的委托,为宫中最受宠的楚夫人调配两只甜媚的香。 但他又同时调了一味清淡的木香,舒红袖到书房唤他吃饭时无意嗅见过。 她心中一哼,想他估计早对韩临身上青楼的香不顺眼,一直在等她来问这时机。 佩戴上那只香囊后,韩临有些紧张地问她:“我身上的味道怎么样?” 舒红袖往上官阙那头刮了一旋眼风,抿着嘴唇笑了笑:“比上次的好闻很多。上次那个呛人。” 上官阙把手搭在韩临肩上:“都对你讲过了,这香她会喜欢。” 红袖暗想是你喜欢吧。 那年八月,被指派带着屠盛盛去杀姚黄,刀圣韩临第一次失手。 时隔半月,韩临才又在一个死胡同堵住一臂汩汩流血的姚黄。 韩临握着手中的刀,吩咐身边的屠盛盛:“你去守胡同口,拦住他的帮手,一个光头上有疤的高个子。” 屠盛盛离开后,姚黄急喘着,嘴边有血不断溢流出来,声音嘶哑:“他不会来的。” 他带卷的头发如今彻底直顺了,头发长及肩,面目看上去更乖了,像哪家不懂事的公子误入杀阵。 昏暗的小巷中,韩临垂着眼,握刀的手发颤:“我那天让你用这些日子去和魏紫道别。” “最近他四处找我。我在躲他。” 韩临皱眉:“你们还没有和好?” “他想救我。”姚黄咳嗽起来,咳了很久,艰难的止住后,他跟前的地上一大滩血,他的眼睛盯着韩临手腕,那上头戴了一只红豆手串,其间穿了一粒半黑半红相思子:“可暗雨楼要杀我,你要杀我。我任性这么久,但在这上头,我不能连累他。” 韩临绞紧双唇,良久无话,最终抬起刀:“对不起。” 刀风声动。 刀将右掌钉死在墙上后,姚黄抬着右臂,缓缓靠在墙角,身上千疮百孔,血直濡往韩临脚底。 姚黄每说一个字,都有血自牙关溢出来:“我不能原谅你。” 刀从掌心拔出来,韩临两手拄刀,跪在他跟前,嘴中不停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如花剪夏的人生最后一刻一样,姚黄也没有再看韩临,他仰起头,看着这夜黑雾遮住所有光亮的夜空。 “洛阳今年的雪还没有下。” 之后便断了气。 那次再回京城,晚上几人一起在上官府吃饭,屠盛盛边吃边聊天,看见韩临出手夹菜,愣了一下,问:“对了,副楼主怎么不戴那只红豆手串呀?” 菜从两筷间掉下去,韩临去扒白饭:“换回来了。” “我觉得那个红艳艳的怪好看的,还想问副楼主哪里做的呢。” 屠盛盛把脸转向舒红袖:“红袖你可不知道,第一次见到那个金刚铁指的时候,我特紧张,不敢看他,为了心里踏实,去盯着副楼主看,然后发觉他那天竟然把手腕上那根红绳换成红豆手串了。次日我想问那是哪里做的,发觉他又换掉了。直到追住姚黄的那天,才又在副楼主腕上见到了。”屠盛盛又转头向韩临道:“就是那个红不纯了,我见里头掺了一粒半黑半红的红豆,是不是之前的红豆坏掉了啊?” “可能吧。”知道上官阙的视线投过来,韩临埋着头,大口大口把碗中的饭吃完,离席说我不舒服,先回屋了。 上官阙并没有追上去,只笑着张罗大家继续吃。 在门口送走屠盛盛,回去的路上,红袖看向上官阙:“韩临怎么回事?” “自知理亏。”上官阙停住步,自院中抬头,看向韩临仍亮着灯的窗:“我去给他找个台阶下。” 红袖见他不详说,也没有多问,上楼后,红袖意欲与上官阙分开,上官阙叫住她。 不愧是暗雨楼楼主,人,总使唤在在刀刃上:“你替我叫门。我叫,韩临不会轻易开。” 一同站到韩临门前,红袖叫完,二人等候的功夫,上官阙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今晚不要再来找他。” 红袖微微一怔,立即明白他今晚要留宿韩临屋中,点头,同样轻声说我知道了。 话音方落,门便开了,韩临见到门外站着两个人,握门的手收紧。 门外二人便当着韩临的面,演了一套—— “哎呀我忘了还有一支舞忘了练。” “很急?” “明天就要跳了。” “那先去做正事,得空再跟韩临说。” 舒红袖不忘借此为自己谋利:“好,改天一起去湖边船上?” 上官阙许了这个好处给她:“可以。” 最终自然只有上官阙如愿进到韩临屋中。 韩临坐在床边,头深深低着,像等待上官阙训导。 “姚黄武功高强,是目前为止最棘手的一个。你还带着屠盛盛这样一个新人。你不必为失手自责。这事,主要是我考虑不周。” 韩临突然抬起脸,像下了很大决心:“师兄,我不想再杀人了。” 上官阙忽把韩临拥进怀中,韩临浑身一紧,下意识想挣开,最终还是作罢。 稀里糊涂,又滚到了床上。 他们在韩临屋中做得少,好在上官阙留了一盒油膏在这里。进入时,如今的韩临罕见受了些伤,血渍很刺目地凝在大腿根。 他屋里的床本不是做这事用的,又不常睡,被虫蛀得架构松了,也是这晚才知道,一晃就吱吱发出令人牙酸的响。 中途上官阙落吻时,韩临想起了潮湿的巷子,想起了血浸润透的青苔,想起了苍蝇叮死掉的眼珠,很快速偏开脸躲过那个吻,一潭死水的眼睛看着远处亮着的烛焰:“我今日有点恶心。” 于是上官阙大度地改亲在他的鼻尖上。 做到最终,韩临神经失常地掉起泪,泪珠从鬓边滚落到枕上,哭得哽咽。 上官阙止住动作,正要说话,被哭着的韩临一口拦断:“你不用管我。” 最终结束,韩临还抽泣着,像是杀故友的情绪后知后觉地袭涌上来。他几次深呼吸,咬唇,想止住,却怎样都不奏效,无奈只能翻过身,将脸埋在枕中哭。 上官阙坐起来,轻拍着韩临的肩背:“你累了。最近也没什么大事,你这一阵留在家,教教屠盛盛,多陪陪红袖。” 这晚后韩临就回到京郊的湖上,他每夜都去青楼。 隔了五天,上官阙带舒红袖到船上看他。 二人到时,韩临倚在船头,正翻着一本书看。见有来人,合上书,下船来接他们。 舒红袖到船上时留意了,韩临方才看的那是个话本,封皮都掉了一半,仅剩的半张封皮沾了茶渍和油污。 韩临解释:“向附近客栈说书的借的。” 红袖来的次数不多,仍是很新奇,到船舱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还挤去和韩临一起钓鱼。韩临教她如何垂钓,她竟然钓上一尾不小的。 韩临不住夸她,说我都还没钓到过,你真厉害。说罢,下船剖鱼刮鳞,又去摘了些野菜回来,取出早晨吃剩的两块嫩豆腐,炖了一锅鱼汤。 炖汤时屠盛盛骑马过来,给上官阙递消息,嗅见味,不肯走了。他们说完话,汤也炖成,韩临去临近的饭馆要来一锅白饭,招呼着四人分吃了。 吃时向韩临向屠盛盛高兴地说:“这鱼是红袖钓来的。” 舒红袖很高兴,她从前的父亲从未如此过,她在他眼中只如一件能带来钱财脸面的物品,不像现在,她听出韩临口中的骄傲。 屠盛盛吃饭时看着炖汤的火炉子,惊奇道:“副楼主不怕这东西把船烧了?” “下面就是水,怕什么。”韩临不以为意。 “冬天也要住在这上面吗?” 第50章 “对啊。” “可是这里冬天结了冰没水,取暖烧着碳炉子很容易点着的,我就有个师兄因为冬天睡前烧了炉子,炉子失火被火烧死了。” 听这话,舒红袖这饭越吃越没滋味:“哥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屠盛盛却道:“这是货真价实的事呀。入冬了干燥,真的容易失火,哪个地方都有这么死的人。不信你问问楼主……”说着他扭向上官阙,道:“是吧?楼主。” 上官阙夹了块鱼肉,点头道:“确实。” 屠盛盛扭头去看韩临:“冬天副楼主回上官府呗,那里挺多空房的。” 舒红袖注意到上官阙侧了眼,正瞧韩临如何作答。 却见韩临含糊其词:“再说吧。” 入夜后上官阙对屠盛盛道:“你先带红袖回去。韩临刚回来,我今晚留在船上,同他说些体己话。” 漫天星宿,夏天船上又很凉快,湖上风小,蝉鸣蛙叫很是惬意。 屠盛盛觉得住在船上自在,估量着地方,说:“我看外头这船板挺大的,要不我跟红妹睡在外面船舱上吧,咱们一起聊聊天。” 上官阙只笑不睬,转身到船舱收拾被褥去了。 韩临却像是很高兴,蹲在船上就着湖水刷碗,说:“也行,还有一床大褥子。” 这话一说出口,舒红袖见上官阙停了动作,自船舱中深深看了韩临一眼。 饭渍冲进湖里,引来一群游鱼,不惧人地吻蹭韩临的手指。韩临同鱼玩,没有注意到这样深的一眼。 好听点,屠盛盛这叫单纯,难听了,就是缺心眼。只是舒红袖一向喜欢淳朴这特质。她也清楚他们两个留在船上要做什么事,挠着手臂上给蚊子叮出的包,说:“哥,这里太咬了。” 屠盛盛一拍脑袋,说:“我真是笨死了,你又不跟我一样皮厚,哪儿住得了这儿。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屠盛盛送她回去,两人比试了一阵,又说了一段话,不觉半夜,窗外淅淅沥沥,竟下了小雨。屠盛盛推窗,手肘撑在窗台看外头的雨,后怕地说幸好回来了,要是睡在床板上,岂不给淋死。 第31章 万古长夜 见远方船上吹熄了灯,为首的几人对了对眼色。 潜伏的人昨晚便爬守在茂密的芦苇从中,他们流窜各地,专做千金换人命的事。前几日他们接到这个生涯以来最多赏金的单子,多方打探,昨日得到消息,上官阙会独自到京郊湖边来。 消息不错,下午暗雨楼上官楼主的确来了,只是马上也坐着一个小姑娘,住在船上的副楼主后来去教小姑娘钓鱼。 众所周知上官阙武功稀松平常,从前还闹出过笑话,他们想着仗着人多的优势,拼多半的兄弟将副楼主韩临重伤,再取下上官阙的姓名,只是中途闹了内讧。 都知道暗雨楼副楼主韩临别称刀圣,尽管年轻,却以稳重强悍的刀风在武林立足,谁都不愿意先做他的刀下鬼。 正争执着,又骑马来了一个少年,远远听见小姑娘叫他大哥,由而确定那是近日声名鹊起的屠盛盛。 一个韩临就够难对付,哪能想到还又多了个少年英才,几个领头的趴在芦苇从中叫苦不迭。 不能硬碰硬,便全程等走开几个人,最好是上官阙带小姑娘往回走。河边的蚊子毒,叮得他们起了一身包。过了半天见屠盛盛起身,却见上官阙依旧坐在船上与韩临说话,毫无离开的意思,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屠盛盛带小姑娘离开,船上只剩上官阙与他身边强得吓人的韩临。 二人聊了挺久的话才进了船舱,只是仍有灯影,一盏茶时间,里头灯影便没了。 这时有兄弟饿得眼冒金星,说现在就上吧。但这么久都等了,也不差那一会儿,大家几番商量,决定等到他们二人睡熟,再做打算。 天上不久后下起零星细雨,好在驱散了些蚊子。 十几个杀手被越来越的雨淋得浑身湿透,也掩不住心下狂喜,又耐着性子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缓缓起身,朝船舱缓步移去。好在雨大,四处都是雨声,他们的步声被全部遮掩住,十几人绕在岸边,看着去挑船舱帘子的人。 为首的这个人算是半个替死鬼,知道自己的下场,要么是趁他们熟睡一刀砍死上官阙,一个人拿一半的赏金,要么是被警惕的韩临结果,一命呜呼。天上地下。 那被众人瞩目的刀颤颤巍巍地伸向船舱的帘,要挑开看里头的光景。 雨越来越大,几乎将打头那人整颗心泡得麻木,可手早他的心做出了反应,不受控制的抖,尤其触到帘子,那个触觉令他一激灵,猛地一抖,船舱的布帘被锋利的刀锋割断,断裂下来,漏出半个船舱内景。 只见船舱尽头,羸弱的烛影中,一个衣衫不整男人俯身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底下的男人没穿衣服,光着的两腿被他身上的男人挤得敞开着,二人正在亲嘴。 听见动静,两人原本吻着的嘴唇警觉地分开,一齐将目光往船外扫去。 外头的杀手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谁能想到暗雨楼的正副楼主竟是一对断袖?! 上官阙侧眼看向船外,用手背抹掉韩临嘴边湿亮的唾液:“别留活口。” 随即翻身到床褥的最里侧,一并把衣服和刀丢给韩临。 韩临满脸煞白,草草套上衣服,抓刀出船一刀兜头劈死了挑破船舱帘子的男人,手腕翻转,刀尖反刺穿了身后偷袭他的人的心窝。 未抹溅在脸上的血,韩临跳下船只,挥刀震去刀上粘的血,雨水浇注在他身上,他的步履稳健,一步步走过来,加上铁青着的脸,宛如收人命的阎王降世,几乎没一个人敢同他对上,具是四散逃亡。 却见韩临快步追上,逐一斩杀,他的每一刀都毫不留情往人脖子心口处划刺,几乎十步杀一人,对方若逃得急,便砍向敌人的腿,待他们跪到在地求饶,再毫无动容地抹脖子一刀杀死。 饶是与韩临一同接过任务见惯他杀人的人,见了如今这景象,也要为他们韩副楼主的狠而心惊。 没多久,天地便静了,韩临仰脸朝天,雨水冲洗掉喷溅在他身上脸上的血。 他站了一会儿,抹掉脸上的雨血,缓缓掉转身,往船只走去。 不知何时,船上的帘子被人卷了起来,帘下点了一盏灯,摆了一壶酒,上官阙没有整理衣衫,领口乱敞,腰带也松垮,只靠在船舱,缓缓饮着酒,一双眼睛透过雨幕看着他。 自韩临杀死第一个人,他就在看。 他们只在刚下山时并肩战过,但都是可笑的混战,担心伤亡,很多时候刀剑都不许拿; 后来他管楼里庞杂的事,满天下地走,韩临去了长安; 今年,他是楼主,把韩临留在身边过一段时间,但防卫严,韩临亲自动手的次数也少,后来韩临也要满天下的跑。 其实他很少有机会亲眼见到韩临动手杀人。 这些年上官阙如有闲,仍会练剑。用处其实并不大,他可以用这些时间这些汗水去做别的,这更合逻辑,但他仍是选择握起了剑。 一个天才,废了再也无法前进就算了,总不能连自己十七岁的水平都没了,他的前半辈子已经足够悲哀了。这是他喜欢了快二十年的剑,也是将他刺得浑身血洞的剑。 他与韩临偶尔也会对练,韩临这些年刀尖过活,强了太多。但韩临收着,兴许比拐骗屠盛盛回京的路上所进行的那些较量,收得更废心思,更担惊受怕他的一举一动。他不至于看不出,韩临也不是多善于隐匿情绪的人。 上官阙十七岁和韩临在一起,韩临知道那时候的上官阙是何等的模样,十七岁的上官阙也不屑于藏自己的目标,那目标和如今的处境,几乎毫不相干。如果当时临溪的同门还活着,见到几年后是如此光景,都要唏嘘。 韩临废了些心思,上官阙总不能拆穿,只好默不作声接受他的好意。因故,此前尽管他知道韩临很强,强得世间罕有,却也并不大清楚概念。 直到今日看到雨中的刀圣。 很多年前,上官阙初到临溪,有个唐突应战的小孩子,并不是多入得了眼的功夫,后来缠着他问东问西,他随口点拨过很多。雨中很像自己理想的人,竟和那个小孩子是一个人。 上官阙低眼望了一眼杯中孱弱光影映亮的自己。 韩临并不知道那目光在他身上驻足多久,只缓缓朝着光亮处走去。路上,微转了一下眼,朝船边另一个方向上疾行几步,跃入水中,丢刀换成刀尖向下的姿势,双手向下一捅,一声沉闷的痛呼,水面冒出一串气泡,随即血红上涌,像刺破了涂料瓶一般。 韩临拔出刀丢到船上,随即也跳上船,船舱摇动着,将那盏油灯的微弱火光摇得乱晃,将上官阙脸色照得晦明难辨。 上官阙抓起酒壶,仰头饮了一大口,抓着韩临的手腕将他拉得低下身,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将酒水送到他口中。 第51章 一吻结束。韩临咽下了酒,脸色依旧是被人撞破的死白,他动了动嘴唇:“十六个,一个都没跑。” 上官阙却突得一推,将韩临推倒在还淌有血的船板上,在满天的雨里俯身到他面前,带有酒味的鼻息乱洒,口气却彬彬有礼:“可以吗?” 地上水中都是死尸,大雨砸在脸上,韩临几乎睁不开眼,四下都是雨声,更听不清他说什么,方才的震动令他如今都没缓过神,人还是蒙的,听得询问是最熟悉的人发出的,只是一味答应。 韩临总是习惯答应上官阙的请求,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如今。 吻又一次落下来,是很暴躁的吻,韩临不熟悉这种吻,下意识要推,却被握住腰转了身跪趴着,头被有力的手按到坚硬的船板上,撞得一阵发昏。紧随着,熟悉的东西以他不熟悉的暴力闯了进来。 这像征服。 上官阙擅长不让韩临受伤,两人之间的准备总是很久,甚至到了冗长的地步。 韩临一颤,对上官阙如今的陌生行径有些害怕,扭过头问:“怎……” 刚一扭过去,只来得及瞥一眼灯影照亮半张脸的上官阙,还未将疑问发出口,头便又被五指抓住,紧按在船板上,再难有任何的动作。 韩临见过坠进水池的上官阙,如今淋雨的面孔只比那时候更俊美,相较那时的含笑温和,如今上官阙的神态冷漠非常。 上天吻了又吻捏塑出来的人,被上天的泪洗得愈发动人,好像很合理。就像上天呼吸产生的夜风,吹动上官阙的衣角、发梢,也令他更添了几分活色生香的好看。 韩临被按回船板上,发觉仅是那一眼,那株毒草,又伸出了毛茸茸的枝蔓去搔挠他的心脏,引出耳腔咚咚的血流涌动声。好像强压在心底的情感在内里凿着他的脑袋,想要从他的眼中、口中,将他逃避的对同性情感表露出来。 在这种事上,师兄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他。韩临很多时候觉得,师兄要是粗暴对他就好了,疼能让他踏实。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这种状况下,韩临竟然有了反应。 不知是不是头被按得太紧,外加雨水淋着头和身,冻得直发抖,韩临晕缭缭的,意识模糊而遥远。 应该是很久之后,雨都小了,上官阙才结束。 韩临那会儿已经习惯了船板的冷硬,在那里睡过去。韩临总是这样,很容易习惯,就算被伤害,也还是会去爱。 上官阙拦腰把他抱回船舱,为他擦身体。这半年韩临身上添了很多新伤,毕竟杀的那些角色,没有一个是能轻松搞定的。上官阙借着擦身体名义,手指在韩临所有的伤口,腰上、腿上、背上、肩上,一一滑过。最新的伤在腰侧,是块浓青的瘀伤,想来是追杀姚黄时,躲避不及,被他金刚掌蹭到的。 上官阙把脸贴在韩临腰侧的伤上。 这些都是为了我。 他做这么多,无非是想留住韩临。 韩临不能说是个多纵马江湖的少侠,他的理想就决定了,他没有大志向,他只想有个美满的家,他爹娘那种,最传统的那种。韩临跌跌撞撞闯进江湖这方天地,只是因为有天赋。 韩临同时也有些品质,是江湖中人特有的,比如向往自在,不乐意被拘束,喜欢交朋友。如今与朝廷道不明暧昧的暗雨楼,韩临注定不会多喜欢。 如果楼主不是韩临的师兄上官阙,如果不是为了救他自己,韩临会和花剪夏、姚黄、魏紫一般,离开暗雨楼。上官阙一直很清楚。所以他为韩临安排了那些脏活累活。 上官阙让韩临枕在自己的腿上,为他擦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 上官阙没什么特殊的爱好,那天韩临在床上哭出来,他确实给吓到了。 以前做杀猪的屠夫,如今做朝廷的屠夫,从前杀猪,如今杀旧友,韩临当然会痛苦。 但上官阙就要韩临痛苦,他在试,通过缠着杀完人回来的韩临,到床上颠鸾倒凤,试韩临在痛苦与自己之间,会选择哪一个。 其实韩临不难猜,但感情这事,猜不来。他只能用一件又一件的这种事来确认,韩临还愿意同他睡,说明他仍舍不得自己。 平心而论,和韩临做这等事,只能用苦中作乐来形容。韩临是个很差劲的床伴,上官阙的脸在他面前晃得次数多了后,他愈发差劲起来,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上官阙有时候给他紧得额角坠汗,都心想世上可能再找不到几个比他更差的。 不止如此,韩临直挺挺僵硬硬躺在床上,好像一具尸体。好在上官阙亲手杀死的人少。 又由于用的那个借口,韩临是施与一方,后来更是几次提出断了这关系的想法,上官阙越发不好要求他些什么。 这些月,通过伤害韩临,上官阙确定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抱着他安睡一晚,随后继续下一次猜疑。 擦头发的中途韩临还撑开眼皮清醒了一瞬。 上官阙见他撑开眼,趋过来吻了吻他的眼皮,而后说了句话。 韩临累得浑身都发软,听不懂,转瞬便忘了,头一歪睡过去。 “要是今晚能永远不结束就好了。” …… 次日韩临再醒已是在船舱内里的床上,身边没有上官阙,韩临起身望向船前,帘子掉了半个,露出上官阙披着薄衫坐在船头梳发的身影。 不知怎么的,船离岸边已很远,如今似是在湖心。兴是昨晚打斗时不小心划到了牵船的绳。 韩临坐着缓了一会儿腰以下的部位,起身慢动作去穿衣服。 他解下水囊喝了一口水,昨晚下了半夜雨,早晨湖上风凉,见上官阙抱臂,韩临取出件衣服搭到手臂上,刚走出船舱,便听一声惊叫。 “怎么了?”韩临发觉嗓子也有些疼,估计是昨晚受凉了。 上官阙撩了下头发,回头不好意思地朝韩临笑:“靴子里的刀不小心掉下去了。” 韩临把外衣披到上官阙身上,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嗯?”上官阙不解其意的偏头。 “我给你捞上来。”韩临低头去看湖下深浅,却见倒影中的自己,右耳不知几时已又戴上那两只银圈,一愣,视线一移,便见脖颈到胸口一大片青紫吻痕。 上官阙很少往他身上留痕迹。 上官阙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不用,回去我再配一把。” 他的手掌干燥温柔,韩临却又想起了昨晚按在他头上那双不容置喙的手,下意识一抖。 “不碍事,这湖浅。”他拨开上官阙的手掌,一头扎进水中。 湖水青盈盈的,韩临下水后湖面很快又回归了平静。 上官阙低着眼望着如镜的湖水,看着倒影中的自己,长发披垂,面容宁静,眼中的神情逐渐冷下去。 韩临刚醒,他大可不必故意扔刀下去。可他就是喜欢韩临这副模样,好像除了把心捧出来给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倒影里的上官阙笑了笑,轻声道:“我最近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不久,死静的镜面被撞破碎,韩临破出水大口喘着气。他游到船边,扒着船板,将匕首扔上船,朝后捋了捋水淋淋的头发,仍仰面汲取着空气。 上官阙看着韩临水淋淋的脸,伸手挽脸侧的头发到耳根后,突地低临下脸,覆吻在韩临唇上。 好喜欢啊。 他的师弟,他的刀圣,他的副楼主,他的意中人。 几缕发丝坠入湖中,结在水面,好像一张网,情网,将两人在湖中的倒影尽数网住。 第32章 奇遇 邵竹轩第二次回到这棵绑有红绸的树前,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迷路了。 他气急败坏地把这根原本用来缠初见礼的红绸摘下来,坐在树下粗粗喘气了很久,不禁埋恨的想,全怨那个女人。 邵竹轩脑中又开始老的那一套——女人真是可怕。 临近正午,肚子咕噜噜的响,生气填不饱肚子,邵竹轩只能又背起行囊,在京师郊外兜转,企图走运遇上人,或是歪打正着走回正道。 残存着这样的侥幸心理,顶着化作夏秋之交的毒太阳,邵竹轩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一身黏汗,四周只越发荒凉无人。 最终,邵竹轩给饿得撑不住,爬去树上摘果子,头昏眼花之际,一放眼,发现不远处的湖上竟然泊了只船,船上正煮着饭,炊烟白腾腾的。 邵竹轩当即泪都掉下来了,忙摘了几个果子兜在怀里跳下树,一面咬着酸涩的果子,一面往湖边小跑过去。 临近湖边时邵竹轩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想着待会儿求饭问路,能让船主人少些戒心。他虽比不上他哥邵兰亭,但也是生得人五人六,瘦高板正。 又往前行了十几步,隔着湖边高大的芦苇丛,邵竹轩看见有个人在湖中心洗澡。那青年背对着他,只远远见着修长的脖颈,宽瘦的肩,收窄的腰线,以及太阳底下沾水的背肌。 邵竹轩不自觉咽了下唾沫,心想今早无端遭这番劫难,难道就是为了现在一饱眼福? 第52章 他又走近了些,隔着芦苇丛驻足细细看了半晌,这不细看不要紧,一细看,真是要命。 这青年背肩上脖颈上,许些青紫的咬痕瘀伤,胯骨处有一深青的五指淤痕。 邵竹轩惯玩风月,又只喜男风,很轻易能看出来,那齿痕和指印,全是男人的手笔。 荒郊野外的客道、湖上的一只船、身姿不凡的男人、遍布全身的异样痕迹,邵竹轩写过艳情话本,大致猜出了这男子的行业。 招手表明来意后,青年从湖心游回来,见着那张面孔,邵竹轩又怔了好一会儿。以至于青年都回船舱穿衣,邵竹轩才反应过来,便到船头坐着,嗅着锅里煮的饭,自来熟的与青年聊着天。 “我姓邵,家里排行老二,你叫我邵二就成。这次来京城是给我哥办事的。” 青年这样的江上流莺,往往都好客,且有很多话。说话哄人,省得吝啬的客人折腾一整夜,那可有番门道。 果然,隔着草帘换衣裳的青年顺着他的诱导疑惑地问:“什么事啊?” 邵竹轩接着说:“他那腌臜事不说也罢。” 实际是他哥邵兰亭跟他前嫂子易梧桐那点破事。 准确来讲是单方面的前嫂子。 他前嫂子找了小三,想分手,他哥不愿意,到处躲,都躲去无蝉门地界了。但他前嫂子如今掌管洛阳的暗雨楼了,暗雨楼的名声本来就跟街边的破烂似的,这样长久拖下去不是事。邵家也受够他哥丢人了,把他哥强绑回家里,让他过来替他哥说这事。 谁成想易梧桐见不是邵兰亭,心觉他们邵家人要算计,都不肯见他一面,让他直接到京师跟上官阙谈。 “本来对方派了人到洛阳等我,但洛阳到京师这么长一截子路呢,我独行惯了,何况对方跟我这边……关系不好,我就说自己来。” 实际上是邵竹轩一路要猎艳,与暗雨楼的人呆在一块,他得憋着。 “本身雇了车夫,昨天我到这边时天晚了,就没进京城。” 其实是昨天中午在客栈用饭时和一个男子对上了眼,二人共度了春宵。 “今早就让车夫去报信,让他们在京师门外接我。想着我都到这里了,再迷路也不至于怎么样,没想到……落到这境地。” 邵竹轩说得半遮半掩的,青年也不起疑,只全盘皆信的与他闲聊着。 换完衣裳,青年掀帘走出来,英俊挺拔,相当正派,邵竹轩看了他半天。青年一并拿了碗筷,过来盛饭给他,手脚很麻利。 这青年二十一二的模样,应是入这行也久了,青年入行时间这点,邵竹轩也不是单看年龄,而是青年赤裸上半身上船扯衣服披上身时,邵竹轩发觉他腰背上不少的疤,甚至腰侧还青了一块。 邵竹轩不喜欢女人,把各地南风馆逛得如数家珍,因而心里清楚,天底下如今的风气,玩男人的嫖客里头,有特殊嗜好的占着很大一部分。很多人玩男人,是看中男人皮实,耐操,轻易玩不死。 这种没鸨母龟公高个顶着的暗娼,价格低廉,接的客往往良莠不齐,很多死在街巷暗处、荒郊野外的,臭了都无人发觉,尸身搬去官府,连指认的人都没有。 邵竹轩从前为写青楼花魁与高门公子的艳情话本,曾专程找过几个年轻时很有姿色,年老为人所弃,慌不择路又做暗娼的人。后来话本刊印,程竹轩依约为他们送话本成本,却只找到一两个,其余的都失去了踪影。 青年这样的相貌,又年轻力壮,瞧盛饭动作,如今还没好吃懒做,却入了这行,实在可惜了。邵竹轩也在心里笑了一下自己这天底下人都有的毛病,劝娼从良。 对坐着吃饭的时候,邵竹轩眼睛从青年脸上挪不太开。邵竹轩见过没接任楼主的上官阙,上官阙那相貌,当得起无懈可击这四个字,邵竹轩一眼荡魂,念想了很久。 只是上官阙的俊美又极令观者自卑,上官阙本人虽脾性温和,这样的俊美却在无形中拒人千里,令人自惭形愧。邵竹轩分毫不敢招惹他。 男人嘛,床上的人是一回事,尊重的人又是一回事。邵竹轩甚至早就筹划写一部给上官阙正名的话本。 如今这次被易梧桐打发来京城,还愿意跋山涉水来,就是为的见一见上官阙。等见了面,他还准备提出写正名话本那事,多留一段时间。 写这种东西,当然要与当事人聊一聊天。与上官阙多多交往,正中邵竹轩的下怀。 眼前这青年并非上官阙那样无可挑剔的相貌,但就是举手投足都英俊得一塌糊涂。还是那种所有人都愿意与之亲近的英俊。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他要有这副相貌,想要谁还不是勾勾手就来,哪里还用往南风馆逛。 邵竹轩看得心中直痒,吃着饭,开始套近乎:“你赚的钱糊得了口吗?” 韩临一愣,以为他是觉得饭菜太简陋,自己做得难吃。 他好歹算是招待客人,也有点不好意思:“我吃饭能吃饱就行,不怎么在乎味道。” 韩临的月晌足够寻常一家过一年,只是钱都送到京城闹市那个家宅中。他就算因为懒得回家取而手里紧张,也是随要随到楼里支。上官阙早交代下去了,让账房随意给他,他这几年没再缺过钱。 这说辞像是吃不起好饭的人为面子讲的,邵竹轩听了,也只觉得他这是在强撑,心想这荒郊野岭,泊在这里,生意确实不会太好。 邵竹轩问:“你知道暗雨楼吗?” 韩临脸上的笑一僵,他最近到哪里去,见任何人,都不愿意道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他这个臭名声,手里血债这样多,被人用别样的目光注视其实他理解。但他还是不能习惯。 谁都不会真正习惯自己被讨厌。 邵竹轩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见识短,真不清楚,便接着介绍暗雨楼多么厉害,如今与山城的无蝉楼如何分踞南北,接着又有意向他透露自己的厉害:“我这一行,就是受暗雨楼相邀,来见暗雨楼楼主上官阙。” 韩临一愣,抬起脸来,目光在邵竹轩脸上停留了半晌。 前一阵师兄对他讲过,因为邵兰亭和易梧桐那事,邵兰亭的二弟要到京城一趟,说邵兰亭与易梧桐和离。联系到这人前后说的,又姓邵,又是为他哥的事而来,韩临确定这人便是那个有名的话本先生,邵家二少爷,邵竹轩。 邵竹轩却以为韩临听了他说的,对他由心而发出敬仰,笑着继续增加自己所说话的可信性:“你见过上官阙吗?总听过这个名字吧,现在谁不提他啊。他生的啊,真是世间少有,我两三年前见过他一面,至今都不忘。” 韩临低下脸去扒饭,只嗯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见到韩临,据说他相貌也是人中翘楚。”邵竹嗤笑了一声:“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巧的事,楼主生成那副模样,副楼主也是个帅哥。我瞧啊,就是大家伙天天见五大三粗的人见多了,好不容易见个年轻人,武功又不错,就捧着,硬捧出来了,连相貌都要吹。” 说到相貌这种在意的事,邵竹轩又往底下说了好多:“我之前去山城捉我哥的时候,见到挽明月了。我哥认识他,让他来劝,但他其实也觉得我哥和我嫂子断了好,同我只聊了会儿天。因为他俩打小就认识,聊天时候他还为韩临说了好话,说他确实俊。挽明月这人形貌一扎眼是真的吸人,他都称赞了……我这次来也是想求证一下。” 韩临当面听人编排自己,继续嗯嗯啊啊尴尬赔笑:“是啊。” 韩临是知道邵竹轩不喜欢自己的,邵竹轩在书里也编排过他,偏巧那本书他也看过。 邵竹轩在某个话本虚构了一对师兄弟,那个师弟,对师兄为他做的所有事都全部心安理得地拿来,却分毫不感谢他师兄,最后还要把师兄推去接受众人口中的指责。就差把韩临的名字都写出来。 对此韩临并不生气,甚至把那话本看了三遍,把师兄弟那段看了十遍以上。很少人会有邵竹轩这种想法,大多数人在暗雨楼这事上,都跳过了韩临,去指责上官阙。韩临一直很内疚。 看到那一段含沙射影的指责,与上官阙这事被人讲明,来说自己的不是,韩临难得有点爽快。他憋在心底的内疚给别人说出来,他便能用外人的视角在心中为自己辩解—— “师弟没有求师兄救。” “师弟宁愿自己死在监狱里。” 这样无耻的自陈缓和了韩临的内疚,所以他一直对写这段书的邵竹轩很有好感,想着借机见上一见,好好聊聊。只是一直担心他抵触自己,不愿意同自己讲话。 却未想到如今阴差阳错,竟在这么合适的时机会了面。 韩临并不准备向他表明身份:“你好像很不喜欢韩临?” 邵竹轩很看得上上官,有上官貌美的因素,为此有些气不过。明明救的是韩临,上官为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我没见过的人啊。”邵竹轩回的很快,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讨厌一个他没见过的人。 第53章 “然后我在家准备到洛阳见我嫂子的时候,就传那事,对养女心怀不轨嘛。不过我客观的说啊,我觉得是言重了,不能这么乱猜人家的好意。要是不救,那女孩子都让火给烧死了。” 他之后换了个语气—— “不过谁知道呢。我有个兄弟,和他妻子好好过着日子,前不久他妻子却被韩临给杀了,明明从前他妻子和韩副楼主关系很不错,他心是有多狠。我兄弟一蹶不振,人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韩临没问他朋友的妻子是谁,他这几个月杀掉的朋友太多了,造成太多个家庭妻离子散了,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分明他自己就向往那样的家庭,却要亲手毁掉他们。 说起这事,邵竹轩也不高兴,不去撩骚青年了,只埋头吃饭。 吃完饭,邵竹轩并肩与青年在湖里刷了碗,靠近观察了青年一番,发觉他肩宽腰细腿长,眉骨生得偏高,实在不错。 他便问:“你眉眼框架生得真不错,祖上有西域那边的血脉吗?” 韩临说没有,他家祖上全是中原地里耕作的农民,世世代代都留在他们村里,后来那地方闹饥荒,他才出了村。 韩临说到出村就不讲了,之后他去给杀猪的做下手,又去杂耍团耍双刀,这些事江湖传的到处都是,他要是提了,容易露馅。 见他停口不讲,邵竹轩便自顾自的脑中给他的故事续了下去,无非是为吃一口饭误入歧途。续到这里,他又偷瞄了一眼青年,很不要脸的想,这等身姿形貌,入了这条道,倒是天底下嫖客的福气。 重坐回去喝青年递来的茶,身为嫖客的邵竹轩清了清嗓子,指着船舱一角的话本,好像无意提及一般:“那话本你喜欢吗?” 韩临如实答说:“喜欢,看的第二遍了。” “好看吗?” 韩临不知道邵竹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继续如实讲:“好看。” 邵竹轩出身书香世家,幼即能文,出口成章,本来是家里预备着科举的好苗子,谁成想十一二岁的时候自己走歪了,去写那风月奇事,脂粉刀剑。底子好,满肚子文墨,笔下人人有骨,情节勾回曲折,天下第一档的。兼而擅描男女间调情,又喜写颠鸾倒凤,很多说书的也爱讲他写的话本,招客。是故韩临也跟着听了不少,实在太引人入胜,才将这话本买来,自己琢磨。 邵竹轩不免得意。喜欢他写的书就好办了,他从前仗着自己这个写书的身份,吟风赋月,哄上床过很多倾慕自己的人。这青年能做这营生,想必书读的不多,更好骗到手。 只是青年看起来糊口不易,他决定这次还是给钱算了,白睡这种挣辛苦钱的人,良心过不去。 邵竹轩一边盘算着今晚要不要留宿在青年这里,先晾着暗雨楼那边,一边走至青年身后,拾起青年肩上的一绺发丝:“其实我就是邵竹轩。” 韩临一愣,不知道他这时候突然挑明身份是什么意思,心中突然冒出很多让人心里发毛的想法。 还不及韩临一一细想,便听邵竹轩凑过来,轻声在韩临的耳边道:“我挺喜欢你的。” 说完话,他从后紧紧搂住韩临的腰,这一搂发觉腰肌挺结实,心想还挺敬业,一面把脸埋在韩临的颈窝,湿热的吻沿着颈侧往锁骨钻。 韩临一激灵,颈侧的唇好像树上忽如其来掉下的毛毛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挣开邵竹轩,手一扬,啪啪就是两巴掌脆响。 邵竹轩头嗡嗡乱响,不觉怒道:“我给钱的!” 他心想这是什么训诫套路,怪不得身上那么些伤,说完便伸手要去捏韩临的下巴。 韩临抬腿就是一脚,被方才的一番动作致使船摇摇晃晃的,邵竹轩站立不稳,一脚被踹进湖中。 邵竹轩在水里扑腾,大声叫着:“我不会水!” 原本正懵着,听了呼救,韩临才反应过来,自觉自己是反应过度,忙要下水去救,走到船边,又停了下来。 邵竹轩见他站在船上看自己,并没有要救的意思,慌忙大叫:“刚才是我冒失了!求求你了我真的不会水!你行行好吧!” “这是湖边,水刚过腰。”韩临又告诉他:“你站起来应该能踩到湖底,往船边走走,我拉你上来。” 一番折腾,邵竹轩趴在船板上,往湖里哇哇地吐着自己喝下去的湖水,韩临这会儿从船舱给他拿来了干毛巾,要给他擦。 邵竹轩见韩临靠近,连忙往一旁缩,险些又要掉进水里,还是韩临眼疾手快把他拉了回来。 韩临看着他两脸的巴掌印,自醒自己方才太过激,也很过意不去。可越想,越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哪里都不对。 “你说说你至于吗?你对其他客人都这样吗?怪不得没生意!”这厢,便听邵竹轩火气冲冲地从自己行囊里掏出银子,抛扔到青年怀里,又重复:“好了,钱给了,够了吧?能办事了吗?” 韩临一头雾水地接住无缘无故扔到自己怀里的银两,听他一口一个给钱、客人的,完全想不明白,只得往易于理解的方向想,猜他以为自己是湖上卖饭的:“我不卖饭……” 可搂腰埋到自己脖子上啃该怎么解释啊? 邵竹轩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都说这么清楚了还在演什么啊,站起身来,在船边斥道—— “你一个卖淫的究竟在装什么啊?” 韩临听声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股火蹭得就冒上来了。他又不是卖的,他又不是谁都可以! 给男人疏解,韩临只肯给放在放在心上的人做,只是帮忙,怎么可以与嫖娼狎妓相提并论? 韩临抓着银两掷向邵竹轩小腹:“你他妈说谁是卖淫的?” 他爹娘死得早,他却也懂廉耻。听人如此侮辱,韩临生了气,以至于丢银子时不自觉用了些功力,邵竹轩被突如其来这一锭银两击痛,两腿一软,立身不稳,竟又坠入湖中。 邵竹轩下意识又在水中扑腾了半天,而后想起什么,尴尬的自己站了起来,站在水里恼羞成怒地骂站在船上的英俊青年:“你不是卖淫的你腰上胯上的那些一眼就是男人亲得捏的,是你自己掐出来咬出来的吗?哈,真是的,玩点情趣不讲明你还真以为你是道菜了,神气什么啊。” 却见青年转身就回了船舱,邵竹轩以为是他自知理亏,便开始忙自己的,很有经验地挑了一个软泥较少的路线,决定先上了船再说。 离船还有三尺远时,便见船身微微摇动,邵竹轩知是青年又出来,无语地抬起脸:“你又要做什么……” 粘有血渍的长刀直指邵竹轩面门。 韩临一手拿刀鞘,一手握着这把前两天夜里杀过人,还没来得洗的长刀,一张脸黑着:“你再敢出言不逊试试。” 刀尖相距邵竹轩这张自恃不错的面孔仅有半寸,刀上的血渍散发着浓重的腥味,邵竹轩很明白这是人血。俊逸青年握刀动作沉稳,长刀出鞘利落而狠辣,又联想到自己方才看见青年满身的伤,如今细想,倒像刀砍剑刺的伤口,顿时给人点醒一般,往后一退,忙道不是。 韩临见他诚恳,这才收了刀去,归刀入鞘。 爬船途中,韩临就立在船头抱刀睨着邵竹轩,并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邵竹轩试了十来次,因为太滑,又没有多少力气,都没能上去。 换道想直接去岸上,又发觉陷在湖泥里,拔不出脚来,邵竹轩干笑两声,抬脸去向韩临求助:“英雄……” 韩临啧了一声,蹲下身伸手拉他上去。 到了船上,邵竹轩忙向韩临致歉,讲自己如何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云云。又道今日这番笑剧,真是不好意思,便从行囊中拿出一封银子来,说这些银子权作赔礼,还望英雄莫怪。 韩临推手没收,这点钱他又不缺。 末了,邵竹轩支支吾吾:“今日这事,还望英雄莫声张,不然家里要怪罪。坏了名声,以后出书也颇受人指摘。” 韩临勉为其难点了点头:“这次是见你意诚,我不计较。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污人名誉的事。” 实际上,他原先不设防只是想着被女子嗦咬也会有痕,普通男子不会多想,女子不敢多看,遮遮掩掩反倒让人多想。 天地良心,韩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住在船上,烧个饭,洗个澡而已,对人热情了一些,突然就被人当成了卖身的。 他去花楼找姑娘,那花楼虽然姑娘年纪小,但姑娘教得很好,招待他的姑娘,从没在他身上咬过、挠过一下。所以他也不知道,原来男人的咬痕和指印和女人的,长得并不一样。如今被内行人一眼便瞧出,自己身上的痕印是男人所留,他也不敢把这事说出去。 见青年点头,邵竹轩不免松了一口长气,拱手谢过青年,便把这一身湿透的衣裳换掉。自然不敢再有船上风流这念头,下了船,由青年领着,他们走到了直通京师的官道上。 青年把他领到地方,又为他拦住一个路过的马夫,转身要走时,邵竹轩才想起来青年的名字一直没问,坐在马车上忙叫青年:“英雄,英雄,可方便透露名讳?往后再见,邵某要好好赔礼道歉。” 第54章 青年头都没回,只朝他摆了摆手,便使轻功离开了。只瞧那轻功,就能看出这青年武功不凡。 邵竹轩长叹一声,心想真是一遭奇遇。 第33章 公之于众的痛苦还算 自燕山南下,路过京城,挽明月顺道赴邀,去了一场酒宴。往常这种场合,挽明月时能躲则躲,这次主动赴约,媚好也挺吃惊。直到左右应酬到昏昏欲睡之际,京师舞坊近日最优秀的学徒在宴上献舞,经四周人耳语,媚好才知道他此举何意。 下了酒宴,媚好发觉挽明月心情很好,正要打趣,便见他要了匹马,说要到京郊转转,一并打发媚好他们先在城里住下。 他临走前叫住媚好。 媚好喜出望外:“你要带我去吗?我也想看看住湖上是……” “我这一身怎么样?”挽明月整了整衣服。 媚好登时垮了脸,把马缰朝他怀里一丢,转身回客栈:“人模狗样的。你又不是去见哪个姑娘,怎么在意起这个。” 挽明月抓住缰绳上马,笑说谢了。 媚好想起什么,又从客栈跑出来,叮嘱他:“最近风言风语挺多的,你尽早回。” 挽明月嗯了一声,马蹄扬尘而去。 媚好目送他离开,她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懂副门主,分明平常那样注意影响的一个人,却总对韩副楼主腻腻歪歪的,说的话也让人掉鸡皮疙瘩。两个帮派剑拔弩张的,可每次一有机会,他就总要去见面,以至于江湖都传他喜欢韩临了。磕头送手绳这事要是传出去,更洗不清! 龙阳这种风言风语,许多人唯恐沾染上的,他却不躲,还要去找韩副楼主,真是不知脑子里怎么想的。更别提韩临现在那难听的名声。 挽明月本以为那四周该很荒凉,罕见人烟,没想到也不至于,临近那片湖一二里左右,有供行人歇脚的茶肆、饭馆一两间。也是,不然韩临总不能在船上支个炉生火做饭,冬天倒好,如今夏天,岂不是热死了。 湖畔生长着长长的芦苇,秋夏之交,仍旧深绿茂密。远远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对着芦苇练刀,见他来,停了刀,朝开阔地界走了几步,等他纵马过来。 把马交给韩临去拴时,挽明月放眼望向那片湖。不大,远称不上碧波万顷,他到时是下午,暑天正热的时候,湖边倒好,凉荫荫的。因为没人,水倒很清澈,容着蓝的天白的云,系舟的岸边有小小的鱼群游移。 韩临一脚踩在船舷上,船头触在水中,惊得鱼群四散。他先把船上空地原先占地的鱼竿、鱼竿和漏网收进去,再从船舱中搬了张矮桌出来,才伸手拉挽明月上船。 挽明月奇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钓鱼了?”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挽明月曾带他去开冻的春水上泛舟垂钓,没想到他嫌无聊耗时,架着鱼竿就在一边睡着了。 “我就试试,反正也没事做。可什么都钓不上来。怎么有人能喜好这个。” 上了船,挽明月把袖中捂热的东西抛给他,韩临接过一瞧,是一只铜制的风铃。 “听说你搬到这里,晚上该无聊吧?正巧你也快过生日了。” 这只风铃并非是时兴山峦、铃花的款样,十分古拙,像是旧时佛塔佛寺中悬挂的。铃铛为青黑色,素面无字,仅有三道刻槽,吊线也为铜制,绞丝链所吊风摆为一寸大小的燕尾镖。 韩临拨弄两把那只燕尾镖,笑说:“亏你想得出,把这种杀人的玩意挂到底下。” “你以为容易啊?我磨了好久,才叫它又薄又小又轻能响。”挽明月伸出手指给他瞧:“看看,我这手指这两天都磨出块茧。” 韩临竟真的过来摸了摸那块茧,笑着说辛苦了,转过身四处试,终于选定挂在船舱前沿,而后跪在船边,弯腰掬湖水洗了把脸。 “这天又不冷,你裹那么严,练刀多不方便。”挽明月刚才就发现了,韩临全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衣领都快拽到下巴。 韩临跪在船边擦脸,没正过脸,只说:“前两天受凉了。” “住湖上确实不如平地……”意识过来后,挽明月忙止住了这个话题,又续着方才的钓鱼说:“你这个湖鱼倒不少,怎么找到的?” “前两个月杀人,正好追到这里。”韩临脸上挂着水,也没擦,过来坐到挽明月对面。 他走动时这船摇来晃去,很令人不安。 挽明月拿眼去瞧系木桩的纤绳,问:“不怕大半夜绳子断了?” “还真别说,前几天下大雨,断过一次,断的时候没醒,白天才发现。”韩临指着湖心,“船都飘到那里去了。” “你这点警惕怎么能行?现在这么多人想杀你。” “那晚太累了,平常不这样。而且我也不怎么待在这里,这几天是闲了。” 韩临说着,突然发觉挽明月坐得很不方便。床上只放了一张矮桌,他腿长得过了头,没地方搁。 韩临想了半天办法,仍是处理不了,提议说:“这边有个饭馆,我带你去那里吃吧,你坐这上头伸不开腿,半天该麻了。” 挽明月说不用麻烦,本身就是想来你住这地方瞧瞧。 “你是不是又高了,天啊,你都二十三了,怎么还在长个儿。”韩临拿来两只酒杯,解下只酒囊,举着问:“来点?” “不了。”挽明月推手,又问:“骑马来的,这几日赶路,一早就得喝防晕的药。这么一喝酒,上马指定要晕,药白喝了。” 韩临笑着去给他煮茶,“你天天到处跑,再不适应骑马可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呗,没办法。反倒是你,”挽明月笑说:“你师兄真舍得差使你啊。” 韩临给自己斟了一满杯,一仰头吞下,方入口神情很痛苦,蹙着眉咽下,而后显得很舒坦,笑说:“楼里人少,没办法。副楼主又不是只挂个名,一直都不是闲差。” 挽明月见他那番模样,一时好奇,借了他的酒杯抿了半口,辣嗓子,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这酒你少喝的好。”挽明月提醒他,“伤身体。” “就图割喉的疼,叫自己别轻敌。”韩临说着,起身,踩着晃悠悠的船到岸上去,从泥里挖出一坛紧封的酒。 挽明月眼尖,瞧见湿泥里掺着暗红的血。 韩临抱着酒坛重上船,拆了封,重给自己满上,说平常怎么能老喝那个嘛。 挽明月笑着看他忙完,才道:“花剪夏和姚黄都是你一个人出的手,听闻没一个过百招。那些人哪够你杀的。” 韩临沉着眼睛,没有回话。 “其他人都不好跟你说。当然,我这个立场,说这话,也有点挑拨离间的嫌疑。但我们是朋友嘛,还是得讲——你不高兴,可以不做。”挽明月对他说:“何况,你和花剪夏……” “你都知道了?”韩临忽然抬眼,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 他好像很紧张。 挽明月其实有些不清楚,韩临问的是他杀旧情人的,还是花剪夏与那个养女的,又或是两者都有。 花剪夏和韩临之间挽明月自然早就知道,花剪夏和上官阙的那个养女的事,近些日子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花剪夏那事,公主的请求,你推不脱嘛。我听说了,你推了两次,没推掉。”见韩临小心翼翼的盯着他的神色,挽明月笑了笑,换言道:“我今天在宴上见过那个女孩子。” 说着,挽明月忽然伸出手,捉住他下巴,抬起他的脸,凝视他的双眼:“她们不像。” 作为曾见过许多次花剪夏的人,早上见到那个女孩子时,挽明月低头冷笑了一声。媚好害怕的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只是,从没想过有些流言竟然可以无中生有。 除了同样高挑,她们完全没有相像处。而高挑的女孩子那样的多。 挽明月估计上官阙是不肯开导韩临的,让韩临就这么自我封闭着,老老实实,也不是件坏事。 但这事有些特殊,韩临不是没皮没脸的人,韩临乐意交朋友,喜欢混在人群里,爱往热闹处钻。韩临是很世俗的一个人,出了临溪,因为相貌、武功、脾气,很招人喜欢。他估计从没想过,也从没遇见过,自己被人这么讨厌的情况。 他担心韩临的精神。 挽明月又放眼望了一遍这泊船的地界,渺无人烟的荒凉。真难想象,是他自己要搬过来的。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韩临朝他笑了一下,随即歪头,避掉了他的目光和捏在下巴上的手,道:“其实你不用安慰我的。” 比预想的还严重,挽明月发觉韩临自己都被外人说得动摇了。 韩临从前那样自信洒脱的一个人,如今为了避看人群,躲到这荒凉的地方,挽明月心里针扎似的一阵疼。 挽明月皱眉,紧跟着又道:“有些攻击你的话,你不必特意去听。纯粹是子虚乌有。” 韩临思量了半晌,抬眼对他道:“谢谢你。” 湖上带水意的风吹过来,湖畔的芦苇沙沙作响。 第55章 挽明月盯着韩临的神情,发觉他的紧张缓了不少,心下稳了稳,笑着道:“和我之间说什么谢谢。” 说完,挽明月把杯间的酒一饮而尽,举着杯,不着痕迹的换了这个轻松的话题,“你这里刚死过人?” 却未曾想韩临并没接话,而且他意识到提起这事时韩临呼吸一紧。 “前几天有十来个杂鱼埋伏想杀人。” “谁这么没有眼色啊?来暗算你。” “谁知道。” 就这么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天,喝得高兴,韩临又折回船舱中,再出来手里拿了几本话本。 他说是今天管吃饭那饭馆的说书的老头租来的,挽明月瞧了两眼,有些兴趣,就让他讲讲,他便仿着说书人的腔讲了一段。停的地方挺抓人,他说只听说书老头讲到这里,剩下的得他自己看了,预备这几天练完刀消遣用。 临近傍晚,漫天红霞。 也不知道是酒劲还是其他缘由,韩临起身时晃了一下,船上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发出沉而远的声音。 挽明月扶住他,笑说:“怎么你的船,你都还走不稳?” 韩临倚在他肩上笑了两声,突然说要不你在这里过夜算了。 “想我了?” 韩临笑着,竟然没否认。 不免吃惊的瞠目,挽明月与韩临对着眼,没言语的看了片刻。 是反过来逗弄他?还是太久没见随他闹?或是别的? 被这攻势搞得头晕,乘胜追击恐怕吓着他。最终,挽明月往船舱看了眼,笑说两个这么高的男人,估计挤不下。 连思考都没有,韩临:“能睡得下。” 挽明月给他今日别样的主动吓了一跳。 兴许到这种境地的时候都是这样,尽管了解够深,只差几步,却总是被只言片语鼓动。 船有点晃,挽明月任他在肩头靠了半天,等他酒劲与情绪缓过来,才笑说:“不回去他们要担心。” “也是。”韩临伸出手:“拉着我,别掉水里了。” 挽明月牵上去,下了船,牵了一路,到拴马的白桦树下也没松。 韩临只在下船后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发出异议。 …… 说起邵竹轩在暗雨楼这几日,他只在前两天舒坦,剩下时间简直是度日如年。 第一天在盼着见上官阙,结果人家没空。第二日中午终于有幸见着一面,但上官阙人忙,那一面也只是匆匆的,便只是那匆匆一面,邵竹轩心里也美了整整一天。 后来报应就来了。 邵竹轩这人闲不住,到了什么地方,最爱拉人聊天,打听事,美其名曰给话本攒素材,其实就是八卦。最先聊的,自然是位置又高,男帅女美的角色。暗雨楼的人也对本楼的事最门清,便从暗雨楼说起。 只是上官楼主洁身自好,半点信儿都听不到,便落到副楼主这边,论副楼主的八卦,当然得是易梧桐的那点事,但碍于邵竹轩这身份在这儿。跟他聊天的人也有眼色,不至于什么都往外捅,又见邵竹轩不待见他们韩副楼主,便集中聊韩临的闲话,所幸他的破事也不少,几人聊得志得意满嬉嬉笑笑。 直到这日下午八卦的人说了一句,韩临为了躲风声,都到京郊湖边住着。 邵竹轩脑子里的那根弦顿时断了,人吓得惊了神,之后的其他话再也没听进去,失魂落魄的吃了饭,晚上躺在床上,合了眼,还在不停的暗示自己:兴许在别的湖上呢兴许在别的湖上呢。 如此煎熬了七八日,生怕在暗雨楼里哪天不妨就撞见了韩临。 后来上官阙终于得空,与他说他哥跟他嫂子的事。二人这方面达成的很快,便是他哥跟他嫂子和离,易梧桐将长安的宅子、全部金银全留给他哥,他哥不要再纠缠,如此一拍两散。 这事吧,本是他哥占理,无论道德上,还是律法上。但这世上没有办法去留住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尽管你如何在理,尽管道德上律法上你都是受害那方。 邵家满家的状师,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却也不能靠打官司,赢回来不再停在你身上的心。 状师也最明白,道德和律法,真到了要紧关头,一样都不作数。 如此久久牵而不断,也不好再有下一春,邵家这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先替长子了结了这一场孽缘。 之后邵竹轩提出多留几日:“我想同上官楼主聊聊往事。我新近谋划着写一个话本,为您正名。” 上官阙撑手在桌前签那份二人商定的契书,闻声,似笑非笑的抬起眼望过来:“不必。其中艰难,不信的人,怎么讲都不会信的。功过留给后人说罢。” 一式三份,签完契书,紧接着,上官阙就给人判了死刑—— “韩副楼主说,你前几日迷路到他那里,他同你吃了顿饭,你落了这两锭银两在他船上。” 上官阙从抽屉里拿出两锭雪花纹银,放到桌上,同他讲:“他没空过来,托我还给邵二公子。” 邵竹轩脸都绿了,腿一步也迈不动,一双眼盯着那白银,心想一头撞死算了。脑中飞速闪过前些时日自己的言语行径,冷汗狂掉,抖抖瑟瑟的,不禁心算韩临来向自己寻仇的几率。 上官阙歪头看着邵竹轩,又问:“都聊了些什么?” 邵竹轩紧闭着嘴,他总不能说他非礼了自己一直讨厌的人,他现在也不想着再多瞧上官阙了,只盼来个救星找上官阙说公事,让他赶紧离开这丢人的地方,离得远远的。 好在这时来了救星,门给敲了两下,外头是佟铃铃。她这段日子也从洛阳过来,给上官阙打下手,替易梧桐聊和离这事。 天呐,救星是破坏他哥婚姻的小三,邵竹轩此时也没什么顾忌的了,说一句那就先告辞了,上官楼主先忙,转身就要走。 在门口与佟铃铃撞上对面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上官阙的声音:“你忘了拿银两。” 佟铃铃目送邵竹轩抓着两锭银两,头也不回地跑了,等门关了,笑着道:“呦,今儿个倒是没一步三回头偷摸着瞧你啊。” 上官阙抿了口茶,让她讲正事。 佟铃铃说自己的宋奶奶家出了事,前两个月,一个白头发的少年穿了一身红衣到了锦城来,捏着宋家大少爷宋悬的玉佩,说来与宋悬成亲。又讲那白头发的少年可能会使勾魄术,他们对付不了。 “宋老夫人是看我长大的,待我娘和我都很好,这次来找我的,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宋三小姐宋恋,我想帮一帮。但是勾魄术这事,可能要请韩副楼主出面。所以上来问问您的意思。” 上官阙放下茶盏:“宋小姐在哪里?” “就在楼下。” 上官阙起身,由佟铃铃指着方位,挑起帘子瞧了一眼在楼下焦急等待的少女。 兴是为了沿路方便,宋恋扎两条鞭子,只愈发衬得粉面桃腮,娇小可爱。 上官阙收回眼来,放下帘子,道:“可以。让他去散散心也好。” 以往关于韩临的事,都得千般琢磨,这次佟铃铃没想到他答应的这样痛快,高兴的谢过,忙下楼去报喜去了。 其实她不知道,对于宋三小姐这种,一眼瞧上去就知道韩临没兴趣的类型,上官阙向来很好讲话。 上官阙坐回桌前,低眼便又看见了那张契书,手指在邵竹轩那三个字上敲了两下,笑着折起,收了起来。 公之于众的痛苦还算痛苦吗? 有人将他的难处和委屈写出来,布告天下,为他平反,看起来似乎不错。 可平反势必会招致逆反,就算少,也会有人来详述他的罪行,与人辩论,讲虽是为救韩临,可他除去名声,其他的,样样都捞到了好处。 韩临见了会轻松吧?会觉得亏欠他的也没那么多吧? 上官阙可不要这样。 他要自责的痛苦永远压在韩临心里,没有半丝喘气的机会。 再说韩临那边,毕竟当年在长安时候韩临白吃宋悬那么些饭,也痛快答应了宋恋的请求。 同行一路,总遇上杀上来的人,一口一个杀猪的屠夫上官阙的狗,韩临身边带着个姑娘,提防着她的安危,没法像往常一样放他们一马,只能出刀狠绝。 如此久了,少女对他的戒备渐渐卸下来,同他也讲些闲话,甚至跟他聊耳圈的事—— “你有耳圈,是扎了耳洞吧?我其实也觉得耳坠好看,但是听说扎了耳洞,下辈子就要做女孩子。” “嗯,有人也这么跟我讲过。” “我这辈子已经做过一辈子女孩子了,我想下辈子换换,做男孩子。所以就一直没有扎耳洞。你呢,你有想过吗?” 韩临拿树枝拨了拨篝火,跳抖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没有下辈子了。” 他脸上神色不太好,宋恋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她也想不明白,他都是刀圣了,人又年轻,又英俊,能有多少烦心事呢。 第56章 后来在宋悬请韩临吃答谢宴的时候,宋恋拉着前来的眠姐姐,也讲了这个事情。 眠晓晓听完,心上一跳,却只劝说:“皇帝公主都有烦心事呢,他有多正常。” 宋恋又挽着她的手臂同她讲韩临如何下手准稳的想剜了白梦的眼。 眠晓晓瞟了一眼远处站着跟宋老夫人说话的青年,撇撇嘴:“他倒挺聪明,知道什么解决方法最永绝后患,下手也怪狠的。” 对那两个男人怎么就这么放纵。她在心里翻着白眼补充。 酒足饭饱大家散局,眠晓晓虽嘴里与宋恋说着,自己还想多活几年,不想招惹韩临,却在出巷口时掀帘叫住骑马的韩临,在马车上同他讲:“去散花楼坐坐?” 韩临勒马,问:“有事?” 眠晓晓找了个借口:“复诊嘛。” 虽是借口,眠晓晓也很有医德地诊了脉,做了医嘱,说他身体有些虚,兴是累的,要多修养,补一补。 “跟你师兄说这几个月让你好好养养,你心有郁结,这身体也不知怎么又累坏了。” 韩临只一味说好,眠晓晓怀疑他是敷衍自己。 拉他来本是想说挽明月的事,却没想到,他自己先提了。 “燕子这两个月要接任无蝉门门主的事,属实吗?” 眠晓晓没想到他一问就问这样一个大消息,团扇掩住半张脸,笑说:“怪不得说你的病你那么不耐烦,今天是来套我话的呀?” 韩临并没有想和她开玩笑:“我可以买。规矩我懂。” “那倒不用,这事天下都传遍了。把这消息卖你,拉低我散花楼消息的要紧分量。” 韩临追问:“所以是真的?” 眠晓晓点头。 韩临垂下眼,很久都没说话。 眠晓晓见他如此,想起饭桌上他问挽明月在不在山城,道:“你这次想去找挽明月,不是顺道吧。是为了这事?” 韩临抬了一下眼,随即又低下去,没有讲话。 眠晓晓又笑着戳他痛处:“你舍不得这个朋友,担心他做了门主,与你划清界限?” 韩临依旧沉默着。 半年前眠晓晓也给他看过病,那时候的韩临爱说爱笑的,真是个招人喜欢的英俊青年,短短半年而已,他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刀平放在两腿上,头沉沉的垂,脸上神色好像到了暮年。 眠晓晓有些可怜他,决定还是积点德,开解道:“你别担心这种不可能的事。他做副门主也没见跟你划得多清,前一阵不是才刚去看过你吗。” “我师兄和易梧桐,在担要任前,也丝毫不抵触无蝉门。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很多时候,他们做得和他们想的,不一样,不能一样。”韩临握刀起身,告辞:“多谢眠楼主的消息,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第34章 酒醉的蝴蝶 这年十月,顶着山城的细雨,挽明月按着昏痛的眉心,一路撑伞回住处。门口白瑛派来的侍卫依旧兢兢业业的盯着四周,挽明月瞧他衣裳单薄,说辛苦了,雨寒天冷,先回去加件衣裳吧。 侍卫明显犹豫了一下,道声谢,说能熬住,马上就换班了。 见劝说没用,挽明月拍拍他的肩,也没再强求。 这两月挽明月都在准备接任的事,无蝉门内部盘根错节的,白瑛担心他的安全,这才里三圈外三圈又给他分了这么些侍卫,担心有人要下狠手。 近日有桩大买卖在谈,他自回山城,不及休整,便不眠不休听人扯皮了两天赌坊和地皮,一身疲累。回屋合伞换鞋之际,便察觉暗如水的室内浮动着沉而匀的呼吸声。 挽明月就近从放鞋的木柜暗格中摸出一套银针,抽出夹于指缝,并没有点灯,借着对屋内的布局的熟悉,摸黑循声缓步往床边走去。待一把掀开帷帐,借窗外微光看清是谁,只得没脾气的把银针插回去,点了一盏灯。 灯影顿时涌满室内,屋中凭空多出的衣裳也一一现行,椅子上、桌子上、衣柜上,连挽明月的镜台前都给搭上了,挽明月拿开镜台上那件外衫,触手才觉湿凉,便又给他搭到桌边去。 走到门口放银针回鞋柜暗格中,挽明月便顺路将门开了道缝,借着灯影确认了一眼守卫,见他们手握刀剑立在院前,似乎不知道门主屋中闯进个致命角色。 白梦是眠晓晓表弟,眠晓晓是无蝉门门主的千金,白梦闹宋家那事由于惊奇,人口口相传,挽明月也听闻了。一并觉得宋悬犯下这风流债是真难缠。 他到宋悬那里蹭过饭,和宋家的人算得上熟识,只是近两个月太忙,天南地北的去一项项接手无蝉门门主的事,没法到锦城去帮一帮。 后来倒是听说宋恋遥遥千里到京城请韩临,只是不巧,她到京城的时间,正巧与挽明月错开。 算算时候,眼下锦城宋家的事兴许是已经解决了,那白梦可与勾魄术千丝万缕,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事。 只是韩临忙得很,往常都是挽明月往韩临跟前凑,他没想到韩临会过来找自己,韩临主动起来,总要烫得人心自作多情地一抖一颤。 说起来挽明月韩临两人一南一北,但韩临整日天南地北地跑,挽明月也不独留在无蝉门。不知是不是上天撮合,他们隔两三个月就碰一次面,照如今这个局势,很难得。 虽然确实有些好奇,韩临怎么令自己的守卫毫无察觉躺到自己床上睡大觉,但见他睡得沉,挽明月就没叫醒他。他也实在是累,一身疲劳,脱换了衣服,一沾床就睡过去。 半夜甚至打下来几串雷,雨不眠不休,噼噼啪啪一通乱砸,寒气骤压过来。挽明月正睡得昏沉,朦胧间听得耳边有人问厚被子放在哪里?他随手一指,又睡了过去。 次日雨仍未停,透过窗纸看天色,沉郁得像搅了水的石灰。挽明月年轻,这一宿的睡眠一扫头颅的昏钝,也嗅出空气中的寒冽。 床上原来有两条被子,都是夏天的薄被。本来韩临睡一条,挽明月睡一条,半夜兴是太冷,又寻不到厚被,干脆两条夏被叠起,韩临和他挤到一起了。 醒来时,便是韩临搂住自己腰,把脸埋到自己怀里的姿势。空气寒凉,两条叠起的夏被几乎不管用,挽明月露在外的肩臂有些酸寒。但怀里却很热,好像抱着春天的日头。 春天的太阳,最容易唤醒春心。 心给春日烫得猛跳起来,挽明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我没事。”韩临出声。 挽明月却没收手。好在没患伤寒。 这是雪山留下的习惯,从前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试韩临的温度,深恐怀中人被寒得断了气。 “你往我怀里钻得倒是挺熟。”挽明月回搂他。 韩临缩在他胸前嘀咕:“半夜冻死人了。你一个门主,屋里怎么连床厚被子都没有?” “前几天才从琼州岛回来,给留在理事堂,一直没走开。山城也是近两天刚冷,听说前些日子热得很,估计没来得及把冬被换来。”挽明月很久没这么抱过他了,他烫得,挽明月甚至冒出了一层汗,但又很舒服,不舍得分开。“怎么想起来到我这儿来了?” “最近没什么事,山城山多树多,来停一阵歇歇。”韩临松开搂在他腰上的手,躺到旁边去。 挽明月就又贴上去,他高大,肩宽臂长,真要想,能把韩临拖进怀里围堵住,可最终也只是自身后松松揽住韩临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 睡着的时候不觉得,如今醒着结结实实搂在怀里,他才体会出韩临比当年胖了一些,尤其是屁股和大腿,多了不少肉。几年前韩临身上不挂肉,抱在怀里骨头硬得硌人,如今倒趁手很多。 “准备留几天” “你们家那些老古董发现我之前?” 一提起他们,挽明月难免想起以后多受他们的钳制,就没好气:“顾忌他们干什么。” 韩临背对着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向床外沿那侧挪了挪。 他这动作突然点醒了挽明月。挽明月顿时尴尬得再没法往下聊。 怪不得下意识里念起他屁股长了肉的好。 想着,挽明月默默收回搭在韩临腰上的手挪开,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倒是韩临挑破寂静,坐起来伸懒腰:“唠叨听多也烦。你多嫌麻烦。” 挽明月让他再躺会儿,反正不是在暗雨楼,韩临摆摆手。 “怎么?”挽明月撑头看着他,问:“我心跳得太快了?” 脱衣的手解错了结,韩临笑着松结:“别闹。” 挽明月看他解了半天,汗都要掉下来,趋过身去,头枕在他腿上为他去解。 松开后,挽明月依旧枕在他大腿上,眯上眼并不准备离开,甚至伸手沿小腿摸,轻轻握住了韩临的脚掌。 韩临以为他要挠自己痒,忙往里缩,但给挽明月突然握紧,一时抽不出来。韩临慌不择路,抓了一束挽明月的头发,便要威胁他松开自己的脚。 第57章 韩临小腿长跟腱高,肌肉很结实,沿足腕向下,就满满握了一掌。因为不常见光,韩临的脚捂得白净,脚面浮着筋和骨,脚后跟圆畅,脚底却粗糙。 论观赏性,远比不上女人的裸足,可挽明月就是记着,觉得很有意思。这可是运足力能踢碎石狮子的脚,也是很脆弱从树上跌下来就会扭到骨头的脚,也是在水里荡来荡去很有韧性的脚。 挽明月低声道:“我不闹。” 韩临将信将疑的,又见他偏了脸,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的脚,以为是他嫌弃自己,忙说:“我特意到溪涧里洗了脚,没有弄脏你的床。” 挽明月动了动眉毛,眼珠回过来瞧了韩临一眼,意味深长的笑说:“你弄脏也没关系。” 弄脏最好。 韩临轻轻扯了一下挽明月的头发,警告他不要乱讲话。 挽明月立马叫了好几声痛,叫得凄厉,好像韩临剜了他几根骨头。 他方睡起,披头散发的,头发柔顺地自韩临大腿下泄,起伏仿似夜色的瀑布。模样分明很沉静,却非做出这样一副不要脸的傻气样,头发在韩临大腿上晃来晃去,隔着裤料也能察觉出柔滑的触感。 韩临随手拾了一绺腿上的头发,垂眼细瞧,说:“你头发长得挺不错。” “韩副楼主眼神真好。”挽明月半掀眼皮:“都认识十年了。” 挽明月的头发,浓黑柔亮,放在最美的女子身上,也是难得的一头青丝。十多年前他就知道,养得用了些心,成年后头发全挽起的次数也很少,往往都披留着半数。 韩临笑了两声问:“你今天没事做?” “都不要紧,一个上午就能解决。” 挽明月枕着大腿,张眼看他裸露的上半身。韩临身上没几处好皮,错综复杂的伤里,有一道半指长的疤在左腹,较之别处,色是一看便知折腾很久的浓褐。两年前挽明月为它焦头烂额,他记得它的形状,记得它皮开肉绽迟迟不弥合,记得他亲手缝合时工整的针脚。 那针脚如今好像注解,清晰了挽明月渐渐模糊的记忆。 挽明月第一次见它愈合了的样子。指肚覆上去,能触到不平的起伏。他望着那处,眼中晦暗不明。 挽明月敛住眼,自他腿上起来,发问:“你身上的伤,怎么会比两年前多了这么多。” “没事。濒死的人难缠,有时候不留意。”韩临不大在意,赤裸着上半身下床,把窗推开一道缝,眼望着崖下的滚滚江水:“你住这里冬天多冷啊。” “搬来两年,我在这屋都没住满两个月。”挽明月也下床穿衣,出门让撤一半的侍卫,又吩咐早饭送过来,多送些。 之后他便坐到镜前梳理头发,韩临只穿亵衣坐在床上看话本,他的衣裳都湿透了,零零散散晾在挽明月屋里,那身亵衣都是从挽明月衣柜里翻出来的。倒不见外。 挽明月高韩临半头,他的衣裳韩临穿上去大了许多,袖口挽了一折,裤腿挽了两折。 挽明月望着屋中挂满的湿衣裳,想起来问:“你怎么进来的?我这里看得严,窗外头还是悬崖。” 韩临跷着腿翻书,腿得意的抖擞着:“你猜猜看。” 挽明月笑着说了几项,韩临都摇头说不对。 不久后人来送饭,一屋的衣裳难解释,挽明月就到门口拦住人去接。韩临侧身藏到门后,在挽明月接饭时偷掀盒盖,瞧饭盒里的饭,冲着挽明月笑。 吃完饭挽明月又去倒腾他自己,自镜中能瞧见韩临不时抬眼瞧他,见自己朝头发上涂瓶瓶罐罐的,眼里有几分惊异。 下午有事在外头又留了半天,回屋都是黄昏时分,雨依旧潮湿地在下。避过侍卫,他带韩临到林间崖边散步半个时辰,他们谈不了帮派内的事,途中聊了点当今的新辈,韩临同他讲锦城时宋悬与白梦的相处,挺逗的,天色渐黑时就掉头回了屋。 挽明月每次回山城都有很多事要忙,次日只在中午抽空回去一趟,给韩临送饭,晚上回去也很晚。 屋主离开的屋要是自顾自亮了灯,恐会露马脚,这雨下个不停,夜里的光不足以看话本,往往挽明月回去韩临已经睡下了。 如此过了三天,也有好现象,韩临没有要走的意思,像是想在这里藏很久。 这天早上挽明月笑说:“你在我这躲着,好像被追杀一样。” 韩临对他用在头发上的东西感兴趣,这天接了过来替他搓涂。挽明月透过镜子看韩临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说今天雨停了,我到别处走走,这里太闷了,中午我自己去搞点东西吃,你不用回来送饭了,这边饭太辣了。 挽明月没当回事,韩临轻功不错,轻功比他好的打不过他,打得过他的轻功不如他,遇到难处总能逃掉。 谁知那天中午,周长老怒气冲冲的奔进议事厅,下令整个无蝉门上下戒严,要严捉刺客。 下午挽明月在室堂听人说事,眼前突被室外射来的太阳光刺了一下。承蒙瞧得起,以往来刺杀他的刺客价钱都高得吓人,可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正这样想着,太阳光又在他脸上晃了一下。挽明月这下确定是谁了,向檐外扫去,找了半天却也没找到人。 挽明月心里叹了一声,算了,何必跟刀圣玩这种赢不了的捉迷藏游戏。刚这么想完,他眼前就又给闪了一下。挽明月不悦地啧了一声,近旁几个说话的人都停住了话,挽明月笑着让他们继续讲,说自己刚刚想起来点事。心里却下了决定,今天就计较到底了。 如此几次,最终好像是玩够了,挽明月去捉墙上的光斑时,发觉前些次漂移不定的光斑竟稳了下来,引他到墙上的一幅画上。光斑最终驻足于画中的桃花林,停了很久,似是确定挽明月知道了,才收了回去。之后直到黄昏,那光再没在他眼前晃过。 挽明月晚上回去时,罪魁祸首支了窗,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正借着月色看话本。裤腿又长又宽,他小腿结实且瘦,裤腿滑堆着,光洁的膝盖半露不露的。 屋内酒气浓重,挽明月点灯后发觉桌上搁着只粗瓷酒坛,摆着一只酒碗,不知道韩临从哪里顺来的。 挽明月问他怎么从周长老眼皮子底下跑掉的。周长老年轻时也是轻功翘楚,即便人到中年有些发福,轻功功夫仍是不差。 “没法立即追。”韩临眼睛仍没从话本里抬出来,顿了顿,想想怎么说:“他忙着穿裤子。” 挽明月无言。 “当时瞧见人,你们莫嫣长老,捂着脸抓着他尖叫,他穿好了裤子,也没法马上来追我。” “……” 似是想到了什么,韩临从话本中抬起脸来,又狐疑地道:“但我记得,他俩不是各自有家庭吗?” 真成亲了哪会到桃花林去做野鸳鸯,挽明月心想,嘴上对韩临道:“你倒一点都不担心。” “他又不认识我,我也没见过他。” “要是以后见了面,你千万咬死了别认。” “那肯定啊,本来关系就不好。”韩临问他:“你那边怎么应付?” 挽明月靠在门框上,眉眼得意:“从我嘴里撬出点东西?就他们?” 等凑近过去,嗅见酒味,才发觉韩临喝得真不少,挽明月问:“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韩临翻了页书:“有点冷。” 挽明月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笑着推了下他的肩:“今天那么大的太阳,你不是还拿光照我吗。” 韩临含糊地应了一句。 他确实有些冷,到山城的第一夜就觉得冷。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熬熬就过去了,要是给挽明月察觉出点什么,一定要给他写药方抓药给他喝。他自年初起,一连喝了三个月的药,味道酸涩奇怪,喝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如今怯药,一点药味都不想嗅见,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韩临把书扔到枕边,打了个哈欠,躺下去了,说我困了。 因为有点小心思,挽明月这几日拦住了来送厚被的人,说他能扛住。 可这晚,挽明月注意到韩临盖的是床上凭空多出来的冬被,他出声叫韩临先起来,韩临只把被子裹紧。 挽明月不跟他废话,握住肩膀把他强拎起来,手要往他额头上放,韩临抗拒地往后躲。如此一躲一追,韩临最终被挽明月堵死在床角,不情愿地接受了覆额的手掌。 奇怪的是韩临额头并不烫,为了确认,挽明月甚至用了老办法。 但这次挽明月刚凑脸过去,韩临就屏住呼吸狠挣了一下,若非挽明月高大完全把他拦死,真要给他逃出生天。 抵额时,挽明月见他愣了一下,心想这么多次了,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的。可挽明月的额头也只触到一片正常的温热。 这番试探完,在被挽明月拢出一片阴影中,韩临咬住嘴唇询问:“我能出去了吗?” 挽明月一侧身,韩临便立即从那空里遛了出去,又躺回床上裹住被子。 冬被不薄,今日天气好,有些回暖,按常理盖冬被该会出满身的汗。挽明月想着半夜起夜的时候,伸手进去摸摸,别再患了热病。真等挽明月半夜醒了,却发觉怀里实实在在一个人,韩临又跑到自己的被子下,钻回了自己怀中。 第58章 之后一连两天又冷了下去,挽明月每晚回屋,韩临都喝酒先睡了,窗户则体贴地开着散气。第一天挽明月还能推醒他,第二天他喝高了,醉得人都认不清,还管挽明月叫师兄。 挽明月荒唐地体会到一个丈夫的心情——劳作一天满心想见新婚的老婆,回到家却次次只能见到老婆的睡脸,一天交流只限于早饭。 和老婆不同的是韩临甚至不送挽明月出门,他宿醉头疼,吃完饭就回床上补觉去了。 讲了近半月的大生意终于谈妥,事后对方办了个酒局,碍于面子,挽明月不得不去作陪。挽明月信自助者天助,为使暗器手稳他尽可能不饮酒,连酒宴都去的少。但到了这个位置,这种不得不赴的局不在少数。 男人多的场面,他要是坚持不喝酒,便显得清高了,不好再与他们谈后事。 最终晕陶陶地给人架回去,挽明月强撑起一丝清明,只让他们把自己送到门口。他屋里睡着位刀圣,虽说如今兴是已经醉倒了,却也还是见不得光。 进了屋,真是如他所料,韩临又喝醉了,甚至醉躺在地上睡。 地上滚着酒坛,已经空了。这才几天啊,挽明月心想。 挽明月一番折腾,给韩临脱了衣服,才把他抱到床上。头晕,没留神滑了一脚,全身都压到韩临身上,愣是把韩临压醒了。 韩临揉了揉眼睛,也闻见他一身的酒气,皱眉问他:“你怎么喝这么多?” 挽明月脱鞋脱衣上床,躺倒时长出了一口气,才有余力回答他:“有个局推不掉。” 之后两个醉鬼就没别的话,一沾床都陷到梦里去。 再醒是被拍门声吵醒的,韩临先醒,他认出来这是吴媚好的声音,推醒挽明月,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吴媚好来找你,像是有事。” 凑近时,韩临发觉挽明月身上很热,像发了烧一样,还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生病了?” 话刚说完,没想到挽明月一把将他推开,力道大得把他推翻了身。他醉醺醺的,想爬起来,又起不来,最终还是老实的倒回床里,钻去挽明月暖和的被窝。 可刚一钻进去,韩临发觉被里湿濡濡的,全是汗。韩临回到自己被窝里时还是没想明白,挽明月的被子还不如自己的厚,今天也不暖和。 挽明月这时已下地去穿衣,口中问道:“什么事?” 媚好在外头道:“刚刚嵩主管来找我,说捉住了个形色可疑的姑娘,那姑娘有满门施行的通行令,问路,说要到你这边来。我们的人留了个心眼,问她要做什么,一般有这令牌的人完全能说无可奉告的,可这个姑娘听盘问就开始发抖,支支吾吾开始编理由。我们的人就把她截下了,查了一下今天门里有没有出什么异常的事。” “你先进来再说。”挽明月穿好衣裳走到门前,要去松门栓,这才发现根本就没插,不禁:“你进来说,这门没关……” 吴媚好忙道:“别别别别别!” 说着,她甚至从外头把门拽得死紧。 她加快了语速:“这一查,正好就查到,伙房那边说,今天大家为了张老爷那场宴会去帮厨,发现伙房混进来了个不熟的脸。我想到今晚上头传下令来,要四下戒严查奸细不让人进出,又见这姑娘清秀窈窕,看起来颇眼熟,就编了个说辞套她的话,果真套出来了。” “她是顾长老的独女,近日新认识了个情郎,昨日被那情郎千哄百骗又哭又闹软了心肠,被指使偷了父亲的通行令来见你,”媚好道:“你的酒里被下了春药,很烈的那种,叫什么红鸾散。” 这下作手段一说出口,门内门外一片寂静。 媚好又问:“药效起作用了吗?你感觉出来了吗?” 挽明月当然感觉出来了,他如今一身燥,方才以为是喝酒,又跟韩临同床,没想到是有人故意为之。 “是这样的,因为不让外出,所以没法出去给你找姑娘。你就说几个我们的人里,你比较看得上又交好的姑娘,多说几个。我去给你问问,看人家愿不愿意跟你。要是愿意呢,你给我打个欠条,就今晚先把事办了,事后给人家一个名分。”事情挺严峻的,可媚好还是很明哲保身的补了一句:“你别说我的名字啊,我先说好了,我不想跟你。” 挽明月在门内听她这馊主意,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最终还是道:“你回去吧,我找个湖跳进去冷静半晚上就没事。” “啊?”媚好想了想,还是觉得告诉他后果:“我可是听说了,这红鸾散不跟人交欢还可能血液倒流而死……” “骗人的,最多只是血热把头发烫白,我没事,你先走吧,等我收拾收拾就去找个湖。” 媚好还想再说点什么,最终给挽明月一句话说动了—— “你再不走,待会儿我就不知道我会做出点什么了。” 外头拽门的力突然就松了,很清晰的退逃步调,媚好走前道:“你跟我说说是哪个湖,我再试试能不能给你找来个烟柳女子,找到了就给你送去。” 挽明月把湖的名字告诉她,转过身去翻出药箱,手抖得太厉害,没拿稳,药撒了一地。挽明月跪到地上去找药,眼前突然走来一个脚步虚浮的人。 “你要找什么?我给你找。” 屋内最甜的果实来添乱了。 挽明月一边说着药名,一边忙往后撤了三四步,强撑着笑说:“你可别过来啊,省得我饿极发狂把你给办了。” 韩临弯下身去翻找,他仍是醉,就算凑到眼跟前也看不清瓶上的字,还得挽明月一一告诉他是什么样的瓶,都找到后,他突然问:“真的会死吗?” “生理上的这个从没憋死过人。” 韩临垂着眼说:“那头发白了也很可惜。你那么爱惜头发,你的头发又那么漂亮。” 说完,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药瓶,站起身朝挽明月走过来。挽明月一路退,他一路逼近,最终竟然被这个醉鬼逼到退无可退。韩临站到挽明月跟前,往挽明月摸去。 挽明月一手猛攥住他的手腕,深吸了几口气:“你喝高了,回床上休息吧。” 韩临几乎醉得把眼阖上:“你的头发要是白了……太可惜了。” “那是最坏的状况,我有药,到湖水里用内功逼半晚就能解决,兴许一点事都不会有。” 韩临自始至终都没有试图去挣挽明月掌心的桎梏,他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光是集中精力站着就已经很费劲了。挽明月捉他捉得很紧,很疼,很热,他虚张着的手,如今随挽明月说话的激动而被摇动。 韩临身上穿的还是挽明月的亵衣,宽宽大大,因为醉,他的手臂被扯动,整个人也被牵连得摇摇晃晃,衣角像白蝴蝶似的,也不做抵抗,与以往的强势截然不同。 韩临微凝神,眼睛看着地面道:“我也被丢在冷水里忍过,之后患了三个月风寒,喝了三个月的药。不过就是一晚而已,解决了就行,我没关系的,就当帮你一个忙。” “这种忙是轻易能帮的吗?你不行,你是男人,你扛不住。” 韩临顿了一下,继而道:“我能抗住。” “没有这个必要你知道吗,我可以自己解决。” 韩临沉默半晌,突得向前逼近了一步,抬起眼与挽明月下视的目光碰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还不松开我的手?” 闻声,缠在韩临腕上的手僵了片稍。 直到韩临被放在床上,腕上桎梏似的手才卸下力气,改去拆他的衣带。 第35章 事与愿违 韩临就躺在他的身下。 …… 两年时间而已,挽明月撑臂在韩临上方,目光在韩临身上扫视了一遍,那时韩临肉少还有些少年样子,能当弟弟看,如今已完全是个成年男人。 普通人这样多,挽明月偶尔照镜子的时候也会想,自己长相称得上排场吧,只是临溪的时候上官阙太耀眼了,让九成人都自惭形秽,剩下一成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但是上官阙不能当人看,只能当画。 如今看着底下的韩临,挽明月难免泄了气,帅啊,太帅了啊,怎么长的啊,年纪越大越帅得吓人,上天捏人还要不要脸了。 挽明月内心抱怨之际,瞧这张脸瞧得浑身更是火燎似的,呼吸又重了些。 韩临平静的闭着眼,呼吸很匀,鼻息都是酒味,躺在枕上好像睡着了一样。自从到床上,韩临默不作声至今。 挽明月猜他睡过去了,在思考要不要推醒他之际—— “你和男人做过吗?”韩临突然问。 “没有。” 在房事上,同男人,远比不过与女人,挽明月快感至上,自然选异性。 实际上挽明月研究过,也试过,只是不想让韩临觉得他奇怪。今晚过后他们还要做朋友,他还要理直气壮地撩拨韩临。朋友这样好的保护色他可不舍得丢了。 “有什么油脂油膏吗?” “发油行么?” 第59章 韩临半阖着眼想了想:“可以。” 短暂地离开,挽明月再回来,挤进韩临的两腿间,旋开盖,要往手上倒。 “等等。”韩临叫住他,费力起身,伸手:“给我。” 挽明月递给他,见他接过倒往掌心,檀香四溢,随即蹭粘满两指,之后变姿势为跪,自己做准备。 发油起初是檀香,后调则掺进悠淡的茉莉味,挽明月更喜调和过的后调,那远比纯粹一枝独秀的香有意思。可惜往常在他的头发上,茉莉香要很久才能崭露头角,这也是他常在晚上洗浴后凃的原因,一宿后,便是调匀的香。 兴是那处体温高,催的那股檀香茉莉浓浓从韩临体内逸散出来,帷帐内的整张床上绕满那股挽明月喜欢的香。 韩临并没有发声,只垂着眼去弄开自己,他做得细致认真,纯熟麻木,一副在这上头吃过教训的样子。 挽明月旁观,忽然想起昨天酒醉后的那声师兄,满背被红鸾散引出的热汗,霎时间全凉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究竟算什么? 当下的烦事,红鸾散也只能排第二了,挽明月很想静静,去想自己是不是哪里算错了。 心阴沉沉之际,一双手向挽明月摸来,挽明月下意识伸手拦住。 韩临舔了舔嘴唇,解释:“我看看……能不能放得下。” 从他体内熏蒸出的香味越来越浓重,韩临很不好意思,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思,猜想应该可以了吧。 挽明月松开他的手腕,任韩临伸进去握住圈量。 韩临握住那一刻先是一愣,继而意识到这东西马上要挤进他体内,手都忘了松开,很怯地抬眼看挽明月。 见韩临脸上浮现恐惧之色,他顿时有种令人起疑的兴奋。 挽明月今晚不准备放过他了,俯视着他说:“你说的,你能抗住。” 韩临苦着脸又弄了一会儿,越来越没有勇气,酒劲上头,手又软,也没多的力气。后来也算想明白了,又没有用,他废这劲干嘛。 抽出手指,韩临脸朝下,趴跪在床上,拽着枕头:“来吧。” 腰被热烫的掌握住,韩临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停,扭过头来,像是犹豫了一下,可还是问出了口:“你……干净吗?” 挽明月看了他一眼,本想说些什么,但箭在弦上,只微微点了点头。 韩临于是又变回了原来的姿势,甚至可能因为愧疚,向挽明月退了一点,屁股拱住了挽明月,像担心他生气的讨好一样。 挽明月心觉好笑,他这么说,韩临也就真信了。好在他平时作风不错,要是真的换了其他人,真是不敢想会被骗成什么样。 于是又埋下一个疑点,除了上官阙,究竟有没有其他人碰过他? 他顺势捏握住韩临的屁股,这样一捏真是可以确认,韩临的屁股确实是大了,并非是他的幻觉,甚至软腾腾的。 在床上,挽明月从没被夸过温柔,他也不觉得床上温柔是什么好词。他喜欢野性的人,最好能跟他在床上打架。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间,受阻无法进入,才唤回挽明月的意识。 挽明月俯视摆出的这副架子,冷眼看着他的努力,并在接下来毫不温柔的进去。红色很快顺着相接处溢了出来,挽明月抓过衣服垫到韩临身下,以免床褥蹭上血。 这期间韩临一声都没有吭,只是很乖的伏在床上,任由挽明月摆弄。 进去后挽明月缓了一会儿,趴在韩临身上休息,就在他耳畔呼吸。 呼吸扫在耳边很痒,韩临偏了偏头,不禁多说一句:“你长这么高干嘛?” 在此之前,挽明月一直以为韩临是喝多了酒,醉的,所以安静,所以乖顺。韩临对他很少会安静,在床上想必也不会。 如今幻想破灭了。 韩临听到耳畔的挽明月笑了一声,话里却没有笑意:“可我看你好像很习惯。” 韩临立即不说话了。 他很快就知道这只是开始。 因为疼,韩临原来是抿着嘴唇,后来变成紧咬着牙,最后为了不叫起来,不得不去咬住枕头。 咬了半天,涎水濡湿了一大片棉布,他侧脸都粘得湿漉漉的,却似乎要与他作对一般,枕头突地被抽走。 韩临伸手去抢,却被按紧腰,立即又陷进床里。他疼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只能抓着床单,在间隙里贪婪地吸着气,偏着脸,透过脸边的发丝,去看被挽明月随手扔到床下的枕头。 挽明月冷眼看着韩临这副模样。 他没有想到,韩临的确就这么乖,顺从得像一只兔子,流了血,疼得嘴唇发白,也不吱半声。还逆来顺受的同他说笑。 很为他人着想。 挽明月最烦在床上遇见这样的人,顶没趣味。 这还是韩临吗? 很多人是绵软的,韩临不是,韩临硬,浑身骨头都硬,又因为强,没人敢惹,从小到大都圆和不起来。 以前抱在怀里,给骨头咯,靠近了,被吵得耳朵疼,都很让人头疼。这种不舒服点到为止,并不会叫人反感,久了,反倒让他对这种不舒服上瘾,觉得结结实实的,欲罢不能。 对于挽明月而言,韩临不一样,韩临是特别的,韩临让他觉醒了很多。 小时候就是,每每惹韩临生气,招韩临满山抓着木刀来骂,来打,他就有种奇异的兴奋。 大概两年前,挽明月梦到过韩临,梦的内容很不堪,他被韩临踩着那里。 醒来后发觉痕迹,挽明月确定了,自己脾气里带点犯贱。并非神经质的受虐那方向的,多数时候也只把这点表现在床上。 他喜欢野的,脾气差一些的人,这很助他的兴。 在山城锦城,挽明月连麻将都没兴趣打,平常戒酒不赌,常被眠晓晓问你活着图个什么劲。 确实没什么劲,他原来想出人头地,赚很多钱,衣食无忧,如今想想,这梦想其实不怎么远,去年就实现了,他今年才二十三,还有大半辈子呢。 怪不得那些富商大贾都心存高远,志向在更宏伟远大的那头。挽明月从前还以为是他们在贴金,如今想想,倒不是没有真实的可能。 人需要一个活着的理由,有的人为了父母,有的人为了生活,有的人为了理想。对于挽明月来说,父母早死了,生活已经满足了,理想太酸了他没什么想法。 后来就找到了,在床上。不麻烦,交易,方便,免牵扯,再久的人也不会用太长时间。 挽明月也知道,自己喜欢的差不多都是韩临的投影。因为有韩临的存在,挽明月冰冷算计的性格底下,也找到点热衷的,去借着这点爱好忙里偷欢。尽管搬不上台面,可他也高兴过。 这东西对挽明月很重要,可今天他认为他被韩临背叛了。 普通人在床上往往会又呆又楞,妓院的姑娘却是臂枕千人,早就习惯了麻木了,低微的顺从着。挽明月很清楚,韩临更像后者,他这是被人提前教好了,像一只温驯的动物。 心心念念很久的人,不该这样才对。 挽明月认为这世界上没有天生就乖的人,所有的乖都是后天经人之手捏造出来的。只是各方面的人都不一样,有的是父母,有的是老师,有的是情人。限制住本性,后来本性和后天就掺在一起,无聊的不分彼此了。 世间千篇一律的被搓圆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韩临变成这样。 挽明月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得要多自卑的人,才能在床上也喜欢柔顺的对象? 亵衣不知何时滑到胸口去,露出了韩临的大半截腰,自臀到腰的线流畅的收窄,背肌柔韧有力,背正当中生着一根椎骨,椎节排列齐整,像林原上的山脊,清峭奇峻。 挽明月还想再试一试,激他一激,照着屁股,扬手就掴了几巴掌。 声音很响亮,很快韩临的屁股上浮现出五指的红印。 韩临扭过脸,挽明月看着他,满心期待他发火。 韩临却问:“有蚊子吗?” 挽明月哭笑不得,原本沉闷的心境给他这话说得活泛了些。可笑过后,便是久久的沉闷的悲哀。 总归是要做完的,挽明月叹了一口气。 腰给人握住,韩临被翻了个身,面朝面与挽明月对上。 韩临把眼睛看向地上的枕头,他的口水还没有干,牙印也还深深的印在棉花中,他也看出来了,挽明月在床上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他还从不曾被人这样过分的对待。 就连雨夜船板上,师兄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也没有这样待他。更不要谈别的时候,待他像待一件易碎品。 韩临感觉腿上的血被挽明月粗略的拿衣裳擦了一下,兴许是担心血蹭脏他。韩临其实也不生气,挽明月中了红鸾散,不做这事,那头很秀丽的头发会全白。中了春药很难受,韩临经历过,所以韩临很包容挽明月的凶。 再者韩临习惯疼,也习惯在床上像不会思考的物件一样给人摆弄。无非是一个下手轻柔,一个下手凶狠。 第60章 眼下确实凶得太吓人了,可是韩临并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化解现在这种困难,只好习惯性的体恤挽明月,像体恤他师兄上官阙。 他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激怒挽明月了。 挽明月一意孤行的发泄着火气。可渐渐的,韩临感到痛苦在往后退。 他不知道挽明月这个功夫好,懂技巧,否则姑娘们见了挽明月只想跑远。 这种快感往常时候会让韩临害怕,避之不及,如今却令他狂喜。 他的身体,不止对他师兄有感觉!和别人也可以!对他师兄那样异样的感觉有可能是身体的关系! 对于自己和别的男人做会不会也有快感,韩临想知道很久了。他应承下这事,本就有借挽明月这个机会求证的意思。 如今真相大白,心里卸下一块大石头,韩临都快笑出声。 原本他到了山城,没急着跑来挽明月这里,他先去了南风馆,买了一个男人一夜。他什么都没做,跟他聊了一夜的天,只为问这事。那人说男人后面当然能做出来快感,他当时将信将疑的。 想起和那个小倌聊天的另外一些内容,韩临心上顿时又压上了另一块石头。他又开始觉得自己糊涂了。 韩临很小心的观察挽明月脸上的神情,但很快他也来不及细看了,韩临有了反应。 挽明月发觉出来,垂眼笑着握进手里。韩临被攥住,惊得想坐起来,又被他按住肩按回床上。 韩临告诉他:“你不要管我。” 挽明月根本不理他,像平常玩暗器似的,四处都动。 韩临不停求他。 挽明月摇头,手慢吞吞地动:“我像是会听求饶的人吗?” 韩临躺在床上喘:“你自己的事不是比我急吗?” “哦。”挽明月又动起来,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多谢提醒。” …… 过了半晌……挽明月把此归咎于红鸾散。 身下的人缩一下,想来也感觉出来了。 挽明月撩了撩韩临的头发,撑手在他面前:“还要麻烦你再帮我一次。” 这次先在床上,中途挽明月把韩临拉下床,韩临已经五迷三道了,几乎走不动路,半被挟持着给挽明月带下床。 也是被抓着头发,脸贴在冰凉的镜面上时,韩临才意识到事情的严峻。 但他一睁眼,起先就看到了自己的脸,慌把眼闭上。 挽明月按他在妆台上,笑着动作。 韩临腿软,总想往地上跪,何况挽明月腿长,弯着腰有点费劲,干脆一把拂掉妆台上的所有东西,把韩临抱上妆台。 韩临不敢睁眼看镜子里的画面,又很害怕掉下去,死死抓着镜子的木包边,呼出的热气直将他脸边冰凉的镜面呵出一片雾。 要是韩临睁眼,他便能看出那雾中显现着的挽明月,他满脸冷冰冰的神情,只眼睛很愤恨的望着韩临。 挽明月从后面伸手,又去摸韩临,很娴熟为他用手,脸则埋在韩临肩头,落吻在他的颈边。 少顷,挽明月在韩临耳边道:“睁眼。” 韩临浑身一紧,眼皮震颤着。 挽明月却知道韩临会睁的,被人教会的乖青年从不会违抗搞他的男人。 果不其然,韩临还是睁开了眼睛,一看清模糊雾面中的自己和挽明月,便立即想闭上,更紧的抓着镜子。 挽明月却像猜到他的下一步动作一般,高声:“不许闭眼。” 韩临被这样大的一声吓到了,只得把眼睛睁大,看着模糊的镜中模糊的自己,以及把头放在自己肩上的挽明月。 …… 韩临又晕又困,还很冷,膝盖跪在妆台的实木上太久了,疼得触觉都不剩下,这场事剥去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没有反抗的本钱,只能任由他的舌撬开牙关,伸到自己口中玩乐。 他不知道挽明月又把这种放任当做乖巧,气得满肚子火。 挽明月亲了好一会儿,松开韩临的舌头后,又换着咬他的上下唇,直到咬得肿起来才满意地放开。 他把韩临的脸按在涂满白色的那片镜面前,自己则埋在韩临后颈上,加快了自己取乐的动作。他吐出的热气直冲韩临的后颈,韩临浑身冰凉,意识恍惚之际,总觉得自己要被他呼出的热气烫伤。 又冷又困,韩临被逼将脸贴在镜前晃动,半边脸、鼻子上,都蹭上了白,镜面都花了。 满鼻子的腥味,韩临竟然没意识的抽泣了起来,反手去推他,手腕却被握住,拉高紧按在镜上。 结尾太烫了,韩临从不知道这东西会这么烫,烫得他觉得自己要被灼出洞,蜷缩着发抖。 那只被拉高的手挽明月始终没有放开,韩临浑身瘫软无力的,倒在挽明月怀里阖眼几乎睡过去。 挽明月喘了一会儿气,突然抬起那只他紧攥了很久的手腕,将灼烫的嘴唇印在腕上的红绳,鼻息轻轻扫着韩临的手心。 韩临心惊了一下,之后没抗住,坠入昏睡的深渊。 在枕头上醒来,估计快到晌午。 床边放着只凳子,凳上搁着一壶茶。韩临嗓子又干又疼,想坐起来喝水,刚一动,就感到后面撕裂的痛,坐都坐不起来。 他举目四望,挽明月已经不在屋里了,整个屋子简洁明亮,和从前一模一样,好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韩临渴得没办法,只得忍着疼艰难坐起来,抓过来倒了两杯水,喝的时候还给呛到,咳了很久。 韩临很无聊,便想看话本,但装话本的包裹被挽明月搁得太远了,他够不到,膝盖青紫剧痛,也下不了床。韩临便掀了被子,想强下地试试,可掀开被子,不知道为什么发觉脚黏黏的。 他刚醒就知道全身都被清理了一遍,这件亵衣也是新的,仅从外表看,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不是挽明月给自己擦脚的时候没留意,用了擦身体的布?但韩临又发现,这黏稠是在他脚趾缝隙里的。 韩临没弄明白,但也懒得想了,找来块帕子,低头去擦趾隙间的黏腻。中途要弯腿,膝盖处疼得骨头好像给人打了一棍子。 韩临揉着膝盖,目光不由得扫到妆台和镜子,镜面干净如常,妆台前的瓶瓶罐罐依旧是从前的排列,可韩临依旧打了个寒颤。 第36章 大河向东流啊 中午挽明月回来过一趟,当时韩临正往膝盖上揉药油,见他推门进来,不动声色地把裤腿放下,遮住自己遍布青紫淤伤的膝盖,笑着跟他打招呼。 回来是给韩临送饭的,中途去给床边的茶壶添满茶水,去了很久。后来一递一送间的交谈间,挽明月察觉出韩临嗓子不对劲,坐到床沿,让他张开嘴,修长干净的手指轻压在舌根上,叫他啊几声,又诊了脉。 剩下的时间韩临吃饭,挽明月写药方,韩临吃完,挽明月药方也刚好写完,收拾好碗筷,挽明月就走了。 晚上挽明月回来得早,提着食盒,过来把饭拿出来,等韩临吃完,又把夹棉保温的陶瓷罐拿出来,倒了满满一碗药,递来给韩临。 韩临没有接,哑着嗓子逃避:“我没有事……”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这破铜锣嗓子不如不说。 “你受凉了,这里另外添了活血化瘀的药,总躺在床上不方便。” 韩临只能接过,忍着想吐的冲动捏着鼻子全灌下去,喝完伏在床边干呕了好久。 “这药这么难喝?”挽明月接过来,就着碗里的残汁抿了一口,说:“还可以啊。” 韩临干呕得几乎要倒过气,挽明月坐到床沿拍他的背,给他顺气。之后起身,把食盒第三层打开,告诉他:“这是明早的饭,还有水。今晚我不回来,明日也不回,明日中午下午会有人来给你送饭,都有药,你记得喝。” 韩临扒在床沿嗯了一声,挽明月很快又离开了。 天色暗下来后,韩临看不清话本,药叫他昏昏沉沉的,靠在枕边睡着了。睡得太早,半夜就醒了,两眼一抹黑。可他又有点冷了,习惯性的想扎进另一个被窝,却发觉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韩临瞪着黑洞洞的床顶,瞪了半宿,天边亮起来后才又睡着。 再醒也近中午,他不饿,总觉得药还在喉底涌,没有食欲,甚至又想吐。 中午送饭的人是吴媚好,韩临不意外。倒是吴媚好很意外,站在门口抓着食盒愣了很久,还是韩临叫她,她才回过神。她和挽明月一样,也是看着他吃饭,没说什么话,吃完给他留下药,匆忙走了。 韩临知道她在吃惊什么,他照不了镜子,但记得挽明月往他脖颈出嘬吻的力道,嘴唇也还没消肿,如此的模样躺在挽明月床上,前两天刚被下了春药的挽明月床上,下不来床,谁都能看出点眉目。 …… 吴媚好冲进门里,刚一见面就跳起来,挥出一个巴掌,照挽明月脸上抽的。 挽明月一手攥住媚好的手腕,让面前正在说话的几个人出去,这才松开她,笑着说:“你这个样子,容易让人误会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事,以后不要这么冲动。” 第61章 媚好两眼流下眼泪,问:“为什么要让我去送饭?你不要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思。你做就做了,为什么非要让我看到。” 挽明月丢开她的手,只说:“你见了起不来床的韩副楼主,总不会趁机把他献给别人去求赏。” 媚好哭得打嗝,后来停了哭,打嗝也没止住。 挽明月倒了杯水递给她,她只瞪着眼,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 挽明月笑笑,又问:“你看见他现在那个样子了吧?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落魄?跟你喜欢的样子完全两样,对不对。” 媚好打着嗝,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挽明月吹吹杯中的茶:“你和很多喜欢他的姑娘一样,喜欢的是刀圣这个名号。韩临最招人喜欢,是作为刀圣的时候,不是躺在床上的时候。 你们见到的韩临,是龙门会上的韩临,是高居暗雨楼副楼主的韩临,是在湘西,一句话就把你从众人手里救出来的韩临。他在你们眼里永远威风凛凛。 可刀尖上走的人,总会受伤,他去年几乎躺了半年,我告诉你,他躺在床上快死的时候,只是一具皮相不错,但瘦得形销骨立看不出皮相的骷髅。” 媚好眯细眼,强忍着打嗝,冷笑一声:“所以呢,你想说什么?你想向我示威,说你在雪山救了他三个月,救了快死的他,就比我厉害了,就能睡完他随便把他丢在屋子里?” “他总会被人睡,也会去睡别人,你迟早要知道。早知道,早见识见识他羸弱的样子,不好么?总好过深深陷进去,又见识到他真正的样子,气得想发疯。” 媚好皱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发疯?” 挽明月手中的茶杯猛摔向墙壁,瓷杯四碎五裂,锋利的碎片弹得四处都是,媚好慌忙捂住脸。 之后她听到挽明月用冷淡的说:“因为我已经在发疯了。” …… 韩临没想到晚饭的时候她又来了,一样提着食盒,韩临依旧笑着跟她打了招呼,她用干笑回他。 韩临吃着饭的时候,媚好突然说:“我下午去找了明月副门主。” 韩临夹了块豆皮,嗯了一声。 媚好又说:“本来是去找他说理。气不过,见了面先是扇过去一个巴掌。没够着。他太高了。” 韩临笑得呛住了,说:“他做了什么你不高兴的事?你告诉我,我高,等我伤好了,我去给你讲理。” 媚好盯着他:“我是为了你去扇他巴掌的。” 韩临听了小姑娘为自己莽撞,只笑,继续去夹菜:“唉,我没什么事,帮个忙而已。他以后可是你最高的上司,给他点面子。” “他最近分明没有什么要紧事,非要住到外……” “这是他的房间。”韩临打断她,端碗喝了半口粥,继续说:“房间的主人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不回来,有这么个理嘛。本来我来,也没有提前告诉他,名不正言不顺的。” 媚好看他吃完饭,把药端出来倒给他,韩临把药接过,放到一边去,笑说:“先凉凉。” 又问:“你很忙吧,以后他的很多事,都要交给你了。回去忙吧,我这边没有事。” 媚好点点头,又说:“以后都是我来了。” 韩临笑说:“那很好啊,看漂亮的姑娘,比看挽明月下饭多了。” 媚好给他逗乐了:“你怎么也会油嘴滑舌。” 韩临拿鼻子哼笑了一声:“跟他处了这么些年,当然学到点皮毛,不就是不要脸吗。” 媚好哈哈笑了,收拾完碗筷便告别走了。 如此过了两天,这天晚上,媚好去送饭时,发觉韩临在地上走,不禁眉开眼笑:“你能下床啦!” 韩临也笑,道:“可算等到饭啦。当然,还有你。” “我是添头吧!” “没有没有,就是今天特别需要这顿饭。” 媚好有点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耽搁了。” “你来给我送就不错啦,真谢谢你。”韩临又说他走路没什么问题了。这两天第一次在桌上吃,笑说再在床上躺两天他骨头都要松了。 媚好最后递药过去的时候,小心地问:“你和他究竟发生什么了?” 韩临拿筷子搅黑漆漆的药汁:“是我做错事了。” 他是不愿多讲的语气,媚好也不便再多问什么,收拾了碗筷,把挽明月交代她的话又说了一遍:“记得一定喝药。” 媚好不太明白,韩临这么大个成年人了,喝个药而已,难道还让人催啊? 韩临笑着点点头,说:“谢谢你。” 稍晚些的时候,挽明月在给匕首淬毒,听见房门被敲了敲。 他看了眼桌上的日程安排,确定今晚没有要约见的人。而且最近找他的人多,房门根本没关,他听敲门声听得烦,往往都让他们直接进来。疑虑之际,心想兴许是哪个多礼的人,便道了句进来。 进门的人出乎挽明月的意料。 同挽明月见面,除非门锁,他往往都直接推门进。有时候甚至从窗户溜进来。 下意识的,挽明月站起身,要去关窗,韩临拦住他:“不必了,我一会儿就走。也没几句话。” 挽明月见他也没关门,只是站在门口那边,笑着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赶你。” 韩临笑说怎么会,立在房门口,和挽明月隔得很远,又说:“我是来告辞的。” 从前他们二人几乎没有告别,少数的几次告别,韩临从没站得离他这么远过。 挽明月怔了一怔:“行李收拾好了?” “嗯,先放在假山那边了,就是正好路过,跟你打声招呼。” “现在就要走?” 见韩临点头,挽明月站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说:“要走怎么不提前说声?我带你去吃个饭。” “呀,真不巧,媚好刚给我送来,我吃过了。”韩临笑着提议:“下次吧,下次见面你再请我。” 挽明月被他有理有据的拒绝,也不好再说,只问:“伤好的怎么样了?” “你开的药管用,好彻底了。”韩临对他说,“要不是我唱歌难听,我都想亮一嗓子。” 挽明月没由来的想多留他一会儿,便问:“你要顺着原路走吗?” 韩临失笑:“那不能,我前一阵在你们这里转,找到了更方便的路。” 挽明月又问:“哪边?我猜猜……” 韩临打断他:“桃花林,那边把守得不严。看守是个武功很高的酒鬼,我拿桃树枝跟他打了一架,交上了朋友,我喝的那一大坛酒是他给的。” 挽明月没想到他遇上那位隐士,眼见韩临转步就要离开了,挽明月为叫住他,又追问道:“那你来的时候究竟走的哪条路?” 韩临都依旧没卖关子:“悬崖。我从你院子后头的悬崖爬上来的。” “下头那么湍急的江水……”挽明月一阵眩晕,他为来找自己,竟然爬了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没什么,比你分明都气短了,还要磕头磕到山顶,容易多了。”韩临说完便背过身要离开。 挽明月想拦住他,手慌忙去收拾桌上的东西,让他先等等,动作太急,不小心被淬毒的匕首割出一道口子,一连串血从掌心滴落到桌上。 挽明月没功夫顾自己,抬眼见韩临都快走出门,只按住伤口,忙问:“你从哪里知道的?吴媚好?” 韩临背身而立,并没有看到挽明月手被锋利的匕首伤,只一句话传到挽明月耳中:“所以是真的了?” 挽明月忽然反应过来,韩临在套他话,心沉沉坠下去。 这事给他知道并没有什么,毕竟挽明月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他是为套话这行为心冷,无关内容。 暗雨楼和无蝉门敌对成这样,底下人说话都谨慎小心,挽明月要很费力气的插科打诨,玩笑卖软,才能与韩临维持一个平衡。韩临也明白这点,因此二人说话向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却没想到从前这么多的努力,被韩临就这样随手扔了。 “在山城跟人闲聊,无意听来的。后来桃花林酒鬼也跟我提了。刚听到的时候怪不好意思,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当时不知道来历,没好好谢你。已经收下了,也不好再还给你。就想着,也爬一爬崖壁,多少感受感受你当年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知是毒药发作,还是其他缘故,挽明月一阵心慌,忙从抽屉中取出解药服下,药效没发作前,那毒叫人晕眩,他头晕眼花的,强凝心神:“那天有雨,你不要命了吗。” “我爬了一半雨才下起来的。崖壁上有山洞的,我去那里躲了会儿雨。山洞里头有具骷髅架子,衣裳破破烂烂的,看不出样子身份,骷髅骨头上有很多针眼,看样子是暴雨梨花针。 避雨的时候也想过,要不下去算了,但你马上要接任了,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趁局势还不那么紧张,我想来见见你,毕竟我的朋友里,还活着的,也不多了。” 第62章 “后来我感觉雨要越下越大,就出来先往上爬,很滑,有好几次险些摔下去。”韩临有点受打击,唉了一声:“结果上去了,雨反倒小了,真是的。” 挽明月倒在椅子里,从抽屉中扯出绷带扎住自己的伤,仍是晕,强撑着道:“不说你的好运气了?” “那么大的雨,我都没摔下去。没摔个粉身碎骨,不就是运气好吗。”韩临背对着他朝他摇摇手,“真走了。” 挽明月想起身去拦韩临,可是毒发作,只能瘫坐在靠椅中,使不上一点力气。完全昏过去前,挽明月想,韩临真的没回一次头。 再醒夜都很深了,他前两天也一直住在这里,长燃着灯烛,所以今天也没人来叫醒他。 挽明月闭气运功试了一下,发觉毒早消了。他猜想昏迷至今,主要是困乏。 这几日一到床上,他便翻来覆去,一天最多只睡得着一个时辰,梦中总见到韩临,镜子里脸上鼻上挂着白色的韩临,随即浑身冷汗的醒过来。 能灼伤视线的人已经走了,挽明月回到自己屋中。房间干干净净的,一丝韩临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挽明月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在窗边看到一只白瓷碗,碗底干结有药汁,应该就是他叮嘱媚好一定要看着韩临喝的。 挽明月拿下窗台上的碗,推开窗,往下看去,看见窗下的那片草地黑漆漆的,草叶上粘上药渍。 挽明月又往远处看,看到了山崖下滚滚的江水,一阵头晕。 韩临究竟是怎么想的,见他而已,至于冒着摔进洪水的危险吗?那红绳的来历,韩临又得知于何处? 明明在几天前清理韩临的那个晚上,挽明月就已经决定放弃他了。他太乖了,他被往挽明月最不喜欢的方向捏塑,他毁了挽明月心里有关他的所有幻想。 那晚床上的韩临睡沉了,挽明月为他涂药,到后来都想闭上眼睛,想逃避他方才犯下的这些事。 挽明月的很多喜好,都分布在以韩临为圆心所画的圆上。因为过分体恤他,韩临表现出温柔承受的姿态,却在这个圆外。 圆心跑出圆,这个圆也随之崩塌扭曲,不成形了。 挽明月呢,为了提起一点兴趣,不得不牢牢控制住他,朝他施虐,像个强奸犯一样,一点不顾体面。 挽明月并不恨韩临,也一点都不怨他。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不该抱着侥幸的,他不该以为上官阙不下手,他不该以为上官阙教过的韩临还会是原来的韩临,他心里的韩临。 埋怨别人简单,最痛苦的,莫过于知道,所有都是咎由自取。 挽明月是个聪明人,为了不让自己永远痛苦,决心彻底断掉。 做出这个决定后,挽明月合衣躺到韩临身边,脑中为自己分析利弊。幻想全部破灭了,前头无尽的计划也都没有用了,好处是他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去找韩临。 朋友和爱人可不一样,和朋友轻松的断掉是很简单,很轻而易举,随处可见的事。 借此,挽明月还可以和暗雨楼断的干净些,少生很多事。物质他现在一点都不缺,但也不代表他可以抛去不要。听起来很有意义,又叫人醒悟的一夜。 那天清晨,整宿未眠的挽明月起身,去收拾屋中的一切,自言自语道:“本来就有点病态吧,性幻想全部来自一个人。鸡蛋还不能全放一个篓子里呢。” 擦拭那面沾满精污的镜子时,挽明月凝视着镜子中满面阴郁的自己:“你这样自私的人,只是因为担心未知,就会亲手扼死一切的可能的人,这时候在自伤什么?没有人了,你在做戏给谁看?” 为了断掉,挽明月连房间都不回,希望韩临也对自己心冷,觉得这个朋友不过如此。 事到如今,挽明月已经不敢再去想是否真的奏效了,他看着滚滚江水,已经想让水朝西流,时间倒退。 他为什么要多嘴去问韩临怎么来的? 他为什么非想多留韩临一会儿? 他为什么把韩临一个人丢在房间里? 他为什么要选择放弃? 他为什么不在当年太原,那场皮影戏正演至高潮的时候抱住韩临? 要是雪山被多困一段时间,不多,一个月就够了,他见穷途末路,会不会伸出手,去向韩临道出心意。可故事没有旁支,这些都只能成为一根无尽悔恨的针,永远刺痛挽明月的心脏。 很多年前的判断是对的,韩临这种人,挽明月真的不敢惹。 很多年前的认知也是错的,韩临这种人,挽明月不可能不去碰。 第37章 吻吻吻吻吻 路上没耗多久,韩临十月末就回到京城。 当天韩临没回暗雨楼,他知道去了上官阙又会叫自己晚上留在他那里,尽管在挽明月身上试出来一些,真到了要面临的时候,他总归还是有些抵触。 他心里又畏惧又坚定,当天下午就去了青楼。 招待他的姑娘总要收拾很久,不知是洗漱还是换衣,一番折腾多半都要半个多时辰才能见到人,那次的准备尤其久。 是个新面孔,有着这青楼的姑娘都有的稚嫩。 也很紧张,韩临的姑娘们都很紧张,韩临想不明白她们究竟在紧张什么。有好几个,只要他说话声稍大点,就开始哭,哭得好像命快没了。 韩临见她太紧张,招手让她过来,先坐到自己腿上。搂到怀里发觉她浑身都是僵的,还打着颤。 看她实在怕得厉害,韩临把下巴放在她肩上,说话逗她:“你知道吗?我运气很好,好像连带着,陪过我的姑娘运气也很好。陪过我两三次之后,就有人赎她们出去,还都是好人家。你别怕,我的运气肯定也能分给你。” 他从没有抱一个姑娘超过三次。这楼里年纪大一点的姑娘不好找,他也懒得在这上面变来变去花心思,就想一直一个下去。但老鸨先是说姑娘来了葵水,韩临怎么可能记得她们的葵水日子,说那就换一个。 对于她们,韩临没有多喜欢,更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 后来再问,都说给赎走了。韩临没认真数过,只依稀感觉她们至多陪他三夜,就都被赎了出去。在外头,韩临也确实见过她们中的两个。 最初脸上有水痘疤那个姑娘,韩临有次路过家布店,见她在里面给人量腰围,身边一个老实憨厚的男人,想是她丈夫,看上去平淡又幸福。 后来也再见到过一个姑娘,正在给脂粉店张罗生意,看样子活泼了很多。韩临都是只远远看了几眼,没去打扰她们。 这姑娘听了他的话,望着他咬嘴唇,不知是不是不信,以为他乱吹,眼里复杂得很。 后来乘趣,就坐在椅子上欲动起来,韩临情迷,摸索着去找她的嘴唇。她很慌忙地躲掉了,“腾”地站起来,捂着嘴巴,后退几步,很后怕的样子。 韩临忙道歉:“我不是有意的,你别怕,我刚才真是忘了。你们的规矩我守的,唉瞧我这记性。” 说完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青楼的姑娘做别的可以,亲嘴不行,其实以前是行的,前几个陪韩临的姑娘都是允许亲嘴唇的。上次他杀完姚黄回来,这些姑娘就不给亲了。老鸨说干这行的,总要留一张干净的嘴给自己男人。 韩临也明白这是一种说辞,可万一真有姑娘有这心思呢?接吻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对她们却是能留给丈夫的干净部分。他如此一想,也理解,就随她们的了。 父母去世得早,韩临没被怎么教过尊重女孩子,但他有个妹妹,流落在外头,找不回来。韩临心疼韩颍,不由得推己及人,也暗想,这些姑娘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姐姐妹妹。 他不想韩颍受苦,这些姑娘的父母兄弟想必也不想她们受苦,如此一来,他对姑娘家都很好。一并希望着,韩颍也能遇上好人,好好过日子。 姑娘看他冷不防抽自己个嘴巴子,也吓愣住了,想了一阵,缓缓放下掩在嘴上的手,去脱衣服。好像用行动原谅了他。 甚至凑近的时候,她还有些好奇的问:“你手上这个红绳是在京城哪个寺求的呀?真好看。” 韩临的动作停了一下,回答她:“川西的金露寺。” 姑娘失望的噢了一声,但因为喜欢,又看了好几眼。 “主要是朋友送的,不然我可以送给你。”韩临告诉她。 “难求吗?”姑娘不死心地问。 “一根红绳,没什么难的。我的这根红绳,主要是他花了很多心血。送我的时候他也没说,我就戴了,戴了近一年。”韩临摸了一下那块錾金的黑玉,叹了一声:“最近想取下来了,回来想了一路,但太珍贵了,也不好意思突然摘掉,再说也戴习惯了。” 姑娘想问你的朋友是女的吗?最终没好意思开口。 在床上的时候,中途,她小声的,声音很沮丧的:“别揉了,我真的没有。” 韩临忙很不好意思地挪开手,想了想,道:“其实还好。” 第63章 她偷偷拿眼看他,咬着嘴唇:“你别安慰我了。” 韩临笑起来。 姑娘别过眼,好像生气了,没再理过他。 只在最后的时候,韩临拿出来她微微一惊,半转过脸来看他。 不及她问,韩临蹭着她的脸道:“打孩子多疼,又危险,不要有机会的好。” 临睡前韩临看她背对着自己,好像还在生气。 “我真的没说假话,你在陪过我的姑娘里,真的算是比较大的了。”韩临对着她瘦骨嶙峋的背道:“要不我再扇自己一个巴掌,证明一下?” 姑娘肩膀抖动,一看就是在憋笑。韩临见她不气了,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听身后的呼吸匀长很久了,姑娘才翻过半边身体,同青年面对面躺着。太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以至于半身都有些僵疼,但也不敢乱动扰醒他,只好这样。 青年真是有副好相貌,不怪烟柳地的姑娘们扎着堆,总是寻空到桥边的红楼上,只图远远见他一面。 楼里模样最上等的姐姐们也去过那红楼,有个姐姐也想拉姑娘出去见识一番刀圣,但姑娘老实,脑子里没有过幻想,也觉得跟姐姐们站一起,愈发衬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从来都只能谢绝姐姐们的好意。所以她从没有见过青年。 韩临。姑娘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目光扫过微皱的剑眉,高鼻梁,轻轻抿起的嘴唇。 有着这样的相貌,本不需要上青楼的。 韩临给自己的那耳光打得结实,在床上折腾了这样久,他的左半边脸仍有淡淡的红印。 姑娘心脏砰砰乱跳,既为韩临真心实意的道歉,也担心。她的眼睛看着那伤,不免后悔,分明之前交代过的,不许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可是又能怎么办?他要吻自己呀! 姑娘在心中暗骂自己笨,应该先问明白的,要是交代的事矛盾了,她该怎么办。 可是这不是自己打的呀,应该没有事吧? 姑娘便这样躺着,眼望韩临,内心天人交战。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韩临突然没有征兆地睁开了眼。 一醒,韩临发现面前一双黑亮柔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问姑娘:“有什么事吗?” 姑娘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摇摇头。 韩临见她没事,起身去穿衣。 姑娘坐起身来:“你要走了?” “嗯,我先回去说一声。”韩临穿完鞋笑着说:“改天有空再来找你。” 将要离开花楼时老鸨迎过来,说水备好了,要不洗洗再回去。韩临那一觉都睡得心神不宁,如今哪有沐浴的心思,挥手说不用,大步往外走。 夜很深,韩临就先回了上官府。谁成想隔老远就能看见上官府灯火亮如白昼,门前喧闹,好大声仗。韩临忙快步赶过去,抓住一个人焦急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一见他,顿时大喊:“副楼主回来了,副楼主回来了!” 门前的屠盛盛也望过来,瞧见是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过来问:“韩副楼主去哪里了啊?” 韩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只问怎么了。 屠盛盛带他进门,一边说着。 原来是探子说韩临中午就到了京城,却到了晚上暗雨楼都没见他的人影,上官阙以为是他出了什么事,急得暗雨楼在京城的人能撒开手的都出动了,大家伙一通好找。韩临听着觉得奇怪,正想着之际,忽听一声少女的呼唤—— “韩临!” 红袖抓着睡裙也从楼上下来,快步朝韩临跑来,一下扑到他怀中。 院内四处都是人,担心流言,韩临抚了抚她的背,让她松开,他们进去说。 红袖却没有放,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带着泣声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我们上去说,下头人多。”韩临又对屠盛盛道:“你去告诉师兄一声……算了,我先去见他吧。” 韩临又同红袖说了好些话,说天冷了,这么晚,先回去睡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我得先去见一下师兄。 红袖依依不舍地松开他,韩临转过头吩咐屠盛盛把人遣散了,也早些回去休息。 分别之际,屠盛盛突地想起什么,叫住韩临,小声对他道:“今晚总有生面孔进出上官府,直奔寻常商事的书房,我不认得,也不敢问。刚才又来了一趟,不知道走没走呢?” 韩临问:“最近楼里有什么大事吗?” “没有呀,所以我才奇怪。突然想起来了,跟您说一声。” 因这一个提醒,韩临在书房前,专程敲了敲门,以预防撞坏师兄商谈的什么大事。但得了应允进屋,整间书房只见上官阙一人,兴是那人方才已经离开了。 韩临立在桌前,像从前一样,同上官阙交代了解决白梦的前后经过,特意省略了到山城去找挽明月的事。 韩临以为他会为今天一整天都不回暗雨楼的事兴师问罪,一路上把说辞都拟好了,却没想到,在韩临讲话途中,上官阙坐在桌前,指腹一直揉着额角,听后只点头,眼睛都没抬:“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上官阙垂眼,左眼皮藏着的细痣便又显了出来,冷冰冰地盯视着韩临。 韩临见他面色很不好,问:“你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最近有点累。”上官阙取出一份信件又看了起来,看了半天,像是才想起屋中还有个韩临,头依旧没抬:“你回去休息吧。” “你不去休息吗?你脸色很差……” 上官阙语气很平静:“我没事。” 韩临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抽走上官阙手中的信,折起重塞回信封中。 此时上官阙终于撩起眼皮看韩临了,韩临把拿信的手背到身后,与上官阙视线相交,很理直气壮的样子。 上官阙和颜悦色的,韩临做贼心虚,害怕见他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就服输地把眼睛挪开了。 椅凳擦过地板的一道刺耳声后,上官阙收回眼站起身,绕过木桌,往屋外走。 手里捏着那封信件没被索要,韩临眼瞧师兄都要走出门,忙把信件放回桌上,去跟到师兄背后。 一路过走廊,上楼梯,上官阙不讲话,韩临也不敢说话。 最终上官阙停步在二楼的楼梯口,面上挂着淡笑,“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韩临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阙继而轻声细语:“回去好好休息,那些具体的事,明天我们回楼里说。” 有没有可能,师兄真的没看出自己撒谎? 韩临点点头,目送上官阙离开,回自己的房间。 这间屋子不常住,但日日都安排有人打扫,韩临没有点灯,在黏稠的黑里,摸到床沿坐下,两手捧着脸,试图让自己平静。 他下意识的心虚,不踏实,总觉得心里一块石头没落地。 韩临习惯向上官阙坦诚。小时候坦白师父对他的过分关照,大一点了坦白武功上的烦恼,下了山,就坦白暗雨楼里的烦心事。 韩临很少对上官阙隐瞒什么,最早的隐瞒大概是跟花剪夏好上这事。因为她不想给别人知道,她说她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张扬出去,徒惹闲话。韩临很高兴空白多年的爱情着了色,可这是两个人的事,最终也还是尊重她的想法,连师兄都没有告诉。 这半年回想这事,韩临很常后悔,要是,要是当年向师兄坦白他和花剪夏的这段感情,师兄会不会在敲定杀花剪夏的人选时,碍于情面绕过他。 就这样,韩临一边后悔,一边很多事继续瞒着师兄。瞒着师兄暂时放过姚黄一马,瞒着师兄去找挽明月。 可是,自作主张放走了姚黄那次,为什么他没有这样内疚? 今晚他好害怕,他和姑娘躺在床上,连梦中都在害怕,可是他又在害怕什么?分明回来了,师兄一点怪罪他的意思都没有。 黑暗里沉思了好久,为了压下心中的情绪,韩临站起身,离开房间时连门都忘了关。 门被敲了两声。 上官阙打开门,抬眼看见门前的韩临,想了想,问:“还有什么事?” 韩临不敢同师兄对上眼睛。 半天都没听见回答,上官阙便要关门。 将阖严时,韩临伸手握住门沿,强势拦住关门的动作。 上官阙试着推了一下,最终作罢,回身回屋。 上官阙走了一半,停住步子,沿捉住自己袖子的手看过去,对韩临道:“放开。” 此番再见,他都是轻声细语的,没有一点重话,连这句也说得很有礼貌。 韩临没有松开,只把头垂着。 上官阙又重复了一次:“放开。” 见韩临还没有要松的意思,上官阙从他手心扯出自己的衣袖,刚行半步,又没办法离开。 韩临紧攥着上官阙的手腕,依旧没有抬脸:“今晚……不做吗?” 以往次次都没落过的,韩临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惹了他生气?可他今天做的错事太多了,他已经算不过来了,不敢再往深处想了。 第64章 很明显的停顿了一下,半晌,上官阙的声音传到韩临耳中:“你忙坏了。回去睡觉吧。” 能忙些什么?跟女人在床上滚了半个晚上? 韩临险些喘不上来气,被罪恶感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要强撑着,才不至于跪到地上。 话说完便要撤手,韩临却依旧紧紧攥着手心的那根手腕,手指发颤,僵持了很久,才道:“可我想。” 上官阙盯住韩临,问:“你想清楚了?” 像以前一样,做了,会不会师兄就会原谅他,罪恶感就会消失? 韩临咬了咬嘴唇,抬起脸,望着上官阙的双眼道:“我想。” 上官阙与韩临对视了半天,身体往门侧一让:“进来吧。” 韩临如获大赦。 进门直奔床,往床走时韩临便开始脱衣服,只剩一件亵衣时,见上官阙坐到床沿,慢条斯理地解衣,玉白的脸在灯下很漂亮。 韩临便站在床边等,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上官阙脱得好慢,似乎并不乐意同他做这事。 也是,师兄累了,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可师兄还没看过他一眼。 烛花烧得噼啪作响,在一旁等得心急火燎,韩临干脆跪到上官阙面前,伸手去替他解腰上的玉佩。白玉佩吊有孔雀绿的流苏穗,流苏穗是比女子皮肤还要柔软的冰绸丝,回笼帽,缠头上坠了一颗栖霞寺开过光的如意珠。 常人溜须拍马,常夸这只玉佩。这玉佩确实是好东西,韩临陪上官阙一起去挑的,花费很吓人,可上官阙选它是为了搭那枚穗子。 自小上官阙便对剑有兴趣,上官家主购来一柄孩子用的剑送给长子,上官夫人不懂,编了这枚流苏,挂在剑上做剑穗,祈佑长子平安。 后来上官阙如愿做了敖准的弟子,被指明文剑才坠剑穗,很快又换了开刃的利剑,这枚穗子便和那柄幼年用的剑一起放了起来。几年前上官家惨遭灭门,上官阙回金陵处理家事,在一片废墟的父母卧房中,翻到放在防火剑匣中的剑和剑穗。 同处过很多个晚上,韩临看熟了上官阙以往都怎样安放这枚珍贵的穗子,他起身,到抽屉中取出一只锦囊,把流苏玉佩放到里头,再搁进那只抽屉。 放好剑穗,韩临又回来,跪到地上直着上半身,去解上官阙衣服的盘扣。 分明中午进京的时候韩临还在想着逃避今晚的同房,此刻却是无比期待了。期待的并非同房本身,而是师兄愿意正眼看他。 有韩临过来帮忙,上官阙竟撤了手,两手撑在床沿,偏着头,低眼自上而下看面前紧张的韩临。 手上动作快,韩临脱到一半,忽听头顶的声音:“把脸抬起来。” 韩临愣了一下,很快照做。 刚一抬起脸,吻像水一样压了过来。熟悉的手先拍了拍腿,韩临听话的撑起大腿,把嘴唇奉上,随即那温凉的手移去握住腰,虎口卡住腰线收窄处。另一只手托住韩临的后脑,白皙的手指插进黑发。 这个吻先是轻柔,又浅又淡,二人的嘴唇厮磨,呼吸绵长,韩临仰起脸,认真地拿出笨拙的吻去回应。 亲了好半天,上官阙捏捏韩临的下巴,韩临便张开了嘴巴,任软韧的舌侵入口腔。那有些苦的软肉很狡猾,闯入后扫了一圈牙关作掩饰,很快攻向未设防的舌,勾缠在一道,涎水涟涟顺着唇角滴流。 那手便又自后脑沿脊线移到后腰,韩临两手合抱住上官阙的肩,闭眼呼吸错乱地同他口舌纠葛。 握在腰上的手指从衣角探入,沿着脊椎,往尾骨滑下去。 韩临最终还是任人鱼肉地被拉上床。 脱掉衣裤,膝盖上未消的淤青显露在灯光下。 尽管上官阙没问,韩临还是心虚地解释:“摔的。” 他又向师兄说谎了,韩临难过地想。 被挤满时,韩临满足的埋在枕中呻吟了一声,既满足于身体的充实,又满足于心脏的安定。芥蒂霎时间冰消雪融,韩临踏实了下来。 那张从前叫人畏惧的床,韩临躺在上头,第一次觉得它又大又软,陷在里头,好像小时候秋收,误入人家的棉花田,叫人奇怪的踏实。 过程并不痛,反倒很舒服,韩临如今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舒服了。就像他睡花楼的姑娘,并不喜欢,但这不妨碍他会攀到顶点。 唯一的美中不足,兴许就是上官阙的动作。 韩临好想求师兄,让他不用这样温柔,粗暴一点,自己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这种温柔叫他害怕,提醒他那种不敢想的可能。 …… 下半夜韩临习惯性惊醒了一次,不像半月前在山城,又冷又空,这次醒过来,韩临发现自己窝在一个人怀里。暖和,能听到上官阙轻匀的呼吸声。那晚他也没有再做糟糕的梦,一觉到了天明。 转醒不知是什么时辰,韩临躺在床上睁开眼,身边已经没人了,但还是很累。没由来的一阵失落。 韩临睁眼看着床顶,试着动了一下腰和腿,酸软乏困,他将半张脸埋在被中,用被子把自己围住,竭力留住被褥中的残温,久违地想偷会儿懒。 此时房门却被推开了,上官阙走进来。 “醒了?” “刚醒。”韩临见师兄进门,坐起来,晃了晃发昏的头。“待会回楼里?” “方才有人来找。楼那边晚上再去也行。”上官阙余光扫见他起身,扯散自己的衣领,道:“昨晚太晚了,再睡会儿吧。我陪你一起。” 说完,没等韩临说话,他便掀了被子躺进来,顺手的把韩临拉在自己怀里。 太暖和了,韩临连逃离他怀抱的力气都没有,眼皮一沉,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38章 打拳 天近黄昏韩临才醒,上官阙已穿好衣裳,正往腰上挂玉佩,孔雀绿的穗子在浅色的衣衫上扫来扫去,给人感觉像是夏天的树影。 晚饭时屠盛盛准时出现了,挠着头发笑嘻嘻说正好路过。 他还住在楼里,不过是单间,楼里有饭堂,专门的厨子,条件较韩临上官阙当年在洛阳时好得多。在山上待了很多年,他和韩临一样吃惯粗食,和韩临不一样的是很知道好赖,就爱蹭一口上官府的好菜。 太久没见,昨晚又没空,屠盛盛终于有机会,一边往嘴里塞着菜,一边对韩临道:“副楼主,待会儿我们到外头比试比试吧?” 其实屠盛盛和韩临关系很好,也自来熟,最早的时候一直叫韩临一声“韩哥”,韩临也答应下来。只是后来屠盛盛与红袖拜了兄妹,红袖又一门心思想认韩临做爹,他一个红袖的干哥哥,要再管韩临叫韩哥,该乱了辈份,这才一直叫韩临副楼主。 红袖一面叫屠盛盛吃得慢些,一面说是呀,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事大可以明天再做。韩临出去的这些日子,她新练了支舞,想跳给他看。 韩临说睡了一天了,就当过去提提神消消食。 这一道盘问主要还是为了查奸细,对象主要是远行过的身处高位的人,上一级备好材料,就各项记载询问下级,瞧有没有哪里和材料上的不同。 昨晚的讲述并不正式,没有同楼里的记述做比较,不够客观,韩临见晚了只粗略说了大概,他从前也不是没到船上睡觉隔了两天再来报到的,流程还得要走,再去仔细讲一遍。 韩临倒是不担心,尽管他中途跑去无蝉门呆了半个月,但总归他顶头上司是上官阙,昨晚睡都睡了,应该事不大。 如今静下心再想,昨天夜里他是太慌张了,才送上门做那种事。其实复命前去做些自己的事很正常,他此前是太听上官阙的话了,一次偏离就心慌。 可大家是独立的人,韩临不可能完全沿另一个人指的路,走得分毫不差,这种事上官阙应该很清楚。 他此前是帮忙,是给予,他现在完全可以收回来。迟早要结束这种关系的,要是师兄真的拿他上花楼说事,借这个机会,他摊开讲明其实也省了很多事。 二人是骑马去的暗雨楼。顾忌安全,长相又招人眼,没要紧事,时间又不赶,上官阙出门多是乘马车。只有韩临在身边,他才会在马背上闲散的逛京城。一方面是有能和韩临一起露面的机会,他一般不会放过,另一方面,总不会有人不长眼来挑衅刀圣。 暗雨楼虽叫楼,实际上是一片建筑,最常见的是两层的平楼,位置最优的是宏伟的主楼,建了有九层。 来的路上楼里的人见到韩临,都吃惊地掩着嘴说话,说的无外乎都是昨天韩临不归究竟是遇上什么事了。韩临拿余光瞧上官阙,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异样。 在四层的时候二人分开,上官阙说去调点文书,让他到顶层去等。 不同于在五层的会客厅,楼主的休息室在顶楼,从没有客人被请上去过。自顶层望下去,能俯瞰这一整片的街景,好像翻一番手,就能颠倒无数人的命运。 韩临下意识不喜欢这种巨人与蝼蚁的对立。追根究底是他曾经属于砂砾,清楚上位者吹一口风的威力。即便如今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也倾向平视所有人。 第65章 韩临大多时候上来,都是一把手和二把手有重要的事单独谈。 这次不算大事,韩临不太清楚上官阙叫自己上顶层的用意,一面上楼,一面琢磨,心也随着爬楼,慢慢提了起来。 难道今天真要讲明吗?对他师兄,他总是不够坚决。事到临头,韩临又有点想将就过去的想法了。 在顶层坐着等的功夫,韩临暗暗告诉自己:“我又不是不占理。” 等到上官阙单手拿一摞材料,另一只手端着托茶的盘上楼来,韩临心情已然轻松不少。 上官阙把茶递给他:“到里间讲。” 韩临端茶进了里间,里间是上官阙休息室,还有张卧榻,桌凳齐全,只是凳子椅子都垫了软垫,以往他们说话,为图舒服,都在这间休息室。 上官阙随后进来,韩临想着待会儿说不定要讲明,为壮胆,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随后上官阙看着韩临张牙咧嘴满面欲言又止的模样,半笑着道:“喝错了?” 韩临急按动壶上一个位置,又从里头倒淡茶出来,喝进嘴里冲苦涩的味道。 上官阙笑着坐到韩临对面,拆开封纸,又问:“现在开始?” 韩临立起来,负手开始详细的讲这一路的事。 其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多虑了,暗雨楼也不是天罗地网地四处布眼线,他有时候钻进山里十天半个月,根本没人能找得到他。况且无蝉门那边暗雨楼很难渗进去,他到那里又不张扬,在暗雨楼的人看来,他只是凭空消失了半个月。 这次韩临也故技重施,把去无蝉门的那半个月换成去川蜀的森林散心。果然,师兄也只闲闲翻着纸张,没抓他的毛病。 之后的返途就有迹可循了,他没有做什么出格事,放心大胆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韩临讲到昨晚,见上官阙还没出声打断,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着这个流程真是遭罪,改天得提议废了。 “昨天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京城转了转,没出事不就行了。”韩临说:“以后别这么兴师动众。” “你去哪里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又不是不回来。我好歹还有个刀圣的名头,昨天那一出,传出去,给人笑……” “我问你去哪里了。” 知道说谎没用,韩临:“妓院。” 上官阙放下手里的纸,抬起眼注视他。 既然讲明,韩临也放松下来,靠进椅背,拿鼻息笑了两声:“你既然知道,何必还要再来问我。” 上官阙没有讲话。 韩临甚至有余裕去给自己倒一杯茶,杯沿蹭着嘴唇:“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先前不知道我去妓院。” 不过就是晚回去几个时辰,上官阙的耳目连他跟红楼的女人在桥边说话都能知道,会不知道昨天他回京后的去处?那花楼可是暗雨楼罩的。 韩临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朝那个方面去想,他总想做师兄眼里那个好师弟,不想违背师兄的期望。尽管这种期望细想完全没有道理。 可他还是不想搞得太难看,毕竟得有十年的交情了,真要决断,就跟心口上割肉似的。 想到这里,韩临又软了心肠,那些决断的话,决定过些时候再说,放下瓷杯,起身道:“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但韩临并不知道,上官阙发作的点,正在于预示到他即将失控。 “十月初二到十月十四,你又到了哪里。” 韩临清楚他没有证据:“川蜀的密林,你让我去散心的。” “这上头写你消失在山城外,再出现也是在山城外。”上官阙声调平稳地复述纸上内容,再一次抬眼,戳穿韩临的谎言:“你去了无蝉门。” 韩临沉默。 “去找挽明月?” 韩临仍然用沉默承认了。 “你不想要命,大可以告诉我,我还会帮你寻个坟茔。免得在无蝉门遭人暗算,给人丢到深山,被狼叼去,尸骨无存。” 上官阙语调平缓,内容却教韩临听得头皮发麻,不由得打断他—— “我不会有事的。”韩临顿了顿,又说:“何况还有挽明月在。” 上官阙面上露出一缕笑:“你要想清楚,他可今非昔比了。” “那也不是现在,他现在还没接任。”韩临转过身,意欲往门口走。 上官阙笑了两声,韩临听得背后笑声,觉得不自在,停住步转过身:“况且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上官阙也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反手拧住门,将背靠在门上,冷冷的审视韩临。 休息室不算大,门一关,压迫感很强,韩临高昂着脖颈,一点没有认错的迹象。 见韩临再不言语,上官阙叹了一口气,像是对他没有办法:“青楼以后不要去了,以后你也不要再去找挽明月了。” “为什么?”韩临冲口反问。 上官阙皱眉:“昨天闹出这么大的事,好在你没出事。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以后你要真遇上危险,别人也不会当回事看。” “我不会去一趟妓院就会没命。”韩临摔过头,余光见上官阙双唇欲动,韩临先他道:“你不要再提年初滁州那阵紫烟了,那次确实是我的倏忽,但我不会犯第二次了!你不要借题发挥!” 上官阙一步步走近,睐起眼睛:“你就非要去青楼?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也不知道上官阙会不会拿当初的话对他讲,于是韩临低着头,在他可能说出口之前,道:“我现在还能正常地喜欢别的姑娘吗?即使不去青楼,我被你上了这么多次,能够问心无愧对我将来的妻子说我一直满怀希望直到等到她吗?” 对于妻子,要过剩下半辈子的人,得坦诚。不坦诚,会在心里结成疙瘩,每次血液流过那里,一定会心跳不稳。 可是给男人搞了一年,以后不知道还要被搞多久,甚至越来越爽这事,太不要脸了,韩临根本不想讲出来。 至于睡女人,偶尔恍惚,眼前出现上官阙的脸,不止不会吓到,还会更来感觉这种事,韩临准备把它带进墓里。就算好看,那也是他师兄呀,他这是被弄得人都晕了。唯一坚定想的,就是他这种人,还是不要去祸害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妹妹好。 童年的一半在乡下泥地里滚,一半四处逃荒讨生活,韩临错过了观念被捏塑最好的时期。后来在临溪,谢治山也是口拙的人,只用命他背书的方式教他仁义礼智,作用很有限,不过总算是赶上了人成型的最后一段时期,令韩临记住了故事里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不可以做。 总归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这个孩子见惯了苦,连死都见得一点不奇怪,被经历锤炼得性子麻木,因为这些,到后来韩临也没成为道德观念强的人,是非观很朴素。 第一次杀人所有人都犯恶心,连上官阙都变了脸色,只有韩临仗着那天饭堂人少不挤,一口气吃了往日的两倍。这件事后来也被当成罪状,成为人们控诉他冷血的力证。 韩临只在乎自己认为重要的人,比如师父,比如师兄,比如朋友。尽管韩临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让他去杀朋友,他还是挣扎好久。 人终究有软肋,比如韩临唯独在乎家庭,他家中有个妹妹,不知死活,不知流落何处的妹妹。 他爹娘临死前,希望他确认妹妹有个安稳的归处,受制于饥荒和时间,韩临找不到韩颍,可他一直记在心里。韩颍自小被送了人,要是哥哥都忘了她,也太可怜了。因为韩颍,韩临对别人的妹妹一向很照顾,也不忍心因为自己,毁了她们的一辈子。 听完韩临那一席话,上官阙将背靠在门上,闭上眼,沉重地呼吸了几声。 韩临看不了他这个样子,垂下眼不看他,坚持继续道:“如果你的妹妹还活着,你会愿意让她嫁给我这样的人吗?” “咚”,沉闷一声,门板被拳头砸了个洞,从中能瞥见外室上官阙常坐的那张红木素椅。 韩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突觉一阵风朝他冲过来,脖子被紧扼住,是几乎要将他喉咙捏断的力道。 上官阙拿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卧榻上。 韩临大脑一片空白,一双眼盯着脸前的上官阙,只见那副沉静的面容中透着不可遏制的怒气。 上官阙沉声说:“我的妹妹都已经死了,不要用死人给自己找借口。” 韩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从喘不过气的喉咙里,嘶哑着挤出气,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口不择言。” 上官阙面色铁青,韩临很少在他师兄脸上看到这种不好看的神色,他也知道自己碰到禁忌了。犹豫了一下,韩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正好有床,师兄既然生气了,那就让他开心点。 他指着门上那个洞,请求:“能不能先找个东西挡上?” 几乎是立即的,扼住呼吸的那双手松开了,上官阙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第66章 这种嫌弃的眼神韩临认得,前不久他在山城的镜子里见过。韩临知道自己又做错了,跟挽明月那晚一样,他一定又做错事了。 韩临等着他给自己一个巴掌,却迟迟没有等到。上官阙已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修长冷淡的背影,好像不想多看他一眼。 也不知道上官阙会不会拿当初的话对他讲,于是韩临低着头,在他可能说出口之前,道:“如果韩颍找到我这种人,我身为哥哥,也不会同意这个选择。” 上官阙转过半张脸:“哦?所以你说这么多,都是我的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韩临没说话,或许他潜意识里就是这个意思。 “韩临,我问你,我逼过你吗?” 韩临垂下眼摇头。 “你怨我什么,我们今天大可以讲清楚。” 韩临低头只道:“我不怨你。” 上官阙话里竟带了笑:“我看不像。” 话说完,转身回到桌前,上官阙敲敲桌案,示意韩临看过来,冷笑道:“刀圣,你还没发现你少了样东西?” 韩临闻声略怔,从床上爬起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桌上抽屉被拉开,里头的东西被上官阙扔到桌面上。 看清那物什,韩临顿时像给人掐住脖子,呼吸险些都上不来,此前所有的坚定和从容都没了影。 “试问刀都丢在妓院的刀圣,能抗住几个人的夹攻?” 话落,上官阙将佩刀朝床上的原主人扔了过去,一并交代:“粗心大意最是要人命。” 韩临抬手接住自己的佩刀,紧紧握着刀鞘,绞紧嘴唇坐在床边不讲话。 “色欲毁掉的人你见得少吗?” 韩临涩涩开口:“我是为了赶回来见你,太急了,才忘了……” 上官阙一口拦断他:“怎么?借口刚用完我的妹妹,这次又用到我了?好玩吗?”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叫上官阙停住口。 脸颊疼得叫人流泪,韩临的手掌发麻,缓了一会儿,才又说:“我没有,真的没有,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是太急了,没动脑子,我下次不会再犯这种错了,无论是提你的家人,还是把刀给丢了这种事,我发誓,真的不会再犯了。” “很多事情,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韩临低着头,眼泪顺着鼻尖往下滴:“那只是妓院,不是什么刀子拼刀子的地方,哪里会有那么严重?” “淫色最容易叫人大意。”上官阙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的,亲身实践的,有感而发的。 韩临咬着嘴唇,半天,才鼓起勇气抬起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脸:“就算,就算……” 韩临说到这里哽了一下,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设想他不可能拥有了,可那是他从小到大最想要的,他有点贪恋的将设想在喉底转了几圈,喘了好几口气,才依依不舍地将它说出口:“就算我现在老老实实,按照你想的,以后安稳娶到妻子,我和她也要有那种事要做。孩子太早见着锋利的东西不好,带孩子的时候我也得把刀放起来。哪会时时刻刻把刀配在身上。” “我要求你和你妻子行房事的时候也要佩刀了吗?你要把你妻子和青楼女子放一起比较了吗?你不觉得这是对她的不尊重?” “可我和你上床,我也摘刀的啊。” “你扯出这么多,无非是不愿意改正。”上官阙敛眉:“和我上床你会把刀都丢了?韩临,不要偷换概念。” 韩临紧攥着刀,想说很多话,可最后都塞在喉咙里,他最终别过脸:“是,你总是对的。” 上官阙快步走来,拧过他的脸,掐着他的两颚道:“你把话说清楚。” 韩临摔头,甩开下巴上的手,握着刀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上官阙牢牢攥紧他的手腕,“你要到哪里去?” “你管不着。”韩临使劲抽手,可上官阙用的力气太大了,韩临手腕以下几乎全变成了血液凝滞的青紫。 一股血冲上头顶,韩临压着火,嘶哑着嗓子道:“我找的人很干净,不会传给你什么脏病!我的朋友现在还不想杀我,就算想杀我,也不是现在!你还要什么?”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上官阙紧握着他不许他走,又道:“你要考虑考虑影响……” 韩临抑制着,情绪终究是压不住,他崩溃地朝上官阙大喊:“什么影响!我能有什么妻子!我现在都这样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接着攥起拳头,连砸门三下,在门板上捅出三个洞。 “你还是怨我。”上官阙冷冷的道。 “是!我是怨你!不是你难做,谁稀罕穿着这身皮,做朝廷鹰犬天天去杀我以前的兄弟们!如今的暗雨楼和以前的残灯暗雨楼是一个东西吗?但我怎么能不管你!”韩临哭着朝他喊,一把挥开握在腕上的手,恨得一拳朝他砸去:“你是我师兄啊。” 上官阙没有躲,那记力道极重的拳结实砸在他的右眼上。 韩临没有看他一眼,抬腿踹开门,大步走出屋,下楼乘马,连夜出京。 第39章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 韩临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草原。 他取的道人烟少,人烟少认出他的人就少,非议也少。没成想还是碰见一个,甚至是不久前刚认识,聊过天的人。 邵竹轩后来回想,总抚着胸口暗道那天他在街头被围殴,幸好两臂抱着头,挡着脸。要是露出脸了,韩临救不救他,还真不好说。 那天韩临把邵竹轩从人堆里捞出来,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被打得不敢上前,为壮气势,细数他的罪状。 邵竹轩半月前喝多了,在床上同一南风馆的头牌许了一生。男人床上的话怎么能作数呢,可次日一早醒过来,头牌当了真缠着他,说自己凑了一半赎身钱,另一半他出,自己就永远是他的了。邵竹轩冷汗乱掉,找借口说自己回去拿钱,脱出身来,赶快出了城。 谁承想这位头牌有大金主,得知被骗,因爱生恨(邵竹轩自以为的),告知了金主,金主为讨美人高兴,便命人追他,意欲把他打个半生不死。邵竹轩也有过这种经验,为了躲,尽往荒芜人少的地方钻,想着避过这一遭去拜拜佛吧,这些日子脑袋上跟天天顶着霉云似的,这天却还是不慎给追上了。 韩临听全了前因后果,啧了一声,邵竹轩事后揣摩了很久这声啧,觉得七成是鄙夷,二成是不屑,剩下一成是后悔。反正当时邵竹轩没能想这么多,因为这声啧之后,韩临当即就松手,猛地往前一推,把邵竹轩头朝地推到地上,转身就要上马离开。 邵竹轩靠着不要脸,紧紧抱住韩临的腿,装自己折了一条腿,好说歹说,才让韩临带他一起上路。那些人那么五大三粗的,那架势,好像真准备打死他,他可不敢独自一个人再走了。韩临尽管不给他好脸色看,好歹能保住一条命。今古大丈夫,都能屈能伸! 半道拐去了大同,在一个雪天,韩临去看石窟,邵竹轩哼唧好几遍,说我腿疼,韩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最终他还是怕给仇家寻见,乖乖地舍弃了伪装,跟着韩临一同前去。 窟前坍塌,佛像头顶落了薄雪,庄严工整,更显圣洁。邵竹轩在旁介绍说这窟的主像是释迦,就是最大的那尊。 前头很多趁雪来礼佛的人,韩临本不信神佛,只站在地上,仰脸看上去。 石雕出的释迦大佛朝众生微笑,与数百年来,对其他有罪之人的笑无一丝不同。这是一视同仁的笑,不论仰视他的人是公子王孙还是平头百姓,不论是杀人如麻的恶霸,还是慈爱可亲的善人,这尊佛都这样笑,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石雕笑得亘古不变。 韩临不平的心绪竟然渐渐宁静,先前那些烦恼,在这样巨大的造像前,被这微俯的笑意涤荡一清。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和尚宁可不吃肉,也要礼佛。买了一炷香,跪到草垫上磕了三个响头。突然弄明白挽明月当时为什么想带他去看洛阳的石窟。 之后韩临漫无目的转了两天,大同附近游侠多,他给好几个曾经打过架的认出来,立即又启程了。这回他蒙上了半张脸。 路上在马背上颠簸,韩临老是想起那天看的佛像。他在洛阳呆了那么久,因为不在意,没有来得及去看。他预备着,等把天下绕一个大圈,都转完了,再找个机会回洛阳。 合在一块儿走了不到十天,病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起先见韩临颊侧的一层薄红,邵竹轩自作多情的想他是不是跟自己呆在一起久了,处出感情了。 暧昧比真上了床还有意思,邵竹轩意识到后只是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背,翻找出原来丰神俊朗的书生样换上,把低低哀求不要丢掉自己的满面愁容换下去,单方面同韩临有说有笑。 邵竹轩那次骑马跟韩临并排,笑着建议:“面罩取下来呗,你不露脸叫人怪可惜的。” 第67章 韩临反口就问:“你是不是有病。” 邵竹轩不以为耻:“如果风流能别称为病的话。” 韩临拉开与邵竹轩的距离。 邵竹轩又凑上去,笑着询问:“你是又有什么新活呀?跑这么远。” 韩临不理,长腿一夹马肚,一溜烟跑出去很远。 邵竹轩在后头笑哈哈为自己解围:“哎呀,你们楼里的事不给外人说是吧,我懂,我懂。” 路上在驿馆留宿,吃饭时邵竹轩凑去跟人聊天,得知暗雨楼副楼主韩临不告而别,甚至与楼主有过争执,似乎去意很绝。 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回去后邵竹轩一颗躁动的心忍不住,问:“你真的……不回去了啊?” 韩临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邵竹轩好像得到了大情报,又凑近过去,问:“你跟你师兄发生什么了啊?因为什么闹了?” 韩临之后再没理过他,只把他当空气。 只在后来的一天,邵竹轩打听到挽明月接过无蝉门门主的消息,分享给韩临。 韩临动了动唇:“那我恭喜他。” 语气好似无波的水。 就跟挽明月不是他认识十年的兄弟一样,邵竹轩腹诽。 邵竹轩有点窥得江湖密辛的感觉,又问:“你跟他不是好朋友吗?” “现在不是了。” 韩临并非没有脾气。 不知道前因的邵竹轩一时语塞,脑子在韩临是堵自己的话,还是和挽明月闹掰之间犹豫。 当年挽明月为韩临说好话的场景,邵竹轩可还记得,非常真切。挽明月说韩临为了他,吞过一只寒冰蛊,捅过自己一刀,心不坏。又说韩临挺爱打爱闹,吵死了。那时候邵竹轩还心想,挽明月这样独善其身的人,肯给另一个人说那么多好话,指定是跟对方真铁。 平心而论,对于韩临,见了面改观肯定是有的,但邵竹轩两个月前还讨厌着他,初见那一面,在记忆中留下的只有尴尬,远远没转成什么好印象。 只是便宜不捡白不捡,这样的人,送到了嘴边,邵竹轩没有不吃的道理。瞧第一次见面那景象,一身男人弄出来的痕迹,韩临也不是雏,说不定这能假戏真做呢。 暧昧最忌被戳破,戳破了,就要想以后,想生活,想负责的事了。邵竹轩只享受这种暧昧感。 却没想到,后来邵竹轩一直坚持的,只是在看到韩临皱眉黑脸的神态时,竭力抑制自己不要落荒而逃。 直到后来韩临都开始咳嗽,红愈发浓,蔓延至半张脸,邵竹轩这才知道,哦,生病了啊。 夜晚住在掏空的窑洞里,那张皮披了几天了,一时也没换掉,邵竹轩好言劝韩临:“我带你去瞧瞧大夫吧,你这病可不轻了。” 和同路的前几天一样,韩临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盯着手中发黄的陈旧话本:“我不想听见你说话。” 邵竹轩觉得韩临可真有病,看着自己写的话本,还要自己闭嘴。 他在心里暗暗切了一声,又想自己真是脑子被色欲给迷了,这几日韩临都是这副死德行,他怎么能从他的脸上瞧出情意绵绵来。邵竹轩不免自醒,芸芸众生,果然就能写的最爱多想,拆分扭曲,摆成自己乐意见到,又擅长发挥的模样。他自讨没趣,闭眼便睡了。 看大夫势必要开药,韩临不愿意喝药,打定主意硬拖到它自愈。 这是一场绵延了很久的病,从山城患上,在回京的路上蛰伏,吹过砭骨的西北风,又经了一场雪,到靠近漠北的草原才张牙舞爪地显露出来,可没那么容易打发。 隔日二人宿在破庙,旧寺里有不成样子的罗汉和佛像,墙沿摆着一堆葫芦大小奇形怪状的泥塑,神神鬼鬼的让人不自在,墙上嵌着一块早已被虫蛀烂的牌匾,字迹都看不大清,但能猜出估计类似大夫诊室里大书“悬壶济世”的锦旗。 天冷,为取暖,韩临出去捡生火用的树枝,临近草原,林木不多,只找来细细一捆。他点上了火,又环视了一遍破庙,伸手就要去摘破匾。 邵竹轩缩在火堆旁取暖,见状忙出声拦住:“哎哎哎你干嘛呢。” 韩临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索性就不说了,只是指指邵竹轩面前那堆篝火。 同行几天,邵竹轩又是个精于观察的人,不难发现韩临其实很怕冷。何况现在又生了病,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顾吧。 “再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这么摘下来生火,不好吧。”见韩临走过来拔出刀,要去起固牌匾的钉,邵竹轩又指着天上说:“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灵验了,你把人家牌匾烧了,上头怪罪下来……” 韩临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仍在为钉子忙。邵竹轩碰一鼻子灰,也恼了,心想真有毛病,好言相劝都不听。 反正是韩临摘的,神灵怪罪下来,也怪罪他一个,邵竹轩索性在火堆旁边闭嘴储热气,再不讲话了。 邵竹轩就见韩临铆足劲折腾了通体红锈的铁钉半天,也没能卸下来一个,反倒是刀在那里撑着做起子,他手软,向下一滑,险些划出一道口子。 头昏眼花,力气不够,没办法,韩临把刀插在地上,深吸了两口气,捋衣袖到手肘,又鼓起气,去卸那牌匾。手伸上去,右腕的红绳就暴露在眼前,瞳孔被红刺得收缩了一下,韩临停住了拆卸的动作。 邵竹轩眼尖,也瞧见了韩临腕上的红绳,他识货:“这是金露寺的东西吧?” 其实上次见面邵竹轩就瞧出来这红绳出自哪里了,只不过当时他以为韩临是江上流莺,京城的娼妓可没那个本钱到川西金露寺游一圈,这玩意又贵重,断不可能是哪个嫖客送的,便认定他是在哪个路边摊花几个铜板捡的仿品。 如今能确定眼前这人是暗雨楼副楼主,这物件的真实性倒也不言而喻了。 韩临沉闷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向谁点的。看着腕上摘不掉的红绳,韩临将心比心的放过了那副牌匾。 庙是个破庙,破得很对得起这个称呼。庙顶朝天破了个洞,半夜下起雨,浇灭了柴火。韩临就在这时醒转。 并不是冻醒,韩临前夜已经冻习惯了,他是喉咙肿疼,鼻子又塞住,硬生生被呼吸疼醒的,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吞一口粗糙的砂砾,划拉着嗓子,口腔弥漫着血腥味道。 韩临把剩下没潮的柴火捡出来,堆到墙角干燥地方,披上雨衣,把马牵进屋,拴在瘦和尚石像的脖子上。 这时二人躺的茅草经潮,邵竹轩也冻醒了。 他爬起来,对着庙顶那个破洞感叹:“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太倒霉了吧。” 雨却不讲道理,越下越大,甚至夹杂着冰,一股脑的从庙顶的破洞涌下来。韩临和邵竹轩被逼得节节败退,不得不躲去屋角,同罗汉挤着避雨。 彩绘俗艳的石雕罗汉钝寒,这夜是休想再睡了。韩临摸出半截蜡烛,借着残光看起泛黄的话本。 寒气很重,不久雨变成雪,雪变成大雪。书中酒暖肉肥,亲朋齐聚把酒言欢,夹雪的寒风吹进来,小小的烛花孱弱地扑闪,韩临合上书,另一掌轻拢烛焰,就着支在罗汉掌中的蜡烛,看庙心飘进来的雪。 邵竹轩披着厚衣裳看了老半天的雪,看腻味了,偷偷转眼看人。 烛花绽出的光昏昏的,青年脸上的骨头长得好,给照得暗与明错落有致。 “再看我,小心我揍你。”韩临微动嘴唇,冷冰冰地说。 邵竹轩慌将眼移开,昧着良心道:“我又没想对你做什么,自作多情。” 韩临嗯了一声。 邵竹轩又说:“出了这片地方,我就不跟你一块了,到时候你气没处撒,可别憋坏了。” 半天无话,太无聊了,冻得又睡不着,邵竹轩又出口问:“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啊?” “不知道。” 邵竹轩以为他又是在敷衍自己:“马上就要分别了,你真诚一点好不好。” 韩临拍拍膝头的雪:“我没有必要骗你。” 也是,邵竹轩心想,这些日子,他不乐意答,连话都不说。挽明月当年说他话多,真是骗人不打草稿。 “你出来这么多年,认识很多朋友吧,那你去找朋友呗。” 韩临突然垂眼,合上了眼皮。 邵竹轩看他这副抗拒的表情,后知后觉意识到:对哦,他快把他朋友杀完了。 之后就不敢再找话茬了。 四五年前初入江湖,韩临觉得满天下都是朋友,报名姓常要带籍贯,天南海北的人,大多都好客邀对方到自己家乡一看,但是都没空。如今天涯浮沉,韩临是记得那些人的家乡的,可是这一年,他们几乎都被他杀死了。 韩临规划着接下来的路程时,才发现举目都是仇敌,他再没地方可去。 他顶撞还殴打楼主,大概回不去暗雨楼,两家恩怨不干他的事了,要是没那件事,他还能去找找挽明月,挽明月与他相处也能少受山城人的争议。 第68章 在锦城办完因那个白发白肤的白子引出来的一堆事后,韩临去找挽明月,挽明月很少朝他倒苦水,但他知道,挽明月今年到他住的船上看了看,那些人很不高兴。 以后不会被这样说了。 韩临很快又想,可他跟挽明月也回不到过去了。 之后韩临就不愿意再想挽明月了,闭着眼,真的在寒冷里睡了过去。 邵竹轩则是后半宿都冻得醒着,一双眼就盯着外头的天色,天刚擦亮,就去叫韩临,收拾东西要上路。 要是马程快,中午就能走出草原见到客栈了,那时候他定要躺在又暖又软的床上睡个好觉。 昨晚触犯了韩临,这天邵竹轩在韩临面前不敢喘大气。这边把自己的行头捆上马,转头见韩临慢悠悠地还在卷铺盖,卷完还要歇口气,也不敢催,只敢在马边腹诽着等。 雪没停,邵竹轩等不及离开这个鬼地方,马骑得比韩临都快好几个身位。 正当他得意自己的骑术连韩临都比不过,便听身后“嘭”地一声巨响,扭头看去,有人摔在厚厚的雪地里,扬起一阵雪粉,那匹失去主人的马长嘶着奔驰而去。 邵竹轩勒停马,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韩副楼主也有今天啊!” 好久都没回应,连骂他的都没有,邵竹轩知道出事,忙下马从雪里扒出韩临,触手就发觉自己好像抱了个火炉。 喂过药,大夫让发发汗,邵竹轩正剥衣服,韩临没一点迹象的醒了。 邵竹轩怕他打自己,当即松手,忙往后退好几步,紧张地磕绊起来:“你你你,我我我……” 却没想到韩临缓缓撑身,朝他低了低头:“谢谢。” 这突如其来好转的态度把邵竹轩瞧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后,清了清嗓子,故作大度道:“你救过我一命,算我报答回来了。” 终究觉得还是有点不太平衡,自己受了他那么久白眼! 如此一想,邵竹轩觉得不得寸进尺,自己就好亏,于是:“你真不回去了?” 韩临这下没再似是而非:“不回了。” “为什么呀?” “不想再杀人了。” 这样的杀神,不再杀人,听起来很好笑。邵竹轩猜他是心血来潮,出来转转,就问:“那你师兄怎么办?你们暗雨楼靠你撑门面啊。” “他能处理好。”邵竹轩还要张口,便听韩临又说:“你别跟我提他了,烦。” 邵竹轩很聪明的转了话题:“你下一趟去哪里还没定吗?” 韩临点点头。 邵竹轩拍拍胸脯提议:“那要不你先跟着我?我有钱……你别瞪我,我这次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因为要写书,得满天下的采风,去的地方多,路上老遇上什么土匪强盗,我家给掏了好些次赎金,我爹说我要是再给绑票,他就不管我了。我想你跟我一块,给我当个保镖什么的,当然我也不拿你当佣人,你就保护我别给人掳走就行,还能跟着我,瞧瞧名山大川。等不想跟了,跟我打个招呼就行。你考虑考虑?” 闲着也是闲着,韩临想了想,觉得并无不妥,点头说:“那谢谢你了。” 生命安全将长时期得到刀圣保障,想想就威风,邵竹轩笑嘻嘻的,也觉得自己很赚。 那两天,卧床养病的韩临态度很好。邵竹轩只是弄不清楚,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愿意喝药。韩临每次喝药,都得邵竹轩好说歹说,拿没成书的故事吊他,夸大病情说他不喝药真的会病死,韩临才会将就着喝下去。虽然不久后会再伏在床头吐出来半碗。 事后给韩临讲书,邵竹轩都会在心里想自己真是大善人,为了让他喝一口药,都把自己这价值千金的书稿给泄露出来了。 本着平等交易的原则,邵竹轩准备靠提问回本:“你真的杀过猪呀。” 这个问题邵竹轩老早就好奇了,这天也是趁韩临脾气好。 韩临如实告诉他:“只磨过半年刀,拆过骨切过肉,没真杀过。那时候年纪太小了。” 邵竹轩失望的:“哎——有点无聊……” 韩临白了他一眼,他就不敢再说了。 这日的韩临已经能下床,能走路,能抡刀,可不是前两天那个病歪歪的人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屋里闷了好几天,晚饭时候韩临带邵竹轩出门晃,转到酒馆,韩临迟疑了一下,邵竹轩刚要开口,韩临就满脸我知道我知道,随后带他到了饭馆,点了菜等。 历来这种偏远的隘口,最是鱼龙混杂,好些亡命天涯聚集,隔壁桌就在唾沫星子飞溅大谈最近的局势。 这几个兄弟嗓门大,隔壁桌听得一清二楚,邵竹轩八卦是老毛病了,正巧前一阵在草原消息不通,支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他们说起那个消息,邵竹轩听了两句话,立马就把眼睛转向韩临。 韩临放在桌上的手已经攥成拳,又听了两句,踢翻凳子站起来,扎进隔壁桌的人堆,两手抓着领子把说话的那个人提出来,压低嗓音道:“你他妈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大哥有几分功夫在,被拽上领子的片刻恼火得很,操起铁筷便扎过去。 疾如风的铁筷将扎入头骨时,眼前这个年轻人轻巧扭躲向一侧,伸手捉到铁筷动向,劈手夺走,射向一旁试图帮他的同伙,一根铁筷竟将同伙刚取出的斧头钉穿,内功之深不容小觑。 大哥当即明白这人武功远在他之上,立即喝停一桌准备帮忙的兄弟,战战兢兢问韩临:“你说哪一件。” “暗雨楼。” “暗雨楼上官楼主遇刺确有其事,大夫都说他命悬一线,现在满天下都在传啊。”大哥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又忙说:“不信的话,你问问这里的其他人。” 韩临的目光疾扫向饭馆中落座的其他人,那些人给这边的大动静吓到,俱都点头说他讲得属实。 韩临立即松了力,低头对那大哥道:“抱歉。” 那大哥一愣,还不及反应过来,韩临就抓起桌上的刀,转头对邵竹轩道:“不好意思啊,我得回去一趟。” 二人走出去,韩临在客栈外挑了匹最好的马,把钱丢给客栈掌柜,抿了抿嘴唇,对邵竹轩道:“前几天你提的那个,暂时不行了。以后要是有机会……” 韩临说到这里也不再说了,谁能料想到以后呢。 邵竹轩只能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韩临点点头,翻身上马,握着马缰又说:“你路上不要再犯风流病了,注意安全。” 邵竹轩叉腰说:“我只能保证后者啊。算命的都说我以后肯定会死在床上。” 两人都笑了笑,就这样分别了。 第40章 眼伤 这个动乱的时局,上官阙位置摆在那里,没人刺杀反而匪夷所思。他身带争议,被用不齿行径除掉,也没多少人会为他不平。韩临在的时候就为他挡过七八回刺杀。上官阙并非传言所讲武功稀松,他一点都不弱,只是为避祸选择不露锋芒。这个选择很为他保命,但终究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据传这次刺杀上官阙伤得很重,奄奄一息,凶多吉少。 上官楼主重伤,韩副楼主不知所踪,两根主心骨一折一失踪,暗雨楼大乱。洛阳和长安有易梧桐竖箫和佟铃铃横笛坐镇,几次骚乱都被压下来。京城却缺人,乱到平常互相看不惯的人,一言不合就互相残杀,死了快一半的人。 但在看到上官阙前,韩临心里始终有着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他师兄设下的套?抓住他的弱点,逼他钻进来的套。 距离京师越近,这样的怀疑越深。韩临很多次在心中瞧不起自己,他留意过,上官阙甚至没派人来跟着他。他都那样决绝的下过决定了,也逃出来了,前不久都见到点曙光,连以后都约定下来了,怎么就轻飘飘地被一个流言勾得这样前功尽弃了? 路上,韩临无数次想调转马头,要是回得快,兴许还能追上邵竹轩。邵竹轩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胜在无耻得很清楚。 但韩临回去得太快了,路上,他连觉都很少睡,跑死了一匹马。病根未除又吹寒风,他的病复发,头昏脑涨,嗓子干疼。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上官阙骗他,他一定会再揍他一顿。他又不是狗,随便给人玩像什么话。 昔日风光的上官府,如今朱红大门上满是斧剑刀箭的创口,牌匾为人摘下当柴火,高高的门楣上垂下来一段纯白舞袖,舞袖吊着个人,气息全无,僵硬多日。冬天的北风吹过,尸体在空中飘动,仿若舞蹈。 韩临到时,屠盛盛刚用剑捅穿了一个彪形大汉的胸膛,察觉到这侧的马蹄声,剑尖疾转向声音来处,随后,锐利的眼光同样逼视过去。见到马上人的面庞,屠盛盛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副楼——” 终究还是止住了,少年手中的剑依旧高指向韩临,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这些日子残酷的动乱逼推着少年人成长了,他抛弃了犹豫,不再随便相信人,包括眼前这个曾经对他很重要的人。成年人真是厉害,分明许下过诺言,却也可以立即背弃,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们。 第69章 韩临本欲说些什么话,却见数支羽箭自斜前方的高树射出,往屠盛盛背心偷袭,韩临自马上抽刀,提身跃过屠盛盛,转动长刀拦断那些羽箭,纵身往前方高树跳去。 鸟雀自树上惊起四散,片刻后,已成尸体的人了落地。 韩临擦净刀上的血再回来,屠盛盛面对满地残断的箭,气势柔和很多,竟哽咽着哭了起来,半月的精疲力尽让十八九岁的少年又怕又累:“你到哪里去了?” 韩临望着千疮百孔的大门,从抿得很紧的嘴唇中说:“你们辛苦了。” 他鼻音浓重,嗓音嘶哑,屠盛盛抬过眼瞧了他一下,随即道:“进来吧,外头风大。” 院中被屠盛盛保护得很好,几乎仍是原样,只是原先林木花草间给人串起了绳子,稀稀落落晾着衣服和沾了血的绷带,京城大乱,裹伤口的绷带都难买。 舒红袖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出屋来,立在檐下,望向两个人。 她爱穿白衣,衣橱内一溜烟的白,如今上官府的人作鸟兽状四散,再撑不起她这个爱好。今日她身上这身白衣远称不上干净,手掌被纱布裹着,掌心渗着红色,苍白的脸上有刮蹭的伤痕,是打过架的模样。想来门前舞袖吊死的尸体,便是她的手笔。 她见了韩临同样没有说话,只立在檐下看着他,出人意料,她比屠盛盛脸色好得多。 其实离开和回来的路上,韩临最担心的就是红袖。她是韩临从杭州带到京城的,在这里扎了根,她依赖他,韩临离开时犹豫过,想着要不要回去把她也带走。但随即就能作罢了,她跟着自己,远不如跟着上官阙。上官阙能给她的,韩临大多都给不起。 再说了,她和花剪夏的相似,也让韩临一动带她离开的念头,就吓出一身冷汗。 她也出奇地镇定,只问他先去暗雨楼还是先去看上官阙。 她和屠盛盛一样,无声地谴责他的不告而别。 韩临清了清干疼的嗓子,选了后者。她抬着一双盈盈的眼认真地盯了他片晌,面色稍缓:“跟我来。” 进去时大夫掀了被子,正在给上官阙换药。韩临一眼就见到他遍体的刀剑伤,渗出纱布的血将被褥濡红,腰侧最致命的伤几乎能看见肋骨。 韩临握着刀站在门口,直到换完药的大夫出门说句请让一步,他才动了动。 床上的上官阙虚弱得像掌间转瞬即逝的雪。脸上没大碍,只有几处擦伤,唯一比较碍眼的是右眼眶,那有一处已由青转紫的瘀伤。拳头大小,韩临打的。 分明前些日子还想着再揍上官阙一顿,老天赤裸裸的把施暴的伤痕和虚弱的上官阙摆在眼前,韩临却窒息得有些腿软。 或许心疼上官阙这项本能都渗进韩临的骨头里。韩临在上官阙床前坐了一个下午,就看着他,为他擦脸,喂药。 药味很不好闻,韩临闻不得,下意识想离开一阵,可目光一扫过上官阙布着青紫拳印的脸,腿就又迈不动了。 韩临想了一个下午,决定在上官阙醒之前,帮他解决暗雨楼的事。暗雨楼的乱子不解决,上官阙就算活过来,也只能是生不如死。 夜里韩临把屠盛盛叫来,在上官阙床头问他暗雨楼目前的局势,他们这头的人有哪些时,上官阙醒了半霎。 韩临忙拢住上官阙的手,大声交代屠盛盛快去叫大夫,声音太大,肿疼的喉咙难受,韩临又咳了几声。 掌中的手指蜷动了一下,韩临忙抬起脸去看他师兄。 上官阙半睁开眼,飘离的眼神移了半晌,才看见紧紧盯着他的韩临,嘴张了张,气若游丝地道:“你生病了?” 红袖立即扭头看向韩临。 韩临听清后一怔。 说完这句话,上官阙好像耗光了所有力气,再次昏了过去。 韩临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握起上官阙的手抵放在额头前。 他前不久还在怀疑师兄的伤病,怀疑师兄的意图,而现在,师兄病危得快要死了,刚一转醒,第一件事却是在担心他患病。 嘴唇咬得口齿间都有轻微的铁锈味,眼泪啪嗒啪嗒滴到褥上,留了很深的水印,韩临说:“叫大夫来给我开药,我得治病。” 红袖看了看两人,转身去照办。 十一月末,韩临重回暗雨楼,暂掌楼内事务。 为立威,韩临登上了暗雨楼九楼,在那里处理楼里的事,效仿他师兄强硬的手段,只为遏制眼下的动乱。 只是第一次上去,韩临发现那扇被他一脚踹开,给两个人先后打了四拳的门竟然还没换,摆在墙角孤孤零零的,能看见室内的景象。韩临看着那四拳捅穿的门,总是想起上官阙眼上的那一拳,心里很煎熬。 他对屠盛盛说:“把门搬下去,改天换了。” 屠盛盛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走,叫人上来搬门。 眼见屠盛盛要走出去,韩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楼主前些日子没让换这扇门?” 他师兄虽然表面温和,却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不会放任这样一扇破门立在顶层。 屠盛盛如实相答:“上官楼主没提过这事。” 韩临坐着沉思。 屠盛盛又问:“还有什么吩咐吗?喝茶?我下去的时候捎上来。” “不用。你也不用下去了。”韩临双手捧住脸深吸了好几口气:“师兄想让这门留着,就留着吧,等他什么时候醒了再处理。” 于是韩临每次处理暗雨楼的事,这扇给拳头捅穿四个洞的门便靠着墙上注视着他。 那半个月韩临的刀上沾了很多人的血,为震慑心乱的暗雨楼众人,所有的叛徒、挑事者,都由他亲自处决。 韩临的名头本就响,每到黄昏,一次处决十几个人,断颈喷出的血常要溅他一身,包括他那张年轻俊气的脸。 晚上,他一路骑马回上官府看上官阙时仍是那副装束,只将脸上的血抹净,也不笑,一路上人见了都躲。 等洗澡水开的功夫,韩临往往要血淋淋地到上官阙床前,跟上官阙说说话,但不怎么敢看师兄的脸。 见韩临回来主持暗雨楼,不少人意识过来可能有转机,上官府于是再次热闹起来,总有人来借探望上官阙的明天表态,于是总撞见血淋淋的韩临在上官阙床前坐着,也不说话,一会擦擦脸,一会儿给他师兄剪指甲,挺渗人的。 连屠盛盛有次去找他,乍一看都吓到了,说:“要是上官楼主这时候醒过来,可别给副楼主吓得再撅过去。” 很吓人,但也很有效,这场动乱在十二月中就被压下去。 上官阙是在那年十二月初五醒的。屠盛盛那张嘴真够灵的,韩临那天照旧从外头回来就去见上官阙,正在拿指甲锉给他修指甲,便觉手中的手指动了动,紧接着便听见上官阙轻轻笑了一声。 “你怎么成这样了?” 韩临激动得险些抱上去,意识到上官阙虚弱,自己又一身血,这才作罢,拉起上官阙的手,贴到自己比较干净的脸上。 “可怕?” 上官阙拿拇指蹭掉韩临颊侧的血渍:“还不错。” 上官阙休养到动乱被压下去,就下床披着衣服到书房,听人交代这一个月以来的事。身上的伤衣服能遮着,脸上印的那一大块却不行。 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副玳瑁框黑水晶片的眼镜,韩临从前见挽明月在街头算命时候戴过。他知道,那黑沉沉的水晶片是给瞎子戴的。那副眼镜单看有点笨重,但架在上官阙鼻梁上,遮住那双俊美得逼人的眼睛,显得他很斯文。 上官阙那双眼生得很好,右眼角的泪痣和左眼皮的细痣缀得他那一对眼毫不单调。经他盯上的、审问的人都怕他那双眼,如黑洞洞的未知巢穴,眨眼时两睫扫出的风,像巢穴中鬼魂吐出来的,阴冷得人发毛。 如今他不得不戴上眼镜,倒也使底下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用与他那对眼睛直视。 不见人时,上官阙也仍戴着那副黑色眼镜。韩临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家里人都见过,上官阙脸上那样的一个伤,不算什么。但他整日都戴着。 这次回来上官阙什么都没问,可韩临怕看他的眼睛,也怕看到自己一拳挥出去留下的后果。那副黑沉沉的眼镜将他怕的都掩住了,尽管黑漆漆的看东西很不方便,夜里戴那个上官阙撞过好几次人,可他依旧不摘。 韩临不傻,知道师兄不想他看了内疚。 后来韩临只一看到黑水晶片就觉得煎熬,想起那一拳挥出去时他多不可理喻。他怎么能打师兄呢? 临近岁暮的一个晚上,说完暗雨楼的事,门已经拉开了,冷风大肆得灌进室内来,韩临却迟迟没有离开上官阙房间。他回身,望着那黑幽幽的水晶片,想了一下,问:“现在能不能摘下来。” 上官阙没说话。 于是韩临伸手,拿下那副眼镜。 出拳太重,淤痕至今仍没消尽,黑青突兀地残留在白皙的眼眶四周。 第70章 眼镜折起握在手中,握得太用力,镜框直硌掌心。韩临伸出手指,去触摸那乌青的瘀伤,不知是手指太凉,还是仍旧有痛感,指腹轻触上时上官阙侧脸躲了一下。 韩临怕碰疼他,手指浮在患处的上方,喉咙发紧:“很疼吧。” “现在没事了。”上官阙垂下眼,从他手中接过眼镜,重又戴上。 韩临望着镜片上黑幽幽的自己,鼻腔一酸。他最近太常哭。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对不起……”韩临不住地为之前的自己道歉。 上官阙摸了摸他的头发,伸臂揽他在怀里:“别哭。不疼了。” 按理说暗雨楼的事情已经解决,韩临已经可以离开了,但见到师兄这个样子,韩临忍不住的心软,决定再留一段时间,留到上官阙的伤势好完全,留到上官阙眼眶的淤痕褪去。那时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走了。 这年多事的冬天还有一件事。韩临泊船的那片湖是活水,没冻住,他想着试一试点足炭,夜里睡在这里会不会冷。 当晚倒是还凑合,可是早上他有点懒,没在船上做饭,到附近饭馆吃饭,回来时,就发现船已经起火烧着了。当天有风,火更猛,等韩临喊来附近的人帮忙救火,一齐锅碗瓢盆齐齐上阵,硬生生泼熄了,却也烧得剩副船架子,几人勉勉强强把它拉上岸。 附近的人说兴是炭火忘了灭。 韩临却很肯定:“我走之前肯定灭了。” 他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附近的人又说湖上睡着也冷,你又不是没有地方可去,像个流浪的人一样。 事已至此,韩临也不好再说什么,谢过诸位,改去清理船架上的东西。 那几本没来得及还的话本自然早成了一堆灰屑,被褥衣服自然也只剩一堆湿濡烧黑的烂布。在那些黑焦的垃圾堆里,韩临的脚碰到了硬的东西,那东西滚了一圈,发出几声铃铛响。 韩临想起这是什么,弯身从灰堆里翻出挂在船檐的那只风铃,就近到湖边涮了涮,洗掉了浊物。 由于浑身不是铁就是铜,挽明月送的这只风铃保存倒还完好,只是铃铎被烧黑了尾圈。过了遍刺骨的湖水后,这风铃更凉了,握在手里,韩临总觉得心都是凉的。 心凉的想脱手,韩临又把风铃悬在眼前,仔细看了一圈,发觉还是怪好看的。 韩临看着它:“小铃铛,你要怪,就怪挽明月。” 说完,伸手作势要往湖里远远地扔去。手高举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它收进了衣服口袋里。 当晚韩临在饭桌上说了这件事,吃完饭就回自己的屋里睡觉了。 上官阙吃完饭,叫住舒红袖,把她带到书房。 上官阙靠在门上,摘下眼镜,对舒红袖道:“不必多此一举。他真要不想回来,你把全天下的船烧了都没用。” 红袖抿着嘴唇,只听他讲。 在哄骗韩临这上头,上官阙谦称第二,天底下可没人敢称第一。 “以后想做什么事,同我说一声。” 红袖点头。 “你回去吧,早些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好好养手。” 红袖挪了步,手都触上门,忽地回过头问他:“你是故意的吗?” 上官阙想了想,还是没明白,问:“你指哪一件事。” 红袖说:“那天他回来,你醒了后跟他说的话。” 上官阙却问她:“我说了什么?” 红袖复述了一遍。 听过后,上官阙笑弯了眼睛,说:“看来我真的很喜欢他。” 第41章 温柔刀 舒红袖与上官阙独处,往往上官阙都将眼镜摘了。他的眼睛差不多快好了,只是仍旧留着一点点痕迹。 红袖提过:“不涂治伤的药,也不该康复得这么慢。” 上官阙笑笑:“找些门路就好了。” 前不久仍是命悬一线,上官阙恢复得再快,以如今的身体状况,要是像从前没日没夜地处理事,显然熬不住。大多数时间他只能躺在床上,遇上重要的事,才披衣到书房撑着病躯拍板。暗雨楼的杂事多交给韩临和屠盛盛,家里和跟外头接洽需要会长袖善舞,这两个人玩不转,于是红袖过来自荐。 这次上官阙回绝了她:“你年纪太小了,先顾住自己。” 红袖说:“寻常女子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该为自己准备新嫁衣,等着嫁人,主持夫家了。” 上官阙笑了笑:“很多事,寻常不等同正确。和你一样大的女子,本就不该嫁人,太早。这个年纪,最该读书,学本事,而不是把下半生压在别人身上。” “你讲的是不错。”红袖点点头,继续道:“可我从前在教坊,本就学过待人处事,是不及你八面玲珑,可心窍总比韩临和我哥强。待人接物不就是本领吗。我往后成亲了,也不放心将全部家当连同自己都交给别人,任人处置。很多事,握在自己手中,远比全部托付给他人好。我才不信什么天生轻松的公主命,尊贵如十一公主,不还是被父亲远嫁了吗?劳碌比坐以待毙强。” 舒红袖很明白,上官阙下定主意的事,她说什么话都改变不了,但她这话又不是说给上官阙听的。 上官阙刚要开口,就听—— “她想做就让她做。”韩临端着药推门进来。 韩临对红袖有愧,这阵子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何况她早日长本事,他离开时能放心些。 舒红袖背对着韩临,朝上官阙挑挑眉毛。她来之前把刚熬好的药给韩临,要他将药放温再送过来。 上官阙含笑将眼镜戴上,轻轻摇头,接药去喝,随她去了。 生了病的上官阙,反倒显得慈眉善目起来,很多事都顺着韩临。 红袖上手很快,没两天就有模有样,韩临还在饭桌上笑着揶揄过上官阙,讲他险些埋没了好苗子。 上官阙平心静气搁筷,倒也不恼:“有这个志气,以后再做也不迟,暗雨楼这么大一个场子,等她大些,什么不可以做。她现在正长身体,舞坊又排了几场舞,太累对这个阶段的孩子不好。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的事。” 屠盛盛在一边猛点头:“是呀是呀,红妹最近老打瞌睡。” 韩临吃惊地扭过脸,问一侧的红袖:“你还有舞要排?之前舞坊不是停了吗。” 红袖眼睁睁看着上官阙风轻云淡的妖言惑众,气得心里翻白眼,给韩临久久盯着,才老实交代:“前不久是京城太乱。现在局势平稳,再过两天就又要开了。” 上官阙这时候笑着插话进来:“你整日不沾家,知道的事,倒还不如整日呆在房中的我多。” 因为打定主意要走,韩临相比从前从容了许多,也一直等着上官阙问他,这段日子去了哪里,这样他就能借机说明打算,告诉他自己只是暂时回来,不久后,等局态稳了,还要离开。 但上官阙宽容大度地提都不提这回事,好像韩临的出走只是师兄弟之间闹脾气,懂事的那个完全没放在眼里。 如今他轻描淡写地说,却又戳得韩临心虚。上官醒后,他总借口在外头转,不想回来。 韩临没敢再顺着上官阙的话往下说,可经他师兄那么一说,也发觉出不妥来,咬着筷子纠结了一会儿,转头对红袖:“要不……” “我不!”红袖当机立断截断他剩下的话,“那几支舞京城大乱之前我就学了大半了,我一点都不累。” 哪个都惹不起,韩临决定不再掺和了,放任他们两个斗法算了。 相处半年,舒红袖通过瞧上官阙折腾韩临,差不多明白一点这个人。平常还好,可是只要遇见他不乐意的事,就明里暗里阻挠,不许做,偏偏还要装出温文尔雅的好说话模样,脸又长得好,叫人觉得对方是强词夺理。 所以那半个来月,红袖竭力把事都做到最好,不给他留一点能挑毛病的机会。 “白梦?”那天上官阙在手中宾客单列中见到这个名字,抬眼问了一句。 红袖当即警惕起来,嘴不带停地道:“不是说要请家眷来参与晚上的宴会吗?据我所知,宋家大少爷宋悬的家眷就是这位白肤蓝眼的白子,还是荆州白家主家的人,暗雨楼与荆州白家交好。” 这段时间她的谨小慎微得到上官阙的认可,上官阙见小姑娘这副模样,心中也觉好笑,但也没有逗她的必要:“没什么,只是见过一面。” 因为对武功不死心,上官阙在半年多前去点拨白梦与宋悬,当初分明教白梦的是怀柔,后来听消息,白梦带听不带听的,穿了一身红到宋家,一见面便要嫁娶。 “请柬已经发出去了,收不回来了。”红袖小心试探:“故友重逢不好吗?” “只见过那一面,也没透露身份。可是我告诉过他,我喜欢一个人。” 红袖一口气上不来:“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你怎么什么人都请?” 舒红袖语塞。 第71章 “那……要不我再想想办法……” “没事,他只对宋悬感兴趣。记不记得我都还是一回事。” 红袖刚松了口气,就又见他用镇纸压了张信笺,提笔道:“你再等等。说起白梦,我倒是又想起件事。年关将至,我得给荆州送去一封信。” 舒红袖立在他身侧,以为他要给白家家主白老爷写,接过封皮,却见上头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个白映寒是?” “妹妹。”上官阙又说:“和白梦没血缘关系的妹妹。” “给她写做什么?” 上官阙运笔如飞:“督促她读书。” 舒红袖没有忍住:“我有好好读书,你不要动不动话里夹枪带棒。我又不是韩临,韩临也有发火的时候,你没见他整天不愿意回来吗,你以为他在躲谁。” 上官阙推了推滑低的眼镜:“白映寒的养父白锋不肯休弃她不能生育的养母,也不肯续娶妾室,为了提防白家落入外家手中,白家原本只教她女戒。” 这是做好事,可是:“你怎么管起人家的家事。” 上官阙笑了笑,把墨汁淋漓的纸递给她,又交代她寻楼里字迹相似的人替自己拟一篇贺信,给白老爷。 “韩临那边究竟怎么办?” 上官阙喝了口参茶,转言问:“楼里负责京师搜捕的人什么时候到?” “下午。”红袖又说:“今早走前,韩临说中午在外头,不回来了。” 上官阙捏捏眉心,费力站起身,回去休息,临出门,一句话又轻又冷,如同吹进来的寒风一样:“做渔翁,急不得。” 当夜韩临到上官阙屋中交代这一天的事,又说明晚他估计也回不来。 那些男人吵架又费嗓子,又废功夫,看不顺眼对方了,还动不动就要打起来。往往韩临说可能要通宵,晚上指定回不来。 “你什么时候走?” “明早啊。” “我不是问的这个。” 稍一愣,韩临很快明白过来他指的哪个“走”。 尽管心里明白师兄很清楚,却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韩临吓了一跳:“过一阵吧……怎么突然提起来这个。” “问问你要到哪里去,想着为你参谋参谋。你眼光不行。” 韩临觉得自己还过得去:“也没有吧。” “比如?” “当年在临溪,我可是只瞧一眼就想好了,以后要跟定你。” 上官阙“呀”了一声:“那确实是不太好。” 韩临说:“很好啊,没有那时候你的指点,我到不了今天。”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上官阙笑着说:“只有以前好,最近不好,对不对?” 说谎很简单,但韩临看着上官阙眼眶的淤痕,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冬日夜长,蒜皮白的天还有月亮薄淡的晕影,四下万物拢在未醒的昏沉中。 前不久自京城叛逃的人汇集到了燕山脚下,为保后顾之忧,这些人自然要清剿干净,韩临与人商议了快一天,事关他是坐镇京城,还是他也去燕山搓一搓叛逃的人的锐气,另有决定主将是谁,又该如何排阵布局。最终为稳妥起见,韩临还是留在京城,燕山交给屠盛盛去解决。 断断续续说了得有一天。为求静,上官府选址偏僻,距离暗雨楼不近。韩临懒得骑马,捡快路,使轻功照常穿过京郊城的一片梅林,回去休息。 远处高楼有人吹笛,新学者,气不匀,断续着散作几股飘来。 红缨枪的寒芒擦亮梅林的暗,径直朝韩临射来。 韩临熬了一天,头脑昏乏,听到破空风声已迟,只堪堪往一侧挪避开要害和脏器。可始终是慢了,腰腹一侧被红缨长枪划出一道长伤,血液瞬时将腰侧濡红。 “是谁?出来!” 一个身影从一棵梅树跃起,最终落在钉着红缨枪的梅树前。 捂住伤口,韩临伸手拔刀:“原来你的枪法这样精湛。” 自从不慎把刀落在妓院,被上官阙借机一顿说教后,韩临手中就再也没离过刀。所幸,这点提防今天救了他一命。 魏紫伸手拔下长枪,泰山一般拦在前方:“只能做些偷袭的小把式,刀圣见笑了。” “不敢。” 韩临话音刚落,枪尖一抖,身形高大的光头便提枪疾刺而来,韩临一味只躲闪,并不出招。 韩临同魏紫称不上熟识,只是姚黄与魏紫形影不离,当年他与姚黄打交道,难免常见到,多少称得上是个朋友。不过如今做韩临的朋友,不见得是个幸运的事。 以前就听姚黄说过魏紫也会武功,是练枪的,可从没有见他使过,没想到初次见他使枪,竟是兵戈相见,博个死活的如今。 “你没有案底,我没有必要杀你。出城去吧,过两天京城又要来一轮搜捕,声势大,比之前几次紧,你躲不过去。” 魏紫一言不语,敛眉持续朝韩临的要害刺击。 那伤虽未伤及要害,可几次躲避,牵扯着伤口,血流得韩临嘴唇发白,步子已有些躲避不及,衣裳被锋利的枪头划破,为防身,他不得不提刀格挡锃亮的枪头。 同年龄的习武之人中,没有哪个打得过韩临,魏紫更是差得远了。 魏紫开始说话,试图扰乱韩临:“我知道,所以在那之前,我要杀了你。我到京城就是为了杀你。可惜你出门在外,好不容易回来,也只短暂地留了两天,就与你师兄闹翻,连夜出京,一路向西。” “你以为我颠倒暗雨楼,扰乱京城,是为引谁回来?” 韩临一凛:“刺杀上官阙的人是你?” “我只是借曾在残灯暗雨楼呆过,对暗雨楼的了解,挑拨离间。盛威之下必有反抗,尽管不自量力,可凑到一起,说不定呢。偏偏想除去他的人可太多了,江湖好汉、急切企盼代替他与朝廷搭上伙的其他帮派、亲人被他杀掉的人,太给我机会。我只不过做个中间人,向他们透露点消息。” 枪尖带风—— “以上官的谨慎,我以为,得他们一个个往上淌,都折在他脚下,才能让后来刺杀的人学到点什么。他似乎知道我在京城,你去锦城的那个月,他无缘无故在京城来了好几次搜捕。你走后,我不得不立即让人去刺杀,免得你走远。 却没想到第一次就成了。事成后,我担心过,怀疑他故露破绽,没想到竟然真的得手。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没死透,真可惜。” “不过也好,因为他那口不断的气,你更要回来保他的命。” 韩临愈听,眼中的怒火越盛,此前的一味退让,改换作攻势:“京城大乱连累了多少人?你疯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真可笑,上官阙就不疯?一次两次就算了,当年在他眼皮底下同你交好的长安的那些人,那么多人,他都要你亲手杀死。暗雨楼高手不少,为什么偏偏是你,你想过吗?他对你存的什么心思,要我说说清楚吗?” 韩临喝止住他:“你住口!” 几缕眼睛捕捉不到的明亮刀影闪起,魏紫身上霎时间给割出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鲜血喷在满地的白梅花瓣上,好像写意画中的红梅。 韩临低眼,喘息着道:“你走吧,快些离开京城,我只当今天没见过你。” “你果然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刀圣,我告诉你,一味逃避没有用。” 韩临收刀,快步要离开:“我过一阵子要离开上官阙,你就算真的杀了他,也跟我再没有关系。而且你杀不了,你死心吧。” 梅林中发出几声长笑,接着,长枪的锋芒直指韩临背心。 韩临被带着讥讽的笑激怒,转刀迎上。 角力之时,魏紫的脸在韩临面前,冰冷的吐息几乎将韩临的所有希望都扇灭:“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一天不死,你就一天离不了上官阙。” 韩临偏刀后撤几步,侧着脸道:“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了激怒我,我告诉你,起不到作用的。” “你有地方可去吗?”红缨枪稍一抖擞,径直刺向韩临脖颈:“有地方肯收留你?你父母早逝,师门被屠,朋友凋零,常人都躲你如瘟神。有地方可去你会一路走走停停,半个月也没走多远? 外面可是危险得多了。你长成这副样子,隐姓埋名你觉得简单吗?你以为你西行的路上没人想对你下手吗?他们只是不能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和你师兄撕破脸。 你在暗雨楼,就算再臭名昭著,也没高手敢围攻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暗雨楼和上官阙立在你身后,伤你就意味着要惹到他们,这种危险没几个人愿意冒。 你要与暗雨楼和上官阙断了干系呢?跟你打交道意味着与亲朋被你杀死的人为敌,还要担心你会不会调转刀锋有朝一日杀了他们。 韩临,你这辈子都不要再想有朋友。” 韩临停住进攻的动作,额角青筋突跳,大声道:“你说够了没有!” 因这一停,长枪找准时机,在他的侧腰划出一道口子。 第72章 韩临这次连伤口都没有捂,脸色一片死白:“我放过他一次,要他回去见见你。” 提到姚黄,魏紫终于慢下动作。 “我没有见到他。” “他死前我问他,他说他不愿意把你拖下水。”韩临疼得粗喘了几声,把嘴唇咬得渗出血,才又道:“你打不过我,就算我现在很生气,但你打不过我。你走吧,不要浪费他的好心。他想要你活着。” 魏紫握了握手中长枪,仰头看着梅花,缓缓道:“我与你很像,都是从小没有根了,四处逃荒的人。你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南下讨生活,最后撞上天大的好运,被举荐到临溪。我不像你。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我从南方北上到中原,在嵩山落发出家。如今乱世,做生意的,根基不牢,甚至抵不过拿着一把刀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贼。 但我算错了一件事,天赋。 天赋是求都求不来的。我武功中等,能得到长老青眼,还是因为会来事。坐到那个位置的都不是笨人,清楚以我的中人之姿,再刻苦地练下去,也成不了气候,于是只把我当个军师。为了让我安心为他们做事,不分心,他们也从不教我武功,只要我做‘分内的事’。天赋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账房先生、军师、谋客,我从前就有很多机会去做,不必山遥路远跑来洛阳。在准备的离开那段时间,我常常下山,替寺里采买东西。财主听说我是山上寺里的,请我吃斋。离开前,我听到那个财主抱怨家里的小长工,说原本是见他天生力气大,能干活。谁知如今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太多,脾气又不好,养在家里得不偿失,想逐出去任他生死。 隔半月我再去,遇上雪天,留宿在哪里,等雪停。又听财主抱怨准备要小长工走,可他要是不干了,那些活就要三个成年人做,又是一笔开销。 我留了神,于是找到了小长工。他比我还要小两岁,天生的大力气,牛犊一样,大冬天穿着一身破烂,好像天上飘得不是雪,是鹅毛。脾气确实不好,一有不高兴,就仗着力气欺负比他大十几岁的人。我为了靠近他,花了不少工夫。 因为他,我放弃了长老身边油水多的职位,花了半年时间混到苦寒的藏书馆。我给他挑了一本铁砂掌,为我自己找了一套枪法,用整理书架挤出来的功夫,一次背下来一点,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把那两本秘籍抄录下来。之后我下山,带着他离开,混入洛阳。 下山正是牡丹花开的四月,我们二人改头换面,他叫姚黄,我叫魏紫。我们都在洛阳新生了。 刚下山的时候手上不知轻重,我搞出过几桩命案,他替我顶了下来,有一次官府铺下天罗地网搜捕他,我带他到深山里躲了半年。 再后来,因为武功和命案的原因,我们一起加入残灯暗雨楼,一起去长安。 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再过个二十年,等我们年老体弱了,双双被后来者斩落马下。但二十年也够了,够我们两个蝼蚁浮生偷欢了。 姚黄并不聪明,我最早时候拿他当作一块盾,一根矛,必要时候随时可以舍弃。 他却待我很用心,人啊,心总不是石头做的。后来我也真心实意待他,放任他的坏脾气。能随性使脾气,是很多人想做都做不得的。 现在后悔了,太后悔了。一起离开暗雨楼后,我就不许姚黄再随意杀人,给捏到把柄不是好兆头。但他任性惯了,不肯听,为此我们两个闹翻了。 这些年,我养着他,打扮他,把他当作妻子。” “他告诉过我,我死了,他一定不独活。” “我又何尝不是?” 魏紫伸手擦泪,目光凶沉的望着韩临,再一次举起长枪。 韩临向后撤步,不住摇头:“可我不想杀你,我不想杀你。” 最终长枪还是冷酷地纠缠上来。 笛声里,二人缠斗很久,满树的梅花被刀枪削得乱飞。魏紫武功不及韩临,但下的都是杀招。韩临杀惯了人,即便努力地只限于防卫,身体却替他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刺中了魏紫的心口,韩临意识到时,烫手似的从刀柄脱手。 魏紫缓缓躺倒在地上,口齿向外溢着鲜血,脸上却没有痛苦。韩临辨认得出,那是解脱的神情。 魏紫出奇平静,眼望着尚未开亮的天空:“姚黄死前还说过什么?” 韩临跪倒在他身侧,告诉他:“姚黄死前看着天,说‘洛阳今年的雪还没有下。’” 天已微蓝,日头要出来了,这日会是个好天。 魏紫看着天,喟叹了一声,嘴角含上了一丝微笑。他快死了,刀暂时堵着他的伤口,令他胸口冒出的血流不多,不至于立即死去,但他没救了。 这时候起了一阵风,枝头的梅花像雪一样,绒绒地吹了人一身。 韩临起身,手在刀柄上停留了很久,始终没有狠下手拔出刀来。他弃刀离开,将要走出那片梅林时,转身回望了一眼。 魏紫身上插了一把刀,很好辨别,远远望去,梅花像雪一样落满了他的身体。 韩临转过头,快步离开了那里。 回上官府韩临没走正门,他没有力气与人解释了。他捂着腰腹间的伤,用轻功翻窗回到自己房间,蒙头就睡。 是进屋打扫的仆佣发现的,一进门先是见副楼主躺在床上,刚想退出门去,便见到濡透被褥的血,慌忙去叫人。 韩临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醒时神经仍然麻木,睁眼看了房顶半天,偏头才发现身边有个人,甚至握着自己的手。 上官阙一手握着韩临的手,一手撑头,在韩临床边睡着了。黑水晶片的眼镜滑到鼻尖,似乎轻轻一动就要掉落下来。 韩临扭头时手指微动,上官阙立即感觉到,睁开眼来。 韩临问:“我睡了很久?” 上官阙松开韩临的手,要去推眼镜:“不久,刚到晚上。你最近太累。” “嗯。”韩临突然两指夹住眼镜的框,将眼镜摘了下来,另外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摸仍留有淤青的眼眶:“会不会永远都好不了。” 上官阙低垂着眼睛,放任他抚摸自己的患处:“这要看你想不想。” 指稍在上官阙如画的眉眼间停留,韩临出了一阵神,两眼下视,望向上官阙膝上横着的刀。 当年临溪堆了几屋,今早插在魏紫胸口,韩临的佩刀。 上次吵架闹大,是因为韩临把刀丢在妓院,这次上官阙倒是没有发作。 “他的尸体怎么样了?”韩临问。 “烧了,骨灰收进坛子,搁在书房。明年四月我们得回洛阳一趟,到时候把他撒进洛河,怎么样?” 韩临闭上双眼吸了几口气,点了点头。 突然,韩临问:“我从京城走的时候,你没有找人跟着我。” “嗯,给你发现,你又要发火。” “要不要我说一下,我那半个月的动向?” “我不想知道。”上官阙笑着道:“知道了,免不得又要撒气。” 韩临不愿意细想他这话的意思。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早就在弯弯绕绕,也不差这一次。 韩临又问:“你知道我会回来。” 上官阙点头:“我知道。” 韩临没有再说话。 沉默良久,上官阙起身吹灭灯,上床躺下。 顾忌腰上的伤,韩临没侧躺,不能像往常一样自背后揽腰。这天上官阙偏着头,把脸钻进韩临的颈窝里,亲密地吸着韩临的味道。 这个姿势,上官阙的话又湿又热,围在颈窝,挺直的鼻尖抵在事关生死的那根动脉上,好像一把温柔的凶器。 “还走吗?” “不走了。”说出这句话,出奇地,韩临觉得如释重负。 “反正都一样。”韩临又说。 一夜无梦。 第42章 凑合过呗 次日就是春节,韩临给鞭炮吵醒,想动,一扭脸,便见上官阙脸抵在他肩头在睡。 吐息匀而轻的扫着他的肩,不仔细分辨,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边睡着个人。同衾这么多次,韩临也知道上官阙睡觉又踏实又乖巧,他还想过,上官阙小时候应该很让父母安心。谁能想到长大后这么会折腾。 露出来的脸恰好是被韩临打过一拳的那半边,这么久了,眼眶仍残留几块暗色的淤伤。那天挥出去的拳,韩临气疯了,自己都不记得用了多大力气。 回来后,韩临看着他的淤伤,不敢去问师兄的那只眼睛有没有瞎。等到上官阙彻底醒了,韩临有天突然捂住他完好的左眼,伸出四根指头,问:“这是几?” 上官阙怔了一怔,望着面前的韩临笑道:“我没瞎。” 韩临却坚持:“说说这是几。” 得到正确的答复,韩临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专门问过,红袖说刚受伤那两天他眼里甚至淌过血,单只眼视物不清,他们真的做好了他要瞎一只眼的准备。 第73章 “那时候因为流血,都要从金陵把上官叔叔的世叔请到京城,信都拟好了,没想到睡了一觉,眼睛就又能看见了,给调理着,越看越清,才安心。” 韩临这伤没伤到筋骨,只是皮肉伤,隔日已经能坐起来。 当日上官府挺热闹,迎来送往,笑声说话声,韩临在自己屋里瞧话本,都吵得有些看不下去。 中午上官阙才抽出空,到韩临房间端药的时候,一并送上了两封信。 封皮有写日期,一封是十月底的,一封是最近的,写信人是挽明月。 “上次,你前脚刚走,这信后脚就送到。你不在,我并不好草率替你退回去,就先放着了。”上官阙拨旺盆中的碳火,盯着韩临把药喝干净,接碗的时候抚着韩临干呕的背,继续讲:“等到你回来,我伤重,外加事多,把这信忘了。方才新的这封信送到,这才想起来,给你送过来。” 韩临捏着信,忍过喝药的那段不适,把信又递过去:“你看看吧。” 上官阙轻轻摇头,端起药碗,转身往屋外走:“你们的事我不参与。” 韩临于是把手伸回,拆信去看。 他当然知道上官阙不会当面看别人给他的信,这信件也完好,没有拆动的痕迹。上官阙只是需要韩临的一个表态,韩临对他没有隐瞒的表态。至于朋友间的信件讲了什么,并不重要。 门给阖严后,韩临先拆了最近那封,果不其然,是单纯的新年贺词,冗长乏味,字迹倒是挽明月的。十月底的那封,韩临拿在手中,并不瞧,一双眼透过床帐,去看系在窗前的风铃。 从湖边船上带回风铃后,他随手扔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给红袖看到,红袖见这风铃模样古香精巧,就自作主张给他挂到窗框上,他也懒得再拆。 窗户没开,一阵死寂里,那枚燕尾镖,好像真的如同一只飞燕吊死在铃铛上。 韩临收回眼,把未开封的信丢进床头柜最下一格的抽屉,那里头还扔着一罐并非用来擦手用的擦手油,三四只用途单一的药瓶,几本残破发黄的话本,韩临随手捡了本话本,靠在床头打发时间。 晚上屠盛盛来吃年夜饭,韩临撑着下床也去,上官府四处挑着灯笼,雅致的红纱灯,红彤彤的很喜庆,屠盛盛讲就该冲冲最近这晦气。这地方寻常宁静,此时外头也喧闹不止,有孩子的嬉闹和爆竹响。 美中不足是韩临嘴巴没享着福,给上官阙盯着,辛辣油腻的都不许碰,更不要提喝酒。 两个年纪大的都有伤,只喝淡粥,倒是两个年纪小的,对碰着喝起酒来,屠盛盛甚至教起红袖划拳。韩临忙喝止:“你教她这个做什么。” 倒是上官阙出口劝:“过年高兴,他们闹着玩。” 屠盛盛咧嘴哈哈笑,吃完饭就牵着红袖出门了,说是到闹市瞧瞧热闹。 送出门时,上官阙交代他们早些回来,二人也只潦草的挥挥手。上官阙叹一口气,转身见身后的韩临抱臂,一脸提防地望着二人远了的背影,挑眉问:“怎么了?” “你说这小子真对红袖没别的意思吗?” 上官阙含笑,跨过门槛往家里走。 韩临见他笑,心里愈发没谱,捂着腰伤忙追上他:“你笑什么?难不成这小子真有什么?红袖还那么小!” 上官阙在前头走:“笑你不肯当爹,偏要操当爹的心。” 韩临也不顾他在揶揄自己了,心急的问:“问你呢,别打岔。” “红袖像是不分轻重的孩子吗?” “小屠,我说小屠。” “小屠对红袖,不是和当年你对我一样吗。漂亮向来吸引男孩子,无可厚非。” “那怎么能一样啊,你我年纪没差几岁,又都是男的。” 上官阙歪过头瞧他,倒是没有再接话了。 韩临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就跟着停嘴。 同上官阙洗漱完,往楼上走时,韩临还是没忍住问了:“我也不是非要拆散他俩,就是红袖真的还小……” 上官阙停步:“你不觉得你对她过分关注了吗?” 韩临没有多想:“她是我从火场里救出来的,又被我带回京城,我当然要多考虑她。” “那你认她做女儿最好,名正言顺。” “很奇怪啊,我就比她大十岁。” 上官阙侧过脸:“在很多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好心。有点巧了,花剪夏和舒红袖。非议不断,对谁都不好。” 韩临嗯了一声,便低头跟在上官阙身后,思索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么多人,只有挽明月对他说,红袖和花剪夏不像。韩临很想相信他,可剩下人的猜疑,也都说了他们的道理,韩临一想就头疼。 正头疼着,再抬头,便到自己的房门口了。 上官阙偏身为他让开道,于是韩临只好亲手推开门,硬着头皮引狼入室。 此后好多夜,好像被上官阙赖上一样,他的床上都是两个人。 庆幸的是两个正泡在药罐子里的人,在床上做不了激烈的出格事。韩临知道这事以后也会做,但能躲一次就是一次。 夜里入睡前,韩临要点灯看会儿书,翻书时,韩临分神,眼神撇下去,便瞧见上官阙侧躺着,张着一双眼睛瞧自己,模样有点可怕的天真。 又看了一会儿,上官阙突然伸出手,去揩蹭韩临的嘴唇。 韩临合上书,问他:“你想睡了?” 上官阙摇摇头,收了手指,平躺着,把脑袋歪在韩临的胯骨旁,闭上了眼睛。 韩临心想他真的不硌吗。 一连几夜,上官阙都要来摸摸韩临的嘴唇,摸的时间越来越久,好像不觉得烦。 可韩临嫌烦了。 这晚上官阙又朝嘴唇伸来,却被捉住手腕,拦断了动作。 韩临弯身下来,往上官阙嘴唇压了一个吻。 “够吗?” 上官阙只抿着嘴唇笑。 往后又故技重施了两夜,到第三夜,韩临亲了一会儿,要收走吻时,忽然觉得后颈被一只手托住,温热的手掌强硬的将他按往,下颚被捏住以至口唇被迫张开。 这次亲完,韩临因窒息而手脚发软,要很费力才能保持坐姿,而不滑进温暖的被褥里。直觉告诉韩临,滑进被子里,就会被黑暗攫住,自身难保。 但坐姿也没能令他无恙,有手掀开腰侧的衣角,呼吸凑近了,接着,他的胯骨被人咬了一口。 韩临明白这是个预兆,于是斜脸看向上官阙,开口:“现在行房事,我们两个身上的伤都会崩开。” 上官阙轻拍韩临的后腰:“侧躺下来,我用你的腿。” 液体将韩临大腿粘得湿漉黏腻,力度很难把握。戳刺到别的地方,韩临动了一下腰,随即便被抓着按回去。 上官阙嗓音又热又哑:“不要乱动。” 等到挤得韩临腿火辣辣发着疼,上官阙的呼吸终于乱起来。 为了叫他慢一些,韩临自中段便背过一只手,往后推着他的腰。却没想到,这手临了被人扯了过去,牵引着握上了那物什,临了溅了一掌的稠浓。 正月里有很多人来上官府谈事,韩临只躺了不到十天,大多时候都抱刀站在二楼,盯着一个个进府谈事的人,拿直觉判断这人是否别有用心。他的直觉向来准,抓到好几个身藏凶器的人。在二楼盯梢,也因此看见了几个熟人。 锦城宋家的三姑娘十二月初来过上官府,随父兄探访当时还在昏迷的上官阙。那时候韩临心乱,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来得及同她打招呼。这次再见,在楼上笑着唤她宋三小姐。 姑娘拿眼寻了半天,才寻到二楼的韩临,同他招了招手。看旁边一个穿白,戴幕离的,与宋悬关系亲密,想必是那个白子。韩临识趣,没同白梦打招呼。 一楼会客室里上官阙开宴,宋悬和宋恋代父过来,商量暗雨楼地盘里赌坊的事。白子则和一些家眷一起,被安置在另一间屋里,临近中午,天上下起了小雪,韩临看了一会雪,听见内室有人叫自己。 韩临回到屋中,问本该在楼下主持宴饮的上官阙有什么事吗? 上官阙讲他们在吃午饭,他刚喝了药,没胃口。 接着他把下巴搁在韩临颈窝里,吐息痒痒地扫着韩临的耳根:“而且,我想你了。” 上官阙嗅了下韩临脖颈间的气味,又问:“最近没戴香囊?” 韩临说在船上,一起被烧了。 他最近不去青楼,也不需要用香囊遮味。 “晚上再给你一个。”上官阙扳过他的肩,反手捉住他的颚骨,凑近过来:“明天戴上好吗?” 接吻时韩临尝到了他口中的那股药味,茶水冲淡了,倒不苦,只微微地发涩。嘴唇分开后韩临喘着气,把上官阙鼻上架的黑水晶镜面呵上一层白雾。 那层白雾没散前上官阙就进去了,上官阙身上有伤,大动作会把伤口绷开,韩临自己主动迎合得更多。 第74章 起初床还撑得住,后来动作太大,嘎吱嘎吱响得人牙疼,韩临分神说:“这床要修了。” 完事,上官阙头枕在他肩头,说你真暖和。 从他身体离开后,上官阙又把他吞在口里,拿舌头含吮着。 韩临起初忙说不行,说那地方怎么能放进嘴里。 上官阙没理会他,笑着埋下了头。 韩临第一次被人用嘴,没多久就出来了。好在上官阙反应快,及时拿了出来,只有一小缕白挂在鼻架的黑水晶镜片上。 上官阙脸上那样斯文的一副眼镜,黑幽幽的镜片上流滴着自己的白色,韩临不敢多看一眼。 但那副眼镜被递去韩临下巴处。上官阙要他舔干净。 “阿临,自己的过错,自己解决。”他师兄话里夹着笑,手指插进发丝中,狎昵地摩挲着他。 阿临这称呼上官阙好久没叫了,其实当年在临溪也叫得少,玩似的叫过几次。那时候被这么叫,韩临知道他是心情好,总有种凭恃感,毫不担心师兄会生气。 镜片很冰,初舔上去,带着凉凉的甜意,而后舌尖蹭到白,咸腥味冲上鼻腔,韩临抿住口,抬眼去望上官阙。上官阙只低垂着笑眼,毫不动摇。韩临只好再次埋下头。 黑水晶镜片上的白舔净之后,留下了韩临口水的水渍。 估量着时候,上官阙擦着镜片上的涎水痕迹,说他得下楼去主持宴饮。离开前上官阙捏着下巴吻了一吻韩临,让他自己清理一下。 韩临应了,但没动,埋头睡了过去。 估计是满室未处理的味道,让韩临梦到了七八年前的临溪,石楠开花的季节。 自从到了临溪,每逢三月,韩临都恨不得把鼻子塞起来,只为不闻那满山臭烘烘的味道。 说实话他在乡下,养猪养鸡,路上还有牛粪,也是闻惯臭味的人了,可刚来的一段时间,只一开窗闻到石楠花香,就想干呕,臭到影响练功。 韩临对石楠花恨了好几年,那年二月中,曾一度跟挽明月说:“有什么方法能让这满山的花今年不开吗。” “你把树砍了,花不久永远不会开了吗。” 韩临想了想,问:“那你说说,要是一天花功夫砍十棵,得要多久能把那一片石楠花给砍完?” 挽明月并不清楚他是认真的,以为是说着玩,就粗略算了算:“起码得两个月吧,半山腰呢。现在砍肯定是来不及,除非你熬夜砍。” 挽明月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几天后夜里到林子里拿飞镖打野兔开荤,追着追着,眼见野兔就要一头撞在树上,便见树轰地一声到了,野兔在扬尘里逃得没了影,尘归尘,便见到了勤勤恳恳又去砍另一棵树的韩临。 开荤这事全抛脑后头了,挽明月忙把他给拦住:“你玩真的啊!” 朝阳的这一面不少石楠已经开了花了,韩临为了彻底斩断这臭味道,便先从开花的砍起。 但开花的也有味,韩临脸上蒙着足足三层厚的布罩,砍树砍得灰头土脸,见着挽明月,扯下布罩,喘了两口气,又给林间的味臭得戴回去。 韩临握斧,捋了捋袖子,作势又要去砍树,说话声穿过三层布罩传出来:“那不然呢。我大半夜不睡觉出来锻炼身体吗?!” 挽明月忙去拦他:“祖宗诶,这臭是臭了点,可这也是长了好些年的树,你给人全砍了,夏天临溪的雨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了这些树,发山洪怎么办,堵了河道,淹了田地,你要大家喝什么吃什么。” 韩临斧子一摔,一把扯下面罩,无能狂怒起来:“那你不早说!给出什么馊主意!我都砍了五天了!” 没了面罩,又因为太激动,吸了一大口气,韩临给臭得扶着树干呕。 次日下午再见,不知是昨夜干了半晚体力活,还是注定要闻石楠花味没了盼头,韩临萎靡不振,左脸都很应景的肿了。 挽明月凑过去,韩临不稀得理他,只嗯嗯啊啊。 恰逢上官阙练完剑回来,挽明月便跟他说了韩临大晚上不睡觉,跑去砍树:“你管管他,这脑子里真不知道装得什么东西。” 韩临不满他恶人先告状,怒道:“那不是你出的主意吗!” 说完捂着左脸颊嘶了一声。 上官阙转过脸,瞧见他肿起的左脸,皱眉:“你这是又掏马蜂窝了?都跟你讲了,别去碰那窝蜂,刚给你端了家,他们是没日没夜得多久才能给你再采来一巢蜜?” “我没有,你上次骂完,我就没去了。”韩临捂着脸被教训,怕牵扯住伤口,慢条斯理地说:“牙床上新发了颗牙,有点尖,给里头划了道口子。原来想着几天就能好,就没管,这几天应该是没睡好,”说到这里瞪了一眼挽明月,才又接着说:“不仅没好,还更重了,今天早上起来,脸就肿了,嘴动一下都疼,两顿饭都没好好吃。” 挽明月笑着让他张开嘴,瞧了一眼,神色上的幸灾乐祸才收了:“你这真不轻,怎么熬的啊,我回去给你拿点药吧。” 上官阙这时候也撑开韩临的嘴看了一遍患处,叹了一口气,又数落了几句韩临,见挽明月要往回走,便道:“不必了,我那里有治这个的药,给他撒几天就没事。” 下午撒过药,晚上韩临乖乖跑到上官阙屋里,去把晚上的药撒了,又吞了几粒清热去火的药丸。那时候韩临还不抵触药,那治溃疡的药洒在创口极大的患处,本该很疼,可韩临给掰着下巴,都没怎么叫,还说:“这药粉后味有点甜。” 上官阙专注上药:“我娘专门调的,我喜欢甜味。” 之后韩临便一双眼睛望着给他上药的上官阙。 上完药了,韩临坐在粗木凳子上,笑着说:“师兄,你的眼睫毛好长,比我妹妹的都要长好多,也比我见过的好多姑娘的长,刚才好几次扫到我的鼻梁上,我好想打喷嚏,但是都忍住了。” 那个年头上官阙还有点嫌他吵,从小到大给夸得早腻了,韩临肚子里没几两墨,也说不出什么新奇独到的,便道:“刚上完药,现在闭嘴。” 韩临于是就不讲话了,看着师兄翻箱倒柜找东西,之后靠在床头看了几页心法,又运了几次功,后又写了一封信。 信写完,上官阙好像才想起还有个韩临,见韩临坐在一边靠着墙打瞌睡,叫了他一声:“阿临。” 韩临这才醒了,还是没有说话,一双眼眨巴眨巴。 “怎么也不说句话,我都忘了。”上官阙起来,捏着他的下巴,要他张嘴,“我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韩临张开嘴巴,在被检查口腔的时候大着舌头讲话:“你要我闭嘴。” 上官阙轻拍他的脸颊,像拍什么小动物,说:“炎症明早估计就消了,给你的药丸按时吃,明早再来找我撒药,最近忌口,不要吃辛辣重盐的东西。” 韩临站起来,说那我就走了。 上官阙叫他等等,转身去取了个东西,把油灯拿来,按韩临坐下:“张口。” 韩临都没问为什么,听话的张开。 之后的事,晚上韩临做梦时,又重复了两遍。 上官阙戴着一个套指的小钢矬,借着灯光,托住韩临的下巴,伸指进去,很有耐心地磨着尖锐的牙齿,重了怕韩临疼,这牙靠近喉咙,容易触得人生呕意。 他就凑在韩临的唇边,缓缓的磋着尖牙,韩临只要一低眼,就能看见上官阙俊美的眉眼,还有眼角那点痣。上官阙休息活动脖子的时候,韩临注意到,灯下那修长脖根不仅蒙了薄汗,大血脉一侧竟还有一粒痣。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喉结已经渐渐显了,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凸起轻轻滑动,好像涟漪一样,那点痣也受波动。 美人身上的痣从不会是冗笔。 韩临是很喜欢静静欣赏上官阙的,好看的事物没有人不喜欢看。可今天有点不一样,他师兄好看得有点别的意思。但究竟是什么,韩临也不知道,韩临只是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很多。 废了好大功夫,等搓平,上官阙的肩膀都酸了。 上官阙揉着肩膀:“你试试,看刮不刮肉?” 韩临知道他师兄有点傲,也知道自己很多时候很吵,更知道师兄对他确实很好,舌头在牙齿上试了试,笑着说:“不尖了。” 上官阙笑笑,摘下指套:“那你回去吧,等哪天牙齿哪里不舒服,记得来找我,不要自己忍着。” 韩临次日依旧是在石楠花味里醒来,不一样的是,这次的味道是从他的被褥中发出的,他梦遗了。 正月的这场梦不知道做了多久,韩临醒过来,已经闻不出满室酷似石楠的味道。窗外天微黑,他披起一件衣服,打开窗去吸干净的气。 雪已经停了,下得久,窗框前上蓄了厚厚一层雪粒。楼下开宴的那间房灯依旧亮着,人影攒动。 几股寒风刮过来,窗旁的风铃却未被触动,仍静默着,韩临不知道它是不是给烧坏了,伸指拨动,风铃才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第75章 风铃声里,韩临吸着雪后傍晚清冷的寒气,有东西温热地从两腿间流下来,他心中却是雪地似的一片空白。 上官阙为什么总要吻他,为什么要宴中要抽身来找他,为什么要他舔镜片,韩临也不想再想了。 上官阙真是狡猾,压根就没有说过喜欢,韩临也就没有办法拒绝。 不过他真的能拒绝吗? 他的前半辈子,在临溪,学心法,同入残灯暗雨楼,一直与上官阙缠着。后半辈子,有红袖,有暗雨楼,想必也离不开他。上官阙既然想,他就陪在他身边,什么都不要想了。他师兄总不会害他。 夜晚他的怀里也很暖和。 第43章 握一注沙 这天韩临有点涩,下床去拿那罐脂膏时,上官阙一打眼便见未拆的信横尸在里头,稍稍愣了一下,问:“还不拆?” “不想。” 披衣坐到床沿,上官阙掀开被子,叫埋在被褥里的韩临露头:“另一封有回信吗?” 光太刺眼,韩临横臂挡在眼前,习惯性横的右臂,结果腕上那根红绳清晰咯在头上,韩临换了另一只手臂才答:“没有。” 上官阙把信搁在桌面,和善的歪头细思:“这样不太好吧?” 韩临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还做不做了?不做我睡了。” 翻到一半肩膀给温热的手握住,韩临被迫转回来,面对上官阙笑着的:“你最近脾气真差。” 说完捏过韩临的下巴,作势要咬,韩临一点不怕的睁着眼看他,上官阙最终也只轻轻咬在他耳垂。 给他咬完韩临把脸又埋回去,懒洋洋的眯着眼,不予置评。 上官阙则回去拿脂膏,顺手将储格里东倒西歪的几只药瓶摆正。 韩临的视线也扫到那些药瓶:“你拿回去吧,搁这里我又用不着。” 那些都是治后面撕裂的药,这么多次,韩临的身体早就习惯,外加上官阙很注意,如今他很少在这上头受伤。 “备着吧。”上官阙合上储格,旋开盖子,挑出冰凉的晶冻抹在手掌,合掌哄暖着,又指挥韩临:“翻过去。” 进行到一半韩临就有点受不住了,不是疼,也不是给上官阙的面孔勾的,他今天把脸埋进枕头上官阙也没理他。 是挤进身体的异物,浅浅深深,引得胃部下坠,叫他自深处开始发麻,每次轻轻地捅入,便使腔室像馋极的一张口,贪婪地流着没被满足的涎液。 最近每次这样,空气中就有一股奇怪的腥搅着甜,叫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腐烂的果子,给轻轻一碰,就破得汁水四溢。 相比从前,现在激烈了好多。韩临原本错以为此前上官身体不好,都做的慢吞吞的,显得如今激烈,他有点不习惯。可如今上官阙身上的伤痊愈得差不多,他很肯定,动作就是比从前狠了好多,到不了挽明月那个地步,但和那天在雨里的船板上差不离。 正想着,耳垂被湿热的口腔含住,舌尖就着那枚银环勾来钻去,吐息喷在颈侧,又痒又难耐。 玩了一会儿,上官阙放过了可怜的耳垂,嘴唇在韩临颈间乱蹭,问:“刚刚想什么呢?” 韩临知道这是又不满了,不过上官阙如今正在兴头上,比平时好讲话得多。 不过韩临还是如实告诉了他。他师兄记性好,在床上不发作,在床下可是记得分毫不差,总要问个明白。 但这张床,韩临说了快一个月,上官阙还是没找人来修,至今仍发着教人牙酸的声响。 上官阙吻到他下巴,听他这样讲,止住动作,嘎吱嘎吱的响声也停了。 他抬起笑眼:“我当你在夸我了。” 韩临不知道,上官阙在这上头,其实真的有点阴影。 因为尺寸和生疏的缘故,最初的几次,全都干干净净进去,血淋淋出来。那时候还在从姑苏回洛阳的路上,宿在客栈,床单给血浸得大片红,几次都要对店家谎称是他们割破了手。 上官阙并非天真不懂,他离家时都十三岁,给家里教过房事,只不过那时候还小,仅仅局限于理口口相传,但家里教的,讲说这事是只为繁衍,春宵帐暖也听过,可印象中,多和脏挂钩。金陵城秦淮河上,多的是销金洞,远远就能闻见脂粉香味。上官阙自小听多家族间相传的情欲毁人,此后很多年,也没觉得这说的哪里不对。 在这方面开窍的年纪,他待在临溪,身边绝大多数是男孩子。他这方面来得也不高涨,清晨反应会大一点,便靠在床边看书,几页长短,便忍过去了,就起身穿衣,出门练剑。 那几年,上官阙偶尔还会反思,自己这方面是不是太过冷淡,毕竟以后总要用到。不过也只是得了空想想,仍旧惦记着如今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很快就释然,觉得大不了往后下山去试试,总不能真是大而无用。 后来,紧随着喜欢,欲望也来了。那时候也并非如今这种欲望,而是侵占的欲望。 上官阙无数次想过,要是忍住就好了,要是忍住,韩临会好摆布得多,他能让韩临死也死在他身边。 他伸手去捏韩临的耳垂,眼睛望着那两枚银环,他也想过,大不了就下辈子。 少年时期,面对未知的陌生欲望,他忍过那么多次,可这次,对上的是热的人,他喜欢的人。 下辈子虚无缥缈,要是遇不见他怎么办? 此刻,上官阙深埋于潮热的身体中,一整颗心因满足而涨大,挤压得胸膛都有些喘不来气。 去年刚开始确实弄疼韩临了,场面大红大白,侵占的满足大打折扣,捎带着,上官阙自己都有点害怕。此后,这件事都蒙上了一层苦痛的阴翳。也不舒服,都是心里的满足和喜欢强撑着,还有想留下孩子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迫使他做完。 自小的耳濡目染令上官阙在床上偏好传统,不爱折腾,也不准备做什么花活,只想着四平八稳。他去看春宫图画,已很破格。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把韩临伤得那么重。 孩子的幻想破灭,韩临不肯再喝药,乐趣所剩无几,这种事,其实没有太大做的必要。往后那么多次,都是上官阙在试探。 他很早就察觉出来,韩临想走,他留下,是为了自己。可他并不清楚韩临的忍耐能到哪种地步,他只能用韩临还肯为他雌伏这个征兆,去肯定,韩临不会走。这时候,这事更像是一个工具。 直到最近,韩临安生下来,上官阙才从中找出意思。不怪古今前赴后继,那么些人明知脐下三寸是断肠谷,却依旧心甘情愿地沉沦。 这样想着,上官阙按住韩临的腰,挺刺几下,将东西全部给他。 之所以按住,是因为这段日子,每到这个时候,韩临都会颤抖着挣扎。群玐8钯这次也是如此,韩临腰都发僵。 上官阙俯低在韩临脸边,揉着他的腰窝,问他不舒服吗。 韩临哑着嗓子:“你的太热了。” 上官阙失笑,撩撩他的头发:“这种东西怎么会是热的。” 韩临摇头,满脸不解:“可是真的好热。” “改天我带你瞧瞧大夫?” 韩临改了主意:“我不要紧……” 他真的不愿意喝药。 上官阙竟然没有勉强,见他自己不肯,只是搭上脉,代大夫问诊:“以前不觉得吗?是不是因为梅林的伤?” “我不记得了,我有印象的时候,就像温水一样了。” “去年最开始的那几次怎么样?” 韩临想了一会儿,满脸欲言又止,停顿了好久,才说:“那时候太疼,没注意。” 尽管上官阙有点认知,见韩临在这方面照顾自己,总还是有点胸闷。 次日二人得同到楼里,一早醒过来,韩临就捧着上官阙的脸仔细看,等到确认自己拳头的罪孽全消了,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 上官阙伤养得差不多,可韩临还是担心,穿衣时,半蹲着给他系玉佩和绿穗子。 上官阙给人运回来时,这穗子急急从腰间摘下,没人再顾得上管。但毕竟是楼主的贴身之物,只能收着。等韩临回来,在上官阙房中遍寻不见这珍贵的东西,一通好找,才拿到手里。因为那场刺杀,这绿穗子浸饱了上官阙的血,结在一块,快看不出原本的孔雀绿。 韩临去打了盆水,特意打了井里凉水,血迹不能用热水洗。 手扎进刺骨的水里,韩临久违想起了当年他们在临溪的时候,那时那么些人,每逢过冬,热水从来不够,只能去溪水里洗衣裳。 红袖半道见着,说:“怎么不给下人洗?” “这东西贵重,他们要是洗坏了,师兄发脾气没人担得住。” “那我来吧,你去看看上官叔叔。” 韩临说:“这太凉,你手皮嫩,伸进来手要冻坏。” “这有什么,你没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上官叔叔沾了血的衣裳都是我洗的,这就一个小穗子。你去守着他吧,别他醒了,见不着你,又要担心。” 第76章 “可我现在回来了。”韩临不大敢听他走那段日子,他们被迫遭的苦。如今听了,更不愿意给她洗,甚至找了例子:“你别看师兄能抗,他到临溪的第一年冬天,因为总碰冰水,手也给冻坏了。” 大少爷的手冻坏了,和韩临的差不了多少。 上官阙起初没有声张,只是咬牙忍着,等到韩临发觉出来,那双手都已皮开肉绽,红红肿肿的,像韩临从前在猪肉铺,每逢过年灌的腊肠。 韩临也真这么同上官阙说了,于是第一次,他收获了上官阙的一个白眼。 尽管嫌他吵,但受制于不熟和修养好,最初上官阙对他还比较客气。 韩临也没有在意,把他的手和正在洗的衣裳都从溪流中捞出来:“都这样了,你怎么不吭声?” 上官阙看着自己的双手,闷闷不乐:“我涂药了。” “大少爷,你再涂药,也扛不住几天洗一次,这水都有冰碴。冬天的衣裳这么难洗。” “汗浸透了,不洗有味道。”十指连心,大少爷手疼,心情差,更不乐意给他说教,推开他,又要扎进溪水里。 韩临忙捉住他的手:“别洗了,你这手伸下去,跟洗萝卜一样。” 上官阙正要发火,便见韩临把自己的衣裳都挪到他这边,自然的开始捶打起来。 “这不行,你的手本来也不好,传出去,会说我欺负你。” “我这手天长日久啦,每年冬天都这样,养不好的。就算能养好,也要等以后有了出息,挣下一大间宅子,雇上几个专门洗衣的婆婆。”韩临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道:“那得好久了,反正不是现在。我皮糙肉厚,不怎么觉得疼。” 尽管这样讲,后来半夜上官阙去敲韩临的门,抓上韩临,往他开裂的手上涂药油,韩临还是疼得大叫了好几声。 红袖听得笑眯眯的,问:“难道往后那些年,每逢冬天,上官叔叔的衣裳都是你洗的?” 韩临这会儿洗净那穗子了,动作轻柔的拧着水,垂眼说:“后来师兄就给金陵那边写了信。第二年冬天,山上的锅炉多装了好些,热水都够另一个山头的弟子过来蹭了。” 或许是韩临手劲太大,又或许是洗得久,晾干后这穗子有点败色,好在上官阙醒后没有问过。 二人下楼,红袖已在等他们了。红袖这天放假,说好随他们一同出去,到暗雨楼附近的花林找舞坊的同伴玩。 红袖漂亮,尽管因为泪盈盈的模样,时常会被人挑刺说丧气,可还是漂亮的丧气,像个靶子一样,身边总围着各式各样的公子哥,叫人不放心。以前有屠盛盛在身边挡着,出不了大事。可过年没几天,屠盛盛便北上办事去了。 上官阙瞧出韩临的忧虑,早饭过后,望着红袖张罗车马的背影,笑道:“她们日日练舞,练袖杀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读书的公子,哪个是她们的对手?见见异性也好,总闷在小天地里,脑筋都要闷坏。” “她还太小。” “过完年都十三,不小了。”上官阙又说:“最好找到如意郎君,省得你日日担心家里的宝贝被哪个福气大的捡去。” 舒红袖在门外听了个七七八八,陡地想起屠盛盛不久前笑着对她说:“他们俩这样,看着像是成婚多年,感情早就磨没了的一对,最终给孩子绑到一块儿。成天嘴里简直离不了你。” 她倒是挺享受被关心,就是屠盛盛这么讲,总教她怀疑他是不是瞧出点什么。 等到二人独处的时候,红袖对上官阙说起方才想起的屠盛盛讲的话,上官阙摇头说没事,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又说道:“我提得不多,是他,整日忧心忡忡。他妹妹丢了,他往后也不可能再有孩子,把多余的感情给你,很好。”末一句,话声突然沉了下去:“省得没处放。” 上官阙慈眉善目久了,险些都叫红袖忘了他原本便是如此。 到楼里主要是说三月底回洛阳的事。就连上官阙现今所处的京师,多都听信流言,以为楼主恢复只是暗雨楼的说辞,上官阙早早死透了。京师都是如此,更不要提洛阳、长安、南方。 上官阙活着,甚至心情非常不错地活着,他个人是不介意别人认为他死了,可是暗雨楼需要他光明正大的活着,撑场子。众人商讨着,于是上官阙叹叹气,决定今年四月初四,他的生日,在洛阳过。 前一阵上官阙不在,韩临管事,听多方人说话,给的建议又都不一样,他还得从中综合选一个,听得又烦又头疼。如今他师兄回来主持事,这些人也都不敢吵架了,每当忍不住要吵起来,上官阙便叫人给他们添茶,说点解闷的话,等众人心绪平静得差不多,才再继续。话题进行到一半,一屋子的人都和气不少,嗓门都收小了。 屋里人多,气浊,闷得慌,韩临趴在窗边透气,带听不带听。反正他师兄做的决定总有道理,他跟着做就行。 临窗能瞧见远处的景致,农历二月花开了不少,土地青绒绒的,不少人家出门踏青。人总是习惯在集体中寻找自己认识的。韩临目力好,能模糊瞥见红袖单薄的素白衣裙。他甚至拿来了上官阙的西洋镜,拧开去远望,明目张胆的开小差。 这西洋镜只在刚给人送来时他转着瞧了瞧,还嫌乏味。如今重拾起来,竟有点摸不着北,调试了老半天。 好大功夫才调好,韩临托着镜筒去找,可奇怪的,他到处都寻不见红袖。可转着转着,看见一大群人围着一棵树,他好奇地转眼过去,便被另外的人留住了目光。 茶花开得早,红漫漫的,好像花树底下的人都给血淋淋沾红了衣裳。有个画师,架着一块画板,正在蘸墨绘制花树和人。 山茶树下横躺着一个女子,腰细身长,修长的玉颈戴一条细细的绞丝银链,坠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钴蓝晶玉,搁浅在丰满两胸的缝隙间,朦胧美好,长眉丽眼,拈花在笑。 韩临目光在女子身上驻足许久,微挑眉毛,看了好半天,听人在身后唤他。 扭过脸,屋中熙熙攘攘的人不知几时都离开了,上官阙正在收拾桌上的纸墨,跟他说:“晚上跟我出去吃个饭。” 韩临把西洋镜放回去:“又是应酬?” “傅杰豪前不久刚从洛阳提上来,竟然能守住暗雨楼没被砸,再看看早在京城我手下的那些人,跑的跑,乱的乱,强得太多。不值得去他家坐坐?” 韩临听见名字恍然大悟:“啊,他啊,行,我也觉得这个大哥值得交往。” 上官阙反问:“你以为我会带你去见谁?” 韩临干笑一声,换了话题:“红袖呢?” “一早就告诉过她。迎来送往,她非要学,我也不会手软。”上官阙边说,边慢吞吞的收拾东西。 韩临早收拾好站在他一边,终于开口:“不快点下去?这个时候,红袖得在底下等着了吧。” “她方才让人递口信,说回去换身衣裳。”上官阙抬眼看他:“就是在这里讲的,你没听到?” 韩临这才想起,依稀听见了什么,只是那时候他在看姑娘,没认真听。他见上官阙还欲张口再问,撑手在椅臂上,亲了一口在上官阙嘴角,糊弄了过去。 他们两个的关系难讲,上官阙不肯说喜欢,端着上司和师兄的做派,这关系就卡在这里,上不去,下不来。如鲠在喉,就膈应。 韩临听他的不狎妓了,可出去找愿意过夜的姑娘,大家你情我愿,无关钱财感情,上官阙除了一个师兄和楼主的身份,也没有足够名正言顺的立场从道德上批他。韩临最近安生,是没心思想别的,但见了喜欢的款式,总还是有些兴趣。他现在学会放过自己,没必要给自己多加包袱。 在去傅家的马车上,韩临盘问了一路:“你脸上和手上的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说你还掉水里了,是同伴欺负你了?还是那些不长眼的毛小子又要行轻薄的事?” 红袖把脸堆在他肩上:“没有,没有,真没有。” “我知道轻重,你讲了,我又不会去杀了他们,你不要怕。” 红袖第一次道:“你好啰嗦啊。” 韩临反应了大半天,清楚自己是被嫌弃了,对着含笑的上官阙吹鼻子瞪眼。 下了车,还没进大门,韩临便发觉红袖停在马车边不走了,还不及他问,便听见一句—— “是你呀!” 之后在通向厅堂的路上,傅杰豪身边的少年手忙脚乱地解释,可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韩临都没听明白究竟是个什么事。 但红袖显然是明白了,撂下一句我们去那边说,便拽着少年往灯光暗处走。韩临觉得不安全,给上官阙抓住衣角,硬是扯了回来。 不过韩临也没担心多久,他跟傅杰豪说得来话,听闻那是他独子,叫傅池,今年十四,三岁没了娘,人有些木讷,只是力气大,学着武,挥着两板斧。 之后便转进到别的话题,席间气氛不错,他太常不碰酒,今天上官阙不管他,上瘾似的,酒一杯连着一杯的喝。不止自己乐,也合起伙灌上官阙。 第77章 少年说了什么,是在回去的路上,上官阙当着脸颊一片红的红袖跟韩临讲的。什么我今天下午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替你们把树上的球摘下来,结果摔下来砸到你了。想去帮你捡掉到河里的钗子,好不容易捡着,你来拉我的时候,真的是,真的是河岸太滑了,我都没怎么使劲,就把你也拽下去了。 韩临听了只笑,没再多问。 回了屋,两个人都有点醉醺醺的,韩临脱着披风,回头便见着上官阙坐在床边朝他笑。 “看我干嘛?” “你平常那样提防小屠,我以为你反应会很大。” “八字还没一撇呢,刚见了两面,能有个什么啊。再说了,那小子傻,红袖聪明,能看得上他?” “老实不见得是坏事,我就喜欢笨的和傻的。” “那他相貌也就算得上四平八稳,就是高,跟红袖站一起,太不搭了。”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婿?” “经你这么一说,傻也不是不行,太聪明不好。就是长相吧,怎么着……”韩临真的认真思考起来,目光落到上官阙身上:“也得有你这样吧。” “我?”上官阙笑得倒到床上,半天,才又从床上坐起来,招招手:“过来。” 韩临走过去,立在他面前。 屋里炭火足,韩临穿得厚了,有些热,扯着衣领低头问:“有事?” 话说了一半,便被上官阙纳入口中。 醉酒的口腔湿热,韩临咬着嘴唇在想,上官阙最近脱他裤子,真是熟练得吓人,他喝多了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上官阙唇舌精进不少,韩临捂住自己的呻吟声,目光乱飘,唯独不敢低眼,去看坐在床上侧头的上官阙。那景象要命。 可一上头,便忍不住往诱人处看。手发痒,要很努力,才能抑制按住上官阙后脑的冲动。 好在上官阙也是喝得上头,一不注意,磕了下牙,韩临疼得叫了一声,脑子顿时清醒过来。上官阙抬起脸,不好意思的朝韩临弯了下眼。 出来的时候韩临腿软,站不住,好在上官阙手快接住,就着这姿势滚到了床上。 做准备的时候上官阙在韩临耳边问:“我之前的几次用嘴也这么差?” 韩临头昏脑涨,却也知道不能说实话。 “没有办法呀。”上官阙把脸偎在韩临肩头:“我只有过你一个。” 他抚摸着韩临的嘴唇:“你要等等我。” 后来床又发出即将坍塌的声响。 像韩临的骨头被钢锯一下又一下地锉。 第44章 掩耳盗铃 次日在暗雨楼当摆设,韩临见上官阙隔一阵就要按一下额心,等案前厚厚的一沓纸张都批阅完,韩临才找到机会,懊恼地拍着脑袋说:“我昨晚真不该灌你,你伤还没好彻底。” 上官阙靠在椅背上,歪过脸看了一眼立在身侧的韩临,捉来他的手,按了按他的手心:“我昨天也高兴。总共没喝多少,也就五六杯。” 韩临不大信:“你都醉了。” “练出来的酒量,不是天生,太久不喝,量就又窄了。”说完上官阙拍了拍韩临的后腰,道:“今天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得去跟十一公主吃顿饭。” 当年给刘宜晴活捉,韩临心里现在总还膈应。尽管认识,却不大爱跟公主待在一块,上官阙有意顺着他,往往能不让他去,就不让他去。韩临答应了一声,又听上官阙交代:“待会下去的时候,找个人叫傅杰豪到九楼,我有事要跟他讲。” 顶楼很少有人能上,一旦上了都不是小事。当年韩临也是被江水烟叫到洛阳灯楼的顶楼,说的接任副楼主的事。 韩临立即明白过来,握着上官阙的肩膀摇,兴高采烈地道:“真的?” 上官阙右眉轻微挑动了一下。他一向神色端静,很少有这种活泼的神态。 这事不稀奇,傅杰豪本就是上官阙觉得有用,去年九月,从洛阳的易梧桐手里硬生生调来的。 此前上官阙提过好几次,只是易梧桐不乐意给,每次上官阙一起话端,她便把话绕到别处,要不就劝:“韩副楼主忠诚又洒脱,却有些不拘小节,另一位副楼主的选择,还是选一位工于心计的人好。” 若非上官阙当着佟铃铃的面,笑着提出他做中间人,为她解决难缠的前夫,她还是准备就这么拖下去。可佟铃铃当时眼都亮了,也半做起说客,她最终还是没磨过。 如此费工夫才要过来的人,只不过放在手下试用的时间长了些,受到器重是注定的。 从前京师暗雨楼这边位高的人,不是韩临瞧不上对方眼里只有利,就是对方嫌弃他脑袋笨,不活泛。韩临很少有聊得来的人。好在他四处跑,也不怎么与人交往。 这倒有了好处。 去年韩临回来,每逢黄昏,要兼任不到半个时辰的刽子手。将被他处刑的人都缚着手,跪成很齐的一排。有人照着此前定好的名单,一个一个念将要斩首的名姓,那些名字韩临都认得,要他们死的决定还是韩临亲手下的,此前开堂会,他虽不听内容,但人名还是记得七七八八。 过程常常是上一个人头身分离,下一个人的名字便被念起,韩临便跨过这具还在抽搐的无头肢体,抬起刀,往往刀将落下时,韩临会看到抖得筛糠的人的侧脸,这时他才会将人名与脸对上,心中不时闪过——“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但仅仅止步于此,他杀完人,抹干净脸就回家,睡一觉再起来,前晚的人名与人脸都抛到九霄云外。 上官阙醒后,屠盛盛曾很不恰当的在饭桌上聊过这事,当时韩临外出不在,红袖出门置年货。 裂缝一旦出现,就算再用力地拼,也不可能弥合得再没有间隙。 屠盛盛用讳莫如深的口吻陈述韩临的半个月刽子手生涯,眼里的神情有些畏缩和惧怕。 上官阙看着窗外的雪:“他很残忍。” 韩临这人护短。对在乎的人,他划分得异常清晰。 似乎在他看来,他在乎的人做什么,都有一份理在,他就能根据这一星半点的理,为他们找说辞,瞒骗自己。对于不熟的人,没什么联系,他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义薄云天,可一旦触犯到他在意的人和事,也能不问缘由和对方苦楚,杀人时眼都不眨。对此,上官阙深有体会。 这样的脾气,江水烟很看得上他,他很看得上傅杰豪。京师暗雨楼另一个副楼主位空置了如此久,这下坐上一个韩临信任的大哥,他高兴得不得了。 高兴过后,他还有点理智,有点担忧的问:“会不会太快了?” “你自在就成。别的事不用管。” 当年江水烟要把暗雨楼给韩临,韩临其实就有点头疼,他很有认知,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但江楼主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他只能硬着头皮学。那时他就觉得暗雨楼落在上官阙手里更合适。 可惜后来为了他,上官阙不得不与朝廷牵扯,一切都变了味。 韩临从后头搂住上官阙的脖子,响亮地道:“谢谢师兄!” 上官阙握韩临的手腕,顺手诊起脉,口中道:“这回再来,我还没到过九楼,那扇门还在吗?” 提到那扇给拳头捅穿的门,韩临冒起冷汗,在上官阙看不到的地方咽了口唾沫:“在。我没让人换。” 上官阙松开他是手腕,温和的笑说:“顺道交代杂务今天上九楼一趟,把那扇门换了。” 绕着上官阙的两臂都有些发软,手心给冷汗浸得湿濡濡的。韩临把脸埋在上官阙后颈处,劫后余生似的喘气。 下楼的时候韩临一步跳两阶,遇上了人,都要笑着问他一句:“副楼主有什么好事?” 韩临只是在想,他师兄好起来,真是万里挑一的好。 令他师兄高兴的条件,看起来也好像很明了。到了这里,韩临的步调便不自觉又沉重起来。 还没决断出来,在大门口迎头碰上傅杰豪,中年男人笑着朝他问了声好:“今天完事早啊。” 韩临讲说没什么事,待会儿四处出去转转,又叫他快些上去:“他找你,直接上九楼。” 傅杰豪一呆,随即结巴起来:“真、真的?” 韩临抱拳笑道:“我就先恭喜啦。” 天边连红霞都还没有,韩临漫无目的的乱走,竟晃到了那片茶花树,见树下新掉了几个囫囵的茶花。 草地上放着画架,有个人正绕着茶花找适宜入画的角度,嘴里嘟嘟囔囔的,见来了个人,很自来熟的攀谈:“这茶花在京师开得不好,这株离水近,外加前一阵暖和,今天就冷了,这剩下苞里的铁定要蔫。看着真叫人心疼。原先开的那些品相也不好。” 韩临没听懂,只说自己的:“我觉得挺好看的。” 那画师啧了一声,朝韩临睨了一眼,正要说些内行话,便给青年的形貌留住目光,扫视两眼,来了兴致,笑问:“少侠怎么称呼?” 第78章 韩临心奇他脸色变得好快,还是道:“我姓韩。” “韩少侠想入画吗?” 韩临笑着问:“然后等这画传出去,招人来杀我?” 去年随宋恋到锦城去,一路要杀他的人,叫人头疼。他又不是欠的,给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地离暗雨楼近,画师见他佩刀,也大致猜到他是暗雨楼中的人,暗雨楼的人仇家都多。叹了一声,不死心的又哀求了一会儿,韩临仍是摇头。 “昨天,在这里画那个姑娘的,是你么?” “那是我师弟,长得好,姑娘肯给他的笔绘进画里。”画师正了正帽子,挺胸又说:“我笔上功夫强我师弟不少,师父夸得多,你真不试试?要不是师父让我们画这个,就这茶花的品相,我真不稀得画。”话说完,笑嘻嘻地把好话补上:“当然,你是很值得入画的。” 韩临给他扯着,也走不掉,明明没同意,愣是给他摆在茶花树旁,只得在他动笔前道:“给你画可以,但是这画给你师父看完,就不要再拿出来了。” 过得了眼的就这一个,画师只得答应下来。 画师要求不多,韩临站累了还能动动,二人也聊起来。 韩临问起昨日那姑娘是谁。 画师把半张脸从画板上伸出来:“第二次提了,感兴趣啊?” 韩临点点头。 画师给他这坦率惊了一下,脸又缩回去,开始说起来—— “她叫方黛。” 韩临这倒是知道:“原来是她。” 普通女子多半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卧在花下,胸脯半露,也很少有那样娴熟的顾盼风姿,他确实猜到那姑娘并非大家闺秀,多半是烟花地的女子。却也没想到竟然是方黛。 “是啊,祖上跟胡人有点血缘关系,十三岁沦落风尘,擅调琵琶曲,十八岁赎出自己,满天下的乐馆邀她去弹琵琶。她到处逛,随高兴弹。也做旧生意,同人欢好,看得上的不收钱。裙下之臣不少,有江南富商,也有勋贵公子,更有侠士。目前最知名的一个,想来你也听过……” “挽明月。”二人异口同声道。 画师嘿笑:“你果然知道。” 韩临当然知道,前几年这事刚传开的时候,挽明月还在长安跟他厮混。那段时间挽明月出了趟远门,同方黛有一腿的消息,比他本人都早回长安。 方黛很有名气,同她过夜的男人都会被人刨根究底抽丝剥茧地找出来,挽明月这样谨慎,也没有抵得过深挖。那时候他还寂寂无名,整日在长安摆摊算命,晒太阳。据传那些八卦者挖到挽明月身上的时候,很不确信,甚至怀疑挖错了对象。 那阵子老有人过来色眯眯的求证这回事,问方黛是否如传闻所言,挽明月只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韩临还替他挡过,说你们烦不烦,好奇女人,醉花柳那么多妓院,自己去看不就行了。 韩临没问过这事的真假,但想必是真的。挽明月在乎名声到变态的地步,真没做,他能巧舌如簧的说一天,不至于那个德行。 据此类推,后面的几个传闻应该也是真的,挽明月同方黛不止搞过一两次。 挽明月那种人,此前处处留情,但从不曾重复去过谁那里,韩临觉得新奇,一并把方黛这个人也记住了。近一年倒是没有听到他们二人的流言。 韩临至今都想不明白,他究竟做错在那里,能叫挽明月露出那样的神色。 阴差阳错打听到方黛,教他觉得,他能在从这个姑娘身上问出点什么。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画师笔上动作快,天色黑前便赶着画完,叫韩临过来看成品。 韩临看不懂画,但也很新奇寥寥几笔便勾出自己的脸,再看,抿了抿嘴唇:“我看着这么丧气?” “天快黑了,来不及,我回去再添几笔。”画师端详了一番自己的作品,也惊觉怎么给这青年画得这般阴沉,只这样想了一瞬,便又欣赏起自己的笔墨,却觉得今日的发挥不错,又说:“你这副长相,方黛肯定不管你要钱。” 韩临只笑笑,没多说话,抱着刀往回走。 韩临昨日确实想过,可设想和实际,总不太一样。何况他师兄最近很高兴,他师兄高兴,他就能过安稳日子。 上官阙那样好看,简直像洛阳的白牡丹。他化作女人,无端闯入过韩临少年时的梦,指端轻轻一点,便搅动得欲海翻涌,心绪难平。韩临去年肯跟他滚在一起,也是觉得这上头,自己并不亏。 谁能真的拒绝得了上官阙? 何况……那是卖乖服软的上官阙。 昨晚,那句话师兄初说出口,韩临并没有反应过来。如今再回想,他要韩临等等他,用的是那样伏低的态度,那样温柔的语气。回家的暮色中,韩临正想着,路过一座桥,垂头看了眼水中的自己,立即别过眼,拨了拨颊侧乱发,快步离开,怕给人瞧见他耳朵红了。 这银色的圈环只有这点不好,耳上一有变色,就给它的银亮衬得叫人注意。 韩临也明白,上官阙高兴了,就是他的好师兄。至于怎么让上官阙高兴,他隐约知道一点。比起女人,他现在更想过安稳日子。 只要他老实,只要他老实。韩临默记。找方黛的事登时抛到了脑后。 一回去上官阙就端来药,叫他把药喝了。这种场景难免令韩临战栗,他不太乐意,左转右转,想方设法逃,却给上官阙拽住,不得已全喝了下去。喝完浑身发热,倒是挺舒服的, 这天晚上,上官阙把脸贴在他肩头,发梢扫着他的侧脸,温声要求道:“叫叫我。” 于是韩临只好唤他:“师兄。” 上官阙诱导着他:“子越。” 这是上官阙的字,当年他从金陵回来,曾告诉过韩临。这么些年,给过不少人知道,也不少人叫过。但韩临对这两个字不熟,往日要不叫楼主,要不叫师兄,没必要念熟多出来的这个名字。上官阙也没有说过什么,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提起。 见韩临沉默,上官阙停下了动作,等着他。 那玩意一停下来,在身体里便显得愈发清晰,韩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轻声说:“子越。” 说出来,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念字,好亲密。 上官阙掰过韩临下巴,满意地亲了他一下。 往后韩临就维持着以往在床上的沉默,再撞都不出声。 从前那种疼是嵌进体内的,韩临不好意思表示出来,说一个男人这方面不行,怪伤人的。久了他就习惯了,被怎么样对待都是一样,有时候给惹急了才说一两句话。 韩临不给反应是老毛病了,说到底也是从前酿出来的苦果。再说,韩临都甘愿雌伏,再强求他从口齿中吐出点上官阙想听的,多少有些痴人说梦。 只有床代替韩临吱呀吱呀的呻吟,于上官阙,好歹有了些趣味。 结束后,韩临捂着被烫得发抽的小腹缩在床上喘。 上官阙探手轻覆过来:“还很难受?” 韩临微喘着说:“比前几次好多了。” “以前会疼吗?” “都不疼。” 这种灼烫不疼,是涨热,像腹腔熬融了一锅糖浆。偶尔烫得小腹抽搐痉挛,是叫人高兴的那种,这么久了,还是隐隐让韩临发毛。 韩临为这种高兴不大舒服,换口问:“什么时候修床。” 床给晃得久了,尽管上官阙劝说过,韩临仍是觉得响动声也越来越大。告诉了床上另一个人,他做的时候,只会偶尔捂上韩临的双耳。 韩临次次都要扫开上官阙的手,面色并不好看地说:“掩耳盗铃。” 韩临越不想去注意,就越觉得刺耳。同他师兄滚在床上,只觉得有时翻一下身,都觉得床在叫唤。 他还是害怕,害怕给红袖和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我忘了。你可以自己跟木工说。” “我说了,他们还是没来。” “那可能是他们也忘了。你记得催。” 韩临没再讲话了。 上官府的上官是上官阙的上官,上官阙不肯,他说话只能被人当耳旁风。 药汁味道还是有点怪,晌午睡醒,韩临刚坐起来,就觉得鼻前热腾腾的。 鼻血止住后,韩临鼻息不通地问上官阙:“你给我喝的是什么玩意?” 上官阙嘴唇轻勾,心想:你问迟了整整一年。 聪明人也算糊涂账,他没想到,这是因为一年前韩临什么都信他,现在韩临已经知道提防他。 上官阙拍拍他的脸颊,让他把脸搁到自己手里,手心托住他的下巴,给他擦下巴上的血:“补血调气。” 这次上官阙没骗他,的确是补血调阳气的药。 “得喝多久?” 上官阙抬高韩临的下巴,脸凑近到他眼前,拿手指轻轻蹭掉他唇上残存的血痂,笑着的鼻息撒得到处都是:“就算你想多喝,我也不能多给你。” 第79章 韩临不知道这是什么鬼药,上官阙要他起码喝个五六天,次次都盯着喝,没法逃。 喝了是觉得骨头里没那么寒,就是这药太补了,鼻血时流时停的,叫韩临出不了门。 韩临闲得慌,爬高上低,倒腾着修剪院子里的树。这个时候,玉兰花发,桃梨都咬了苞,不少树都绿了,只主屋前的这棵泡桐,仍是光秃秃的模样。 韩临从前错以为这是引凤凰的那种梧桐,上官阙说不对,那种凤凰栖的梧桐叫青桐,这树是泡桐。他挑中这间宅子,除了幽静,便是一眼看中了这棵树,春夏秋盖大叶密可做庭荫树,冬日无叶的枯枝也足够有风骨。 “开花时满盖紫云。我们回洛阳前,正好能赶上今年的泡桐花期。” 闲着没事的时候,韩临偷偷把钉锤从床底下拖出来。这是前一阵,他借寻找修剪树木的工具时,溜进木工那里,顺出来的。 把门窗关严,掀了被褥,去修床。他偷偷摸摸,不敢发出大动静,怕把人招来,修得慎之又慎。 可他当年只当过杀猪匠的下手,没跟过木工,上了手才发觉行与行隔得彻底。不过工具顺都顺来了,韩临更不甘心就这么还回去。 过程中,韩临又怕动了哪根木头,把床给搞塌,那更不好交代。尽管这床天天晃,却离塌还差得远,上官阙能看得出他动过手脚,到时候,他再笑着发脾气,韩临扛不住,也不想见。 手上尽可能的轻微,背上都给汗湿透了,有时候修着修着,鼻血就流下来,滴在木床上,洇出血印子,血汗交加的。 用在暗处的努力毫无作用,一连几日,在晚上,床依旧狰狞。 连睡梦中,都还是床的声响。次日再醒,有热烘烘满鼻腔的血腥,他向为他擦血的上官阙乞求:“我想换一间屋子住。” “这间屋子采光好。” 韩临知道提出换床,他也会找出千般理由来回绝,艰涩开口:“你究竟想要什么?” 上官阙两眼望着韩临,把手掌压在韩临心口,轻轻攥拳锤了一下,震得韩临微晃,随即展颜笑道:“我要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想。” 话罢,落吻在韩临额上。 韩临从他手中接过装有玉佩穗子的锦囊,垂头坐在床上,跟往常一样,将玉佩系到他的腰上。 第45章 男人不能惯(上) 上官阙一离开,韩临浑身发燥,心口气闷。喝了药,连呕吐的力气都没了,瘫在床上浑身发寒。头脑很乱,此前的种种像一副画卷,排列在他面前,都与上官阙有关。 初见那一场翻来滚去的比试,轻柔的涂药,灯下的点拨,冬天里萝卜一样的手,被牵连下山一道摘红豆,搓牙,头疼脑热送药,手被磨破划破来涂药粉,洗衣服,温和明理底下傲气的小性子,一本正经说着听起来很好笑的话。 临溪那个少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汗流进眼睛里,发酸发涩,韩临合眼,预防什么东西掉下来。 红袖叫人去告诉上官阙,上官阙那会儿刚坐下,忙从暗雨楼赶回来,诊了脉,说是药劲有些烈,又开了一副药性相冲的方子,命人抓来熬好,一口一口喂给韩临。 红袖在一边瞧着,见韩临面色发白,浑身发颤,眼泪竟掉了下来:“他这是发烧吗?我去请大夫吧,你不要把他再喂出事。” 家学再如何厉害,她也不信半辈子都在学剑的上官阙,在医术这上头十足精湛。 上官阙将韩临拥在怀里:“他从小就是我治过来的,你放心。” 一通吐,如此折腾了半个上午,韩临睡了一觉,再醒活蹦乱跳的。 红袖心里古怪,皱眉问:“药不会用错了吧,他精神不太对。” 上官阙仔细又看了一遍药方:“没有错。不过确实像是小了十岁。” “他十几岁的时候原来是这样。” 上官阙竟然弯出一副真心实意的笑眼:“很有意思。” 上官阙把这天的事都推了,留下来陪韩临。 恰好是个太阳天,天又蓝又亮,他站在一边看韩临到木架子上修剪玉兰。红袖怕晒黑,呆在树影里,听他们聊天。 聊天解闷的时候,上官阙忽然说:“当年这院里树更多,原主人酷爱苗木,连石楠都有。” 说到石楠,红袖倒是没什么:“我觉得那味还行,花也挺秀气。” 到这里,韩临在木架上倏地转过头,满脸不可思议,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红袖。 “我也觉得还行。”上官阙扶住木架子,笑着又说:“只是他太讨厌石楠,我就让人全铲了。你不知道,他当年,半夜爬起来,去砍了好些天的石楠树。脸都气肿了。” 韩临修剪完,爬下来时郑重的纠正:“那是给牙划的!不是气的!” 说起牙,上官阙也道:“你的那颗牙发得太早了。我当年想着,等下山,把你那颗牙给拔了,长久放着,容易坏。这时候,另一颗牙应该也发了。” 上官阙说完就托着韩临的下巴,要韩临张嘴,借着日光去看。 红袖笑完,说:“很少听上官叔叔提你们以前的事。” 上官阙不爱提起当年的事,从前的骄傲跟如今的结果相比,不仅让他自己刺痛,更让别人怜悯。 果真尖了,上官阙拉住韩临:“走,我给你磋平。” 舒红袖笑着目送他两人回去,转过眼去看那满园春光。 搓牙时,韩临好像多年前一样,朝上官阙乖乖张着嘴巴,让他把洁白的手指伸进嘴里,压在舌头上。 目光也像,像当年含笑的仰望,瞧星星望月亮似的,叫人心软。 口腔软热,呆久了,上官阙的手指烟缭缭地绕上一层热雾。韩临的眼色也变了,赠吻过来,主动与他滚到了床上。 这次是在上官阙房中,半道有人来敲门,说楼里有急事,上官阙用冷淡的语气让他直说,对方便隔着门细细讲起来。 韩临弓着腰,上官阙把拇指按在他腰窝,握住他的腰线,压抑着呼吸,将决策做了,等步子远了,才又动起来。 事后和韩临躺在床上,上官阙重戴上指套,伸进染上红的嘴里,在黄昏的光影里为他搓牙。 次日得把这天推后的事都解决,上官阙回得晚,韩临都在屋里蜷缩着睡觉。 半天,一双手从背后缠上来,拇指轻蹭韩临的嘴唇。韩临眉尖动了动,闭着眼翻了个身,亲了他一口,说:“我好像有点发低烧。” “你没事,药已经停了。”上官阙用笑着的声音道:“现在还早。” 闻声,韩临睁开眼,一并发觉有东西戳着自己。他愣了一下,犹豫了几眨眼的时间,伸手缓缓动作。 上官阙握住韩临的手腕,将他从自己这里剥下去,把手指按在韩临的唇角,如逼供时的怀柔,魅惑道:“我想要这个。” 冷汗刷地下来,韩临手上的动作都凝滞住,垂着眼,嘴唇抿的死紧。 拇指轻柔的在他口唇上蹭动,急切盼望他给出肯定的答复。 再这样摸下去,韩临觉得自己的嘴唇上的纹路都要被他抚平。 嘴巴是吃饭的,是说话的,韩临不想含住男人的东西。 “我不……” 嘴巴被手掌紧紧捂住,他再发不出一个字。 你看,现在的上官阙就是这样,因为不想听到拒绝,所以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他们之间,好像只有韩临服从这一个选择。 虎口卡在鼻子下方,两颚被捏的生疼,韩临终于抬起眼,对上含笑望着他的上官阙。 “我也帮过你,不是吗?” 韩临眼睛一眨不眨同上官阙对视,突然从眼里掉下来一颗水珠,自上官阙的手背快速滑过,像是梦醒了一样。 而后韩临点点头。 封住下半张脸的手掌拿了下去。 “你可以和我好好讲。” 这句话冷得上官阙皱起眉。 韩临说完就跪在上官阙两腿间,热气都扑在他脸上,他皱着眉,很勉强的低临下脸,嘴唇距他师兄这东西两指宽,便停在了那里。 上官阙低眼,见韩临咬着嘴唇,脸色青白,像下了很大决心,缓缓张开嘴巴,先是嘴唇轻轻裹住,味道侵入口腔,韩临这下连鼻子都打起皱,下意识想吐出来,吐了一半强忍住,头续着此前的往下低头。 做了一会儿,韩临吐出来,张口喘气。 上官阙凑上来,同韩临的嘴唇轻轻亲了亲,用从前鼓励他练武功的语气说:“你学得很快。” 经催,韩临才又往里试着吞了吞,一压过舌苔,再往里一段,上官阙便发觉他的舌头直了。 果然,韩临立马吐出口中的异物,捂着脖子干呕。 呕意压过去,韩临眼圈发红,舔了舔嘴唇,抬眼哀求上官阙:“我难受,能不能先在外头……舔……”末一个舔字说的几乎快断气。 上官阙摸摸着韩临的脸颊,点点头,说:“别怕。” 第80章 韩临于是侧着脸自下往上舔。这时候,倒没有他此前不愿意的影子,他完全没应付,很努力。 上官阙发觉他的嘴唇又软又黏,有时候累了,轻轻动作一下,便像是吻着自己。他的嘴唇吸嘬久了,都成了从没见过的鲜红,艳丽如红茶花,以往上官阙亲他,都没亲出过这样的颜色。 鼻骨高,他冰凉的鼻尖自始至终抵着上官阙,很奇怪,两方温度保持了很久的制衡,鼻尖才缓缓给过渡上热。 后来,甚至不需要上官阙要求,韩临就主动又吞进去。 中途韩临撩了一下眼皮,见上官阙正盯着自己。 “你不要看我。” 上官阙笑了一声:“可是你之前都看我。” “那是你太差了。不看你的脸,不行。”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嘴巴高兴的?” 韩临就没有再讲话了。 舔弄是有声音的,水声叽叽咕咕,口唇长时间被撑开,抿不住的涎水顺着唇角淌到下巴,韩临下半张脸的神态十分叫人动心。 他的脸不尖,较高的眉骨直挺挺撑出一派帅气相,笑着的时候意气英发,面色一沉就显冷峻。如今低眉顺眼,却是鲜见地透着他此前做刺客时,脸上才有的沉静。 再深入,还是止不住呕意,便换了角度,斜着戳。有点咸涩的蓬头顶得脸颊突兀地鼓起来一小块,韩临看上去好像噙住糖果的少年。 “用点喉咙。” 韩临口齿不清地说:“你自己都不用。” “我喉咙浅。” 韩临发觉他最近连骗都骗得不怎么上心。 可韩临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忍住呕意,一下下地深入,后来,上官阙伸手拿住了他的脖颈,真的戳进了喉底。韩临窒息了一段时间。 吐出去东西,韩临偏过脸,捂着喉管咳了很久,一点一点将喉底的稠浓咳出来,吐在掌心,咳得红眼圈掉下眼泪。 眼角鼻尖都是红的,嘴角却星星点点残留着纯白的腥痕。 上官阙为韩临擦手,将额头抵在韩临眉心,轻轻说:“对不起。” 韩临的呼吸中残留着腥气,像往常放纵他时那样,嗯了一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睡了过去。 醒了后上官阙把所有事都推了,在家盯了韩临一整天。 次日上官阙去处理事,红袖也去了舞坊,韩临修剪完树,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床底下修床的器具重又拖了出来,一点一点地试着修。修着修着,鼻血又淌下来了,他便抓着凿头,仰面躺在床上,稍稍一晃,床又在响。 他躺了半晌,等鼻血停了,才坐起来。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好,抱在怀里,归还给木匠。 做完这些,他没再回屋,径直出了门。 …… 方黛是弹完曲子,抱着琵琶下楼时,一眼相中青年的。 青年那时候孤零零坐在门侧阴暗的角落里,只耳上的两枚银圈发着暗光。他闷头喝酒,听见声响,也扫视过来,与方黛的目光会上。 并没有什么交流,方黛将怀中琵琶交给小厮:“你们先走。我晚上有事,不回去了。” 而后她背着手,也往门外走。只是路过青年的那张桌案时,屈指轻敲了两声。可是在这为赏美人,谁都不动筷的寂静中,那两声,好似雷劈。 大家今天坐在这里,打扮得油头粉脸,不就是为了这两下能敲在自个儿心上吗。可惜给这后来居上的小子抢了去,有人不耐烦,暗骂出声,给有见识的人嘘声提醒。也都是聪明人,立即明白这位有来头,立马噤了声。 待方黛莲步挪出门,青年仰脸将杯中的酒喝尽,撂下酒钱,也起身离座,衣角划过凌厉的弧度。 “你身上这味道,真是好闻。”关上门,揽住青年脖颈时,方黛将脸从青年颈窝里抬起来,举起眼睛笑着问:“怎么称呼你?” 她高挑,头顶都与韩临的眼睛齐平,轻而易举将韩临推在门上。 韩临撩了撩她给夜风吹乱的头发:“我姓韩。” 方黛顿时收了纤臂,挑眉:“难不成你想我待会到床上,叫你青年?还是老韩?” 再猪脑子,韩临也知道她不是在询问哪个称呼合适,想了想,编出一个:“韩溪。溪流的溪。” 也是临溪的溪。临溪于韩临恩同再造。 “韩溪。”方黛念道,转身到镜前去卸耳上头上的珠饰,指挥他:“你先去洗洗。” 一通收拾。 脱衣服前,联络感情那一关—— “你怎么知道我的?” “前些天你躺在那株山茶花下,我看见了。” 方黛长眉轻皱,一双媚眼在韩临脸上打量:“那怎么可能。我要是在人群里扫见你,怎么会记不住。” “我在远处的楼上见着的。”韩临说完,又问:“我可以亲你吗?” 方黛凑近过来,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和韩临的嘴唇之间。 “说一个你的秘密,做交换。” 韩临拧起眉宇,凝神想有什么能拿出来说,便察觉唇边香软的一触。 方黛捂住脸滚到床的另一头,笑着说:“哎呀,太近了,没忍住。” 原来挽明月喜欢这样的。韩临暗想,那怪不得他嫌弃自己了,自己在床上他妈的跟块石头似的。 韩临今天出来,还有一个原因,根据挽明月喜欢的这个姑娘,瞧瞧自己都做错了什么。 “你是干什么的?”方黛从床榻中抬起粉脸,长发松乱也仍是美丽的。 “杀人的。”韩临下意识回答,见方黛笑意微凝,马上又说:“最近不杀了。” 事先方黛先伸手抓住韩临的屁股,笑眼弯弯:“看不出来,好大哦。” 韩临原本在为自己小腹没练出块垒不自在,再听她这么讲,俊脸一下就黑了。 他从不觉得腹肌离自己远,在他印象里这东西好练的很,他从十五六岁开始就一直有。这一年也不知道是先后的几次伤太毁根基,还是其他缘由,要花从前几倍的努力,才能保持肌肉。分明他食量没变,又到处奔波杀人。 容易挂肉,挂肉的地方却很不均匀,全集中在屁股和大腿上,按上去软得韩临发毛,裤子全换过一遍。 尽管如此,年前他还是靠着努力,保持住了一贯的肌肉线条。只是和魏紫那一场打斗,伤了腰腹,一共也没躺几天,可就这样,努力的成果轻而易举的全部消失没,他最近也没心思练,才给姑娘看见这样平淡的小腹,真是烦。 临了,韩临想起来,照常问:“你干净吗?” 方黛劈手就是一巴掌。 人家抡琵琶的,手劲不容小觑,韩临嘴角立马溢出血丝。 方黛怒目而视:“嫌不干净你还来约?长脸了?” 韩临舔净唇角的血,忙低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顺道在心里替挽明月记下一个讨厌自己的点——事前问他干不干净。 可方黛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韩临就犹豫了半天。方黛衣裳都脱完了,实在不耐烦,秀眉紧皱着:“干净,干净,干净的死了都不会生蛆。” 韩临想说人死了都会生蛆的,就连上官阙,这样干净,死了后照样要骨销肉融被虫子吃掉。韩临正想着虫子爬过上官阙的脸,就被跨坐到他身上的姑娘打断思路。 韩临后又问起她跟挽明月的事。说出口就意识到又触了雷。 奇怪的,方黛一下子兴致,眼睛明亮了许多。于是当着现在床伴的面,说起了从前的床伴。刺激得要死。 “挽明月啊,你知道么,床品见人品,这人人品肯定不怎么样。” 韩临接话:“怎么说?” “他在床上会故意惹人生气,招人骂他。谁想一边做一边骂,这人只顾自己开心。每次跟他做,我都做得一肚子火,觉都睡不着。他要是留夜,我铁定一脚把他踹下去。” “他不留?” “他从来不留,连温存都没有。听说在别人那里也这样,干完就走。当时他是什么派头,我是什么派头,都是我赶人回去的。好不容易想留夜聊聊,他拿行程紧搪塞我。一个在长安大太阳地算命,跟人出来买瓷缸饭碗的,哈,说他行程紧!所以我说啊,这人,床品真他妈差。不好意思啊骂脏话了。” “他这么差,你还肯和他牵连这么久?” “那当然有点好处了。他高高大大的,又斯文,在床下脾气也好玩。” 韩临依旧在紧要关头拿了出去。 事后他说;“万一有了结果,不太好。” 方黛一愣,随即爆笑:“你是个傻子吗?你以为这就没事了?” 韩临脸色变了,伸手拉住方黛的手腕,面色突然就沉重下来:“那你……” 方黛弹了一下韩临耳垂的那枚银圈:“我常年喝避子汤。” 这才见韩临脸色缓和,她又起了逗他的心思:“那要不然呢,你要负责吗?” 她问话时,韩临已经坐起,正伸臂穿着上衣,侧头想了想:“嗯。” 第81章 见他竟真的认真考虑,方黛吓了一大跳,连忙弹开,离他尽可能地远。 操,这人好恐怖。 她后怕的又问:“你喜欢我么?” 韩临注视她半天,诚实作答:“我喜欢你的胸。” 方黛当他在调情,便故意地勾引似的:“那你不留下来?” “不留了。” 方黛把脸埋在他的里衣上,手指一节一节数着他腰上的椎骨:“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真好闻,是药草香?还是花香?” “不知道,别人给的。” 上官阙喜欢,韩临身上就总放着他给的这只香囊。这日临出门前,他心情不虞,原想摘下,又改了主意,想着能遮住姑娘身上的味道,就戴了出来。 方黛也没强留,松了手,一面起身清理自己,一面悠悠的道:“刀圣技术一般嘛。” 韩临一怔:“你去过红楼那边?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才不去那里,傻兮兮的,挤成一团。”方黛开始回忆:“以前我在洛阳呆过,留意过洛阳城里看得上眼的男人,见过你和你师兄。那时候你刚被人叫小刀圣,我有过点兴趣,不过没下手。那时候你身上,全是讨人厌的阳光。”她眯了眯眼,又说:“让我觉得自己像不干净的女鬼。”说完她过来把韩临又扑倒到床上,“你现在有意思得多。阴阴沉沉的,好像走投无路,怪吸引人的。”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骂我。” 方黛耸耸肩:“是骂是夸,反正你现在已经是这个样了。你师兄上官阙,很早之前就是这副绝望的样子了,比你好一点,他有你这救命稻草抓。当时我对他也挺有兴趣的,毕竟那长相,谁不想一亲芳泽。就是没勾引到。”方黛遗憾地啧了一声:“他眼睛盯你盯得太死。” 韩临弯腰往靴腿塞裤脚,很不想接话,可要是不接,更显得欲盖弥彰。他咬了下嘴唇,才回道:“你什么意思。” 方黛开门见山的问:“你们没在一起吗?” 韩临系靴管上抽绳的动作一停,唇抿得很直:“当然没有。” “诶——————?”方黛失望的倒在床上,眼睛望着纱帐,口中喃喃:“好想绿那样好看的人。” 韩临已经穿戴整齐站起来,以为听错,半回过脸:“你在说什么?” 方黛抬足,隔着裤料踹向韩临的屁股,脚趾甚至在软和的肉上碾了一碾,舒坦了,才说:“滚吧。我这胸要是肿了,明天跑暗雨楼找你算账。” 出了门,天上一钩残月。 韩临原本往回走,走了一半的路,鼻腔热哄哄的,一抹,一手的红。见前头有家亮着灯的酒馆,手背乱蹭掉鼻血,腿带着他,钻进那家酒馆。他把身上的钱一股脑全拿出来,叫店家上酒。 一边喝酒,一边流血,酒喝了一半,他就从凳上摔了下去,手臂带倒一连串的瓷坛,半张脸摔进地上的酒里,不省人事。 后来韩临被人扯住头发,按进水盆,活生生给凉水呛醒。 第46章 男人不能惯(下) 喝了一大口凉水后,本能让韩临挣扎着带翻了铜盆。水泼了他半身,掉在地上的铜盆随即被人一脚踢开,发出一阵金属的脆响,好似敲锣打鼓,却没有发生任何喜庆的事情。 近旁搁在地上的绸灯照亮一方天地,韩临的醉眼发现他甚至不在屋内。 月亮不知几时隐去了,漫天的星斗在头顶闪烁。 说到底还是春初,这水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春初深夜的井水。 韩临浑身发颤,水顺着下巴灌进衣领,他刚抹掉眼前的水,柔软的布料便按在他脸上,擦动起来。 初春的夜晚很静,韩临能听到方才泼下去的那盆水渗进土地的声音,似乎已经可以预想得到,这水过上一两天,就会重新渗回他们身旁的这口水井里。 腰被人紧握着,他听见上官阙的声音冷静地说:“鼻血流了一脸,好好洗干净。” 韩临抢过布,挣了出来,临了还推搡了一把上官阙。 他力气不小,把上官阙推到井旁,险些栽进井中。可他自己更加不妙,酒劲往头上冲,脚软,好在手撑在附近的一棵梨花树干上,暂且支住。 韩临寒声:“现在二月份,洗脸把我按进凉水盆里洗?” 喝醉了的韩临,是能抛掉种种美好妄想的韩临,森寒的凉水像现实,是又刺又冷的疼。 上官阙从容拍去溅在身上的水珠:“方才你还在流血,凉水镇痛,止血。” “是,你总有理由。我总是不识好歹。” 韩临擦净自己的脸,把布料扔给上官阙,按着狂跳的额角,往不远处的屋中走。 可是他醉得太重,失了支撑,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还是上官阙手快,把他揽回怀中。 “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我那间屋,我不睡我那张床。” 上官阙很好说话的温声细语:“好,我带你去我那里。” 韩临软靠在上官阙怀中,不停往下滑,眯着眼说:“我前半夜刚睡过女人,后半夜不想睡男人。” 腰上的手当即就松开,韩临就着上官阙往下滑,头靠住他的腿,软跪到地上。上官阙退了半步,韩临更没有依靠,噗通一声倒在了冒着沉沉寒意的地上。 半身都是湿的,衣裳贴在皮肤上,冻得脸白,韩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只是滚了几圈,都只能做无用功,反倒将自己滚得满身尘土。 脸虽擦净血污,可方才被按进水盆,头发浸了水,顺着发缝缓缓淌下来,韩临整张脸湿漉漉的,滚的那几圈,脸蹭上不少的土。 韩临闭目大喘着气,后来见无法站起,便在地上缩作一团,两臂抱住自己,在地上发着抖,似乎就要这样睡过去,像条脏狗。 就着散漫的灯影,上官阙望着地上污秽不堪的青年,忽然想起当年,那时候才十二三岁的青年告诉他,自己小时候脏兮兮的,被他娘骂脏得像条狗。少年时的上官阙那时把“你现在也很像”这句刻薄的话,很有涵养的忍住了,此时此地,情感已大不同,竟然又想了起来。 总不能真把他丢在这露天地过夜,上官阙上前掺他起来。 走到那棵泡桐树底下,韩临醒转些,从上官阙怀中逃出来,倚住这株两人合抱粗的树干,仰头吸着冰凉的空气,掐住自己的小臂,试图强逼自己的脑子清醒。 “你怎么找到我的。” 上官阙提着灯,披了件毛氅,内里只薄薄穿了件亵衣,头发全散着,是夜里被人叫起的模样:“酒馆老板认得你,送了你回来。红袖好不容易睡下,我就没叫她。她担心了你一下午。” 韩临陡地高了声:“你不要拿她来威胁我!” 上官阙疲倦的眉尖微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用了香囊,能遮住味道。” 浅淡的药香掺着女子身上的幽香,顺着风,朝上官阙丝丝缕缕地飘来,上官阙后撤了几步,不叫这香扑到自己身上。 一阵停顿,上官阙说:“我配的香是让你这么用的?” “哦?最早不就是这么用的吗。”韩临道:“最早不是你塞给我,要我遮住身上的脂粉香吗?我去青楼你敢说你不清楚?你敢说那间青楼你没有动过手脚?你拿我当傻子看,当猴子耍就算了,可不可以不要一口一个为我好。” 夜风吹得上官阙头发微拂,纷乱地粘在洁白的毛氅上,他笑了笑:“韩临,我有说什么了?你在害怕什么?” 韩临指甲几乎扣进树皮中:“是,你现在不说,明天呢,后天呢?你会不提出来拿捏我?你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上官阙浅笑:“做错事前,你也该知道后果。” 夜风中突兀地传出一串笑声,笑声响亮,惊得树上夜枭腾得一声飞起,扑闪着翅膀挪了窝。 韩临担心吵醒红袖,这才收了笑,定定看着上官阙:“我与那位姑娘……你知道是方黛对吧?” 说到这里,韩临看了上官阙一眼,眼中有戏谑的笑意。上官阙提灯的手指骨节毕现。 韩临仰头,目光穿过泡桐不着一叶的枯枝,去找天上的星,加重掐在臂上醒神的力道:“那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就直接称她的名字了。我与方黛,男未婚,女未嫁,既无婚契,又未同他人许过忠贞的承诺。我不准备娶妻,没有牵绊,她是自由身,随性自然。我手上的人命超过百条合该死上百次,她自幼沦落风尘清白不存,我二人早远离纲常伦理。床笫之乐,鱼水之欢,本是天赐,我们两个人,于情意合,于理不亏,算什么错事?” 韩临脑子不笨,往常是装傻能避过好些事,懒与人争论。他也不是嘴拙之人,只是习惯迁就上官阙。上官阙脑子灵光,又太狡猾,常把他绕进去,叫他自我反思。今日理在自己这头,先发制人,占据主动,酒醉也教他不再顾忌师兄弟情。韩临知道,等明日酒醒了,他又要满心后悔,又要心软,又要这样下去。 第82章 韩临觉得自己很好笑:“同方黛在一起,我不至于每次都做下面那个。” 这样一句自嘲的牢骚,却引得上官阙很久不说话。 韩临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他发觉那双眼睛竟然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方才再怎么逼,上官阙都不曾展露这样的神色。 “你在意这个?” 韩临笑了一声:“那当然。你这么好看。” 上官阙阴着脸,从唇间吐出一句:“我怕疼。” “我就不怕疼?” “都过来了。” 韩临很想问他一句你要不要脸,最终还是忍下了。毕竟酒醒了,他还是要面对上官阙。 于是他醉醺醺的笑着,也接着说了下去:“你可以去找别人,找些不怕疼的。我不介意。只要你不拦我。” 上官阙斩钉截铁:“我不会去找别人。” 上官阙并非多古板的人,多年前也认为遇见自己全身心喜欢的人,有些做梦,此生在这上头不要多想。可是,很幸运,他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他为什么要把心意和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将自己和自己的心意都弄脏? 此时酒精在血管里乱撞,叫嚣着,要韩临撕破脸皮,逼一逼上官阙,说个明白。 韩临于是顺着他的话讲下去:“上官阙,你那么在意规矩,你来找我做什么?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与你,和我与方黛,在这件事上,有差别吗?”韩临顿了一顿,随即笑意更深了:“还是说有什么不一样,是你没有说出口,没有告诉我的?” 上官阙惯处高位,作为师兄,作为上司,分明混到床上,却仍要行使自己在床下的权利,命令韩临,逼韩临服从。韩临想要情感上的平等,想拥有拒绝的权利。倘若上官阙讲了那话,说开了关系,起码韩临不会再像眼下这样,给囚禁在师弟与下级的职属囚牢,被迫满足上官阙一切的任性需求。 “难道在你心中,我与你,和你与方小姐这段露水情缘是一样的?”上官阙苦苦相劝:“我们以前是师兄弟,现在是好兄弟。暗雨楼是你我撑起来的。韩临,我与你相识十年,我信得过你。换了枕边人,我不放心。”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不肯说。 手臂上的疼已经渐渐麻木了,酒真是好东西,久了,连疼都能冲淡。只是眼里的酸涩,为什么还是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眼前昏昏花花的,韩临仰脸已经瞧不清星光,只觉黑色的幕布压了下来。 “上官阙,”韩临晃了晃,在昏过去前,指着他的胸口说:“我肯给你上,是情分,不是本分。” 上官阙抱韩临上楼的路上,韩临窝在他怀中,口中轻轻的念着什么。 上官阙停步侧耳去听,发觉他一直在唤:“师兄……师兄……师兄……” 敛紧的双眉终还是松动了,上官阙低脸,吻在他的脸颊上,也小声叫他:“韩临,阿临。” 一个白色的人影自暗角里现了身。 “醒了?” 舒红袖捋着头发:“动静那么大,想不醒都难。” 上官阙并没有骗韩临,舒红袖确实是睡下了。韩临出去找女人,受罪的是上官阙,又不是她。她膈应,却也无伤大雅,睡得相当安稳。 侧身让开道,等人走出两步开外,红袖叫住他,说:“你之前都放任韩临睡女人。” 上官阙停住步:“我会贪心。” 红袖抱臂站在暗处,斟酌着出口:“贪心,就把你的喜欢告诉他,把心搞到手。这些日子,他显然对你动了心。” “长久不了。等到了结束的时候,他会厌倦我,会恨我,会远离我。有情人之间,最体面的结局大概只有好聚好散。他又是这个脾气。”上官阙低下眼,看着靠在胸口的韩临:“可我不要和他散开。” 很久没有遇上这种韩临一滩烂醉不省人事的情形,身体相合时,他也只是轻轻叫了一声,过程中,不时吐出几句音调乱拆的“师兄”。 上官阙在他耳边轻声道:“子越。” 韩临却只唤:“师兄……” 上官阙笑笑,随他去了。 从韩临身体退出来,上官阙却没有急着清理,嘴唇自韩临的腰线朝下,接着—— “啊——”一声惨叫。 韩临被一阵剧痛激醒,一霎时的清明叫他睁眼,便见上官阙从自己的胯骨前抬起来脸,双唇血红。 酒醉叫韩临脑中来不及思考,面上无丝毫惊恐,只是平静地久久望着上官阙。 久到上官阙试探性的问:“韩临?” 韩临两眼又开始缓缓流泪,眼泪在枕头上洇出湿痕,他抬起脸,在泪水中与上官阙长吻:“师兄,师兄,我好想你。” 上官阙疑窦顿生,口中只轻声应下。 韩临费力地伸手,为上官阙抹掉唇上的鲜血,淌着眼泪的眼睛又湿又软地望着上官阙,像是小狗望着最初的主人,很难过地说:“师兄,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韩临口中是自己,眼中是自己,但想的不是自己,至少不是现在的自己。 上官阙将流着泪的韩临紧拥进自己怀里,面色渐渐冷了下去。 次日再醒,韩临睁开眼后等了一会儿,才缓缓掀开被子,目光终于还是触到右胯骨结了浅痂的牙印。 晌午上官阙回来用饭,在红袖落座前告诉韩临:“不会留疤,只是你要带着这伤过个把月。” 咬的位置很准,恰巧是裤带勒住的地方,用纱布遮都不是多方便。 韩临那会儿酒已经醒了,只闷头说好。 用过饭,午休那段时间上官阙要韩临褪了裤子,给他胯骨那枚咬痕上药。 涂完腰胯,上官阙转身回来,又拿来了一只罐子,要韩临抬脸。 韩临认得这只罐子,当年他中春药,想染指师兄,被师兄警告扇过两巴掌,事后他拿来这个给自己脸上肿起来的巴掌印涂药。 上官阙叹气,说话的气息轻轻拂到韩临涂了药的脸上,凉丝丝的:“怎么每次你出去玩女人,脸上都要挨巴掌。” 要是能断片就好了,可韩临没这个毛病,自今早一醒,就活在担惊受怕的煎熬里。好像头顶飘了片夏天的雨云,不声不响,风又凉爽,可就是叫没带伞的人担惊受怕。 如今这场雨落下来,韩临反倒是松了口气,可他如今清醒得很,也觉得昨晚自己太咄咄逼人,只想糊弄过去,便放软了态度,垂着头对上官阙说:“你不喜欢,我以后就再也不去了。” 上官阙停住动作,粘了药的手指扳高韩临的下巴,笑了一声:“所以又是我的错了。” 习惯服软,习惯纵容,可韩临见上官阙端起这副架子,非逼自己作出承诺,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似乎昨夜宿醉蔓延到了今日。 上官阙神色不动:“心里的主意一旦定了,能寻千百个理由欺瞒自己。我怎么说都是错的,都是在害你。” 韩临不想跟他吵,更不想再听他的歪理,摔过下巴,歪身走开了。 二月底的某天,韩临没有想到,上官阙对他这样狠。 纸上的三个人韩临都认得,当年长安暗雨楼的穷凶极恶之辈。都不笨,知道上官阙拿叛出的人开刀,一个轻功好,一个会易容,剩下一个武功高,相当难捉,踪迹难寻。 轻功好的拽他和挽明月比试过,屈居第三,坐到断崖上了,仍十分不甘,说我输给欲上青天挽明月就算了,怎么连你都比不过。挽明月发出一声笑,往自己身上揽功,恬不知耻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的轻功啊,全是我调教出来的。” 会易容的,经常摸着下巴,过来研究韩临的脸,说给自己人皮面具找点帅哥灵感。上官阙来长安找韩临时,韩临拉他去见过上官阙,给他瞧瞧,他事后只是摇摇头,知难而退:“天公地母的杰作,我可捏造不出。” 剩下那个武功高的,曾是针对韩临的崔副楼主心腹,同韩临打过架,初下山的韩临打不过他这样一个在江湖摸爬滚打二十年的,气恼至极,一向沉默的他劝说,你再练两年,一定比我强。 临被捕入狱前,才又比试了一次。那时候韩临刀口上流过不知多少人的血,又有江水烟教导,赢得很轻松。比试完,男人在他肩上拍拍,很真诚的说,你以后不会比老刀圣差,要好好练功。下次我引崔楼主与你见见,他待兄弟们很好。可惜他前脚被捕入狱,崔副楼主后脚就被上官阙动了手,再后来,他也再没机会见这个大哥。 上官阙递这催命状过来时说:“好不容易才给探子抓出踪迹,又离得近。只是不好对付,前些日子暗雨楼元气大伤,小屠至今还没回来,只能由你去了。” 韩临把纸张揉烂在掌心,低着头并不讲话。 “记下了?没记下也不要紧。随你去的人,正在外头等着,我也会给他们。”接下来上官阙又拉上韩临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打开攥有纸张的手心,苦心孤诣地劝说:“都是新人,你不要总冷着一张脸,同他们也打好关系。往后都是你的手下,别叫他们怕你。” 第83章 上官阙将揉皱的纸捋平,重又交回韩临手里:“办完了事,在洛阳等我。” 韩临自始至终都偏着眼,一声没有吭,听他交代完,拿着纸走了。 上官阙站在窗前,等楼里的人过来说事,红袖这时候送茶过来,同他讲下午要带傅池过来玩。 上官阙喝了口茶,转身回到桌前,说:“不要做出格事。” 红袖嗯了一声,一双眼透过窗户看着外头,便见韩临领着七八个少年少女到了院子中,韩临口中说着什么,少年少女们战战兢兢的,四散开来。韩临则快步进了杂物间,再出门来,手里提了一柄斧子。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对上官阙说这事,联系到今日他要韩临做的,不禁眉头轻拧:“他不会是要来砍你吧?” “那也好。”上官阙靠在椅里转笔,悠悠又说:“大家都清净。” 舒红袖心里擂鼓似的。 半晌,上官阙突然又笑着说:“算了,活着吧,折磨就折磨。” “谁让情爱本来就是折磨。” 他话音刚落,便传来劈砍的巨大声响。 舒红袖辨认着方位,听出那是韩临房间的方向,立即提上衣裙,往外赶。 上官阙后到,门前围着此前交给韩临的少年少女,有个少女怀里抱了一只瓶身绘了牡丹的瓷罐子,见上官阙来,忙解释:“这骨灰罐是韩副楼主叫我去书房取的……” 红袖已经敲了许久门,门内人丝毫不应,只有不间断门内传来斧凿刀敲的杂声,又沉又重。 半天,门被从里头打开,韩临挽袖到手肘,轻微的气息不畅,扫了眼门外众人,挥手把斧头丢开,又是砸烂什么物件的声音。 韩临搂刀在怀里,抬臂去放袖子,步出门,目不旁移,朗声道:“我们走。” 话罢率先离开。 少年少女们望了望门内被劈砍得七零八碎的木床,又互相望了望,再偷偷瞧了瞧脸色很差的上官楼主,这才渐渐动了步子,去追韩临。 三言两语的议论声—— “那是谁的房间呀?” “韩副楼主的。” “那韩副楼主为什么要砍坏自己的床啊?” “你们小点声,楼主还在那边呢。” 舒红袖转眼看向上官阙,欲言又止。 二人进到室内,对着满室发泄似的刀斧砍凿痕迹,长久地沉默着。 不久,门外又传来沉稳的步声,红袖望去,是韩临折返了回来。她看了看上官阙,退了下去,给他们两人独处说话的空当。 刚进门来,恰好起了阵风,吹得窗旁风铃乱响。韩临闻声止住了步,犹豫了半天,还是走向窗边,将风铃摘了下来,揣进怀中。 上官阙恰在一侧站着,与韩临擦肩时,沉声道:“路上当心,自重。” 韩临只当没看见上官阙,直奔床旁的抽格,半跪下去。 “自重?”韩临自嘲地笑了两声,他拉出最下那格,手扫倒先前被上官阙摆正的药瓶,将那封未拆的信拿了出来。“我不止跟妓女睡了,也不止跟只见过两面的女人睡了,我还和挽明月睡了。” 拿完,韩临站起身来,便朝门外走,要离开,却被上官阙狠攥住手腕,猛推到墙上,撞地肩胛骨几乎裂开。 上官阙眼眶发红:“你以为能气到我?你是在糟蹋自己。” 韩临靠在墙上,歪着头,哼笑出声:“他被人下了春药,我帮他一个忙,怎么糟蹋自己?我帮过你那么多次。” “这不一样。” 韩临转眼看向他:“哪里不一样?” 上官阙抽出韩临手中的信,举在韩临眼前:“挽明月喜欢你。” 韩临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知道啊。” 他把到嘴边的话忍下去,甩开腕上的桎梏,劈手夺回信,抓刀下楼。 你不是也是吗? 第47章 明月哥哥 二月底的时候挽明月带吴媚好去洛阳,在那个丰饶富庶之地选址,扩张此前苟延残喘不受重视的洛阳分门。 从头来数,在洛阳,无蝉门这分门的建立,甚至早于暗雨楼主楼。只是暗雨楼占据洛阳,势头太好,又上来得太快,渐渐地,说起洛阳,便只指暗雨楼了。 如今是暗雨楼大乱后的休整时期,老虎病了也是只猫。这些年来,无蝉门也从未撤过洛阳的分门,便是在等这样一个时机。他们这算盘也终于敲到了洛阳,动到了暗雨楼的地盘。 一行人前往洛阳的路上,每到一个地儿,招待的人都乌泱泱的,前来攀交关系。大多都是暗雨楼曾经的簇拥,眼见去年年底京城暗雨楼大乱,上官楼主生生死死没个准信儿,忙换了龙头拜。 不过在南阳招待他们这个,倒不是此类风头草。尽管在宴会上说的好话完全不比别人少。 陈老先生是无蝉门的老熟人,早年白瑛刚任门主时,陈老先生便在她身上压了宝,多年后赚得盆满钵满。挽明月跟陈老先生称不上熟,只见过两面,不过由于白瑛的关系,相处融洽,挽明月有个手下就是陈老先生的儿子。 挽明月往常虽笑眯眯的,人活泛,瞧起来好说话,可什么招都不吃,要往他手底下塞人几乎是做梦的事。这么些人里,唯独陈老先生成功塞了自己小儿子进来。 陈老先生这年得有八十,挽明月本以为他儿子是个中年汉子,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旁路都给十几个兄长占了去,见无蝉门要大换血,缺人,便到江湖给自己另找条出路。既是陈老先生出面亲自写信同他讲了,他正好手下有个闲职挂缺,就应了下来。 谁承想人报到当日,他见着个面红齿白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处处透着稚嫩。 吴媚好瞄见他吃惊,幸灾乐祸:“你栽了吧。” 谁承想这少年人往后的几个月也把她折腾得头疼,陈老先生六十挂零才有这么个小儿子,打小使劲疼,惯得没个样。凡事都不会,都要她一件件地教,别人教的他不认。教完了又忘,还娇气,说不得半句重话。却又跋扈,对底下人颐指气使。 早些时候媚好真是奇了怪了,娇气小少爷怎么就非要来无蝉门。 那阵子有意没意的,陈恩顺别的活都懒得干,唯独给挽明月跑腿的活,接得比谁都快,还要抢着做。 媚好这算看出来了,这是谈恋爱来了。 她旁敲侧击:“你是怎么招上这陈小少爷的?” “别提了。”一说起,挽明月就烦:“前年这个时候,我在南阳留宿过一晚,就住在陈老先生家。酒宴上,见有个牙尖嘴利的少年坐在他旁边,跟他亲昵得厉害。他的嗜好你也知道。后来在廊上撞见过两面,就多说了两句话。” “真就多说了两句普通的话?” 挽明月焦头烂额地把案上落了几笔的纸又揉成团丢开:“不然呢?我总不能见着个人就发春!” “你自己睡完不去见他的,把他气走了,又后悔了,跟我发什么脾气。”媚好嘀咕着,把那纸团踢到墙角的小纸团堆上,怕他还嘴来骂,又赶紧说话:“你这裹手的纱布又红了,伤口裂了,别写了,写了两天了,什么都没写出来。你不想想,就算你写出来了,韩临他看吗?你还不如现在就骑马去追,也比写信见效快,趁现在还解释得清。” 挽明月冷笑一声:“是,现在这关头,我走了,白门主可以直接考虑让我滚了。反正我把你也养得差不多了。” 毕竟他还有前科。媚好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就是被白瑛放在身边限制他的,如今反倒撺掇起他来。 他这话说得好似她有谋权篡位的心,吴媚好忙道:“我可没这个意思!” 心里却想,这关头了,还惦记着门主位置呢,这男人。 挽明月转眼瞥了媚好一眼,自喉底笑了一声,又转过脸来,继续琢磨写信。 吴媚好给他那一眼扫得发毛,险些以为自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紧闭着双唇,在他一边替他拿朱笔批复东西。 屋里一片死寂,门外突如其来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 陈小少爷隔着门柔情似水:“明月哥哥。” 吴媚好听得直起鸡皮疙瘩,真没看出来,平时跋扈的少年能叫出这种粘死人的称呼。 正搓着自己的胳膊,媚好就又听到—— “明月哥哥,你猜我今天穿的什么衣裳?” 挽明月挥笔一指,忍无可忍:“你,想办法把他给我打发回去!” 陈小少爷郎心似铁,吴媚好能有什么办法。 无奈挽明月心如死灰,这些日子,不知是累的还是怎么的,连男女关系都不再乱搞。 这郎心似铁始终还是扛不过心如死灰,这不,仨月不到,陈小少爷眼见给出去的心迹石沉大海,便闹着要回家。 挽明月这时候也存了心要玩他,耗他。笑话,这么任性的一个人,改天死情复燃,又来找麻烦,又要陈老太爷出面,挽明月怎么拒绝?无蝉门也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第84章 还是彻底断了他再回来的这颗心好。 于是陈小公子每次去,挽明月都笑着,说:“这可不行,我可是跟你父亲打过保票的,一定要将你培养成才。你放心,大家都会帮你趁早上手。” 恰赶上挽明月新任门主,陈小公子的闲职也闲不住了,大家伙整日的都忙,陈小公子要别人替他做事,别人是答应下来了,可要先做完自己的活,才能替他做。一天只有那么长,很多时候再努力,自己的事都做不完,于是陈小公子的活只能越堆越多。 吴媚好不时过来转转,冷着脸催,说话并不好听。陈小公子常常给她骂哭,一面哭,一面做事,倒也惹人怜爱。 挽明月有次正撞上媚好训话,出门来的时候笑着说:“单瞧起来,你们两个倒是般配。” “别乱点鸳鸯谱,把你不要的扔给我。”媚好黑着脸说:“我才不要傻逼。” 这回换成她心情差,她道:“方才京城那边传来消息,上官阙遇刺后,韩临重返暗雨楼。” 挽明月的笑顿时都收了。 甜幼的姑娘骤冷下脸,非常可怕,二人双双黑着脸,给人看得都躲着他们两个走。 媚好压着怒气,低声又说:“上官阙分明知道魏紫在京城,分明知道魏紫在搅乱暗雨楼,分明知道魏紫要借他引韩临出来,他故意的,他故意被刺杀。这下他心想事成了,韩临真被他逼了回来。” 如果只是一个师弟,一个工具,值当花费这么多的心血吗? 她早该明白,当时挽明月跟她说“他总会被人睡,也会去睡别人,你迟早要知道。”这话里究竟含着什么意味。 “你说韩临看出来了吗?” 挽明月忍住心忙:“看不看得出来,结果没有区别,不要再想了。” 这年三月中南阳这顿饭是真的丰盛得有点过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酒席将散之际,挽明月果然等到了陈老爷道明请求:“犬子生性愚笨,这些日子麻烦明月门主了。” 挽明月心下笑了一声,面上只正色:“令公子聪颖过人,怎么会麻烦。” “犬子离家太久,他母亲与我,都念想法得狠了。他脑钝手慢,难堪大任,老朽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放在无蝉门丢人了。这事还是老朽先提,如今变卦,还望明月门主见谅。” 媚好忍到宴会散了,同挽明月回去时,走到某处僻静角落,这才捧腹大声笑起来。挽明月摇摇头,面上也稍稍挂上些笑意。 媚好倒过身背着手走路,对挽明月道:“你真没有招惹过陈恩顺?” “别消遣我了。” “他看起来像是你喜欢的那种,有脾气,又漂亮。” 挽明月转着手里的扇子,漫不经心道:“我找的人,你当她们都会耍性子,却不知道,久浸声色场的姑娘,能四肢健全的耍性子,可都是聪明至极,识大体的懂事孩子。有个性是添头,过了,只剩招人厌。” 就像当年的韩临,不去招惹,他很少自己生出事端。 想到韩临,手指一滞,扇子掉到地上。 “是哦,就像方黛方姑娘也是出了名,有个性的人,游刃有余周旋于那么些男人之间。”说完,她笑着扯了扯挽明月的袖子:“唉,听说了吧。” 如今四处都在传,同明月门主有过风流韵事的方黛,前不久在京城,同刀圣过了夜。 挽明月把袖子扯回来,弯身捡起折扇,拍掉粘上的土,不答,只说:“陈少爷不是有脾气,是蠢。这种只在床上有点意思。” 见他避而不谈,媚好也不敢强提,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怎么不把他往床上捎?” “要想下手,哪里用得着现在,第二次在走廊上又撞见就玩了。” “怎么没玩?” 挽明月刷的一声挥开折扇,去瞧扇上的桃花是否染浊:“传出去多不好听。陈老先生也不好惹。” “啧,我还当你是见人家有主了,不去做那第三者。”媚好又说:“可我见陈老先生今天看你那眼神,都有点像看女婿。我寻思着,陈恩顺那个脾气,一定跟他爹说过他去无蝉门,是因为喜欢你。就这样,陈老先生还肯把他送过来,估计真愿意陈恩顺搭上你。这个丈人,我看挺好。要不你忍忍呗。” 挽明月啪的一声合上扇:“我是鸭吗?为什么要卖自己?我熬到如今这个位置,就是要做我想做的事,喜欢我想喜欢的人。” 吴媚好平淡的哦了一声,不懂那么正常的两件事,怎么给他说得要花好大努力才能做到一样,又说起他喜欢的人:“前些日子,韩临又给上官阙支出来杀人了。这会儿都杀了俩人了。真利落,手一点没生。” 挽明月哼笑了一声:“他去年年底处决那么些人,这要杀人再手生,血白流了。” “我是想说,人家俩人用情怪深的,我都放弃了,你也别跟着掺和了。你给韩临写过几封信啦?他回过你吗?” 挽明月不发一言,正好到了房门口,便闷不做声的推门进屋。 媚好见他不愿意放手,耸了下肩,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了没两步,便听身后门响:“你来处理一下。” 挽明月已出了门来,靠在墙的一角,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袖口,脸上没有表情。 媚好大致猜到了,进门一看,也果真是预想的情形。 无蝉门门主有的是人奉承,住在外头,难免有家主送人过来暖床。尽管大多时候,这些暖床的都不会附带什么要求,但挽明月向来不睡这样的礼物。 衣衫整齐的挽明月亲自送走,一身赤裸脱光躺床上的,他说什么做什么,哪怕多看一眼都不合适,这活就交给了媚好,媚好也做惯了。 不一样的是这回送来的是一男一女。 不愧是陈兴福,媚好心想,考虑得倒是周全。 两人穿衣的功夫,媚好转身走去门外,靠在门框上,笑盈盈地说:“是对兄妹,我说怎么长得像。” 几年功夫,这丫头一肚子坏水,这时候起腔从没有好事,挽明月只催说让他们动作快点,又对她说起明日的行程。 说话间,媚好眼尖,瞧见挽明月脖子上有个牙印,指着问:“怎么回事?” “那个女的,一见面就扒上来。她浑身赤裸,我不好落手,没想到照着脖子就是一口。” 媚好噗的一声笑出来:“我说呢,那个姑娘怎么一直抖个没完,衣服都穿不上。对了,路过汉口那天送来的,是不是差点扇了你一巴掌?这都什么事啊,知道你喜欢有个性的,就交代伺候你的人野一点?” “都拿我当傻子吗?我又不是瞎,难道还看不出这些人是真有个性,还是逼着自己装出来的?” 同韩临过了夜,挽明月后来又去寻过姑娘,试图冲淡韩临留给他的记忆。 那次的姑娘同他很熟,为讨他欢心,他一进门,便装着同他搭腔。挽明月坐下与她说了几句话,越说越觉得味道不对,太假,扭捏了。再叫人失望,韩临的疼和反应都还是真心实意呢! 如此一来,提不起兴趣,挽明月忍了半个来时辰,最后请辞,没有过夜。此后他再没去过那里。 装出来的不行,真有个性的总是可以吧。为了这个,挽明月还借去锦城的机会,抽空去了一趟锦城郊外的某处山庄。谁能想到,真就全没了兴趣。 同人家对话,挽明月老是想,要是她换作现在的韩临,以他如今的乖顺,该如何作答。整场前戏心不在焉的。 那个名妓是实打实的有脾气,本见挽明月自山城远道而来的,又新任了门主,很给面子,笑靥如花,到山庄门口来接,领他一路过水桥回廊,说:“这路绕,我不领着啊,你能走晕。” 听见挽明月不过夜,她的笑登时就收了,挽明月离开时给她骂了一路,一口一个你耍我么,想找人聊天谈心别来找老娘,没那个闲功夫。 往常时候颇有意思的场景,挽明月只觉得眼前蒙了一层灰,不禁在想,真是完了,睡了一次韩临,把韩临睡没了不说,把自己此前的兴致都搞散了,好像现在去做和尚都不怕戒色这关。 媚好高起声催了一句,侧头听着门主讲话,眼睛朝屋里那对窘迫的兄妹看了一会儿,突然轻飘飘的来了句:“这两个人都长得像韩临。” 挽明月不说话了。 他进门只瞧了一眼就出来,却也一眼就辨认出来二者的相貌尽力向谁靠拢。不知道该说这些讨好的人手段越来越高明,还是他的感情表露得太明显。 媚好嘻嘻笑了起来,说:“怎么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你喜欢他。” 挽明月想了想:“可能也还没到这个程度吧。” 媚好这话说得夸张了,可这种说法确实由来已久。尽管无法求证,却也不断有人猜测。不过至今还没谁把这事问到挽明月脸上来,便也还只是猜测。 她斜眼朝挽明月晦暗不明的脸上望了一瞬,又收回来,很聪明的转了话题:“其实这对兄妹长得很不错。和韩临沾点像的都挺不错。” 第85章 “你想要?”挽明月自然的顺了台阶下。 “可以吗?” 挽明月巴不得倒贴钱把这陈家公子打发回来,点了点头,问:“你要哪一个。” “两个都要。”她说着,转回屋里去牵人。 “真想得开。”挽明月笑道。 屋里传来—— “你教的好。” …… 三月末的洛阳已到了晚春,转眼就要初夏,已有些热了。 这天晌午,挽明月到昨日去过的酒楼吃饭,刚进大堂,就见着个熟人。 毕竟今年上官阙要在生辰大摆筵席,这个光景,韩临出现在洛阳,顺理成章。挽明月前几日也听说了,韩临到了洛阳城。 如今的韩临这样的不符合挽明月所想,他又与上官阙有着怎样难言的牵连,挽明月却还是喜欢他。 最初送出去的那封信挽明月废了好些纸,终稿只写下次见面要好好招待他,谢他帮自己这一次。帮的内容略去未写,毕竟事前事后都不愉快。年关听说他回京师,几次落笔,想劝他离开,最终也只写了封公文似的新春贺词。 这样的内容,没回信,倒合韩临一贯的脾气。这窗户纸总归还是捅破了,事后那样的放置,挽明月知道,韩临一定生了气,只是惯常的没有回应,总教挽明月心疑,实在揣摩不出他生气的程度。 此前几天,二人同处在一座城里,挽明月斟酌着,该如何见他,又以什么样的理由赔礼道歉,将关系弥补。没想到今日这样轻松的遇见。 韩临坐的位置面朝门口,桌上摆了菜,却未动筷。 怀里趴了只黑嘴的小土狗,他那会儿正往外看,便凑巧与挽明月投过来的目光交上,愣了一下,一笑,朗声:“真巧啊。” “什么时候来的?” 韩临回答说:“刚到。” “点这么大一桌菜,怎么不吃?” “老板送的,不太合口味。” “噢。”挽明月挑挑眉,道:“那你过来……?” 韩临把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土狗捧给挽明月看:“楼里看门的母狗下了崽,这家老板娘要了一只,我来送狗崽子。老板娘还没到。” 落座前,挽明月抬了抬下巴:“给我看看你右手。” 韩临坐在他对面,笑着捋过衣袖。这会儿功夫,挽明月暗中将手背贴在就近那一砂锅粥的锅壁。 展示手腕时,韩临甚至替他把红绳拨了一整圈:“别怕,不是红豆。” 韩临仍旧在杀人,只是这次再也不会一击必杀。 最近几次,他去杀张影,隋静,古丰浩时,定会将腕上红绳改戴成红豆手串,而后放人走,留给他们几天的喘息时间,无论是交代后事,还是散尽千金纵欢,他短期都不会再找。 下次再找上人,会在腕上鲜红的豆子间穿进一粒半黑半红的相思豆,这时候,便是对方该去见阎王的时刻了。 时人谓之——阎王也会犯相思。 第48章 送上门来 挽明月扫见他腕上并非红豆,抬起眼笑说:“阎王这称呼,好土。” 韩临把黑嘴的小土狗换了个姿势抱:“是有点。” 黑嘴的小土狗挺乖的,趴在韩临腿上也不叫,就是在褪毛,有点丑。韩临这天没穿他们暗雨楼那一身黑的皮,换了家常衣裳,俊而疏朗,就是让狗蹭了半身的毛。 隔着一张桌子,挽明月坐在他对面,又说:“你冷不丁坐大门口,怪吓人的。” 韩临说:“这两年我不常来洛阳,这里认识我的不多。” “没说你扰民。我怕,是我怕。你也讲讲理,就易梧桐吧,一起在长安聊天还是两三年前呢,之前她针对我,毕竟她和邵兰亭有过牵扯,做得绝一点,断流言和猜忌,我懂,对她没有什么怨怼。但是最近真是过了,她简直是往死里整我。”挽明月摇摇头:“塞些要命东西到我们库房,又去找官府说我们私售福寿膏,这点子太毒,也太下作。” 韩临眼睛暗了暗,代易梧桐与他道歉。 他眉眼有点倦意,强撑着精神跟挽明月说话,以至于音调总有点上扬。 挽明月笑着问:“洛阳的水土叫你不舒服了?” 韩临按按额角,摇手说:“昨晚没睡好。” “那跟我上去吧,大厅里怪吵的。”挽明月把小土狗接过来,捧在手里很喜欢地揉了揉脑袋:“我帮你拿会儿。” 到了楼上雅间,二人新点了一桌菜。 吃饭之际胡聊—— “我们贺雅师姐,还记得吗?” 当年韩临有些喜欢她,会在追挽明月的时候特意追丢,绕到她练功的那块地方去看,好像一生中的面是有次数的,都在那时候见完了似的,下山以后韩临与她再没碰过面:“也没过多少年,怎么会忘了。” 挽明月把小狗递还给他,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你对她,表过白吗?” “以前我一事无成,配不上她。后来下了山,没多久你师父要搬地方换山头,就听说她没跟去。之后再没联络过,你怎么提起这个了?” “她最近在给第二个孩子办百天宴,路过汉口的时候,我又见着了她。她可比以前更漂亮了,还提起了你。” 韩临没什么表情变化,拿筷子挑鱼刺:“不是什么好话吧。” “没。说你大了后长得真俊。她有在等你过去,跟她说你喜欢她。她说当年真有考虑过你。怎么样,后悔吗?” 韩临竟然笑了一声,把挑净刺的鱼肉喂给怀里的小土狗:“木已成舟,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跟着我,说不定又要遭什么罪。” 多年练刀的关系,韩临稍稍一动,手背、手臂上就浮起青筋,有力量又强势,温颜去摸着软乎乎的幼犬,都有些不大协调。 “想起花剪夏了?” 韩临自嘲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跟我扯上关系,就再也没什么好事。” “那我?” “你应该不会吧。”韩临虚起眼睛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挽明月,还是问了:“你合过自己的八字吗?” 如今已很少有人提挽明月做过算命先生这事,不过那算命的架势倒还是捏手就来,挽明月掐算着,眯眼道:“卦不算己。” 他算命的样子韩临看过好几年,有些乐:“那你给我算算怎么样?真邪性,我怎么能倒霉到现在这地步。” “我不要算你。” “为什么?” “要是算出来是好的,那就罢了。要是算出来命格不好,放在心里膈应。再说了,我这么个三脚猫工夫,真算不准。” 如此在话题上推推扯扯,一顿饭倒也就这么吃完了。 饭刚吃完,正在喝茶的工夫,老板娘到了,忙道家里的孩子生了二病,给送医了,真对不住。 挽明月扫了一眼衣裳雍容,云鬓服帖的老板娘,挑了下眉,又转回眼来看韩临。 只见韩临对老板娘说没事,把怀里的狗崽子给她,又聊了两句,老板娘便下去了。 又喝了一阵茶,韩临也起身,邀请道:“去我那里坐坐吧。” 挽明月低眼在呷茶,并不起身,只问:“信见着了吗?” 韩临顿了顿,道:“见着了。” 挽明月抬眼笑着看他:“你一直不回我,我还以为,信是你师兄给拦住了。” 韩临说:“前一阵子太忙了,没空给你回。” “噢。”挽明月放下茶盏,起身整理了一下:“走吧,到你那里去。” 三月末漫天漫地的柳絮杨絮,每一抬步,白絮就往脚底下绕。 韩临住的地方并非挽明月想象中的样子,这院子在巷子里,四周住户全是普通百姓。 门口有株两人合抱粗的皂荚树,树心已经空了,树盖却还是浓密,有幼童在就着空落落的树心向上爬。树底下搁着块青石板,石面给人磨平,雕了楚河汉界的棋盘,两个老头搬了小马扎,正在下象棋。似乎下到激战处,围观的几个老头都聚精会神,没往他们这边看。 也好在他们没往这边看,不然见着韩临插了钥匙进去,大半天怎么扭都扭不开锁,兴是得觉得是贼,得捉他们去报官。 挽明月眯着笑问:“你真没拿错钥匙?” 说话时,他的目光在韩临弓着的腰身多停了片刻。他觉得韩临今天这身特别好看,特别显身条。 韩临跟锁斗:“这是原来江楼主的宅子,他去世后,这宅子给了我,但我这几年都没再回来过,这锁太久不开了,里头锈了,一直都不太好开,你要是着急,去看看他们下棋吧。那棋盘还是江楼主刻的呢,便宜别人下了。” 挽明月从折扇里抽出两口针来:“要不我来?” 韩临见实在拧不开,也自觉让出道。 针插进去,只动作片稍,便听锁簧“啪嗒”一声,挽明月扭过脸,笑着朝韩临眨眨眼。 推开大门,韩临问:“你都是从哪里学的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第86章 挽明月嘚瑟:“那可说来话长。” 刚嘚瑟完,一进门,挽明月就站在大门口不动了。 只见前半个院荒芜一片,挤满了及胸高的杂草,墙角处处是坍塌的破砖碎瓦,只中间一条路上的草给人拨开踏平,蜿蜒通向后院。 韩临走了一半,见挽明月没跟上来,这时候好像才反应过来这地方不适合招待人,脸上有点歉意:“我这儿还没收拾好,有点乱。” 来都来了,挽明月动了脚,从人高的杂草中穿行,简直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小丛林:“我记得江水烟没死几年,这院怎么能荒成这样。” “前院没铺砖,土露着,风一刮,再下雨,就播下草种子,没人管,草疯了长。我刚开门也吓一跳。”后院门没落锁,韩临推开门,拉挽明月进去:“后院好点,就是你得当心脚底下,有些地方的水泥是我新抹的,别弄脏了鞋。” 后院给人收拾了一半,拔下来的杂草堆到一边,碎了的地砖也都糊上了水泥。 “这些天怎么不回去?你们楼里不缺你住的地方吧。这地方阴森森的,你倒也不怕。” “人少,清净。”韩临说:“不耽搁人住。” 挽明月想起泊在荒郊野外的那艘船,心中转了几转,只点点头。 韩临把树荫底下的摇椅和小桌都擦了一遍,解腰带往屋里走的时候跟挽明月说:“你先坐,我换身衣裳去烧点水。” 等韩临离开,挽明月只站着打量院里的光景。 这院子属实不小,形形色色栽着好些树木花草。瞧了一遍,挽明月不禁在心中想江水烟真是个实用的人。 院子正中是一株樱桃树,不是栽着赏花那种樱花树,是货真价实结大樱桃的樱桃树,树上樱桃青一半红一半,挽明月走近过去,想摘颗尝尝,仔细一看,枝叶上爬满了蠕动的青虫,叫人犯恶心。 院侧架着个爬藤架,疏于照料的葡萄挂了七扭八歪的果,只是都还让人舌头发涩的青果。看一旁从地里冒出来的苗,似乎是萝卜秧,挽明月心想原来还有块菜地。 花坛里有几株牡丹,红的黄的紫的绿的,形形色色,看模样像是什么珍贵的品种,就是枝干都很孱弱,因为呆在枇杷树的树荫底下,开得晚。尽管如此,挽明月也没赶上它们最娇美的时期,如今花瓣四周已有干卷的痕迹,枝干底下是零落凋谢的花瓣。 韩临这时候整着袖子出来了,见挽明月在观察四周,搭话说:“江楼主那时候天天住楼里,这地方跟买了等着涨价出手捞一笔似的。后来他把我分到这里,说方便私下指点我,才回来住。刚搬进来的时候比现在还荒,我们两个整了好些天,他说要好好倒腾一下。毕竟是住的地方,关键是住得舒服,面子上不重要,就先整了内院,给内院铺了地砖,栽了树,又养了花,搭了葡萄架。本来也要收拾下外面的,图都画了好几份,最后收拾的办法都定下来了。变故来得太快。” 挽明月走到一株矮小的人高的树前头,弯腰仔细瞧了瞧,扭脸问:“往家里栽合欢树?你的主意?” “江楼主栽的。” “这也不结果子啊,不符他以往作风吧。” “他说是能杀虫。前两年刚栽过来的时候,还没这么高,蔫蔫的一根细苗。”韩临挺费解,去烧水的时候耸肩说:“我也没见这院里虫少,夏天还得挂蚊帐。这几天刚住下就给我咬了好几个包。” 挽明月直起身挑挑眉毛,看韩临进灶火烧水,自己坐到摇椅里。 韩临很快又出来,捋起袖子,拿起锄头去整后院那片菜地。 挽明月摇着扇子笑说:“你把我叫过来看你锄草?” 说着,收了扇子,挽挽袖子,要站起来:“光看着,显得我像个监工的地主似的,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韩临忙叫他坐回去:“你那双手金贵,别做这粗活了,你坐着吧,咱们两个就聊聊天。” 他一边锄地,还有功夫跟挽明月说江水烟的好话:“其实你不要怨江楼主。我那时候是在牢里,我要是能递话出去,也要主张别救我,代价太大了。时间越长,越觉得代价大。你说说,要是那时候死了,我是不是还能落个好名声?” 挽明月翘着长腿,翻着韩临落在摇椅上的话本,装糊涂:“你的名声又不是因为那次活下来臭的。” 韩临停了锄头,认真解释:“我是说,我要是那时候死了,就不用做后来这些事,花剪夏他们,也都能活下来。” 挽明月哼笑一声,闲闲散散道:“这话你得跟你师兄说,死死活活也不是你自己选的。” 见韩临看着土地沉默,挽明月又说:“呦,你还是别乱动心思了,你那脑子,得把自己绕进去。你不是没死吗,老天也不会叫你重来一遍。好死不如赖活着,名声哪有命好。” 挽明月去搏好名声,就是为了给自己建一座道德的高墙,用外人的口诛笔伐做护城河,悉心护着城中央自己的性命。何必舍本逐末。 不过以韩临这个认死理的脾气,想必是琢磨不出这个道理,从众星捧月的新秀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招人讨厌,摔得是够惨的。上官阙当年都给摔出点心理问题,现在韩临看上去也不太好。 韩临的死活是握在别人手里,这上头的选择,挽明月与上官阙自私到一块去了,无论韩临痛苦与否,他都想见到一个活着的臭名昭著的韩临,而不是死掉的叫后人惋惜的小刀圣。 挽明月是不担心韩临自己去寻死,他从小活到大不容易,这样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生猛孩子很少去想自杀这件事。 不过挽明月还是以防万一地说:“要是死了,你不就找不了你妹了吗?” 韩临想了想,说:“上官阙一直在帮我找。” “我也有过妹妹。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亲,你放心把她交到别人手里?” 这句倒是实心话。 韩临像是被说服,沉沉的点点头,算了算时候,说水应该开了,我去给你沏壶茶。 挽明月心觉好笑,喃喃道:“把我当开解人的知心大姐姐用?” 再回来,见挽明月拿根树枝在逗猫玩。 “谁家的猫啊,你刚走就跑过来挠树皮磨爪子。” 韩临放下茶:“野猫。” 挽明月审视一番这只玳瑁花色的幼猫,不大信:“野猫会不怕人?” “以前怕,我来的时候它就趴在那边的墙头朝我哈气。”韩临指了指东边的墙头,给茶杯里倒水:“前两天我收拾屋里的老鼠洞,弄死了懒得去收拾,有点烦,它又趴在墙头朝我叫。它还小,很好捉,捉到了就把它丢进一堆死老鼠的屋里。” 韩临把茶杯递过来,分了一眼去瞥那只小猫:“小是小,倒怪能吃。吃饱了,嘴上还叼了几只小的跑了。” 小猫见了韩临,过来扑玩韩临的脚,韩临立即走开,把它带得摔了个跟斗。 韩临看都没看它一眼,嘴上也很无情:“这两天闲着没事就来我这儿转转,像是赖上我了,哪有那么多老鼠给它。” 挽明月琢磨这:“你不喜欢猫?” 韩临在往自己杯中倒水,脸色是回忆到讨厌的事的不愉快:“小时候过年,天天有猫来偷我家灌得肉肠和鱼鸭。” 哦,旧仇啊。挽明月心想。 “你喜欢小狗?”挽明月喝了口水,同他闲谈:“我觉得你小时候特别像今天那只小狗。” 茶壶重重摔在桌上,瓷杯和桌子发出很响的一声,茶壶盖被震得飞在地上摔碎。 韩临垂着头厉声道:“像什么像!” 玳瑁花猫原本在韩临脚边玩闹,桌上的动静震得浑身毛都炸开,快速窜开。 可算露了本来面目。挽明月靠坐回摇椅上,搁下了杯,脸上仍有淡笑,也不主动说话,挥开折扇去看扇面的题字。 玳瑁幼猫已经跑去杂草堆里扑蝴蝶了。 也不知道韩临低了多久的头,总之挽明月都把那幅字赏了两遍,才等到他调整过来,又换回往常那副无害的傻样子。 “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叫成狗,就算,”韩临舔了舔嘴唇,“就算我干的那些事,确实像是上官阙的狗。”韩临弯着身,双手搭在挽明月膝盖上,很诚恳地说:“但我不想被人这么叫。被叫狗多侮辱人啊。” “我只觉得你小时候对在意的人很乖,又听话,对我却张牙舞爪,像护主似的。而且刚见面时候你长得不大雅观,确实像褪毛的小狗。我并没有恶意。” 韩临哽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握住挽明月膝盖的手用了很重的力道:“做人不好吗,我本来就是人,我不想和狗沾上关系。” 那双手简直要把两膝捏碎,却是很令挽明月愉快的疼。 “狗强壮忠诚,偶尔拿咬皮穿肉的獠牙蹭蹭我,我也不会在意。正相反,我很喜欢。无论是我的狗,还是别人的狗,我都喜欢。”挽明月裹住膝头韩临的手,手指摩挲着韩临手背突突跳动的青筋,又用遗憾的口吻说:“只是一直没机会养。” 第87章 韩临深吸了两口气,抬起脸,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着挽明月:“我不想被叫狗……” 他的乞求刚说了一半,就见挽明月笑了起来。 挽明月笑得双肩颤动,额侧那抹发在眼前晃来晃去,遮挡着本就晦暗不明的眼色,叫人难揣测他究竟是什么意图。笑到后来,往常死人白的脸上都浮出一抹笑的红,这画面落进韩临略显吃惊的双瞳里,更叫挽明月止不住笑。 好容易停住笑,挽明月喝了口水,又咳了两声清嗓子,才凑近过来,对半蹲在自己跟前的韩临道:“你这不是很明白我喜欢什么样的狗吗?” 韩临的目光与他一触,像被烫到,很快闪开,站起身来,作了让步:“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说完,他转身就回那块菜地,去锄先前只落了两锄头的地。 以前韩临给挽明月惹到,从来只会虚张声势大喊大叫,就算打闹,也留了份玩在里头,从来没发过像今天这么大的脾气。 叫不叫狗这个事,挽明月是没大所谓,却没想到韩临因为众人骂他是上官阙的狗,竟会抵触成这样。恰好为挽明月所用,探探底,把韩临对他真实的态度逼出来。 挽明月目送他走开,去翻找那本话本,轻声自语:“也太在意了,连个狗字都敏感成这样。可得好好教教。” 韩临锄草,挽明月坐着翻话本,翻了得有一半的时候,眼疼,就去瞧弯腰锄地的韩临,醒眼睛。却见那猫仍是缠着韩临,在韩临脚边扑着玩,他每落锄头,都要把猫扔得远远的,省得锄头落在幼猫身上。那小猫跑得也快,他没锄两下,又跑来烦他。 挽明月看了半天:“你把它先关进屋里不就成了?” “你以为我没关过它?这小畜生能把整间屋子都拆了!” 挽明月笑了会儿,依旧自然地跟他谈天说地:“你这次杀人好快。” 韩临落了三锄头才作答:“他们正好扎着堆。” “这三个都是聪明人吧,你师兄当楼主后跑得比谁都快,惹了事溜得烟都没有。张影轻功只比你差点,隋静会易容,古丰浩武功高,怎么会扎起堆?” “张影搞了古丰浩的相好,俩人打架打了一路,很好找。我先找到的就是他俩。第二次去找他们,要杀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在打,到我最后杀了他们,他们都没来理我。偷人老婆是不对,但撒火也不至于比命都重要吧?” “那可不一定,男人在自己女人肚子里留一注精,别的男人要是也灌进去一注,真还说不清留种的是谁的那注更争气。这男人啊,谁都不愿意帮别人养孩子,自古就怕女人偷人,刻进骨头里了。”挽明月笑得不行,说完又问:“那隋静呢,他可是会易容,怎么也在这边?” “他跟张影和古丰浩都有旧仇,”韩临落了很深一锄头,颇有些咬牙切齿:“过去看热闹,添火。” “倒也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挽明月笑得肚子都痛了,又说:“隋静易容可是几位楼主都难认出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大老远我就看见他顶着张跟我像的脸在那里招摇撞骗!”韩临撂了锄头不锄了,扶着腰出气:“我说最近怎么连我骗姑娘的谣言都起来了!” “我当年就告诉过你,他这人邪气。我知道他说他长得丑,喜欢你的脸,缠着你想画你的脸,换你的皮试试,你给他画,是好心。但我们与他相处那几年,你见过他那些张脸皮底下的真面目吗?” 挽明月暂且收了收脸上的笑,才又道:“当年我不好说,你的很多朋友都不值得交,不少人是见你风头盛,江水烟喜欢你,硬贴过来的。贴过来的,有些能力的,交往了倒也无可厚非,多个朋友好办事嘛,张影是这种。没能力的,只想给自己贴金的,交了,都是事,隋静是这种,大部分人都是这种。长安那地方大家都不想去真是有理由的,那地方乱,但你也不想想,一个地方要是没乱七八糟的人,能乱起来吗?你喝多了睡到我家,大半夜的,都能找你办事找到我那里。又不是什么急事,硬把你拉过去,有没有教养。” 韩临弯腰去把地里的草捡出来,又打了水,洗完手和脸,脱掉上半身的衣裳擦完身上的汗时,单穿上外衣,才说:“你是在用这个说法安慰我吗?” 挽明月语焉不详的笑:“要是把我这话当成是为了安慰你说的,是假的,你能高兴点,我无所谓。” 韩临把脸扎进水盆里屏气。 等他从水里起来,大口喘着气的时候,又听一边的挽明月悠悠说—— “现在你屏气的时间,比起当年我们溜去后山洗澡时候练的,长了真不是一点半点。” 韩临随手抹了一下脸,走到挽明月旁边,半坐在摇椅的扶手上,给自己倒了杯水,灌了下去。 挽明月笑出声,扭脸看着韩临的背:“怎么,刚才在盆里没喝够?” 韩临仰脸吞了一整杯的水,往后一翻,刚刚好栽在挽明月怀里。他向上蹭了蹭,捧住挽明月的脸,拿嘴巴堵住了挽明月的唇。 把口中的水都灌下到对方口里,韩临才半抬起脸,对挽明月道:“说了这么多话,口渴了吧。” 挽明月垂着手,并没有去碰韩临,脸上颇不满意,评价道:“这茶原本都放凉了,经一道你的口,又温了,越喝越渴。” 韩临把下巴搁在挽明月肩窝,送唇去轻轻撕咬他的下巴:“总算知道为什么,方黛要说你喜欢把人弄生气。” 第49章 挑刺 挽明月确定了。 韩临知道我喜欢他。 “你生气了?”挽明月歪头,微挪下巴,与干热发燥的嘴唇拉开距离,笑了一声:“我没看出来。” 话讲完,他甚至又去翻书,坐怀不乱,仿似身上的人只是一团气。 见他云淡风轻,韩临僵了老半晌,有些无措地开口:“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那可数不清。姑娘软,跌进怀里,只觉得像接住一团春水。”挽明月翻了一页书,都不抬眼:“你呢,肉少骨头多,翻个跟头扑通一声砸下来,是想杀了我吗。” “你双手一接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韩临半撑起来,认为挽明月实在有点得寸进尺:“你还不至于柔弱到都接不动我吧?” “投怀送抱,就该做好砸在石板上的准备,你说是不是?”挽明月似笑非笑:“那么些投怀送抱的人,都要我接,我这手得断。” 挽明月卷起书,拍了两下韩临的脸:“人呢,得会爱惜自己。” 给说中了患处,不爱惜自己的人劈手夺过他手里的书,一把丢开。 书页哗哗散开,飘得到处,把猫都引往这边转头,鬼祟地瞧摇椅上调情的两人。 寻常时候的卖乖,哪有现在憋着一股气的暗潮有意思。 “今天也不热吧。”挽明月开始翻旧账,“想想你当年,也只有到了夏天,才好往我身边凑。” 韩临干笑:“其他时候你都太凉了,临溪那地方太湿,冷起来太难受。” 挽明月去给他收拾散乱的领口,饶有兴趣地继续说:“我要求也不高,但你这样,还得努力。” 话说得有点重,挽明月发觉脸上有水滴,笑问:“呀,被我打击哭啦?” 抬眼却见到韩临平常的神态。 有什么敲打树叶,发出一阵沙沙声。 哦,下雨了。 韩临仰脸看灰沉的天,等察觉到有雨滴落在脸上,一骨碌忙从挽明月身上爬起来,去捡四散的书页。 挽明月笑着喊:“喂,继续啊!诚意呢?我还没你那本破书重要?” 雨携来风,呼呼刮得书页满院的跑,韩临追得一个头两个大,没忍住脾气:“别他妈瞎扯了。这雨要大,给我把这边的东西都搬回去,快过来替我找书,这书我管邵竹轩要的第一版,他不许在外头留,得还回去的!” “怪不得没听人提起过邵竹轩这本。你怎么又跟他聊上了。不过他可是不大喜欢你,当心拿瞎写的骗你。”挽明月慢吞吞站起来,听他指挥做事:“再说了,要还的书你还不好好爱惜,你还到处乱扔。” 韩临烦得要死:“你要是好好说话我会乱扔吗?” 挽明月从檐下折回去搬小桌和茶壶茶杯,笑着道:“我觉得我有在好好说话,不如你跟我讲讲,我说的哪句是坏话?” 见韩临不说话,忙着去追随风乱飞的书页,挽明月又说:“是说你浑身太硬?是说你投怀送抱?还是说你不爱惜自己?嗯?” 并没有得到否认。韩临弯腰拾着书页,小声道:“你又给我挖坑。” 挽明月却听得一清二楚,一手提起那给雨打得湿了毛的幼猫:“我也就嘴上给你挖两个,哪像别人,实打实的……” 韩临直起腰发火:“烦死了,你去屋檐底下站着吧,别说话了。” 雨下得不打招呼,噼噼啪啪,等韩临撤到檐角,外衣深了一层,乌黑的头发粘到脸上脖颈上。 第88章 挽明月肩靠门框等他,上下扫视一番,啧啧两声:“这样倒不错。” 伸袖擦净桌子和摇椅,再把书页从怀里掏出来,韩临恨声道:“你竟然真就不去帮我……” “不是你要我别说话站过来的吗?”挽明月耸肩,又问:“给我找把伞。我走,行了吧。” 韩临却像一只落汤狗突然呲了牙:“刚才你怎么不说走,就站在这里看我淋雨!” “刚刚你的态度没有这么差。”挽明月把手送到韩临嘴边去:“怎么,想咬我还是想打我?” 韩临扭开脸,嘴唇倏地一下蹭过挽明月手背,只答:“没伞。” 说完韩临就弯腰去一心一意的排页,又把沾在一起的书页一页一页地分开,晾到桌上、摇椅上。 挽明月环顾周遭:“这么大的宅子,一把伞都没有?” “都坏了。” “唉。”挽明月叹了一声,目光转去看韩临,果真见他眼角余光在往自己这边偷瞄,见到自己看过去,立即正色做排版,不禁失笑:“那我只能在你这里留到雨停了。” 此话一处,便见韩临舔了下嘴唇,从排版里抽出身,看着挽明月,软了口气:“到我屋里坐坐?” 挽明月站直了身,背起手,视线从局促不安的韩临,转过整个庭院,最终落在他们正处的这间房前:“我想在这里。” 韩临愣了一下,介绍说:“这是我们江楼主生前住的屋子。” 挽明月心想不然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挽明月连理由都不讲,只说:“我想。” 韩临不说话了,挽明月抱手松松垮垮靠着门,也跟他耗。 清风徐来,猫在追被风吹得四处飘的树叶,蹭蹭蹭的从他们脚下飞过。 最后韩临还是坚持:“不行。” 两个字说得寸步不让,颇有些决断的意味。 挽明月带笑不带笑的转身,又被他着急地拽上手腕,听见身后的韩临慌忙的找借口:“这屋子没有扫,都是土,很不好。” 说完手顺着手臂下去,松松扣住他的五指,撒娇似地晃了晃:“到我那里吧。我那里收拾干净了。” 挽明月心想这算什么,偏转过半张脸,见韩临眼里的烦怒几乎将故作温和的面孔撕破。 他嘴角勾了勾,勉为其难道:“唉,那行吧。” 整间屋子生活过的痕迹很少,摆设也都乏善可陈,空气里还能闻到古旧的尘土和发霉的木头味。 似乎是察觉到味道的不对劲,韩临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凉风一缕缕送进来,才叫这陈旧的味道散开。 屋里唯一的亮色在床侧那张高桌上,一只素白的瓷瓶,挤了三支牡丹。挽明月移步过去细看,牡丹折于开得最盛的时候,花瓣层叠有序,花脸得有圆盘大小,品相相当好。 挽明回忆了一番,不记得院外的那些残花有哪个枝头被人折掉的痕迹,这品相,也不像是餐风饮露胡乱长的。 韩临更不像是习惯在屋里摆花的男人。 三月末四月初这个时节,要在洛阳城找到开成这样的牡丹,可得花点心思。 挽明月收了目光,却觉韩临正在盯着他。 战战兢兢,一副生怕挽明月又要挑刺的模样。 挽明月就近坐到桌旁,不提正事,只话闲语:“刚才没仔细问,你怎么跟邵竹轩搭上的?” 韩临把话本放回抽屉里,腰靠在桌沿擦头发,说:“他去京城聊易梧桐和邵兰亭那事的时候,迷路了,找到我泊船那里。一开始他没认出我。”韩临停顿一下,想了一下那叫人生气的事该怎么讲:“就多聊了两句。后来他落了东西在我船上,还给他的时候,他大概才知道是我。去年我从京城出去,在太原又遇见他。” 发梢擦得不滴水了,韩临重新又扎头发:“那时候我生了点病,还要多亏他照顾。我吃不进药,他翻出初版手稿,给我讲。后来他又改过一遍,寄给了我,但我还是喜欢没多少词语润色他口述的那版,管他要来看。他不许这残次的作品流出去,要我看完再还给他。” 挽明月带笑去摸牡丹如缎的花瓣,提醒:“你少跟邵竹轩掺和。” “你不是也跟他打交道吗。”韩临很不喜欢别人说他交友不慎。 “我总不会被他骗到……”挽明月把视线往床上扫了扫。“你就不一定了。” 韩临紧皱眉,站到挽明月眼前,很认真的说:“我又不是个傻子,知道他不算个人,只是他确实有点意思,因为这点意思跟他走得近了点。而且我也……”说到这里偏了头:“没那么容易被人带上床。” 挽明月笑着去看外头的雨,并没有应话,是认为韩临所言不叫人信服的模样。 延迟很久,挽明月才好像语气温和地劝:“你别激动嘛。我也就是说说,又没真的怎么样你,也没怎么样他。”停顿了一下,摇开折扇,意味深长道:“不像有些人……” 到了这里,反正韩临能听懂,挽明月就不再讲了。 “你非要在今天说这些事吗?” 挽明月一手撑头,一手摇扇:“呀?不是你说我们进来聊聊的吗?” 韩临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喝点酒吧,地窖里还有樱桃酒和葡萄酒,你喝点没事的吧?” “果酒可以。”挽明月出奇:“这鬼地方还有酒窖呢?” “江楼主嗜酒,买这宅子就看中那口地窖。樱桃酒和葡萄酒也是江楼主自己酿的。” 挽明月回想起江水烟在他记忆中那不拘小节的形象,皱眉:“他那个粗粗大大的脾气?别再喝出事吧。” “我以前喝过,我出去给你拿。” 下到酒窖,韩临搬出酒,打进酒壶,还看了眼酒面上映出的自己这张好像刚死了什么至交亲朋的脸。 韩临放下了酒壶,伸手解衣裳,就着酒窖里昏暗的灯光,去瞧自己右胯上一痕发青泛蓝的牙印。 上官阙没有骗他,涂了药,落了痂,确实没有什么疤痕。只是伤刚好,他们二人就又重逢,这次旅居的床没有大碍,后来,上官阙用口舌帮他,临了,他一口又咬在方才痊愈的位置,落下一圈齿印。 过不久,总不能真的好兄弟坐在床上划拳喝酒。 邵竹轩都能瞧得出男人与女人牙印的不同,挽明月较他,只会更聪明。 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樱桃味,韩临运气至掌,狠拍向自己右胯。 只消片刻,整个右胯转青发肿,那枚发青的牙印藏在里头。 韩临重又挑起一个笑,照着酒面把这有些奇怪的笑调整了一番,这才收拾收拾,出了酒窖。 韩临离开,挽明月一时无所事事,拿眼睛四处看,视线在韩临床上停住,落到枕头底下一本倒扣的画本。 他闲极无聊,到床上把那话本拿到手里,随手翻了几页,发觉是艳情题材,写得一团糟,不能入目到挽明月甚至好奇究竟是谁写得什么话本,摆正了去瞧,一眼被话本封皮上比脑袋还大的胸震慑到,久久不能回神。 画在封皮上差不多赤裸的女人年约三十,算不得漂亮,甚至有点泛痴,笑着抱胸,眼神迷离的望着话本外的人。 二十多年来喜好始终如一就算了,现在都已经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程度了吗? 韩临这时候正好端着酒回来,撞个正着,本来调整好的笑僵在脸上,立在门口一动不动,一双眼先是扫了那画着大奶姑娘的画本,又悄悄挪上去,看挽明月的脸色。 似乎冻住的情景里,挽明月转过脸,盯了他一瞬,随即朝他笑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画本。 韩临也跟着笑了,快步走过去把酒搁桌上,拿过书嘭的一声扔进抽屉里,张罗着:“来来来,喝酒。” 樱桃酒,入口酸甜,樱桃味很浓。挽明月不自觉多喝了几杯。 不知是不是没心情,韩临倒是喝得收敛,只小口地抿葡萄酒。不过说到底还是喝了,得益于喝酒壮胆,韩临终于放开了点,说起门外樱桃树下被雨打落的青虫:“本来还想配点药撒撒,仔细一想我也住不了几天,他们一辈子都在这上头安家,还是没整。乍一看还是不舒服。” “你杀了那么些人,”挽明月又灌了一口酒,口吻嘲谑:“如今在这里心疼虫。” 韩临站起了身,到他身后,把脸贴在他后腰上,灼热的吐息透过衣裳打在皮肤上:“我不想。” “你不想,就不要做。现在人都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吐息贴在后腰热得有点难受,挽明月想躲躲,方一站起身,便觉头昏脚软,要不是韩临扶住了腰,得跌到地上。 “你这酒,”挽明月自知失策,扶住桌沿,反手把韩临提起推到桌上,凑近道:“可不太对啊。” “我没有告诉你吗?”韩临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我们江楼主嗜好喝烈酒。”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酒迎风上头,挽明月颇有些咬牙切齿:“你有吗?” 韩临咧嘴笑:“那看来我忘了说。” 第89章 酒做引线,这副得逞的神情成了火星,刺刺拉拉的火自神经往四肢烧。 第50章 这身衣裳我很喜欢 跌跌撞撞碰倒椅子酒杯,两个人解着衣裳,推推拉拉倒在床上。 韩临那身衣裳沾了土,也不是多贵的料子,挽明月分手一撕,只剩一套薄薄的里衣。挽明月这身就讲究了,他在打扮自己上从没少花心思,看上去简单素整的一身,却是层层叠叠。 见脱了一层还有一层,韩临都笑了:“你不热吗?” 挽明月把他里衣的裤子剥了,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谁让我身上冷到,除了夏天,你都不肯凑过来。” 韩临不好意思的笑笑,伸手去解自己上身里衣的带子。 挽明月出声:“别脱。” “嗯?” “全脱光没意思。” 尽管挽明月讲了,韩临还是伸手把衣带解了,露出胸口和小腹:“我有点热。” 挽明月脱完自己的,才有功夫去瞧韩临,视线从上往下扫,到胯骨那里停住。 韩临解释:“刚刚不小心撞的。” 挽明月握住另一边的胯骨:“力道够重啊,跟被人打出来的似的。” 他口气随意,多说多错,韩临不敢乱回,翻身分腿坐到挽明月胯上:“你头晕吗?” “现在好点了。”挽明月看着他,“怎么,我要说晕,你就自己来呀?” 韩临挠挠头:“我不会……” 挽明月在韩临腰线上抚摸:“别总逗我笑。” “我真的不会……”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事态的奇怪,挽明月脸上变了好些个颜色,终于还是拍拍韩临屁股:“那你还不下来?指望我教你?我怕你把我给坐断了。” “喔。”尽管应了,韩临还是没下来,顿了一下,问:“你看我和之前比,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们是在床上。你要是想说什么武功精进了,我们可以到床下头去说。” “不是武功,外形,外形。”韩临脸上是很期待的样子。 挽明月无奈,只得从头到尾把他全看了一遍,最后指着腹肌说:“你这处倒比从前更起块,更好看了点。” 韩临满意了,当即喜笑颜开,乖乖躺平。 挽明月这时候才想起来,今日也没有很热,他去擦个汗,青天白日的脱了上衣去擦上半身,又晃来晃去,原来是在显摆。 挽明月伸指到他身体里,察觉出他的身体并不如脸上放松。 韩临嘴上没有停,话说得都有点急:“你不知道,我现在练这个特别费功夫。你嫌我硬,可不知道我为了硬,多流了多少汗。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去年开始,身上就容易软。年前又受了伤,这里全都没有了。”韩临沮丧的说:“跟方黛……就正好碰上了那时候,我窘得不行。” “她是会在意一些这种事。” 挽明月一下挤了四根进入韩临,把他扩得呼吸一紧,伸手抓住了挽明月的小臂,好久没有再讲话,眼里是试图藏起来的怯意。 挽明月掐住韩临的下颚晃了晃:“看起来,你跟她玩得很高兴嘛。” “她告诉你我喜欢把人搞生气了,”挽明月凑到他耳边,扯出手指,换了滚烫的东西,猝然进去:“但她大概告诉不了你,我其实,不太爱惜别人。” 韩临甚至都没有叫,死鱼一样在床上,只是脸有些发白:“这个不需要她告诉我。” 他这模样,简直像给挽明月迎头浇了一盆凉水,不自觉往外撤自己。 韩临忙拉住他,伸手又往回放了放,试探地问:“你觉得我太老实?” 挽明月握住他的脚腕,张口咬在脚踝上,缓缓动起来:“你在最不该老实的方面老实。” 韩临拿另一条腿缠上他的腰,很理直气壮:“这方面的事,也不能天天做,做也做不了太久,老实一点有什么错。” “谁都不好老实人吧?顶数老实人最没趣。”想了想,挽明月又补充:“哦,除了成亲过日子挑人的时候。” 挽明月笑眯眯的:“你要是跟我谈一辈子,我可不能一下就同意。” 他说完,便见韩临的呼吸凝滞了一会儿,等恢复了,也只是不自然的偏过头,避开挽明月的双眼。 韩临攀上挽明月的脖颈,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嫌我老实,可别人嫌我……太乱来。” “我不管别人。你得知道,你身体里埋的,是我的东西。现在把你像女人一样上的人,是我。”挽明月换了口气:“不过,对方脾气好像不错。要是谁敢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出去寻花问柳,投怀送抱。”挽明月嵌住韩临的下颚,要他抬高脸:“你猜猜他会是什么下场?” 韩临黑白分明的眼珠盯住他,没忍住笑了:“那现在你在做什么?” 挽明月没有半点破坏者的自知,揉揉韩临湿湿的头发:“路过别人家,抱抱别人家满嘴獠牙的狗。” 又提起狗,韩临脸上的笑颤动了一下,是几乎要崩塌的痕迹。 挽明月觉得今日的韩临格外有意思,分明有脾气要发,却又要扮上一副从前的好兄弟模样,扮着扮着,竟然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做戏,还得要挽明月提醒,才能醒转回现实。 他松开缠在挽明月腰上的腿,撑着要坐起来,却被按住小腹死死压在床上。 挽明月还为这个动作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你这腰练得可真不错。” 试了几次,韩临泄了气,朝挽明月擂了一拳:“没在一起。” 对于钓鱼的人来讲,死鱼哪里有跳动的鱼来的叫人兴奋,挽明月按住他动了十来下,慢下来,嘻嘻地问:“和我一样?” 韩临又挣动了一下,无奈挽明月身高腿长,几乎将他全罩住,他挣不出来,只能拿鼻音气愤地回答了一下:“嗯。” 这透露出的消息叫挽明月心情不错,松开了钳制,笑着说:“刚才那些都是玩笑话,我有些醉了。你没有当真吧?” 他好像在糊弄傻子,韩临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干脆头一转,不理他了。 挽明月却偏要他不痛快,勾过头把脸摆在他眼前,韩临烦得瞪他,却被他挨近衔住嘴唇。 樱桃味的唇舌侵进葡萄味的口腔里,杀敌一般的横扫,气味顿时溢满了韩临的整个喉口。韩临不甘示弱,誓死往挽明月的口腔里挤,口腔大小的战场,两舌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勾缠,简直像要溺死在两种气味里。后来舔吻得久了,两种气味融到一块,搅合着从鼻腔喷出来。 动作大,弄得韩临小腹疼,他总要伸手去摸摸肚子,看有没有哪里真的会鼓出来一小块。 韩临皱着眉,从吻里挣扎出来:“燕子,我难受,轻点行吗。” 挽明月嘴唇贴在他脸颊上,带笑说:“叫声明月哥哥,让我听听。” 韩临很嫌弃:“这什么称呼啊。” 挽明月放轻了动作:“以前是惯着你。我比你大一岁,你本来就该叫我一声哥哥。” 韩临意识和后面一样,被挽明月搅乱成粥糊,竟然以为叫了,挽明月就会不叫他难受。 汗流进一只眼里,刺疼得眯着,韩临只能睁开一只眼,头歪在枕头上,舔了舔嘴唇:“明月哥哥。” 然后他欲哭无泪的发觉挽明月撞得更深了。 “你骗我……” “别说胡话,”挽明月轻咬住他的嘴唇,说:“我又没答应你。” 末尾的时候,韩临的意识简直要被挽明月从喉咙里挤出去,韩临几近要窒息,眼前一阵花一阵白,勾在挽明月肩上的手臂发软,总要撑不住往下滑,得要挽明月不时把他的手摆成拥抱自己的姿势。 意识回笼时脑中只剩下雪地一样的白,眼前的雪化去后,他便发觉挽明月握住自己的手腕,要往床下拉。 脑中闪过上次的末尾,韩临目光扫到屋里的镜子,刚有了神采的眼睛立即被惊惧挤满,浑身发着抖,死命推拒着挽明月的手,狂乱地摇头:“我不要下去,我不要下去,我不要下去……” 挽明月见韩临这反应,想起上次确实做得过了火,松开了他的手腕,心里很少见的涌上些愧疚:“我想带你出去洗洗。” 只是又见韩临吓得软手软脚在床上爬,哭得整张脸湿漉漉的,半信半疑的模样,很警惕的看着他。方才的愧疚又被坏心思引起的愉悦压倒,挽明月清了清嗓子,在床边要站起来,骗他做些什么事的时候,腿脚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 韩临没忍住笑了一声,胡乱拿手擦了一下子自己的脸,伸手去把他拉回床上,说话时牙关还发颤:“你喝醉了,睡会儿吧,到时候了我叫你。” 兴奋劲已经全给了韩临,残存的那些这会儿镇不住醉意,挽明月头脑也有些发了昏,用最后的意识拽住韩临,把他揽回到怀里。 …… 什么东西猛跳在挽明月小腹上。 挽明月被惊醒,刚要看是什么东西,脸上又被糊上了毛茸茸的一团。 第90章 挽明月伸手把脸上的东西给抓下来,手里的幼猫睁着绿眼睛朝他喵了一声。 头疼欲裂,他把猫扔回了地上,猫于是又去地上朝不知怎么翻出来的大胸话本磨爪子,只见画本上女子的胸已被猫抓得面目全非。其他地方也好不了多少,简直一团糟。挽明月可算明白韩临说这猫拆东西是怎么一回事。 身边没了人,窗外雨也停了,没睡多久,时候还早。挽明月穿衣,揉着额心走出去,见韩临换了今早那身很好看的衣裳,在地上捉雨后从土里冒出来等到蚯蚓。 韩临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站起来朝挽明月晃了晃手里装蚯蚓的小盒子:“去不去钓鱼?” 挽明月摇摇头,韩临哦了一声,把鱼饵盒放到一边,洗手的时候笑着说:“最近我悟出来要怎么钓鱼了,改天比试比试?” 他这时候说话又回到了那种故作精神的上扬语调,挽明月听在耳里,只觉头更疼,问:“有什么事要帮忙?” 韩临气虚:“原来你知道啊……” “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可没见过有什么饭菜能不合你的口味,也没见过自己孩子有急病,着急忙慌去送,还能衣鬓一丝不乱的人。你今天这身衣裳,我很喜欢。以后见我可以多穿几回。”挽明月半开玩笑的说:“要不是有事求我,你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找我吧?” 话说出口只停了一轮呼气吸气,挽明月怕他真给出肯定的答复,立即又说:“不过我得听听究竟要求什么,要我死,要无蝉门从洛阳撤出去这种请求,我可不能答应。” 韩临动作僵了一下,把沾水的手往衣上随便一抹,走到檐下,像做错事一般低着头,对站在门口的挽明月说:“前些日子我追杀人,有几样东西不好拿,正巧碰上了暗雨楼的一个车队,那车队的首领我信得过,就把东西寄存在他那里。前不久,在洛阳这边,无蝉门劫了那支车队。装了魏紫骨灰的魂瓶,就在那车队上,被劫了去。你们无蝉门在洛阳这个管事的,前些年父亲被魏紫和姚黄杀死,我没法说明了去要,可能得要你出面……所以我想来让你帮忙,没想到你看出来了。” 挽明月越听越头疼,笑说:“我当然看了出来,我只是想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请求,又要拿出什么来换。估量估量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越说越苍凉,韩临抬起眼想去解释,又被挽明月大笑打断—— “韩临啊韩临,只是一只装了骨灰的陶瓷罐子。你直接同我讲,我会为难你?” “何况魏紫当年同我也算是点头之交。”挽明月伸指去戳韩临的胸口,声音陡地寒下去:“我挽明月该是多卑鄙的人,只为换一只普普通通的死人罐子,便要逼你卖身给我,才肯帮你。” 韩临第一次在挽明月脸上见到戾气,他开口想解释,见到挽明月盛怒的双眼,意识到他并不会给他狡辩的余地。 戳点在胸口的手指收了,挽明月低眉整了整衣裳,说:“你没那么轻贱,我也不至于那样无耻。” “这事我会替你做的,魂瓶明日我会带来。”挽明月绕开韩临,自屋檐下台阶阔步往外走:“我不白嫖你这一次。” 韩临转身也下了台阶,紧跟在挽明月身后,心里想着该说什么样的话辩解。 一路穿过后院的门,小森林一般的杂草,最后到了大门口,下棋的老大爷和玩闹的孩子都回了家,皂角树下清净无尘。 挽明月要步出去,韩临紧紧拽住他的袖口。 “明月……” 挽明月反手将韩临掼回门内,两手要去关门。 韩临脚没站稳摔在地上,也顾不上一身的泥土,忙在地上伸手去抓住门沿,不叫他把门关上。 “明月,我真的不是看低你……” “哦,难不成每次你求人,都会人带回来,还要在屋里摆花吗?这次是牡丹花,其他时候又是什么花?” 挽明月低下的眼里全是冷淡,见合不上门,索性放手猛地往里一推,嘭的一声,韩临便又被他掼得栽倒。 挽明月没看他,只在转身时留下了一句:“韩临,你不能总是糟蹋别人的感情。” 第51章 有恃无恐 天公不识趣,半道竟又下了场雨,带着避雨时喝的半腹茶水,挽明月回无蝉门先去了吴媚好的居所。 开门的人见是他明显一愣,很快半张脸都红了。 挽明月见着这张同韩临有三分像的脸,面色更黑了。 一黑一红对峙了半天,红脸的姜适才反应过来,转回脸告诉里头的人:“是明月门主。” 室内很清晰地一声“啧”,随即:“让他进来。你先回去。” 姜适如获大赦,喜上眉梢,留下一句我到账房找姜舒,撩开袍子就跑了。 “也太害羞了,空长了这么一副壳子。”媚好想起方才尴尬的交流,托着下巴失笑问:“你什么事?” 挽明月这才说起正事:“前些日子来那支暗雨楼车队,里头有只魂瓶。你明早到库房那里问问,在的话给我送来。” “嗐,我是杂工吗?”媚好失语,抱臂晃腿,“不要什么事都找我行不行?” “韩临的,万一库房翻出点他的什么东西,你好照应一下。” 媚好撇撇嘴:“行。”答应完,闲闲地拿手指撩棋子:“大半天没个踪影,我还当你乐不思蜀了。”说完,悄下声问:“睡了吗?” 挽明月没搭理她。 媚好便去看他的脸,想着从上头窥探出点什么。结果抬眼便见着挽明月生人勿进的脸色,呦了一声:“你朝韩临也这么摆脸?人又不是只你一个。明儿个上官阙可到洛阳了。” “他分明做错了事,像是被指使去杀人,像是试着利用我,却总让人觉得他很可怜。你不知道看了多上火。” “我看他本来就挺可怜的……”媚好将话后头的“毕竟遇见了你们”默默吞下去。 挽明月抬眼看她,像是看透她的想法,目光里带着一缕恬不知耻的笑意:“哦,我也觉得。” 媚好没忍住:“你倒知道自己无耻。” 挽明月承认得痛快:“所以见不得嘛,心虚。” “那你发个屁的脾气。” “疼啊。你瞧,我这真心还没捧出去呢,就被他当成一文不值的东西乱丢乱放了。” 他一提起自己这套关于真心的歪理邪说,媚好心想怎么又旧词新唱,脑子里去想棋局,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听着听着,也琢磨出不对来:“你早都知道真心便宜了,发这么大的脾气做什么?” “真心就是这么便宜,我认了。但是尽管便宜,一个人也只有这么一颗心,被人乱丢,疼得不亚于往身上戳数十个窟窿。” “他有时候,这里,”挽明月指指脑子:“很成问题。脑子里是一厢情愿,做的却是断情绝义的勾当。他做错了事,我发了火,我们两个心里都别有疙瘩。” “你们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他这脾气你不知道?” “以前眼里都是他的好,现在他的不好全掉出来了,砸得我晕头转向。” 媚好懒得再开导,直接道:“那别喜欢了。” 挽明月很快又说:“虽然这回吵了一架,但是听他朝我张牙舞爪的,还是好有意思。” 神经病吧。媚好忍住没说。 他就是这样,嘴里说着韩临的桩桩不好,样样不称意,要他断掉,他却死也不肯,宝贝似的护着。去年十月闹那么难看,发那么大一通火,也没见这半年来他对韩临的上心少一丁点。 吴媚好扫了一眼挽明月的神态,没忍住坏心思,奚落道:“嘴里说得轻巧,你该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如今的脸色。不见一丁点好。” 挽明月坐得端正异常,挺直着脊背,两手攥起,平搁在两膝上。 她可太清楚他这副样子代表的含义:“你这么担心呀?”她眯起眼睛,凑近过去,促狭地点破:“你是在生气韩临拿你当外人吧。” 挽明月垂下眼皮,半天才说出一句:“大概是庸人自扰。” 红绳还在他腕上。挽明月想,那就是还没那样僵,还有余地。 见他不肯坦白,媚好也一副习惯了的样子:“既然你都打算好了,非来找我说这些干什么。把我这里当月老庙陈诉心迹吗。” 挽明月没说话。 很多话,说出来不是为了告诉别人,是为了说服自己,定自己的心。他在茶馆看着雨幕想了那样久,都不及像这样真的说出来轻松。 媚好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迟早得把自己玩进去。” “都已经进这个圈套里。也无所谓要不要再进得深入点。”挽明月又道:“你现在有空吗?” “没啊,你又打了什么主意。” 挽明月站起来:“天色还早,你跟我到库房那里走一趟吧,就当出去走走,反正下雨了屋里闷。要是能找出魂瓶,我晚上就给他送过去。” …… 第91章 自库房与媚好分别,回去的路上,又来风雨,吹灭四悬的灯笼,一路只剩零零散散的灯还亮着。 无星无月,一片乌黑中,若不留意,能两人相撞才能发觉对面还有个人。然而明月门主很好认,有人见远处行来一个身形高大,在夜中裸露的皮肤仍旧泛着明晃晃白的人,便小跑过来,将自己手中的伞让出来。 挽明月仿若没注意到这人,淋在雨地里,走到明朗处,才似乎意识到,转身朝人摇了摇头,灯光下粘在发上的细雨毛绒绒的,鼻尖上悬着雨滴。 视觉压下去,嗅觉便被放大草腥味和土气,直往挽明月脸上扑。 挽明月忍着推门进到自己房中,黑压压里,他清晰嗅见一股酒气。 透骨钉顷刻间便已出手。 衣角风动,传来透骨钉凿进墙面的声音。 耳捕风声,轻按扇骨关窍,折扇挥开,十四枚浸毒银针皆往那人疾射。那人轮转长刀,只听叮咣数声,银针都被击落的当时,扇页聚气成刃直往人喉头划来。 来人反应快,侧身避过,却是一味避让,并不出手。挽明月借着对屋内方向的掌握,直将对方往屋中死角逼。 对方背脊靠上墙,扇页边角的疾风都在颈上擦出一道血痕,挽明月的手腕才被劈手擒住。那双手冷透了,碰上挽明月猛颤了一下。 二人角力之际,那钢刃似的扇页便在来人脖颈前微移,来人力有不逮,那扇页几乎要划破喉颈之时—— 这人涩声道:“是我。” “我这里是你家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挽明月厉声道,偏过手挥扇削掉了手边的长嘴瓷器,戾气很重:“韩临,你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对不起。” 挽明月自觉失态,转身离开去点灯:“你在这里多久了。” “你从我那里离开不久,我就直接过来了,半路还下了大雨。结果那场雨停了,天黑了,这场小雨又开始下,你才回来。” 吹着火折子,挽明月借着微光去瞥韩临,果真见他一身衣服着色都是深重的,衣角还在缓缓往地上滴水。 韩临默默的说着无蝉门戒备的疏漏:“你们北面后院看守的人少,值班时间太长,看守大门的都没什么精神,容易晃了眼。你这地方离北面只用走一个院子,戒备松散,要是真有什么人没有正心很不好。” “换作是别的醉鬼闯进我这里,现在可不会还活着。” 室内给一盏灯烛照亮,挽明月坐到灯旁。 韩临靠在墙角暗处,抬头,脸上挤满无力:“明月,今日我不是……” 挽明月嗤笑一声,打断他:“从小到大你叫过几次我的名字?” 眼见被拆穿,韩临顿了顿,抬步欲走出阴影,又试着说:“燕子……” 挽明月自暗格中拿出一只盒子,将盒内银针,一枚一枚往扇骨里填:“只怕这声‘燕子’,韩副楼主也不是真心实意叫的吧。” 韩临发觉挽明月如今和下午时候并不一样,下午那时候是有些理智的愤怒,如今说话带刺的火气简直没有道理,到处乱撒,抑制不住地从他身体里四溢出来,仿佛要烧干净四周的一切东西。韩临有些惧怕这样的挽明月,又躲回角落的暗角,好像多年前被师父罚站,不敢再发一言。 十四枚扇骨都填满,挽明月才慢条斯理道:“我再问你一遍,信,看了吗。” 韩临默不作声。 “那封信的封胶用的讲究,一旦融了,封皮会被胶灼黑烧烂。本来是拿来对付上官阙的,你这个师兄,心思并不总是正的。”挽明月从怀中取出那封完整无缺的信,拍在桌上道:“我高估自己了,没想到啊,连给人拆看的资格都没有。” 像是十年前算命先生给出的极凶命格,担惊受怕十年,朝夕之间全数应验。挽明月见着这揉皱了都没拆封的信时,心像灌了铅,沉甸甸地坠到胃上,全身抽筋一样的疼。确实是韩临能做出来的事,他断起杂七杂八的情绪,向来手起刀落。 “本来嘛,我寄出去的信,收信的人看或不看,我管不着。但你骗我。”末一句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 “这封信跟魂瓶搁在同一辆车上,你都献身求我给你找魂瓶了,怎么就觉得这封信不能给无蝉门翻出来?”挽明月看向韩临:“刀圣,我问问你,骗我的时候你究竟想的是什么?” 韩临舔舔嘴唇:“我以为你不会亲自去找。别人找到不会当真。” 挽明月冷笑:“那还真是险些给你糊弄过去了。” “我想看的,不然我也不会从京城把它带出来……就是后来被劫走了。” 挽明月语气咄咄逼人:“哦,在京城两个月无所事事的韩副楼主,连看封信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你们暗雨楼忙成这样可不行,底下人情绪不好。” 韩临垂着肩:“那我现在拆开看好不好?你别生气了。” 挽明月冷冰冰的说:“你在这里跟我装糊涂没有用。” 他这装作听不懂人话自说自话的样子挽明月还真见过不止一回,印象最深是好些年前在长安,花剪夏跟他闹分手,他不肯断干净,就这副一厢情愿的德行,也不顾对方烦得想抽他巴掌。 但挽明月可不像花剪夏,还会念着情分惯着他,他如今一肚子的火等着发。 “很多事情,你不能总是一根筋,不能老是照着让自己舒服的方向去想,说服自己说没事。我知道你小时候受过很多苦,不把事情想得舒服一点,你活不到现在。可你得看看,你现在的身份地位,身边都是什么精明的人。你这是逃避,是懦弱,是自大。你为什么就不能去正视,去解决?” 挽明月话音刚落,韩临立马垂着头连声说起对不起。 他这样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只把挽明月看得更来气,一拍桌子:“你对不起在哪里?你觉得你是真有错,还是只是为了哄我,敷衍我。” 经过上一次,韩临不觉得挽明月还会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这一年以来他总被人嫌恶,他习惯不了,可他试着去学忽视。终究那些人都是外人,他开解自己,他不用关注外人的看法。雪山那几个月挽明月待他那样好,这样一块石头一样的男人,热得发烫,那以后韩临把挽明月当半个亲人看待,每次有机会见面,他就总爱待在挽明月身边。 因为这样一番情愫,韩临不想挽明月一向珍视的头发变白,韩临想帮他。 可是那夜挽明月嫌弃的眼神叫韩临记得太深,与镜子、妆台一起,成为韩临的梦魇,现在闭上眼睛,挽明月蹙眉嫌恶的神色都能浮现在眼前。他次日再醒,甚至错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挽明月的疏远无声提醒他,他没有记错。 韩临自己也是有脸有皮,会生气的。 这次再见,挽明月嬉皮笑脸的,可大家认识这么些年,他不会傻到把挽明月的嬉笑当真情。这上头挽明月很高明,不像韩临自己,漏洞百出。 韩临有求于他,只能费心地做那些漏洞百出的事,卖完自己,还要被揭穿,被发火。 “魏紫和姚黄都是我下手杀的,从前在长安时候他们就说过,死了要一同洒在洛河里。去年我托人把姚黄洒进了洛河,今年回洛阳就是给魏紫办这事,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办的了。我就想求个心安,燕……挽明月,我真的没有很随便,我也不会求谁,都像今天求你这样。”韩临抬起脸:“我今天晚上过来是想告诉你,我真的没有想要看轻你……你认识那么多像方黛一样有趣的姑娘,不至于在这上面有求于我。可你什么都不缺,我也确实拿不出更让你感兴趣的东西。我很少做这种事,以后大概也不会做了。” 挽明月听得懂他的意思,面上却不为所动,不依不饶道:“韩副楼主觉得嘴里说的话和真做出来的事相比,哪个更有分量?” 韩临就着墙缓缓往下滑,将头埋到手臂和膝盖里缩作一团:“我不知道,我已经分不清你们是真生气还是装出来骗人的,我也弄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这么些年以来,就连雪山那次险些丧命,韩临都不曾表现得这样脆弱自哀。挽明月见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韩临,心里一抽一抽的发紧,上官阙究竟是干了什么,竟然把他逼成这个样子。 “那样对你的是上官阙,不是我。你不能把他的错,也怨到我的头上。我不求你回信,但是起码在这上面你不要骗我。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信任。” “你为什么总要抓着这封信不放?”韩临抬起脸,紧咬嘴唇也抑制不住面部的颤抖:“你为什么不问你年底写的那封信?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唯独不拆这封信的理由。” 静了半晌,挽明月出声,声线隐隐发抖:“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那么聪明,难道听不懂吗。” 这次换成挽明月不说话了。 韩临看了他很久,动了动嘴唇:“去年你做的事不够让人心凉吗?你觉得感情万分珍重,那你去年是怎么做的?确实是我提出来帮你的,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我太无聊了,你很不高兴。后来晾着我,躲开我,不见我,我也认了。我看你好像算得很清楚,就是不要我缠着你。写那封信的时候你又是怎么了,反悔了?你把我折腾成那样,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我不是人吗,我没有脾气吗?分明是你先糟蹋我的感情。” 第92章 “去年是我做得不对,是我考虑不周,你怨我,应该的。我不说什么。我是对不起你。你无论怎么想,我都不会去辩解,因为这个打我骂我,我也都不会还手。但是韩临,这么多年了,我只做错过这一次。” 挽明月这时候突然提起上官阙:“上官阙逼你杀那么多的人,把你折磨成现在这个模样,做的错事比我多那么多。上官阙的信你也敢晾半年不拆吗?他的话,你有哪句不听的吗?他现在随便指向谁,你不都还是要挥刀砍向谁吗?为什么唯独到了我,你眼里一点沙子都揉不得?” 下午在床上,韩临与挽明月提过这个“别人”,但并未透露是谁。 这时他突然提起上官阙,指责韩临偏心上官阙,难免叫韩临紧张地屏住呼吸:“你为什么非要提他,我在说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你胯上画蛇添足似的新伤盖旧伤,你真当我看不出来?又有谁能逼得你就算不肯,也得在身上留下他的印子?”挽明月闭上眼,试图平静情绪:“很多事我不说,是为了给大家留一些体面。” 韩临不敢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师兄的事他没说错,韩临没什么可辩驳的。 “这是两码事。不说了,我累了。”韩临从地上站起来,起身时有些无力,身形晃了晃才稳住,便去摘手上的红绳:“我把这根红绳也还给你。” 话说到一半,就见挽明月抬眼蔑过来,视线阴鸷。 挽明月的肤色很白,像汉白玉琢成的人,也有汉白玉的特质,又沉又钝,越靠近越觉得冷。韩临以前就觉得他像石头,除非烈火炙烤,根本暖不热。 韩临从他的注视中逃遁开,不顾他的拒绝,把腕上的红绳取下来。 那些龌龊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挽明月的视线下,韩临着急想离开:“要不这样,魏紫这事,就当我欠你个人情,以后你们要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去年你错了一次,今年我也错了一次,我们两清算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省得两厢生气。” 久久等不到挽明月回应,屋里静得都能听见屋外又下起沙沙细雨,细雨里夹着挽明月沉重的呼吸声。 挽明月死盯着韩临手里的红绳,只命令:“戴回去。” 那样的呼吸和静叫韩临煎熬,他暴躁地抓抓头发:“我今天是做了件蠢事,但给你道歉真是说够了,你还想怎么样才满意?魏紫这事我不找你了,行了吧。” 韩临说完便去推窗,风雨扫进来,淋了一臂的雨水。 挽明月压着嗓子:“你要去找吴媚好?” 韩临望着屋外大雨,只说:“我要找谁和你没有关系。” 挽明月冷笑里夹着愠怒:“你以为她会帮你?你当她是我吗,被你践踏还要不要脸的缠着你?她方才还在劝我跟你断了联系。” 韩临不言不语,把红绳扔到桌上,抓住窗框便要出去。 挽明月出声拦住他:“你把红绳戴回去。” 韩临自窗前回转过脸,只方才一段时间,他的脸便被屋外雨水淋湿了:“戴回去又能怎么样?” 火红的烛花也没燃暖挽明月,他的嘴唇不知道何时失去了血色,恍然间气势像一页纸,脆而易碎,说得上苍白。 韩临见他这副模样,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上不来,最终只放柔了语气:“挽明月,你不要这样……” 挽明月拍桌起身,高耸挺拔得好像夜晚的雪山:“今天什么事都没有。你是真的去送狗,是真的偶然碰见我,我们两个是真的只吃了饭散了步聊了天,你爱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 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突然间转了性,韩临凝眉:“你怎么了?” “你也不用拆开这封信。” 那封信被挽明月拿起,凑到烛火跟前,火舌缓缓舔吞掉纸张,最后的一小段纸在挽明月掌心烧成了灰烬。 挽明月掀开杯盖,将掌中纸灰倒进杯中,咽下搅着信灰的残茶。 “就当我没写过这封信。”挽明月在灯下笑了笑,此时他是梨花一般的白,很单薄,仿佛光强势一点,便能透过他去:“就当去年十月后我们之间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韩临忽然明白他的用意,喉咙仿佛一下子被人捏住,最终也只是偏过脸,避开挽明月的视线说:“你不要这样。” 高大的身影急掠过来,谁知动作太急,半道不慎绊在方才缠斗时打乱的椅凳上,动作被拦断,挽明月狼狈摔跪在地上,半身尘灰地爬起来,便见韩临吓得脊背更紧的贴到墙上。 十五岁之后,挽明月再没有摔过这样重的过,他扶着桌子撑住自己,维持着距离低声下气地求韩临:“韩临,你答应我好不好?” 韩临抿紧嘴唇,态度很强硬:“就算我答应你,也回不到以前了。” 挽明月当然不会做梦能和好如初,但总还有些牵扯,挂念总有安放处和疏解处。 “我不要和你两清。你先答应我,”有泪水从内眼角滑过挽明月的脸颊,“我求你,我求你。” 自认识挽明月以来,韩临从没有见他哭过。韩临也是在今天才知道,肤色太白的人,哭时眼眶发红,红得这样浓重,一旦流泪,泪水好像在眼底混了血。 到底是那么多年的朋友,韩临阖上双眼,点了点头。 一双有力的手臂很快揽住了他,将他紧紧的箍在怀里抱了一下,接着拉开距离。挽明月拿起桌上的红绳,红绳被窗外的雨打湿了,他攥在手心挤干了水,才又重新替韩临戴在腕上,扣节拉扯到最紧的一端,仿佛想要把它就这么嵌进韩临的腕骨里。 闹过这样一番,外头雨又大了,韩临来时就是淋着大雨来的,又为了壮胆喝了酒,此刻状态不太好。挽明月执意把韩临留下住了一晚。当然是纯粹的住宿。 韩临照旧换了挽明月的一套亵衣,裤腿照旧的折了上去,好像和去年没什么两样。 寂静一旦在刚爆发过情感洪流的二人之间滋生,便显得怪异起来。 韩临找了话提问:“信在这里,那魏紫的魂瓶呢?” “张昭拿走了。” 韩临闻声当即紧张道:“他跟魏紫有仇……” “我明早让媚好去跟他聊聊。要是谈不好,”挽明月脸色仍有方才的煞白,强撑着挑了下嘴角:“你潜入别人屋里的本领不错,或许能当个不错的梁上君子。 韩临又朝挽明月逼近几步,急切问道:“他住在哪个地方?” 挽明月含笑看他:“好啊,你真要当着无蝉门门主的面偷无蝉门的东西。” 韩临小声:“那不是你说的吗……” “行,我现在就让你把上官阙那张脸划花,你会去吗?” 一提起上官阙,韩临又不自在起来,转身躺到床上,闭上眼说:“等屠盛盛再大一点,我就回临溪去教徒弟。” 上官阙得肯放你。 不过他肯给自己说打算,算是个好兆头。 挽明月对他轻声讲:“不要累着。” 韩临歪着头嗯了一声,呼吸很快就匀了。 挽明月看着韩临,见他缩在靠墙那边的床沿,与自己尽可能的远,喉头蓦地发紧。他闹这么一通,简直是作茧自缚。 次日挽明月再醒,见韩临还是缩在那一角,兴是怕冷,把衣服都搭在被上。他再也不会往自己怀里钻了。 这样顽固的防守姿态,叫挽明月见了就再睡不着,把衣服都都揭起来,起身把自己这边的被子盖到他身上,收拾一番,出门去给他拿饭。 半路给人拦住说了件急事,再回来都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挽明月算着时候,觉得韩临该是起了。可步入自己的屋院,却只有一片死寂。 他心中一沉,猜想是韩临不告而别。 难免丧了气,迈过屋门,却见那诡异的景象。 姜适局促不安的坐在握刀青年的对面,听见这边的动静,先是瞧了瞧明月门主,视线又越过桌中间自己抱来的魂瓶,扫了扫对面与自己面貌有些相似却俊朗得多的青年,眼角的余光还自以为不明显的瞄了瞄拧乱满褶的卧榻。 韩临脸色就难看了,握刀的手隐隐发白,望向挽明月的眼睛充斥着怀疑和惊惧,还有不可思议。 挽明月后槽牙都要咬碎,忙向韩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一道清越的女声打断他—— “怎么去了这么久呀,挽明月你可别动手动脚我跟你讲——” 第52章 你还炫耀? 待在挽明月身边久了,吴媚好把自家门主损人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近些时候挽明月情场失意,她嘴上便开始得意,明里暗里笑话他。挽明月烦得焦头烂额,也懒得找她的麻烦。 得意,就容易忘形。欠下的,都要还回来。 媚好嘴里打趣着,见到内里三人的景象,走到门口便不再动了。 挽明月笑着转过头盯住她,只说了两个字:“解释。” 媚好两眼在面貌有几分相似的韩临与姜适身上转了两圈,最后挪开,去凝视着拧乱的床单,只立在原地双唇紧闭,不发一言。 第93章 “吴媚好,”挽明月很少全名称呼媚好,更很少这般咬牙切齿地对媚好说话:“你最好自己说。免得我替你讲。” 媚好是想解释的,可见着韩临挑眉怀疑的样子,喉咙像是被沙填满,姜适无辜的眼神更如一注水,令沙封得更实,叫她发不出一个音。 “好。”挽明月霍然转身,要去握住韩临的肩膀同他解释,却被韩临借咳嗽向后微仰,避过了触碰。 韩临往后挪了挪凳子,提防道:“你先说。” 挽明月讪讪收了手,侧过脸剜了一眼媚好。 媚好目光躲闪。 挽明月只得强行挑起个笑,扭脸对韩临解释:“他叫姜适。前一阵路过南阳,有家人为了求我办事,将他送来给我。” 韩临打断:“你不是从来不收人吗?” “正巧那事我急着办,就给了个人情。”挽明月眨眨眼:“不过你很了解我嘛。” 韩临又咳嗽两声,挪开眼:“你继续说。” 挽明月还是给吴媚好留了些面子:“媚好见他长得讨人喜欢,又是同龄人,就要了过去,留在身边闲聊解闷。” 媚好投来感激一望。 “忙的时候,让他过来给我递个消息,送点东西。”末了,挽明月还是添话:“只有这些了。” “属实吗?”韩临视线投向拘谨坐着的姜适,手指在刀鞘上敲得落落有声:“你好好跟我说,要是他们两个有谁强迫你,我带你到外头去,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们。” 他这话说的,好像怀疑这男孩子是挽明月与吴媚好强抢来的。 姜适纤长的睫毛微垂,挽明月与吴媚好一口气提上去,均觉他这模样,二人好像真在无意中做了人口买卖的勾当。 未成想,片刻后,姜适又抬起眼睛,望着和自己有些相似的青年,缓缓说道:“明月门主讲得不错。”顿了一顿,眼神朝媚好一掠,意味深长道:“媚好姑娘待我也很仁善。” 这孩子真不错!挽明月舒了一口气,为洗脱嫌疑轻松。 韩临显然瞧懂了这一掠,皱住眉,这下转了一整个身子,正色去凝视媚好,正要讲话,吹进来穿堂风,呛了口凉气,掩口又咳嗽起来,眼见咳声要止,便被门外的女声打断—— “议事堂有请二位——” 本该是很好的抽身消息,可声音的来源却是此时最不该掺和进这场景。 挽明月简直都能听见吴媚好把牙咬碎的声音。 相较于哥哥,姜舒相貌与韩临相像处只有一成,妆粉一盖,唇眼一描,便艳丽起来,配着修长高挑的身姿,这一成相像也显得若有若无了。因为这层缘故,两月前她被送给挽明月时特意素面无妆,仅仅是作为她哥哥的添头。 不过她留给挽明月的印象较她哥哥强得多,不着一缕的状况下,一见面就扑上来照着挽明月脖颈咬了一口。如此遭遇,想彻底忘掉,怕也很难。 媚好带着他们兄妹二人一道来洛阳,路上他们便发觉出来,兄妹性格差距大,哥哥害羞柔弱,妹妹干练认真到死板。 姜适相貌生得好,像韩临更多,吴媚好的青眼也分得多,姜舒便显得有些不识变通,又不肯与哥哥分开,便被挽明月指去跟着账房先生学算盘。 即便安置二人时挽明月出力多些,但兄妹二人不知是被那日挽明月的脸色吓到,还是本着尊卑有序的原则,往常见面都垂着脸,避着视线,很少与挽明月有正面交流。 此刻挽明月倒是很感谢兄妹二人的疏远。 姜舒听凭媚好调遣,此刻自然而然垂手站在媚好身侧。 宛若火上浇油。 目光转去姜适脸上停留了半刻,韩临问挽明月:“一样?” 姜适与姜舒在相貌上有五成相,很轻易便看出是一对兄妹。 挽明月干笑:“一样,一样。” 韩临的表情霎时间更怪了,沉下声对媚好道:“你这样不好。” 吴媚好的解释梗在喉咙里,左想右想,觉得也解释不出什么,索性转过身:“姜适!跟我去议事堂!” 姜适一听声音立即站了起来,小跑跟过去。 姜舒也想跟过去,被挽明月叫住:“你等一等,我有事吩咐你。” 韩临叹了口气,收回眼对挽明月说:“你该劝劝她。” “我不好管闲事,更不好掺和别人感情的事。”挽明月笑着喝了口水,无奈地摇摇脸:“除非迫不得已。” 韩临歪过脸想说些什么,眼风扫到候在一侧的高挑姑娘,终究没说下去。 思考之际,挽明月忽然伸手覆住韩临的额头,在韩临面色大变之前很快又收了回去,坐下去铺纸。 “你发烧了。”挽明月下了诊断,写着药方的时候,抽空朝候在门外的姜舒招招手:“正好门内有家药铺,我找人给你煎点药,喝了再走。” 韩临推辞说:“我没事,别麻烦了。” “喝了吧,你那里破成那个样子,恐怕煎药的砂罐都找不出来。你为了找我才淋雨生的这病,要是落了病根,我多过意不去。”挽明月悬腕写完药方,径直递给站在一旁的姜舒,一并交代道:“他会躲,会敷衍,就为了逃开喝药,你得盯着他全喝干净,一口都不许剩。他喝完大概会吐,你不要怕,不是这药的问题。” 韩临抗议:“你别把我老底都掀了啊。” 挽明月笑笑,离开前又一次叮嘱姜舒:“你可一定得亲眼盯着他喝下去。” 见姜舒一板一眼地点点头,他才在韩临气愤的注视下出去。 见人走远,韩临笑着问身旁的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舒。” “舒适的舒?”韩临想起方才媚好唤那个男孩子“姜适”,又笑着问道:“你是姐姐?” 姜舒摇了摇头:“姜适是我哥哥。” “是我太想当然了。”韩临失笑,站起身来,发觉这姑娘是真的高挑,头顶都与他的眼睛齐平:“你是哪里的人?” 姜舒说了一个地名。 韩临一边找地方藏刀,一边道:“哦,这个地方很多山,前些年我追人追到里头过,鞋都磨坏了一双。不过景色很好,夏天很凉快,捉了人,还在山里多待了两天。” 姜舒平淡道:“不记得了,我和哥哥两岁大就被卖出来了。” “你要是想回去,我可以把你赎出去。”韩临在窗缝中塞了刀,站起来,又说:“当然包括你哥哥。” “不劳您破费了。” “你们两个不贵的。”韩临讲完,走到姜舒身旁又笑着道:“虽说人不能拿价格衡量。” 姜舒转过身,拒绝道:“还请公子自重,莫要说轻薄的话。” 韩临明了,欠身道歉:“在下冒犯姑娘了。” 姜舒不予置评,拿起药方道:“我去给公子抓药。” 将走到门口时,姜舒转过身,对跟在身后的人讲:“公子在屋里等着就好。” 韩临背着手认真道:“雨后凉快,正好我想走走。” “据我所知,公子的身份,似乎不适合在无蝉门露面。” 韩临扬眉:“在此之前你认得我吗?” 姜舒转回脸不言语。 韩临也立在姜舒身后不走,继续道:“现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无蝉门,全是各地抽调来的人,你觉得,会有多少认得我的人?” “还望公子不要让姜舒为难。” “你不要担心,被发现了,大不了我跑就是。我轻功很好的。” 姜舒转过脸义正言辞道:“公子不能没喝药就离开。” 她很高挑,转头时带有清香的发梢扫到韩临的脸颊。 “啊——怎么办,被你发现了。”韩临眼睛一转,又道:“那你不带我过去,你出去的时候我跑了,你岂不是也捉不到我逼我喝药?” 姜舒意识到了他的嘴脸,明艳的脸上挤进些阴翳:“无蝉门对公子而言很危险。” “我轻功真的很好的。嗯……只比你们门主差一点,就一点点。你们门主可是欲上青天挽明月,我爬个墙上个树还是不难的。” “万一事发,绝不可能是小事。” “真没事,我放过你们门主一次,他还欠着我没还呢。”韩临见姜舒态度有变松的迹象,绕过她,先一步推开门,诱惑她带自己出门去。 姜舒依旧站在门槛前止步不前,眼色暗下去,警告道:“现如今无蝉门与暗雨楼可不比当年了……” 韩临失笑:“你倒明白不少嘛。” “每天下午,我都要去跟账房先生学东西。” “挽明月要你去的?” 姜舒点头。 “有时候他这人真不错。”韩临垂眼笑完,又扬起眉骗道:“没事的,真没事的。” 姜舒见根本劝不动他,也不再说了,迈过门槛,带着暗雨楼副楼主大摇大摆在无蝉门内行动,只是韩临出声,她一概不应。 闷着头快步走了半天,却还是被韩临轻松地跟上步调,不免有些气馁,索性站在墙角歇气。 第94章 “他们不敢动我的。”韩临还是气定神闲的,甚至有工夫左右看看无蝉门里头长什么模样:“大不了,也就是赎金上破费些。” 姜舒有些好奇,话便从嘴里溜了出去:“跟我们比呢?” 韩临收了眼回来,有些惊奇她接了话。 姜舒自觉失言,站起身又快步往前走。 韩临提气转瞬间便追上了她,笑着答她方才的话。 姜舒刚被那个钱数吓了一跳,一扭头便见对面行来几个人,脸色霎时间变了,是胭脂都掩不住的煞白。 刚要叫韩临快跑,一转脸,身边就没了人。 待人走完了,韩临利落地从屋顶上翻下来,对着惊魂未定的姑娘道:“别怕,我说了,我不会被捉住的。” 笑了笑,他又道:“我也会给你盯着喝药的。” …… 那厢挽明月往议事厅走,给等在半道拐角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你们怎么不先走啊?” 姜适在墙角边低眉顺眼地靠着。 媚好低吼着:“不是你又没声没息地把他带回来,我会摊上这种事吗?” 挽明月当即举起两手举在胸前,预防着媚好怒火中烧之时扑上来撕咬他。 一边往议事堂走,挽明月一边道:“不是我带的,是他自己来的……” 媚好气得声音都尖锐起来:“你还炫耀?” 走动时挽明月的膝盖打不太起弯,仍能察觉出昨晚摔倒撞出淤紫的泛疼,想起昨晚的一番事,挽明月只有苦笑:“你是不知道昨晚他究竟想干什么。” “是,我只看到你们两个睡过的床。” 挽明月试图陈述事实:“只是借宿。” 这话似乎不可信到连沿着墙根走的姜适都抬起眼往这边瞄了一眼。 媚好抱胸闷头走着出了会儿气,再抬起眼,才发现少了人:“姜舒呢?” “韩临生了病,我把她留那里照顾他了。” 媚好欲言又止:“可是……” “都已经给他看见了,你还想着遮遮掩掩?” 他说的没问题,于是吴媚好闭住了嘴,为化解尴尬,转而去与姜适说话。 无非是聊天,挽明月跟着听了几耳朵。 可经过方才那样一番尴尬,媚好有点自知之明,不大好意思。姜适倒显得从容了许多,轻声细语地笑着讲他方才敲门见里头不是门主,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要交代到那里了,没办法,走了进去,见对方挺友善的,刚松了口气,就见对方坐到摆了刀的那一侧。 媚好也放松了很多,二人话里笑着带过了方才的事,去讲别的好玩的。 挽明月朝姜适看了几眼,姜适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话说得又磕绊起来。 媚好投过来责怪的目光,尖牙利齿地护短:“你别吓他!” 挽明月挑眉转开目光。 这堂会本是说上官阙生辰前后的事,后来洛阳这边的分门主张昭见人来得齐,便又逐项讲起洛阳分门的大小事,自早晨开到下午,晌午那顿饭都是在议事厅将就的。 散会时挽明月留到最后,与张昭同处一室,斟酌着问道:“媚好同你讲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拿那陶罐,本就只是为了看看。一辈子的恩怨情仇,临了只剩这一罐子灰。”张昭面色平和,说道:“人都死了,计较不下去了。” 第53章 盗花人 洛阳牡丹开,杨柳花飘雪。 因不久后暗雨楼楼主上官阙的二十四岁生辰,金谷园近日都在为筵席事宜忙前忙后。 筵席办在金谷园内的牡丹院,院内丛生有上百株牡丹。三月底四月初的光景,洛阳城内的多数牡丹早凋了,因四月初四的生辰,只金谷园内这一片名种被人好生呵养着。即便如此,里头也有几株开得早了,更有几株给盗花人折了花。 管家见到那几株残枝,气得把院内上下都找来,誓要将盗花的人捉出。却有人过来附在管家耳边说了两句话,这才让管家松了那口气:“既然是韩副楼主折的,想来上官楼主不会怪罪。” 遂遣散众人。 雨后天朗气清,因路上被事牵绊住,暗雨楼一行人慢了行程,方到洛阳,还未歇脚,便赶到金谷园听安排的诸项事宜。 牡丹是苦香,细枝末节的苦味压下不少人身上不好闻的香料味。 舒红袖端茶案一路行来,习舞体态好,挪步细小讲究。春风拂着白衣,身姿颀长秀丽,如此素淡的一身,却朱唇白面,妆面浓艳,将她一贯的病恹恹遮了干净,只觉明艳照人。发也庄重的挽了个别致的髻,配着金钿,当中插着一朵新摘的红牡丹,耳上银丝坠着两枚桃核状的翡翠。 她端着茶案立到正谈事的上官阙身边。 上官阙余光瞥见她,笑着散了身边说事的人,伸手拿起案上的茶盏。 他含笑道:“这事下人做就好。过几日重头戏是你,怎么还不去换衣裳试试场地,看看有哪些需要改的?” 舒红袖环顾座下,只问道:“他人呢?” 上官阙喝了一口浓苦的茶,“现在大概在挽明月那里。” 舒红袖面色一冷。 …… 挽明月推门回屋时见到韩临在桌前看书,着实吓了一跳。 韩临倒是还有空拿书向他招了招,跟他打招呼。 “在我这里呆舒服了?不舍得走了?” 韩临笑了两声没说话。 挽明月环顾四周,已不见那只魂瓶。 “带出去撒了。”仿佛这里还有谁的耳目似的,韩临小下声:“我怕张昭后悔。” 挽明月将与张昭的对话原封不动带给韩临,笑着又道:“是嘛,死都死了。判官笔一旦落下,情仇爱恨都得勾除。” 韩临听了一怔,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说死人总还是不大吉利,挽明月换了轻松的话题:“姜舒盯着你喝的药?” “嗯,她还跟我出去了一趟。我麻烦她撒的骨灰,这事我不好做。”韩临又想起什么似的,把书扣下:“顺便还问了问媚好的事。” “那我可以洗脱嫌疑了吧?这玩意可没有什么父子遗传的。”挽明月挑起眉头又问:“你回来是为了让我劝媚好?” “你还是劝劝好。”韩临皱眉说:“饮鸩止不了渴。你跟我讲过你父亲……” “不是谁都脑子有病。”挽明月冷冷截断他的话。 韩临自知触到了霉头,没再讲下去。 发觉语气太冲,挽明月松缓语调,解释道:“她有分寸。” 昨日的大闹还历历在目,挽明月眼光往安稳戴在韩临腕上的红绳看了一眼,又观察一遍他的脸色,才又讲:“不过她对你感兴趣你倒是不吃惊。” 韩临只习以为常地拿鼻子嗯了一声,又翻过书低眼看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男人的看出来的晚,是因为本来关系就近,得分分。对不熟的女人再看不出,我不成瞎子了?只是她们暗地里这样,我不好明着说不合适,这么弄太不给人面子了。刨除喜欢,大家也都还能做朋友,过两年感情自然就淡了,也省得下不来台。” “听上去可真是经验丰富。” 挽明月是知道的,自下山以来,就从没缺过喜欢他的人。因为不缺,他选择的余地就大,甚至不需要在对他已有好感的人里选择。要是谁妄想一颗赤诚的心就能打动他,便显得有些痴人说梦。 相比喜欢自己的,韩临更在乎自己喜欢的。有这样一副好相貌,他也容易得手。 韩临反问:“你敢说你没有?” “多是爹娘给姑娘说亲的。”像陈家小少爷那样的少的出奇。挽明月摩挲下巴:“我看起来只适合给人当女婿?好伤人的发现。” “那估计是姑娘们看你太难上钩。”韩临又笑着说:“可能我看起来不聪明,容易把到。” 说罢,似乎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韩临转眼去扫看挽明月,谁知挽明月为了给他看得更仔细,竟然站起身摊开了两臂。 原本对坐两人将就着还能平视,他这一站起来,韩临不得不极大程度地仰高了头,不禁狐疑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我怎么感觉每次见面,你都要再高一点。” 说到这个,挽明月也头疼:“可不能再高了。” “再长,我觉得天都要给你扎个窟窿。” 谈这个委实叫挽明月焦虑,索性讲了正事:“你师兄中午时候到洛阳了。” 韩临哦了一声。 “四月初四你去金谷园吗?” 韩临眼都没抬:“不去。” “那完蛋了,”挽明月笑起来:“媚好要代我去。我同她讲你在场,她才肯替我的。” “这种事你不是本来就不会去吗,她早该想到的。” “所以她就坡答应了。”挽明月又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上官阙的生辰你都不去。当年在长安的时候,我见你们对生辰还挺在乎的,他特意从洛阳过来,跟你一起过。” 第95章 “人太多了。”韩临的目光从书里移出来唆了一眼挽明月:“他也没非要我去。” 挽明月含笑道:“你好大的派头。” 韩临只挑了一下眉,不予置否:“四月初四那天你有空吗?我想带几个朋友到石窟逛逛。” “你都说了。没空也得挤出空啊。你找了几个人?” “不多。原本还想把媚好也带上。” “哦,那可不敢给她知道还有这样一回事。你是不知道,她听了这事,先是嘀咕说——上官阙二十几岁的人办什么寿宴啊?” 谁都知道这寿宴实际是活络关系一扫疑云的,可挽明月末一句娇声娇气,将媚好的语气学了个八成。 韩临一听笑得停不住,将将收住笑,想起什么似的问:“她是不是没见过上官阙?” “是啊,等见过了,说不定对你也没有什么兴趣了。”挽明月又说:“我让她过去瞧瞧你们屠盛盛,好好学学人家。” “孩子都是看别人的好,我觉得媚好活络多了。” 如此闲散地聊着,韩临也不着急走,见着太阳西斜,才起身告辞。挽明月见他一切如常,好像真的缓过那股劲,提了一天的心总算安安稳稳落下。 “姜舒告诉我,魂瓶你昨晚就去找过,就是当时不在库房,耽搁了。去年山城的事我没法就那么忘了,”走到门边,韩临顿足,转过身歉然道:“但就事论事,魂瓶这事还是要多谢你。” 此后两天正赶上挽明月忙的时候,日日深夜才回去,他没再正面见过韩临,倒是每日回屋,都能在里头见到韩临带来的东西。一次是小罐樱桃酒,一次是一大兜早熟的枇杷果。 剥食着稍显酸涩的枇杷,挽明月心想韩临这两日可真是过得想来充实。 日子照常过,第三日总算能早些回去,这次是他的脸盆乘了水摆在桌上,里头游了三条鲤鱼。挽明月交代人去把其中一条鱼做了,正在喝鱼汤之际,吴媚好敲响了他的房门。 “来的正好,刚想让人去叫你。拿个碗一起吃,这鱼不错,待会你拿一条回去。” 媚好硬拉他起来,沉默着将他领到一处别院前。二人轻功均不错,双双站在树梢上,也没引起里头的警觉。 挽明月认得此处,他给姜舒安排住处时,一来考虑她易遭人非议,二来想让她去账房近些,便特意安排了这处清净少人的住处。 地方挽明月认得,屋内传出的男子笑声他也一样认得。 韩临真是识变通,上官阙翻手覆掌干涉他找女人,他便找无蝉门里的女人。 媚好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鱼是他们今早去洛水里捉的。” 里头好像正说到兴头上,连女孩子说话的声音都给带得大了些。这于挽明月而言仅余刺耳,更不要去听清他们究竟为哪个话题笑。不过很多时候,笑这件事,不是为话的内容,而是为说话的人。 挽明月转身先一步掠出去,媚好也跟着他落了地。 见媚好不解地一直望着自己,挽明月道:“回去吃饭吧,晚了可就要凉了。” “你还吃得下?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鱼是……” “怎么吃不下?总归是他的一片好意。” 媚好双眉紧拧:“他明明知道……” 说到这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跟上在屋瓦上飞掠的挽明月。 挽明月开口,吃着凉风:“你当喜欢他的人少过吗?你当他对不感兴趣人的喜欢会分眼瞧吗?如今他是名声臭了,可要是真放低了身段往红尘里打滚,还有人上赶着咬钩,他明白得很。你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花剪夏还活着的时候,被单方斩断的情丝,丝丝缕缕地还缠着韩临,叫他没再起心思。如今心里有了空,他当然要往前走,去找他喜欢的女人。 次日姜舒来送东西,挽明月这才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了这个韩临看上的姑娘。 由于第一次见面即是一览无余,便导致往后的再看都让人心有戚戚,习惯的躲闪视线。在此之前他对姜舒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一个漂亮的姑娘,其他的属于不肯回忆的范畴。 这次只认真扫了几眼,果然又是腰细腿长高挑匀称的模样。不得不承认,除了某处畸形的执念,韩临眼光着实不低。 “他在外头和别人有断不了的关系,能要你的命。” “韩副楼主同我讲了,不过没细说,没讲是谁。” 挽明月心头一震。他竟然坦率讲了? 挽明月反应过来:“他要你做情人?” 姜舒微微顿首:“我们这样的人,不敢奢求韩副楼主能倾注全部的心血。” 挽明月顿首:“昨日的鱼和前日的枇杷都不错,代我谢谢韩临。” 姜舒倒是从容:“要是还有机会见到韩副楼主,我会代门主转告。” 挽明月一笑:“听说直到昨日,你们相处得都还很不错。这‘要是还有机会’又是怎么来的?” 姜舒垂眼,缓缓道:“我哥是男人,凡事做错了哪一步,就算不委身给别人,也都还有出路。我不一样。我只能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努力取悦别人,这才第一面就冒犯了门主,所幸您没有怪罪。以前我没有选择,只能靠着身体一步步往上爬。但现在我可以选择了。我不想放弃。我总要跟我哥分开。” 挽明月心下了然,却又想起昨晚隔窗听到的她的笑,心中几转,顿首道:“凡事只要对得起自己,总归不会后悔。” 四月初四艳阳高照,挽明月晚到半刻,一抬眼,透过窗便见在二楼雅间撑头发愣的韩临。韩临向来有早到的习惯。 昨日据说暗雨楼旁生枝节,易梧桐留住佟铃铃连夜去忙,挽明月也心知韩临口中的那位朋友兴是拒绝了他。 挽明月本该可怜韩临的,但想起他打算拿自己当幌子应付上官阙,实则浑水摸鱼与姜舒同游,见他如今孤零零的只能等着自己,心中竟有几分痛快。就连这种时候,韩临也只能找自己。 年轻时候的上进总归没错。挽明月暗笑,除去我,又有谁与韩临共处,不用韩临为上官阙的存在而心惊胆战。 在楼下饶有兴趣想着,挽明月自临街摊贩买来一面铜镜,借着日头去照韩临。亮光第一次从韩临眼前闪过,便见他警觉地四下张望,挽明月转过身躲避他的视线,心中猜想他手定是叩上了刀。停了半晌再转过身,再拿铜镜去照他,这回一下径直便被杀气腾腾的眼盯住了。 待看清捉弄的人,原本的杀气顿时逸散开来,韩临朝他勾了勾手,瞧嘴型笑着说的大抵是“快些上来”。 许多人心仪刀圣,怕都是看中这时的温柔。 见了面,挽明月故作吃惊问怎么只你一个人,韩临递过菜谱说都有事来不了,今天就我们两个去逛看石窟。 挽明月一面点着菜,一面笑着聊旧事:“还记得六年前龙门会刚结束,我想带你去看看,你还嫌一堆破石头有什么可看的。” “原来都六年了,过得可真快。我下山那年,咱们在洛阳聚那一次,是不是就在这个酒楼外头?那天雨好大,兑了雨水的葡萄酒到后来都喝不出味了。但那时候是真高兴。后来在长安,累是累,骑马喝酒过招,真是痛快。”韩临顿了顿:“有时候我想着,要是一直都是那样就好了。师父没死,临溪还有人,大家……也都不是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 “你当年是好啊,在临溪的时候你师父喜欢你,出了临溪江水烟喜欢你,能打能扛,小刀圣这个名号都坐实了,洛阳长安哪个人没有听说过你?但要我回到过去,我真是受不住,那种日子过一遍就够了。”挽明月举起眼睛看了看对坐眼望窗外的韩临:“尽管如今有很多遗憾。”又低下眼睛喝了口茶:“哪能事事如愿,我满足了。有时候微瑕最衬白璧。” 韩临转回脸来凝望住他,只是没有讲话。 挽明月放下瓷杯,举起目光正对着韩临:“对现状不满的人才最常追思过去,念着过去的桩桩好事。” 韩临别开视线:“你说得对。” 挽明月摇头笑说:“是,知道对,知道不舒服,可就要烂死在一起,对不对?” 韩临刚一对上他的目光,嘴要启开,门被人推开,陆陆续续上了几盘冷菜,挽明月不言语,靠在椅背上喝杯中的茶,也不去看韩临。 菜上完,人一一离去,门合上。 韩临解释道:“暗雨楼现在离不开我,等屠盛盛能独当一面,等红袖能立足,我就回临溪。” “你还有个师叔,一旦上官阙找到他,这个理由你说都说不出来。” “我师叔不是我妹妹,他认真找了几年了,现在都没找到。我妹妹……去年明白过来以后,我就不盼着他能好好找了,但我去找也还是没有收获,可能真就散了。”韩临认真的告诉他自己的打算:“也就是浪费几年,我无牵无挂的,家里也没有人在等,眨眨眼就过去了。” 挽明月听到他说这一套,不禁发笑:“缓兵之计。你对他心软惯了,心软得你自己都意识不到。” 第96章 他又逼问道:“这样的折磨你要过多久?” 韩临撑住头:“我……” “啪”的一声门猛地被拍开,挽明月正想让先别上菜,扭头却见来人着急忙慌,满头大汗,慌张的眼四处搜寻。 那人大声喊道:“韩副楼主,有人刺杀楼主!” 恰逢送菜的人也陆续进到门里来,众人齐看向韩临,却见韩临去夹起冷菜吃,不为所动的样子。 来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进来站到门边,给上菜的小二让路。小二见韩临神色如常,只当不是大事,如常地传菜。 挽明月数着,韩临闷头吃了得有十几筷子,才放下了碗筷,抬起脸说:“不好意思,我回去一下。” 抓刀起身,领报信的人出门,一气呵成。 小二一语不发地看着屋内变故,不知如今走了一个人,这菜究竟还要不要照常上,候在一侧等挽明月说话。 满桌的菜刚上齐,还发着热乎气。 一群人瞪着眼瞧挽明月夹了几筷,嚼了两口,忽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冷笑道:“你们说这刺杀及不及时?” …… 一本书能被上官阙手不释卷地研读,该是什么精妙义理才对,处理着伤患的大夫耐不住引诱,往上头偷瞄了好几眼。可这毕竟是暗雨楼楼主,大夫并不敢过分地去看,便也瞧不准究竟是何书,这疑窦只越发深。 正这样出声地想着,门嘭地一声给人抬脚踹开,声响大得惊人,所幸大夫手稳,沿着脖颈修剪绷带的尖头小剪才没有戳破上官阙的脖子。 青年往内室左肩缠了半圈绷带的上官阙看了一眼,见他并无大碍,甩手把刀丢在桌上,踢出凳子坐下。 上官阙只在门给人踢开时瞧了青年一眼,便复低眉去静静地看书。 青年这样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却没人拦,也没人通报一声,大夫心中已对他的身份有些底。瞧了两眼青年,便也收回眼来开始收尾。碰巧撞见上官阙翻了页,大夫粗扫一眼,立马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书。 果然都是男人。大夫心笑道,不过邵竹轩的绮艳小说写得的确不错。 但见上官阙的目光在男女相缠的版画上停了片稍,抬起眼竟然扫望向方才进门满脸烦躁的青年,视线眨眼间就收回,随后啪的一声合住了书。 结束修剪后,大夫开始说医嘱,除开换药频率,无非是老生常谈的辛辣油腻的吃食这些日子不要碰。上官家是医药世家,这些事对上官阙本没什么说的必要,可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怕给找来,大夫为省事,事无巨细都讲了,却没想到上官阙竟然抬眼笑着认真听了。 送走大夫,室内便成了一片死寂。 上官阙这天一身红衣,为了配洛阳的景,衣上以金线抽出了牡丹。头发齐数上挽,很少见的将整幅脸面全都张露出来,面目的光韵如同夏月炎天,直视教人两眼发昏,他的目光只一扫来,皮肤便发辣发疼,热如潮一般渗进骨头。 因为这个缘故,韩临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他。 上官阙单手拔下发簪,搅乱头发散落下来,暂时不能大动的左手孩子气地轻绕着发梢,等着韩临搭话。 半天,韩临才看过来:“那三个刺客还活着吗?” 上官阙面对大夫时平易近人的笑还没收:“咬毒囊自尽了。” 韩临没接那笑,继续问:“那么严的守卫怎么会有刺客溜进来?” “易梧桐正在查。” 韩临突然问:“你躲了吗?” 上官阙用手指摩挲掌中书的封皮,侧着头笑,黑长的头发盖住了肩上的绷带:“韩临,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我了。” 韩临一愣,随即转脸,喃喃道:“当然,当然。” “你不要这样甩脸。”上官阙看着他:“我没让你回来。” “那你找人跟着我做什么?” 上官阙平静道:“你去见无蝉门的人,我不说什么。可这是洛阳,是易梧桐的手下……” 韩临听到一半就打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吧。” 上官阙静静看了他半晌,才开口道:“你非要气我?”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之后就又没了话。 好在屠盛盛赶了过来,大老远就声音洪亮地叫了句:“韩副楼主!” 韩临面色稍有缓和,对他询问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舒红袖献舞时生的事端,两个刺客一齐逼射出的暗器,上官尽数躲开了,却没想到还埋伏有另一个,只有红袖看到了,便拿水袖去打,只差一点水袖没有够到。 “这是直奔着脖子去的,楼主反应快歪了身,只划伤了肩膀。镖上有毒,好在楼主立马拔匕首割掉了那块被划伤的肉,不然……” 韩临去看上官阙,却见上官阙面色如旧地翻看起那本书,透过黑发,能看到他肩头新换的绷带上,已有星星点点的血浸透到表层。 韩临又照常问了他一些事,要他好好照顾红袖,她该是吓得厉害了,又让他这一阵子多去找找易梧桐,给她帮帮忙。 等屠盛盛离开,韩临走到上官阙旁边坐下,想了半天怎么说,最终问了一个:“吃午饭了吗?” 上官阙简短说了个没有。 韩临站起来:“等等我,我去给你搞点。”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楼里这边送来的饭都来摆饭,还不见韩临的影子,不知道他又跑去了那里。 中间舒红袖来了一趟,她已卸了艳妆换回白衣,来都没有坐下,只扫视了一圈,问:“他又跑哪里去了?” “拿饭。” 韩临不在她便没有留的必要了,离开时稍稍顿了一顿,转身敛眉道:“这回帮你,我可是折了名声的。” 上官阙只悠悠道:“也是帮你自己。” 满桌的菜上官阙并没有胃口去吃,让人把饭菜都收了,刚要去休息,门给人推开,韩临气喘吁吁地进来,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碗面塞他手里。 “路太远了,我让他们多过了几遍水。你快些吃,不然要坨住。” 这面其实已有些坨了,上官阙也并不爱吃面,但毕竟是韩临跑远拿来的。 “你手是不是不方便,我喂你?” 上官阙笑着摇头:“那倒不用。” 韩临见他长发散着,一低头便好像将整张脸埋住,便走到他身后,用手梳拢住他的头发,轻轻在后头拿手指束着。 上官阙在韩临的注视下将就低头吃了一筷。味道勾起了模糊的印象,这碗面是什么意思,又是哪家来的,他顿时明白过来。 上官阙仰脸问韩临:“那家店现在还开着?” 这味道上官阙认得,是几年前他们同在洛阳,韩临大半夜把他拉出去吃的那碗长寿面。 “生意好得很。”韩临解下捆在饭盒提手上讨彩头的红绸带,低眼去把上官阙的头发系住:“我看暗雨楼倒了,那家店都不会倒。” 上官阙放下碗筷,笑着捉住韩临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手指缠住,往后轻轻仰靠住他,就这样不言语的偎了半晌,才松开了手。 韩临催上官阙把饭吃了,又哄他到床上去休息,在床边同他说:“我也得去垫点东西。” 之后线人对易梧桐的说法是,韩副楼主出了暗雨楼,先是去吃了饭,又到茶楼听了半个下午的说书,待凉快点就使着轻功在洛阳城里绕了两圈,天黑又出现,去挤了夜市,在一个摊贩那里买了面具,戴到脸上便闷头挤进了人群里,而后便再也找不见了。 甩掉跟踪的人后,韩临买来一捧凤凰花,在约好的灯笼底下交给那个流光溢彩的姑娘,给她戴上面具,就又挤进人群里讲话。 姜舒把花护在怀中:“你生我的气了?” 韩临与她并肩,看着前面的人流说:“我理解你,我给不了你全部不说,反倒容易给你惹来杀身之祸。真是个麻烦。我要是你哥,也不肯答应的。” 姜舒沉声道:“我没有告诉他。我迟早要跟他分开的。” “怎么改变主意了?” “我觉得再也遇不到你。”姜舒说完,又追问道:“你还在生气?” 人流攒动,将姜舒挤得东倒西歪,韩临揽肩围佑住她:“晌午一出暗雨楼就碰到你,我很惊喜,也很开心。” 面具只遮住半张脸,姜舒能清晰瞧见夜市灯笼下他嘴角的笑,也能想到他眉间眼梢垂着的笑。 姜舒收回了眼睛,被护着走到人流松散些的地方,肩上的手自然也收了回去。她想了一想,伸出了手,轻轻牵住方才佑护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 韩临转过脸来看她,她也回望住韩临。 …… 都结束了,韩临面有忧色,问:“真的没问题吗?之前有人告诉我,就算不留在里面,也会……” 姜舒反问:“谁告诉你的?” 韩临自知说错了话,抿嘴笑了出来。 结束了,姜舒摸着他汗湿的脸道:“不要担心,我吃药。就算你不弄在里头,我也不能真的放心。” 第97章 韩临环住她,脸贴在她的后腰上闷声道:“你辛苦啦。” 半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要是,真的有了孩子呢?” 韩临没有一丁点的犹豫:“生下来,我带你和孩子走。” 姜舒笑了笑,眼睛望向方才匆匆插进花瓶的凤凰花:“你都说了,你上头有个人在压着,走不掉。” 韩临沉默了很久,把她搂紧了说:“那我就杀了他。” 第54章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四月中的洛阳已有些燥,近些天日头总是很毒,好在姜舒的住处林木多,一入夜,窗户打开来,阴森森的树气便涌了进来,一扫屋内的情热。风在树缝中穿行的飒飒声,虫鸣乌鸦叫,草木生长的腥气,都经窗入室。 “太吓人了,要不是你在,晚上我一定不要开窗。”说着,姜舒往床外沿那侧的青年倾斜,未束的胸部也软软地靠在青年臂侧。 韩临放下书,笑着伸臂揽她进怀里,把下巴搁到乌黑细软的发顶,低下眼拿鼻尖去拱她的发旋:“反正这半个月,晚上我能来都来了。” 手指沿着他脖颈与衣领那条黑白的交界缓缓滑动,姜舒说:“再晒下去,你都要掉层皮。” 她官话讲得不大好,咬字带着南方的腔调,轻声细语时音调很软,和当年刚去临溪的上官阙有些相似。 韩临浑不在意:“黑了精神,一块儿钓鱼的大爷说我比之前硬朗多了。” 韩临的呵气透过发丝打到头皮上,姜舒有些痒,把头偏到他肩上:“日头一天比一天毒,你会晒伤的。我给你拿了把大黑伞,明天带过去遮阳吧。” 韩临笑着说:“也就是一层皮,我什么伤都好得快。” “你胯上那块瘀伤可留了好久。” “那是失误。”韩临那时候只一门心思不愿给挽明月看出来,手下得狠。“再说了,打伞会被笑话啊,我又不是怕黑的姑娘。” 姜舒转起眼前韩临耳垂上的银环,轻声说:“我在河堤岸上见到不少老头钓鱼的时候,身后也插着把伞,怎么就会被笑话?” 韩临见拗不过就笑着应了下来,又去看方才的书,看了一会,察觉到小动作,挑起眉歪过眼看着怀中的女子:“好玩?” 姜舒捏起自韩临耳上拆下的耳圈,在指顾中看这银亮的物件:“好别致的银环。” “胡人的东西。”韩临说完,伸手就要拿掉方才女孩子的恶作剧,挂在自己右耳的碧玉坠子。 姜舒忙伸双手拦下,把他浮着青筋的手掌捧握在手里:“别呀。” 翡翠在青年脸庞上荡漾出绿影,凉森森的,浸在湖水中般的宁静。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这耳坠是姜舒仅有的家当,别人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姓,但总会知道有一个耳戴绿翡翠的姑娘。 韩临捏捏她的脸颊,望着只剩一只耳坠的姜舒:“我是男人啊丫头。” 姜舒摇起他的手,盯着他的笑眼弯弯的:“多戴一会儿,我看看嘛。” 她脾气闷,不爱笑,眉目间常携一抹郁色,如今久违地笑起来轻声细语撒娇,光彩照人的,韩临叹口气,只好随她玩,就等她不注意再取下来。 却没想到姜舒躺到枕上,还要不时伸手去拨拨那一只耳坠,看耳坠摇来摇去,久久不睡,韩临渐渐的也放弃了。 姜舒见他叹气,开口问:“今晚也不睡?” “下午在暗雨楼睡过,不困,我赶早还要去水边钓鱼。”韩临歪头问:“要不我把灯吹了?你真的习惯亮着灯睡?我怎么不太信啊。” 姜舒伸手又撩了一把绿莹莹的耳坠:“是习惯。你看你的。” 韩临笑笑,也不拆穿,只道你早点休息,姜舒轻轻嗯了一声。 姜舒不知是几时睡了过去,约莫到钓鱼的点,韩临从书里抬起眼,吻了吻姜舒的额心,小声说:“我走了。” 姜舒睡得睁不开眼:“记得拿伞,在柜子边靠着,早上兴会有雨。钓鱼的时候当心些,别再栽进水里了。” “那天是河边太滑。”韩临收拾好,转身回来见她把头挣扎在床边似乎是想送自己,结果被困意拽回去,睡得朦朦胧胧的,心觉可爱,矮声在床边又吻了吻她的脸颊:“这回真的走啦。” 听见姜舒嗯了一声,韩临这才安心离开。 这夜无星无月,四下只余黑,不过韩临最近算得上每日都来造访,出入自如的,几乎把屋脊上的路摸熟。不过再熟,也不至于每片瓦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不脚重了一点,一片瓦给踩碎掉了下去。 好在夜半三更没什么人,韩临也不大在意,稍一惊便决定快些走,谁知听到隔院有人道—— “是谁!” 要是在平常听见这声,韩临指定拔腿就跑,如今听见,只蹲在楼顶等人循声过来。 灯影随一个高大和一个娇小的身影移来,娇小的身影凛然道:“还不报上名来!” 蹲在屋脊上的人跳下来,一落地,便哈着腰笑着道:“早啊。” 挽明月听声无奈道:“你啊你……” 韩临一走进灯影,便见吴媚好眉毛一皱转头看向身侧的挽明月。 韩临不明就里,他知道乱闯别人门派不对,可听方才挽明月语气还好好的,不是很懂怎么又招了媚好的不是。 韩临拿伞撑着地,扯起闲话:“你们起这么早去办事啊?” 二人均是一阵沉默,最后挽明月道:“我们这边说完事刚散会。” 韩临吃惊的啊了一声。 媚好补说:“我们也不是你呀,易梧桐忙得脚不沾地,你呢,像个甩手掌柜,每天都去钓鱼。” 韩临一摊手:“我什么时候有过要紧事?不都是天南海北地听命令杀人吗,他这么一露面,反正都知道他活着了,惹事的人也少了。京城我都没必要回去了。我看洛阳很好,山好水好。” 媚好突然阴阳怪气补了句:“人也好。” 韩临发觉她今天状态不对,非常聪明地没有接话,只道:“那你们两个早点休息,我走啦,再去晚点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媚好把眼一斜没有应他,他朝挽明月点点头,转身便要掠上楼顶去。 “等等。”挽明月叫住他:“回去把耳环摘了吧。我们看见没事,别人看见就难讲了。” 韩临大惊,一摸,碧玉耳坠果真还挂在自己耳上,伸手摘了下来,想起方才的种种怪事,不由拍了拍自己的天灵盖,也不好转身去面对身后两人,往回赶之前,只匆匆道了句:“多谢。” 媚好又吃惊,又莫名其妙:“他这是又勾搭上了咱们这里的谁?他究竟把无蝉门当什么地方啊。” “看耳坠,还是原来那个。”挽明月一斜身:“我怎么记得你还夸过那对耳坠好看。” 媚好小声嘀咕:“重点是这个吗?” 嘀咕完她瞄向挽明月,却见他面上并无多少不快,反倒是嘴角勾起一缕笑:“小姑娘的心思有些意思。” 媚好白眼翻得快把夜照亮:“他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就不给你留点面子换换地方找人睡吗!” 挽明月只笑,转身摇开扇子:“这才有趣。” …… 这天洛阳一早就不见日头,天昏气潮,天亮没多久,雨便淅淅沥沥下起来。起初雨小,韩临不肯走,撑伞握竿硬耗。后来雨越落越大,且起了风,雨水斜刮过来,伞遮不住,从头到脚把人浇了个透,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杆捞网。临走前见几个大爷还扛着风吹雨打坚守在水前,心中正佩服,脚下一滑,险些又栽进河中。 行到半路见雨停,韩临立定犹豫片晌,果断折回湖边,刚一放竿,就听天边滚来雷声,骤风急雨顷刻就压来,他气得险些把鱼竿捏断。 坐他旁边的是个老头,风雨如此仍不挪窝,眼都眯得只剩条缝,见韩临起身收拾,笑呵呵地问:“小伙子,这么年轻钓鱼瘾就这么大啊?” 韩临嗯了一声,说我走啦,你看天不对别熬了。 钓鱼倒不至于上瘾,只是韩临得把早上这个空当填满,省得又被他不想见的人挤进来。 到暗雨楼时,雨细如丝,韩临提着鱼往后厨走,刚到后厨的院前,隔门就听里头人声喧哗,兼有缕缕血水涌下台阶。 韩临不解,换手提鱼,一推门,便见脖子开了道口子的公猪,正飙着血向他疾冲而来。 晌午时分红袖经易梧桐所托,追来给上官阙递忘讲的事由,等说完了话,一扫眼见到半桌油荤菜,稍稍一愣:“肩伤未愈,吃这些不好吧。” 上官阙吃饭也没闲下翻手里的书,只道:“给他留的。” 红袖问:“韩临今天在后厨的事,你没有听说?” 上官阙合书:“愿闻其详。” “你桌上这鱼和肉,想来都经了韩临的手。”红袖道:“后厨掌勺的徒弟今早杀猪下不去狠手,猪没死透,脖子上喷血,在后厨的院里兜着圈跑,墙红遍了,偏巧今个儿又下雨,冲出来的血水浸了好几条街。韩临过去送鱼,正好撞上,一刀给了猪痛快。他兴头好,就帮着给猪烫皮拔毛,又亲手操刀,把猪卸了,听说刀下得利落,找准筋和骨节,轻轻一划就拆下来,比厨子下手都老练。掌勺的师傅把他留下,开小灶,向他请教杀猪的事了。” 第98章 上官阙想了想,说:“韩临说他在猪肉铺做过学徒。” “原来是真事?我当别人说来气他的呢。就跟狗一样。易梧桐说这一阵楼里拴的看门狗,都不敢给他瞧见。” 提起这事,上官阙反倒笑了,吞了口消食的茶,再次掀开书。 舒红袖大致扫了一眼书皮:“你最近怎么总在看邵竹轩的书?都传他要为你写一本真相大白的书。” “没有的事。”上官阙唇角的笑没落下去,静静道:“叫某人太痛快,这可不行。” 舒红袖看在眼中,只觉阴嗖嗖的。 对于上官阙背地里的手段,她知道一二,仅那冰山一角的一二,就叫人通体发寒。可若没了上官阙,没了他的那些手段,韩临可留不住。韩临对她认爹爹的乞求从没松过口,她不至于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能唤起韩临的仁慈,将她也带走。 何况她为什么要走?暗雨楼很好,京城很好,上官府很好,上官阙这个名头上的养父也很好,衣食无忧,抱负或安定,能够随她的心愿选择。美中不足是韩临不肯安生。 不过上官阙能叫他安生。上官阙这个名头上的养父更好了。舒红袖清楚这是自私,要得太多,可天下宣扬孝道,不正是因为天底下的子女都是自私的吗?她盼了十多年盼来的爹爹,她不会轻易看着他离开。爹爹和哥哥不一样,爹爹要为女儿献出一切。 红袖起疑:“舞坊传得广,我也就翻了几本,他的书只够得到中下流的尾巴,文辞矫饰,几大页调情的话,没一句带了真情。” “消消闲,足够了。” 红袖更疑:“你都忙成这样,这书不至于叫你插空就看吧。” 上官阙沉默许久,才道:“我见韩临在看。” 话音刚落,门给人推开了,刚被提到的人大摇大摆走进来,三人照常你来我往聊了半天,末了红袖知趣告辞,留二人独处。 大半桌没碰过的菜,见红袖一走,韩临扔下句我吃过了,到处去翻找。这些日子,他脱在上官阙这里不少衣裳,如今找到,果真都洗净叠整齐。淋过半上午的雨,韩临身上半干不湿的,他随手抓件干燥的衣裳换上。 见他换好,上官阙叫收拾碗筷的人进来,垂首看书,直到侍从离开,修长的手指才合住书。 合书声很清晰,韩临也望了过来。 二人只对视了一眼,韩临走上前,按桌亲住上官阙的嘴唇,深吻许久。距离拉开后,韩临轻轻跪在上官阙膝前,侧起脸朝他下腹贴过去,脸颊试出软鼓的方位,牙齿便咬开衣带,嘴唇沿着动向,往衣裳里够。 碍着上官阙的肩伤,半月来,二人在床上没法做正事,顺时应变,韩临把嘴巴练了出来。只要掌握住关窍,这事比挥刀简单。韩临含吮着口中的东西,难免双眼噎得潮了,嘴角黏黏糊糊,神态软款温柔,很成样子。 弄到口中,也只有下意识的眨一眨眼,下流的东西含在舌上,首要是翻出准备好白绢,擦净沾满涎水的东西。等放回原位置,才起身扭头,把口中的白液吐到绢巾上,照常地在痰盂边漱了两遍口,两臂一展扑到床上去。 这时候,韩临总算搭话:“下午出去?” 上官阙听得出话底的意思,无非是换着法子催自己快滚,韩临也没有掩饰盼着房间主人离开的意思。 可上官阙只像一团软和的棉花,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韩临哦了一声,踢掉鞋上床,只把肩背留给上官阙。仅从那轻松下去的肩背肌肉线条,都能看出床上那人的神清气爽。 书扔在枕边,上官阙躺到韩临身边去,开始对他说近几日暗雨楼的事,要他钓鱼时注意些。韩临背着身子哼着应,哼声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个人在说话。上官阙翻身不方便,挣扎着撑起身来,见韩临已是呼吸调匀的模样。 自昨晚起就没合过眼,如今韩临眼睛几乎闭实,意识早已沉下去,只剩下武者的潜意识察觉出要将自己钉穿的目光,含糊地说:“没睡没睡,我在听,在听……” 这景象近日常见,虽说是上官阙要韩临中午过来他这里,说说话,讲讲暗雨楼的事,可韩临过来除了用嘴巴打发上官阙,便是睡觉。睡是真睡,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过似的,推都难醒,却又节制,每晚上官阙回来,便见床铺铺展如新,人早不见了影,彻底避过与上官阙的交流。 这天韩临再醒,身边如常的没了人。他估摸着天色,下床正铺整,临了要走,却给屠盛盛找来,说楼主有事请副楼主过去。 韩临只绕说:“洛阳两个副楼主,管事那个副楼主你得去洛阳的灯楼里找。” 铺完床抓刀就要走,屠盛盛两手一伸挡住门,苦着脸说:“易副楼主那边哪里走得开,韩副楼主别为难我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去陪着楼主跟人吃顿人情饭,金陵来的客人。楼主点明要韩副楼主过去。” 韩临经人引着上楼时,酒宴都进行一半了。不似他预想的,宴上年轻人占多,瞧油头粉脸的模样,想是金陵的公子。 刀在进门的时候屠盛盛代收了,收刀时韩临还皮笑肉不笑地警告说:“要是他这次再发脾气说我把刀丢了,我推你上去顶。” 韩临大刺啦啦进来自己找了个空坐下,跟个没事人似的,夹着筷子就把这桌宴当家常晚饭吃,引来公子们纷纷用奇怪的眼光扫他。 不一样的是上官阙没理他,连句介绍都不说,只照常笑着跟人讲些笑话。 此前韩临没怎么听上官阙提起过金陵的事,在旁坐下看着他们迎来送往讲药铺的事,从表哥、堂兄、世兄的称呼里听出点门道。不过从他们开始劝上官阙的酒来看,想来关系只是泛泛,未曾深交,连上官阙身上有伤都不了解,又或是了解却不在意。 韩临以为上官阙会回绝,没想到他竟痛快接过一口干了,都没给韩临留拦的余地。 第二次上官阙接酒时,韩临起身斜向捉住他的手,扭脸朝倒酒的人笑说:“上官楼主肩伤未愈,医嘱在前。” 见对面人脸有不快之色,韩临拿过酒杯:“在下韩临,今日的酒就都由我替楼主干了。” 韩临耍了诈,半道说尽地主之谊,叫店家换了酒。金陵的小公子不习惯中原的烈酒,三四杯下去,都已晕落落的,韩临趁机就玩敬酒的花样阴人,一人对上众人竟也不落下风,把他们一个个喝倒送回去。 把人送走后,屋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韩临只是头有些懵,晕倒不至于,人一走,冲口就问:“你怎么不找人挡酒?” 上官阙理一理袖子:“他们是想看我喝,找人挡太败人兴头。金陵上官家的一大笔乱账,暂且还得经他们父辈的手才稳得住。” “可我喝了他们也没说什么,小屠也大了,该见见世面。也该练练酒量。” “那是因为你一是副楼主,排得上号,二是刀圣,喝他们敬的酒给他们面子,三是,”上官阙一顿,抬眼扫了韩临一眼:“长得好,有几分观赏价值。” 见上官阙这般看他,韩临揉着眉心往靠椅上一摊,转话说:“这酒劲大的很,我也扛不住。之前在长安的时候,我们楼里的副楼主是鲁地的人,喝倒了一桌子都不见他有事,我觉得奇怪,再好的酒量也不能这样吧,老是去他的酒局那里看,可算给我看出来诀窍。这事只要排个先后,把人绕进去,哄得他们去劝别人酒就好说。” 上官阙之前被托去找韩颍,对韩临家中状况有些了解,笑问:“你祖籍不也是鲁地的吗?” “我们可能在这上头确实有些优势。”韩临笑着,叩转酒杯,话锋一转:“下次我不会再来了。” 外头说马车已经备好了。 “好,”上官阙淡淡回他,随后起身,高起声让人再去备一辆车。 韩临见他一脸平静地安排,好似自己认真讲的话并无分量,只做耳旁风,胸中只更烦躁,重复着试图强调:“我说下次我不会再来了!” 上官阙安静地点点头,转而问韩临:“你今晚要住到哪处?算了,你下去自己同车夫讲吧。” 为避免跟上官阙起冲突,韩临这些日子可谓表现的温顺服从,极尽消极敷衍之能。韩临清楚这副德行惹人火大,不过上官阙叫他不痛快如此之久,他只还回去这一点苦果,礼尚往来都算不上。 只是韩临对上官阙言听计从得有十年了,听话早成了溶血入骨的习惯,冷暴力的应付和藏在无蝉门的背叛,总叫韩临意识到自己的不忠不义,愧疚紧接着就袭了上来。 这两年他愧疚惯了,对上官阙的愧疚,更是在今年彻底麻木了,可牵动着神经,总还是叫人不自在,烦。 这烦如今寻到出口,兀自挑破故意捏造出的平静。 韩临霍然起身:“我是见不得你折腾自己。但我再也不看了。谁不知道一旦我不在场,你比谁都爱惜自己。你不能总用这种手段,这对你没有好处。” 第99章 这逼问叫上官阙真的愣了片晌,随即低眼喃喃笑说我当你有哪里不痛快,一来就摆那样大的谱,原来为的这个。 “肩上受伤的第三天,我就出来喝过一场酒。”上官阙抬眼环视屋内陈设,又道:“前两天,大概也是这间屋子,也是晚上,这桌上也上过今晚你要的烈酒。韩临,暗雨楼的应酬远比你想的多。这场子算得上最干净的。” 韩临听烦了,挥手摔碎酒杯,语中笑带三分讥嘲:“上官楼主说的怎么会有错,上官楼主说话向来最好听。” 手段使多,信用就会受损,上官阙深知此道。见韩临如此笃信,连他自己,都要忍不住思考一番,自己真否有他口中的意思。 如此自我审视了一遍,能确认自己此次行得正,上官阙才开口道:“韩临,无论你怎么想,酒宴这种事,我从没想过让你掺进来,珍贵的东西不应该浪费在这种地方。我也不至于把你当成个挡酒的,换你的心疼。” “冠冕堂皇。那我今晚坐在这里是为的什么?” “说起来,还没带你去过金陵。”上官阙指向墙上一幅满漫山红叶掩映的寺庙,“这画的是栖霞寺,我腰上流苏的那枚珠子,就是我娘在这间寺里求的。我在金陵的时候,每年我爹都要带全家去栖霞山看红枫。你知道吗,北地枫叶红在九月,正好是你的生辰。”上官阙视线从红叶中移开,最后一句话讲的轻下去:“他们多少算是我小时候有过不少交集的人,他们的家族,同我也有不少的牵扯。我想让你认识。” 话毕离开。 一路下楼上车,上官阙闭目养神,又听外头一阵步声,瞥开眼,自帘缝中见到韩临的身影。他的目光落在韩临的身影上,跟着马车的行进微移,最终,一双手撩开门帘,那身影跟着跳上车来。 韩临靠着上官阙坐下,大半天,几乎要到暗雨楼,上官阙才听见沙哑的一句:“对不起。” “嗯。” 夜色尚淡,袖下,十指轻轻缠住。 这头风月方起,那头乐事已休。 姜舒在盆里洗了干净,推开窗时偏头嗅嗅身上的味道,凉风吹到沾水未擦的双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转身回来,见人还在床上,她拉开妆台上的抽屉,用吊尖的方言催:“怎么还不走?” 那人惫懒地笑了一声,同样用难懂的方言作答:“他寻常也该再晚些时候才来吧。” 姜舒扫了一眼,合上抽屉,拉开矮柜,一面找着,一面说:“我得温习会儿功课。” 那人冷笑说:“等你三四十岁,无蝉门都要变两次天,眼下这些领头的,都得栽下去。换了什么‘挽明日’、‘吴媚坏’的,保不准是什么脾气,能瞧得上自十二岁开始做陪床,一连做了六年的人?能发落你去做什么事?只怕说出去都丢人。一辈子最好的光景过去,要歇脚也只能寻个乡野村夫,卖油的挑担郎!男人这种东西,越低贱,心里压的气就越多,越不把自己女人当个东西……” 姜舒闷着头听他讲话,只翻遍了四周的每一个抽屉,最终不难烦偏脸道:“你在我这里待得太久,给人看见,说闲话的。” 那人又说:“怕什么,我有的是理由留在你屋里。” 姜舒一一合上橱柜,翻出药箱搁在膝头,便闻听床上人缓缓坐起来,笑道:“别找了。”他从袖中滑出支细瓷药瓶:“我拿来瞧瞧。” 姜舒瞳孔骤缩,快步过来一手要夺过,被人强硬地捉住削瘦的手腕。 姜适拉自己的妹妹跪下,凑近到她脸前:“我们十天才有一次,这么着急吃避子丸?” 姜舒一把推开他,抽出手夺过药瓶,倒出粒药丸干咽下去,皱眉道:“不然呢,兄妹乱伦生出白毛鬼吗?” 姜适披衣起来,揽住姜舒腰肢耳语:“说不准。今上和掌权的公主,哪个能跟自己兄妹说得清?也没见谁生出个怪物。” 姜舒狠声道:“你要想清楚,我有了万一,是耽误你往上爬!” “你也知道?十天前我数了瓶里避子丸。”姜适狠狠勒抱着姜舒的小腹,噬咬着姜舒的耳垂:“姜舒,我问你,这些日子韩临日日留宿,为什么你这瓶中的避子丸一粒不减?” 被说中心事,姜舒一颤,推开哥哥,蹙紧眉尖:“这是我的事。” “你想想清楚,要你以这副模样示人,是勾引些对女子自强有所放任的男人,寻个好去处。当年挽明月寻上方黛,你当他是真的倾心?怕只是借方黛,扬一扬名气。”姜适双臂扫倒桌上的花瓶,狠狠在脚下践踏瓶中昨日带来的凤凰花:“我任你搭上韩临,是要你趁他的声名,不是要你去倒贴!” 姜适视挽明月为爬上顶峰的聪明人,常要拿出来说事,姜舒听得烦了,眼见干花碎成屑,抽身要出门,给强拽回来。 姜适掐住她的脸,低语:“我们这样的人,太善解人意,会被当成长袖善舞,惯说场面话,不被信任。傻点好,傻点好啊,咱们遇上的人里,没谁会把真心捧给太聪明的人。聪明的,都喜欢傻子,就像挽明月喜欢韩临。我要你在寻常时候死板地装糊涂,不是要你真犯糊涂!” 姜舒脸颊生疼,只一字一句吐道:“你做不成挽明月,我也做不成挽明月,我只是我。我也不是你的东西。我愿意生谁的孩子,就生谁的孩子,犯不上你来管。” 她怎么会不知道,姜适起初是以为自己与吴媚好走得近,姜舒吃了醋。又见姜舒找的韩临,面目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心中不免有几分喜悦,这才放任姜舒与韩临交往。 如今打乱了算盘,又见妹妹铁了心,姜适发出一声嗤笑:“用孩子归化男人?传统又愚蠢的说梦话。也不想想你的身份,你又在谁的手底下。挽明月那样重的心机,会放过你?这孩子你生得下来?” 姜舒凝目望向地上被踩碎的凤凰花。她出生在凤凰花开的最多的地方,幼时模糊的记忆中,家乡满山遍野都是凤凰花树,后来离开那里,便很少再见这花。最初那晚,韩临阴差阳错买了一把这种花,她有些吃惊。后来告诉了韩临自己与这花的渊源,自那以后,韩临每次都带一捧凤凰花来。 “我当然不至于傻到以为光我一个,就能把他据为己有。”姜舒垂目道:“他说只要怀上,就去杀了拦在路上的人。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代价又不大。” 姜适眯眼:“你都傻到信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了?” 可姜舒最明白,亲朋凋零的人,若是脾性软弱,或是被坏人引错了道,最容易叫人拿捏,万念俱灰,宁愿在睡觉时给人闷死,也不肯承受清醒时挣逃的痛苦。多年来兄妹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二人都做过。连那只象征着身份的耳坠,都是姜适拿一次次卖给男人的钱,一意孤行为妹妹购下的。 “来人间走一遭,总要留下些痕迹。无论是在实物上,还是在别人的记忆里。” 要是对她打骂,走就容易得多。然而,虽则嘴上百般教训,世上却再没有比哥哥对姜舒最好的人。 她闷头躲避很多年,对韩临有种同命相连的感觉。 姜舒抬起脸,认真地说:“他活得痛苦,要是那个人对他也好,他不会这样。他很可怜,自小没了父母,后来又丢了妹妹,师父也惨遭横死,如今名声那么坏。他有能力从泥潭里爬出来,只是缺一个充实的理由,我想做那个理由。” 姜适摔开妹妹的脸,相貌姣好的脸上阴云密布:“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第55章 败露 二人争执间夜色渐深,已到了寻常韩临常来的时辰。狠话虽已放了出来,姜适还是趁韩临未到,先一步离开。 反倒是姜舒蹙起了眉,提防道:“你想做什么?” 姜适在门前瞥了妹妹一眼,气得一时有些难讲话。 他谨慎,以往做出一副怯懦模样低垂着头,是方便转动眼珠,心算利弊。与姜舒,即便二人有兄妹的身份遮着,也很少在外人面前有多的言语接触。另一方面避免与挽明月的目光接触。他是怕自己眼中的不甘,给挽明月看出来。挽明月外表挺拔随和,一双眼却尖得能钻穿铁壁。 姜舒用追问到底的气势抓住哥哥的手臂。 姜适自牙缝里吐出:“怕韩临看出什么,你反倒来恨我。” 误闯入门的一桩乌龙,只够双方明了姜适与姜舒被送给挽明月的原因。他只见过韩临那一面,可常跟生死交手的人,嗅觉总是灵敏,他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姜舒这才松了口气,又说:“天晚了,你回去注意路。” 姜适冷哼了一声:“我哪天走夜路死了,对你才更好。” 姜舒没有再跟话了,回去扫地上碎掉的瓶与花,扫完拿出书与算盘,温习起下午新学的内容。 姜适尖酸道:“天天在账房呆着,你摸不到挽明月那些暗账,难道推不出他藏着的那些钱,入股的那些分红,外购的几处山庄别院,够他逍遥几辈子?他这副模样,像是有长久做门主的打算吗?你当这江湖,这无蝉门,活着一条命立足容易?学这些,遇不上肯使唤你的人,又有什么用?”临走前,语调已带了十分的冷笑:“挽明月尚且为自己打算,又不知道你一个丫鬟替主子心疼点什么……” 第100章 姜舒抓起算盘朝屋门摔去,算盘砸在门框崩裂开来,算盘珠噼噼啪啪滚了一地。 屋外又传来几声冷讽,她不及收拾,伏在桌上双肩颤动。 致使兄妹吵架的对象一样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饭局结束上官阙独自离开,韩临后怕,反省了一下,就事论事,自己是做得过了火。即使韩临依旧不信上官阙今日叫自己来,仅仅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此刻这勾起的后怕也终于叫韩临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干的事,他是自在了,但上官阙要是想抓个谁开刀,也不过是翻一翻手就办得到。 原本韩临不过是想服个软,维持点虚假的情分。上官阙好哄,至少表面上好哄,多年以来,韩临有些心得。 上官阙也如常吃下他这套示好,从袖底牵住他的手。因为牵的手是肩上有伤的那只,眼见上官阙气消,他仍不敢立马抽手回来,谁承想这手一牵,就牵到了床上。 高粱酒后劲已袭上来,烘得韩临头脑发昏,上官阙的脸庞鬼火似的,影影绰绰在跟前晃,嘴角更是微微抿露出几缕笑意。明明睡过这么多回了,可是每到这个时候,上官阙都带着奇怪的新手似的腼腆,脸上矜持地忍着不愿叫人看出的欣喜,如玉生光。 不想到这茬,韩临还能浸在醉意中半推半就,可一看清上官阙的神态,只觉头顶黑云又下压几寸,心口揪起来。 韩临不想直面上官阙赤裸裸的喜欢。 难缠。 就是这种喜欢叫他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因此,临到关头,上官阙压上来的时候,韩临以残存的零星意识推开上官阙,起身时竟有余力寻借口:“我得去喝点醒酒汤。” 上官阙压得太实,韩临头昏,下手没轻重,察觉不出自己用了多少力气。 只听身后很沉闷的一记撞击声,像是头磕到了墙,韩临抬眼去看,便见上官阙摔到靠里的床上,前不久受了新伤的肩膀压在床上,肩膀上已是濡红一片。 韩临急道抱歉,上官阙只将脸面向墙,缓缓握住崩裂伤口的肩膀,小臂上青筋毕现,指尖发颤,并没有说话。 今夜粉饰出的太平终究兵荒马乱了。 不清醒的脑袋揣测上官阙的动机未果,清晰地下出判断——不能再留,再留就要心软。 韩临又说了句告辞,讲我去叫大夫过来,便起身往外走。毅力尚可,韩临如此撑着走到了门口,长吁出气,距逃离险境只一门之隔时,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紧握住他的脖子。 “我以为你今晚有几分诚意。” 他吐字缓慢,用的语调韩临陌生而又熟悉,那不像如今的上官阙,更像当年刚到临溪的金陵公子,家教都遮不住的傲。 红烛哔剥着烧,灯影将上官阙修长的身影挤瘦拉长到门上,韩临见那稍显单薄的身形,也觉不妥,思索再三,撑住门,半转过脸:“我……” 一条皮质腰带自脑后伸到脸前,抻开紧勒住韩临的嘴。 上官阙脸色雪一般的白,眉目隐于灯影照不见的暗处,拽住这条腰带,把人往床上拖。韩临大惊之下不停挣扎,尽管喝酒失了九成的力,那剩下的一成还是叫上官阙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绳带,往里拖拽。肩膀伤口崩裂更重,血流在袖管里顺着手臂淌到手背。 这根将韩临唇角勒破的腰带,后来将韩临双手紧紧捆在床头。 捆手时,上官阙的脸就在韩临面前,可韩临眼花,没抬眼去看上官阙的表情。或许也是因为不敢看。 那之后的事并不愉快,不过好在酒劲足,灼烫的东西刚一熨进去,韩临就不省人事了。 再有意识都到次日中午,套衣裳时,下身的不适叫韩临头抵上墙,不住抽气。再望着满床的斑斑血迹和手腕上的青紫淤痕,更是撑头啧了一声。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不过就是歇两天,但这床上大半血迹却都是上官阙的。 床上研习清楚后,上官阙很少再叫韩临疼,他不玩花招,循规蹈矩,是个消解欲望的理想对象。 不过这场雨迟早要落下,与其叫每个毛孔里都塞满不安,还不如叫失控的雨噼噼啪啪砸个痛快。 韩临脚步蹒跚地挪到镜前,抓起桃木梳时抬眼望镜一眼,一时给半脖子的红痕牙印和两颊的勒痕骇住。恰在此时,两腿间流出些在肚子里暖了一晚上的东西,韩临这才发觉这次上官阙没帮他清理,只得转身自己去想办法。 这两天是去见不了姜舒了,钓鱼估计也坐不住,干脆回江楼主那间宅子里呆两天吧,还能避一避上官阙。 照以往,上官阙发一场脾气,两个人至少能把面上的相安无事多维持几天,这想法说出来,上官阙大概也不会有微词。 擦了干净,又过程痛苦地换上一身高领的衣裳。韩临过来照镜看遮得怎么样,微一侧右脸,便又顿住了动作。 腰以下太难受,他方才没有注意别处,如今照镜,只见右耳耳垂被咬得血肿,耳廓上有一道清晰的牙印,粘着血,结了一层浅痂,两个银环佩戴处都有撕扯的痕迹,血迹几乎把银环浸染成赤红。 韩临本想拆掉耳上银环,叫伤痕累累的耳朵少些负累,血痂连在银环上,一碰,就扯得脑筋疼。 这时候,上官阙回来了。 上官阙进门时脸色晦明难辨,等眼睛扫到镜前狼狈的韩临,反倒笑了,只说了句:“晌午出去吃。” “我不饿。” “多少吃点。” 韩临对镜见到自己一身见不得人的痕迹,窝着火:“我没法走动。” 上官阙朝门外偏偏头:“步辇在外面等。” 韩临指着镜中的自己:“脸勒成这样,你觉得我能见人?” 闻声,上官阙走近韩临,凑身去瞧由嘴角伸至颊侧的红痕:“肿消了,不要紧。” 韩临见状往后退了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上官阙只好道明去处:“最近楼里在改建之前的练武场,我带你去那边透透气。” 韩临见他不松口,懒得跟他再费唇舌,往门外走:“我走着过去。” 二人吃饭的酒楼三楼能瞥见那片练武场,说是改建,也只进行到拆的地步,尘土激荡,没半点好看的。 韩临宿醉,没胃口,只喝了碗粥,挑着吃了几口清淡的菜。上官阙饭后只一味吃甜的,都是让人打寒颤的甜度,看得韩临牙疼。 折磨人的午饭总算吃完,韩临如释重负地下楼,跟着上官阙到练武场上边转边怀旧。老实讲,上官阙说的他们两个刚下山,在洛阳那几个月的事,大多半他都不记得了。他下山之后认识的人太多,充实的记忆太挤,脑袋自然要筛出去一部分。 自己珍贵的记忆,被在乎的人视作累赘,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见韩临磕磕绊绊地应,好几次把事记岔,上官阙渐渐不讲了。 最后,在一架正在拆除的秋千前,韩临跟着上官阙停下步。晚春,秋千上攀了藤萝,藤花累累的将秋千覆盖一大半,秋千在拆除中悠悠荡荡的。 上官阙望着:“赶上了啊。” 两人如此站着,目睹秋千和藤萝被推倒、夷为平地。 枯燥乏味,韩临看得乏困地打了好几个哈欠,总算见人倒腾完,转去靶场拆靶子。上官阙这才动步,朝外头走。韩临跟着他走到墙角,距离人声鼎沸的大道只剩一条窄细的街道,却见他又停下了脚步。 “从这个地方看那里。”上官阙看着韩临,随手指向一个位置。 他准确无误地指向方才长着藤萝架着秋千的土地,那块土地除了表层的土新一些,和周围几乎没有差别,韩临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挥手一指就能指中位置。 上官阙又说:“看得很清楚吧。” 韩临不明就里。 “那年的年关,因为想跟你一起过年,我办完家里的事,立马就从金陵赶回洛阳。刚到的时候,你不在楼里,我等不及想见你,就到练武场来找。” 韩临一口气提了上去,突然意识到一些事。 上官阙扫了韩临一眼,目光再次紧紧地钉到那块废墟上:“那时候我就是站在这里,”说着,他伸出手,又一次准确无误的指向那块废墟的某个位置:“花剪夏站在秋千上说话。”手指微微移动方位,“你靠在秋千旁,对她笑。这几年,每次我回洛阳,都要到这里站一阵子,去看那架秋千。” 韩临摇头往后退,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原来你早就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上官阙反问:“不是你不想让我知道吗?刚到洛阳的那天晚上,我就问过你。你有很多机会说真话。但你不想我知道。”上官阙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去整韩临的衣领:“好,你不想我知道,我就不知道。这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重重疑迷顿时都有了谜底,韩临扭脸去看方才令他困乏的那处废墟,晕眩着靠到墙上,眼睛酸涩:“你要我去亲手杀她,只是因为她和我在一起过?” 第101章 上官阙缓缓摇头:“她的死,很大程度归咎于——”说着,他的手指抚过昨夜在韩临脸颊勒出的红痕,低垂着眼睛,用气声讲:“你为她骗我。” 他的吐气打在韩临脸上,好似隆冬的朔风,韩临想顺墙蹲下,将脸埋在膝盖里,刚顺墙滑了一半,上官阙握住他的腰,强行架起他。 在这个寥无人烟的墙角,上官阙搂住韩临的腰,把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嘴唇在他耳边轻轻张启:“我还以为你这次还是会找个比你年纪大的。” 韩临闭上眼睛。 “不过其他地方倒是合你一贯的口味,可以理解你的取舍。”上官阙继续用往常聊天的口吻道:“你是怎么想的?以为找到无蝉门,我就动不了?” 末一句上官阙低低的笑了起来,因笑颤动的胸腔抵着韩临,叫韩临觉得怒雷与他只隔了一层皮骨。 “好天真啊,我的好师弟。”上官阙收去了握住韩临腰上的劲,在韩临向下滑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提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偏头笑着说:“一个自小陪床的算账姑娘,你觉得挽明月会花多大的功夫去护佑她?” 只有脚尖着地,韩临听到话中内容,呼吸屏住:“只是玩玩。” 上官阙挑眉,突然问说:“你和她第一次,是在四月初四,我生辰那天晚上?” 他能这样问,想必是早查出来了,韩临清楚说谎占不到好处,只能照实从被掐得更紧的喉底嗯了一声:“赶巧。” “那如今该到情浓?”上官阙又笑,张口含住韩临粘血的银环,舔净环上血渍,咬住银环往下扯,于是伤口处又源源不断的冒出血珠,坠在耳垂上,好像一粒鲜红的珍珠。 那滴血最终淌到上官阙的嘴唇上,上官阙抿开那抹锋利黏稠的血,脸只似一柄杀刃,亮出的光彩足以将天下人斩尽。 “怪我,太放纵你。花剪夏死了快有一年了,你记性差,或许忘了。这次,我再帮你记记清楚骗我的下场,好不好?” 韩临听出潜藏在他话底的意思,费力拆下颈上的手指桎梏,着急地承诺:“我再也不找女人了,再也不找了。” 承诺完,握着方才掐住自己脖颈的手,低头去吻遍他的每一根手指。又捧住上官阙的脸,将嘴唇印在沾血的唇瓣上,去舔尝铁锈味的嘴唇口腔。 如此亲遍了上官阙的整张脸,韩临甚至跪下去,在这个无人的墙角后,青天白日下,吐息混乱地拿脸隔着衣裤去贴凑,嘴巴含吮住那里的东西,甚至主动将尾声的白色吃了下去。 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去解腰带褪裤时,还是上官阙把他扯了起来,理了理他的头发和衣裳:“留点力气,无蝉门那边你惹出的多余麻烦,还得你亲自了断。” 第56章 你给我穿上! 一场雨把吴媚好留住。 “果然是要入夏了。” 恰好又想起个事,媚好一边在棋盘上落子,一边续起前言说起另一桩正事来。 这事是阴暗雨楼的,用意歹毒。讲了一半,外头打下一串春雷,挽明月笑着打断她:“别说了,这雷别再给你引来了。” 媚好自卫:“怎么是我引来的了?这事哪项不是你拟的!” 挽明月笑着别开了话题,边下棋边说八卦,等待挽明月落子时百无聊赖,吴媚好才又说起:“听说上官阙肩膀又裂了,这都半个月了,照理说得好了不少,他处事又那么稳重……” 自四月初四从上官阙寿宴上回来,吴媚好对上官阙的态度便转了一个大弯,表达同一个意思的词,从前能挑贬的就不会考虑中性的,如今都能公正地拿褒义词评价上官阙。 挽明月皮笑肉不笑,余光往窗旁一扫:“水深得很。” “你说说,上官阙都好看成那样了,韩临究竟在不乐意什么?还出来到处找女人。” 挽明月愣了一下,从棋盘上抬起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真的啊?”见挽明月默认,媚好下巴都要掉下来,扶上下巴,道:“这两年到处都在传他不喜欢女人。这么高的位置,不碰女人也太奇怪了。”说到这里,拿眼睛内涵地往挽明月扫了扫。“到哪里都躲躲藏藏的,抛头露面的事能不做就不做,我还当是他长得丑。要么就是生得一副女相的漂亮……” “哦?女相的男人又怎么招惹你了?也不见那姜适多阳刚。”挽明月话里揶揄她最近同姜适走得近。 “他那个位置,女相柔弱相难服众啊,这可比长得丑还严重!我在吴越那地儿呆了十来年,长相脂粉气浓的男人见得直腻歪。再脂粉气浓的漂亮男人,他也比不上稍微出色一点的姑娘!” “这次一睹上官阙真容,远远只一眼就瞧得出是个顶俊美的男人,而这俊美里,男人的俊足足占了七成!真合眼界。”说完,媚好又护起短来:“再说姜适长得哪里女相啦?别闲着没事扯我,瞧瞧,又把话扯远了!” “那不就剩他是个断袖这个理由了吗。我要是个断袖,身边常年杵个韩临,也要下手。当年我就觉得要韩临到处去肃清杀人很奇怪。他暗雨楼为数不多的那点正气,都得仰仗这个刀圣,却偏要让韩临去做那种招是非的事,脏了手。后来又传韩临跟花剪夏好过,当时听说觉得造化弄人,最近猜到这些隐情,再想,哝,你瞧,”媚好把胳膊伸去给他看:“汗毛都骇得竖起来了。” “现在想想,也是。韩临从杭州带回来的小姑娘,就那个见了都说像花剪夏的小姑娘,原来好好待在韩临那里,后来突然就成上官阙的养女了。”说到这个,媚好又笑说:“那舒红袖名不副实,刺客离她挺近,她那水袖的劲都没把飞镖挥开。” 她跟着又客观评价了一句:“不过舞跳得不错。” “你见了上官的真面目,就没出手救一救?” 媚好眼皮一翻:“防我跟防贼似的,坐得离他地到天那么远。” “原来你还真想救啊。” 媚好意识到又被他诈到,烦得要死:“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挽明月耸肩,又问:“见到屠盛盛了吗?” 媚好摇头,有些可惜:“我没看见他。不过看舒红袖那不怎么样的武功……我估计继任的人估计就是屠盛盛了。” 由于合适,无蝉门与暗雨楼的接班人都定得早。挽明月自接任就把媚好带在身边教,这次代他去寿宴前交代她留意屠盛盛和舒红袖。她以后的对手可能会在这俩人间。 “下次见面记得多留意,那是你以后的对手。”挽明月告诉他。 “记下了。”媚好颔首。 “又或者,你瞧瞧能不能看对眼,那很多事就解决了。”挽明月笑着道。 此时雨小了,媚好抓起伞起身:“不跟你聊了,老是扯到我!我走了!” 挽明月笑着起身去送:“急着去见姜适?” 媚好走到门边,哼笑一声:“你同韩副楼主倒是挺看对眼的,也不见麻烦少了多少。” 说完立马快步跑了,像是担心挽明月恼怒抓她似的。 这厢见小姑娘可算给自己说跑,挽明月走至窗旁道:“她走了。” 撑伞靠在外墙的人影一愣,才慢吞吞地挪到窗前。 青伞上描着只金色的飞蝉,想也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伞是无蝉门的伞,人却不是无蝉门的人。 挽明月只扫见人影就转身:“怎么,今天没又给我捎来点什么?” 两手空空,韩临慌乱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嘴上不饶人,总归松了口气,合伞从窗户跳进去。 “这雨下得太大,屋顶滑,我怕惊动你们的人。” 挽明月看着门外细雨,悠悠道:“要入夏了,雨也就前一阵急,现在都要停了。” 身后脚步声也停了,只能听到水顺着伞滴到地板的笃笃声。 拾枚李子,挽明月站到门口去,咬了一口,眉头一皱,抛手丢到院里去,“酸死了。”又问:“分了啊。” 身后嗯了一声。 挽明月又玩味地问:“今天分手前又做了一场吗?” 韩临没有理他这个玩笑,只说:“我不好意思在她那里留了。” 挽明月紧跟着笑问:“那就好意思留在我这里了?” 韩临说:“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许久听不到回应,挽明月用调笑的语气为自己解答:“不容易被你师兄弄死那方面的不一样?” 紧接着挽明月又问:“你师兄让你分的?” 韩临没说话。 挽明月转回过身看过去,笑出声来:“这么乖啊。” 却只见听见他这话的韩临脸色陡地转黑,转头就去推窗,是要走的意思。 “别呀。”挽明月快步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腕说:“才说了几句呀。这就生气啦?” 韩临甩开他的圈锢:“你不欢迎,我走就是。” 挽明月从后头揽上他的腰,笑着哄道:“欢迎的。” 好不容易把人留住,挽明月一低眼,便见他脖上耳上的痕迹,手指按住颈上的某片青紫,略惊:“你今天就是这副样子去见姜舒的?” 第102章 挽明月能察觉出自己怀中的躯体闻声僵了半天。 保持着这种僵,韩临低下脸回答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挽明月响亮地亲了一下韩临的侧脸,哈哈大笑起来。 韩临回过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笑得停不住的挽明月。 “你是不是有病啊!” 触手处都是湿的,挽明月含笑到别处拽下来一条干燥的毛巾,靠到韩临身边,给他擦头发:“有伞怎么还淋成这样?” “雨突然下起来的,她是后来追上我送的伞。” 很长的一声叹息,“你说说你,把无关人等都搅进来了。”挽明月搓揉着他的头发,突然提起:“刚才媚好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吧。” 韩临突然沉下语气,后槽牙咯咯响:“有时候我真是恨不得划烂他那张脸,省得他去妖言惑众。” “这几年他把你管成这样,也没见你少睡女人。”挽明月摸着韩临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可哪次不是他一勾勾手,你自己就回他身边了。” 韩临意识到这是摸狗的手法,打开他的手:“不然呢,上官阙管你要人的时候你会保姜舒吗?” “我可不是个圣人。” 韩临从挽明月手里拽过毛巾,走到一旁,自己去擦头发:“我想也是。” “自己女人的安全要全仰仗别人,自己得反省吧。你要真肯跟她过一辈子,现在就能带着她跑,在上官阙追上你们之前,也有几个月的好光景能过活。” 韩临的脸埋在头发里:“她年纪还小,一辈子不该停在这里。” “那你去杀了你师兄,不就好了。”挽明月干脆的出主意,又冷嘲热讽:“你不愿意去动你师兄,不就是说这女人要是连你师兄都比不上。要是你对她投入的感情还及不上你师兄,衡量一下,你不如就从了你师兄算了。免得扯些无关人士下水。” 韩临大声:“你少撺掇暗雨楼内乱!” “我有那么坏嘛!天地良心!”挽明月说着说着,忍不下去,反倒笑了起来:“他死了,还有易梧桐呢,怕什么。” 韩临索性不理他了,挽明月见他这样,又拿了条干燥的毛巾过去。 “那条都湿了,我用这条干的再给你擦一遍吧。” 说完,挽明月双臂绕抱着他的肩,用拥抱的姿势为他擦干头发,散发着干燥的温暖。 小的时候韩临只觉得他身上凉,人又有些假,不够真诚。长得大了,反倒觉得这假装出的火焰,总归也是火焰,有些温度。他现在凉透了,渴望这点不会叫风吹熄的温火。 韩临没抵挡住,脸埋到他颈边,双手搂抱住他。 挽明月的动作停了,发梢的雨滴冰凉地落到手背上,与颈边灼热的呼吸迥异,好像不属于同一个人。 挽明月冷静的推开他,踱到窗前整整衣裳,望着窗外被雨打落的花,问:“说吧,这次你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韩临停顿了片稍:“姜舒我不会再找了,但还得托你照应,万一上官阙……” “这你放心。” 挽明月话音刚落,便听韩临生怕他要后悔似的一声:“谢谢。” 所以不怪人都想道貌岸然,无耻的真面目一旦露了冰山一角,便要给人以最坏的一面揣测。 挽明月正懊悔着,转过身想瞧瞧韩临的神色,便见韩临默默脱起衣裳。 脑门上的血管砰砰跳得要爆了:“你给我穿上!” 韩临外衣都脱了,正解着里衣的衣带,抬眼困惑的看过来,好像一只不确定主人命令的小狗。 挽明月骂说:“你要是再敢拿你身体跟我换东西,现在就拿着衣裳给我滚蛋。” 韩临愣了愣,像是想起半个多月前的一场不愉快,突然发应过来,焦急地解释:“我真的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这是衣裳湿了脱下来晾晾……” 这话一讲,挽明月一腔的火,顿时给浇得只剩下丝丝缕缕尴尬的白烟。 干咳了两声,挽明月背过手转身重坐到棋盘前,一副钻研棋局的模样:“你脱。” 等衣裳都搭好,韩临绕着挽明月的屋子转着看了几圈,又觉没趣,就站到挽明月背后去看那棋局。 挽明月体会到扫在后颈的呼吸,偏了偏身避开呼吸,问说:“要不你接着下?” 韩临摇摇头:“围棋学起来太费劲了。棋里我只会下象棋。” “江水烟教的?” 韩临觉得好玩,拿了枚棋子,试着去往空地摆:“你怎么猜到的?” 挽明月只笑不语,又见他摆的位置太过离谱,伸手拦住他手腕,刚要讲他这一子落得有多不妥,便发觉手中手腕上异常的几圈青紫瘀伤。 严肃的询问目光投过来,韩临笑还停在脸上,想抽手,但腕上的力道随即又施重了不少。 韩临不以为意:“还没去年在山城你下手的重。” 这句话讲完,手可算抽离出来,可还等不及韩临高兴,就被人拦腰捞腿抱了起来,往床的方向走。 韩临这次倒是没有挣扎,毕竟挽明月的心思一天一变的,他也不是很明白。而且他也不想惹挽明月不快,免得往后连个避雨的去处都没有。反正他刚才脱衣裳,也的确如挽明月所想,只不过见挽明月脸色变了,立马想了个说辞应付过去了…… 那点唯一的疑惑,也是在思考:他这回不是在钓鱼?或者要仙人跳我?还是又要借机骂我不自重? 正想着要不要象征性的挣扎一下,表示一下自身的纯洁性时,衣裳被扒开了。 好直接。 挽明月捏着韩临下巴仔细看了他的耳朵,又从上到下检视了整整一圈,这才收了手,在床尾坐下。 韩临从床上爬起来,整整衣裳,笑着说:“我都说了,还好。还不如去年的你。” “我可不会硬把人绑在床上,人还显然不是多乐意。强来被报官了要被抓起来的。” 韩临切了一声,又躺回床上,不是多吃他冠冕堂皇的这一套:“瞧你说的,好像在镜子前那一次,我很乐意一样。” “不然呢,不是你自己挺身站出来要帮忙的吗?你当那时候还不怎么清醒的人喂饱一次就够了?”挽明月握住他的脚腕往床尾突然拽了一下,笑着说:“打发地痞无赖可麻烦得很!” 韩临猛地被拽的滑下枕头,踢脚去甩,无奈他抓得太紧,卸不掉。于是借着力,另一只脚踹到敞腿坐的挽明月的大腿上。 “松开!你多大了啊!” 挽明月的脸色变了一下,韩临气势顿时消了一大半,发觉方才好像踢得偏了一点,踢到了格外软的东西。 大家都是男人,他立马就想到刚才误踹到什么,冷汗刷刷地掉,一骨碌爬起来,说:“踢疼你了吗?” 挽明月抿紧唇,只往自己这边又拽了一下腿,把韩临拽得倒到床上去,另一只手去摘韩临脚上的袜子。 小腿都塞在齐膝高的皮质长靴里头,裤袜没被雨浸湿,这两天雨多,天不热,袜子里连汗都很少流,长靴也常换,一时间只有纯粹的皮质味。 挽明月手从足踝处缓缓攥握着滑动,心中有些可惜最近天凉。 韩临的双脚是便于奔跑跳跃的高足弓,脚面像瘦劲的山峦,向内一侧流着青蓝色筋脉的细密暗川,指甲永远修剪到贴肉。脚底踝骨处偏瘦,肌肉结实,脚心拱起处却柔软,籽骨与其余四指的之间有一处圆浅的凹陷,像是生来适合搁放什么东西。 他向来喜欢韩临这双不安分的脚,也玩过,今遭被踹到,兴致竟又被挑了出来。 这份独特的兴致要是说出来,准要把韩临吓一跳,上次也只敢在他不省人事时做。 说出去定要让韩临笑话,这会儿被撩得受不了的,反倒是方才义正言辞的自己。 挽明月两手各攥握了一只脚,只能暂且强忍着,压下这念头。 火被撩了上来,人正躺在他的床上,脖颈到胸撩得光裸一片,韩临自到了床上,就显得好吃很多,无论是脾气还是放松的身体,这里就算有九分是不经意,却也还有一分的勾引在。 韩临显然很急切地想给他睡一睡,以此消解一下他帮着保住姜舒,韩临该欠给他的人情债。再还有,他躲来自己这里,该有几分缘由是不想回暗雨楼,不想见他师兄。韩临现在也该明白了,除了挽明月,再没人有能力把他拉上去。肉体关系,又简单,又不需要投入太多感情,少了,半个时辰,多了,也就一夜。划算得很。 挽明月怎么能叫他的刀圣这么轻松的如愿。 这时候不行,他不想他与韩临之间,是那种上得了床,却说不了心里话的关系。两人太容易滚上床,大概长久不了。从前错是错了,药物之下他没扛住,可还有的是机会改过来。尤其是现在,韩临对上官阙满肚子负面情绪,太适合他横插一脚进去。 韩临却以为是把挽明月踢疼了,才换了这种叫自己发痒的方式罚自己。雪山的时候,泡澡太难,但是用热水洗澡容易一些,兴是那是洗多了的缘故,寒冰蛊解掉之后,他脚敏感很多,这会被抚摸着,哈哈笑得停不住,连挽明月怪异的眼神都没瞧清。 第103章 笑止住,挽明月就又起了身,去钻研那副棋局,韩临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见勾引未能如愿,也老实地爬了起来,一一去把半干的衣裳收下穿上。 穿完,去轻轻搂住挽明月宽阔的肩膀,把脸贴在他的后颈上:“你能不能编个理由,指名我,每天都过来跟你们打打交道。不用跟你对接,跟别的人办事也行,只要来无蝉门,只要能离开上官阙的视线。我一直在上官阙的眼皮子底下,会闷死的。” 挽明月却只盯着棋局,像是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半天,落下一子,才说:“嗯,我想想办法。” 韩临长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说:“你这一子有什么讲究啊?” “说了你也不懂。” 心想事成,韩临也没计较他的敷衍,哦了一声,笑着又从窗边离开。 挽明月见人离开,将方才那一子拾起来,咧了咧嘴唇:“瞎下的。” 方才脑中转着帮韩临那事落实的利弊,哪有工夫去想这一局棋。 第57章 好日子 四月末,雨停半个时辰,天际堆满烟灰似的雨云,又厚又闷,只有天心被晚阳灼出一块泄口,像纸烧到结尾缩成的融火。 芒种一过,热气好像蒸屉掀了笼盖,立马烘了上来,小雨压了一阵,终是压不住,热乎潮湿的土腥气,此刻好像长着张热嘴,黏舔着皮肤,又脏又黏,像是呆在南方。 下了连夜的堂会,挽明月提身纵气,赶回去先洗了个澡,头发半干便又出了无蝉门,一路上行得飞快,等到库房,发尾还湿着。 无蝉门的库房近郊,四下本就静,寻常只闻蝉鸣虫唧,这天却是隔着十丈远都能听见吵架的动静。 众人见挽明月步调停住,笑着迎上来讲明情由,又交给挽明月个物件。 “赔钱货!我好心好意给你找份差使做!要你过来捉老鼠吃!”韩临捏住玳瑁花色的猫后颈,提溜到一掌远的眼前数落:“不是要你昨个扑杀笼里进贡的翠鸟吃,今儿个给我弄碎几百年前的瓶子给我造债的!” 骂完吸口气还要再骂,余光瞄见门边笑吟吟的挽明月,一口气上不来,一挥手把猫扔到挽明月怀里:“这猫给你!我不要了!” 说来这猫也真皮实,给韩临提在手里夹怂着耳朵,被韩临扔给挽明月,在空中也是不惊不乍,落到挽明月怀中倒是又生龙活虎起来,一点不怕人,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角落窝住,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挽明月笑着弯身放下猫:“钱财乃身外之物,肝火太旺伤身。” 韩临嗤笑一声,瞪过来:“这话再有道理也不该你说!” 挽明月回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眼睛一转,挨近过来:“姜舒跟你说什么了?” “太近了,这天闷死了。”韩临推开他,从怀里掏出方才库房大爷给他要赔付的纸,研究起来。 欲盖弥彰,想来姜舒从前在账房见了不少他的乱账,她半辈子耳闻眼见的多都见不得人,也只有新近几个月算得上光明正大,挽明月他们二人又都认得,想来聊天中提及得多,自己那些敛财手段,想来都讲给了韩临听。 挽明月啧了一声,笑说:“这色迷心窍的丫头。” 见韩临愁眉紧锁扫视那页纸,挽明月拿过来:“我瞧瞧,看哪里能少放你点血。” 一细看,挽明月也不住吸气,惊讶地看向神气地四处梭巡的小野猫:“怎么能净找贵的糟蹋。” 韩临气得都不想说话了。 挽明月见他被一只猫崽子惹得阴阴郁郁,只想笑,清了清嗓子忍住笑意,才说:“别担心,又不用动你的金库,你可算给你们暗雨楼办事,算你们暗雨楼头上就行。” “不行。”韩临斩钉截铁道:“价钱太多了,要给人兴师问罪。” “凡事有易梧桐担着呢,捅不到你师兄那里去。” “她为了跟你换条件,先斩后奏把我支过来,在上官阙那头已经很为难了。不能再强逼她了。”韩临把纸折好,重揣回去:“这钱我拿得出。就是这次来洛阳什么都没带,突地发信到京师去支钱……恐怕还是要惊动到他,啊好烦。”说完,咬牙切齿朝虎虎生威的小猫呲牙。 挽明月见韩临跟动物似的,捏捏他脖子叫他放松,出言:“待会儿我交代下去,把这些林林总总给你打个五折,价钱拆散了,塞到你们往回赎的那些东西的价钱里头。你瞧行不行?” 韩临眼睛亮了一下,转头惊喜道:“那多谢了!”转而又犹豫了一下,问:“那不是又要麻烦你吗?” “就当我自找麻烦。” 韩临想说他要有什么,自己也可以帮忙,随即又想他连陪睡都不需要自己陪,自己烂事缠身,粘上自己跟粘上瘟疫似的,便不多说了。 韩临沉默思考时,挽明月从袖中取出方才库房中的仆役交给自己的东西,在韩临脸前晃了晃,轻小的燕尾镖风摆摇得铃铛发出一阵轻响。 猫一听见动静,警觉地朝这边看来,突朝挽明月手上风铃扑来,给挽明月歪身躲了过去:“别处玩去。” 风铃给火熏黑一半,连原本银亮的燕尾镖,此刻都蚀满红青的锈迹。 韩临只觉自己矮了一头,喉咙一阵发紧,解释的话挤过骤缩的喉头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我不是故意的,船着火了……” “我听说了,你怕什么?”挽明月笑了一笑:“我当你扔了。去年十月做的那些混账事……我也没敢想你会轻而易举就原谅。”晃了晃,又瞧了瞧:“现在这模样,也确实不大好看。” 实际上,当时正对挽明月发着火,这风铃差点就被韩临扔进湖里,也正因如此,韩临给挽明月说得更心虚了。 挽明月见韩临这副神色,嘶了一声佯怒道:“你真想扔?” 韩临没敢说差点真扔了,干笑:“没有,要是想扔,在哪里都能扔,我干嘛还要带着,对不对?我前两个月在外头有事嘛,不能随身带着这个,走着响着,算什么事。就跟骨灰罐那些东西都搁在一起,让他们给我带到洛阳。结果被你们劫了……我当再也找不见了。对了,这是这里的人给你的吗,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你的?” 挽明月笑吟吟把风铃倒过来,将铃铛底座对着光,给韩临瞧:“这里头有我的印。” 韩临往里盯,果真见到三个小小的字嵌在铃铛里,眉心跳了跳,问说:“那这……” “哝,”挽明月把风铃搁到韩临手心,说:“送出去的,我可不能再收回来啦。” 韩临垂眼望着手中风铃,微微紧眉,没由来的一阵心紧。 “当然,”挽明月见猫又一头撞向一只有些年头的瓷碗,忙提身移去把猫拦住,又抓着把小猫关进原本养鸟的大竹笼里,漫不经心又说:“最近你要是随身挂着这个到这边转转,我有空过来,见到了、听到了,会高兴的。” 这么明显地表达出来,韩临摸摸鼻子,郑重地点头,低头立马就把风铃戴到腰上,说:“我回去想办法给它洗洗,看能不能把烟黑弄下去点。都怪我,在湖上太不小心了。” 挽明月只说:“不用麻烦,这样我也很喜欢。” 这话听进耳朵,韩临顿时有点着急,笨手笨脚地系不上不说,腰带都给弄松了,跟风铃的吊绳铰链缠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一早打听过,这里的人都说挽明月最近要事缠身,这几日下来,挽明月也真从没来过,韩临便以为他不会过来,今天照常穿的,没有换三月底在酒楼守株待挽明月那套衣裳。 这身衣裳穿了很久了,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这些线和带跟心绪似的,越缠越乱。 “老式的东西就这点好,扛过水火,还有韵味在。新的好看是好看,多看几次,兴许就没意思了。”挽明月把韩临推去架前,弯下身帮他打理,分开风铃的铰链与腰带,把风铃搁到架上,专心去系腰带。 正系带的手却被人攥上了,挽明月顺着阻挠的手臂望上去,朝韩临疑惑的挑了挑眉。 韩临喉结一滚:“解都解了……” 挽明月却像被火缠住手似的,忙脱手松开,急于后退,险些一头栽倒,最终还是被韩临握住肩膀扶正了。 韩临也单膝抵地蹲下,二人面面相觑。 挽明月望着韩临黑亮的瞳仁,不明白韩临这次又怀的什么心思,揣测之际,便听韩临大叫—— “这次是你先勾引的我!” 声音过于高昂响亮,以至于刚吐出一个“勾”字,便被挽明月伸手忙捂住了嘴唇。 挽明月低声:“小点声!” 掌下发出含糊的说话声,挽明月警告说小声点,怔了怔,又道别胡说,韩临点点头,嘴上的桎梏才松脱了。 “你从说自找麻烦那里不就已经……” 挽明月额心突突地跳:“我说习惯了。” “那后来呢,那风铃那里呢?”韩临嘀咕说:“我贴上来,你觉得我不怀好意,你不高兴,你自己主动,我顺下来,怎么又成我的不对了。” 第104章 “可你听了那么多年。”挽明月见辩不过,索性承认道:“以前都不能被勾引到,这次又是怎么了?你又觉得欠我了?又想补偿我了?” 库房避阳,两排高架蔽住大半烛光火影,这发问一落,二人脸上都有些神情莫辨。沉默许久,像是双方角力。 “不是。”韩临双眼黑白分明,看人时很真诚:“我是被你勾引到了。痒,心痒。” 的确在勾引,的确要他心痒。 要吊得他心痒难耐,痒到那颗心再也不会为别人而动,痒到忍不住挠得胸口皮破血流,慢慢地煎熬他,要他乖乖认清喜欢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一辈子栽在自己这里。这时候,自己才伸出手去,把盯了这么多年的人安心地吃进肚子里。 可一时之间,他的直言把挽明月扰得心头一乱,手里的牌都不知该如何打,只吞吐出一句:“过程不对。” 韩临凝注着挽明月:“谁也算不出还有多少快活日子能过,我只知道现在确实有点喜欢你。” 挽明月的喜欢总要说出口来,轻飘飘的不着地,听着就叫人觉得不能托付。可韩临并不需要托付谁,大家一起长大的,韩临也清楚,挽明月性格自我,更擅长自我保全。挽明月的喜欢让他没有负担,更错以为没有什么代价。韩临喜欢挽明月,也喜欢挽明月这样的喜欢。 韩临伸手拿过风铃,嘴唇贴吻住那枚燕尾镖,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挽明月:“过程是有很多种的。” 挽明月恨恨道:“怎么什么打算遇上你,都要乱。” 说完,凑近过去,亲吻在韩临唇前的那枚燕尾镖上。 那枚燕尾镖最终被舌头抵着,侵塞到韩临的嘴巴里,又热又软的舌头碰上冰凉锋利的铁器,随即烟灰味的铁锈在唇齿间弥漫,嘴唇亲得太用力,仿佛亲舔了满嘴的血。 这里本就不凉快,此刻二人躁动更添情热,汗雨一般地落,脸挨近在一起,仿佛血与汗都融到了一起。 亲吻间挽明月脱了韩临的裤子,唇齿分开后,他将燕尾镖塞到韩临牙齿间:“咬住。” 手反倒又去系韩临愈发松垮的腰带,瞧着韩临询问的视线,挽明月嘴角笑了笑,握住韩临的腰将他撑起,取下韩临牙齿间咬紧的燕尾镖,将风铃系在他腰间。 万事俱备,挽明月翻过韩临,要他背朝自己撑肘在附近的木架上,按弯他的腰,撩起身后衣衫堆到他后腰上,手指沿袍角向他下腹摸去:“在船上送你这个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有机会,得把风铃挂在船头,在船上和你来一次,晃个够,听一听响。如今船虽烧了,在这时候听一听,总算不赔。” 被挽明月握在手中,韩临没闲空去指责他的居心不良,双肘撑在木架的一格上,闭着眼耐不住去了。 挽明月将黏稠当准备的东西揉进去,软和了半刻,进去后两人都出了口气,挽明月还有空把粘过白色的手举在韩临鼻前,笑说:“闻闻你的味。” 谁料到韩临竟伸舌去舔挽明月的手掌,热又黏糊的软肉蛞蝓似的在最敏感的掌心挪动。挽明月立马收了手,便听前头的人得逞地哈哈大笑,这才明白是着了他故意为之,揽住他的腰动作大了些,笑当即就止住了。 挽明月腿长,早先还照顾韩临,微弯着腿,后来某种情绪闷上脑仁,忍不住用狠,只一味享用着韩临。 腰间悬佩的铃铛急响,关在笼中的猫崽闻声只叫得痴缠哀厉。 韩临听了发毛,分神喘着问:“这猫什么毛病?” 挽明月凑到他耳边笑说:“给你勾的。” 韩临给他把持着腰,两脚越踮越高,已有些要抽筋的症状,被呼吸烫了一下,终于撑不住,腿软“扑通”一声跪下去。 韩临仰起头,哭丧着俊脸哑声说:“你怎么长这么高。” “这我也没办法啊。”含笑说完,挽明月单臂他起来,回去后一仰脸,便被韩临主动噙住了嘴唇。 满屋的猫嘶哑的叫声,挽明月怔了一怔,手上险些松了力,还是韩临手快攀缠住他双肩才没掉下去。 韩临挺会亲人,吻得不凶不软,绵缠却又痛快,丹田内力深厚气也长,饶是挽明月都给他眼前发蒙,败下阵来。 从前云雨,韩临都没精打采的,挽明月人是爽了,心情却总给他带得兴致平平。如今想是他真动了些心思,和以往那副死板又不配合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对姜舒和方黛是这样的?” 这时候提这个,想也不是什么好事,韩临倒还不傻,只说:“我以后不找女人了。” “你师兄逼的?” 韩临轻轻点了个头。 挽明月眉稍一扬:“那天底下的男人怕也只有我有福消受吧。” 此刻他神气的样子像只花枝招展的鸳鸯,让人看着火大,韩临想说点什么压一下他,想了又想,只得丧了气,小声说:“好像真是。” 韩临这种奇怪的坦诚叫人痛快,挽明月不免一阵心甜,到韩临脸颊亲了一口,将他往架上一推,动作大了起来。 如此姿势,临到终点,二人便摇晃得不成体统了,幅度大得韩临的肩背不知道靠着了什么东西,带倒了什么物件,只听一连串消耗不小的动静。 韩临咬牙说:“这些你赔。” 挽明月浑身的痛快,下巴搁在他肩边,眯着眼很好说话的样子:“好好好,记我头上。” 收拾好天色都黑了下去,韩临见了,不情不愿牵牵挽明月的手说我得走了。 挽明月道:“我送送你。” 到了门口,挽明月说等等,转身回去,再一回来,手中提了只竹笼,笑说:“忘带这小家伙了,库房养不起,我带去给媚好吧,她喜欢这种小玩意。” 夜里总算凉了些,尽管四遭仍是潮润润的,二人同使轻功在树间穿行,凉风灌得衣袖间飒爽,通体凉意。韩临一动,腰间铃铛便响,在林间树梢回音,幽远静邃,颇有几分禅意。 往后半月挽明月隔两日来一趟,两人有了经验,事后甚至把衣裳铺到地上,躺下去歇息,韩临慨叹说:“我怎么觉得那天在猫叫里更有意思。” 挽明月笑说:“那难道要我再把猫捉回来,叫着给你助助兴?” 韩临一阵沉默。 挽明月发觉他是真的在认真考虑,伸肘推了推他:“你还是不是人啊?” 韩临靠在他身边,伸手晃着手中的铃铛,张眼望着屋顶:“我也就想想。难得的好日子啊……” 人生哪有永远的好日子,好日子都是要到头的。这些日子,韩临愈发觉得最近这样放纵,有人该动作了。 这天与挽明月分别,回从前江楼主的宅邸,就着隔壁家的灯影掏钥匙,好不容易找到,走过去,便见暗雨楼装束的人在门前等他。 “楼主请韩副楼主过去一趟。” 一行人到了暗雨楼,韩临拆了腰间风铃揣进怀中,这才推门进去。 上官阙听见动静,看了入内的韩临一眼,便又对着灯专心做手中的事,话出口含着笑意:“到那边清算东西得有半月了,进度怎么样?” 韩临只满口快了快了搪塞,找个地儿坐下,随手掀开本书去翻。 翻了半天,觉察出不对来,望向在灯下穿红豆的上官阙,问:“你穿这个做什么?” 上官阙眼皮都没抬,反问:“你最近杀人前不都要戴吗?” 韩临察觉出他的意图,可还是试着强调:“我那边的事起码得再要一个月。” “接手的人找好了,接住你这事再做两年都没问题。”上官阙又从盒中拾起一枚红豆,在灯下仔细查看是否有哪里有缺憾,想起什么似的,又侧过头对着韩临补了一句:“接手这事跟易副楼主打过招呼了。” 韩临把手中书脊都握断,满脸戾气地扔去一边:“我的红豆手串还在,不劳烦楼主了。” 上官阙置若罔闻,指向桌前的一张纸,气定神闲:“这是名单,明早出发,行礼叫人给你备好了,不用再收拾。” “再说了,”上官阙笑了一笑,在灯下转过正脸望住韩临:“你最早的那串,不就是我给你穿的吗?” 韩临撇开脸不言语,上官阙也就没有再说话,只是穿到最末尾,捻起那粒半黑半红的相思子时,微微愣了会儿神,道:“穿这枚相思子,你是想遇见万一,咬碎了自尽?” “谁让其他红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当年刺杀失败,我扛着脚踢手掰全嚼碎了咽了,也就是在去京城的刑车上一直吐。现在活着还不如那时候死了清净。” 上官阙很久不说话,叹了一句,才道:“其实你不必串这一粒,有我在,你遇上什么难事,我都要保你出来。” 韩临弯腰把脸埋进双手里:“代价太大了。” …… 七月初七,挽明月与媚好在岳阳楼赴一场宴,主人离席之际却有人过来,递上一封信与一只海南黄花梨的盒子。 信封上只用墨笔勾了两道,随意至极。 第105章 媚好拿在手中不明所以,皱眉斥问送信的人:“这什么啊?怎么什么东西都送过来?” 挽明月挥手示意她停下,将信拿过来,笑眯眯地说:“画了一只燕子。” 媚好明了地啧了一声,挥手让人下去了。 挽明月看完这封两页的信,便打开那只海南黄花梨的木盒,只见里头摆了一把太叔剑阁的短匕。 挽明月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重放回去,唤人拿来纸墨,摊纸便写起回信。 媚好有见识,也识货,只一味捧着盒子往细里瞧,瞧了半天,怪无语的说:“怕不是这盒子比这匕首值钱百倍。” 却见挽明月并没有搭理她,仍在垂目笑着写回信,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媚好心中只啧啧,又探眼往信上瞧,一打眼就瞧见一句——“生在七月初七就这点不好,收的礼,真分不清是生辰礼,还是过节礼。你说说,你送的是哪个?” 叫人牙酸! 信写完,挽明月便立即折好装封吩咐人快马寄出:“务必亲手交给韩临本人。” 媚好问:“能赶上吗?” “他就是在湖南杀的最后一个人,可惜刚杀完就给他师兄往京城唤了。我原以为能见个面。” “又是朋友吗?我看他剩下的朋友不多了,要再杀,可能得留点时间,再去结交。” 年轻人脑子转得快,她突然又凑过来,小声道:“门主你不是会算卦吗,算过自己的命吗?我觉得肯定很硬。江湖上韩临交情好的人,刨去上官,好像就剩你一个了。” 主人推门进来了,挽明月拿折扇将她脑门推开:“卦不算己。” 第58章 较量 少年少女们结束为期一个月钻在湖南密林的生涯,到附近城镇落脚不到两天,就在七月初接到回京指令。 这些孩子是暗雨楼今年最拔尖的一拨苗子,也是第一批大规模由韩临带着练的孩子。外人给他们起了个笑称——羊羔崽子。 不论韩临名声好坏,刀圣这个称号,对于暗雨楼的新辈老辈,都是如雷贯耳的存在。无论心中有再多的不忿,少年少女们对他的功夫都有敬仰之意,皆是兴致昂扬,盼着他展露一番身手。 哪里想得到第一次见他动手,却不是砍人,而是无端乱砍屋中物什。 从京城出来,一路上韩临话少说,也不笑,冷飕飕的一张俊脸把人吓得不敢大喘气。好在韩临忙着追杀老朋友这件奇怪的正事,带着一大帮人走到一半,就不得不将他们托付给别人。 五月份再从洛阳南下,羊羔崽子才终于又被韩临牧住。处得久了,见韩临虽不怎么讲话,待人倒还客气,众人渐渐才没从前那么怕。 等最初的兴奋劲过去,抵达湖南待在一起蹲着剿杀匪患,他们总算明白过来,跟着韩副楼主哪是什么美差。六月的湖南密林又潮又热,雨下得反复无常,羊羔们今天在冰凉的臭水池里泡一整天,把手脚都泡涨,明天又闷在树桩子里给蚊虫蛇蚁叮咬,后天指不定天降大雨滚在泥里一天都不动,有韩副楼主盯着,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这些又苦又累的事对韩副楼主而言,仿佛家常便饭似的,他对自己严苛,对旁人也没有宽待到哪里去,又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大伙暗地里都叫苦不迭。似乎是独行惯了,早半个月韩临总忘了自己还带着一帮人,等反应过来,大家已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这时众人原为韩临相貌而增的不少好感,早跑得没了影,只觉他面目可憎。唯一的幸运是韩副楼主中途接到线人的书信,抽了两天的空去杀了几个老朋友,给他们留了些喘息的余地。 总算把匪患拔干净,众人喘气之余想着看山看水休整半个月,便得知了要他们回京的消息。心知韩副楼主利落,一阵埋怨后,大家本做好风餐露宿快马归京的打算,没成想韩临好像延迟地偷起懒,骑着马晃了足足半程,京师那边催了两回,这才加紧了马程,在七月末抵达京师。 回京当晚排场给得足,上官府设了接风宴,来的人不多,分量却重,楼内耳熟能详的人里,只有一个屠盛盛在六月份被上官楼主调去长安所以没有出席。 接风宴摆在上官府新修的后院,四下点了纱灯。不巧今日红袖小姐临时被叫回舞坊排舞,这日的宴上乐舞均没有,席上酒少,更像家宴,上官楼主都走下来与人站着交谈。 先来的刚回京的小羊羔们这一桌,光不甚亮,可上官阙走近过来,众人不免屏息。他记得席上所有跟着韩临回来的人的姓名,说起不幸遇难的人,也总要沉默一下,神色掺有遗憾与不忍,有慈悲的光。 楼主到别桌去,他们同左右交谈,这才知这后院从前荒了一半,也没空去修,今年三月公主带着孩子来了一趟,似乎嗔了几句怎么不修?不想久住? 公主走后这后院就陆陆续续修整起来,如今更是引水挖了方湖。一说是北方天干,红袖小姐和上官楼主两个南方人受不住,一说是为了风水,总也没个定调。 宴散人走,众人告辞之际,想知会一声韩副楼主,无奈找了一圈,也找不见他的影子,有人讲他坐了一会儿就出门去了。韩副楼主向来独来独往,众人并未多想,一拍即散。门前车马空了,上官府又归回一片静谧之中。不久后灯一盏盏灭下,只有聒噪的蝉鸣和着凉风。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嘭”的一声,窗户给人拍开,接着有人跳了进来,带着酒气咄咄逼人问道:“你凭什么遣散我雇的佣人?” 韩临独自离席后,先跑去酒楼喝酒,喝够了,便回自己原先在闹市的家。谁成想家里人去楼空,杂草长得人一般高,屋瓦被砸了个遍,没一间房是不漏的,许是仗义的江湖人士的手笔。他一见这荒凉的宅院,便知又是谁动了手脚,提气运功径直来找上官阙吵架。 过了一会儿,月光照着上官阙缓缓坐起,醒转过来,想了一想,捏着眉心哑声道:“你得有大半年忘了给他们发工钱。” 韩临冲口驳道:“我把两年的钱都交给管家,要他按月给。” 韩临满身的酒气,呛得上官阙连咳好几声,才回道:“嗯,你请的那个管家携款跑了一年了,你那里佣人的工钱都是从楼里支的。” 韩临话声一滞,才又说:“你早知道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一点钱我是付不起吗?我那宅子没人管,现在杂草长得比人都高,到处都是灰,屋顶不知道让谁给砸烂了。” 上官阙靠在床头,月色照得他脸庞雪白:“你忘性大,告诉你,这些不还是要扔给我?你不想回来,回来也不会多住,何必废这一回事。我没有那么多闲空,不能月月去给你的佣人算工钱,给你的宅子补屋顶。” 韩临清楚自己嘴上说他不过,索性摇摇晃晃转身,要从窗户跳出去,到外头找间客栈休息。 却听得楼下女声喊道—— “韩临?” 韩临一低头,便见院落中身着白衣仰望此处的少女身影。 给红袖看见,韩临这天晚上注定出不了上官府。他有时候总会怀疑,是不是上官阙和红袖约好了?不然怎么能这样凑巧? 可红袖抱着他的手,笑着领他到客房住下,拉着他的手跟他讲被褥昨天刚晒过,又问他宴上喝了这么多的酒吗?上官叔叔没有拦着你?见着敏感脆弱面貌的少女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自己,韩临不由得暗想自己真是喝酒喝得疯了,怎么能这样想孩子。 次日酒醒,韩临下楼吃午饭,红袖早去舞坊了,饭桌上只他与回来用饭的上官阙,二人默契地没有说起昨晚上韩临破窗而入那回事,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当初。 饭尽喝茶之际,门外树上飞来只画眉,百啭千声地啼叫,引得上官阙望过去。 门外那株泡桐森绿,将诸事诸物都蒙上一层夏意,上官阙用遗憾的口吻道:“可惜今年你我没赶上这泡桐开花。” 韩临埋头喝茶,随口说:“明年吧。” 上官阙笑了一笑:“下午跟我一起到楼里走一趟?” 韩临说好,又说我回去拿刀,回屋路上,鬼使神差地,他绕去了自己从前的房间。远远见到屋门落了锁,使了些手段,他从窗户跳进这间屋子。重回旧地,却见屋内也是旧样。 床被砍得尸骨遍地,摔斧子砸到的瓷器瓶也依旧碎在地上,甚至他折返回来取挽明月那封信时打开的抽屉,如今仍是开着,里头落满了灰尘。 半年前韩临拆床,砸桌,卸凳,劈墙,为表达不满对整间屋子发泄,留下这些暴怒的痕迹,上官阙阙对它们冷置不理。 屋外有脚步声,不久后锁簧响动,韩临循声望过去,见到上官阙含笑站在门外:“找了你半天,怎么跑来这里?” 韩临随口扯道:“毕竟熟悉,想着要是收拾好了,我再搬回来。” 半年过去,韩临再次站在屋中,发现这些被人忽视的破坏已成了天然的景别,堆积出的不满在那一次里发泄光了,只剩记忆淡化过的几件很小的事,这个房间就像一只出完了气瘪瘪的球。 第106章 上官阙对他的反击永远无动于衷,就连现在,他站在门口,也是含笑的,仿佛屋中事故同他毫不相干:“是静是乱,总归是你的屋子,这次也不会有讨债的人找上门来,我想着等你回来了,听你的安排。” “不用麻烦了,我就住昨天那里就行。” “你脸色很不好。” 一个人的平静恰恰容易让另一个人自醒,让他回头去找自己的不足,韩临就是这样。 这种令人不适的平静仿佛一锅温水,韩临备受煎熬,而始作俑者高坐云端。 韩临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回话:“我有点累。” 上官阙自然地走过来,抬起韩临的下巴端详:“没休息好?” 韩临原本要摇头,摇了一半,双目盯着上官阙,又点了点头。 上官阙按住他太阳穴心轻揉,温声道:“少喝酒。” 韩临嗯了一声。 后来手指换成嘴唇,温热柔软地覆在韩临额上,延缓着阵阵头疼。 此后韩临没提过搬出去住的事,新的副楼主选立后,韩临的事大半给了傅杰豪,在暗雨楼愈发边缘,旁人看他难免带些怜悯,毕竟当年江水烟在时,曾对他有过那样高的期望。 韩临倒自在,往暗雨楼去的少了,时间也空下来。于是头些天被红袖拉到舞坊,站在外头看她练舞,去了两天,一些不好听的话又传起来,他便收拾渔具,又到河边去钓鱼打发时间。 钓鱼这项爱好上官阙不干涉,只是每日韩临都要陪上官阙吃饭,早饭好说,晚饭那时候他也收杆回去了,中午上官阙不一定回来,要是回来,佣人会到河边叫韩临回去。 有天中午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顺路,上官阙亲自过来找韩临,八月中的天仍是热,韩临在太阳底下盯着鱼漂晒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 见到上官阙,韩临先是愣了一下,到河边洗了把脸才走去上官阙身边。 上官阙问:“这样晒不难受?” “湖南下了快一个月的雨,回来路上天也不晴,雨水把人泡得跟死鱼一样,白得恶心,晒晒挺好的。” 上官阙将他脸上的水珠擦干,仔细看了看他黑了不少,甚至晒脱皮泛血丝的脸,笑说:“凉快些再来吧,别夏天都过去,再让晒中暑。” 今天暗雨楼那边应该是不忙,午饭后上官阙上楼小憩。韩临当然不止陪吃饭,所以中午也一同到了上官阙屋里。 单纯陪睡与做点事消食概率参半,今日是后一种情形。 上官阙屋里床的正上方的那块屋顶很特别,腻子没抹匀,有浅浅的起伏绵延之势,这是韩临最近刚发现的,是他的宝藏。 平白无故的看,这块屋顶没有任何独到之处,可只要到这种时候,韩临被撞得头在床褥上晃摆,这块工人偷懒的造物就变了样,有时候像策马冲刺的将军,有时候像捞月的猴子,有时又成了一副绘卷。总之都比跟上官阙上床来得有意思。 尽管韩临在床上不讲话是老毛病,可从前的无言是无意的,好心的,如今却是故意,居心不良的。上官阙不会连这点都看不懂。 这些天来,床上在进行无声的较量。在床下,韩临至少可以同上官阙一问一答,可上了床,无论捏在身上的力道多么重,事后会留下多么深的瘀伤,韩临都不曾吭一声,不是闭着眼,就是心不在焉地望向别处。 他要将上官阙一同拽入这锅红尘热汤中,同受其苦。 每日捏握出的伤,当晚上官阙便取出药油来揉,掌心温热,力道适中,一如好多年前。药油揉进肌骨后,患处阵阵发热,韩临总要没由来地眼眶一热。 上官阙下床去收拾,韩临闭上眼睛躺回床上,总要在心中告诉自己:“瘀伤疼的。” 韩临不合作时连呼吸都压得低,俨然似一具尸体,没谁乐意对尸体下手。可此前上官阙好似自顾自的兴奋,今天做了一半,竟在他身体中停下来。 韩临猜出他在考虑让自己有些活气的说辞,也猜出他不会说。 上官阙若这时发言,岂不是承认了自己无法吸引韩临,是强逼韩临着与自己交合?这是事实,可上官阙不肯面对。 上官阙太傲,傲到倔的程度。 如韩临预料,上官阙停了一阵,很快沉默地结束。这事搞完,上官阙开始真正地休息,睡时汗涔涔地紧搂住他,不让他离开。 约莫睡足两刻钟,上官阙简单洗个澡,离开去暗雨楼。韩临这时候才能下床去收拾自己,收拾完自己,又去收拾渔具,这之后发了会儿呆,想着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做,没有想到,于是回自己房间睡觉,等着晚上他回来陪他吃饭。 红袖这晚没回来,跟傅池玩得晚了,便借住在傅杰豪家中,上官阙告诉他这是近日常有的,不用担心。 晚饭后洗过澡,上官阙把韩临叫到屋里,没急着做什么,只往他脸上敷了一层微凉镇痛的药膏,此前蜕皮的火辣刺痛都压了下去。 如此敷了三四日,这天洗掉后韩临照镜,发觉脸上白得发亮,吓了一跳:“我这脸怎么跟死人似的?” 闻声,上官阙将目光从信件间扫过来,颇有些无奈:“灯下显的,也就和你冬天脸色一样。这样好看。” 韩临一愣,半转过身:“你还会在意这个?” 便见上官阙重去看信,眉毛微挑:“可能比你想的在意一些。” “白破天也不如你好看啊。” “我看着高兴。”这厢话落,上官阙把手中的信喂给火舌,任火光在脸上舔映,眼中冷得不近人情:“你与挽明月又有书信往来了?” 韩临转回身去擦脸:“送他点庆生的东西。” 上官阙笑道:“哦,我还当你也会在他生日那天去跟女人私会。” 韩临心鼓漏敲,没敢搭他的话。 “去年他给药倒,你帮了他,今年在洛阳,他帮了你。是不是扯清了?” 见韩临对着镜子点头,上官阙走上前来,自背后抱住他,大度地既往不咎道:“下次不要再随便帮谁了。” 韩临侧过脸看着他:“我也帮过你。” 上官阙拆着他的衣带,耳语:“你不该帮的。” 如今上官阙在床上很有些能耐,不像从前那样温柔拘束,为挑起他的兴致,常用手和嘴帮他。那毕竟是上官阙,长得那样好看的上官阙,韩临从不主动看那时候的上官阙,可他太熟悉上官阙,被舔弄时,眼前自己便会浮现出上官阙的模样。 韩临心想就算让天王老子来,铁定也要动心。每到这个时候,他只希求早些结束,今日将到时,却被吐了出来。自高处陡地坠下很不好受,韩临难受得发疼,抬眼去看,见上官阙拿手背揩抹掉唇角唾液,握住他往下一拽,进到了他的身体中。 方才坠落的热潮又缓慢而折磨地攀升,韩临发觉自己落进了上官阙的圈套,在这上头太过于专注,于是深吸了两口气上,将视线转往屋顶。 然而那处崎岖不知道何时被抹匀了,如今空落落的,像一张平整的纸。 他故伎重施,像以往抹除韩临周遭一切一样,将这点唯一的乐趣也夺走了。 觉察到韩临愤怒的瞪视,上官阙笑了笑说:“这宅院年头不小了,趁着修后花园的工匠还在,重新粉一遍屋里,你住的那间明天也得修修。” 解释都没听完,韩临就撇开了脸,却又被上官阙掐住两腭扳正:“歪久了,脖子要疼。” 韩临索性睁开了眼,任他颠弄,口中道:“没什么意思,还不许我歇歇?” 上官阙垂眼握住韩临:“你的身体似乎不这样想。” 韩临冷笑:“你随便到大街上拉个人来舔我,舔半个时辰,我照样能出来,你信不信?” 上官阙眼睫颤动一下,嘴角的笑意已垂将下去。 韩临见上官阙已在发怒边缘,躺在枕上反倒大肆笑了起来:“你没有和别人做过,这些你都不懂,对不对?” “挽明月在床上可比你强得多。”韩临原本松散打开的两腿忽然缠在上官阙的腰上,攀住他的肩膀,朝他脖颈又咬又吻,单掌捧住他的脸,吐息灼烧:“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操我的吗?要我教你吗?” 上官阙脸色青白,额角青筋毕现,将韩临从身上拽扯下来,步下床去。 韩临衣衫不整地从床上爬起,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上官阙动作,见他再回来,手中拿了一只瓶子。 韩临下床欲跑,被上官阙一把握住脖子,死死按倒。接着,上官阙轻而易举卸掉下巴,将瓶中药倒入韩临喉口,捏住他的鼻子,逼他全部吞咽下去,又将他双手反绑到背后,这才将他脱臼的下巴安回去。 韩临猜出了这是什么药,在药效发作之前骂着叫着,可渐渐的,空烧的燥热感还是自小腹蔓延开来,某处抑制不住地抽搐,他再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在床上颤抖着低喘。 上官阙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拉来把椅子,一身整洁地靠坐在距床一丈开外的位置,一双眼冷漠地看着韩临迫不得已滚下床,汗泪齐落,手脚并用一步步爬向自己。 第107章 第59章 好花偏遇无情雨 韩临浑不知汗泪浸得脸湿透了,只似一条缠虫在地板上扭动,他双手为人缚至背后,不便使力,又兼腰酥骨软,爬至男人脚边已竭尽了余力。 面上潮红涌动,韩临张口大喘着气,费力将脸枕在男人足上,抬起涣散的眼睛仰望安坐的上官阙,用烧哑的嗓子乞求:“我求你,求你……” 他脸上粘着爬行时蹭到的灰尘,泪与汗的流动使得脸庞脏得泥泞一片,这些泥泞淌下来,直濡湿上官阙白皙的足背。 上官阙不为所动地挪脚,踢开韩临的脸颊。韩临被踢得歪躺到一边喘气,上官阙又拿足背在他尚算干净的脖颈间蹭了蹭,把先前淌流下来的汗浆蹭净。 韩临歪躺在一旁喘息不止,急得又试数次,才跪坐起身,向前勾着脖子,用唇舌隔着绸丝衣料去讨好。热情,认真,他像对待一样世间最罕有的宝物一般,吮吻着他师兄的东西。 他整张脸脏兮兮湿漉漉的,在上官阙衣上留下醒目的脏印。 上官阙低下眼睛,取笑道:“脏死了,脏狗。” 韩临停下了口中动作,两肩塌下,头垂得更低了。 见他沮丧,有意识回笼征兆,上官阙浅笑:“就如你的愿,到街上去随便抓个人过来,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要他们来帮你,你说好不好?” 韩临打了个寒颤,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上官阙去抓韩临的头发,似要将他往外扯,韩临却将头一歪,拿脸迎合着贴向上官阙的手心。 他的脸太脏了,上官阙触到便收手。 韩临觉察脸上温凉的离开,闭目追着他的手,努力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五指上:“我想要你。” 上官阙撩开他额前脸上的乱发,去擦他湿漉漉的脸,掠至他嘴唇擦溢出的唾液时,韩临却衔住了净白的手指,偏脸去舔吻。 上官阙冷淡道:“我伺候不好你。” 说完,他松开韩临背后缚手的绳结。 见两手可用,韩临立即停口,头倚着上官阙自己解决,却不知上官阙喂的是什么药,只觉那股滋味越发叫嚣。 韩临爬回来,双手颤抖地扒住上官阙两膝,担心上官阙嫌脏,舔净粘有潮液的手指,又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才睁开汗浸得刺痛的双眼,强笑着讨好叫道:“子越……” 上官阙闻声微窒,眼中冰雪渐消,撩开衣袍,朝他勾了勾手。韩临如获大赦地呆笑了两声,歪歪斜斜站起身,吻着上官阙跨坐上去。腿软劲乏以至于他第一下坐偏了,最后还是手支着,沉腰吞了下去。 全数吃下,韩临便叫了一声,上官阙发觉湿淋淋的,此时韩临已很稀薄。却也不及上官阙去将那些白色擦去,韩临便迫不及待动了起来。 在凳上一轮,又到床上两轮,韩临嗓子彻底哭叫得哑了,唯一会的只是拱着往师兄身上凑,口中念着上官阙的字:“子越——” …… 次日被穿衣的窸窣声叫醒,韩临睁眼看着床边俊美的男人,扯扯他的袖口,牵住他的手。 上官阙回过头来,见韩临满眼惺忪,拿来药碗喂他喝药。这次喝药韩临并未抗拒,尽管事后仍是喝了又吐,上官阙当他没醒透,挨近过来亲了亲他沾着药味的嘴唇。 “从前……”韩临说了两个字,发觉喉咙痛得简直像用砂纸磨过一遍,不免止住。 他嗓子太哑,上官阙没听清,将耳朵俯在他的唇边。 “从前中了药,想碰你,”韩临将上官阙的手放在自己脸前,沙哑道:“都要挨耳光,教训我说我不知廉耻。” “这次为了逼我碰你,倒是用下药这等下作手段。”上官阙脸色微变,抽手欲走,却被死死抱住,但听韩临笑着道:“你不是最要脸吗?” 说完怪笑几声,翻身继续睡了。 喝药又睡了一觉,晚上嗓子好了些,同红袖说话不至于露馅,这晚上官阙没来碰他。 次日晚上二人间的沉默仍在继续,他俩每隔几个月都要闹一次,起初红袖还会担心,后来见惯了,看出韩临翻不出什么浪,如今这闹脾气的样子她都看倦了,只如常的该干嘛干嘛。 上官阙一言不发地吃覆满糖霜的点心,时不时还要到手旁的蜂蜜罐里蘸一蘸。 屋内众人看了均一阵牙疼。 用完饭,红袖上楼去换衣裳:“待会儿傅池过来接我,我们到外头逛逛。” 她上楼去,原本其乐融融的室内顿时冷下来,佣人收桌子都不敢大喘气。 韩临悠闲地喝着茶,也不着急回去。前晚服输的人又不是他,他怕什么? 半天,上官阙冷不丁开口:“你家姑爷来了。” 少年匆忙奔进门内,跑了半路,见门内二人均望着他,顿时刹住脚,一张脸憋得通红。 韩临不悦地挑起眉毛:“迟到了?” 红袖快步走下楼来,白衣飘动,解释说:“早了半个时辰……” 韩临朝红袖犯嘀咕:“笨死了,究竟看上他什么?” 红袖眼风略过上官阙,心想你倒是招精明的,所以才落到今天这境地。 还不及红袖答话,韩临转过头去朝傅池道:“你着急什么?” 这个岳丈顶难伺候,迟了不行,早了还不行,怎么看姑爷怎么不顺眼。不过屋内三人,均是画般的人物,瞧不上自己实合情理,傅池习以为常,只是难免被他说得无措。 眼见少年脸更红了,红袖摇摇韩临手臂制止说:“别欺负他了。” 这一年来食物不再拘谨,她长到十三岁,滋补跟上来,胸部渐渐长开。她贴上来,韩临僵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抽手,微咳一声,耸耸肩给他们两个让开相见的路来。 终究是她喜欢的,韩临也就嘴上讲讲,不至于棒打鸳鸯。 为缓解尴尬,傅池提议道:“要不一起出去?” 韩临抱臂看向红袖,笑着说:“恐怕不合适吧。” 红袖抿着嘴角,扯了扯少年的衣袖,轻声:“走啦。” 韩临目送他们出门,如今有了傅池,红袖黏他也少了,此后要是自己再离开,只希望她不要像上一次那样难过。 就是这小子笨头笨脑的,托付给他叫人没法放心。 门楣下未张灯,如此满头挤满思绪,韩临转身迎面就撞进别人的怀中。回过神,韩临不用猜便知道是谁,退后几步欲错肩走开,却被腰间的手拦住。 门大开着,吻视若无睹地落了下来,韩临大惊之下也顾不住嘴唇被舔吻,惊弓之鸟一般匆忙望向门外,见街角静谧月色如银,惊心方定,当即推开上官阙。 正要喝骂,却听—— “甜吗?” 于暗处看,上官阙的面容宛如神迹。 韩临下意识抿紧嘴唇,随后尝到蜂蜜的甘甜。 这是常态了,上官阙吃完蜜糖亲他,嘴唇常会甜得像棉花糖,此时突然这么问,却叫韩临猜想他此举是何用意,忍不住戒备起来。 见韩临的目光中只有纯粹的提防,上官阙低笑一声,背手走开。 上官阙与挽明月不同,在韩临面前,挽明月故意假得给韩临瞧出来,以逗闲趣。潦草的假衣裹着真,总归能瞥见他究竟如何想。上官阙却是自小端着一个模样,谨慎温柔,尽管途生几遭变故,雨蚀风侵,却都珍贵地保留从前的姿容神态。 韩临从前还能信七成,如今却连一成都不肯去信。此刻望着从容远去的背影,心中先是不虞,随即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如今身边只剩一个红袖,不过红袖名义上是上官阙的养女,顾忌人伦,倒不用韩临担心。思及此处,胆气陡壮,从前那些想过,却不能做的,如今好像有了可能。 韩临转身出门。 将近过了半个时辰,上官阙正阅览近日的书信,老门吱呀一声给人大力推开,又嘭地一声合上,发出摇摇欲坠的刺耳声。上官阙不抬眼就知道是谁。 私人场合不打招呼直闯进来是韩临的作风,他自小亲近上官阙,住得又近,与上官阙没什么边界可言,上官阙十几岁的时候嫌他黏得太紧,说过他两句,他努力维持了几日的距离,终究没坚持下来。后来需要避及旁人的书信断了,上官阙索性由着他了。 不过近一阵韩临连挨近他都不肯,不知道今晚又吹得哪股邪风。 青年不发一言缓步走到上官阙身后,俯下身来,似要也看看书信。上官阙侧眼去看,见韩临唇线紧抿,面覆薄红,又觉腰身为单臂揽住,灼热的手掌爬覆上来摩挲他的肩。 摩挲的手法情色意味浓重,常年握刀的手掌覆茧,隔衣都能感觉出粗糙的觊觎。上官阙面色微变,正欲偏肩侧过,只觉五指骤然收紧,手掌铁骨似的握住肩膀向下一贯,将上官阙面朝下按倒在桌上。 青年跟着贴了上来,与之而来的重量与灼烫几乎叫人无法呼吸。 上官阙察觉异样,脸沉怒得青极,撑肘侧过身,反手便是一巴掌挥出去。 第108章 这一耳光却在距脸半指宽时被人攥住手腕。 韩临俯视着他的眼睛,忽然问:“这是你向我扇的第几个巴掌?” 上官阙不语。 “你多久没跟活人交过手?你打得过我?你打我,上我,骂我,喂我药,压我一头,”韩临将脸轻轻往右侧一偏,贴在怒极扇来的巴掌上,用眼底看他:“哪次不是我让着你?” 话音刚落,攥着的手腕瞬间抽了出去,上官阙嘴唇失了血色,径自转回脸。 “我不过是见你废了,不想朝你动手。”韩临轻笑着去拆他衣带:“都说有来有回,你给我上一次能怎么样?” 他真想看看傲气如上官阙,是如何雌伏,是如何事后收拾残碎的傲骨。 赫然一道寒光闪过,韩临定目一看,见是上官阙从抽屉中摸出一把短匕。 韩临眼都不眨一下,傲然冷笑:“你能刺得中我?” 却见上官阙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己。 韩临面部颤动了一下:“我不信你会自杀。” 刀尖缓缓内移,鲜血溢出滑下,雪白的脖颈瞬间为血浸红半幅。 韩临粗重呼吸几声,闭上双眼,猛将上官阙推开。上官阙紧攥匕首,一双眼望着韩临在屋内翻找,寻来药盒扯出绷带,走上前来敷药缠住上官阙颈上刀伤。 韩临斜过脸咬裂绷带时,耳畔有人厮磨道:“想咬死我吗。” 韩临还嘴:“想*死你。” 上官阙谑笑几声,似乎在讽刺他无法遂愿。 笑后,却发觉颈边的手颤得几次才系上绷带,耳旁呼吸急促,扫眼看去,只见韩临面上的红蔓延开来,流的汗已濡湿了衣领。 上官阙将锋利的银刃贴上韩临脸颊,见刀刃为热气蒸得模糊,伸手去触,直烫得手心发燥。 “你做了什么?” 刀贴肉抵着脸颊,凌乱呼吸着,韩临反倒勾起个笑容:“不吃药,恐怕对你起不来反应。” 上官阙乜斜他一眼,伸手摸他,有刀抵着脸,韩临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片刻后韩临已有些站立不稳,手指抽离时带出大股液体,打湿了衣裤。 上官阙漫不经心问:“药哪里来的?” “你们上官家药铺买的,比你喂给我的苦。”韩临相当受用他手指的伺候,回忆说:“起先他们担心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不肯直接卖,非要问我用途。” “哦?你又是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我难道要对着你家药铺的掌柜说,”韩临停顿一下,说:“我要吃了这药,去上你们少东家?” “下次去就说是为了伺候他们少东家。”上官阙将打得湿淋淋的手摆在韩临眼前,笑说:“我交代下去,让他们不收你的钱。” 见他良久没有还嘴,上官阙知是药意闷上头来,又见他身形不稳,知他没了威胁,收刀扔到桌上去,捞腿抱起他,往床帐走去。 青年年轻的身体肌理分明,每一动,勾发出牵引肌肉的颤动清晰易见,不止好看,也很耐玩。 韩临去了两回,给玩得受不住,觉得他蛇一般地钻,咬着嘴唇捂住肚子哭叫子越,子越。 他最近似乎很喜欢叫自己的字,当初还要哄着他叫,前天晚上却突得打通经脉一般,叫得张狂放浪,轻而易举就旋出舌尖。此刻上官阙听在耳中,疑窦丛生,只觉刺耳。 忽然间有些想念从前的叫法。 上官阙在他耳旁轻声教道:“师兄。” 韩临本大张着口喘息,此刻却清醒地睁开眼睛冷冷斜了上官阙一眼,随后阖上双眼,仿佛噩梦惊醒后再次陷入梦中,只一味地喊:“子越……子越……” 仔细去想,他竟然不记得韩临上次喊他师兄是在多久之前。 子越一声接一声地在屋中回荡,上官阙只觉刺耳,颈边伤口剧痛。 又过两次,韩临餮足地睁开眼来,撑身望着上官阙,冷笑说:“你也就只能我吃药,任谁都可以的时候占占便宜。你甘心吗?这样药逼出来的需要你,你不感到耻辱吗?上官子越。” 最后的两字分明咬字很重,语调却轻谑。 他是故意的。 第60章 好运气 丹桂味即将消散在街巷的八月末,屠盛盛从长安回到京城,将追灯令还给暗雨楼楼主上官阙。 议事堂就长安醉花柳里红嵬教妖女的事连审了他三天,最后念他是初犯,又及时回头,只职位降了两级,没受皮肉之苦。 自追灯令熔铸以来,如此从轻发落一个人,还是头一次。人人都知上官阙当年为救兄弟被发追灯令,那事闹得有多大,当年的楼主江水烟如何勃然大怒。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同样比较倒是真。 当年有小刀圣韩临在,江水烟自始至终看中的都是韩临,他上官阙算个什么?一个武功平平,靠脸劳碌奔波的假天才。何况他忤逆那追灯令,狠狠折煞了江水烟的威严。 如今呢?在以武立派的江湖中,上官阙的武学注定不会有成就,暗雨楼后继无人。其实真要讲,韩临其实也才二十三岁,年轻得像朝阳,不过整日安于现状无所事事,任他师兄上官阙将他架空,给养得看不出志气,江水烟留下的继任者成了如此模样,真是叫人心觉可惜。 照常孩子回来,上官府都要摆一场接风酒,接风洗尘。只不过主角垂头丧气,寻常眉飞色舞述说见闻的样子半点没见到。 红袖把玩那枚强行召回屠盛盛的追灯令,她听过很多遍,实物却是第一次见。铁令只有掌心大小,上融红火图腾,火底是楼主的印,搁在掌心沉甸甸,传言说这枚铁令的重量与心脏一致。 她打趣道:“你才去了几个月啊?怎么就闹到要私奔的地步了?” 上官阙道:“长安凶险,凶险最易滋生儿女情长。只不过长安的感情,大多都无法长久。” “上官叔叔当年好像没在长安久留过吧?” “桌上有人在长安住过两年。”上官阙向韩临移目,笑问:“你看我讲得对不对?” 韩临一口饭噎住,咳了半天,都呛得掉了点泪。 上官阙调笑道:“看来那些伤感的故事,都叫我们刀圣掉眼泪了。” 这话讲出来,连上菜的佣人都笑了起来,屠盛盛这天面上也终于因为笑带出了点人气。 韩临怎么能不懂他明里暗里又在翻自己和花剪夏的老黄历,只是不想在孩子面前发火,忍着怒气道:“你有完没完。” “当然没完。”上官阙又笑着转向屠盛盛,说:“你才多大年纪,怎么能完了?倒也不是说那个姑娘不好……” 红袖打岔道:“他俩跑出秦岭,盘缠给人偷了,那妖女的一言不发自个儿跑了,还好啊?你还为他瞒着,他收到令牌灰溜溜到京城我才知道。” 上官阙接话道:“小屠认为她好嘛。况且烟花柳巷的女子总不会嫌你的初次经历是她,也不会嫌你因为不愿意找别人经验不够,更不会嫌你太喜欢她。对吧小屠?” 屠盛盛猛点头,他从来没像今天这般觉得上官楼主善解人意,和蔼可亲。 整屋只有韩临脸色黑得发青。 上官阙笑着又对屠盛盛道:“练武别练傻了,多看看周围的人,见多了,你就明白了。这种事情多都不会从一而终,此生不渝,非谁不可。” 屠盛盛抬起眼,坚持道:“有的。”又道:“上官楼主……的父母不就很恩爱吗?”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相貌般配,出身合适,结合是运气。世间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运气?”上官阙望着杯中倒影:“反正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觉得我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红袖插口说:“你小时候倒比现在想得开。” “没大没小。”上官阙轻斥,转脸又说:“我要是在金陵长到十五六岁,他们见与我同龄的人孩子都有了,愈看愈觉得单落落的我不顺眼,开明的父母一旦封建起来,吓死人。指定要给我配个门户相当的小姐,生孩子。”他又抬起眼,狡黠地笑道:“所以我忙从家里跑出来了。” 韩临印象中的上官阙,无非是少年时候昂着脖颈,成年后温柔儒雅,最近则是个色厉内荏折磨自己的神经病。他很少见上官阙这般风趣,八面玲珑地拿自己的过往调侃,活络满屋的气氛。 屠盛盛和舒红袖倒是对这样的上官阙一点不吃惊,均笑了出来,尤其是屠盛盛,一张脸终于不再是煞白,整屋的郁气扫了一半。 待众人笑过了,上官阙又谆谆道:“你可别将我今天这番话听成劝你去狎妓,随意胡来,污人清白的歪主意。交往是可以的,再亲密的事,总要多考虑一些。” 屠盛盛点头:“我明白。” 他话音刚落,便听红袖却突地高呼了一声,众人纷纷看向她,只听她道:“这火下的小字怎么不是上官叔叔的名字?” “怎么可能。”韩临皱眉,伸手拿了过来,一看,火下竟是“江水烟”三个字,顿时神情莫辨。 第109章 “小屠那边事出突然,调用楼里的追灯令要过几道程序,楼中神鬼莫辨,我怕旁生枝节,便令心腹拿手边的追灯令去召他回来。”上官阙喝了口茶,接过韩临递来的那枚追灯令,捏在手中摩挲,悠悠道:“这是前两年我到雪山找韩临,江楼主召我回去的那枚。后来我任楼主,江楼主发下的那批追灯令被召回熔铸新的一批,我就把这枚要了过来,留作纪念。没想到这时候派上用场。” 少年人的情仇搅不坏成年人的兴致,这夜韩临吃了药,眯着笑,又携满身的酒气去敲上官阙的房门。 上官阙抚着他的脸庞,心知他在拿已经廉价的情潮羞辱自己。 可上官阙还是将他揽入怀里。 他是拿准了,上官阙不会放任他到外面找人发泄,于是他比对待娼妓还要恶劣的态度对待他师兄,或者说是用他师兄。 如今韩临已经不叫上官阙师兄了。 上官阙没有问过他原因,他向来擅长避及自己的伤口。 韩临却主动笑着告诉了他:“我师兄已经死啦,死了两年啦。” 尽管就连催发的药丸,都是上官阙专程给他,说药铺卖有几味药伤肝肾,太烈,味道也不好。 起初韩临只打开闻了闻味道,和第一次吃的一样,一股陈皮糖味,因为实在摸不透上官阙的意图,就放着没有动。 后来如常去找上官阙,在床上亲他的时候,被他偏头躲开了。 上官阙眉宇恹恹的:“你嘴里很苦。” “哪有你喝的茶苦。”韩临说完又凑去亲他,这次直接被他推开了。 “苦茶中至少有苦香。你吃完药是不是又吐了?一股胆汁味。” 韩临不是第一次在床上被嫌弃,上次挽明月嫌弃,这次上官阙嫌弃,搞过他的两个男人把他嫌弃了个遍,来了气,心想不亲就不亲。 情到浓时,上官阙倾下来脸亲他的额头、颊边、下巴,唯独不亲他的嘴唇。他给亲惯了嘴唇,只觉落在脸上的吻只似游火,烧得他酥酥麻麻的,只剩唇舌被冷落。 韩临去摇上官阙的手,他不理,翻身压住他去索吻,他躲开,直到做完,他都没有碰过一下韩临的嘴唇。 本该酣畅的一场,只因上官阙怕苦,最终落得个意兴阑珊的结局。韩临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将药换了。这药的弊端也的确比店售的少,吃过后他倒不吐了,第二天也不会浑身昏酸。 他在这上头顺着上官阙,便要让上官阙在别处不痛快回来。 上官阙本性传统,对于放荡的容忍程度很有限,韩临翻烂了邵竹轩那些话本,搜刮来些淫词滥调在他耳边说。 上官阙初听时震了一下,脸上透露出不可思议,耳朵只似烧了起来,伸手来掩他的嘴巴。 韩临嬉笑着在他掌下道:“半个月前,你不是嫌我在床上不说话吗?” 后来多听了几天,总还是那些没新意的,上官阙面色渐渐平静,当他说话时便垂下眼睛,此刻眼帘间的那粒细痣愠怒地掉了下来。韩临很明显的感觉到上官阙兴致较从前大打折扣,于是愈发来劲。 在床上韩临只一味地索取,从不主动与上官阙讲一句正常的话,明明身体离得不可能再近,心却似乎隔着一重山。 要么是娼妓,要么是器具,亲近和尊重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 药效让人口干舌燥,每每做到一半韩临便渴得受不住,上官阙不给他喝水,没有办法,他就去把上官阙吮出来,狼吞虎咽地喝白色止渴。有时嘴巴太酸,没有及时闭上,白色就从嘴角漏下去。 这时韩临也要双手摊在下巴接住,喝完嘴里的,再去舔掉手掌心的。 廉耻和体面是留给在意的人的,他从前总努力在上官阙面前表现好一点,以博他微微点头时露出的赞许,如今倒觉得不用了。 谁会对娼妓或者是器具披着一张彬彬有礼的人皮呢? 一场颠乱的云雨停了,韩临才会好好说话,在床上把屠盛盛的事问了一个遍,得知真的没事了,才安心熄灯躺下。 韩临发了半夜的呆,下床到上官阙书桌前,翻找出那枚追灯令,握在手心,到床边推了推上官阙,问:“真的是那枚吗?” 上官阙不怎么醒,韩临俯到他耳边又问了一遍,半天才听他答:“背后应该刻了燕山两个字。” 韩临一翻,摸出了燕山二字,甚至摸出了匠人雕画出的燕山起伏不平的山形。 韩临又翻回正面,摸着江水烟的名字,道:“江楼主死得可惜。” 韩临话音刚落,手中铁令蓦地被人抽走,耳边一阵风声,便是铁令砸烂瓷瓶嵌入墙中的巨大声响。 上官阙将韩临拉回怀中:“死得不能更值了。” 说完他的呼吸便匀了,只余韩临湿了眼睛。 红袖敏锐察觉出两人这次的暗潮汹涌得过头了,尤其是这天进到屋子,见那嵌进墙里铁令。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打架了。 私下说话,她直言:“你就惯着他,他不想跟人交往,你就把他的事全推给傅池他爹。弄得他现在闲下来,成天琢磨怎么气你!” 却见上官阙不理会她,垂眼又在看邵竹轩写的那些破烂,甚至执笔用朱砂墨圈住在某些字句。 “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啊!”红袖恼火:“他是疯了才会跟你聊话本!尽做些无用功!” 见上官阙不搭理,她情急下劈手夺过那书:“别看了!这又没你好看!” 上官阙挽袖搁笔,望向尚未修成容着云影的湖,嘴角带一缕自嘲的笑意:“可他又不喜欢看我。” 红袖扫览了一遍他标红的字句,俱是淫语荡言,诧异道:“这……” 上官阙低眉去拆案头纸包的书籍:“猜猜他下一晚会说点什么,有个准备。” 红袖往那些红框所标的字句看去,又见他新拆封的便是邵竹轩的新作,一阵语结。 “他在床上不是很拘束吗?” 上官阙瞥眼过来,含笑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去年我碰见过的,你忘了?你还跟他说是猫。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也有那么不爱说话的时候。我还当他放得开,很热情呢。” “现在倒热情,再热下去我就要被他烧死了。”上官阙冷着脸讲完笑话,又问:“你刚刚不是有事吗?” 红袖哎呀了一声:“差点忘了,我来借你十一公主送你的那幅画像,韩临的那幅,我想仿照着天色布景也寻那个画师画一幅。” “那副画不在我这里,三月份的时候就还回去了。” 红袖一阵惋惜:“为什么要还呀,很好看啊。” “满脸死气,”上官阙笑道:“我有活的,为什么还要一副死画?” 红袖为那幅画心痛得厉害,不过他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倒叫一颗心安放下去。他把韩临放的,只怕比自己还重,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是陪着韩临玩闹,总还是胜券在握的。 红袖整了整心绪,也望向映照着无云蓝天的湖:“这湖什么时候竣工?” “十月前。” 得到回复,红袖又说了两句家中的闲话,便到了去舞坊的时辰。 这天她心中忐忑,缠着要韩临送。韩临几次推脱,还是没扛住她的缠。 上官阙自书房出来时,正见韩临提着缀了晶片的裙子,臂上搭了纯白的长丝绸,另一只手抓了钗环发包,站到马车边笑着等舒红袖上马车。 女孩子身姿修长,窈窕匀称,远远看去只似十七八岁的姑娘,烈日灼净了她眉目间长年盘亘的郁气,此刻竟有娇媚的神态。 女孩子将阳伞递给二十岁出头英风俊骨的年轻人,提裙踩凳上车。年轻人换手合住阳伞递还给她,长腿一步跨上车去,此时终于注意到门内视线,不悦地一把打下卷帘,催促车夫赶路。 不久后韩临送完人回来,一进门便见上官阙坐在大厅吃红糖冰粉。 太阳大得厉害,韩临在马车里闷了一身汗,扯开衣领问:“下午你不出去?” “这两天不忙。”上官阙舀了一勺递过去。 韩临愣了一愣:“还有吗?” 上官阙微微摇头。 韩临热得厉害,也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凑到他碗边,就着吃了两勺冰粉,畅快地长舒一口气,赞许道:“挺好的,不甜。” 上官阙笑道:“方才商贩串到门口,我当你在舞坊得留到晚上,就只买了这一份。” “公孙夫人要我先回来。” 上官阙顿首:“情有可原。” 公孙夫人是个好师父,自然不会放任下作的流言蜚语侵蚀自己的徒弟。 韩临停了一停:“上去说吧。” 上官阙搁碗随他上楼,前脚刚进走廊,便听韩临质问道:“我跟花剪夏的事,是你宣扬出去的吗?” “你们两个之间不难看出来,易梧桐也知道。” 韩临爆发:“我问是不是你!” “早有风声,别人好奇这事,酒宴时向我求证。我说你没有告诉过我,不过看上去,你与花小姐的关系非同一般。”上官阙整整衣袖,微笑着说:“男女之间有许多不一般的关系,他们偏见地相信你们两个是恋人的那种不一般,口口相传,传到后来,大概就是你听到的。” 第110章 韩临颓然靠到墙上,口中恨道:“果然是你,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谁没个前尘往事?我也不敢说我没有。做了,自然有迹可循……” 韩临高声打断他道:“凭空捏造红袖和花剪夏酷似的人,是不是也是你!” 上官阙长眉微挑:“你当真觉得她们两个不像?” “像什么像!说她们两个像的,有几个见过花剪夏?见过花剪夏的挽明月,言之凿凿告诉我说一点都不像!” 蓦的一声低了下去:“又是挽明月。” “不然呢?你手下的人都在骗我!” “挽明月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去年夏天?姑娘的身段一天一个样。”上官阙回忆着,笑着望向韩临:“现在呢?现在的红袖呢?” 韩临刀枪不入的模样:“你就是见不得我自在,见不得我对别人好,见不得我只讨厌你。” “你看,你也不否认如今的舒红袖像花剪夏。” 韩临咬住嘴唇:“至少我带她回来的时候不像。” “当真没有迹象?”上官阙负手转身,笑着离开:“花剪夏待你冷淡,费尽心思甩掉你。后来你杀掉她,立即捡来个身形高挑且漂亮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为你所救,因此依赖你,与你寸步不离。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还有这女孩子想认你做父亲,你那样想找女人生孩子当爹,却死活不肯。” 韩临将嘴唇咬到发白,直到步声再也听不到,也没能抬起头、发出一句话。他心中清楚上官阙又在诡辩,可近来的确是像了……这点他否认不掉。 当晚韩临推说不舒服,连楼都没有下,隔门听红袖担忧地问候,只觉头疼。煎熬一夜未睡,大早便赶往暗雨楼。 韩临毕恭毕敬地垂着眼,背手在上官阙面前站了半个时辰,一并讲了半个时辰的话。 上官阙带听不带听的,翻起邵竹轩的新话本,不时打断一下,笑着说书内情节,又说这个人之前某某本书里是不是也出现过,这个情节从前也有过一次。 邵竹轩的书辞藻富丽堂皇,韩临最不耐烦此类,一概大段大段地跳,看得囫囵,情节人物一概只瞧个大概,哪里记得起他说的是哪个人哪桩事。只不过此刻上官阙的停顿,显然是在等自己搭话,他不敢再敷衍,只得附和说是。 不过只在开头这样,后来上官阙便再没有讲话,翻书声也再未响起。韩临趁机赶忙述说着自己的意图,深恐再次被他打断,逃命似的讲完,韩临长出一口气,抬起眼,见上官阙凝望着话本的某页,脸上神情难辨。 上官阙抬眼,直切他请求的中心思想:“你想找事出京?” 韩临原以为他又会装听不懂,见他直入主题,忙说:“是。” 上官阙合书,道:“我考虑考虑。” 韩临一颗心遂又沉了下去,哦了一声,就要离开。 “邵竹轩这次的新书,你有没有看?” 韩临摇头,他直接写信管邵竹轩要不加辞藻修饰的草稿了,此刻求书的信大概还在路上颠簸。 上官阙将桌上的书推向韩临:“看看?” 韩临退了两步:“我不急。” 随后打了个招呼就要走,上官阙递茶过来:“润润喉咙。” 韩临倒是真渴了,没多想,接过喝了满杯。喝时眼随意一扫,发现上官阙一双眼盯着自己看,吓得呛了一口,喷了一手,好在今日出门挽着袖子,衣裳没湿。擦好手,那双眼也早移开了。 “下楼的时候替我叫小屠上来。” 关系再僵,韩临办事总还算叫人放心,不久屠盛盛敲门到了。 一进门便见楼主望着面前的书。 那模样,和前几日在上官府说笑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上官半拎起眼皮看清是他,随即又低下去,撕下的两页书纸,递过去,交代道:“替我查查前年金露寺的访客里,有没有挽明月。” 韩临担心红袖中午回去,又要碰面,就在暗雨楼中兜转,将就吃了点对付,一宿不眠,难免困了,转到搭藤花的石廊下,寻个干净地方躺着休息。 没睡多久便有人拍他,睁眼一看,难免丧气。又是上官阙。 上官阙说这地方蚂蚁多,容易爬到口鼻耳道中,拉他起来,又讲红袖下午到舞坊去了。 “车在外面等着,跟我回家吧。” 韩临困乏得很,不想再跟他计较,同他上了车,靠到车上小憩。车上难免颠簸,韩临的睡意愣是被颠簸中的几次撞头给疼醒。上官阙见了,坐到他边上,将肩给他靠着。 更亲密的事都做过,韩临头一歪便靠着睡,睡着睡着又被亲醒。 他出奇的愤怒,要不是嘴唇被衔着,真想问你究竟要不要我睡觉? 等到冰凉的手指伸进衣服里,韩临真醒透了,压低声问:“你疯了吗?外面有人。” 上官阙笑着亲吻他:“我不介意你在这么多人面前羞辱我。” 韩临推开他,粗声催马夫快些赶路。上官阙靠在一边竟也没再动他。 上官阙那间屋子有人在打扫,韩临那间又开始修缮起屋顶,最终上官阙找了间屋子将韩临推进去,说你先在这里休息。韩临扫眼一看,抗议起来,他却当没听见似的:“我去换件衣裳,等等我。” 窗开着,正面向后院那方修中的湖,景色极好。与景色相反,这屋连床椅都没有,只在窗前有面圆镜,半人多高,着实唬了韩临一下。往前再走却发觉前面地板上铺了长宽足有两丈的软垫,韩临坐过去躺下,竟也颇舒适,如此一来几乎要睡过去。又想上官阙过会再回来,怕又要寻他滚一遭,现在睡了,待会美梦又要被搅,索性坐起来。 门被推开时,韩临盘腿坐在镜前梳理头发,头都不回:“换件衣裳这么久?” “不大习惯。” 步声近了,接着弯腰放了只矮罐,韩临梳好头,嗅见镜前木梳上一股熟悉的清香,正要细想,肩后伸来一只手,拉开镜前的抽屉,从里取出一片薄薄的红纸。 韩临抛下梳子,不耐烦地扭过脸,正要发牢骚,眼前却不住晕眩。 咫尺远近的人一袭暗蓝纱裙,削肩修颈,满头长发为鹤衔灵芝雕骨簪绾起,鬓边斜缀烟紫色的重纱牡丹,肌如雪晕,面若幽花。 蝶羽般的睫俯垂下来,拈叠起红纸,唇轻轻一抿,顿时春情难按。 直叫人魂迷色阵。 第61章 你还要我怎样 上官阙的二妹养有一只狗,街边捡来的黑狗,脾性喜人。不过那狗并非幼狗,街边的成年狗,劣根深重,不适合院养,玩闹时收不住牙,把一家老小咬齐全了,最终教所有人都不喜欢它。母亲后来说要是教不好,就送到乡下看家护院。二妹心太软,心太软的人教不好狗,她只好来求上官阙。 训狗不难,狗被人赋予再多的意义,总还是畜生,畜生拒绝不了肉。甚至不需要费尽心思地煎炒油炸,沾血的肾脏都能训得动这种茹毛饮血的畜生。 男人和畜生差得不多,韩临较一般男人高级一些,所以要用上好的肉勾引。 望着韩临出神的表情,上官阙笑了起来。 他一笑,韩临更眼花了,想去摸他的脸,手伸出去却止到半空中,深恐自己的手将他雪一般的肌肤烫融。 韩临忙将脸掉开,定了定神,刚一举眼却迎面又与镜中影撞上,这下视线如何都收不回来了。 在临溪的时候韩临围着上官阙转,常梦到他,他形貌出色,在梦中遇见也是件享受的事。梦有过许多种类,练武拆招占多数,误打误撞,上官阙也曾跌入韩临的春梦中。 少年时谁都要做几桩别样的梦,度几段警幻奇缘。这事,韩临撞破很早,猪肉铺中的那事似乎也浮着厚厚的猪油,浓白起腻,颠倒人伦,他心中反感与恐慌参半,往后十年,他都抵触兔儿爷这类人,一并讨厌男人乱看、乱碰他。 出现在韩临警幻仙境的上官阙,自然也是女人的模样——长他一岁,矮他一些,相貌张扬夺目的高挑姐姐。 韩临自知梦冒犯了师兄,不敢在上官阙面前吐露这件事,上官阙也该是不知道师弟的肖想,今日这身装扮,却正似当年韩临所幻想的。除了他较韩临还高些。 从前韩临不敢在清醒的时候肖想上官阙,而如今,无言良久,韩临望着镜中的上官阙,心里的惊喜总算按捺不住浮到面上,笑着道:“你头发盘得真好。” 上官阙眉静眼静:“我有过好几个妹妹。” 韩临轻咳一声,霍然起身:“我出去拿点东西。” 却见上官阙横臂挡在腿前,正欲开口问,便见他摊开手掌,到韩临跟前一送,显出掌中药丸。 起初韩临疑心有诈,送入口中,发觉和寻常一样,酸甜如陈皮糖。上官阙准备得周到,从罐中倒出杯水,叫韩临混水吞服了下去。 蜜水甜得刚好,入口时花香味盈满唇齿,这阵子上床前,上官阙总要叫他喝上一杯。只不过平常喝,总见韩临推三阻四的,这次一递出去,他立马抬手接了。 第111章 上官阙转身去放糖水罐子,跪下时在大腿与膝弯处一捋长裙,便显出了腰腿的曲线;袖幅宽绰,双手一抬,一大块霜白的皮肤就露了光,放好后站起身来,韩临的目光随着他的站立陡地上挑,嚯,好高。果然绝代的美人都要高挑。 此刻上官阙转头回来,便见韩临捏了瓷杯饮着蜜水,一双眼正含笑盯他看。 偷看被发现,韩临也不躲,笑意反倒更深了,搁下杯子,磊落地朝他伸出手,牵他坐到腿上,有力的手臂松松揽住腰,自耳后吻到衣领张开的颈骨下头,吻落得似雪般轻悄悄,有情得近似无情。 高挺的鼻梁拱开衣领,露出大片锁骨,倒不亲了,只是嗅闻。与发梳上的清香迥异,上官阙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许是与浴桶中常浸的药材有关,香中透苦,倒似牡丹幽香,庄重昳丽。 药劲叫人燥热起来,鼻尖湿漉漉地拱蹭,一边袖子几近掉下肩头,圈住腰的手臂往回收,两人挨得愈发紧密,覆刀茧的手已摸进了裙子。 上官阙早知道韩临不老实,今天却也是第一次见识。 如此不悦地想着,轻轻一个吻落在了颊边,韩临侧脸挨着他蹭了半天,将他整齐的头发都蹭得毛茸茸的,倒叫上官阙偏了下头,伸手拢了拢这难得的发髻。韩临看到这样的破坏倒是低笑了两声,将膝上的人换成侧对着他的姿势,很高兴地一低头,轻轻去吻雪白的颈项。 穿裙子膝盖受寒,吻完了,韩临覆手到膝骨上,用掌心暖着,一并侧过脸来望上官阙。上官阙未施粉黛,如往的眉,如往的眼,只是唇抿朱红,端得似一尊玉像。 玉像唇上的胭脂,工匠不习惯的缘故,抿得粗糙,深一块浅一块的,韩临见了,围佑住人的手勾着伸过来,拿指尖在上官阙唇上缓缓地晕涂调整。 晕了好一阵,向后一仰,端详了个大概,又斜起蹭红的指尖,在上官阙两侧嘴角轻轻上扬着一挑,笑着推他到镜前,说:“这样你像时刻都在笑着。” 上官阙只向镜中看了一眼他打扮的自己,冷笑道:“你哄女人可真有本事。” 韩临道:“你真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话音刚落,上官阙便被亲住了嘴唇,单纯地厮磨,再收回吻,就见刚刚涂好的口红被亲花了,耳边有低哑的嗓音道:“别说话。” 韩临嘴唇蹭上胭脂,却仍是很俊气,一口亲在上官阙的喉结处,落下枚鲜红的唇印,笑着说:“今天就封住它。” 上官阙喉结上下一滑,没有作答。 韩临续着他的前言道:“我在上头更有本事,你要不要试试?” 上官阙微笑着挪了下去,不叫那坏东西有半点可乘之机。 这天韩临兴味十足,脸上始终带笑,见他不想也没有强逼,站起身脱掉了下衣,伸手到上官阙的衣裙里,握住侍弄,自己则舔湿手指,摸到自己后面做准备。做这些的时候依旧抬着眼,一刻不停地看着咫尺之遥的上官阙。 上官阙不着痕迹地撩高衣裙,露出了腹下的东西。上官阙这件标显男性身份的东西颇有分量,韩临视线一扫到,偏开了脸,眼皮都不愿意再抬。 上官阙握腰拖他上来,摆他在上面,按腰一点一点进去。 毕竟构造上比不过女子,他初要吃下上官阙总是困难,今日却是意外,他湿透了,轻而易举就被打开。 与那张脸簪花挽发的脸更近些,韩临眼皮才抬了起来,手臂围住他的颈项,额头抵在他眉心,道:“动动。” 这些天韩临一直如此,将自视甚高的上官阙视作有求必应的物件,必要时甜言使用他,药效过后羞辱他,告诉他甜言蜜语都是假的。 今日上官阙依旧很听话,把住他的胯骨起起伏伏。韩临紧盯着上官阙的脸,伸手自己动。 这时出现一桩变故,屋外修屋的人似乎是要去修缮下一间屋子,熙熙攘攘地移来房门口,响亮地问身旁的人:“是这间吧?” 韩临忙捂口屏息,慌要起身,被上官阙捏紧腰箍在怀里,不慌不乱地动作着。进出的噗声听得韩临胆战心惊,只一味的将身体放低下沉,叫那东西别再乱动。 门外传来肯定的答复,韩临紧张地咬住嘴唇把脸埋到上官阙肩上,门外人推了推,奇道:“怎么推不开,里面插上了?” 韩临抬眼,撞上上官阙含笑的目光。 门外又道——“有人吧?” “不会啊,这会儿就楼主和副楼主在家。”说话的时候又推了几推。 身边有人劝说:“算了算了,这地儿不是咱们能乱进的,估计没收拾好不能给人看。先去楼上那间吧,这个赶明再补也不晚。” 众人称是,喧闹着又离开了。韩临可算松了口气,一推上官阙的肩:“拴上门也不早说。” 闻声,上官阙仰高下颌,露出雪白易折的颈项,只见突起的喉结上清晰封了枚红印。 韩临见那红印顿时笑了,抚他背心,到他耳边轻念抱歉,又解释那红印:“你情愿放下身段,扮成女人勾引我,我为什么不赴这个局?你扮都扮了,再真一些不是更好?” 上官阙哼笑了一声,再无表示,只是照旧颠弄着他,颠得不急不恼的,总差点意思,韩临索性跪到软垫上,撑着双膝沉腰去迎,甚至动腰调了调方位,要他往舒服的去处撞。 欲念闷闷地再次袭上来,韩临伸手握住自己,重望向红唇的上官阙。 上官阙头上已沁出一层细汗,一张素面,只点染了嘴,便不惧这些,欲热教白玉一般的脸上漾出淡粉,愈显纯丽。 像是寺里西厢遇到的小姐,牡丹亭畔撞上的女鬼,韩临有艳词唱曲中的偷欢之感,这个认知刺激着神经,几层快感叠加,外加某些幻想,很快就出来了。 因他的咬紧,上官阙不得不加快了动作。韩临脑子空了半晌,闭了双眼,将下巴轻放在上官阙鼻梁上,给他弄得乱晃。 韩临给轻轻重重玩了半天,到最后都不大反应得过来,半天才睁开眼,失神地乱望了一圈,最终还是盯住了簪花挽发的上官阙。 上官阙去亲他,他没什么劲,可还是殷勤地将脸递到了上官阙嘴边,随后又就着没拿出来的东西动了动腰,舔舔嘴唇。 上官阙见状扶腰缓缓动了起来,又开口问:“吃点药?” 稠浓在里面被搅得黏黏热热的,倒很舒服,韩临听他开口,又是男声,一时有些兴冷,不耐烦道:“药劲还没过。” “嗯?”红唇笑开,一时百媚齐生,上官阙笑细了眼,望着韩临道:“我给你的,是我吃剩下的陈皮糖。” 韩临一愣:“你胡说,之前明明也是这个味道。” “是有陈皮糖味的药,可第一次喂你的时候手重了,倒了大半瓶进去,只剩三四颗了。后来装陈皮糖的瓶子与药瓶一起倒了,两种长相、味道一致的药丸就混在了一起,我分不出,索性搁在了一起。”上官阙看着面色越来越白的韩临,抿笑道:“陈皮糖哪里有催情的效果?多好分辨。谁都能根据药效吃出来吧?” 话说到一半韩临开始发抖,泪突然流了下来,嘴唇绞动着。 实际上即便心中再恨,见到这张脸,韩临总还是会心悸。只是恨意已溢满胸腔,这点心悸如耻辱一般,韩临拼了命地想要压下去,不愿上官阙看出。后来有了药做挡,他这点心悸引出的便合乎自然,他能光明正大地望着上官阙的面目,不必心中痛苦。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又落进了上官阙的圈套。 近半月来吃着假药,他得意忘形对上官阙的那些羞辱一时间全返还到了他的头上。 韩临骇异羞耻,爬起来要跑,被抓住脚腕一下撂倒。 身穿裙装的人紧接着过来,拿指腹蹭了蹭他颊边红色的唇印,笑着说:“修屋的人到处都是,你这个模样出去,成何体统?” 韩临恨不得跳楼摔死,攥拳锤自己的头悔道:“我不该信你的……你又骗我……” “我几时骗你了?我也没有叫你吃了糖,就喝醉到我身上肆意妄为。”上官阙握住他不住捶打自虐的手腕,拉高到头顶摁住,又凑到他的耳边:“更没有让你满口胡言乱语,荒唐到叫我相公,对不对?” 韩临听见这两个字像被火烧了一样,猛地挣脱出去拿头撞软垫外的地板,撞了一下头重脚轻正要晕过去,被上官阙揪住头发扯回软垫上摆好,又撞了进去。 实际上称谓只是上官阙能复述出口的,近一月为羞辱上官阙,韩临错吃糖果乱说的放荡话,绝大多数上官阙都复述不出口。今日只是捡了最轻的一个讲,便叫韩临羞惭成这般模样。 头皮撕裂的痛叫韩临又清醒过来,这次倒一扫方才等到狂躁,瑟缩着不言语了。前一次的稠浓被带出来了一些,沿腿根往下滑。 上官阙含笑将他抱到自己身上,挑起他下巴,凑到他眼前笑着说:“我当你早对我没了羞耻心,反应怎么这么大?” 第112章 韩临夹肩缩背地抖了抖。那只不过年轻人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的错觉罢了。 上官阙凑得很近,韩临便学着从前闭上了眼睛,却听上官阙命令:“睁开。” 见韩临不肯,上官阙又说:“听听声音,工人就在楼上修屋子。” 韩临浑身一紧。 “窗户开着呢。你从邵竹轩书上学着女人念的那些,我看是有男人回应的。”上官阙耳语似的,“那时候你说,我应不上来,如今叫着你的名字,我将男人的回应大声念出来——你说,他们会不会听到?” 韩临眼圈红了:“你疯了吗?” “这有什么?反正我分桃断袖的流言人尽皆知,我也不怕给人知道我上的是……”上官阙的指腹沿着韩临喉结上滑:“我的师弟,我的副楼主,我的刀圣。”指腹最终落到韩临眉心,声音陡得低了下去:“睁眼。” 韩临听话地睁开了眼。 面前便是红唇簪花的上官阙,这张脸凑近了,更是一种冲击。 “又起来了?”上官阙惊讶道,伸手握住韩临,笑说:“你可能真没羞耻心。” 韩临拼命地想压下去,可是男人这里并不受自己控制,何况他眼前的是穿了裙子,女子模样的上官阙,鼻尖是一抹微苦的牡丹药香。他在上官阙面前,愈羞耻,便愈难抑制。 上官阙倒是很高兴,在他唇上亲了亲,便又进入了他。 楼上叮叮咣咣不知又在修什么,韩临不敢为后面的东西发作,只得朝楼上的响动发牢骚:“这些屋子一不漏雨二不漏光,你究竟在乱动些什么?” “修湖暂时用不到他们,工钱还是照给,红袖就让他们来收拾收拾房子。” 韩临听是红袖的意思,便不再朝楼上的事发牢骚,转向上官阙要挖的湖撒气:“一个破湖,究竟要修到什么时候?” “林木前段时间栽植好了,现在只差凉亭。” “不是一直在修亭子吗?你难道要把一圈都建成亭子么?” “我想着钓鱼会舒服些,你要是不喜欢,剩下的凉亭就不修了。” 韩临咬牙切齿道:“你费尽心思修这样一个湖,兴师动众到刘宜晴都找了道士,算湖挖在哪里合适,讲究得要命,我怎么敢去钓鱼。坏了你的风水,又要怨我。” “十一公主是想请那道士将公主府布局算一遍,就先拿这里练手。我不信这些。”上官阙扶韩临坐起来,一面动他,一面在他耳边道:“挖这个湖,本来就是给你钓鱼用的。前两天刚放过鱼苗。” 韩临望过去,这日的天晴到离奇,湖水映着碧蓝的天,四周凉亭不久前刚刷过一遍红漆,新得刷亮,简直像办丧事的宅门前贴的喜字,红得惊心动魄。 韩临望着湖水和凉亭,一时呆住了。 他称不上喜欢钓鱼,技术都比不上一般的大爷,他蹲到河边去钓鱼,起初是在猜花剪夏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有享受过等待与咬钩,可大多时候,他钓鱼都是为了躲上官阙。他不想看见上官阙,却没想到上官阙竟然为他挖了湖。 好半晌,韩临终于还是撇过脸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你既然存心折磨我,为什么还要对我这样好?” 上官阙笑了一笑,口吻很轻松:“后院反正荒着,也不费多大的事。” “修了半年了,还不费事?” “有空的时候看看建筑的图纸,看看木材,选选鱼种,再到后院跟跟进度而已,湖不用我挖,林木不用我栽,亭子不用我动手去建,不费事的。” 上官阙有些不明白韩临为何这样激动,他只是想着,韩临喜欢钓鱼,刘宜晴又说他家后院大小够修个湖,于是他就在家中给他建了一个,总归是他的人,他不想韩临给日头晒伤,于是就建了亭子。这就和韩临喜欢咸辣的菜,他就从川蜀找来个厨子一样,不过是留意了一下的无意之举,举手之劳,更不求回报,倒不曾想过会掀起这样的波澜。 实际上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一有好事就想到他,就连下雨天飞了满天的蜻蜓,都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对方,遑论做些让他快乐的事了。 韩临却分不清这样的行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可是无论是哪样的,总叫他在心中怀疑,会不会上官阙没有那么的坏?会不会上官阙又是他师兄了? 他师兄当年多健全呀,要是自己不执意拉他到龙门会,会不会上官阙就不会被打击诽谤扭曲成这样?会不会上官阙还是从前他的师兄?他简直是硬把上官阙拽入红尘跌撞的,他后悔死了。 上官阙显然是喜欢着他的,喜欢着他的同时却又要折磨他,变着法儿地折磨,折磨完他又要抱他亲他上他。仿佛在试他的耐心还剩了多少。可上官阙难道不知道耐心这种东西是会一点一点消磨的吗? 视线略收,便扫到镜中映出的交媾,不好的回忆叫韩临顿时僵住,垂下眼睛,把脸偎贴到上官阙颊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提防又恐惧。 上官阙没有强求他,把他抱得面向自己。 总共做了三四次的时候,上官阙将他推倒压了上来,随即一缕长发垂落下来。 韩临想不通上官阙究竟是怎么了,但是隐隐知道是自己将他引进这条死巷的,昏乱之下,只觉好似长发好似一根黑绳,他简直恨不得拽来黑绳上吊自尽,他死了,上官阙会不会回到正常? 他伸手便去够,无奈手指酸软,只触到便已耗尽了力气。可他仍是不甘心的,被撞得在软垫上乱摆,手指都还要圈绕那发稍,想着若手指是自己的脖颈该多好。 直到韩临昏睡过去,上官阙给他擦拭穴口时头皮一疼,才发觉他指上缠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他坐过去到韩临身边去拆下头发,又见韩临脸上乱沾着头发,便伸手去撩整,韩临却无意识地把脸贴向他的手。 这又让上官阙想起二妹小时候养的那只狗,二妹学绣花的时候,那条狼狗总要扒扒二妹的腿,跳起来,拿脑袋去碰二妹的手,要她摸摸自己,乱跳几次扎到绣花针都不收敛。 都到如今,韩临受过那么惨的教训,倒还是不由自主地亲近他。养了十年的习惯,想也不能轻易改掉,上官阙一阵心甜,低下脸欢喜地亲了亲他。 抬起脸来,便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上官阙端详一番,无奈地摇头自语:“真是你喜欢的模样。” 上官阙偏转过脸,手指捏住韩临下颌轻轻摇了摇,笑着说:“我让你喜欢上我不难,毕竟你的喜欢又不是难得到的东西。” 上官阙起身去拿来水罐,倒了杯蜜水,却不喝,只是闻味。 “再美的诱惑,总有看腻的时候,何况是相貌,一样会凋谢的花。”上官阙垂眼自嘲笑道:“我都不知道我会喜欢你多久。” “可我只要一想到,不知道多久之后我不喜欢你了,不要你了,你会落到谁的手里,我现在就嫉妒得发狂,想把所有能接纳你的人都杀了。”上官阙摘下韩临手腕上戴了两年的红绳,俯到韩临耳边呢喃道:“我不准你被放走,我不准有一天我不喜欢你。” …… 韩临醒时日色向西,一睁眼便见倚镜的人正在把玩红绳,裙上还有干涸的白斑。 那红绳看着倒很熟悉,韩临举了举右手,已经空了。 上官阙这时候注意到他醒了,递来一碗倒好的水给他,又替他把红绳戴回去:“这红绳是你去年冬天从哪里得来的?” “那时候你不肯再给我穿红豆了,我就到街上随便买的。”韩临随口应付,对于他突然询问总有些不自在,又说:“之前也不见你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当年听说你被捉,当场就吞嚼那串红豆,犯怵。后来看你不喜欢我管得太多,有些细微末节,能顺着你的,就都顺着你了。” 心难免为他这话柔软了,韩临喝完蜜水,下半身用得太过,一时间起不来,索性挨蹭着把脸贴到上官阙的大腿上,张着眼睛看唇上还留有残红的上官阙,突然说:“以后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上官阙又倒了一杯蜜水,品尝起来,只是歪头问:“你尝到这种蜜的时候,不会熟悉吗?” 韩临已在轻轻亲吻着他雪白的腿,这时候听见这话,只摇了摇头。 “这是凤凰花蜜。”似乎是怕他忘了,上官阙又补了一句:“你日日送姜舒的那种花,还记得吗?” 韩临回味着,想来那天在门下亲他时唇上的蜜,应该也是这凤凰花蜜,一阵虚弱,抬起眼来:“耍我就那么有意思吗?” “半年不到啊。”上官阙感叹。 韩临偎在他腿上眯着眼:“都已经过去了。” 上官阙笑着道:“你眼光不差,这蜜的香味很不错。” 即便如此,韩临也懒得从他腿上起来了,放空脑袋搓他裙上自己的白斑,毕竟要洗的时候还得解释。 却又胡思乱想着上官阙怎么跟人解释他房里女人的裙子,又想着他或许直接扔掉了,索性就不搓了,此时又来了新问题:“这裙子怎么得来的?你去买还是托谁去买的?” 第113章 上官阙摇头:“这是红袖的舞裙。”又笑问:“好看吗?” 霎时间韩临脸色惨白,一骨碌爬起来,却因为腰以下酸软,狠狠又跌回软垫上。 上官阙笑着看他挣扎,喝着杯中残剩的蜜水,环顾四周,又笑着说:“这也是红袖的舞房。” 原来的舞房正改修,今日方才将旧舞房的陈设搬到了这间弃置已久的屋子里。 这回韩临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爬都要爬出去,爬了一半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上官阙转向镜子去拆头发上的绢花,卸嘴唇上的红色,忽见窗外的花园中闪过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上官阙便一面卸着木骨簪和发中的暗夹,一面看韩临因腿软在地上摔了好几个跟头,跌跌撞撞穿过林木,径直跳入湖水。 人一入水清醒,上官阙便收回眼来,搅乱了一头的发,推门出去,到隔壁房中换回了寻常衣裳,将那身裙子投到盆中,放了把火烧干净。 这自然不是红袖的舞裙,他比韩临还高,再瘦弱也穿不上红袖的衣裳,韩临若要仔细想,该是能琢磨出问题所在,不过他此刻该是无暇顾及,只满心惶恐了。 他看着这火,突然想起当年金陵上官家失火,二妹屋中搬出来的是一长一短两具尸首,二妹那只狗常年陪她睡觉,因为是狼犬,所以比二妹都还要长一些。那两句面目全非的尸首,长的是那狼狗,矮的是他二妹。 不过二妹都能跟她的狗死在一起,他却几乎要留不住韩临了。他想那狼狗没有后路,家中除了二妹,没有人喜欢它。但韩临不一样,韩临总有去处,这几年来他一个个的灭了他的去处,如今想想,他的后路所剩无几了。 他又对镜整理仪容,再出门,又是寻常的上官阙。他步下楼去,唤人交代说去把红袖舞房中的所有物品腾出来,照原样再去添买新的回来。等腾空了屋子,去寻楼上的刷漆工匠,就说那门修好了,让他们重新粉一遍墙面,再看看地砖有什么需要换的。 正看着账本交代其余的事,天际雷声滚滚,沉沉地落下雨,有人在身边提醒:“韩副楼主还在湖里泡着。” 上官阙只让他说回正事。 等说完了事,翻完了账本,上官阙才撑伞去理湖中的人。 远远看着,湖里只浮着一个头颅,上官阙步至亭下,刚一合伞,就有东西朝他脸上疾掷而来。上官阙挥伞挡下被活活捏死的鱼,衣衫却难免为鱼血溅脏,却也不及他思考,从湖中砸来更多,韩临发了疯一样,在湖里摸新放下去的鱼苗,捏爆后往他身上扔。 不消多久,韩临周遭湖水即为鱼血染红,再也没有鱼敢近他的身,韩临向后一倒,栽入了水底。 在水中意识将散之时,有人抱住他,往他口中渡气,他只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狠咬在贴来的唇上,在血的腥涩中痛快地昏了过去。 韩临这一昏,携着寒热,直昏了三天,上官阙唇上一道血痂,在床边陪了他三天。他再醒全无了疯样,只是谁跟他说什么,他都只虚应一声,好像完全没听进脑子里。 九月初九重阳当天他才能下床,这天正好是他的生辰,前几天府里兴高采烈地布置着给他庆生,这日早上去叫人吃饭,却见他房间空了。红袖知道韩临跟上官阙最近又在闹,慌忙找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候倒见他提着渔具自己回来了。 吃过午饭,他又出门,临走前交代说去钓鱼。近晚时分,红袖猜着上官阙也要回来了,叫人找他回来,那佣人寻到河边,上前传了红袖小姐的话,韩临抬眼看了看天,只说:“时候还早。” 他既然表露出这个意图,佣人自然不敢生拉强拽他,只得在他身边等着。韩临随和,等鱼上钩的时候跟他聊天,问他年纪多大可有婚配,没有婚配可有意中人啊。 聊得兴高采烈之际,佣人便道:“近些时候一直好奇,韩副楼主腕上这红绳,是金露寺得来的吗?” 韩临一怔,道:“街边随便买来驱邪的。怎么这样问?” 佣人侃侃而谈:“邵先生新书写了一段故事,故事中那翩翩公子因从前寻花问柳本不受小姐青睐,为证诚心,不辞辛劳到金露寺求来红绳,这才赢得了小姐的芳心。那红绳的描述,我看和韩副楼主手上这根,几乎是一样……哎吆,您怎么把钓鱼竿握断了——” 回到家里,红袖忙唤人拿来绣花缝补的竹筐,对着灯给韩临挑掌心的竹刺,傅池跟屠盛盛在一旁看着,也觉自己掌心痛了起来。途中上官阙到了家,接下红袖的针镊,让三个孩子到门前去放挂鞭,赶霉头。 他唇上血痂刚掉,又是从前从容的模样,握住韩临到他掌中不住颤抖的手,去挑余下的刺,在外头噼噼啪啪响起的炮竹声中,笑说:“你真是不小心。” 只剩些小刺的时候韩临收了手,说吃完饭再挑吧,上官阙笑着顺他的意:“今日就听寿星的。” 大病方消,上官阙本不同意韩临喝酒,韩临说桌上这桌硬菜,不喝酒怎么够味,上官阙这才摆摆手,让人拿酒来。 正值重阳,外头热闹,两个男孩子都心往不已,不时望望外头,上官阙笑着道:“你们出去玩吧。” 红袖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坐着不肯走,却是韩临赶她:“红袖跟去管管他们两个吧,省得闹出事。” 三人走后,韩临满饮两杯,说我饱了,上官阙也搁筷,拿住丝线竹筐,一路牵他回屋。 小刺难挑,凑烛火近的缘故,上官阙鼻尖竟蕴上薄汗,整幅面庞在灯火下宛若神迹。 挑完不知用了多久,上药裹伤的时候,上官阙忽然说:“前一阵你说,你想出京去做事,最近有个差事,真巧,简直非你不可。” 韩临:“好。” 上官阙偏头从竹篓里挑出把尖头剪,剪断绷带系住,笑弯眼睛:“不问问是谁?” 韩临:“是谁?” 剪刀向腕上挪,欲抽手,被紧攥住动弹不得。韩临不愿再看,低下脸,水珠从眼中掉下来。 尖头剪咬上红绳,金刚绳结,轻轻一剪,倒还断不了。使了力气,才绞得编紧的丝线崩开,绳结松脱,皮开肉绽似的。 “我要你杀挽明月。” 腕上一轻,挽明月叩遍长阶求来的红绳掉到地上,又被上官阙捡起,一截一截剪断,碎屑落到掀起的一只杯子中,上官阙吹开火折子,杯中顿时被火引燃。那枚錾金黑玉则握在上官阙掌心,运功凝气,覆手翻掌,落下一缕黑粉。 “你的回答呢?” 韩临哭得肩膀抽提,好一阵才抬起脸,露出个极难看的笑:“好。” 第62章 明月偏逢万里云 这年不知怎的,中原多雨,自夏到秋,雨简直歇几天再来几天。若要是酣畅淋漓,那倒还好,偏偏总逢上细雨霏微,打伞与不打伞,都觉得不对。 这次在汴梁城中私会的对象是个要命的人,挽明月见雨细,又是夜里,只穿一件雨披,便使了轻功过去,谁承想他足下快,只显得这九月末的细雨又密又急,迎面砸过来,麻麻痒痒的,像小虫子在脸上乱爬。 推门隐入那临时的巢所,挽明月摘掉雨披抹掉一脸的水,随手拨理一番头发,便用眼睛去寻他要私会的人。 外头是静谧的雨声,窗台上放了一盏油灯,青年坐在窗前的桌上,借着灯看书。窗开了半扇,夜风扫进来,逗得油灯将灭不灭的,明明暗暗晃得青年满身倦怠。 呼地吹出一口气,那油灯登时便灭了。 韩临斜过眼,吹灭油灯的罪魁祸首从他手中抽出书,欠身将下巴搁在他掌心,笑着抬眼盯住他讲:“看看我嘛。” 浸雨吹风的脸滑凉,较寻常愈发白,雨水顺着鬓角滑落到指顾间,凉丝丝的聚拢到掌心。 韩临笑着垂眼看了他一阵,另一只手也跟过来,捧住他的脸,弯身亲了亲他。 挽明月这才满意地起身,去找东西擦脸去了,一面说着:“他同意你先放过那些人?” 挽明月没说透这个他是谁,只是二人都心里清明。 “上次的相思豆,是楼主引针,为我穿上的。” 挽明月绕臂靠在椅上:“天竺僧人常拿这做佛珠,你们却偏要杀人时戴着,真埋汰。” 韩临垂眼笑了笑。 不依不饶的,续着上一句,挽明月鼻里哼了一声:“那相思豆就跟上官阙心肠一个色。”又道:“我得来了个好东西,关于你的。” “嗯?” “你的画像。有人送的,好像大家都知道我喜欢你似的。就是那画里,你整个人好像不大高兴,不过画得不错,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韩临啧了一声,咬牙道:“那画师跟我承诺了不能乱传乱卖的!” “你交的朋友?你交朋友眼光一向不大好。” 韩临撇过脸不理他了。 “差点忘了,你二师叔的事还没恭喜你呢。不过你二师叔也真能跑,都跑到波斯去了。也不知道你师兄是下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断了你回临溪这条后路。” 第114章 说到后面几句,口吻已是极尽嘲笑之意了。韩临听出他的嘲意,闭着口没理他。 “对了,波斯到中原,这一来一回得多久啊?” 韩临推开窗:“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一路向西,沿路的茶叶生意好像不错。” 韩临哦了一声,讲:“本来要请二师叔到京城坐坐,他推掉直接回临溪了。” 挽明月坐到床沿,把韩临拢到怀里,笑着说:“你这次不就是要回临溪去见你二师叔的吗?代我问问嘛。” “你消息倒是灵通。”韩临原本都张口要答应下来,却又颇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换口道:“无蝉门都算得上半边天下了,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去过波斯的商人?” 挽明月把脸埋到他脖颈边,咻咻地呼吸着,笑道:“我跟你通信,总要找些借口,骗骗耳目嘛。” 说完,手指没去绕衣带,而是向韩临手腕摸,这一摸,双手架韩临到脸前:“红绳呢?” 韩临抬腕看了一下:“洗澡时候摘下来,忘戴回去了。” 箍住韩临的手腕松下些劲,挽明月的口吻却不像收了戒心:“你以前可没有犯过这种错。” “那是正好碰见你的时候都戴了。”韩临把脸挨在他肩膀上,笑了两声,又讲:“我还把刀落在妓院过呢,那时候上官阙跟我发好大一通脾气。难道你也要因为我忘戴红绳凶我?” 挽明月虎口卡住他下巴,钳他同自己面对面,笑着质问不平等的待遇:“怎么?你师兄能发火,我就不能?” 韩临半眯着眼,也不挣脱,只道:“你要是想吵一宿,我不介意。 挽明月笑着亲亲他戴有银圈的耳垂:“我可没他那么不解风情。我偷着他的人,当然要偷到尽兴。” 韩临推他肩膀:“我不是他的人。” “是,你不是他的人,你是他的刀,你是他的狗。” 韩临的脸陡地阴下去,半眯的眼睁开,瞪着挽明月,张口就要咬在他手上。挽明月心中一漏,慌要抽手,却没成想韩临犬牙都磕上皮肉,却又收了回去,撇出下巴来。 挽明月方舒一口气,就被按住肩膀扑倒在床上,韩临张口就咬在他颊边。 挽明月惨叫一声,摸着患处的牙印,抬眼一看,便见韩临跨坐在他腿上,满面得意:“你以后再敢这么叫我,叫一次,我咬你一次。” 挽明月撑手掀翻他,拽他衣裤:“小狗崽子,算你还知道轻重,没咬在我手上。” 韩临说到做到,一勾头,又挨着先前的牙印咬了他一口。 挽明月于是又惨叫一声,扑倒在韩临身上,压得韩临一岔气。 韩临简直烦死他了:“我要是咬得重,你那块肉都掉了,别装了!” 挽明月吻着他的耳根,继续剥他衣裳,又说:“一说你就变脸,人家可不得对着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叫狗吗?你管不住别人的嘴,就得想办法让自己别那么难受。以后叫你的人自然就少了……你以后还有五六十年要活,别总拿现在跟你二十岁比,你就能放平心,活得高兴点。” 他正说着,就见韩临捂住了耳朵:“你大半夜过来就为了朝我说教吗?” “忠言逆耳啊,傻小子。”挽明月拧在他腰上,手顺腰线掠下,不免一呆:“你都学会做准备了?” “我都说了我洗了个澡。” 挽明月感叹:“今年真稀奇,这雨下的,木头都会开花了。” 韩临屈膝顶他:“你究竟干不干?” 挽明月就势握住他膝骨,往外一拉,噗呲一声便进去了。 不打招呼来这么一下,韩临不免挺高了腰,难受地抓住挽明月双臂。此刻挽明月也难受,他真不该信韩临开窍,至少不该信他做的准备。 …… 一弄起来,连带着床也在摇,叮叮咚咚的铃铛声不绝于耳,挽明月没有空暇去管顾,一浪泄出,将湿漉漉的韩临拢进怀里,才抬眼望向声音来处。 便见帐顶挂着一只铜铃,铰链吊的那只飞燕在余韵中旋舞。 韩临翻身骑在他腰上,趋到他脸边,拿鼻尖拱蹭他的耳垂,轻轻问:“喜欢吗?” 挽明月双臂搂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胸口,深呼吸两下,并没有说话。 韩临就着这个姿势,动了动腰,自己动起来。 挽明月享用着他的主动,结束后韩临从他身上下来,找出手绢擦腿。 “你上次还不会这个姿势。”挽明月撩弄韩临的头发:“看来他教你了。” 汗刺得眼睛疼,韩临闭着眼睛轻嗯一声。 挽明月忽然说:“你跟着我,当我的人好不好?我不要你做刀,做狗,你在我身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你们无蝉门斗得也太狠了,你本来就难办。”韩临笑了笑说:“我跟着你干嘛呀?给你暖床啊?” “这个门主我干到三十出头就不干了。到时候,像白瑛一样,我陪你云游四方好不好?我们也去波斯。” 韩临跪着挖身体里的白液,说:“你才比我大一岁,那都是好久以后的事了。你有你的打算,以你的脾气,恐怕早就准备好了。我横插一脚进去,不方便,也不好意思。我领你这份情了。” “打算乱了,重做就是了。”挽明月自后面搂住韩临的腰身,他高大,几乎要将韩临整个裹住。他埋头在韩临颈肩,说:“你想想,除了我,还有谁能救你。” 果不其然,这句话一出,韩临便停了动作,只低着头,并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终,韩临说拿侧脸蹭了蹭他,声里含笑:“快到头了。” “什么到头了,你有什么理由离开他?上官阙连你二师叔都给你找出来了,明摆着是断了你过两年回临溪收徒弟的念头!你还不懂?他会放过你?你能拒绝得了他求你?你醒醒吧韩临,他早不是十年前的上官阙了。” 韩临转过身,抱住挽明月的脖颈,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气住自己。” 他这习惯性的息事宁人的态度只教挽明月愈发火大,干脆地箍住他手腕,口中念念有词:“我干脆把你打晕了运回去算了,劝你像劝根木头。” 韩临也不挣扎,只说:“木头开花啦,你说的。” 挽明月气得发抖,可终究还是松开了他,他还有理智,清楚韩临如今的身份,他要是绑了去,该掀起多大的波浪。 尽管如此,依旧被气得肝疼! 气得睡觉时都背对着韩临,抱着双臂,半天睡不着觉。 如此折磨着,缠绵的雨声里,几乎睡着的时候,怀里钻进一个人。去年在山城,韩临畏寒,也是这样钻进挽明月怀中的。 “不过真得求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到时候再说吧,事成之后,我送你一样东西。” 韩临送的东西,新意总是不足,只会送女人花,送上官阙长寿面,送挽明月一会儿匕首一会儿银针,期待也是白期待。 挽明月抬了抬眉毛,也没有继续问,搂着他继续睡了。 次日再醒,韩临已不知踪影,那串风铃竟然还在床顶挂着,挽明月想韩临又忘了,取下来,想着下次见面还给他。 他起身洗漱干净,在镜前照脸上的那两枚牙印。韩临咬得并不重,只不过他太过白了,尖牙的地方现出了浅浅的淤青,不细看倒不至于发觉是牙咬的。 一低眼,发现镜前搁了一张雕花金帖,花瓣纤长清丽,是菊花。这帖子挽明月认得,是汴梁城内丰乐楼的贴,赤金打造,菊花都是手雕,价值不菲。挽明月翻到背面,见日期正是今天。 这小子又要求我办事了。挽明月心想。 韩临的主动往往没有好事,挽明月昨天接到手信就猜到并非睡一晚那么简单,不过是不舍得拒绝罢了。 重阳后,九月汴梁菊花正开,挽明月独自到丰乐楼赴会,一人迎上来,收了他的菊花金贴,递给他一枝纯白的重瓣菊花。 挽明月心想有趣,拾阶而上,到了顶层那间厢房。昨夜刚有肌肤之亲,也不至于换衣裳,挽明月懒得再回去,想着等他。奇怪的是,韩临这时却在房中等着他了。 屋两侧的窗都推开着,楼高风盛,穿堂风过,韩临的头发有些凌乱。 挽明月垂眼去抚了抚那重瓣菊花,抬眼笑着说:“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送我花。” 昨日有雨,这日天也不见晴,风凉飕飕的。挽明月搁下菊花,走到窗前过去关窗,叮嘱:“开着窗干什么,我可听眠晓晓说你现在身子骨不如以前了,你当心生病。” 挽明月刚走到窗前,便见韩临朝他缓缓举起的右手。 右手上戴的是红色,却不是昨晚韩临所说,忘了戴的红绳,而是一串红豆。一串代表死亡的红豆。 挽明月急抬眼去与他对视,却见韩临握着刀,面沉如水。 挽明月纵身越出窗户,在风中朝城外逃离。 挽明月方一离开,屋外潜伏的人一涌而至,见两窗大开,屋内除了副楼主,空空如也,哪还有无蝉门门主挽明月的踪影。 第115章 一群人看韩临站在窗前,握刀望着远处奔飞在屋梁上的人影,具问:“副楼主,不追了吗?” “那个人可是欲上青天挽明月。”韩临拾起桌上的重瓣菊花,低脸嗅了一口:“我追不上。” 第63章 诱惑 从京城到临溪,一去一回加上师叔师侄叙旧,总共没花太长时间。只是这一来一回,惊起的波澜却使江湖震动。 这次伏击暗雨楼没有封消息,天下的人都知道两个帮派间势必有一场殊死较量,可事到如今,竟是两派中主和暧昧的韩临率先与挽明月撕破脸,着实令人唏嘘。两人虽非同门,毕竟也有从小到大的交情。 韩临回临溪期间,上官府后院的湖里又放了两轮鱼,到这年年关,韩临再回京城,都能在后院湖的冰上凿洞雪钓了。 雪钓那天韩临在亭子下烧了柴火,后来火焰窜得齐腰,招来屠盛盛取暖,红袖和傅池见火好,到后厨抱了几疙瘩番薯,埋到烟灰底下,围坐着火堆闲聊起来,近晚时上官阙回家,听说韩临回来了,粗略问了两句,上楼拿了件狐皮大氅,也来看雪。 嘈嘈杂杂,冬天鱼都给饿疯了,人声惊扰,也不妨碍上钩。钓上大的,韩临直接甩给傅池就地处理,在吃上屠盛盛总是很勤快,跑去后厨拿来料汁涂抹,葱叶捆起塞进鱼腹,树枝串起撒上盐,擎到火上去烤。 上官阙来时,正巧有大鱼上钩,一尾红鲤。韩临很高兴地捧在手中给人看,刚一回头,就见到在亭下合伞的上官阙。锦衣狐裘最衬人,白狐毛领捂着上官阙一张脸,显得贵气非常。 漫天雪色里,那鲤鱼红得像血凝在身上,韩临手中发虚,那鱼寻机猛挣动一下,噗通一声遁入冰碧的湖水中。 他们聊天,韩临依旧握着鱼竿,冰下一涓红色的游鱼,细流一般掠过,水红漾漾的,好像几个月前他捏死那些鱼的血。韩临眼前发昏,恰在此时大鱼咬勾,鱼竿被大鱼拽下水去,一尾细舟似的在湖上横冲直撞,引来围火的少年们一阵惊呼。 天寒,夜来得也早,此刻三个年轻人已有些冷,追跑着回屋去,湖边只剩了两个人。 韩临足尖点水,从水面上捞回来鱼竿,那尾大鱼被铁钩划得满嘴鲜血,韩临取下钩放它回去,望着湖道:“水里新放了好多红色的鱼。” 上官阙说是。 韩临原本要将疑问说出口,顿了顿,转回脸去收鱼线。 左不过是罚自己的一个方式。每次韩临都明白,可每次都要去问,不愿意相信上官阙是这样的,跟个傻子一样。上官阙不烦,韩临自己都烦了。 忽然间,身上厚实地一暖,绵绵的暖意里携着一股清淡的苦香,韩临半侧过脸,一身单衣的上官阙勾过手为他系上大氅的衣带,接着才从臂弯中拾出那件冰凉的大氅,披到自己身上去。接着又见上官阙卷起衣袖,弯下腰去捞鱼网,拧沥鱼网上刺骨的湖水,催韩临快些动作,说雪要紧了。 二人回去时正上着菜,三个年轻人听见动静看过来,两个人又转回头去喝热茶,只有傅池惊道:“楼主的狐氅怎么披到韩副楼主身上了?” 红袖和屠盛盛继续喝热茶,上官阙跟韩临脱下毛氅入座,没有人搭理傅池。 傅池以为他们没听见,张嘴刚要重复一遍,腿却被轻轻踢了一下,他转眼看向红袖,女孩没有理他,只一味地喝着茶。 他满心疑问地正回脸,就听身边的屠哥夹菜时候抽空说:“以后你就习惯了。” 吃完饭韩临想起饵料盒落在湖边,起身回去拿,走到门边,上官阙叫住他:“披上衣裳,省得着凉。” 寒风嘶嘶,韩临头都不回地钻进雪里。 或许是饭后在湖边逗留太久,第一股进身体里时,久违地又烫了一下韩临。韩临不肯露怯,不动声色地熬到结束退出去,趁着上官阙下床去喝水,才伸指,想让里面灼烧的白快些淌出来。 上官阙进得深,那东西攒得又久,三月不见全留给了韩临,黏稠非常,携着不褪的热缓缓地流动,好像要煎熬过每寸一样,韩临甚至被烫得浑身酸软坐不起来。 又寒又热,韩临瑟瑟发抖,睁开眼想强撑起身,却发现上官阙不知几时走回床边,喝着水,黑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动作。 见韩临发现,上官阙搁杯,脱衣回去。甬道认得他,温顺地向他敞开。 上官阙十数下便退出来,揽腰抱韩临到腿上,拽过今晚那身韩临不肯再穿的白狐毛氅盖在他身上御寒,伸指帮他挖了出来。 一挖出去,韩临浑身松了劲,软靠到上官阙身上喘气。 上官阙抽出手指在狐氅上擦净,笑着说:“这衣裳你弄脏了,我不要了。” 韩临哦了一声。 上官阙单臂搂住他,拿来瓷杯,推推他要他转过脸,喂了他点温水:“都说了会着凉。罚你穿一冬这身皮毛。” 还以为他又要发作,没想到轻落落放下,韩临反倒呛住,咳得震天动地,哑着声说:“你太浓了。” 韩临是锋利的长相,此刻裹着白狐毛氅,好似沁满糖霜的刀片。 上官阙嗜甜,埋头咬在他锁骨上:“是你走太久了。” 疼痛之余,韩临的心不免又软了一下,真恐怖。 韩临轻咳一声:“每次我长期在外,不都是因为你让我在外头杀人吗?你记得清你让我杀死了多少我的朋友吗?” “你也杀了我师父。”上官阙埋头在他颈窝:“那天大火封山,朗月高悬,你许给我一个承诺。你还记得你承诺过什么吗?” 韩临不曾想他会提起这桩旧事,不由心中一紧。这始终是韩临的心结,拂开记忆的灰,却还是一个难解的死结。 见韩临低脸不开口,上官阙抬起脸来,扳高韩临的下巴,向他重复了一遍那个珍贵的承诺:“从今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 过年时家里来了一对客人,稀客。 借住那日见天晴雪融,易梧桐带佟铃铃去湖边散步,佟铃铃牵着她的手,如数家珍同她讲这湖花了多少钱,又取出腰间竹笛,吹了一支曲子引鱼过来,指着跟易梧桐讲这湖里的观赏鱼多名贵。 “老听为哄美人一笑,谁谁豪掷千金。我们上官楼主这样绝顶的一个美人,”易梧桐矮身瞧了瞧湖边的红鱼,小声在佟铃铃耳旁编排上司:“也有这种低三下四的时候。” 二人笑了一阵,见天寒,又回屋中去,回屋路上正见刚回家的韩临在空地磨刀,磨完空舞几下,又继续磨。 太阳大,只见亮光乱抖,给见惯了杀阵的人看,难免一阵体寒。 三人寒暄一阵,得知他方才到外头钓鱼去了,给上官阙叫回来陪老朋友,抽空整整新刀。 听见出去钓鱼,又见上官阙端药碗走过来,易梧桐与佟铃铃眼神轻触了一下,尽在不言中地忍着笑意。 人来人往,上官阙当众递一勺药到韩临嘴边,韩临起初躲了一下脸,后来还是听话地喝了那勺药,之后接过碗说我自己来吧。上官阙递药给他,又旁若无人地去正他身上歪了的毛氅,叮嘱说慢点喝,喝快了你又要吐。 佟铃铃从头到脚扫了他几眼,在旁夸说:“韩副楼主穿上这身白狐皮可真显俊气。” 不知是这句话,还是药苦的缘故,韩临喝完药脸色很难看,干呕好几下,上官阙在后头抚着他后背关切地问:“不舒服?” 韩临捂着嘴快步往楼上走了。 三人目送他走远,上官阙转过头来,眉眼又归温和疏淡,易梧桐叫佟铃铃先去休息,她与上官阙有正事相商。 易梧桐称得上上官阙心腹,在门内一人之下的地位,绝大多数事都能自行敲定主意,她聪明,清楚上官阙的底线是谁,又深知上官阙对暗雨楼并无深恋,只要在他接手的时候不塌了就成,如此一来她也舒服。她此行来一趟京城不容易,自然有正事要面谈,不过那些不紧要,紧要的是另一桩事,头等大事。 “我知道你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可他不是那么好杀的。” 上官阙点头:“我知道。” 汴梁事发时易梧桐并不知情,韩临向挽明月拔刀的消息传进她耳朵时,她简直以为听错了。之后连写几封信送来京城,上官阙的答复皆是寥寥。 易梧桐站起身来,双手按桌前倾着身体:“挽明月除了跟韩临那层干系,他还是无蝉门门主,挽明月肯陪我们玩,在面子上小打小闹,喊几声口号,树几张旗帜,糊弄糊弄一身热血的人,少些伤亡。我以为这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事。” 上官阙点头,为她倒了杯水。 “山城的那些老东西尽管看不惯挽明月,但耐不住他会做人,要是没了他,他背后的猢狲势力,断不会选择吴媚好一个小姑娘,吴媚好不可能如白瑛安排的那样坐稳位置。无蝉门旧一代的老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把暗雨楼视作眼中钉的?要是真换成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老家伙,平静了两代的仇怨又要再起,此后要流多少血?” 第116章 上官阙点头:“我知道的。” 易梧桐拧眉:“你清楚这些利弊,还是要杀挽明月?” 上官阙说:“我只是让韩临去杀他。韩临杀人有很多步骤,你不要着急。” 对于上官阙这个上司,易梧桐向来觉得没有必要去做他肚里蛔虫,可此刻真是恨不得钻进他脑子里,想弄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认识挽明月,应该清楚他的脾气。一个人只要向他亮了刀,他与对方只有……” 易梧桐沉声:“恩断义绝。” 真是用意歹毒。 “我要挽明月知道,只要我一句话,韩临随时可以对他拔刀相向。”上官阙目露笑意:“至于他的命,留与不留,区别倒不大。” 当晚满桌的家常菜,一桌只有佟铃铃一个人吃不惯,嫌太淡没味,没什么兴致吃饭,就托着下巴看桌上的动向了。 前不久刚惹出大祸的屠盛盛埋头吃饭,不敢看曾叮嘱过他那妖女不好惹的佟铃铃;上官阙养女的小相好这晚也来了,这孩子是傅杰豪的独子,在洛阳时佟铃铃见过他两面,面目生得四平八稳,脾气也有些傻气,这天在饭桌上她出言逗了他两句,摸出他是个实在人,舒红袖眼光不差。 上官阙跟桐桐应酬,以茶代酒讲些场面话,只不过他讲得随意,隔一阵就要扭过头给韩临夹菜,不许韩临喝酒,没完没了地问长问短。满屋的人都跟瞎子聋子似的,全当看不到,只有傅池不时困惑地朝这边望过来一眼。 上次见他们两个,上官阙还是秉公执法的腔调,哪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得好像韩临已经全须全尾都是他的。这般那般的,反叫佟铃铃怀疑起来,莫不是从前猜错,他俩是一对纯粹的好兄弟? 一面想着,她也忍不住,到桌子底下勾住桐桐的手指,轻轻晃起来。 佟铃铃耳朵灵,又嫌闷,好开着窗睡,老觉得大半夜能听到楼上床在响,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上头住的上官阙。 她醒得晚,晌午时分才起,到窗边洗漱,那几日天好,眼前刀光晃来晃去,开始的时候追着找,见是韩临又挽着袖子在磨刀。最开头还觉得新鲜,她是知道他们这种使刀的,对武器的打磨在意得像乐师校音,就撑着头看。 后来见韩临日日磨,那磨刀声又刺耳,佟铃铃越发不能忍,这日终于走下楼去找他:“你这天天磨刀干嘛啊,声音又难听,怪吓人的。” 韩临的回答更吓人:“我要杀人。” 易梧桐和佟铃铃住到上元节才回洛阳,雪中目送马车走远,韩临一转身,见上官阙眼睫上粘了绒绒的雪,又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笑。 似乎是只顾着笑,上官阙往街里走时,不慎踩到小孩子泼出来玩耍的冰上,韩临下意识揽腰扶住他:“小心!” 上官阙转头看着他,是有些吃惊的模样,点点头:“多谢。” 韩临发觉这是不该有的关心,攥拳拉开距离。上官阙依旧一厢情愿与他说话。 这次再见面,对着韩临,上官阙老是这样,此前的猜忌和喜怒无常,伴随韩临向挽明月拔刀,顷刻间烟消云散。 走到门口,上官阙执起他手,偏头拿脸给他捂手,问:“冷吗?” 隆冬落雪的下午,街上人少,送走客人的背后家宅,却是人声不绝,家丁的视线往这边匆匆一掠,再就收走了,并无任何驻留。近一月以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疼爱已成常事,人言方面,难免不太平。 补阳提气的药日日喝,雪天里吹着风都不觉冻。韩临摇头说不冷,眼睛麻木地从府内来来往往的家丁身上转回来,不再试着抽手,拇指捺了捺上官阙的嘴唇:“你满意了?” 上官阙开口轻轻咬了一下韩临的手指,笑着说:“猜猜。” 手贴在上官阙脸上,心口跳得都发疼。 指稍扫掉他眉睫上的雪,韩临问:“杀挽明月定在什么时候?” 软垂的眼皮撩起看了韩临一眼,白雪只显得那双眼睛愈发黑沉,上官阙正回脸,捧定他手,呵热气暖着,鼻息笑出几缕白气:“你很想杀他?” 韩临偏过眼像是想了一想,才又看向他,笑出来:“我要是讲我很想,大概你也不会信。” 上官阙眨眨眼睛,睫毛上的雪花扑簌簌往下掉。 “现在你是安定了,可是你贪心。你总是不满足。”韩临顿了一下,无奈地笑着讲明自己的境地:“到时候,又要来折磨我。真是的,你不烦,我都要烦了。破局的办法我想了好几个……” 上官阙扬睫:“说说看。” 韩临伸出三只手指,弯回去一只,给他支招:“你割断我的手脚筋,叫我站都站不起来,再也不出去沾花惹草。”见上官阙兴致缺缺,他又掰弯第二根指头:“要么你杀了我。” 雪下紧了,耳边依稀能听见沙沙的落雪声。 上官阙拂掉他肩头雪,拍拍他的脸:“胡闹。” 韩临嘻笑两声,折回第三根手指:“我也觉得不靠谱,所以才有第三个选择。你往后退两步,他们又在往这边看,我小声告诉你。” 上官阙轻挑长眉,退两步叫他挨过来。 一双手从飞雪中袭出,钢筋铁骨一般紧箍住上官阙的脖颈,力势推得上官阙连退几步,恍惚间全身被砸在青砖院墙上。 颈项上的力道在缩紧,耳边嗡嗡乱响,雪中韩临眉目模糊。 耳鸣声中,他听见韩临讲—— “要么我杀了你。” 话声落了不久,颈上的力登时就全收了。稍后,韩临弯下身,与地上的上官阙平视,指背托起他的下巴打量。 “快要被掐死了,怎么你的脸也就是比平时红一点。”说完,韩临亲在他冰凉的颊边:“不愧是叫我没出息的一张脸。” 韩临扶起上官阙,拉高领子掩住他颈上发青的掐痕,回到家丁能看到的区域,就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模样。 韩临扶腰携他走过门房:“自从认识你以来,你在我这里都只排在师父后头,后来师父没了,你就是最重要的。小时候你的点拨教我很多,这两年你好像换了个人,可是我拒绝不了你。我怨过你,讨厌过你,可总是不彻底,轻而易举就又对你心软,又要……” 走进家院,有人递来伞,韩临将到口的喜欢顿住,撑伞给上官阙打上,等人走了,又说:“可是你又放心不下,我能怎么办?挽明月是不能乱杀的,这我知道,可是不杀了他,不断了我的后路,你怎么肯放得下心,怎么心满意足,怎么叫我日子好过一点。”韩临笑着说:“至于江湖,乱就乱了,我不在乎。江湖本来就不该平静。” “在汴梁的时候挽明月提了让我跟他走,我没有答应。那时候我想,如果我跟他跑了,你又要发疯。要是逃了还被你抓回来,免不了一顿折腾。” 上官阙从他手中接过伞,往他那边让了一些伞面。 “挽明月是那样步步为营的人,我一拔刀,他再也不可能相信我,但他对我有些情分,对你,却只会欲杀之而后快。我确实对他有感情,可是我的友情爱情,为了你,总是像纸一样容易破。何况当年杀你师父的时候,我向你承诺过,我会保护你。”韩临在檐下回身,望着漫漫雪地,手指搭上腰间的刀柄,眉目坚定:“只要我还活着。” “快刀斩乱麻。”韩临刷的一声拔出长刀,雪天尤显刀寒,惊起阶下鸟雀。 他对上上官阙的双眼:“我们之间太复杂,不如叫他简单些。” 上官阙与他对望,手指捏住腰间垂下的孔雀绿穗子:“你在示爱?” 韩临用杀死挽明月,这个与他共过甘苦的好兄弟,向他示爱,劝让他放下戒心。 “当今江湖,欲上青天挽明月最难杀,黑市他的命价最高。”常日的打磨令锋利刃薄,刀可鉴影。拇指轻拭刀背,韩临望着刀面的人脸:“最美的人要用最贵的聘礼求亲,我用这条最贵的命,你说好不好?” 诱惑叫上官阙不住捏紧母亲留给他的这件东西,在心中提醒自己,世间好事尽如琉璃,如彩云,都不坚牢。能把人长久握在手中就好,摸不见的感情,他不能贪。 捏了不知多久,上官阙松开穗子,扔下伞,捧住韩临的脸:“逢冬你体虚,春时燕回巢,是杀人的好时机。” 感情易碎,喜欢更是维系关系的下下策,他瞧不上韩临的喜欢,可他想要。 他好想要。 …… 汴梁赴约后,挽明月的头上,好像永远浮有一片雨云。 被人盯上很不舒服,每多活的一天都像偷来的。别人挽明月可以不介意,但这次盯上他的是那个刀圣韩临。能交付后背的最好的伙伴,最棘手的敌人。 门主不可能永远龟缩在山城,灭自己志气是兵法大忌。那半年挽明月所有事都照做,只是身边带着很多护卫,韩临却并未前来索命。 因为是好兄弟,挽明月这条命,韩临留了半年。 第117章 次年三月,自敦煌返回山城,途经天水,韩临腕带间杂半黑半红相思子的红豆手串,领暗雨楼三十人在此处等他。 仲春雨多,但这一月的春雨于他们所有人,都不是好的回忆。所有人的身上,血掺着雨混着泥,血泥干在脸上,绷紧结块,再开裂,雨把春寒又卷上来,湿透的衣裳冷如玄铁。 双方伤亡惨重,一队逃,一队追。韩临盯着挽明月的身影,简直不要命,孤身一人往围护得严密的一道薄弱处攻,刀锋尽朝挽明月劈砍。 这次去敦煌,本是去与西北一窝土匪讲商路的事,因为听说那土匪的白面二当家当年曾与姜舒姜适两兄妹有过交集,挽明月此行带了她们过去。识于微时的感情总是容易点燃,这事二当家从中出了不少力,倒是顺利,却不曾想归途撞上韩临。 刀剑不长眼,这阵势总叫初见残酷兵阵的人手慌脚乱,姜舒和姜适不习惯械斗,却懂得避其锋芒,韩临也不对除挽明月以外的人下杀手。 那日是不巧,韩临从护卫圈中撕出一道口子,刀意径直刺往挽明月胸口,挽明月是能躲的,可姜舒不知道,那时整个护阵乱了,她被挤到挽明月左右,毫不犹豫替他挡了上去。她没有想太多,她只知道挽明月一死,无蝉门一乱,刚有的未来就又要不见了。没有预料中的痛苦,眼前有人倒下,滚烫的鲜血溅了她半张脸。姜舒睁开眼,一时间浑身都冷了。 姜舒抱住跪下的哥哥,之后的事就再也不记得了,好像有人在把她往外拽,可她哭嚎着不肯丢下怀中抽搐的人,死死的留在原地,那些人见情况危急,便没有再顾她。 姜适吐着血,只用为数不多的力气去为她擦眼前的泪水和溅在脸上的鲜血,断断续续地说:“你挡什么啊……吓我一跳……哼,你以为你挡,他就会收刀?你跟他才好了多久……傻妹妹……” 姜适捂着他胸口上的伤,哭着说:“哥,哥,你别说话了,哥,哥,我背你去找大夫,哥,哥——” “你挡什么啊,挽明月死就死了,他死了,大不了……我想办法养你……咱们小时候,那么多年,不都是那么过来的吗……你要脸,我不要脸,我出去……我出去……”姜适没力气说整话了,忽然哇的一声对着老天哭了出来:“怎么办啊……我的妹妹……我要死了,以后谁疼你啊……” 暗雨楼一队人无功而返时,就听见男人嘶哑的哭喊声戛然而至,凝滞半晌,女子的哭叫声又响了起来。 此次上官阙分给韩临的都是暗雨楼精锐,见惯鲜血,听惯女子发疯的嚎哭,搬着兄弟们的尸首,只是左右议论着附近有无留宿的集镇和酒楼,毫无动容地走过,半天没听见后头步声,一转身就见居于队尾的韩副楼主朝那抱着尸体的女子走去。 其中一位年长的兄弟忙拉住韩副楼主:“这时候去没好果子吃。” 韩副楼主浑身是伤,只草草包扎,并没说话,他伤重,走路慢,走近过去花了很久,又不顺畅地蹲下去,去探女子怀中男人的鼻息,探完面上似有不忍,说:“天色不早了,你跟我出去吧,带上你哥哥。出去了,我找个地方安葬你哥。” 女子只一味歇斯底里地哭叫,并不理会他的恩施。 韩临起身,过来到一人耳边说了句话,不久后,再到姜舒面前,无言地将一袋银钱放在她身前,留给这个曾与他欢好一月的姑娘一份赔礼。 韩临转身走出一丈不到,撞击的沉重钝痛自左肩传来,正好撞到断箭未拔的患处,钻心地疼。接下来是钱袋落地的声音,再然后,身后传来女子满盛嫌恶的—— “滚。” 队尾的人本来在等着韩临,听见动静不由得往这边走了两步:“韩副楼主好心好意,你知道多少钱吗,不要就不要,你砸谁呢……” 说到一半被韩临握住肩膀推回去。 天黑了后,吴媚好循着路找过去,就见地上一滩血,姜舒和姜适都不见了,她不敢久留,便原路返回。 媚好跟着挽明月,半个月疲于奔命,一身泥秽,累得坐在洞口望风都能睡着。 洞外稀稀疏疏的风中夹着雨,媚好醒了,接了一捧雨水抹了把脸,到一旁树下鼓起的坟茔那边绕了一圈。 她重回洞中,坐到挽明月身边烤火。 “今天杀了五六个,除了韩临,他们只剩十个不到了。你今天扎中他好几镖,我记得都离死穴不远。再加上之前的刀伤剑伤,他伤得重。我们趁时机,走林子里的小路,只要找到无蝉门的其他人,就不用到处乱窜了。”结拜的哥哥死后她的癫狂过了劲,媚好接过挽明月递来的一截竹筒,喝了口热水,捧着竹筒出神。 挽明月为人包扎完伤,天色很晚,山洞中的人都睡下了,她仍是那个动作,捧着那杯凉透的水。 寂静中,忽然,她盯着挽明月说:“那一镖离他的死穴真的很近。” 说完,她把水泼出洞口,出去望风,再没后话。 挽明月靠在石壁上,闭眼假寐,手却按向腰间的暗器,取下一枚来,抛掷着。他想事时总喜欢抛东西。 耳畔一阵风来,他下意识地迅疾出手。破风声响过,一只自洞里飞出蝙蝠被正刺中心口,死死钉在洞壁上。 第64章 造化弄人 雨叫四面八方赶路的人聚过来,这间客栈自昨夜起就喧闹异常,韩临半宿没睡,清早换药的人来敲门,见他眼下青淤,劝他再休息休息,不着急行路,又问:“张哥让我问一下,楼主昨日来的信,副楼主看了吗?” 详写韩临伤势的信是八天前送出去的,众人也没想到上官阙的回信昨晚就能冒雨送回来。关于信的内容,众人多少都猜得出是召回信。挽明月实在太能跑,此行暗雨楼损伤严重,最要紧的是韩临冲得太往前,伤得最重。上官阙用韩临算不上爱惜,却也不能没有他,甚至随队找了个耳目专程盯着韩临。 要不是无蝉门守旧一辈卷土重来,南方已乱作一团,伺机反扑,上官阙得坐镇京师稳定局势,大伙完全相信楼主会亲自跟来,师兄弟齐心协力,杀掉这心腹大患。 韩临脱下衣裳让他换药,小心翻阅为雨水浸烂的话本,说昨晚忘了,我待会儿就看。 男人也知道他在敷衍,没多说什么。 别处的伤韩临自己能上药,只有背后的够不到,得别人来帮忙。他肩头的箭伤很深,箭尖嵌进骨头里,大夫花了大功夫才起出来,周围被钱袋砸出一圈瘀青。韩临一身烂肉,肩上背上大大小小十几处疤,这次的新伤垒着旧疤,看得人手软。 好久没等到药粉撒下来,韩临回头问:“我不是钢打的,这几年总把人逼到死关,受了不少伤。吓到了?” 男人往他伤患处撒药,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在外头打斗久了,身上疤多些正常,副楼主今年还没二十四吧,名声在外的好武功,都叫你刀圣呢。想不到身上也这么多旧伤。” “刀圣。”韩临哼笑:“因为这个名头,别人跟我打架,从来不会松懈。” “哈哈哈,别人想要还要不来呢。” 见换完药,韩临穿上衣裳,自嘲道:“是,我也就这个名头值点钱。” 上好药,男人以不打扰韩临休息为由离开,走前提醒他看信。韩临睡了一觉,醒来是下午,窗外天晴了,他从枕下翻出那封信,打不起兴趣拆,搁进怀里,突然想晒日头。 出门前韩临下意识带刀,却与前两日一样,手一握上刀就发抖,浑身患处发疼。韩临捏了捏手指,没有再碰刀。 下了楼,发现客栈有说书先生在说书,韩临不由停步站在人墙后头听,意犹未尽地听了足有一个时辰,说书先生休息离场,他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下楼的本意,不舍地走出门去。 雨后天晴总是好景,画眉鸟叫,林木花草较往日更苍翠,湖边的人意外的多,挤挤攘攘的。不知道哪家旅人的一对粉雕玉砌的孩子走丢了,韩临就牵住他们,跟他们一起留在原地,等父母来找。 小孩子话稠,嗓门又大,韩临给吵得受不了,听着他们的话,往蓝天上看去,见到一道桥一般的彩虹。 不久后孩子父母找来了,朝韩临好一番谢。韩临目送他们离开,再往天上看,彩虹桥已经没有了。彩虹一消失,湖边的人也散开,只有随家人客宿的女孩子留了不少,零零星星地站在四方,好奇地朝湖边的青年看。 送走孩子,清净地晒太阳放松,满身疲惫和疼痛就又袭上来。韩临坐到湖边的石阶上休息,听湖上舟中的歌女弹着琵琶卖唱。好像到了这种关头,凡事都美好起来,韩临胸中昂扬的斗志不由退却许多,满心犹豫。他索性伸到怀里,掏出信来读,熟悉的字迹让他先回洛阳去休整。 他捏住信,垂头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倒影中又出现了一个女子。 开朗的女孩子开口就是说我赌输了,然后回头望了不远处的三四个姑娘,又转过头来问他的名字。如往常的应付一样,韩临诌了个假名告诉她,女孩子又问他的年龄,这个没什么大不了,韩临据实说了。 第118章 女孩子笑了笑,离开时说了句俏皮话:“你现在脸上的表情,我只在我爹脸上见过。你要高兴一点。” 韩临一怔,这下仔细望向湖中影,他很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可脸上的麻木却已经是记忆中四五十岁人才会有的了。 韩临起身远望山水,摘下腰间的钱袋,远掷到湖上卖唱的歌女脚边,转身离开。刚进门里,恰逢楼下说书先生回味续上故事,他顿了顿足,头也不回地快步上楼。 他当晚就说我没有大碍,如今我们弱,他们更弱。近日山城不太平,无蝉门里自相残杀,势必不会向挽明月支援兵。可等过了秦岭到了南方,他们就像游鱼入海,再难捉到,杀挽明月,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楼主那边怪罪下来,有我扛着,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启程继续追。 夜里上官阙的耳目来敲门,劝韩临回洛阳养精蓄锐。 灯下,韩临正用酒浇洗干结着血污的钢刀:“我只知道给我的命令是杀挽明月,你有什么疑问和不满,尽可以向上官阙讲。” 此处的消息传回京城至少要三天,楼主的回信找过来,只会更久。再无关紧要的副楼主,论起位置,也仅在楼主之下。韩临的权级高,以及上官阙对他众所周知的放纵,他管人要挽明月的足迹,没有哪个暗雨楼的探子不敢给。 只不过挽明月狡猾,心知韩临此行只是为他,散了伤重脚慢的人,日宿夜行,尽往深林里钻。 韩临这队人多少都沾些伤,圆滑世故,杀了挽明月这件好事到头来还是要落在这师兄弟头上,早懈怠了,此时只满心等楼主的召回令,并不用心行路,拖拖拉拉,尽管双方相距不远,却也完全追不上目标。 一个人的勇进终究带不起一堆人,韩临没追上挽明月,却被上官阙遣来的姑娘追上了。 不知是路上太赶没休息好,还是其他的缘故,见到韩临时,舒红袖的脸色很差,韩临从马上抱她下来,她双足刚一粘地,便取出一只锦囊递给韩临。 锦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香,隔两三步远韩临就能闻到。真奇怪,韩临分明闻不得药味,却对上官阙身上的药香很受用。 韩临没接,只笑说:“外头冷,进去再说吧。” 舒红袖却不动,径直拆开锦囊,朗朗乾坤下取出一块掌心大小的令牌,凡是暗雨楼的人,楼上赏美人的,候在韩临身侧听命的,就连牵马的傅池,一见令牌,俱收了看热闹的神情,一齐单膝跪地,顿首等女子发言。 人群中唯独韩临站立,一双眼睛盯着那枚令牌,默不作语。 舒红袖朗声道:“三月二十,暗雨楼楼主上官阙下追灯令,见令如见楼主本人,即刻起,召暗雨楼副楼主韩临回京听候发落。” 韩临脸上并无殊色,只是如常地垂手站着,目光自令牌转向舒红袖。 舒红袖与他对视,眼眶久违地滑下泪来,说话抽着气:“韩临,暗雨楼的追灯令,你不接吗?” 许久不见她哭,韩临震了一震,闭目屏气,单膝跪地,双手递出,让女孩子将那枚与心脏同重的铁令交到他手上。 当天,一行人转道洛阳。 归程为慰藉苦熬近一月的众人,韩临先找了个邻近的繁华小城休息。 接下追灯令后韩临再没说一句话,闷头独自呆在屋里,舒红袖没有强令他出来,只让傅池看住他。等到了京师,有的是人能叫他说话。 第三天一早,傅池与红袖去送饭,见韩临屋中没人,慌乱片刻,见桌上茶杯压了一张白纸,上头简短写着:“钓鱼,午回,勿忧。” 傅池忧心忡忡的:“要不我去找吧。” 红袖将那六字来回看了几遍,脸上却有了笑意:“不用,他会回来的。” 韩临天不亮翻窗出去时,天上月勾寒气森森,街上更无一户灯亮。他循着记忆找到个卖鱼钩鱼饵的铺子,见也闭着门板,无奈先找去一片竹林,拔刀削出鱼竿,又回到客栈,翻出针,刀背敲弯,扯出线来带上,这才去寻郊外的湖。 如此折腾,天已亮了,错过了钓鱼的时机不说,好位置也已经给人捷足先登占住。韩临只好另寻了个位置,刚一坐下,才想起没有鱼饵,抄起刀就在湖边深泥挖起来,事事不顺,半天只挖到两条蚯蚓。 动静太大,这湖也小,眼见他那边水浊得要污了自己这头,先来的人出声:“别挖了,我分给你。” 分饵时,那人望着脚边遍体淤泥的刀,笑着说:“小兄弟,刀不兴这么用吧。” 韩临分了一眼看过去,把粘泥刀踢到湖边去浸水,说:“习惯了,我的刀便宜。” 那人莞尔:“我当你们都要隔几天涂一层油,不时拿出来赏玩呢。” 韩临脑中闪过几个人,摇摇头,甩掉已死之人的影子:“是有人会爱惜。” 韩临从来没有多珍惜地用刀,在外杀鱼剖腹劈柴开路,水洗酒浇,用的都是自己的佩刀。他师父谢治山知道他这个毛病,当年总要托人从临溪捎来许多柄钢刀,长辈总嫌少,于是那些刀至今还有十几柄,堆在韩临荒草遍地的京师家里,除此之外,那里也还有各种各样珍贵的刀。 由于韩临使刀的缘故,很多人想与他攀交,或者想巴结上官阙,总要送他刀。就好像招徕客人的姑娘要有好的首饰,常人总觉得他也要一柄神骏非常的宝刀。实际上,只要够利,够快,都可以做韩临的佩刀。 更何况,那些人情都有分量,叫韩临总要担心伤到刀的同时,人情也要毁坏,只好束之高阁。 等鱼上钩的时候,韩临一边喝酒,一边把手心大小的令牌握在掌中,两天的攥握叫韩临熟悉这枚追灯令的每一寸脉络,要跳出来的火焰,背后燕山的山形走势,以及火印下的那三个字,江水烟。 这是当年上官阙为救他,违命不遵的那道追灯令。 韩临满心只是乱,握着鱼竿也神游天外,鱼上钩了都不知道,身边那个人叫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鱼很大,想不到这样的小湖还能长出这样的大鱼,好大功夫才磨得那鱼力疲,抄上岸来一看,足有人臂长短,帮忙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圈量着长度宽度。 韩临抬头看日头,就说:“还得多谢你,过不多久我得回去,这鱼也没处搁,就送给你吧。” 那人原不肯收,推了半天,一拍大腿说那我做鱼有些手艺,那就用这鱼做点菜,请你吃一顿吧,总归是你钓上来的。 韩临见他热情,天色也还早,回去只是在屋里闷着,就随他到他郊外暂居的客栈等。 男子姓钟,说话时有南方口音,软糯温柔,玉面文弱相貌有些女相,身形不高,头顶刚能碰到韩临下巴,二十岁时为应付家里,考了个举人出来,今年二十有七,妻子谢世之后就四海漂泊。 半个多时辰,桌上渐渐为鱼摆满,钟兄弟也过来落座,张罗着递筷子:“先吃先吃,不能凉。火上还有锅汤,让给厨子盯着,怕你无聊,过来陪你消消闲。” 他做菜好得明显,只可惜此刻的韩临手里捏着追灯令,嚼什么都食不知味,他说什么也都只是茫应。 家长里短说了半天,菜都吃完了一半,汤终于摆上来,钟兄弟给韩临盛碗鱼汤,见韩临端起牛饮半碗,没忍住笑,说:“其实我们之前差点见过。” 韩临抬起头:“见过是见过,没见过是没见过,什么是差点见过?” 钟兄弟正拿热水烫碗:“那天我出去钓鱼,临到晚上下了场大雨,找了半个晚上,才有船夫肯载我回去。我老远见家里灯没灭,就知道剪夏又在等着,准备骂我。”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热水一抖,浇到他手上,他只继续说着话:“我捂着耳朵进屋里,没听见她骂,搁下鱼竿不小心碰倒了桌上花瓶,也没听见她骂,我知道她这是要大骂我一顿了,我就赔着各样的不小心,小心地走进里屋。我见她躺在床上,胸前全都是血,床上全都是血。” 手中的追灯铁令扑通一声掉到地上,韩临拿不出半丝力气去捡。 “那时候剪夏还是热的,韩临,你说我们是不是差点见过?” 韩临曾无数次好奇,花剪夏最终选择的男人会是什么样,为此,他钓鱼去揣摩,可惜后来只成了逃避上官阙的方式。没成想造化弄人,竟在这个境地遇到。 “你可真是叫人难找啊。”见韩临面如死灰,一言不发,钟沐春又拿过他面前的碗,往里盛了些热汤:“你知道今天这桌菜,里头下了多少毒吗?” 韩临脸色更白了,却未如钟沐春所料想的去扣喉咙眼,只见他颓着肩发了好一阵呆,嘴唇张合几下,才抬起眼睛:“对不起。” “你觉得一句对不起,你做的事就可以勾销了。” 韩临又喝了半碗他盛的汤,抿了抿嘴唇,才说:“当然不是,我死无葬身之地都是活该,你下什么样的毒都没有关系。” “剪夏留给我一封信,你有没有看?” 韩临头垂得更低了:“没有。” 第119章 钟沐春再次给他续满了汤:“真的?” 胃阵阵收紧,先才吃过的东西几乎逆过喉道向上,韩临忍不住地想吐,最终只得深吸几口气,才说:“真的。” “哦,喝汤。”钟沐春目看韩临又满灌一碗汤,只说:“那你应该也不知道,她让我不要报仇。” 韩临搁碗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后缓缓地举起眼睛看着钟沐春,嘴唇因忍着强烈的呕意而紧抿成一道线。 “但她没有写不让我吓你。”钟沐春说完大笑起来。 韩临整个人忽然塌了,从椅子上掉下去,跪坐在地上,靠墙捧着脸,躲在桌下发笑。 钟沐春则为自己盛了碗温热的鱼汤,小口喝着:“你很可怜,你知道吗?” 邵竹轩下楼时那鱼汤都已见底,不免吸了口气,骂说:“嘶,你给我留半碗是能死吗?哇!你还知道给我摆碗筷啦?不对啊,这怎么是人吃过的……草!桌底下怎么还有个人啊!” 韩临擦了擦脸,缓缓站起身,去拍身上的灰。 邵竹轩看清人脸,一愣,忙往后撤步,一脸不可置信:“我没做过什么杀人越货的错事吧,也没惹着上官阙吧,你怎么找上我了。你要书的什么版本我给你什么版本,你不能这么卸磨杀驴吧?” 他不提书倒好,一提书,韩临皱眉瞥过去:“你还敢提书?怎么什么东西你都往里写?”见邵竹轩吓得都快退到门口,他长出一口气,弯下腰捡起牌子:“算了。” 这时钟沐春总算开口,向邵竹轩讲明了韩临的由来,以及这一桌饭菜,一并连自己吓他的事都笑着说了。 邵竹轩总半信半疑地舒了半口气,才敢靠近,握住韩临肩膀,为甘露寺红绳致歉:“哎呀,我给你赔礼道歉,灵感来了,堵不住嘛。就算我欠你个人情好啦。” 韩临拨掉肩上的手,又略一想,抬眼道:“好,我现在就要你替我办件事。” 事后离开,行至拐角,韩临终于忍不住喉底翻涌,撑住墙将满腹汤水吐了干净,最后只剩胃酸时,几乎要将心脏呕出来。 目送韩临离开,邵竹轩还是晕的,觉得自己这人情被用得未免太随意了,转过脸,见钟沐春气定神闲喝茶,这才正了神色:“你真的没在菜里下毒?” 见钟沐春摇头,邵竹轩仍有些七上八下,毕竟他是见过自己这个发小那段癫狂日子的。 “沐春,他死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被你毒死了,上官阙发作起来要找你的麻烦。你夫人不要你报仇,就是为了叫你活着。” 钟沐春把茶给他满上:“你看他走的时候不是神采焕发吗?何况这桌菜我也吃了一半。” “可是,你就这么放过他?” “说好陪我散心的,别老提伤心事。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看山看水?”钟沐春起身,望着城外葱葱郁郁的春色,若有所思道:“今年雨多,山路不会好走吧。” 这两年龙王爷勤恳得好像刚上任的新官,雨多路滑,挽明月花了好大功夫才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寻到山野客栈只不过洗个热水澡,就跟劫后余生似的。 神神鬼鬼的,韩临沿踪迹又找上门,挽明月一宿觉都没睡踏实,只能继续跑。 无论是闹市还是密林,韩临都紧随其后。上次碰面,韩临一箭射在他小腹,他步行不快,不想同韩临硬碰硬。韩临只有一个人,虽浑身是伤但咬得紧。 这天眼见韩临追上,众人慌得迷了方向,挽明月教跟在身边的人分头行动,自己则带着身后紧追不舍的韩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深山偏僻,树茂林繁,东躲西藏,终于还是撞见。 雨天昏沉,只有韩临手腕上的那串红豆,红得刺目。 天昏,飞刀射出去,多半都被韩临挥刀挡下,小部分射在身上,韩临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拔掉。 暗器终于用尽了,挽明月拔出背后的刀。 他少年时不着调,各样武器都学过,又聪明,除了轻功暗器,刀和剑学得都好。只不过后来韩临和师父劝他专精一样,他考量再三,见用刀比不过韩临,用剑比不过上官阙,这才挑了轻功与暗器。这些年来为了调教媚好,刀和剑都又捡起来,如今竟是救了命。 那刀拔出时,韩临显然怔了一怔。 “不知道你认不认得,这还是我送你的那把刀。” 他回土匪窝的树下挖来到黑市重金购来送给韩临的生辰贺礼。 去年汴梁亮过红豆决裂,挽明月再回山城,就见这刀被还回,此后出外行李中都带着,等着韩临来找他。 韩临闻声很沉默,他的沉默维持了足有一个月。自这次再遇上,他没有回答过无蝉门任何人的话,他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刀,上官阙指向哪里,他就挥向哪里。 挽明月并不期待他回答,只说:“那天你睡完我,说要送我一样东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别人送你的东西,是不可以当作礼物赠还给对方的。” 这次相逢,韩临第一次回答挽明月的话:“要送你的不是刀。” 挽明月反问:“那是什么?” 韩临轻笑了一声,刺耳地说:“那你要有命出得去。” “我的红绳呢,你怎么不也还回来?” 韩临拔下酒囊的木塞,用酒浇洗沾血的钢刀:“我剪断了。” “你骗我。” 韩临谑笑两声,摔下酒囊,挥刀杀来。 挽明月同他对了不下百招后,眼里只看得到那抹艳色。 挽明月武功算当今顶尖,对上负伤严重,被媚好他们耗掉一半体力的韩临,吃亏不多。但韩临锐意太重了,横剑格住他挥出半月形的刀,挽明月感受着剑柄的震颤,手心直麻。 他真的要杀我。 我要活下去必须要杀他。 这个认知令麻木的心再次紧了起来。 雨水浇在头上,沉闷的心情更加阴郁。 喘息间,挽明月寒声道:“我想活。” 韩临挥刀振下血水,轻笑舔掉溅在唇边的血:“你要有那个本事。” 白森森的刀光顿时逼将上来。 冷兵器沾雨越发生寒,刀风裹着水气逼近,越发凄神怆骨。 挽明月杀红了眼,挥刀同韩临砍来的刀对上,精钢锻造的锋刃迸出火光,忽然,韩临的刀断裂,刀刃崩飞扎进树干中。 刀的残影随即削向腕戴艳色的手,红豆与血同时跳落下去。随即白光在韩临右臂疾刺狠划,而后染红的刀尖转上,洞穿胸口而出。 刀甫一拔出,鲜血喷涌,韩临应声倒下。 好多年前,就有很多好心人提醒韩临,说用酒浇常磨,刀最容易折断。谢治山次次写信,常教训他珍惜用刀,记得换刀。 上官阙少年时所练的是剑,百兵中的君子,剑风不凶不狠,一招一式都算得准,拿捏着火候,一柄重金得来的长剑自小练到大,没半丝缺口和崩刃。成年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上官阙鲜有实战,并不知道在外厮杀的人,在刀上还有这样一番讲究。 可是后来师父死了,好心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韩临身边只剩下一个上官阙。 韩临胸口喷出的血溅了挽明月满身,他手中握剑静静站在尸首前很长时间。半天,高大的男人转身,缓步离开。 在密林兜转许久,挽明月才走出去,与残部聚上,再往南行,才算脱离了险境。剩余时间挽明月都在闭门养伤,韩临下手不轻,那场对战要了他半条命。门内平乱的事,就都暂时由伤势较轻的媚好负责。 挽明月杀死刀圣一事,自他活着出了秦岭,迅疾为天下口口相传。归程途中,寻常认为他武功取巧不务实的粗豪汉子,此番再见,看他的目光皆满布敬仰之意。 媚好起初下杀伐果决的命令,总觉一个个名字是活生生的人肉,下不去手,跟挽明月说平息内乱的事,总要掉眼泪。后来杀的多了,麻木地觉得死人只是个数字,语气平静的朝挽明月陈述,眼都不眨。 无论如何,半月前的追杀都无法避而不谈。马车驶至山城时,媚好挑开帘幕,望着远处的树林,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简短的交代:“上官阙以楼主的名义连发了三道追灯令。” “韩临不听。” …… 这年四月,一只信封送到京师上官府。楼主出京寻韩副楼主,并不在家,门房掂量掂量信,有几分重量,又看了看信封上的署名,是近几年风很大的小说家。门房摸不准这人在不在重要人物之列,不敢怠慢,暂搁到手边。 六月,楼主回京,他并未寻到韩副楼主尸骸,只是此行带回了洛阳的易副楼主。门房将两月来积攒的信送去,专门提了几句那封很有重量的信,一并抽出来递给一旁的易副楼主。 易副楼主拿视线去询问,上官楼主只顾俯身在地图的山脉深林间勾画寻找。 易副楼主见状回过头,索性取刀划开信封,随手往桌上一倾。 只听咣啷一声,信封里掉出一块铁令牌,以及一颗糖。 第120章 第65章 分飞 两月前上官阙对韩临连下三道追灯令,其中一道就出自洛阳易梧桐之手,信封中的这张令牌,易梧桐只一眼就认出。只不过这道追灯令背覆燕山山脉,正面的火焰图腾粗糙而旺盛,轻易就看出那个人的风格。 这张令牌退回,易梧桐猜是有断情绝义之意,可是…… 易梧桐转眼,见上官阙抬眼望着那颗糖。 这颗糖并不特别,仅看糖纸,甚至有点登不得台面,常见摆在路边客栈掌柜手边的敞口盒子里,以备顾客的小孩哭闹,能随手抓来哄个清净。因为用料廉价,个头倒很大,入夏后天热,外壳估计是化了,糖纸都浸成深色。 韩临死讯传来时,上官阙刚到洛阳,听到消息披星戴月率人去找,途中饭少吃,只靠糖吊命。回京以来,他不问世事,更不曾到饭桌前去过,饭吃得粗略大意,整日盯看地图,在地图上勾画,命人去打听韩临踪影,一日要吃上一匣的糖。 这天照常,桌上乱扔着名贵的糖,遍地斑斓的糖纸。 这颗另类的糖,好像哄小孩子一样,不要哭呀,吃了糖忘掉不顺心的事吧。 易梧桐却不信,心想大费一番周章寄来,总不能只是哄人。何况都讨厌得要去死了,怎么还会顾虑他会不会伤心。不知局中人的上官阙做何感想。 不过人都死了,人死灯灭,情和恨终究要随骨成灰,纠结这种事没有意义,她很快就不想了。 次日晚上,易梧桐到上官府吃饭,刚坐下与屠盛盛叙了几句,得知红袖仍留在傅池家不肯回来,又听说上官阙已两日不再吃糖,也两日没用吃过饭,叹声要起身去劝,忽见门外瘦削颀长的身影。满院垂挂的素色纱灯照得上官阙单薄凄凉,他似乎丝毫未察觉,一双眼只是打量着四周。 屠盛盛怵得慌,到后厨催着上菜,再回来,就见上官阙神色不动地盯着一样样饭菜,却连筷子都不拿。 等到满桌菜上齐,上官阙问:“结束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上官阙叫人找来家中管事的人,当众盘问家中银钱还剩多少。 当管家念出那个不菲的数目,上官阙眼角一瞥满桌素淡斋菜,笑着说:“我还当家里是穷得揭不开锅,为什么满桌这样的饭菜?没见桌上还有客人?”他顿了一顿,笑意缓缓从脸上褪去,温声道:“难道有谁死了?” 屋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间,上官阙站起身,环顾四周的素灯素帐,用以往不愠不火的语调独自讲下去:“家里这样的布置,未免不吉利。不清楚的人见了,还要以为主人去世。” “饭菜重做。屋外的素灯白绸撤了。” 说完这话,上官阙朝外走去,到了门边,忽地凝住步,一把扯过在屋外等候差遣一身素淡的女人,厉声道:“不要让我再见家里有人穿这种丧服。” 于是舒红袖与傅池回上官府那天,就见满宅艳衣,彩灯高悬,人人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婚嫁都不至于如此。 傅池跟管家聊得来,由此听说了上官阙回京以来再没出过门,帮红袖收拾屋里东西,往箱箧中放时不禁道:“怪不得我爹最近都不着家。可楼主要是不管事,暗雨楼要怎么办啊?” 红袖捆紧一只木箱,说话又冷又硬:“不然他带易梧桐回来干嘛。” 韩临死后她没跟上官阙说过一句话,傅池知道她怨上官阙,忙放了手里的东西,走过去轻抚她的背,叫她不气。 红袖是接受了事实才愿意回来的,可一经他抚背,倒又想起难过的事,走到窗边,看外头的鸡爪槭冷静。 半晌,她收拾好情绪,深吸了两口气,接着回去叠衣裳。有了新盼头的人,对于失去,总要容易接受很多。 屠盛盛听闻红袖到上官府,火急火燎带了易梧桐回来,赶在他们收拾好准备走时拦住,好说歹说拉她下车,要她去劝劝上官阙,最起码去看看上官阙。 舒红袖不肯,后来是易梧桐出面,讲:“没有楼主答应,韩临的后事都办不了。死者为大,你去劝劝他吧。” 红袖这才答应,刚要扭头,又被易梧桐拉住,讲说:“红袖小姐换身衣裳吧,楼主见不得人穿素色衣裳。” 衣裳全叠放装箱了,何况她寻常的衣着全是素白色,并没有拿出的必要。红袖别无他法,只好换上此前的艳绿舞裙,提裙随易梧桐屠盛盛去见上官阙。 许久不见,饶是舒红袖,见了男人如今的模样,都要倒吸一口冷气。 寻常一丝不苟的男人没有束发,长发乱垂,瘦了许多,一身红衣,衬得久不见天日的面庞瘦削苍白,修长苍白的手指上有斑斑墨迹,一双眼就如同剑上寒芒,怪僻难测地盯着面前几人。 红袖深吸了两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韩临的丧事总要办。” 上官阙只听了一句韩临已经死了,便扯唇一笑,坚持说:“他不会死,他不会想死,他不会舍得死。从前再苦再难他都活下来了,他一定是伙同挽明月在骗我。” 屠盛盛没忍住:“你已经翻遍了陕西,甚至都到韩副楼主的故乡都搜了一遍,他要是活着,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上官阙转身望向铺满墙面的巨幅地图,负手沉声道:“他要是死了,尸体呢?要是他死了,为什么搜遍了山林都见不到他的尸体。” 红袖道:“密林里行踪难觅,而且那几日连绵不绝的雨,行踪早被冲得见不到了。” 易梧桐出言也说:“密林之中鸟兽群集,尸体恐怕被分食了。” 上官阙掷地有声道:“肉被分食,总要留下骨头。你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骨头,再来跟我讲韩临死了。” 他已经是送客的口吻,几人见话不投机,叹声转身,还不及关屋门,就听屋中人道:“他不会死,他死不了,他还有功夫送这东西气我!” 说着,一只铁令牌从屋内飞出,砸住墙弹落到地上,红袖移目一看,不忍地别过头。易梧桐只得捡起那枚韩临死前寄来的令牌,交给上官府的佣人,说寻个楼主休息的时间送回去。 见红袖也动摇不得上官阙,想让韩临入土为安,有个安息的地方,在阴间过得好些,他们开始瞒着上官阙筹备丧事。红袖带着傅池跟着易梧桐和屠盛盛去选墓地,挑棺材,裁墓碑,后来在灯下依在傅池身边折元宝,拟碑文。 傅池一面为韩临的死而悲伤,一面为红袖的依赖而暗自心悸。他一度也听信了谣言,以为韩临对红袖有些不能讲的感情,接触后驱散了这样不好的猜测,可红袖年纪太小,二人岁数有些差距,他始终不安。如今真的尘埃落定,暗提的那颗心总算稳稳放下。 都知上官不听劝,默认瞒他,好在他如今对京师的动向一概不理。后来又因苦熬不吃饭,犯了胃病,一病不起。即便如此,几人仍提心吊胆,总算等到入土那天。本该是道士掐定入葬的好日子,却轰轰隆隆落下一场大雨。众人停下旁的事,一齐出力,埋好棺材,确保韩临魂灵不会为泥泞所浸,才松口气,开始立碑。 碑刚要竖起,只见远处白雨红衣,走来一个人,他撑伞踩过撒满纸钱的土地,手中握一柄剑,一张脸格外莹洁。丧葬场合下离奇得扎眼。 伞下阴鸷的目光横扫一圈,最终落在石碑上,隔雨辨认一眼字迹,上官阙沉声道:“放下。” 立碑的人只一犹疑,不及思索,便觉白光照眼,红衣袭近,剑气逼来。 杀意弥漫,屠盛盛眼疾手快,拔剑去救,一迎剑,便觉手心剧麻,心知不妙。不及出言相劝,上官阙迅疾变招,皆是杀招。 易梧桐见二人缠斗,惊心稍定。想他若真有一身好武功,当今的流言流语足能压下去一半。或许上官阙有些拳脚,却也在龙门会上闹过那样大的笑话,想也不会多强。至今不露,只怕是藏拙。屠盛盛可是在龙门会脱颖而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易梧桐只等上官阙败下阵来,腹拟着劝言。却见拆下百十招,仍不分胜负,甚至屠盛盛已显劣汰。 屠盛盛并非旁人,见识过上官阙的剑法,心中暗暗叫苦。上官阙剑招一向难拆,寻常比试,只觉剑气如风,轻巧难寻,却又丝丝入骨,好在点到即止。如今上官阙发狂,这剑锲足了劲力,招招致命。他从前只当上官阙隐藏实力是为了在必要之时迷惑对手,却不懂为何在今日显露出山水。 屠盛盛斟酌片刻,当机立断抽身退出战局,拽走竖碑的二人。 上官阙并无相缠之意,见人退开,手握长剑立在石碑前,仰脸淋雨,手指摸住钝寒的石碑:“我说过,他没有死,他不舍得死。” 话音刚落,便见上官阙高举长剑,轰然砍断墓碑。 屠盛盛望着荒唐的碎石碑,一时怒发冲冠,冲口就道:“当然,韩临是被你活活逼死的。” 舒红袖在旁浑身一颤,她不肯见上官阙,何尝不是心里清楚,自己是逼死韩临的帮凶。 上官阙缓缓转身看过来,屠盛盛毫不畏惧地回望他。 第121章 严阵以待之际,忽见上官阙挑唇笑了起来,雨水蒙面,红衣色浓,此前面目昏翳一扫而尽,风姿明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野兽食肉还要吐骨。”上官阙回头凝视隆起的坟茔,眼色一暗,挥剑平指:“难道这里埋了他的骨?” 话罢,上官阙弃剑,十指去挖坟茔新土。 众人大惊之余,只觉他一身红衣的背影隐现癫狂之态,无人敢近身去阻止。屠盛盛见韩临坟塚被这样糟蹋,更是捂住红袖的眼睛,不忍地背过脸。 土中有碎石,瓦砾,锋利如刀,雨势渐缓,上官阙挖到十指溢血,总算触到棺椁。 上官阙擦去棺木的泥,倚到棺椁旁,闭目贴脸到棺盖上,感受着棺木的冰凉寒意。一如寻常清晨唤醒韩临那样,上官阙贴在棺椁旁喃喃低语: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半晌,上官阙瞥开眼,拾来长剑,削入棺椁。 棺盖撬开,棺中只有一身韩临生前所穿的旧衣裳,摆作人形,权作尸身。 上官阙迈入棺材,抓起那身旧衣裳,紧紧拥入怀里,转过脸来,笑着说:“没有尸骨,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天光幽暗,只见上官阙长发凌乱,面色如霜,红衣早为泥污,淋得仿若湖底溺死的艳鬼。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上官阙拥紧这套旧衣。 他十指涌出的鲜红将衣物挠出血痕,好似不详的镣铐,欲锁紧留在衣物上的残魂。 满身的癫狂,十分地凄凉。 泪水夺眶,舒红袖转身就走,傅池紧跟上去,屠盛盛面有戚戚,向易梧桐请辞。 到这个地步,这场丧葬几乎成了一场闹剧,是非之地易梧桐不想多留,踟蹰片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留下收拾局面。 等遣散众人,易梧桐再回头,却不见了上官阙的身影。她忙撑伞走近几步,就见被掘开的坟墓里,为韩临所设的棺木中,躺进一个赤红的人。 雨透骨彻寒地下,上官阙阖目在棺椁中侧躺,身体蜷缩,将那身空空荡荡的衣裳护入怀中。好像身上的不是红衣,而是淋淋的血。 他脸上雨水纵横,易梧桐辨不出他是否落过泪。 很久之后,久到易梧桐疑心上官阙要在这不详地睡着,被棺材中的积水淹没,才见上官阙坐起身。他手中提著那粘有斑斑血迹的旧衣,归剑入鞘,迈出坟墓,一路淋雨回城。 上官阙没有回家,而是到公主府,向十一公主要一副画。 刘宜晴说韩临那副画像当初送你,你不稀得要,我就另赠他人了。 上官阙说我可以买回来。 孩子的读诗声从门缝逸出,刘宜晴望着眼前这个狼狈到她不敢认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人不久前才死里逃生,恐怕不会与你做这个买卖。” 回到家中,走过庭院参天的泡桐,上官阙将韩临的旧衣叠放整齐,并未换去一身脏衣,只是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追灯令,背覆燕山,是当初他执意要救韩临,违逆江水烟的那枚追灯令,后来他做了楼主,专门要了过来留念,今年三月他将这枚追灯令交给舒红袖,命令韩临回头。韩临没有回头,只将此令搁在信封还给他。 除此之外,信封中还有一颗糖。 上官阙嗜甜,他不喜欢在人面前把喜怒哀乐搁在脸上,自小心情不虞,就借蜂蜜和糖果排解苦闷。成年后能敞心的人少,他愈发不外露情绪,嗜甜更狠。近两个月,他更是只能靠糖稳定情绪。 他的好师弟好像算到了自己死后他要不高兴,竟然留给了他一颗糖。 上官阙剥开糖纸,吃下那颗糖。 糖搁久了,外缘黏软,半天才在口中化完,只剩下里头的硬心。上官阙尝不出味道,不放弃地嚼碎硬糖,糖片锋利如碎刀片,割得口腔血气弥漫,上官阙嗅着铁腥气,强咽下满口的血和碎刀子,也没尝出一丝的甜味。 糖片似乎割破了喉管,一路划破胸腔,以至于上官阙胸口一阵阵疼。这天以后,上官阙少了一个珍贵的发泄途径。 洗掉满身泥垢,拉开衣柜换衣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叫上官阙呆滞片晌。此前柜中的浅色全被换掉,只剩色彩浓丽的衣物。他垂眼吸了两口气,随手抓出一件换上,转身去为十指裹药,晚间吃饭时,已是寻常的模样。席上来往侍从均是艳色彩装,饭菜更是此前的荤腥鱼肉,除上官阙手边一道甜点,满桌不见半点素菜。 上官阙久久不落筷,最终只舀一勺蜜酥酪,送入口中。刚尝出甜味,便觉喉头一腥,上官阙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久病淤积,上官阙生了一场重病,重到京师中药铺束手无策,只得修书专程从金陵请曾当过他启蒙老师的世叔为他医治。 蜜酥酪是从宫里找来的厨子,不会出错,便有人怀疑是那糖有问题,找来粘有糖浆的纸做物证,可再老道的验毒师也未从上头寻出一丝毒迹。 直喝了足月的药,上官阙面上才有活人的颜色,徐老先生急着赶回去见刚出生的孙子,便要告辞。 上官阙靠在床头听了,想了想,抬头说:“这病尚未好彻底,要不我随世叔一道回金陵吧。我很久没回去了。” 实际上上官阙只是偶染风寒,重病的原因是心病太重,并没到非要他医治的地步。徐永修犹豫片刻,问子越抽得开身吗? 这个已故老朋友的长子笑了笑:“大不了就辞任。” 笑着笑着他便埋下了头,向来傲昂的脖颈垂弯,脆弱得好像他小时候,因为没记全药方被徐永修斥责,埋到上官夫人怀中哭泣。 他说:“我想回家。” …… 次年初夏,挽明月去赴锦城宋家的家宴,酒足饭饱,打麻将消闲之际,眠晓晓摸张牌,嘴里揶揄他:“要不是宋悬这一手好菜,你是这辈子都不来瞧瞧老朋友啦?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 坐在吴媚好身边的女子柔声道:“易楼主比正在金陵养病的上官楼主还要难对付,门主这阵子刚从江西回来。” 自从去年上官阙抛下暗雨楼回金陵,偌大一个暗雨楼,如今都由易梧桐掌握。 宋恋探出头来:“上官阙什么病啊?” 眠晓晓手里整着牌毫不犹豫:“疯病。” 她接着又说:“早年我们明月门主与易梧桐可是老相识了。不过这女人确实难对付,油盐不进的。邵兰亭在她那里栽跟头也是不亏。”眠晓晓说完看向姜舒,轻易瞧出她脸上有些故人的影子。眉毛微挑,再望向挽明月的眼神愈发隐着揶揄了:“是我多嘴,我看你啊,被疯狗咬得半死不活,也还是一点都不怕。” 挽明月笑吟吟地看牌:“少胡思乱想。” 明明是自个儿拉起这桌四人麻将的,如今宋恋身在牌局,听他们说话,总觉得云里雾里。不过隐约根据那半死不活,猜出了是在说韩临。 不聊闲话的麻将有什么意思,见谈起韩临挽明月脸上并无不自在,她就也将许久以来的一个疑惑问出了口:“从前我听有人叫你燕子,是环肥燕瘦那个燕,还是身轻如燕的燕?” 吴媚好哼了一声,窃笑着打出张牌:“劳燕分飞的燕。” 挽明月一推牌:“胡了。” 吴媚好:“啧。” 因为这局麻将,这晚在宋府借宿,媚好那张脸仍是臭的。挽明月笑着跟姜舒讲:“你瞧,牌技不怎么样,脾气倒大得很。” 姜舒据实相告:“中午耳目过来找您,您听了一句,就让他跟副门主说。自那以后副门主就很不痛快。” 挽明月笑说:“她早该接手这些事了。” 入夜后,吴媚好来敲门,进门后相对无言,她拔下发钗挑灯芯,脸上的光影随烛焰波动:“你今天心情尤其好。” 挽明月靠住窗框:“宋悬那手菜烧得好。” “不是为韩临还活着高兴?” 挽明月摇开折扇:“在你眼里我倒是个情种。” “你最好不是。” “情种发痴,皮糙肉厚不知道疼。我胸口这层皮薄,被利用一次,心就冷了。” 媚好望他一眼,将就信了,搁下发钗:“说是他被一个茶馆的老板娘给救了,现在人在茶城,对镇里人称失忆了。” 挽明月撇嘴:“好没新意的说辞。” "他本来在茶馆帮工,后来不干了,出去做苦工,跟一个寡妇勾搭上,现在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挽明月冷笑一声:“真是沦落到哪里都忘不了睡女人娶老婆。” “谁说不是。”媚好笑了一声,立马停了。 十几岁时她到太原比武,技不如人,没有拿到好成绩,跟无蝉门的一众人呆在人墙后等副门主。所有的比武都结束了,最出风头的那个少年人却据着擂台,她跑了神,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听到前方爆发出一阵笑声。哄笑声里,二十出头的青年被推了上去。 残灯暗雨楼的那个少年人浑身掩不住的兴奋,不停在在裤边蹭手心的汗,青年笑着摇头,无可奈何地拔出刀,迫不得已迎了上去。 第122章 酣畅却密无破绽的刀风较天下最美的人也不落下位,甚至更令人神醉。见过韩临拔刀的人,没有不为他而心动的。 后来她不喜欢他了,更为他的随便感到不齿。 一年前他紧紧相逼,誓要杀死挽明月,可见了那鬼影一般的刀光,她还是为之心动,血热。他挥刀太好看了。 他救过她,追杀过她,更杀死了她结拜的哥哥,他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可即便如此,对于他的年少成才,对于他的刀,她仍欣赏。 吴媚好停了很久才又说:“韩临右手废了。” 挽明月摇扇的手停住,犹豫了一下,转身面向窗外无星无月的夜色:“他活该。” 第66章 他逃 梳妆的时候她说:“方才下了一场快雪。” 挽明月正在换衣裳,中途她涨奶,把挽明月前胸洇湿一块,此时干透,衣上有乳渍的痕迹。 “我只听见小孩儿的哭声,吵得头疼。” 镜前梳着妇人头的女人扭过脸,脸面却是刚及二十,白皙的胸脯鼓腾腾,姿态劲劲的,一副新嫁妇的模样。她发出一串娇甜的笑声:“起初我也满脑袋都是哭声。不过啊,听三个月就习惯了。” 挽明月推窗看了一眼,白花花的四野,果真下过一场雪。 他吞了口凉气解腻,口风也有些粘带寒意:“我听再久也不成。” “听不得哭声可不行,你迟早要做父亲。” 挽明月靠窗轻轻摇头:“不见得。” 冷风吹进来,夫人穿得薄,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见挽明月合了窗,转身去收拾东西。 她故意含嗔道:“怎么啊?这么快就要走。中午都不到呢。” “雪地不好行路。”挽明月收拾的动作很快,毫不留情地与她解释:“今天有桩大买卖要谈。” 回娘家路上相识这两天,她只见他嬉皮笑脸,言语轻佻,甚至有些担忧露出风声给陪行的人听去。却从没见过他这样,利落干脆,语调冷淡,一时有些后悔这样早的让他得了手。果然嘛,男人就是这样,一到了手,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夫人撇了撇嘴,刚想说他两句,就听见楼下的孩子又哭起来,较前几次断断续续的哭声烈上许多,她熟悉这样的哭声,眼皮跳了一下,没工夫再理极高大的青年,对镜照了照自己,便提裙回去了。 挽明月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大老远就能听见孩子能掀翻屋顶的哭声,再走两步,便见夫人抱着小孩手忙脚乱地在大堂里走动,跑堂的小伙子送来小东西摆弄,一齐哄着小孩不要哭闹。 实际上小孩儿见了亲近的人,只会哭嚎得越发不知收敛,在人手间换着抱来抱去、见生人,愈会发狂。挽明月想她果真是头胎,一边给吵得皱着眉头疼,下楼先吩咐让人先备车,转头便想回楼上避一避。 这当口与夫人一行的乳娘注意到他,挨过来同他搭话。 “走啊?你要去的那边暗雨楼跟无蝉门正斗得厉害呢,要不还是绕路吧,省得横生枝节,刀剑不长眼呢。” 乳娘三十多岁,风韵犹存,是夫人娘家那头的人,帮衬着遮掩自家小姐同挽明月的那些勾当,方才正是她在楼下照看着小孩子。挽明月不得不与她应酬几句。 临了乳娘见挽明月的眉头随孩子的哭闹越锁越紧,说:“寻常男人都很喜欢小孩儿的。” 挽明月似笑非笑:“那是因为不用他们来带。” 乳娘笑着拧了把挽明月胳膊:“我就没见过你这样讨厌孩子的男人。可你们男人有哪个一辈子里不惦记着要个孩子呀?。” 她这样一提,倒叫挽明月想起了一个很久不曾想起的人,不由冷笑:“谁说不是。” 有些糟心事糟心人就不能想,一想就收不住。 匆忙间晕车药也来不及煎,山里路不平,为赶路马车架得快,颠得犯恶心,不由叫人胡思乱想。好些年前快忘的事都到了眼前,十几岁去洛阳,他也是犯恶心,在少年肩头足足埋了半个月。 越想越头昏,顶着朔风掀开车帘透气,望着外面薄薄的一层雪,不着边际地想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如愿过上盼了二十多年的日子。 到地下了车,不及吸两口气醒脑子,还没见人,就听大老远他那新任副门主一句:“你怎么才来!” 满山回声惊得鸟雀四起。 由吴媚好领着往去处走时,挽明月不厌其烦:“原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抓到杀了不就好了,我很闲吗?专程来给你监工。” 吴媚好咬牙切齿:“是,跟人胡搞就不占你的空。” “公私分明。” “你不就是嫌掺和进来不好听,坏了你的好名声!” 挽明月不惮于承认:“知道还硬要我来。” 他不要脸吴媚好也拿他没有办法,最终还是姜舒轻声细语地说:“吴副门主头一回动这样重的角色,紧张是在所难免的。” 挽明月挑眉望姜舒一眼,缓了口气,偏头对媚好道:“你想好怎么跟佟铃铃解释了吗?” 媚好脸色变了变,头略垂低:“这两年,她也有好几次险些杀了我。” “清楚就好,没必要对谁愧疚。”挽明月从她手中接过玉箫,率先推门进了屋子。 不似一般囚牢,除了无窗,内里摆设几乎和寻常房间一样,火炭烧得旺如暖春。 易梧桐正喝着热茶下象棋,一抬头望见挽明月,脸上倒是不见吃惊的神情:“你是不是又高了?” “套近乎没用。”挽明月没有过多废话,唰地拔出媚好腰间的长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捧着毒药的姜舒:“你想哪个死法。” 易梧桐举起眼睛只扫了一眼,伸手指向姜舒。 吞服毒药时她依旧从容,甚至解释了选择的理由:“这样能多活一会儿。” 挽明月挑眉:“既然活着的时间这么宝贵,下棋做什么。” “从前忙,没玩够。”易梧桐又把目光搁到楚河汉界上:“陪我下一局?” 媚好往前走了一步,想说这是个陷阱。 挽明月横箫拦住她,脱下大氅递给姜舒,笑说:“我陪易楼主下下棋,说说话,你们在外头等着吧。” 等人都退下去,挽明月重摆着象棋阵:“我有时候都奇怪,是不是你们暗雨楼的人都会下象棋?” “一是江楼主喜欢,二是象棋不像围棋,一局下得快,也没那么多关窍,就在楼里风靡。我那时候为了有个陪他下棋的机会,给他留个印象,抓邵兰亭练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后来才知道他不跟女人下棋的。不过自己倒有瘾了。后来上官阙只下围棋,好在他做楼主之后,机会能者得之,不需要陪他下围棋。” “所以后来上官阙猎杀从暗雨楼出去的人,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挽明月笑着说:“你明明知道上官阙不正常,想必那时候江水烟也知道上官阙不正常。” 易梧桐吃掉他一个兵,哼了一声:“他那时候倒还没有现在这么不正常。” 她接着又说:“再说了,闲着没事懂他心思干嘛。” “将就着过日子这回事,”挽明月感叹:“你们暗雨楼可真是一丘之貉。” 易梧桐不咸不淡道:“过誉了。” “你当年帮着上官阙杀江水烟,只是为了机会?” “他是侠士,名副其实,值得人尊重。可是真不巧,他瞧不起女人,更不巧,我是个女人。” 挽明月接口:“更加不巧的是,你是个有追求的女人。” “谬赞,我不过是个手段阴狠不计后果想要出头的女人。”易梧桐低头看发黑泛紫的十指:“我不漂亮,不漂亮的人必须要聪明一些。明月门主心里该最清楚。” 屋里很热,挽明月摇开折扇,略垂嘴角:“别提伤心事。” 他叹了一声又说:“你是个唯利是图的聪明人,可又为什么要嫁给邵兰亭?夫妻就像绳索,总要束住女人。”正说着,挽明月又笑眯了眼:“何况一个想出头的女人,嗯?” 易梧桐反击得很迅速:“你明知上官阙喜欢韩临,明知他疑心重,为什么还要搅和进去?全乱了套了。” “在说你的事,不要扯我。” 易梧桐执着道:“我早就想对你说,要是不想陷进去,就离韩临远点。” 挽明月装作遗憾的:“为什么没有说?” “做水鬼拉人下水多有意思,更何况是你。永远振振有词。自大的人栽跟头最有意思。”易梧桐阴森森地说,“不过就算说了也没用,你经不住那种诱惑的。就像我一样。”易梧桐道:“我还沦陷了两次。” 挽明月笑道:“别把出轨说得那么好听。” “反正你总是懂的。”易梧桐说:“你和我是一种人。” “不太一样吧。”挽明月撇清道:“我可没有成亲后勾搭别人。” “我最讨厌你这样!我死前跟你推心置腹说些话,你还这样虚伪。简直像面具长进了肉里。”易梧桐抬眼望向他:“你撬人家墙角,跟我有什么分别?” 第123章 挽明月闲看扇面:“我没成亲。” “近一年你搅和出来的那些事,没婚配可不是个挡箭牌。”易梧桐见他不搭话了,这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确实后悔过成亲,在邵兰亭喝多了求和的时候。我知道是我的错,我简直毁掉了他。可当年对于他的喜欢,我不后悔。” 挽明月合扇:“对于不忠,对男人和女人的指摘,全不是一回事。我可以是风流,你却会是不守妇道。孑然一身不沾腥最好,指责声也小,我不信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你分明和我差不多,却这样自在,不过是因为你是男人。叫我心有怨恨。”易梧桐恨恨地讲完,毒蔓延开来,完整说完长段对话叫她有些发昏,她低头缓了两口气,继续说下去:“人总是会变的,可有时候人难免会对自己有跳出常态不切实际的认知,真以为能定心了。” “结果?” 易梧桐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心总是活蹦乱跳的嘛,定不下来。” 说完,她又看了挽明月一眼:“你对韩临一定也动过那种心思。” 挽明月挑眉,不置可否。 “你我很像,所以我知道你肯定对韩临忍不住。不怪你熬不住,他十来岁的时候,好得……”她停顿了一下,找了半天合适的词汇。 “很恶心。”她说。 挽明月用玉箫叩了两下桌面。 易梧桐笑了起来:“怎么,嫌我说他不好听?” 挽明月挽额发到耳后:“嫌你当我余情未了。” 毒让易梧桐脸色煞白,她咳了两声:“你再忍忍,反正我也快死了。”她停住缓了两口气,又抬起一个笑容:“反正他也已经死了。” 挽明月这时忽然笑了一笑:“他没死。” 易梧桐一怔,引出最想知道的消息叫她心脏怦怦地跳,桌下的手指攥紧,努力强压住这种兴奋,只在面上失笑道:“这事都能告诉我,看来你是真要我死。” “我说了,我不会手软。”挽明月又说:“而且他手废了。” 易梧桐笑意更深:“那他还不如死了。” 她的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只不过究竟是在笑谁,一时间叫人分不清。 挽明月有些自知,摇头笑说:“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笑。” “我喜欢笑的,只是我笑起来不好看,让人看了不舒服,就不笑了。现如今要杀我的人就坐在对面,我当然要叫他不舒服。”易梧桐望向挽明月,抚着嘴角道:“你是去年夏天才知道韩临还活着的,对不对?” 挽明月只抬着眼睛,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这不难猜,你做事太规矩了。”易梧桐定定望住他:“最近一年却处处胡搅,拆了多少对美满的姻缘。” 挽明月悠悠开口:“人活在世上,诱惑简直夹在风里。飘风过眼都熬不过,谈什么美满?” 易梧桐见他并不否认,一面挪动棋子,一面说:“你竟然没去看过他。”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你说说,韩临刚死,你刚从鬼门关出来的时候不胡来,为什么反倒是得知他活着,找补似的乱来?” 挽明月拨弄着玉箫底悬的紫流苏:“我在他身上浪费过太多心思,太多时间。听说他废了,觉得老天好开玩笑,我们这行不是什么安稳日子,指不定哪天我也会有三长两短,越发觉得四肢健全难得,光阴宝贵,岁月伤人……” “何必凡事都要寻一个合适的借口。”易梧桐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是平日里磊落装太久,心理变态。” “上次用真心,换来的是刀剑相向,以命相搏。你好歹体谅体谅我。” 易梧桐轻嗤:“你的真心能真到哪里去。” “你看起来倒是很想让我去。”挽明月说:“自然,有金陵城里那位的吩咐,你盯着我,只怕就在等我这一去,好为你们引路。” “那也不一定,你没听说?他这几年除了到荆州白家说了一桩亲,一直待在金陵。去年还找来个又聋又哑的小姑娘,陪在身边,谁知道是什么勾当。都说他回家倒像个正常人了。”易梧桐提议:“你可以趁先过去杀了韩临嘛。这样既报了仇,又免得他落进别人手里。” 易梧桐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少说两句或许会死得慢一些。” “你总是这样。” “我怎么样。” “太要脸。不怪韩临不放下一切选择你。谁会真的信得过一张面具,谁会愿意和摸不着边际的人交颈。” “你没有必要激我。这步棋都下错了。”挽明月移了一步自己的棋,随即站起身来,玉箫敲着掌心说道:“他是一个遗憾,可我有很多很好的东西,得不到他会伤筋动骨,但于性命无碍。对于我和韩临来说,再不相犯是最好的。” 说完话,他起身向外走去,手触上门时,易梧桐叫住他,说以后要是铃铃找过来,说我死得不痛,让她照顾好自己。 挽明月说邵兰亭想必也会来。 易梧桐沉默了一会儿,说代我向他道一声对不起。 挽明月说好。 易梧桐又斟酌着道:“韩临……” 挽明月拧转身过来,脸上神色并无殊异。 易梧桐望着他的双眼视线涣散,挽明月想她的眼睛估计被毒瞎了。 她说:“人不要想着骗过自己。” 挽明月歪头问:“还有吗?” 易梧桐替挽明月将他剩下的那步棋走完,吃掉自己的帅,唇角已有血丝溢出来,却仍只说:“愿赌服输。” 眼睛见不到光,几乎听得到死亡的时候,易梧桐没有再想从前的爱人和如今的爱人。她望着残局,回忆了这几年的种种,一些迎风一呼,万声齐应。 她偶尔会梦到死去的江水烟,可她知道醒来会面对她想要的。上官阙疯过,现如今还在疯着,可他给过她一个机会,一个重要的机会。此后又给过她很多。一切的鲜衣怒马,皆源自机会。机会对于有些人,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想要报答他。 上官阙再见韩临,得有人指路。 挽明月这个人,虚伪,嘴硬,心狠,绝不肯亏待自己。他再喜欢韩临,终归是碰了他的底线,情与恨总是很难平衡,而她在最后的时间往天平的一头加了她所能加的重量。 这是她给上官阙最后的心意。 出门后挽明月单独叫住吴媚好,走到寂寥无人之处,问她:“是不是易梧桐求你找我来的?” 吴媚好白了脸,却也不敢瞒他:“是。她用玉箫换你来,不然就地摔烂。” 她本以为挽明月要训斥一场,这一年挽明月将摊子渐渐移交给她,对她越发恨铁不成钢起来,气得总要骂。不过最终只是见他没说什么,将这件无蝉门遗失在外的玉箫递给她。 媚好舒了口气,问他:“她找你单独说了什么。” “引我去找韩临,为上官阙引路。”挽明月笑了一声,朝远山张开双臂,顷刻间萧萧寒风灌满他的衣裳。 媚好好久没在他口中听见韩临这两个字,她摸不清如今他对韩临的情绪,选择听听他之后的口风,再接他这句话。等了很久,等到身上都冷透了,也再没听见他续着说下去。 最后他整了整衣袖,转身时,冷静地说:“我是不甘心,可是我得到了从前想要的所有,我没有理由为了一个挥刀指向我的人放弃,不值得。” 后来佟铃铃不远千里到山城来换骨灰,事情有变,挽明月亲自去应付她,告诉她骨灰前几日失窃了。 她有一双圆大到惊人的眼睛,如今眼底乌青,瞪人时越发叫人骇恐:“你在说什么笑话?” “我没有必要骗你,你带来的东西我也想要。”挽明月道:“你应该听说了,邵兰亭来过一趟。骨灰失窃后他也消失了。” 佟铃铃缓缓蹲下,两臂围住双膝将脸埋了进去。 姜舒问过挽明月,说佟铃铃能相信这个事实吗? 相不相信挽明月不清楚,不过仇是又加了一桩。 来年秋天,挽明月命悬一线,人在濒死之时,又会想起有些人有些事。他拖着残腿逃了十里地,既是逃追兵,又是在逃一种念想。 神丝昏昏欲坠,他倒地之际,倒有轻松之感。 真没办法,又被你追上了。 再醒来,在大夫接腿左腿筋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易梧桐那回事。 剧痛中,他为了分神,同床边拧眉的吴媚好说:“去年易梧桐骨灰那事在佟铃铃看来恐怕罪大恶极,那以后她再没消停过,火劲全撒给我了。” 处理好伤重的左腿,几人避开伤患,到门外去说伤势。说话的声音碎乱地传进来,挽明月听得不真切,不过他早有数,心中更是一刻没停,算明白私财,又盘了几番仇人,等媚好泫然欲泣进门来,挽明月反倒劝她:“这一天迟早的。大姑娘了,不许再哭了。以后可没我给你兜底。” 见多了人死人伤,可当这样亲密的人受了断送武功的伤,她还是难过得止不住泪。 第124章 话虽讲得温柔,后来挽明月差使媚好是半点没客气,回山城后先要她绕着眠晓晓找散布流言的途径,连寻一盒松香粉都要用她,后来更是让她翻箱倒柜找一幅画。 媚好本就忙得团团转,给他差使的尽是摸不着边际的事,翻得大汗淋漓,脾气渐渐按捺不住,把画摔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挽明月面前:“你究竟要干嘛!” 挽明月搁下茶盏,掸净画轴上的灰,拆开丝绦,在媚好眼前展开画,望着上头的人说:“山城不适合腿脚不行的人,我得另找个去处。” “在那之前,要解决点麻烦。” …… 这年春天,一个消息不胫而走。起因是无蝉门遭窃,丢失了一幅画。 引人猜疑之处在于一向温雅的明月门主大发雷霆,悬金去追。据闻画像的画师是近两年声名鹊起,尤擅美人图的倪焘,自他去年死在女人床上,画品价格便一直居高不下。然而这幅画中的人并非女子,而是个男人,一个赫赫有名的男人——几年前死去的暗雨楼副楼主韩临。 曾有流言传明月门主有分桃之好,然而近两年他在风月事上的怪异癖好已令传闻不攻自破。众所周知韩临是逼杀挽明月时,为挽明月手刃而死。两人曾有这样重的仇,挽明月何必珍藏一幅仇人的画像? 于是又有传闻逸起,讲临溪前任掌门将临溪守下的宝藏藏入经书内。谢治山死后,韩临以藏书受潮为由,将经书搬至洛阳,于其中觅到宝藏方位。然而韩临并非久居洛阳,为护临溪之宝不落于旁人之手,韩临烧毁经书,设法请画师绘下一幅自己的画,将宝藏方位藏入画中。 后来这幅画辗转多人之手,落入了挽明月囊中。青崖道长那时的道观和临溪一脉只隔一座山,明月门主少年时与临溪众弟子都有交往,想是由此听说这个宝藏,是此画幅失窃他才这般急切。 财迷人眼,尽管韩临的二师叔,当今暂掌临溪的秦穆锋声明此类传言乃一派胡言,仍抵不住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争画。 因是倪焘的手笔,故将争斗的物品称为美人图。 原本多数人只当饭后笑料说,笑话有些人想发财想疯了。蹊跷在于病居金陵的暗雨楼楼主得知此信,不久后便带着贴身的聋女回京,重掌暗雨楼,参与到美人图的争夺。因他临溪弟子的身份,又与韩临交好,此事口口相传,几乎印证传言之实。 第67章 他追 茶村处在南北断界的山南,四面环山,淮水流经,四季雨多,以产茶得名。兴是山清水好,村里的人不好外出,更不乏归乡的人,不过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对山外的事绝口不提,买个不大的院落,侍花弄草终了余生。 尽管闭塞,好在不生匪患,又因为位置好,不时有绕近路的商队途经,引来不少客人,茶村渐渐由村落聚成个茶城,沿街做些小生意。去年炸药炸开山门,越发兴旺起来。 只是八九岁正是好奇心强的年纪,孩子们腻味了街坊的家长里短,到处寻别致的故事听。说书先生总与无聊的生活相伴而生。 从前的几个说书先生都是生了把花白胡子的老秀才,到木匠那里要块边角料的木头,再去城西上层黑漆,就成了块醒板。人则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黑布衫,常说女妖与书生的痴嗔怨怒,不时说些外商捎进的时兴话本。 茶城人嗜好喝茶,茶馆遍布城内,却也只有茶城中最大的茶肆才请得起说书先生。 这间茶馆的老板是个姓杜的妇人,她年轻的时候嫁给原先的茶馆老板,没几年男人害病死了,她能干懂经营,带着孩子维持家业。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她带独子上山采茶,孩子打小没爹,乖且听话,走半道给狼拖走都没哭喊,等在林边找到的时候一身的血,肚子给破开吃了个干净。 都说她后来带回来青年,就是因为那孩子要是还活着,得是和青年一样大了。 茶馆老板每年要带驾车入蜀好几回,去卖这年采炒的新茶,青年就是四年前卖茶带回来的。 青年刚来茶城的时候,只待在茶肆后院的一间屋子里,足有三个月不见外人。老板寡居多年,旁人还以为是路上遇见的野男人。后来见茶肆整日有大夫来往,渐渐也就传开消息,说杜婵带回了个半死不活的年轻人。 后来的一天,茶馆忽得多了个打杂的年轻人,皮相极俊,身高眼亮,口音不是这里的,一问,他说他姓韩,好像叫溪,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露面起,青年的右手连同右臂便被一条长及手肘的黑绸护袖紧裹,据说里头有很骇人的伤,致使他右手形同虚设。起初他身体不大好,气虚力疲,外加废了一只手,摔了不少杯盘碗盏,添了许多乱,好在他做事不贪图省力,寻常打杂渐渐都能应付。 老板拿他当半个儿子养,见他识字,官话也讲得不错,便想让他学个不用力气的手艺。那时候原先的说书先生养老都有四五年,老板看他话多,就问他愿不愿意干这个。他也上道,次日就提着坛杏花酒,往老先生那里跑,等又跑了一阵子,就开始在茶馆里试讲。 那时候正兴江湖的话本,人物均是赫赫有名侠客,他试讲的正是众人耳熟能详的群侠围攻红嵬教的第一折,起初有声有色,反响不错。往后几日他接着讲,讲到结局那天,座下的人交头接耳满脸狐疑。后来收场,才有好心的丫头告诉他,说你讲错了。 “杀了红嵬教教主之后,刀圣破火冲下山来,跟上官阙有什么关系?上官阙又没有武功,哪里敢上山去寻刀圣?” 他皱眉,说怎么会不对,我明明一字一句背的,当即去翻话本。 小丫头也凑过去瞅,笑嘻嘻地指着白纸黑字:“你看,我没说错吧。” 往后每遇到江湖的话本,他老是星星落落地讲错,渐渐也就不讲了,赶巧又有了个秀才屡试不第改行说书,他就只在茶馆打杂。后来兴许是身体养好了,他不在茶馆干了,就搬出来住,做些杂活维生。 每逢茶叶长成,他做短工,为人摘茶;种稻子的季节,他替人育秧、犁田、抛秧、栽秧;农闲茶闲之际他便到街上等活干。他长得好,手脚干净脾气实在,都乐意用他,抬轿、挖井、修屋瓦、垒砖砌墙都先找他,别人不肯做的下水捞尸体、抬棺、起坟,他也都接。实在找不到事做的阴雨天,他就在落脚的地方糊灯笼、扎纸人、编竹篮。 除此之外,人生大事上他也不闲着,修墙的时候和城中最漂亮的寡妇好上,处着处着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说也奇怪,他忙里忙外,却在冬季消停下来,只在住处做些手艺,并不出门觅活干。不过不停地做工,他除了吃饭,逢冬买些止疼的膏药,偶尔为寡妇打副银镯银耳坠,也没别的花销,不到一年就积住了钱,正巧有位回茶城的老人故世,子女回来奔过丧,要低价变卖老房子。 这家的老人是青年帮着下葬的,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算了下手里的钱,打听了一个山外的钱庄,经茶馆老板娘担保,借了笔钱,付了这旧宅的前款。 都猜到这房子是为了成亲用的,可不知怎么的,他和寡妇突然又断了来往。后来寡妇更是搭上路过的客商,做了对方的小,跟着人家到山西去了。 寡妇跟人走了以后,他有次去给人家修屋顶,雨后湿滑,他右手没劲,没抓住搭救的手,不慎从房顶摔下来,断了几根骨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那家人自认倒霉,赔了他药钱,他就在床上编了两个月的竹篓,糊了两个月的灯笼,再养好身体,敢用他的人已经很少了。 后来的某一天,他突然开始觅人接手他这房子,听那意思,似乎是想到外头去。都猜是因他一年中冬天总不出门,如今活又难找,钱庄的债越背越重,才出此下策。于是老板娘又找到他,说茶馆加修了一层,成了茶楼,正缺人,他来做工,下了工可以去做些别的事补贴家用。 青年推辞了两次,像是决心已定的样子,然而终究还是留下了。 小城的人成亲都早,做父亲了还常有些少年稚气,总带小孩过来茶肆听书。青年很喜欢娃娃,每次一见有熟络的人带了自家孩子过来,总喜欢上前去逗弄,欢喜地抱着不撒手。 现在城里最爱听的就是外面的话本,总有主顾托人,从外面捎来当年江湖门派的话本送给先生。言下之意就是想听这个。 如今讲书的这个书生却喜欢总从里面拣残灯雨暗楼的讲,讲残灯雨暗原楼主断剑屠夫江水烟,又讲他的继任上官阙,讲上官阙身旁的锋刃韩临,又讲易梧桐那管笑箫。江湖也就那么大,难免提到别的门派,可只一提到名字书生就引经据典,说残灯暗雨强得多,偏心得要命。 最近这一年,炸药炸开山门,商队来往愈密,不少外来人休整之时傍晚过来寻趣。只是商人知道外头的事,倚在门边听总要眼神来往几波,叹息说如今可都没残灯暗雨楼了,只有接受朝廷招安的暗雨。兴是忌讳什么,声说得小,只有躲着爹娘又付不起茶钱,站外头蹭说书听的孩子听得着。 第125章 你传我我传你,这又不是难打听的事,很快就被证实。侠士沾了朝廷总要跌价,可大人们听个话本就图个乐,只有孩子在意。 头两年青年还爱凑热闹,这两年人多的时候,青年好躲到后厨和后院,孩子们跟青年关系好,就总要跑到后院,喳喳闹闹地缠着青年问。 似乎由于当年说书生涯的断送正是源于说了韩临那本戏,青年并不爱提众人津津乐道的江湖事,只对孩子们含糊地回答说一半一半吧。 于是小孩子只好去拿零花钱去抢购话本看,话本生意大热,挑担郎来往得也多了。阴阳先生就是跟着卖话本的挑担郎进城的。 那阴阳先生是个郎中,起初没准备干阴阳先生这个活计,只想当个在药房写药方的药郎。 一次随手给个老太太算挂,没想到就灵了,接着玩笑似的又算了两回,都是准的。渐渐名声扬开了,药房老板捉摸出那么点意思,就在药店给他摆了个摊,得了空就给人算卦,这么一来人一多,总要带点药铺的东西回去,就算看热闹捏的那仨核桃俩枣也是当当响的铜板。 青年在城东茶馆这边,阴阳先生在城西药店那边。生意上没什么竞争关系,茶馆和药店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家自然也牵连不到一起。 只是那阵子老宅的屋子有点浸雨,兴许是瓦碎了,得换新瓦铺上,再加上入了秋,他得提前去买几贴膏药。 怕关门早,他收班紧忙先去买了瓦,提着去了城西药店,正好赶在药店关门前撞上掌柜的。小城里互相都熟,作为寡淡小城生活里的一剂猛料,掌柜记得青年,自然也知道他那几乎断腕的伤,拿出几贴膏药给他。 掌柜说别人都讲这剂药效果好很多,新来的药师老道有经验,改了几味药材的剂量。 青年随口问那药师这么厉害? 掌柜的说在后院称算药材斤两呢,要算命?我去叫一声。 青年闻言摇头,说我不信那些,不用麻烦了,以后肯定还会再见。 掌柜拨着算盘,笑着说是呀,他住的离你还很近,本来我这里招人包住的,他说找到住处了,说完,扭头叫到:“燕明月——” 随后门帘一掀,走进个男子。男子身形极高,一丝不苟的发顶几乎触到过梁,姿态与干净的打扮很招眼睛。 男子长了副规矩的相貌,似乎所有书生、教书先生、大夫在人的预想中都该顶着这么一张脸,干净舒服又不张扬强势。然而他眉眼松垂时却是钝冷的,外加皮相极白,端得好似汉白玉雕成的石相。 “都记下了,你瞧瞧数。”男子将簿子连同秤盘递给掌柜的,转过眼来瞧了眼青年,抬了一抬眉毛,歪头对他一笑。 这么扯出一道笑,所有规矩味的冰寒登时都收了,那样规矩普通的眉眼给他笑得有点痞。 郎中问:“这两年怎么样?” 青年没吱声,见二人均望向自己,才:“啊?” 掌柜抬起头来瞧他俩一眼,说认识啊。 青年却一脸奇怪地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你在跟谁说话?我不认识你啊。” “哎,瞧我这记性。”郎中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地执起青年双手:“我懂!失忆是吧,还对外声称失忆呢!” 青年推开他的双手,脸上疑云遍布,似乎觉得这个人奇怪得要命,后退几步,想逃出门去。 “不过可能真是我认错了。”郎中大手一伸,轻而易举把欲出门的青年抓回来,捏住他下巴,在他脸上端详片刻,当着掌柜的面,笑吟吟地对青年讲:“或许上辈子,你把我逼上绝路,逼我亲手杀死我喜欢的人,叫我恨到想找你讨命,所以到了这辈子,我都还记得你的脸,冥冥之中,又碰上了你。” 见青年咬紧嘴唇,一并身上打着轻颤,郎中松开他,朗笑道:“哈哈哈,说笑话的。” 青年给他放开,当即走出门去,郎中见了,扭头笑着跟掌柜的告辞:“既然住得近,我跟这个小兄弟回去吧,正好路上让他带我认认地方。” 郎中出屋时,青年还在垒抱挨墙摆的一摞瓦片,见他跟来,吓得一哆嗦,怀中大半瓦片都乱掉下去。 郎中抢步上前帮他托住,问他这是要干什么用,他说修屋顶。郎中便要抢了来抱,被青年单臂护在怀中,说:“大哥你行行好,别再拿我取乐了。当心弄脏你的衣裳。” 郎中笑着说:“我是见你手不方便。” 青年抿紧嘴唇:“几片瓦而已,我不至于抱不动。” 郎中没再坚持,回去的路上缠着青年问东问西。青年尽管眉头深锁,却还是很好脾气地逐个回答他。 郎中只管问,却听得不认真,路上不时碰上几天前的客人,对一旁打招呼的大婶眉开眼笑:“贴过符之后家里不闹鬼了吧。” 青年脚步不停,听身后的两人寒暄黄符的效用,他狐疑地扭头,发觉高大男人脸上似乎时刻都绕着几缕迷烟。 送走大婶,郎中转过头来,见青年走得很远了,忙在后头一面唤一面追,他寻常步幅小,走路慢,腿脚瞧上去和常人倒无差别,可只要一扯大了步,便显出左腿的不便来。 青年闻声转过身,就见郎中在后头坡着脚追,愣了愣,一双眼只搁在他的腿上,眉竟皱紧了,往后走了两步同他会上,没忍住问他:“你腿脚究竟怎么回事?” “你可算问了。”坡脚郎中笑了起来,好像在等着他似的。 青年皱眉回过脸:“你别这样,我以前真不认识你。” 之后青年再不搭理他,加紧步调闷头走路,坡脚郎中在后头跟,你追我赶,仿佛二人身后有堆催债的人,这样走完一条街,坡脚郎中伸手扯了扯青年衣角,上气不接下气示弱道:“你照顾照顾我啊。” 坡脚郎中脸上还留着讨好他的笑,口吻是习以为常的平淡:“我都瘸了。” “你怎么会瘸?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个药师吗?摔着了?” “我上一份工比较危险。”坡脚郎中告诉他:“暗器割断脚筋,为了挣开封锁点穴强行掠了十里地,见大夫的时候筋都缩到腿弯了,再接回来也走不利索。不过捡回条命,不错了。我们那种人,善终的能有几个。” 青年后仰:“医闹那么严重?” 坡脚郎中一时接不上话。 “有落下病根吗?”青年说:“这里不怎么适合受过重伤的人,老是下雨。今年是旱了,往年那雨下得啊,恐怕你要成日的患风湿疼。要不你换一个暖和的地方住吧。” “病根倒没有,我后来养得不错。”坡脚郎中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听人说起过你的事。我们两个简直是难兄难弟,一个废了右手,一个瘸了左腿。” 青年给他拍得怀里的瓦片险些摔了下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开始为他介绍沿街的店铺是做什么的、哪样糕点好吃、哪家老板和气。 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坡脚郎中侧过眼去瞧他,精神头很好,像正常的二十七八的健谈男人,甚至有些早不再在他身上看见的少年朝气。 走了一路,就差一条街就要到家门口时候青年终于没忍住问:“这都快到我家了,你不回自己住的地方吗?” 坡脚郎中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朝距他们最近的屋宅走去,钥匙插进锁孔,锁簧咔嗒一声,转过头来对他挑挑眉毛:“进来坐坐?我这儿有好茶。” “茶城不缺好茶。” “我这里还有点心。” “真不用了,老陈还等着我去刷他家的墙,回来还要修屋子,今天就不了。” “你可真忙。就你家那棵柿子树,树顶的挂果到时候熟了要怎么够?” “山野里柿子树到处都是,不稀罕。每年都只能吃,我吃腻了,今年树上那点预备给鸟吃沤肥。”青年一口气说完,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我家有柿子树?” “我每天在院里坐着,一眼就能看见你家。”青年笑眯眯的说:“还有,你家房顶的瓦确实是碎了几片,我原想着你要是再不上去补瓦,我就敲门去提醒你。” 青年沉凝片刻,说:“我真的不认识你,或许是你认错人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我才搬来,邻里之间还要你多关照。忘了介绍,我叫明月,无蝉门挽明月的那个明月。”坡脚郎中自来熟地去握他的手,晃了一晃,挨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你也可以管我叫燕子。” 青年想抽手,可他抓得牢,只得尽力把头朝另一侧撇:“我叫韩溪。” “这名字难记,我们是邻居,”坡脚郎中笑了笑,松开他的手:“我叫你韩临好不好?” 青年搓着发红的手背,紧绷着脸,走前只留下一句:“随便你。” 初秋天还不凉,近日无雨,入夜便是耿耿星河。 坡脚郎中在院中吃了饭,喝了茶,回屋翻出张薄毯,到院中的摇椅上坐下,抬着一双眼睛瞥向远处星斗下挂红的柿子树。柿树下是一间古旧的土墙房,屋瓦破旧,檐角断裂。 第126章 照理说,茶城多雨,雨来得又急,房屋主人该着急修屋,以免漏雨浸墙。 他捉本书到躺椅上等,直到星河流远,日色将晓,都没有等到人上房。 挽明月噙笑,起身整整衣衫,神清气爽道:“上工上工。” 挽明月自然当失忆是把戏,却也不想逼韩临太紧。村镇就这么大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韩临又跑不掉,何况还住得这样近。 而对方似乎有意躲他,在闯进韩临生活的半个月中,挽明月没能搅乱平静,只能从他人口中和几次潦草的偶遇大致摸清韩临的作息。 这夜挽明月守株待兔无果,索性次日下午同药铺请半天假。 挽明月到城东时,中午吃饭那伙人已经散了,茶楼里只剩些聊天的闲汉,他要找的人靠在茶楼门边喝茶发呆,见他来了,转身要回茶楼。 挽明月隔老远笑着对他说:“客人要喝茶。” 于是青年只好扯下肩头的抹布,回过身来,重复着说了千遍万遍的招呼:“客官喝点什么?” 挽明月斜了眼他脚边的板子,随口挑了第一排的茶,青年于是回过脸,说茶名,接着吸了一口长气似乎预备扯着喉咙让人收拾桌子,来领客官过去。挽明月见状拉住他的手腕,说不用了,天凉快,我在外头站着喝。 青年扫他一眼,说你的腿脚坐着好,挽明月说我休息很久了,先前看腿的大夫让我多走走,青年于是没再坚持。 等茶的时候,因为有并肩的正当理由,挽明月同他说笑:“如今做散工生意是不景气吗?没日没夜的,怎么听说你昨晚捉了一整夜田蛙,最近田蛙行情好?” “勉强糊口。” “那不是得不偿失?瞧你瘦的。”挽明月又问:“你们老板入蜀卖茶几时回来?” “说不准。你做什么?” 挽明月总不能说他要算算山野郎中还要扮多久,只道:“我有些事要与她谈谈。” 青年转过半张脸,见男人歪着脸在等他,随即移开眼,泄恨似的一脚踢开碎石子,辩道:“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从前真不认识你。” “没关系呀,我们前不久重新认识过了。是不是,韩临?”挽明月挨近过去,盯着他的右耳道:“男人有耳洞的人不多,你怎么还有两个呀?” 青年的脸色略有些难看,刚要开口,忽听背后高声道:“茶来喽。” 挽明月看他不得不憋住气,将茶钱递给伙计,借尝茶忍笑。味高香浓,不错。 伙计接了茶钱,扭头对青年道:“韩哥,怎么还不吃饭啊?” “吃完了,出来透透气。” 伙计讶道:“你只吃那么一点?” “不饿。你回去接着吃吧,这边有我照应着。” “你还得还钱庄里贷来的钱,息都挺吃力吧?我要是你我也吃不下。”挽明月插了一句:“你上工和做散工一天赚多少?我这里有个活你考虑考虑?” “打听得挺清楚啊?”伙计仰脸去看,见对方是个极高大的男人,愣了一下,伸手把他韩哥往茶楼里推,一脸鄙夷:“好啊,是你啊?在家边骚扰还不成,怎么都找到这里来了?你要不要脸啊?” 说完夺过他手上的茶盏,又将银两塞还给他,随后在青年的劝说下骂骂咧咧这炸开山门成天都招来些什么人扬长而去。 挽明月有些莫名其妙,接过青年还回来的茶盏,疑惑道:“我与他有什么过节吗。” 青年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见怪不怪:“他当你是拉皮条的。” “……” “所以你别老是找我,影响不好。” 挽明月挑眉:“经常有人来问你这档事?” “没你想的那么多。” 挽明月来了兴致,歪探过身看青年:“那种营生给钱不少吧?” 青年怔愣一下,随即额上青筋都浮出来,一把推开坡脚郎中,怒道:“你什么意思?” 打小认识,韩临那点对于廉耻的见解,挽明月略知一二。可挽明月实在太喜欢惹他生气,此时只是闭口不答。 “我没干过那种事!”青年简直遭了侮辱,竭力摘清干系:“我有手有脚,只是手没那么方便,还没缺钱到做那种事的地步!”说完见郎中煞有兴趣地盯着他看,像是意识到什么,恼恨地踢了一脚木柱子,强忍烦躁道:“好了,朋友也交好了,你可以不耽误我做工了吧?” “你上工和做散工一天挣多少?” 青年警惕地看着他,不说话。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挽明月摊手说:“我腿脚不方便,收拾东西有点困难。想请你为我帮忙。你上工和做散工一天究竟赚多少?” 见青年还是不肯说,他索性拉住一行人问了市价,又扭头来说:“这样好吧,我出四倍。你给我收拾收拾行李。” 青年想都不想:“我没空,我可以把别人介绍给你。” 挽明月笑说:“你生得俊,让人看了高兴。我这是为你的脸付钱,要是换了别人,可不是这个价了。你来就四倍。”随后他把早先的茶钱还给韩临,临走前甚至又从怀中拿出点碎银:“替我交给那位小兄弟,代我谢他护着你。 临近傍晚,有人叩了几声门,挽明月春风满怀地小跑去接。 一拉开门,就见为首的两个高壮男人捋高袖子抓着笤帚冲进门来,挽明月不得已侧身为他们让道,对最后一个入门的青年咬牙切齿道:“你有本事。” “我可来了。”青年伸出四根手指,朝他摇了摇:“你答应的工钱可得如约付。” 倒是韩临没想占他便宜,带来这两个大哥利落细致,阴差阳错,这晚原打算借打扫之由调情,结果三人真是里里外外将这宅院打扫了一番。 挽明月听说他们常年在稻田里,患有风湿,正巧家里有些防治腿疼的药,拿出来分给他们,由此便聊开了。 那两个高壮男人是对兄弟,其中稍年长些的那个在茶馆做活。 弟弟十分感激挽明月,说:“老板娘这回卖茶带去的那个年轻人,又瘦又没力气,我大哥成天担惊受怕的。今年我大哥是风湿犯了,没法跟老板娘一块去蜀地,以往都是我大哥去的。” 挽明月本欲到青年身边去讨人嫌,听了这话,立时有了新主意。 二人打扫时听说主人都住了有半月,不免对这满目杂乱的里院吃惊:“燕大夫你这半个月怎么过的?” 挽明月总不能讲不准备常住,留个把月将人带走就算了,只笑道:“眼不见心不烦。” 茶馆那位同僚还讲笑话似的说了下午茶馆里那出事,对挽明月道歉说小闯太冒失了。 “不过燕大夫你那阵子的行迹太叫人犯嘀咕了,之前几次这样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有些过分的都被小韩打了一顿。” “他和我一个老朋友长得太像了。” 茶馆的那位像是听多了这话,摇头一脸不信。 挽明月于是指了指小腹:“他这里应该有一道疤,汤勺的形状,针脚很工整。” 茶馆那位同僚的脸色忽地有些变了。 挽明月笑了一笑,望向默默缠弄角落蛛网的青年:“不过他如今还能打得了人?” “能啊。”兄弟里的弟弟刚收拾好里屋,出门就听见这话,没多想,从旁边抽出一根搭豆角的竹竿,叫说:“小韩,过来给燕大夫使一手。” 青年没过来,只说:“曹二哥,我那些拳脚又不高明,使出来丢人。” 曹二哥笑了两声,也没强求,只扭过头来说:“不瞒你说,我也练过两年功夫,小韩那些把式使出来就跟花拳绣腿不一样。” 挽明月点点头,曹大随后把二弟支走,转而对挽明月道:“你以前真认识他?” 挽明月望了望忙碌铲垃圾的青年:“我认识的那个人和他长得很像。” “你找的那个人是你的仇人吗?” “他小腹的伤是我亲手缝的,总共缝了十五针。”挽明月反问:“我要是他的仇人,何必要费心救他?” 由于全对得上,曹大思忖一番,又看他和善,拉他到隐蔽处,回忆道:“那年雨多雾也多,我跟杜娘从川蜀回来,在山里迷了路,糊涂地四处撞,刚绕回正路,就见前头地都是红的。小韩在地上躺着,像是遭了仇人劫杀,手边是断刀,浑身的血窟窿,尤其是右手,给砍得能见到骨头。那时候小韩还有点气,杜娘执意要救。” 后来出了山,看伤势猜到青年有大麻烦,他们也不敢声张,找认识的老郎中给他治伤接筋,期间回过头去想清理现场顺便找找能辨认他身份的东西,见下了几次暴雨,血迹已没了,他们便将那些残兵断刃收拾干净就赶紧离开。那时候风声都紧了,他们没在那地方久留,正好为了防山贼劫车,车里有储茶的夹层,就拆了几块板,在夹层里铺上褥子,把青年藏在那里。 挽明月听到这里打断道:“他那时候就失忆了?” “说不准。”曹大摇头:“他昏了八天才醒。醒过来只说自己姓韩,随后看见右手,就闭住了眼,再没说过一句话。” 第127章 “听起来他那时候倒还记得。” “后来他脑子进了水。” “嗯?”挽明月一时没明白。 “他轻生投过河。”燕大说:“给救上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好心人问他名字,他只看着那片很深的溪水。好心人就试着问他是不是叫溪,他说有点印象,好像很重要。韩溪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究竟真名叫什么,倒真没人不知道。我看忘了好啊。” 话到此处,也不知怎么的,青年忽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到他们二人身后。 “你们在说什么?” 曹大真把挽明月当成了被青年遗忘的朋友,亲切地撮合:“跟燕大夫说你的名字怎么来的。你们聊你们聊,我去忙。” 挽明月对韩临装糊涂本是十拿九稳,如今听了曹大这故事,对他失忆这事倒有几分半信半疑了。一想到他曾经轻生,后背更是没由来的起了一阵寒意。 不过还是有二人串伙骗他的可能。 如此思考着故事的真伪,青年已经收完了尾,挨过来朝他要钱。 挽明月问他:“你当真记不得了?” “失忆难道是好事吗?” “试想一下,你从前仗着别人的喜欢,逼人家做不愿做的事,本以为从此阴阳两隔天各一方,”挽明月扼腕叹息:“却阴差阳错又撞上面。难堪不难堪?别提多难堪了。这时候失忆最好使,一句我不记得就能打发人家,人家因为念旧情,还不舍得戳破你。” 挽明月注视着韩临的脸色,见他神情麻木,叹了一声,取出碎银扔给他,摇头笑说:“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青年单手接住碎银,只掂了掂斤两,没理会他,转身走了。 深夜的敲门尤其响,青年披着衣裳出来拽开门,见到门口的人,表情扭曲了一下,就要关门。 挽明月只用一只手挡住门,脸贴在门缝:“不能收了钱就翻脸不认人吧,收下尾嘛。” 青年缩在门后,身影透露出一丝怯意,低着头哑声道:“太晚了。” 挽明月向前掌灯,青年下意识侧过脸避让。他此刻与白日不同,满面疲惫,神色呆钝。 “你放心,我要是真想强逼你做些什么,你早在床上了。” 青年废了右手,也抵不住,索性退后一步放开门。 门乍一打开,青年身上的味道随之扑了出来。挽明月嗅着气味,皱眉问:“你身上怎么这么重的酒气?” 青年没好气:“吃小菜喝点酒。” 挽明月用讲道理的语气道:“下午你们大概把耗子洞捅了,现在耗子满院满屋乱窜,搅扰得我不安宁,照理你得善后吧?” “稍等。”青年说完,掩上门,不久再出门来,端着一碗凉透的米饭,抓了只粗瓷瓶子。 一进院就有老鼠东奔西窜,青年咽下原本到嘴里的话,就着灯,拿剩菜剩饭拌上老鼠药,捏成小团,蹲着一个挨一个地搁到墙角去。 他好不容易摆完,刚一站起身,喘口气,挽明月又指着主屋:“屋里也有。” 他这屋子,下午清理时一把锁严锁着,如今让人进去,却不知又打的什么算盘。 青年警惕地走进他的主屋,刚一推门,一只老鼠便挨着他的脚窜了出来。 屋内沿墙摆放的箱子确实让咬了个洞,丝绸让拖拽出来好长,一屋奇异的香气,香包估计被咬破了。 青年在屋里搁好老鼠药就想走,挽明月又拉住他,指着箱子,坚持让他再留一会儿:“箱子里万一还有耗子呢?” 青年看他一眼,叉腰站了一会儿,泄气地摇摇头,上前来帮他腾木箱里的行李。 青年一加进来,挽明月便时不时停下看他,他一向喜欢在灯影的角落看韩临,逼仄中别有一番感觉。 青年终于还是说了话:“你不要再看我了。我明早还有活要干,再收拾不完,觉都睡不了。” “你和我的那个朋友真是长得一模一样。” 青年见他重提,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埋头收拾满箱锦缎。 “你曾经戴过两枚银圈吧?曹大与我讲了,你一路戴着,到茶城前为了避人耳目,这才摘下。要不要拿出那银圈?我能讲出圈口大小和花纹。” “我扔了。” “唉,那还是我挑的款式。”挽明月抱怨道:“太绝情了吧。” “不过你总不能换一身皮,我还知道你身上的伤。” 挽明月指住他的左肩,“这里的。” 又指住他的左胸,“这里的。” 再指住他小腹的某处,“这里的。” “每一处我都能隔着衣裳指出来。”挽明月一笑,向前一步,歪着头盯住青年的双眼:“你说我指得对吗?” 青年不说话。 挽明月故意不再说下去,只静静熬着他。 终于,青年抬起眼睛说:“那可能我之前确实见过你。真不好意思,我都忘记了。” “什么叫见过?”挽明月摇摇头:“实不相瞒,我们关系不浅。” 青年收拾着东西,分神说:“是吗。” “是啊。”挽明月顺手拿来箱中的一只木盒,取出里头的一只烧黑的风铃,弹弄那燕尾的风摆:“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青年摇头。 “这是我送你的信物。你忘记了,那我来讲给你听吧。”挽明月执起青年的双手,“你是韩临,暗雨楼的韩临,我是挽明月,无蝉门的那个挽明月。你是临溪的弟子,因为住得近,我们不打不相识,交上了朋友。出师之后,我颠沛流离,最终去了无蝉门,而你下山就进了残灯暗雨楼。我被派往长安,很快,你也到了长安。阴差阳错,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困居雪山。” 见挽明月抬眼看过来,青年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 “在雪山里,我照顾了你三个月,每天搂着你睡觉,出来以后,你对我的感情就变了。暗雨楼与无蝉门一向不合,在那种情况之下,在太原你还会为我私调情报。也怪我,那时候没有多想。” 说起雪山,青年十分动容,甚至去反握挽明月的双手。 “后来,我在无蝉门误食了春药,你用自己帮了我。自那以后,我们又有过很多次,只不过都是泄欲的手段,没什么感情。”挽明月偏着脸回忆,神色怅然:“日子过得太快,四年前暗雨楼楼主下令,让你来杀我。你们楼主的命令,你不能不听,你带了一大伙暗雨楼的精锐来堵我。我真当你是要杀死我,可我对你下不去手,只顾防,不愿伤你。但你最后甩下那帮精锐,身负重伤,独自一人追了上来。” “最后没办法,我对你下了死手。我其实明白的,前些日子,你们楼主伺机要你杀我,你见他们杀意重,寻怕跟丢的借口独自一人追来,就为了放过我。我想你原本就舍不得杀我,可那是你们楼主,自古忠义难两全。”挽明月双眼湿润,手指去抚摸着青年的面庞,娓娓道来:“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说你喜欢我,连我那次误食的春药,都是你故意下的,可你知道活着不能同我在一起,怕我忘了你,那干脆就死在我手里。你说至少我每次杀人的时候,都能想起你。” 青年:“啊?” 第68章 拉扯 “我说得不对?”挽明月笑容满面,故作惊喜地握起他的双手:“你想起来了?” 青年手心全是冷汗,右手护袖更是给汗浸得又凉又湿。 停顿了很久—— “没有。”青年神情复杂:“我只是觉得……太离谱了。”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挽明月把青年带进怀里,摸着他的头发,畅想道:“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青年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等到腰间的劲松下去,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挽明月失笑:“你还不习惯,从前你啊,见了我就抱住我不撒手。” 青年喏喏连声,最后道:“我喝得太多,得回去睡觉了。” 挽明月挽留:“不留在我这里过夜?” “太快了。” “也是,来日方长。”挽明月先他出门:“我送送你。” 一路送到青年家门口,漫长的甜蜜告一段落,青年摸出钥匙转身开锁,锁簧弹开,刚要进门,手腕却给人在后头牢牢捉住,吓得手里钥匙掉到了地上。 好半天,青年僵硬地转过身:“还有什么事吗?” 夜凉如水,挽明月伤感道:“以前离别你总是不舍得,非得找借口亲我一下。” 青年愕然:“会不会太快了?我什么都还没想起来呢。” “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四年。现在向你讨甜头,是担心我要是忍不住,会对你做过分的事。” 青年脸上的麻木几乎要崩塌了,犹豫半天,提起一口气:“其实我……” “钥匙你别忘了。”挽明月指着地下提醒他。 一被打断,青年就没有心思再说了,捡起钥匙,见他还牵着不放,满脸为难。 第128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29章 “她家姑爷不是山外头的财主少爷吗,书也读得好,比我有出息。”青年随手倒扣放回去一个杯子,指挥着:“给我盛盘凉菜。” 伙计又把花生米给他,嬉笑着编排说:“刚才那少爷出来敬酒,你是没见到,长得有两百斤。” 青年端起酒菜回楼上:“至少家里粮食足,过去了不会挨饿。还能跟她聊聊诗。” 伙计目送青年上楼,回头去抹酒坛上的灰,老半天再转回来擦桌子,这才发现桌前倒扣的那只酒杯,拿到手里来,想不明白地挠头。 我没多给他酒杯啊。 窗户开着,这夜没星色,只有一勾锋利的新月,夜风卷得乌云蔽月,便也不亮。 酒菜摆上,青年没什么客套,夹两根菜扒口米就倒一杯酒喝。 挽明月看他半天,忽然笑着说:“你现在用左手使筷子?” 青年愣了一下,忙解释:“我右手不至于用不了筷子。只是右边以前缝了针不能乱动,就用左手吃饭,后来也懒得改了。” 挽明月笑眯眯的:“你担心我因为伤到你自责?” 青年没说话,只是又喝了口酒。 挽明月分明笑着,语气却冷淡:“那你多虑了。” 等菜上齐了,挽明月下筷去尝,刚一入口就变了脸色,强忍不适喝了两口热茶:“我在山城待了这么多年,这菜竟然能让我觉得辣。” “估计厨子当是给我炒的,辣子放多了。”青年起身把两样菜换到挽明月面前,说:“你吃这两盘。” 一壶见底,他已经有点醉了,坐回去继续拧第二壶酒的木塞。 挽明月很有兴趣地看着他喝酒。 他这几天总是这么看自己,青年基本习惯了,自己吃自己的,喝自己的。 第二壶喝干,他打开第三壶,往酒杯中续酒时,杯口却被人掩住了。 盖在酒杯上的手沉稳有力,手指修长,白皙的手背上浮着暗蓝的筋脉。这是向来捏得准分寸的一双手。 然而青年已经得逞了,他就着酒劲伏倒在桌上,抬起脸去,醉昏昏的双眼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相貌,这叫他舒服了很多。随后困意袭来,他顺从地睡了过去。 挽明月拿过青年手边的酒杯,低笑着抿了一口残酒,酒劲辛辣,喉口像被烫红的刀割了几个来回。 他拍拍青年火烫的脸,告诉睡梦中的他:“我可以喝酒了。” 搀青年下楼时,方才打酒的那个小伙计见了,忙上前去帮忙,对挽明月说:“燕大哥你一个人方便吗?要不让韩哥住后院……算了。” 挽明月嗅出隐情,顺着引他话:“怎么?发生过什么吗?” 伙计模棱两可地说:“韩哥后来搬出去不在茶馆干,就是因为被人欺负了。你也知道,他长得好。这两年他重新回来,忙到再晚也没留在后院住过。” “这样啊。没事,我们两个住得近,我带他回去吧,就当活动下筋骨。”挽明月笑着同小伙计说:“他今晚喝成这样,明天大概来不了,还请你给他请个假。” 伙计连声应下。 挽明月想了想,又问:“他被怎么样欺负的?” 说起来,伙计咬牙切齿:“也不知道是谁,往韩哥晒在外头的鞋里留脏东西。” 挽明月问:“什么脏东西?” “男人弄出来的那个。” 从前在长安,挽明月也去接过好几次酒醉的韩临,当年细条条的少年架着简单,如今这人高了,又喝醉了,四处歪扭,往日的抵触冷淡的脾气全消下去,小时候话多的毛病竟然又犯了,非要拽着挽明月停下来,给他指认那家布店染得布色掉得厉害,那家奶总掺水。 挽明月笑着指向一侧极小铺面的娼馆,向他询问经验:“这里怎么样?” 青年很茫然的样子:“不知道。” 挽明月适时接过话:“你没去过?” “我要还房子的钱……” 挽明月此刻念起他没钱的好来了。 又听他说:“我碰不了女人了。” 让韩临不碰女人,就跟让刽子手不杀生一样,挽明月不信:“哦?这可不像你。” 逗留在这前头影响不太好,拽他回家,没走几步,韩临竟然靠着他的手睡了过去。 “睡得真是时候。”挽明月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弯腰抱起他,长叹一声:“我一个瘸子……” 人扔到床上的时候终于醒了点,眯着眼瞧清四周摆设,啧了一声又闭上眼:“送回我家啊,送到你这里干嘛,你只收拾干净一张床,不怕我吐上来?” “你已经吐了。”挽明月解着满是秽物的衣服道。 青年气弱:“不好意思……” 好在青年晚上吃得少,几乎拿酒当水喝,倒也没吐得一片狼藉,挽明月递给他茶让他漱口。 青年漱过口,似乎还是觉得不妥:“我自己回去吧。” 然而刚起身,摇摇摆摆,又倒回床上。 挽明月给他垫高枕头:“我又没你钥匙,怎么开你家门。” “在我身上,你不会摸吗?” 挽明月换下脏衣裳,笑得暧昧:“哦,那怎么好意思。” 青年无奈地展颜笑出来。 “况且,我想你亲自带我进你家。”挽明月解头发时又道。 青年半天不说话。 挽明月换好衣服回过身,见他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坐到床沿笑着说:“你现在醉成这样,我可是要下手了。” 青年摊着不动,几乎是自暴自弃:“随你高兴。” 挽明月扯着衣领:“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刚落,青年的腰便被人握住,整个人不受控,猛地被人往床沿拖。男人个子高,倾压下来仿若玉山坠倒,虎口卡住下巴强行扳高,吻撕咬着落下来,另一只手则在身上乱捏,力道重得青年几乎要被他捏碎。 手捏到屁股,挽明月松开他的嘴唇,表达不满:“你也瘦得太多了。” 青年歪着头仰躺在枕头上,这个姿势显现出他下颌利落的勾折,长直的颈脖抻开,筋骨分明,任何时候都不会显得脆弱,只觉得滚烫的血在皮肤下涌动,生机勃勃。 当下青年一味顺从,被他脱着衣裤指指点点,不时给他捏着下巴亲一下,也只是皱着眉,直到挽明月试图拉下他右臂长过手肘的护袖—— 青年侧过肩缩起身体:“别,难看。” 挽明月挑眉,刚要张口,嘴被青年撑起身吻住了。他并不着急,回揽住青年腰身,加深了这个吻,接受了这样的息事宁人。 青年勾住挽明月的脖子,手伸去下裤,灵活地解他衣带。 该走下一动作,挽明月却觉得青年忽然僵住,随之身体抽搐几下,从他身下爬出去,扒到床沿对着痰盂干呕。 他晚上没吃进肚什么东西,回来路上也已经吐过一次,如今腹里空空,只呕出几缕酸水。 挽明月在旁看他一阵阵干呕,面上只笑,也懒得细想今晚这出戏他琢磨了多久。听他一阵阵干呕,旁的事是不可能做了,只顺着他的意思走下去,抚背喂他喝几口水,擦干他浸满冷汗的脸,伺候他熄灯睡下了。 次日青年在平常的时间醒过来,睁眼瞧清四周,一骨碌爬将起来,刚套上短衫,腰上一紧,就给挽明月抱住腰拉回怀里。 他呼吸匀沉,口吻含糊:“给你请好假了。” 然而他怀里的青年不识好歹,偏要挣脱着出去。 “你再乱动,后果可得你自己负责。” 仿佛是乱碰到了什么,青年忽然就老实了。 半晌,挽明月还是不悦地睁开双眼:“你抖什么?” 青年背对着他,大腿根被挺起的灼热顶着,半天才开口:“你听我说,其实我……” “你说要随我高兴的。”挽明月截断他的话,埋到他后颈:“现在怕了?” 宿醉的头疼一阵强过一阵,青年脑子都快炸开了:“我不是说这个……” “我只要说这个。”挽明月不让他说下去,撑身起来,挑眉笑着把他翻过来:“昨晚上还有没做完的事呢。” 青年脸色顿时跟下了雪一样。 挽明月起身下床:“不过你昨晚刚喝过酒,现在做这个,好像欺负你一样。” 青年眼里顿时有了些光芒,慢慢爬了起来,双眼满含期待地等他说话。 挽明月翻出张虎皮毯扔到床边的地上,坐到虎皮上对青年招手:“过来。” 青年不懂,然而还是照他说的,跟着下去到那虎皮上。 挽明月提住他的胯骨,把他抱回到床沿坐好:“不是要你也下来。” 青年更不明白了,但也只好随他安排,被他拉住脚腕,轻轻刮挠着脚心。 尽管痒,但是难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正想着,脚被按到了一个硬烫的物什上。 青年不假思索就要收脚,然而对方早有预谋,死攥着他的脚腕,令他不能动弹分毫。他不多想,下意识抬腿疾踢出去。 第130章 风声在耳侧响起,挽明月抬手抓住踢向自己头颅的脚,青年此时也觉得几乎致人于死地的这一踢不妥,立马松了劲,男人见他杀意消了,随手扔开正踩在胯下的,强捉住方才踢来那只脚压下来。 随后隔着的那层布被扯下,青年的脚便直接触到了挽明月。 青年觉得脑袋里嗡了一声。 挽明月抬起眼,笑吟吟的:“别急,我们从前经常这样。” 一般人的脚因为常年不见光,都会较身上别处白些,韩临也是一样。韩临脚瘦,足弓高,脚跟却又是圆圆的,挽明月的手指弯拢,刚好可以叫它满满地陷在手心里。 他脚尖凉,脚心柔软温暖。挽明月先让他圆滚滚的大拇脚指堵住小口,凉丝丝地将他的激动镇住。 到了这儿青年彻底呆住,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左脚相安无事地踩在虎皮毯上,虎皮软挠着脚心,更显得右脚处境的奇怪。 挽明月那玩意儿颜色浅,又干净,寻常倒还斯文,然而一旦奋起,便显狰狞。随后头抵在足弓的弯陷处,足心被强拉着,轻轻在顶上厮磨,又酥又痒,孔洞吐出黏热的汁,几乎把足底打湿。 整个过程漫长而折磨,到后来青年的脚心都给他烫麻了。 挽明月爽得歪着头笑,抬起眼,见韩临两手抓在床沿撇着脸,从他这个角度能瞧见韩临紧皱的眉,以及满脸的恶心和抵触。他顿时不受控地一跳,白色溅了韩临满脚。 青年长舒了一口气,立马缩回了脚,脖颈却被人伸手勾住下压,上半身随之带低,同地上的挽明月吻到了一块。 不知在腥气里被强吻了多久,一被放开,青年就抓来衣服蹭掉脚上的白,又跑到外头好一番地洗脚。 再回来,见挽明月又躺回床上睡觉去了,他由于常年防刺客久,习惯了不开窗,使得屋里腥味都散不干净。 青年穿齐整衣裳,替他打开屋里的窗户散气。因为早先那件事,道别都没敢到他床边,只站在门口问他需不需要自己替他去跟药铺的老板请假。 “明个儿我随便编个理由就行了。” “那你要不要吃饭?” “不吃,睡觉。成日天不亮就去堵你,当我是铁打的吗?你还非要闹。” 青年觉得再说下去,自己一定又成没理的那个,扭头出门买了份饭,回来搁到挽明月屋里。 屋里通了阵风,味道散净了,挽明月还在休息,青年担心他受凉,临走前又把窗户关上。 如此相安无事到次日,然而临到晚上,青年在楼下招待客人,远远就见一高大的人进到茶楼来。 夜里挽明月照常又把青年骗到家里,青年进到房里,一眼就见到了床底下铺的虎皮毯,浑身哆嗦了一下。 挽明月反手插上屋门。 这回是浓在了脚背上,温温的黏稠顺着脚背缓缓下流。青年浑身不适,气得直接伸脚往挽明月身上蹭。 挽明月面上还蒙着一层浅淡的绯色,像被火烤过的汉白玉。他不同青年计较,放着怀给他擦,任他把身上蹭满,还要从他脚上挑起一缕自己的白,喂到青年嘴边去。 青年震惊地躲开,大声道:“这东西刚才在我脚上!” 因为此前的经历,青年对这事多少有些神经质,总觉得还不干净,一双脚在挽明月身上到处乱蹭。 挽明月担心再给他撩出火,伸手握住他的脚掌,开口就是瞎话:“哦,从前逼着让你吐出来,你都非得吃下去。” 话音没落,青年提起另一只脚,飞速往挽明月左胸踹了一脚。 他恼急了,劲道大,这一脚甚至于有些泛痛。可他一用狠,挽明月就来兴致,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一言不发蓦地朝他栽倒过去,把他摔在床上。 青年知道自己没轻没重惯了,顿时着了急,扒开他胸口去看伤势。 “心伤从外头瞧不出的。”挽明月故作虚弱道:“只有叫明月哥哥才能止痛。” 青年不胜其烦,近些时候给人打趣惯了,也破罐子破摔,皱着眉连声敷衍:“明月哥哥!明月哥哥!明月哥哥!” 挽明月给他敷衍笑了,见不到他气得发火,简直失去一个趣儿,叹了一声,翻身躺倒在床上。 半天,青年都坐到床边穿鞋准备离开,他又新想了个解闷的乐子,从后头抱住青年的腰,嘴唇亲吻着青年的侧脸,扮出可怜的语气:“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青年警惕地歪头看他一眼,穿鞋套袜的动作顿时加快了。 挽明月紧抱他的腰,制止他离开,向他灌输:“你以前还想叫我相公,不过我觉得太过了,没让你叫,现在真是怀念。你叫我声相公,我就让你走,好不好呀?” 韩临忍不住:“挽明月你究竟要不要脸!” 第69章 三个残疾人 挽明月挑眉:“哦,你不装啦?” 韩临当即起身要走,给身后的人搂住腰又拽回去。 只听他背后的男人语气失望道:“你不装,我还怎么占你便宜?” 韩临推他一把,为他明目张胆的无耻咬牙切齿:“你能不能要点脸!” 男人将脸埋到他颈窝里,笑着说:“我不要脸,我要你。” 韩临一时给他堵得没话说。 上官阙穿着女人衣服吓韩临那天,韩临跳到湖里,湖水冰凉,等满心的恐惧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他跟上官阙缠得太紧了,再这样下去,等待他的只有上官阙漫无止境的不安与试探。他无路可逃之际,想到了死亡,死亡才是真正的快刀斩乱麻。 自杀是很好的,一了百了。可对于韩临来说,他从小就是从闷死人的黄土里使了劲钻出来的。就像乞讨过的人珍惜粮食,韩临历经饥荒,丧失双亲,流浪,一步步艰难地活下来,由而更珍惜性命,死亡在他固有的理念里从来不是轻松的,他更不舍得自杀。所以韩临想到了借助别人来死。 他磨薄刀,用柔情哄骗上官阙,对挽明月极尽冷漠。 可是他实在太想活着,追杀过程中身上带了重伤,心知再强追一定会死,目的一定会达成,可面前是所有凡人都畏惧的死亡,他难免不坚定,连摸刀都手抖。凡事凡物在这时候都显得很美好,吸引着他驻足,都足以挽留住他活在这个世界。 韩临犹豫过很多次,第一次姑娘提醒他状态很差,他看看影子,觉得自己这样满心疲惫活着只会更累,所以他选择了死亡。第二次他视作女儿的红袖过来,带着曾经上官阙违命救他的令牌,鲜少流泪的姑娘哭了,又让他心软。第三次见到了花剪夏的丈夫,他和韩临聊天,却不杀韩临,只指出你很可怜。韩临害怕死亡,却更不敢想自己回去,还要造成多少花剪夏这样的悲剧。往后的追灯令再找上门来,韩临一样都不肯接,坚持赴死。 韩临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挽明月一定会难过,可要是把真实意图告诉挽明月,挽明月一定不会帮他。但韩临了解他,对于自己的追杀,相比难过,挽明月更生气。然而就算挽明月再生气,自己死了,他多少能有点解气。 对于自己的死亡,韩临自认为算计得周到,唯一的美中不足和致命缺陷是,他没死成。 韩临头都要炸了。 天意弄人,他至今还喘着气,还要面对自己种下的孽。 挽明月笑嘻嘻问他:“你怎么想到装失忆的?还别说,曹大那套说辞,我差点就信了。” “这是撞到河里石像落下的疤。”韩临扒开头发给他看,又说:“那是真事,只不过后来我又想起来了。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来,太突然了,只好装成不认识你。可我装得太差了。” 韩临知道自己的伪装简陋蹩脚,偏偏挽明月又坏心眼,看穿了却不肯拆穿,正好韩临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顺着他演,往后拖,原想着晚些时候再面对死期,谁想到被他玩得焦头烂额风评受害。 挽明月听了半晌,停顿很久,却问:“你真投过河?” “可惜有人多事……”嘴快,握在腰上的手突然加重了力气,韩临叫了一声:“疼。” “你跳过几次。” “就那一回,跳了一回脑子就进水了。老天好像存心捉弄我。” “要是没失忆,你还要再找机会?” 腰上的手没卸下去,韩临这次见他,自觉矮他一头:“都过去了,我现在不会再跳了。” 挽明月听出他在敷衍了事,不咸不淡道:“那我倒要多谢老天让你失忆。” 韩临忙换话题:“你怎么找到我的?” “巧合。这地方好,连上官阙都翻不出你。” “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挽明月只问:“怎么?” 韩临后怕道:“你要是早两年过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保不准真是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挽明月不禁发笑:“那时候你正和小寡妇情兴如火,哪有功夫理我?” 韩临垂着头说:“我已经配不上她了。” 第131章 挽明月嗤了一声:“那感情我就配人家捡剩下的?” 韩临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低下去:“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挽明月捏住他的下颚:“嗯?” 韩临只好为自己辩解:“那时候我还没想起来。后来想起来了,我就没有再招惹别人姑娘了。” “你和小寡妇断了是因为你想起来了?” “不是。”韩临咬了下嘴唇,摇头说:“她嫁人离开以后我才想起来的。因为多活了几年,我就又不敢死了。可一想起来我也不敢留在茶城,我怕他找过来,对这儿的人发作,我怕害死大家。” 倒确实有这么一出,只是众人都当是他负担不起房钱。挽明月想起险些失了他的踪迹,心鼓漏敲两下,稍一定心,又问:“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失意的灯影落在韩临身上:“我没别处去了。” “至少能回临溪。无论怎么说,那也是他二师叔。” 韩临苦笑:“当年二师叔写信举荐我拜到师父门下,才有了我后来的事。可我犯了糊涂,手废了,前功尽弃,我没有脸再去见他。正好老板娘劝了我好几回,我就想着多活一天算一天。” 韩临不想再提这个,试探着换了好久的疑问:“你的腿是装的吗?” 挽明月撩起左腿裤脚,给他看跟腱处一段肉褐色的粗疤:“刀圣要验伤吗?” 见韩临盯了半天,挽明月干脆抓住他的手,引他去摸那伤痕。 净白肌理上的这样一段疤像一条丑陋的长虫,挽明月看着韩临把边边角角都摸遍了,猜他认为这伤是生捏硬画上去的。 见他这样提防,挽明月不免有些火意,拧他一下:“刀圣验出真假了吗?” 没想到韩临悄悄地抬眼:“这伤好重,很疼吧?” “半条命差点都没了。” 韩临懊恼说:“我以为你是装的,这些天跟你在一起走得那么快,是想看你露出马脚。真的对不起。” 挽明月心情好了不少,笑道:“我不要口头上的道歉。” 韩临愣了一下,弯下身体,在挽明月跟腱处的那道长疤上亲了一下。 “这样会不会有诚意一点?” 自己脚上的稠浓不肯吃进嘴里,却愿意亲挽明月脚后的跟腱。 心狂跳,挽明月捏住他手腕,把他面对面揽进怀里:“这伤几乎断送了我的轻功,你想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挽明月察觉到韩临的呼吸都停住了。 “我要是说,我这腿是暗雨楼捣的鬼……”他停了半晌,与韩临对上眼:“你会把你自己赔给我吗?” 韩临闻声呆愕,动都不敢动。 挽明月勾唇笑了一下,向前凑了一寸,唇与唇触到了一块儿。 韩临倒是不抵触,顺从地闭上了眼,把嘴唇给他。 浅尝辄止地亲了一会儿,嘴唇就拉开了,韩临困惑地睁开眼睛。 挽明月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你可不能这么轻易就给人得手,看得我担心。” 韩临猜到他在说刚来那年的糟心事。 “我没柔弱到那份上。再说后来我想起来了,脑子清楚多了。”那些猥亵的事说来恶心,韩临从他手中撇出下巴。 “无论对谁,你都要心硬一点。不舒服就揍上去。” 韩临嘻嘻哈哈的:“对你也是吗?” “可以呀,我轻功还留了几成,你打我我能躲开,躲不开也死不了。”挽明月亲亲他的耳根:“可是你心软我心疼。” 韩临不自在地别开脸,耳朵有点发红:“你别老是突然这样……” 挽明月不想强逼他,就也顺势将他推到床下:“夜深了,回去睡觉吧。” 韩临出了挽明月家,人还懵着。他满以为挽明月会图些什么,他好给出去,借此歇口气,治一治浑身不自然的紧绷,然而如今这口气又吊起来了。 此后五六天,挽明月都没有再来茶楼。韩临这口气就也吊了五六天,他想去找挽明月说说清楚,可又害怕他,一日日往后拖,天也凉了。 每每临近深秋,韩临日头很高才去上工,也不再留到很晚。老板娘知道他身体,还要照常算他工钱,他便春夏秋初,趁着天热多留一阵,一人做两人的活。他手脚勤快,和茶馆内别的伙计关系不差,都叫他一声韩哥。 曹大今天休息,领班不在,一班伙计松散不少。近午雾散了韩临才到,换装束的时候听人唠起闲话,说陈家的小姐今早探亲回来,在城门口遇见一个宿醉未醒的流氓,身边的侍从不顶用…… 韩临随口道:“再不顶用,一伙人一个流氓都打不过?” “这韩哥就不知道了吧,”又一个伙计凑过来:“那流氓是个镖头,有点功夫。” 陈家老爷夫人心善,捐钱修庙开仓放粮善行讲不过来,如今留在身边的便只有家中幼女,韩临也记得这位陈小姐,她随父母来过几次茶馆吃茶,人生得白净秀气。 伙计撞撞他的肩膀,问你不好奇啊。 韩临低头系腰带,说你说话不着急,那不就是没出事。 伙计说他没趣,又讲好在有个路过的公子出手救了,听说是昨晚刚到的,见这便帮了一把。行善事果然有福报啊。接着又说陈小姐就邀他来咱们店喝茶了,就是你也知道,陈家家规严,陈小姐当然做不了陪,就留了公子一个人在这里。他那壶茶喝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了吧得有,刚刚才又新点了道甜点。 韩临穿好衣服,笑说:“还挺给陈小姐省钱的。” 从后厨传来声说十九号位客人冰糖糯米藕好了。 “就是他。”伙计回忆着,又说:“长得比你还好!” 有人掺了一嘴:“可没韩哥囫囵啊。” 韩临说来喽,戴上手套遮住右臂的黑绸护袖,到后厨去接那碗糯米藕,掀开布帘,给十九号桌上菜。 过了早茶的时辰,送完孙子上学的、遛鸟的、吃早茶的都回去了,又没到中午,茶馆正冷清,很轻易看见十九号桌。 十九号桌上只有茶壶和一只茶杯,客人正扭脸看着窗外,黑发半簪不簪,高领素白袍黑靴,干净雅致得很。倒确实是深闺小姐会心动的模样。 韩临将冰糖糯米藕上了桌,又去摸摸壶,见凉透了,笑着建议:“再沏一壶?” “不必。” 韩临闻声一僵,背后登时起了一层汗,几乎要将上衣濡透。 客人回过来半张脸,眼睛先笑了:“我等的人已经到了。” 那是一张他熟悉不过的笑脸。相当有力度的俊美,却被持有者周身气质柔化,令人如浸在温水中,乐而忘命。 上官阙含笑喝了口冷茶:“我们几年没见了?” 韩临喉咙发紧,良久才道:“忘了。” 上官阙仰脸,对面色凝重的韩临柔声道:“是四年。” 他将一整张脸都回过来,这才令人发觉原来他的右眼被黑眼罩覆着,黑绳穿脑而过。单眼眼罩是匪气的东西,与他的风度相貌背道而驰。 韩临皱眉:“你右眼……” 上官阙凝视了他一会儿,才摇头:“起了针眼,暂且遮着。”紧跟着又重复道:“反正也没人,坐吧。” 站着对峙太引人注目,韩临坐到他对面去,却也不看他,眼睛望着桌案上的年轮。 上官阙一只单眼扫了一遍茶楼:“这茶楼还不错。你住在这里吗?” “没。” “住在外面?” “是。” “房子是租别人的还是买下的?” “买的。” “哦。”上官阙左眼转回到韩临身上:“你娶妻生子了?” 到这里,韩临突然抬头看了上官阙一眼,目露一抹凶色。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警惕。”上官阙笑了笑,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韩临再次低下眼睛,不肯说话。 “你没有娶妻生子。”上官阙笑得眯起了眼,忽然没首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想挽明月也不会那么大度。” “这跟你没关系。” 上官阙端过冰糖糯米莲藕,拿起碗里的瓷勺,面上毫无波动,若非修长苍白的手指上有几块刺目的新伤,几乎要与白瓷汤匙融为一色。 他并不吃,只搅弄糖水:“我带了红袖来,就住在附近的旅店里。她想你……” 韩临不等他说完就道:“那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上官阙闻声没讲话,寂静自两人之间滋生。 他缓缓把白瓷碗推至靠墙,瘦白的手指好像枯骨,冰冷地牢牢抓住韩临的手腕,韩临挣扎两下就再没动作。 “韩临,”上官阙轻声唤他:“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好不好?” 韩临低脸不说话,颊侧青筋起了又落。 上官阙缓缓放开他,韩临左腕立刻浮现出五个深浅不一的指印。 不等指印消去,韩临立即起身,推桌踢椅,直朝门口走去。 上官阙翻身掠到门口,韩临见状朝后厨走去,又是几乎毁坏一切的逃法。上官阙照旧在韩临之前到达后厨,韩临转身沿楼梯朝楼上走。 第132章 上官阙也提袍,随他上楼,走至楼梯中段,突地顿住了步。 方才的动静轰天震地,小小的门挤出了四五个人头,纷纷来瞧这是闹的哪门子债。 其实因为手上的伤,众人都清楚韩临不简单。只是他平常好说话,脾气也好,就都当不知道,也觉得他是有些难言的隐情。这次,想来是从前的仇家找上门了。只是看了半晌,却都觉得那白衣公子分明是好好说话的架势,倒是韩临发了狂似的又掀桌子又踢凳子。 见白衣公子眼见就要上到二楼去,后厨的人都涌出来,怕万一生了什么事,掌柜的回来不好交代。那白衣公子倒是毫无怒气,见底下人乌泱泱跑出来,面上仍笑着,从袖中拿出一锭雪花银抛给楼下的账房先生,望着楼下狼藉,道:“叨扰了,算请诸位喝杯茶。” 话罢便转身上了二楼。 楼下人左右看看,均想这位不是一般的仇家啊。 上官阙前脚刚上楼,扫向他底盘的脚便如期而至,他向左一掠才堪堪躲开。那人目的本不在于将他掀翻,而是—— 韩临左手随意抛着方才从他靴旁抽出的短刀,那是一柄外观相当华贵的短刀,刀条中线覆金叶雕花。刀鞘是紫檀木的,此刻正配在上官阙靴上。 “这么多年了,你该换换匕首的位置。”韩临低眼,拇指轻拭刀锋。 上官阙短短一霎惊奇,随即又笑起,直朝韩临走去:“又不是谁都能被允许近我的身。” 韩临抬手,短刀的锋芒直指面前的白衣青年。 上官阙抬眉,依旧云淡风轻朝韩临走。倒是韩临不得不撞翻桌椅板凳后退,直被逼到说书的台子上。 退无可退,上官阙却还在逼近。 韩临知道他打定主意自己绝不会伤他,右眼分神扫过开着窗的窗口,执刀向上官阙面门划去,要逼退他。 眼见刀要擦上脸,上官阙却依旧立着不躲,韩临咬牙,侧过手腕划向别处。仍是收得晚了,在他左颊骨擦了浅浅一道伤,刀尖更是无意划断他眼罩的系带,覆在面上的黑色眼罩掉到了地上。 随之叮咣一声,刀落了地。 上官阙口中起了针眼的右眼,没了眼罩的遮挡,露出一霎的真相。 上官阙很快地侧过脸,抽出绸帕,将右眼捂住,这才回身过来,弯腰捡掉在地上的眼罩。 尽管看得不甚清楚,韩临仍如做噩梦一般,剧烈抖颤了一下,两眼发直,快步上前扯拽他的手,执意要看清。 上官阙强硬掩着,分毫不让。 拉扯间拽乱了上官阙的衣衫,竟露出了衣领下染血的白纱。 韩临怔愣住,忽然记起上官阙手上的伤,立马捉住他的手腕捋高衣袖,果然见他小臂裹满白纱。犹豫一下,韩临伸手拆掉了裹药的纱布,看见他手臂上同样黑紫起皮的大块烫伤。 韩临捏着纱布,突然开始回忆这些日子的种种。 既然挽明月早在两三年前就知道他的踪迹,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韩临张口:“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好吗?” 上官阙望着他,左目轻轻睐起,半晌,笑了一声,放下挡眼的绸帕:“你是该看看,看看你勾结挽明月,对我报复的成果。” 只见眼尾至眉梢缝满针脚,牵扯得右眼只能半睁,眼眶四周的皮肉为火烧成红紫色,烫伤至今仍不甚服帖,一块一块的赭色痂痕爬结在眼皮上,将上官阙俊美的右脸扭曲。右眼眼球是一贯的黑白分明,可眼黑处的黑漫无止境,不见瞳孔,无一丝光亮。 韩临几乎没听清上官阙说话,只觉眼前是一场噩梦。 他对上官阙曾经有很浓的仇恨,至今仍在胸口化抹不开,可他同样也敬了师兄许多年,这种敬仰几乎都成了习惯,何况是上官阙的仪表,这样美好的外貌破相,韩临心抽着疼。 “挽明月有没有告诉你,那天红袖也想再看看你,换画的时候,跟我去了埋伏满炸药的酒楼。”上官阙静静地说:“她一张脸毁了一半,不戴面具出不了门。这就是她不亲自来见你的理由。” 韩临缓缓沿上官阙的腿跪下去,两眼流下泪来,为方才的无端揣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上官阙垂下眼皮:“你哭什么?”说完握着韩临的肩膀要他起来:“是我不小心,信你是真死,为了你那副画,着了挽明月的道。” 韩临在地上不肯起,上官阙也不强求,抬起韩临的下巴,弯腰侧过脸,将破相的右脸送到韩临面前,还要问韩临:“喜欢吗?解气吗?” 韩临被他逼得后仰,手撑在地上缩着脖子往后爬。 “太难看了是吗?”上官阙颇不在意地说着,转身捡起眼罩,拍掉缎面上的灰尘,伸手重新系在脑后。 他走到方才韩临看过的几扇窗前,一扇扇关住,临到最后一扇窗,他望向窗外,见人观花遛鸟,好不自在:“挽明月给你找的这个地方确实好,山清水秀,隐蔽安宁。” 接着他伸手关窗,隔开欢声笑语,转过身看了一眼垂头跪坐在地上的韩临,坐到说书案后的木椅上。 韩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如今再一联想方才他讲的那些话,很多念头在心中闪过去,随即袭来一阵恐惧,冷汗沿着额角淌了下来。 上官阙会不会以为追杀是挽明月设下的局,自己实际是假死,之后自己又与挽明月利用假死,来置上官阙于死地。 韩临急忙擦掉眼泪爬起来,按着说书案对上官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差一点就死掉了,我是被过路的好心人救下来,被他们一路带回到这里,这些你都可以去问别人。我不是假死,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和红袖。” 上官阙缓缓道:“我翻来覆去都找不到你,这两年险些真以为你死了。可为什么他似乎早就知道你没有死?为什么他好像早就知道你在这里?韩临,你一样一样解释给我听。” “他都是无意里知道的。”一说出口,韩临自己都觉得不靠谱。 上官阙笑了一声,并没有拆穿他,撑着头继续问:“为什么设计重伤我以后,挽明月卸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茶城找你?” 韩临急得跪到上官阙身边,抓着木椅的扶手竭力解释道:“因为挽明月喜欢我。” 他跪在上官阙右手边,上官阙要看他,必须要将脸扭极大的幅度:“我也同挽明月有过交际。他这样的人,你逼他到绝境,险些杀了他,他会毫无芥蒂地继续喜欢你?” “我没有想杀他的……” 上官阙的目光骤地锋利了一下,随即扭开脸。 韩临急得抓上他小臂:“你听我说完,我没有想杀他,我是想要自己死。” 上官阙面容平静,听到这里不免笑了一声:“这两年,我也当你是不想在我身边,想死了。可既然你那么想死,活着的这四年里你应该有很多机会,为什么还多活了四年?” “我就是因为下不去手,才想要让他帮忙杀我,可他喜欢我,他要是知道,一定不肯帮我,我就想演得真一些,逼他杀了我。他如今也懂了我为什么领命杀他,他不会那么怨恨我的。” “你利用了挽明月,”上官阙听着韩临说话,见他愈说愈离谱,捏捏眉心,一字一句道:“挽明月也容忍你在生死这件事上利用他,甚至还喜欢你到冒极大的危险杀死我。韩临,你觉得这说出来可信吗?” 他这一问,将韩临都问得不知所措。是啊,挽明月那样不肯吃亏的人,为什么到现在了,都绝口不提当年他逼他上绝路这回事,为什么这次见面对自己一味的讨好与喜欢……那天晚上虽然喝醉了,韩临也听到,他对自己废了的右手的询问,末一句忽然就冷漠了。 疑团重重的,可韩临还是坚持道:“他废了我的手,在我胸口捅了一刀,那刀伤离心口只差一点,我可以扒开衣服给你看那些伤。” “做戏自然要做得真一些,以免我找上门来,你好像现在这样振振有词不是吗?挽明月不像我,他当然舍得废了你,免得你收不住心,四处留情。” 韩临已解释得恼了,气道:“反正我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肯信。” “四年前鬼迷心窍,我信过你一次。”上官阙笑了一声:“你那时候说最美的人,求亲要用最贵的聘礼,你要用挽明月那条最贵的命。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韩临欲辩无词,舌根又苦又涩。干脆跪在地上靠着木椅不声不响了,因为绝望,眼泪根本就止不住,碎发也跟着粘在脸上。 上官阙取出绸帕,来拭他脸上的泪水,拨理他的头发,柔声说:“别哭了。” 韩临拨开他的手,气道:“我哭也是在骗你心软,你不要信。” 上官阙俯下脸,亲了亲他的发心:“你都跪下来求我,我不能不原谅你。” “你要原谅什么!” “什么都可以。” “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可是你根本不信我说的话!” 第133章 “好,我相信你。” 韩临没由来的烦躁,抬眼:“真的吗?” 上官阙点头,微笑道:“真的,刚才在开玩笑,你当然不可能伤我。” 观察了他半天,韩临将信将疑从地上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这种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好,下次不这样了。” 韩临想说哪里有下次,可念及他身上的伤,还是没有将重话说出口。 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韩临拿衣袖擦干净灰尘,重插到上官阙的靴管中去。再一抬头,见他垂眼在看自己,立即别开视线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误会解开就好,你右眼以后还能睁开吗?还是说就只能睁这么大了。” “我没问。” 韩临转过脸瞪大眼:“这你都不问?” “本来想挖了眼球的。” 韩临吓一跳:“你右眼能看得到东西吗?” “能。” “那你还要摘掉它干嘛啊?” “烫伤、划伤,头颅里还有肿血。热了,沾了水,遇见飞虫,稍有不慎就有危险。留下眼球最大的效用只是好看点。”上官阙笑了笑:“相貌是给在意的人看的,我想你都死了,好看也没用,就主张摘了。后来因为接到你活着的消息,我才让大夫留下来。” 因为有些不大确信,韩临伸手去摘他的眼罩。 上官阙伸手挡了一下,笑着说:“医嘱不让常外露。” “我就看一下,一下就好了。” 韩临趁他不留意时拆下了那系带,背到身后去,尽管刚才已经看过了,可乍一看,这眼伤还是让韩临有些手软。 韩临捂住他无虞的左眼,对着剩下的睁不大开的右眼道:“你说说看,我是什么表情?” 右眼的划伤,想来是炸药爆炸时,炸飞了木屑或者别的东西,划到眼皮上所致。缝合的走线看起来很好,尽管不美观,却也是尽力了。 伤在身上,韩临觉得也就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是伤在脸上,何况是伤在上官阙的脸上,烧伤带着划伤,这伤大概没养多久,又疼,又要面对破相的事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韩临看着就替他难过,竟然又流下泪来。 上官阙仰着脸,那只历经创伤的眼睛望着韩临,不见瞳孔的黑色虹膜中映着韩临淌泪的脸。这只半睁的眼睛弯着,空茫地眨了好几下,似乎在揣度眼中倒影的情绪。 上官阙道:“你在笑。” 韩临愣了一下,心缓缓沉下去:“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要笑?” 上官阙左眼的睫毛在韩临手心扫来扫去:“因为你高兴。” 眼里酸涩,泪水不住地往下流,韩临问:“我为什么高兴?” 上官阙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抿紧嘴唇不再说话了。 韩临啜泣着,哑声追问他:“为什么你觉得你伤成这样我会高兴?你还是认为你这样是我串通挽明月造成的吗?” 上官阙拉下覆在左眼的手,去亲吻韩临的手心:“没关系,我都原谅你。” 第70章 双喜临门 才到午时,茶楼的窗已全关了,门只剩一小扇开着。满大堂的天翻地覆,众人一边收拾残骸,一边说闲话聊天。 说书先生也在,话题自然绕到江湖上去,寻常在说书案前坐着还要顾忌公正,私底下坐谈江山难免藏私。他大讲特讲暗雨楼,从江水烟说到韩临,极尽赞美辞藻,尤其讲到韩临,唾沫飞溅,说他少年天才,同年龄段武功第一人,再过多少多少年,造诣必定超前任刀圣。 伙计们听得耳朵起茧子,这时候一句话就能治得住他:“韩临这么厉害,怎么就死在挽明月手上?” 事实摆在面前,说书先生声音小了下去,不得已地承认事实:“那挽明月比韩临厉害呗。” 此时有人敲了敲门,众人看过去,见到门口头顶几乎触到门梁的大夫,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站在了那儿。 伙计笑着送客:“茶馆今儿个让位公子包了,不招待别人了,吃茶用饭到别家去吧。” 他问小韩在哪,有人指指楼上:“陪那位公子吃饭呢,上去后没再下来过。” 相较上面那位,他们与大夫更熟,就同他说了上午的事,讲推桌翻椅的时候他们心惊肉跳的。 大夫听完挑了挑眉,道:“你们继续忙,我上去跟他打个招呼。” 二楼要齐整得多,大厅正中一张桌上摆着各色菜肴,多以甜食为主。 一人背朝楼梯口坐在那方桌前,正在用饭。清濯濯的背影,素衣黑靴,从容得更胜以往。 整层楼静悄悄的,对面的青年只顾垂头吃饭,他提醒道:“慢些吃,当心噎住。” 青年嗯了一声,接来他递的茶,刚喝一口,一抬眼,就见站在楼梯处不动声色的挽明月,执筷的手顿时静在半空中。 挽明月笑说:“打搅到你们叙旧了吗?” 嘴里的饭半天才咽下去,韩临艰难开口:“你怎么来了?” “你个没良心的,想等你来找我,左右等不到,只好又来给你们茶楼送钱了。”挽明月走过来,抱臂围住韩临绕了半圈,戏谑道:“这次没被你师兄吃完。有长进。” 韩临清楚他在揶揄自己,不敢发火,观察到上官阙垂着眼睛挑鱼刺,并不理会来人,忙在暗处拉住挽明月的手:“你先回吧,我改天去找你。” 挽明月抽出手坐下,拾过韩临的筷:“别呀,一大桌菜,你们吃不完又浪费,我来都来了。” 一桌三人,谁跟谁都有段仇可讲,好在上官阙教养好,轻嚼慢咽,用饭时不好说话,没掺和进这乱局。 韩临仍在桌下扯挽明月。他怕他们两个动手,以自己现在又拦不住,他们两个打个你死我活倒还好,万一把茶楼给毁了,他简直没脸再见老板娘。 “别紧张,”挽明月转脸对韩临说:“我为你们师兄弟团圆还尽了份力呢。不是我,你师兄怎么找得到你?请我一顿饭不过分。” 上官阙搁筷:“自然。” 随后扬声让人再备副碗筷。 挽明月笑着对韩临道:“好了,他同意了,你可以不在桌子底下拽我的手了吧?” 上官阙看过来一眼,韩临脸色发白,两手都搁到桌上,想找点别的事躲开他的眼睛,碗筷却已被挽明月抓走用了,好在上官阙很快就收回了视线,问他:“你想什么时候去见红袖?” 这话倒提醒了韩临,韩临微侧过身体询问挽明月:“红袖出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是。” “这种仇怨你为什么要牵连上无辜的小孩子?” 挽明月就着韩临的杯子喝了口茶:“什么小孩子?” “红袖啊。” 挽明月不禁笑了起来:“舒红袖?她现在算哪门子小孩子?” “她一个跳舞的女孩子,你毁了她的脸……” 挽明月打断:“外面把你的死算在我手里,她能不恨我?这几年不知道她给傅家那对父子吹了多少耳旁风,暗雨楼哪天少针对我了?我这条腿,可能也跟你的宝贝养女脱不开干系。” 舒红袖在韩临心中永远是火场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韩临将她救出火场,却没有陪她一直走下去,他对她有太多的亏欠。 韩临简直无法理解挽明月为什么要这么猜测一个小女孩,偏心地护着她道:“那都是你的揣测,你不能以己度人。她才十几岁,突然失去了重要的人,她想不到这些。” “她年纪小想不到是吗?易梧桐、佟铃铃、傅楼主呢?”挽明月开始残忍:“你活到二十多岁年纪,你当初找到我寻死的时候,你没想到你亲近的人会对我发什么疯吗?” “我的错尽管朝我来,不用你算到别人头上。” 挽明月给他这不合时宜的担当气笑了:“我没想动她。是她运气不好,那天非要跟着过去。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舍大逐小。不过我也算是替你办成了一件事。”说着,视线扫向上官阙:“你师兄给你看他眼睛了?” 说起上官阙的眼伤,韩临又是一阵烦:“看了。” “他现在这幅尊容,你满意吗?” 上官阙抬眼看向韩临。 脑子里嗡了一声,韩临大声叫出来:“你在说什么?!” “我可还记得,”挽明月笑着将视线转向上官阙:“你说恨不得刮花他的脸,省得他妖言惑众。” “你别这时候说这种话,”韩临急得要命:“他当那场火是我的主意。” “可你确实这样说过。”挽明月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急,你长了嘴,可以向他解释。” “要不你跟他说明白。”韩临这会儿又来求他,垂头耷耳的:“我说了,他不信。” 真是好笑,刚才还在质问自己和自己吵,这会儿有求于自己,倒是一点不见外。 挽明月当然不会理会他的求助,只是看向上官阙:“哦,真不信假不信啊。” 上官阙都不看挽明月,只将手心覆在韩临手上,对韩临说:“别怕。” 第134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多说无益。”上官阙也转回脸来看向挽明月,将自己摆在主人的地位上,大度道:“我们三个人多少年没在一张桌吃过饭了?” 今日他浑身的春风得意很刺眼。 挽明月笑说:“上一次,是十一年前龙门会开幕宴吧。没过几天,原本的天才陨落,然后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名扬天下。上官楼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阙睐细眼,不再接话。 挽明月自然知道他最听不得这个,这是除了他自己硬去揭给韩临瞧,去绑住韩临,谁都不能碰的逆鳞。 十一年前的那场龙门会上最受瞩目的三个人,如今聚在这么个小地方。欲上青天挽明月轻功尽毁,刀圣韩临右手再握不起刀,废天才上官阙瞎了只眼。 要说武功,挽明月压得住韩临,却还真不清楚腿瘸了的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上官阙。风水轮流转,竟又转回来了。 这时候有人上楼,送了碗筷过来,发觉出这三人间凝重的气氛,没敢大喘气立马就又下去了。 韩临不敢让他们两个再说下去,给他们夹菜说:“先吃饭,菜都要凉了。” 挽明月吃前先问了:“跟上回一样辣吗?” 韩临摇头:“这回是我点的菜,我让他们跟后厨说别放辣椒。” 当然,韩临审时度势地没告诉挽明月,他还让他们把甜品做得甜一些。 然而上官阙却将韩临夹去的甜品挑出去,只碰一些咸的菜。 见韩临奇怪地看过来,上官阙淡淡道:“这几年我吃不了甜的。” 韩临怔了一下。 “你忘了吗?”上官阙笑了一声,“你留给我的糖。” 人将死前,常有决心做出寻常时候不敢做的狠事。死了爽快,没死成,就要面临这样的后果。 韩临把头低着,不敢接话。 挽明月刻薄地插话:“那你还点甜糯米藕?” 上官阙道:“不能吃,总要看看,不然人受不住,做出来的事太难看。” 此时窗外一阵马嘶,不多时,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叫挽明月,急说自家镖头被人打了,本来以为是喝多睡过去了,谁知道刚刚昏死过去,药店老板治不过来,让他去搭把手。 今日被打成重伤的镖师,一联系早先听茶馆伙计说过的事,韩临看了上官阙一眼,上官阙朝他笑了一下。 挽明月在旁看着他们两个交换目光,心知此刻走了,韩临不知道又要被上官阙蛊惑成什么德行,回绝道:“我学艺不精,诸位另请高明吧。” 韩临巴不得把他跟上官阙支开:“事关人命,燕子你先去吧,改天我去找你。” 挽明月用的假名,寻常时候懒得管人死活,可若不去,就要背上见死不救的名声,以后要想从老板娘这里带走韩临,想必要遭些疑虑。 此刻韩临出头,挽明月回过脸瞪了他一眼,却也不免后悔干嘛为看起来正常找事做,早知道当个清闲散人算了。来人催得急,挽明月和韩临说了两句就跟着人走了。 上官阙笑吟吟送走挽明月,二人不咸不淡吃了很久的饭,下楼结账。 上官阙留下一枚金锭善后这满室的暴乱,嘱咐账房:“早晨那位小姐,只付那壶茶钱就行。” 回身见韩临的视线盯着自己,歪了下头。 “那个镖师,你下手留余地了吗。” 上官阙闻声先怔了一怔,莞尔:“放心,只给了一掌。” 韩临收眼,也过去帮忙收拾四下杂乱的桌椅。 “一锭金子还不够让你的朋友们把这个地方全换一遍吗?” 韩临扶正一把椅子,把目光转向茶馆东南角的一地碎片,那是老板娘放来镇店的古董瓶子。他慌不择路时不慎扫倒,碎在了地上。 “假的。”上官阙甚至没正眼去看。 “可……” “整整一个上午,我不可能只盯着面前那张桌子看。”话毕,见韩临面上隐隐仍有疑虑,上官阙宽慰道:“别担心,等回洛阳,我让人送个真的过来。”继而在他耳边催:“去换衣服吧,陪我四处看看。” 韩临几乎话都没法跟他说,说是四处看看,只是跟在他后头在街上遛弯。 这小城没什么可看,上官阙兴致也不高。只是因上官阙的形貌,他们在街上很招人的眼。这个点,不少散工在街上等活,里头有几个韩临的熟人,借故凑上来,嘻嘻哈哈搭住肩问韩临:“这又是你的哪个好哥哥?” 韩临都没力气揍他,咧咧嘴说:“我师兄。” 上官阙听见这话长眉一动,等人走了,别过脸,含着笑意轻声问韩临:“你肯叫我师兄了?” 气息打在耳后,韩临后颈起了一层颤粒,只好低下脸:“我以前太小孩子气了。” 上官阙笑着摇摇头,遥望天色:“天色还早,我送送你,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吧。” “不是说红袖……?” “你要穿现在这身见她?”上官阙扫了两眼一身粗布短裳的韩临,笑了笑:“她该心疼了。” 经他提醒,韩临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副拮据相,忙摇手:“那改天吧。” “现在家里有能充场面的衣服吗?” 韩临说有,又说:“吃喜酒时候穿的。” “这样啊。”上官阙又笑:“要不我还是带你去买一身吧。”他指向前面的成衣铺,“正好到这地方了。” 成衣铺款式不多,好在样式大方,韩临试衣服的间隙,上官阙又指了几件让装起来。 老板很出奇:“不让他再试试?” “不用。”上官阙喝茶,一只单眼映着帘布里宽肩长颈的人影:“不会错的。” 因为拎衣服占手,家门的锁都是上官阙给开的。 院墙老旧斑驳掉皮,屋前一棵柿子树,屋后一株大松树。院里凄凉空旷,只搭了鸡窝猪圈,然而里头没养鸡养猪,空荡荡的,只堆了几捆柴火,两麻袋木炭。 上官阙进院后扫了一眼破败的四周,点头:“比我们当年在临溪住得好点。” 韩临不免道:“比我们当年住得还差的也不多见了。” “比我们那时候干净很多。至少没有一到秋天就扫不干净的落叶。” 谈及山上的往事让韩临松弛许多,掀帘进屋:“没办法,山上树太多了。” 上官阙随他过去,一进门就嗅见满屋的酒气。 屋里不乱,是一般独居男人的样,简单到简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只衣柜,床头有一口斑驳了漆的箱子,箱脚下垫了几本黄纸皮的话本被当成桌子用,箱面上头摆了一坛酒、一只杯子、一把烛台。 韩临见他皱眉,打开窗户,把床头箱子上的酒坛抱到衣柜旁的空地,说:“今早醒得晚,忘了开窗通风。我们待会儿出去聊。” “不要紧。”上官阙说着,见衣柜旁码放着五六个粗瓷坛,想来也是酒。他那只单眼扫了一下韩临的背影,没再说话。 韩临套件罩衣就出门,上官阙从窗户见他从另一间屋里动作利落搬了两把椅子到院子里,找了块布抹了抹木椅上的灰,招手让上官阙出来。 上官阙走出去时他已单手提了一木桶的水放过来,又一手拖来一只泡着衣服的大盆,一胳膊底下夹着搓衣板。 上官阙这才明白他是想做什么,此情此景不免有些荒唐,无声笑了起来。 韩临解释:“衣裳泡了一天半了,再不洗就臭了。” 这阵子天还不太凉,韩临手还能沾水,等入冬,他只能去付钱找附近的浣衣妇。这是韩临至今都还为房钱苦恼的原因之一。 他说完卷起袖子就要下手洗衣服,手腕却被人攥住。 上官阙与韩临疑惑的目光对上,笑意没褪下:“你手上还戴着东西。” 被握住的手腕是戴着手套那只,没有力气从上官阙的手掌中抽出来。 “师兄,”韩临像从前那样唤他:“待会儿天凉了更不好洗。我这只手扶着搓衣板就成,不用沾水。” 上官阙拉他起来,摘掉他身上的罩衣,自己穿上,卷起袖子,白玉一般的十指伸到浑浊的水里,在木搓衣板上洗起他的衣服。 韩临抖着手执意拽他起来,他摇了摇头,湿淋淋粘着沫的手指轻轻推开韩临的手,笑说:“你不方便,就由我帮你洗。以前在临溪不都这样的吗?” 韩临干站在原地,看一身雅致衣衫的上官阙垂着眼睛,给他细致地洗粗布衣服。 衣裳拧干搭出去没多久,风卷云起,天外零星滴起秋雨,飕飕的风刮得树叶一阵轻轻作响。上官阙瞧见了,放下手里的热茶,出门去收衣裳。 韩临没来得及拦住他,抓起把伞紧跟出去。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快,不一会儿,雨滴大如黄豆,在土地上吧嗒打出无数个野菊花大小的水印子。 慌慌忙忙收完衣服回来,檐角的雨串乱落。扔下伞,韩临先把上官阙抱着的衣裳丢到盆里,又把手在自己衣裳上擦干擦净,着急地捧起上官阙的脸,看伤患处是否沾了水。 第135章 没来得及点灯,雨下得哗哗作响,晦暗的天色下,上官阙朝着韩临笑。 韩临收了手,撇脸回去,抹了一把脸,哑声说:“你别这样。” 他刚刚只顾给上官阙撑伞,自己被淋得雨水顺着鬓角下巴往下流。 随后他进到屋里,把一角的木柜推到另一只衣柜的对面,不知从哪里找来根竹竿,熟稔地支到两个对立的柜子上,把上官阙抱着的衣裳一一搭到竹竿上。 在韩临收拾的空当,上官阙掸掉溅落在身上的雨珠,捡起韩临匆忙丢在地上湿淋淋的伞,撑开摆到屋外檐角下晾。 转身再回来,韩临动作利落,已经搭完衣裳,点起火烛。 风呼呼地刮着门窗,这场雨来得酣畅,屋西北墙角漫开的黄土色较别处重了许多,有渗水的迹象,韩临拿收衣服用的盆摆到墙下面床头木箱上。 这块漏雨的屋顶他早就想修,然而担心一上去,又要见到挽明月,他一想起就心神不安,一直拖着,直拖到等来这场雨和上官阙。 见上官阙看着那块湿透的墙角,韩临跟他解释说:“那块的瓦坏了,换的瓦已经买好了,等天晴了我架梯子上去修修就好了。” 说完,他到床边坐下,拆开来,叠整起带回来的新衣裳。 上官阙透过支离破旧的窗看向外头:“真是场大雨。金陵这几年夏天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雨。刚下山那两年在洛阳,倒是赶上好几场这样的雨。” 韩临跟着望向被雨洗得更破旧的院子。于他而言,四五年前的鲜衣怒马,几乎是上辈子的事。 上官阙收回视线:“这地方雨多,土坯房子不够牢固。你这宅子也旧,檐角都颓坏了一半。” “大家都是这样的屋子,没出事过。我人生地不熟,负担不起别的。” 上官阙听到没说话,韩临垂头去叠衣裳,绝望地猜他一定又在想自己做戏给他看。 步声靠近,身旁叠完的衣裳又被人重新抖开。 韩临看过去:“你干什么?” 上官阙在床上拂展衣裳从头叠起,口中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胡乱叠?” 从小时候认识开始,韩临就被上官阙管着,上官阙不止管他武功,还管他吃饭用的姿势发出的动静,管他穿衣要成套,管他房间不许乱,看不过眼的都要管。 小时候韩临对他感兴趣,爱黏着他,知道自己欠缺管教,行事粗俗,凡事都顺着他。他嫌自己吃饭动静大像猪扒还总说话,韩临就忍着攀谈的欲望细嚼慢咽;他嫌自己抓了衣服就穿不顾大小,今天衣袖长裤腿短,明天裤腿长衣袖短,看得烦,韩临就老实地睡前把明日要穿的衣服搭好;他嫌自己房间乱不肯过去,韩临就把四壁内的东西扔得只剩床被和桌椅,数九寒天都开着窗户散气。 记忆回来的这两年,韩临站在泥沼外,回过头重新认真地看了上官阙。 上官阙帮过他很多,在最容易学坏的年纪管束住他,教导他,尽管后来他们之间的不堪罄竹难书,但那都是上官阙,一样强的控制欲,一样的骄傲矜贵,他不能简单的把上官阙分成两个人,不能一味地喜欢从前那个,而拼命地痛恨现在这个。不过相比从前,韩临有了长进,他还记得疼。 上官阙是韩临所剩无几的朋友和亲人,韩临不愿意和他闹得太难看。然而韩临绝对不肯再与他有朋友和亲人以外的关系了。 韩临想得头疼,从箱脚下抽出话本翻看。 他的瞻前顾后就是痛苦的根源。 不久,话本也给人抽走了。 上官阙站在他面前,随手翻着那本发黄的话本:“叠完了,你好好放回去。” 他的双手在洗衣时浸了一个时辰凉水,手背如今仍呈纸白失血的颜色,越发显得那话本古旧。 上官阙坐到桌边,读了两页话本,发现这竟是当年他们剿灭红嵬教的演义,手指轻敲桌面:“挽明月那时候分明在锦城,怎么也聚在这里了。”他抬眼对韩临笑道:“我们都还活着,就敢这样胡写了?” 雨还没停,那块屋顶的潮湿漏水蔓延成更大片,韩临见了,又找来一个盆接雨水:“当年好多人很快就死了,名姓叫不上来,不好考证。估计是图他有名,就给拉来混场面了。” “我们当年在临溪,房间也少见漏雨的。”上官阙放下话本走过去看,讲:“其实你要是没有娶亲念头,大可以先租在外头,过两年再物色更好的。” 韩临不想再跟他没完没了地纠缠这个,摊明说:“我失忆过两年……” 他见上官阙笑了一下,悲哀地意识这桩真事被自己越说越假, 可他还是坚持说下去:“头一年遇见了一个合适的姑娘,这房子就是为了成亲才着急买的,只是后来和她分开了。” 刚到茶城那年,他记不起事,做工认识了一个新死丈夫的寡妇,互相看得中,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寡妇毕竟尝过腥味,定下来前,要试一试他。结果闹得很难看,那晚韩临从她家离开时,听她在背后骂他:“中看不中用。” 不知道为什么,韩临看她脱下衣裙,展示冲满诱惑的身体,眼前却浮现出一张簪牡丹花的人脸,随后是没由来的后怕,攒起的欲望遁逃四散,他瞬间只剩恐慌。他那时候不明白,因上官阙扮红袖吓过他的缘故,他再也碰不了女人,只是懵懵懂懂的。 上官阙的吻轻轻落在韩临过分瘦的颈骨上,显示出既往不咎的好脾气:“过去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面对这个罪魁祸事,韩临连产生愤怒都觉得累了,反手推开他,自顾自地打扫房间。打扫完,韩临到伙房找了两个馒头,翻出一只碗倒满自酿的酒,就着昨晚的剩菜吃。 屋顶漏雨,空气中弥漫一股潮腥的土味,馒头也一股土腥气,不过就着酒,浑身都热了起来,这叫韩临很舒服。 上官阙听着雨水滴在木盆里,转眼看向桌上韩临正吃的那盘少油水煮的老菜叶,忽然说:“韩临,你宁愿过这种日子,也不肯回去找我吗?” 韩临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 上官阙见他拾起右手,撩起袖子。长及手肘的护袖扯下,一股浓苦的膏药味扑出来。四方大小的膏药沿臂肘一直贴到手背上,一块垒着一块,讣告似的。 韩临从手肘往下撕膏药,胶粘得牢,撕扯时好像皮肉分离,竟然有种难得的痛快。 撕扯下来的膏药堆在木箱上,韩临在灯下给他展示自己缝缝补补的右臂与右手。 臂上被划了三道刀伤,像树根一样盘浮,这些疤斩断了他未来的所有可能。曾经握刀的手,现在布满了缝合凸起的棕褐疤痕,肌肉萎缩,皮肉塌在指骨上。手指伸不直,摆在灯前轻轻地发着抖。 韩临的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快:“我保护不了你了。” 上官阙面无表情,独眼盯着轻松高兴的韩临,说—— “没事,我们死在一起就行。” 灯下,韩临那只枯瘪的右手指尖蜷起。 上官阙突然又笑了,起身说:“雨小一点了,再不回去,红袖要着急了。” 韩临也起身送他,客套地提议:“我再去烧点水,喝点茶再走吧。” 话虽说出了口,他没有半丝要去伙房烧水的意思,反而主动到外头拿檐下晾着的伞给上官阙。 上官阙接了伞,摇头说:“不喝茶了,我回客栈直接洗个热水澡就好,你别送了,外头冷。” 韩临客气地笑着说:“我送你出去。” 伞面大,容下二人绰绰有余,可韩临没有同上官阙到一个伞檐下,反而与他隔得远远的,抱着手臂走在雨地里,一路将他送到大门外面。暴雨不见小,出来没走几步路,衣袍下摆全数湿透,溅上不少雨点泥痕。 转身刚过街角,上官阙止住步,立在一块儿泥潭中。好一会,雨声中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他回身,朝街里看了一眼。 步至客栈,雨甚至又有加紧的意思,雨水敲砸向伞面,握着伞柄的掌心几乎被震麻。 上官阙在客栈门口停住,伞面上抬,视线透过伞缘,朝楼上开着半扇窗的房间投去。在那里,面具后的一双眼睛与他对视一瞬。 随后,窗关上了。 第71章 孽债 治完病,怕半夜再生事端,镖师极力挽留这个后来的大夫留下。 挽明月扫了眼外头的雨,点头答应,心中冷笑着想这雨再下,估计他俩床都上完了。 喝茶闲聊之际,挽明月看着茶中浮叶,百无聊赖问你们镖头是不是最近入过蜀。 那来找他的传信的镖师吃惊:您怎么知道的。 挽明月撑头,说这是早就让人给下了蛊了,下蛊的人有些手段,一般人看不出来,就透着一个歹毒。 那人只当他在自吹自擂,但见他形貌虽似常人,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番不群的气度,确实不像是屈居此地的落魄郎中,就问了下去。 挽明月眼皮跳了跳,喝了口茶,说我也被她下过蛊,心中暗想眠大小姐的蛊他化成灰都能认得出来。 第136章 “你们路上有没有遇见一个和气的胖姑娘?”挽明月又问。 不知怎么的,这世上的胖姑娘多都是和气的,他这问相当于是白问。镖师挠头搔耳想不起来。 挽明月叹了口气,看一眼门外的大雨:“好在她估计蛊就能弄死你们镖头,没添毒。” “你还会解蛊?”一旁许久不说话的药铺掌柜后知后觉问了一句,他自挽明月挽袖子利落烧刀放血,一双眼就盯着这个青年。 “后来学的,也就能对付对付不难的蛊。她的蛊养得精,个头小,爬的地方隐晦,出了名的麻烦。”挽明月低眼去看指隙间残存的泛腥的人血,这蛊从中午折腾到天黑,他滴米未进,那头的事还烦着,不想垫东西,现在闻见血气就一阵恶心。 他平常用毒更多,但早期被眠晓晓她妈白瑛当块砖四处搬,医术也算得上精。只是到他那个位置,什么有头有脸的大夫都能找来,不用再亲自出手。蛊术涉及家族秘传,起初他位卑职小触碰不到,后来在无蝉门有了点身份,日日在长安奔波,也没空去学。否则那年冬天不会那么难挨。 “多学点,往后遇上大事,无助也少一点。”他低眼去擦指隙里的血。 一边药店掌柜问今早怎么回事啊。 镖师不好明说镖头犯浑,掐头去尾把原委说了一遍。 挽明月瞧出他有隐瞒,笑说你说她一句,踩她一脚她都有理由毒死你,你们干了什么事,我就是个医人的大夫,也不想知道。以后缺德事少干为好,不然照他那个面相,没几年活头了。 客栈老板凑过来说明月先生算命准得很呢。 “管不住自己,还是多敲打敲打好,今日这要是不给人打了一巴掌蛊虫误打误撞卡进内器里醒过来,估计要吸血睡到成虫破茧,这玩意长成了我也治不了。” 镖师长舒一口气,满脸堆笑说:“那我们得谢谢那个戴眼罩的了,这几天张罗张罗找找,看能不能请他吃顿饭。” 挽明月迟缓地笑了一声:“眼罩?今天可是一身素衣裳?” 等到对面一个肯定的回答,挽明月又看了眼室外大雨,起身上楼休息。 …… 雨萧萧地下,韩临抱住右臂靠在门后,一双眼看着院里的落雨,过去很久,久到确信人离开,他也出了家门。秋雨密兼冷,家里只有一把伞,已经给了别人,他不得不运气快步掠往去处。 雨夜土路满地泥洼,韩临捡着干路走,到了地方,还是溅了半身泥点。他有点冷,右臂早抬不起来了,为了教自己暖和一点,来回踱转好几圈,才敲门叫挽明月。 韩临承诺过要来找他。 等了一阵,身上又快冷透了,门里还是没有动静。 韩临有点担心挽明月生气了,虽然他认为自己今天没说错什么话,可是怕挽明月误会他和上官阙,他还是想和挽明月说明白。 韩临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眼睛贴到门缝看里头,黑压压的没火光。 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他看向不高的围墙,他如今还是能跳过去的。 好几年前,他为了道歉,也在下雨的夜里跑到挽明月的住处,那次挽明月挥扇就划过来,打完架还骂了他一顿。 韩临长了记性,不敢硬闯进去,来来回回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风冷雨寒,他冻得嘴唇哆嗦,最终还是顶着雨回了家。 次日是个极大的晴天,韩临一早就等在挽明月门外,依旧不见门里动静,不知道是不是一早就走了。韩临看着天上的云,忽然想知道前阵子挽明月蹲守他的时候,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药铺开门没多久,生意一桩接一桩,挽明月劝走一个求生孙子符水的老太太,给一妇人诊出了喜脉,又给一对男女合了八字。四下无人,刚坐到柜台后头呷一口茶,“咻”地一声,一把飞镖自草帘的缝隙中穿来,钉到墙上。 挽明月放下茶,拔下飞镖,取下飞镖传来的信封,重坐回柜台上,斜起飞镖,以镖尖拆信。 信读到一半,听得草珠子门帘一阵响动,他头抬也不抬,娴熟地开口问:“您是算命还是买药?” “买药吧。” 挽明月的视线自信上微抬,只一看清人影,立即又回到墨字上,声音淡漠:“不卖。” 韩临已走到柜台前,听声笑道:“药店哪有不卖药的?” “卖空了。” “可我都还没说要买什么药。” “全卖空了。” 韩临手肘撑到柜台上,痛声喊:“我手疼,疼得要死了,来买膏药贴。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又不是大夫,我偏要见死不救。”挽明月歪身不与韩临对坐,复去读信。 “天呐,我要喊掌柜了,说你这伙计不卖客人药。” 挽明月呵呵笑着点头:“嗯嗯,你喊啊,你试试看,你喊破喉咙看看有没有人应你。” 韩临也笑:“你这话说得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他不在?” 挽明月余光一瞥:“给人看诊去了,不到晚上回不来。” 韩临哦了一声,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就赖在他对面站着。 一封信老半天就读了两句。 挽明月嘴里带刺:“怎么突然有空。我们刀圣不去给人打杂了?想开了?” “说了,来买点膏药。” 挽明月抬眼看他,“诊脉吗?” 韩临把右手背到身后:“不用,还是要以前的膏药,” 挽明月将手中信折起放回信封,踩着凳子要去找药。 “嗬!”韩临忙去抱住他不灵便的腿,半搂半掺把他弄下来,望着齐屋顶高的药柜:“跟我说下位置。” 挽明月指着药柜左上的一只小抽屉,韩临取下膏药,收了起来,把银钱给他,又是干站着。 挽明月抽出一张纸,斜撑着额头,蘸墨去写信,口中只道:“药也买了,还不走?” 韩临站了半天,四下看了一眼,去搬来个算命主顾坐的高脚凳坐上去。 挽明月见似乎要长久的气他,当真气笑了,笔一顿:“你师兄起了?怎么把你这么个气人精放出来了。” “都这个点儿了。他昨天回客栈了,我不知道,不出意外该是起了。” “他舍得走啊?你也不留留,不懂事。”一笔三顿,挽明月方将“晓晓慧鉴”的鉴字写囫囵。 韩临伸手过去周到地替给他研墨:“昨晚送走他,我就找你去了,可是你没开门。” “雨太大我没回去。你去找我干什么?”挽明月挑眉瞧了韩临一眼,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跟你师兄回京城前和我告别?” 韩临笑着说:“我不跟他走啊。” “你说得好听。” 实际上挽明月是高兴的,只不过就这样给哄过去,实在太便宜韩临。 韩临又重复了一遍:“我昨天跟他讲清楚了,我不跟他走。昨晚上去见你,就是想让你别误会。” 挽明月运腕如飞写信,口中道:“怎么样?他现在那张脸煽动不起你了对吗。” 韩临顿了一下:“这就是你主动来找我的原因?” “没错。” 他多少猜到这个结果,否则也不会主动过来找韩临。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挽明月痛快承认:“也是不信我自己。” 韩临不讲话了。 半晌,挽明月写完求诊的信,伸手扇了扇不干的墨汁:“我很可怜对不对?” 韩临在柜台的阴影中摸了摸手腕:“你不该来找我。” “我觉得我有追求你的权利。” 韩临并非没话来回他,只是提了难堪,索性也没多说,闲叙几句,留下钱拿着膏药离开了。 他走后,在等墨干的空晌,挽明月又确认一遍信的措辞,吹了声哨,折纸装进信封。 很快,来人从他手中接过信,候在柜前听他差遣。 挽明月垂眼收拾着桌上的纸笔和算筹,只交代道:“和上回一样,送给散花楼眠楼主,尽快。” …… 在茶楼是惯常的端茶送水擦桌子,剩下的时间韩临都在等上官阙。他甚至拿来新衣裳搁到茶楼,等他找来就换上衣服去见红袖。晚上下工他去换衣裳,开木柜的锁时,旁人注意到他预备去见红袖要换的新衣服,一阵起哄,说怎么找来的两个人都对你这么好。 韩临干笑着没吭声,把那件衣裳包好带回家。前几年他身体刚养好,留在这儿给茶馆打杂。有人趁夜里撬过他的箱子,起初箱子被撬韩临没当回事,他财物不多,那人好像也看不上他那么点钱,没拿走,只是衣裳给翻乱了。 第二个月,有天韩临穿鞋时发觉里头是湿的,只当是没晾干,换下来一摸,里头是黏的。原洗净的鞋里透出一股腥气,韩临翻出前几日洗的鞋,在鞋里发现了干结的浓白板结。有些时候,困境中的好相貌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分明不记得从前的事,却无端地想起油腻的案板和白花花的油脂,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困一场噩梦里头,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逃了出去,兜兜转转,却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第137章 他那时候认为是遭人嫉恨,不久后就搬了出去,改做杂工。 后来山门开了以后,除了曹大哥,曾经跟他同住的那些人都外出找更赚钱的买卖,他才又回来做工。那种事再没发生过,可他只要一想起就犯恶心。 那身衣裳韩临来来回回带了三天,期间没有等到上官阙如约来找他一同去看红袖。 预感到出了什么事,韩临问来上官阙的住处,请了一天假,换了衣裳去那个客栈找他。客栈的人他熟,去年在茶馆打过杂,很轻易的问出大致情况。 说是一行只有两个人,长得很好的男人和戴了半张面具的高挑姑娘,住在二楼左手尽头连着两间房里,是靠街那一面。只在刚入住那天出过门,这几天都几乎见不到他们两个,出去买药送饭都唤人跑腿,赏钱给得阔绰。 韩临问:“有谁生病了吗?” 伙计说不知道,你认识他们? 韩临点头,说我上去看看。 到了门前才想起忘了问哪间是红袖住的哪间是师兄住的,但也不至于跑下去再问,他挑了最近的一间,上前敲了门,听见里面传来步声。 门被拉开,一张戴着半张面具的苍白面孔出现在他脸前。 上次见她,她才十三岁,尽管她自小就瘦高,那时候也才刚到韩临的胸口。如今快十八了,头顶已齐韩临耳朵。 红袖自小就长着一头很好的头发,她敷粉涂颈的时候韩临给她撩过头发,乌黑柔亮,触上去宛如苏杭的黑色绸缎。如今一根白绸松松束着的脑后黑发,只将她的脸比得愈发苍白。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加上她本就细的眉,病气的眼,面上一颦,更显柔弱。 传进茶城的尽是老话本,并无她的踪影,如今见到,只是心疼。却不知江湖中,白练阎罗这名号一日比一日响,这几年她用一袖白绸缚死一个又一个的强者。 四年过去,韩临仍习惯地以为她还是依赖他的小姑娘,怕她担心还穿了上官阙买给他的衣服,未曾想却撞见这样一张冷脸。 舒红袖没有准备说话的意思,韩临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看着她不露情绪的半张脸,心头淌过如水的凉意。 两人之间冷了个场,最终韩临开口:“你高了很多。” “都四年了。”舒红袖半抬着那双盈盈的眼。 “还跳舞吗?” “去年易副楼主死了,楼里人手调不开,要上去顶差,练得就少了。半年前京城舞坊被烧,师父死了,就不练了。现在这张脸也登不了台。”语调不见一丝起伏,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曾经她的主动让韩临少了很多养小孩的苦恼,但主动是握在她手中的,她现在冷得像块冰,韩临手足无措。 喉咙紧了很久,韩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道:“太可惜了。” “是啊,都很可惜。”舒红袖的视线突然抬起,针般尖锐:“我师父临死前都还坚信你活着,会回来带暗雨楼走出困境。” 韩临避开她的视线,被她的逼问压迫得几乎上不来气。 “你来干什么?”语气忽然很轻。 韩临想了一下才敢看她,却见她又恢复了那副柔柔弱弱半垂眼睛的无害模样,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来看看你们。”韩临想起之前伙计提起的药,问:“他们说你们要熬药,你生病了?” 舒红袖淡淡说:“那天雨太大,他伤口淋到雨,发烧了。这两天都在睡。” 韩临紧张地问:“有什么大事吗?” 舒红袖瞥了他一眼,嘴角一牵,冷笑了一声,没跟他直说:“真担心就去看,他在隔壁屋烫着呢。门没拴,我得去给他熬药了,你们先聊。” 在门外踌躇半天,进去后韩临倒松了口气,上官阙在休息。 他止步的距离能看清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官阙休息的时候没戴眼罩,伤处狰狞地爬在他干净的脸上。韩临进门看了一眼便忙转开脸。 在屋里转了一圈韩临才敢继续去看,兴许是不舒服,床上人几乎可入画的两眉,也如受潮软皱的古画。 韩临看出情况不对。 他守过半死不活的上官阙,很清楚上官阙生病的样子。而现在,脸发白,嘴唇干燥起皮,额头触上去烫手,都不是喝了正常退烧药几天该有的。 韩临出门,叫住进屋送水的店小二,翻遍全身,塞了他些钱,吩咐他尽管去请个靠谱大夫过来。 打发走小二,韩临打了盆热水,绞了条毛巾,给上官阙擦脸。擦脸难免要正视他的伤处,擦完韩临后槽牙都咬酸了。 收拾完,他坐在离床很远的桌旁,等大夫到。 整个屋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床上那个呼吸调匀,底下这个,因为思及舒红袖的话,难免吸气吐气都很长。生病的倒像是韩临了。 等了很久,等到韩临都要起疑店小二是否在蒙他,门外才传来了脚步声。步履很沉重,不是练功之人。 韩临起身,步出几步去接。 门被拍开:“别催,别催了,我这腿脚,想走也走不快啊,这一时半会的,病人烧不死。你看这不到了吗?要不要打赌看他发烧烧死没……” 话到这里就断了。 店小二收了两份的报酬,却也不心虚,旁人指定的大夫也是大夫,把大夫送到,他也算尽了责,关门溜开。 许久。 挽明月放下肩上药箱:“你们这又是唱哪出啊?” 什么时候再见不好,偏偏要这个时候见到。 韩临头大,手忙脚乱地朝他解释:“我只是让他找个好大夫来,我没有想到他会去找你。” 挽明月似笑非笑的:“哦,原来我在你眼中是个烂大夫。” 韩临急得伸手抓住他的双手:“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挽明月抽出手,掠了一眼上官阙的状态,坐下铺纸取墨:“这是我相信你要和你师兄了断的报应,怨不了别人。” 韩临提醒:“你不号一下脉?不多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 挽明月抽出手:“怎么敢。毕竟我前几日作为一个外人打搅了你们师兄弟续旧被你撵走,今日身为一个庸医又要耽搁给你师兄治病,真是十恶不赦。我活该过来被你和你师兄羞辱。我怎么敢生气。” 韩临知道他在撒气:“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伙计会找来你。你要是不想治,我让人再去找一个大夫。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挽明月顿笔,仰头看他:“那你要给我什么补偿?” 韩临见他态度软化,大喜过望,没多想就凑过去亲挽明月的嘴唇,却被他偏头躲开了。 笔尖狠摁在纸上,氤了一大朵墨花,挽明月冷笑着说:“你这张嘴,最会干完一摊子烂事之后息事宁人。” “那你想要什么?” 挽明月揉了揉眉心:“我想在这里上你可以吗。” 韩临满脸错愕,半天没说话。 “你在考虑吗?”挽明月伸手去牵韩临的衣带,评价道:“你今天这身衣裳不错。” 韩临看向床上的上官阙,压低嗓音道:“你疯了吗?” “方才都没惊动他,想来他睡得死,怕什么。”挽明月淡淡道:“除非他一直醒着。” 韩临挣扎着斡旋:“回去再做行吗?” 挽明月握住他的腰催他做决定:“那有什么意思?” 门外步响,韩临忙推开了他。 挽明月却又拉住韩临右手腕,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可没有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干这个的嗜好。” 开门声撕破冷窒的气氛。 来人显然顿了一下,手中端着煎好的药,一双眼窝影重的眼在三人身上扫视。 最终,舒红袖皱眉看向韩临,冷声冷气道:“他来做什么?” “治病。”挽明月回答,最后一个字落笔,将药方折起,放在装着药碗的端盘中。 舒红袖并不分眼看他,仍旧注视着韩临,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剑拔弩张的硝烟气。 韩临左翻右找,这才想起方才打热水,朝小二要了他们差使人出去买药的药方,忙取出来,打开来想交给挽明月。 一打开,他吓了一跳,倒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是他认出这是上官阙的字。这纸药方顿时烫起手来,忙脱手丢给挽明月。 挽明月接过时淡淡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看药方,嘴角沁出一缕笑意。 “这是哪个庸医写的药方?照我写的那剂抓药,吃三天就没事了。”挽明月收拾着桌上的纸笔。 舒红袖不理,将药放到桌上,发作道:“你要他来给上官叔叔看病?” 挽明月插话:“我也不想治。”说着,瞥了床上的人一眼,笑着:“让他活着,伤天害理,老天都要折我的寿。” 舒红袖盯着韩临,两眼因激动发红:“京城舞坊的大火,你知道是谁设计的吗?我的脸,你知道是谁毁的吗?” 挽明月在旁悠悠开口承认:“是我,都是我。” 第138章 挽明月也不觉得这种事多欠韩临,他当年追杀自己一个月,期间杀了无蝉门不知多少精锐。他们也有妻子,也有儿女,也有父母。 无蝉门与暗雨楼之间,他们两个之间,怎么可能算得清? 韩临头疼欲裂,踟蹰着:“实在信不过,我待会再去找别的大夫看看这张药方,或者把别的大夫请来?” “不需要。”舒红袖拒绝得干脆:“这都是我们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们对这里不熟,他又生了病,我不可能放着你们不管的。” “放着我们不管?”舒红袖冷笑一声,扯下面具,狠声道:“你四年前不是已经抛下我了吗?” 泪晕晕的眼柔媚多情,面容清丽,面具一掀,便见一道深长的疤痕自颧骨划向下巴,痂还没褪完全。 舒红袖红了鼻尖,嘴唇紧咬着,泪水划破眼眶,一滴一滴掉下来,终于有了十七岁姑娘的模样。 这是韩临第三次见她哭。 她说完收了眼,走到上官阙床沿坐下,再不去看他。 “都给我滚出去。”她冷冷道。 挽明月早收拾好药箱,听见主人下逐客令,转身便走,临走前还笑着道了一句告辞。韩临站了大半天,舒红袖却一眼都没有看他,不得已出了门去,失魂落魄的。 一出门,就见肩挂药箱的人倚在门边,抱着手臂歪头对他说:“你这样好像一只落水狗。” 罕见的,韩临没像寻常被踩了尾巴一样的发火,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你说得对。” 一路并肩下楼,韩临没有一句话,沉沉闷闷的。出门,临分别之际,挽明月朝药铺方向走,听人叫住他。 “燕子。”还是这个称呼。 闻声,挽明月驻足,没看韩临,倒举起眼,望向客栈二楼的一扇窗户。 “阴差阳错找来你,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韩临顿了一下口,小心翼翼地解释:“红袖平常不是这样的。” 挽明月真不知道他斟酌了半天怎么憋出这么句话来,盼着自己不针对舒红袖给舒红袖留条路? “她平常水袖已经卷上我脖子,要勒死我了。”挽明月说完收回目光,反倒笑了,正过脸凑近几步,逼视着韩临:“你上次见她都什么时候了?那时候她才几岁?人不会变吗?就像上官阙,你会觉得他还是十五六岁你在临溪的那个师兄?” “是因为我,因为我犯糊涂,才会把她逼成这样。” 挽明月跟听见笑话似的:“你找我送死的时候,就没想到过今天?” “我运气不好,要是死成了,他们怨我我也看不到。.” “到头来,还是要怪我没杀了你是吗?” “要是你杀了我,他们不会那么痛苦,我也不会这么难受……” 挽明月反问:“那我呢?你有想过我吗?” “我找不来别人了。”韩临顿了一下,扬起脸说:“杀掉我对你也有好处。” 人选韩临挑了很久,他不肯死在籍籍无名的人手里,阴沟里翻船,想想就难听,他想死得稍稍值得。同时这个人要承受得住因为杀了他,上官阙所发泄出来的盛怒。他不想害死那个人。满足条件的人少之又少,韩临心中早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答案。 后来的一天晚上,上官阙为他挑刺,让他去杀挽明月。 给人说出这个答案,他一想起此后的决裂,止不住地难过,但他还是领命了。 刀圣这个名头得来得很不容易,也是他为数不多值钱的东西,他不想糟蹋了。如今仍是硬家伙事最挣牌面,挽明月因为轻功与暗器,向来备受争议,杀死刀圣这个威风,韩临想送给他,自己也算死得其所。 韩临知道挽明月对自己的感情,他要想在挽明月手中解脱,让挽明月下死手,只能叫挽明月死心。正好他和挽明月一同长大,清楚他最犯忌讳的地方。韩临心想,借上官阙来讨要他的命,他一定会恨透了自己,对自己的喜欢想必冲淡了,这样就算他杀了自己,心中也只会剩下痛快。 挽明月摔下药箱:“好处?你还敢跟我提这个?” 药箱旧朽,这么一下盖子便摔裂了,里头的瓶瓶罐罐纷纷摔出来,砚台都滚到墙边去。 挽明月俯身去拣,冷笑道:“刚杀了你的那几个月,我总想不透,你究竟是要送我哪样礼物。后来在外遇到的人,一旦得知了我的名字,总要敬上三分,在从前,太难想象。不过这样狐假虎威,倒也真虎口脱险过几次。倒是还要谢谢你的礼物。” 韩临拾起药方笺递给他,他接过来,挥手一扬,合着秋风纷飞,好像下了一场大雪。 雪中有人淡淡道:“不过你书读得不多,可能没人教过你,强加给别人的东西,不能叫礼物。 挽明月起身,码数着药箱里的物什,告诉韩临:“杀死刀圣得来的名誉,远抵不过杀死喜欢的人带来的痛苦。” 韩临说:“对不起。” “你除了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韩临还是:“对不起。” 挽明月摇头嗤笑:“你就是这样的人。” “对,你不该有期待,你也不该来找我。” “你不要想得太简单。”挽明月转回眼,忽然笑着向他:“你从前惹得我动了心,惹得鸡犬不宁,追得我只剩半条命,要我善罢甘休?你会不会太想当然了。” “你当我是来续情缘的?”挽明月牵住他废掉的右手,与他十指紧扣,望着他的双眼:“不,我是来讨债的。” 话罢,挽明月又扫视楼上那扇窗户一眼,扛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离开此处。 见他离开,白衣女子自窗前避光处走出,透过细细的窗缝看着剩下的那个人。 韩临在客栈前站了很久,路过的车马擦身而过,他也不避,终于被一骑马的人骂了一通,一语不发听人数落很久,才回过些神,举起脸看了看道路的两个方向,终于朝家里走去。 直到那个身影沉重的消失在街巷镜头,窗才被阖严最后一丝缝。 她转过身时,床上的人已经坐起来了。 她没问他几时醒的,听了多少。 她脸上水迹不干,长长的下睫还坠着一滴泪。她弓起手指用指节抹掉泪,随手端起那碗药,一倾手,全数倒进床边的痰盂中去。 舒红袖望着黑幽幽的痰盂口,撕碎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说吧,接下来我还要做什么。” 第72章 我的事 到药铺看诊的婆子百无聊赖,谈起闲话,说到起争执的当晚,韩临领了个大夫,又去了一回客栈,结果是他跟大夫一同被赶出客栈。 正说着,眼睛挪向柜台后的高大先生:“这几日怎么不见燕先生去找小韩呀?” 高大的男人侧身正在配药,像是没听见婆婆讲话。 穷乡僻壤缺故事,早先掌柜跟他打听过韩临的事,挽明月避开不说,后来上官阙大阵仗地找过来包楼,大概掌柜明白他们的事自己不该听,再没问过挽明月。 如今见提起,掌柜忙不迭地转开话头,朝她使眼色,支开问家里孩子的事。 “别提了,我家那不争气的孙孙,小韩告假休息了,把他给忙的。”婆子眼神不好,没瞧明白意思,但也忘事儿快,闲聊笑着讲:“家里做了点山味,想送小韩点,成天不见他出门。” 药铺掌柜望了眼满街被风乱卷的秋叶,叹了一声:“今年天冷得早啊。” 男人配药的手顿了顿。 这对养父女设局的手腕够硬。挽明月自嘲地想,要是换成他对韩临干这事,韩临得跟他决裂十回不止。 韩临言之凿凿拒绝上官阙,然而上官阙背后顶着一个舒红袖,他不欠上官阙,可他觉得自己欠舒红袖。所以说孩子真是麻烦东西,这小姑娘还是韩临自找的麻烦。 正是柿子丰收的时节,前几日满街的红果挂满整棵树,如今再看,却都只剩半个枝头了。近日风劲,若是再不收,恐怕全糟蹋完了。这是一个好借口。 …… 门拍过好几遍,不见动静,挽明月干脆喊人直呼“韩临”,没人回声。 又是这副死样子。 刚消不久的火气渐渐又涨上来,高大男人后撤一步,抬腿一脚踹开院门,挥散脸前烟尘,正步迈进这处似乎不欢迎他的院落。 院里没人,却也称不上冷清。烂熟的柿子乱砸了满地,显然非一日之功。数行蚂蚁在腐烂的红肉间蜿蜒爬动,几乎称得上川流不息。好在深秋天凉,气味并不算难闻。 挽明月挥开折扇挡在脸前,皱着眉步行过蚂蚁的海洋。门没拴,折扇轻轻一抵,牙酸的门轴拧动声中,酒气比屋内景象更早扑向挽明月。 屋内狭小昏暗,挽明月到桌前逗留了片刻,尝了一口碗中残剩的酒。是自酿的粗酒,残渣没滤干净,倒是足够烈,呛嗓子。视线扫过寒酸的屋内摆设,品着口中的味道,挽明月随手把残酒泼向床前不知熄灭多久的炭盆中,目光最后落在那个躲进被子中的人。 第139章 喝酒,买醉,昏睡,逃避,这策略熟悉得挽明月笑了一声,随后抬腿照着床上人就是一脚。 挽明月拾起掉到床下的书,随手一翻,尽是写舒红袖的话本,他翻了几页,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从中读不出韩临口中说的小孩子一个字。 被重踹一脚的人还是没反应,半晌,挽明月把话本扔回他枕边,合扇,隔着一道被子,拿扇骨往韩临头上啪啪重敲两下,被下的人才动了一下。 见酒鬼醒了,挽明月转身,点了一盏油灯,回来搁到韩临床头。 被中的人只是蜷紧了一些,又没了动静。 对上韩临,挽明月总难有好脾气,伸手就要掀开被子,逼他露出脑袋与自己对峙。谁料被子却被里头的人牢牢抓住,挽明月未能如愿。 挽明月心想果然已经醒了,手上劲道几乎要扯烂这床薄被,正欲说出口些风凉话—— 韩临干哑出声:“我冷。” 挽明月一愣,手上愈发强硬,从被中剥出他的头颅。 灯光下,只见韩临面色发灰,唇上血色尽失已呈青紫,牙关不住颤抖,双目紧闭,睫上一层冷雾,皮肤触上去冰凉透骨,这一切,瞬间将挽明月拉回多年前的雪山。 手一软,折扇落地,挽明月紧捧住韩临的脸,慌乱中将自己的脸贴上去,把韩临往自己怀里按。 身体回温,韩临睫毛颤动,眼睛睁开一丝,懵懵懂懂的,见是他,双手推阻着,再次钻回被子中。 挽明月转头从箱箧中翻出几床被子,一齐堆到韩临身上,解散衣衫,进到被中抱韩临进怀里,将自己的体温让渡给他。 屋外狂风大作,丝丝缕缕的风透过窗呼呼刮进来,屋后那株古松的松子被吹砸在瓦片上,犹如战阵中的马蹄踏过屋顶。 不知过了多久,韩临才又有了人的温度。温度与神志一同回来,韩临瞥开眼睛,先是一愣。挽明月感觉到他浑身绷紧,紧接着开始哆嗦。 哆嗦中,韩临缓缓推开他,揉着脑袋:“你怎么来了,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语调又颤又乱,韩临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调整后,语调如常的说:“我这几天看了点讲红袖的东西,你说得对,她确实长大了,还挺厉害的……” 挽明月厉声问:“多久了?” 韩临解下发带,拿手梳理头发,牙咬着发带,口齿含糊不清的:“什么多久了?我就是喝多了。你不常喝酒,不知道……” 挽明月没耐心同他兜圈:“我问你多久了!” 韩临见怪不怪:“老毛病了,以前也一直喝药调啊。” “出雪山以后你有再被冷到神志昏沉?!”挽明月没有耐心地打断他,扯住他头发拽他到自己脸前:“雪山里谁照料你三个月?你糊弄谁都行,你糊弄得过我?说,这样多久了。” 韩临没意思地把嘴里衔着的发带吐了,垂下眼:“得有三四年了吧。” 寒气几乎透进挽明月心中。 挽明月松开他的头发:“你这几年一直犯这病?” 韩临揉了揉头皮,束发时慢吞吞道:“不至于,只在冬天天冷得厉害的时候。本来就是捡回来的命,肯定不如原来那条命结实。” “你睡觉醒不过来,没人管你?” “前两年是疼,多喝酒,烧足炭,熬过去就行了。这两年疼过劲儿了才晕,”韩临吹掉断在指缝里的几截头发:“晕不了多久就又醒了。” 挽明月从他口中听出失落,捻起一缕贴在他后颈的头发,拢去给他的手指:“你不舍得自杀,是想靠这个死?” 韩临垂下眼不出声响,只是径自整着头发。 挽明月寒声:“说话。” 韩临依旧不言语,扎好头发就要下床,却被抓住腰,硬拖回到男人身边。他试着动了几下,干脆被男人掐着腰抱到了靠墙的床里侧的位置。 韩临歪脸去看斑驳的土墙,强扯着嘴唇:“我说了你又要骂我,又要说我怨你没弄死我。” “我有说错吗?”挽明月拧过他的脸,逼问道:“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是!我是这么想的!我是怨你!好了吧!”韩临暴怒起来,重推挽明月的肩膀恨声道:“谁他妈想要看见你们啊,我自己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你非要来找我干什么,你非要把上官阙引来干什么!你弄瞎他弄残疾他,就算弄死他,都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看,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我自己的日子,你一来什么事都他妈乱了!他还把红袖带过来了!” 挽明月攥握住打来的乱拳,一字一句道:“你又在逃避。茶城近两年人来人往,你长得打眼,但凡遇见曾见过你的人,你还活着的消息迟早会传去给你师兄知道。” “那可不一定。”韩临嘴角扬起一个冷笑:“我可能活不到给他知道的那时候,要么被冻死,要么被仇家当场杀了。”说完冷冷瞥向挽明月,“都比被你找到强……” 挽明月一个耳光抽断了他的话。 血丝从韩临嘴角溢出来,他伸舌舔了一口,狠劲的拳风毫不犹豫便朝挽明月面门袭来。 挽明月伸手挡住,握住韩临双腕,将韩临牢牢按到墙上。 方才扇他巴掌的右手掌心发麻,不住颤抖,挽明月盯着他:“你但凡坚定去跟上官阙决断,你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吗?朝我发人来疯算什么本事,就因为我喜欢你?”挽明月气极反笑:“别忘了,我是来管你要债的。” 韩临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猛地用头顶开逼近他的挽明月,随后拿头去撞墙。 砰砰砰,似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撞了过去。 这破屋是土墙,挽明月抱紧阻住韩临动作的时候,土墙仅是被顶了个小坑。至于韩临自己,额角擦红破皮,血都淌得稀稀落落。 墙看上去会比韩临更早结束生命。于是挽明月放开了韩临,冷眼任他去撞。 韩临木然地撞着,一面撞,一面绞紧嘴唇。渐渐地,气力不支,头抵在墙上,嘴角溢血,哽咽道:“我做什么都不对,你放过我吧。” 挽明月把虚脱的韩临拉回怀里,低着眼,握住他的脸,要他抬头与自己对视,“这话你该对舒红袖跟上官阙说。” 韩临被逼仰头,只是垂着眼,毫无生气地说:“我当然会说,你不过来我也会过去说。我本来就要去的,只是睡了过去。跟他回去,呵,说什么笑话。舒红袖那里我会解决,看她这样我就放心了,长大了总要走出去的。或许等她年纪再大点就想明白了,或许一辈子怨我,也没关系。” “你的解决……”挽明月谑笑了一声,低眉看到韩临清瘦脸颊上的巴掌印,嘴角干涸的血迹,更多的重话没有说出口,只是慰藉着:“你没欠上官阙和舒红袖什么。” 韩临顿了顿,抬起眼:“真的吗?” 挽明月低下头,与韩临对视,拇指擦蹭他嘴角的血:“当然了,你替上官阙杀了那么多人,早还清当年他教你武功救你出狱这些事了。你对他们仁至义尽。但凡你把对他们的好分一半给我,我都该感动得哭出来。为什么得到最多的人总要贪得无厌。” 韩临干笑一声。 挽明月体会到怀中的人还在打着轻颤,问:“还冷吗?” “不冷。” 挽明月于是垂下头,去贴住韩临发红的脸颊:“疼吗?” 这一贴近叫怀里的人更僵硬了。 韩临抬起眼睛,眉眼英俊,脸色苍白,望住挽明月说:“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挽明月问为什么。 下巴依旧被人拿手硬扳高,韩临硬扯了个笑容出来:“你差点弄死我,我害怕。” 挽明月一口气上不来:“那是你逼我!” “我知道啊,所以我见到你就愧疚,就紧张,就焦虑,”韩临说:“我见到你就犯恶心。” 挽明月一时没明白。 韩临打着颤,盯着挽明月的眼睛:“我看见你就想吐。” 挽明月缓缓松开了他,嘴唇泛白:“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也不想。”逃出他的怀抱,韩临从床上跳下去,穿衣裳:“我控制不住。” 下了床的韩临,或者说远离了挽明月的韩临,轻巧许多,连脸上都更有光彩。韩临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里他昏倒前的烂摊子,端起炭盆去倒残渣,开了门,便看见院外蚂蚁和红柿遍地的景致,嘀咕着改天把这柿子树砍了算了,迎着狂风走出门。 他好半天才又回来,进来后把盛了新炭的炭盆搁在地上,擦着满头的雨水说他烧了锅热水。随后翻了火折子出来,把炭盆点着,蹲在盆边,一边摘下湿了的护袖烘烤,一边伸着手取暖。 外头又潮潮地下起深秋的雨,这膏药是几天前睡前贴的,药效过了,在外头又经风受寒,这会儿右臂又开始泛起刺骨的疼。韩临起身找出几贴膏药,搬个矮凳缩到火盆旁,开始撕手臂上已失效的膏药。 也不知道挽明月是什么时候下床的,韩临低头撕下膏药,随手丢进红热的炭中,看盆中紧跟着伸出一缕缕火舌,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说:“我不想杀你。” 第140章 韩临继续撕着臂上的膏药,说我知道。 他又说:“我不想毁你的手。” “我知道。” “我不想废你的武功。” “我知道。” “都是你逼我的,我只是不想死,你也差点杀了我。” 韩临撕完了膏药,拿布蘸酒擦手臂上残留的黑胶:“我知道。” “你不能这么对我。” 盆里火旺,红彤彤的炭火光照透了韩临这双缝缝补补的手,韩临看着血肉中萎缩难看的筋骨,心想好像毛鸡蛋。小鸡闷死在蛋壳里的毛鸡蛋,在灯下看,都还能看到血丝和已经长好的羽毛。 见他不说话,挽明月缓缓跪下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背上:“韩临,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身体的颤栗与挽明月贴近的手臂一齐袭来。 韩临歪头往手上贴膏药:“我可以。” …… 雨停了一晚,韩临在院里点灯,铲扫烂柿子跟蚂蚁,收拾完回屋,就见挽明月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韩临没有同他讲话,自己灭了灯,躺回床上。 早上是被窗外雨声吵醒的,睁眼挽明月已经不在了。深秋的光景,雨一场比一场寒凉,韩临出门没走几步,又回去加了层衣裳。 客栈依旧不让他进,说是白衣姑娘的交代。 韩临同客栈里认识的伙计套话,得知上官阙病好得七七八八,便让送话的伙计去找瞎了只眼的男人。 他捏着伞柄在客栈外等,伞还是他自己的那把。那晚拿给上官阙让他大半夜回去,淋雨患了寒症,前几日过来探望红袖,她发了火,第二次赶他出去的时候,让人把这把伞也给扔了出来,于是又回自己手里了。 雨水飘卷着满地的枯黄树叶,雨急寒气重,他右臂几乎是木的,不过年年都是这样,他习惯了。 他早几天就想找过来,只是昏死过去打乱了计划,并非是挽明月以为的逃避。 在韩临冷得几乎发抖的时候,伙计回来了,打开半扇门:“上官公子请你上去。” 进房间前韩临还是提了口气的,进去后见屋内没有白色的人影,那口气才缓缓放了下来。 窗大开着,满屋的雨声,上官阙站在窗前,雪白的脸,戴了眼罩,长发松垂,正看着远山喝茶,头都没回:“红袖情绪不好,不肯见你,我只好顺着她让她回屋反省。这几年我不在,她给惯得没大没小。” 韩临拿出前几日得知的这三四年的事情为她开脱:“你回金陵好歹要带上她。” “我的疏忽。”上官阙抿了口茶水,评价客栈的茶水不如你们茶楼的香醇,才又说:“但她是你捡的孩子,你也从来没有提过托孤。” “她名义上是你的养女。” “补你的缺。”上官阙补充,掀杯提壶给倒了杯热茶,回过身递去给韩临:“暖暖身体。” 走得近了,韩临注意到他浓黑长发间零星的白丝,接茶的时候提醒:“你病刚痊愈,别吹风的好。” 上官阙充耳不闻,左眼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笑得抿眼的同时抿了口茶:“你又给谁打了?” 韩临破了的嘴角现在还没结痂,脸颊隐隐发肿,被他一说,侧转身喝茶避开打探。 茶刚下喉咙人就后悔了,他不能保证这里没下东西,于是抿着嘴唇搁杯再也不敢碰了。 他刚把杯子搁下,湿凉的风吹进来,上官阙就开始咳嗽,他咳嗽的时候拧着眉,睫毛和发梢一齐抖颤。站得近,被风吹动,散乱的黑发便网一样密密麻麻地粘到韩临身上。 砰砰两声,韩临把两扇窗都拍严了,后退两步,同发丝分开。 没雨景看,上官阙转身去拿出口箱子打开,里头尽是些瓶瓶罐罐:“不知道是红袖从哪儿弄来的,以备万一。结果昨天我闲下来看了看,就没几样我能用上的。不过倒是有治你这外伤的,过来,我给你涂点。” “这不要紧,过两天就消了。”韩临站在原地冷着脸说:“我过来说几句话就走。” 上官阙于是问:“所以你来是想说什么?埋怨我没有教好你捡来的小姑娘?” 韩临没有理会他夹枪带棒的话,只道:“我是来跟红袖作别的,她既然不想见我,那就请你代我给她传话。” 上官阙合上药箱:“我没有做传话筒的嗜好。” 韩临听出他拒绝的意思,转身就要出门。 上官阙紧跟着笑道:“不帮你传话就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 韩临没转身,脊背挺得笔直:“该跟你说的话,我早就说完了。” 他听见背后剑出鞘的声音。 韩临唰得转过身,预备去挡愤恨的攻势,却见上官阙只是拔出剑稀松地站在原地。 “走可以,”上官阙把长剑扔给他,眉目淡然:“杀了我再走。” 韩临下意识伸手接住剑,起初伸的是右手,然而他的右手已有些撑不住这柄剑,慌忙间换了左手才接下。 冰凉的长剑握在手中,韩临才意识到了什么,抬头道:“我不会再陪你闹了。” 说完竟拿着剑出门,倒是没走,转身去了隔壁。 韩临先是去拍门,柔下声音说:“红袖,是我。” 门里无人应声,门拴得死紧,好在他早有对策,将手中剑挽了个剑花,削进门缝,往下一划,木门拴便被切断。 不过是一根木头栓子,对这剑而言着实大材小用了。上官阙这把剑他少年时见过很久,对它的削铁如泥最清楚不过,一度非常羡慕,拿在手里还缠着上官阙教过他两招,挽剑花便是为耍帅学上官阙的。 韩临推门进去,白衣少女面窗而立,并不转身,也不言语。 韩临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真见了她高挑消瘦的背影,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这几天知道了不少你的事。其实你当年选中水袖做武器,我还以为你是觉得这个好看,其实水袖也不容易练,绸缎这样软韧的东西,你能到今天,一定是花了常人不能想象的功夫……” “我的手废了,其实我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样累世的仇,他们迟早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地方,反倒我在这里能多活几年,何况我和上官……关系并不好。我承认我确实懦弱了。我也死过师父,我明白你的难受,或许你只是需要一个能埋进去流泪的怀抱,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不在你身边,我真的很抱歉。” “不过你现在可真厉害,我看书里的描述,你比公孙夫人都更有天赋一些。红袖,对一个人来说,武功比相貌重要得多,武功是保护自己的,相貌却是给别人看的。有武功在,永远不会有人瞧不起你,你武功进步如此之大,我真为你高兴。” “我不可能再回暗雨楼了,回去也没有用。我手废了,露面只能被嘲笑。你如果想跟我在一块儿,我很欢迎你,我供得起你的吃住。但你武功那么好,又懂得经营,跟我留在这里确实是太浪费了,暗雨楼更适合你,我希望你三思。而且也不是你供职暗雨楼,我就不能再和你来往,我欢迎你有空到我这里坐坐,等你成亲了,你也可以带着相公来我这里休息消暑。” “嗯……我不太会说话,这次专程过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些。总之,这几年不好意思,但我确实是不可能再和上官一起了。” 舒红袖只是握着窗框,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韩临叹了一口气,懊恼自己会不会哪里又说错话了,但一时也想不出,于是告辞:“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走到门边,韩临顿了顿步子,又不放心地叮嘱说:“别太辛苦了,一定得多休息。你正长身体呢,以后不用跳舞,不用瘦的浑身只剩骨头,要多吃点儿饭。” 出了这边的门,韩临回上官阙房间还剑,就见他攥着剑鞘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动一下。 韩临上前几步,要把剑扔到桌上。 握剑的左腕却被上官阙攥住,他举着那只单眼盯住韩临:“你要去哪里?” 韩临不搭理他,可是被抓得牢,他形同虚设的右手一时也不能卸下上官阙的手。 上官阙又问了一遍:“你又要去哪里?” 韩临不愿再与他纠缠,左腕斜挥,寒光闪动,在上官阙右臂划了一道。 剧痛叫上官阙有了一瞬息的颤抖,韩临见机从中逃脱出来,往后疾退几步。 右臂登时血流如注,上官阙从失态中清醒过来,并不按伤口,失血之下面白如纸,笑着走向韩临:“你既然举剑伤我,不如痛快杀了我,免得我碍你的好事。” 他本就长得美,尽管失了一只眼,如此一笑,依旧牵人心神。 韩临眉眼淡漠,挥剑直指上官阙面门,阻住他的靠近。 剑横指在眼前,上官阙伸手握住这柄剑,剑锋割破手掌,淋漓的鲜血沿剑刃淌向剑柄。 上官阙将剑尖带到自己心口:“十多年前我就教过你,杀人得刺进这里。” 第141章 “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要听什么?”韩临冷声道:“从前是你在临溪指点我,后来我入狱你杀了江水烟卖了暗雨楼毁了自己名誉来救我的命,我欠你,我也感激你,所以你说什么我办什么。尽管那些借口立不住,但你折磨我也认了,毕竟你从前待我那么好,这些都算我还你的。那几年我杀人、陪你上床,也算是还清了。毕竟从前有感情,你找过来,我当然会心软,可我同样失去了那么多,你以为我的心软能抵得过那些失去吗?你当然知道对不对,你那么聪明。你让我杀了你,哈哈,我不知道你又在布什么局,可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再说了,死是占便宜,你当我不知道?一身再也不可能精进的武功,一颗不甘的心,你就带着这些好好活着吧。”韩临笑了一声,收剑,重新指向上官阙的面门,剑尖轻挑,划断眼罩的系带,露出被遮掩的可怕模样:“哦,还有这张残缺的脸。” “至于以后我要去哪里,”扔去的剑乘着破空声擦着上官阙耳畔钉凿在墙上,韩临头都不回地走出房门:“那是我的事。” 第73章 好说歹说 时雨未歇,韩临扔下伞,口哨吹着不成调的曲子,叉着腰环顾满地烂柿的院子,又瞧了眼不见停的雨,扭头挽袖,预备打扫完屋子再收拾外头这个烂摊子。推门刚进室内,口哨声戛然而止。 “你怎么又来了。” “因为我犯贱。” 身后雨声疏疏的,韩临不说话。 挽明月起身继续道:“要是你不满意,还可以因为我不要脸……” 韩临撑着额头打断他:“你别说了。” 他的身高极具压制性,韩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对上挽明月,韩临总要矮一头,只因……他确实欠挽明月不少。 韩临深吸口气,叫泥腥的雨气逼退呕吐的欲望,和盘托出:“我今天去他那儿,是去决断的,你不要误会。”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割伤了他。”毕竟在药房供职,这点上消息总还是准的。挽明月见他满身戒备,又坐回去,评价他:“长进不少。” “你……”屋子窄小,多了这样一个人,韩临有些难换气:“你还有别的事吗。” 挽明月慢悠悠地说:“那可太多了。” 呕意上泛,胃里绞紧,韩临不想跟他打太极:“挽明月,我以为我昨天说得够明白了。我见到你就不舒服,泛恶心。” “哦,只怕你没本事赶我走。恰恰相反,哪怕你恶心我,”挽明月开合着纸扇:“我对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韩临捏紧拳,脸色很不好看。 挽明月起身,走到韩临身边:“你得知道,我惯着你,陪你玩漏洞百出的失忆游戏,不逼你,是我疼你。换成你师兄嘛,你逼急他……”他笑意未敛,扶住韩临的肩膀,转动韩临面向雨幕,在韩临耳边轻声道:“雨天最好掩盖脚步声,他夜袭来抢了你回京城,恐怕不会像我,让你的嘴还有空来羞辱我。” 说到底是今天惹怒了上官阙,担心上官阙见软的行不通,夜里会过来绑人。 韩临挣开肩上的手,不明白他过来帮忙分明是好事,干嘛非得这样说话呛自己:“这话你不用兜圈子说,直说我就不问你了。” 挽明月换回笑眯眯的脸:“你师兄最爱这么讲话,我当你只听得进去这样的语气。” 韩临回头瞪他一眼,大步走开。 挽明月见他进雨地里,问:“生气了?” 韩临大声:“去烧水!” 摸不透是不是又是换种方式躲自己,总之留得青山在,有债都没还清的宅子在,挽明月并不怕韩临跑了。 等韩临提着热水壶回来,见挽明月已点了满盆炭火,正翘着腿翻书看。他想了想,还是谢了一声:“麻烦你了。” “还好吧。”挽明月往粗瓷大碗里放屋里找来的茶叶,接过壶倒腾着白气的热水:“喜欢你本来就是我这十几年来做的最麻烦的事。” 话音刚落,便见韩临脸上僵住,更不自在了。他捧腹大笑,觉得很像小时候,刚开始拿话调弄他的时候。 韩临问他笑什么。 他说:“苦中作乐。” 入夜有好几次,挽明月听见外头有动静,出门去看,却是深黑空旷的雨夜。最后一回出去,再回来,见韩临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把韩临抱到床上,久违地享受了一会儿在他怀中还肯松弛的韩临。说也奇怪,韩临在他怀里没醒,放回床上的时候反倒醒了。醒来看清状况,吓得一张俊脸煞白。 挽明月笑了笑,宽慰他:“我不差这一会儿。” 又过了两天,雨停了,最好绑人的天气过去,他们却始终没等来暗雨楼的劫匪。 暗雨楼这两人走的时候是个黄昏,舒红袖不觉得就这么算了,那天舒红袖听见韩临离开后匆忙赶过去,上官阙那情状着实吓人,撕开衣裳,血都把整条手臂都浸红了,另一只手的手心也是鲜血淋漓,地上滴的血聚了一大滩,像命案现场。 见她眼神错愕,上官阙找出药箱中的金疮药,面不改色的全倒到自己右臂的伤口上,告诉舒红袖:“我们得走了。” 红袖稍敛心神,沉声道:“我去同他哭闹一场吧。” 上官阙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上药粉给痛的,一额的薄汗:“他如今见神杀神的模样,你去见他,像我一样叫他烦了,让他也捅你一刀,干脆一刀两断吗。” 红袖强自道:“可他方才对我说得那些,情真意切。” 却只得到上官阙一声:“他说话一向好听。” 她想不到韩临这次这样决绝,她听过韩临的名头,也见过他使刀,但无论从前上官阙再如何将他逼急,这么多年来,她也就只见过韩临在上官阙脸上砸了那么一拳。刀剑相向是几乎想象不到的事,如今竟然撕破脸到这种地步。 马车行到山腰,她掀起帘子回望茶城,看向一旁的独眼男人:“我们真就这么回去?” 上官阙看上去不着急,都有空去看那荆州发来、并不如何紧要的信。他嗯了一声,他看信只能用左臂,右臂上韩临划的那道剑伤不轻,歇了两天还是不太能动。 “挽明月近日的信,都是发向散花楼眠楼主的,”红袖说着正经事,心肠一软,又绕回到韩临身上:“客栈的大夫说韩临体寒,冬天都不出家门,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她讲起这事,倒见上官阙暂收了信,目色深晦,似在沉思。 等了一会儿,她又问:“我的婚礼是不是又得往后推了。” 此时见上官阙又去看信,话说得更是模棱两可:“事要一桩一桩地办。” 舒红袖盯向那信封,问:“白家那小姑娘又有什么事呀?” 上官阙从信上抬起眼:“小姑娘?” “白映寒。” 她和傅池的婚礼早就说定,后来由于挽明月流出美人图,上官阙出山,叫停了置办事项,把她带到身边,说找到画像再说,到时候他们两个成亲得拜韩临那副画。 后来又遭遇了那场爆炸,她和傅池好容易捡回来条命,新郎新娘纷纷毁了脸,倒也还相称,谁承想韩临又有了消息,便合计着带回韩临让他看她成婚。如今是画被烧,人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舒红袖还是不怎么理解,他们二人来接韩临,旁的楼里的信都转去给佟铃铃处理,怎么偏生这信倒要上官阙亲自来看。 她可没有忘,她当年筹备婚宴,往金陵发的喜帖,如石沉大海,再没音讯。倒是白映寒的婚事,连媒人都由上官阙给包了,大费周章从金陵过去操持。 在这上头,她向来看不清上官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做好人不至于做到这份上。 “她的第二个孩子前几天出生了。”她听见上官阙笑了一声,又垂下眼睛,忽然又讲:“不过你若当韩临是爹爹,那你可得管白映寒叫声姑姑。” 舒红袖呼吸停了几刹,良久,才接受了他透露的这个消息。 “所以前几年你才去给白映寒办婚事……白映寒……哦不,韩颖是什么样的?” 上官阙折起信,平淡道:“和韩临不像。” …… 挽明月听了这对养父女离开的信儿,当天下午便去知会韩临,抱着手臂仰头笑着问他要不要去送送。 韩临爬在树上摘没坏的柿子,嘀咕说你在讲什么笑话。 其实挽明月多少还是觉得不会就这么算了,可那是以后的事,至少暂时他放手了。 挽明月又问你手都那样了,不怕抓不牢摔下来吗。 “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韩临皱着眉往下瞥了一眼挽明月,又说:“这又不高,底下是土地,摔下去也出不了什么事。” 挽明月于是提起他刚来那阵给人修屋,从屋顶上摔下来,摔断肋骨。 韩临讲:“那是我运气不好,刚好摔到人家的瓦堆里。而且那时候记不起事,脑子蒙,想不到怎么应对。现在不是那时候了。” 第142章 摘了半天,一低头,见挽明月还在树下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吸了一口气,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有你这么卸磨杀驴的吗,你师兄刚走你就嫌我碍眼。” 韩临道:“你要是没事就帮帮忙,替我把下面那两筐柿子搬进屋里。” “那不行,凡事得有个轻重缓急,”挽明月断然拒绝:“我得在底下,等你脚软摔下来的时候接住你。” 韩临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扭过头不看挽明月了。 挽明月旧事重提:“你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当年的红豆树我见也不高,你把脚崴成那样,疼得哭鼻子。” 韩临忍不下去,从树枝上摘下一个柿子当即砸向挽明月。 恼怒之下韩临哪管那么多,直扔向挽明月面门。来得又疾又狠,挽明月并不躲,只伸手,将那只软哄哄的柿子完整无损地拦抓在脸前,捏着那薄皮笑道:“这是软柿,稍有不慎就得贱得一身烂汁,往我脸上丢?小刀圣可真如传闻中一般歹毒。” 韩临听不下去,随手一摘,又扔出去两枚:“谁不知道除了轻功,你就数那双手功夫最好,拿捏讲究,分寸不失,现在给我装什么。” 随后这两枚软柿自然也是让挽明月轻巧接下,都抛进了树下的竹编篓筐。挽明月倒乐意韩临继续同他演习这落下去一个多月没练的功夫,可是韩临似乎见他十分惬意,意识到这是调情,扭头专注自己的事,不理他了。 剩下的柿子本就不多,等韩临把背上的背篓都摘满,树上便只剩下最高处的寥寥数个,硬去够太冒险,韩临没准备摘干净,牵着绳子把背篓吊到地上,便想跳下去,却见挽明月在树下朝他敞着怀抱。 韩临没理会他,寻了个角度落地。 挽明月收了怀抱,抄手遗憾道:“你可真是不识情趣。” 韩临闻声,又走出挽明月好几步,去拍身上的灰尘:“你误导他,让他以为他的破相是我弄的,是我和你串通好的。” 挽明月愣了一下,挥开折扇遮住笑意:“原来你还没忘啊。”又推卸责任道:“我可从来没对他这个猜测说过一个字。” 韩临哪里不知道他的将计就计,瞪过去:“你也一句澄清都不说。” “我凭什么要澄清,你当我大费周章帮你,还到这里通知你上官阙走了,是高兴当斥候?”挽明月笑了笑:“我哪里有那么好心。” 韩临咬了咬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看过去,对挽明月道:“那天你说要向我讨债,说出来,究竟要我什么,我洗耳恭听。就算是要我这条命,我也抹脖子给你。” “我可不要你这条烂命。你利用我,我是该叫你千刀万剐,付出代价,可谁让我犯贱喜欢你。”挽明月合扇,扇骨敲着手心:“我要你把自己给我。跟我走,陪在我左右,任我随心所欲。” “你恨我,喜……喜欢我,我都知道。”韩临立在原地捂住额头,想起此后数年都要经受愧疚折磨,还有挽明月的言语奚落,便难过得抬不起头:“可我真的想吐,我没有在骗你。我……也还不了你什么。” “怎么还不了我什么?这样大一个人立在我眼前呢,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算账。” 挽明月向他走近几步,便见韩临同样低着头后退几步,他唉声顿步:“是不是我把你逼急了,你也要刺我一剑。” “我不会再伤你了。”韩临抱起被废的右臂:“何况我也刺不中你,你会躲开。” 挽明月冷嘲道:“是呀,我向来惜命,不如你师兄扮可怜扮得真。” 韩临咬牙别开脸,烦恨非常:“我不想再提他。” “你不想再提上官阙,不愿再碰我,小刀圣,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韩临苦苦相劝:“我求求你,把我跟我做的那些混账事忘了吧,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别难为我了。” 挽明月觉得韩临非常好笑:“你觉得对不起我,就该待我好一些,给我些甜头,哪有这么逼我放弃自己利益的。你这么逼我,我怎么可能答应你的请求。”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我都好。” 挽明月发笑道:“你这跟你师兄有什么区别,你师兄还觉得你给他当看门狗是普天下最好的事。好好好,我不提他,你别瞪我了。我不过是让你陪陪我,喜欢我,就好像要了你的命似的。” 韩临见劝他不动,颓然道:“挽明月,不说我的事,单讲讲你,我当年可是差一点就杀掉你……这始终是个结,何必强求,给自己添堵。” 挽明月扫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看看你如今沦落成这样子,让你同我在一起,只怕像是在折磨你,可不更叫我痛快吗。” 韩临愣了半天,一时分辨不出这是挽明月的托词,还是他真正的想法,喉结上上下下,终是一身寒意,神色黯然道:“枕边是当年险些杀掉你的人,你也睡得安稳?” 挽明月喜不自胜:“哎,你都想到床上去啦。” 他故意不作答,还要歪曲自己的意思,韩临头发都要竖起来:“你!” “你别着急,我馋得久了,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情。”挽明月嬉笑着讲完,轻咳一声,才稍稍有了些正行:“这处湿冷,秋冬多雨,你熬下去伤更重,恐怕过几年就要死在这里。”讲到此处,见韩临面色毫无波动,挽明月拿扇骨抵着额角:“险些忘了,你一心想寻死的,这可不正遂了你的愿吗。” 话音刚落,便见韩临嘴角隐隐现出一缕笑意。 挽明月拿折扇敲在韩临勾起的唇角:“恐怕死前几年你都得卧病在床,出去做不了活。”话罢,回身环顾这间宅院,才继续道:“你的身体,想来你最清楚,你说说,在你死前,你这宅院所欠下的钱款,能还多少,又欠下多少。而你一闭眼不管闲事,你剩下的欠款,又该背到谁身上。” 韩临傲然道:“我会托老板娘转手的。” “这破旧不堪的房子,市价能值多少?何况此地都是靠山吃饭,住户流动不强,只见出的,没见几个过来定居的。”挽明月走近韩临:“我可见不少人家住宅空空荡荡,门前挂的转手告示板都朽坏,至今也未迎来新主。” 这下韩临抿紧嘴唇不言语了,只往后退,同挽明月维持距离,等背靠上墙,才发现挽明月将自己逼到了墙角,他两臂一伸,自己更是无法脱身。 挽明月收了自始至终的笑意,他没有表情便钝寒得吓人,韩临无法抑制的轻颤来得更密,一阵压过一阵。 挽明月凑上前去:“别惦记着茶馆老板娘了,到时候上官阙发疯,你又要害死一个好人。” 兴是过去的惨痛触动了韩临,一听到“害死”二字,他竟伸出手来,拉住了挽明月。 挽明月对上他慌乱的眼神,不免失笑:“你怕什么,有我呢。”说完,去贴住韩临脸颊,在他耳边冷静地一字一句:“韩临,你得知道,你现在是个累赘。除了我,没人能消受得了。” 半晌,他的耳边响起韩临喉咙发紧的声音:“我跟你走。” 挽明月在心中叹了一声,早先废那样多的口舌,这呆子都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模样,如今搬出至亲之人的性命,未成想他竟决定得如此之快。若非万不得已,挽明月并不想提起老板娘。他以后是要和韩临睡一张床的,不愿意碰韩临在乎的人。说到底,这也算半个威胁。只不过是假借上官阙的威胁,化为他自己的好处,总归来得不正,也怕上官阙以后在这里动些手脚。韩临这师兄,总是讨长辈喜欢。好在破了相。想到此处,心情畅快许多。 再抬起脸来,挽明月便带了笑意,抚了抚韩临额前的乱发,眼见呼吸交融,气氛到位,挽明月凑近问:“我现在亲你,你会吐吗?” 韩临费劲别开脸,倒也诚实:“不知道。” 他就是发抖,想吐,可要说起来……前阵子挽明月哄骗他亲那几下,他并没有真吐出来,但此前都有个失忆作掩饰,他哪里清楚这次又会怎么样。 挽明月盯了他一会儿:“哦,那我试试。” 覆吻上去,韩临嘴唇干热起皮,轻轻厮磨两下,便觉他又是一阵颤栗,嘴唇绞紧,双眼紧闭,又提防又可怜的。 挽明月抬起脸收了吻,捏住他下巴,晃了晃:“这回先这样,下次张开嘴。以后我要将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试一遍,再一样一样的叫你忘了你师兄教你的那些粗浅东西。” 第74章 梁上燕 事情一旦顺起来简直吓人。 韩临这边松口不久,茶馆老板娘卖茶从蜀地回来了。老板娘是个精明干练的妇人,听说了韩临要随他离开的打算,当即便将怀疑的目光投了过来。 得益于挽明月苦心孤诣任劳任怨营造出的好脾气,老板娘向周围人问出挽明月的习惯作风自然是优良的,待人自然是热心肠的。这面稍稍有些满意,便又将挽明月叫过去细细盘问了一番。 见人说人话这本事挽明月一向精通,更何况他端起人样,口中寻旧友多年如今乍得的杜撰故事给他愈说愈真,更兼挽明月将韩临购置宅院的余债一同清了,又真真假假说他有门路,带韩临走的目的是为了给他治伤。 第143章 这几年韩临给病痛煎熬,老板娘看在眼中倒也替他疼,寻医问药他不肯,也没有旁的门路能治,如今见挽明月除了腿上有些不灵便,有心为韩临治病,看衣着气度,财力也颇能撑住,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对象,便也松了口风,迎来送往,脸色慈祥许多,甚至帮衬着二人搬家。 韩临跟在二人身边,听挽明月为消除老板娘疑虑,所讲故事同前不久戏弄装自己那样真假交错,极力渲染他二人兄弟情分,他除了听到离谱处脸色隐现古怪,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到后来听二人商量自己的去处,更插不上什么话。 木已成舟,挽明月忙于向老板娘展示他所没有的品德,韩临倒十分清闲,空暇时晒了一院柿饼。挽明月那阵子也就晚上过来盯着他睡觉,起初韩临给他盯着睡不着,便想了法子,尽量赶在他来前酝酿睡意,起效不错,几次起夜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可惜去蜀地的路上,在马车那方窄小的天地中,他二人整日相对,这法子就不管用了。 挽明月觉得车厢中的韩临与自己就像耗子遇见了猫,韩临整日局促地躲在离自己尽量远的角落,垂着眼睛翻动话本。 他心觉好玩,好几次故意忽然挨过去,握住韩临的手腕,把韩临吓得脊背紧贴在车壁,冷汗都吓出来。 他却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并不动韩临,只去凑脸看韩临手中的话本:“看什么呢,这书这么有意思啊?” 等韩临明白他的伎俩,便有意不着他的道,不理会他。原以为他会觉得没趣不再玩,没成想他径直朝脸上就亲了过来,他见韩临瞪大了眼睛,便笑着说:“我当你那癔症好了,你看,你都不躲了,进度可嘉。” 入夜住宿,挽明月一向只要一间房,刚开始韩临提心吊胆,后来发现挽明月只是同他一起睡,半夜偶尔会叫叫他的名字,听他应一声才安心睡下,仿佛怕他忽然就死了。 他二人同食同宿,起初韩临饭都吃不下去几口,后来日日触碰,韩临竟然真的渐渐开始习惯他。只是吃穿用度一切都由挽明月付账,外加还有他代他付的房屋欠债,韩临总觉得自己是吃软饭的,很不好意思。 意识到韩临在意这个,挽明月没当回事,甚至还取笑他:“我又不像你,折腾了十几年,什么都没捞着,还废了条胳膊。做慈善似的。” 不过挽明月的闲适也就在刚出茶城那些天如此,心情颇好的同韩临笑闹。后来收到一封信,他那脸色便一连差了几天。 他还能静得下气跟自己呆着,想来不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心情不好,就只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这里戳一下那里动一下来找事,韩临舒服得多,连饭都多吃两口。 这天入夜,二人同屋休息,挽明月盯着韩临高兴地啃干粮,忽然说:“你知道那是谁的信吗?” 韩临翻过一页,咬了一口干饼,随意地猜:“散花楼眠楼主?” 挽明月又问:“你知道她对你的脉象和外症怎么说吗?” 韩临“嗨”了一声,双眼不离话本,满脸的不关心不在意:“说这病她也没办法,我命不久矣?” 挽明月不讲话。 韩临这才抬眼去观察挽明月脸色,见他抱手望定自己,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又在生我什么气?” “我看你一脸无所谓就火大,觉得自己像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太监。” 韩临失笑:“那你想看我痛哭流涕大喊我不想死吗?” 这病来得古怪,找不到病引,老板娘当时请了那么多大夫,那么多种药下肚,效果都不好。此后老板娘又将他脉象病症记下,一出去卖茶就寻医问药,可至今找不到治法,眠晓晓再有天大神通,恐怕也救不回他。 这些韩临一早就清楚,也是他答应挽明月的其中一个理由,左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送挽明月一个人情。他是能还债,只是还不了几年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挽明月按了按眉心,起身关住门。回过身,抱胸靠在门上,脸上已是十足的不悦:“你想想你从前,从饥民屠夫杂耍团里走出来,既然人始终都是要死的,都是空折腾,你又在努力些什么?谁不知道在临溪时候就你最为刻苦。那时候都过来了,如今你又在这里消沉什么?” 韩临吸着窗外锋利的凉气,缓缓道:“打小我就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像你们这样聪明。辖管人事,游说陈说,推来送往,我都不算擅长。当年江楼主想把担子给我,在洛阳一样一样地教我,我却总是做不好,想来是让他失了望,后来入狱他才不愿意救我。我能依仗的,仅仅是这身武艺。” “江湖上做我们这种事,都要拼命,不讲什么点到为止,不过就是生与死,生就荣华富贵,死就万事俱消。难免受伤,但利益不少。我十几岁时候想等积攒足够的钱,就带着家眷隐姓埋名。后来钱是有了,命也还在,这才明白为什么前辈们做不到见好就收。名利感情牵绊,脱不了身的。这点上我佩服你。我到今天,也是我咎由自取。”韩临苦笑:“你说从前,从前我有武功,有力气,想着但凡落到什么境地,总能再起来,不过就是付出的多些,累些,还有盼头。即便伤着了,给人看家护院,到武馆指点指点小孩子,这总不成问题。我原来想在那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余生,没想到你找来,硬带我出来,这一路上难免遇到从前认识、得罪的人,我不想再出现是现在这样。你看看,我如今这副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我哪还有什么盼头可言。” 挽明月看了他一阵,忽然笑起来,走近扳住韩临的脸道:“你知不知道有种人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把债还清。”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失败告终,韩临偏头要躲开,被他掐住按在墙上,知道他下一步动作,索性主动往前亲去。 亲吻结束了,挽明月松手,就听在后头擦嘴的韩临颤着声骂骂咧咧:“你简直比放贷的都要敲骨吸髓。” 出茶城已是深秋初冬的时景,一路向南,几场雨过去,风再一吹,天彻底冷了下来。 担心韩临身体,挽明月购来许多暖炉,摆在车厢中,他热得不得了,在车内只穿一身单衣,常要挥开折扇取凉,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掀开车帘透一口气,怕凉风吹进来韩临受不住。 闷热,暖炉又熏出炭火气,马车颠簸,简直是晕车的绝好场景。晕车药失了效用,挽明月上吐下泻,倒叫韩临照顾。 一次挽明月昏倒醒过来,头正枕在韩临腿上,脖子下垫了软垫,车帘打了上去,韩临正给他擦脸。他手指冰凉,掠在脸上,像有雨滴下。 挽明月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耳边嗡嗡作响,嘴上不忘说:“你不恶心我了?” 见他醒了,韩临搬开他脑袋,又固守到那一角车厢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吐出来的东西呛死。” 本是十分的温情,挽明月一想起同他只几个年头相处,心中便很不虞,缓缓同他讲他不乐观的身体。 眠晓晓回信说翻遍医书,偏偏找不到源头,难对症下药。又则韩临此前伤病极多,积攒到如今,经这不知何处的病一引,便如溃堤,恐难复原。 他这一生,最烦的就是无能为力。多年前韩临被困狱中,他被摘了职,那时的心情与此时便是一致的,叩那长阶对他而言,倒也还好,高原反应和体力不支,哪抵得过茫然恐慌,与再见不到韩临的沉郁。 “她说只能延你五年寿命。” 韩临算了算说:“十年很长了。” 挽明月半开玩笑:“跟我在一起就那么难熬?” 韩临也跟着笑:“还你十年你还不知足?你怎么还有胆说别人贪心!” 挽明月握住他的手腕:“但你得知道,你首先是你自己的。眠晓晓不行,我就要带你到别处去看大夫,带你去见我师父,只不过是个病引,总能找得到。”顿了一顿,亲吻韩临的手指:“我可不许你这么简单死在我的手里。” 后来挽明月强打起点精神,同韩临讲讲如今天下局势。韩临却不想听,死死伤伤,相较五年前,他认识的人又死了许多:“如今的天下也同我没什么关系了。” 因这差池,挽明月对于韩临收敛许多,一是挽明月心事重重,搁下了这个不当紧的,二是对快死的病人上下其手道德上有亏,见韩临颤栗稍缓,就没多管,只任进展缓慢。每日只是试着挨近点,亲亲脸,触碰他的身体,到锦城的前一夜,教了好久,深吻的时候,韩临终于不至于咬挽明月舌头。 到锦城那天,载着行李的车到客栈前便将他们两个撇在了散花楼门口,连歇脚的空隙都没有留。 经人引着,过两道门,便见到了散花楼主人。锦城入冬颇寒,散花楼又背靠江流,眠晓晓立在窗前,给红衣白绒拥得紧紧的,已等候多时了,接了韩临递来的一袋柿饼,第一面当即就是:“你还没被他俩折腾死啊。” 第144章 侍从递来的热茶挽明月刚喝了一口,险些呛住:“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韩临笑笑,握着热茶暖手心,对眠晓晓道:“也快了。” 圆白的女子觑了他一眼:“恐怕快不了喽。” 挽明月将杯盏扔回案盘上:“你在信里可不是这样讲的。” 眠晓晓头都不回:“哦,我逗你的。你着急的样子好玩死了。” 经眠晓晓引着,一行人到一间房门前站定,眠晓晓推开门让韩临进去,等挽明月紧跟要进时,眠晓晓却伸手拦住,朝他摇了摇头。挽明月奇怪得很,将他留在外面算什么。 眠晓晓道:“要放血,切他的肉观病理,担心你大闹。” 挽明月疑道:“放血割肉这事你什么时候做过?我怎么没印象。” “散花楼又不止我一个大夫,这不是见你在信里求得真切,又给你找来一位老先生吗。” 挽明月满腹狐疑,但他与眠晓晓素来交厚,此时也只能信她说辞,换言道:“他身上的伤得有不少是我刺的,你觉得我会见不得他被放血割肉?” 眠晓晓这才只好和缓了语气,劝:“这年头大夫不好干,人家规矩就是这样,你体谅体谅。” 韩临是进去后才发现里头还有个人的,心中想挽明月好大的面子,从前他和上官阙,还有他自己过来的时候,这里都只有眠晓晓一个人招呼。不过转念一想那时候都是些小伤小病,算不得什么。 老先生引他入内室,撕下臂上膏药,望闻问切做遍,放血割肉都做完了,往臂上缠绷带的时候,韩临忽然觉得这白胡子老先生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一向记人很准,多年前只匆匆一面,便能认出当时在挽明月身旁扮作书童的吴媚好。可是左思右想,都没记起这人。 老先生随即开始吩咐,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伤口不要沾水,韩临只当耳旁风,又听老先生道后日再来一趟,那时就该有结果了。老先生官腔说得极准,听不出一点的纰漏。韩临起身拜谢,出了内室。 眠晓晓也是听齐了内室的话,随手捻出一枚柿饼尝了尝:“怪甜的。” “自家晒的,你要喜欢,车上还有。”韩临走前对眠晓晓说:“实在治不了就算了,人事尽,眠楼主不必为难。挽明月是讲道理的人。” 眠晓晓嗤得笑了一声:“一旦牵连上你,就没哪件事能讲通道理。” 送走韩临挽明月,瞥了眼从内室走出的大夫,她在心中只叹:你当死是你能求得到的? 回住处的路,韩临愈看愈觉眼熟,等下了车,见到锦城宋府那府邸,才知道熟从哪里来。宋家接信说有两位客人,为他们清扫了两间客房,挽明月带韩临回来见了,吩咐人将行李全搬到一间里。 宋恋在外查账,搁店里吃过饭才回家,收拾好来饭厅见祖母与客人,一进门来便见无蝉门那位前任门主与人咬耳朵,新奇得很,走近一看,他邻座竟是传闻中已死的韩临,倒很惊喜。见韩临坐在杀他的挽明月身旁,二人举止亲密,脑筋转了几转,搬椅子坐到挽明月身边去,笑道:“挽大哥,你们这局设得可真妙。” 挽明月拿肘撞正吃东西的韩临,笑道:“宋姑娘夸我们呢,你说两句?” 韩临抬起脸来瞪了他一眼,随后笑着朝宋恋点了点头。 宋恋这才见了韩临全面,他清瘦下去许多,俊逸倒是不减,容貌较从前并无二致,只眉目间添了沉郁,一笑倒是都散了。 然而看了半天韩临,宋恋老觉得少了些什么,半天才忽然道:“你的耳饰呢?” “那东西太显眼,我摘掉了。” 宋恋只道可惜:“你是我见过戴那胡人银圈最好看的人。” 韩临吃好了,等着挽明月的功夫,宋恋问他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韩临说寻了个清净地方呆了几年,宋恋点点头,也觉得不错:“好不容易从暗雨楼离开,歇歇再玩也是好的。” 韩临笑笑,与宋恋聊家常,问她与白梦相处得如何了,宋恋变了脸色说别提了,一年见两次就够了,好在他常年跟我哥一起待在洛阳。又扯起婚事,宋恋绘声绘色讲相亲遇上的那些怪人。 宋家老夫人在一旁唉声叹气,又念叨起宋父宋母开赌场败坏家里风水的事,说好不容易将宋恋留下,把二少爷宋愈发配到京城去管赌场,本以为能缓一缓,孙女找个好人家,没成想还是遭了报应。她倒不怨宋恋眼光高,只念叨宋父的赌场败坏阴德。 韩临在旁听得乐呵,挽明月吃得饱了,拉住韩临起身,对二位告辞说:“他我得带走了,明日一早还要上散花楼一趟。” 走出饭厅,韩临提议在外走走,消消食再回屋,挽明月便带他在宋府的花园里散步。天上朗月高照,四野清辉宛如打上白霜。 韩临兴致给挑起来,同挽明月说起自己在茶城被安排的几次相亲,有一回相着相着跑来个小孩儿抱住相亲对象的腿大喊妈我饿,随后男的跑来拎了根长棍一见面就朝他抡,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女的还没跟丈夫和离完。 “那后来离了吗?” 韩临摇头,笑着说:“没有,那女的是嫌那男的不做饭,来找我气她男人。后来她男人服了软,第二年他俩就又生了个孩子。” “哎呦。”挽明月见他态度有所缓和:“想起宋家这样有趣的人,你会不会觉得活着好?” 意外的,韩临这次没有反驳他。 次日洗漱过后,二人各做各的,忽然有人敲门进来,说敢请明月先生算个命。 挽明月是宋府熟客,四处疯传他算命准,宋家的佣人也有耳闻,这回终于鼓起勇气,请他为自己算算。韩临对他装神弄鬼的样子很不屑,挽明月本想拒绝,见了韩临那副样子,一撸袖子,说可以。 宅子里拢共就那么点人,这事传的极快,整个上午,韩临就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接一个的过来,如痴如醉地拿着八字摊开手掌,听挽明月讲那些怪力乱神。 等人都走了,韩临听了一上午的姻缘事业,早已头胀,感叹:“你这胡诌的本事不减当年啊。” “怎么就胡诌了?”挽明月旧事重提:“你还记得吗,当年在长安,我算你什么?感情复杂。” 确实有这么回事,联系到这些年的那堆破事,韩临脸色忽然就变了,怀疑、惊讶、不可置信,在他脸上呈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态势:“不应该啊……就算你师父厉害,当年他授课你都跑出来找我打架,哪儿正经学过。你是怎么算到的?” 挽明月背过身去收拾纸笔,并不介意告诉他:“你生得好。自古容貌突出,又有些本事,交际广泛的人,感情很难不复杂。” “可是生得好的,也有不少感情单纯的,这些你又要怎么说?” “很多时候感情单纯只是结论。相貌招风,他们遭到的诱惑比常人多得多,心智再坚定,总要动几动,只是心是埋在人胸膛中的,不贴上去,哪里知道他们动容过?这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更不要提求而不得、退而其次这种常有的故事。”见韩临仍持怀疑态度,挽明月举例道:“可能在外人看来,你师兄也算少有不为钱色动容,一心只为暗雨楼的典范,可你与他接触得多,你能讲他的感情单纯吗?” 韩临转开话题:“那除了姻缘以外的事呢?” 挽明月招手让韩临在对面坐下,握住他的手腕,看着他的掌纹道:“这事无非是揣摩人的心思,顺着他们的心意走,看掌纹时候手指把在他们脉上,问些看似不着边际旁敲侧击的问题,人被问到与自己相关的事,即便脸上再不经意,身体总会有些反应,心鼓如雷,血流加快。” 韩临好学地问:“比如呢?” 挽明月摸着韩临的脉搏,说:“比如,你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耳根发烫,几乎都能听到鼓膜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韩临缓缓将手抽出来,想反驳,但血流加速和心跳都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他困在挽明月的逻辑里出不来。 宋悬带白梦去荆州白家,参加白梦名义上妹妹二儿子的满月宴,知道挽明月过来,这日晚上紧赶慢赶终于回来。 说来也奇怪,白家那名养女白映寒,不知为何很受上官阙青眼。几年前上官阙于金陵休养,专程前去荆州说亲,为她招婿了一位白家的旁支表哥,这几年接连生下了两个带有白家血脉的孩子。血脉有承,小姑娘又有暗雨楼楼主撑腰,白家老爷子这两年也是松了口风,不再强逼白梦。 是在入夜后的花园里见的面,这边宋悬大老远见着挽明月,招呼了一声,笑着跟白梦介绍,走近过去,骤然看清挽明月身边的韩临,着实吓了一跳。 挽明月扫了眼白梦,对着宋悬笑道:“怎么,又见一回死而复生,触景生情了?” 这是挽明月头一回见这个白子,入目而去,都已是成年体态,并没传闻中那般娇弱。瘦削俊俏,倒很漂亮。 白梦并不理会揶揄自己的挽明月,灰蓝的眼珠隔着镜片只盯着韩临,一味地皱眉,被宋悬拉走时嘴里冷冷道:“他怎么还没死。” 第145章 挽明月知道他与韩临有些过节,等人走了,笑着说:“白梦虽没有传闻中那么娇弱,倒是和传闻中一样的任性。” “你不是常来宋家吃宋悬那手菜吗?白梦寸寸不离宋悬,你此前没见过他?” “也没有常来,得看有没有空,而且我来宋悬也不一定在家。也就前两年碰见过一回宋悬回来,说也巧,那回白梦回白家了一趟。” “他比前几年长高不少,脾气也好点了。”韩临踢着地上的石子,兴致不错,又提醒:“你别跟他对视。” 挽明月侧头笑道:“这不是有你在吗。” 韩临转头瞧了一眼,看二人均已走远,才放轻了声音说:“我如今运起内力四肢百骸便疼得厉害,万一他那个邪术运作起来,真说不准。” 挽明月悄声回他:“那我们俩可得夹紧尾巴。” 韩临兴致高,同他详细讲了几年前到宋家解决那勾魄术的经过,挽明月听到他先是想杀白梦,后欲剜了白梦的眼,哽了一会儿,道:“怪不得人家不喜欢你,人家同你无仇无怨,你是给别人帮忙,出手怎么都不想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留后路?他除了勾魄术,别的统统不会,我怕他不成。”见挽明月不接话,一双眼只笑着看他,韩临想起自己方才的提醒,啧了一声,不服气地道:“我是担心你,我现在也不怕他。” “哦——”挽明月拖长尾音,一双眼睛弯垂得更厉害了。 韩临下意识想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可话到嘴边,意识到正是他想的那样。 挽明月很好心地给他台阶下:“等眠晓晓医好了你的内伤,你自然不怕那小小的勾魄术。” 这么一搅,韩临便没了再逛的兴趣。 回到屋中,韩临推开窗透气,看着窗外花木,将昨日面对那个老大夫所做的事同挽明月说了,想了想,又道:“你不要将眠楼主的改口笑话当真,或许她只是在骗一骗你。” 挽明月不以为意:“那我就带你去别处问诊,乱世最不缺名医。” “你如今腿脚不便,四处奔波都得骑马坐车,你又晕又吐,空折腾什么?” 挽明月却许久未答话,盯着他走近过来,“空折腾什么?还记得我上午教你的算命方法吗?” 韩临没反应过来,就被挽明月握住了手腕,以为他又要把自己的脉搏,忙要抽手,却被掰开了手指。 挽明月握住他的手腕,逼他将手掌贴在自己的左胸处,让他感受着那处的躁动,沉声问:“你说这是为什么?” 又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雪山开始,这处的跳动就再也由不得挽明月自己。 “你恶心我,我也恨你拿命逼我杀你,可这里还是不听话。”挽明月将额头搭在他肩上:“你想想办法,告诉我该怎么办,好不好?” 手掌心的鼓噪一阵急过一阵,许久,韩临垂下头,终于让步:“我答应你就是了。” 次日再去问诊,没有再见到老先生,眠晓晓说老先生熬夜查阅书籍,如今正在休息,又说韩临这病有药可医了。 挽明月喜出望外:“当真?” 眠晓晓笑说骗你做什么,药方给你们,先在这里吃半月试试,半年后再来一趟,我看看情况。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再看向韩临,也觉他脸淡淡也有些喜色,并不知道挽明月说了些什么。 这事定下来,韩临坚持要去谢谢老先生,他拿了袋柿饼过来,说这点薄礼还是要谢他的。眠晓晓只好叫人领他过去。 等屋里只剩下二人了,眠晓晓叹了一声:“这回真定下了?” 挽明月一桩心头大事算是放下去半截,笑道:“姑且是定下了吧。” 眠晓晓喝了口茶,将好奇了许久的话问出口:“你是怎么说动韩临让他跟你的?他这人固执得可以。” 挽明月便将他二人的争论一一都说了,最后道:“我要他活着,还我的情债。” 眠晓晓吃惊:“他这也愿意跟你?!” 挽明月苦笑:“要不是这么讲,恐怕说不动他。他需要理由。”玩着手心那两枚银环,他又道:“我也需要理由。” 眠晓晓真是弄不明白他们这几个人的事。 马车动时,挽明月伸手打落了车帘,抱住韩临,在他脸上响亮亲了好几下下:“我真高兴。” 韩临望着他:“我知道。” 药试了一个月,效果很好,临走前的一个晚上,挽明月订下散花楼最大的一间酒楼,晚上宴请几位朋友过去,酬谢这些日子的帮衬。 宋悬也高兴,当即决定下厨做几道菜。在这种事上,眠晓晓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下午便架着马车到了酒楼,在旁围观挽明月张落,觉得他这样做,酒席四周该贴满红纸写的囍字。 席间挽明月叫人,开了坛桃花露,眠晓晓有些惊奇自家这东西,他此前都没什么兴致,如今却是要开戒了。 韩临习惯了,在席上起身,要给他挡酒。 挽明月伸手握住他的腰,将他按回去,举起酒杯,道:“我喝了那么多局没用的酒,今天这一场,怎么能不亲自喝?” 宋悬拿筷子蘸了点酒给白梦尝,笑说:“还真跟当年一样,你们二人当年关系就这样好。” 白梦听见只是挑眉不语。 他的喝法韩临从没见过,从旁暗暗提醒他:“燕子,你悠着点。” 白梦听韩临叫他燕子,也问是什么燕。 宋恋小声说:“媚好姐姐说是劳燕的燕。” 韩临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劳燕分飞那个劳燕,不免口干。 挽明月摇头,握住他的手,对白梦道:“是梁上燕的燕。” 此言一出,满座皆是懂了。 愿如梁上燕,日日常相见。 宴会结束,唯一清醒没碰酒的韩临下楼去叫车送人,挽明月撑着喊人,道:“来,我把你的酒账付一下。” 眠晓晓挥挥手:“不用,显得我怪小气。” 挽明月笑着说:“那怎么行,不能白喝你这么多酒。” “算我随份子钱了。” “那怎么好意思。” 眠晓晓哼了一声:“怎么不好意思!谁看不出啊,你今天这喝法,不就是喝自己喜酒的喝法吗!”又问:“你们接下来准备到哪里去?” “琼州岛。那地方暖和,带他过去养几年再说。” “也好。” 正好楼下接她的马车到了,她起身告辞。 挽明月靠在椅上喝茶休息,眼睛望着楼梯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朝他走来,来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挽明月说我还没死呢。 韩临搀他起来:“你也不少喝点。” 挽明月却摇头,只摊开手掌,将东西递向韩临。 韩临看着他掌心中的两枚银圈:“你在哪里搞的?” “临行前老板娘给我的,说当年担心你被人识出,就从你耳上摘下。如今物归原主。” 韩临觉得挽明月多少带着点酒疯,接过戴在自己耳朵上,对挽明月说:“好了吧。” 韩临生得俊气锐利,这几年和气下去不少,如今搭上这银圈,桀骜非常。 挽明月用醉眼看他,笑道:“你生得真好。” 被搀扶下楼时,在晦暗间,挽明月望着他耳上银亮光影,又想起当年在密林中的决斗,树影盖天的瓢泼大雨中,血都显得灰败沉黯,只韩临耳畔这银饰,雪亮冰凉。 第75章 回家不摸狗挑战 乔迁新居当日,有燕子在屋瓦下作窝,韩临问挽明月它们是不是从北边飞来的。 挽明月指挥人往屋里挪东西,抬头看了一眼殷勤操持的两只飞燕,说恐怕不是,琼州岛都在这么南头了。 搬家的佣人说家里有燕筑巢是喜事,韩临很高兴,站在阶前看燕子一遍遍来回。 都安置好了,韩临弄来一挂鞭,在大门前挂着点了,噼噼啪啪一阵乱响过后,留下一地碎红纸屑,看着倒也喜庆。 住下当天韩临便着手准备给茶馆老板娘报平安的信,明年夏天他跟挽明月会再去茶城看她。毫笔写字讲究悬腕,韩临右手筋脉具断,肌肉萎缩,写字抖颤得看不出样子,左手是能吃饭夹菜,书写可就难为他了,因此书信都由挽明月代笔,这封自然也不例外。 入夜,油灯下挽明月搁笔,将写好的信递给靠在桌边的韩临,问他还有没有添补。 韩临接过手看,看不太清,便将油灯拿在手中照着,刚看没两行,腰被人从后抱住。 灯影一颤,持灯的手腕被人握住:“不拿稳你怎么看信。” 轻佻的手扯松衣裳,隔着一层里衣,一点点摸过腰线。等读完信,手上折信的时候,那手指都已经捻到韩临胸前。 衣料总归粗糙,手抖得灯焰跳动,把挽明月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出了好几个。 在挽明月的身影遍布整面墙前,韩临搁下灯与信,双肘撑在案上,垂着头,一味地忍他动作。 第146章 挽明月从上而下观察到他这幅情状,笑着咬他耳朵:“你这模样简直像在挨板子。” 等挽明月叫他做什么,韩临也是缓了一会儿才照做。尽管做过好几回,那东西贴过来,还是叫韩临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大腿处的肉极绵软,主人稍一牵动,便生出百般滋味,挽明月轻轻地动,感觉到身下人强抑着紧张,极力舒展身体来配合,心下愈来愈觉得这像一道开胃菜。 冲撞中渐渐来了感觉,挽明月自后单臂揽抱韩临的腰,贴紧他,仗着个头将他覆在桌前,另一只手则向下握住他。挽明月从前凭这双手吃饭,精于拿捏事物。 等身下青年喘动,挽明月却抽出打湿的手,拉高他的上衣,握住窄瘦的后腰,拇指摁在一节突起的脊柱上,一并用起他的腿缝。韩临伸出左手要去帮自己,还没碰到目的就被挽明月反抄到背后去。剩下的右臂哪能违逆得过挽明月,连撑他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上半身整个伏倒到桌上。 无论是在锦城,还是在来琼州岛的路上,挽明月碰他很有分寸,几乎快叫韩临忘了他是个爱在床上叫人着恼的家伙。 擦动得快,韩临腿根破了皮般的痛。腿内侧一片腻滑,黏得拉白丝。 这时,那双手才又抚向前段。给服侍得正自畅然,忽觉箍在腰上的手沿脊柱下滑到尾骨,韩临这才知道他今天叫自己舒服是为了什么。 他极力舒展着身体,可是没法继续下去。 尝试失败,挽明月没说话,加快动作,同韩临一前一后出来。 挽明月收了力去擦手,韩临腿上没劲,左手长时间被抄在身后血气不通发麻无力,右手更不用提,头脑一团浆糊,几乎要顺桌跪倒在地上。挽明月余光瞥见,从后忙捞住他腰,拉他起来,为他收拾。 挽明月在热水里绞了一把帕子给韩临擦腿,韩临又翻出那信看。挽明月问他不是看过了吗,韩临说你摸来摸去我哪里能看得下去。 收拾完,韩临换着亵衣,忽然说:“给我师叔寄去一封吧,也报个平安。” 挽明月背身向他,在水盆中绞洗帕子,并不答应:“之前你告诉我,你不想让他知道你武功尽废。” 韩临道:“这几年我内力聚不住,一到寒时,散在周身四处,冲撞穴脉,苦不堪言,你也知道。我自知活不长,没必要让他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回,死里逃生也不想再打搅他。可如今我筋脉打通,内力尽收丹田,往后时日也长了,还是同他报个平安的好。” 挽明月抛下帕子:“只是报平安?” 被说中,韩临也不瞒他:“要是师叔在临溪忙不开,我想去帮忙。” 挽明月擦着双手水珠:“刀圣,临行前大夫交代你的忘了吗?叫你清闲养病。你右手已经废了。” “是废了一只手,可还剩一只。我自小在杂耍团里练过双手刀,误打误撞,这时正可施展。虽然没法同高手拼命,但临溪的招式我都记在心里,想来于他授教有用。” “你师叔盛名在外,刀剑都是好手,这几年料理得临溪井井有条,你去添什么乱。”挽明月转过身来与韩临对视:“从前种种都付流水,下半生跟我一起快快活活不好吗?” 韩临转开视线:“久居荫蔽之下,清闲散漫,不做正事,我不自在。” “这是什么歪话。”挽明月走近过来:“不信我啊?那次在雪山里我不是也好好养了你半个冬天吗。”挽明月捏他脸颊:“你那时候多乖啊,围在被子里给我缝兔皮耳暖。” 韩临看他一眼,嘴上答应:“那只写一封保平安的给我师叔,告知我死里逃生,你看好吗?” 他心想,若师叔有需要了,我再过去也不迟。 见他不再提回临溪的事,挽明月揽住他,拿早就搁在一旁的药碗蹭他嘴唇:“你喝了药,我才能答应你。” 韩临苦着一张脸捏鼻子去喝药,喝完了,张开嘴给挽明月看,见挽明月点头,才捂着抽搐反酸的胃,趴在刚才绞帕的铜盆前呕吐。 挽明月伸手抚他后背,却被反攥住手腕。 挽明月拇指蹭掉他嘴角的药汁,点头说我答应你了,韩临这才放心,转回脸继续吐。挽明月在旁围观这个重复了两个多月的事,看药汁吐进水里,将整盆水都染成褐色。 照理说韩临跟娇气沾不上关系,可偏偏在吃药这上头,能躲就躲,像个小孩子一样。硬灌下去,事后能吐出来一大半,不知几时才能养好伤。可韩临小时候并不是这样,挽明月不清楚是上官阙动了手脚,还是韩临心中抵触自己,才碰撞出此种激烈反应。 由于此前并没有准备,挽明月可怜兮兮地对韩临说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跟我走,要是你不跟我,我也没必要来这里。琼州岛也就冬天舒服,夏天炎热,买下屋宅只能来住半年,天涯海角之地人迹罕至,于投资上来说并不划算。 挽明月的意思是带他过来养几年病,等养好了重回中原,他的产业都在那里,还得照顾打理。是故转了一圈选下的这间宅院并不大,住下他们和雇来洒扫作饭的几个佣人便填得差不多。好处是住处与海只隔了一片树林,方便看海,又不用遭海风之苦。跟韩临这几年老旧的居住环境相比,已经到了农奴翻身做地主的程度。 已到十二月,中原大地正受苦寒煎熬,此处却暖和,只多加件衣裳就可在一片常绿植株间穿行。挽明月弄来艘小船,给韩临垂钓用。韩临自然高兴,拉着挽明月上去,韩临钓鱼,挽明月躺在床板上晒太阳读些闲书,时不时给他抄网。 此处少有人迹,捕鱼人更少,水中鱼大。照理说这该令垂钓者欣喜若狂,可惜韩临废了右手,几次大鱼上钩,韩临跟鱼角逐拉扯,消耗鱼体力,反被鱼拽得东倒西歪,更有几次,连鱼杆都被拽跑了。 挽明月见他气恼,好笑说,你拉不动,叫我接杆帮你扯上来不就好了。韩临却说钓鱼除了咬钩,最有趣的就是这角逐较劲,若给旁人,乐趣大减。几次三番失手,都到了半夜醒过来捂头念叨的程度,后来索性也就不钓了。 雇来的仆佣都是本地人,闲来无事会到海边捡些退潮留下的海货,一是补贴家用,二是改善伙食。韩临自小长在中原,很觉新鲜,跟着他们到沙滩,辨认那些带着海腥味的东西。 整日晨醒昏定,韩临觉少,人闲不住,每日最爱做的便是穿过树林,一大早到海边到沙子里翻翻找找,跟螃蟹打架,与卧沙的贝壳海螺斗智斗勇。 年过完,大地开始回温,二月份的时候,韩临一大早出门去沙滩捡垃圾,十分反常的,早早就回来,甚至带回了一队人。 不知如何找来的,一队人抬了一大箱的重东西进宅,挽明月在旁围观,为首的人遣散其余人手叫他们到船上待命,又请韩临借一步说话。 挽明月跟着韩临进了屋,那中年男人见他如此,便也没有多言,只从袖中拿出一份清单交给韩临,花了半个时辰,讲那明细上的事项。 这账房将韩临都搞不清楚的自己家资产算得清清楚楚,说是宅邸内的刀剑斧器古董字画,都按市价折了,唯独在京城和洛阳的两所房宅由于地界好,楼主没让出卖,只让修缮屋瓦,新添花木,租了出去,今后租金都存入您名下的钱庄,钱庄主人应该每年都会调遣人来同您对账。 随后递上长长的一封折子,讲楼主让楼里账房查了您入楼以来领晌的账,算出您从没领足过钱,于是将您少领的那些钱补上。还有您名义上因公殉职,实际上并未身陨,按理该领伤残金,但楼主的意思是您为暗雨楼殚精竭力,武功尽毁,名义上也为我暗雨楼出生入死,这钱便按殉职的分例走。副楼主规格殉职有一笔数量颇丰的丧葬金,此后楼里每年都为家人按年分发抚恤金,算上您漏领的月晌,明细在这一簿。 话罢,恭恭敬敬递来一口落了银锁的楠木小箱,讲道:“以上那些都折了大额银票,存入钱庄,每年收着息,都在此处,您保管好。”又指着那口大木箱子道:“这口箱内是些现银与铜钱,方便您应急周转。” 韩临听得云里雾里,但天降横财,总归很高兴,雀跃地回头看挽明月,却见他只是抱手站在一侧,半笑不笑的模样。 临了,账房又取出一封红色请柬,交给韩临道:“舒小姐托我将这送给您。” 请柬上大大的红双喜,一眼便明了是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大喜的事,韩临没有管挽明月的讥嘲,笑问:“定在什么时候?” “四月十三。” 账房八面玲珑,看情况也知不妙,交代完事便要告辞,韩临留他吃饭,他也推辞掉了,说还有旁的事要做,这次来只是顺路。 送走人,韩临很高兴,扭头对挽明月说我不用吃你的软饭啦。挽明月耸肩,单刀直入:“你要去京师吗?” 韩临收好银钱:“她托人将请柬给我,估摸着想让我过去。我刚带她到京师的时候,她才那么小一点,如今都要出嫁了,真不可思议。” 第147章 挽明月继续问:“就非去不可?” 韩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那是她的婚礼。” “上官阙养女的婚宴上官阙会不在?” “那又怎么了?我和他已经撕破脸了。”韩临见他满脸不快,忆起此前种种,提议:“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挽明月出口很不客气:“我?我一个毁了新娘新郎脸的人过去?你是去沾喜气还是去添堵,或者是嫌我命太长?” 经他一提,韩临也觉得不妥,只说让我再想想:“成婚这种一辈子一回的事,我去给她送个祝福是应该的。” 挽明月轻飘飘的说:“什么叫一辈子只有一次,感情这事可说不准,保不齐有个二三次。” 韩临失笑:“人家成亲,你说这些。” 挽明月觑韩临一眼,怪声怪调:“经验之谈。” 他这一眼,揭底似的,韩临的过往经不起接,转头避开不看他:“我想去,大不了我一个人去。” 实际上,韩临当时带舒红袖到京师,因为避嫌,始终未与她亲近、交心,后来又抛下她一心寻死,上官阙消沉之际也无心管她。时隔多年她找上门来,哭得梨花带雨,那么漂亮一个姑娘,却毁了半张脸。尽管挽明月说他仁至义尽,可他还是于心有愧,有的事他有自己的决断,可一桩婚礼,既是喜事,又是人生大事,韩临没有不去的理由。 “也对,”挽明月屈指敲了两下装有银票的木箱,点头道:“上官阙连路费都给你送来了。” “我知道你忌惮他,但我能伤他一次,当然也能伤他第二次。当时我重病,如今已经好得大半了,你不用担心我。”韩临见他听不进去,焦头烂额,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不这样吧,你跟我一同北去,我们到汉口为那位帮过你的林姑娘上坟,之后你留在汉口,我去京师,你看好不好?” 挽明月笑了一声:“哦,我不如直接送你到上官阙床上好了。” 韩临大声:“挽明月!” “你非去不可?” 韩临回答得干脆:“是。” 挽明月为自己倒了杯冷茶:“那你得许我一个好处。” 做之前,挽明月搬来酒,韩临许久没酒喝,焦虑之中,很是振奋了一下。 是青梅酒,入口果香盈齿,挽明月小口浅斟,韩临拿碗灌。年年寒冬把烈酒当水喝,韩临喝见底,觉得果酒不够劲,起身要去再开一坛,起身之际忽然头晕眼花,脚软倒回椅子。 挽明月搁杯:“还记得当年在洛阳骗我喝的樱桃酒吗?” 脱衣上床,韩临见挽明月拖来一大口箱子,一样样的将箱内东西摆开,才知道他此前做的准备有多足,只是一味在等自己开窍,却无法自抑地轻颤起来。 做足逗吻,韩临晕撩撩的,倒没再那般抵触,可他太久没被人打开过,就着助滑的油膏,打开已难如登天。 抽出手来,换上别的抵住,无奈挽明月这东西随身高,生得放样,韩临的身体像被剖开,因酒发热的脸此刻一片煞白。 挽明月也疼,听他不叫停,倒还想再试一试,强往里推了些许,便见红晕晕的血丝挤出来,不敢再动,抽出问韩临怎么样,韩临说没事,酒意熏头,倒头便睡。第二天一早他却发了高烧,岛内大夫无计可施,挽明月差人乘船出岛找来大夫,折腾三天,高烧才退。 天意弄人,叫韩临觉得这条件是挽明月故意难为自己的。可盼望挽明月开恩松口显然不可能,韩临只能自己想办法。后来倒真给他找到了主意,他再也不去跟螃蟹打架,规规矩矩的待在家里看书,要么就睡觉。 挽明月是半月之后发现的。也是偶然,他将上次用剩的半管油脂搁回箱子,翻出玩具点数,却无论怎样数都少了一根。 很容易就怀疑到了反常规矩的韩临身上,挽明月没有点破,只隔日数一次,每次点数,少的样式都不一样,只尺寸越来越大。 三月初,再不出发便赶不上婚礼的一个晚上,韩临上床之后说我可以了。 挽明月扮出惶恐的样子逗他,说祖宗啊我可不想你死在我床上。 韩临卡了一下,但也显然想到了他这疑虑,烧着耳朵跪住,手指勾住后面留出的绳柄,沉住一口气,缓缓拔出,将那东西给挽明月看,很高兴:“我能吃进你了。” 挽明月视线一扫,挑眉说:“你好像有点小瞧我。” 韩临发笑:“哈?你就骗吧,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说完伸手就去握住挽明月,一番圈量,脸上更得意:“哪儿有错了,你不要虚荣、虚张声势!” “有没有一种可能。”挽明月留住韩临手腕,要他一直握住自己,便见他脸上得意之情渐渐失踪:“你平常见的,和我要用的,尺寸会有点变化。” 韩临感受着手上的蓬勃,捂住眼:“我忘了。” 挽明月奚落:“你有没有常识。” 韩临日日体内带着这样的东西,什么都不敢做,这会儿又让挽明月嬉笑,气急败坏抽手回来:“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起初进得还是艰难,挽明月直掉冷汗,不免埋怨。 韩临被握着腰接受他,从牙根里挤出话:“我觉得是你的问题。” 进了一半,剩下的挽明月如何换角度都没法进去,便将就着动起来。 渐渐又觉不够,挽明月半抱着韩临起身,握住他的腰,想办法全进去。韩临痛得咬着牙,皱眉叫了声等等,靠在挽明月脸边喘了一会儿气,才闭唇点点头。 挽明月感到他的舒展,才放下心,仰面压韩临到床上,一面笑着亲韩临的脸,一面推开韩临的双腿,往深处去。 韩临起初也有滋味,可攒积下来,胃里一阵绞紧,他只当是进得太深。想是挽明月高兴,低头吻着他的发顶,他口鼻被压在挽明月的胸口下,有些喘不来气,便转过身,想趴着去侧脸呼吸。 挽明月也顺从他换动作,可挽明月太高大了,韩临已是高挑的身形,挽明月整个人压覆下来,遮天盖日,贴得紧紧的,偏偏又舔咬他左耳上的两枚银环,韩临这下不仅喘不过来气,甚至于见不到光,耳边全是挽明月杂乱的呼吸声。 几年前在那个密林里,雨下得大,昏暗的天色给高大的树遮严,对战之际紧张得上不来气,高手对战,双眼看不清,便要用耳朵听。下意识都要捕捉对方的呼吸频率以及战斗动作,他现在还记得砍向自己,废掉自己右手时袭来的呼吸,以及那呼吸之后,他陷入的那片恐怖的死沉和往后的命运。 偏偏当时他挑中的对战对象,就是如今和他共行鱼水之欢的人。那时候呼吸相隔几步,如今却就贴在自己耳边。 随着挽明月释放出来,韩临浑身颤栗爬去床沿,朝床下吐出来。 他记得那天挽明月的呼吸很乱。劈头盖脸都是雨,挽明月嘴上一向没什么把门的,但底子打得相当好,招式吐纳精纯讲究,偏偏那时候却喘得像在哭。就像现在身后骤然僵住的身体所发出的呼吸那样。 韩临一抹嘴,回身抱住挽明月脖子,不敢看他的脸:“你不要哭。” 挽明月好一阵才道:“我没哭。” 韩临更加紧得抱住他,才敢看他的脸,见挽明月正垂下眼睛看自己。挽明月天生眼角下垂,低眉看人,宽容和气,时常笑着,看上去胜券在握。这当口却满身沮丧。 韩临将实情告诉他:“我不恶心你,我也不讨厌你。只是你压得我有点喘不来气,头昏就胡思乱想。” 看不出假话,挽明月理了理韩临额发:“哦?真的。” 韩临忙说:“真的。” 挽明月吻吻他脸颊:“那我下次轻点。” …… 三月初韩临起身离开琼州岛,挽明月送他出门,看人影渐远,抬头望见屋前的燕巢,忽然想起许久没听到燕雀啁啾之声,想来这的确是北来的燕,如今回家去了。 中原三月,绿草绒绒,天却还冷。韩临在琼州岛待了几个月,如今再遭寒苦,颇有些熬不住。往日挽明月同他讲世道动乱,他左耳进右耳出,只当自己远离江湖,如今独个儿出来,才真有了体验。 老皇帝病危,朝野上下十一公主一手遮天,各路豪强纷纷招兵买马以图大计,朝廷为镇压动乱,扩充兵力,摊到百姓身上就是增田赋。偏偏赶上旱年,开春以来没下过一场雨,地里庄稼欠收,天下流民四起,中原一派乱象,最忌远游。 山遥路远,为躲劫匪,先乘水路,后坐马车,拖到四月,见时间实在急迫,韩临担心赶不上婚宴,才买下一匹好马,到铁匠铺随手抽了把钢刀,上马纵奔,一路奔波,最终在四月十三当日抵达京师。 韩临不愿给人认出,一路上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距上官府一街之搁时,勒停马,将自己右耳上的两枚银环取下,确保不会被认出,这才放心前去。 门口的人见了请柬,道声稍等,其中一人转头就进了府里,另一个登记的账房让韩临在旁稍等片刻。 第148章 韩临乘机打量阔别已久的上官府,陈设还是几年前他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四处贴满喜字,挑红纱灯,很世俗的喜庆。来来往往的仆人,竟无一个认识的,闲来无事,韩临同账房攀谈起来。 账房也健谈,回答他:“几年前上官楼主回金陵养病,红袖小姐住在傅家,屠小爷住在暗雨楼,闭府之际遣散了府中佣人,如今干活的这些人都是去年上官楼主回来新招来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京师紧张的天,方才那个离开的账房回来,身后跟着个男人。多年不见,屠盛盛沉淀不少,见到韩临,脸上未有异色,只道你同我来。 一路无话,屠盛盛带韩临到一间门前站定,说就是这里了,却没开门,只是转过身来,用力抱了一下韩临,道:“韩哥,你终于回来了。” 没想到他错以为如此,韩临有些口齿发涩,不知道上官阙和舒红袖有没有同他讲过自己的事,但大喜日子,并不想叫他不悦,只不答话。 屠盛盛也没在意,放开他便去拉开门,叫韩临进去。 门内舒红袖正同一身红衣的上官阙交涉婚事的流程,她起得早,妆容钗黛都已收拾好,只等迎亲,听见动静,见到来人,提裙起身,在韩临眼前转了个圈:“好看吗?” “当然。”韩临摘下面具,将臂弯抱的一卷素色丝绸递给她:“你成婚,我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好。路过苏杭,听说这布适合做跳舞用的绸缎,猜想你能用得上,就买下来。” 上官阙还是那副模样,右眼蒙了眼罩,露出的单眼扫了向那绸缎:“恐怕做不成水袖,想来能裁件褙子。” 舒红袖接下道谢,随后又有人敲门,说是厨房那边有些菜没备齐,可能要换菜,过来问。 韩临戴回面具,说那我先下去了,走出门去没走几步,见上官阙也跟了出来。 上官阙见韩临停步回身望自己,笑问:“身体怎么样了?” 廊上人来人往,见了面,都偷瞧他,韩临道:“找个没人的地方谈吧。” 上官阙于是带他到了所房间,窗户大开,屋外正能看见门口的泡桐,时值四月中,疏疏开了些紫花。 韩临道:“多谢你让徐大夫来为我诊治。” “举手之劳。”上官阙挑眉问:“你是如何看出的?此前徐先生应该没有同你有过接触。” 在眠晓晓那里见到的那位白须医者,韩临总觉得面熟,可又实在没有见过面。后来见到宋恋与宋家老夫人有些形貌酷似,才豁然开朗。 “六年前你在洛阳办生辰宴,曾经带我去过一个晚宴,宾客尽是年龄与你相仿的金陵子弟,席上有个人,与那位老大夫酷似。我猜有亲缘,借机去求证,问他是不是家在金陵,他没否认。”韩临一停,到底分别时闹得那么难看,他却还是出手救了自己一命,只简略了后话:“金陵来的高明大夫,我猜是你的手笔。” “原来都六年了。”上官阙一笑:“不过仔细数数,弱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想当年也是同你在洛阳一起过的。”上官阙情绪不高:“世事真如流水,前不久而立,身边竟是一个旧时的人都没有了。” 韩临粗应:“时间是过得很快。” 上官阙指向窗外的泡桐花树:“这树开满花浑如紫云,那几年一直没机会和你同赏,这回你来的时机也不对,没赶上花盛,可惜了。”转过身:“你到楼下去吧。” 韩临少被他如此打发,听见送客一愣,半晌才意识到是让自己走,哎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傅家宅院小,容纳不下来往宾客,婚宴与拜堂办在上官府。因为两家都是南方人,婚宴办在晚上,韩临的座位被安排在偏角的灯光晦暗之地,却正好看得清拜堂新人的一举一动。上官阙与傅池父亲坐于高位接受这对新人的叩首,拜过堂新娘乘车回傅家,留下新郎一桌挨一桌的敬酒。 去年的那场爆炸傅池也在当场,脸上留下几道凛人的伤疤,好在他相貌本就普通,又是男人,并不忌讳露出脸上的疤痕。 同桌都是这两年从各地抽调入京的新人,与韩临并未有过交际,相互通了名姓,见韩临面具覆脸,象征性地问了一问缘由,韩临一句与人死斗脸上不慎落了疤便糊弄过去。毕竟是刀尖上舔生活的人,缺胳膊断腿是常事,脸上落疤都算轻的,并不是大事,众人粗声道了几句可惜也就翻过篇。 傅池敬酒先敬家人长辈,再敬妻子家人,也就是上官阙屠盛盛那桌,随后才到筵席间敬诸位宾客。 上官阙没坐多久,傅池过后,赶来个人同他耳语几句,上官阙点头,同席上几人说了几句话,便起身随来人上楼去了。 同桌的人注意到这点,感叹楼主可真是拼命,嫁养女还要忙楼里的事。桌上有见识的人笑着说可不见得,猜道:“恐怕是他从金陵带回的那个哑女醒了。” 又道唐青青最近生了场大病,上官阙在跟前寸步不离的照看,从前只见他对已故的刀圣这样用心过,如今都估摸上官府要来女主人了。 这样一来,有人事先喝高,顿生好奇,压低了声道:“传闻中,楼主不是……那个吗?” “那个”两字说得犹豫而怪异,众人却懂他是何意,对上官阙喜好的揣测前几年传得满城风雨,但此处人多眼杂编排楼主总归影响不好,有人含糊说了一句到了年纪总要成家的,便将话题绕开。 唯独席上闷头吃菜喝酒的戴面具青年忽然接他的话:“骗人的吧。” 有人在桌下踢他,他也就不再讲,只埋头夹菜吃。 韩临心想他惯会说谎,恐怕当年在苏州说要试试是不是断袖也是骗人的,如今回到正道,再正常不过。心中一阵烦躁,自己怎么就轻而易举的被他绕进去,答应了他,眼下更觉他面目可憎。 他们座次靠后,傅池许久才走到这桌,到后说些祝酒词,浅饮半口,却并未立即走向下一桌,而是走到脸戴面具的青年身前,唤人满上一杯酒,满脸紧张,几次张口,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青年托头看他舌头打结,并不起身,举起手边瓷杯,同他递来的酒杯轻碰:“新婚快乐。” “哎!”傅池喜上眉梢,满饮此杯。 满桌瞠目结舌,待傅池走后,未来得及详加询问,青年便问起上官府出恭的地方在何处,有人为他指了方位,然而直到宴散都没等到他回来。 再回琼州岛已是五月底,韩临刚下船,迎面就是一阵热浪,走到家时简直像是洗了个澡。院里树下,挽明月正躺在摇椅里闭眼摇扇乘凉,身边摆满冰块,韩临捡起个拳头大小的冰块贴在脸上,说我回来了。 挽明月睁开眼瞧韩临,捞住韩临腿弯一把抱起往屋里走。 琼州岛这鬼天气,一动便汗流浃背,上次都是三个月前,韩临不习惯,调情很花功夫。挽明月见他举止生涩,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去,吻着他后颈动作轻柔许多。滚到床上,挽明月留意不压住他,叫他有地儿喘气,做完,汗淌满竹席,挽明月一头黑发湿得能拧出水。 这里实在太热,韩临回来没几天,挽明月便带他离开琼州岛,到中原的避暑圣地去住。避暑无非是高山与深涧,期间几次不得不乘船。在路上也得求药,书信给眠晓晓讨药时挽明月闲笔提了几句这场闹剧。 路上药与眠晓晓的信一同到,她听说了这个睡一觉的交易,感觉很不可思议,说你们俩就不能讲讲感情吗?非要这样啊?提起韩临偏要到京师去,她撺掇说你试试跟他说你要去了京城,就不要再回来。 看信是在船上,原本行船平稳,几重浪打过来,挽明月扶着船吐得头晕眼花。 船家也难见这种情形,不免道:“小伙子人高马大的,怎么比小姑娘还要娇气。” 船家的话,水边缭绕不散的蚊子,眠晓晓的馊主意,夹在一块儿在挽明月脑里嗡嗡乱叫。 韩临将挽明月的头搬到自己肩上,一面喂他喝水囊中的晕船药,一面捂住挽明月的一边耳朵,笑着叫船家不要再讲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挽明月半睁开眼看近在咫尺的韩临侧脸,心想万一你不回来,我这几个月来,也不至于做无用功。 他不敢说你去了京城就不要再回来,他怕韩临真的不回来。 他在袖中与韩临十指相交,又想好在你回来了。 第76章 重温 一路向北看似随兴所至,实际都有目的地。二人先是到了岭南青崖道长的新道观,青崖道长见挽明月是常事了,这孩子隔个一年半载就到他膝下卖乖讨好,此次见到由挽明月牵给他行了几个礼的韩临,也只点头叫他免礼,并未过问小辈间的爱恨情仇。 二人在岭南山上住了两天,期间挽明月代了两节五行课,韩临溜到后排旁听,听得困意横生,梦到多年前在临溪被逼背诗书,站在先生面前磕绊,后头的如何都想不起来,一身冷汗地吓醒,整个人被阴影拢住,一抬头,见挽明月靠墙站在他身旁。 第149章 念咒的朗朗话声中,韩临举书挡住脸,小声问:“你小时候怎么学得下去?” 挽明月道:“所以我逃课跑去找你打架了呗。” 韩临在岭南住得惬意,离开时讲你师父真会给新道观找落脚地方。挽明月说哪儿新啊,住了好几年,明年估计又要找个新借口搬家,你说他一老头怎么这么能折腾。韩临笑说你师父跟我二师叔一定聊得来,都爱四海云游。挽明月心说我师父较之秦穆锋那可是好多了。 挽明月杜撰临溪美人图的事迹尚没过两年,他嘴皮子上下一碰,引起的风波却为秦穆锋惹了不少的麻烦。美人图搅起江湖动荡,也使沉寂多年的临溪为人熟知,更兼临溪祖上阔过,出过不少武功高强的名人,近的就有刀圣韩临。 就这样歪打正着,前些年冷落的临溪,忽然涌来不少弟子,有的求财有的求授武功。不过古今招生这回事,本就连哄带忽悠,没有哪家门派嫌自家弟子多的,秦穆锋只得一一收下。 秦穆锋自小被师父教训没抱负,本是万般无奈下接起延续师门的重任,现如今临溪却在他手下呈现中兴之势,可谓是阴差阳错。 美人图事出蹊跷,本不知是谁动的手脚,可前不久他徒侄上官阙参与争美人图,暗雨楼一干人等受伤,渔翁之利尽为无蝉门摘得,他自然猜出始作俑者是谁。新仇旧怨一桩桩累加,是故韩临带挽明月上临溪拜见,秦穆锋一点好脸色没给挽明月。 挽明月对主人的不欢迎视若无睹,在临溪一副客人的自矜样,不卑不亢,跟秦穆锋交流仅限于点头和几个字的应答。搞得有临溪的弟子见了,悄悄问韩临这位先生住不惯我们这里呀? “他就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什么舒服不舒服。” 韩临知道挽明月在抗议,觉得自己来了临溪就被师叔留下,由于挽明月不配合,韩临在临溪呆了不到十天,期间将临溪所有的事都问了一遍,见师叔几年来培养出的弟子能帮他不少,这才放心与挽明月下山。 出了临溪,韩临又到茶城看望一番茶馆老板娘,直至六月底,二人才将这一圈人拜过一遍,挽明月讲说简直像在串亲戚。 “人家冬天去,我们夏天串。” 随后的打算便是到山中别院避暑游玩,挽明月既晕车又晕船,索性在路上放慢了脚程。 天下颇不太平,可酷暑时节,谁都贪凉,山清水美又颇有声名的避暑之地,在富商名流间口耳相传,便都齐往一处聚。韩临多数时候在外都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倒不怕。挽明月身高腿长,遮面也无用。如此一来,路上除了仇敌,就数挽明月的老情人撞见得最多。 有日挽明月带韩临在楼上听戏,打老远走来一个娇美的妇人,待挽明月瞧见已经迟了,女人笑道几年不见啊。 挽明月没法,只得聊起套话:“没带孩子?” 女人嘀咕:“上回见,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儿吗?怎么,到这个年纪,发觉到孩子的好啦?” “想起来了就问问。”挽明月漫应,满心只想怎么打发走她,眼角去瞧韩临反应,倒见他长身斜倚朱柱,勾着唇角,投来的目光颇有兴味。 女人又道:“孩子留在客栈给乳娘照顾了,这地儿人多气浊,我哪儿能带他来。”眼睛在韩临身上打圈,笑说:“我相公先走一步,今晚我有空,要不这次三个人?带上你身边这位遮面的兄弟。” 冷汗顺着背往下流,一路上并非是第一回遇上以前的烂账,挽明月焦头烂额说借一步说话,说些话打发走了她。回来时韩临已经继续在看戏了,想是一路上见惯,并没大惊小怪。 回去时月上柳梢,入夜天凉,倒很舒服,漫天聊着,快走到客栈,韩临忽然提起那个妇人:“孩子是她相公的还是……” 挽明月匪夷所思道:“当然是她相公的!你想到哪里去了?” “噢。”韩临笑着点头,又奇道:“怎么在这么偏的地界还能碰上?你可真厉害。” 挽明月一时语结。 月辉雪白,洒在青石板路上,韩临见他这样,大笑着往前走,忽然看到前路上有抹碧色,走上前去,弯腰捡起,是一只翡翠耳坠,碧绿莹彻。 前头忽然有个女子往这处赶来,慌忙的目光在路上扫来扫去,挽明月举眼望过去,也止住了步,道了一句:“这么偏的地界你还能碰上?” “哎,”韩临叫住她,不理挽明月的回击,扬扬手里的耳坠:“掉到这里了。” 女子循声看去,见到来人,愣了半晌,走上前去接过那只耳坠,道了声多谢。 韩临背过手对姜舒说:“见外了。” 一同回客栈,路上姜舒与韩临隔开,走到挽明月一侧,同他讲吴媚好稍后到,这次过来是想借挽明月的面子使使。挽明月说那好办,我写封信给你好了,是要劝谁。姜舒说了个名字,挽明月笑道,他啊,那想来这一封信摆平不了,回去再跟她详细商量。姜舒再三谢过他,期间一句话都没同韩临讲过。 到了客栈,人多眼杂,姜舒要了个包间,天热,韩临进屋便摘了面具,姜舒问过都还没吃饭,找来跑堂的点菜。跑堂手上记着,嘴上健谈道:“姑娘和这位兄弟长得有几分相似啊,莫非是表亲?” 姜舒淡淡道:“我哥跟他更像。” 跑堂的问:“姑娘的兄长稍后也到这里用饭吗?我吩咐多备一副碗筷。” 姜舒说:“我哥五年前被他杀了。” 韩临本来在喝茶,这下茶都咽不下去。 跑堂的闻声脸上一僵,随即再不问东问西,记好菜麻溜跑了。 好在吴媚好很快便赶到,风风火火的,同挽明月央求起来。 挽明月不好回绝,说这可真是最后一回帮你了,几人在桌上吃了饭。晚上回去韩临对挽明月道:“我就不跟你一块儿去了,在你们那边露面不方便。” 姜舒这样立场鲜明的寒着一张脸,挽明月也知他不愿添霉头,心中约莫那事办下来,一去一回不过半月,就也留下韩临在这城中。 老头子卖挽明月这个面子,但也还是实打实喝了三天的酒,才叫他态度软化,改去支持吴媚好。顽固的老头子今年得有八十五了,照这么喝下去,瞧那浑浊的眼珠与青黄面色,想是撑不过这两年,到时候继承衣钵的孙子,挽明月特意让吴媚好早早交好,此后也不需用挽明月再出面。 这厢办好事,便有噩耗传来,西南兵乱,韩临所在的小城也卷入其中,从内封城死守。挽明月还在宿醉,头炸裂似的疼,听见消息几乎眼前一黑。随即冷静下来,想韩临有武功傍身,听得风声早早出城,恐怕简单,即便逃不出那城,虽废了一只手,保全自己总也不难。 即便如此,到底是兵乱,刀剑无眼,挽明月还是当即便备马往那城赶。挽明月与韩临分别因她二人而起,吴媚好与姜舒也一并前去。 路上有逃兵与流民,往日快马七日即到的路程,足足走了半个多月。半月里韩临并未传来只言片语,挽明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城外重兵围攻,一层一层的人,城内死守,好在城内城外的将军从前受过无蝉门资助,见挽明月求见,让兵卒带挽明月进城找人。城内遍布无人收敛的尸体,活人均是满脸菜色,见到有人来,都爬来抓住挽明月衣角,求他赏自己口饭。 天热又兼尸身腐坏,挽明月见他们病恹恹的,猜城中有时疫,一颗心几乎沉进肚子里,手帕紧捂口鼻,四处翻找,却都不见韩临踪影。 后来还是拿出一些银钱,从城中灾民口中打听是否见过韩临形貌的人,找到城隍庙,苍翠林木后,在门口烧柴煮粥的人不是韩临是谁? 韩临抬头见他,也招手跟他打个招呼,快步过来。 挽明月长舒一口气,走近过去,急问他:“你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韩临摇头说我没事,挽明月皱起眉:“那你怎么没逃出去?” 流言总会比确切的兵乱先到,韩临在江湖待了这么多年,想必懂得这样的流言往往事出有因,以韩临的本领,在兵乱之前,随着人流出城是不难的。 韩临道:“你走后我聘了个在山上采茶的茶娘,雇她带我游山、下山、熟悉人情。那天兵乱的流言传来,我刚下山,正在集市里看热闹,本想随人流出去,都到门口,忽然想起她。她刚死了丈夫,要是一个人在城里,指定活不下来。等我找到她,背她过去,城门已经关了,看守人多,强带她过去太冒险,我便带她在这里安置下了。” 听他说完,挽明月大怒,当着众人面骂道:“你做决定前能不能动动脑子!命悬一线的时候,抢的都是那道口子,你还有心思回去救人?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韩临知道这事欠考虑,道歉说:“对不起。我只是看她采茶,又孀居,很像老板娘,不忍心见她去死。” 挽明月道:“谁知道你心里有没有认错,下次还会不会再犯。” 第150章 心中却定下来,好歹人没事,握住韩临手腕,要带他出城,韩临却站在原地不动。 挽明月叹气:“行,将那采茶的妇人也带走,”又转头笑着对兵卒道:“军爷也听见了,我们得再带走一个人。” 一旁的吴媚好在袖底又塞给兵卒一个重重的钱袋,兵卒眼开眉笑道:“明月门主同我家将军交好,这位兄弟又仁善,带走一个妇人未尝不可。” “不是要带走她。我找到她时,她被人捅伤了肝器,后来这城里药价水涨船高,我变卖了身上物什,为她换来药,可她还是没熬过来。” 挽明月懂得这样的无奈,叹了一声,柔了话声:“你先同我走,赶明年我们来这儿祭拜她。” 韩临还是摇头,挽明月放开他的手腕,想让他有话快说,忽然城隍庙内传来一声婴儿啼哭。 韩临到庙内将襁褓中的小孩抱出来,说:“她死前把她的孩子托付给我,是她丈夫的遗腹子,刚生下没多久。” 挽明月不发一言。 出城后几人在流民阵中向北走,暂且安置在没有兵乱的北面城镇。 人安全,总算能吃上一口热饭,众人心中那根弦总算松了,酒足饭饱,韩临喂了小孩一点羊奶,说:“我跟这孩子相处了十几天,有些感情,想收养这孩子。” 姜舒本在喝茶,听见这话忽然笑出了声,她一笑,耳坠也晃,翡翠耳环在她颈侧荡出绿影。 太过突兀,众人看向她,她带着笑眼说:“我忽然想起一件好笑的旧事。” 他二人种种,在座诸位都知道,吴媚好起身,将她拉起来,说我们先出去了,你们两个聊。 韩临怕挽明月没听清,又把话说了一遍。 挽明月却问:“她带你游山、下山、熟悉人情,你刚下山在闹市看热闹,她为什么却都回去了?” 韩临一五一十道:“孩子小,她说要回家给家里孩子喂奶。” “这孩子五六个月大?”挽明月一瞥襁褓中的小孩,抬眼继续对韩临道:“年龄这样小,她带你游山,为什么不把小孩带在身边?” “天太热,孩子又小,她担心孩子中暑。” 挽明月笑道:“那她就放心把这么小的小孩独自一人丢在家里?” “这孩子很乖的,并不闹,养起来很省心。” “你才带了这孩子几天?养小孩的门道你懂多少?她是万不得已了才把小孩交给你这个门外汉,你粗着养没出事是运气好,平常妇人怎么肯让这么小的小孩有个万一。” 韩临一结巴,想了一想,又道:“兴许是给了邻居婆婆照顾,或者托给了旁人。” “她都穷得才出月子没多久就在这样的酷暑下去采茶了,有那闲钱给旁人照顾?” 韩临抢答:“或许只是托给交情好的人。” 挽明月反口就道:“我再说一遍,养这样大的小孩是很麻烦的,一哭脑袋都要给你掀开,还不知是什么缘由哭的。一两个时辰就要喂一次,不沾亲带故,人家替她养小孩是嫌自己太清闲吗?她若是有那样的亲故,还至于你抛弃机会跑去救一无所知的她?” 韩临不明白:“我只说我想养他,你盘根问底问这些干什么?” “我总要弄清楚这孩子的由来。” 韩临一愣:“我说过了,是我雇了个人带我游山……”自顾自说着,忽然反应过来,皱眉盯住挽明月:“你怀疑我在骗你?” “我只是提出一些合理的疑虑。” “这有什么好骗的?” 挽明月思忱起那听起来像是拼凑了好几个故事的事迹,笑着道:“我也没说你骗我,只是来路不明的小孩子,麻烦很多。万一对方家长找上门来,你是给还是不给?” 韩临气道:“反正我就是想收养这孩子。” 挽明月良久才道:“这是两个人的事,你都不问我意见?” 韩临说:“我正在问啊。” 挽明月反口接道:“原来你不是在通知我。” 韩临面有难色:“托付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并不知道他们怎么对待这孩子。” 挽明月道:“原来给两个仇家遍地的人养,对这个小孩是好事。” “我们可以在琼州岛待着不出来,那里也暖和……” “我说过琼州岛只会待两三年,等你病养好,我们是要回中原的。我不可能一直留在那个闭塞到连个大夫都找不来的地方。而且小孩子很容易生病,病来得又急又怪,乡野大夫也医不了。”挽明月静了静又道:“以后要是有万一,这小孩跟你还是跟我?我不会放心孩子给你养这样下去。” 韩临怒目瞪他:“你就这样不信我?” “我看当年你师兄听信你,叫你去杀我,他倒挺放心。” 韩临见他又开始扯之前的事:“你净会搬他来堵我的嘴。” 挽明月耸肩:“但理就是这个理。” “你直接说你不愿意养不就好了?干什么找这么多借口。” “我提孩子的由来,你不愿意说清楚,我说我们两个养这孩子并不是上策,你觉得我说的话都是借口。韩临,你既然心里有答案,来跟我提什么?走个过场?” 韩临抱起襁褓起身离席。 城中死人太多,不久后爆发一阵疫乱,城内守将开门投降。 孩子是从这城里抱的,父母是死是活,总还在城里,挽明月带着韩临仍在附近村镇住下,只教韩临将这孩子寻个去处。 挽明月同城内城外的守将都有些交情,城内守将投降他也有说客这份作用在,没再打仗对此刻的城总归是好事,城外义军不杀降,反倒敬他一片忠心,编进自己兵中,给了厚禄。挽明月受他二人所邀,进城去叙旧,一并商讨无蝉门资助的事。 将吴媚好引荐给二位,挽明月便寻由离席,出官府时还不到中午。挽明月在街上乱转,见四下支了不少白布棚子,城开的消息传出去,四方大夫进到城中为灾民医治。 挽明月大老远就碰见捋高了袖子,露出白胖如藕的胳膊的姑娘。他打了个招呼,眠晓晓只看了他一眼,转头又去救人。等忙完,见挽明月在对面楼上招手说请你喝茶,眠晓晓落座后问怎么不见韩临。 挽明月同她讲了吵架的经过,又说:“这孩子的由来说不定是他编出来的,他惦记这个不是一天两天了。” 眠晓晓说:“不至于吧。” 挽明月道:“谁知道,这几天日日不沾家,分房睡,面都见不到,估计是觉得断了他的香火,不想见我。” 眠晓晓笑道:“他的香火还用你断?你到现在都没跟他说啊?” 挽明月冷笑道:“男人嘛,说他阳精受损,不可能再有子嗣,恐怕比杀了他都让他难过。他可没一点回头路能在。” 眠晓晓看他:“你很高兴啊。” 挽明月扯扯嘴角:“难得的痛快。” 眠晓晓咧嘴:“可怕的男人。” 几天在外奔波,韩临找到此地一对商人老夫妻,他们的独子在这场兵乱中死去,膝下无后,韩临将这小孩托养给他们,约定不打扰,只隔两年来看看长得怎么样。 安置好小孩,韩临夜里来敲门,低头说:“养小孩是两个人的事,我想得太简单了,你讲得没有错。我不再提了。” 挽明月关住门,搂他在怀里亲,亲着亲着衣衫乱了,滚到床上去。 事情做完,韩临起身去擦洗,挽明月洗过后躺在床上隔着纱帐看他,见他嘴巴动了几次,才讲出来:“那孩子的身世,我没有说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样和我讲话了。” 挽明月闭起眼,装作睡去,没有作答。 韩临便也没有再讲下去,沉默着撩水清理自己。 如此一闹,到到了八月中,挽明月带韩临到较安稳的中原,也不知秦穆锋的信是怎么找上来的,等挽明月发现,韩临已经愁得眉毛打结不敢看挽明月了。 “我师叔来信,说偶然得了个远游交流武学的机会,问我现在怎么样。” 挽明月不胜其烦:“你就说你病得快死了,冬天不在琼州岛活不下去。什么人呐,你至少得修养三年,大夫给说得清清楚楚,这三年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你的病。” 韩临见他几乎像是要炸了,失笑道:“我的身体我清楚,现在好得多了……” 挽明月用吻堵住他接下来的话,亲了半晌,把韩临亲软了,才松开,道:“怎么前两个月还好端端的说弟子都挺成器,这忽然又想出去游历了?你不觉得蹊跷?” 韩临喘着气,脑袋也晕,顺着他嗯了一声。 “恐怕又是谁的手段。” 韩临笑出来:“你也别惊弓之鸟,事事都推给上官阙” 挽明月:“我可还没说是谁。” 韩临无奈:“我写信说这两年到不了临溪就好啦。” 挽明月警觉:“什么这两年?过了这两年呢?” 韩临含糊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第151章 挽明月松开他,韩临把下巴搁在他肩窝,问他怎么了,挽明月捏着眉心:“你一说以后我就头疼。” 第二日他们便又出发,一路往北去,韩临奇怪要到哪里,挽明月却不说,等一路越过燕山,韩临才有些明白去处。 九月的金阿林已冷了,但今年暑气尤其重,白日里穿得厚些倒还可以将就。挽明月记着路,不多久便找到他们二人当时躲避的猎人屋子。 屋子还是他们走时的模样,床盖散乱,塌前还有几行发黑的血迹,韩临那时昏迷,并不知确切的过程,见了血眉头一皱,转身来看向挽明月:“当时你们受了伤?” 那是上官阙当时杀人时剑上淌下的血,挽明月摇头:“不是我们的。”又牵起韩临,说:“我们去找点柴火,今晚烧热炕,住在这里。” 韩临当时腰上有伤,又有蛊虫侵扰,出来见的山多都是白茫茫一片,如今随着挽明月灵巧的在还有毛茸茸暗红色的山上跑跳,脚陷进深深的枯叶中,颇有种不真切的感觉。若非不远处就是那间木屋,他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可怕的冰雪地狱。 抱了满怀的柴火,挽明月带着韩临往回走,一路上说着哪里捕到过冬眠的蛇,哪里又用捕兽夹夹到了野兔,韩临跟着他似懂非懂的听,忽然在一个地方挽明月止住步,指着一个地方说:“我在这里掉进过一个雪壳子里,差点回不去。” 韩临一惊:“还有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都病成那样,还惦记让我拿你的尸首做粮食,我哪敢跟你讲。成天出去,生怕你担心拖累我,回去见到你咬舌自尽。”挽明月在曾经那个雪壳子地方踏了几步,转脸对韩临说:“我当时掉进来,满脑子都在想,我要是回不去,你一定没命了。所以我要拼了命地爬出来。” 韩临哗啦一下扔下满怀的柴火,跳过去抱住挽明月。 挽明月拥搂住他,在他耳边道:“隆冬的金阿林,高原的金露寺,哪一个都不好受。要知道为了养你这条命,我也付出过很多代价。我想你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什么责任。” 韩临点头,说:“我明白。” 旧地重温鸳梦,总要做些鸳鸯才能做的事。他们没在炕上做过,只依旧时将土炕烧得火热。但当时韩临如块冰疙瘩,此时韩临却温暖多了。 直到行事,韩临肩背躺在火热的铺盖上,热得狠了,身上的汗渐渐将亵衣濡湿透了,连喘息打在身上都是粗热的,大张着嘴巴吸凉气,眉稍骨都热得发红。 挽明月见他如此沉溺,倒很有成就感,翻来覆去地玩他,直待去了两回,才捞他起来,擦干了身上的汗,换上干净亵衣,重塞回被子里。 渐渐韩临也缓过来,在被子下抱住挽明月的腰,将脸贴在他颈边,忽然道:“那时候你也是在这里同我讲了你的身世。其实最早的时候我觉得你想得太多,又没个正行,对酒色财气看得重。” 韩临回忆着,又说:“我们确实不一样,我父母活着的时候疼我,他们死了,我在半路又遇上了不少好人。你一生下来,面对的都是那些人,你不容易,长大以后多些忧虑也正常。无论如何,你愿意把这么深的事情告诉我,是对我的信任,我很高兴。这些年来,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你的身世,你放心。” 挽明月吻他有些汗湿的发心:“我相信你。” 屋外并无风雪,怀中是通了心意的人,挽明月很快入梦。 想是又提起小时候的事,他梦到深深的马舍,梦到妹妹从发紫到发青到纸白的脸。 挽明月惊醒。 掳掠妇女,使她们受孕,如此十多年,土匪窝中生下的孩子当然不止八个。然而小孩难养,山上药石比命还贵重,多得是生出不久便死掉的小孩。行七的儿子瘦弱,便没被安排出去掳掠,只被吩咐看管土匪并不在意的小孩。 三四岁的孩子照顾几天大的小孩儿,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在他手中死去,尸身被填去马舍沤肥。他至今都在怀疑,他晕马晕车,或许正是因为当年一去马舍,一闻见马的气味,就代表他又养死了一个小孩。 贵重的、被土匪看中的女婴,自然没交给过行七那个满手婴儿性命的儿子养。然而土匪每日前去对女婴浑身爱抚,让行七的孩子只感到害怕、想吐。 挽明月惊醒,瞪着深深的黑夜。他扼死了她,将她翻过身,伪装成疏于看管致死,嫁祸他人。 如今想来,或许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他可以把她养大,带她逃跑,比如等不到她长大,等不到土匪下手,营救的人就来了,她可以高高兴兴地长大。毕竟危险都在未来,当时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那时的他只是一个不识字,没有姓名,整日在土匪窝给人扫地清理茅房的小孩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他不敢生病,他对活命有异常的执着,因为眼睁睁看着被劫的小少爷风寒病死,他爹可不会为了他用那些在深山几乎称得上价值千金的药。 后来他过去掘埋下的金条,才发现那土匪窝有满山的药草,只是小时候的他不认识。 挽明月不觉得自己做错,只是从他做出那个决定开始,他或许就再也没法正常对待一个小孩子,小孩子会让他想起那条无辜的生命。 他也不打算给韩临知道,就像韩临所说,他们两个不一样。他也不指望韩临能理解。徒费口舌,徒增分歧。一旦起争执,或许他为图自卫,又会口不择言说伤人的话,用聪明的说辞将他的不情愿矫饰为韩临的错处,全都推给韩临。他习惯自护,韩临了解他,能忍他这一次,但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挽明月不愿再细想下去,拥紧韩临,逼自己入睡。 中原大地的热正在逐渐散去,挽明月加紧带韩临回琼州岛。回去的路上不免又遇到老情人,挽明月一个头两个大。 一晚回去,韩临吃着饭,忽然告诉挽明月:“总这样,我也是会不高兴的。” 第二日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回事,韩临后牙肿了,挽明月找了个大夫,带他去把那无用的牙拔掉。 拔牙叫脸肿了半边,夜里韩临去散步,回来的时候抱回了一条同样脸肿的小狗,说看它可怜就抱回来了,不同的是大夫诊断说那狗的脸是让马蜂蛰的。 因为韩临出奇地表现出对挽明月过往风流的不悦,挽明月一方面自知理亏,另一方面,见韩临在意,总有些喜悦,这狗挽明月便没让他扔掉。 那时挽明月也没想到,韩临变本加厉,在接下来的路上一连又捡三条,等回到琼州岛,他们已是一大家子了。 回家第一天,卸好行李,挽明月便与韩临一起洗起那四只幼犬,挽明月任劳任怨的洗,中途却见韩临吹肥皂泡跟狗玩闹,小狗四脚并用,去扑捉圆圆的泡影,咬叫得院落闹腾非常。 挽明月心想韩临真也不傻,不叫他养孩子,他便捡狗来宝贝,也不知是卯足劲跟自己对着干,还是认定的事即便换个法儿也得办成。 第77章 不堪回首旧时情上 四只狗初捡来都是幼犬,合捧那样大,外观上,只有最初抱回来那只被马蜂叮肿的那只狗,满身烂墨点子,十分丑陋,韩临给他起名叫小花。其他几只,韩临给在山东捡来的长嘴细腿的狗起名叫面条,在江西捡来的狼狗起名叫小黑,在广东捡来白面的黄狗叫大黄,品貌上都生得不错,呆头呆脑的很可爱,养起来不费劲。 可养下它们后,整个宅院忽然拥挤起来,无论到哪儿,似乎总有狗在脚下打转。小狗性活,在人脚下兜来转去的巡视这个陌生的家宅,留气味,割据领地,从犄角旮旯地方忽然钻出来,叼裤腿玩,人冷不防就要踩着它们的爪子、尾巴,踢着它们不知哪里。 挽明月让人拴住它们,可小狗也机灵,一见绳,叫得鬼哭狼嚎,韩临看了于心不忍,第二天就都给放开,说狗太小了,先让它们熟熟家里。 挽明月因为块头大,腿脚又不好,不是踢着小狗,就是给绊住,轻则打个趔趄,重则应对不及,摔倒在地上,老要拎着狗去找韩临要公道。 久了韩临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想门路,某日翻箱倒柜,找到挽明月,晃着手里的燕尾摆铜铃,出主意说:“把这个挂狗脖子上怎么样?这样他们走路就有声了,你也能注意到。” 谁知挽明月劈手夺过,说这是我送你的风铃!亏你想得出挂狗身上这种主意去糟蹋! 为报复韩临这样无视他人心意的处置决定,当晚这风铃挂在床帐顶,叮叮咣咣直响了半夜才停。次日中午,韩临睡醒见着那燕尾镖磨成的风摆,双眼都发蒙。 但在狗上挂铃铛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挽明月写信,托人订做四枚银铃铛。 不过等铃铛打好,再由信差送到,小狗乱窜这个问题已然解决了。 四只狗均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抽条长大,纷纷长过人腿弯,屋中狗毛纷飞,家里越来越挤。有天带狗到外头散步回来,韩临告诉挽明月,说外头人见到这四只狗,说他们以后会长得威武非凡,满脸与有荣焉。 第152章 挽明月摘着飘落到身上的狗毛,后悔怎么就心软答应他养狗。 早前当心丢,四只狗都关在家里。可狗要是跑动不够,白天活力无限撕咬家里一切能视之物,夜里鬼哭狼嚎,因此早晚必须由人牵出去遛。恰好韩临觉少,乐意干这事。 只是初来时狗晚上在窝里睡,天不亮衔着绳子过来扒门,搅人清梦不说,挽明月早上醒,看不见枕边人,心情很不快。晚上,挽明月常要带着韩临到海边散步消食,正好遛狗。但挽明月腿脚有旧疾,平常走路缓慢,看不大出,可若快起来,步调一浅一深的毛病便显现出来。 如此下去挽明月被这几只狗折腾得够呛,说服韩临,讲这地方人少,让白天放狗到外头闹,晚上回狗窝里睡觉。 解决了狗的事,一大早挽明月醒,韩临还是不知踪影,偶然梦醒,看着身边空空落落的,都会怀疑自己同韩临共度的一年多是否是一场梦。有次慌忙下床去问人,得到的回应是——他趁落潮赶海去了。 挽明月想不明白跟螃蟹打架有什么趣味,得知此事后,半夜韩临起床,他便也醒了。跟着过去,天上无星无月,黑水浸满天地,方知与沙地里的刨挖不同,韩临所到之处是白日里一片汪洋的海上。韩临攀走在露出水面的礁石间,提一盏灯,拿一把铁钳,一双眼紧盯海水,去夹水中的螃蟹、螺贝。他找时机相当好,一出手就能捕到猎物。 挽明月几欲吓死,忙扯他下来,牵他的回去一路上都在数落:“你是不是疯了?这样黑,你要是掉进海里被浪卷跑怎么办?” 韩临说有时候会有月亮,又说他水性很好。挽明月问他海水要是忽然涨潮怎么办,他说自己小心,见势不妙就往回走了,现在都还没有失过手。 至此,韩临停步回头,举起灯指向茫茫的深海,说:“你不觉得跟海洋角力很有趣吗?像当年对招一样。” 烛火下,海风吹得韩临眉骨、鼻尖泛红,一双眼锐亮非常,黑发攀脸飞舞,衣袍灌风,衣角猎猎作响,似有无数豪情,欲待长歌。 挽明月松开他手,正色道:“你早不是当年了。” 韩临这才不再说,只回过头,又看了看无穷危险的大海,自此只去捡沙滩上未随潮水离开的海货。 挽明月看见海货更头疼,去年韩临是个新手,赶海捡不回多少,他们久居内陆,对海货尚还感到新鲜,挽明月也不想扫韩临兴冲冲提回来的兴致,吃了几个月,只当零嘴的添头,倒不倦。今年韩临算熟练工,一大桶一大桶的往回提,挽明月看着满桌的鱼、贝、螺、螃蟹,实在腻味,都让韩临送人,桌上换回正常口味。 实在太多,送也送不完,临海这东西不算值钱,白白扔了却也可惜,韩临闲着也是闲着,便将海货放到笼上蒸熟,剜出螺贝的肉,剔出鱼肉里的刺,抓匀了,喂给四只正长身体的狗。除过肉的贝壳海螺壳都收着,太阳好的时候,他坐到院里,往贝壳海螺上钻小孔,寻来绳线,穿成帘子,挂在家中。 韩临整日忙忙碌碌,挽明月想跟他搭句话都难,倒是小狗见他坐下,都到他身旁兜绕,他会和小狗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话声小,挽明月也听不多清,十分怀疑他是在抗拒自己不给他到深海找刺激。 狗多少有些恃强凌弱,似乎是见挽明月走动不快,甚至开始叼抢挽明月手上的东西。起初是吃食,韩临找借口说恐怕他们是馋得厉害了。后来四只狗甚至开始哄抢挽明月手上的书,挽明月找到韩临去到案发现场,见到漫天漫地的纸片碎屑,韩临才照着狗头一狗来了一巴掌。 狗整日胡窜,回家都像在泥地里滚过,韩临从小惯着它们,旧毛病都没改过来,一讨乖要吃的,就爱往人身上扒。气味难闻不说,衣上总要落下灰扑扑的狗爪印,挽明月见不得这样不成样子,总逼韩临抓狗来洗。 韩临乐意帮忙,可终究养了太多。小狗不高兴给洗,但也无力反抗,等窜高了个,整日在外兜转,野性难驯,难抓得很,每次洗狗都要动用全宅老少,堵严各个入口,家里鸡飞狗跳。也有插曲,那只狼狗慌忙逃窜,挽明月去捉,它掉头照挽明月的手来了一口。好在挽明月反应快,手上只被狗牙划了一道,破皮渗出血丝。 查看过挽明月的伤势,韩临难得发了火,崴下根树枝就要去抽狗。小黑见势不妙,夹着尾巴躲到角落,将立未立的耳朵顶在脑袋上颤颤巍巍。韩临正要发作,被挽明月从后头拉住。 韩临大声道:“它咬着你手了!” 挽明月的手一向娇贵,平常在床上捂住韩临的嘴,韩临都不舍得咬下去。 “狗不咬人还是狗吗?你散着养迟早有这天。你该想好在养的不是孩子。” 韩临气泄了一半。 “你过来,帮我涂药。”挽明月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黑狗:“以后我来训它们。” 起初狗并不听挽明月的话,兜着圈不肯回家,挽明月就饿它们,饿到头了,再用吃食教它们规矩,来年二月便卓有成效,跑得远了,一叫乖乖又回来。 因为几只狗听他的话,往后喂狗、洗狗的杂活,都由挽明月做了。他忙得团团转,韩临却闲得在阶前发呆的时候,他都在想,这狗究竟是韩临要养的,还是他要养的。 这年三月到锦城复诊,要留狗在岛上,到了渡口,几只狗依依不舍地绕着挽明月。韩临见了不免气道,小畜生,净围着你转了。 韩临到里屋被人诊脉,挽明月在门外闲聊时,没想到眠晓晓说你胖了一点,韩临反倒又瘦了。 胖瘦这种事是当局者迷的,挽明月仔细回想,韩临每每都将碗里的饭都吃干净,反倒是他自己碗里会剩饭。 后来才恍然想起,因为腿的缘故,挽明月较年轻时少动,为避免福泰,刻意减了食量,这几年的饭碗都是小小的一只,带去琼州岛的盘盏都是如此,年深日久,他自己都把这事忘了。 眠晓晓却讲寻常人吃了不够自己会添饭,会不会是饭菜不合口味?挽明月摇头,说韩临向来不挑食,况且要是不合口味,怎么会能将碗里饭吃完?眠晓晓见他笃定,也不再多说,只讲一味瘦下去并非好兆头,让他注意些。 讲到这里,韩临开门出来,说没什么大事。挽明月对他颔首,却伸手要去推开面前的门,眠晓晓眼疾手快拦在门前,笑着说你有什么话要说,我替你传话,这位大夫说好了不见旁人的。 挽明月笑了笑道:“这几次都没见到,我想谢谢这位徐永修,徐大夫。” 眠晓晓笑意一止,只是注视着挽明月。 还是韩临在旁解围:“别叫她难做。” 挽明月回头看了韩临一眼,收手反问:“我要是不提,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韩临这才知道,他原来是在向自己发难。 眠晓晓见他二人对峙,知道没自己的事,识趣进到内室中去,不管他二人算账。 半天,韩临开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挽明月又问:“那你上次去京城参加婚宴,谢过上官阙了吗?” 韩临点头,又说:“我只是不想欠他人情。” 红袖那个婚宴,当时他与挽明月闹得很不愉快,还是后来做了交易,才能去成。当时挽明月不高兴的没什么道理,韩临没想到挽明月是早已料到了他要借机会谢上官阙。他好像做什么,总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挽明月说我想也是,又说:“他把你逼到那份上,治好你,算他该偿还的。” 韩临握拳,没由来的好像被他玩弄于手掌间,一时不悦:“你既然知道,一早讲明就好了。我不是故意瞒你。” “凡事有个轻重缓急,那时候治病比什么都重要。他再做小动作,总不会对你身体做手脚。这不算大事,但上官阙曾逼你杀我,我对你与他私下联系的膈应,想你不难理解。” 眠晓晓那头的神医高僧挽明月差不多都认得,她周到,想必第一回就是问遍,得知没对策,才给他写信。后来冒出个高人,想也不对劲。与韩临有关的事,忽然冒出来什么人,往上官阙那头猜准没错。叫人往金陵一查,就查出来江南药盟的首医徐永修接诊的安排忽然往后推了半个月,徐永修还是上官阙幼时的启蒙,两相联系,并不难推。 当时韩临要死不活的,连治病都消极,挽明月哪敢再激他,细水长流救下命,剩下的事,以后再好好说就是了。 韩临吸一口气道:“所以你见我现在死不了,要开始翻旧篇?” “与你之间,我一向是有话直说。我爱乱想,尽早说清,尽少做无端的猜忌。这件事放到如今才提,是想等你亲自告诉我。”挽明月一顿:“只是一年多了,都没等到,只能自己挑明。” 挽明月讲话有条有理,韩临心知他的要求合理,静了半晌,道:“你没像上官阙那样要求过我,要我遇到什么都告诉你。我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也没要你事无巨细讲给我听,只是曾经的事摆在那里。京师那家人对你的算计太多,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我想你把跟他们有关的事告诉我,这要求很过分吗?” 第153章 韩临忙道:“只有看病这件事我没告诉你,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跟上官阙有什么牵扯。” 挽明月看着他:“是只有这件事,还是我知道的只有这件事。”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韩临百口莫辩,忽然想起那次上官阙在京师同自己说过的那几句伤春悲秋的话,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具体说了什么,还有旁人关于他与唐青青的猜测,犹豫是不是也要一并同挽明月讲了。 挽明月也见他露出神人交战的表情,先一步下楼:“那我再不过问你就是了。” 这边复诊无大碍,韩临说要到金露寺去看看,挽明月便带他到川西去。原计划要一起上去,挽明月甚至为此弄来根黄杨木手杖,可随着海拔升高,他对于高原的不适也显露出来,出气多进气少,脸白胜雪,还想干呕。韩临赶忙带他下来。 缓过来气,挽明月见韩临还跃跃欲试,想独自到上头去,同他讲上头没什么可看的,寺里破得惊人。 韩临说:“我想到寺里给你请一根红绳,眠晓晓搭桥的信我也求来了。” 挽明月都怀疑是高原反应带给他幻觉,就又听韩临接着说:“你给我请过,我也得给你弄一根。” 挽明月哭笑不得:“你知道要怎么请吗?” “叩遍长阶。”韩临又说:“我想我到了高原也没什么反应,叩完应该要不了命,只是累些。” “我当年过去,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寄希望于怪力乱神。我送你红绳,没想要你还我。如今退隐,又有你陪在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你没必要再上去傻不愣登磕一轮头,”停了半晌:“若是就为了前些日子我生那场气哄我,并不值当。” 韩临咬唇,握住自己右腕,慌忙打断:“有个传闻的,你听过没有,说求来两根,姻缘能长久。” “说到底,只是山遥路长,坚持得住的一双人,都要用情极深。若要武林高手闷住气一头往上磕,倒不值什么。”挽明月见他并不反驳自己的猜测,一阵心绞痛,闭眼道:“我送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早些。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高兴了,我不需要你证明什么。” 韩临这才作罢。 无论如何,有这份心总好过没有,挽明月稍稍高兴不久,当晚韩临就从外头捡来一只没睁眼的幼犬。 那狗应是当地的狗种,黑狗,眼上却有两枚黄豆大小的褐圆,像额外的两只眼。因为家里那四只畜生,挽明月将狗研究过一通,知道这是獒犬,又见韩临抱回那只幼崽宽厚的爪子,便知这狗长大后得颇成样子。 他一时间都有种怀疑,会不会是韩临为养这狗,才说出那些请红绳的话哄他?这猜测只一动念,一身热血凉了一半。 那幼狗由于还没睁眼,一路上韩临贴身照料,一点一点地喂羊奶,一度带它到床上睡,挽明月抗议,说要是让他认了床,只怕更麻烦。刚惹了他不高兴,韩临正怕着他,不敢忤逆,便老老实实将狗窝安在床边。 到洛阳的时候,小狗睁了眼,能跑跳,只是一张肉脸挤在一起,懒懒的动作慢,老趴着,韩临笑对挽明月说你瞧,慢吞吞的多像现在的你。 挽明月有时候真想揍他。 这几年跟挽明月有仇的佟铃铃在洛阳主事,但前不久,恰巧被家里叫回去成亲,因故正好不在洛阳。挽明月感叹家里又哭又闹的,她最后还是没能坚持住。又笑说,对我倒是好事,只盼她嫁了人,忘了旧情人,这样我与她的仇倒也能清了,省得每次过来都提心吊胆。 此遭来洛阳,是趁着时机,过来瞧约过好几次,却几次错过的石窟。 阳春三月,正是日上花梢,莺穿柳条,二人乘马车行了一段路,山中还是绒绒一片浅绿,花开得尚还清丽,不及夏时浓烂。 放下车帘,韩临问那回到洛阳,说要带媚好他们来看石窟,是不是也是这个时节? “比那回早点。”山路颠簸,挽明月靠在车厢里,闭目忍耐胃里翻江倒海:“你还真敢提那回,把我们都当你跟姜舒的幌子,亏你想得出。” 说着,勾了勾手。旧事重提,韩临情知理亏,又知他不适,将帘子卷上去,挪到他身边。 挽明月捏住韩临耳上银圈,跟韩临重提:“那天通宵说事,好不容易散了会,大半夜一抬头,你耳上挂着翡翠耳坠出现……”没再说下去,只取下银圈在手里玩:“我当年就差把床给你铺好了” 韩临干笑。 银圈重给韩临戴回去:“你真没少拿我当幌子,你可能不知道,你满肚子坏心思的样子多有意思。”挽明月揽住他肩,掌心握住他稍显僵硬的肩头,下巴搁在他发顶上蹭摩,又亲昵地蹭他脸颊:“老天偏偏要和你作对,最后的苦果都要你全都吃下去的样子,有多解气。” 马车到了一个位置便行不了,得由人徒步上去,挽明月拄根拐杖花了很久才爬到地点,累得够呛,回头看来时路,心想这放在当年哪里算得上什么事。 离龙门会也十多年了,山还是那些山,少年却都改换了模样。初见的震撼一辈子只有那么一次,挽明月见过瑰丽的敦煌石窟,韩临见过大同宏伟森严的云岗石窟,对那尊卢舍那大佛,均没有特别的感触,至于那些细碎装满小佛像的洞窟,他二人没有佛根,没读过佛经,看不出佛法也读不懂故事,略过几眼便忘了。 石窟没什么好看,便去游山,路过那口干涸的深湖,韩临止了步,下到湖底,绕着转了一圈,告诉挽明月当年他比赛的擂台就架在这里,说完,他指向四壁空荡的阶台:“那里都是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都看着我。” 面具遮了半张脸,挽明月看不出韩临是什么样的表情。 夜里挽明月在床上看信,写的是他在洛阳托管出去的产业近来的情况,他试图从华美且虚假的语句中捡出点有用信息。韩临背对他,就着灯换右腕的膏药,此类药膏味道最浓,即便开了窗,仍飘得满屋都是。 换好新膏药,韩临戴上纯黑长袖,将撕下的膏药收好,这东西味道太大,须得带到外面扔掉。再回来,到床边脱衣服,挽明月从书信间看他一眼,说:“你扔个垃圾都要戴面具?” 韩临才想起回来忘了摘,伸手去松脑后的绳结:“这里熟人多。” 当年上官阙为什么非必要不来洛阳,这回过来,韩临才有点明白为什么。只是上官阙当年是在这里太丢脸,韩临则是曾在这里太风光。 次日带狗去吃饭散步,马车路过江楼主那间宅子,韩临叫停,抱着幼犬跳下车说离得不远了,我们走走吧。 宅院前的那棵空心皂角树仍活着,刻了象棋棋盘那块石头不知被搬到什么地方,门新刷了漆,换了新锁,台阶屋瓦也都新修过一遍。 韩临把狗放在地下玩,绕了两圈,感叹真是大变样。 “说起来,到琼州岛的那个账房是不是说这宅院是你师兄新修的?”得到肯定的答复,挽明月忽然说:“要不要打赌?我猜那株合欢树一定被移走了。” 狗在扑捉地上的柳絮,韩临说那树孱弱,于驱蚊没益处,被人连根拔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挽明月摇头:“我问你,你不觉得你们江楼主对你有点意思吗?” 韩临觉得他莫名其妙编排已故长者,隐隐有些不悦,但不敢惹他生气,解释说:“我一回被困雪山,一回进监牢,江楼主都顾全大局,没有为我网开一面。” “江水烟那个顾公不顾私的臭脾气,有谁不知道吗?只是在你之前,从没听他对哪个人那么上心过。这宅院破了那么些年了,他都不管,怎么你一搬进来,他就忽然开始大兴土木,跟装新房似的。”顿了一顿,又道:“更没见过谁跟自家兄弟同住,要往家里栽合欢花。” 韩临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索性当哑巴不回话了。 挽明月摘了一朵爬出院墙的蔷薇,丢给地上嗅闻的小狗,又说:“当年上官阙要他死,或许存着不少私心。” 狗当即叼到一个小角落,先用鼻子拱拱,又去撕咬花瓣。 万料想不到他会提起此事,韩临皱眉:“你又在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他杀你那么多朋友,不都是觉得他们同你关系好,对他有威胁吗。要论威胁,谁有江水烟威胁大?他当年出了名的不喜欢上官阙。” “要就事论事,他疯癫是不错,可你口中的只是你自己的揣度。” 挽明月顿了一顿,见韩临面具下的嘴唇紧抿,不免又说:“他可是逼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你还要回护他?” 韩临停步,面向挽明月,半说半吼:“他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是为了救我一命,我听人这样揣度他,怎么能不反驳?” 他声音大,小狗给吓得夹住尾巴,花都从嘴巴里掉下去。 说完,韩临同挽明月拉开距离,不再并肩。小狗忙迈着小短腿跟上去。 挽明月静了半晌,跟在他身后,忽然反问:“难道你接受不了因为争风吃醋,上官才害死江水烟?” 第154章 韩临在前方沉声说:“无论怎么样,都是我走漏风声,被人捕住,才导致了江水烟的死。都是我不够小心。你不要再向别人编排已经死了的人了。” 挽明月冷笑:“在你眼里我倒是个见人就泼情敌脏水的泼妇。” 韩临说我并没有那么讲,又说我不太舒服,不想吃饭,回客栈了。 不等挽明月回答,他转身抱起地上艰难追他的小狗,快步转身要走。他加快步速,以挽明月的腿脚,无论如何都追他不上。 一时起了争胜的念头,挽明月在让他身后大声道:“你回了客栈,晚上还是要见到我,我还是要对你说上官阙的不是。” 却见韩临顿住步,挽明月同样停住步,等他说些什么。 韩临却什么都没有讲,只停片晌便离开了。 晚上挽明月回到客栈,只听人说韩临和小狗并未回来。 第78章 不堪回首旧时情下 吵不过挽明月,韩临气得晚上没回去。只是离家出走往往需要物质支持,次日一早掌柜来催昨晚的饭钱和房前,出门往往都是挽明月筹划,韩临两手空空,为今之计只好回去,低头找挽明月解决这事。 人狗行路中,韩临见到路边铺面顶着个熟悉的钱庄名字,想起洛阳那宅院的租金,好像就是通过这钱庄收的,心念一动,前去询问。 对过信物与字迹,账房将韩临请至里间等人取钱,闲聊之际说您也是运气不错,平常钱到的不会这样快,但您的租主是上官楼主,他给钱一向提前些。 韩临这才知道那所房宅的租户是上官阙,可上官阙早年明明不爱到那里去。一方面感到团团迷雾,另一方面又感觉好像总也摆不脱他,究竟怎么跟挽明月说,又是一桩麻烦事。 结清房钱,韩临一想起回去还要同挽明月吵,头就疼。从在锦城挽明月提起徐大夫那事,他俩之间相处就不对劲,一味低头总不能成事,韩临有心让各自冷静一段时间。挽明月曾提起这一路要去江南游玩,似乎途径姑苏,再去杭州。韩临就近买了把防身的刀,决定与挽明月分开散散心,到时候在姑苏会上。 离开洛阳,在马车上路过从前的演武场,小狗在里嗷嗷叫,韩临拉紧马缰停车,抱它到花木间方便。 曾经的秋千架早被推倒,现今在原址搭建了石木架构的长廊,太阳好,许多孩子在里头玩。长廊四周爬满葡萄藤,韩临随手摘了一颗青葡萄,酸涩得牙都疼。 一路上韩临驱车坐在外头,不怎么摘面具,从前的仇敌都不是好惹的货色,他废了一条手臂,如今碰上,恐怕没几分胜算。 可惜这样谨慎,还是给认出来过,不过好在不是仇人。 那天韩临在酒楼,凭栏看底下杂耍变戏法,忽然桌面被人轻敲了两下,回过头看清人,愣了一愣。 立在他身侧的女人笑说:“怎么,刀圣贵人多忘事,忘了我叫什么?” 女人三十五六上下年纪,妆饰华丽,风韵犹存,胸脯饱满。这样艳丽的年长女人,韩临只跟一个有过关系。 “方黛。”韩临唤出她的名姓,下意识一摸自己面门,发觉脸上面具正恪尽职守,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记睡过男人的形貌以前可是我的吃饭活。而且,”方黛屈指弹弹韩临右耳上的银圈:“这玩意,没见过几个人比你戴得更俊气。” “可是现在都说我死了。” “你们这些高手往往都不容易死啊,小人书上不都那么说吗?”这时桌下的小狗探出脑袋,方黛见了十分稀奇,抱起小狗到怀里把玩。 韩临一阵语结,让她坐下再说。 方黛摇摇手,说酒楼里一堆事呢,闲叙间提到这酒楼就是她盘下来养老的,就看他眼熟过来瞧瞧,又问:“你现在有着落吗,没有的话我这边随时敞着门。” 韩临说有,方黛四下看看,问人呢,韩临说有点事情,他到时候去姑苏再见他。方黛撇撇嘴,说吵架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讲的,又问那人她认识吗。 韩临没有遮掩:“挽明月。” 方黛点头,抚一把狗毛:“那他是不舍得杀你。” 韩临也不想再花工夫解释了,任她胡猜。 半晌,方黛才恍然大悟,猛拍韩临肩膀:“原来是这回事啊,怪不得当年你在床上一直提他。” 韩临被她摇得喝水都呛住,就又听她嘀咕,“你师兄真还没朝你下手?不应该啊,我没怎么猜错过的。” 女人的直觉真吓人。 不接话显得更有其事,韩临清清嗓子,笑着说:“怎么,你还在惦记他?” “他好看嘛,风雨不进,更让人心痒。按理说世家公子玩得花,可他半点风声都没有,不就断袖这一个理由了吗。前几年,就你一个,他出了名的在乎,坐得更实了。谁能想到这两年忽然冒出来个唐青青,好家伙,谁猜得到他喜欢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啊?”说话间,方黛将狗搁到桌上,忽然圈抱住韩临的脖子,饱满的胸部诱惑的贴在韩临身上,小声道:“绿不了你师兄,绿挽明月也刺激,要不要和姐姐再续一夜前缘?姐姐有你喜欢的东西。” 韩临轻轻推开她,转头去看楼下拿把长刀杂耍的十二三岁小孩,笑着摇头。 方黛也笑:“逗你的,我跟挽明月可比跟你铁多了,你要敢答应,我回头就千里传书给他。唉,你跟他吵什么了?” 韩临也想让旁人辩辩他和挽明月吵架这个事的理,道:“起头是我跟从前有些……关系的人,因为瞧病,又有了联系。本就是决心要断交的人,我怕他多想,没同他讲。他却一早就知道,在等我告诉他。他生气我对他有隐瞒,又因为我没告诉他,觉得我不止瞒他这一样,我说也说不清。从那以后就开始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找事。我难道真的要像在暗雨楼……述职一样,一五一十将我遇到的人和事,全都说给他听吗?” 方黛愈听愈诧异:“你说这人,是挽明月?” 见韩临点头,她嘶了一声,难以想象:“和我平常知道的挽明月不大一样啊,挽明月素来以对枕伴不纠缠、抽身快、没感情出名的。”牢骚发完,她抚了抚桌上的小狗道:“按理说呢,现在都讲究保留个性,但结伴这事,没哪对是真不磋磨本性的。他忌惮的人,要是真同你有过很深的交情,那他生气,情有可原。我想你鞋里也曾进过石子,你越在意,就越磨脚。瞒着只会让问题越积越大,照你所说,其实他的要求也不过分,你只用大致告诉他你和那个人有过怎么样的交往。你若问心无愧,也没什么好怕的。” 韩临沉思说他知道了,这时正有人来叫老板娘。 方黛拍拍韩临肩膀,临走前道:“他对你这样,想必是对你用了真感情。你们有什么事,最好讲清,这种事总得有人让步。他能定下来也不容易。你得好好对他。” 韩临点头,又问:“你这里有纸笔吗?” 吹干信,抱起狗还了纸笔,韩临到楼下杂耍杂乱的后台去,将怀里的阿懒放到个较为干净的地方,随手抽出来把钝刀,指着方才玩单刀的小男孩,说你过来。 男孩以为他也是来挑战的,很神气,握紧单刀,上来就说咱们出去比。 韩临背着右手,摇头笑说很快的。 确实很快,灰布搭起的帐篷里,寒影闪了五下,男孩手中的刀咣当落地。 男孩煞白了小脸,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身后的中年人也抽刀欲还击,便见韩临挑起了地上的钢刀,两指夹着刀刃递过去,刀柄朝向男孩。 男孩不明就里,犹豫之间回头看了眼身后中年男人。男人也皱眉,正欲问,便见青年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到刀面上。 见中年男人点头,男孩拿过自己的刀,又捡起刀刃上的信,看了看信封,抬头说:“我不识字,这是什么?” “介绍你到临溪学艺的引荐信。”说完,面具遮面的青年又摘下腰上钱袋,抛给男孩:“这是路费,剩下的钱买几件新衣裳,刀就不用再买了,那里应该还压着几大屋子。” 这几年因为那未知的宝藏,临溪很出名,男孩没想到这样的运气砸到自己头上。 等男孩反应过来,青年已经抱起地上那只嘤咛撒娇的肥狗转身要走,男孩忙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面具下的嘴唇含笑:“我姓韩,要是你功夫练得好,咱们还会再见。” …… 到姑苏打听好久,韩临才摸到挽明月住的客栈,找去房间,韩临刚敲两下,门就从里头拉开。 挽明月还是此前的模样,干净又舒服,没半丝颓唐,见到门外的人跟狗,话没说半句,转身就回屋里。韩临抱着阿懒跟进去,拿背关上门,将狗放到地上,迫不及待分享:“我刚刚听说红袖怀孕了!” 挽明月掀杯给他倒水的动作停下,把瓷杯重又倒叩回去:“是吗,她这么不小心。”忽然又说:“不会办满月酒你还要过去吧。” 第155章 “你不想让我去吗?” “我不想让你去你就不去吗?”挽明月又说:“不会她以后提出让小孩认你做干爹你都要答应吧?” 韩临笑着说这样我跟红袖就平辈了,那可不行,推开窗,摘下面具透气。 时值四月中旬,客栈外的海棠花都开了,团团白雪似的木绣球长到二楼,韩临伸手勾过来嗅了两口。 他摘下面具,挽明月才发现他自个儿在外头风餐露宿这近一个月,反倒稍稍胖了点,至少回到像刚从茶城找到他时那个模样,同时黑了些,拉开衣领,脖子和领口里界限分明的两个颜色。 “你这一个月都吃了些什么?” 韩临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只说随便吃啊。 挽明月喝着茶:“那看来你不告而别,这一个月离开我在外头乱窜,过得很舒服,比跟我在一块的时候都胖了。” 不告而别总是不对,韩临岔开话题,说他在路上遇到了方黛。 挽明月说他知道,方黛前不久写信过来说了这事:“叫我跟你心平气和过日子,不要总翻醋坛子。不过我不知道什么叫我‘胡说八道’‘胡思乱想’。” 韩临暗想方黛真是不够意思,把狗抱过来,说他起了名字:“叫阿懒。” 挽明月见那往韩临怀里钻的狗崽,心知一定是又被宠坏了。 一路上不方便,韩临将薄薄的行礼搬过来便去洗澡,洗完澡回来见挽明月在骂狗,原来是小狗跑他床榻上撒了尿。 一见韩临回来,挽明月兴师问罪:“我说了别让狗上床,你是不是这些天都让他在你床上睡的。” 韩临说不带它上去,它总要叫,要不就半夜乱撞东西,又说阿懒很乖,之前并没有在它床上这样过:“到时候教教规矩就好了,别跟畜生置气。” “你是不管闲事,就动一张嘴。” 韩临认错:“是我的不对,我再开一间房,让狗住那里就好了。你看行不行?” 却听挽明月道:“你总是随心所欲,说养孩子就要养孩子,说养狗就要养狗,一只不够,四只不够,还要再养。难道天底下的流浪狗你见了都要养吗?那还过不过日子了?寻常也是,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留。你不知道你仇家多吗?一个人东奔西走,我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吓得传信给吴媚好让他差人去找。要不是方黛写信给媚好,媚好传信给我,我都要让媚好下搜寻令。你凡事做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能不能想想,你现如今跟人在一起,有人在担心你。你如果出事了,我一辈子都要为这件事自责。” 在那个以保护为名的套子里,韩临张了好几次口,发觉无论怎么说都不合适,只留下一句我去游湖,摔门而去。 门框被摔得几乎断了,挽明月挥袖砸了桌上所有杯盏。 长肥许多的獒犬此时过来,扒他的裤腿玩,地上处处都是碎片,担心划伤它,挽明月拎住后颈皮搁它到桌上。气得脑袋发昏,挽明月伏到桌上看小狗玩闹,伸手点点它的肉脸,轻轻说:“他这次出去连你都不带了啊。” 韩临到了画舫上才想起狗落在了挽明月那儿,猛的一起身,晃得画舫猛摇,得来隔壁公子一个白眼。 思及挽明月心软,不会把对人的气撒在狗身上,惊心方定,这才坐下。 画舫里有歌女弹琵琶,瘦小干瘪的男人拨三弦,咿咿呀呀的,说的话是姑苏话。上官阙当年说金陵话他都听不明白,更别提姑苏话,韩临听得七零八散的,问了旁人,才知道唱的是白蛇传,只当听个民俗韵味。 中途略略下起夜雨,远处的画舫大且喧闹,酬诗和韵十分热闹,缓缓飘来,声音近了,韩临抓了颗糖含进嘴里,移目看去,正与上官阙对目。 韩临戴了面具,但靠窗坐的上官阙显然已认出来,隔着江水,目光短短一交,上官阙收回眼,举起手边杯盏,去讲祝酒词。韩临忽觉下雨画舫窒闷,起身,画舫又是一摇,道了不知多少声抱歉抱歉,走到船尾画舫檐角下看夜景。 外头有雨,嘴里凉丝丝的甜,愈吸气愈凉,韩临才吃出是薄荷糖。 不久后,听得隔壁画舫珠帘声响,衣衫悉窣,走出位身形颀长的朱衣公子,肌如雪晕,饶是右眼为眼罩遮去,仍是照得雨夜为之一亮。 韩临咬碎口中的硬糖。 两船并行,二人在船尾隔着江水与烟雾又撞面。在韩临问前,上官阙轻拭额上薄汗,解释说:“里面太吵。” 夜雨如丝,船舱里仍在咿咿呀呀,韩临随口问:“他们在唱什么。” 韩临记得上官讲过他幼时的先生是苏州人,对于苏州话,不得不懂。 上官阙边听边讲:“景物依昔,人事已非,西湖今日又重临,往事思量痛彻心。” 韩临让他别说了。 上官阙笑了一笑,问:“你到姑苏赏玩?” 韩临点头。上官阙又问你们怎么挑在这个时候来姑苏。韩临说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实际上挽明月原定安排四月底就逛完西湖,但他中途跑掉散心去了。 提及这个,忽然想到问题,韩临疑虑满腹地问上官阙:“你要去也该去金陵。” 上官答说此番是带青青到金陵看病,但逢上幼时朋友成亲,他夫人家在姑苏,到姑苏摆酒:“到了这个年纪,最常赴的便是朋友婚宴。”一展臂,给韩临看这身朱色圆领袍,笑着说:“穿成这样。” 虽是推疑不信,但也没有证伪的证据,只当是实情。韩临知道青青是说唐青青,上官阙几年来养在身边的那个哑女。只随声道:“那他成亲真晚啊。” 上官阙摇头:“五夫人。” 韩临顿时懂了,只想世家公子多都这样。又问他住在哪里,想同他避开,省得再有今日这事。 上官阙道拙政园,顿了顿,又说:“十多年前带你来姑苏便是住在那里。” 韩临当然记得,雪夜里他来敲门,试的事至今不知真假。想起此事,忽然问:“家主又给你牵亲事了吗。” 上官阙说是有几桩:“毕竟岁数到了,总有需求。” 韩临说:“哦,那你这次带她来了吗?” 上官阙问:“他?” 韩临说:“唐青青。” “并非大事,舟车劳顿,她留在金陵休息,我独来的。” 韩临笑着挑事:“你不带人来要怎么试?” 夜雨潺潺,上官阙停了停笑,才说:“我只是遇上你,一错再错。” 他说话一向不清不楚,以前老让韩临猜他话意,现在韩临不会再战战兢兢反省自己是否又做错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又怨到自己头上,韩临不胜其烦,还欲再说,便听雨声里上官阙道:“流言传得广,家主周到,条件合适的对象里,小姐与公子都有提,公子都还要多些。只是没那个必要了。” 韩临寒声道:“你将我拽进水里,自己倒是上了岸。” 上官阙似笑非笑:“你要我为你守贞吗。” 雨下得急了,湖面上一时似坠出千万个洞。 韩临一时无言,不肯再理会他。 半晌才听他道:“我说家仇未报,没心思成家。这事往往家里人催才管用,旁人没那个底气。”上官阙柔声缓气的:“我家里没人了。” 一阵沉默,上官阙再起话头,问他待你怎样? 韩临低头:“他很好,是我不好。” 上官阙转过头打量他一眼,说:“你比上次见又瘦了。” 晚上挽明月刚就这个发过火,韩临不想再提,只说还好。 上官阙忽然说:“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夏天不吃放花椒麻油的菜,冬天不吃生冷的菜,一概不吃太甜的菜。” 韩临是不大爱吃甜口的菜,但其他的事简直子虚乌有,反口就道:“我吃饭哪里有这么挑。” “你是不挑食。”上官阙缓缓道:“只是逢上这样的菜,你吃饭只将乘给你的吃完,不会再添。碰上碗小米少,你也从不提。” 韩临闻声一愣,从未注意过这事,只是不信,说这东西我都不知道。 上官阙笑了起来:“你的口味,无论是饭菜还是女人,我一概比你清楚。” 话愈说愈怀起旧,韩临打住:“我已经够麻烦他了,饭能吃,我饿不死就行了,不用讲究。”又问起:“红袖什么时候生?” 上官阙说年底,本来想带她回来再瞧瞧脸,诊出刚怀上,不宜远行,便没带她。 隔壁画舫有人叫起子越,上官阙回身望过去,侧耳听来人讲话,一点头,转向韩临,道我得回去了。珠帘掀起一半,想了想,转过脸来:“你可以取下面具吗。” 韩临沉默。 上官阙又笑着说:“见一面少一面了。” 韩临伸手摘下,一双眼望着升起烟雾的河面,并不看他。 离开前上官阙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韩临松了口气,缓解身上的颤栗。 面具来不及戴,便有人也出来透气,转眼间见到韩临真容,起了兴致。韩临回头一看,正是旁座的公子。 第156章 韩临要将面具戴上,却被轻挑公子握住手腕,说我还当是你脸上有大块的胎记和疤,你这样的长相,遮了去着实可惜。韩临阴着脸抽出手,重戴回面具,用瞎编的事应答那呆拙公子不懈的追问。 雨声中隔船珠帘拨动,有人往他手里塞件东西,他正与人应对,下意识接过,低头一看,是把油纸伞。一愣,目光朝隔船看去。 上官阙道:“这是梅雨,恐怕短时间不会停。” 不等韩临塞回去,转身便走了。 旁人见到上官,眼都直了,一双眼只随隔壁画舫中人影飘动移动,叹道:“这等相貌,可惜坏了一只眼。” 趁他发痴,韩临忙钻回画舫中,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 漫长的唱词终于念完,画舫靠岸,微微细雨果如上官阙所言没停。韩临正迟疑着要不要用上官阙相赠的这把伞,一抬头,就见堤岸垂柳下,撑伞立着一个个极高大的人,比许多中壮年高足足一个头。 挽明月见韩临手上有伞,笑说:“我白来了。” 韩临迎着雨跑到他的伞下,说正好啊。那把油纸伞在手里握着,并没有打开。 挽明月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雨细归细,好像下得没完了。” 韩临在他伞下道:“这是梅雨,短时间不会停的。” 夜雨寒凉,韩临在船尾给风吹了许久,在马车中打了一路喷嚏,一回客栈便去洗热水澡。 挽明月撑伞到屋里沥水,也正好见到韩临洗澡前塞给他的伞,心想在外呆了一个月,好歹学会未雨绸缪。见伞面被雨水打湿,也撑开来,对光看去,见伞心竹骨镌刻“上官”二字暗纹。 韩临洗完澡回来,就见挽明月抓起干绸布来为他擦头发,说:“我们接下来不去杭州,先去趟茶城,再去临溪。这次去多呆一段时间,你不是想去帮你师叔教徒弟吗。” 见他松口,韩临欣喜若狂,扭过头来:“真的!” 挽明月点头。 韩临高兴坏了,去够挽明月的唇角,亲了好几下:“谢谢你!” 挽明月抱住他,亲他耳根,抱起他往床上走。 次日一早,推开窗,满屋的腥气顿时被雨水中的清冽土腥气冲淡不少。昨晚折腾到很晚,挽明月还在睡,韩临下楼到传闻中的早点铺子买吃的。 出了门才记起忘带伞,早点铺开在这条街上,细雨霏微,韩临也懒得再上楼去取伞,捡着屋檐往那方向走,一路上想着,昨晚的偶遇,要怎样对明月说,才不显得像私会。 没走多久,却又见到熟悉的身影。 薄雨微阴,云幕低垂,那人单边眼罩,一身红衣,在黑瓦白墙间格外显眼。 韩临明明记得这个客栈与拙政园相距十数里,上官阙为什么会一大早到这里? 他不会傻到以为这是偶然,转身往客栈走,却见上官阙撑伞跟着他。 眼看就要跟到客栈门口,韩临转身问:“你来金陵当真是为了朋友娶夫人?” 上官阙只笑不答。 韩临又道:“你别跟了,我不欢迎你。” 上官阙微笑开口:“白蛇传的故事里,许仙要去还伞,我担心你忘,过来提醒。” 挽明月醒时,韩临递来热腾腾的早点,他接过吃了一口,眼风扫到昨晚撑在屋中的两把伞,只剩一把了。 第79章 相思豆 发现那柄伞不知踪影,挽明月一颗心只似被捏紧,一阵气滞,连带喉咙发紧,口中饭食如何都咽不下。 韩临倒杯茶,拉过凳子坐下,递过去:“我要找你讲件事。” 挽明月不接,低头干咽下吃食:“你说。” 遇了冷,韩临捧茶的手搁在膝头:“你要答应我,听了不许再找我麻烦。” 挽明月没心思纠正他偏颇的用词,心不在焉:“你说。” 韩临见挽明月不说是,七上八下的,坚持:“你得先答应我。” “我什么时候无缘无故找过你麻烦。” “小狗新换地方,紧张会到处留气味,这你也是知道的,他跟我的时候松散,和你在一起,都依着你的来就好了,你又翻出来和我吵。”韩临简直弄不明白:“明明是你要我讲清跟暗雨楼那边的接触,我这回一到姑苏,一见到你,连听说的红袖有孩子都告诉你了,你却那么不高兴。” 挽明月才知道一见面就满口舒红袖是为的这个,吃口早点,松口:“我答应你,不发脾气。” 韩临坦白:“昨天今天我都碰见上官阙了。” 挽明月停下咀嚼。 见状韩临急忙说:“你别误会,我昨天游湖碰见他,隔着船说了几句话,临了他说雨不会停,给我把伞。今天早上他又找过来,要我还伞。”盯着杯心倒影,韩临很小心地说:“昨晚吵完刚和好,我不敢告诉你,今天想你气顺了,才敢讲。” 挽明月凝注他半刻,吃了口饭,朝他伸手。 韩临犹豫一下,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 “我要茶,茶,快噎死了,你把手给我干嘛?” 韩临反应过来,心想自己教狗教糊涂了,忙把掌心捂得尚温的茶捧给挽明月。 挽明月喝完,笑了一声嘀咕:“真会卖乖。” 在茶城跟韩临聊见闻时,老板娘总爱将小狗抱在怀里,说这狗只有蜀地高原才有,宽头大脑的,很认主人,韩临见她喜爱,约好以后配上崽给她一只。 其实小狗说是獒犬,大了一点再看,倒也不纯,不知道杂了谁的种。留在琼州岛那四只上蹿下跳,这只却不同,整日好趴着,挽明月试图教,它软头搭脑的,并不理他。好在脾气也不烈,给人在手中换来换去,也是垂头搭眼,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老板娘说这狗生活在高山上,威风得很,下到中原平地,大概不适应。 后来到临溪,上了山,果如她所言,阿懒稍稍打起些精神,于是韩临在剑习场上指点师弟武功,挽明月在一旁的树荫下教狗。几天工夫,阿懒会坐会卧,不护食会跟随,挽明月教育卓有成效,韩临却指点得越来越头大。 第一天,韩临兴致勃勃教了最实用的一套连招,连说带比划,没一个弄懂的。夜里回去想,韩临反思自己这些年遇到的都是高手,就连傅池那个榆木疙瘩也是新一辈中的好手,如此要求他们是有些苛刻了。 痛定思痛,第二天韩临换了简单好上手的招式衔接,讲了无数遍要点,再一招一式演示出来,一切一削,能慢则慢,仔仔细细地教要点与经验。总算大家能听懂,试着摆运架势,可韩临左看右看,只是摇头。 而后他又花了四五天时间,逮着一个连招抠。亲手掰正他们胳膊腿肩膀的位置,正着姿势,一样一样的说上了生死场,要是动作习惯这么摆,哪里该被伤到,手指会被削,膝盖会被打,该有多致命云云。描述受伤的情形时,结合了亲眼所见的事实,生动而恐怖,晚上大家散课脸上煞白一片。 某日一早,韩临又去教,人稀稀落落的,数了人数,才到了前几日的一半,正要问,秦穆锋找上门来,说上午放假,遣散了徒弟。 跑掉的临溪一脉的弟子们背后都在嘀咕,这个戴面具的,前两年跟在那气势不凡的高个男人后头上山,次次都是游山玩水待几天,又跟着人家走了,都当他是大户人家雇的保镖,不承想这次上来忽然要教大家武功。扣得死严,次次留堂极晚,不知道师父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人走完,秦穆锋才跟韩临讲昨晚十几个徒弟来找他,怕死想回家,他劝了一晚上才劝下来。 韩临非常诧异,说他们要是学好肯定不会缺胳膊断腿的,秦穆锋面露难色,挽明月在树荫下一面教狗一面忍笑。 他在旁一连看了几天,只感叹本来就不是按掌门养的,果真也拿不出掌门教徒的样子。指点小孩子,满嘴都是这样那样,站在一旁干着急,不懂那么简单的事他们怎么能不会、听不明白。 韩临那些师弟们倒也不都是朽木不可雕,只是秦穆锋的徒弟,多都随了秦穆锋,剑势多变,以巧为上,韩临却拧死了要他们练基本功。教变化韩临讲不明白,身体力行花几天死扣一个动作,师弟们嫌枯燥,反正是不对付。 这不难理解,与韩临对过招就知道,他行刀不像他的脾气,反倒是滴水不漏,分毫不失。只因为谢治山当年花了大力气抠他的每招每势,大考一月一次,小考动不动抽查,摆不准就打回去重练,练到没有破绽才能往下学。 因材施教,不仅是对徒弟,也是对师父,一个师父一个教法,没什么不对。只是挽明月也发觉他这师叔治学过于松散了,当年韩临在临溪给谢治山训得,动不动罚这罚那,如今新一代这些徒弟们一个个非常会找乐子,课间休息之余,韩临还在比划琢磨如何教会更好(尽管没用),他们都已经坐地谈天论到窑子上去了,不到放课,已经约起晚上吃什么。这些的小孩儿显然吃不了韩临那种苦。 第157章 秦穆锋对自己这些贪生怕死的徒弟很不好意思:“当年大师兄最勤恳守正,三师弟最聪明,一众师兄弟里,就数我最散漫,教成这样,你别笑话。” 韩临说这我知道,可这些是最基本,练不足要出事。这话秦穆锋从小听到大,自然熟知,师父大师兄轮番对他讲,如今轮到师侄对他念了。思及往事,不禁莞尔。 尽管他是韩临的引荐人,却也不过是见到个有使刀天分的孩子,就丢去给大师兄,没想过会有什么名堂。甚至是临溪无人他被迫回来接任掌门以后,韩临来找他详谈临溪的事,提及当年恩情,他才知道原来新近赫赫有名的那个刀圣韩临,就是他当年随手举荐的杂技团小孩。 至于武功深浅,早年听闻小刀圣风名,只当江湖戏谑,之后见面,韩临有事在身,不及比试。后来再现身,虽未身死,却废了右手,一切尽归流水,便也不提切磋。 如今看他如此遵循师父跟大师兄的教诲,不免生了好奇之心,大师兄究竟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徒弟? 思忖至此,秦穆锋拔出教习用的随身木剑,扔给韩临一把弟子们用的木刀:“试试?” 韩临摆摆被紧身黑绸包裹的右臂,笑着摇了摇头。 秦穆锋将剑换手:“我也用左手。” 韩临犹豫之际,远处挽明月开口解围:“他内力丢了一半,剩下那些一旦运转调息急了,冲撞脉穴,疼得死去活来。” “那就只比招式,不使内力,来,陪师叔练练” 以长辈身份发出的请求,韩临没法拒绝,转动手腕,挥刀迎上。 一出招,秦穆锋想他确实年轻,有年纪上独一份的生猛。只是生猛往往对应的是莽撞、失巧,这是与之而来的缺陷,这个年纪的人谁都逃不过。秦穆锋便从他拿捏不够精准处试图破局,自他的不够精确的出击间擦肩而过。 缠斗十数回合,似是摸清大致,韩临稍收余力,密起进攻,刀势如一张紧密的网盖来。秦穆锋欲斩线毁网,网稍一变动,他便刺向于网无碍的中空处,这头欲转招横削,对方便变招,令人不得不回击自卫。而刀风极密,左手使剑生疏,一旦自卫,便分不出精力进攻,几次尝试出击,便被更密的轻击挡回。韩临在耗自己的精力,在等自己出错。 秦穆锋才知道当年江湖为什么会那样看重一个年轻的后生,功力会见涨,但临危不怯冷静应对是与生俱来的。听说他曾是暗雨楼最难办犯人的刽子手,多桩生与死间行走,嗅觉一流,判断精准。确实年轻,却也足够狠辣。 力竭剑招出现疏漏被精准瞧见,木剑落地,胜负即分。 韩临收刀一拜:“我小时候在杂技团用双刀的,左手多少会点儿,师叔不擅用左手,我算胜之不武。” 这样的徒弟白白拱手让人,秦穆锋摸着自己的光头懊悔不已:“早知道我亲自教你了,以后到底下也有脸面见你师祖。” 韩临捡起剑,双手奉还:“还早得很,总能再找几个。” 秦穆锋又问他伤况:“当真养不好了?” 韩临摘下紧身黑绸,露出刀伤遍布的手掌,以及膏药下被切筋断脉的手腕。 那场追杀惊动天下,秦穆锋深深看了不远处的挽明月一眼,长叹一声:“可惜了。” 韩临低眼拉高右臂紧身黑绸:“不怪他,是我的错。” 小狗吠叫着跑过来扒裤腿,韩临抱起它,扭头问站在树底下的挽明月怎么了。 当时秦穆锋没有多说,晚上将韩临叫到屋中喝酒,谢绝了他帮忙的好意,讲说这些混小子们我得亲自打好底了才能放下心远游,总不能我的徒弟跟大师兄的徒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酒过中旬,酒劲上脸,连光头都红了,他还是可惜:“听说当年你上官师兄给你下了追灯令。” 追灯令上官阙甚至不止下了一道,但韩临当时已是箭在弦上,一心求死。 韩临说是有这么回事,对上师叔不解的目光,总不想在师门闹得那么难看,还是说了谎:“当时我忘乎所以犯浑。” “听说找到你后,你师兄也过去看你了” 不知道上官阙又吹了什么风,韩临暗想。 到这份上,谁做说客都无用,韩临只说:“渐行渐远,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见他果决,秦穆锋叹了一声,最后说了一句:“那几年你音信全无,对你上官师兄打击很大。” 上官阙参与美人图的争夺时,他曾写信规劝,说传闻中的宝藏是空穴来风。上官阙在回信里讲,他不要宝藏,他只要画,留个念想。也不知道师兄弟两人如何决裂至此。 回去时月上柳梢,屋中灯都灭了,韩临蹲到狗窝边,拿手指逗了阿懒一会,才起身到床边脱衣休息。 有人平地里出声:“先把药喝了。” 这可吓了韩临一跳,问你还没睡啊。挽明月说我睡了,你不就得逞少喝一天药了吗。 没躲过,韩临还想再商量:“我在师叔那儿吃得多,喝药该吐得到处都是,不好收拾,明早再喝好不好?” 挽明月说明早你又要说一大早喝了一整天都没胃口吃东西。 都是用过的借口,见挽明月不再上当,韩临只能取出保温夹层中的药,捏着鼻子往喉咙里灌。喝完照例是吐,动静大,小狗都过来蹭韩临扒在痰盂上的手。 吐完洗漱完,韩临才能上床,没精打采地爬进被子里,刚舒两口气,有手来解他亵裤的带子。韩临制住挽明月动作,说床会响。 他们两个住的是韩临当年在临溪的房间,四下陈设没变,床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物件,动作一大,吱咛吱咛叫人牙酸,住在这里从来没做过那种事。 挽明月从背后吻他突出的颈骨:“我下午叫木匠来修了。” 扒下亵裤握住他的手凉得出奇,不该是夏天躺久的温度。那只手努力半天,还是没叫他有反应,进去的半数缓缓又退了出去。 察觉到背后挽明月的不高兴,韩临找补:“我喝了药不舒服。” 冰凉的手终于放过了韩临,韩临刚扯上裤子,那冰凉的感觉又爬到他的右腕上,韩临像舔伤口的狗一样立即抽出手,就势一滚拉开距离。 黑夜中瞧不清挽明月神色,但韩临隐隐不安。两年来,挽明月几乎不碰他右臂右手。 挽明月靠坐到床头,韩临只能凭借渗进屋的月色看清他的大致轮廓。 “你师叔又跟你说了什么。” 韩临没法说没有,但他也确实拒绝了。他二师叔从前不提这些旧事的,这次想是酒上了头,想必以后也不会再说。万一给挽明月知道,恐怕临溪就要像京师一样,不是韩临想回就能回的地方。 挽明月又说:“我真的不想废了你,是你逼我,你逼我。” 韩临才反应过来他原来不是在说上官阙。 但他口中这桩事今天被提太多次了。 “都过去了。”韩临不想再碰从前的伤口,过去把头搁在他胸口前,说:“我们明天下山。” 他觉得自己不怪挽明月,非说唯一一点怨,大概是怨挽明月下手没有再重一点,叫他彻底断气。但寻死这事他不敢当着挽明月讲,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别的也不敢说了。 …… 六月底琼州岛正值酷热,恰巧宋悬来信,讲白梦邀他们到荆州避暑作客。白梦见韩临跟见仇人似的,怎么会特意请他。韩临猜是宋悬的主意,说当年帮忙的人情,我以为早吃回来了,亏他还记着。 青山山脚一下车,便见打着阳伞掀开幕离的白子满脸不耐烦,哪里有邀人的样子。他会邪功,韩临又不一定有用,挽明月四下张望,没找到能压住白梦的镇山石,问宋悬人呢?白梦说到洛阳去了。 安置下他们,白梦只带着熟悉宅院,便追宋悬去了。韩临还当一直要对着他,长舒一口气。 白家是荆州望族,前两年老爷子去世分家,清点家私足花了半年时间,照早先遗嘱所拟三七分,七份归白梦父亲那一家,三份归白梦。 分他这宅院委实不小,后院还有溪流。从琼州岛接来的四只狗整日在溪流中游闹,在水里扑腾完,又到土堆里滚一圈,摇着甩泥的尾巴往韩临身上扒,挽明月看了险些崩溃。 宅院处在荆州城外,荒郊僻壤,渺无人烟,是故白梦才肯住,又因为白梦宋悬一年只到这里一两个月,宅内只雇了个看门的老人,凡事都得主人亲力亲为。 宋悬做得一手好菜,他们二人自食其力过得不错。挽明月韩临到这里就遭了难。劈柴扫院韩临还行,到了做饭上,韩临能凑合,挽明月不行,没住几天就到城内雇厨子和洒扫佣人。银钱不是问题,人品口味却要试,挽明月讲究,菜品一样一样的试,人也要详加了解,韩临嫌坐着无聊,趁他尝菜的时候到城里去兜转。 见到熟人再转身已经来不及了。年轻人目力佳,隔半条街,屠盛盛开口叫住韩临的时候,韩临想不明白,上官阙为什么会出现在荆州? 第158章 再见面,上官阙让屠盛盛先上楼陪白小姐,待人走了问韩临:“你照我提醒的告诉挽明月了吗?” 韩临大声声明:“我本来就要告诉他的,跟你没关系!” 早年吃过大亏,此时的韩临非常讨厌上官阙主人一样指挥自己私事的样子,好像自己仍对他的话事事照做。 促狭一笑,上官阙说是吗,“以前你见他,可从没有主动跟我提过。” 那天在黑瓦白墙的苏州,碎雪似的木绣球铺了一地,叙说完许汉文还伞,上官阙向韩临解释他的计较:“伞这种东西,在江南,有时比笔握得都勤。新不如旧,竹骨的轻重,木质的握柄,用惯的最趁手。” 只要想,再荒唐的事,到他师兄嘴里都能有道理。韩临没仔细听,打断说你稍等,转身回去。 来去极快。 韩临一上一下,轻微气喘,都没靠近,将伞抛过去。 不料上官阙却横起伞面,抛势被挡,那把油纸伞碰的一声又弹回韩临脚下。他来要伞,给他偏又不接,韩临好一阵莫名其妙。 伞面抬起,上官阙说:“不好意思,你上回朝我这样扔过来的是把剑,余惊尚在。” 当时给上官阙拽着,说话他不听,走也走不掉,韩临烦得厉害,才拔剑相对,恶语相向,事后回想是过了火。但做都做了,多想也是无用。急于了结眼下这桩纠缠不休的麻烦,韩临全当没听到,皱眉拾起伞,走近去递还。 接伞时,上官阙的伞面只朝韩临略微一倾,韩临便抽身拉开距离,要回客栈。 声音从后头追住他:“这把伞用过了吗?” 韩临正想撇清关系,在细雨中止步,转身说没用。 上官阙垂眼转动大费周章要回的伞,指尖触摸里壁,一笑:“但是撑开晾过了。” 韩临不时回身望他们房间的窗,唯恐那里有人影出现,心中急躁:“该说的话我早跟你说得很明白了,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见他举止,上官阙眼中浮出笑意:“看来撑开晾的人不是你。毕竟你的手不方便。” 韩临闹不明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索性转身回去。 “伞面朝天挡雨,没什么特意勾画的必要,颜色大小都差不多,最容易给人拿串。前几年我回金陵,小唐就常错用伞。串了,哪里都不对。”上官阙立在原地指指耳朵:“她听与说都不方便,同她讲不明白,索性就在伞中竹骨上刻了名姓,撑开一看,一目了然。” 听到这里韩临霍地回身,已经明白他给自己下了什么套。 怕他听不懂似的,上官阙很耐心地还在提醒:“刻有我名字的伞,却落在你的手中,给多心的人见到……你还是讲清为妙。” 韩临咬牙:“不劳你费心。” 在荆州他又提起以前的事,韩临也还是这一句:“我跟挽明月的事不劳你费心。” 饶是傻子也该有怀疑,天下这么大,怎么总能碰见他。 再一次,上官阙率先解释,讲此处地处险要,天下若乱,兵家必争。如今时局紧张,定了屠盛盛接班,自然要带他来熟悉。 理由相当合理,韩临却不怎么信,下意识:“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上官阙笑着说:“只是我想你了。” 没料到他会这样直白,韩临一时愣住。这话从前他也讲过,只是韩临从没当回事。 这时候,茶楼大堂跑出个三四岁粉雕玉砌的娃娃,拉住上官阙的手指,将他往里拽,说伯伯你怎么还在外头呀。 笑意还在脸上,上官阙弯身抱起孩子,上楼前又对韩临说:“两个理由,你愿意相信哪个,就是哪个。” 不敢再胡转,回去韩临一见面就乖乖讲我有话跟你说。挽明月瞧他一眼,叫正问的人先下去,韩临老实禀告说我又见着他了,他和小屠一块儿来荆州了。挽明月看了他一会儿,倒没讲什么,只是就此打住,遣散剩下要相的人,从见过的帮工中挑了几个,让他们试做一桌菜,同韩临试吃过,付过定钱,才出雅间下楼。 街外,飒飒风雨斜织出一道雨幕,雨天叫车难,一楼大堂坐着不少候车等雨停的人,闲极无聊,要了棋盘就地杀起来。人多嘈杂,更有不少抽旱烟的,烟气弥漫,挽明月躲都不及,韩临偏爱往上凑,甚至手痒挤去也来了一盘。 车到时韩临杀得起兴,挽明月叫了他一声,他说马上马上,挽明月沉住气又叫了一声,人群喝起倒彩,不多时韩临挤出来,嘴中不住说着千万别给我下输了。 知道他等得生气,韩临不敢拖延,出门甚至先他一步,但也只是多那一步。 挽明月走出门去时,楼外檐角下的上官阙目光此时正落在韩临身上,见他走出,眉一挑,向他道了声好。 不同于从前的云淡风轻,上官阙今天格外狼狈,一身素整的衣裳给雨淋透,衣角不住滴水,脸上水光淋淋,连眼罩都被雨浸成浓湿的黑。 上官阙望向雨幕,将额发挽到耳后,摇头闲说:“夏天的雨简直没有道理。” 他像女鬼一样甩不掉,韩临眼疾手快挡在挽明月身前,厉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楼内人声喧闹,浑不知一墙之隔便是如此剑拔弩张。 “我想你了,来见见你。下午告诉过你的。”上官阙目光一扫,见挽明月脸上挂霜,又望向韩临:“这次我忘了提醒你,这个也要同他讲。” 万料不到他会这样说,韩临一愣,随即回身望向挽明月,挽明月扶住韩临的肩,垂眼在韩临脸上一瞧:“你问心无愧又紧张什么?” 他只轻轻一搭,韩临却觉得肩上千斤般重,扭回头去对上官阙几乎是乞求了:“你不要再这样了。” 上官阙笑了一笑:“如果你不喜欢这个理由,我也可以说是来避雨。” 话不投机,韩临拉住挽明月就要走。 擦肩而过时,上官阙说:“韩临,我很想你。” 他偏头挽过长发,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低眼去拧湿淋淋的发尾,显得漂亮又弱势。 韩临见他还在故意纠缠给挽明月看,一时气恼,转身一伸手就将上官阙推搡到墙上。还要再动作,被挽明月握着肩膀,拉开距离。 他忽然发作,上官阙也没有躲,手肘向后一支,堪堪减缓冲撞的势头。扶住手臂时,他被雨浸透本就雪白的脸愈发苍白。 “上官阙你是好话听不进去,非要我动手吗?”韩临快被他逼疯了,急火攻心:“我最后再说一次,我和别人在一起了,你该做点正事,不要再执着我!” “我可以不在意你和其它人。你嫌我管太多,我不管你了好不好?”上官阙话声沉稳,同寻常无二,却莫名带着蛊惑:“要是你想,就算我居你之下,也是可以的。” 此话一出,天地间只余雨声。 韩临简直以为自己听错,肩上重重地一掐叫他疼回现实,立刻皱眉说:“你是不是疯了?” 都不及听上官阙再说,韩临拽着挽明月冲进雨里,钻到马车上,连声叫车夫快走。 一坐定,都顾不得有车夫,韩临急切说:“我不会答应他的。” 并不看他,挽明月摇着头,嗤地一笑:“难道他的脸毁了,你还能被他骗?” 马车将要行出长街,挽明月掀帘回望过去,隔着漫天漫地凄寂的雨,见上官阙解下系带,面目模糊地拧沥眼罩。 他笑着把车帘掀得更开:“你师兄摘了眼罩,你要不要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韩临拧着头不说话,也不过去。 很快车拐了个弯,挽明月也就意兴阑珊地放下车帘。 雨下得大,沟河外漫,回去的路让淹了,一行只得又回到荆州城中,找了个客店落脚。韩临雇人抓药回来,自个儿熬了,到挽明月面前乖乖喝掉,就要去亲挽明月。 挽明月推开他说,你不是喝了药不舒服吗。 韩临怕他,跪到床边解他下裳,讨好说那我用嘴帮你。 此前从没有过,东西又太大,韩临在这种事上向来拙笨,挽明月没抱希望。没料到韩临口舌功夫十分娴熟,连喉咙都会用,眼睛时不时抬起来,同他视线对上,稍微弯一弯,似乎知道他很喜欢。挽明月当他是木头,当他不爱听情话,没想到他只是对自己如此。 几股股泄完,韩临要把嘴里的东西吐掉,挽明月握住他半张脸,拇指蹭弄溢出白的嘴唇:“话说一半,迟早会败露。” 韩临再张不开口,喉结一动,咽下了嘴里腥膻的东西。 次日天晴,中午听说水退,定车在下午回去。清早起来挽明月便一下都没笑过,他板起脸,周围都不敢大喘气。 午饭同他对坐,韩临吃不下,承诺说:“从此以后,只要见上官阙,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事无巨细,我都告诉你。” 挽明月捡挑着碗里的米:“还是别了。我可不想听你们两个谈情说爱。” 韩临急道:“我说了我不会答应他。他也不会实心想三个人过。” 第159章 挽明月搁下筷子:“你知不知道你停顿了多久才拒绝他?” 韩临解释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那么低声下气,他可是上官阙。 挽明月忽然笑起来:“上官阙低声下气就叫你心软,我一遍遍伸出来脸给你扇,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韩临说:“你哪次生气不是我示弱?” 挽明月哦了一声:“原来在你那里我每次都是无理取闹?” 话不投机,挽明月独自离席。不久听得一阵马嘶,有小二跑上来,讲那位高个子先生托我给您代话,说他先回家去了。 韩临说知道了,又问有酒吗? 梦里的血色黄昏下,上官阙握着寒光照人的长剑,手拿一纸协议,跟人商量如何将人切割才最不吃亏。 一身冷汗惊醒,随后就是酒后的头痛欲裂,韩临反应许久,才意识到这不是昨晚住的房间。 透过朱红半卷的流苏帐,韩临见有人掌灯在桌前批阅东西,酒登时醒了大半。 检查过衣服,连靴子都还穿在脚上,韩临惊心方定,不想同他再有交流,转念又实在气不过,下床勉强站稳,转身用力扯下整张流苏帐。 身后轰轰烈烈一阵声响,又是摇摇晃晃的步声,随后是人闷栽倒地的声音。 上官阙顿笔,在座椅上侧过眼一瞥,见自己绊倒自己的韩临自暴自弃坐在扯坏的流苏帐上。 见他看过来,韩临怒骂道:“荆州有没有王法!我明明在我的房间喝酒,为什么醒了会在你这里?难道全由暗雨楼一手遮天了吗!” 上官阙收回视线,信笺上字迹不滞,淡淡道:“你房钱只付到下午,难道人来找我,我要看你被扔到街上?” 路上衣食住行都是挽明月操办,韩临昨天心不在焉,也没仔细听怎么定的。旅店里的劣酒后劲叫人头疼得厉害,韩临不肯再想了,晃晃悠悠站起来要出去。 上官阙见他三步一摔,问他要到哪里去,韩临没好气说你管不着。上官阙笑了笑,又问还有钱回去吗?韩临说不劳你记挂。 身上只有几个铜板,但多求求,总能找到肯送到地方再付钱的。洛阳支的那笔房钱还剩不少,扔在宅子里,这次长了个教训,他此后得随身带些。 总算走到门口,想起那房钱,实在奇怪,韩临扭头问上官阙:“你租江楼主留给我那院子干什么,你又不住。” “以后会住的。”上官阙批完一案头的信,搁下朱笔,又谈起:“昨天说的事,你考虑考虑,我等你答复。” 好不容易找到肯送他回去的马车,在马车颠动里睡着前,韩临想以后洛阳那宅子再不租给上官阙了。 …… 付过车钱,掀开车帘,见到里头醉得东倒西歪的人,挽明月真的无法理解喝酒究竟能解决什么? 抱人回屋的路上,韩临喃喃说着话,挽明月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半梦半醒的用醉话说对不起,又说别扔下我了,我今天差点被丢到大街上。 挽明月从前很喜欢他的闹腾,满溢着蓬勃生命力,只是这两年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他无忧无虑跑得快,挽明月追不上,因而总有各种各样因为担忧引发的争吵。没想到他也会有紧张与害怕的时候,在喝醉才吐露一二。 挽明月放韩临到床上,俯身吻了吻他的唇角,到床尾帮他脱鞋袜衣衫。鞋袜褪去一只,挽明月止住动作,停了不知多久,他起身走出房间。 …… 次日韩临被外头嘈杂吵醒时,宿醉还是头疼,沾地才发现自己整晚就穿了一只鞋,只当喝断片儿就踢掉一只鞋,也没管太多,随便趿拉一只拖鞋,到外头看情况。 见外头众人忙得热火朝天,韩临才想起今天好像是挽明月雇的佣人到家的日子。如此,想起昨天的歉还没道。 左右张望,想道歉了去争吵,却如何都不见挽明月踪迹,不止如此,连平日里满院跑的五只狗都不见了。问过门房,得知昨晚挽明月连夜带着五只狗走了。 不敢怠慢,韩临跑回屋穿鞋,套袜子时,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脚腕被朱砂笔描上一圈极细的红线。红线当中为人缀上豆大的实心圆,一半填上朱砂,一半填上浓墨,酷似相思豆。 第80章 不敢 这天一早,屠盛盛吃着早饭,先是听楼下喧闹不止,只当商贩又吵起来,捧着碗还想推窗去看热闹,门猛给人推开,说不好了有人硬闯,撂倒咱们好几个兄弟。 他嘴里咕哝着:“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来闯暗雨楼的地界啊?”却也不敢懈怠,抓起剑,嘴都没擦,跟去捉人。 给引去二楼时,正见青年一脚踹开上官阙房门。 看清来人,屠副楼主了无意思地取出帕子擦嘴,往回走,大声说:“散了散了。” 有人忙拉住他,说闯的是上官楼主那间房。 屠盛盛道:“我有眼睛,我看到了。” 这人又说楼主有危险了怎么办。 屠盛盛扭头,见屋门已从里关住了,说:“这才到哪儿。老这么闹,久了你就习惯了。” 韩临踢门进去的时候,上官阙也在用饭,面前圆桌上的饭菜铺张地摆满。 他没系眼罩,鼻梁架着一副黑水晶镜片,衬得脸莹白如玉,听见动静,抬起镜片后的眼睛,提醒:“带上门。” 外头人声喧哗,临进门前韩临余光瞥见屠盛盛,想了想,还是回身关住门。再转回头来,韩临过去揪住衣领一把拽起上官阙。 原想揍上官阙一顿,打脸最解气,但见他鼻梁上架着那副眼镜,韩临挥起的拳头一时不知落在哪儿,举了半天还是放下。他已经坏了一只眼,韩临总不能打破镜片划瞎他另一只眼睛。 倒是上官阙先笑着说:“我的提议这么快就考虑好了?” 他又提那事,韩临一把推开他:“你以前宁愿死都不让我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推的力道不小,瓶瓶罐罐带碎不少,眼镜滑到鼻尖,上官阙垂眼扶正一只花瓶:“你一大早过来,他没意见?” 眼镜滑下,便显出上官阙右眼纠弄的伤痕,长睫下乌黑的眼珠。韩临掉开眼,踢翻一只木凳,对着空气发火:“你装什么?你做的那些事……我今天醒了就再也没见到他。” “哦?把你留给我了?”上官阙失笑,推了推眼镜,歪头看韩临的怒容:“他要是相信你,不会发这么大的火气。” 韩临回过头怒骂:“你这样胡搅蛮缠谁能不生气!” 上官阙扶起凳子,坐下架起腿,叠起双手闲放在膝上:“以前你是我的,他在我头上没少动你,让你手腕戴了好几年红绳。如今你成了他的,我也不过是在你脚上画一根轻轻一洗就能抹掉的红线,何必动那么大的气。” “你一句喜欢都没提过我怎么是你的了?”韩临觉得简直没有道理:“你不要把我的日子搅乱,不要发少爷脾气,别想着你不好过也不叫别人好过。” 上官阙扬起脸又说:“如果我想你了呢。” 见他又提,韩临大声叫道:“你简直有病。” 断定了同他没法交流,踢了一脚桌子,韩临便往门外走。 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要去找他?” 见韩临不理,上官阙又问:“你知道他的去处?” 韩临脚步一滞,他确实不知道挽明月踪迹。 上官阙喝了口茶,修长的手指转弄瓷杯,笑说:“要我帮忙吗?” 韩临仍是不理会他。 上官阙又问还有钱去找他吗,韩临仍是不答。 上官阙喃喃带着笑声说也是:“洛阳支的那笔钱应该还没花完。” 这话一出,上官阙自后头见高瘦的青年停在原地,似乎终于晃过神。他布局铺线出的一切,要期盼他没有染指,实在痴人说梦。到这个份上,韩临也该明白。 最后,上官阙又拦了他一下:“韩临。” 韩临烦不胜烦扭过脸问,双眼很凶。 “要不要吃了早饭再上路?”上官阙指指桌上丰盛的饭菜,笑盈盈地望住他:“早备好在等你。” 当然没吃,一肚子气都气饱了。以至于付去锦城的马车定钱时,韩临生出一种把银两宣泄进河里的冲动。 从眠晓晓处得知挽明月踪迹,韩临迟疑了一下,重复:“无蝉门?” 眠晓晓正与人下棋,不耐烦说:“要不然你再给他找一个上官阙没法时时刻刻跟着你的地方?” 等人走了,宋恋打了一下她想悔棋的手,说吵这么厉害,人都回无蝉门了?再给他指路,会不会不好? 眠晓晓撇撇嘴,说离家出走的目的不就是让人找吗? 挽明月这趟回来不赶巧,碰见游历归来的白瑛,白瑛使唤他使唤惯了,要他帮忙攒局,跟老友聚聚。挽明月请人设宴,今晚宴会如期,他以为能趁着酒宴休息,听他们话完儿女家长,说完旅途中或近日的见闻,那些老头老太太喝多了,硬扯着挽明月讲你小子风流事不少,最近又跑哪儿快活了。消息灵通的说这小子收心了,这两年身边总跟个男的,只是不露脸。 第160章 白瑛喝多了,兴致很高,吃惊说你真从了陈家那个小少爷了? 挽明月反应了半天,才知道她是说当年喜欢他硬要入门,后来吃不了苦又哭着要走的那个草包,有点哭笑不得:“当然不是。” 众人也说是啊,陈家那个个子矮,他身边那个高,又说陈家那个少爷都娶妻生子当爹了。 白瑛转过头问,那是哪个? 当年挽明月为韩临办出昏头的事,触怒过白瑛,这两年一直瞒着她。 如今人问起,挽明月咳了一声:“还是原来那个。” 随后白瑛就一句话都不跟他讲了。 挽明月原想同她说恐怕也快散了,想了想,不太吉利,还是没说出口。 宴散已是深夜,霏霏点点下着雨,挽明月提灯撑伞回院,隔老远就见个人蹲在石阶上,见到他回来,瘦高一道人影站起来。 走近了提灯照过去,韩临显然收拾过,好几年没见他穿得这样显腰身。 一只手找钥匙的时候挽明月问他等了多久,他说刚到。找到钥匙,一只手开锁不方便,韩临殷勤地替他提灯。挽明月问他怎么不进屋去,韩临说怕你生气。 开锁进屋点上灯,挽明月扭头见韩临还待在门外,说进来吧,发什么愣。韩临笑了起来,说好。这屋是那间毗邻山谷急流的房间,韩临多年前来过,挽明月恐怕住得不多,陈设同从前差不多。看了一圈,韩临问狗都在哪里。挽明月说昨天在泥里打滚,下午吩咐人送去洗了,明天回来。 雨下大了,从山谷那面窗吹进来的风有些凉,韩临关住窗,讲出很久前就有的疑问你为什么非要住在这里,下头就是湍流。 挽明月说人少,清净。其实是水边凉快,这鬼地方夏天热死人,又问这回你是怎么来的?上次他是爬崖壁上来的,挽明月还记得。 韩临说事先打过招呼,吴媚好带他进来的。他还想多嘴解释手伤了所以爬不了,诚意不如从前,让他别怪罪。话到嘴边,发觉提到手伤这件忌讳的事,生生咽下去。 挽明月洗过,到镜前拆簪子,一头乌黑长发披瀑下来,韩临从后头揽抱住他的脖子,鼻尖抵在他头发里,说好香啊。挽明月起身往床边走,说今天很累,睡觉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韩临跟到床边,扯住他的袖子说:“我现在很亢奋,不想睡。” 挽明月仿佛认为这个借口很假,嗤地笑了一声。 不过韩临踢掉裤子自己缠过去,他的身体温度很高,能当佐证,也很有立场要求挽明月:“我帮过你,你得还回来。” 不及挽明月拒绝或同意,他翻身骑到挽明月身上,拽出挽明月。 女人都嫌挽明月大,他天生不是受这个的,这几年又生疏太久,遇上这种东西,挨得难受,更别提热衷。叫他主动,不把心横,根本过不去那条坎。 有点不知轻重,几下韩临就有点受不了,先是嘶嘶地吸着凉气,后来他一阵阵发麻,去摸挽明月的手,同他手指交缠,弯下腰撑肘趴在挽明月胸前,劲发在腰上吃进那东西。 挽明月终于出声:“不亲亲我?” 闻声韩临一愣,笑了笑,凑过去拿犬牙轻轻叼住挽明月的鼻尖,挽明月几次仰脸去够他的吻,都被他歪头躲开。 挽明月一只手维持着韩临十指缠住,另一只手扶在韩临后腰,忽然往上一送,韩临猛震了一下,躲避不及,被他亲上,舌尖撬开嘴唇,去舔韩临尖利的犬齿。韩临也拿犬牙回敬,轻轻划弄挽明月的舌侧。 动作加快,声音很响,韩临去了一次,有些失神地想合住嘴巴,犬齿磕在挽明月的舌上,划了一小道伤口,口腔顿时溢满铁锈气。他想停下看看伤势,挽明月并不当回事,扶住他的头让他专注。 做这事也就是寻求快感,韩临是个务实的人,却偏有人简单易得的不要,非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 这一场把韩临累得够呛,做完爬下床去喝水,还给挽明月倒了一杯,叫他冲冲嘴里的血腥气。挽明月靠在床头要他喂,韩临含了一口,过去拿嘴渡给他,一口水搅了半天,还是由韩临咽下。 那年被相好从床上赶出家门,因为是极伤自尊的事,韩临不肯回想,又因为别无选择,只能接受顺带的那点心无旁骛的好处。心如止水久了,这几年基本认命,在这事上很冷淡。更别提主动。今天做到这样,已是尽了最大努力。 两个人都是累得沾了枕头就睡,话都没说两句。韩临一觉睡到快中午,见挽明月坐着喝茶,以为这事过去,听到外头犬吠,穿上衣服出门。 挽明月望着山崖下湍急的溪流喝茶,就听几只狗在院里鬼叫。好一会儿,喝完茶,挽明月靠到门边,见院子里五只狗尾巴摇得正欢,绕着韩临又舔又扒。 韩临蹲在地上揉狂喜的五只狗,见挽明月出门,怜惜道:“他们都瘦了。你为什么非要带狗走?” 挽明月语气淡淡:“把它们留在家里,你带上官阙上门,狗叫着咬多不方便。” 这是这回见面挽明月第一次提那件事,韩临知道挽明月在讲气话,这事上官阙从中作梗,自己也做得欠妥,的确对他不起。 “那天是我不对,喝多了被他带回去。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动了手脚。”韩临从狗堆里起身,指天立誓:“我发誓,除了那根红线,他再没动过我。以后我也再不喝酒了。” “他都能往你脚腕皮肉上画东西,做别的不是轻而易举?”挽明月吸了一口长气:“我们以后分开,我会带狗走。”挽明月指着满院活蹦乱跳的狗:“它们一旦落到上官阙手里,命都保不住。” 韩临挥散身边的狗,笑着快步朝他走过去:“我为什么要和你分开?” 挽明月抱臂退进屋中,含着笑意:“我还不至于为了挽留,不要脸到跟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 “你又在讲气话了,”他不高兴,韩临不便进屋,站在门槛外说:“他画红线就是为了离间我们,你不能上他的当。” “你办出这样的事,倒要我咽下这口气?” 韩临只好道:“那你说怎么样才能叫你气消?我照办就是。” 挽明月不说话。 韩临只好揣测他的意思,干笑着自己提:“我再不同上官阙往来了,好不好?” “你不跟他往来有什么用。他那边你的熟人那么多,一个个又做惯帮凶。他勾勾手你就摇着尾巴回去了。” 顽皮的黄狗叼住裤腿,摇脑袋拧咬,韩临蹲身到地,屈指敲狗头要它松嘴,口中道你又在说什么呢。 “真当他们还是小孩儿不懂事?”挽明月抱臂立着,居高临下望见韩临低头抿直了嘴唇,气得有点带笑:“你过成那样,他疯到逼死你,他们都无动于衷,不是帮凶是什么?” “你要我杀了上官阙吗?”韩临忽然开口,自腰侧拔出防身的匕首,低头利落划下给死咬住的裤脚布料,轰走黄狗,起身插回匕首,举目与挽明月对上视线:“就像上官阙要我对你做的那样?”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之间只有急流拍打岩壁的回声。 挽明月揪住韩临衣领拖他进来,落下门栓,解落他的外裳,推他到镜前。 还是这间屋子,还是这面铜镜。韩临望着镜中的自己怔了怔,忽然变了脸色,朝挽明月不停摇头。 “你不就是抱着这个打算来的吗?想睡一觉就轻巧过去,那好啊。”冰凉的双手握住他的肩,挽明月把他扳回镜前:“打扮成这样,不多看看怎么值得回来?” 韩临垂着眼睛说:“既然你不高兴,昨天何必配合。” 有了昨天的经验,这回挽明月提前喂给韩临点水:“送上门的便宜我为什么不占。” 湍流东去,腾起的水雾凉气溢进屋中,叫本就紧张的室内越发冷了。 因为是和挽明月的第一回,记得深,韩临对于那次还有点记忆,此后一直不大喜欢在镜前做。 镜中青年俊气逼人,脸色却非常难看,双手撑在镜台前,半天,衔住茶杯喝了水,低头去解衣服。 挽明月进去之前说:“你也真够能忍。” 韩临额头抵着镜面,双眼紧闭:“只要你能消气。” 脑中杂乱无章,心想他是怎么和挽明月走到这步田地的? 其实在雪山他有点喜欢挽明月,当时隐约有意识,但毕竟只是绝境夫妻,往后却都要在寻常里过日子,何况是个男人。出了雪山就跟上官阙搅不清,后来到这里帮挽明月,也是在镜前,目睹挽明月的不满意,像是困惑已久的疑题被撕毁,他不用再解。 恼人的是紧跟着,挽明月亲吻红绳,他意识到挽明月的感情。随后就是挽明月骤然拉远,他也有脾气,求和的信看都不看。哪成想魏紫的骨灰瓶落到无蝉门手里,又给牵扯到一起,以至于上官阙要他杀挽明月。 追杀这事,当时他一心求死,哪里还管身后事,是他不对。一开始他准备在茶城待到死,但是挽明月逼他治病,陪他养身体,有摩擦但日子过得很好,跟在雪山里似的,从前压下去的感情渐渐就又活了过来。 第161章 偏偏上官阙又来纠缠,也是他不好,叫挽明月心神不宁。 他也知道,挽明月不是喜欢在镜子前做,他也知道,他在床上并非挽明月喜欢的那类,挽明月只是生气,在逼他。而他想挽留,除了顺着挽明月,并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脑袋里嗡嗡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半道挽明月叫他睁眼,韩临瞥开半只眼睛,脸抵在镜前,将镜面呵得起雾。挽明月捏住他下颌,叫他睁开。 呆了一会儿,韩临睁大眼睛,先是仰过头给挽明月看:“你瞧,全睁开了。” 随后猛地拿头朝前一磕,一整块铜镜应声碎裂。 血汩汩从额上往下淌,流满了整张脸,黏腥糊眼睛,韩临拿手背抹了一下,问:“你怎么不动了?” …… 兴师动众到吴媚好都过来,赶到后先是找人,见青年正一脸血坐在床沿,安静又和气。韩临看见她的脸纸一样白,还笑着说没事,血已经不流了。媚好不敢不当回事,赶紧让带来的大夫看他。 韩临要是死在无蝉门,事就大了。尽管他在上官阙手里一度被逼到寻死,可到底那是上官阙自己造出来的好事,如今四处风声鹤唳,经不起差池。 大夫跟韩临一问一答,头上穴位按了一遍,诊说没伤着要害。吴媚好舒一口气,回过头,见带她过来的挽明月坐到镜前,双手扶着头。他背后是满面破碎的镜子,不消说,想必就是韩临头破血流的根源。 伤口不大,倒不用缝针,大夫擦净他脸上的血,取出嵌在皮肉中的碎片,上药贴绷带,讲过一遍医嘱,闹剧算是收了场。 韩临起来要道谢,结果久坐又失血过多,脚步趔趄了一下。在座几位都变了脸色,吴媚好说什么都要带他出去再瞧瞧大夫。 她的大惊小怪韩临也理解,没人担得起那个万一,临走前跟挽明月说他得出去一趟,挽明月只嗯了一声。 归途韩临拒绝了吴媚好将他安置到别处的提议,等回去都太晚了,灯早熄了,挽明月已经睡下。 临崖那面窗大开着,韩临倒了杯冷茶,一面喝一面借着如雪的月光看急流,半夜下雨,又起风,他才关窗搁杯,走过去坐到床沿,盯着黑暗发呆。 黑暗里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腰,温凉的脸贴住他后腰,跟撒娇似的。 韩临低声讲:“大夫说没事。” 身后人不说话,隔着衣裳亲他的脊骨。于是韩临去拆衣带,手却被明确地按住。 韩临笑着问:“真不做啊?他们喂了我不少补药,我现在气血热,这个便宜你不占白不占啊。” 身后的人还是不说话。 韩临故作沮丧地说:“那我要怎么让你消气呀?” 挽明月的脸埋在他后腰,说话时潮热的吐气透着衣料打在背上:“不敢有气。窗户连着深谷,怕你跳下去。” 这个猜想太过匪夷所思。 “啊?”韩临笑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进门起他就盯着自己。 见他自始至终都没睡,韩临点了灯搁到床头:“你没睡就亮着灯等我嘛,别总装神弄鬼吓人。你这屋子一点人气都没有,当年我住的那几天,最烦夜里。怕暴露,入夜不敢点灯,崖边水声大,半夜刮风像鬼叫,我老是胡想,怕你们无蝉门半夜找来把我逮了,成了你通敌的罪证。” 挽明月沿着韩临的脊骨亲上去,最后吻停到他突起的后颈骨上,从后头整个将他拥进怀里:“深山老林灯油贵,小时候入夜不熄灯会被土匪打。” 韩临握住他的手,改口说:“那别点了,这么件小事没必要改。你这毛病还节省,是好事。” 次日要梳头发,韩临才发现镜子搬走了。早饭没有等到,却等来了姜舒,她面容冷淡,先朝挽明月点点头,随后转向韩临:“白门主有请韩副楼主。” 昨天的事果然惊动到白瑛,路上挽明月先问姜舒:“吴媚好交代了多少?” 姜舒不看他:“我只负责传话。”随后一言不发。 吴媚好都不敢来找他,那想必是全说了。 挽明月又问韩临有没有见过白瑛,韩临说洛阳曾经有过一面,但是隔得相当远,恐怕她也不记得自己。进门前韩临倒是自觉地把面具摘了。 见到韩临,白瑛笑了一声,难得夸了挽明月一句:“眼光可以。” 意外的只是吃早饭,吃完了,送他们两个出门,出去需穿过一片树林,路上聊起天,白瑛对走在她左手边的韩临说:“你的右手被他彻底废了?” 百般掖着的事被人当着最要紧人的面这样挑明,挽明月又在白瑛右手边,韩临没法看他的表情,于是只能简短地嗯了一声。 “那见不到你耍刀了,怪可惜的。” 不知怎么的另一侧的挽明月忽然出声:“他又不是耍杂技的,什么耍刀。” 韩临其实想纠正他以前确实是耍杂技的,但也听得出挽明月在维护他,并没有多嘴。 这话把白瑛引过去,扭向挽明月问:“心虚了?” 挽明月跟她熟,并不理她的话,白瑛扭向韩临,韩临更不敢多嘴。 于是她跟反应生涩的青年继续聊天:“以前你们江楼主,老是提起你,我很早就想见见你人,还有你舞刀。可他藏着你,不肯给我看,生怕你被我拐回山城。” 在门前立住,临了,白瑛望了望韩临头上的绷带粘起的纱布,拍拍他肩膀:“你这条命,也是拿你们江楼主换来的。爱惜些吧。” 回去路上,挽明月中途下车,让跟了他们一路的姜舒送韩临回去。 只剩两个人,车里比原先还闷,姜舒卷起车帘,忽然问:“你们两个有什么非在一起的理由吗?” 她亲历过那场追杀,至今见到他,身体中仍有偶发的战栗与绵长的恨意。 韩临说:“或许是喜欢吧。” 他承认喜欢一向痛快,姜舒记得,他们两个当时是在洛河边,大早上,喊姜舒给他抄鱼。河边腥气浓,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为什么要我来,他指着刚刚露出河床的朝阳说我喜欢你,想带你来看看。 “喜欢还跟你师兄扯不清?”姜舒毫不掩饰对他俩那点龃龉的了解:“喜欢到拿头撞镜子,在试情比金坚还是头比金坚?” 因为对面是被上官阙和他害死亲哥哥的姜舒,韩临再怎么解释都像是狡辩,只能闭上眼睛:“我对不起他。” “你对得起谁?” “是,我也对不起你。” 姜舒再不言语。 他好像只对得起上官阙,太对得起,才沦落到今天。 送他进院,谢绝了喝茶,姜舒刚要离开,却觉腿脚一沉,就见不知哪里出来的黄狗咬住她的裙角。韩临见了,忙半跪下去,掰着狗嘴去拆她的裙角。 姜舒自上望着他焦急的样子,问说:“你当年那些话是真话吗。” “我没有对你说过假话。” “包括为孩子杀了上官阙?” 韩临没有犹豫:“当然。” 他总算从狗嘴里抢出这块裙角,只可惜被咬穿了小小的两个洞,站起身很抱歉说不好意思,最近也不知这狗是怎么了,老爱乱咬。 姜舒抬眼见他一额汗,取出方帕给他:“你知道你不可能有小孩吗?” 韩临顿了一顿,没接,用袖口拭着额头,这几年其实他早认命了:“那年伤得太重。不过谢谢你告诉我。” 姜舒说:“我一直怀疑,你会不会跟我的时候就已经……” 韩临表情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声说:“那时候我还行吧?” “我不是说那个。”她当年一直是想要的,瞒了韩临,并没有做过措施,却迟迟没有。 姜舒说完,才对韩临的话回过味,久违笑起来。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两个人对着笑了一会儿,姜舒轻咳又讲回正事:“你提过,曾经因为风寒莫名喝过很久的药。药是上官阙给你的吗?” 韩临明白她的话外意,说:“我想还不至于。” 姜舒不懂药理,见他不追究,就也不再多言。 送她上了马车,她掀开帘子道别。见韩临脚边围着一圈狗,扑扒着他,说养得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韩临抱住一只扑到自己怀里的,揉着它的后颈说:“他喜欢狗,我就抱了一堆回来。其实养下来,跟小孩也差不多。” 姜舒没想到有这样一个来由,说给小狗点大骨头吧,能抱着磨牙磨很久。 挽明月下车后折回白瑛住处,白瑛也不惊讶,带他到小树林散步。 挽明月斟酌了一番,开口说:“韩临昨天说我像上官阙。” 白瑛笑得树林中都有回声:“那可真是过分。” “其实我也算计过他,想过有上官阙在,至少能拦着他成家。我想这点私心不至于罪大恶极,当年谁能想到上官阙会疯?这两年在一起,我要求他离伤害他的人远一些,更不至于同上官阙相提并论。所以昨天他那么说,我发火,伤到了他。”挽明月踩着脚下潮湿的土壤,又说:“明明我想跟他长久,见不得他被抽光了骨头,乖训得事事照做,成为一只除了忠诚一无所有的狗。我想不到他会那样说。” 第162章 “你能这样想,你就不会成上官阙。”白瑛道:“你们两个之间,该再好好谈谈。” “他二十岁之前敬他,二十岁之后让着他,我对他不像他对他那么重要,我没法那样任性,因为不知道他会不会转身就走了。”挽明月苦笑:“我不敢成上官阙,更不舍得成。那样太折磨他。” 从前她也有过这样的境遇,也是少年相知,很喜欢的人,白瑛直截了当:“考虑过放手吗?” 挽明月说:“这世上只有我能保他,一旦我放手,只怕他生不如死。” “在谈你的不愉快,为什么要提他的下场?” 挽明月不言语。 白瑛笑了笑:“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挽明月随后请求:“来年入春,等他的病情稳定下来,我想带他搬到无蝉门定居。” 她一向不同意挽明月跟韩临这段事,然而这次松了口。 “你是前任门主,无蝉门无论何时都会有你的一块栖身之所。既然认定,改天去挑块合适的住所吧。” 挽明月弯身谢过她。 回去的时候韩临正蹲在窝边喂狗,挽明月点点他额头,问他换药没,韩临顺手抓住他的手指,说大夫来过了。 挽明月拿过韩临手里的骨头,朝院外的空地远远掷去,挤在韩临跟前的狗顿时一哄而散,奔去抢骨头。 “瞧,狗也逐利。”挽明月评价完,又说:“舒红袖小孩儿满月我跟你一起去京师吧?” 韩临怔了一怔,明白挽明月在退让,面上满是笑:“啊?你不是说你毁了他们夫妻的脸不方便吗?” 挽明月去咬他耳朵上的银圈:“他们闹我这么久,就不许我膈应回去?” 挽明月选的新住处在桃花林,四下清寂无人,景致却不错,他们在无蝉门一直住到这年十二月,山城下雪,才回琼州岛收拾旧居,预备来年定居中原不再回来。 里头敲敲打打的,传出挽明月的声音,他在大声质问狗窝为什么还要带?它们难道住得出差异吗? 今年燕子没回来,挽明月让人把门梁上的鸟窝捅了,收拾收拾,好出手这宅子。韩临让等等,架住木梯,爬上去看燕巢里有没有留下鸟蛋。 里头空空如也,韩临正在犹豫用什么借口留下这巢穴合适,就听见有人说:“家燕一般不会弃巢。” 底下扶梯拿着捅鸟窝竹竿的两人琢磨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齐望向出声的公子。那公子举止出众,可惜右眼为眼罩遮去。 见韩临在梯上并不回身,上官阙仰头对他的背影主动道明来意:“红袖家是个女孩儿。我来送满百天的请柬。” 韩临让扶梯的人接下请柬,不请他进去喝茶,谢也不说半句,下了木梯就往院里走。 “还有一件事。”上官阙在他身后说:“韩颍找到了。” 第81章 外人 上官阙的意思是当年收养韩颍的好心人是一伙骗子。 寻常人家都挑男孩养,他们的动机本就蹊跷。又说起那些女孩子的命运,不是卖去当童养媳,就是送去做丫环仆人,相貌尚可的下场则是娼妓。 “一母同胞,你妹妹若是相貌与你肖似,恐怕会被推到最末这条路。”话到这里上官阙将手中提的箱子搁到地上,补充说:“当年京师的花楼,不少姑娘是这样的身世。我拦着不让你去,也有这方面考量。” 韩临听到这里脸色很难看。 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一旦沾上就难做别的,于是顺着妓馆货源这条线索盘查。因为那年齐鲁之地赶上几十年难遇的蝗灾,多得是人家典儿卖女,各地收人的都去做过买卖,有些印象。都说人价低到那种地步,却还有不肯掏钱的。几伙骗子,流窜到各个偏僻村落,扮作无子无女的殷实夫妻,给年轻父母许诺,专骗年幼的小孩,也不怕遭报应。 善恶有报,据说后来大多过得不如意。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借着回忆找到为数不多还活着的骗子团伙成员,都说没抱走过不满周岁的女孩。男婴不认事尚能卖去给人当糊涂儿子传宗接代,女婴没有不认事的必要。再说孩子太小了,容易养不活,只有新手那么干。 多方打听当年新组的团伙,往往做了一单就散了,好在几经辗转找见个人,已经混成拐子佬老手,说自己最初的那个团伙不老道,确实干过这种事。好坏不挑,什么都骗,他没干两天,觉得草台班子干不长,另投他家。问起韩颍,倒是不知。 只说幸好自己跑得快,听说那伙人收的孩子有个染了天花,一车人都遭殃,死了大半。到南方水土不服,世道又乱,又死了一拨,末了,损兵折将,再不敢打发财的主意,草草把活着的孩子抱到街上卖,求一个回家的路费。其中荆州一对年轻夫妇婚后无子,路过见到插着草标的女孩儿,觉得可怜,买下收为养女,他们才不至于客死异乡。此后再无踪迹,兴许不再做这行。 讲到此处,韩临已猜出他说的是谁,颤声道:“你早跟荆州白家有牵扯,早盯上白映寒,现在才找我讲?” 上官阙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团伙,那两年做这行的团伙多达百个,被倒卖的孩子数以万计,你妹妹身上没有易认的胎记,我如何知道白映寒是不是韩颍?倘若不是,难道要去凭空搅乱别人的生活?我只能当她是,代你对她好些。” 将信将疑的,韩临接口就是:“你总有话说。” 上官阙不讲话,笑也不笑,一只单眼看着他。 久违的,那种说错话的害怕又找上韩临,暗暗吸口气,才又问:“那你现如今又怎么确定了?” “上月有个龟公携着一本随笔找上门。听说暗雨楼下了重赏,想起十几年前死的爹做过这种买卖,去翻他爹的遗物,其中几本随身的笔录,记下当年行骗经过。正巧他留有一幅他父亲的遗像,拿去给白家夫妇看,白家夫妇讲他正是白映寒的卖家。”上官阙矮身打开带来的那口木箱,木箱内码放满了泛黄的手册,他挑出一本递给韩临:“重要的是,这手册中提到你的名字。说他们也考虑带走你,只是你长大认事了,不方便倒手。” 接到手中,韩临简单翻了几页,又谨慎地到箱中挑了一本,两相比较字迹,确认是同一人所书,才站起身。 青黄色的草纸脆,掀开便泛起一股潮腥气,有人仔细地别了签条,字条上简短写着佐证的概要。韩临捧在手中,颤抖着读纸上潦草的字迹,眼泪掉下去,慌忙用手去接,不允许这段好不容易找回的亲缘再有被毁断的可能。 “他们拐了十五个孩子,其中九个是女孩。女孩里,五个年长,四个尚在襁褓。”上官阙走近,抬手去拭泪,韩临偏头躲开。 “我不瞒你,这本手册,唯独有一点不好。”上官阙于是摊开手掌为他接住滚下的泪,替他将手册翻到某页,抚着一段字迹,缓缓说:“婴孩长得差不多,骗子毫无经验,分辨不出好运活下的那个女孩是四个中的哪个。” 失神地将那几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韩临缓缓抬起头,湿润的眼睛盯住上官阙,拿手背擦脸讲:“我得跟明月商量。” 上官阙未发异议,一面随韩临往里走,一面扫望这处宅院。韩临却在大门前顿步,脸都没有转:“你在外头等吧。” 交代首尾时,韩临犹豫一番,还是暂且隐瞒了活下来的女孩身份不明这一节。 挽明月看都没看,摔下手册冷笑:“你信不信,我也能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编成你亲妹,编得滴水不漏,证据确凿。” 这一摔把韩临吓得不轻,忙从地上捡起,低下头轻掸灰尘。 挽明月见他珍惜,自觉动作太大,放缓了语气:“白家养女那样有名,你当我没查过她吗?她是从拐子佬手中买来的,并非领养来的。白家夫妇也动过为她找亲人的念头,只是卖她的那两个人形貌早不记得了,无从追踪。他们自己都找不出来,上官阙怎么又能找到?” 韩临抬起脸,眼中满是希冀的光亮:“所以白映寒真是被拐子佬卖过去的?” “卖的小孩多得是,韩颍与白映寒只这一个重合。再者,你怎么就确信韩颍当年一定被骗走。无非是人家收养个女孩,或许家中儿子太多,或许是想省心,如何就动机不明?就算家中无子,正如白映寒养父养母,不也只收养了白映寒这个女孩?” 韩临说:“白家是当年老太爷还活着,不给抱养男孩,担心他百年后家产落到外姓人手里。女孩都要嫁出去,所以才松口。” 挽明月看出韩临陷进上官阙的说辞中,指着他手中的手册道:“这东西我也能凭空造出来,你不能信。” “我知道。”韩临说,可手册依旧捏在手里不松:“可这么多年,这是唯一的线索。” “所以你是信他,不信我。” “你别多心,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韩临说:“我想到荆州见见白映寒,我们一起去吧。” 第163章 挽明月坐回摇椅里:“既然你有了主意,又问我做什么。” 韩临理所当然道:“我们在一起,我要到哪里去,当然要告诉你一声。” “哦,你早就打好我不答应就跟上官阙过去的主意了。”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荆州。” “左说右说反正你就是去意已决是吗?” “我在你们无蝉门的桃花林待了将近半年,怕惹是非,从来都是躲着人,闷死了。收拾完这边,又要回去,进出要经过重重关卡,连小路都堵死。关在里头,下次出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韩临半跪下去,扒在摇椅扶手上,笑着说:“你就当这回是陪我出去散心,好不好?” “你陪狗玩的时候可没说闷。”挽明月半眯着眼,过了一会,又说:“什么时候出发。” 韩临以为又要缠他好久,没承想这次他竟然答应得这么快,回过身见收拾到尾声的宅院,不免得寸进尺:“今天下午吧。” 挽明月漫扫院落,估量剩下这半天如何分工,起身拖着摇椅去归集,临走前冷笑道:“一个真假不明的线索,他就把你钓得团团转。” 证据谁都能伪造,这是可以说的,还有些是挽明月没法对韩临说的。实际上挽明月当年听说,知道那两年世道乱,也认为韩颍活下来的概率微乎其微。便没废大力气找,只当韩颍活着,给韩临留个念想。 至于白映寒,她到今天,上官阙在背后出力不少,而上官阙对她另施青眼,本就是一桩悬案。倘若白映寒真是韩颍,种种疑问都有了答案,但若白映寒只是上官阙选择的韩颍又当如何? 然而怎么会真是韩颍?怎么会那样巧合?他不肯韩临陷进圈套,但韩临坚持要做的事,没有一件他拦得住。 路上挽明月韩临共乘一辆马车,起初心急赶路,南方山又多,挽明月晕车总吐。韩临时不时要叫停马车,带挽明月下车吸些凉气舒缓。 上官阙在另一辆车中,韩临停下,他便唤停了等。起初他还下车,然而荒野中,挽明月总要埋头依在韩临肩上竭力吸凉气。 这很反常,挽明月一般不在人前动他,韩临喂他喝过水,轻声说:“你以前有这么娇气吗?” 他揽住韩临的腰,抬起脸,拿较寻常发热的头抵上韩临额心,用鼻息:“嗯?” 韩临顺从了他的故意,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嘴唇,小声讲:“好啦,我们可以上路了吧?” 此后上官阙只在车上等。 这次挽明月的晕车症比此前出行都严重,不过韩临也不能武断揣测他是装的,只能尽心竭力地陪着他。晕车药喝多头疼嗜睡食欲不振,韩临尝过被逼喝药的苦楚,这一趟挽明月本就不答应,更不好为了提前几天硬逼他喝药,只能是放缓了行路,一路腻腻歪歪。 上官阙不再等他们,提前说好在某个客栈等,便独自过去。 竟似十多年前去赴龙门会一样,当年是韩临跟挽明月共乘一马,上官阙在前头独个儿走,偶尔催韩临快些,等不及了,便将他们两个撇在路上,自己寻个前方的客栈修整等韩临。只是那时挽明月是师兄弟间的外人,如今外人另有他选。 上官阙挑的路前半程大都在山区林地,出了平地同上官阙会合,后半程地势平缓,沿路才逐渐繁华,能有客栈住宿吃饭。 订房间时,账房扫视三人:“三间上房?” “两间。”挽明月揽住韩临,笑说:“我们两个一间。” 领了钥匙,吩咐人搬行李的时候,韩临才发现是连号的两间。想是账房见三人一路同行,便定了相邻的。 知道挽明月心结后,韩临再没有当着他面露过右臂,这次也是趁着煎药,到伙房撕换膏药,刚往臂上糊上两张,一转眼,不知上官阙几时立到门口。 分车行路,有挽明月在,韩临与上官阙几乎没有交流,这次客宿,他们饭都不在一桌吃。 药还在炉上煮,韩临一时走不脱,收回视线坐在炉前借着光亮贴膏药,只是装哑巴。 “楼上一股药味。”屋内烟雾缭绕,满屋药气,上官阙发问:“你煎药敞着盖?” 韩临换着膏药,当心煮沸溢出补救不及,图省事才掀下砂锅盖,没想到被行家撞上。他好像老在上官阙面前出错,这会儿有点着恼,没有回话。 上官阙走近,挥散锅口烟气,垂眼瞧了一瞧,矮身从炉里拿出一半的柴,盖回砂锅盖:“文火煎吧。”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韩临:“这样五天一次药,大夫同意吗?” 韩临认为他有威胁的嫌疑,紧张地站起来跟他对峙:“挽明月已经知道大夫的来历,你不要想把这事捅出来。” 上官阙盯了他一会,忽然掐住他下巴:“挽明月怎么教的?你这样没有道理地警惕我。” 韩临撇开下巴:“教什么?我又不是狗,他又不是你。” 上官阙失笑:“教你煎药合盖,教你好好做人不去妓院,倒是我的错了。” 说起这些,韩临理上不顺,自觉矮了一头,重坐回炉前贴膏药:“大夫不是你的先生吗?他说得比我清楚。” “我不能总是因为你去麻烦徐先生。” 这件事上官阙暗中出力不少,如今他说自己的难处,韩临也不好总像个刺猬:“病情稳定,他说药可以慢慢断了。” 微微点头,上官阙找来块毛巾垫住锅柄。韩临说我来吧,见上官阙视线投到他右手,将手腕避到背后:“我还没残废到那个程度。” 上官阙端住砂锅滤出一碗药,笑道:“当我练练家传手艺。” 韩临重坐回去贴腕上膏药,问起:“那年在滁州被你丢进冷水里染上风寒,你喂我的药,是治风寒的吗?” “当然,我亲手开的方子。”上官阙又往锅里沏水,韩临没有抬头,故而看不到他忘掀盖险些将水倒在瓷盖上,只听见他问:“怎么忽然这样问?” 只是想起姜舒的猜测,随口一问,听他否定,韩临更不当回事,只说:“没什么。” 他不走,韩临索性当他不存在,继续忙自己的。膏药贴满小臂,最后去贴手,拿剪刀修剪方正的膏药时,眼前不甚光亮,一只手不太好修剪。最后还是上官阙接过剪刀,挨近了,蹙着眉尖给他帮忙。 递还剪刀的时候,上官阙眉心也没松:“挽明月可真下得去手。” 韩临仰头为挽明月辩解:“我为你受过的伤更多。” “不全是为我。”上官阙道:“副楼主为暗雨楼做事,难道不是职责所在?” 韩临并不让步:“副楼主就要被次次派去杀自己的朋友?” “你朋友们犯下的罪行哪件是我杜撰的,你有证据可以拿出来,我带你到刑部翻案。” “就算他们真是罪人,暗雨楼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轮到我去杀旧相识?” 炉上的药沸腾,咕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上官阙掀开了盖:“你不会交品德好的朋友,偏偏总交武功强的朋友,不让你去,难道要别人去送死?” 他永远振振有词,韩临说不过他,只是闷头置气说:“江楼主死后我就该走。” 药沸腾溢出来,沿锅泄进火里,呲呲啦啦一串乱叫,上官阙站在那里,剩下的一只眼眨都不眨:“你大可以离开,我有强留过你?” 韩临肩膀一震,低头不说话,手指去挤按没贴好的膏药鼓起的气泡。 当年他师兄名声本就不佳,为救狱中的自己,愈发里外不是人,多的是人欲除他而后快,韩临怎么可能抛下他一走了之?韩临至今都不敢想那样骄傲的上官阙为了救自己,收拾成那样妥帖的模样,到刘宜晴面前陪了多少的笑。 究竟哪里出了错,他们竟到今天。 想不出个头绪,韩临折身要走,身后人出声叫住他:“韩临——” 上官阙没再拿布垫,只手握住滚烫的砂锅柄,将药汁倒入原先的半碗药汁中,搁到桌上推给韩临。 “把药喝了。” 韩临回到屋里,不适的反胃还没过去,挽明月就摸到腰上来吻他。韩临笑着躲,问他怎么了。 挽明月咬着他的嘴唇,吐字不清地说:“不亲你,我怎么知道你喝没喝药?” 挽明月今晚兴致高,拉开韩临大腿,尽往要命处顶送。后来他一撞韩临便一抖,勉强咬住嘴唇压住喘叫,眼睛湿漉漉,小狗似的。挽明月低头亲他,撬开他嘴唇的同时,下面弄得声音很大。 缠吻半天,韩临酸软无力,嘴巴再没法闭住,轻轻叫出来。 这会儿挽明月又不再撞,只是使着坏,不给他去,韩临眼睛更湿,眼睫糊上一层水雾,挽明月开始哄着他叫明月哥哥。 第一遍韩临似乎没听明白,挽明月拧了拧他的脸颊,才叫他回过来神,又要求他:“叫我明月哥哥。” 韩临难耐地到他耳边用气声念,他不满意。韩临有点想笑,想说:“这个动静他在隔壁已经听得到了。”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想起煮药时的不快,纵容起挽明月的心意,喘息着叫出声。 第164章 喊闹到后半夜,第二日晨起韩临嗓子哑了,只是如此也没同意挽明月多住一天的提议,下楼去搬点行李。 后院却不见同行而来的另一辆马车,帮忙搬行李的跑堂解释说:“另一位公子昨天夜里退房离开了,临走前还结清了房钱。” 韩临给了他赏钱,等人走了,挽明月搂住他,低头吻他侧脸。 此后挽明月很久没晕过车,直到收到白瑛的回信,讲她吩咐眠晓晓查了上官阙所供线索,确有其人其事,只是外人没见过手册里的记载,是故无法有定论。 经历是真的,龟公是真的,龟公的损阴德的贩卖人口的爹是真的,连常年随手记录的习惯都是真的。 挽明月侧过眼,看着待在他肩畔的韩临,韩临高兴地正读着白瑛寄来的信,嘴角始终勾着。五只狗暂养在她那里,她时不时寄来封信告知狗的近况。挽明月心想可他要带韩临回无蝉门的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的妹妹,怎么会是真的? 他与眠晓晓交好多年,受制多方,她会向他隐瞒,不过她恐怕不会被买通去欺骗自己的母亲。 最后又落到那本手册上。挽明月终于肯翻看,他翻阅时,韩临在一旁眼巴巴盯着他,仿佛怕他把那手册撕了似的。 纸张触上去的确像当年的老东西,只是蝇蝇小字,极潦草,尽写些废话,看了费眼,车上读书极易头晕,翻到提起韩临的那段往事挽明月便抛下不看了。 如此闹着,二人正月初三下午赶到荆州。 半年前来过一次,那时闹得很不愉快,这次来认亲,挽明月更是不情不愿。只是当得知城门口等候多时的女子是白映寒时,他风吹雨打多时的心情愉快到了极点。 趁马车未到,挽明月将脸别到韩临耳后,笑道:“她要是你妹,我看姜舒也能成。姜舒长得还像一点。” 韩临怅然若失地望着窈窕的身影,半天才说:“就连同胎生的兄妹都有长得不像的。” 第82章 咫尺远近 不止长相,白映寒的脾气也跟韩临不像。她高挑漂亮,脸生得张扬,脾气却沉静。乘车往家赶时,沿街总有熟人透过车帘同她拜年,她不善言辞,只是点头微笑,至多说句吉祥话。不过扭过头来对上二位客人,一路都努力讲着话,给他们指沿路商铺哪家最地道,格外热情。 一路也快,白府门口早有人在等,见她下车,忙把备好的暖炉大氅往她身上披。 韩临见此情状,当她体弱,怜惜地皱眉:“不必到城门口去接的。” 白映寒笑着摇头:“上官楼主珍视的客人,我若只等在门口,可是怠慢了。” 听见这话挽明月脸色一阴,已知这位又是上官阙的爪牙。 韩临原当她是认出自己是哥哥才这样,听了这话,知道上官阙还未露口风,显然不知这个妹妹是真是假,要他亲自来辨别。又联系到挽明月在他耳畔说生得不像,心中一团乱麻。 一路经过曲折长廊,先是安置住处,白家安排的是隔院的两间房,白映寒懊恼着自己的疏忽:“原来听说只来一位客人,便先挑了间独院,后来又听说是两位。也是不巧,逢上过年,家里从外地来往拜年的姑侄跟外家多,客房紧俏,安排不到一块去了。也是我没问清楚。” 韩临心想他二人住一间就够,口上只道无妨。 白映寒领他们出来,介绍着宅中花草景致。走了极长一段路,才转入个花木扶疏的庭院。一进院便听到小孩子背书声,磕磕绊绊,循声望去,见一壁窗大开着,四五岁的男童立在窗前,男人坐于书桌前垂眼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小孩儿韩临见过,正是半年前他在荆州遇见上官阙,从茶楼里跑出催上官阙上楼的男孩儿。 小孩子瞧见有人来,新奇极了,书更背不下来,张口就是嘹亮的一声:“娘。” 大过年的,白映寒心疼坏了,然而见书桌前的男人未出声,并不敢回应孩子的恳求。闻声,男人从书卷中抬起视线扫向窗外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韩临身上,停了半晌,搁下书说,明日再背不顺,可是要罚你了。 小孩子最懂乐在当下,当即抛了书跑出门来,扑向白映寒,可把管家吓了一跳,忙提前拦住他。 男孩儿也知道不对,忙说:“哎呀,我忘了娘亲有小妹妹了。” 记起在门口时众人的紧张,原是主人有孕,念及不是她患病,韩临也松了口气,问向白映寒:“你走了一下午的路,合适吗?” 白映寒摇摇头:“这胎不大稳,大夫要我适当走走,强健体魄。” 韩临点点头,又问:“几个月了?” 男孩争先抢着答:“小妹妹三个月了!” “这孩子顽皮。”白映寒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有些惭愧他的顽皮:“还得等落地了才知道。是他想要个妹妹。”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人无聊,老爱缠着我妈,要他们给我生个弟弟妹妹。”思及往事,韩临半蹲到男童面前,与男孩平视,笑着道:“既然是你想要的,等小妹妹生下来,你一定要待她好好的,做一个好哥哥,好吗?” 男孩子昂头道:“当然啦!” 除挽明月外,院中众人都笑起来。 韩临起身揉揉他头发,抬起眼就见上官阙走出来,似乎是听见他们的问答,他脸上流露出淡淡笑意。 客栈一别,如今再见,相顾无言,月亮在西天现出淡淡的白影,一同到用饭处,白锋夫妇早在等了,白映寒的丈夫此时也应酬完拜年的亲戚,带着二儿子来见面。 见了面,白家老二先管上官阙叫了声伯伯。见到同席的两个陌生人,扭向父亲,问他们两个是谁呀? 白映寒的丈夫肖朝兴说是客人,韩临问小的多大年纪,他答说两岁半。 饭上齐了,老二年纪小吃不了这些饭菜,被喂饱了,便在堂子里乱跑。他顽皮,见挽明月生得极高大,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过去闹他,又踢又踹试图打败他,话都说不大清还要问你怎么不讲话呀?你叫什么名字? 韩临知道挽明月不喜欢孩子,吓了一跳,忙抱住小的,拖自己到膝上,坐到离挽明月远点的位置,偏过头笑着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呀?白家老二说他叫园园,一旁白映寒补充说大名叫白钟渊,算命的讲命里缺水。又说老大今年五岁,叫白弘轩,小名团团。 吃过饭,桌上换上瓜果零嘴,话起家常,一张圆桌,太多人,个个长嘴,韩临顾不上时时给挽明月递话。 期间有一桩意外,众人正自聊天,有个醉汉忽然闯入堂中,躺在堂上不走,大哭道:“娘啊,你刚走四年,你弟弟就连办给你办周年的钱都不肯出了,你看你在世时待弟弟多好,如今人家家里张灯结彩欢迎客人,咱们家连灯都点不起,饿得你孙子孙女夜里爬起来哭着喊饿。娘啊,我每天闭上眼就总看见你哭着跟我说在那边吃不好穿不暖,你在天上看看,看看你死后白家都是怎么对我的——” 上官阙起身,提起那泼皮醉汉往外走,说:“这事我来解决。” 他走后,肖朝兴先朝客人解释,讲这是白映寒三姑家的二儿子郑庸,整日游手好闲,又好赌,母亲在世时他没管过一天,后来母亲去世,兄弟三个分了家产,他吃喝嫖赌,将钱早早用光,到兄弟姊妹那里借了一圈,也都清楚他没本事还不上,借得次数多了,亲戚见他还是不改陋习,便断了联系。 这两年他听说白映寒接手白家,看白映寒是个姑娘,跟自己去世的母亲关系好,好拿捏,便总来荆州讨钱花。年前他在荆州城内赌,输光了身家,还是肖朝兴捞他出来,与白映寒商量后将接济他家的银钱都转交给他家里的妻子,他妻子万不肯将孩子们活命的钱给他糟蹋。想是他心中记恨,便趁着有客人,来撒泼讨钱。 不过是穷亲戚找上门的戏码。白老太爷太多孩子,孩子又生孩子,总有不成器的男丁找上门,见白映寒是个女人,没有白家血脉,又嫁了外姓人,说不合家规,嚷着闹着,无非是来要钱。白映寒不是硬脾气,起初见都是一家人,多少也给了,后来便止不住,白家再阔气,也经不起这样赡养外家,只是头疼。 白映寒笑道:“平常过年,家里可热闹了,撒泼打滚的,乱成一团。今年是上官楼主来作客,他们不敢耍横,才稍微清净点。这次这个坏了脑子,不长眼。” 当年劝白家老太爷,上官阙从中出力不少,白家人谈起离席的上官阙,都话带感激。又聊起小夫妻的结合是上官阙牵线促成的,肖朝兴是白家老太爷姐姐那边的后人,沾点血脉,人也勤恳,上官阙当年病居金陵,专程远道来操持打点这桩婚事。白映寒说老二生下来他们便有意认上官阙作干爹,只是他说等孩子年纪大认事了看小孩肯不肯。 不久上官阙回来,回座时路过韩临,顿足问:“手酸吗?” 是有些,但孩子长得白嫩,童言童语的,惹人喜欢,韩临一时不舍得放开他,但见挽明月沉默不语,只顾剥着瓜子,面前已堆了很大捧的样子,便点了点头。上官阙从韩临手里接过孩子抱走,路过挽明月,小孩见了瓜子仁山,很有兴致的要去抓,被韩临眼疾手快地往他手里塞了橘子。 第165章 韩临方坐回挽明月身边,便听挽明月低声道:“你猜那个泼皮是上官阙找来的可能有多少?” 韩临没出声,只将他手边没剥的瓜子全抓回盘碟中,他笑了一声,自己又抓了花生来剥。 晚上席散,韩临取出两封红包,依次要去分给孩子,白映寒推谢,说早先送的那两柄宝刀已贵重极了,这些不必了。 白家大少爷正犯困,听了这话乍得醒了,跑过来扯韩临衣服,眼睛发亮:“送刀的是你呀!” 男孩子到底都有过侠客梦,韩临被团团揪住衣裳说着多谢以及崇拜的话,抬眼去询问上官阙。上官阙今晚没说几句话,此时正给怀里的白家二少爷摘橘子上的白丝,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眼光,只是轻轻点头。 红包拿出当然没有收回的道理,一番推辞,白映寒还是让两个孩子收下了他这份额外的好意,让人抱走两个孩子去休息,扭头她忽然问:“方才那位先生呢?” 刚才挽明月还在,韩临慌乱了一下,移目四下去找,遍寻不到,不知他几时离席走了,只剩桌上堆成山似的瓜子仁和花生粒。 韩临强笑着说他兴许是困了,早些回去休息了。白映寒点点头,随即又注意到挽明月毛氅落在位置上,韩临此刻也发现,忙挽起他落在会客堂的毛氅,点头道了声告辞,抱在怀里点头走出门去。待出了门厅,忙跑动起来,朝来时的路追去。 挽明月腿脚不好,倒不难追,为他披上衣裳,见他冻得白里透着红,韩临捂住他双手问:“怎么这么粗心,都不留意一下自己落了东西?” 挽明月皮笑肉不笑:“你都能认毫不相干的人做韩颍,倒来指责我粗心。” 韩临认真说:“她也很高挑,我家人身量都高。” 挽明月听他竭力拼凑着立不住脚的证据,忍不住道:“难道天下女人筛一筛,高的都是你妹吗?” 韩临觉得挽明月有点强词夺理,正是因为有线索,他才找来的。但见挽明月在气头上,并不敢再多嘴。 同行一段路,到了住处,挽明月几乎疑心韩临听进了他的规劝时,忽然听韩临恍然大悟地又说:“她脾气很安静。其实我爹也爱清净,都说女孩子像爹……” “够了。”挽明月厉声说:“他随手找来的人你又在认真什么?” 舒红袖尚不是亲生,都将韩临勾得一次次往京师跑。白家孩子环膝,老的小的与上官阙一派其乐融融,倘若真糊涂认了这个妹妹,挽明月已经可以预想到他们伙同上官阙,要用什么样的理由纠缠韩临。舒红袖一家还不够,帮凶里又要添进白家人。 韩临关门,找出行李中的那本书册,又翻出几封信,一一摆在桌上:“他不是胡找的,我托你们白楼主查过,是有这桩事。白楼主总不会偏袒他。”顿了顿,抬起眼又说:“她说你也查实过。” 见挽明月没有答话,韩临撑手在桌上,不敢相信地忽然问:“明月,你不希望我找到妹妹吗?” “你想过他伪造整本手册,安排送给已故拐子佬的子女这种可能呢?”挽明月道:“我不想看到你被上官阙稀里糊涂地骗,又被他玩弄于鼓掌。” “这样的手册有整整一箱,字迹一致,费得上劲捏造吗?何况画像也对得上。”韩临讲完,不可置信地自语:“我想过上官阙不愿意我找到,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你。分明你也有过亲妹妹,你也失去了她,你该理解我才对。” 挽明月不想提起自己妹妹,掀杯要去倒茶,却是空壶。 韩临偏又不依不饶地试图将心比心:“要是你妹妹站在你面前,你会不认她吗?” 挽明月随即摔杯沉声道:“我宁可她死掉。” 韩临不明就里,高声道:“你说什么?!” 挽明月是在说与其被侮辱后半生不人不鬼,不如趁不记事时就死掉。然而因为他不曾透露过当年的真相,韩临并不明白此事是非曲直,这句牢骚话韩临听在耳中,似乎是挽明月不希望韩颍活着,异常的刺耳。 韩临皱眉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见韩临震怒,挽明月更不敢将掐死亲妹妹的事道明,心中滞闷,不想解释,只是扶额道:“我们两个都冷静冷静。” 韩临站了半天,见挽明月不准备再谈,只好离开。 过不多久,门外又有人敲门,挽明月当韩临又折回来陈诉白映寒与他家人的相似之处,不甚痛快地敞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个丫环,手里提着一壶茶。 姑娘道:“韩公子叫了壶热茶送过来。” 挽明月接茶关门,方才的心烦只剩下空落落的恐惧,一波又一波地揪着心肝,想了许久,倒了杯茶,搬出那箱潮皱的手册,泼到地上,依序摆好,捡起最初那本翻看起来。 …… 叫过热茶,韩临再回去就犯了难。他从没打算住另一间房,是故白天只是随白映寒过去兜了一圈,没记路,黑暗中院与院更没什么差别。绕了不知多久,他迟疑地循着模糊的记忆走进一处院落,正碰见剑影闪烁,凌厉至极。 梅枝挂灯,上官阙见有人来,收了剑招,拭汗取灯去照。 韩临退了两步,说:“我走错了。” 听出是谁,上官阙道:“倘若没错呢?” 韩临一怔,下意识回身要走。 身后传来上官阙笑声。 韩临扭身又问:“我的那间究竟是不是这里啊。” 上官阙笑着说:“不是。” 随即为他指明了他住处的位置,讲他那个独院有架秋千,孩子爱上那里玩。 韩临又想起今天的事,还是顿了顿足:“多谢你赠孩子们刀。” 上官阙喘着白热的气,折身将灯搁到石桌上:“当年不少人赠你的刀堆在我那里,如今只算代你处置。” 哪里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事,当年名流赠韩临刀,皆因想攀上上官阙暗雨楼这根高枝,而上官阙最看重韩临,才别出心裁赚他满意。 韩临心中清楚,只道:“说是送我,都是图你。” 上官阙垂眉擦剑:“暗雨楼撼动不得的地位是刀圣砍杀来的。前两年你若是想,一刀杀了我,下面的人不会反对。” 韩临皱眉:“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杀你?” 上官阙撩眼看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半天韩临才醒悟过来他为何笑,懊悔自己嘴快,只得又说:“杀了你,斗下我就简单了。他们当然不会反对。” 上官阙抿笑:“自然。” 想起晚上席间的那场闹剧,韩临问了一嘴那醉汉怎么处置,上官阙说这简单,打点他一些钱。韩临说这不还在放纵他吗? 上官阙道:“大过年的,杀人总是坏喜气。等出了十五,自有人引他去赌场,赌场混进个逃犯,与人争斗时不慎捅他一刀,恰好在致命处。” 韩临谢他:“他们这些高门大户,亲戚真复杂。我看她脾气也不硬,多亏有你。” “你不怨我管得太多就好。”上官阙问起正事:“怎样,是韩颍吗?” 因为挽明月不肯他认,韩临只是说:“长得是不大像,还得再看看。” 上官阙点头说是啊,我也看不大出。 想起那一家麻烦事,韩临又问:“倘若她不是我妹妹,你还会帮她吗?” 上官阙笑了:“我看起来很有空?” 韩临心下明了,点头离开。 次日清晨下起雨,这个时节南方的雨冷得吓人。往后几日二人还是分住,不过挽明月还算尽心地陪韩临在白家走动,尽管在宴席上仍顶着不怎么带笑的一张脸。 他兴致不高,说是陪,实则盯着韩临,看他是否有冒失认妹妹的举动。好在男女有别,客人的身份没法对深宅女眷多加询问。 韩临对白映寒不动声色,只是另寻他法,亲近孩子跟白映寒找话说。 韩临待那两个孩子着实亲过了头,带着玩,还总抱到膝上说话,小的口齿不大清,他便把耳朵伏到他唇边细细听,是极喜欢的模样。 挽明月在旁站着,只似过路人。 散了晚宴,挽明月旁的不做,一回屋就去翻看那一箱手册。他从十七八岁这人初记手册看起,看久了总算是看熟字迹,便一目十行,只看有无与当年时事相悖的记载或与那拐子佬出身不符的认知。 要知道就算是雇来以旁人口吻编撰故事的文人,再伪装,行文也会留下些作者本人的痕迹。若是凭空捏造,无论如何,都能瞧出端倪。可都看到详写做拐子佬前的准备工作,挽明月也未看到异常处。 冻雨缠绵下了三日,一日寒过一日,初七那天夜里,韩临听到外头的雨声轻了不少,推开窗,见外头下雪了。 左右无事,天也还早,他心想白家那两个小孩子恐怕还没见过雪,想带两个孩子出来玩。问过管家,说是天冷老二睡了,老大在上官阙那里抄字。韩临怕明早这雪不下了,没怎么犹豫,去上官阙住处找孩子。 进到院中时,细雪中的人剑势正急,韩临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他练完一套招,开口问:“团团抄写完没有?” 第166章 上官阙回身见是他,答说:“睡着了。” 韩临踟蹰着,在考虑要不要叫醒他。 听上官阙问有什么事,韩临便答:“下雪了,我想他不常见,想带他看看。” 上官阙环顾四周,失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韩临说:“你当年可不是这样的,跑到山顶一个人看了好久。回去就染了风寒。” 上官阙归剑入鞘,口中道声稍等,回到屋中,再出门,便披了大氅,牵出个睡眼惺忪的孩子。 孩子见到雪十分新奇,满院乱跑,天冷地上滑,他不留神摔了一跤,穿得厚倒也没伤及皮肉,只是吓住韩临,不许他跑动。这几日他给韩临娇惯坏了,一违背心意,便瘪嘴要哭。 他一哭韩临就服软,试着抱他,五岁的孩子他将就抱得起,只是因为右臂旧疾,怕把他摔了。正自烦恼,上官阙矮身将小孩稳稳抱在怀里,问你想到哪里去,伯伯带你过去。 孩子破涕为笑,说到想荡秋千。三人到了韩临的独院,玩闹一会儿,小孩就乏了,嚷着要抱,不久便在上官阙怀中匀了呼吸。 孩子睡着,韩临在前头送上官阙出门,刻意同他拉开距离,很戒备的样子。 却不曾想到了门口,迎头碰见挽明月。 挽明月举起一本手册,见面即问韩临道:“上官阙告诉过你,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不一定是韩颍吗?” 不及韩临回答,就见上官阙抱着孩子从韩临背后走出:“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缓缓与韩临并肩,扯扯白家大儿子的虎头帽,又道:“怎么,你又没有告诉他?” 此情此景,挽明月举起的手册放了下去,面上无一分血色。 韩临说:“这个不重要。” 挽明月利刃似的眼风刮过去,喝声反问:“这个怎么会不重要?” 韩临本欲同挽明月讲清,一瞥之下,见风雪中上官阙笑吟吟地观他二人吵架。 瞧他目光扫来,上官阙长眉轻挑,道声告辞,出院离开。 末了还是进到院中,韩临不忘指指秋千,还有地上的小孩儿脚印,解释上官阙为何出现在这里:“方才是带孩子来玩。” 本想进屋说,挽明月却走到阶前就不动了,韩临把背抵住门,承认错误:“我要一开始就讲了,你更不会让我来了。我总要来瞧瞧情况。” 挽明月不进屋便是不想滚到床上又被他混过去,此时怎么会吃他这套卖乖:“所以呢?这样没有道理的情况你还要认白映寒?” 韩临苦笑:“他连朋友都不肯我交,哪里会大费周章找个女人做我妹妹。” “原来你知道啊。”挽明月说:“为了要回你,上官阙什么做不出来?” 见挽明月几日来没再说那手册的真假,韩临隐隐猜出这手册挑不出毛病,心中安定不少。只要手册是真的,他就好办了。 韩临沉默了一会儿:“万一是亲的那个呢?” “那也只是万中之一,希望渺茫。” 挽明月看韩临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挣扎:“不是万一,是四个里的一个。几率那么大。” 那是二十多年的分别,二十多年的执念。 血液对于韩临的重要性,挽明月十分清楚,他连在雪山交代遗言都要挽明月帮他找妹妹。上官阙今天能给他找出来一个妹妹,明天又可以找回来什么邻居亲戚、有过接触的人,和自己不同,他们二人相伴十多年,韩临在上官阙那边的关系网太密集了,他撕扯不断,也不可能掺进去。一旦开了白映寒这个口子,就再也没有挽明月可以插足的地方。 这事不讲清楚,以后终成祸患,挽明月想,或许最初他就不该退让一步。 挽明月道:“我和白映寒,你选一个吧。” 又起了风,摇动起落满雪屑的秋千架,吱呀吱呀的,于两相沉默的院中格外刺耳。 挽明月的顾虑韩临并非不知道,到底他还是顾忌上官阙与白家交好,怕上官阙借着白家,一点点令自己忘却前嫌。 韩临凝思良久,长叹一声:“我不认白映寒了,只是隔几个月我们从无蝉门出来,到荆州来,你让我见她一面,看看孩子长大多少。你看行吗?” 挽明月只说:“不行。” 这在挽明月看来是一样的,不过是有名分与没名分的区别。 静了半晌,韩临说:“你都肯陪我去红袖小孩的百天宴,如今我不过是想几个月,半年,来看看妹妹,你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挽明月冷声道:“我次次让步,你一次又一次地得寸进尺。你当我的忍耐是没有限度的吗?上官阙教唆你杀过我,今后我们日日共枕,你却还和他牵扯不断。你要我的自尊被你踩在脚底下,还得笑着看你同上官阙一家子和睦美满吗?韩临,你当我是什么?” 韩临说:“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你偏信上官阙,听不进我的话,我们又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挽明月接受不了:“到头来,我还是个外人。” 韩临望着远处轻轻摆动的秋千架,忽然问:“当年你早知道我在茶城,如果不是伤到腿毁了前程,你会来找我吗?” 直到前年重回雪山前,挽明月还以为韩临不在意他的前尘往事,毕竟还拿床伴同他笑闹。可事实是自雪山回家的归途上,韩临对他那些露水情缘表达了不满。 至于他在前途和感情上的考量,似乎韩临一概清楚,只是嫌麻烦,所以装糊涂。 挽明月似被冰水兜头浇了一身,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你在乎这个?” 逼挽明月赴杀局是韩临的错,韩临认了,至于别的—— 见他神色黯淡,韩临只说:“我可以不在乎你把我当退路,你也别死守着我不许我与上官阙有半点交集。我们都别计较了,成吗?” 半天挽明月都没讲话,韩临走下石阶,拂去他肩上细雪:“你再仔细想想。” 第83章 始终 教书先生过年回了江南老家,临走前留下不轻的课业,小孩子没什么自制力,家里佣人不敢忤逆少爷,白映寒夫妻又太忙,便把白家大少爷放在上官阙那里。韩临去找孩子,难免碰上他。 正值隆冬,偏偏窗户大敞,里外光景互通,一望皆知。韩临不来还好,韩临一来,勾得白弘轩静不下心,老往外瞄。 韩临见他分心写的字第三次被上官阙打回去重写,说:“你关窗吧,见到我他总想出来玩,天也冷。” 上官阙目光稍移,见青年立在南方庭院的梅林中,一派如画景致,看了半天,借着喝茶收回视线,只道:“这点风霜与诱惑都定不住心,以后怎么成器。” 后来白弘轩简直是一面哭一面写大字,写够数交给上官阙,见他点头,泪都没干便跑出门去。韩临早候着了,变着法儿,一天把他驼到脖子上,带他去看瓦下的燕巢,另一天带他看枝干上的虫子爬,前天是摸出坚果喂树上出没的松鼠,昨天又是带他去看枝头咬苞的梅花,看累了抱在膝上给他讲当年学说书却没用到的故事。 上官阙蘸了朱砂去圈尚可的字,从窗户看出去,见今天韩临在梅树平整的地上挖了小小的坑,找来玻璃珠子,带孩子玩弹子儿。 有天近午白映寒恰好有空,亲自来领走孩子吃饭,进院正见韩临带着小孩在地上爬,震了一震。韩临见她,忙从地上把孩子拽起来,同她打招呼。进到屋中,上官阙将一上午的成果交给她,又透过窗去看二人动作,颇有些好奇的样子。 白映寒也看过去,这会儿韩临正带孩子小心翼翼围着一堆枯树枝,她笑着道:“这是在玩挑树枝呢。想不到韩公子怪会玩的。” 上官阙去收拾着桌上纸笔,说:“从前没见过。” 白映寒当他是不知道这游戏:“唉,现在是少有人玩了。” 实际上官阙是没见过韩临贪玩的样子,在临溪韩临是最勤奋的那个,又被师叔抓得紧,唯一的休闲就是借着追打挽明月的名义,跑到临山去看有好感的姑娘,但也只是瞧一会儿就回来了。成年后韩临跑去钓鱼,也只是为了躲他。 同席吃过饭,佣人撤着碗碟,白映寒说起韩临昨日煎药,问是患了什么样的病,要紧吗。韩临讲是小病,她养母在旁揶揄她讲:“上官楼主的朋友,患了病用你操心?” 席间人均笑起来,韩临不自在,起身要离席,就听白映寒道我这不是看他太瘦了些吗,又问韩临有没有什么爱吃的饭菜,让家里厨子给你做。 知道她忙,韩临不想麻烦她,摇头刚要说他不挑,就听上官阙说有。 韩临不大乐意见他这样的姿态,默认自己的事就是他的事,当下便对白映寒道:“我没有特别爱吃的。” 上官阙用耐心的语气道:“你瘦得太多,你要告诉别人你喜欢什么。”转头又问:“有纸笔吗?” 送来纸笔后,上官阙倒不写,将纸铺开在白弘轩面前:“学了这么多天字,今天我来考一考你。” 第167章 白弘轩战战兢兢捏住笔,依言在纸上写上官阙要的字,众人都围去他身后,喜悦地望着满头大汗的五岁半小孩绞尽脑汁,一字一字凑出菜名。 韩临瞟了一眼,见有的菜名他听都没听过,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他爱吃的菜,当上官阙是瞎写,只为在众人面前显出二人关系密切。没再看,从奶妈手里牵住老二,带他出去逛花园。 隔了几日,还是在桌上吃饭,白夫人忽然道哎呀韩公子这是第三碗了,近来的饭合口味啦? 韩临一愣,低头咀嚼,嗯了一声,就听白映寒笑说:“上官楼主果然了解韩公子。” 上官阙垂头挑鱼刺,口吻淡淡的:“他从小不长肉,我不过多留了一份心。” 韩临不知道上官阙是怎样向白家介绍的他,住了这么久,白家从未有人过问他的身份,更不知怎么介绍自己跟他的关系,亲昵到这个份上,他们也丝毫不起疑。 如此一起吃饭,带着孩子玩,日子过得快,不知不觉便到十五,听说有庙会,韩临本来心动,但跟挽明月在冷战,一个人去没什么趣味,只得打消掉念头。 可是勾他似的,一路上丫环伙计都在提庙会和夜里的灯节,他想这次来荆州还没出去过,又掐着指头算离那天雪夜他跟挽明月吵架过了已有七八天,心中琢磨挽明月大概想得差不多,打算晚上过去再同他聊聊。聊完了,还能一同出去看灯。 这天中午韩临照旧交代人送饭到挽明月住处,午饭时白锋夫妇讲起庙会,说下午带着小孙子去上香,问韩临要不要一同去,韩临当然满口答应。 因为带着孩子,烧过香,稍微逛了逛庙会,一行人便打道回府。路上白夫人劝韩临好好吃药,握起丈夫的手说他从前都咳血,后来上官阙花了大力气请人来对症下药,身体才渐渐好转。知恩图报的人不会差,韩临瞧出白家夫妇都是能托付的人,感情也好,放心不少。 到白府时天还亮堂,一路上韩临惦记着晚上要去找挽明月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他想当时双方都情绪激动,各退一步好了。先顺着挽明月,回头跟他慢慢说,把他耳根子磨软,总不会真一面都不给韩临见白映寒。 又想这次挽明月不痛快,回无蝉门路上可以再养一只小狗哄他开心,这回让挽明月自己挑。想定主意便同白锋夫妇说他今天不在府里吃饭,稍后要出去。 谁料一进门便传来噩耗,几人将孩子交给管家,忙随白锋夫妇赶去白映寒房间。 赶到时她丈夫在旁候着,大夫正在诊脉,白映寒见了进门的几人,起初还好,笑着说我没事。 丈夫出门去送大夫,她养母因高月份滑胎,此生无法再生育,见她失去这个千万小心的孩子,难忍悲痛,到床前搂她哭泣。白映寒再无法故作镇定,倚在养母肩头轻轻抽泣。 满屋泣声,韩临望着一旁白铜盆里深红的血水,心中揪着疼,下意识走过去抚了抚她哭得颤动的头发,刚想同她说几句话,却见她养父惊讶地看向他。 身为陌生男客,这样亲昵的举动实在唐突。韩临收手,见二人一左一右守在她身旁安慰,深知自己解释不了感情从何而来,并无由头,只得朝她养父道声节哀,告辞离开。 出门时残阳如血,韩临在院中兜着圈等,半天总算等到送走大夫从后门回来的肖朝兴,询问怎么这样突然?分明中午还好好的。 仅仅复述流产的过程,肖朝兴都双眉紧锁,十分痛苦。原是下午小两口出去为新开商铺选址,撞上初三晚上来闹的那个亲戚,又一阵歪缠,谈话间推搡了白映寒,她当时腹痛难忍,血从腿上流下,大夫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孩子没能保住。 上官阙从后门到时,在拐角处未见其人,只听见肖朝兴同人低声讲话,另一个人的身影被残阳映在墙上,高瘦挺拔。 他听见那影子又问白映寒身体怎么样。肖朝兴答大夫说月份小,并无大碍,只是这两个月要注意休息。 那影子问报官没有,肖朝兴说因为是亲戚,报了也不能怎样,无非是赔钱,可郑庸的钱本就是白家给的。肖朝兴转言又道不过这样一闹,此后白家再不接济他便有了由头。 那影子相当不满这个处理:“哦,在你看来倒是好事了?” 肖朝兴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人迟早要死,可赌场挨一刀被捅死太便宜他。 那影子沉声道:“只是断了本就不该给他的钱?就这样了结了?她可是失去孩子,伤了身体。就算雇个人去打他一顿出气……” 肖朝兴唉叹一声,到底都是亲戚,白家在外头的家业都得仰仗这些亲戚照看,太多张嘴了。只说:“我们家的事,韩公子身为江湖客,恐怕不大懂。” 那影子喃喃说:“你也觉得她给人欺负,我没有资格掺进来是吗?” 肖朝兴笑了笑:“上官楼主是我和映寒的媒人,韩公子是上官楼主的朋友,当然有立场。” 停了半天,才又听见那影子的主人叮嘱:“这几天你好好陪陪她。” 随后影子飘远,自壁上离开。 二人均离开,上官阙才从拐角处走出,窗内隐隐传出女人的哭声,他一只眼只是望着那块墙壁出神。 墙壁前不久落过韩临的影子,上官阙循记忆走近,缓缓覆吻上去。 再抬起脸,上官阙歪头想,坚硬冰凉,并不如他。 …… 门叩了三声,里头人说没关,韩临推门进去,就见屋中铺了一张极大的地毯,挽明月坐在上头,翻随地摊满的手册。 抬眼见是他,挽明月复去翻查,并没说话。 还是韩临先开口:“翻出问题没有?” 挽明月不答。 韩临又说:“白映寒流产了。” 挽明月哦了一声,冷淡地出主意:“你来通知我,不如去查你的好师兄有没有动过手脚。” 韩临又问:“你一点也容不下白映寒吗?” 翻页的手一顿,挽明月搁下手册,站立起身,他因为高,自上而下看人,总是很有压迫感。 韩临并未细究他的不言语,仰头同他对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挽明月道:“不怎么样。” 他自知亲缘关系淡漠,但也是首次见这样固执的人,想起来实在好笑,说道:“我和你相识快二十年,竟然比不上你和白映寒半月相处。” “她因为我被生到世上,我有责任照顾她。”韩临态度坚决:“我弄丢过她,不可能丢第二次。” “就算她有可能不是韩颍?” “她也有可能是。” 挽明月道:“她有养父母,有丈夫,有孩子,就算流产也多得是人照看。你去相认,又能给她什么?你连武功都废了。” “白家一摊烂事,养父养母会过世,丈夫会变心,孩子会成家。有底气的人是不一样的,我是她哥,就算她一无所有,我也不会离开她。”韩临郑重道:“你精明,当我是退路,我也想成为她的退路。” 挽明月道:“你以为用以前的事拿捏我,我就会松口?” 韩临说:“那我们分开吧。” 万料不到他了结得这样果断,挽明月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韩临垂下眼道:“我不是好的选择,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是我身边太复杂,是我配不上你。” 挽明月脑内嗡嗡响,再反应过来,已响亮地给了韩临一个耳刮子:“当年花剪夏打发你的话,你拿来对我讲?” 脸给打得偏向一侧,牙齿刮破口腔,满嘴铁锈气,嘴角也破了,沿着下巴直滴血,韩临没顾,拧眉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和她的对话?”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大雪中,你气得拍碎了楼梯扶手。”挽明月手心发麻,多年来,第一次手抖:“你分明知道听到这话的人多么不痛快,你却对我讲?” 韩临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撑到窗前,朝外吐了一口血沫,吸着凉气说:“可能真是我的问题。好像和我在一起的人总是走进死胡同,要控制我,操纵我,算计我。上官阙是,你也是。” “真是可笑,在你看来我和上官阙对你是一样的?”挽明月气极反笑:“那我再告诉你,那天你被花剪夏敷衍,不止我旁观,上官阙也在。我是被易梧桐用赏梅花的名义引去,上官阙可不是。你以为他为什么要你去杀花剪夏?后来他逼你杀我,不过是故伎重施。” 韩临握住窗框,指骨发白,喝道:“别说了。” 挽明月偏要说下去:“你现在气什么,事你都办了,人你也杀了,怎么,连别人说都不许说?你想忘?哪里有那么简单。我不妨好心提醒提醒你……” 韩临让他不要说了,挽明月口中只念:“你在江浙杀了花剪夏。” 挽明月依次又念韩临奉命杀死的那些旧交,韩临不要听了,过去同他厮打起来。 近身搏斗挽明月哪比得过韩临,只是韩临被削残一臂,如今只剩左臂有力,单拳难敌二手,纵使经验丰富,却也未占上风。也是经验老到,韩临见手上敌不过,腿风尽数往挽明月筋断不稳的下盘扫。 第168章 都算半残,一个被扫着了腿,登时站立不住,便拖住另一个伤残失劲的右腕,拽倒要个垫背的。地毯衬在身下,摔得并不痛,只是挽明月见他竟朝自己弱点下手,气急失态,压他在身下,又念起:“在常山杀了姚黄——” 韩临一翻身骑在挽明月腰上,双手去捂念念有词的嘴巴。挽明月偏头避开,握住他侧腰掼他到地上,如此在地上滚了半天,就在死人的词海里打得难解难分。 似乎是终于醒悟打也堵不上挽明月的嘴,尽快逃出这间屋子才能从记忆的漩涡中脱身。韩临撑手要起,挽明月哪会让他离开,死抓住右腕又拽得他摔在地上,一翻身,裹他在身下,念到:“在京师杀了魏紫——” 在诉说故友的尸身血海中,韩临仍自挣扎不止,一双眼瞪他,黑得发亮,透着狠劲。成年后再没见过韩临像今天这样野性,挽明月盼了多年,万不承想临到这个关头才尝到这抹血腥味,换手捏紧他左腕,另一只手去脱他的衣裤。 今晚韩临不肯,拿没被制住的右手去推挽明月胸口,可是废了的手推得像调情,他于是一双腿乱踢乱蹬,喊叫声中嘴角口子裂得更大,血顺着下巴蜿蜒流到脖颈。进去的时候,韩临一偏头,咬在脸边挽明月摁住他左腕的右手上。 挽明月万料不到韩临会咬自己的手,顺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收手查看伤势,只见白皙的手背血淋淋印着一道齿印。 多年来,韩临知他爱惜,向来不敢乱碰他的手,那是挽明月引以为傲的,他在乎的表现。这个关头竟然一口咬出血。 挽明月心中一阵寒凉。 “我只不过要你远离一个伤害过你的人,你反要与我分开。”挽明月颤着牙关,惨然骂道:“真是条不分好歹的狗。” 视线一移,看韩临已从他身下爬了出去,抓起裤子要站起身,挽明月用那只刚被他咬过的手拉住他脚腕,往自己这边猛拽,听他闷声摔倒在地。 挽明月握住他瘦削的脚腕拖他回来,随后又按住他绷紧挣动的腰,刺回他身体中,说:“你在秦岭要杀我。” 这句话叫韩临有片刻功夫没挣扎,足够挽明月摆出想要的姿势。 韩临有力气的左腕给反拧到身后,头被牢牢按住,脸贴在地毯上,挣不起身。从这角度,挽明月居高临下能见到韩临俊逸的侧脸,挺起的眉骨,耳廓冰凉的银环。他一张脸疼得发白,牙关发颤,可挽明月仍能感到掌下身躯的绷紧,心知他在雌伏找机会。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刀,稍不留神就会血凝喉吻。 韩临上半身衣衫整齐,自瘦韧的腰往后却是一身赤裸,腰上瘦得只剩薄薄一层肌肉,挽明月动作重,在他裸露的小腹发狠顶出惊人的弧度,随着押进抽出而伏动。 那处恰有一道疤,针脚细密,是当年韩临为救挽明月捅自己那一刀所留下的。皮下被戳动撑弄,像要把韩临愈合的伤口挣破撕开。 动作时挽明月听见韩临喉咙里嘶出轻微的低吼,许是气滞,许是发怒,让他觉得自己像上一条野性难驯的狼。 这次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快,都要猛烈,韩临捏住他出来的功夫,抓了裤子撑着一股劲逃到门口。 按理说夙愿已了,该畅快才是。 挽明月眯着眼,在空虚绵长的余韵里见韩临太疼了,一逃到安全地方就跪倒在地,后面淌出红白交杂的液体,一团团流到两足间的地板上。 缓过劲气喘平,韩临低头缓缓穿衣服,口中道:“在茶城的前两年我失了忆,那时候你要是来找,讲你后来编的荒唐故事,说不定我会信,或许不会再有这样许多事。”转言摇头,又笑了笑:“唉,不过总归是我糊涂,逼你赴杀局,我对你不起。你不来也是我活该。” 讲完话,衣服也穿好了,走到门口,一时还是舍不得。 韩临转过身靠在门框上,取出手帕擦嘴角血迹:“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见他嘴角血流不止,挽明月怔了一下,抬手看被韩临咬了一口的右手,才发觉手背连破皮都没有,那血是韩临自己的。耳刮子扇得韩临嘴里的血至今没停,扇他的手好像也是被咬的这只右手。 挽明月低头把脸埋进发颤的手掌中,半天才说:“你迟早会死在上官阙手里。” …… 夜凉如水,门被人踢开,屋中喝酒的男人回头,依稀只见黑暗中隐隐约约是个青年模样:“你就是郑庸?” 上元节的热闹散了,灯染亮的远天渐暗下去,都到半夜,挽明月离开白家的消息没送到多久,上官阙便在白映寒的房门外见到韩临。 韩临甩着手,开口就是嫌弃肖朝兴:“你给她找的究竟是什么人,自己老婆都护不住。” 说完,他立在门前停步,一圈圈解下缠在手上浸饱血的布条,细致地擦净指缝里的血。 上官阙问:“没打死吧?” “没。”韩临抬眼望着门,非常笃定:“她就是我妹妹。” 韩临挽起衣袖,遮住染上血迹的袖口,不巧露出腕部瘀痕。上官阙目光粘在那处青紫上,又见他脸颊红肿未消,心知郑庸没这个本事。 上官阙偏头,吸了口气,谨慎地提醒:“要不要多相处一段时间,毕竟相貌上不大像。” “她是四个中唯一活下的那一个。即便她不是,我也当她是。” 韩临抛下这句话,推门进屋。 兄妹去相认,上官阙代为阖门,负手望向庭院。 缺月微明,夜里红梅吐蕊,颇似游火。 上官阙笑着喃喃道:“梅花又开了。” …… 二个人一起出去,只有一人回无蝉门,一眼便知什么情形。又兼挽明月动身从荆州返回不久,荆州就传出消息,说白家养女与哥哥认了亲。 姜舒并不吃惊,只想:他能为小孩杀上官阙,当然也能为妹妹不要挽明月。 挽明月回来先是收拾韩临的东西,要还回荆州。 琼州岛大包小包的行李刚到,挽明月并不想去拆那些过往。桃花林这边,韩临一向不要就扔,挽明月收拾半天,东西只装满半只木箱。半只木箱还兴师动众地送,显得他像博关注,便不再管。 独住在桃花林边上的新屋里七八日,挽明月越住越觉前几个月还嫌拥挤的屋子空,便放松了对狗的管制,允许它们进屋来乱窜。 吴媚好来过一趟,好不容易才在满地乱窜的狗中找到个落脚处,试着说些好听的:“老实说,他对你比当年对姜舒诚心多了。以前几次不也是吵得厉害吗?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来找你了。” 狗满屋追着球乱跑,挽明月把顶到脚边的球踢出门,狗呼呼啦啦奔出门去哄抢。球是桃心木的,去年夏天韩临从桃林中枯死的桃树干刨下来的。 白瑛年纪大了,相较情人分分离离,更关心近日处出感情的狗:“你这五只狗儿子怎么办?” 她坐在椅上喝茶,这些挽明月珍重的檀木家具,当时韩临为防小狗磨牙,通通包了不伦不类的花布。 挽明月透过窗遥望还是枯枝的桃树:“韩临来要,你千万不能给。” 白瑛听他这意思,显然有些状况:“怎么,你不养了?你这五只可太多了。往后十几年都抛给我,我上了年纪,恐怕也溜不动他们。” 挽明月说:“代我养一阵吧,我要远游一段时间。” 环顾四周给包满花布的桌椅,白瑛心想这里是不能呆。经历了这样的事,远游是个不错的主意。 白瑛问他准备到哪儿散心。 挽明月拨弄窗前的鸟笼,说:“燕山以北的雪山。” 去年九月韩临到桃花林遛狗,于林里见到一只可能让鹰啄伤的小鸟,鸦羽红眼,被狗拿鼻子拱。韩临捡它回去养伤,为防嘴馋的小狗,去劈竹子编鸟笼。挽明月要他当心,别让竹签刺进指头,他骄傲说自己在茶城做过篾匠。鸟笼编好挂在檐下,那鸟叫声难听且悠长,一阵高过一阵,整日不停,挽明月听了头疼,待它养好伤,早早催韩临放生了,只剩一只空荡荡的鸟笼挂在窗前。 剩下的不少竹子,韩临就又编了几只竹球,在里头放了肉屑,丢给狗玩。狗嗅出味,又顶又拱,掏着吃。动身前往雪山前,挽明月见它们也还在叼着玩,尽管没人再往里塞零嘴。 路上挽明月给眠晓晓写信,说要去雪山。眠晓晓回你是不是有病,都没开春,你要去冻死吗。挽明月只是需要有人知道这个消息,没多向她解释。 外头到了冰皮乍解的时节,雪山里还是腿高的积雪,人人都当他疯了,单是雇马车拉几箱行李过去,便废了颇多口舌。 重新搬进猎屋的头一天,挽明月找出风摆是燕尾镖的风铃,挂在猎屋的门上。 驾车的两个老头跟他搬完几箱行礼,蹲在炉边烤火说:“小伙子这么阔,东西这样旧了还不舍得扔?这可是在门上呦。” 挽明月将酬劳扔给他们,他们当即咧着缺了牙的嘴笑,不再旁敲侧击,出门走了。 第169章 在这个和韩临开始的地方,挽明月点热火炕,开始整理行礼,不时望一望门上风铃。 这样一来,只要有人到访,他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行李中最占地方的是两大箱书,在山城去琼州岛的路上,韩临从论斤称的旧货摊上买的,书钱远远比不上托人运回山城的车钱。 雪虐风饕,尖寒刺骨,挽明月拖着断过筋的腿在雪中行走,需要喝镇痛的药。好在挽明月有过在此处生存的经验,费尽心思,也算活下来。甚至从那两大箱书中翻出本主写雪国的游记,学会了冰钓,跃跃欲试,准备跟人露一手。 日子转好,唯独夜间风雪大,门窗震动,他常常睁眼,枯听满屋风铃摇摆。 后来风雪渐稀,山外到了夏天,雪山到了春天。黑土地的春天不必费心求生,有老头在山上散养牛,挽明月一整天一整天地跟着牛犊在山上走。 随处乱走到山的那头,见有饲养驯鹿的族群短暂扎寨。挽明月路过,被热情敦实的女人硬拉去,这是个母系民族,领头的老太太说着他听不懂的民族方言,一旁拉他过去的大姐一个劲地示好,在篝火旁把酒囊往他手里塞。 挽明月比划说他不喝酒,又比划要是他朋友来了,一定带他来这里。 夏天夜间少有风,挽明月偶尔在死寂的夜里惊醒,清晨出门,总要使劲地开合两下门,叫风铃发出清晰可辨的脆响。 不久后这个游猎的族群迁徙走了,再热一点的时节,挽明月在山上采镇痛的药材,还碰见过邻国刺探情报的奸细,拿根笔鬼鬼祟祟在牛皮上绘制山形。 雪山只有夏天和冬天,过了不知多久,一天他出门挖菌子,见群山由绿转成褐红,又过几日,山上的树叶一夜间掉光,不多时,渐渐又起风雪。 雪一日比一日厚,当初带来的几箱书都看光了,韩临挑的书,很适合他的脑袋,于挽明月来说不难懂,同质化又严重,看起来很快。只是闲来无事,于是听着风声摇动门扉,带得风铃乱响,他从头翻起那些书。 看到第四遍的时候,去年长大的母牛把嘴伸进猎屋敞开的窗户,叼走搁在窗台上的书乱嚼,它脚边的牛犊崽子一样努力探过头,好奇地朝屋里看。 挽明月极目看向又绿一遍的远山,知道又过了一年。 韩临始终没有来。 第84章 回家 毕竟是信得过的上官阙找来的人,白家听说韩临是白映寒哥哥,吃惊之余也觉合理。吃惊于韩临竟然未死,合理在从临溪的同门,又到暗雨楼的正副楼主,这对师兄弟出了名的感情好,由血债少的上官阙出面照顾自己妹妹,并不难理解。 倒是韩临脸上的巴掌印次日就泛起青紫,他不想给白映寒看见,躲了几日,期间一连给白瑛写了几封信要狗,信中无数次发誓会对小狗好。 后来白家来请几次,韩临只好过去。到时白映寒站在窗前画梅花,韩临问她怎么不躺着,白映寒笑说躺了几天了,多少得站站,想起似的忽然问起:“对了,哥,最近怎么没听见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的消息?” 韩临说他十五那天就走了。 白映寒说可惜那天我出事了,不然还能送送他,又问他还回来吗? 很久,才听韩临说:“不回来了。” 察觉他口吻不大一样,白映寒转过身,一眼就见他脸上青紫的异样,搁笔拉住他手问怎么回事? 韩临不想她记恨挽明月,只说是教训郑庸的时候不留神挨了一下。 见哥哥给自己报仇,又见他脸颊青肿,白映寒又心热又痛心,掉下泪来,把脸偎在韩临肩上,口中只道:“他该死,他该死。” 这样软语亲昵的举动,因为是多年后相认的兄妹,合理得在旁管家都拭眼泪。 韩临给她理所应当地依靠着,偏过头轻轻将脸靠在她的发顶,发丝挠着青紫的肿胀,他又痒又痛:“为你是值得的。” 半天白映寒情绪才好,撒娇似的待在韩临肩头不起来,叙说家常,问平生故事,韩临一一都告诉她,忽觉耳边微动,听她问:“哥,你戴的这耳圈我从没见过。” 白映寒说完,就发觉韩临顿了一下。 随即见哥哥抬手要去摘,或许是他右手上裹缠了黑绸,这些细致的事做不好,只见手指捏住银环,转动半天,都没取下来。 白映寒说:“挺好看的呀,摘它做什么?” 韩临苍白一笑,道:“你站得够久了,回去躺下歇息吧。” 白映寒说好,听韩临要回去,取下压住宣纸的镇纸,卷起画交给韩临:“哥,你帮我拿给上官楼主吧,正好顺路。” 韩临皱眉,却也还是接下,随口问:“他要这个干什么?” 管家插嘴道我们小姐的画可是很有名气的。 送画的人出现在窗外时,本来昏昏欲睡的白家老大忽然有了精神,又见韩临的伤,扔下书冲出门大喊伯伯的脸怎么啦。 韩临隔窗递画,上官阙接下这幅红梅,教孩子改口:“又忘了?” 白弘轩于是乖乖抱住韩临的腿又道:“舅舅,你的脸怎么啦?” 韩临揉揉他的头发说摔了一跤,送他去读书,没有多留,回住处时,鬼使神差的,又绕到挽明月住过的地方,翻窗进去。 佣人还没来得及打扫,地毯上甚至还留有血迹。除了桌上搁着的一只木箱,无论是东西还是话语,挽明月什么都没给他留。 韩临提着装满手册的木箱回房间,又铺纸,摘下绸袖,右手抖抖颤颤开始写信。 信无非是关于狗的,这回已退让到求山城那边只给一只。韩临坏掉的右手写字慢,一直写到天黑,恳求的话满满写了一整页,即便如此,折信时韩临也意识到希望甚微。他望着案头的木箱,手指摸到右耳银圈,这回不再犹豫,轻巧地取下,摊在掌心看了半天,将两枚都塞进信封中。 另起一张信笺,韩临托白瑛将这两枚银圈还给挽明月,越写笔锋越滞,酸涩的水掉到信纸上,晕坏歪歪斜斜的字。后来韩临干脆撕碎信纸,从信封中倒出两枚银圈,重戴回耳上。 韩临望着空洞的夜道:“你总要留给我点念想。” …… 脸上青肿半月才消,与之泯灭的是韩临要回小狗的希望。这次上官阙递来改了地址的百天宴请柬时,韩临都没接过看,只是点头。 此去洛阳参加百天宴,只在与白映寒作别那天韩临跟上官阙同处,出了荆州,韩临便从车厢出去,同车夫坐到外头。 那车夫是暗雨楼的,一路只是赶车,从不多话。上官阙整日待在车厢里,看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书信。 一路尽往人少处钻,景色并没什么不同,日日看得眼倦。 书信每天都有人乘快马送来新的,韩临一连盯了几日,这天趁人下马往车厢递信,翻身跳到马上,勒住马绳,扔袋银钱过去,说你这马我买了。 根本是强占,来人不敢得罪他,挑开车帘,询问上官阙意见。 朝外望去,那马神骏非凡,想来韩临早有打算,这回碰上好马才下手。收回眼,上官阙淡淡道:“坐骑被抢是你的疏忽,一路走回去领罚吧。” 韩临在外听到上官阙责罚,见四野是荒凉的山地,不知几时才能走得出山,又听那大哥答是的声音显然低了不少,忙下马,牵马过去递还马缰说:“我跟你闹着玩呢,这就还你。” 那大哥高兴接过,却又听车内传出声:“那就骑马回去领罚。” 总比徒步强,这回大哥答话的声音高昂不少,走前要把那袋钱还给韩临。韩临背手不接,低声说:“是我累得你受罚,拿去吧,算我赔你的。” 等人走了,当着车夫的面,韩临一把扯下帘子:“你不要总牵扯别人。” 上官阙丢出一个疑问:“是我抢了别人的马吗?” 韩临没话说,听他在里头咳嗽,最后还是自己爬到车顶又把车帘装回去。 几天才走出荒凉的山区,晚上路宿旅社,上官阙去订二人客房,多同账房讲了一句:“要你们这里相隔最远的两间。” 夜里韩临住进其中一间,心想他那夜果然都听到了。次日一早韩临找到集市,买下快马钢刀,独自朝洛阳去了。 现今世道乱,他用避兵乱的路线东逛西逛,比上官阙还晚到两天。 时逢战乱,洛阳是中原腹地中的要地,进出管控得极严,查过行李登记好名姓,说过此行目的是探亲后,兵差还要韩临取下面具。韩临顺手摘了才想到万一有人认得自己怎么办,好在对方见了他真容,只笑说这么英俊的后生遮着脸做什么便放行。 过了这关,韩临才发现请柬在上官阙那里,他根本就没拿,而且他不知道百天宴开在哪里。住处好找,只是红袖千里迢迢把请柬递来,他不敢扯谎说丢了。 左思右想,还是调转马头。 洛阳相比当年旧了不少,暗雨楼这几年重心在京师,洛阳灯楼自易梧桐死后便消沉至今。只是见过京师那座高楼,相较之下,洛阳这座灯楼黯淡不少。 第170章 没有腰牌进不去,韩临环顾一番,发觉硬闯也不是不能行,却又怕上官阙再牵连别人,只得说:“和上官阙说他师弟找他。” 不久后屠盛盛出来接他,一关又一关地亮牌子,还搜身,要韩临签字画押写几时几刻到访,很大的阵仗。 总算能登楼,韩临说以前也没见这么烦琐,现在怎么都成这样了。屠盛盛说其实以前京师也有,只是那时候都认得韩副楼主,你走路风似的,他们拦不住,也不敢拦,月月报上去关于你的异常到访,都得楼主亲自给你补签字。又说不过当年也就天子脚下那样,而且关卡设得不算多,如今之所以这样,还是那场爆炸害的。 屠盛盛没有言明,韩临心知是哪场爆炸,身为责任人非常识趣地闭了嘴。送到顶楼,门内有人在拍桌子讲话,屠盛盛回头问事情急吗,确实不算大事,韩临说不着急,你们先忙,我等你们结束。屠盛盛留他在待客处,交代人给他送些茶点,又进到门里。 久久不见散会,谈话声吵闹声传进来,韩临向来听这个犯困,不多时就靠在桌边睡着了,散会众人就地打起架他才被吵醒,见血肉横飞,忙跟着众人把二人拉开。 壮硕男人对分配地盘的结果大有意见,正在气头上,见这没见过的年轻人也掺和进来欺压他,口中骂着你谁啊,拳头迎风砸过来。 非常尴尬,这大哥实际上韩临认识,素来刚直,韩临并不想惹他,也不想被他认出来,只是不言语地躲着。 大哥看他脚步轻盈,也知他底子不薄,起了比试念头,一番打斗,却见他只躲不打。大哥哪知韩临废了一只手回击不了,只当这青年轻看自己,十分不爽快,变了拳路,伸手直抓韩临面门,要摘他面具,口中道:“什么人,脸都不敢露!” 门口挤满人,地方又太小,众人不知他身份派系,不敢贸然上手帮忙,韩临退无可退,正自心烦,嗅见一抹苦香,被握住肩拉到一人身后。 于是旁观众人便见这没脑子的主,许是泄愤,拳都不收,就势跟楼主动起手。 众人都听惯了上官阙手无缚鸡之力的传闻,如今均是第一次见上官阙出手,细看之下,只觉他路数聪明,几招借力打力,一掌拍出,将这人击退数步,背手反问:“看够了没有?” 大哥那派的人忙上前去拉,小声劝着不知什么话,总算劝下了他,推他过去向楼主道歉。 上官阙却将那戴了面具的青年从身后拉出来,大哥道歉都道得很敷衍,不及上官阙言语,就见那青年颇不在意地摆摆手,甚至握住上官阙手腕,明显息事宁人地将他往屋里拉。 偏偏上官阙真给他拉进去了。 好多年没见过这种阵仗,忽然有人说那青年是不是跟韩副楼主有点像,不及讨论,屠盛盛便开始往下轰人,说堵在这儿干嘛呐,晚上给兄弟们摆了酒,去那里不比在这地方看热闹强。 方关了门,上官阙就听韩临认错:“我不该掺和进去的。” 有些突然,上官阙回身:“哦?” “要是我不掺和进去,都是熟人,拉开劝劝他气就消了。他当我是外人,给外人看见自己被挫锐气,简直是火上浇油,更不肯干休。” 上官阙递茶过去:“你以为你把错揽给自己,我就不会罚他?” 韩临也不接水,也不说话。 上官阙搁杯在他面前:“你放心,我不处罚他。” 没见他这么好说话过,韩临免不得:“真的?” “上回御下严格,你竟然不告而别。”上官阙拉开抽屉,递请柬给他,似笑非笑的:“明日就是百日宴,我可不敢再惹你生气。” 韩临当自己是聋子,接到手中就转身要走,却觉得请柬分量不对,打开一看,里头夹着一枚令牌。 当年感情好的时候,早上着急,韩临老是伺候他穿衣,为他系玉佩、牌子,入夜跪在床前给他咬,眼前正是这东西,认得这是楼主的腰牌,举在手里问:“给我这个干嘛。” “你知道你求见的话一重重传了几人之口才到我这里的吗?我的好师弟。”上官阙学着韩临求见的自称:“有了这个,下次不必这么麻烦。” 韩临要还他,干脆地说:“我不会再来。” 上官阙说就当放你那里,反正没有人不认识我。韩临还要再讲话,门外有人敲门,说下一场会的人都到齐了,还请楼主移步。上官阙道了声好,又说我得去忙了,你的请柬上有红袖另写了家的地址,你找去不难。韩临觉得这牌子烫手,跟着坚持要还他,上官阙却又从门边抽出把伞给他,讲天不好,你拿伞回去以防万一。 韩临哪敢再要他的伞,忙退开好几步,上官阙也不坚持,握着伞快步去赴会。 半天,韩临才反应过来他在诈自己不提还牌子。手里牌子分量太重,他不敢扔桌上,怕给人拾走干什么事,只好收着准备下次见面给上官阙。 倒春寒,天色阴潮,韩临知道有雨,不敢再拖,拿到请柬,下楼牵马,直接往去处走。确实不难找,或许说韩临回来就是回家,只是家被翻修一遍,气派多了。 门前空心的老树还活着,又有新的一轮小孩子躲在里面捉迷藏。这是江水烟留给他的那所宅院。 韩临敲过门,在候人的空闲转身提醒小孩子们:“要下雨了,快回家找你妈去。” 门房见了请柬,一路引他入内找到管家,安置好住处,再出门,果真哗啦啦下起雨。 管家带他上二楼,正与红袖照面。舒红袖脸上未施粉黛,单薄憔悴,生个孩子,像去了半条命。 意外地,她并没有展露出从前一样的惊喜,只是平淡道:“楼主今晚恐怕回不来,孩子刚哄睡,先下去吃饭吧。” 知道上官阙不回,韩临松了口气,一到饭点屠盛盛摸过来,说馆子里也没这儿的饭菜好吃。 菜没上齐兄妹二人就喝起酒,韩临发现红袖喝得较屠盛盛都爽快,惊讶之余,韩临还拦了一下,问刚生过孩子喝酒是不是不好。 屠盛盛接话说她太瘦,本就没奶,还问韩临要不要尝尝酒,韩临想他答应了挽明月以后滴酒不沾,推辞说不用。 半天才想起来他已和挽明月分手,没人再同他计较喝酒这事。 桌上说起这孩子是早产,比预计时间早生一个月,废了很大劲才救回来,红袖那些日子总是哭。 吃了很久发觉没见傅池,韩临问过才知他跟他父亲到山西陕西处理楼里争端去了,过年都没回来。 韩临问什么争端三个多月都解决不了,屠盛盛一笑,说要换天了,早做准备。 这样大事前的委以重任,韩临听懂了,就问:“以后暗雨楼是要给傅池?” 屠盛盛只笑不说话,低头去咬鸭脖,韩临这时才意识到隔阂。 想到几年间与无蝉门的人亲密无间,韩临也知道自己问不妥,笑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时有人进了屋,佣人捧铜盆过去,他撩水洗手,回答韩临随口提出的疑问:“给他父亲。” 屠盛盛自觉将韩临的邻座让出来,上官阙落座,便是喝茶润喉咙。 朝中那株参天大树没几天活头,当然是给接触朝廷最少,年长,又有江湖威望的人,也算重续立派正统。 韩临有点颓丧:“闹了这些年,又绕回来了。” 上官阙说:“当年是无路可走。” 越聊气氛越低沉,怕他二人再当着舒红袖面吵起来,屠盛盛连忙打断这个话题,跟韩临说:“傅池只陪到小孩生命无虞,随后就被调往山西,孩子全丢给红袖带。” 木已成舟,韩临不再乱想,转头投进家长里短里,摇头说:“他这样怎么行?” 屠盛盛打趣舒红袖:“后不后悔挑傅池?” 舒红袖道:“七个月后我可要看你陪在你老婆身边鞍前马后。” 还没等屠盛盛耍嘴皮子,韩临忽然问:“你成亲了?” 屠盛盛说是啊,都是去年十月的事了。 韩临吃惊地问:“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倒是也想。”舒红袖说:“只是无蝉门的巢穴,哪里送得进暗雨楼的信。” 屠盛盛转移话题的努力显然付诸东流,韩临僵了一下,说了句那还挺可惜的。之后问新娘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没来,情绪不高,吃得也不多。 吃过饭,上官阙唤人拿来纸笔疾书,将明日的菜谱交给管家,又交代红袖带韩临去见孩子。 红袖今天喝得多了,起身时有点不稳,韩临忙扶住她肩,听她问上官阙:“还要出去?” “回来取样东西,顺路吃顿饭,晚上还有事。”上官阙转身又对屠盛盛说:“雨大了,你先不要走,陪他们两个说说话。” 说是取东西,又有谁不知道他专程回来吃顿饭为的谁。都到这个地步,韩临很想让他不要再那么冠冕堂皇,可也知道揭开了到底难堪。 上官阙到书房去拿东西,屠盛盛领着去婴儿房的路上,韩临情绪才好了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舒红袖答说小名叫点点。 第171章 韩临顿了一顿,迟疑问:“那不是狗的名字吗?” 红袖语结,屠盛盛揭她的短:“孩子刚生下来稳婆抱给她看,她见到一个红皮婴儿身上沾满白点,吓得昏了过去。” 白点自然是羊水之类,小孩都这样,韩临笑了笑,又问大名是什么,红袖说还没起。韩临说也对,毕竟孩子父亲不在。 红袖摇头:“不,我想要你为她取名。” 韩临吃惊道:“不合适吧?” 红袖借着醉酒拖住他的手臂,说怎么不合适? 这次一回来她就有些反常,见她想让自己为她女儿起名,韩临提起的心安稳放下,笑着说:“那我回去可得好好想想。” 到了房间,韩临笑着说我倒要看看这个吓晕她妈的点点是什么样的,扭头就见摇篮里滚圆白皙的娃娃,睫毛弯长,小鼻子小嘴,不免赞叹了一声:“好漂亮的小姑娘。” 屠盛盛在旁见韩临伏在摇篮边,嘴角噙笑低头看,神情专注,异常温柔。 红袖就是在这时候问的:“这次还回去吗?” 只听韩临说:“回不去了。” 或许是对话声叫醒了摇篮里的小东西,小孩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忽然朝他伸出双手。 屠盛盛在旁边说:“她要你抱。” 三个多月的孩子又轻又软,韩临抱得非常小心。 红袖又说:“这次回来可不可以不要走了。” 韩临失笑:“我废了一只手,留在这里也没用。” 红袖紧跟着道:“怎么没用,你可以帮我带小孩。” 屠盛盛听得眼皮直跳,解围说她喝多了发疯。 韩临一时回不上话,小孩看他右耳亮亮的,先是想去扯他右耳的银圈,被韩临偏头避过,她白软的手便兴致盎然抓着韩临的脸扯,嘴里开心得哇哇乱叫。 红袖挑挑眉尖,说:“不对吗?” 韩临失笑说对的,开始对点点做鬼脸,又说:“你要是忙了,可以把她放到我那里,不忙了再接走。” 红袖问:“你要去哪里,荆州白家?茶城?还是临溪?” 韩临没有在意她酒醉下的咄咄逼人:“无论我在哪里,你都可以找我帮忙。” 红袖又问:“唯独不可以跟我们一起?” 谁都知道这个我们里包含上官阙。 韩临还是心平气和地逗孩子玩,话却说得没留多少余地:“你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 舒红袖说:“我小的时候你也没陪过我。” 她提起这个,韩临想起当年因为种种流言而疏远她,将小孩放回摇篮里,伸手摇着,轻声说:“那以后我多来看看你和孩子,好不好?” “那你怎么赶在满月宴前一天来?”舒红袖尖声道:“你说得好听!” 小孩本来快被摇睡着,听见娘亲尖叫,吓得啼哭不止。 孩子哭闹不止,舒红袖走过去抱起小孩,屠盛盛当她是去哄孩子,却见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她抱着襁褓中的小孩,只是低头看楼下。 韩临吓坏了,忙上前夺抢,所幸她只顾望向楼下,孩子抱得不紧,韩临动作又快,当即就把点点抢过来,交给屠盛盛,叫他带孩子先走。 随后韩临用肩挡住半面窗,好脾气地握住她手臂,柔声说:“你喝多了,先去休息吧。” “你知道我为什么喝这么多吗?”红袖掀了面具,露出残破的半张脸,说:“那个瘸子在火场里埋伏了霹雳弹,有碎片扎进我脑子里,天一阴就头疼,只能靠喝酒熬。” 面具下的脸忽然就露在韩临眼前,韩临下意识要别过头,却被舒红袖紧捧住脸,逼他看自己。 眼泪流出眼眶,在洁净光滑的皮肤上顺直流淌,却忽然遇到疤痕,一时间爬得蜿蜿蜒蜒,舒红袖说:“你都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多绝望,上官阙说那幅画上涂满了松香粉,松香粉遇火烧得好快。我们当时都以为连你的一幅画都没留下,从没想到你一个人在别处安宁地活着。” 疤痕和痛苦扭曲了舒红袖美丽的面孔,她两眼中情意与恨意更迭,大叫道:“你明明活着!你不想养我,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我死在教坊司的火海里,跟死在那个瘸子布置陷阱的火场里,又有什么区别?” 韩临被愧疚压得上不来气,想去抱她,又被她狠狠推开,险些给从窗户推下去,却也不敢挪开半步,生怕她轻生。后背半身衣服湿透了,韩临都辨不清是斜扫进窗的雨水还是吓出的冷汗。 舒红袖回忆道:“当年你就想认我作妹妹。如今你找到亲妹妹,我就又没用了是吗?” 韩临连忙否认:“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带你去休息,好不好?” 舒红袖摇着头,不住又道:“你是不是怨我?怨我太像花剪夏,逼你忆起旧爱。怨我粘你太紧,叫你名声扫地。怨来我的婚礼、我孩子的纪念日,致使你与那个瘸子吵架?还是说,怨有我在,你硬不下心离开上官阙……” 门被从外推开,有人大步走进来:“不要再胡闹了。” 舒红袖不回头,看韩临望向自己背后忽然变了脸色,继续道:“你现在是不是心里怨恨我喝多了,让你见不想见的人?” 手刀从背后劈来,利落砍在她颈侧。 韩临接住瞬间瘫软的舒红袖,低脸理了理她的头发,看她脸上那道疤,韩临又愧疚,又心痛,想打横抱起她叫她去休息,却忘了右手无力,还是身旁上官阙握住他腰,他才没狼狈摔倒。 将舒红袖交给叫回上官阙的屠盛盛,步声远了,韩临顺着一壁的窗脱力坐到地上,埋头只是沉默。 上官阙关窗:“傅池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带孩子,情绪不好。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里。” 韩临盯着脚边面具:“我从不知道她除了破相,还落下头疼的病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官阙捡起面具,搁进摇篮里,语气温淡:“我的话,你哪句都不想听,我又何必说。” 韩临给他噎住,闷头又说:“要是我不在路上乱转,早过来就好了。” “事情已经发生,如今补救也不迟。”上官阙说完,伸出手要拉他起来。 韩临愣了愣,还是自己撑着爬起来。 回去的一路上心事重重,快到住所,韩临才发觉上官阙并肩相随,似乎并不急于离开。 雨侵风寒,檐下的纱灯明一盏暗一盏,光很昏。 走到一盏还亮着的灯下,韩临停步问:“你晚上不用回楼里?” 上官阙说推了,红袖和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对傅家父子,对你,都没法交代。” 自己捡回来的人,反要让上官阙费心,韩临过意不去,对上官阙说:“我给傅池去一封信,叫他事情处理完尽快回来。我先不走了,这段时间就当陪陪红袖。你意下如何?” 沙沙雨声中,上官阙望住韩临双眼,缓缓笑了一下,道:“你知道的。” 韩临做下这个打算,心知日后多少要同他相处,受他撩拨,很快挪开眼睛:“我留到傅池回来就走。” “我知道。”上官阙偏头看向屋檐下乱流的雨帘:“接下来准备到哪里……不好意思,我又忘了,那是你的事,我不该过问。” 又起大风,顶上纱灯全熄了,漆黑中只听风雨中阴阴树木飒飒作响。跟他说话像拳打在棉花上,韩临不想再纠缠,扶墙回房。 却听身后步声紧随,不紧不慢,不依不饶。 摸到门锁,韩临止步找钥匙,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住,呼吸声就在耳畔。 韩临不管他,摸黑开锁,推门要进,腰却被握住,拉进一个满溢苦香的怀里。 上官阙也不做什么,只是从后抱着这具抗拒紧绷的身体,含着笑意道:“欢迎回家。” 留下这句话,便松开韩临,转身离去。 …… 次日酒醒红袖来赔罪,韩临并没放在心上,见她好多了,还是握住她的手说:“以后有什么不快,尽管向我讲。千万不能憋成昨天那样。” 不过总还有点后怕,往百天宴酒楼去的车上,韩临亲自抱着点点,轻声将自己随后的打算告诉她。总之是千依百顺的样子,只有一点例外。 韩临说:“你不要称呼他瘸子。” 红袖在韩临身边给娇纵惯了,正得意昨日留下他,挽明月本就瘸了一条腿的话都到嘴边,但见韩临脸色严肃,不像能叫自己缠软的样子,又将话咽了下去,点点头,暗想以后再叫不给他听见就是。 第85章 弯路(上) 见她答应不再那样唤挽明月,韩临面色稍缓:“那场爆炸……” 舒红袖当即道:“我不想提这件事。” 韩临坚持说下去:“这事的确因我而起,我不求你的谅解。但我没有参与那个算计,我从没想过要加害你。” “当然,我们只是上官阙的添头。”舒红袖挑起帘子看向车外:“别提了,我不想再回忆一遍。” 第172章 她昨夜才发过疯,韩临不敢紧逼,如此无言到酒楼。 想必细挑过,韩临就坐这席均是不相识的弟兄。上官阙从来都是众人的焦点,更有甚者刚落座就四处张望,问楼主今天来吗?众人都说还没过来。 这人赴过京师婚宴,讲上回楼主中途离席去探望唐姑娘,这回又是这事?席上有明白人说这次是楼里有事忙,又说唐青青在金陵乡下养病,顿了一顿,压低声道:“这个世道,当然是离中原越远越好。楼主怎么舍得放唐姑娘在洛阳。” 上官阙从没有主动提过唐青青,韩临也是此时才知道首尾,心想怪不得这次又没见到她,原来是藏起来了。 席上又乱哄哄地嘀咕起这唐姑娘究竟生得什么样?都说没见过,遮得严,就知道年纪小,身量不高。 韩临听他们胡猜,心想上官阙自小傲惯了,哪会在乎旁人的容貌。 挨个介绍时,韩临又讲过一遍面具遮疤的说辞,随后说他姓韩,想不到有人问:“你也是那场爆炸中受的伤?” 韩临自然否认,为不说话埋头吃菜。不过有人提起,便聊到那场爆炸,说非死即残,侥幸活下命的人多都生不如死:“就看咱们红袖姑娘,多漂亮一个人,都叫毁去半边脸。更别提楼主。” 说起上官阙,都扼腕叹息,有个新人是前年入的楼,悄声说可我见楼主如今戴了眼罩也那么好看。众人笑说那是你没见过受伤前的楼主,可少享眼福了。 席上忽然有人说:“他以前好看得像鬼。” 发觉全桌目光聚过来,韩临暗骂自己嘴快。 随后听有人又问:“昨日你到楼上,是有什么事找楼主?” 韩临一怔,见发问的正是刚刚详问他杜撰脸伤的大哥,意识到他或许是昨日暗雨楼那场闹剧中的一个看客。 韩临本想借喝茶的工夫现编,却发现他根本不知道暗雨楼如今都在干嘛,只好胡说:“事关重大,还请兄弟不要多问。” 这人显然起疑,说方才只听兄弟报了名姓,不知在何处高就。韩临挑了席上没人任职的地方,说自己在湘西。那个新人忽然激动起来,说我原本就在湘西,去年三月刚调到洛阳。韩临暗吸了一口凉气,咬着牙说:“真巧啊,我去年夏天刚过去那地方下暴雨池塘溢出来,街上的水能漫过膝盖。” 那新人说可不是吗,那地方苦死人。 韩临怕这新人又找他聊上司,拿肚痛做借口离席,又担心给昨日另外的看客见到,躲到楼外檐角下清净。檐下本就聚了三四个兀自抽烟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低声说话,见他出来,点了点头,没来攀谈。 昨夜的雨一直没停,酒楼斜对面有商贩支了雨棚,棚下三三两两坐着几桌人,摊主正大刀蹬蹬蹬切牛肉。韩临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十多年前刚出临溪,挽明月请他吃饭,撞上大雨,便是避在这个酒楼下面。 韩临长呵了一口气,下雨天寒,竟成白雾。他有点冷,也有点烦躁。一旁的兄弟见他跺脚,以为他犯了烟瘾,好心递来烟枪说:“来两口挨一下。” 韩临本来要说不会,又想离结束还早,瞧都穿着暗雨楼的装束,并未提防,闲来无事好奇心起,低下脸抽了一口。 他不懂,吸得很猛,就觉焦苦的呛味轰上天灵盖,刺着喉咙。 又不好意思吐出去,烟气沉进肺里,先是发晕,满耳的雨声忽然迟缓,韩临一时站不太稳,背靠住墙缓了缓,发觉苦闷像给烟雾罩住,心中舒坦不少。 劝人抽烟有种逼良为娼的快感,瞧出他是新手,又见他喜欢,很好客的,几样兑过东西的烟叶都分出来给他试,教他慢慢抽。 韩临不记得吸了多少,后来脚步发飘,面具给人摘了都不知道,倚着墙听人教他礼仪,盲从地学,缓缓把烟吐到人脸上,忘了吐烟进行到第几轮,围在身边的人骤的间散了。 细碎的雨中,清俊的青年斜靠墙,睐眼仰脸从鼻腔徐徐呼出最后一口白烟,眼前云缭缭的,烟雾渐散,现出上官阙阴晴难辨的脸。 不知道几时冒出来的鬼。 对视半晌,韩临迟钝地清了清干苦的嗓子说你来了啊。 上官阙捡起掉落在地的面具遮住他的脸,牵住他说:“随我进去。” 很久没见韩临这样听话,又或许是还昏着,走哪儿跟哪儿,给他牵到楼梯,似乎那股上头劲才过,从他手中抽出手腕。 上官阙见他转醒,教训道:“你在外面学野了。” 嘴里发涩泛苦,韩临头脑很乱,习惯说话刺他:“是啊,你不是早听过吗。” 说的是他分明隔着墙听过韩临被人哄着做过哪些事,又讲过哪些话。 上官阙停住步,显然听懂了。 这下韩临彻底回过神,知道那烟不对劲,自己中招,多亏上官阙施手搭救,连忙转身朝他道歉,又说:“他们都穿着楼里的衣服,我对暗雨楼的人没存戒心……” 上官阙登楼,看都不看他:“我也是暗雨楼的人,为什么不见你少羞辱我。” 办了这种糟蹋好心的事,韩临不敢见他,在一股死老鼠味的杂物间躲到席散,听到人声稀了,正戴回在宴前摘掉的银圈,琢磨怎么回家,杂物间的门被敲了两下。 手一抖,韩临没敢应,对方也没再敲,只说:“出来。” 伙计们收拾碗盘杯盏,韩临跟被上官阙留下的大夫交代,涉及到经过、烟叶的味道、发飘的感觉、如今残存的不适。号过脉,大夫对上官阙说许是掺了些微助兴的致幻药粉,并无大碍,以后注意不要再碰。 上官阙笑着说麻烦您了,一路送老先生下楼登车。 韩临跟在二人身后,目送大夫离开,回过头上官阙已经不笑了。脑子立刻转起来猜上官阙在生什么气,自己口不择言的气?还是行事不小心的气?从小上官阙都在指正他的错误,要他改,韩临非常有反省的自觉,并准备乖乖听他的教训,然后认错翻篇。省得他又到别人面前搬弄是非。 现在只剩一只眼睛,他的情绪更难猜。雨停了,天是阴青色,衬得上官阙温吞莹洁,头发黑浓,盯他的那只眼睛极沉。 韩临终于发现他没有生气,而是在忍,忍什么?韩临忽然意识到他在担心。 心往下一坠,他沉重又神经质的感情总是让韩临很累。韩临避过与他视线交汇,说我得回去了,上官阙没拦他。 回去的车上,韩临轻轻一扯耳上银圈,用疼痛激醒自己,提醒自己他徒费心思关我什么事。 回去也没事做,韩临学着带孩子。小孩也有自己的很多习惯,红袖在旁讲点点爱给人抱在怀里睡,韩临还找笔来记她示范的姿势,她从没见韩临这样小心过,刻板地按着笔记样样照做。 韩临从头学起,发觉挽明月说得不错,孩子确实比狗难养得多。狗叫多半是饿,点点吃饱了奶,还是哭个不停。这时候就得按经验猜哪里不如她的意,但韩临只懂教孩子怎么玩,然而点点才三个多月大,刚学会爬。 家里请的有乳娘,红袖见几日里韩临手忙脚乱的,想提醒韩临没必要事事亲为,却见围观的上官阙朝她轻轻摇头。 舒红袖想,在韩临的事上,上官阙总是错不了。前两年都闹到拔剑相向血溅当场的地步,冷置几年,韩临记好不记坏,渐渐又能相处。去年韩临被藏在山城半年,风雨不侵,他用白映寒硬是搅散那段姻缘。这回趁她情绪不好,要韩临过来,她喝醉,说了憋在心里的话,自己畅快,韩临也被留下。 随后又听他管韩临要药方,说韩临忙不过来,他吩咐人抓药来煎。 韩临取来药方给他,想到大夫是他牵线找的,就问:“徐先生没给你一份?” 上官阙接了药方正垂眼看,只轻嗯了一声,将傅池的回信给他。 傅池与这位岳丈相处一向如履薄冰,信里解释自己很忙的废话写了老长,至于韩临问他几时回来,他只漫答快了快了。 看完信,韩临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朝舒红袖骂道:“我就不该听你的,我就该把你前几天差点出事的事告诉他。为了职事,难道妻女都能不要了吗?” 当年舒红袖就看中傅池日后能成个好父亲,只是乱世里他父亲要上位,这个要紧关头,他不能因为妻女生产苟且偷安,落下话柄,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舒红袖拉住韩临来说他的好话,说他一直有写信来体谅我的不易,几天前是头疼醉酒犯了魔怔,又说:“有你在,我不会再那样了。” 有韩临帮忙,红袖总算从无尽的琐碎中脱出身,接回楼里的事。她回楼里的第一天,过去交接事,末了向上官阙感叹惊险:“倘若他不认白映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官阙忙于公事,眼睛都没有抬:“他不敢不认。” …… 孩子撂给韩临,他凡事都要请教乳娘,好在他皮相甚好,又帮她分担,女人也乐见男人带孩子,并不嫌他烦,还夸他:“你以后一定是个好父亲。” 第173章 点点在他手里老是哭,很应挽明月给他的判词,韩临想她或许在恭维自己:“其实有人说过我不适合养孩子。” 乳娘笑说:“哪有适合不适合这一说?只要有心。投胎成你的孩子一定有福气。” 他连女人都碰不了,哪里能有自己的孩子,可韩临听了还是很高兴,更卖力地带眼下这个小孩。 也有尴尬的时候。上官阙陪红袖回家见孩子,有回中午见他独自背身靠站在门边,无所事事仰头看天。 见人来了,韩临直起身指指里头,解释自己的怠工:“在喂奶。” 乳娘比他还小几岁,他不好进去。 除了闹人,这个年纪的小孩几乎一个毛病的都没有,单纯的好玩,韩临简直寸步不离,等孩子睡着了,就去翻书架里的诗集,摊在膝上给点点找大名。这小名还是太像狗。 半月下来,韩临读的诗比前半辈子见过的加起来都多,他记下好几个满意的,拿给乳娘炫耀,说红袖以后再有孩子,我不会再像这回一样手忙脚乱了。 乳娘说红袖小姐哪里是能再生第二个的人,身体不好,又有自己的事在忙,更没必要为了男人的心,一个接一个地生。男人也不是个个都喜欢小孩的。 说完乳娘就觉得青年情绪低落了,只见他偏头摸着耳上银圈说:“是。” 韩临也试着讨好过挽明月,他不喜欢孩子,可韩临记得他从前说过喜欢狗。 韩临记得清楚,第一回是他指责挽明月情债太多,他怕挽明月着恼,于是抱了一只小狗回来,挽明月看上去很高兴。 后来一惹他不高兴,韩临就抱回来一只狗,想让他高兴。总吵架,于是养了好几条,韩临很乐意和挽明月忙忙乱乱的,觉得那才算个家。 现在想想,他的做法与生孩子让丈夫高兴差不多,只是挽明月不喜欢孩子。也正如孩子留不住男人不在妻子身上的心一样,挽明月并不吃狗这一套。分开之后挽明月甚至一条小狗都没给他留。 乳娘不知道哪句话惹他神伤,猜是他在替红袖担心自己从未谋面的那位姑爷,连忙补救:“不过大多都还是喜欢的,姑爷常常写信来问小姐现状,就连上官楼主那样公事繁忙,也常来瞧小孩。”说起上官阙这个好例子,她不免又提了几嘴:“想不到吧,上官楼主带孩子很有一手。明明只是中午晚上回来看一会儿,点点在他手里却一直很乖。” 韩临撇嘴,并不接茬。 乳娘见他摸着右耳银圈,问:“说起来,你这耳饰好特别。” 韩临说是胡人的东西。乳娘噢了一声,念及他这个长相,绝不会没有相好,又问:“是哪位漂亮姑娘赠你的?” 韩临轻咳一声,笑着摇头,说你熬了一夜,快去休息吧。 中午上官阙来看孩子的时候点点哭个不停,乳娘熬夜趁午去休息,韩临没办法,上官阙说给我吧,抱着拍了一会儿哄睡,俯身放她进摇篮里,轻声说:“你瘦骨嶙峋,兴许是骨头咯到她。走,下去吃饭。” “现在不算什么,长到三四岁才最头疼。”意识到韩临满腹疑问,上官阙关门后,主动开口为他解惑:“我也有过很多弟弟妹妹,一个个,都很会闹人,不哄好,一个劲缠人,剑都练不下去。” 韩临道:“我还以为他们生下来就像你一样。” 上官夫人带他弟弟妹妹上山的时候韩临见过,印象很好。一群粉雕玉砌的矮娃娃,也不乱跑,只围着上官阙小声说话,不怕生的孩子见了韩临,还甜甜喊声哥哥好。念起日后火场中他们的命运,韩临一阵惋惜。 “还是得教。”上官阙回望过去,叹息道:“这孩子注定从小父母不能常伴左右,不知道会出落成什么样子。” 这天同桌吃饭,红袖注意到韩临碗里的饭下得比平常都快,第二次见他起身去添,她试着问:“今天点点又大闹了?” 韩临说没有啊,盛了半碗白饭,问怎么了?红袖说我怕你太累。韩临说她一直都那样,想了想,又努力把饭加满。 吃过饭,上官阙递药给他,他也喝得很痛快,犯过恶心,便上楼照看孩子去了。 中午暖和,韩临抱点点下楼晒太阳,兜着四处转,他上次回来都是八年前,如今院里添了不少新木,支离的葡萄架拆了,换了石木架构的长廊供葡萄爬藤,樱桃树还在原位,满盖雪白的樱桃花,风一吹,下雪似的,咬苞的牡丹根旁都是零碎的细白花瓣。 逛了一圈,韩临又兜回去,看上官阙在樱桃树下正望过来,肩上落满花瓣,想必站了有一段时间。见韩临注意到,他拂去一身花瓣,说要回楼里去,目光只定在韩临身上,笑问:“还满意吗?” 韩临借转眼看院落,不与他对上视线:“院子你没动太多。” “代你修,不能一点原来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上官阙指向一块空地:“还给你留了种菜的地方。” 又说酒窖也没动,你想喝可以下去拿,他忙,不及听答复便离开了。 点点对草地前翩飞的白蝶很好奇,韩临捡了一块树荫,到草地上铺了外衣,放她上去,坐在一旁捏久抱后有点酸的手,看她爬着玩,打算闲了做个推车,推她到外头看看。 沿墙爬满蔷薇藤蔓,咬苞未绽。韩临记得,去年就在这堵墙外,他同挽明月大吵一架。吵架的源头非常荒诞,挽明月说江水烟喜欢韩临,证据是合欢树,还讲上官阙一定趁翻修移走了树。 如今回想,韩临还是不可思议。不过又是一呆,刚刚转那一圈,他确实没有见到那株合欢树,他唰地站起身。 举目扫望,韩临在院中找那株孱弱的合欢树,仍是遍寻不到,额上冷汗涔涔,眼前黑一阵白一阵。 忽地,韩临霍然回身,望向身后为草地遮下疏影的高木。这树生得有两层楼高,叶仿似羽片,枝叶疏疏的,未到花期,韩临还当是槐树。 暌违十年,上次见这树还只有人高,如今竟都能投下一片凉荫。 惊心方定,韩临走近靠住树干仰脸看叶隙割碎的日光,念起挽明月一贯聪明,这回却是猜错了。韩临后悔起来,早知道和挽明月打那个赌了,他要是赌输了,不知道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抵赖,想到此处,笑了起来。 小孩的哭声惊断韩临的思潮,韩临急过去查看。惊蛰已过,虫卵复苏,他远远丢开跳到她脸前的蚂蚱,抱起她哄说不怕不怕,到楼上交给乳娘喂奶。 哭声渐止,韩临靠到门边,遥望那株合欢花树,记起方才所思,心想挽明月一不肯他养孩子,二不肯他认妹妹,三不肯他与上官阙往来。一样样忌讳,他犯了满的,方才种种,都是痴心妄想。 乳娘系着衣襟出门,见韩临倚在门前,笑问:“又在想谁呀?” 韩临一愣,说没有啊。 “你一摸这个耳饰就一定在想事。” 韩临悻悻放下手,进去瞧孩子。 没过两天,饭桌上上官阙问起:“你的右臂会不会疼?” 韩临没胃口,盛了鸡汤慢吞吞地喝:“没事。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膏药都不用贴了。” 汤刚出锅滚烫如沸,上官阙见他左手使筷挑肉,右手拿汤匙喝汤,动作已经很小心,汤汁还是从不稳的勺中颤出来,星星点点贱在桌上。 上官阙说:“按摩能缓解痉挛,他没有给你做过?” 韩临汤也不想喝了,推开碗:“他从不碰我右手。” 随后饭桌上就陷入久久的沉默。 吃完饭,上官阙递来药汁,韩临本来接了要喝,都到嘴边,又搁下:“我记得上回是两天前喝的,没必要喝这么勤吧。” “补药,养气血的。”上官阙说早先不知道徐先生开的治病药方,担心药性冲突,不敢贸然给他喝,端起药碗递到他脸前:“这副补药我请教过金陵的先生,不会出错。” 韩临实在不爱碰这东西,屏气喝干,一阵阵难受。 不知几时傅池才能忙完回来,韩临开始利用闲暇造推车。 他在茶城做杂工做过很多活,蹩脚木工也算一种。趁点点睡着,他到修房子剩下的残料堆里挑,拣来几根木头,还翻出木匠落下的工具这个意外之喜。上官阙第二天就发现这个想法,韩临做好应对他阻挠的准备,却没想到隔天他找到图纸递来,放纵他的突发奇想。 之后几天,他夜里过来送药,韩临喝完他却不走,总要留,饶有兴趣地在旁看韩临忙活,偶尔指出:“恐怕纸上不是这个意思。” 韩临不想听他的,坚持己见,不久后摆弄不成,起身收工说我困了。次日上官阙去楼里,韩临灰溜溜把错误的成果拆掉。傍晚上官阙来旁观,见到回归原点的框架,清晰地笑了一声。 上官阙太聪明,跟自己所学完全两样的临溪心法,看一遍就懂,还能教给韩临,指正韩临的不足。这回摸索造推车也是,后来这车没推两步就散了,从零散的框架看,出毛病的都是白天上官阙不在,韩临自己摸索组出的部分。 第174章 当年韩临也固执己见过,上官阙一样随便他,只是事后证明上官阙的指手画脚永远有道理。久而久之,韩临就盲信他。有他指点,韩临少走很多弯路。 韩临收拾散架的推车,腹诽当年少走的弯路这些年全走回来了,他妈的。 他不是失败一次就放弃的人,于是做起二次尝试。上官阙依旧给他意见,韩临却打定主意,不听他的,自己静下心慢慢研究。 有楼里的事情,上官阙到时间就要休息,这次他回去,韩临还要坚持,错了拆,拆了重组。就算错,尝试次数多,总能试出对的。试错耗时,好几回等韩临有进展,天都白了。他洗把脸,到楼上带孩子。 再有成就感,熬大夜也会犯困,好在小孩觉多,午觉很长,韩临常趁她睡着,在育婴房的卧铺上小憩。不过小孩子是摸不透的,这天午后她吃饱了奶,怎样都不肯睡,韩临只好到院里的合欢树荫下铺单子,摆满她喜欢的玩具,放她上去玩。 韩临在旁看,久而久之眼皮打架,自己都不知道几时睡过去的,再醒,还是点点来扯他的脸,日头已离中天很远。孩子下午玩得畅快,爬出床单,玩具丢得半个院子都是,有几块草皮都被薅秃了。韩临转转脖子,起来满院子捡玩具。 晚饭吃到一半,上官阙才忙完回来,洗着手,忽然问:“你今天怎么摘了耳饰?” 说完就见韩临变了脸色,惊慌朝耳上摸,空空如也,话也不说半句,推了饭碗就往楼上走。韩临先到屋里和木屑堆里翻找,没有找到,又找遍每一条走廊,忽然想起下午在草地上休息,点点兴致很高,动动这个,碰碰那个。她一开始就对韩临耳上银圈有兴趣。 想起这事,韩临跑上楼去,摇醒孩子:“你把银圈丢到哪里了?” 孩子才四个月大,话都不会说,见他神情可怕,哇哇哭起来,韩临还要再问,乳娘忙拉开他。韩临一向脾气好,此刻眉宇间戾气四溢,乳娘也吓一跳,拉住他不敢说话,好在动静很响,一楼吃饭的人都上来了。 红袖接过孩子哄,不明白不过是一对耳饰,他怎么发这么大脾气。韩临把育婴房翻了底朝天,仍是不见那两枚银圈,抢过仆从的灯,下楼放到院里,跪到草地上翻找。 漆黑一片,那两枚银环太小了,韩临正自绝望,另有灯笼的亮光忽然凑近,映亮他眼前正翻找的这片草地,韩临循光源看去,见到灯色中的上官阙。 韩临没有说话,收回视线继续在草地上找,上官阙在旁执灯,不言不语地陪他翻了半个院落。 灯笼中的光渐渐黯淡,上官阙停住步,温声道:“我可以买一对一样的给你。” 韩临跪在地上,大声说:“我不要。” 石蜡烧得哔啵作响,上官阙静静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灯影昏沉,除了草腥气中就是他衣角的暗香,手指揪住草叶,韩临寒声问:“你下午有没有回来过?” “你怀疑我?” “我很好奇,”韩临站起身:“一下午都没人告诉我耳饰不见,怎么你刚一回来就发现了?” 在这个夜晚,上官阙记起当年韩临写给情人的废信。一首情诗能背错三回,赞起她的行头,却一气呵成,连鞋上的绣花都记得分毫不差。 “倘若当年花剪夏换了衣裙和耳饰,你会注意不到?” 韩临又跪下去找:“你别说了。” 自证清白的话不能省,上官阙说:“一整天我都在楼里,你可以问任何一个人。” 韩临闷应一声,去翻每一株草的根。 灯笼里的光燃尽,唯余星色,上官阙语气很轻:“蜡烧尽了,夜深你看不清。这几天你太累,回去休息,明早天亮再来找,好不好?” 韩临没说话,但只是跪坐在草地上,没有动作。上官阙拉他起来,他也没有心思抗拒,丢了魂似的往回走。都没有问一句上官阙陪他这么久,吃过饭没有。 次日天刚亮韩临就起来找,上官阙推了楼里的事陪着他,一天下来,韩临依旧找不到。 乳娘安慰他:“也不一定是孩子做的,或许是不小心坏了!” 总不会凑巧两枚一起坏,已经丢了,孩子又太小,韩临不可能和她计较,只能当是过去。 只是再没心思造推车,夜里韩临整废木料,无端的眼酸,当是木屑迷了眼,还是干活,到后来捆废料的绳结如何都打不上,堆好的木料哗啦啦滚散,终于泣不成声。 一门之隔,上官阙远望满院旁观,并将旁观很久的死物,轻轻晃动送来给韩临的苦涩药汁。 次日上官阙留在家里办事,人一丛丛地来,韩临连楼都没法下,熙熙攘攘的,点点白天几乎都没睡。黄昏的时候,上官阙上来看孩子,乳娘识趣的回避。 楼下吵闹不休,显然还要忙下去,韩临没想到他的到来:“你有空上来?” 上官阙捏着眉心,难得流露出疲惫,淡淡道:“我的理由,恐怕你不爱听。” 当年他也这样过,午宴借着喝药休息上来找韩临,吻着韩临说我想你了。这是他口中分量最重的话,是他能给出最外泄的情感,韩临一度服软,想那就这样吧。 离间自己好端端的感情时,他胡说想你的样子叫韩临烦躁,此时他隐忍不言的样子,让韩临更难办。韩临索性避过脸去看窗外的树影。 上官阙过去抱起孩子,不久后怀里的呼吸就匀了,问韩临起名的进度。 说起这个,韩临实在头疼。 因为只有一次机会,韩临更郑重了,从前还看着顺眼的名字,怎么都拍不下板。见他提起,把备选的名字拿出来,问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上官阙并不看,说是请你起名,又不是请我。 乳娘说都很好,红袖那边他想给个惊喜,实在没别的人商量,才找上官阙要意见。 见他不肯,因为是求,韩临喊:“师兄。”奉上名字又说:“你帮忙看看。” 久违听到这称呼,上官阙没有掩饰喜悦,弯了眼睛,挨过脸来。 孩子的房间窗帘半掩光线很昏,上官阙还抱着孩子,偏着头看,眼帘中藏着的细痣露出来,睫毛几乎扫到韩临手指上。 韩临皱眉:“你的目力差成这样了?” “只剩一只眼会累些。”他垂眼扫过那些笔画十分复杂的字,抬起脸来,只是摇头。 韩临气馁了一下,又打起精神,拿过砖头厚的诗集,振奋道:“我只要多看,总能找到好的。” 上官阙见了,笑说:“没必要非到诗集里找。” 韩临说:“我的名字就是我爹跑去秀才家请人家翻诗集翻出来的,出自‘临颍美人在白帝’,我分了临,映寒分了颍。” 上官阙一怔,不清楚哪里的秀才为人取名会去找诗句里的地名。 “你父亲是农夫,不识字,这是没办法。”上官阙点拨他:“很多人从古籍里找名字,多是图隽永,但名字更多寄托了取名的人对这个孩子的期望。你对她的期望是什么?再想想吧。” 韩临若有所思,说我记下了,有人来敲门唤了声楼主,上官阙放下点点离开了。 夜里人声稀了,风声又起,孩子交给乳娘照看,韩临回屋时在廊上走,身形都给吹得有点晃动。 上官阙来送药给韩临,韩临边喝边看上官阙带来的两封书信,一封是白映寒的家书,另一封是秦穆锋写给上官阙的,信中提起韩临,韩临说我等会儿写回信。 药喝完了,上官阙还是不走。韩临问他还有什么事,上官阙道:“怕你的手不方便书写。” “我能写。”顿了一顿,韩临声音小了一些:“只是慢一点。” 上官阙追问一页要写多久,又说:“不要像上回,太累,才发生那样不好的事。” 韩临说我找红袖帮忙。 上官阙于是又笑:“你认妹妹,红袖反应那样大。你还敢找她?” 韩临不说话了。 窗外风声像巨吼。 上官阙揽袖研墨:“师叔的脾气小屠不清楚,我来代你写吧。” 韩临只好向上官阙口述,他言语随便,敬称词汇加之来龙去脉都由上官阙润色。他一向报喜不报忧,说自己为别人带孩子,过得不错,要他们不必担心,又说自己还胖了一点。 讲到这里,上官阙搁笔,忽然拉住韩临,手沿腰往下摸。 韩临脸色微变,退后两步,又被他握住胯骨拉回去,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探探虚实。”上官阙放开他:“我笔下不想写假话。” 说完,韩临亲眼见他在纸上写下仍是清减的字样。 想不到要他代写书信竟这么麻烦,只是第二封都起了头,他行文也快,韩临姑且忍着。 秦穆锋那封信写至结尾时,上官阙道:“师叔问你我关系如何,你要我怎样写?” “你都替我写信了,他还不明白吗。” “就算你对我恨之入骨,我也会帮你。”上官阙催问:“怎样写?” 第175章 韩临停顿,上官阙也不急,悬腕在等。 半天,才等到韩临蹙眉开口:“还算融洽。” 上官阙竟然转过身,盯住韩临,认真地问:“你知道欺师的后果吗?” 下意识叫韩临去捏右耳,只是摸了空,讪讪地收手。 总不能写下交恶,尽管上官阙有私心,到底是替韩临找到妹妹,护了她将近十年,又照看韩临捡来的红袖,可谓尽心尽力。连韩临没由头的找两枚耳圈,他都陪着。倘若他是别的人,韩临都得喊他一句恩人。偏偏他是上官阙,对韩临穷尽了坏,也穷尽了好。 要带孩子,难免同他打照面,整日吵吵打打不现实。韩临孑然一身,不用再担心与他的联络会触怒谁。 好像他待红袖,待易梧桐,待小屠,待傅池,都以宽厚著称。当年自己是色迷心窍,韩临想如今却不同。 只要关系不再到那个程度。 一番思考,纵使看出上官阙的期待,韩临还是说:“我对师叔没讲假话。” 话音刚落,上官阙回过身,很快将那句断定关系的话原封不动写到信上。 又写几句祝福康健的好话,上官阙停笔,向韩临递去毫笔,幽幽道:“白纸黑字,落笔无悔。” 室外传来咔嚓一声断裂的巨响,像是风太大,吹折了院中树木,打断韩临的动作。 略一迟疑,韩临接过笔,画押一般,在落款处留下自己的名姓。 第86章 弯路(下) 次日一早,韩临下楼正见院里的佣人在抬昨晚断裂的树,往后两日都是太阳天,只是刮着风。有天早饭,红袖不在,韩临问起,上官阙说她一早到楼里拿文书去了。 上官阙夹菜给他:“要下雨。洛阳灯楼有禁酒令,她得把处理的事带回来办。” 韩临把菜挑到一旁,并不吃,转眼望向门外晴空:“要下雨?” 上官阙指指额心:“下雨这件事,她比天准。” 韩临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地吃饭。上回解释,红袖不肯听,韩临也不清楚她是不是也还在以为自己谋划了那场爆炸。 吃完饭,上官阙喝过茶起身要回楼里,韩临忽然问:“那你呢?” “嗯?” 韩临抬眼问:“你有没有落下雨天头疼的病根?” 上官阙望了他一会,眉目温柔,抿起笑意:“除去眼睛,我只受了些皮肉伤。” 上官阙说当年他刚拿到放画轴的盒子,爆炸就发生了。他被撞昏了半刻,醒来见到盒子被火引燃。当年都以为韩临真死了,他舍不得这点唯一的念想被毁,剧痛中爬过去打开盒子,想取出画带走,谁承想盒中放满松香粉。 “真残忍,我亲眼见到画像在地上徐徐滚开,你的脸给火舌一寸寸舔净。”上官阙摇着头,垂下眼苦笑:“当时我右眼刚伤到,尚能看见点光,至今盲眼前还总有火焰跳动。” 众人避而不谈,这是韩临第一次听到当年情形,不免心惊,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上官阙残忍狡诈坏事做绝是真,情长也是真。什么样的人都不能放纵,韩临想自己也有错,当年要是硬气一点,违命不遵,上官阙从未害过他,也不能拿他怎样。 纵使活下命,眼下韩临自己废了武功,上官阙毁了惊世的相貌,也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心绪难平,韩临没心思带孩子,借着购置推车的名义出门散心。打听到地方去挑款式时,韩临才发现推小孩的车不止有木质的,还有竹编的,研究过竹编的结构,觉得他也做得成。只是来都来了,韩临还是订下了副精巧木质的,差人直接送回家。 这次回洛阳,他只顾带孩子,都没工夫出门,这回又去绸缎庄买下两匹素色锦缎,想着给红袖做两件衣裳,他拿不住,还是遣人往家里送。这头正比量两款虎头帽哪样更好看时,有人轻唤了他一声。 不是喊的别的,而是:“韩副楼主?” 韩临想自己戴着面具,埋头只当没听到,对方却不依不饶的:“韩副楼主,是我呀。” 女子声音极轻柔,韩临硬着头皮转过身,刚要演一出你认错人的戏码,瞧见她相貌,登时怔住。 瘦小的妇人见他回头,瞧清他的嘴唇,下颌,更加笃定,领他到量身体尺寸的里间,遣散伙计,笑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韩临摘下面具,笑说:“你也过得不错。” 这是当年他到青楼厮混,服侍过他的一个姑娘,只是当年隔个两三次就换,韩临也记不得她的名字。 随后便是闲叙,她说她当年被赎出后到楼里姐姐的绸缎铺帮工,后来到洛阳单干,也在洛阳成亲安家,生了孩子。 聊了一盏茶时分,她敛了笑意,说方才你让人将布送回上官楼主的住处,既然如此,我有件事要同你讲。 她娓娓道来,说当年青楼的鸨母会挑出楼里身形矮小性情内向接客少的姑娘,不着片缕地给画师绘下画像。只要韩临光顾,鸨母便会传出信,随后就有人带着一位姑娘的画像来,要她服侍韩临。承欢两三次,就会有人替她们赎身,条件只是要她们闭紧嘴。 她细数着当年被耳提面命记下的规矩:“不许亲你,不许在你身上留痕,要交代你洗过再出去。”她谈话间很有些无奈,都送人给他嫖了,还这么讲究计较。“放在平常,我是绝不敢讲的,但见你把东西往上官阙的住处送,你们两个似乎是好上了,也这么多年了,我想这个坏不了上官楼主的好事。告诉你一声,让我良心也安些。” 这些事韩临多少猜到,如今经她证实,多年过去,也不想再追究,想她告知也是下了很大决心,起身谢过,又拿起两只虎头帽要她帮忙参谋:“你说这两只哪只好看些。” 妇人灿烂笑起来。 后来韩临不只将这两顶帽子都买下,在商人的撺掇下,又购了好一堆有的没的小衣裳,出门走了好远才笑着醒悟过来,是着了道。 路过点心铺子,韩临进去指着柜里的几样点心让装起来。他吃饭吃到撑,还要被上官阙告状说清减,心想吃这个总能胖了吧。随便指到最靠里那柜的时候掌柜提醒他这款太甜腻,让他先尝尝,韩临只试一小口,立马吐出来。 掌柜也没想到他吐完,还是指着要打包。做生意的从不会嫌客人买的多,笑着另外装起来。他买的都是贵的点心,掌柜还找来硬纸盒装起,礼物似的。 这东西韩临还拎得动,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上官阙已经吃不了甜的。至于由头,韩临一阵心虚。只是他随口那么说,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又想他若是不要,我喝过药吃,来冲苦味。想到此处,肚子叫起来,他早上没心思吃东西,走了半天,这会饥肠辘辘,又想中午回去吃,没必要拆这包装精美的盒子。 回去的路上见路边开了不少野花,韩临心念一动,转向市集。人潮汹涌,韩临寻隙挤去买了一扎山茶花,护在怀里往外走,正埋头走着,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封信。 由于戴着面具,韩临起先以为这信送错了人,追人去还,可是很快就发觉信封处一字未填。韩临挑挑眉毛,收进怀里,又往人流稠密处钻。 甩掉讨厌的尾巴,韩临隐匿进一处窄巷,搁下两份甜点盒,手臂搂花,拆开信封。 里头是两张纸,头一张为茶水所污,笔墨洇透纸背,生出朵朵墨花,有揉皱又被人摊开铺平的痕迹。 字迹潦草,泼湿又晾干,在辨别得出与模糊的边界。韩临勉强只能认得出几个简单的字,全文于他更像个解谜游戏。不过第二张纸上誊写出了谜底,韩临对照几个字,见不是胡写,便看了下去。 信先是枯燥地剖析一副药方,详述各味药材的药性、功效、用量,韩临看不懂,直接跳到总结,就见大意写虽是副求子的阴寒方子,会致男子绝嗣,但各味药材用量拿捏得准,本无害处。话锋一转,又写病患中过寒冰蛊,骨上残有寒毒,这便是变数。 看到此处,好似当年那只冰蚕蛊又在体内蠕动,韩临浑身凉透。 山茶的气味在巷中蔓延开,头脑发昏,胃里绞紧,韩临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颤着手拆开甜点抓来吃。入嘴极端的甜腻,他也没吐,吃了一块又一块,在耳鸣声中回过神,信纸在手中捏紧,几乎被冷汗浸透。 韩临嚼着糖霜,继续往下看。 寥寥几句提到药剂最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有寒毒变数,年富力强时阳盛,压得住这阴寒,可病患几年前丢掉大半条命,身体大不如前,于是寒毒反复。随后便是一番教训晚辈的话,许是此时言辞激动打翻茶盏,才造就这样一张废稿。 盯着边角几个没被茶水泼污的字,韩临终于认出徐永修的字迹,他曾拿着徐大夫的药方去抓药。当年任谁都找不到病引,唯独上官阙请来的徐永修做到了对症下药。 韩临缓缓蹲下去。 一时吃了太甜的东西,胃里受不了,满喉满嘴的甜腻滋味,韩临额头抵住墙呕吐起来。 第176章 …… 回到家里时雨已经下了有一阵,老远就听见孩子在哭闹,乳娘怎么都哄不住,韩临于是抱着花,提着甜点,让她跟着自己去找孩子妈妈。孩子妈妈正在看楼里的东西,韩临见了退出去,说你先忙,我待会儿再来。 红袖搁下文书过去哄,说不哄她要把喉咙喊破了。 韩临拆开系花的布绳,叫住要离开的乳娘,分了两枝山茶给她,将剩下的全插进花瓶里。 红袖将孩子哄笑,又交给韩临,去拨弄花瓶里的山茶,见小孩儿随手乱扯韩临衣服,轻轻制住她的动作。 小孩总是爱扯他的右手的黑绸,有弹性,扯长了,还会缩回去,她总是玩不厌。这次韩临索性摘下来右臂的套袖,专给她玩。 点点扯玩着咯咯笑,并不懂摘下护袖后贴满膏药的手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母亲变了脸色。 红袖当年不太懂,见他年纪轻轻,以为刀圣只是虚名,多年后接触楼中人与事,才意识到他的造诣,难免痛心:“你的右手,当真拿不起刀了?” 这样的问题韩临被问过太多遍,把右手抽出来,单臂抱着小孩儿给她看,无奈道:“你瞧,我都是用一只手的力气托着她。她再大些,恐怕我就抱不动了。”韩临见她脸色不对,又说:“你不要怪他。我的事,错都不在他。” 舒红袖在他膏药的缝隙间见到一块灼伤的疤,想到当年他抬手挡下要砸在自己头上的火柱,心中难过:“他都狠心这样伤你,你还要惦记他!” 没想到韩临像是听进去了,问她:“在你看来,倘若别人对我造成终其一生的伤害,你说我怎样办才好?” 舒红袖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当然是尽快跟他分开。” 韩临笑了,站起身说:“听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舒红袖说:“我早就要你和那个瘸子分开。” 韩临得到了答案,抱着怀里的小孩忽然说:“傅欢。” 舒红袖:“嗯?” 韩临把孩子还她,取笔在纸上写下二字,半跪到地上,揉揉点点的脸说:“我给大小姐取的名字。” 再起身,韩临同她道别:“我要走了。” 红袖一愣,紧张道:“傅池还没回来……” 韩临哪里不知道,只要自己在,只要上官阙想,傅池可以永远都不回来。 韩临朝外走:“方才你建议我尽快和上官阙分开。” 红袖这才知道他方才问的另有他人,竭力往回圆:“你得掌握确凿的证据,免得冤枉了别人。” 这话韩临也听进去了,顿步说:“好,我找他求证。” 舒红袖长舒一口气,她想上官阙向来谨慎,不会留下把柄,却并不知道韩临手中有徐永修的信件。 韩临走出门,又停住步,背对着她,沉声说:“还有,我不想再听你喊他瘸子。这样很没有教养。” 白雨如注,韩临下马摘下蓑衣进灯楼。这次有楼主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严厉些的人问什么事,韩临举起手里的甜点盒子,说我来送这个。 一路放行。 门中上官阙不在,韩临等了很久,才等到他散会回来。 上官阙进门,先见到坐在他位置上背身望着雨幕的韩临,随后就是桌上湿淋淋的盒子。他认得这家很有声名的点心铺。 韩临先出声:“白映寒是唯一的活口,我一定会认,你却还是藏着不肯告诉我。” 上官阙对答如流:“她过得很好,就算她过得不好,我也会想办法让她过得好,你又何必去打扰,搅乱她的生活。她有爱护她的养父母,有干净的,不沾血的生活,忽然冒出一个一身血债的哥哥,你当真以为这是好事?我认为你们两个并没有相认的必要。” 韩临问:“那后来怎么你又让她认我了?”上官阙不说话于是韩临替他说了,说:“因为眼看不可挽回,要离间我和挽明月,拿捏我,是吗?” 不知道他又今日怎么了,上官阙从容道:“你不是也心知肚明吗?选择是你自己做的,舍弃谁都是你的手笔,如今朝我发火又有什么用。” 韩临喔了一声,若有所思,说:“是,这是我咎由自取,不能怨你。”随即又说:“初三我刚到的那天晚上,你去解决郑庸的事,同他有过接触。”韩临说:“是不是你买通了郑庸,设计他推倒白映寒,导致胎儿流产?” 上官阙还是气定神闲:“无稽之谈。” 韩临说:“是,郑庸已经被捅死在赌场,我没有证据,不能诬蔑你。这个不提了。” 上官阙应对过韩临的狐疑,望着桌上的甜点盒:“是给我的吗?” 韩临嗯了一声,还是望着雨幕。 上官阙笑着说:“可我真是吃不了这些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些高兴,拆开硬纸盒,想看看韩临的心意。 松开绳结,打开经雨泡软的硬纸盒,上官阙的眼像被火烫了一下。 盒里是只被刺瞎一只眼的癞蛤蟆,一身烂皮疙瘩,满身黏液,见了光,咕啊咕啊鼓起喉咙叫,啪嗒啪嗒在上官阙的红木桌上跳动。 听见声响,韩临转过身,看着手中的纸:“当年你开给我的风寒药,真是喝了很久。分明我身体一向很好,凡是药,至多喝个四五天就痊愈。那副药,你让我喝了多久?半年?” 此时上官阙已闭住眼,瞎眼癞蛤蟆叫一声,他长睫颤一下。 韩临偏头自顾自地回忆:“那味道真怪,我从没喝过那么让人难受的药,喝了不止吐,还犯困。你却偏爱在那个关头操我。” 桌上的癞蛤蟆焦急坏了,刺瞎的眼淌着血泪,焦躁地在桌上胡乱跳动,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上官阙低垂眉眼,突然怔怔掉下泪。 “在茶城那几年,天气一冷,伤口就会像挽明月又用刀割我,实在太疼了。所以他去找我,我也怕,见到他就发颤。多亏后来有药调理,我不再怕秋冬,就也不再怕他。”韩临见他气哭,笑着说:“懂药理的人真厉害,不过是几味草药,能让你死而复生,也能叫你生不如死。” 韩临起身,隔着瞎眼癞蛤蟆跳动的木桌,将手中的纸递给上官阙,上官阙不接,于是韩临自己照着纸念:“川芎,香附……”从头念到尾,韩临说:“有些字我都不认得,兴许念错了,不过这药方想必你熟。” 韩临将刚抄写下药方的纸拍回桌上:“我一直当我反常的畏寒是因为寒冰蛊,万没想到,是你喂我阴寒绝嗣的药!” 韩临看着他,神色冰冷:“我问你,喂给我的药,你事先就知道会绝嗣,是还是不是?” 半晌,上官阙缓缓抬起左眼,颊边湿痕未干:“又是谁在背后撺掇你。” 韩临一下就疯了:“我被你骗,被你喂药,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向你兴师问罪?” 上官阙还是不回答,忽然盯住韩临的眼睛,念起人名:“许知行,苏丁心,杜小磊,眠晓晓,顾师衣……” 他用刑讯逼供的手段,一字一字的念,试图根据韩临的反应找出那个泄密者。但很可惜,因为韩临自己都不知道那信是谁递来的,并不能给出他想要的反应。 听他念人姓名,韩临浑身发冷,意识到上官阙丝毫不认错,又不敢想一旦他知道哪个知情人泄密,又要做出什么事。 已经有了答案,韩临扶桌,桌上的瞎眼癞蛤蟆朝他跳来,韩临退开,胃里反酸,又很想吐:“这么多年,好多人提醒过我,可我觉得你不会坏到那个地步,从没当真。我只是相信你,念着你对我的好,但我不是你的东西。上官阙,我哪里对不起你?” 上官阙没有说话。 韩临冷笑:“你不是一向振振有词吗?怎么变哑巴了。” 上官阙只是望着桌上拆出的礼物,瞎了一只眼的蛤蟆聒噪地蹦跳。 韩临不再执着,接受自己半辈子的坚持都是错的,快步下楼,披上蓑衣,在漫天的大雨中一路向东,离开洛阳。 韩临回到家乡时正至清明,他寻到父母坟头上香烧纸钱,说妹妹找到了,过得很好。故乡早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没留多久,去了茶城,在挽明月代为购下的故居住到快入夏,见大家活得很好,怕留久了为他们招致灾祸,离开去探望了那年在兵乱中捡到的小孩。 孩子都两岁多了,对他没有印象,一个劲往养父养母身后躲。韩临带他去逛他母亲生活过的茶山,又带他去瞧故居,去城隍庙求护身符,教他到他母亲坟头插两炷香。 这孩子的身世确有其事,并非是韩临编造。 他识人不清,被骗这么多年,那么多人骂他劝他,叫他离上官阙远些,他偏要一意孤行,为此遭受那样多无端的揣测。 到荆州的第一天,白映寒就笑着问那位高大的先生是不是无蝉门前门主,又讲听说挽明月到雪山去了,什么时候再请他来好不好。她却不知道,为了认她,韩临放弃了五只小狗,放弃了无蝉门深处的桃花林,放弃了挽明月。覆水难收,旧梦难温。 第177章 韩临只能抱住她的双肩,摸着她的头发,想要带她走的话在唇边迟迟说不出来。 她的哥哥有些沉默寡言,但白映寒知道他的好,贴着他的脸颊,努力地与他分享着自己的见闻,说着共同话题,想要亲近他。 她以为的共同话题,全都是上官阙。 韩临起初还在忍,后来喉底翻涌,怕吐在她身上,一把推开她,求她:“别说了,别说了。” 白映寒见他模样极痛苦,一时噤声不敢多言。 没过几日,韩临告辞要走,白映寒问他要去哪儿,韩临说:“回临溪。” 在临溪帮师叔教徒弟非常枯燥,韩临从酷暑教到入秋,他们还是那副基础不牢的扎眼样子,轻而易举就会被风物吸引。 那天韩临正在教训他们,底下却还窃窃私语,韩临骂了两声,非常意外,竟然骂停了他们的嘴,只是他们的目光都直愣愣地望向自己背后。 男人携浅浅一道暗香缓步上前,同歪坐的弟子们讲,今后自己将在此处帮师叔教他们武功。 上官阙侧过脸,朝韩临轻轻颔首:“往后共事,还请赐教。” 第87章 再聚首 夜里师门三人聚在一起吃饭,算半个接风宴,对于秦穆锋心血来潮的提问,上官阙知无不答,细说天下局势山川风貌。 好奇心得到满足后,秦穆锋饮着酒说:“这两年又新上山不少孩子,我这些徒弟太闹,小韩教起来有些吃力。” 韩临在旁不是吃,就是给二人添酒,秦穆锋一扯到他,他便低眉顺眼喏喏称是。 “好在你们师兄弟关系融洽。”秦穆锋又对上官阙道:“只是麻烦你过来。” 显然他是看过信,当二人的确关系融洽,才让上官阙来临溪。 “师叔言重,师门的事,我出力是应该的。”上官阙讲到自己的打算:“再说刚卸任要避一阵风头,等风声过去,我再回金陵处理家事。” 酒足饭饱,灯下秦穆锋拉住师兄弟的手叠起,欣慰道:“前两年你们师兄弟反目,看得我心惊。有什么误会讲开了就好。” 告别师叔,韩临身上的温驯通通收去,脸色冰冷道:“你是洛阳的蛤蟆没看够,又想来领教临溪的蛤蟆吗?” 上官阙温言道:“蟾蜍我可以自己去看。山泉水冷,你别去抓了,当心着凉。” 一拳打在棉花上,韩临往住处走,一句骂都不再主动提。 他只在见到上官阙的住处正是自己隔壁时停住步,低头紧握手中钥匙。 上官阙立在少年时的居所前,拿钥匙开锁芯有些锈的门锁,淡淡道:“你知道的,我一向恋旧。” 甚至少年时上官阙还是被动接受的那个人。 多年前谢治山将自己最骄傲的弟子安排到上官阙隔壁前,想了百般理由,毕竟这个徒弟精力太旺盛,好在或许是上官阙居在他人檐下,并未提出异议,省了不少口舌。唯有一回,谢治山问有什么不如意的,上官阙说还好,提了一句有些吵。当日韩临就被师父训了一顿,此后入夜一声都不敢吭。 当年的求之不得,却是如今的避之不及。 次日为避开他,韩临特意晚出门,到练剑坪时,格外出众的人身畔围着一圈人,正偏头笑着听人说话,看见韩临身影,他讲了几句话,人流便散开。 待韩临走近,就听上官阙道:“劳烦师弟你为我介绍这些师弟师妹。” 道貌岸然的样子,真像个好师兄。 临溪的弟子原本是一大帮,几月前韩临上山帮忙,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基本功,扯着要从头教起。秦穆锋哪里会让自己教了快十年的徒弟从头学起,于是将弟子分了两拨,入门两三年以内兼之禀赋一般不得要领,基础功还能掰得回来,分给韩临教,其它颇有所成的自己在山顶教。韩临眼不见心不烦,将就答应。 韩临领上官阙认过一个个稚嫩的面孔,将近日所教武功的心法、剑招交给他,去盯师弟师妹练功。 少年少女总要偷瞧树下温书的人,这天也出奇,小韩师兄竟没管他们窃窃私语,一门心思跟一刮风就掉叶子的树过不去,风一吹他就去扫一遍地。 休息的时候有乖巧的弟子过去帮忙,一面扫一面问:“那位新来那位师兄叫什么呀?” 韩临闷头拿扫帚刮地皮,只说:“不知道。” 上官阙在树下看教材,心法剑招看完只用了一天,第二天便掩书,上前来指正师弟师妹的不妥当。 山中无老虎久了,领头几个弟子天赋不错,当这位新来的师兄和小韩师兄是一样的脾气,又见他生得俊美,有意惹他薄怒斥骂,尽管知道他是对的,却都生了反骨,他指东,偏往西。 上午这位新来的师兄脾气还算和气地教过一遍,也不动怒,越闹越大,还得小韩师兄出面踹人屁股。 下午回来,便见这位白皙颀长的美人从中挑出几个上午还算乖的刚入门弟子,领到一旁小声教,看着练了一个下午。 今日的授课即将结束时还有人在追问他的名姓,这位相貌极出众的师兄便随手指出几位闹得最厉害的人,用木剑在地上画出一个方形,笑道:“在这块地界中,只需赢过下午我教过的这几位师弟,我便告诉你们。” 几人想那几位弟子都是方入门的小孩子,一下午抱佛脚能到什么地步,昂首握住长剑走进战阵。 师叔那边今天放课早,程小虎跑来找韩师兄时,正逢上那位美人说话比试,他在外围瞧不着,正自心急,就听身旁的韩师兄小声念了一句:“找死。” 左右看不清战局,程小虎凑过去问小韩师兄为什么要这么讲,小韩师兄摇头说无聊,拉住他到一旁空地上要他演习最近学的剑招。 程小虎欲哭无泪,只好照办。 这个程小虎便是韩临当日在路上看中,写信引荐给师叔的小孩。已在临溪学了一年武,如今正随着师叔学剑,放开了吃,身体长得壮硕结实。因为是自己带来的人,韩临格外爱考他的武功。 演练过剑招,韩临又抽背心法,一套下来,那边比完,人都散了,他这边才结束。 韩临还不肯放他走,程小虎嗫喏一下:“师兄,我去问个结果,待会就回来好不好?” 接着程小虎就听小韩师兄说:“一定是他赢,没必要看。” 随后又指正起错误,程小虎当他的回答是敷衍自己,点头说好好好,一点没往心里记。韩临还是不满意,叹息道:“反正你也静不下心,先去吃饭吧,夜里到我那里,我再好好跟你说说。” 程小虎点头,忙折身要去拉住一个师弟问战果,迎头险些撞到一人身上。抬头一望,正是那位相貌很美的师兄。 程小虎喊了句:“师兄好!” 上官阙顿首,侧身让他走开,问韩临:“这就是师叔信中说的,你还给他的那个马戏团来的徒弟?” 韩临不说话,到人流散去的练剑坪弯腰捡满地乱扔的木剑。上官阙问他饭可有好好吃,他收拾好兵刃,又去拿扫帚清扫地面,像眼前没上官阙这个人。 夜里程小虎如约过来,韩临低声不厌其烦地同他讲招式的应对诀窍,又看他练了好几遍才点头。程小虎兴奋坏了,底气也足了,说话声音也高了,韩临却拉住他,竖指在唇上,说:“隔壁有人。” 程小虎立即捂住嘴巴,只是点头。 次日弟子们都早早到齐,预备听教习,上官阙却不提武功,先立下规矩,要排班洒扫演武场。 面对涌来的临溪弟子,韩临把扫帚握在手里,说过几遍不用不用,可实在夺不过这些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 几日过去,连在秦穆锋那里学剑的弟子都知道,新来的师兄有真本事,指点一下午,便能教新入门弟子以下犯上。 谁上临溪不是为了学武功谋个好前程?原本趾高气扬的小孩子,如今哪敢再因相貌轻视他,个个服服帖帖,唯他马首是瞻。连秦穆锋那里的弟子,也来求他点拨,可谓立足威信。 而且山上的弟子都有些经历,见新来这位师兄相貌这般出色,眼罩又勒住右眼,还是临溪出身,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更有人上前去问:“敢问师兄是姓上官吗?” 上官阙含笑并不否认,众人当他默认。 只有小韩师兄跟暗雨楼前楼主抬杠。小韩师兄前两年曾来过临溪,不过每次都只待个一两天,众人只知道他姓韩,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 休息时候,上官阙面前求教的队伍总是排得很长,小韩师兄就开始轰排在后面的弟子,大声说:“你们有功夫排队没功夫多练两遍自己想想吗?别人的话不一定都对,多自己动动脑子!” 年长些的弟子心里都嘀咕:明明以前找你,你都点拨得痛快。 秦穆锋信奉率性自然,教到一定程度就点到为止,要弟子悟。可有些弟子久久悟不出,不免着急,从前常找小韩师兄。 小韩师兄指点相当利落,轻而易举便能找出迷津所在。其实起初他说不太清楚,但会直接上手演示,后来教得多了,便也明了如何描述,用词非常准确。只是他爱唉声叹气师弟们不够严谨的基础功,啰嗦缺胳膊断腿的后果,大家听得心惊,若非实在无法破障,才不来听他讲命案现场。 第178章 骂也骂不走,甚至新入门的弟子很爱围住平常在秦穆锋那边学剑的弟子,听他们讲师父教习的有趣之处,纷纷神往,深觉植基苦闷。 尽管好奇新来师兄的指点究竟如何醍醐灌顶,可因为萌生出两位师兄不对付的传闻,程小虎怕触韩临的霉头,不敢去请教,仍本本分分像从前一样绕着小韩师兄转。 程小虎的基础功被小韩师兄耳提面命盯着回炉重学过,不怕挑刺,求教完,有时候小韩师兄心情不错,还会跟程小虎对招。 也是奇怪,小韩师兄内功不济,刀法却精湛。只比招式,小韩师兄和师父最得意的弟子过招也跟玩似的。 小韩师兄抠他动作一向认真,天黑才肯放他走,临走前说明天冷,叮嘱他加衣裳。 少年一走,整个练剑坪只剩下两个人。 上官阙望向少年壮实的背影,简单评价说:“他日后造诣不会高。” 韩临难得开口,开口就是顶撞:“你又没有教过他。” 上官阙随即谈起程小虎招式变化死板,不懂得借力收力,末了总结道:“有你盯着还练成这样,灵气不足,莽劲有余,我说的有错吗?” 纵有种种小问题,但这少年能被韩临举荐到临溪,哪里有那么不堪,韩临不知道上官阙干嘛又来找事。 “是,你哪里错过。”韩临不高兴,讥他矜傲:“从来没见你看得上谁。” 上官阙淡淡道:“当年要不是看得上你,怎么会纵容你在我身边吵闹。” 韩临闷着气去拿扫帚,抬眼便见演武场早被清扫干净,扭头就开始发脾气:“你看得上我?这些年你对我做过什么?你还敢拿我压刚入门一年的孩子?亏你说得出口。” 上官阙静静道:“因为好像我不提这个,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话。” 韩临一怔,怒极发颤。 韩临自小就不喜欢听人私下当面议论在乎的人,即便出言的人关系与他再好,他都会阻止。这事在十多年前说师兄弟武功低浅被韩临阻止的时候,上官阙就知道。这个秉性不错,能将后背放心给他,上官阙便没让他改。 上官阙说:“况且当年跟着我的时候,你不也才入门一年?” 韩临摔回扫帚,扬长而去。 夜里师门三人聚首,交流心得,与秦穆锋聊师弟师妹的天赋秉性,上官阙还要提程小虎,笑着对韩临说:“要还够师叔举荐你给谢师父这样的人情,像他这样的马戏团徒弟,恐怕你还得再找十多个。” 秦穆锋大笑,去拍正埋头扒米的韩临:“小韩听见没有。” 韩临给拍得噎住,艰难咽下去,才说:“少一个刀尖舔血的,多一个顾住温饱的就行。” 师叔正在兴头上,韩临还想再用饭堵住嘴,师叔把他碗都撤了,说咱们仨说说话嘛。 韩临没法如愿装哑巴,想了想,抬起脸对秦穆锋说:“师兄看人准,指点又清晰,留在我那里看着刚入门的师弟师妹练基本功简直是埋没了。” 上官阙察觉出他话露机锋,笑道:“同是临溪弟子,哪里有埋没这一说。” “大材小用,同是临溪,显然有更合适师兄的地方。”韩临替师叔出主意,把上官阙往外推:“不如去点拨年长些的师弟师妹。” 秦穆锋摇手说那倒不用:“子越才来半月不到,我那些徒弟古灵精怪,不知轻重。”讲到此处,说笑起来:“若是惹了子越不快,被记住姓名,恐怕以后的前途都要我这个做师父担忧。” 上官阙笑着说哪里会。 韩临于是提起搬去弟子房舍住的事,秦穆锋说:“当时你不是说住惯你那儿,又清净,才过去住的吗?” 韩临说待久了想热闹点,秦穆锋不同意,说那群小子闹着呢,又说你无聊便去跟你师兄聊聊天嘛。 韩临垂下头,继续当哑巴夹菜吃。 后来出了师叔的院落,上官阙转言又说:“不过以这个程小虎的天赋秉性,临溪有更适合他的武功。” 韩临正欲快步离开,此话一出,忙回身追问:“什么武功?” 上官阙说当年曾有师兄拿一本临溪的剑谱来要他帮忙,他只粗浅看过一遍,又说:“太多年过去,记不清了,还要再查查。” 又在吊人胃口,韩临质问道:“你怎么会记不清楚!” 上官阙心平气和:“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我也不是事事都要记。” 韩临骂道:“你别装,这上头你别想糊弄我。” 上官阙淡笑道:“点拨指教向来要本人来求。从未见过不相干的人越俎代庖,咄咄逼人。” 跟他说话向来费劲,韩临一肚子火,拔步离开。 可这事涉及到程小虎的前途,韩临辗转一夜,次日傍晚程小虎来找他,他让程小虎也去排那长龙似的队。 改换重剑就跟道雷似的,劈得程小虎后来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事后对小韩师兄讲起,他也说得磕磕绊绊,不敢抬头。最后小韩师兄问他怎么想,他答不上来。 他体壮,练轻剑就像笨熊,可传闻里多年前相貌五大三粗的慕容刀圣,手中却是炳轻盈长刀,他师父也是矮壮身材,为此他还抱有一点希望,没想到被新来的师兄拆穿。 舍不掉手里这柄飘逸潇洒的长剑,程小虎还想再挣扎一下:“韩师兄,其实现在有你指点我也很好。” 小韩师兄说:“他是上官阙。” 程小虎说:“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小韩师兄不也说过,他的话不一定总是对的。” 半天,韩临才开口:“你听他的吧。” 韩临领程小虎去见秦穆锋,说起这事,秦穆锋一拍光头,后悔道:“是是是,哎,太久不练,我怎么把那部剑谱给忘了,重剑剑法的确适合小虎!子越这次过来真是帮了大忙。” 上官阙来后确实接下了很多活,大伙也喜欢他教剑法,如今韩临地都不用扫,整日坐在一边晒太阳发呆。 日子清闲,平常说不上话,上官阙总在师叔面前勉强韩临与他对谈。好在师叔早定下计划,过些时日要带弟子下山游历半年,那以后韩临便再不用被迫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越如此盼着,越难熬,最后几天韩临干脆称胃不舒服缺席。一次两次还行,第三回,师叔次日要下山,实在担心,找来拉他到隔壁要人为他诊脉。 韩临背着手说:“我就是积食,养养就好了。” 他房间隔壁的半吊子大夫竟然还劝师叔:“积食不是大事,恐怕是他最近总坐着。” 韩临刚一怔愣,就听上官阙又说:“快一个月了,我好像没见你喝过药。” 师叔惊问:“什么药?” 上官阙看向韩临:“调理经脉的药。” 师叔更惊,转过头问韩临:“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韩临没法在师叔面前说谎,只能道:“我停药了。” 秦穆锋问:“是在山上抓不来药吗?” 上官阙开口:“以后我可以遣人来送药材。” 秦穆锋刚要代韩临谢他,就听韩临寒声道:“我不要。” 或许是意识到语气不善,不想让师叔过多担忧,韩临吸了一口气,笑说:“我不疼了啊。都说是药三分毒,能不喝还是不喝。其实现在膏药我都没有再贴了。” 上官阙却要出言拆穿他:“据我所知,酷暑盛夏你本就不会疼。” “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我都没有再疼过。” “既然如此。”上官阙指指凳子:“坐下,我为你号脉瞧瞧。” 韩临立得笔直,没有一丝肯坐的意思。 经脉的事秦穆锋知道一二,清楚不能耽搁,焦急拉住他手臂。 秦穆锋坚持,韩临没办法,低头认输:“你送药材上来吧,我再喝一段时间。” 传信下去,药材村落还没有,要到极远的城镇现抓,药送到的时候,师叔便要离开,韩临当着他的面接了药,等他离开,连砂锅都没准备洗。 本以为就此敷衍过去,有一天门窗缝隙里溢出淡淡药味,韩临胃部绞紧,一阵干呕。 上官阙拿碗出门时,正见韩临朝石头摔破砂锅,踢翻火架。他也没有拦,垂下手目睹韩临做出这等癫狂之举。 秦穆锋不在,药气漫天漫地的,韩临压了足月的脾气一下发了个够,见他出门,伴着药气朝他撕打过去,好几拳落在他腹部,又握住衣领把上官阙摔在墙上:“你不知道你对我做过什么吗?你还敢喂我药?” 他下了重力气,上官阙又没有防备,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上官阙低脸忍耐不适:“这是徐大夫开给你的药。” “连你的老师都把药方藏着不给你知道。”韩临如今细想,就连素未谋面的人都好心帮他防着上官阙,他怎么就能把药方轻而易举交出去,一阵悔恨,抬眼道:“倘若我喝出了万一,不是白费了他的一番好心。” “你可以把所有坏事都栽到我头上,但别把身体当儿戏。” 第179章 “我身体早给你当作儿戏玩过。”韩临说:“我到今天遇冷则疼,是谁喂药强改的?” “你当年只是畏寒。这点我补救过,喂过你调气血的药,你应该有印象。遇冷则疼是你自讨的活受罪。我给过你很多机会,追灯令不止发了一道,倘若你安生留在我身边,有我帮你调理,不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腥甜溢出唇角,上官阙道:“而且我给你喝的药只有最初的一副有问题,那是一剂求子的千金方,绝嗣只是副作用。” “什么叫‘只是副作用’?”韩临简直不能理解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轻飘飘就过去,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不对:“等等,你说求子的千金方是什么意思?” 韩临吓到了,烫手一般远离他。 “阴阳相悖,要先失去,才能得到。”上官阙垂着眼睛,长睫随呼吸颤动:“我着魔过,后来醒悟过来。” 韩临想起过去与当下种种,脸色青白:“你连一句悔过都没有吗?” 方才踢翻火架,火种引燃了荒草,上官阙望过去,眼中跳动着火焰:“悔过什么?你耳根子这么软,万一有人捏住孩子,挑唆你杀我怎么办?你又不是做不出来。” “倘若你正常些,我何至于被逼到为了孩子杀你!” “我哪里不正常?你想要我怎样正常?收到请柬的那天才知道你成亲才是你眼中的正常?” 见花剪夏都死了,他还要抓着不放,韩临抬脚把地上碎成两半的碗朝墙上踢:“八字没一撇我难道要满天下宣扬吗?再说了我找老婆生孩子,我成我的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上官阙冷眼瞧韩临和他撇清关系,忽然说:“真可惜,你现在找不到妻子生不出孩子了。” 激扬的情绪被眼前的现实浇灭,韩临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从小我就告诉过你,我家破人亡太早,想再要个自己的家。” “我替你养女儿,为你找妹妹,想办法让你有一个我的孩子。”上官阙弯腰咳出斑斑血点,抬起脸笑着说:“都是家,我给你的,和你自己找的,有什么区别?” 这话惊雷似的,韩临先是怔了半晌,接着发疯嘶叫说:“你问过我的意见吗?我又不是你的狗!” 跟他说不下去,转头要走,又被上官阙拽到身前。 上官阙唇角血线流得更急:“你想听我惺惺作态说后悔吗?难道我后悔你就能生得出孩子?”顿了顿,转言又说:“何况我废了你子嗣,你毁了我的右眼,我们也算恩仇相泯。” 韩临挥开他的手,大声辩解:“那场爆炸不是我做的!” 上官阙叹了一口气,说好,又指向他身后,说再不扑救,你放的火都要烧到房子。 韩临回过脸,已见火势极凶,只好放下兴师问罪前去救火。 他正扑着火,扫眼过去,正见上官阙正低身慢吞吞拣地上药碗的碎片,唇角血丝不住下流,将瓷白的碎片都染上鲜红。 韩临道:“你为什么不还手?你当我欺凌弱小很痛快?” 上官阙温吞迟缓地捡碎片搁进掌里:“你内息急乱,我出手你受不住。” 韩临一怔,扯住上官阙的手腕要他把碎片丢进簸箕,又取过扫帚,把地上药碗的碎片全扫进簸箕,才回身继续扑火。 上官阙回屋吃了几粒丸药,出门坐到檐下调息内力,就像多年前观韩临练刀一样,闲看韩临灭火。 在临溪这半年,青年晒黑了些,人还是瘦,不过很精神。他骨头长得好,看起来仍很年轻,加之清瘦俊朗,火前的身影与十几年前倒很像。 上官阙负伤,韩临也没指望他救火,但那视线几乎钻进人骨头里,韩临即便在火中也留神到,转过被烟熏脏的脸怒道:“你不要看我了!” 却听上官阙说:“你当年不往我跟前凑,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想韩临自顾自点起的一把火,后来火焰狂长,他放任不管,久而久之,弥漫成压不下的滔天大火,他才想起来要灭,一股脑冲进火里,只会被火裹住舔净。简直自讨苦吃。 “是,是我贱。”浓烟呛得韩临咳个不停,又说:“这火一时灭不下去,你要么去找人救火,要么躲进屋。” 上官阙哪里都不去:“绕不开。我父母弟妹死在火里,我师父被你杀死割头扔进火里……” 听他又说起这桩事,韩临截断:“你别提敖准了!” 上官阙问为什么,韩临最后还是没说,想上官阙见了火又在犯神经,强拽起他离开,随后叫上众弟子去扑火。 留下的人到安置处送茶水,见上官师兄坐在桌前端然不动,来人呆看他半晌,才想起上官家的那些旧事,轻唤了上官师兄一声,见他轻轻点头,才放下水恋恋不舍走了。 送走来人,房间空空荡荡,上官阙手指抚摸素白衣袖上落下的黑痕指印,回想韩临为他紧张的模样,还是很喜欢,放纵自己笑了半晌。 入夜又浮动起药气,韩临出门又要去摔锅,循味却找到上官阙屋门口,只好打道回府。 夜里有人敲门,说送药。下午问出的话,韩临至今不知真假几分,听在耳中,至今还怕得厉害,因此尽管亮着灯,也不应门。后来吹灯休息,那敲门声又响了一会儿,韩临便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次日去练剑坪,韩临没再坐发呆,主动去教师弟们。 休息的时候上官阙过来,倒是没有提韩临夜里不开门的事,眼里带笑说:“我吃过药,内伤不要紧,一个人照看得过来师弟师妹们。” 韩临没理他,一双眼盯着练剑坪的局势,提防有人打起来。 这次秦穆锋带走了二十几个弟子,剩下那些没带走的便都聚到上官阙韩临这里来。 见识多,武功又高的师兄很受下面这些弟子青睐,对新入门的姑娘吸引力尤其大,前不久的打架便是因此闹出来的。众师弟喜欢的相貌极佳的师妹对被秦穆锋留下看家的一个师兄倾心,师弟不服,过去言语挑衅,后来两拨人相约打架,好在程小虎来找韩临,才及时截住了人祸。记着师叔说笑不敢让弟子惹事的话,这事韩临都没敢给上官阙知道。 那位杏眼师妹哪管洪水滔天,依旧我行我素,至今仍在那位师兄左右言笑晏晏,韩临不得不多关注着他们二人身边眼睛要长出刀子的师弟。 即便韩临不应声,药气与入夜的敲门声还是不停,持续了四天,第五天终于没再闻见药气,韩临放松没多久,又听见敲门声,忽然又紧张起来,好在程小虎的声音传来:“韩师兄,我来请教问题。” 门开了,程小虎边笑边进来:“上官师兄说他都没懂,要我来问问你。” 那个问题不难,韩临解释了一半,门又响了,程小虎勤快地替韩临跑去开门。 上官阙进屋,说你们先讲,我有些话与你韩师兄讲。 韩临解完疑,送程小虎出门,回来时不速之客却喝着茶,在灯下垂眼闲翻剑谱。 这夜上官阙难得换了身雀蓝锦衣,光耀夺目,屋里灯暗,更显他肤白发乌,幽奇诡丽。 韩临心烦意乱,站起问:“你有什么事吗?没事走吧,我要休息。” 上官阙道:“今天是九月初九,你的生辰,我没煮药,省得讨你的嫌。” 韩临哪里记得这个,送客说:“行,我知道了,我要休息了。” 上官阙不动,指稍去撩灼烫的烛花,脸上的笑意十分静雅:“你二十岁那年就是跟我一起过的,喝多了酒,抱着我说要和我一辈子。” 韩临没有这个记忆,但他当年什么话都敢对上官阙说,真说出口也不奇怪。 上官阙挑起眼皮又说:“方才程小虎告诉我,最初他不肯换重剑,是你要他听我的。我很高兴。” 韩临弃门离开。 夜里下起细雨,韩临到弟子房舍,想去废弃不用的那间将就一晚,路过一间男子的房舍,听见传出女子细微的哭叫。 韩临当是强抢,踹开门就去拽人,漆黑中从床上拽下四个师弟。后来他们交代说是四人兑钱,到青楼请了个姑娘上山解馋。 韩临骂道:“师叔不在你们就敢办出这种事,你们当临溪是什么地方?” 衣着清凉的女子出门来,正碰上这出,见四人均是低头不语,暗骂了一句:“没出息。” 韩临让四个师弟滚进去,又让女子下山。 四下无光,女子就能看清湿淋淋的地和韩临的轮廓,惊呼:“大半夜还下着雨,你让我怎么下山啊?” 韩临只好把她带到自己准备住的空房舍,正思忖自己晚上究竟还能到哪里凑合,却在房门前又听到动静,他当又是在师门狎妓,气坏了,踢开门把两人拎到外头,却见是日间在练剑坪引他注意的那对师兄妹,分明全程听见韩临骂那四个人,却胆大包天觉得他不会查到这里。女孩子瞪着杏眼瞧他,好像觉得他坏了好事。 女子绕过这对野鸳鸯去瞧今晚的住所,夜里看不清,随手一摸,在里头泼辣骂道:“这什么破地方怎么到处都是灰,这一趟钱赚得不多罪受了不少。” 第180章 韩临记得这女孩儿才十四岁,她师兄都二十了,扭头就去骂她师兄。女孩子非常有主见,韩临骂一句她师兄,她开口顶一句韩临。 没办法,把她师兄打发走,韩临语重心长劝这位师妹:“你才十四岁,他要是珍惜你,怎么会舍得在你这个年纪,带你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你只是被他的见识和武功吸引,但是这两样,等你到了他的年纪一样会有,甚至更好。你年纪太小,他年长你太多,又是你师兄,轻而易举就能利用年龄上地位上的优势控制你。人一旦被旁人控制,只会落入万劫不复。” 青楼女子这时候也把头探出门:“就是就是!” 韩临说:“你别添乱。” 青楼女子切了一声缩回去,嘀咕说:“早有人这么跟我说,我也不会沦落成这样。” 韩临听到后半天没说话。 有这么个前车之鉴,女孩子态度见软,韩临取出帕子背过身让她擦擦,送她回了房舍,一转身,见那青楼女子还幽幽跟着他:“我不要住到那里。” 韩临想了想,领她往别处去,女子问去哪儿,韩临说:“到我那里。待会我付你一笔钱。” 女子心想原来你也是个假正经,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得清楚,在前面走,时不时还得停下步等她。后来雨停了,这人显然停步犹豫了想让她下山,女子来都来了当然想多赚点回去,扮可怜在地上摔了一跤,说地好滑啊,这才叫他打消念头。 雨停云散,月亮也露出来,月色照明青年的脸,女子眼睛也随之一亮,抱怨你们这个破地方怎么这么大啊的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到了地方,门大开着,屋里暗暗只点了一盏灯,有个蓝衫男子坐在桌前挑弄烛花,瞧见来人,收了手。 那男子尽管勒了眼罩,也是极俊美的相貌,女子怔怔的,眼睛黏在他身上调也调不开。 韩临问:“你还没走?” 上官阙的独眼只盯着韩临,呼吸拨动了烛火。 韩临扯着被雨打湿的衣领:“经你提醒,我忽然想在生辰给自己找点乐子。” 脱去了外衣,韩临见上官阙还在望着自己:“怎么,你要看着我们做吗?” 上官阙起身离开。 韩临在他身后把门踢上,背身换上干净外衣,又打来盆水让她洗把脸。 女子惦记着待会儿要做的事,觉得卸了妆自己没那么好看,摇头拒绝,打量起这屋子,见只有床、桌椅、一口箱子、一只柜子,一个放了白铜盆的洗脸架子,除此之外空空落落的,不免感叹:“你这地方怎么不像个人住的,什么都没有。” 青年说:“习惯了。” 借着打量屋子,女子还偷偷瞧青年,不明白这么俊的年轻人怎么跑到这个深山老林里教徒弟。 韩临也没强求她洗掉满脸脂粉,倒杯水让她润润嗓子,指着床说起自己的要求。 女子喝水差点呛住,越听越觉得他有病,都想有骨气地拒绝,直到见他从抽屉里取出的银两才忙闭住了嘴。 钱足总是好的,于是女子顺着他的心意,合着衣裳躺到床上自顾自叫起来。 后来叫得舌干,女子演得足,叫了句等一等,一边装着喘叫一边自己爬下床去喝刚才惊得只喝了一口的水。她还当主顾在享受,却见韩临在桌前翻看重剑剑谱。 她凑上去瞧了瞧,看不懂,悄声问:“你喜欢听什么样的?” 韩临说:“自便。” 于是她又吟叫着躺回床上,她从来不知道叫床能这么累,没多会就困了,装着尖叫几声潦草结束。有会儿她还清醒,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韩临回了句:“谢谢。” 她哼哼两声,翻身自己睡了。 后来还是韩临推她起床的,她睁眼一瞧天还是黑的骂了句你有病啊,继续睡。后来韩临又推醒她,她见天确实亮了一点,没办法只能起床。 她还以为韩临会轰她下去,没想到韩临亲自送她下山,给她指哪里路滑。走到半山腰下起雨,到山脚韩临去雇车的时候,她到桥边一照,发现一脸的浓妆艳抹最后还是花了,坐到车上的时候,她都还在用湿淋淋的袖子挡着脸,拿另一只手臂朝韩临挥手道别。 回程躲在山洞避雨的时候,韩临靠在洞口望着漫天大雨,心想昨夜闹了那出事,也不知能逼退上官阙多少。 这么多年他都错了,他要让上官阙不再纠缠,就该想尽办法让上官阙死心。洛阳偶遇绸缎庄老板的话他还记得,上官阙爱干净,他记得有回他没洗浴便从青楼出来匆匆跟上官阙上床,上官阙嫌他脏,碰都不想碰他。 韩临边想,边用手指在自己脖颈锁骨处拧出红痕。 后来雨迟迟不见停,韩临只好挑了个雨小的时候继续赶路,回到住处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雨便停了,他又马不停蹄轰众弟子去练剑坪,抓着昨晚那四个嫖妓的和一个对年幼师妹下手的骂了一个下午。 昨夜的事情后,上官阙不来找他说话,视线也是一扫而过。有人的发问,韩临高声回答说脖子上的红痕是蚊子咬的,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药没再熬,门也没再敲,只是上官阙并不搬走。 韩临想或许还要再过分些,又懊悔没问那位青楼女子日后如何联络。 次日一醒韩临嗓子就哑了,他还当是骂人骂的,后来咳起来才知道是染了风寒。 咳得厉害了,程小虎熬了药给他端过去,韩临轻易就打听出由来,笑着谢过,说你放在桌上吧。长此以往,碗空了,门口的花也枯了。 前些日子规劝的女孩子来还帕子,顺道请教武功,洗净的帕子他不接,人还要被他推出门。见他有桌椅不坐,非要在门口屋檐下才肯教,女孩子戳弄着门口干枯的花发牢骚:“怎么能把花养成这样。” 有天韩临早起,发觉右臂泛起熟悉的疼痛,好像有人一刀一刀割他,苦中作乐觉得不失为一种陪伴。 这天韩临就起不来床了,上官阙来看他,韩临甚至不应付,连话都不跟他说,闭着眼装睡觉,后来真睡着了,都不知道上官阙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等他呼吸匀称,上官阙关了门,躺到床上,同他面对面,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他熟睡的面孔。 有次睡觉发觉唇边绵软,睁开眼,便是上官阙的脸,韩临怔了一会儿,才记起当前的事。又过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上官阙用嘴渡药进来,发现之后,全都吐出来,警惕地咬紧牙关发抖,生怕他再喂什么东西。 他们两个没有打起来仅仅是因为韩临没力气。 上官阙有前科,韩临怕他再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干出点什么,叫住来看他的程小虎,把房门钥匙给他,说:“我托你一件事,替我挡住你上官师兄。” 程小虎不明所以,但见韩临相托,也没问原因,坚定地点头:“好。” 韩临想了想,觉得孩子太小,太为人所难,又说:“他要是硬闯,你就不用拦了,别伤到自己。” 当夜上官阙来时,见门上落了锁,程小虎正坐在门前的长凳上守在门前打盹。见矮壮的少年很不好意思地让他打道回府,上官阙倒也没有为难韩临看重的少年。 后来有天韩临睁开眼,见到眼前出现徐永修,都以为是自己是在过回马灯,听上官阙和徐永修说起话,才知道自己还在地狱似的人间。 上官阙在场韩临紧咬牙齿一句话都不肯说,他只能留徐先生为韩临诊脉,自己出门陪程小虎一起守门。 写完了药方,白须老者问了一句:“你信得过谁?” 韩临说了名字,白须老者于是唤程小虎进来,告诉他自己带了不少药材过来,让他跟着自己去熬药。 韩临听着他二人说话,不知道自己怎么活成这样,到头来靠得住的竟然是刚结识的一个小孩子。 韩临喝了三天药便能下床,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右臂刀割似的疼也离开了他。 上官阙送徐先生下山回来,正见韩临摘了护袖,坐在床头望着疤痕遍布的右手发呆,左手拿着药碗,迟迟不喝。 见上官阙回来,韩临生怕一不留神他下什么药似的,慌忙把药喝光了。 “徐先生开的伤寒药和我开的,药方都是一样的。” 韩临有了几分力气,不再怕上官阙往他嘴里塞东西,也能说话了,到床头干呕还要断断续续地骂:“在长辈面前你最要脸。” 上官阙上前抚他背心,手指摸到他亵衣下突起的蝴蝶骨,上了瘾似的沿脊椎摸到颈骨,说:“这场病过去,你更胖不起来了。” 韩临快把脑子也吐出去,根本意识不到他在干嘛,等吐完,上官阙递水给他漱口他也接了。 事后上官阙给韩临擦嘴,又听韩临说:“你不乱喂我药,我也不至于现在闻不得药味。” 上官阙说:“我当年不知道会影响这么久。” “你知道了也还要喂,不是吗?”韩临脾气上来,不要他擦嘴角了:“你就会对我耍横。” 第181章 上官阙理所当然:“我什么样子你没见过?” 韩临想离他远些,却发现不知何时他按摩起自己右手,收手的时候被他五指叩住手指,撤不回来。 手指相缠,上官阙说:“别着急,我请教了徐先生,先试试这种手法,你要是不喜欢,我换另一种。” 韩临硬拽回自己的手,戴回护袖:“你都能喂药毁我身体,又何必在我手上假惺惺。” 上官阙云淡风轻:“你这么任性,我没有打断你的腿拷住你双手往你脖子上套项圈,为的就是留下你的武功。你的刀法最初我费心指点过,又好看。” 韩临听得心慌:“哦,这么说我倒要谢谢你在折磨人的选项里挑了轻些的施加给我。” 上官阙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又说:“可是听信了你的鬼话,却等到你舍掉武功诈我,这是我想不到的。” 没想到他又开始说这个,韩临至今仍在怀疑,他究竟是真的觉得自己诈死害他,还是明明知道,却不肯相信自己被他逼死,才找了这个理由,逼自己承认。 按理说他要真认为韩临毁了他的相貌,又两次被韩临羞辱,他这样矜傲的人,怎么能忍住不杀韩临? 讲不清这个,韩临总是不安宁,可事已至此,他终究已经受波及瞎了一只眼,而且自己若同他再无感情牵绊,也不必管他如何猜疑自己。 韩临有意要他死心放手,说:“不管怎么说,都那么多年了,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半天,上官阙:“嗯。” 他显然不当回事,韩临于是拿不久前伪造的上床激他:“我被你绝了子嗣是成不了家了,不过现在跟青楼女子混在一起也挺开心的,你在隔壁也听见了。” 上官阙不讲话。 试不出深浅,韩临去握住上官阙的手,向他的善后道谢,再次激他:“其实我这样也挺好,青楼女子后来都能被你赎出去过正常日子,也算善事一桩。” 上官阙说:“你高兴就好。” 左右逼不退他,韩临卸力靠到床头,忽然偏头,故意笑着说:“你若是想让我再高兴一点,就把坏掉的右眼露出来,那是我费尽心思才毁掉的东西,我看了痛快。” 韩临想上官阙一向自矜,他如今认下这桩事,这样耀武扬威的嘴脸想必更令上官阙生厌。 最初那回讥讽,上官阙一两年都没理会韩临,第二回拿瞎眼蛤蟆吓,上官阙竟落了泪,这次恐怕又该令上官阙灰心不少。 果然上官阙不动。 韩临伸手做出替他摘的动作,他偏脸躲开。 还不及韩临松气,就见他垂下眼,伸手到脑后扯开系带,露出当下的全貌。 上官阙问:“你不是要看吗?” 上官阙说:“你有更高兴一点吗。” 上官阙又说:“你不要哭了。” 第88章 阈值(上) 赎身契给人捏在手里,对方讲了三遍,女子才回过神:“你刚刚说什么?” 身着劲服的姑娘只好挥着赎身契,又把那个奇怪的问题问了一遍:“重阳那天夜里,你同韩公子的欢好是真是假?” “原来他姓韩。”女子琢磨着,又问:“你一个小姑娘问我这个做什么?他是你男人?” 姑娘面不改色:“我是奉命行事,还请你言语放干净些。” “哦,那指使你来问的也是女人吗?” 姑娘哪里知道,但为了确保尽快交差,少些歪缠,遂道:“是男人。” 女子扫眼一望,见姑娘并未裹脚,肩背挺直步履沉稳,显然是江湖儿女,又听她秉公执法的语气,沉思片刻,谨慎道:“要是我的实话你不满意怎么办?” 去问妓女一个花了钱的男人有没有嫖她,这姑娘自接到命令起就觉得此行毫无意义,无奈一纸无名信偏偏递下来。 此时见这青楼女子显然怕她是原配来打小三,姑娘心里窝着火,举手立誓。 女子似是这时才放了心,开口道:“重阳那夜的欢好当然是真的。” 得到早就一目了然的结果,姑娘没再细问,干脆地将赎身契给她。 女子欣喜地将这道卖身契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再抬头,那江湖姑娘早已不见踪影。 她长舒一口气,心里摸不清这谎言能否骗到这姑娘背后的人。 临溪山上的那夜,她如今想来仍觉蹊跷。但既然他要求自己叫闹,又没有表现出爱听的模样,想必另有隐情。他生得出彩,或许是在借她拒绝谁。 她很轻易便想起那日屋中苦等的蓝衣公子,幽丽清瘦,像一簇鬼火,日后回想起来,心都还要再被烫一下。 扯谎还是心虚,她上楼去收拾细软跑路,边想:你给钱阔绰,那我就好心一回,遂你心愿,助你收尾。 …… 沈云思勒停马,觑着挡在临溪门前的驴车车队。 米面油鸡蛋肉一大袋一大筐往下卸,弟子们过来充劳力往库房背,一眼就瞧见了白马背上漂亮的小少爷。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挤过来,沈云思下马随手把马缰抛给谁,酒坛也被人识趣地接过,听着闲谈八卦,穿过众人往上走。 一路上人流自然地让道,只有高瘦的青年不为所动,只顾低头往纸上记米粮数量。 沈云思到人流尽头的青年面前立定,昂着修长的脖颈道:“我回来了。” 青年眼都没抬,随手一指:“回来得正好,把那扇猪肉扛进后厨。” 驴车上的伙计更不长眼,腻乎乎一大扇猪肉竟直接卸到沈云思肩上! 小少爷漂亮的脸都黑了,还要听驴车上伙计教训说扶啊,后头那么多人等呢。 念着是阔别三月重回师门第一天,沈云思忍下这口气,伸手接住扛去后厨,扔到厨子案板上,又擦了半天新衣裳,才憋着一口气出门。 这时候东西卸完,临时抓来的弟子也都被轰回练剑坪,只剩伙计随地乱坐歇息喝水。随行的姑娘则坐在驴车上拨弄算盘笑着说话,青年站在她面前等一个结果。 沈云思知道镇里粮行家的小姐此前从不上山,意识到有猫腻,凑近躲到树后听他们在说什么。 起先非常公事,女的说这世道,早早积粮总不会错,男的说是啊,门路不好找,还要感谢贵庄肯接这趟活。女的说有你们门派驻在这儿保一方平安,我们做生意也放心。 女的又说兵乱四起,粮价乱涨,这次贵了些,让别见怪。男的说你爹没成亲的时候,也往山上来过,我见过,知道人很实在。 女的算盘都打得慢了,半天才讲听说你前不久生了一场大病,男的答风寒,早好了。 女的说我可是听说惊动江南的大夫过来,男的答那是一开始没注意。 女的忽然问你多大岁数,男的答了。 女的停下打算盘的动作:“这个岁数还是得有体己的人,该成家了。” 沈云思翻着白眼想闹了半天在这儿等着呢,又见那小姐俏丽,刚要坏他这桩好事,就听青年开口:“没那个打算。” 女的闷闷不乐说了个价钱,青年低头数完付了给她,她接过也不数,问为什么。 男的答:“我身体不好。” 女的似乎是觉得站不住脚,擞擞算盘:“你们练武之人身体要是还不好,天底下恐怕没人身体好了。” 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他身体是不太好,如今还在喝着调理的药。” 沈云思惊了半背汗,完全没察觉到这男人是几时到的,随眼扫去,见是个同样高瘦的男子,只不过他能见到的右边脸遮了眼罩。 那位小姐见到眼前的素衣男子,愣了半天,才笑着转向青年:“怎么称呼这位先生?” 素衣男子还是和气含笑的口吻:“我是他师兄,不久前刚到临溪帮忙……”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青年就高声道:“沈云思,过来帮赵小姐再把钱数一遍。” 被叫住姓名的少年不得不从树背后走出来,素衣男子这时也转过整张脸瞧过来,一望之下,少年不免怔愣。 上官阙含着笑意转向韩临:“这就是师叔信中说和你吵架的那个沈云思?” 韩临没有作答,告辞说弟子们没有人照看,他得过去盯着,转身要走。 赵小姐说稍等,从车内取出封信,说这个险些忘给你了,又问:“是谁的信呀?” 上官阙距她近些,体贴地代韩临接下,转交时低眉只瞧了一眼字迹,便答说:“他妹妹。” 赵小姐问:“原来你还有妹妹啊?” 上官阙自然的接过话茬,聊起他亲手为韩临构建的家庭:“他还有两个侄子,来年三月还会再有一个。” 沈云思见韩临转身接信,听人聊着他的事,顿足半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赵小姐笑了一阵,后来这位俊美的公子告辞,她才有空去问韩临留给她的少年:“他脾气那样好,你还会跟他吵架啊?” 沈云思称数着那些零碎的钱,说:“我没有跟他吵架。” 第182章 沈云思心想,他都不屑于跟我吵。 他是暮春时候上的山,和前几年夏天来临溪一样,戴着个破面具。只不过前几年他身边总跟着个男人,这次却是孤零零一个人。当时众弟子都当他跟之前一样,待几天就要走,却没想到就此住下,又来折腾他们。 当时弟子还没分成两拨,阎王和小鬼聚在一起,闹得更厉害,沈云思就是那个阎王。阎王十七岁,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就能给韩临惹来无数麻烦。 沈云思已在师父门下学了五年剑,是众弟子里的翘楚。他出身江浙富贵之家,又是独子,相貌秀致,自小便被众星捧月,后来学剑也天资卓越,年纪虽小,却胜过临溪所有师兄师姐。 哪像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韩师兄所言一招一式皆有漏洞,轻而易举就会缺胳膊掉腿! 生平碰见的所有人都赞叹他的年轻,他的成就,他的相貌,他的剑法,唯独韩临只字不夸。 他们日后起哄问上官阙姓名,便是学当时沈云思要韩临姓名,不只如此,沈云思还逼韩临摘面具。 沈云思说师兄弟一场,韩师兄还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大家不见真容,日后料必遗憾,如何报恩?实际心思歹毒,既然到要遮的地步,料必生得丑陋,抑或疤痕满面,他想让韩临出丑。然而韩临只当他的话作耳旁风。 闹得不可收拾是有次,沈云思不肯听韩临的指点,开口就是:“你究竟几斤几两?右手残废了也敢来教训我?” 韩临随手掂起一把木刀,笑说:“那试试?” 倘若有一个杀人的机会,沈云思一定要杀光那天旁观的所有人。 他随手迎击还有余裕说沈云思的漏洞,后来长剑脱手,沈云思摔倒在地,木刀插在颈侧的草地上,他居高临下,轻轻一笑:“被残废打倒的感觉怎么样?” 事情闹得很大,秦穆锋找到韩临时,见他在花塘边漱口,吐出的水里夹着血丝,记起挽明月提过他的伤,先问他身体。 韩临说:“喉咙里有点腥,没什么事。”又笑着认错:“他还是个孩子,我不该跟他计较。” 秦穆锋说起沈云思嫌丢人要下山,说将众弟子分成两拨,沈云思这拨他来教导。 韩临没有意见,只是:“他这脾气要改。” 秦穆锋不以为意:“我们都习惯啦,他母亲倒是很不错。这种世家公子,不都是这样被惯坏的脾气吗?” 韩临垂下眼睛讲:“也不全是。” 沈云思只知道次日弟子就被师父分成了两拨,也乐见韩临整日教着那些入门两三年都掌握不得要领的蠢材白费力气。 武学向来强者为尊,后来休息的时候,有师兄找韩临求点拨,沈云思也去旁观他的本领。 酷暑的某一天,他们再去,练剑坪多了个相貌极俊的青年,转身见是他们,熟络地放下刀问:“这次哪里有问题?” 后来升到师父这拨的程小虎提起,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夏天临溪太热了,他嫌戴那玩意又闷又长痱子,索性摘了。 他对谁都一样,唯独常盯着程小虎的修习。沈云思不知道他看上了程小虎什么,分明自己才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自己才是临溪日后的希望。 沈云思一度怀疑程小虎是他儿子,然而想不出他要找怎样的女人,才生得出程小虎这样的后代。更别提他碰见多嘴的女人就惜字如金像个哑巴。 他一露脸,聚在沈云思身旁的师姐师妹都换了吃饭的桌。但他只是吃饭,并不搭腔,大家自讨没趣,次日便又回来。沈云思掀翻桌子让人都滚。 沈云思猜或许是自己一开始太闹,留给他的印象不好,于是去道歉,开口问剑术上的疑惑,他照常指点,并无半点嫌隙。 扮了两月的乖,有一天,沈云思得寸进尺占用后头人请教的时间,说新学一招想让他帮忙看看,他也点头放任了。 沈云思于是将新近练成,又经师父指点过,自己所引以为傲的剑姿展示出来,得意地看到众人惊艳着迷的神情。收了剑,沈云思转过头,却见青年漫不经心靠着树。 沈云思心下急跳,强捺着情绪问:“韩师兄,这套剑招还有哪里有漏洞吗?” 韩临摇头:“没有啊。” 沈云思又问:“那我是还有需要精进的地方吗?” 连番追问之下,沈云思终于第一次得到韩临的夸奖:“你这套剑招练得很不错了。” 然而沈云思望着韩临的表情,盯着韩临的双眼,发现口中的赞扬并没有到他的眼底。 那你为什么不惊讶?那你为什么不着迷?那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发呆?我这样年轻,你为什么不像师父一样搂着我大声说我的优秀,说我的天赋绝伦?你为什么还是像看流水落花这种寻常凡物一样靠着树! 入夜沈云思仍陷在这桩事里,掐住身下师兄的喉管,逼问道:“你为什么也不看我?” 对方跪在地上做,正自爽利,忽然窒息,拍打挣动仍是摆不脱,直到最后,脖上那双手收去,才活过来,伏在密林的枯叶上抽搐吸气。 这师兄满胸恶气,然而知道沈小少爷任性刁蛮武功又高,不敢惹他,活过命便扶树去捡穿方才乱脱的衣裳,就听沈云思又道:“回答我。” 他语气阴沉,这师兄怕极,谄媚道:“夜深看不清云思情态,我也遗憾。” 沈云思提剑纵身削向头顶茂林。 月色如银,少年美貌,但这师兄见沈云思如此癫狂,哪还敢有色心,趁他削树,抱紧衣裳忙跑了。 既然装乖也得不到另眼相待,沈云思继续做恶徒。两拨不相干,几乎见不到面。沈云思只在程小虎没练好剑,躲着不敢去找他的时候,才能看见他主动找来。听他只说别着急,随后拉住程小虎一遍一遍的过。 不去理他,他倒来找沈云思的麻烦。 树木频繁被毁,怀疑是匪徒来寻仇,韩临去蹲人,反倒撞破师兄妹的事。 野合被抓,韩临将二人往回领,问这树没有气味,为什么要削毁。一起的师妹哪知道沈云思什么毛病,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出来就被抓,哭个不停,韩临说以后别做这种事了,让她先回去休息。 单独带沈云思回去的路上韩临说不要再毁树了,又说夏天临溪雨大,树木涵养水土,能止山洪。沈云思心想发了山洪又如何?但今夜被他捏了把柄,嘴上姑且认错说我以前都不知道,师兄真厉害。韩临笑起来,说以前我也不知道,还是一个挑唆我砍树的人告诉我的。 沈云思听青年说自己听不懂的话,有点烦躁,没接话。 此时前面跑来个攥着火把的少年,原来是程小虎来帮忙。余下的路,沈云思就听青年随口考背他心法招式,程小虎真是蠢蛋,连那么简单的东西都能背错,他错一次,沈云思就开口背对的。 如此程小虎不肯露怯再答了,送到房舍前,韩临同沈云思说:“你天赋好,心思不要用在那种地方,你们不是干那种事的年纪。” 你不为所动的“好天赋”。 沈云思听得不耐烦,又怕他揭了野合的底,不想在这个蠢蛋面前没面子,反口就是:“那什么年纪是?你这个年纪?那个大个子男人都不要你了。” 此话一出,青年停步。 “你说什么?”程小虎扔下火把朝沈云思打来拳头。 早有这种传闻,如今沈云思胡说堵他,见他不作回应,一面应对程小虎的笨拳,一面狐疑地盯他。然而火把落地熄灭,夜色太浓,沈云思瞧不清青年神色。不过随即沈云思又想那个大个子长得不怎么样,恐怕不会是真的。 动静太大,房中没睡的跑出来拉架,秦穆锋都被惊来瞧情况。 程小虎连打带咬,用足了猛劲,最后众人拉开他们时沈云思很是狼狈。 问清由来,秦穆锋罕见动怒,要沈云思下山反省。沈云思哪见过师父这样对自己,也不求饶,当即写信给他娘让她来接自己下山。 在家整日不是吃就是玩,没人对招实在手痒,他娘给他请的师父又都是蠢材,剑招没人指点迟迟无法精进,不到一个月沈云思便写信给临溪卖乖求好,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赔罪。 毕竟是天资最高的徒弟,秦穆锋气过了劲,拿信来问当事人意见。那时候韩临坐在房门阶前看程小虎练剑,没有拆信,只说让他回来吧。 程小虎闻言剑也不练了,过来要闹:“他那么造谣你和大个子!” 却听他韩师兄笑着问:“你都没有见过他,怎么也这么叫他?” 程小虎没见过那个男人,都是跟着喊的,称呼又不重要,就像他现在都不知道韩师兄叫什么名字,不过听众人夸张说挽明月足有树高,还是有点好奇:“大个子究竟多高啊?” 韩师兄摇头:“没量过,每回碰上测高称重,他都要躲。” 程小虎追问下去:“他进门真的要弯腰吗?” 韩师兄起身打量起自己屋门:“门矮的话,他是得低头。” 第183章 门框上有一些清晰的划痕,程小虎注意到旁边甚至刻了年龄,显然在记录身高。 程小虎用剑指着高韩临一寸多的划痕,问:“这个是那个大个子的吗?” 韩临背过身不再看门框,去洗脸上的汗:“你回去吧,我跟你师父商量商量怎么罚你沈师兄。” 打发走程小虎,秦穆锋问起要紧的事:“你说怎么罚?” “师叔看着办吧。”韩临把脸盆里的水泼到门前的扶桑花丛里:“反正我跟挽明月的确有些关系。” 熬过处罚的三个月,沈云思立马启程,半路更是急切,将他娘丢在马车里,纵马直朝临溪赶。哪里想得到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搬猪肉! 临溪优秀的弟子在起居上有些优待,考虑到练功熬夜,能被分到独屋。这次回来,跟班们来洒扫屋子领赏,沈云思听他们讲近日临溪的事,得知上官阙竟然到了临溪。 兴许是知道沈云思与韩临交恶,跟班诉说这几月风波时好像故意往坏了说韩临的处境,讲上官师兄颇受弟子喜爱,韩师兄生病回来更没他的地方,只能做帮工,为大家磨刀磨剑。 沈云思听得惊悚,并不大信,整理好行李,提起酒坛要去练剑坪找韩临,众人却拦下他,领他去了后厨。 不少弟子过来帮忙,热火朝天地洗菜、剁韭菜、剁大葱,跟班兴冲冲指着说:“今天吃饺子,厨子忙不开,韩师兄领人过来帮忙。” 到处都是菜气油气,沈云思心想饺子有什么吃的,催人引他去找韩临。 跟班引到拥满了人的一条桌案前,众人见了沈云思,识趣让开条道,沈云思上前正见长宽的桌上躺着一整头猪,韩临袖口挽到小臂,正持刀拆解猪肉,取出内脏。 随后韩临挑了把薄刃的拆骨刀,沈云思在旁看了半天,见刀锋转到哪里,哪里的肉就分开,又见他切下一条里脊让递给大厨下火炒菜。 有弟子问:“今天不是吃饺子吗?” 韩临正撕大油,说:“也有人不爱吃饺子。” 拆后丘的时候因为有骨头,都知道他右手不方便,想来帮忙,却见韩临刀锋划了一长一短两道口,接着拧转一下,便拆下那一整块肉,切后肘时也是一样,刀刃一划,又一拧,猪肘就被拆下来。 他手腕灵活,下刀不犹豫,往往一刀一块肉,都是整块,丝毫不碎,沈云思在旁发现他尽是沿着关窍处划。 那样大一头猪,他分解完搁刀,尖细脆薄的刀竟然锋利如昔。 案上猪肉被众弟子搬走,按厨子所言风干腌制做腊肉、剁饺子馅,韩临回身去洗手上的猪油,刷方才右手戴的胶皮手套。 沈云思见他有空,忙上前去搁酒上桌,说这是桃花露,专拿来为自己的口无遮拦道歉。 跟班适时地拿来只碗,沈云思正要倒,却见韩临伸手掩住碗:“我戒了。” 沈云思心想桃花露你都不喝,真是乡巴佬,可他不喝自己又下不来台,于是道:“这杯赔罪酒算不得什么,师兄若不喝了我没法心安。” 韩临擦干手,倒上半碗粗茶:“那我以茶代酒。” 这坛酒沈云思在马背上带了一路,不知碰上多少艰难险阻才带上山来,周遭又围了一圈人,脸上挂不住,坚持要韩临喝:“都到要戒的程度,那想必以前喝得很凶,师兄就为师弟破这一回戒好不好?桃花露延年益寿,可是好东西。” 沈云思都求到这个份上,却听他仍在回绝:“我那时候开始喝是领导领着去挨桌敬酒,没办法拒绝。” “那师兄酒量一定很好,不然怎么会被挑中?” 韩临说不是:“我是替人挡酒被他看到,错以为我酒量不错。” 周遭起哄:“姑娘?” 他的回答非常没劲:“兄弟。” 围观之人开始七嘴八舌感叹兄弟情:“那真是好兄弟啊。” 韩临垂眼把碗里代酒的冷茶喝了:“后来最常骂我喝酒的人就是他。” 整个后厨热火朝天的气氛忽然冷了,大家无言片晌,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改劝沈云思把这坛酒留给师父喝。 沈云思火大,暗恨你都肯为嫌弃你的兄弟挡酒,却不肯为我喝一口桃花露。 左右他都不肯喝,沈云思只好把酒坛丢给跟班,饭都没吃,气愤回屋。 程小虎过去排队打饺子才听说这事,气死了:“怎么赔礼道歉还要逼别人?” 饺子的队排得很长,一旁整日整日吃的米菜反倒没人,大家无聊之际,见上官阙到食堂打菜,排在前面的人忙让出自己的位置:“上官师兄来我这里等吧,我快排到了。” 上官阙笑着道谢,又说:“我不吃饺子。” …… 沈云思气到晚上,才想起上官阙的事,忙到上官师兄住处拜见,他房前失过火,非常萧索,门敲开才发现他竟是上午见过的那个素衣男人。 沈云思向来自恃相貌好,夜里见到他,仍觉心惊,不免暗想幸好他坏了只眼睛。 上官阙说嗓子不太舒服,里面熬着药,气味不好,没请他进屋,只在外面交谈了几句。外面盛传上官阙暴戾,今日一见,却是意外的斯文和气。临别之际还说师叔常提起你,沈云思飘飘然之际,往一旁韩临的住处狠狠剜了一眼,这一眼发现韩临住处门前的扶桑花从换成了木槿。 上官师兄见他注意,笑道:“你来晚了,再早些还能碰见师妹栽花。” 沈云思气愤地想你教训我年纪小不适合搞师妹,我走了你倒仗着年长乱搞。 次日沈云思一早出门练剑,见一间房舍前挤了不少人,一问才知有间女舍窗前摆了好几只花盆,都在猜是谁示爱。又说姑娘此前有主,那男的正在逼问。 沈云思拨开人流一看,见那新入门的师妹很是漂亮,又瞧花盆里正是昨晚栽在韩临门前的木槿,不知几时被人掘出还回来。 几日观察下去,沈云思见韩临管完零碎杂事,就去晒太阳发呆,颓废失意,哪有此前神气的样子。这是个好时机,沈云思当即给他娘写信。 他娘一大早到的,打扮得亮丽非常,先为儿子的任性道歉又假模假样地给同门弟子分发好处,随后才去找此行目标。 沈斐十年前与嗜酒的前夫和离,自此除了生意便一心照顾着独子,这孩子从没有长性,却坚持学武。收信到临溪接人的时候沈斐做好了大吵一架的准备,看见与孩子起冲突的那位师兄却动了别的心思。她穷追猛赶,这姓韩的却毫不接招。 沈斐觉得这人没意思,残了一只手,无非只是长得好,有点功夫,故作清高什么? 放在平时,四肢健全的人玩这套,她觉得没劲也就算了,可她自认自己配个残疾人绰绰有余。在这上头失手有点掉面子,儿子又要灭他志气,于是沈斐又来抛钩。 这次见面,沈斐先是为沈云思说抱歉的话,韩临只顾磨剑,等她全讲完才嗯了一声。 瞧他给点反应,她笑着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见他摇头,沈斐问为什么,听他冷淡地说:“我身体不好。” 沈斐笑意更浓:“我可不需要男人出力。” 韩临:“啊?” 沈云思没心思练剑,注意着那边的情况,见韩临半天没说话,猜是为他娘开出的条件心动,心下狂喜,暗想:“你要成了我娘的相好,我就也能玩了。我娘疼我,她的男宠也都是玩物,我哭几声就好了。” 正待他要瞧青年低头应允,却见上官师兄走过去。 沈斐见了来人,免不得搁下当前的事。 实际上她与上官阙有些前缘。上官阙这个年龄,前些年又到金陵隐居,总有人乐牵红线,红线的另一头曾有沈斐,互相也算见过画像。 如今细瞧,沈斐发觉他比那副画长得还好,打招呼的时候不免多瞧几眼,又同他聊了几句药价,见身旁的青年要走,连忙喊住,笑道:“唉,你还没给我答复。” 青年嘴唇还没动,沈斐便听上官阙道:“他也嗜酒。你不要看他平时脾气不错,喝多了尽发人来疯。” 上官阙的喜好是桩悬案,没人敢问,媒人善解人意,守旧的与破俗的便都介绍一些。他记得沈斐在破俗之列。 沈斐发现青年俊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波动,听他反驳:“我酒品很好,你别听他胡说。” 上官阙从来不会理屈词穷,最会借题发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你喝酒断片是常事,不记得很正常。” 韩临还要张口,上官阙又先一步跟人提起:“有时候他睡相也不好,睡死过去推不醒。我担心他掉到床下,半夜还要起来摆正他。”说到这里转回脸对韩临浅笑:“这个你应该记得。” 沈斐本来在旁看热闹,一听同床共枕,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二人间转了两圈,说我到别处逛逛。 沈云思见他娘抽身,过去想听好消息,却得到一句警告:“你以后别惹这姓韩的。” 沈云思再三追问,才得知一二,又听他娘嘀咕:“我就说,这种人没点状况怎么能不成家。这上官阙也是,怎么净找姓韩的师弟。” 第184章 沈云思听懂了,又记起上官阙和唐青青的风言风语,心里滋味很怪。 这厢见女人走远,韩临寒着脸看上官阙:“你还敢提那几回?我流了满腿的血是因为谁?涂了药膏你要我怎么规矩躺着睡?” “怪我多嘴。”上官阙慢条斯理又道:“既然你有这个理由,方才为什么不解释给沈家主听?” 韩临不再跟他说话。 过不多久修屋顶的人上山,他抽身领人去房舍。 小伙子技多不压身,做着泥瓦工,还想兼干拉皮条:“上回你交代的事我打听了,不过那妓女赎身走了。但我找到了其它的姑娘。” 却听下面扶梯的青年说:“不用了。” 小伙子打着包票:“这回这个保管比那个还漂亮!” 还是遭到拒绝,小伙子听他自言自语:“反正都没用。” 小伙子机灵,又张罗起保媒拉纤:“那我让我老婆给你介绍几个过日子的?” 韩临无奈:“你忙你的吧。” 补过房顶,小伙子掏出书信给韩临,不免感叹:“你跟你妹妹感情真好啊,这个月第几封了?” 韩临接过收起:“应该是有人吩咐过她。” 付了钱款,又拒绝好几桩推销的买卖,目送泥瓦工扛着梯子工具离开,韩临转身见到女孩子浇花,皱了皱眉,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练剑坪。” 女孩子蹲着浇水:“那我的花渴死了怎么办。” 水都从花盆里荫出好大一片,韩临提醒:“你这种浇法花会淹死。” 女孩子恨声道:“你又不要,还来多嘴。” 这话语含双关,女孩子也不知道他懂没懂,只听他轻笑一声,又听步声远离,忙站起身道:“你们补屋顶补太久了!” 见他步履不停,女孩子高声道:“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韩临这才停步,却也没转身:“我劝你同年龄差距太大的师兄分开,不是要你来找我。我要是能成亲,女儿都和你一样大。” 女孩子惊喜道:“所以你还没成过亲?” 重点根本不在这里,韩临不愿再纠缠,抽身要走,女孩子紧追不放,忽然有人咳了两声,二人循声望去,女孩子顿时蔫了。 踟蹰半晌,女孩子先声夺人:“上官师兄好!我回来给花浇个水!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韩师兄手不方便,我担心他爬高下低摔着,过来瞧瞧。”上官阙也讲明来意,至此摇头一笑:“可惜走到才想起你韩师兄不要我帮忙,又多此一举了。” 说完这厢话,女孩子欣喜发现上官阙转身要原路折回,喜出望外之余,听身侧人喊他—— “等等。” 上官师兄好像没听到。 见他几乎要到拐角处,韩临哑声喊:“师兄。” 上官阙停步,回身将视线落向满地水痕,温声对女孩子道:“险些忘了提醒你,下午有小考。” 等女孩子着急赶去抱佛脚离开,上官阙淡淡道:“这个细声细气,你要是在隔壁作弄给我听,我恐怕听不到。” 接受不了师兄妹关系被这样污蔑,韩临高声正色辩白:“我大她那么多岁,我再丧尽天良也不至于对她做越界的事!” 上官阙垂眼抚摸大费周章来回挪动的野木槿:“哦,重阳那日,那位青楼女子的岁数,似乎没比汤婷大上多少。” 那天根本就是假的! 韩临撇开脸憋了一会气,咬死没认那是在激怒上官阙,只道:“妆太浓我没看出来。” 听他并不反驳,上官阙手指拧碎花瓣,故意讲:“当年红袖穿舞裙上浓妆,你讲她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好像和现在的说辞不一样。” 韩临拎住衣领把上官阙推到土墙上,怒道:“你别提她!这种事跟她没关系!” “倘若你当真苦恼小姑娘追得太紧,就把身份露出来,她们自然散了。” 韩临听他尽出馊主意,骂道:“都已经这么麻烦了,再大张旗鼓说我叫韩临?我疯了吗?” “你的女人缘一向不错,但也不至于谁都势在必得来问一嘴。”上官阙告诉他理由,“无非是废了一只手臂,太落魄,让人以为好欺负,紧追不放总能到手。刀圣高不可攀,反倒清净。” 韩临一怔,右手背到身后:“早就不是刀圣了。” “余威仍在,你不要怕丢人。”上官阙走近了些,握住他的右腕:“再丢人的事我也经历过,有我陪你。” 第89章 阈值(下) 纵使女孩子回去后报了信,下午小考众弟子也没从容多少,这么多人,唯独五六个达到要求,其余都被罚了。 沈云思与程小虎在合格之列,上官阙还夸了二人,甚至笑道日后临溪便在你二人肩头。 上官阙转过身见韩临靠着树谑笑,走上前歪头小声问怎么? 韩临显然记得上官阙私下说过众弟子日后造诣不高的话,对他的场面话嗤之以鼻:“虚伪。” 程小虎兴高采烈又来找韩临,说着师兄你也看看呗。韩临看完给他抓漏洞,见他嗯嗯点头,走的时候却有些灰头丧气。 见韩临有疑思,上官阙指出:“他是想让你夸他,没要你真的抓他的漏洞。” “我本来就不擅长说捧人的话。” 上官阙似乎回忆起开心的事,话带笑意:“你小时候虽然不会说,但表露出来的情绪很让人高兴。” 韩临仍在认真地就事论事:“再说了,我也不能违心夸他还有毛病的招式,现在不改以后要命。” “你不给他肯定,他容易受不了。” 韩临笑说:“他的武功在众弟子里算得上数一数二,有目共睹,我的一两句话算得了什么。” “你盯他太紧,占着他的时间,他没法跟同龄人交流。弟子们的谈话他从来插不进去嘴,于是只能来找你。想想也知道,你这样做,他容易遭人排挤。毕竟你又没对别人一视同仁。” 韩临说:“可是他是我写信引荐过来的人,我得对他负责。” 上官阙莞尔:“你的要求太严格,并不是谁都要像当年的你一样心无旁骛。” 韩临自我感觉良好:“我武功又不低,像我有什么不好?” 上官阙讲:“除了武功,这个年纪也要学点别的,比如自谋出路,比如多交些朋友,比如学会对人存戒心。你就是从小太专心练功,别的都不想,出去了才会被人骗,一哄就上当。” 韩临皱眉:“我哪有那么傻,我也没有总是被人骗。” 上官阙不动声色地看着韩临,没有再说话。 韩临呼吸一顿,把脸埋进掌中,半晌才颤声道:“你是故意的吗?” “我也没有那么坏,”上官阙笑了笑:“至少十几年前没有。也是这些天看程小虎整日围着你转,才发觉当年我做错了一些事。” 沈云思在远处看二人目语传情,说个不停,心里边骂边想当众调情也不害臊。上官阙将他和程小虎那个蠢货并列本就令他不痛快,想起早上他娘警告过他后就下山回家料理生意,生平第一次得不到满足,他心情更加不悦。 沈云思想起传闻中的上官阙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一瞧,无非是有些教学能力,最为人惧怕的不过是背后的暗雨楼。可当今他背后的十一公主倒台,正计划迁都偏安一隅,上官阙也告退了,未来都是年轻人的,对他害怕简直灭自己志气。 也是赶巧,屋顶修过一遍,没过几天,雨便缠绵下起来。 下雨天停训,沈云思去敲韩师兄的门,站在檐下瞧见原先栽花的地方如今空落落的。 韩临开门见是他,愣了一下,听他说屋顶漏水,显然有疑窦,可是学舍年份久了,保不齐补了这处又漏了那处,撑伞又去仓库找了几捆茅草,跟他过去看。 进屋一看,哪有分毫水浸的痕迹,韩临转身刚要教训沈云思,看见他手中的酒壶杯盏,气笑了:“你就非要我喝你的赔罪酒?” 沈云思扮起乖:“花了大价钱的桃花露,师兄若是不喝,真不知道谁还配喝。” “我真戒了。” 沈云思垂下眼睛装可怜:“师兄不肯为同门师弟破一次戒吗?明明都愿意为反目嫌弃你的人挡酒开先河。” 就听这死人还是不接招:“也不能怪他,我喝多了太大意,还不记事。” 沈云思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韩临还在认错说着自己的不是:“有段时间我心烦,醉倒之后昏昏沉沉的,不用再胡想,特别舒服。后来和他交过手我身体不太好,喝晕睡着能忘掉疼,不过我身体不好也是我自找的,又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他不沾酒,总是关照我……” 沈云思听都听累了,打断说:“师兄一直这样往自己身上揽错,不会觉得烦吗。” 韩临干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沈云思又问:“这人究竟是谁?” 韩临扔下茅草:“你倒酒吧。” 显然是借喝酒要他不再追问这人的身份,沈云思有些不快,不过暗想待会儿你什么都要交代,便去倒酒。 第185章 一杯酒饮下,韩临愣了愣道:“这酒味道好像不对。” 沈云思又斟满一杯递去:“桃花露就是这个味道,师兄第一次尝,觉得奇怪很正常。” 这杯再入口,韩临搁下杯子,全吐出去,脸色难看:“你这酒里兑了东西。” 沈云思掂量着他喝那一杯的剂量恐怕不够,想再劝他几杯:“桃花露就是这个味道呀。” 韩临拍桌起身:“你当我没喝过桃花露吗!” 沈云思眼疾手快要去闩门,然而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劲,一把将沈云思推开,夺出门去。 韩临扶着门都没回头看他,给他今日的下作手段下处罚:“雨停了你就滚下山,以后再也不要回临溪。” …… 上官阙听见异响出门,正见韩临捡起没拿稳的木桶,从水缸猛往桶里舀水,周旁水流四溅。 见他埋头打了半桶往屋里提,上官阙开口:“天冷了,你不要再用凉水洗头发。” 对方同寻常一样装聋作哑,只是那半桶水又不多,上官阙发觉他喘气声尤其乱,走近道:“你哪里不舒服?又病了?” 韩临埋头不理,上官阙再走近一些,又唤了一声,便见韩临突然拎起那桶凉水自头顶浇下。 上官阙上前握住他手腕,问:“你怎么了?” 一上手才发觉韩临身上热得惊人,但很快又被韩临发疯拽开,要往屋里逃,他路都走不直,上官阙轻而易举就抓回他,追问:“你发烧了?” 韩临躲着落在耳畔的吐息,哑声说:“没有,你放开我。” 他一直在躲,上官阙不得不按住他,此时也发现一碰腰他就站不住,意识到异样,寒声问:“谁给你下药了?” 韩临还在挣扎:“你放开我。” 上官阙见他糊涂了,把他往自己屋里牵:“我喂你些清热的丸药。” 韩临不住摇头,死也不过去:“我不吃你的药。” 似乎是太怕了,韩临尽力一挣竟挣脱出来,上官阙长身堵在门前,见他奔向雨地里,淋着雨茫然到处走。 上官阙拿伞追出去,要给他打伞,韩临看他递伞就发憷,躲他躲得很远,上官阙只能撑伞紧跟着他。 雨浇得韩临清醒了一点,回身恶狠狠对上官阙道:“你别跟了。” 上官阙冷静得多:“临溪有很多师妹。”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韩临突然发起疯高声道:“我对她们做不了什么!” 上官阙淡淡追问:“什么意思?” 韩临却不肯再说了,又开始淋雨四处乱转。 上官阙也发现韩临连看他都没硬,分明从前出现这种情况,韩临眼里简直只有他。 如今的种种诡异,似乎与那位和韩临发生过关系的远嫁寡妇所言一致,他并不太行。然而前不久派去的人带回来的结果却不太一样,在酷似正妻派来的女人逼问的情形下,妓女没有必要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分明他有想听的答案,才指示女人去问。 雨势转小,身上淌下的水似乎都是热的,没法避人做点纾解的事,韩临更焦躁了,开始求上官阙:“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行吗。” 上官阙摇头,还是说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不好同师叔交代。 韩临换了几种求法,上官阙还是不紧不慢跟着他,他渐渐也明白过来:“你是不是很享受看我被你追得狼狈害怕落荒而逃。” “你被情热烧坏了脑袋。”上官阙又说:“倘若你肯吃解毒清热的丸药,不至于淋这一场雨。” 韩临整个人湿透了,嗤笑出声:“你不知道你对我做过什么吗?你都敢喂我绝后的药,我怎么还敢吃你给的东西?你当我真没半点记性,真是你养在家里的看门狗?” “我从没有把你当做看门狗,你头脑不清醒。”上官阙纠正,旋即强调:“那是张求子的方子,我虽然着魔,可是倘若成功,你也会有一个有你骨血的孩子。” 韩临:“你在胡说什么痴人说梦的东西?” 上官阙还在标榜自己的正当性:“我也试过用我们两个都能接受的方式给你圆梦。” 韩临停住步,忽然转身朝他走过来,死拉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山崖边拽:“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拉着你一起跳下去。” 上官阙从善如流地扔伞,反握住韩临双手,笑弯了眼睛:“我早说过我乐意被你杀,我们一起死简直再好不过。” 韩临甩开他的手,继续东奔西走。 上官阙捡起伞跟上去,颇感遗憾:“我想你也不会好心成全我。” 看他体力渐渐不支,却仍熬鹰似的熬身体里的情潮,上官阙问他究竟要去哪里。 韩临随口说:“去抓蛤蟆,怎么,你要跟过去当场拿走吗。” 上官阙没有说话,等韩临真闷头走到潭边,驻足休息,他还是跟着不放。 体内的潮热一阵高过一阵,几乎站不住,韩临额角青筋狂跳,放着狠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跟着我,我告诉你,我找谁都不会碰你。看见你,我硬都硬不起来。” 上官阙不为所动:“你又用不上,有区别吗?” 此时雨细,韩临掐着大腿根才堪堪说下去:“你是用到,你用成什么样了?说了多少遍了,你做得那么差,我不舒服不想跟你上床,你听不懂吗?难不成你又要来喂我药?那我倒是已经吃了,不过这次我就算吃了药也不找你。” “韩临,你好像从来不担心我会对你怎么样。”上官阙笑着反省:“也是我把你惯坏了。” 说完这话,他笔直朝韩临走去:“跟我回去,给别人看见你这副疯样,成何体统。” 韩临没力气拔足逃走,见他逼来,转身跳进深潭。 在潭里扑腾半天,喝了好几口水,韩临才勉强站起来。 深山地底溪流汇成的潭水极凉,又是深秋,韩临立即清醒,牙关打颤,昂头傲然看向岸上执伞的俊美男人。 上官阙垂眼看他不屈服的姿态:“韩临,你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下到水里才捉得到蟾蜍。” 韩临发着抖开始泡在水里四处摸找蛤蟆,可惜半天都没找到那些聒噪的丑东西。 上官阙立在岸上旁观:“真可惜,这个时节蟾蜍恐怕冬眠了。” 从潭里爬出来,韩临总算熬过情炽,回程打了一路的喷嚏,到了房间门口,上官阙却又不要他回去,拉住他,要他喝姜汤冲冲寒气。 韩临拽出手腕一句话都不肯说,就听上官阙在身后说:“那你就要喝我的药了,要不就惊动徐先生再来一回。” 韩临深吸一口气:“你等我回去换身干衣裳。” 上官阙并不吃这套缓兵之计:“你又闹脾气不肯开门怎么办?” 带人到了房里,上官阙找锅烧水,说:“你找件我的衣服换上。” 屋里点了安神的线香,陈设跟原来一模一样,韩临开柜随手挑了件,背过身去脱换。 添炭之余上官阙扫去一眼,见韩临正低头擦腿,双腿矫健修长,弯腰时背上的脊骨几乎刺破肌肤,可惜如今碰不得。 上官阙收回视线去放锅:“你竟然不抵触在我这里换衣服。” 韩临擦干身体,套起衣裤,不以为然:“你又不是没看过。” 他不穿衣服的样子,除了爹娘,就数上官阙看得最多。 韩临动作快,穿完衣服正挽裤腿,上官阙让他拿姜枣还有红糖过来,含笑说:“省得你以为我动手脚。” 上官阙回身刚要讲这些常备药材存放的地方,便见韩临从床下拉出木箱,打开第三格抽屉,轻车熟路从布袋里翻出姜,又从第二格翻出干枣、红糖递过去。 上官阙接过姜洗净切块:“你竟然还记得这些东西的位置。” 韩临合住抽屉把木箱推回床底:“当年你带的药,一大半都落进我嘴里,我能不知道吗。” 这话说完,上官阙见连韩临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后就坐到锅边闷闷不乐。 姜汤在火上熬煮,上官阙解下韩临的发绳给他擦头发,让他有空了再去洗个热水澡。韩临靠桌盯着姜汤走神,随便他擦干头发又梳好。 反正小时候也这样,韩临洗澡时候常有新想法,火急火燎冲完跑来找上官阙,上官阙嫌他发梢的滴水在屋内地板连点成一串不整洁的痕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给他擦头发。 如今却是上官阙跟他推心置腹:“我跟着你,是怕你做出后悔的事。临溪有这么多人,万一你干了荒唐事,日后你要怎么面对他们?” “羞辱我的话,你说得多了,我差那几句?” “你从小做事就不太考虑后果,想一出是一出,净给自己惹麻烦,净让我生气。” 喷嚏不见停,上官阙找来炭盆点着,又脱掉韩临湿透的鞋袜,把冰凉的双足托到火上烤暖,才放在膝头套上厚袜,体贴入微:“就算为了躲我,你也不该这样没轻重。” 韩临不答,上官阙拾起衣服顺手扔进盆里给韩临洗衣服,洗完搭出去晾,回来问韩临:“马上入冬,你怎么还穿初秋的薄衫?我到你屋里看了,柜子里一件厚衣服都没有。” 第186章 这时韩临正跪在地上擦被自己弄湿弄脏的地板,闷声说:“随身的几件落在洛阳没带走,剩下的都运到无蝉门了。” 上官阙说地上凉,要他起来,又去看火,做着计划:“过两天请裁缝上山给你做几身。” 韩临弯腰使劲擦一块顽固的陈年垢迹:“上官阙,我只差一点就摆脱你了。” 上官阙突然笑起来,好像听见笑话:“只差一点?” 韩临停住动作,室内填满雨声。 后来姜汤煮沸,上官阙盛进碗里,汤匙递到嘴边,韩临不张口。 僵持片刻,热汤烫手,上官阙搁碗,捏住韩临的耳垂为手指降温,说:“抱歉,我不该说你不想听的话。” 半天都没把耳垂暖热,上官阙翻出狐皮毛氅,转眼就见韩临已经一口闷了那碗姜汤,把空碗扔开,撑手要起身离开。 用狐氅裹按住任性的青年,上官阙从后看,总觉得他像覆了厚厚的膏酪糖霜。 双重诱惑下,心跳得很急,上官阙跪蹲下去,制住脱狐氅的动作,把人搂进怀里,脸埋到韩临肩窝:“捂一会儿,发发汗。” 手臂越收越紧,韩临挣扎起来,又被握住腰拽回去。 上官阙把韩临箍在怀里,气息微乱:“别着急。” 没捂多久,理智回笼,上官阙松开怀里发抖的青年,说:“回去睡一觉,再醒应该就没事了。” 青年几乎脱力栽倒,上官阙扶他起来时发觉他掌心冷汗涔涔,又见惊魂未定的青年脸色苍白。 上官阙为韩临擦汗,指上残有皂角的余香,轻声安抚:“别怕,我不会逼你。” 说完,上官阙真的开门送韩临回去,送到地方,上官阙要走,却意外被韩临牵住手。 韩临抬眼说:“上官阙,你要我清醒地沉沦,是吗?” 上官阙笑着抵住韩临额心,呼吸止于咫尺:“你要如何接招?” …… 次日雨仍在下,沈云思才不要留到天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扫地出门,收拾好行李装车,瞥见角落那坛余下没下药的桃花露,抱着喝尽,心绪难捺,让车夫先走。 半天才把门拍开,披衣开门的青年见是他,又要关门,他乘机挤进室内。青年大概刚从床上起来,满身疲倦,穿起外裳,仍端着一副正经样子,说这次你如何求情我都不会再放纵你。 沈云思道:“我下的药,助师兄同情郎欢好,韩师兄不给我奖励,反倒将我逐出师门,是不是恩将仇报?” 韩临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沈云思尖叫道:“我都看见了!你多正义凌然啊,不许在师门狎妓,不许师兄师妹谈情说爱,那天我来道歉,怎么见到你和上官阙耳鬓厮磨情意绵绵,我助二位事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沈云思见他说你误会了,似乎又觉得没必要跟自己解释,推自己出门让自己离开。 沈云思发着酒疯将背死抵住门,又道:“呵,你还换了他的衣裳!别人的衣服你穿都太长,你还要穿,你要不要脸?” 韩临转身,从旁拿下长刀。 沈云思忽然说:“我不漂亮吗?” 沈云思满眼怨毒逼近道:“你为什么不肯看我?” 韩临长刀出鞘,直指向他:“出去。”。 沈云思道:“上官阙都毁容瞎了一只眼了!” 韩临压低声音警告他:“你活腻了?这里墙薄,他在隔壁听得到。” “那又怎么样?天底下难道除了暗雨楼就没有别的门派了吗?除了临溪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可以教我剑法了吗?”沈云思高起声音又道:“上官阙眼罩下不知道该有多丑!这你都不挑!” 韩临要去捂他的嘴,沈云思四处躲着又道:“呵,你给他玩完也给我玩玩呗,反正都是要被玩烂!他还跟唐青青搞不清楚!人家有女人,你就那么爱给人做小嘛!给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你很高兴吗?” 话音刚落,寒光闪动,杀气逼来,沈云思醉意去了一半,慌忙躲避,刀意太锐,还是被长刀划伤,一时间血流不断,几近晕厥。 韩临冒雨提着衣领拖了他一路,让车夫领他下山交给他母亲,回来时,上官阙在屋檐下等他。 韩临止步,低垂伞面,不停抹嘴角溢出的血丝。 “有一件事我要解释。”上官阙道:“唐青青是我家下人的女儿,天生聋哑,身体孱弱,她父母在上官府那场火里丧生,她被人收养。几年前我回金陵,听说养父母待她不好。她母亲是临行前教我洗衣的浣衣妇,家仆遗孤,我便带在身边照顾。我同她并无男女之情,她前不久也和荆州一户人家订了亲事,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初,届时会给你发请帖。” 韩临从雨中脱身,走到屋檐下:“你没必要跟我说。” 擦肩的时候,上官阙淡笑:“你不再生气就好。别再那样急性,反倒坐实。” 关紧房门,正见满屋狼藉,桌椅翻飞,血流四溅,韩临捡来长刀,到镜前抽屉找布擦血。 一瞥之下,韩临正望见镜中自己的神态,呼吸一乱,一刀刺碎镜面上的笑容。 …… 天晴后大家才发现趾高气昂的沈师兄不见了,后来再听说沈云思动静,还是他下山路上肆意玩乐,碰了不该碰的女人,右腕右脚均被对方情夫踩碎,脸也给划花,被母亲接回家疗养。 程小虎跟韩临分享这件见闻,唉声说:“对方下手太狠了,沈师兄那么喜欢练武又那么漂亮,听说几次寻死被他娘硬救了下来。” 韩临说:“他心性不好,即便成器也是为祸一方。” 程小虎听到都愣住了,后来跟上官师兄说起这件事,讲:“想不到韩师兄会说出这样的话。”偷偷又说:“简直像在维护下手的那个人一样。” 上官阙笑着说:“是吗。” 这日上官阙心情大好,竟然要在大家面前亲手试一招。 众弟子好奇久了,上官阙武功的深浅也是桩疑案,只是怕他忌讳,不敢贸然问,如今竟是他自己开口。大家都练剑,临溪年年也有被退回的弟子,剑可比相貌更难练精,多得是人相貌出众,剑招却空得像个绣花枕头。 长剑出鞘,上官阙敛尽平素的温雅斯文,周身登时浮动起锐利剑气。手中有剑,上官阙俊美至极,意气英发,直欲刺散天顶流云。 这日临溪天晴,然而剑光似雪,落满每个不言不动的弟子眼底。 梦醒了,然而众弟子这一整天都在聊那一招,求上官阙相授,也有人发现韩师兄不动如山还在磨刀,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也是惊奇,他那样平淡,众人反有些不爽,去找上官师兄告状。 上官阙向打磨刀剑的青年投去一眼,也不奇怪:“他从小看到大的。” 众人惊呼:“原来你们以前认识啊?” 有年长的弟子若有所思,毕竟上官阙有个同样姓韩的师弟很有名气。 也有没脑子的过去问是否小时候相识,韩临嗯了一声,程小虎于是说:“怪不得师兄你见我们练剑从不满意,就连沈师兄也没多分几眼,原来自小就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招式。那也怪不得。我本来还有点苦恼是不是我太差了,现在看来不是。” 韩临手中正在打磨的刀不知为何断了刃,碎屑崩进手掌,顿时鲜血急流。 程小虎惊呼了一声,韩临攥紧拳,放任血自拳缝滴落:“我小时候没见识,才会惊讶。现在长大了,眼界当然不一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起初程小虎也与临溪众弟子一样,觉得两位师兄不对付。可前两月程小虎不想前功尽弃改练重剑,韩临来劝,开口便讲他是上官阙,随后又坚持要程小虎听上官阙指点。那样的认可,一个焦急地拽另一个出火场,另一个无微不至照料病重的一个,并不像有过节。 就像此时,上官师兄留意到异样,步近望见韩师兄手掌血流,扯住人就地止血包扎。只是从始至终韩师兄都垂着眼不看上官阙。 伤口包扎好,韩临还要去打磨刀剑,上官阙制止说他精神不对,让程小虎送他回去休息。二人离开,上官阙不放心,又跟过去盯着韩临的背影。 走了一半程小虎才发现上官阙,上官阙借口说回来喝些润嗓的药,交谈间套了两句程小虎就交代了与韩临的对话。 上官阙听了,望住韩临笑:“师弟,是这样吗?” 这时已到了门口,韩临腰直背挺,敢说敢当:“当然。” 二人剑拔弩张,程小虎的注意却落在别处,他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的脾气,指着门惊讶发问:“哎!门框上比韩师兄高一点的划痕是上官师兄的吗?” 韩临不语,转身要进屋,上官阙代他答:“是我的。”又说:“当年你韩师兄拉着我,执意要刻。起初还想刻在树上,完全忘记树也会生长。” 程小虎笑起来,韩临边说边要关门:“当年我不懂事,这屋子日后还得给别人住。改天我重新漆一遍遮去划痕。” 第187章 上官阙上前扳住门:“把你的脏衣服给我。” 韩临折身去拿,出来时正听程小虎问上官阙:“韩师兄的衣服怎么要你洗呀?” 似乎怕上官阙又胡说八道,韩临抢先说:“我手伤了,他帮我洗,师兄师弟都是这样的。” 程小虎却说:“啊?我们都是各洗各的啊。” 韩临忽然慌乱起来,抱紧衣服,不敢贸然答话。 上官阙一件一件地扯出韩临臂弯的衣服,解围道:“他两只手都不方便。” 程小虎恍然大悟说着确实,我们一般也不会伤到两只手,上官阙问他们要是伤到一只手呢,程小虎说我们借个搓衣板,用另一只手搓嘛。 上官阙笑着表示受教了:“可惜我们当年没想到。” 程小虎眼尖,指着韩临臂弯的一件衣服问:“这衣服不是上官师兄的吗?” 这正是韩临那天穿回去,被沈云思撞见的那件衣服。 上官阙道:“人送到了,你还拖着不想回去练剑吗?” 程小虎也就是随口问下来,不敢多留,慌忙离开。 后来衣服洗净晾干,韩临顺手去收,收到最后,满绳只剩那身他穿过的上官阙的衣衫,韩临迟疑半天,还是留到绳上没收。 上官阙也不收。 晾衣绳上的衣服换了几轮,韩临留下的那件衣裳仍旧搭在那里。 那日以后,上官阙开始在练剑坪演练剑招,剑招有小时候常练的,也有只在人前练过一两回的,后者往往韩临会用眼风扫两下。 韩临掌心的伤结了痂,蚁噬一般的痒。有天上官阙演练前说这剑招是这些年新悟的,尚未在人前演练过,要他们别见笑。韩临先拿眼风去扫,随后分眼去看,剑招演练完,师弟来找他要剑,喊了两声才将他喊醒。韩临低头,见手中的剑只磨了两下,手心发痒的痂却被挠掉一半。 当日跟程小虎的话经口口相传,挑唆夸大,到这师弟耳中时已传成韩临对上官阙的剑招不屑一顾。这师弟见二位师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心说和,讲着上官阙这招的巧妙,随即又道:“上官师兄这是起势,都已这样惊人,日后所续的那些招,想必愈发精妙动人。” 却见韩师兄充耳不闻地抛下剑,到一旁的武器堆里翻出把生锈的钢刀,在磨刀石上刷刷好几下除去锈迹,随后提着长刀走上练剑坪。 众人正询问这招独创的剑招叫什么,上官阙笑道还没幸好,众人还欲再问,外围散开,上官阙见韩临提刀走近,听他道:“我来和你拆几招吧。” 上官阙问:“你掌上的伤痊愈了?” 韩临说:“这不,伤口结痂,正好手痒。” 上官阙斟酌着:“你的内伤……” 韩临笑着打断:“拆招嘛。” 上官阙按鞘拔剑:“你当心些,不舒服便叫停。” 韩临说:“好。” 时值初冬,山上雾雨朦胧,临溪又潮又寒,两位师兄对战,久违燃醒众人冻到麻木的脑筋。 二位都显露过山水,武功不低,此番刀剑相对却还是众弟子眼里的第一回。甚至有人用食堂打到碗里的肉、打扫卫生的排班压起输赢。 相较众弟子的紧张,白石灰框起的二人反倒放松得多,铃铛摇响,二人斯文地说完请指教,才步履悠闲,你出招我格挡,非常无趣地有来有往,众人还听他们两个闲散地聊天—— 上官师兄出剑:“我们两个多久没打过了?” 韩师兄抬刀挡下:“十年吧,或许更久,不太记得了。” 上官师兄回忆着往事,斜剑削出:“第一次和你见面,也是在石灰洒出的擂台。” 韩师兄侧身闪开:“对啊,也在这个地方。” 上官师兄说:“不过是夏天。” 韩师兄说:“那天真热。” 刀势渐密,为迎击,剑招也转快,二人的谈话内容越来越短,到后来更是一语不发,只余刀光剑影。 众弟子看得欢喜,瞠目结舌地望着二人在石灰框撒的草地上你击我避,飘起落下。尤为引人意外的是韩师兄,那样一把无人问津生满锈迹的钢刀,竟被他舞得刀影飘飘。平常那样好的脾气,握上真刀竟如此狠绝,一砍一劈震得刀剑铮铮鸣声,一招一式逼压得对手毫无喘息余地。 这样的武功,不可能毫无名声,有弟子奇怪,窃窃私语那几年临溪还有哪位姓韩的师兄武功高强,又与上官阙交好。 不多时爆发出惊呼,少数弟子望见上官师兄先一步出了石灰线,发出欣喜的声音,跑去找庄主盘问自己的赢下的战果。 而身为庄家的师兄面色苍白指向远处,说:“他们还在打。” 话音刚落,上官阙为躲避直插进腹的长刀,腰侧为刀锋划出一道细口,渗出血迹,随即那柄长刀又偏转往他脖颈削去,上官阙回剑相格。 韩师兄出手俱是杀招,清俊的脸上森寒弥漫,周身杀意极浓。 原先热闹的观战处,随着二人缠斗见血,杀意迸现,渐渐平息下来,众弟子你望我,我望你,身体被寒冷侵蚀。 后排年长的弟子们交头接耳,忽然有人说,前几年那个大个子,听说年轻时也在临溪这边,像不像传闻中的无蝉门前门主?那位也是以身高闻名,也随师父在临溪隔山的道观求学多年。同时大家都知道,韩临死在挽明月手里。 倘若念及年少交情,挽明月留韩临一命呢?这样一来,韩师兄的毁掉的右臂,刀术上的造诣,英俊的相貌,上官楼主格外地看重,倘若韩师兄是刀圣韩临,一切都讲得通。 可暗雨楼的韩副楼主,为何要杀他的师兄,暗雨楼的楼主上官阙? 众人想不明白,复去观战,见韩临身上也渐渐浮现伤口血迹,他杀意仍盛,然而似乎体力不支,动作较初时慢了不少,刀锋时有凝滞。 另一头上官阙面冷如冰,眼露寒芒,额侧青筋起落,紧抿嘴角,剑光有凌厉怒意。 又是十几招缠斗,随着上官阙出剑斜挑,钢刀脱手落地。 胜负已分,对战二人均立在原地不动。 机灵的弟子忙冲上前将钢刀收走,躲到离韩临极远的地方,韩临望过去,反倒笑了,转身往他平常打磨刀剑的地方走。 众弟子忙抢跑过去,要将钢刀钢剑全部收拢藏起。 却也不及他们跑到磨剑处,便见韩临越走越慢,嘴角淌下血线,随后缓缓蹲下去。渐渐鲜血自口中流溢,韩临前倾跪倒在地,待强撑欲要站起,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形几番晃动,侧身摔在地上。 也是这个时候,上官阙朝韩临走来。 体内经脉紊乱真气冲撞,内伤溢出的血顺着嘴角淌,染红了韩临半张面孔。 眼前一片昏红,在周遭临溪弟子的注视下,韩临摔在地上嘶声喊道:“你别碰我!” 第90章 人生几回伤往事上 韩临抿唇不言时,上官阙便发觉拆招为假,缠斗是真。 以上官阙对韩临这具残破身体的了解,挥动那柄钢刀狠砍狠斫,韩临几乎是在送命,他也的确有一瞬觉得韩临在找死。 后来韩临几乎打疯了,招招往命门劈刺,上官阙堪堪应对,才意识到:他要杀我。 上官阙不免心沉。 这是韩临成名后第一次毫不让招,认真陪他相斗,却是要杀他。 刀圣此名不虚,韩临半残,又兼内力调动艰难,气力不足,便用狠劲相逼,刀挥成风雨之势,试图以密砍击溃,在力竭前杀了上官阙。 有好几次,上官阙险些被他得手,韩临积有沉疴,手劲不如当年准狠,才被上官阙以流云之姿避过。 相持良久,韩临的内息之乱显露出来,几次判断准确,然而力有不逮,错事良机,上官阙长剑反击,韩临反倒遭重。 这之后,韩临能伤到上官阙,一来是上官阙临敌经验浅,二来是他不想伤到韩临,三来是他忌惮韩临杀意浓。 只是上官阙一再退让,也抵不住韩临强凝的内息在经脉中乱冲,最终落得积重难返,败下阵来。 你别碰我? 上官阙仿若未闻,步履不停。 方才韩临浓烈的杀意众人全看在眼中,此刻上官阙逼近,众弟子当他寻仇,要再补致命一剑。程小虎挡到韩临面前,渐渐也有别的弟子自发走去,在上官阙面前挡成一道人墙。 上官阙仍不止步,手握长剑,不少弟子惧其锋芒,低头散开让路,后来只剩几个血热的少男少女坚守不让。 他每近一步,韩临的痉挛便加重一分,挣扎要起的意念便更浓,一双手在地上撑爬,十指沾满血与泥。 上官师兄和韩师兄一向感情很好,程小虎头脑发蒙,不知今日究竟怎么了,但见上官阙逼近,强忍颤栗喝道:“你没听到他不要你过来吗?” 上官阙停步,溅血的脸上浮现笑意,霎时间浮冰尽消,仿若春风吹花绽。 “我们闹着玩,打得起劲,他输了,在发脾气。” 第188章 上官阙偏头斜睨,自人墙的缝隙看他们背后的青年。 韩临蜷在地上,高瘦的身体佝偻如残玉,呼吸杂乱,吐血不止。 上官阙又笑说:“他从小就这样,不知轻重。做师兄的怎么会和他计较。” 他的镇定令众人疑惑:是不是他们小题大做了?又听他并无取韩临性命之意,不觉松了口气,将信将疑,回头要询问韩临,却见韩临脸色煞白,一张口就往外溢血,正艰难摇头。 见此情状,众人哪里敢信,对上官阙愈发警惕。 上官阙隔着人墙看地上的青年:“他此前有伤,倘若任着他的脾气胡来,不加医治,恐怕会内息乱体而亡。” 众人见韩临浑身痉挛,几乎双眼涣散,确是内息乱体之兆,犹豫片刻,治人要紧,还是让开。 上官阙走近,放下长剑,弯身揽抱韩临进怀里。谁也不知道韩临何时摸到地上剑柄,就听剑飒然出鞘,但他并无气力,举不起剑,只得弃剑,沾血的双手改扼向上官阙颈项。 上官阙垂眼放任他掐住喉颈,不知掐了多久,上官阙毫无气滞,韩临泄气松手,只在皓玉似的颈项留下血淋淋的指迹。 上官阙问:“闹够没有?” 韩临阖眼不语,嘴唇颤抖。 上官阙点麻穴卸了他的劲,随后又点几处要穴,推掌运功,理他一身杂乱内息,体内真气两相对峙,韩临痛昏过去。 满身内息乱窜,筋脉又凝滞不通,上官阙足用半个时辰才勉强稳住韩临心脉。众人见上官阙额上汗珠豆般大,也知形势危急,不敢发一言。待他敛气休息,才放下心,就见他遣散围观弟子,抱起韩临离开。 二人离开,此处顿时炸锅,众弟子多是兴奋暗雨楼正副楼主竟都来教他们,也有平常上课闹得厉害的后怕起来,赶去围住程小虎,追问韩师兄平常有没有表露过对自己的厌恶。 一言不发呆坐的只有个女孩子,女孩子一双杏眼,秀丽非常,极难碰上她身前没人的时候,有师兄乘机过去混脸熟,道:“汤婷,你也惊到了吧,怪不得韩师兄不爱在我们面前露一手。” 汤婷打了个寒颤,回过神胡乱说了些身体不适的话,便起身回房舍休息。 她便是那几日纠缠韩临的女孩子,此刻吓得厉害,心想倘若他真是韩临,传闻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韩临,自己言语不敬,任性耍赖,不知天高地厚的穷追猛赶…… 汤婷心有余悸,左思右想,悄悄转向此前屡屡拜访的地方,想打听一二,求个心静。 到时房门大敞,汤婷在屋外见上官阙取出丸药喂在韩师兄口中,随后又见上官阙含住一口水,捏住韩师兄下巴以嘴渡喂。 汤婷怔愣住,此时上官阙已抬脸看过来,长身玉立,唇色朱红:“有什么事?” 上官阙唇上沾着韩临的血,汤婷没法说服自己方才是看错,不止如此,他脖颈也是韩师兄十指染上的干结血痕,汤婷慌神片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在上官阙并未难为她,坐到床沿细细擦拭韩临沾泥带血的面孔,差遣她送两封信。 等汤婷送信给信差回来复命,门已关上,里屋的人道了声谢,让她回去,并没开门。 她路上也想明白了,毕竟是在救命,以口渡水不算什么,是她大惊小怪。只是再一细想,今日上官阙的话看似宽厚,实则都是他一家之言,相处这么久,汤婷认为韩师兄并非逞一时之气的人,上官阙说这是玩闹时,韩师兄奋力地摇头,她都看得一清二楚,疑问愈发重重。 韩临是上官阙师弟,自小相识,师兄弟情深,甘心为他杀故友知交,甘心为他而死,韩临怎么可能对上官阙拔刀相向! 汤婷捏着自己的护身符,坚定地想:嗯!韩师兄一定不是韩临! 心上石头去了一半,汤婷轻快不少,把重重思绪甩出脑袋,准备等韩师兄醒了,一并问个清楚。 …… 不开门是不方便,此刻韩临不着片缕。 要想处理伤口,就得露出伤口,褪韩临浸血的衣衫时,有些布料黏连血肉,上官阙不得不取来尖头剪,这种事急不了,他动作很慢,女孩子送信回来,他才刚除净韩临衣衫。 打发走女孩子,炉上热水开了,上官阙试好水温,擦拭人事不知的韩临。 换过好几盆血水,才擦净韩临满身血迹尘垢,上官阙擦去一处凝固的血块,便敷撒一处药粉。 天色将黑,程小虎敲门来给送饭,上官阙扯被盖住韩临,让他进来。程小虎大致问了问韩临的情况,又问大夫几时到,上官阙打发他离开,自己随便吃了些,将蛋奶拌成浆糊喂给韩临,一碗浆糊喂完都到深夜,中途几次韩临呛到,咳出的浆汁中夹着血。 上官阙喂完,又去擦韩临脸边的残渣血迹,擦到嘴唇,上官阙停了一停,觉得吃流食的韩临有些噎,倒茶喝了一口水,俯下身去喂给韩临。 韩临脸上本已擦净,上官阙唇上却还有干涸的血迹,如此一碰,韩临唇上又有血红,上官阙也不甚在意。原本韩临口中全是血腥气,上官阙一连喂了四五次,他唇齿间便只余茶香。后来茶壶里水喝完,上官阙又烧了一壶,扯被盖住韩临,等水煮沸。 没隔多久,上官阙掀盖去看,见水面平静,又矮身看火炉,见火焰旺盛,在屋里走来走去,如此三次,再等不到水沸冲茶。 第四次,上官阙才顿悟过来,沿床坐下,笑着对床上不省人事的韩临道:“怎么忘了,你睡着了。” 说完,不再借喂水的名义,上官阙扳起韩临下巴,覆吻去亲他。 动作一大,被子下滑,露出青年干净赤裸的修长四肢,没有衣服阻隔,很容易过头。勾着韩临唇舌缠绵很久,即将不止亲吻时,上官阙适时放开,平静了一会儿,把韩临抱到靠椅上。 继练剑坪抱起昏迷的青年,为手中的重量晃神后,上官阙再一次想:韩临实在太轻了。 换下沾着血迹的床单被褥,上官阙为韩临套上亵衣亵裤,才抱他回床上。 夜里上官阙守着韩临,睡前才想起处理自己的伤,解下衣衫上药,到镜前收拾自己,此时才发现镜面碎裂。他望着镜中的上千个自己,颈上都有一圈由鲜红十指构成的死亡威胁。 痛倒不痛,上官阙回忆着,那双手一点力气都没有,眼中却杀意毕现。 上官阙抚摸着干结在喉颈的血痕,忽然笑道:“你真要杀我。” “你怎么敢杀我?”上官阙忽然转身快步走向床,从床上拎起韩临:“杀了我,你让白映寒和舒红袖怎么看你?” 上官阙握住韩临下颌,声音轻柔,不像逼问,倒像自问:“你为什么要杀我?你连拿到徐永修的信件,得知一切,都没有想过杀我。如今怎么要杀了?” 心念电转,上官阙抱住韩临,垂眼轻声说:“我说我想死在你手里,你不会当真了吧?那些装疯的话你怎么也信?” 不过随即,上官阙发现这种可能的不足:“要是你相信,当时就该推我下悬崖,不比你用经脉错乱的武功来杀我方便?” 上官阙丢掉这种可能,擦了三遍脖颈的血迹,要擦第四遍的时候,听出床上人气息杂乱,折返掀被查看。韩临昏迷不醒无法遮掩,故而身体上的异常在上官阙面前一览无余。 上官阙躺到床上,将韩临拉到自己怀里,抬起韩临痉挛抽搐的小臂,为他按摩每一寸筋骨。 渐渐,疼痛舒解,韩临的呼吸归于平静,真像熟睡在上官阙怀里。上官阙仍是握着韩临的两只手腕,忽然举起,教毫无气力的手握住自己的喉管。任上官阙怎样教,那双无力的手都无法扼死上官阙。 上官阙笑了起来,将韩临的双手捧到脸前,挨个惩罚地咬住韩临的十指:“能杀的时候,你不舍得杀,想杀之而后快的时候,却杀不掉了。” 夜里上官阙醒了三回,都是韩临痉挛打颤,他起身想办法为他平气镇痛。次日一早,敲门声将上官阙吵醒,怀里是温暖的身体,上官阙有点任性的埋在韩临肩头,直到敲门声响了五遍才去开门。 程小虎一大早来送饭,见到上官阙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上官师兄来守夜呀?” 手里拌着要喂给韩临的浆糊,上官阙口上不停,交代日后规划,让弟子们都去学医药诗书,教他们的先生今日就会上山,改日得空,他会亲自抽考。 中午程小虎又去送饭,碰见上官阙拿了条皮尺,环抱住韩临,圈量韩临的腰围。程小虎好奇问了一句在干嘛。 上官阙往纸上记下几个字:“给他做几身衣服。” 先前让裁缝上来过,只不过韩临拒绝他,不肯让裁缝近身。好在裁缝多少都有些眼力,写了几个八九不离十的尺码。衣服自然是贴身好,如今有机会,上官阙便来亲手量韩临的身高腰围。 二人多年没有这样漫长的共处,纵使韩临昏迷不醒,上官阙总缠着韩临说话。他说今早地上覆了一层白霜,盖住烧焦的草,说吃些什么,说傍晚下了一场雨,说天寒了,说弟子们认不全字所以先生先教他们识字,没头没尾,想到什么说什么。 第189章 连晚上出门碰到一只迷路的刺猬,上官阙也要拎进来,捧给床上闭着眼睛的韩临瞧。丢开暗雨楼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闲适。 只是韩临总也不说话,得不到回应,上官阙说久了,意兴阑珊,会忽然讲起白映寒和舒红袖的杂事,仿佛背书一样地念名字,记诵她们配偶子女的脾性病症,喜好殊同。 不说话的时候,上官阙便在逼仄简陋的室内散步,翻箱开柜,把弄陈设。 这屋子在他面前正如此刻的韩临一般,一览无余。 信件依序码放在抽格里。两天时间,上官阙翻阅一遍,信件大多都是白映寒寄来的,夹杂着几封红袖的,傅池的甚至没拆封。 上官阙翻找很久,并未找到来源可疑的信件,连情书都没有。前者上官阙敲墙踏地板,没能探出藏信的暗格,后者他想恐怕韩临没留,就像那株花一样,不动声色还了回去。 小时候,因为亲人去世,韩临收不到外面的信,只有上官阙会在纸上给他写些功法讲解,方便他钻研。谁又知道这样不近人情的韩临一直收着那些纸,仔细折好放进信封,保管在这个位置。 思绪至此,上官阙奖赏了韩临一个吻。 这样的愉快没有持续太久,韩临没有声响,呼吸微弱,久处在安静的室内,上官阙勉强听得出。可外面一旦有了声响,或出门一趟,听觉便极易被扰乱,上官阙总要去试韩临鼻息。 后来分明辨得到呼吸,上官阙却犯疑心病,觉得是自己幻听,一日要试十几遍韩临的鼻息。 练剑坪之变三日后,有一波弟子过来探望韩临,问大夫什么时候到,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上官阙回答徐大夫过几天才能到时忽然停住口,笑意凝滞,拨开围在床前的众弟子,枕在韩临胸口,侧耳紧贴韩临胸骨,听下面的心跳声。 上官阙不言不动,倾泻的黑发掩住面容,众弟子以为大事不妙,有大胆的去探鼻息,还没伸到鼻前便被苍白的手拦住。 “他……” 上官阙勉强压住心惊,发觉声线颤抖,松开钳制,才又说:“他没事。” 他起了汗,丝丝缕缕的头发黏在脸上,拨弄时淡笑着答话,说剑招还没起好名,说才想出来没多久,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试,说大家言过了。 话及此处,众人起了嘘声,那日在韩临磨刀时讲和的弟子说:“韩师兄都看呆了。” 上官阙摇头:“他不是在发呆。” 那弟子反问:“不是发呆是什么?我看韩师兄眼都看直了,一动不动。” 上官阙手指点点韩临额心:“他在思考怎么应对我的招式。” 这并非粉饰太平的话,当年韩临旁观他练剑,总是久久不能回神,师门弟子总嬉笑说韩临没见识看呆了,实则不然,韩临是在脑中应对他的剑招。以往少年忽然沉默不动,往往都在想这种事。 对上旁人,韩临总是停个几瞬息便回过神,但看他练剑,韩临总要苦思很久。谁也不知道仅存在韩临脑中的拆招结果,但韩临回过神再看他,总是含着遗憾笑着惊叹:“唉,师兄!” 韩临不会夸人,但那样的反应,总能令上官阙雀跃。毕竟韩临是他看得上的人。这样的紧追不放也令上官阙不敢停步偷懒,一夜听到三更时分隔壁发出臻悟之声,上官阙从床上爬起反省半宿。 送走众人,上官阙闭门为韩临擦身换药,冬日伤口好的慢,韩临又体弱,此刻仍有不少患处尚未结痂,淌着血,濡红衣裤被褥。 上官阙擦遍他身体每一个角落,去上药时,见韩临遭罪,喃喃自语:“从前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我,为什么你偏偏选在这时候杀我?” 他缓缓道:“我师父当年挑选天资卓越的徒弟,恐怕是想借弟子为他推演下半部心法招式。你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候杀我?十几年来我没有余暇管剑法,这一招得来的很不容易。我施展出新招式,你该为我高兴。”手一抖,药粉撒多了,掌中的人呼吸顿时重了,上官阙问:“难道你嫉妒?” “不对,当年有你在旁帮忙理顺武功脉络,我才不至于前功尽弃,倘若你嫉妒,当年就不会帮我。”上官阙用指稍扫掉多余的药粉,当即否认这个想法:“我看你长大,你从小就没有什么大志向,碰上强过你的人,向来只有敬仰。” 尽管扫去药粉,韩临的呼吸也并未放轻,上官阙当是经脉又乱,脱掉韩临衣裤,却并未找到身体痉挛的痕迹。而当他上完药,放开韩临去绞拧帕子洗手,韩临的呼吸便平静下来,他回去为韩临穿衣,韩临腰上复又发起细颤。 上官阙不再动作,坐在床前等。不久,韩临眼睫微颤,睁开眼睛。 当看到守在床前的上官阙,韩临闭住双眼往床里缩,气息杂乱之际咳出血,顺嘴角淌红喉颈滴落在枕上。 他一身赤裸,这一缩一咳,不少艰难结痂的伤口崩裂,又开始淌血。 上官阙看到这里,伸手点住他的穴道。 枕上的青年平静昏睡后,上官阙为他擦冷汗涔涔的额心,念起方才初醒,喃喃:“你好像很害怕?” 他又想起韩临找他比试的神态,当时便不对了。后来内息乱撞,韩临摔在地上,他靠近时韩临发抖挣扎,怕得厉害。 上官阙不免笑起来:“你害怕什么?你羞辱我,打我骂我的时候怎么不怕?” 可那的确是恐惧,上官阙道:“你究竟在怕什么,怕我的剑招?可是我的剑锋从来不会指向你。” 预防韩临醒来再做出格事,上官阙很少离开,送饭的也成了暗雨楼的人,识趣得很,见上官阙开门梳洗,才命人送来饭菜。 弟子们陆续来探望韩临,韩临在床上昏迷,均是上官阙讲述韩临的近状。 汤婷混在人群中跟着去的那次,正巧碰上韩临右腿痉挛,上官阙只顾给韩临按摩筋骨脉络,要暗雨楼人送他们回去,临走前汤婷多问了一句:“他还没有醒吗?” 上官阙嗯了一声。 或许是这群弟子太吵,他们走后,韩临睫毛动了动。上官阙见到,抚住他的脸,在耳边轻唤他,果然韩临又发起颤。见状,上官阙拿出药丸化进水中,扶起韩临喂下去。喂完韩临再无动静。 上官阙俯身擦拭韩临嘴角:“睡着养养身体。你一见我,难免生气。” 半天,上官阙靠住韩临胸口又说:“你也只有昏倒的时候才不会推开我。” 当下也不知道药是否将韩临拉回睡眠的黑暗,上官阙这样倚在他胸口,他神志昏沉,却仍在下意识发抖。 体会到韩临胸腔的颤抖一阵高过一阵,上官阙抬起头,掐住韩临的脸问:“你究竟害怕什么?我试剑时,分明你也在看,我注意到了。”他抚着韩临的头发说:“前不久你说,当时你没见识,才会吃惊。可是你现在长了见识,为什么还会那样看我?你很多年没有那么看过我了。” 说到此处,停顿很久,他发现自己似乎摸到了答案的边角。 上官阙坐回床旁的木椅,牵住韩临攥满冷汗的手掌,心甜意洽,面上如玉生光:“那一招很厉害吗?你有必要这么害怕?害怕再喜欢我一次。” 韩临喘息急乱,手臂开始痉挛。 “我十多年才悟到一招,别这么害怕。”上官阙为他按揉筋骨,笑意抿在嘴角:“你这个反应,让我忍不住开心,自大,犯练武的忌讳。” 这次内息冲撞仿如潮涌,痉挛先在右臂右手,再蔓延到四肢,上官阙喂药,韩临咽不下去,又从口中流出来,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淌血,上官阙推功吊命,直到深夜才救下他。 次日摆平韩临擦洗身体,上官阙都能清晰看到韩临的肋骨轮廓,擦洗完换床单,抱起韩临时,他意识到臂上的重量随生命在流失。 韩临昏迷三日,被药睡六日,徐大夫才终于被请到临溪。 徐大夫费尽心思医治半个月,韩临才睁开眼睛,待见到床旁的上官阙,偏过头又呕了一口鲜血。徐大夫再不准上官阙见韩临。 上官阙走出房屋,许久,听屋内咳声止歇,响起交谈声。他呵着冷气,去学堂唤来程小虎照料韩临,眉目始终携一抹喜气。 里面又说了好一阵,见徐先生出来,上官阙低头拜谢,歉然道:“又麻烦先生了。” 徐先生望着这个故人遗孤,口吻平淡:“照这样下去,往后麻烦不了几次。” 上官阙没说话。 …… 为什么会突然那样?程小虎很好奇。但韩师兄刚醒,程小虎怕激着他,又见他整日昏睡,故而无法开口。 过得半月,韩临病情稍稳,有些精神,程小虎说个笑话逗韩师兄笑了,才敢说出口:“师兄,他们都传你是暗雨楼死掉的副楼主。” 韩临笑着说:“那你觉得是不是?” 程小虎说:“我不知道啊,但师兄的刀法那么好,就算是那个杀了一千个人的刀圣也不稀奇。” 韩临不以为意:“那名号本来是别人说着玩的,后来越传越邪门。” 第190章 程小虎看他并不否认,结巴着说:“师兄,你、你真是韩临啊。” 韩临捂嘴咳起来,有零星的血贱在手帕上,见男孩子慌得白了脸要出门找大夫,朝他招招手,靠在床头缓了口气,说:“对,我是。” 程小虎又来问这个名号怎么来的,韩临如实告诉他:“当时有个刀圣,想必你也听过,叫慕容皓雪。他们说我太盛气凌人,就笑话我,叫我小刀圣。” 程小虎说韩师兄怎么会是盛气凌人的人? 韩临承认:“我当时给别人出头,是有些嚣张。” 程小虎再问是为谁出头,韩临就不肯说了。 不过程小虎当下有更关心的事:“我看现在都叫你刀圣,你是不是赢过了慕容前辈赚到了这个名头!” “那倒不是,”韩临说:“因为老刀圣七十多病死了。” 程小虎语结。 那阵子在学楚辞,因为韩临信得过程小虎,上官阙把程小虎从课堂叫来照顾韩临。程小虎对这个开恩喜出望外,只是韩师兄总在发呆,照顾他有些无聊,程小虎于是缠着韩临讲江湖故事,韩临便把跌宕起伏的故事讲给他听。程小虎听的目瞪口呆,韩临得意道你这是问对人了,我可背过好多话本。程小虎说不不不我要听真事。 韩临笑着说:“真事有什么好听的?我又没干过几件光彩事。” 缘何名冠天下的刀圣这样落寞? 程小虎忍下这句话,忽然想起一个人,在下句又炸出一个雷坑:“你护着的那个人是上官师兄吗?” 他话音刚落,韩临便剧咳起来,眼见一块手帕被血濡红,衣被之上溅满红梅。原以为是不能见,没成想是连上官二字都不能提。程小虎悔极提这事,忙出门寻徐大夫。携徐大夫来时,溅染鲜血的衣被均已换过,上官阙坐在床沿,偏头盯着昏睡的韩临。 怕韩临苏醒瞧见,又要吐血,程小虎实在吓了一跳,忙将上官阙手中韩临的手腕拽出来,徐永修也立眉喝道:“你做什么?” 上官阙先是抬眉瞧了眼程小虎,目光幽冷,随后起身朝恩师顿首,出门前解释自己守了规矩:“见他昏迷,我才进门。” 青年瘦骨嶙峋,遍体施针,简直像刺猬。程小虎看得眼酸,背过身去抽自己嘴巴子。 不久后青年吐出一口淤积的黑血,算缓过劲,只是连动动手指都难,送走徐大夫,程小虎再回来端药,见到程小虎肿起的脸颊,韩临不难看出做了什么,艰难地说:“是我自己要同你说的,这事不怪你。” 程小虎自责得低头想哭,正要掉泪,就听韩临笑说:“我喝了药,你就不要再为今天的事自责了,好不好?” 喂他喝药一向要费好多口舌,如今他主动,少年破涕为笑。韩临一喝一吐,脑袋嗡嗡响,心想找少年照顾,药都不好意思躲,简直是给自己挖坑。 也得益于程小虎次次熬一大碗药或是端来一大堆饭,垂泪盯着韩临,韩临吐了一半,总还能剩一半在胃里,又过半月,韩临病情见稳,徐永修告辞回了江南。 没有老师压阵,上官阙闯进这一隅易如反掌。 有天睁眼,正见他想杀的人伏在床沿睡觉,韩临喉底翻涌腥气,望着屋顶调息半天,动了动手指,连攥紧都难。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弃,伸到枕下,去摸前几日备下的尖利匕首。 “别找了,我收起来了。” 韩临摸空,看过去,正见上官阙伏在床沿,拿单眼含笑盯着他。 韩临避过视线交锋:“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官阙撑起身回答他:“夜里。我担心你抽筋没人照顾。” 韩临拿手背挡住眼睛,气闷道:“你别这样。” 上官阙笑了笑:“这不算什么。” 韩临说:“你最好杀了我。” “哦?” 韩临移开手,偏头望住上官阙,认真地说:“因为一旦我身体恢复,我一定会再去杀你。” “我不这么想。”上官阙微笑起来:“韩临,你认为你杀得了我?” 韩临唇角有血丝溢出,喘息不畅,很艰难才讲出话:“你言而无信,你说愿意被我杀。” 上官阙淡淡道:“你说早就不喜欢我,不也是撒谎?” 这话一出,韩临闭上双眼,再无声响,只唇角血流不止。 他身体不佳,上官阙不急于拆穿,号过脉确认无事,掐着点,在程小虎到来前起身离开。 晚上程小虎回去休息,上官阙才又去守夜。 点了灯,见韩临还醒着,上官阙笑道:“你没上锁。” 那种徒劳的东西没用,韩临一向知道,此刻一语不发,只呆呆望着床顶。 上官阙拿出几封信,果然见韩临艰难撑起身,扒在床边伸手:“给我。” 没有为难,上官阙转交给他。只是他连撕开信封的力气都没有,难堪地咬着嘴唇,把信递给上官阙。上官阙替他撕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后,才又递到他手里。 趁着韩临看信,眉目柔和情绪放松之际,上官阙问最近抽筋厉害吗,韩临不作答。直到上官阙来为他按腿,他才开口抗拒:“你别碰我。” 上官阙故我,这具身体连挪动自己都很困难,更不要提推开上官阙,韩临只好又说:“你一定套过程小虎的话,问我干什么。” 上官阙照顾他时做的事,韩临并不清楚,也不敢细想,但昏沉之际对爬遍全身的手有零星的印象,并不想那种情况延续到如今,见那双苍白修长的手都要摸到腿根,只好回答先前的提问:“最近抽筋很少了。” 得到回答,上官阙松开手:“那你记得让程小虎为你多按按腿。” 韩临看着信嗯了一声。 相安无事到韩临读完信,上官阙忽然问:“要不要让白映寒来看看你?” 韩临捏皱信,忽然抬起眼,胸口起伏,几乎喘不上气:“她有身孕,你兴师动众要她来干嘛?” 上官阙冠冕堂皇:“你卧病在床,很久没回她的信,她询问的信寄到我这里来。我见她有身孕,担心她清楚情况动了胎气,至今未写回信。这次见你,正好来征求你的意见。你别多想。你不想让她来,我回信说你这边没事,不过你还是得及时给她回信,免得她担……” 韩临麻木地听,打断说:“我知道了,你没必要继续自圆其说。我不会寻死,你别麻烦她了。” 上官阙笑了:“你别多想。”又说:“你要是不方便,我还可以再代你写封家书。” 上次就是在写信时,韩临被他诱导着许下承诺,才在师叔面前被迫应酬,韩临可还记得痛。 韩临冷笑道:“我怎么敢使唤上官大少爷。” 上官阙顿了一顿:“韩临,好好说话。” 大病一场,韩临气弱力乏,疲于应对上官阙,读完信便真就在枕边睡去。 半夜,小腿痉挛抽筋,韩临疼醒,他极力调息,但那几股内力就是不听话,在他腿部四处冲撞。他不肯叫出声,不肯让上官阙帮忙,挣扎小半个时辰,满身冷汗浸透床单,才从牙缝中吐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黑暗中,他听到了一声叹息,随后有人扶起他,温热的内息自背心灌入,同他体内激荡的真气缠斗许久,尚且稳住急乱。 凌乱的内息被压下,抽筋痉挛的肌肉反应却还在腿上,那双因为推掌运功而教寻常温热的手掌伸过去,温柔却有力地揉按韩临腿上筋骨。 韩临不清楚自己何时睡着,只是次日醒得晚了,一睁眼,他跟前的人已经换成程小虎。程小虎也在给他按腿,昨夜事发的那条左腿。 要不是残留有疼痛,韩临几乎以为昨夜是场梦,他问谁让你这么做的。恐怕上官阙教过应对,程小虎说徐大夫临走前教的,韩临哦了一声。 他昏倒前听过上官阙对外的说辞,这次苏醒,从程小虎的言谈举止,不难猜出临溪弟子听信了上官阙的一面之词。是啊,相比发疯的他,上官阙看上去那样正常,正常到丝毫不像做出那些荒唐事折磨他的人。 意识到他对自己做出什么,都能凭口舌都能掩饰过去,韩临夜里再不敢睡觉。 又过三天,程小虎临时有事,上官阙来给韩临送饭。这是上官阙的说辞。 韩临说:”我不吃你的饭。” 上官阙告诉他:“前些天程小虎给你送饭也是我嘱咐他选的菜,他说自那以后你就吃得多了。” 韩临烦不胜烦:“在临溪我还讲究什么,我吃什么都能活,你不要逢人就显摆,污蔑我挑食。” 讲完话,上官阙在床上架起木桌,搁上碗筷,又取出各色菜式,“程小虎整日照顾你,半个多月没练过功。他这个年纪怎么能中断,师叔过些日子就回来了,你毁了沈云思,师叔门下可就剩他了。” 韩临皱眉:“什么叫我毁了沈云思?” 上官阙道:“我听说了你把他打在地上戏弄他的事。” 韩临解释:“那小子出言不逊,我那是在教训他!” 第191章 上官阙垂眼摆菜:“这年纪的孩子容易因为你打败他而喜欢上你。” 韩临感到离奇:“谁会因为被打败而喜欢上别人?” “你。” 韩临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因为被你打败喜欢上你的!” 上官阙笑了笑,递了一勺饭喂过来:“哦,那你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这时候韩临已经意识到自己被他下套,闭上嘴不肯讲话了。 上官阙说:“你心虚的时候就会不说话。” 因为要有不和他说话的理由,韩临吃了那口递到嘴边的饭,又因为上官阙迟迟不走,他一顿饭吃到中午。这时候上官阙又端来午饭,韩临不肯说话,便又细嚼慢咽塞饭进肚。 晚上程小虎过来,见上官阙离开时收走的盘盏干干净净,很是惊讶,竟没发现韩临一句话都没和上官阙讲过。 坐了一会儿,程小虎跟韩临说先生找他谈了一天,想让他回去读书,可他要是去学堂读书识字,就不能来这里照顾韩临,日后就得麻烦上官师兄。 程小虎不当回事:“我觉得行走江湖把武功练硬就够了,读书干嘛。” 纵使上官阙心思再多,读书是好事,韩临没法因自己的私心强留这孩子,劝他:“诗词歌赋可以不会,把字识全很有必要。” 晚上见他时,韩临坐在地上,试着靠自己站起来。上官阙一见面就训斥他赤脚下地,把他抱回床上时还在数落容易着凉。 上官阙手指冰凉,套袜子的时候韩临冻得避了一下,上官阙抬头说:“你当心身体,不然又要吐血。” 因为上官阙调离程小虎,韩临本来就烦,恶声恶气道:“我就算吐血吐死也跟你没关系。” 上官阙把他塞回被子里:“血渍难洗,你换下的衣服都是我在洗。” 意识到那就是他近日手指冰凉的原因,韩临默不作声开始脱衣。 “只有凉水能洗净沾血的衣服。”上官阙推开窗,刺骨的寒风钻进室内,炭火烧起的舒适登时散去,上官阙立在窗前道:“眼下数九寒天,你准备使唤谁用凉水为你洗血衣?你告诉我,我去跟人家讲。” 韩临受风咳起来。 迟迟没有听到回答,上官阙关窗:“看来在吐尽血死之前,你贴身的事还要我来料理。” 韩临在发抖,上官阙也发觉室内温度骤降,添足炭火,去给韩临穿方才脱下的衣服,低声笑说:“衣服上我可是熏了安神香,你当真不知道衣服是我洗的?” 韩临低脸去嗅,确实嗅出了一缕熟悉的暗香,因为醒来便穿着他洗出的衣服,故而从未察觉。很快,韩临认出来:“这是香囊里的……” “是,你拿去掩青楼里沾的脂粉。”上官阙凑近去仔细闻:“如今干净好闻很多。当年搅在一起,不伦不类。” 韩临偏脸避开,还嘴说:“我逛你选的青楼,睡你挑的女人,用你的香囊遮味道,有什么不对?” 上官阙没说话。 情绪高扬,韩临胸口气血翻涌,唇角有红线溢出,但心中痛快,盯着上官阙,拿他的话对付他:“你怎么不说话,你心虚什么?” 上官阙点上一支线香,负手立着说:“你闻点安神香睡觉吧。” 平心而论,那味道不难闻,只是韩临认出是上官阙屋中的同款香,故而纵使全身经脉好像刚被接上,双腿发不上力,韩临还是下床,要去拔灭线香。然而摔在地上几次,韩临都只离床四五步,眼睁睁见线香烧出蓬蓬白气,逸散后包裹侵入他。 黏稠的香气很快塞满屋子,韩临几乎窒息,艰难爬上床,笨拙地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次日一早,女孩子见上官阙出门离开,过去敲了两下韩临房门,里头没人说话,她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偷偷闯进去,进去闻见烧尽的线香气,心说还怪好闻的。 阖门时却听人说:“把门打开。” 什么嘛,原来醒着呢。听了这个吩咐,接着又是让开窗的命令,女孩子只开一扇就打了个哆嗦,扭头提醒:“外头好冷的。” 被子里的人说:“我想透气。” 空气流转半天,汤婷才见韩临起身,与坐在四面透风的室内冻得瑟瑟发抖的自己不同,韩临闷得满脸汗。 韩临见她年纪小不耐寒,让她打开衣柜挑件披着。 汤婷想说你的衣服都那么薄……打开衣柜却吓了一跳,心想好嘛,不只装身份,还装穷。整天穿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烂,衣柜里藏了这么多好看的衣服。转身问:“这些衣服平常怎么都不见你穿?” 那些都是上官阙新订做的。 韩临只说:“盯着你们练武,没有在意穿着的必要。” 别的衣裳都太长,汤婷最后找了件狐皮夹袄披上,哦了一声,说:“不过你穿什么都挺拔好看。” 韩临不理她的奉承,问:“你来有什么事。” 汤婷从怀里取出一枚护身符送过去,说:“我来给你这个。”见韩临摇头,她怕他会错意,忙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说你伤得重。” 韩临说:“我已经没事了。” 汤婷嗫喏着,不敢提那些日子的顶撞和纠缠,说:“你收下我这个赔礼吧,不然我害怕。” 最近来赔罪的格外多,这个与众不同,韩临起了捉弄的心思,笑着反问:“你怕什么?” 汤婷慌死了,说:“我以前真不知道你是谁,我要是知道你是韩临,我怎么敢烦你……我这次来是道歉,也没什么能送的,花也浇死了……这是我离家前我娘去庙里求的,我来的路上什么山洪水灾匪患都撞见了,还是活下来,也就吊穗我又编了条换上。现在给你,护你周全。” 韩临见她着急,说:“给我吧。” 汤婷递过去,却见韩临摘下吊穗留下,将平安符递回来:“你娘给你求来的,情义太重,我怎么好意思收。”说着,扬扬手里明黄的吊穗:“我留下这个你亲手编的绳子,算领了你的心意,好不好?” 见他终于肯收,汤婷总算松了一口气,局促地站起来说:“好,我就是来说这些。” 说完她就要走,只是脱衣服的时候冻得打了个喷嚏。 韩临说:“你穿走吧,你赠我穗子,我总得还你点什么。” 汤婷也有点迷恋这种温暖,踌躇了一下。 她想他愿意为上官阙去死,上官阙愿意为他的画像毁一只眼睛,他给自己这种施舍算不得什么,何况他还有一柜衣服。最后她点头穿走,只是有些落寞。 此后程小虎老是课余去看韩临,见韩临总在吃饭,尽管喝了药又要吐出半数,但估计是合胃口,如此数日,韩临渐渐脱离形销骨立的范畴,恢复气力,一切向好。 程小虎不会知道韩临想过藏筷子,设法削尖,在某一刻插进上官阙的心脏。他熟悉猪的构造,也清楚人的五脏六腑,他确信可以直插到心,一击毙命。但上官阙不给他机会,说他手抖,只给他碰勺子,夹菜的筷子永远执在上官阙手中。 有弟子先后过来探望,总说上官阙照顾下的韩临总算像个人。 程小虎粗手笨脚,并无经验,照顾得潦草。韩临没有力气,随便上官阙以外的人随意摆弄,以至于转交到上官阙手里时,韩临给养得有点脏,灰头土脸,像从外面捡来的。更不要提被程小虎堆得像狗窝的房间。 上官阙看得不太高兴,明明他交出去的韩临非常干净。不过就像泥地里打滚的狗总是兴高采烈,此刻韩临精神很好。 如今上官阙可以堂而皇之过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开始收拾这个狗窝。 收拾屋子的时候,上官阙指着门框问韩临:“你不是要重新漆一遍,盖住我们两个的身高吗?” 韩临说山上没油漆了。 于是次日,上官阙提来朱红的漆,替韩临完成这桩心愿。 他完成得非常精准,因此每个来探望韩临的弟子都要问:“为什么只刷门框,不刷门啊?” 是故上官阙当着韩临的面,指着隐约可见的划痕,告诉每一个人韩临小时候在这门框上记下了他俩的身高,现在韩临想盖住,所以他帮忙刷漆。不过那身高刻进木头里,油漆遮不住,除非韩临把过往的痕迹全铲平,否则上官阙会一直留在那里。 韩临躺在床上听见这些,强行撑身坐起,看上去似乎很想咬上官阙,骂道:“上官阙你他妈……” 第91章 山形依旧枕寒流下 寻常韩临将不要碰我挂在嘴上,轻则辱骂,重则吐血,但洗头发时,他头痒,抵抗得并不厉害,只斜躺在床上悬头仰进水盆。上官阙的手指顺水插进韩临的发缝,揉出绵密的泡沫,冲洗时按颅顶穴道,为他解乏清气。 韩临半夜警惕他,这时候反倒昏昏睡去,再醒,上官阙不止为他擦干头发,还擦了他的全身。韩临浑身气爽,躺在枕上,看上官阙为他穿上衣裤。 不止如此,韩临吃饭只要稍微停顿,他就要去给韩临擦嘴;韩临喝完药去吐,满口腥苦,他擦过嘴,又喂香片茶给韩临漱口,漱过口,还要再擦一遍韩临呛出泪的脸;程小虎疏漏的剪脚指甲,他放在膝头剪,用锉子磨平每一寸尖锐。 第192章 整日在床上吃喝起居,床单被褥枕套上官阙几天一换,这时候床要腾出来,醒着的韩临不肯被抱来抱去,总是爬下床。他爬不远,最后也就是待在上官阙脚边,上官阙有时候抹平褶皱换好被套,韩临都窝在他脚边睡着。上官阙铺换好,推醒他,他再艰难爬回床上。怕他着凉,以后上官阙都在床边铺块厚毯。 上官阙的用心谁都看得出,弟子来探望,望着井井有条的一切,总要感叹韩临恢复得好。这天有几个闹得厉害的为有眼不识泰山赔罪,韩临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泰山,我哪有那么高?” 众人笑起来,又有人说听说师父也到泰山了,不知几时到临溪。 韩临顿时警惕起来:“师叔要回来?” 话虽是问众弟子,韩临的眼风却扫向在旁收拾饭菜碗盘的上官阙。秦穆锋原本要在外游历一年。 得到弟子肯定的答复,又闲叙了几句武功进程,众人不再扰他,关门离开。 门外步声已远,韩临寒声道:“你别以为师叔回来我就会向你低头。” 韩临久违找他说话,上官阙正挽袖擦桌,只露着半面侧影。他说现在四处起烽烟,师叔在外面带着一众弟子,并不安全,又说:“你成这样,我顾不上别人。” 对此韩临存疑:“你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我喉咙不舒服很久了。” 韩临说:“你床底的箱子里明明有润喉的薄荷含片,之前每天晚上都在隔壁熬药滋补。” “原来你有关注我。”上官阙听韩临细数自己的事,又见揭穿后韩临咬紧牙,身体僵直,不免笑起来:“药太苦,润喉糖又太甜,我吃不了糖,你忘了和追灯令一同寄给我的东西?” 见韩临移开视线,上官阙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依不饶:“你用点心盒装瞎蟾蜍送给我后,我连眼瘾都没法过了。” 韩临听得发笑:“你手里我的把柄太多了。” “毕竟你的确对我做过那么多。”说完,上官阙忽然拿出明黄吊穗,说:“前几天我从你衣服里洗出来这个。” 他既然拿出来,便是要问清楚的意思,韩临说:“之前闹得厉害的弟子送的,我看也是心意,就收下了。” 上官阙看起来很满意韩临的坦白,捏在手里看了会儿,又说:“这个编法像不像我那枚剑穗?” 韩临扫了一眼,说:“不一样。” 上官阙取出随身锦囊,拿出一段烧焦的绳子对比:“确实不一样。” 这东西上官阙贴身带着,向来爱惜,看来还是没有躲过火烧。 上官阙又倒出琉璃珠和玉佩,说:“这枚玉佩当时还是你陪我去挑的。” 韩临见玉佩熏黑了一个边角:“我记得不便宜。” 上官阙把玉佩和琉璃珠放回去,却还在握着那枚穗子,低眼含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还想过这吊穗你是要送给我。” 但他也觉得异想天开,不敢贸然来问,这些天留在手里,时不时看两眼,为这份不确定的礼物喜悦。 说完,上官阙把那柄吊穗还给韩临。 韩临不看他,感到烫手,迅速丢进枕下。 半夜韩临在内息乱体中醒来,上官阙竟然和他同时醒,起身推掌助他。内息平静后,他昏昏又睡,做了一个被埋葬的梦。 梦中有人在他胸口摆糖果,一颗,两颗,三颗,渐渐堆成小山,下面的糖融化了,黏稠地塞满他的所有毛孔,对方没停,又抱来一怀糖果给他。 沉重的甜蜜压得上不来气,心脏挤得发疼,韩临睁开眼,见上官阙躺上床,没有用枕头,而是枕在他的胸口。 这天,就着入室的月色,韩临看到上官阙头上的发簪。 这显然是试探,也是机会。 意识回笼时,指稍已经碰到发簪。 造过那么多桩命案,这种床笫间的刺杀,韩临还从未做过。眼睛先盯着上官阙不设防的后心,后扫向仰露的修长喉颈。 筹划着一击必杀的落点时,韩临想到白映寒,想到舒红袖,想到师叔,想到很多人,他又想到白家,想到临溪,想到暗雨楼。对他,上官阙无所不至,算计到了他周边的一切,除掉上官阙,他所在意的人和事会轰然倾坍。 太晚了。 韩临反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晨醒,上官阙拔下能杀人的木簪,绸缎似的黑发泄下,俯身去吻呆望床顶一夜未睡的韩临,奖励他这一次的识时务。 这日,程小虎来探望,韩临忽然说:“小虎,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程小虎听都没听便答应下来,又问什么呀? 韩临要程小虎从箱中取出银两,又让程小虎拿出纸笔:“我想请你帮我准备些东西。” 韩临为药大闹过,是故每隔几日,程小虎便要下山抓韩临的药,偶尔还带些零嘴回来兜售,赚些零用钱。 最近程小虎的文化程度得到极大改善,写下马匹、破衣烂衫,面具、充填身材的棉花包、斗笠这种东西后,他震惊地抬起脸:“韩师兄要走?” 韩临说:“我不能杀上官阙,我要摆脱他,只能离开。” 程小虎犹豫着问韩临:“什么?摆脱上官师兄?你们几乎是同门情深的典范了啊。” 韩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给你讲一些江湖上的真事吧。” 夏天最烦碰上大雨天杀人,天热还要穿雨衣,蒸笼一样,闷得里衣给汗弄湿透。但手避不开被雨淋,淋久了,冷得麻了,刀柄又滑,几乎全凭下意识在出招。 “血贱在手上,有一瞬是烫的。” 程小虎听得津津有味,韩临问他:“你知道花剪夏吗?” 程小虎摇头。 韩临喃喃道:“也是,她都死了十年了,你们这辈没有听过她。”又笑道:“十多年前的长安,没人不知道花剪夏。你恐怕也没见过使鞭子的人吧?” 程小虎说杂耍团也有,韩临说她使的可和杂耍团的不一样:“她有好几条鞭子,有的鞭子上带倒刺,甩出去能勾下肉,再凶悍的马在她手下都很乖。” 听到这里,程小虎是个傻子也听懂了:“你喜欢她吗?” 韩临说:“我们在一起过,后来她提了分手,我还缠了她很久。” “她漂亮吗?” “非常漂亮。”韩临说:“我在酷暑的一个雨天杀死了花剪夏,上官阙让我杀的。” 程小虎啊了一声,说她犯了什么事吗? 韩临说因为她遭辱后屠了侮辱她的人满门,波及到无辜。程小虎咋舌,说上官师兄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韩临说:“他知道,他在罚我,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 程小虎想不到上官阙竟然是这种人,又想韩临当年一定很痛苦,难免为韩临心痛起来。 韩临又问:“你见过握力最强的人是什么样的?” 程小虎说大概是我们杂耍团原来单掌劈砖块的大哥。韩临笑了笑,说现在还有人玩这种把戏呀?又说我见过握力最强的能把人头颅掐裂爆开,我当年不知深浅,还找他掰过手腕。 “他竟然还装着输给我,我不知道,还高兴了好些天。他脾性残暴,但对我不错。”因为最近总在想这些,韩临说得非常通畅:“只是他后来因为背了几条人命,上官阙也要我去杀他。杀他前,我放过他一次,要他去和他喜欢的人道别,但他不敢波及到他喜欢的人,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程小虎没再应话,可韩临还是自己讲下去,不介意把从前的血腥拿出来:“他死后,他喜欢的人也来找我拼命,我把那个人也杀掉了。” “我教自己想起花剪夏死时,满身被雨血打红的衣裙,我教自己想起姚黄死时眼珠上落的苍蝇,我教自己想起覆盖魏紫尸身白雪一样的杏花。我说这些,是拿他们提醒我自己。”韩临又说:“他们全都死在我的刀下,这时候我又把他们拖拽出来,做提醒我的工具。我是不是很不厚道?” 程小虎没法简单的说是或不是:“提醒你离开上官阙吗?” 韩临摇头,在心中道:提醒我不要心动。 程小虎看着这个于自己有大恩的师兄,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道:“师兄放心,包在我身上。” 韩临又叮嘱:“千万不要声张。” 韩临清楚是在拉程小虎下水,但他是师叔的得意弟子,有师叔在,纵使东窗事发,上官阙也不会对程小虎做什么。韩临这次准备去西域,不论死活,只要上官阙找不到他的尸骨,为了留下日后牵绊他的手段,上官阙就不会难为舒红袖和白映寒。正如韩临假死那几年,心灰意冷的上官阙还是为白映寒筹办了婚事。 韩临心想:我离开对大家都好。 韩临放弃拔簪刺死上官阙那夜之后,上官阙便放松了钳制,比如让韩临使用筷子,比如放心留韩临在屋中,没再隔半个时辰来看他一次。 为韩临换好衣服,满意地闻着韩临满身他喜欢的味道,上官阙也会许给韩临好处:“吃完饭了,在地上垫条毯子,我扶你起来走走路。” 第193章 韩临面上在笑,语气却带火:“我不能走动,任你揉捏,不是更好?” 上官阙薄斥:“这种事上你不要耍脾气。” “究竟是谁在耍脾气?点香熏我的人不是你吗?你又在装什么?”韩临冷着脸掀开被子下床:“我自己走,我不承你的情。” 上官阙见韩临像醉了似的,走一步腿软摔一步,后来不忍看,却又听见结实的响声,回头发现韩临倒在桌腿边捂着头,走过去搀他起来。 韩临下肢无力,上肢恢复了五成,故而奋力推开上官阙,任自己摔在钝寒的地上喘息。之后上官阙揽腰支起他,带他练走路,他没有再挣扎。 晚上吃过饭,韩临又缠着上官阙练了快一个时辰,坚持到独自走十步。只是耗光了他所有力气,末了,没再抗拒上官阙抱他回去。 韩临心想,这样一闹,他便能打消上官阙提防他练走路的顾忌了。 因为太累,被抱回床上的时候,韩临靠在上官阙怀里几乎睡着。上官阙垂眼看见,迟疑了一下,才舍得放他回床上。 一沾床韩临就醒了,于是上官阙拿白映寒家的小孩安抚韩临。 韩临和白家两个小少爷接触得时间不算长,上官阙口中的好多事,比如忌口,比如喜好,他全不知道。 上官阙并非时时守着韩临,秦穆锋还没回临溪,他多少得管着弟子们,还要给韩临洗衣服。趁他不在,韩临总要下床走动练耐力,内功本就是他自己的,越用越熟,一日比一日走得多,但在上官阙面前,韩临伪装虚弱,试图令他放松警惕。 程小虎每次来,都会跟韩临说筹到了什么东西,有次还问韩临准备到哪儿去,日后他想去瞧瞧师兄,但韩临还没张口,他便捂住耳朵:“别告诉我别告诉我,我怕哪天说梦话说漏了。” 后来的有一天,上官阙带众弟子出门抽考,这次把程小虎也捎上,说是抽考,实则散步,若按从前,程小虎早到处疯跑了,但昨日听了韩临说不听话的惩罚,吓得跟在队尾一句话都多说。 大家从不知道临溪还有后山这块好地方,甚至还有间屋子,有人问,上官阙便说:“也是当年你们韩师兄带我来住,我才知道。” 推开门,灰尘扑面,众弟子掩住口鼻去瞧,发现室内竟长着一颗树,触及屋顶,孱细的枝干填满半间屋子。临近便有红豆林,因此不少人认出这是红豆树,却不知道偏僻屋中怎么会长有。 随后上官阙便开始考试,抽人背与红豆有关的诗句。有人哑不作声,上官阙训斥几句也就过了,将离开时有人问这里怎么会有红豆树。 上官阙笑了笑,道:“韩临除了刀圣,还有个不大好听的称号……” 方才没背出红豆词的师弟这次抢先道:“杀猪匠!” 程小虎乱中踢了他一脚,扭头看别处装无事发生。 上官阙笑笑,说出答案:“‘阎王也会犯相思’,听过没有?他手腕上那串红豆,最早是我给他穿的,让他不要那么毛手毛脚。” 大家好像听到了什么密辛,都睁大了眼睛,又一次赞起师兄弟情深,只有程小虎又撕裂又别扭,难以将现在这个好师兄和前些日子韩临口中那个上官阙当作同一人。 后来又带大家去了悬崖,正值黄昏,此处的夕阳让众人流连忘返,上官阙说:“我们以前对练累了,就到这里来看看远处。他于我有恩情,我当年一蹶不振,他也没有放弃我。” 也有人不忿,觉得说好了拆招,却斗成厮杀,很不讲情分。 残阳似血,上官阙笑着摇头,温雅道:“他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众人唏嘘,互相对视几眼,只程小虎心中五味杂陈。 回学堂,先生留下的作业是让众人写一篇游记,写下今日所思所想所见,程小虎哪里会,名义上去向韩临取经,实则是问韩临身体如何,韩临点头说估量再过十天,自己就能有力气穿林绕树独自下山。程小虎很高兴,说东西都筹备好放在约定的位置,又告诉韩临只剩马他实在找不来。 韩临说这个没事,掐着日子:“腊月快到了。” 每逢岁末,山下都有集市,卖猪卖牛的,购置过年的吃食衣物。各地商贾拉货来兜售东西,届时会夜宿山下,到时候给主人留下足够的钱,抢一匹他们的坐骑,韩临便能脱身。 随后程小虎告诉韩临今日之事,思前想去,隐去了上官阙提及韩临的事,二人又研究半天作文,写出来的东西什么也不是。 韩临这日心情好,连药都是主动端来喝的。 屋内的呕吐声半晌方休,又过半晌,木门吱呀一声,矮壮少年从中钻出,关门上锁,一扭身,便撞见站在阶前的上官阙。矮壮少年规矩地点头喊了句师兄,便要走开,却被上官阙叫住:“我看看你的作文。” 看完上官阙给了几点建议,矮壮少年听了很感激,谢过要走,却见上官阙背住拿作文的手,笑问:“韩临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矮壮少年续着功课的事道:“韩师兄说他也不会。” 上官阙含笑看他,忽然道:“也听听我的话吧。” 程小虎摇头,转身要走,说实在乏困,作业师兄代我捎给教书先生吧。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妨就当听故事。”上官阙望着黑暗中矮桩子一样的少年:“你们早放弃痴心妄想,韩临也少吃些苦。” 见少年一震,上官阙微笑:“他是不是告诉你我让他去杀他的朋友?” 少年还为那句放弃慌神,又听他准确猜到这个,顿时汗毛倒竖。 上官阙道:“自古以武犯禁者不计其数,然而路遇不平仗义相救才叫侠,世上更多的是什么?是恃强凌弱,视人命如草芥。我可以告诉你,我要韩临杀的身负血债的朋友,从没有哪个犯的事是干净的。” 上官阙继续道:“姚黄因为别人论他一句卷发古怪,掐碎十三岁姑娘的头颅;张影因为饭菜不合口味,便举剑砍死上菜的小二;隋静精通易容,便用某位大儒的脸奸淫对方的孙女,大儒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我在派韩临去杀人前,都会告诉他。” 初听之下骇异非常,随即程小虎便平稳下来,左右被他拆穿,也不怕说开,挺起胸膛反驳道:“可是刽子手也不会斩杀自己的朋友吧,我们杂耍团选人出去买菜都要避嫌避亲,更何况杀人……他们该死,但为什么要让韩师兄去……” “他同那些人有交往,了解对手招式,容易找命门,任谁来选,都会派他去杀。韩临到底是我的副楼主,又是我的师弟,我不能顾念私情。”上官阙解答完,又叹了一口气:“他心软,又念感情,我也有心历练他。只是想不到他竟会如此看我。” “有两年我不在他身边,他朋友交得乱,我说他两句,他就不高兴了。当年暗雨楼归顺的条件,便是此前血债不论,我想我给过他们机会。也有本分的人,安居乐业举家和睦。长安乃是非之地,流放到那里的人,本事大,也的确肆意妄为。你都不知道他的朋友怎样说我的不是,他耳根软,现在动不动就说不是我的看门狗。”上官阙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不过这不能怪韩临,他十几岁就被派往那里,结识的也是那里的朋友,年纪不大,我又不在他身边,他不会辨别。偏偏年少的朋友最为难舍难分。” 程小虎问那惩罚呢? 上官阙偏头,似乎很疑惑:“惩罚?” 程小虎问:“你真的因为韩师兄不听话,便要他去杀自己的初恋情人吗?” 上官阙沉思道:“韩临是这么对你说的?” 程小虎点头。 上官阙说:“花剪夏这件事,是我不对。” 听他认错,程小虎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官阙道:“归顺后,花剪夏虽然叛出暗雨楼,但的确没有再添血债。她的命是十一公主点名要的,因为花剪夏屠门时杀了十一公主的一位朋友,当时江湖与朝廷都容不下暗雨楼,腹背受敌,我不能得罪她,为求一击必杀,便让韩临去了。但我当时的确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过,”上官阙面露苦笑:“如果韩临因为这件事怨恨我,我没有怨言。” 一个人的苦痛,旁人能体会到十之有三便难得,而残灯暗雨楼抹去残灯的缘由,连程小虎都一清二楚,今夜上官阙先是有根据的反驳,又痛快认错,话末诉说艰辛,程小虎年纪尚小,听在耳中,难免心想这对师兄弟的重重矛盾不少其实是误会,又或许那个位置的人都御下严格。 “但他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上官阙又道:“他说离开我后会逍遥快活吗?你看他如今有名医诊治,专人侍候,却还不肯喝药,病骨支离。倘若放任他去穷山恶水的地方,他活不过五年。” 上官阙道:“韩临如果想走,我会放他走,前提是他得养好身体。小虎,韩临离开的时机不该是现在,你帮他走是在害他。” 讲完,上官阙将那篇作文还给程小虎。 第194章 韩临的身体,也是程小虎此前一直不敢想的,他旁观太多次徐大夫施针,旁观太多次韩临吐血抽搐,晕死过去,他年纪小,容易被人带得情绪激荡,但此时上官阙提醒了他,倘若韩师兄死了呢?那我会不会成了帮凶?韩师兄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以害他? 程小虎思绪翻涌,犹豫了好久,抬头道:“韩师兄这时候睡了,师兄要不要进去看看他?” 上官阙摇头,说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程小虎问为什么? 上官阙嘴角虽有淡笑,却难掩失落:“我不敢。” 程小虎唉了一声,都走了好远,再回头看,还见上官阙望着韩临房门,背影一动不动。 因为违背约定,程小虎再也没有去探望韩临。 上官阙还是如常,扶着气虚体弱的韩临在这间小屋中走,目睹韩临走一圈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再把满头虚汗的韩临抱回床上,等韩临睡着,掖紧背角,起身拿起换下的衣服到隔壁去搓洗。 这天他洗完衣服,又绕回去,见韩临沿屋在走,韩临看见他一愣。 上官阙过去抱住韩临,笑着说:“别太难为自己。” 把僵硬的韩临放回床上,上官阙告诉韩临一个消息:“红袖和傅池正好路过,红袖听说你身体受伤,怎么说都要绕道来看看你,过几天就要到了。他们这次来带着孩子,你也看看。” 从哪里听说?不还是上官阙特意讲的吗,韩临说我知道了。 上官阙讲睡前故事一样说起傅欢的事迹,讲到这个韩临起名的小姑娘身高多少,现在多少斤,又说她学会叫娘,前几天会走路了。 韩临问:“娃娃一岁就会走了?” “有的小孩八九个月就会了,她都一岁了。原先的乳娘回家带孩子了,她认生,新找的乳娘把她哄睡就万事大吉,父母又忙,没空教她。” 言下之意韩临听出来,却没法不管,忍不住道:“再忙也要关照一下孩子,难道要她睡一辈子吗?什么都不会,出去被人欺负怎么办?” 上官阙笑起来:“没人敢欺负傅池和舒红袖的孩子。” 韩临说:“不行,女孩子要多留点心眼。” 上官阙问:“那你说怎么办?” 他打的什么主意,韩临知道,韩临也知道不能搭他的腔。 集会那日的清晨有雨,上官阙被雨声扰醒,出门去收晾衣绳上的衣服。 腊月初天气已经很寒了,他搭了满臂湿重的衣服,想起韩临那床被子不够厚,推门进去看他师弟有没有踢开被子。 被盟友背叛的青年不在床上,上官阙摸向被里,毫无温度。 走得真早。 吃过早饭,上官阙揭下韩临的床褥去洗,搭去檐下晾时,雨还在下。 细雨中,暗雨楼的人来报:“东边一队巡山的兄弟遇到了韩副楼主。” 那时候上官阙正给韩临铺换干净的床单,问:“韩临身体怎么样?” 来人答得保守:“不太妙。” 上官阙掸掸浮沉,又问:“他在哪里?” …… 雨微雾浓,青年一身霜气,站在悬崖远眺。 挥散随从,上官阙撑伞走向韩临:“你回来了。” 韩临淡漠道:“不然我还能去哪里。” 上官阙护他在伞下:“同我一起,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韩临短促一笑,上官阙又问他怎么想起来到这里,韩临说:“听说你带师弟师妹们过来,我也来看看,真是一点都没变。” 群山拢在雾瘴中,四野湿冷,有灰色的飞鸟盘旋穿绕,发出几声尖啸,苍凉悠长,久久回荡。 韩临忽然转过身朝上官阙跪下。 上官阙下意识退后一步。 韩临低头跪在湿冷的崖边:“上官阙,我求你放过我。” 无人答话,韩临弯腰,又要磕头,一只手扯住头发,拎起他的脑袋。 韩临被扯得仰起脸,一脸湿泪,唇角溢血,还要断断续续地说:“上官阙,我求你,我求求你……” 上官阙不看双膝跪地的韩临,望向远山,忽然说:“你又来求我?当年,不是你求我一同去龙门会,也不会有今天。” 洛阳的龙门会是韩临此生最风光的时刻,却也是上官阙最落魄的时刻。 听他旧事重提,韩临跪在地上静了片晌,才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在龙门会,要是你待在看台等我比完,和我一起回客栈,路上还会发生那种事吗?” 幽深的心思,争胜的傲气,尖锐的不甘,混着汗和血难以咽下,他选择转身离开。 冰凉苍白的手掐住下颚扳高,拇指伸进嘴唇,残有皂角余香的指腹蹭弄韩临犬齿:“露出獠牙了?” 第92章 放过 韩临不抬眼:“是你先说你身上的非议因我而起,我不过是说句实话。” 上官阙淡淡道:“原来在你看来,都是我咎由自取。” “当年洛阳龙门会发生那样的事,你我都有不对的地方。我知道你不甘心,才想事事压我一头。”韩临摘下手套,挽高衣袖,露出残废的手臂:“可如今你寻到武学精进之法,我却废了,师兄,你心里那口气该出了。” “你认为你武功尽失,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我会松一口气?我会为此高兴?” “你不是不喜欢我还嘴吗?”枯瘪的右手捧住抚摸牙齿的手,韩临把脸贴在上官阙的掌心,百般柔驯:“从前,我做你师弟,尽心尽力,做你下属,尽职尽责。看在那么多年的份上,你可以放过我吗?” “我尽心尽力的师弟,我尽职尽责的副楼主,”上官阙温柔地摸着韩临的脸:“想杀我。” 韩临一顿,说:“师兄,我很后悔。” 青年忙不迭地道歉,认错,俯下身,又要磕头,额头还未点地,便有一脚踢在他肩前,将他踹翻在地。 崖顶风利,细雨冰寒,韩临大病未愈,走了半宿山路,又被暗雨楼堵回这处囚笼,吊着一口气苦撑,此刻气力不支,遍体生寒,倒在地上爬不起身。 寒凉的声音在头顶上说:“你后悔?恐怕是在后悔没有早些杀了我吧。” 当然。 崖边地上又凉又湿,韩临佝偻着咳了几声,鲜红沿下巴往下滴,疲惫地陈述自己的虚弱:“师兄,你看看我。我的牙被拔光了,我咬不伤你,我构不成威胁。你不是试过吗?我有那么多把柄,那么多亲人朋友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杀你。你就看在当年的份上,放过我吧。” 有鞋尖勾起韩临下巴:“你赎回我的剑,放弃闯荡的机会,陪我回临溪。路上每个认出你的人都来拜贺,你拉住我,介绍我是上官阙,说我是你师兄,比你要强得多。”上官阙垂目看着脚边的韩临:“因此每个人都要多看一眼我,多在心底嘲笑一下我。” 韩临一震,艰难地扬起脸:“我没想羞辱你!” 上官阙扶起韩临,摸着韩临湿脏的脸,笑了一笑:“是啊,我看得出你是好心,所以我连责怪你的念头都不能动。” 韩临心中一乱,低头闭目,牙关直颤。 雨大了,崖顶太寒,上官阙拾他脉细,力竭气乱,皆非善象,道:“你熬不住。站得起来吗?我们换个地方翻旧账。” 却见韩临跪地不动,似乎笃定,只有在少年情重的故地,拿积病濒死的身体哀求,上官阙才会心软。 他总这么一根筋,龙门会的归途,上官阙加紧赶路让他没空逢人推销自己,没想到韩临留下所有攀交情的名帖,回临溪后写下数量可观的信,传书给点头之交,说上官阙武功高强,不是钱买出来的名声,要他们见人胡说就驳斥。传信之广,连上官阙父亲的家书中都提起此事。 念及此处,上官阙脱下大氅裹住韩临,抱他起身:“我带你回去。” 韩临心乱如麻,走了一宿的山路,淋了半个上午的雨,又被上官阙踹了一脚,此刻也无力挣扎,跌进一个温暖的处所就昏过去。 再醒,便是干净整洁的室内,衣衫换过,床褥也不是临走前的那一套,上官阙坐在床前为韩临擦手,程小虎端药立在床前,见韩临看过去,慌忙躲开眼睛,为帮忙的半途而废愧疚。 逃脱仿佛只是一场梦,韩临忍着筋骨剧痛坐起身,接过程小虎手中的药,当即一挥手,将药碗掷在床下,一声脆响,药汁四溅。 程小虎吓得跳开,上官阙仍在擦指缝,挑起眼皮,吩咐程小虎:“韩临没拿稳,你再去熬一碗,换木碗盛。” 韩师兄发脾气也就那么一阵,等程小虎再端药回去,见韩师兄手里捏着一封信,接过药喝了下去。 又过两日,舒红袖和傅池带孩子来了临溪。似乎只要上官阙想,困住韩临的人和事总能及时到位。 程小虎头一回见到传闻中的两位大人物和上官阙同处一室时,韩临不在,三人听动静一齐转眼来看,可把端着药碗的程小虎吓得僵了好久。等到了韩临那里,他们讲起家常,程小虎都还在发怔。 第195章 后来三人去抱睡在乳娘那里的孩子,韩临问:“怎么,三个人没一张完整的脸把你吓住了?” 程小虎下意识忙否认:“我不是……我不敢……” 回过神,他就听韩临轻轻笑了起来:“别怕,他们不凶。” 这是不彻底的协助之后,韩临第一次同他搭话。 程小虎想了想,嗫喏着道歉:“韩师兄,对不起,我……” 韩临又说:“别怕,我不怪你。” 被上官阙蒙骗的人何止这一个,韩临怪不过来。 程小虎心下一松,总算好受一点,递药过去,却见韩临脸色微变。 “小虎,能不能答应韩师兄一件事?” 程小虎忙答应下来。 “我的药,只能经你的手,不能让别的人掺进来。特别是上官阙。” 程小虎点头,又因为徐大夫也对他这样说过,不免疑惑:“为什么呀?” 韩临接下药碗,晃着碗里的药汁,看着白气溢散,对于自己偏听偏信,被上官阙药坏身体,丧失生育能力这样的丑事,始终难以启齿。 好在程小虎见他许久不讲话,知道自己多嘴,忙别开话题去说讲师门的事,只是见他兴致并不高。 直到程小虎离开,舒红袖抱孩子回来,韩临见了孩子,才难得高兴,凑去问傅欢:“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小女孩才一岁出头,自然忘了,躲在红袖怀里偷偷拿眼睛瞧他。 韩临问红袖和孩子的事,傅池也就答了几句,剩下的都是上官阙在旁答。 问答完,傅池取出锦囊倒出两枚亮色银圈,红袖笑着说:“年初孩子弄丢了,傅池过意不去,托人从漠北又买来一对,想来赔你。” 傅池在旁说:“没细瞧过,不知是不是一样的款式。” 这银圈是别样的款式,有细细的纹饰,韩临只扫了一眼,始终不去接:“算了,我不戴也挺自在的。” 上官阙取过两枚银圈给傅欢捏着玩,韩临提醒:“你当心她搁到嘴里吞下去。” 上官阙笑着讲:“谁惹的事谁了结。” 说完便从红袖怀里接过傅欢,坐到床沿教傅欢道:“点点,把耳饰还给伯伯。” 女孩年纪太小,不肯把玩具给出,捏在手里很珍惜,合掌藏起来。上官阙柔柔慢慢地说:“傅欢,不可以这样。” 女孩眨了眨眼睛,才听话地摊开两只手,把掌心递到韩临面前。 韩临撇开脸:“你不要这样。” “看来伯伯还没消气。”上官阙教她:“来,讲‘对—不—起——’” 女孩才一岁,刚会喊爹娘,上官阙很有耐心地纠正,一字一顿,女孩学得吃力,双手是捧递耳饰的姿态,牙牙学语好久,仍是没学会对韩临完整地说出困难的这三个字,末了泪光盈盈几乎要哭出来。 韩临眉头越皱越紧,末了一阵风地把耳饰从上官阙手里抢过来,扔进抽屉里:“我收下,你别再为难小孩了。” 上官阙风轻云淡道:“无论哪个年龄,做错事都要学会道歉。” 韩临哦了一声,忽然发难:“照这么说,最该向我道歉的人是你,我怎么一句都没听过?” 上官阙淡淡道:“那你告诉我哪件事错了。” 他赌定韩临不会在人前闹得太难看。 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孩子,傅欢哇哇哭起来,韩临去哄,哄好了,捏着眉心说:“我累了想休息。” 上官阙起身要去抱孩子,韩临手臂护住孩子,警惕道:“你做什么。” 上官阙说:“带点点走,她四处乱爬打扰你休息。” “她很快就睡着了。” 上官阙道:“不能总让她睡觉,这不是你说的话?” 韩临紧抱着孩子不说话。 这时候傅池忽然插嘴进来:“临溪景色真好,楼主领我们去游山吧!点点先劳烦韩副楼主带半天,韩副楼主意下如何?” 韩临陪着孩子玩,并不抬头:“你们去逛逛也好。” …… 游山回来,舒红袖问:“你怎么了?” 傅池:“什么啊?” 红袖讲:“别对我装糊涂,耳饰明明是楼主挑的款样,你还帮着圆谎,怎么突然又换队站了?” 傅池抱住红袖挨蹭笑道:“好不容易点点不在。” 月上柳梢,嬉笑完事,他老婆却不是轻易可以敷衍过去的,穿衣去接孩子时,仍缠他不放,傅池才道:“韩副楼主一向对我不满,我看到机会,当然要讨好一下。” 舒红袖将信将疑:“就这些?” “而且,”傅池又说:“楼主逼得太过分了。你不觉得吗?” 舒红袖望着映在窗上的树影说:“因为知道不会失手吧。” 以身体不适为由,韩临不怎么见外人,大多时候都在陪傅欢。傅欢平常给人带,旁人怕她磕碰到,总哄她睡觉,如今有人陪着玩,从早闹到晚,搞得蓬头乱发。傍晚父母来接前,韩临给她梳头发,经她要求,还给她的玩偶扎过辫子,不过辫子编得太丑,她丢开不要,哭到她爹来接。 她爹见那歪七扭八的辫子,不敢笑,对傅欢说:“伯伯好心为你编的,蛮漂亮呀,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快向伯伯赔不是。” 韩临听见,抓过娃娃,拆散了辫子还给傅欢:“的确很丑,别听你爹的。” 一家人都在韩临这里吃饭,有红袖在,不需要使手段逼韩临吃饭,可红袖觉得如今的韩临,与她初来见他时相比,愈发清瘦虚弱。她提了几次,傅池也请了两回大夫,但都没有找到病因,只说是肝气郁滞,喜则气缓。 两口子都知道,让韩临高兴的条件,会让上官阙不高兴,只得束手无策。 往往饭后再说小半个时辰的话,程小虎端药过来敲门。 韩临喝了药总要吐,便提前让傅池抱着孩子离开,又在红袖和上官阙的注视下喝光了药,吐了半天,红袖和上官阙才起身离开,要他早些休息。 洗过后,韩临吹了灯,翻出痰盂,把吃进去的饭菜和残药从胃里全都吐出去。 吐完,韩临用冰水漱口,才安心睡下。 上官阙不放过他,没关系,反正他也活不了太久。上官阙拿朋友和亲人要挟他,他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故意寻死就行了。 傅池次日再来,见自己岳丈不知从哪里翻出本编绳的书册,正在认真学,然而傅欢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碰自己娃娃的头发了。 韩临非常想施展所学,于是吃过午饭,去缠着逗小孩,想要一展编辫子的拳脚。傅欢被他哄得开心,便将娃娃给他,跟他比赛,一人编一只辫子。 上官阙见一大一小玩得兴起,笑着提议:“点点,要不要留在这里和韩伯伯一起玩?” 傅欢高兴地点头。 上官阙于是又对傅欢讲:“点点,问问伯伯愿不愿意留你在这里。” 傅欢于是握着韩临的手指撒娇。 韩临把她还给傅池,说:“这地方太苦了,不适合小孩待。” 他不能给这么小的孩子目睹自己的死亡。 不能如愿,傅欢又哭起来,韩临把娃娃还给她,她接了扔开。 上官阙捡起娃娃,缓声对傅欢道:“傅欢,不可以这样。” 始作俑者充当好人耐心教导孩子时,韩临推门离开。 出来时韩临穿得单薄,外头冷意刺骨,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吐掉中午的饭,吸了半天冷气,待不适止住,动身前往暖和的后厨,想问问冬天的余粮够不够过年。 推门进去,厨子在跟高挑婀娜的女人讲菜系,女人听门响转身,正与韩临四目相对。 贺雅见面便笑道:“大帅哥,好久不见呐。” 厨子奇道:“从前认识?” 韩临跟厨子讲你来得晚,她当年就住在隔壁山头的道观里,又说起多年前青崖道长毗邻临溪设道观授徒的过往。 趁介绍,贺雅去打量倚墙的韩临,多年不见,他脱去稚气,较少时更俊,高瘦挺拔,淡笑时眉宇间携几缕郁气,望着人说话,目光晒得人脸发疼热。 正说着话,又是门响,屋内三人同望过去。 上官阙在门口见到韩临贺雅站在一起,也是一愣,随后道明来意:“你忘了喝药。” 韩临说我一会儿回去。 厨子便又续着前言问:“隔了个山头要怎么结识?” 韩临讲青崖道长的弟子都精于轻功,当年两边来往很频繁。 贺雅说:“我师父的弟子才没有都精于轻功。就像我,轻功不好,来你们这边可费劲了,能不来就不来。” 韩临笑着赔不是,说:“嗯,是我以偏概全了,不好意思。”又对厨子讲明二人的过往:“我过去找人的时候,凑巧碰上小贺师姐,帮她搬过些东西。” 贺雅笑着眨眼:“碰巧?我挽师弟下山历练以后,你仍专程来帮我忙的碰巧?” 如此挑明,见男女姿容,厨子笑着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第196章 韩临也笑,又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想念我们这里的饭?” 贺雅:“我来陪孩子过年,顺路问问你们这里的菜,怕孩子吃不惯。谁会想念你们当年的饭呀?没点荤腥,还没我们道观的粗茶淡饭香。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呀,你们这位大厨可强太多。” “我师父不在意口腹之欲,师叔会注重一些,张师傅是师叔从名楼里请来的。”韩临又问:“你家孩子到临溪学武了?” 贺雅说她家小孩偏要来,劝不住,偷跑出来的时候厚衣服都没带,她这次来也是给孩子送点衣服被褥,要留十几天。 这时候上官阙开始催了:“药快凉了。” 韩临略收笑意,告辞:“我先回去了。” 贺雅点头:“嗯,保重身体。” 开门时吹进刺骨的凉风,贺雅见上官阙解下身上大氅披在韩临身上,说:“你出来的时候也不注意些。” 回去的路上,韩临走十几步就要停下歇口气,觉得皮毛大氅太沉,脱了还给上官阙。上官阙不接,韩临实在力乏,干脆扔在地上。 上官阙这才弯腰挽起大氅,也不穿,陪在一旁等韩临缓气,掸灰时讲:“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坏了你的好事。” 牵涉到别人,韩临不得不打起些精神对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时路上走来吃完午饭的众弟子,大家许久不见韩临,见他身体不好,有人还从怀里掏出安神补气的丸药送给韩临。 韩临笑着接下,含在舌下,药还没化开,就听上官阙冷不防说:“别人随手塞的东西,你不怕有毒,却要来怕我给你的药,整日麻烦别人送药。” 韩临没理上官阙,只缓缓走自己的路。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了,哪里在乎这个,只盼自己死得快些,免得又被上官阙迷了心窍,旁生枝节。 “是,你一向来者不拒。”上官阙讲起旧事:“当年从洛阳龙门会回来,你好像嫌不够乱,也还敢替同门送我礼物,说好话。” 韩临不懂哪里惹到他:“他们也是好意。” 上官阙偏头笑了一声。 在临溪,因为自小见识过上官阙的武功,众人听到流言,又是另外的样子。 从前避得远,看都不敢看一眼的人,见上官阙狼狈,反倒松一口气,压着高兴和得意,凑来献殷勤,嘘寒问暖,促膝长谈说体谅的话。 闭门不见更显得落魄心虚,上官阙有教养,少年时又矜持,做不出厮打辱骂的事,同门来见,只是好言好语地应对。 上官阙淡笑道:“计谋长远的人,劝我回金陵,多个名商朋友,为日后行走江湖铺路。着眼当下者,多是谋情求色。” 或许也有错怪,只是当时幸灾乐祸沸反盈天,贪图往往从眼里流出,从话语中冒刺。上官阙后来索性不看访客,透过窗看别的。 屋外那块空草地向来冷清,那时候却挤满看韩临练刀的来客,连隔壁山头道馆中的人都不远迢迢前来围看。 别有所图的访客寻着共同话题,随上官阙视线望出去,又新鲜又出奇:“没想到韩师弟如今这么厉害。” 皓月黯淡,方显出星斗之光,少年英俊,风采夺目,全不似众人印象中师父偏爱的那个小孩子,上官阙身后的小跟班。龙门会震动江湖,声名此物,向来活死人肉白骨,更何况是被盖住神采的韩临。 上官阙随便应承着人,见韩临练完刀,穿过众人,走到道观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身前站住,笑着同她讲话。贺雅口上说着俏皮话戏弄他,却也已是腮生桃粉,颦笑间情意缠绵。 送走访客,上官阙对着窗外唤了一声韩临,韩临应了一声,低头说了些什么,转脸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跑来上官阙房中,问师兄有什么事。 上官阙关窗,递水和手帕给韩临,韩临接水喝了,擦着汗笑着道谢。 上官阙屈指敲了敲窗户,意指窗外:“你的武功并非一日练成,只是这些人从不经心,只听你博得了声名,才拿正眼来看。” 韩临笑道:“人家从前又不认识我,谁会闲着没事关注不相干的人?龙门会之后,他们知道了我,想了解我,想和我结识,没什么好指摘的呀。” 韩临离开后,上官阙口涩,为自己倒了茶,只抿一口便搁下,轻声自语:“这么苦,他怎么都不说一声。” 由于和上官阙走得近,很多人托韩临赠礼,韩临当是好事,都抱过去,然而上官阙要他拿走。东西多,得分批搬,待韩临回去搬剩下的,见房门紧闭,吃的用的,全被扔到屋外地上。 此刻提起,韩临也意识到有人别有用心,但随即眼前又浮现很多情真意切的面庞,有不平之意:“你把人想得都太坏了。” 上官阙随手去理韩临的乱发:“怪你,给我看过真心,我才没办法糊涂入局,没办法被人趁火打劫。” 韩临听不下去了:“你别说了。” 沉默保持到二人回到房间,上官阙跟着韩临进屋,打量了一番,笑了一声,又说:“当年就是在你隔壁,有几个着急的,我不应招,他们离席时讲的话可比沈云思难听得多。” 此话一出,韩临先是愤怒地踢翻了一只凳子:“谁?我从不知道这些事。”随后怀疑地虚起眼睛,坐到床沿,警惕道:“你是不是又在扮可怜。” 上官阙去添炭火,淡淡道:“他们比沈云思聪明得多,清楚墙薄,不敢轻举妄动,不敢高声,恐怕惊到你。”上官阙笑起来:“你知道吗,靠你,我才敢在他们面前说点硬气的话。” 韩临沉默半晌,沙声道:“你当年怎么不跟我说,要是我知道……” “哭着向你告状,要你替我出头吗?”上官阙半晌才说:“韩临,我不想让你看笑话。” 韩临大声说:“我不会笑话你。” 气急攻心,韩临呕出一口鲜血,慌忙忍痛拿手接口中溢出的鲜血,不让血溅污衣服。自从知道上官阙为他洗衣,他次次呕血都很小心。 上官阙望着韩临深恐血染脏衣服的模样,取出手帕擦拭他指缝血迹,说:“我知道你不会笑话我。但我比你年长,我是你的师兄,我不想你看到我被欺凌,看到我忍气吞声。我不想在你面前露怯,我不想让你瞧不起我。” 对方却忽然发作,伸手拽住上官阙衣领,将他掀翻在床上。 嘴角血线不止,血和泪一齐掉到上官阙雪白的脸上,韩临嘶声喊道:“那如今你又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上官阙感受到颈边的手指颤抖,他伸手去摸韩临的侧脸,擦他掉下来的泪。韩临却像被烫了一下,收手站起身,抹着嘴角的血去找痰盂,想往里吐满口的血,可是哪里也找不到那只痰盂。 上官阙坐起身,平静地看韩临四处翻找那只能帮他寻死的陶罐,道:“给你一个心软的理由,让你放过你自己。” 韩临转过身,望向上官阙。 上官阙过去牵住韩临,温声说:“不要因为生我的气而伤害自己,好不好?” 或许是韩临寻死败露,或许是贺雅在临溪,此后无论是吃饭、喝药、带孩子还是外出散心,上官阙均寸步不离跟着韩临。入夜,上官阙送韩临回房间,又拾起书信来看,直至深夜也不说走。 韩临熬不下去,盖被将睡时,上官阙搁下书,体贴吹了灯。室内骤然暗沉如水,只余吐息声,韩临睁开眼,再无睡意。 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一连三晚,上官阙只是坐在桌边靠墙休息,次日清晨苏醒张罗着韩临的起居。 他寸步不离韩临,甚至连洗衣都搬到了韩临房中洗。傅欢见水上浮起泡沫,总想戳着玩,上官阙抬起扎在冰水中红透的手挡住她的动作,温声说:“别碰,太凉。” 韩临过去抱走傅欢时,目光从不敢掠过水盆。 不知是辛苦还是受凉,靠墙休息的第二天,上官阙开始咳嗽。红袖问起时,他说是嗓子不舒服,不要紧,到第二天,咳嗽声越来越响,傅池和程小虎都建议请个大夫来看看,上官阙仍说无碍。他下了判断的事,旁人总会认为有道理,也不敢说不。 第三天,上官阙饭吃了一半便不吃,在一旁不住地咳,显然恶化,红袖私下让韩临劝劝他,韩临闷头不说话。 傍晚再睡,韩临见上官阙披条绒毯要守在椅子上睡觉,又听他一声声低咳,起身出门。 上官阙仍跟出去,却见韩临直奔自己房间,灯还没点着,韩临便摸黑拽出那只摆放位置没变过的药箱,从里头翻出一只瓷瓶子,倒出几粒丸药,递给自己。上官阙把药丸捏在掌心,要去倒吃饭时余下的茶水,韩临摸了下茶壶,又去烧了一壶水。 把热水塞给上官阙,韩临出门时踢了一脚门槛,有些愤恨:“你明明有药。” 上官阙饮温水润喉,淡淡道:“前些日子你也有药。” 韩临脚步一顿,没有讲话。 “我想试试你的做法,”上官阙带着药和水跟上韩临,室外凌冽寒风夹着他温和的笑意:“果然很开心。” 第197章 回到房中,韩临坐到他近日安睡的那张椅子上:“你别靠在这里睡了。” 上官阙服过药,拾起搭在椅背的毯子,又听韩临说:“你睡在这里,要是再生病,我不会再管的。” 上官阙还是不理,韩临说:“你跟我睡在床上吧。”顿了顿,又说:“你病死了,白映寒怎么对付她那一大家人。” 却见上官阙仍是慢条斯理地整着毯子,韩临不知道又怎么了,扯住毯子要说个清楚,上官阙却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道:“我总要叠好,别着急。” 那双苍白的手十分冰凉,躺在被里半个时辰,摸过腰揽住韩临时,隔着衣料,韩临仍能感到洗衣的山泉水的寒凉刺骨。 这种羊入虎口的当口,韩临反倒没那么怕了,商量道:“以后衣服我来洗吧。” 上官阙把韩临拥进怀里,捏着韩临的喉结说:“小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痊愈才换吗?” 韩临喉舌发紧,没有回答,上官阙也没有继续动作,说完这话,便挨着韩临沉沉睡了过去。 他抱得很紧,次日一早韩临醒过来,都还在他怀里。他往常都比韩临醒得早,这时落在韩临耳边的吐息却绵长匀称。 那呼吸叫耳边碎发乱挠,有点痒,韩临伸手拨了一下,只轻轻一动,他便醒了。醒了以后,已经温热的手掌紧握住韩临的腰,确认怀里的是确切的韩临而非虚像后,他很轻地舒了一口气,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轻咳了一声,在韩临耳边问了声早。 第93章 折磨(上) 小孩子见了什么都想占,看见饭后韩临给上官阙递药,傅欢也喊着要,韩临当然不会给她,但她无法得手便哭闹,一桌人都不得安宁。上官阙便从那只药匣子里翻出点胡椒大小的黑丸喂她。见她吃得啧啧有声,红袖问那是什么东西。 上官阙:“逗小孩的糖,酸甜口,能治积食,韩临也吃过。” 韩临喝着茶随口一问:“什么糖啊?” 上官阙说:“陈皮糖。” 韩临呛住,咳了半天,没应他的话。 那治风寒的药吃了三天,上官阙勉强止住咳声,其间又喝了些清肺的药汁,病总算去得七七八八。 病好后,两个人分开睡,上官阙往往晨醒后换好衣裳就找来,连头发都要到韩临屋里现梳,看管得很严。 这天一早有人敲门,韩临当是红袖来送孩子,开门却是贺雅。 她笑道:“我准备带孩子下山玩两天,孩子师父不在,来找你请个假。” 时值寒冬,山上有风,贺雅听门内有人咳嗽,余光一瞥,见到镜前梳发的一道身影。 韩临侧过身,开门说外头冷,进来说吧。 贺雅笑着说不用,伸手往身旁一抓,道:“你不是非要跟过来吗?来了怎么不同你韩师兄问声好?” 汤婷从旁走出,低着头,非常乖巧的模样:“师兄好。” 闻声,镜前梳发的人转身,先看贺雅手边的汤婷,再瞧汤婷身上穿了件眼熟的夹袄,此后目光转向韩临,再没移开过。 韩临微吓,掐算着贺雅成亲的时间和汤婷的年龄,怎么都对不上,惊奇之余批了这个假,叮嘱两句一路顺风,母女二人便道别离开。 门一关,上官阙便去打开衣柜,衣柜里挂满自打送来韩临就没穿过的衣服,他视线一扫,有了确定的答案,转身坐回镜前。 破碎的镜面上映出千百个上官阙的面孔,均对韩临绽出薄淡的冷笑。 毕竟被怀疑的对象是年龄悬殊的师妹,韩临提下炉上煮沸的水壶,还是解释了:“她送我那根吊穗,我看她衣着单薄,把那件衣服当回礼了。我没有怎么样她,我也不知道她母亲是贺雅。” 上官阙突然说:“当年从龙门会回来,贺雅一连数天来看你练刀,后来却有两天没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但凡他这样讲话,指定不会有好事,韩临没应声,弯腰去捡地板上的断发。 上官阙自己说下去:“那时候她来敲门,向我表白。” 韩临只是一顿,继续对付地上的乱发:“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又不是我追了人家,人家就不能喜欢别人。” “贺雅来嘘寒问暖,说想和我一起回金陵,哪怕做妾室。比别的逐利之辈都直接。”上官阙淡笑:“对于了解贺雅这个人的秉性,你知道这些比较好。” 韩临把杂乱的长发揉成一团扔掉:“哦,我知道了。” 太平淡了。对于年少倾心已久的女孩子,在了解她委身逐利的本性后,不该这样平淡。上官阙握紧木梳,梳齿刺着掌心,见韩临收拾好屋子出了门,犹豫片刻,刚要起身去跟着韩临,韩临便已回来了。 就见韩临从瓷瓶里倒出几粒丸药,又倒出热水,一齐递给上官阙:“吃药吧。” …… 去了旧病又来新病,上官阙日日碰凉水,有次着急,百密一疏,沾水的手见了寒风,晚上韩临就见洁白的手上起了一层红疮。韩临不让他洗衣服,但他就跟钻了牛角尖似的,往手上涂着药膏说无碍。 冻伤一旦起了头便很难止住,更不要提上官阙总要见水,渐渐的,红疮蔓延开来,有了血裂,韩临干脆把脏衣服藏起来,不给他,他这才肯用热水洗衣。 自从给傅欢编了竹蜻蜓,傅欢好像觉得韩临什么都会做,这天非缠着韩临被傅欢给她缝布娃娃,这个得现学,上官阙又在隔壁同红袖说事,韩临只好自己琢磨针线活。正边看孩子边寻思着,有人敲门拜访,是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佟铃铃见面先是道谢。 韩临把针线放回去,去盯着傅欢玩闹,疑惑:“谢我什么?” 佟铃铃笑道:“你让挽明月痛欲断肠,我当然要谢你。” 见韩临视线又回到傅欢身上,并不言语,佟铃铃又说:“挽明月在雪山。” 韩临一顿,说:“我知道。” 佟铃铃一笑:“你知道也没有去找他。” 这时候小女孩翻来翻去,不小心跌了一跤,哭得痛彻心扉,韩临起身去哄,又喂她吃了粒陈皮糖,好半天,她才肯抱着娃娃继续去玩过家家。 看韩临哄小孩,佟铃铃说:“他四处散布他到雪山的消息,你猜是什么居心?” 这时候傅欢过来把娃娃给韩临,扒在韩临耳边悄悄的哇哇叫,佟铃铃也不知道韩临怎么听懂的,就见他学着望闻问切,又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喂在娃娃嘴边,夸张地说痊愈啦,把娃娃给傅欢,让她自己去玩。 转过头来,韩临对佟铃铃道:“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佟铃铃道:“那倒不是,我送封信,顺便护送唐小姐来这里看看。” “唐青青来了?”韩临收回盯在玩闹孩子身上的视线,转向佟铃铃,问:“怎么没见她?” 佟铃铃说楼主带她出去走走。 韩临问:“她是什么样的?” 这倒也叫佟铃铃惊奇了:“你没见过?” 韩临摇头。 佟铃铃说:“就是寻常样子。” 韩临问:“什么是寻常样子?” 佟铃铃顿了顿说:“到时候她回来你去见见就好了。” 韩临吸了一口气,转言问道:“有什么急信要你亲自来?” 佟铃铃说:“公主那边的。” 与暗雨楼有牵扯的公主只有那一位,韩临向来抵触,没有再问,话题又转回去,韩临问:“唐姑娘不是准备出嫁了吗?” 佟铃铃:“又反悔了呗,决定再等等。” 韩临盯着傅欢玩耍,问:“为什么?” 佟铃铃耸耸肩:“不知道。或许是看见了我的下场吧,我这场婚事也就在警示后人上有点益处。” 韩临转眼过来:“男方那边没有为难?” “是啊,”佟铃铃看着韩临,突然笑了一下:“又不是谁提分手都得挨掌掴。” 韩临移开视线,聊起家常:“听说你回家成亲去了。” 佟铃铃道:“是。桐桐死后,我亲近的就只有家人了。他们几次三番求我回去嫁人生孩子,当时身边也没人提醒,我一心软就回去随便找个人嫁了。” 韩临一阵语结。 佟铃铃又讲那个人在外头花天酒地,我在家整日养孩子伺候他父母,几乎要被憋死,我就离了。韩临说那是得离。佟铃铃后怕地说好在生的是一对双胞胎,我家和前夫家一人一个,他们养孩子去了,没有再来烦我,我才能回暗雨楼。 “我是个不够坚定的人。我这辈子,只在和桐桐有关的事上坚定过。”她垂下眼,睫毛在眼底扫出沉沉的阴影:“要是桐桐在,她一定会提醒我,我断不会走上这条错路。”说到这事难免提起毒杀易梧桐的挽明月,佟铃铃恨他恨得泣血,说:“没整死挽明月,真是便宜他了。” 韩临沉默片刻,视线又回到傅欢身上道:“你已经弄坏了他的腿。” “怎么?”佟铃铃忽然尖锐起来:“你也要效仿前人,说易梧桐只是死了,挽明月却是瘸了条腿?” 第198章 韩临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这样下去永远没有止休。” 佟铃铃尖声道:“我不要止休,挽明月让我喜欢的人死在二十八岁,我为什么要止休?我凭什么要他安宁?” 见左右说不动她,她圆大的眼睛几乎要掉下泪,韩临没再多言,起身去哄被这边的动静吓得大哭的傅欢。 小孩的哭声止住,佟铃铃也捺住情绪,问起:“听说你师叔秦老前辈的剑法举世排得进前三,真的吗?” 韩临点头。他早年就听师父说过,师祖的众徒弟中间,就数这个其貌不扬的二师弟最为聪明。只是秦穆锋生性洒脱,不拘小节,不慕名利,嗜好浪荡四方,游行天下。师祖看他教弟子随兴,瞧他难续临溪一脉,也不想整日拘着这个讨人喜欢的弟子,才没选他做掌门。 韩临记得师父还说秦穆锋悟性强,内力极为精湛深厚,那一手剑法,使得漂亮飘逸,灵动精巧间杀机毕现,极难破招,当年武功为临溪众弟子之首,三弟子敖准都远远不及他。这半年相处,韩临看他使剑有天地灵韵之气,看似随性自然,拆挡起来却难得很,颇像当年的上官阙,也觉师父所言非虚。 佟铃铃听刀圣也评价很高,兴奋起来:“那你师叔秦老前辈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要趁机饱饱眼福!” 韩临说不知道,按理说早该回来了,恐怕又被路上有趣的事勾住脚步了。 佟铃铃遗憾坏了,但不死心,提议说那去看看秦老前辈的弟子们吧,徒弟身上多少也能看出师父的本领。韩临说她打错了主意,厉害的都被师叔随身带着,下山历练去了,山上也有天赋高的孩子,只是刚改练重剑不久,学得还浅,瞧不出名堂。 佟铃铃啧了一声,实在好奇,又问你以前和秦老前辈比试过吗?韩临说只在手废之后比过。说到这里,韩临摇了摇头:“其实那也不算比,拆招罢了。师叔不使惯用手,弃内力不用,剑招也简单,只在试我的深浅。” 佟铃铃问比试的结果如何,韩临笑了笑:“我应该没给师父丢人。” 佟铃铃又去追问秦穆锋的事,直说到上官阙回来。 他推门进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矮矮小小的黄衫姑娘,瞧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单薄清秀。 她见到韩临,先是眼睛弯了,走近来扯住他的手不放,兴奋地啊啊叫。 对此佟铃铃见怪不怪,但看韩临不知如何是好,解释道:“她一路上见到好看的人都这样。” 唐青青呵呵笑完,开始打起手势,韩临望向上官阙。 上官阙笑了一笑,解释她手脚并用的话:“她说今天真高兴认识你,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临问她识字吗?上官阙说会读写,韩临便去铺纸,要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右手不方便,见女孩子在旁眼巴巴地等,便把笔递给上官阙:“你代我写吧。” 上官阙写好递给唐青青看,唐青青见了又哇哇大叫起来,上官阙在旁说:“她说原来你就是韩临。” 韩临问:“她知道我?” 佟铃铃在旁插嘴:“她跟在你师兄身边,没听说过你才是奇事。” 上官阙把笔递给韩临,让他俩慢慢聊,于是一大一小开始写字交流起来,唐青青写字远远快于坏掉右手的韩临,在韩临艰难写字的时候,她便在旁托腮盯着韩临看。 他二人聊天,佟铃铃和上官阙去隔壁说正事。 上官阙拿住信时说:“你猜得到这是什么信吧。” 佟铃铃耸肩:“无非是让帮忙迁都的。” 上官阙笑了笑,说:“这件事早有定论,何必来问我这个退下来的人。” 佟铃铃说:“我们也是这个看法,但公主坚持要您看信。” 话讲到这份上,上官阙才拆信,佟铃铃注意到他手上的冻疮,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洗衣服的时候没注意。”上官阙看着信,忽然问:“这封信还有别人知道吗?” 佟铃铃说:“没有,是直接给我的,唐小姐听说我要来,非要过来,我正好便借护送小姐的名头来了。”又问:“公主是不是拿暗雨楼为朝廷做过的那些脏事做威胁?” 上官阙嗯了一声。 佟铃铃感叹:“当年真不该惹上朝廷,想脱身太难了。” 上官阙折起信:“值得的。” 佟铃铃这时才想起当年为救韩临出狱,上官阙把整个残灯暗雨楼搭进去。 上官阙随手把信放在烛火上点了,问:“你手下藏在皇宫的暗杀侍从如今还联络得上吗?” 二人讲完正事回到韩临那里,见唐青青褪掉鞋袜,坐在铺了毯子的地上同傅欢翻花绳,韩临在旁静静写信。 佟铃铃去翻纸上谈话记录,见唐青青对韩临很感兴趣,都问到他闹饥荒前家在哪儿。唐青青打听帅哥一向起劲,这个佟铃铃清楚,奇怪的是韩临告诉了她之后,竟然主动问了唐青青的身世性格喜好经历。 时隔多年回暗雨楼,佟铃铃难得见到舒红袖两口子,饭桌上碰见,难免多说,越聊越公事,还是韩临打断他们,说正事饭后再聊。 酒足饭饱,佟铃铃留在上官阙屋内与两口子讲正事,双方均不肯让利,事越聊越僵,到头还是没结果,眼见再说就要吵起来,三人适时打住,到隔壁接孩子。 傅欢闹了一天,这时候困坏了,交到傅池手里时眼都没睁开。其余三人围坐打牌,佟铃铃旁观两轮,见韩临上官阙双双放水,觉得没什么趣味,夜也不浅了,便要带唐青青回去休息。 赢哪里会有够,唐青青不肯走,指着洗牌的上官阙啊啊地表达不满。 明明他也还在,我为什么要走? 佟铃铃骗小姑娘说上官阙待会就回去,这才哄得她穿上鞋袜离开。她们告辞不久,在转角处,佟铃铃往离开处一瞥,寒风呼啸声中,只剩黑洞洞的两所房屋并肩相依。 次日,佟铃铃特意晚些去,把唐青青交给韩临上官阙照顾。说来也奇怪,二人共屋,上官阙独自说些临溪的事,韩临伏案写信,一句话都不应。 这个景象跟印象里完全两样,佟铃铃满腹疑问,却也还没傻到当着上官阙的面问有什么矛盾,随后策马下山去做上官阙交代的事情。 一来一回,好几日才办妥,佟铃铃再回临溪,同上官阙述过职,见他点头,方才松了口气。这种要紧大事,上官阙面上波澜不惊,却在到了隔壁,见到韩临带着唐青青和傅欢编绳玩,把五彩的麻线滚搅了满屋的时候,眉心一跳,捡起个线团,一圈圈缠着收,颇有些头疼地说收拾收拾,要吃饭了。 唐青青见了佟姐姐,笑嘻嘻地把绳编的小香囊捧给她,啊啊哦哦边说边在纸上写编织过程多波折,余光一瞥,见到上官阙的线团末端掌在韩临手中编织物上。 二人被一条线牵起,两相对视,韩临持起剪刀,手起刀落,了却这番牵缠。 中午吃过饭,唐青青回去午睡,三人又去商讨事情,这次没能打住,争论声韩临在隔壁都能听见。傅欢午睡被吵醒,哭得惊天动地,听那噪声愈演愈烈,韩临问上官阙:“你不管管?” 上官阙垂眼看书:“我不是暗雨楼楼主了,无权干涉他们。” 这个理由非常合适,然而韩临也不说话,也不走,就在他跟前站着。 两相对峙中上官阙从来不会轻易让步,但是韩临靠得太近了,好像不要命了似的,呼吸几乎扫到他额心。 上官阙叹了口气,合书起身。 他离开不久,隔壁果真安静下来,韩临哄睡了小孩,到桌前翻那本上官阙搁下的书,发现那是本医书,各次各样的草药轮番上场,韩临看不懂药效,原本只囫囵地翻看绘制药材的铅画,后来渐渐也去看字。 当年临溪教过草药知识,只是韩临那时候满脑子练武功的事,念着药毒一线之隔,专业的事还是留给专业的人办比较好,只顾在课上看刀谱。如今久积沉疴,药吃得久,药方也见得多,韩临发现认得一些医书上的药,待要仔细去看,有人敲了敲门,他一抬眼,正见门口窈窕艳丽的女人。 贺雅讲一个眼睛很大的圆脸姑娘在路上帮了她,她听闻她今午回来,想来向她道谢,打听后得知她到了这里。 韩临说佟铃铃在隔壁说事,恐怕还要过一会儿才结束。贺雅说那我等等吧,韩临起身为她倒了茶,还没落座,便听贺雅问道:“你师兄跟你讲过吗?我当年追求过他。” 见韩临并没有太出奇,贺雅笑道:“看来是说过了。” 她又问:“你是不是怪我呀?” 韩临摇头,笑说:“从小到大,为靠近他而接近我的人太多了,我可怪不过来。” 上官阙条件好,这种事韩临司空见惯,从不觉得奇怪,是故上官阙和他提起,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找出路而已。 贺雅俏皮道:“这我就要为自己辩解了,我可不是为了他而接近你的。” 韩临笑着说:“那我很高兴呢。” 第199章 贺雅说:“你是不是不信呀?” 韩临说:“不是啊。” 贺雅不认为他在说真话,韩临说孩子在午睡,怕吵醒她,捧着热茶说咱们到外头讲吧,见她点头,韩临起身同她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屋外看远处的山。 贺雅道:“你知道我的身世吗?” “知道一点。你父母都是豪侠,可惜早早亡故,你家破后四处流浪,后来被青崖道长收为弟子。” 贺雅眨眨眼:“哎呀,你很了解我嘛。” 韩临笑道:“皮毛啦。” 贺雅道:“那我给你讲点详细的吧。” 我爹是镖客,我娘是游侠,我自小被放在奶奶身边长大。自我出生起,我爹就四处走镖,他走镖回来,总带给我好多沿路买的小玩意,在家的时候,整日陪我玩。说起这些,贺雅总是顿住话头笑,又遗憾地说:但他还是忙,到我七岁他死在红巍教手里的时候,我同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年。他死后,奶奶哭瞎了眼睛,没两个月就去世,我娘停了云游,回家照看我。 我娘仗义疏财,喜好结交朋友,但是碰上了不三不四的人,拉她进了赌坊。不到两年,我爹走镖挣下的家底就赌空了,我娘为还赌债去接仇杀的赏金单,把我托付给她信得过朋友。她接的那单,酬劳最高,也最凶险,不久后她也死了。 她那朋友,是为了有个靠山才巴结她,我娘死了,自然也不会待我多好,把我当丫鬟使唤。天不亮起来割草喂猪做了半年,还能熬,但听他们说要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做童养媳冲喜,我就跑了出来。 那年残灯暗雨楼的江楼主抓了一伙拐子佬,救下一帮孩子,江楼主拷问过拐子佬后,便按拐子佬收来的地址送孩子们回家,我不愿意回去,同他讲了身世,那时我才知道我爹娘原来那样有名,我师父听说故人之女逢此劫难,将我要过去收了做徒弟。 “我武学资质低劣,连门内弟子皆会的轻功,我都学了整整五年。不过老天没有太亏待我,给了我这副相貌。”贺雅笑了起来:“或许女人天生就是赌徒,有了好本钱,总想拿来搏个大的。” 说到这里,韩临自然懂了,笑道:“你也没委屈自己,找上我师兄那样的。” 贺雅看着韩临:“可我当年喜欢你。” 龙门会过后临溪最瞩目的少年,俊气逼人,仿佛望不见别的脂粉,一见她就笑,找各种站不住脚的理由来帮她,说她太漂亮了,山路太危险。于是迁就她的脚力,慢吞吞地使轻功,披着漫天星斗送她回道观。 “也有虚荣心吧,不过喜欢本来就是复杂的。”她又说,“你真好啊,但是留不住的好又有什么用?刀剑无眼,江湖太凶险了,我经不起丈夫身死,再一次家破人亡,所以我去向上官阙示爱。” 她笑了笑:“上官家的少爷真聪明,根本不接招。” 韩临垂下眼笑了一声:“他就是太聪明了。” 贺雅望着他,忽然笑道:“当年大家都很震惊,一场龙门会,你名扬天下,却不去乘机做一番事业,反而回临溪,挥霍半年时间陪你师兄。” “名利哪里会比人重要。”韩临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考虑的:“小时候我那么烦人,那么笨,他指点我武功,教我那么多,他有了难处,我当然要尽全力帮他。” 这时候门响了,二人望去,见只出来了佟铃铃。贺雅收了话头,起身前去道谢,又讲了半天话,说是请客云云,佟铃铃应下,吸了两口新鲜的冷气,寒暄道:“啊,真冷。” 贺雅说:“还好吧,跟往年没什么区别。” 佟铃铃问韩临:“今年这里还没下过雪吧?” 韩临点头。 贺雅笑道:“不只是这里,京师以南都没下雪,西南正以这个名义起兵。” 佟铃铃非常失望地望天:“那我又见不到雪了,过完年我就要到岭南去了,更见不着了。” 贺雅道:“姑娘喜欢雪?” “我是锦城人,那地方冬天又湿又冷。”佟铃铃朝天出了几口恶狠狠的白气:“冻没少挨,还没怎么见过雪。” 贺雅笑道:“那想必姑娘家生于富贵之家吧?” 佟铃铃道:“也不算达官显贵,怎么这么问?” “我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我也整年惦望下雪。”贺雅说完,又问韩临:“韩临,你小时候喜欢下雪吗?” 韩临摇头:“不喜欢。” “我猜也是。”贺雅笑意渐淡:“后来我家接连遭遇变故,我父母去世,我沦为乞讨求生的乞丐,我就再没有喜欢过下雪。”她又望向韩临:“你也做过小乞丐,你来告诉佟姑娘为什么。” “雪会打湿衣服,下雪天外头的树枝木头都潮,生火很难,我们冬天一般都把家当穿在身上,没别的衣裳换,只能身体暖干。好多人雪天着了凉,躺下之后再没起来过。”韩临回忆道:“而且雪天鸟兽很少出没,捉不到吃的,人家也闭门不出,走街串巷也难讨到吃的。我有回不知怎么着昏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那户人家后来跟我说,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身上积了一指厚的雪,他们还当是谁堆的雪人。” 佟铃铃听过颇感惊奇:“我给韩临治过病,他身体可太好了,他也会突然失去知觉?” “要不是身体好,他恐怕活不到被慧眼识中。”贺雅扫了韩临一眼,又道:“但是下雪天太要命了。我现在还老做噩梦,一家一家叩门讨饭,盼着乞点稀粥烂饭。但是手都敲没有知觉了,还是一扇门都没有开。韩临,你流浪得比我久多了,你有没有做过这种噩梦?” 韩临摸摸鼻子:“实不相瞒,你要是不提,我都快忘了小时候下雪天经历过什么了。” 贺雅笑道:“你也太心大了。” 韩临笑道:“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后来过得蛮不错了,成天想它干嘛。” “流浪遭的白眼和恶意,你能忘掉也好。”说完,贺雅便告辞,离开前将茶杯搁到椅上,对韩临说:“那我走啦。” 韩临点头:“再会。” 第94章 折磨(下) 佟铃铃瞧出二人之间关系不简单,却也不急于去问,只道:“我这一趟,路上遇到眠晓晓了,听她说今年蜀地连日下雨,冷得彻骨,她要到岭南去过冬。” 韩临靠着椅背,点头说:“那里是挺暖和的。” “我说你病得要死,她要你去雪山,还咒你了些话,托我告诉你。”佟铃铃耸肩:“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 韩临笑了半天,才说:“姑娘聪明无双。” 见他没什么表态,佟铃铃意外地眯起眼睛:“她咒你,你不生气啊?” 韩临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眠晓晓是挽明月的朋友嘛,当然向着他啦。我把我的朋友都杀了嘛,不然也有人为我说话的呀。” “你哪有那么孤家寡人。你师兄,舒红袖,傅老前辈,暗雨楼有交情的人,他们不算你还健在的朋友?还有暗雨楼那么些人,就算没交情,听到你的名字,很多都心生敬仰。”佟铃铃出奇于韩临的自暴自弃,转言又道:“倘若你到无蝉门久居,才真是昏了头。去年听说这事,可把我吓了一跳,谁不知道你杀了多少无蝉门的人?深仇大怨,血海深仇,无蝉门偏偏又部署森严,你要出了什么事,我们想搭救都没办法。为了一个男人,你竟然答应被困到那只危险的石头笼子里。” 这些事去年韩临考虑过,但也没怎么当回事:“那里有很多燕子的朋友,没人敢对我做什么。” 佟铃铃提醒他:“挽明月的朋友前不久还向我咒你呢。” “他不在啊。他要是在的话,不会让眠晓晓这么说的。” 佟铃铃挑眉:“你怎么敢肯定?” “一个朋友告诉过我,当初他很讨厌我,挽明月却向他说了我的好话。”韩临说:“我想燕子要是在的话,一定会阻挠眠楼主。” “你哪个朋友啊?”实际上佟铃铃一开始想问的是你朋友不都死光了吗?话将出口勉强转了弯。 “邵竹轩,你认识吧?” 易梧桐这个臭名昭著的小叔子,佟铃铃认识得直翻白眼:“你说那个整天编故事骗人上床的邵家老二?你都认识些什么人啊?交这种朋友,我看杀了挺好。” 见韩临闭口不再讲话,佟铃铃知道这是他不高兴的表现,平息了情绪,才冷笑着说:“我真不知道上元节他把你打成那个样子,他们怎么都惦记着让你回头。” 打闹的事从没有声张过,韩临敏锐地问:“白家有暗雨楼的人?” “当然,你师兄把白家守得滴水不漏。这些,还是这两个月我在暗雨楼记白家的起居时翻找出来的。”佟铃铃嗤笑一声:“我真是好奇,他把你打成那样,他和他的朋友怎么还能四处散播到雪山的消息,指望你去找他?” 韩临解释起当时的经过:“我们是打架,不是他单方面打我。而且我先出手,只是他技高一筹。” 第200章 佟铃铃皱眉:“你开什么玩笑。虽然你现在残了只手,但他也瘸了条腿,论近身搏斗他怎么打得过你,你手软了吧。” 韩临笑了笑:“我对不住他,挨那几下不算什么。” “你对不起他什么?”佟铃铃感到匪夷所思:“这么多年,光我知道的都有你用副楼主的职位调当年欺凌过他的人的把柄,给他出气。当年在湘西,他卷进无蝉门内斗,两腿不能动,你不仅救他一命,还故意放走他和吴媚好两条大鱼,你不知道桐桐之后发了多大的脾气。” “这些事是我自己想做。”韩临呵出一口似雾的白气,将眼前群山都晕白了:“当年在雪山他待我不薄。” “可不是吗,我看他自己也知道一到雪山你就心软。真好笑啊,管不住自己到处睡女人,反过来管你收养孩子。也不想想他自己也是个靠别人好心教养才活下来的孤儿。我看他骂你骂也心虚,又带你去雪山,给你看他以前对你的恩情,哄你,要你让着他。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佟铃铃语带嘲讽:“在荆州白家,把你打成那样,又去雪山故伎重施,哈哈,这次你没巴巴跑去求他,我很欣赏。” “燕子的确有不是的地方,不过我也有很多缺点。两个人相处,本来就要互相磨合,互相容忍。”韩临丝毫未受她言语相激,又道:“也多亏前几年他逼我去求医问诊,我身体才好起来。” 佟铃铃挑眉:“据我所知,眠晓晓那里的大夫是你师兄请的吧?” “多亏燕子又逼又劝,我才想要求生。”韩临又说:“我们因为在一起比较晚,交际的人没法融到一起,我又曾经对他拔刀相向,他很焦虑,有时候会口不择言,做伤人的事,但他不会太出格。” “你们之所以那么晚才在一起,不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吗。我碰见桐桐的时候,她出不了头,她后来说,她正在被邵家催着要孩子,都开始吃药调了,我都不敢想倘若我没有大胆示爱,会是什么样的。你永远不知道你因为犹豫失去的东西有多么珍贵。”佟铃铃继续道:“当年雪山出来,我可在场。你明显就是喜欢他,他不作表示,错过了,又来痴心妄想,企图要一个全须全尾的你。” 韩临仰起脸看她:“你言重了。” 佟铃铃冷哼一声,不屑道:“我不怕千夫所指,自然看不上他那样的懦夫。” 她话音刚落,便见眼前青年站起身。青年身形瘦,个头却高,此时站直了身,足足比高她一个半头,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韩临垂着眼看佟铃铃,言辞客气,语气却非常强硬:“你与他交往不多,对他不够了解,还是不要妄下定论的好。” “我不了解他?这几年,因为新仇旧怨,我雇有一帮耳目,伺机暗杀挽明月。墙角的老鼠耳朵尖,总能探听来不少消息,连他睡过的女人我都能说得出名姓。”佟铃铃笑道:“当然,消息中分量最重的,便是他到茶城寻你。” 韩临眨了下眼睛:“原来是你。” “对,为上官阙通风报信的就是我。”佟铃铃承认,感叹道:“你可骗惨了你师兄,他活得不人不鬼。” 一提起上官阙,韩临便转开眼:“我没有跟挽明月合谋假死。” 佟铃铃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先不打自招。” 韩临失笑,见她并不相信,没有再说下去,重又坐下。 “这点你倒要谢我,若非我使计叫挽明月毁了腿,断送了前程,他如何肯到茶城寻你?”佟铃铃嗤笑:“他这个人,利欲薰心,也不知道你怎么忍的。” “挽明月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他一直这样。”韩临低下头笑,又说:“他有他更想要的,比如名,比如利。他能到今天不容易,你不清楚他的身世,不了解他的顾虑,但我都知道。我让着他一点便好了。” 佟铃铃听了,费劲的同时感到十分好笑:“他自己不幸,凭什么要你承担他的任性?” 韩临一顿,叹了口气,道:“我喜欢他,所以心疼他,想体谅他的不足,为他承担一些。” 佟铃铃反问:“可是你自小流浪,居无定所,好不容易找到妹妹,为什么他不能站在你的立场,为你承担一些,宽容你一些?” 韩临笑了笑,把凉透的残茶泼进花坛里:“是,我也有我更想要的,我要我的妹妹。我可以容忍他有关名利的追求,我也以为他会看在我让步的份上,能容忍我。但他不能。那就算了吧。” 佟铃铃道:“这就是理由?” “姑且算是吧,”韩临偏头望向她:“你心满意足了吗?” 佟铃铃见前缘既断,笑着在原地跳了两下活动冻僵的双足,这次再出问句,轻松多了:“刚才那位姓贺的夫人跟你有什么交情啊?” 韩临答得敞亮:“她是我小时候喜欢过的姑娘。” 佟铃铃不由得道:“你究竟在你师兄眼皮子底下搞过多少女人?” 韩临哼笑:“你当你们上官楼主小时候没跟姑娘有过牵扯?” 佟铃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正要追问,就听身后有人笑道:“在说什么?” 韩临本想息事宁人:“没什么。” 上官阙笑说:“可我听到了。” 佟铃铃转身看见上官阙笑眯眯的,不免想起方才他训人的模样,忙躲到韩临身后。 韩临并非信口胡说,因此也不怕同他对簿公堂:“你刚来临溪那两年,我见过你拆闺阁小姐的信。” 当年韩临整日缠着上官阙,上官阙看父母和敖准的书信向来坦荡,韩临因此认得他们的字迹,均是流利简省的连笔,可不是那些上官阙遮遮掩掩,韩临一瞥就知道是出自姑娘之手的簪花小楷。那些簪花小楷,形形色色,姿态各异,显然也不是出自一位姑娘之手。 “那是我父亲让我应酬名门小姐。”上官阙捡起那只空凳上装有残茶的瓷杯,握在手里转着看白瓷上的胭脂红印:“这是什么?” 韩临摊手:“我在应酬没那么名门的小姐。” 这时候舒红袖和傅池也灰头土脸从隔壁房间出来,见到院中景象,还不及问,便听上官阙为他们分工,差夫妻二人去照看傅欢,遣佟铃铃叫醒唐青青练字。 至于另外一位,上官阙搁下茶杯,强硬地把他拽进房间。 把人堵在紧闭的门上,上官阙对韩临说:“整日读不完的书,上不完的课,钻研不尽的心经,我有空和那么多小姐谈情说爱?你真看得起我。” 见韩临倚门不说话,上官阙握住韩临的手腕追问:“你不相信我的解释?” 因为理直所以气壮,韩临昂着脖颈:“我信,所以请你也相信我只是在和别人叙旧,没有做越界的事。” 韩临当然相信,名门那些繁琐的人情事故,韩临知道,而上官阙家世相貌均是第一流,自然会得小姐和小姐父母亲的青睐。小时候,韩临趴在桌上等背后的药油干透,就着灯影去看上官阙写回信,也会在心里想,以后得是什么样的小姐才配上他师兄。但见上官阙写完一封,又写一封,满脸不耐烦,好看的眉头越皱越紧,写完丢开笔,立马翻开剑法去学,韩临把脸藏在胳膊下忍笑,觉得以上官阙的清高刻苦,恐怕得跟剑过一辈子。 此刻韩临提起,不过是想让上官阙也尝尝被无端猜忌的滋味,多么叫人百口莫辩,难受着急。 上官阙盯了韩临一会儿,退开一步,失笑说:“好,我相信你。” 难得见他收去逼迫的姿态,韩临一怔之下,才缓过气,半晌后又觉得好笑,靠在门前歪头望向上官阙:“你看你,瞧不上我轻浮,认定我难以长久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提防我跟小时候追求过的女孩子说话?” 上官阙用火钳向盆中添炭,火光照在他脸上,仿若红灯映雪:“你容易被年少的感情蒙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韩临像被缚住喉脖,一时上不来气,开门要走,又被抓回去。上官阙按他在炭盆前坐下,话仍是冠冕堂皇的:“你身上寒透了,贸然出去经风会受凉。” 佟铃铃在休年假,回家只能听孩子哭父母劝,索性留在这里碰运气等秦穆锋。唐青青本就是来过年的,二人说定,都要在临溪留到年后,闲来无事,唐青青过去瞧韩临上官阙饱眼福,佟铃铃则去找韩临打听秦老前辈的事情。 有次去得早,天不透亮,还碰上韩临招呼她们先坐,自己跪在地上铺褥子,为傅欢准备游戏场所。 屋里炭火烧得旺,韩临穿得不厚。他晨起没束腰带,衣带系得也松,略宽的衣服罩在身上,显出裸露的锁骨脖颈,伸长手臂铺展褥子时,手臂带得衣料上抽,总要露出一段韧薄的腰,和臀胯形成一道曲线。 上官阙看两眼就转开目光。唐青青见了,却笑眯眯地,定着眼瞧,看饱了眼睛,想换换滋味,又去瞧上官阙,见他就着灯喝茶看书,再没把视线分给地上的人。 唐青青肃然起敬,见贤思齐,略略愧疚自己学书法多心,转过头郑重地对佟铃铃打手势,说:我要向大公子学习! 第201章 不过也就碰上那一次,日后再去,韩临都穿得整整齐齐。 见韩临总要读信,唐青青在纸上问,他答说是妹妹寄来的,佟铃铃瞧见,笑着打趣你妹妹真黏人,韩临却摇头,脸色有点冷:“恐怕有人向她透露了我身体上的事,她不放心。” 频繁的来信,韩临多少要写回信,但他写字费劲,又不肯别人代写,佟铃铃在旁都替他掉汗。 傅欢看他伏在桌案上忙,总要去抱住他的腿撒娇,韩临缠不过,把她抱到怀里写信,她便睁着大眼睛伸手去捉他的笔,捣乱没个够。上官阙旁观到,叫来唐青青,让她教傅欢抓笔写字,别再烦韩临。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会写字,只是新奇,抓着笔在纸上画横竖,画完一张,跑去拿给韩临看,韩临煞有介事地夸奖了她,把纸还给她,她却背着手不接。 韩临笑着问:“要送给我?” 女孩子点点头。 韩临笑意更浓,揉揉她的头发:“那谢谢你啦,我很喜欢。” 此后傅欢又依葫芦画瓢画了好些张,都跑来送给韩临。等父母接走她,上官阙见韩临把那些乱画的纸一一折起,装入信封,郑重地收进一直装信的抽屉中。 又过两日,到了舒红袖一家下山的日子,傅欢还不太懂离别,早上有些没睡醒,韩临挨个拥抱过舒红袖、半梦半醒的傅欢,到了傅池,傅池反倒扭捏起来,韩临把他拽过了抱着拍了拍后背,叮嘱他多陪陪妻女。上官阙同他们一道下山,说是办些事,韩临没细打听。 那几日上官阙安排唐青青教韩临写隶书,佟铃铃在旁监学并充当翻译。 起初倒还和平,空闲时,韩临和唐青青还说笑聊闲话。韩临在纸上问她退了婚事,上官阙有没有骂她。唐青青写没有骂,那天就是在山上走着看风景,又问韩临怎么会这样以为。韩临写下,要是以前我办出这种违逆他的事,他一定会骂我的。唐青青很感意外,写大公子问得很少,只问了她退婚的缘由,她说那公子长开之后不漂亮了,大公子又问她退婚书没写这个吧,她说没有,大公子就再没讲话了。 韩临点点头,又有些疑惑,问:那天你们出去了很久,只说了这些? 唐青青狡黠地笑笑,在纸上工整地写下:大公子想让我知道的话,就是这些。 见韩临不懂,她也没有解释下去,只是催起韩临练字。 上官阙想让她知道的话,她自然会知道。上官阙不想让她听懂的话,她又何必去问? 练字这事,过了头一天,第二天便换了风貌。 倒不是韩临不想学,只是他右手残疾,难以拿捏撇捺,左手又非惯用手,刚开始练,写出的字总是被唐青青撕碎。大半教学时间,唐青青都在啊啊叫着发脾气,拼命延长午休的时间,用尽办法逃避教授榆木疙瘩,一天一问大公子何时回来。 小女孩吃完饭迫不及待开溜,好几次忘了披外衣,都得佟铃铃追出去帮她整理衣服,又叮嘱她几句,才放她走。这天佟铃铃回过身,正见韩临坐在屋外檐下,望着她们笑。 没有上官阙整日在耳边说别受凉,韩临很爱出来坐坐,喝着热茶,吸吸凉气,望望远山和风景。 等她回来,韩临笑说:“你对唐姑娘真好。” “她耳聋口哑,要不是碰见你师兄,现在恐怕生死难料。”佟铃铃有些厌恶地皱眉:“做过母亲的人,可容易心疼可怜的小孩了。” “人之常情嘛。”韩临又道:“我认识一个采茶的女子,她的小孩才几个月大,她跟我提起孩子,总是说着说着就哭了,明明晚上回去就能见面。” “我没到那程度,我的孩子太小了,在我眼里就是一些整天都在哭和尖叫的小怪物,又丑又臭。”她又说:“要是把生孩子的能力换给你就好了,我没有负担,你也弥补遗憾。” 说到此处,韩临没有答话,她忽然掩住嘴巴,张着大眼睛,望向韩临,好像不小心透露了不得了的消息。 韩临倒没什么,摇头笑了笑:“怎么好像你们都知道我身体的事。” “当年你的寒冰蛊是我吹笛子解的,眠晓晓写信给过我你的脉象和症状,问我有没有头绪。我当然知道你的身体,不过别人嘛……”佟铃铃拖长了腔,半晌才道:“你就得问问前两年日日与你同床那位的了。” 韩临:“嗯?” “后来我昏了头去嫁人,那帮杀手我仍雇着,只可惜你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不敢吩咐人动手,怕你为他挡剑,伤到你的后果我担不起。但离了你,他身边总有无蝉门讨厌的苍蝇。”她忽然笑起来,面上甜意顿生,颇有几分十来岁时的影子:“也是老天念我辛苦,给我听来了一件事。” “瘟疫横行的绵阳城里,你去为采茶女的孩子找养父母,挽明月同眠晓晓聊天,提起你,他说你生气是因为同他在一起,觉得他断了你的香火,”佟铃铃说:“他为你阳精受损,没一点回头路可走而感到痛快。” 韩临摇头:“你同挽明月有仇怨,你的话我不会信。” “不信呀?我要是离间你俩,只会编些风流韵事,欠缺想象力。我可想不到,谁会对自己的枕边人,讲出这么恶毒的嘲讽说辞。那是能开玩笑的事吗?”佟铃铃道:“我永远记得桐桐说邵家亲戚在背后说她不会下蛋,她苦笑的样子,就连邵兰亭那个软蛋当时都去骂那个亲戚了。挽明月又在干什么?” 韩临没有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佟铃铃乘胜道:“听挽明月和眠晓晓的意思,如果没有猜错,就连你领养孩子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你阳精受损,我想你是真心待他,他呢,把你的事情随口当笑料讲,为莫须有的事中伤你。” “那天你说挽明月的朋友本该向着挽明月,的确中肯。只是我想,好像从来没有知情人站在你这边,替你想想,就连我也不是。我不能说我没有报复挽明月的想法,但我可以发誓,拿死后再见不到易梧桐发誓,我没有说一句假话。”佟铃铃竖指向天发过毒誓,又向韩临提醒道:“你呢,还是再好好想想,看你还有没有什么事被他知道,你们分开时闹得太难看,他能拿你的身体开玩笑,保不齐别的……等旁人拿事来问你时,你也好有个对答。” 韩临只说:“佟姑娘,我不想聊这个了。” 佟铃铃顿首告辞,转身后抽出腰间竹笛,一路吹笛,缓步离去。 调子悠扬,有春莺柳啼之意,正是当年逼出雪山所食寒冰蛊的那支曲。笛音藏功,惑动生灵,山间群鸟久久盘旋,遥隔云雾跟鸣相和。 一曲终了,群鸟四散,有鸟落在檐下以喙梳羽,打盹睡觉。直到韩临经脉行气不畅大腿抽筋,小鸟才知所立并非木雕,而是人的膝头,匆忙扑翅飞离,留下韩临滑下凳椅摔倒在地,痉挛发颤,喘息着忍耐一波接一波的错筋剧痛。 …… 下午再来,唐青青扯了扯韩临,在纸上写:怎么换了身衣裳? 上午那身早被汗水浸透,韩临筋痛脱力,说不出话,只是指着纸朝她笑,伪作很好学的样子。 佟铃铃心情颇好,见二人专心隶书,闲来无聊,叫来贺雅,二人弄些吃食开始聊天,贺雅托腮听写江湖趣事,佟铃铃听深宅大院的腌臜事。 唐青青两耳听不到,教得专心,但韩临听力甚至还较常人好些,她二人在屋里嬉笑说话,动静大了,贺雅怕韩临分神,写出的字又要挨骂,便提议她二人到隔壁谈天,韩临和唐姑娘交流可以用写字的方式。 “小唐见了他的字,恐怕要更生气了。”佟铃铃否决,又说:“而且他师兄交代我盯着他。” 贺雅奇道:“韩临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得要大人看着呀?” 恐怕是得看着。佟铃铃腹诽。 几日相处,佟铃铃不难看出,上官阙待韩临毫无芥蒂,较多年前更用心,反倒是韩临,整日冷淡,都不正眼看对方。而韩临对喝药并不热衷,她心中有几分底,可这底却也不是可以轻易透露的,悄声到贺雅的耳边说:“他跟他师兄闹别扭呢。” 贺雅吃了一惊,同样悄声说:“他们两个小时候感情可好了,从来没有过争执。” 于是二人终于躲着韩临,到门外咬耳朵,聊八卦。 江湖早有这对师兄弟的流言,那日见上官阙在韩临房间梳发,贺雅多少有些察觉,她试探着问,佟铃铃说不能泄露上司的隐私,却也没有否认。贺雅今朝乍闻,也就新奇了那么一会儿,转念一想上官阙与韩临的形貌,加之多年师门情深,出师后荣辱与共,也觉得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 聊完天回去,见唐青青怒不可遏,韩临闷头挨训,唐青青骂他写字偷懒,不下一点力气,独自坐到一旁的桌椅上背过身生闷气。佟铃铃看得头疼,反倒跟唐青青一样盼着上官阙尽早回来,这话说给伏在桌上用功改错字的韩临听到,他却说:“那还是算了。” 这天,佟铃铃难免将疑惑说出口:“天底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如你师兄这般真心待你,我真好奇,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第202章 话音刚落,贺雅见韩临笔锋一顿,纸上晕了一大滩墨,又听他说:“天底下的确没有别人会像他那样折磨我。” 贺雅皱眉,不解:“折磨?” 佟铃铃同样感到匪夷所思。 上官阙向来奖罚分明,暗雨楼自他接手,一扫早年风气,不问出身,能者居上,因为他给机会,易梧桐才能出头,也因为他力排众议,佟铃铃才能回暗雨楼复职。佟铃铃替易梧桐感谢他,也为自己感激他。然而上官阙向暗雨楼众人所施的好处加起来,只怕都没有向韩临一个人付出的多。当年作为上司的上官楼主知人善任,如今寒冬腊月,上官公子事事亲为,去洗沾血的衣服,那修长白皙手背的血裂,旁人看在眼里,都能感到钻心的疼。 此刻听韩临说出这样的话,佟铃铃不免怒火中烧: “韩临,你真有意思。挽明月在雪山陪了你三个月,被你记着,感恩戴德这么多年,他骂你打你,你都不放在心上。可又是谁私盗追灯令将你救出雪山?私盗追灯令被去职发配的后果又是谁承担的?” 韩临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抿住,只说:“上官阙太贪心了。” “他喜欢你,自然对你有所贪图。毕竟……”佟铃铃停了停,决定还是说出来:“雪山那次,你不慎入狱那次,都是上官阙不计后果地救你。说句不好听的,韩临,你连命都是他的。” 然而韩临没有再说话,佟铃铃还欲再说,被贺雅制止,此后,无论是唐青青来检查见到满纸烂墨气得拍桌,还是啊啊乱叫,韩临一律低着头,沉默不言。 第95章 世间万种分离 离开六日后,上官阙在一个清晨冒雨驾快马上山。 那天韩临醒得早,坐在檐下看临溪的雾雨,短暂享受一会儿四周没有唐青青暴怒的宁静。 昨日这时候还碰到一只刺猬躲在檐下,韩临觉得新奇,凑近去看,闻到刺猬身上有一点熟悉的气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困惑中喂了刺猬点核桃仁。或许是屋内骂人声太响,中午再出门,刺猬就不见了。这天韩临本想试试能不能再碰见刺猬,却正好见到驰马而来的上官阙。 上官阙满面雨水,下马后几步迈上台阶,直奔韩临,拽起他进屋,关门说:“湿气寒重,你不要坐在外面。” 韩临递擦脸的给他,又去倒茶:“湿气寒重,你怎么不避雨?” 上官阙解下湿重的外衣,接帕擦脸:“半路下起来的,山路结冰,马不好走。” 韩临趁添炭的工夫讲:“你雇个马车又不费事。” 上官阙喝热茶冲了冲寒气:“马车慢,我想尽早回来。” 韩临怎么听不出他深恐自己生事端,抬步要出门。 见状,上官阙起身要跟,就听韩临说:“我去给你拿身衣裳,不走远。” 上官阙将信将疑,没有跟出去,不久后韩临带回衣服和干净的眼罩。 上官阙换衣时,韩临又出门,这次仍告知目的:“我去煮姜汤。” 办好事情再回去,韩临见一切糟污都料理妥当,上官阙静静坐在炭盆前烤火,唯独长发直往地上滴水。 察觉到有人为他擦头发,上官阙先是拒绝:“我身上凉,你碰了不好。” 韩临当没听到,坐在地上,把他头发擦干才松手。那时教他隶书的小先生推门进来,见到上官阙,丧着的脸开心多了,叫着比划起来。 佟铃铃习惯充当翻译,说出唐青青的大意:“你回来了,我是不是就不用教他隶书了?” 上官阙摇头,垂散的发梢扫过韩临的手背,有点细微的痒。 唐青青顿时重归沮丧。 有人不满,轻轻拉了拉手边的一缕长发。 上官阙转过脸,望了背后一眼,回过脸松了口:“不过可以休息一天。” 韩临笑着起身道:“姜汤恐怕也煮好了。” 还没煮好,韩临等了半天,回去时上官阙已经睡下,乌发满枕,脸色净白。韩临推醒他,要他喝散寒气的姜汤。 就着碗沿喝完,上官阙仍半梦半醒,扯住韩临的手:“帮我涂点药。” 韩临往他皲裂的手背上抹药,又待在床边的地毯上陪他,等他睡沉了才抽出手。得了空,韩临顺手洗了上官阙换下的衣服,拧完搭好,回去再看,上官阙还没醒。 檐外细雨沙沙,韩临蹲在炭盆边伸出僵寒的手烤了半天,闲来无事,找出翻过的那本医书,靠床坐到毯上,浸在炭火的暖意里续着前文看。起初还能记住,往后有些疲了,韩临顺手捉了一缕垂下床的长发,边玩边看书。 佟铃铃带唐青青来吃饭,唐青青猜到上官阙在何处,牵着佟铃铃直奔韩临那屋。敲门对于聋哑人不大实用,韩临一向让唐青青直来直去,也是因为这一折,见门半掩着,唐青青不打招呼推门而入,二人正见韩临腿上摊了本书,捉着垂下床的一绺头发随意编拆辫子。上官阙已经醒了,偏头看着他玩。 见到来人,韩临松下手中那缕小拇指细的头发,搁下书,笑着问这么快就到饭点啦,转头与上官阙的目光相触,愣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上官阙起身时答说:“方才被她们推门声吵醒的。” 好奇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唐青青转过身去问佟铃铃,佟铃铃据实相告。唐青青弄懂了,跑到床前,朝上官阙不停地做着手势。 韩临瞧不明白,见她动作颇为俏皮,问上官阙:“她在说什么?” 上官阙告诉韩临:“她饿了,着急吃饭。” 韩临总觉得和她往常表达饥饿的手势不大一样,不过也确实到饭点,将信将疑站起身说我去催催。 唐青青看韩临出门,又向佟铃铃问了方才他们的对话,这下可气坏了,跑到上官阙面前叫着跳脚,不停重复方才她打过的那个手势—— 说谎,不知羞! 上官阙打起手势问她韩临学隶书的进度。 她顿时停住控诉,真做起着急吃饭的手势。 听说上官阙还在隔壁就隶书教学这事同唐青青谈话,韩临叫饭回来,悄悄问佟铃铃:“刚才唐姑娘当真是说她饿了?” 佟铃铃:“真的。” 虽然不是你看到的那次。佟铃铃心想。 没等到饭,却等到贺雅带了糕点冒雨找过来。自从那次目睹佟铃铃朝韩临急赤白脸,贺雅便再没来过,也没同佟铃铃有过联络。她这次来是向韩临赔不是,说从别的弟子那里听说汤婷对师长不敬的事。 韩临推说不算什么,贺雅说不吃就是不给面子,韩临这才打开尝了一口,又推给佟铃铃一起分食。 佟铃铃笑笑,看着贺雅问:“贺姐姐给我吃吗?” 贺雅笑道:“姑娘请便。” 贺雅又问了两句孩子的事,韩临说汤婷练功时三心二意,不过天资尚可,自卫防身没什么问题。贺雅笑说也没盼着孩子成才,学点东西不至于无所事事,还能强身健体,也不错了,说完便要告辞。 韩临点点头,想了想,指指屋外:“我送你出去。” 等到了只有二人的地界,韩临提醒贺雅:“汤婷漂亮,男女之事上你最好多留一份心。” 提到这个,贺雅十分开明:“人之常事,我不干涉。” 韩临斟酌半晌,据实相告:“她年龄太小,我曾经碰到她被年长许多的师兄带去落满尘土漆黑无灯的荒屋。我想你作为家里人,最好引导一下她。” 讲到这个份上,贺雅垂下眼想了一想,道:“她以后的路还长,我想让她趁着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爱做什么,便做什么,随心所欲,不受约束。” 韩临也明白父母爱女,还是道:“总会有居心不良的人,凭着年长和地位差距蛊惑心智不成熟的人,等到伤筋动骨,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贺雅笑了笑,回忆道:“我小时候想学琴,奶奶觉得不正经,我爹回家听说这事,给我请来教琴的先生,还在走镖路上寄送给我一张古琴。很快,我娘欠债,付不起请先生的钱。给人做丫鬟的时候,我坚持留下琴,但那家人嫌琴声吵,我再也没弹过。跑出来以后,没盘缠,我只好典当了古琴。等到了山上,总算安稳下来,我师父有张琴,可我已经不会弹了。” “后来给人做外室,我生了汤婷,整日带孩子没空,再后来进了宅院,我收藏了很多琴,但都没空再学,更不要提弹。”贺雅抬起脸来定定望着韩临:“当年我就发誓,我绝不会让我的女儿和我一样,她可以遵从本心,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所以孩子执意要来临溪,贺雅私下放走了她。 贺雅见他不言:“你并不认同我。” “心的选择不一定正确。” 多年前的种种往事,不甘,均在脑中过了一遍,贺雅望住韩临:“至少当时快乐。” 韩临看着雨说:“倘若不快乐怎么办?” “心之所向,怎么会不快乐?”吸了几口寒气,鼻酸还是没止住,她撑开了伞遮住脸,告辞前又道:“即使受了伤,婷婷回过头就有我。” 第203章 韩临没有多说,点点头算作同她道别,转身回屋,一推门,正撞见倚门偷听的佟铃铃。 佟铃铃也不尴尬,反而笑问:“你是在劝别人,还是在劝自己?” 韩临落座不答。 这时候送菜的人来了,等摆好菜,外人离开,佟铃铃追问:“你究竟在顾忌什么?” 见他仍不言,佟铃铃讲道:“那说说我吧,我和桐桐,甚至她还有丈夫,当年的流言很难听,有的人还会照着我的脸吐口水。” “我是锦城人,跟散花楼无蝉门的人走得近,年初那会儿,总听人说你不识好歹。”佟铃铃笑道:“但我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外人的话算得上什么?只要你喜欢。” 韩临低着头忽然说:“要是我不想喜欢呢。” 佟铃铃一时无言。 半晌,上官阙过来,脑后那缕编发都还缠结着没散开。 佟铃铃去看韩临,韩临避过视线,握拳的指骨发白。 整桌饭菜,韩临勉强吃了几口,一碗甲鱼汤喝到撤碗碟。看他回屋,上官阙让唐青青去找他玩,饮着茶问佟铃铃:“你和他说了什么?” 佟铃铃笼统地概括:“给你说好话。” “……” 佟铃铃补充:“这几天说得还挺多。” “……他没骂你?” “那倒没有。”佟铃铃又说:“都是我在骂他。” 上官阙道:“你找机会和他道个歉吧。” “啊?”佟铃铃诧异道:“可是……” 上官阙打断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就不必姑娘费心了。” 确定韩临不去雪山,佟铃铃此行目的便已达成,剩下的撮合无非是为报仇加筹码,当事人拒绝,便也没有强逼的道理。今天这几出,她算是看出来了,韩临左右翻不出上官阙的手掌心,无非是认命的早晚,倒也无需着急。 思及至此,佟铃铃点头,不免好奇:“你究竟对韩临做了什么?” 上官阙扫来一眼:“你把他逼成那个样子,他没有告诉你?” 佟铃铃摇头。 上官阙垂下眼,正自思量,外头忽然有人大叫起来,佟铃铃听出唐青青的声音,忙开门出去。 四野飘白,临溪下雪了。 两个姑娘在雪地里笑闹,韩临也站在雪地里仰头看天,余光瞥见上官阙在檐下看他,转过脸对上官阙说:“你去加件衣裳吧,外头冷。” 这天是小年,吟过一篇赋,先生便给众弟子放了假。有些弟子收拾行囊回家过年,留下来的弟子们闲来无事,随着送药的程小虎过来,围着韩临问长问短,也有人去向上官阙说些吉祥话,上官阙抓了几把糖给他们分着吃,说有些劳累,倦与人言。 今年冷,这处少有人来,地上难得积起雪,众弟子就地打起雪仗。唐青青看得手热,也加进混战,只是在场都是学武之人,半大年纪没有分寸,她又听不到,不久便落了下风,给砸得晕头转向,竟来拉韩临为她报仇。 韩临拍掉她脑袋和身上的雪,说他不玩这个。上官阙照意思比手势给她,她瞧了,跑去拿纸板,把请求重新写给韩临看。 看出她认为上官阙诓人,韩临笑着在纸上写他确实不玩。唐青青知道他整日闲不住,又瞄了眼上官阙,在纸上问为什么? 韩临不敢在她面前写烂字,一笔一划都慢,上官阙瞧唐青青等急了,比划给她说:“他小时候被人用石头砸过。” 佟铃铃瞥见:“韩临不是谢掌门的宝贝疙瘩吗,哪个不长眼的敢拿石头砸他啊?” 上官阙说:“拜进临溪以前的事了。也不是只是石头。” 佟铃铃心想你就不能把话说全吗,强压着不耐烦追问:“什么叫不只是石头?” 韩临边写边接过话:“我做乞丐的时候在雪天昏倒过,有家好心人留我住了两天,我不好意思白吃,去帮人家干活。那家田多,家里五个姑娘一个儿子,没有壮丁,见我有力气,提出来收我做干儿子。大雪天,地里没活,干完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他们差我给他们家小儿子做伴陪玩。雪天就是打雪仗,那家小儿子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没多少力气,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他的雪球砸不中人,又见我总能打中,恼了,拿石头团进雪里朝我头上砸,我当时就流了血。大人领回去,小儿子谎称我先拿石头砸的他,整日哭着闹,安生不下来。后来雪停了,那家人给我一吊钱,打发我走了。” 唐青青知道了原委,蹦着啊啊骂,气得在纸上写的字都大了许多:“那家人怎么这么坏啊!” 韩临安抚她:“别这么想。要不是他们救我,我恐怕就冻死在雪地里了,何况他们还给了我一吊钱呢。” 唐青青又飞快写下:“那也不能不讲理呀!” 韩临笑了笑,写道:“人家帮了大忙,我便要体谅人家的难处。这世道哪有好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唐青青把纸撕烂,不跟他说了。 她气得出门,很快又折回来,另起一页新纸,大笔挥墨,手脚并用叫着塞给上官阙,上头写着:“你管管他,没见过这么糟蹋自己的!” 上官阙吩咐佟铃铃带她去休息,那张纸搁在一边,再没拿起来过。韩临收拾屋子的时候随手捡起来看,笑了一声,揉成一团丢了。 夜里雪还没停,很难得的,韩临主动来敲上官阙的房门。 进到室内,韩临见开着窗,飘了半桌的雪,桌上搁着酒盅,再细闻,屋中有淡淡的酒香。 风诱得烛火晃舞,明明暗暗里,上官阙落座,黑发上沾了些雪沫,托着头看韩临,也不说话。 韩临看出他有几分醉了:“怎么想起来喝酒?” “有些冷。” “冷该吃药。” “酒本便是一副药引。” 韩临问:“师叔什么时候回来?” 上官阙去倒酒:“快了,也就这几天。” 透窗扫进点雪,韩临说:“我准备向师叔坦白我们两个的事。” 上官阙一顿:“你要说哪些。” 韩临盘算着:“被你骗上床,被你喂动过手脚的药,被你逼着去杀朋友、为了离开你自杀……一切实情吧。” 上官阙搁下酒瓶,撩起眼皮望过来:“你认为他会信你?” 秦穆锋是老小孩脾气,对上官阙一向信任。 韩临垂着头,看桌上的雪化成水:“我不知道,我想试试。” 当年在杂耍摊匆匆一瞥,他便给了韩临改变一生的机会,如今听说这事,又当如何? 上官阙饮了那杯酒,判断道:“你在威胁我,你不会告诉师叔。这些事,要讲你早讲了。” “从前我想体面一点。你自毁名誉救我,我不想因为我那点情情爱爱的小事再让你授人话柄,背负骂名。而且我因为感情为你做出的那些偏听偏信的傻事,我也不好意思讲给别人听。”韩临脱去护袖,拧按发寒抽筋的右手:“如今你从暗雨楼退了下来,不在江湖,到底好些。我也早就是个玩笑,无所谓脸面了。”韩临又道:“当年敖准……作恶多端,你都能为他求情。秦穆锋一来是我们师叔,你不能动他,二来武功高强,你动不了他。” 上官阙转头去看窗外的雪,缓声说:“雪地路滑,恐怕师叔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雪会停,冰会化,过完年就开春了。”韩临垂眼说:“十天,半个月,半年,一年,师叔总会回临溪。” “既然你打算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我?”上官阙那只单眼珠盯着韩临,瞳中映出烛火的摇动:“你还是在威胁我。” “我是想说,你要放过我,我就不跟师叔说了,你还是师门最出息的上官楼主,我还是你师弟。”说完,韩临笑了起来,摇着头说:“我都觉得自己可笑。” 衣角扫熄烛火,木椅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回响,响声未落,韩临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背后是钝寒的墙,酒气压在脸上:“韩临,你威胁我之前,不想想你自己的处境?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韩临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废了武功,杀不了你。亲人在你手里,我也不能杀你。” 讲到此处韩临抬起眼,借窗外雪色,勉强看清上官阙的相貌轮廓。不过一眼,他的心便敲得像催人送命的战鼓。 “我又管不住自己。”韩临主动拥抱上官阙,低头去嗅他身上好闻的苦香:“师兄,趁师叔还没回来,我随便你处置。” 很奇怪,上官阙身上格外温暖,两个人挨在一起,那热意染给韩临,瘟疫似的。 薄醉的人停顿许久,抽身走开,留给韩临一道修长消瘦的背影:“以你如今的身体?你要有命任我处置。你出去。” 屋中太暗,韩临循记忆翻出火折子,点着红烛,探身去剪烧残的棉线:“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师兄加我一个呗。” 烛光明亮不少,韩临满倾一杯,倚墙饮尽,当真是刺辣痛快。 第204章 “毕竟以后……可能你再也对我做不了什么了。” 韩临笑着说出这么一句。 听到这样的耀武扬威,上官阙松了松衣领,转过身来,声音称得上和煦:“韩临,你比我清楚,要杀一个人,那个人武功的高低,名声的好坏,无非是当时耗些功夫,无非是事后声名狼藉。”上官阙一顿,又道:“我为你的任性费过太多心神,再多费一点也不要紧。” 韩临并不知道上官阙寻后半部心法的考虑,多年间他对敖准不齿,却也为不知实情的上官阙的执着而恻隐。他万料不到上官阙能对自己的师叔下手,发了疯似的,快步上前扯住上官阙,迎面便是一记耳光。 缠绵病榻以来,每逢情绪大动,韩临体内真气便紊乱急窜。这一巴掌使了全身的力,却不响亮,强行运气,反叫韩临腿部痉挛抽筋,撑桌才勉强立住。 “当年我杀敖准,你数次求我,只为那点情义。”一记耳光还不够,韩临高声斥骂着朝上官阙挥拳冲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敖准他……” 上官阙没让韩临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十恶不赦的魔教教主。” “你都能放过敖准。秦穆锋可是你师叔!他一生未做过半点错事,还指点你的剑法!你竟然要杀他?”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要杀他,是你要杀他。”上官阙笑了,把暴怒冲来的韩临揽进怀里,捧住头抱紧,在他师弟耳后吻了吻,说道:“韩临,你要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你讲给谁,便是害谁。” …… 次日午后,韩临呆坐在檐下看雪,有马车驶到门前停下,贺雅下车前来辞别,说要带汤婷回家。 韩临不太理解怎么挑在这个时候:“雪天山路不好走。” 贺雅摇头:“我丈夫的正妻死了,就算是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那倒是。”韩临点头,努力扯出了个笑祝福她:“一路顺风。” 贺雅却没走,只是盯着韩临问:“你如今不快乐吗?” 昨日回去,联系着这些年一直当笑话听的上官阙逼韩临杀朋友的流言,她有点琢磨过来韩临的态度。 韩临没说话。 贺雅看着他又问:“是因为你师兄吗?” 雪洋洋洒洒地下,韩临忽然紧张地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雅说好,又讲:“我想去跟你师兄说些话。” 韩临起身挡住她:“他发烧了,不方便见人。” 恰逢这时,那扇门开了,一并带出许多药气。 贺雅方见上官阙从门内看过来,腕上一紧,韩临抓住她,指着马车对她说:“你得走了。” 贺雅扭头望住韩临,扯出手来,笑道:“耽误不了多久。” 时隔十数年,贺雅又一次走进那扇门。 如同当年,上官阙面上留有淡淡的笑意。 上回过来,她精心打下腹稿,长篇累牍地推销自己。 仿似立在云端的上官公子分明完全没留神听贺雅准备的辞藻,仍是有风度地应对她的穷追不舍。贺雅见劝说不成,去脱解衣衫,手指刚一碰到腰带,上官阙背转身,告诉她:“韩临在隔壁。” 贺雅扯开衣襟:“我正好缺少人证。” 她听见上官阙笑了一声。 她从没有听过上官阙笑,还当自己听错了。 上官阙背对她,含着笑意问:“你认为韩临会信你,还是信我?” 贺雅只好穿回衣裳,落荒而逃。 这回简单得多。 贺雅掩杯谢绝茶水:“自古以来,明珠在侧,自然要多加留意。何况这颗珠子生有腿,更要想些办法。”贺雅道:“上官公子出身豪族,不缺世俗之物,感情上不肯含糊,图谋的大抵是心。向来就数这心最难掌握。” 上官阙笑了笑,面上很和善:“不好意思,我有些发低烧,头脑不太清醒,听不懂夫人在说些什么。” 见他装糊涂,贺雅开门见山道:“你们还没有在一起吧,恐怕你也没有向韩临表露过心迹吧?” 上官阙取出滤网与垫布:“夫人何出此言。” “我想,倘若你肯放下身段,以韩临对你的感情,你们闹不到今天。”贺雅抬眼,“你也担心握不住韩临,对不对?” 垫着衬布沏药的空晌,上官阙笑道:“夫人说话真有趣。” “是吗,我也觉得有趣。韩临当年前途无量,为了你回到临溪,躲开人到后山陪你练功,照顾你的起居,我师父每次提起,都抚须长叹。他怎么会是别人口中忘恩负义的人?”贺雅索性不再顾忌,寒声道:“当年韩临一无所有,可谁都知道以后他什么都会得到。你折磨他,授意下属恶言相向,旁敲侧击,把他逼到今天这个苟延残喘的地步。你的感情毁了他,你知不知道?” 上官阙面色不改,搁下药碗道:“看来韩临对你说了不少话。” “他没有对我说过你的一句不好。”贺雅沉声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从前那样热心待你,那样不记痛不记苦,你要做了什么,才能让他凉透了心,让他没办法开心。” 上官阙没有讲话。 车夫在门外催了几声,说雪紧了,贺雅见上官阙仍是不讲话,离开前道:“聪明人好算计,感情上算计一些,本来无伤大雅。可算来算去,容易把自己算进去。上官公子,没人能叫你们生离,但他疾病缠身,或许转眼便是死别。世间万种分离,唯有死是无法挽回的。你若是坚持有个结果,就好好对待韩临,不要再消磨他。人不能太贪婪,否则丢了,追悔莫及。” 登上马车前,贺雅瞥了一眼新刷的朱红门框,对韩临叹道:“你不该回临溪。” 送走她,韩临找到上官阙说:“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上官阙正蹙眉喝药,搁碗缓着气听他讲话,答说:“我知道了。” 见他神色恹恹又去喝药,韩临握住他的手,情词恳切,至少面上情词恳切:“师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贺雅恐怕是把流言当真了,你不要,你不要……” “早在十多年前贺雅就为利益舍弃过你,如今她身处深宅大院,头上有族辈,腰上悬着子女。从前她只有一个人,如今她有家族和荣华富贵。人生在世,谁都有过勇敢的时候,无法坚持的勇敢,一文不值。她能为利丢掉你一次,就丢不掉第二次?”上官阙吞茶漱口,拭过嘴角,回握那双冰凉发颤的手,望住韩临露出笑容:“没事的,我又不是嗜杀成性。” …… 午睡起来,唐青青呵热手指,执笔去练字。 那年大公子回金陵乡下养病,深居简出,乡间遍传他的姿容,连她这个聋子都知道了。趁着到河边洗衣出门,她爬墙去偷瞧美色,却让门房逮下来。 大公子跟门房交谈几句话,自此留下了她,找大夫为她治病,又请先生教她识字和手语。待她运用娴熟,在旁跟学的大公子打手势告诉她,他是上官阙,上官家的长子,她母亲是他家的家仆,自己从前受过她母亲照拂,又说她姑母那边,他已经打点好,日后安心住下便好。 大公子还告诉她,祸福相依,没有言语扰心,她或许能于静处取得成就,自此她便学起隶书。 书法要下苦功,临帖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偏偏大公子玉骨冰姿,余光瞥到,总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请来教字的先生见不得她跑神,看几眼,手上挨几下板子,挨得多了,一见大公子她便觉得手痛,再不敢多想。好在也养成练字时专注笔画的习惯,很多时候大公子进门她都不知道。 这天也是一样,雪天路滑,不用去教木头写字,午后她临完一张礼器碑,扭头活动脖子,才发现大公子到了。她吓了一跳,忙要起身行礼,大公子摇头让她坐下,拿过一张字看了半晌,告诉她写得不错,让她继续练。 大公子难得夸奖,唐青青高兴坏了,铺纸捡笔,又去书写,不自觉便浸到字中。 “……就说雪天景美,叫人引秦穆锋一行去西湖,赏断桥残雪。桥上设位老僧,见面只道是有机缘,或是有劫难,总之福要齐天,灾要夸大,见机行事,择一即可。届时领他们到寺中住上几月,撒些延年益寿的符水,做些消灾解厄的法事。” “若能在寺里拦住便好,拦不住便讲一段宝物遗失的往事,宝物是传世剑谱或是纯金佛头,总之要挑样贵重的丢,再跪地哭一番,显得事关重大,诱他们一行去追,路上留些能解的线索,设些并不要紧的关隘,拖个一年半载。” “秦穆锋那边先要拖住,不杀是最好的。韩临传给白映寒和舒红袖的书信,日后得叫信客拿来,我过一遍目。” “白映寒那边,信件不能再这样频繁,省得走漏风声,得去一封信叫她省省力气养胎……不过她月份大了,想来韩临不会透露给她什么事。” “年前问问小唐想回金陵还是留在这里,倘若回金陵,得提早寻个由头把傅欢要过来,养在山上。” 第205章 “这些都好说,只是韩临……” 屋中再次静寂。 “他落到这个境地,他怎么能认为我是高兴的。” “最近我是得意了些。都说我贪心,凡事都要从头说起,怎么不想想是谁纵容的。” “那时候我把别人送的东西摔出去,他都会捡回来,一件件擦洗干净,再送还给他的师兄师姐,说我很喜欢,只是不太需要……” 第96章 贪恋 从龙门会回来,休息一段时日后,上官阙去了练剑坪。那天去的早,练剑坪上只有韩临,上官阙从入门剑法练起,这剑法同早年学的功法冲突,练得不顺利,围看的人却随失误的次数增加了几重。 此后上官阙再没去过练剑坪,只在房门外空地练剑。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那块空地也挤满了看客。 上官阙改在晚上练剑,依旧有不少好事之人,大半夜蹲在草地里,幽幽去盯天才的失误。 次日韩临割完能躲人的草,径直去找谢治山。再回来,韩临手里牵了头毛驴,跟上官阙说后山有块空地,曾有师祖在那里悟剑,师父把钥匙给我了。 上官阙点头道谢,回屋收拾行礼,出来时,见韩临门口也放着几只包裹。 他对韩临说:“我一个人去。” 韩临正往床单兜起的包裹里塞衣服,闻声笑道:“那怎么行。那块好地方可是我管师父求来的,怎么能让师兄独享?” 话说到这份上,没有给上官阙留转圜的余地。 见韩临胡乱叠好,便去蛮塞,上官阙走到门口告诉他:“到时候衣服会皱。” 韩临累了,坐在地上仰脸笑:“那师兄帮我。” 上官阙叹口气,进门把乱塞的衣服抖出来,分拨整理时见衣衫间有扎信,用绳子结实捆着。信封上没字,不用看就知道是当年他写给韩临的心法解读,带着没用。 韩临搬完东西回来,见信被挑出来,又要往包袱里塞,上官阙拦下他,教训说:“不要什么破烂都带,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 韩临非常坚持:“不行,丢了怎么办。” 到了才知道,韩临口中的那块好地方,杂草长得人一样高。韩临卸了背的扛的,又割了半天草,才勉强看到房屋。锁早锈住,上官阙半天没能打开,最后还是韩临拔刀砍断铁锁。屋内狼藉自不必说,唯一的好处是还算结实,两人收拾了三天,勉强收拾出两间能住人的屋子和一处练武的空地。 搞完卫生,带去的干粮也吃空了。总啃干粮不是办法,韩临研究过生火做饭,只是一则费时,二则做出来的东西入口勉强,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去饭堂打饭回来吃。 临溪不算小,山路不好走,他们住得又偏僻,到饭堂去打饭,纵使韩临脚力足,来回也得半个时辰。起初韩临摸不准上官阙口味,总弄来些重口的菜,又怕他不够,总要盛好大一碗。 上官阙倒没说什么,道过谢便用饭。只是他一门心思扑在练剑上,没什么胃口,加之量实在太大,饭总要剩下一半,最后都是韩临吃掉的。 在后山的时候,上官阙知道韩临有段时间担心他自杀。 起因再正常不过,上官阙练临溪那套入门剑法,进展不顺,不慎用剑划伤了手。持刃者被锋芒所伤本是常事,只不过阴差阳错,那道伤离左腕大血管只有分毫,韩临给他撒药裹伤的时候吓白了脸。 自此韩临开始一惊一乍。 那几日龙王勤快,接连下雨,天气寒凉,上官阙见屋中设有火炉烟囱,尝试烧火取暖。谁知烟囱年月久了,生了些问题。他发觉头晕,意识到不妙,欲要出门,走了两步便不省人事。 待他有些意识,只觉唇上覆了湿软,不间断有气息涌进喉管。再醒了些,上官阙嗅到土腥气,接着感到拍在脸上湿寒的雨水,耳际雨声叠着雷声,隐隐夹杂着泣声,远远近近,轰隆嘈杂。恍惚许久,睁开双眼,漫天大雨中,上官阙辨别出韩临的面目。 见他苏醒,韩临咬紧颤抖的嘴唇,俯身紧抱住他,同样一身冰凉。抱了许久,韩临抬手抹了一把脸,扶他走进檐下。 两个湿透的人冻得发抖,上官阙拧衣时想问韩临为什么要把他拖到雨地里淋着,又想总归是韩临的一番好意,最终也没问出口。 上官阙估计韩临是以为他想烧炭自杀。自那以后,韩临时时跟着他,夜夜陪着他,总是很晚才回去休息。 直到有天晚上,请教完最近的疑惑,韩临不说走,反倒提出:“我想在师兄屋里住下。” 乍一听十分荒唐,双方冷了个场,上官阙才问:“为什么?” 韩临似乎没料到上官阙会问理由,磕磕绊绊半天,还是讲不出什么话。崔庚捕番。 于是上官阙劝他:“雨不见停,天气冷,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也是上官阙不该多这句嘴,他话音刚落,便见韩临眼睛忽然亮了。 韩临抓住上官阙的袖口说:“师兄,我怕打雷。” 这个借口蹩脚到上官阙很想问韩临,此前十几年都不怕,怎么如今忽然怕起来?但转念想到这个问句韩临答不上来,上官阙好歹忍住,叹了一声,起身去帮韩临收拾席褥。 仿佛害怕上官阙一时想不开,半夜出门跳崖自杀,韩临把地铺打在上官阙的房间门口,倘若出门,必须叫醒他。 说来也巧,那个雨夜还真打了雷,惊雷震天,扰醒了上官阙,而韩临睡在雷声最响的门口,对此浑然不知。 几日后雨停,韩临没有提搬走,转眼已是深秋,地上寒凉,上官阙让出半边床给他。 或许是这点亲近叫韩临僭越。 当天晚上,上官阙枕边的临溪入门剑谱,被人换成那部没有后文的剑法。 上官阙拿起又放下:“练不成的,我已经忘了我以前的样子。” 韩临伸手替他打开,翻到第一页,笑着说:“我还记得。” 多年间,成千上万次,韩临在脑中尝试应对上官阙的剑招。得益于这个习惯,韩临了解上官阙的每一招每一式。 私下,韩临从不和上官阙争辩,甚至话都不多,却在指正剑法的时候分毫不让。韩临常说不对,最常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其后不嫌烦地为他演练一遍又一遍。 上官阙常暗想他在脑中演练打败我的场景,究竟演练过多少次,竟然能一眼就看出差错。 走回原路,数开头最难,上官阙起势运转,纷纷乱得不成样子,常是整天整天的不发一言。韩临见他难受,便拉着他在后山散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陪他看落日晚山,倦鸟归林,于山水间排解苦闷。到崖顶远眺,每每坐在崖边,韩临荡着腿,手指总要紧扣住上官阙的五指。 韩临的手指覆过来时,上官阙感到好笑,既为韩临觉得他想死,也为韩临的稚气天真白费功夫。 一个人若想寻死,若想跳崖,旁人是拦不住的。 回去的路上,他才醒悟过来,想到这样紧紧交缠,一个人若真心要死,另一个人若诚心要救,只会双双坠入深谷。韩临是拿自己的命来握住他。上官阙眼风扫过韩临,暗赞高明。 秋去冬来,摸索许久,二人总算寻到方法,此后上官阙恢复之快,几乎一日千里。但于上官阙而言,仍是难以接受无法破境的未来。 似乎是察觉到这些,此后夜夜同床,韩临总缠着他说话,多是倾诉感激。都是些很小的事,无非是从前武学上的指点,生活上的帮助。 夜深了,上官阙昏昏欲睡,没听进去,只说:“换成你新交的那些朋友,他们也会帮忙。或早或晚,反正一样。” 被子一动,韩临翻过身对上官阙道:“师兄生我的气了?” 上官阙平躺,闭着双目:“没有。” 身旁的人凑得更近了,都能听到着急的呼吸声。 “我前段时间说的那些话,只是觉得人家肯同我攀交情,就是看得起我,我没必要顾忌早年的旧事。到底要分先后亲疏,他们怎么能和师兄一样?” 韩临告诉上官阙,他刚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同龄人,拉住一个人便要说好多话,又去打听人家的故事,追根究底,想多多了解,交好朋友。人家看他这样,都当是疯子,离他更远了。他整日形单影只,师父担心,去询问师兄师姐,大家都说他很热情,但他们还是不跟他亲近。直到半年多以后,自己才悟过来,这样很冒犯,但他已把同龄的师兄师姐得罪光了。 “大家都是躲着我,疏远我,没人告诉我不能没有边界地去打听人家。或许也是好意,不想让我难堪,但我要是不知道错,该怎么改呀?”说到动情处,韩临坐起身,郑重地对上官阙说:“还是见了师兄,我才知道为什么没人愿意跟我一桌吃饭。" 那张嘴不见停,上官阙的睡意去了大半,再者躺着听人吐露真情,多少不合规矩,他起身靠坐,偏脸听韩临述说。 “我在外头野惯了,没有规矩,吃饭时候又脏又乱,狼吞虎咽,声音还大。师父日理万机,顾不到这种细处,到了这儿,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不对,大家只是见我去了那桌,就抱起碗走开。是师兄告诉我那样不好,又示范给我文雅又不招人讨厌的吃相。师兄还教我整理房间,铺床叠衣,坐卧穿衣,待人接物……”韩临扳着指头遍数恩情,转头望住上官阙的双眼:“师兄,好多事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206章 末一句话,在后山的那段日子,韩临无数次向上官阙陈说。 上官阙知道韩临担心自己想不开,在尽力地挽留,意外地,他仍感到高兴。 后来天冷,背饭的竹筐围了褥子,带回去的饭还是有些凉,韩临便穿上最厚的衣服,捂着饭菜回来,路上赶得急,他脱衣时总是大汗淋漓。骤寒骤热,竟然也没生病。 擦洗的时候韩临也不知道避人,当着上官阙的面脱掉上衣,绞了帕子擦汗。韩临幼时就瘦,十四五岁时抽条,身姿只似文竹,至十七八岁将及成年,总算有些样子,脱了衣,肩腰腹背均是自然天成的矫健灵巧。 打量片晌,上官阙转开眼,想告诉韩临要对人设防,迅疾又想到前些时日师弟推心置腹同他讲的那番话。是了,韩临如今年岁长了,对人有分寸,好像只在他面前这样。对他,似乎也没必要设防。上官阙再没有多言。 那年十二月,他们恢复对练,上官阙求胜心切,拿捏不准火候,剑锋总伤到韩临,事后上官阙用冰水洗染血的衣服,韩临点上炭火,靠着他说排队打饭时听来的话。 水是挑来的地底山泉水,冷得刺骨,睡觉的时候上官阙的手还冰凉,韩临就攥住他的手,揣到自己肚子上暖。上官阙觉得不太像话,讲这样会着凉,韩临握紧了他的手腕说这有什么。 隆冬天冷,日短夜长,或许是火性足,韩临练刀时觉得碍事,总要脱下厚衣,上官阙劝他几次,他不听,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便想生抗严冬。 逢上临溪落雪,晚间吃饭时,听韩临嗓音有些哑意,显然是风寒之兆,上官阙又提醒让他好好穿衣,他嘻嘻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化雪时再好好穿。 饭后去散步,不觉走到崖顶。那两日下雪,群山叠嶂,景致很美,韩临惊得张大了嘴,看了半天,好像才想起地势高,慌忙去捉上官阙的手。上官阙正为吃饭时韩临的嘻嘻哈哈气堵,不着痕迹地避过他的手。这一避,踩在覆了冰雪的石头上,足下一滑,一时有些趔趄。 背后是万峰千壑,上官阙这一晃,韩临白了脸,匆忙中拼了命地抓住上官阙的手。 本是脚滑闹出的误会,见他紧张,上官阙的气早消了大半,安抚他说自己没有事,腕上疼得厉害,让他松开手。 韩临全像没听见,只紧盯上官阙的脸色,连声说师兄对不起我错了。 见他左右不肯收手,腕上痛得几乎没了知觉,上官阙满心无奈,随口道:“那你说说你哪里错了。” 错的,没错的,韩临一股脑往外说,连几年前有日寒冬刮大风,他见上官阙手冻得通红流脓,把剑藏起来的事都招了。 抖落出来的这些旧事,在这当口,哪里有空追究。上官阙见韩临惊魂未定,温言哄着,半天才说动他。下山的路上韩临垂头丧气,不发一言,依旧紧抓上官阙不放。 回到房里,韩临点上灯,见上官阙皓白凝霜的腕上烙了一圈乌紫的指痕,咬上牙,一声没出盯了半晌,取出药油,在掌心捂热,来为他揉伤。 上过药,韩临翻出棉衣,指给上官阙说这是他明天的穿着。晚上睡时,韩临越过边界,将额头抵在上官阙背后,声音像忍哭:“师兄,别再那样了。” 本是一场误会,上官阙该在这时澄清的。怪只怪药油沁进肌骨,发着刺麻酸痛的烫热,那股滋味,叫人有些上瘾。 后来上官阙故意试过几次,每次韩临都怕极了,听他认错,上官阙伪作生气,给他牵住手,背转身笑着想:真笨。 作为第一个孩子,上官夫妇耗费极大心血,上官阙受到最多的培养,他也不负众望。有长子守家,往后的孩子都养得随性。直到上官阙十三岁提出要去临溪,他父母才慌乱起来,意识到这一场侠客梦他要做下去。长子态度坚决,他们送走他,才手忙脚乱的教起懒散的次子次女。 上官阙从没有尝过示弱的甜头,而他本就嗜甜。贪婪一旦起头,便不可收拾。 为了哄着他,有天韩临取饭时背回一筐山货,下午刀也不练了,专心在地上挖洞捏泥,弄出个野炊的土灶台,生起了火。傍晚时,上官阙见韩临用刀从火堆中挑出几块黑炭模样的东西,捡出最大的一块,捧来给上官阙吃。 上官阙疑而不接,韩临一拍脑门,撕了炭化的皮,递到上官阙嘴边:“师兄不是爱吃甜的吗?这是地瓜啊,霜后正甜。” 入口香甜,却也并无特别之处,上官阙见韩临垂手站在一旁,念他一番苦心,笑着赞了几句。此后后山再没断过甜东西,韩临整天弄来些瓜果蜜糖,他们的住处简直像眠冬的熊窝。 瓜果上官阙还吃,硬糖蜂蜜上官阙就不碰了。韩临还当上官阙不喜欢太甜,便收到了柜顶的竹筐里。 隔日那罐枣花蜜回到窗旁的桌上,瓶口原模原样封着油纸,常见上官阙托脸望之发呆。 韩临闹不明白,把糖罐推过去:“师兄喜欢,就拿去吃呗。” 上官阙摇头,撇开脸不去看:“蜜糖蚀牙,后患无穷。” 韩临失笑,拿到手里端详这罐洪水猛兽:“只吃一点,有什么要紧?” 上官阙转脸瞪了他一眼,起身不跟他说了:“你不懂。” 韩临的确搞不懂上官阙怎么只要一扫到那只蜜罐就挪不开眼! 瞧他整日惦记,韩临调了一壶蜜水,灌在寻常练功时常饮的暖瓶里。那天练功的间隙,上官阙归剑入鞘去喝水,忽然没由来唤了一声:“韩临。” 韩临知道兑蜜水又把他惹了,挥手把刀插进土里,垂着头回过脸,等他师兄兴师问罪。 迟迟没听到训斥,韩临悄悄抬眼,只见上官阙端坐在凳上,双手捧瓷杯到唇边,正小口小口尝着蜜水。瞄到他师兄严肃认真地喝蜜水,韩临心知无事,拔起长刀继续练武。 傍晚吃饭,上官阙只吃十几口,没有再吃。韩临着急问是不是太辣,上官阙摇头说不辣,韩临又问是不是不合口味,上官阙还是摇头。 见韩临着急,恐怕又在担心他哪里不舒服,上官阙据实相告:“我下午喝水太多。” 韩临没忍住笑出声,谁知那晚散步上官阙又不肯同他讲话。 越到高处韩临越慌张,只顾赔不是,也不看路,踩空从小山坡摔了下去。韩临耐摔耐打,这一跤哪里有事,但见上官阙不再登山,着急来问他伤势,他便装作扭伤了腿,末了还是上官阙背他回去。 回去时上官阙步速极快,穿林过叶时不停同韩临说话,问他有没有头晕,身上还有哪里疼。韩临答着不晕不疼,把下巴垫在上官阙肩窝,闲来无事,借昏暗的灯笼余光望着他师兄颈侧那粒细痣。因急行,胜雪的肌肤沁出点汗,黏住碎发,于灯影中发着湿亮,韩临盯了半晌,拿鼻尖抵住痣旁血管,闭眼再不去看。 到了屋里,不等上官阙拆穿,韩临跳下他师兄的背,笑着说:“我好啦!” 免不了又是一顿训。事后韩临搅了蜜水让他消气,上官阙说晚上喝对牙不好,说完,见韩临仍举杯,还是将脸向前凑,唇蹭到碗沿,就势喝下。 看上官阙捧着茶碗缓缓饮尝,韩临端起半碗剩下的面汤,到门外蘸着浆糊贴春联。 那年他们在后山守岁,饭堂煮了饺子,临溪很少见肉,韩临兴冲冲带回去。上官阙不想扫兴,勉强吃了些,再也吃不进,捏着眉心说受不了韭菜那股冲头的气味。韩临听了,忙收拾起来让他不要再吃了,连自己剩下的那半碗,为了不呛着他,都是跑到外头吃完的。 身量摆在那里,只吃那么点,上官阙不久便饿了。韩临听见动静,给他弄来些吃食,他都说没胃口。韩临想了想,翻出馒头,又从蜜罐里挖出蜜浆,往馒头上涂匀,在火上烤到金黄焦脆,递去给上官阙。 不然怎么说他师兄值得钦佩呢,都咽口水了,还是推辞,说太久没吃过这么甜。 韩临没听那么多,送去师兄嘴边,笑道:“过年了嘛。” 上官阙盯了韩临一会儿,垂下纤长的睫毛,张嘴咬了一口蜂蜜馒头。 韩临笑着坐到一边,到盆里洗方才粘上糖浆的手。 见上官阙吃完,韩临掐着差不多也快到时候,从背篓中翻出爆竹,摆到院里,扯出芯引,吹着火折子,唤上官阙出门。 上官阙推门出去,四野是无边无际的黑,唯闻飒飒寒风。院内看不清人,只瞥见火引曳动的暗红,这时,听人道:“师兄看清楚了——” 话音才落,院内爆出绚丽火花,流光溢彩,照亮天地,也照亮笑着执火的年轻人。 年轻人摔碎一片瓦,笑着道:“师兄,岁岁平安。” 上官阙抿紧嘴唇,又尝到喜欢的甜味,却觉得还是不够。 次年出师,韩临可能知道轻易不会回来,拉着上官阙在门框上刻了最后一次身高。 侯车时,上官阙打开父母的来信,不出意外,满纸忧虑,告诉他随时可以回金陵。 趁信使还在,上官阙就地写起回信,将这半年粗略告知父母,又讲能到如今,逼他忘记,一招一式地掰回来,都是韩临的功劳。有了这些日子,他恢复了武功,还是想试着闯一闯。 第207章 再说了—— 上官阙就着木箱的表面,在家书中写道:“我有了想陪的人。” 临行前,谢治山也来送他们,韩临丢下行李,吵吵嚷嚷同谢治山讲了半天,还问师父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下山买来送回临溪。 谢治山让他照顾好自己就行,又叮嘱他对刀爱惜些。 师徒说完了话,韩临又去搬行李,谢治山叫住上官阙,起先是说敖准的一些事,又对上官阙的武功点拨几句,又说以上官阙的悟性,倘若有缘,或许可以自己揣摩出那本心经的下半部,不必假他人之手。 末了,谢治山朝上官阙深深一揖。 上官阙忙去扶,说:“师叔大礼,弟子哪里敢受。” “这些年,韩临麻烦你太多。”谢治山摇头,望向出门的徒弟,那张素来寡淡苦闷的脸上流露出慈祥的笑意:“好在以后不需要你再费心了。” 上官阙抿紧嘴唇,没有应答。 马车行到半山腰,韩临掀帘要跳车,上官阙忙制止他,韩临急疯了,说那一扎信落在他原来的屋里,忘了拿。上官阙还当什么大事,扯他坐好,告诉他:“我以后还会写给你。” 见韩临的珍重,上官阙方才生出的那点忧虑,很快烟消云散。 “你知道吗?到了地方,他才知道要进残灯暗雨楼。天下周知,残灯暗雨楼总楼设在洛阳。” “报过名答过到,当天晚上他瞒着我,找人求情问能不能把我们调到洛阳以外的地方。” “他也不想想,自投罗网的青年才俊,江水烟怎么可能放他到旁门别派能勾走的地方,当然要揽到麾下培养。笨死了。” 唐青青临完帖,见大公子还在,偷瞄见他唇齿轻启。她听不到,但瞧大公子的神色,知道他一定又在想念韩临。 她习惯了,收回眼睛,改去瞧字的好坏。 过了好久,大公子才来叫她,也没评点字,只叫她去吃晚饭。离放饭时候还早,她兴冲冲到韩临房间去找佟姐姐。 佟铃铃昏在房中,韩临不见了。 佟铃铃自述下午她受上官阙的命令,过来看守韩临,昏迷前,她正为前几日的口无遮拦同韩临道歉。 “韩临只问我了一句,‘是他让你来的?’”佟铃铃回忆着,“我一听不妙,刚想错开话题,后颈一痛,就昏了过去,恐怕是遭了韩临的手刀。” 整个临溪的人都去寻找韩临。 几十号人翻遍了他可能去的练剑坪、演武场、饭堂、杂物室,却如何都寻不到他的身影。伏在山脚的暗雨楼楼众也说山下没有见到韩临的踪迹。 临近天黑时,众人聚在此前打过雪仗的空地上,交换着各人搜寻过哪里,又聊线索,说是韩师兄什么都没带。天冷,又下着雪,韩师兄身体不好,到外面图什么啊。 嘈杂交谈中,有人小声提议到崖下找找。 好好的人怎么会到崖下,这话显然是猜韩临跳崖寻死。 这话一出,静默随地上的雪积压了一会儿。 为什么韩师兄会寻死呢?众人稍一想,传闻中名动天下的刀圣与如今落魄久病的韩临,也很容易就想通了。 佟铃铃喝问是谁讲的,众弟子自觉退开,只剩程小虎低着头在雪地里站着。 程小虎又说了一遍:“到崖下找找吧,趁……趁人还没让雪盖住。” 此时众人才敢看向上官阙,瞧他反应。 天色阴惨,上官阙没有说话,雪下得大了,大家不再等他,纷纷点亮灯笼,到崖底找人。 佟铃铃看众人白费功夫,颇觉好笑:“当年我也当韩临死在密林,后来回过头看,不过是他与挽明月的筹谋,骗惨了世人。如今又来故伎重施,楼主,你说是不是?” 她笑着望去,却见上官阙闭着眼,长睫颤抖,黑缎眼罩衬得他面无血色。 分明多年前,众人都认定韩临身死,只有上官阙坚信韩临是假死。事后证明,他的确是对的,韩临并非寻死,而是有意叛出暗雨楼。可此时,上官阙怎么又会表露得……这样恐惧。 她凝住笑意,问道:“当年还有别人能帮他,如今哪里还有。再说了,韩临怎么会去寻死呢。今天这事,和上回不是一样的吗?” 上官阙睁眼道:“不能一样。” 佟铃铃心想怎么不能一样?上回是假寻死,这次要是不一样,不就成真寻死了吗,上官阙希望韩临真的寻死?当然不会。真是奇怪的一句话。 不及多想,上官阙命她带唐青青回去休息。 二人离开后,上官阙在雪下站了很久,长睫一颤,转身离开。 他不是去崖底。 很多人不知道,临溪有一块深藏僻林的墓地。若非临溪数年前那场血腥灾祸,上官阙也不知这处的所在。 得益于多年前的饭后闲转,上官阙还算熟悉临溪,无人整理的小道上落满杂草枯木,雪天不算滑,上官阙却走得缓慢。 时隔多年,他又在密林间找人。 当年是农历五月,中原的麦收时节,秦岭潮湿燥热,一切动物死后即腐,隔日再见,往往苍蝇漫天,尸身覆满白肥蠕动的蛆虫。搜寻韩临尸骨的两个月,树影遮天蔽日,蝉鸣噪耳,上官阙害怕找到。 这回是怕找不到。 落在脸上的雪转瞬化成水,寒风吹得脸越来越烫,上官阙感觉到冷,头晕。病了容易乱想,上官阙想韩临果然最懂气他,又想倘若韩临不在墓地……他再不肯想下去,不肯面对,一路走走停停。 天黑得早,所幸四野皆雪,提灯一映,几乎亮彻天地。上官阙循记忆找到谢治山墓前,才仰头吐出胸口沉滞的恐惧。 天气阴寒,坟场遍布乱雪杂草,唯独这处土堆前收拾得很干净。坟前摆了些野果,还有烧纸的痕迹。 像倚着师父那样,韩临靠着石碑睡着了,眉眼惺忪平和,呼吸很浅,全身覆了一层雪。 多年前,也是在坟前,韩临哭得几乎站不起来,抱住他,全身全心都倚靠着他,仿佛只剩下他。上官阙尝到甜头,继而起了念头。 饶是听到呼吸,上官阙还是走上前,在韩临鼻前探了一探。 也是这时,韩临醒了,先是动了动僵冷的脖子,待看清上官阙,敛紧眉宇,面上的雪震颤下来。 “我来看看师父,没留神睡着了。” 韩临是这么说的,可倘若没人找来,谁知道他会不会就此长眠。 如今是有人找来,说完话,他想起身,腿脚冻得毫无知觉,上官阙上前扶他。 手足麻木,捏在韩临手中的纸也飘在地上,上官阙提灯去照,是张陈旧的功法手稿,写满他的字迹。 灯掉在地上,上官阙回身去翻坟前焚剩的痕迹,一片片黑黄的残余边角,均是当年韩临仔细收起的点拨稿纸。 折回身去,只见韩临掀起灯罩,指间稿纸化作一簇亮火。 所有的残纸,连同灰烬,都被上官阙捧进掌心。可这东西太轻,山间风雪大至,不及他握住,顷刻便自他掌中流失,消散于苍茫天地。 韩临扶住墓碑起身,伸手拂落碑上的落雪。 拂扫净雪,韩临轻声说:“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 天昏地暗,穿行在密林间,韩临摔倒几次,上官阙扶起他,也不讲话。 可韩临太明白,只是一时不追究,怎么能一世不提。 走到疲累,韩临靠着树干休息,抬头望松针上的雪,平静地说:“我太冷了,烧些往日的东西取暖。” 上官阙提灯站在远处,睫上沾着雪花,迟迟不发一言。 韩临歇了一阵,继续走这条暗黑无边的路。 有了人迹,上官阙唤来暗雨楼的人,交代他们告知唐青青和临溪的众弟子韩临已经回来,让他们不要牵心。 二人到饭堂吃东西,净手前,上官阙望了满掌灰烬许久,才撩水去洗。 回到住处,韩临擦洗过,换衣要睡,隔壁人来人往,话声压得低,一次次老门吱呀叫人牙酸。推门出去,门前立着两个人,显然是在看守,见了他,都恭敬地讲请回。 嘈杂止息,又溢散出药气,韩临从没有闻过这样令人作呕的药味,简直叫人头昏。 煎熬的药气散去,有人叩门。 韩临在窗前看雪,没有开门。 门外的人对韩临的每一寸都太清楚,片晌,只听长剑出鞘的铮鸣,门栓断作两半落地,来人推门而入。 青灯夜雪,韩临没有转身:“我不喝你熬的药。” 步声渐近,药碗搁在窗旁的桌上,于二人之间散着缕缕白气。 “韩临,再喜欢我一次,就让你这么痛苦?” 韩临开始笑,笑得停不住。 笑声中,上官阙垂下眼,用手指缠白色的药气:“我还你一个以前的师兄,你要吗?” 情孽蔓缠至今,韩临早就不一味地喜欢从前那个,而拼命地痛恨现在这个,却不知骄傲如上官阙,如何说出这样厚彼薄此的话。 第208章 韩临歇下笑,目色是冷的:“你要怎么还我。” “我是回不去了,好在有性凶的药方。”上官阙晃着碗中浅浅的药汁,白雾荡在他脸前,似鬼似魅:“只是日后傻了,还请你多担待。” 韩临低眼看药,又抬眼看上官阙:“捉弄我很有意思吗。” 上官阙叹出一声,执起韩临的手,侧过脸贴到韩临掌心。 韩临只觉掌中有一团火。 他闭住眼,长睫扫过韩临指稍,像火中的蛾翅:“我是烧糊涂了。今日没由来又想起好些往事。等明天清醒,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韩临就势捏住他的颌骨,自眼底端详一番,冷笑摔开:“上官阙,这种伎俩你玩不厌吗?” “门外有明日问斩的死囚。”上官阙掀过一只瓷杯,将药汁分去半碗,举杯到韩临眼前:“他先试药,届时你满意了,我再喝,你意下如何?” 不及韩临言语,上官阙搁杯击掌,门外押进个蒙眼遮口脖颈间吐着刺青虎牙的壮汉,上官阙递瓷杯给侍从,侍从上前强灌,不多时,便见讨饶的壮汉疯疯傻傻,在地上滚爬,姿态颇似孩童。 上官阙牵住韩临:“你去试试真假。” 韩临挥手要他们下去。 人流退下,主人关紧门窗。 事已至此,韩临总算正了颜色:“你又打的什么主意,你又想干嘛。” “你说我捉弄你。”讲起这些,上官阙站不稳,撑桌蹙眉好久,才又道:“风雪天闹失踪,你何尝不是在捉弄我。” 他不怕鬼神,不怕报应,只怕韩临死。 “我是闷烦了,想出去走走,出了门才发现无处可去。”韩临又道:“你如今知道难受了?我呢?你把我圈在手掌心,哪天戏弄少了。” 上官阙眉眼具静:“我改不了。” 韩临真不知道上官阙怎么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坦荡。 “所以我熬了这副药。” 那你怎么不直接喝了? 倘若上官阙喝过药再找来,如同方才的死囚一样傻了,没有上官阙施压,大家都会活得很好。至于痴傻的上官阙,韩临想,他会带着上官阙留在临溪教一辈子徒弟,像好多年前上官阙对他那样,不厌其烦地教上官阙衣食住行,等到有人能继承衣钵,便带上官阙去后山为师门守坟,了此余生。 偏偏上官阙恶毒地端药过来,还给韩临看药效发作的惨状。 韩临闭目半晌,话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你又逼我。” 他师兄晃动药碗,藏于眼皮的那粒细痣如一痕淡墨:“我是给你选择。” 也是他能给出的妥协。 韩临弄不明白上官阙为什么宁肯痴了傻了,也不愿意彼此放过。 上官阙催促韩临:“你想好了吗?你一句话,我就喝。” 韩临喉底翻涌,脑里乱作一团。 一旦傻了,情仇瓜葛,概不作数,韩临可以不计前嫌心无旁骛地爱他,或许还能教他说出一句喜欢。 韩临瞥开眼望向一块地面,死囚方才在那里爬耍,流着口水,话都不会说。他试图将死囚想象为上官阙,只一动念头,便觉头痛如裂,几乎干呕。 见韩临不说话,上官阙说:“你不选,我来替你选吧。”碗递到嘴边,上官阙笑道:“有你在,我很放心。实话说,我都有点期待,你对我不这么冷淡的样子。” 不及他张口,有人掀翻瓷碗,药汁淋湿半幅衣衫。 “你别闹了。”韩临说:“我认了。” 恩义、情意、利益布下的天罗地网,把人和心都缠住,韩临摆脱不了。 “我认命了。”韩临将嘴唇咬出血:“有朝一日你把我弄死了,可不可以把我葬到师父旁边。” 上官阙一静,半天,道:“稍等。” 留下这话,上官阙开门离开,很快又携一只木盒折返。 木盒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张纸,一只系有抽绳的布袋。 “纸上是那碗药的药方。”上官阙取出布袋,松开袋口给韩临看装的东西:“这是药方上的所有药材。” 给韩临看完,上官阙物归原处,叩住盒盖,把木盒推给韩临。 “这些你留着。”上官阙对韩临说:“等你觉得快被我逼死的时候,你喂我吃这副药。” 不等应答,上官阙握住韩临侧脸,时隔多年覆吻上去,将所有的话封在血腥味的唇齿之间。 人只要肯坠下,剩下的只有轻松。 韩临攀住了上官阙的脖颈。 第97章 是谁呢? 次日雪停,众弟子招朋引伴,纠集了半山的人来探望韩师兄。他们是听到了上官阙的消息,可到底没见着人,多少还是发慌,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瞧瞧。 半天门才开,现出好俊一张脸,青年眉眼有些惺忪,见了众人,笑说:“这么早啊。” 众弟子见着韩临,心中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笑嘿嘿地讲起昨晚的误会,他们傻子似的到崖底找,没一个人大声敢说话,都吓死了,说话时把程小虎推出来,讲都是这个呆子的主意。程小虎仍有点余惊,上前摸了摸韩临,确定不是鬼魂回门,这才松一口气。 他之所以紧张,无非是因为知道的多些,韩临拍肩安慰他几句。 见韩临无事,众弟子又嚷着要去向上官师兄问声早,问韩师兄他可起来了。 韩临说往常这个点该起来了,瞧他们不敢惊扰的模样,便带他们去找。出门走了两步,韩临余光一瞥,见不知是谁在庭院中滚出一对雪人,圆头圆脑,很是童趣可爱。 韩临指住雪人,笑问:“你们什么时候干的?” 众弟子面面相觑,问:“不是韩师兄堆的吗?” 韩临摇头,当是堆雪人的弟子不好意思承认,便不再问,过去叫上官阙。 叫了几声没人应,韩临留他们在外头等,推门进去。上官阙还在休息,呼吸声微乱,先用手试,怕不准,韩临俯身将头抵住他额心,确实较寻常温度烫多了,显然发了高烧。 韩临摇醒他,问:“昨晚我让你回来吃药,你没吃?” 上官阙闭着眼:“吃了。” 拖出药箱找了几粒退烧药喂上官阙服下,韩临出门吩咐弟子们去告诉暗雨楼的人尽快过来,就说是他找。 众人走后,韩临在凉水中绞了条帕子,搭到上官阙额上。 暗雨楼的人动作快,韩临往炉上点火的时候便到了,恐怕是传话有误,来人见到屋中的韩临,显然迟疑了一下。 韩临看出来了,笑说:“也是,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韩临。” “韩副楼主,我知道您。” 韩临点头,到炉上烧水,让他尽快找大夫,又交代带大夫上山的时候准备些现成的退烧药和常用药材。 扭头一看,这人显然还在迟疑。也是,前一阵闹得太大,这些人想必有些耳闻。 韩临叫醒了上官阙,笑说:“这小兄弟怕他们走开了,我会趁病杀了你。” 上官阙眼都没瞥开,下令:“照韩临说的做。” 等人走开,韩临喂上官阙喝了点温水和粥,又绞了条帕子换上。 收拾时韩临见屋中盆里全是自己的衣服,想起前些日子上官阙的无微不至,很不好意思。如今当然不能再给病人洗,他提水进来,准备顺手把自己这些衣服洗了。 最近没怎么吐血,身上的疤也都结痂,用温水洗是最方便的,不过保险起见,洗之前韩临还是把衣服拿出来翻看。拿起的第一件衣服,衣上没沾血迹,有的只是干结的白色斑块。都是深色衣料,白污溅在上头,相当刺目。韩临顿了顿,没有再看另外几件,倒水进盆,撕去手上的膏药,搓洗起那些干结的糟污。 搭完衣服,暗雨楼的人骑快马带大夫回来,韩临扶下马背上七魂丢了三魂的大夫,嘴里说着惊扰先生了,快步扯住大夫去瞧病号脉。 大夫一会儿说上官阙风寒受凉发热,一会儿又说积劳成疾,说得盘根错节,韩临也搞不明白。看诊时佟铃铃和唐青青过来,见众人脸色凝重,唐青青嚎啕大哭,把上官阙都吵醒了,比手势说只是发烧。大夫说这几天以清净养病为主,韩临听出话底意思,叫佟铃铃带她回去,这几天先别过来。 考虑到天冷,来送的药凉得快,韩临闲来无事,就来给上官阙熬药。韩临闻不得太浓的药气,屋里气闷,他又不能走开,洗净了砂锅,把炉子提到门外熬药。 等着熬药,韩临拿药方同医书上的一一来对,瞧都是什么功效。他想多少学点,往后上官阙再喂什么怪药,或许他从药方里能看出来。 临近中午程小虎又找来,问是不是他昨天的胡话,把上官师兄吓着了?听说昨日雪天,他出门找韩临时,穿得不厚,也没打伞。 韩临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就算吓着,也是自己吓的,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事,吃过药又扎了几针,如今烧退了。见他仍在懊悔,韩临便换言道那你去给我熬药吧,我们两个总不能都倒下。 第209章 午饭吃过肉粥,喝药时,上官阙余光扫到原来装衣服的空盆,显然怔了一下。 韩临说:“我洗了。” 药在口中吞着,上官阙半天没咽下喉。 韩临把药碗收走洗了,没再说话。 大夫说这副药是发汗的,韩临又抱了床被子盖在上官阙身上,下午见睡着的上官阙连头发都湿透了。发汗最不舒服,韩临给他擦脸上的汗,摸到眼罩湿透了,伸手想摘掉,却被偏头枕住了手。 上官阙淡笑:“怎么,又想看我取乐?” 像是被刺了一下,韩临抽出手。 之后他再不靠近上官阙,只在屋中扫扫这个,擦擦那个,上官阙看见:“你安生坐一会儿吧。” 韩临发问:“以前不是你要我看见哪里不整洁就赶紧打扫的吗?” 上官阙笑说:“是。” 又自顾自收拾了半天,几次回头,总触上上官阙的目光,韩临停下问:“是不是我到处走吵到你了?” 上官阙轻轻摇头:“没有。” 韩临哦了一声,却坐下不再动,去看临溪近日的采买单。看了一会儿,韩临管上官阙要先前裁缝的地址,说想出钱为留在临溪的弟子们做身过年穿的衣裳,当昨日到崖底找他的谢礼。 上官阙讲今年是赶不上了:“这位裁缝量体裁衣,各人的身高尺寸量好寄去才能做。又要考虑工时,如今离过年就剩五六天,山上弟子还多,不提各自挑的款式,按一个款制衣,只怕做成送来,上元节都过了。” “也成,衣裳又不是只能过年穿,年后照样能穿。”韩临拍下版,“让裁缝送几件样衣过来吧。” 上官阙提醒:“附近有成衣铺,下去挑挑,能赶上过年。” 韩临摇头:“成衣太挑人。山上这些小子们,细的胖的高的矮的,穿那些不会舒服。” 这件事告诉众弟子,他们兴致缺缺,反倒提出想换成暗雨楼的楼服。韩临笑说那衣服有什么好的。他们人人志向出师后加入暗雨楼,讲见过暗雨楼的人上山送信,黑衣长靴当真是威风凛凛,神气极了。 原本的的谢礼要给,他们的这个愿望韩临也想满足。不过使钱的事好办,这事却得求人。虽说以前这玩意韩临一年穿两百天,但于外人管束得很严。说到头还是得去管上官阙要。 上官阙听后笑了一声,也问:“怎么想要这个?” 韩临有几分自觉:“我教唆的。” 那半年他整天提暗雨楼的强盛…… 发过汗,烧降了许多,上官阙下床叫住往浴桶中倒热水的人,写封手信,吩咐他们带众弟子去记身高尺,到附近的暗雨楼的库房里找找,尽量赶在年前把冬衣送来。 随后上官阙沐浴,韩临避到门外熬药,中途程小虎端来韩临自己的药,兴许是这天闻多了药味,韩临喝过药竟没吐。 等众人收走浴桶,韩临给上官阙送药。上官阙接过便喝,也不问药的来处,再没有此前教训他提防吃喝时的样子。 他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没由来的叫人火大。 “你就不怕这是叫你傻笨的药?”韩临恐吓:“一旦你笨了,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你不会让我落到遭受别人欺辱的地步,你对我最过分的无非是泄欲。”喝完药放下碗,上官阙意态闲适:“你对我又硬不起来,我没有必要怕。” 谁想得到前些日子气他的话被他这样用? 韩临皱眉反驳:“等等,谁要找你泄欲?” 上官阙吃茶漱口:“吃了糖朝我发人来疯的,除了你,我可不记得还有别人。你还记得那时候你都对我说过什么话吗?” 见他又提当年那档破事,韩临烦恨道:“你能不能别翻旧账了。” “是你先不承认,我不过是摆些证据。” 同他耍嘴上官司,韩临一向占不到好处,恼恨地去倒水喝,却被热水烫到舌头。 听他嘶嘶吸气,上官阙走近看伤,手指撑开嘴角,见烧得实在不轻,叹了一声:“看你,非来煽风点火。” 韩临偏脸不给他瞧伤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上官阙拧正韩临的脸,俯身吻开嘴唇,舌尖侵入齿关,舔缠方才烧伤的患处。他还烧着,这会儿唇舌都还很热,也不知是烫的,还是舔的,叫韩临又痛又麻。 捧住头的力气太大,韩临半天才推开他,疼得舌头都发颤:“你发什么疯?” 他取出帕子擦韩临的嘴角:“看看,我少说了,你又不满意。” 不等韩临骂,他又说:“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越待火越大,韩临正要走,又被他叫住:“你夜里留下吧。发热最容易在夜里反复,你在这里,我好歹有个照应。” 韩临气得瞪他,到底还是留下了。 半夜小解回来,韩临下意识去探上官阙烧不烧,触手湿凉,韩临还当是洗手的水迹没干,往身上抹抹,再去摸,确切是冷汗无疑,刚要叫醒他,便听他低声说:“没事,压下去了。” 点上灯,韩临喂他喝些温水,换下给汗浸湿的床单:“你烧醒了怎么也不叫叫我?” “忘了。” 听他张口就来,韩临回过身大声道:“我这么大个人睡在旁边你也能忘?” 上官阙低头换衣,长发半掩着脸:“你不在了以后,我的床上再没有过别的人。风寒那两天和你睡在一起,太短了,都还没记住,又分开了。” 韩临像只河豚,本来鼓满刺,突然就瘪掉了。 天冷不见太阳,这烧反反复复,上官阙遭足了三天罪。韩临也不健康,有天熬药没留神,把能用的那只手烫出几个大泡,疼还是小事,刺破后敷药,拿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用起来很不方便。一出接一出的事故,把韩临搅得精疲力尽。独有一点好,上官阙病歪歪的,话少,没那么讨厌。 病兽的凶险不能小觑,韩临警惕,在上官阙面前走动,嘴里常要含颗糖。上官阙显然看出意图,捏起他吃剩的糖纸折青蛙,没再乱来。 除夕那天清晨,当在一个干燥温暖的怀里醒来,韩临长长松了一口气。 暗雨楼的冬衣也在除夕送来,那天不少弟子穿了装束前来道谢,还别说,劲服板式好,半大孩子挺直腰杆,还挺有模样。不过衣服剩了一件,弟子们拿来给韩临,说这个尺码也就韩师兄穿得上。韩临一瞧,不止是自己的尺寸,还是副楼主款样的公服。 与便与行动的常服不同,公服是会面述职类似大场合穿的服饰,堂主以上才有,也是劲服款式,设计繁琐许多。规矩是规矩,其实各地分楼管得不严,也就到京师总楼时会换上公服。 除楼主外,公服的款式相当类似,只在刺绣颜色之类的细微处有些差别,瞧级别还得细看,唯独副楼主这套公服相当好分辨,只看靴筒长度就能认出来。楼内其他常服和公服的靴筒虽高,长度却还处于尚可接受的膝盖以下。 众人撺掇他试试,韩临本就是总楼的,迫于时时听候调遣的职责,在京师时整日要穿这身皮,没觉得新鲜,可也经不住他们缠,便到屋中换上。 早在选定暗雨楼装束的时候,上官阙就让韩临试过所有的款样。说实话,韩临觉得没必要。没裁缝敢糊弄暗雨楼穿丑衣服,别人也觉得衣服穿在韩临身上没参考价值。但反正也就是穿脱,上官阙说了,他就照做,也没多想。后来也不知道上官阙是怎么说服几位副楼主为公服选下过膝长靴的,反正韩临每次系箍腿的绑绳都很烦。 纤长高挑,又长着那张脸,众人早知道韩临穿什么都不会难看,但他换上暗雨楼这身走出来,还是叫早有准备的大家眼直。肩部挺括,契合着薄瘦的腰,腰封蓦地掐紧,同胯臀承衔出一段收放的弯弧,长靴高膝盖两寸,裹紧笔直修长的腿,走动时自分裁的下摆露出,也闪出靴上配饰寒冷的光泽,一身衣裳,将韩临的身段全显露出来。 此起彼伏夸了好一阵,等师弟们走了,穿着这件多出来的衣裳,韩临往镜上一瞥,也望住了镜中正看他的上官阙。 上官阙回答了韩临询问的目光,告诉他:“这件本来就是给你的。” 穿了那么多年,韩临早穿够了:“给我干嘛?” 那只单眼紧盯韩临,上官阙说:“我想看。” 只怔了一下,韩临知道又给上官阙摆了一道,回身要脱。上官阙倒也没拦,只是捻起一块衣料,捏在手里摩挲。 韩临回头瞧见,难免想起前几日盆里的几件衣服,忽的毛骨悚然,握住他的手说:“你别这样了。” 如今手烫伤了,他们的衣服都由暗雨楼那边处理干净,偏偏闹得人尽皆知这是韩临自己的衣服,倘若再溅上什么,韩临可说不清楚。不然前些日子上官阙怎么死都不肯把衣服交给别人洗? 偏偏这人反握住韩临手腕,抬起脸:“那你帮我。” 又是帮。 韩临恨得牙根痒,咬碎口中的硬糖:“哦,我现在倒有命任你处置了?” 第210章 上官阙偏头想想,说:“有不用搭上性命的方法。” 他按住韩临跪下,隔着衣料,要韩临用脸贴住他,意图不言而喻。 自从收下他的木盒,韩临知道这种事是迟早的。 当年为了敷衍他,韩临把咬学得娴熟,如今估计不算太难。 那物件早动了情,待放出来,又激动不少,垂下时擦过韩临鼻尖嘴唇。顺着脑后手掌的指引,韩临闭目用脸颊蹭热烫的上官阙。 烫伤裹纱的手艰难脱掉护袖,又撕下右手的几张膏药,盘布疤痕的右手动动手指,伸去握,却只碰一下,便被上官阙握住。这些年经脉断裂,气血不畅,每逢冬天,韩临右手总要发寒。 将残手纳进掌心暖,上官阙俯身吻下去,韩临方才还含着糖,至今唇齿上残留些冰糖的甘甜。上官阙丝毫没有平常避糖如洪水猛兽的态度,倒像在索取甜味,一味舔缠韩临,亲得又凶又贪。 亲到韩临气短挣扎,上官阙才抬起嘴唇,还要怪韩临:“吃得这样甜,也不怕糖把牙蛀坏。” 不想再亲一遍,捂热的手握住上官阙,只是捏不准右手的力,不敢使重,韩临低头闭眼,又缓又轻地动,不多时,溢出的液体便将五指浸湿透了。手上动作停了半晌,韩临低头吮住。 头顶的呼吸顿时重了不少。 太长,韩临吞不进去多少,便含在嘴里嗦舔,脸颊歪顶出一块圆彪彪的鼓起,分明穿着暗雨楼杀器的衣装,却做了这等事。 耳垂被人捏了捏,韩临吐出来,瘪塌的手扶着充血的物什,偏脸伸舌去舔吞不进的剩下部分。 那上面满是口涎黏液,残损的右手也不习惯支着这东西,几次手滑,热烫粗重的东西总要打到韩临的脸和鼻骨,抽出湿黏的红痕,韩临面上有点茫然,有点麻木。 温暖的手掌抚着他的发,上官阙在头顶温声安慰:“别着急,慢慢来。” 一连被抽脸几次,韩临低下头抿紧嘴唇,深吸口气,又用唇舌裹住,皱着点眉尽力往喉口送。吞得深,韩临好几次噎得干呕,咳着掉下点泪。 捧在后脑的手滑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韩临后颈那段皮骨。 临到结束,韩临的嘴角磨得发红,哽咽着抽泣,脸上满是湿泪,上官阙捏住韩临下颌动了几下拿出来,挨住韩临流泪仰起的脸,就着泪水释放。 韩临这张清俊的脸此刻不能见人,黏稠的白絮弄得到处都是,挂在俊挺的眉棱鼻梁,粘溅到头发和紧闭的眼睫上,均缓缓向下拉着白丝。更不要提给人捏紧下颚仍张着的嘴,红肿的唇仍保留着方才的口型,舌上洼着一大滩白。 这模样叫人呼吸又紧了些,上官阙扫到一眼便移开视线,到底没舍得松手,正考虑是见好就收还是再放肆一次,隐隐听见泣声,转脸见韩临紧闭着眼哭,眼泪沿腮边滚进鬓发间。 上官阙忙松下手,低身问:“怎么了?” 抬脸的力道甫一收走,韩临坠低了头,张僵了的嘴一时来不及合,口中的白,涎水似的,沿舌尖淌落到暗雨楼公服的靴筒上。 见他不说话,上官阙扶住他的双肩,追问你不舒服吗? 韩临摇头,说不出话,只是抽泣着哭。 这件事在床笫间再通常不过,韩临以前常拿来搪塞他,方才提出,韩临也没有拒绝。上官阙不觉得韩临还会为这点事哭成这样。 韩临这样大条的人,这样神经质的哭从前发生过一次,也是在床上。但上官阙对他做过的坏事太多,已经记不起是哪件事惹到他。只记得后来他自己又好了,因此现在无计可施。 上官阙整好衣衫,取来绢帕为韩临擦脸上的泪和白,心中始终罩着层雾。 他将毒药赠予韩临时,韩临该哭闹,但韩临没有,除了交代后事的傻话,反而回应了他的吻。这几日病中相处,虽有口舌相争,到底还算融洽,他想这番到临溪,总算叫他们二人尘埃落定,却不知道在这个木已成舟的当口,韩临为何忽然情绪溃堤。 这样哭,很快真气外溢冲撞穴脉,韩临开始痉挛抽筋。上官阙抱他到床上,推功入后心,半天才压制住,又去为他按揉痉挛抽筋处。 不久后韩临也缓过来,靠坐在床背,向上官阙讨要温水。喝过温水,门外一阵喧闹,众弟子与唐青青佟铃铃前来拜年守岁,韩临让上官阙出门同他们讲两句,他这模样不方便。 等上官阙出门,韩临下了床,推开窗散这一屋暧昧气味。倚着窗框透气时,趁着灯光,他在窗下看到一只团紧的刺猬,颇有些意外之喜,便剥花生给它吃。 丢下一粒,刺猬黑亮的眼盯了他一会,迟疑地吃起来。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吉祥话,韩临趴在窗边喂刺猬,忽然喃喃道:“我的这些年究竟算什么。” 有水滴到刺猬身上,刺猬警觉瞧向窗前的青年,却见青年勾身把食物全放下来,起身关了窗。 …… 次日一早,鞭炮噼噼啪啪响了好久,一大伙人踏着碎红纸屑来拜年,上官阙和韩临挨个发红包。 过节也不能断了药,打发还发烧的人回屋里与佟铃铃唐青青说话,韩临待在屋外看着炉上的药罐。 煮药既耗时,又无聊,韩临免不得看些别的换换眼睛,在室外又总要瞧到那两个雪人。这阵子天冷,又没太阳,那两个雪人虽化了点,但雏形还在。怪就怪在竟没弟子手贱去毁坏,这可奇了。 程小虎端药来的晚,韩临给了他红包,他见韩临待在室外看药炉,管韩临要大夫开给上官阙的退烧药方,说顺手另起炉子一起熬。 韩临摇摇头,好奇问雪人是不是你堆的?程小虎说才不是,他这么大了,才不玩这种幼稚的东西,那晚那么冷,滚雪球冻死了,我们都猜是韩师兄干的事,韩师兄不承认,反倒栽在我们头上。韩临笑骂臭小子,起身作势要踹,程小虎嘿嘿笑着,马上跑掉了。 这雪人当然不是韩临堆的,那夜他哪有那个心思,盯着那张致人痴傻的药方盯了半宿,心思乱如缠线。 仔细来瞧,这对雪人堆砌得真圆,滚的时候想必废了不少心思,完工后鼻眼上肢也修得细致,竟还堆了两只,挨得那么近,真不知是谁的手笔。 韩临闲得无聊,开始在脑中物色。 韩临自知没有梦游的毛病,绝不是自己;上官阙病得很重,那夜吻住韩临的嘴唇,如今想起都还灼烫,次日一早更是病得起不来,不会是他;程小虎不会对韩临说谎,不是;师弟们不肯认,韩临回忆起那日早晨众人的神色,也没有发现哪个人心虚慌乱。 那么堆出这对雪人的巧匠会是谁呢? 第98章 兄妹(上) 到底佟铃铃还是没见着秦穆锋。江浙兵乱四起,东藏西绕,秦穆锋一月底才回到临溪,那时佟铃铃已带上唐青青到岭南就职去了。 那次名为切磋实为搏杀的刀剑相向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捂不住,果然,秦穆锋回来次日就亲自去寻上官阙,还唤人把韩临叫过去,显然要当面对峙。 师门内乱从来不是小事,程小虎传话时出主意要韩临多穿点,挨打没那么疼,又问他想好怎么和秦穆锋说了吗。 韩临跟没事人一样:“没有。” 韩临到时,秦穆锋正同上官阙讲归途在西湖碰上的机缘。韩临落座,又听他们聊了半天当地的和尚跟难吃的酸鱼,见师叔讲得唾沫横飞,起身烧了壶水,坐回去闲翻桌上的几本佛经。 秦穆锋喝了两回水,才将话题引到正事上,转向韩临:“那事你师兄跟我说了,以后可不许再这么胡闹。” 就是翻篇的意思。 把凡事讲得有道理是上官阙的邪门本领,韩临早见识过,如今难得受益一次,此刻一边腹诽一边向师叔点头扮乖。 除夕过后,或许是因为毫无征兆的哭,上官阙再没有越界。韩临反正是泥足深陷,自身难保,也不愿多想。 见二人和和气气的,秦穆锋起身离开,出了门,秦穆锋一拍脑袋,指着韩临的住处问:“差点忘了问,你怎么只把门框刷了新漆,山上油漆不够吗?” 是故,韩临站在一旁,被迫又听上官阙讲了一遍自己输了对决,闹脾气,要盖住这自小刻了二人身高的划痕。 他师兄走到突兀的门框前,笑着道:“遗憾的是从小的痕迹刻得太久太深,用几层漆都盖不住。” 秦穆锋听后大笑离去。 师叔的背影都看不见,上官阙的笑都还没散去的意思。 纵使当下非常不想和面前志得意满的这个人讲话,但以防日后师叔再问起,还是得串通口供,韩临问:“你都是怎么和师叔讲的?” “还是之前那套对弟子们的说辞。他显然向弟子们询问过,不能不一样。” 为防万一,韩临还是问:“你没有用威胁的手段吧?” 上官阙仍在看门框上的身高划痕:“当然。我可不想再吃你一耳光。” 韩临没接话,转身便走。 第211章 刚走两步,肩膀被人握住,强转过去,韩临听对方指着最底下的一道痕迹,兴致很高地笑道:“看,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年,你只有这么矮。” 听闻上官阙方才痊愈,韩临更是在生死关走了一遭,短时间恢复不过来,上官阙打算带他回金陵调养。临溪太苦,秦穆锋没好意思要二人继续留在山上帮忙,正好快到白映寒的产期,二人告别师门前往荆州。 添人的当口,哪儿能空着手过去。挑金锁的时候韩临拿不定主意,向上官阙询问意见,上官阙道:“白家不缺这些,你去了她就很高兴。” 没听他的,韩临要掌柜把两样都包了,又去挑金镯,笑道:“谁也不会嫌金子多吧。” 分别半年多,白映寒有说不完的话,听口信,似乎全然不知韩临那场几乎危及性命的病。那就没有上官阙故意泄露韩临生病给白映寒的事,韩临心想倒是自己错怪了上官阙,她频繁关切的信件或许只是因为她惦念哥哥。 生育这事,白映寒身前身后的几位婆婆比韩临有用得多,不过韩临此番过来,倒是解了另一桩燃眉之急。 白府两位少爷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前两次过来做客,他们还不明白韩临这个名字的含义,直到有天白映寒出门收账,大的大哭着死乞白赖跟去,被安置在自家闹哄哄的茶楼听了出话本,回来绘声绘色地同小的讲了,他们便整日巴望着舅舅来家里做客。 此前练的说书技法总算有用武之地,韩临乐得陪他们,闲时为孩子们讲些剔除厮杀的江湖见闻,凑在一起玩乐,白府的两位小少爷课余的注意暂时给吸引走,不像从前,整日到白映寒面前哭闹争吵喊叫要娘亲抱,要娘亲喂。 这次安排韩临和上官阙住在一个院落的两间屋。二人此番到访,白天韩临去陪白映寒,上官阙到书斋镇着白府两位少爷,入夜上官阙换衣练剑,韩临到书斋看着两个侄子写当日的课业,也练左手写字。故意掐着时间,韩临从书斋回去时,上官阙已经练完剑,二人在院内碰面时点头致意,井水不犯河水。 交集全部错开,也就吃饭喝药号脉时相处久些,不过人太多,也说不了什么话。 也怪韩临讲多了江湖故事,两个少爷入迷了,偏要看韩临舞一段刀。韩临不答应,他们顺势一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二位少爷是在刚吃过午饭的时候撒泼,上官阙和白映寒没走远,闻声过来,白映寒呵斥儿子不懂事,要他们起来。 见孩子双双下跪,韩临心觉好笑,又不能真笑出来,转头问上官阙:“我身体可以吗?” 上官阙点头:“小心些。” 灌药调理了那么久,收着内力,应该没什么大事。 那些年送来的刀,若非对方当面要求,韩临从不试刀,好多记不清样子和来历,老远见佣人送来是柄鞘柄错嵌宝石金银的长刀,韩临笑了起来。 上官阙有些古怪:“笑什么?” 韩临偏头到上官阙耳边,小声道:“这刀像不像戏台上使的。” 上官阙接过看了两眼,笑着递去给韩临。韩临没碰鞘,就着上官阙的姿势,握住刀柄唰地拔刀,便见一柄长刃在日光下雪亮非常。 韩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侄子,笑着强调:“下不为例。” 这刀此前都搁在盒里,白映寒第一回细瞧,见刀鞘的金银宝石皆是真的,猜是哥哥割爱,打算还了,上官阙摇头说不用,是旁人送的。白映寒惊道这样贵重,说送就送吗。 上官阙说不算什么,没人做赔本买卖:“当年都指望韩临亲手开刀,来涨一涨自家刀剑行的名声。” 许久没碰长刀,韩临手痒,也想打消他们学武的念头,使的尽是高深的招数。 眼见寒光闪舞,繁杂非凡,白映寒笑问这是哪门招式,使起来这样好看。上官阙说是韩临自创的,当年在后山练出来得意极了。 上官阙又道:“他说成亲的婚宴上一定要露这一手。” 白映寒笑得停不住,又见韩临风采:“值得骄傲。” 上官阙也看过去,面上带笑:“自然,下山后见过这招的人都死了。” 白映寒望定庭院中的青年,叹出一声:“真可惜。” 韩临舞过刀,回去还刀时,却被上官阙握住了右手,挣了一下,没挣掉,就问:“怎么了?” 上官阙回过神,问:“手疼吗?” 韩临摇头,又奉上左手,在妹妹家里很惜命地说:“你再看看我体内真气乱没乱,我乱久了,感觉不出来。” 上官阙拾他左手脉息,垂眼等了一会,这回号脉比以往都要久,好半天才松开,说:“没事。” 满足了侄子们的愿望,韩临便提出让上官带孩子去念书,他陪妹妹在花园里散步聊天。去年流产韩临始终记着,这次过来,韩临有意让白映寒离上官阙远些。哪成想,好头疼,白映寒又来问他小时候受的苦。 那些事旁人听来太难受,她离临盆不久,韩临怕她伤了情绪,不想对她讲,只同她说些好笑的事。但白映寒执意要问,这天给缠得没办法,韩临只得调转话头,问起白映寒小时候的事。 白映寒也很高兴让哥哥了解自己,缓缓从头讲起:“白家的事哥你也知道,爷爷生了十几个孩子,只得来我爹一个男丁。我爹娘新婚不久,我爹便被魔教妖女捉走,后来他逃回荆州,夫妻团聚,才得知我娘四处寻人劳累流产。也因那次流产,我娘再不能生育。爷爷看中子嗣,我爹却不肯续娶,因为这个,他和爷爷闹得十年不说一句话。” 韩临在旁插话:“什么?你们家遭遇这么大的变故,这老头就惦记着你娘肚子啊?祠堂长到他脑子里了?” 白映寒抿嘴笑笑,又道:“每个人都知道,我是白家的养女。爷爷防我防得紧,鸿蒙后只肯让我学画,我不认字当众闹过几出笑话,他才肯放我识文断字,此后也只给读女诫。起初看在我爹的面上,旁人还不敢太过分,后来我爹身体不虞,我和娘就总被欺负。” 韩临没想到白家老太爷疯癫到这个地步:“字都不让你认?他就放任别人欺负你们一家?” “爷爷不怎么管束,他有别的惦记。”白映寒道:“我爹和魔教妖女有个儿子,当年那女人曾带孩子找来,那时还不知道我娘不能生育,我爷爷逐走他们母子。听说我那哥哥生得白发蓝眼,又有邪功傍身,派去的人,多是有去无回。即便如此,在后来的爷爷看来,好似也是宝贝,百乞千求地捧出万贯家财,要他回来。”白映寒又说:“可他们母子不要。魔教妖女递话回来,讲她是为情,而非为利。古语讲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一旦受了这偌大家财,便污了她的真心。” 韩临啧了一声:“这个神经病怎么说呢……” 白映寒笑着摇头:“如此一来,便有各路豺狼虎豹盯上了这块没有着落的肥肉,争名斗利,百般奉承。纵使我爹生病,到底还是独子,威胁大。那两年,不知道我爹头上被安了多少桩罪,只知道爷爷断了银钱,我娘都要卖首饰维生,才能让我们三口吃上饭,给我爹喝上药。” 韩临眯起眼睛:“这老东西做绝到这种地步了?” “还好啦,有地方住,也有些积蓄,比哥哥打小四处乞讨强多了。其实从小我就知道,一旦我爹有个三长两短,我和我娘会被扫地出门。所以我努力练画,打算日后靠卖画赚些米粮钱。”说到这里,白映寒苦笑着望了望手指:“但真到了断钱断粮的地步,才知道宣纸毫笔,墨砚颜料,原来那样价昂。” 韩临皱紧眉,低头道:“都怪我没早些找到你。” 白映寒握住哥哥的手,轻快地翻过篇:“已经很及时啦,在娘首饰变卖完前,上官楼主找到了爷爷。他劝回了我那位白发蓝眼的哥哥,劝动了爷爷,教我爹娘说了半天话,又牵头聚了两回,我爹娘都对爷爷百依百顺,此后爷爷与我爹娘常互相走动。他还请来江南的名医,为我爹调理养病,我爹一日日健朗起来,旁人见状,都识趣收了离间计,这家主之争总算平息下去。” 见韩临没有说话,白映寒继续道:“他又要我挑出几副满意的画,由他遣人送到退隐多年的鉴赏家和拍卖行掌柜手里。幸得几位先生青眼,多亏他的运作,我有了几分薄名。名声传回荆州,此后爷爷应酬,常要我作陪,为权贵绘些人物花鸟,说些真话假话,好在跟着听到些生意上的事。” 白映寒发觉自己越讲,哥哥越少言语,唯独握着她的手收得愈发紧,她晃了晃手,轻轻喊了一声:“哥,疼。” 她哥哥松开她的手,沉默良久,抬起眼说:“这事上,我要好好谢他。” 白映寒第三个孩子是女孩,出生次日,韩临去送礼物,白映寒见金货样样都是双份,皱着眉讲太让你破费了,韩临笑着往她腕上戴镶金的玉镯,道:“当然是母亲孩子各一样。” 产后需要休息,韩临没敢多留,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到隔壁看孩子时上官阙正抱着孩子同白父讲话,白父说了两句话,便有事离开,韩临凑过去看上官阙怀里的婴儿。 第212章 这孩子比刚生出来时好看许多,花生似的,红皮褪去,露出白仁,非常可爱。这会儿趁着她睡觉,韩临把她抱过来,给她戴长命锁,收手时,婴儿却抓住了韩临的手指,忽然睁开眼盯着韩临,瞧着瞧着竟笑起来。 上官阙低眼瞧着襁褓里的女婴,忽然问韩临:“喜欢吗?” 韩临偏着头逗婴儿,轻声说:“可你不让我有啊。” 上官阙道:“我想过办法。” 韩临将孩子放回摇篮里:“别说胡话了。” 一旦有了孩子,多少会显示出丈夫的不好。一旁有个曾经杀人如麻的大舅哥抱手盯着,肖朝兴要多紧张有多紧张。紧张就会办错事,办错事就会挨骂,骂了更紧张,紧张就会办错事…… 去年白映寒被推流产,丈夫不出头,倒要娘家哥哥出面,韩临对肖朝兴就没有过好脸色,后来得知小产没几个月又怀上小孩,韩临为此事不知道向上官阙骂了肖朝兴多少遍,如今又见他整日忙于生意,无暇顾及刚生产的老婆和刚出世的孩子,更是心头火起。 去看孩子,一旦肖朝兴在隔壁,总听隔壁乱响,不知肖朝兴又闹了什么乱。望着摇篮里的小孩,韩临皱眉问上官阙为什么指给白映寒这样一个夫婿。 上官阙反问:“你觉得呢?” 韩临略一迟疑,说:“是不是因为他懦弱好拿捏。” 上官阙笑了一笑,也承认:“是有这个原因。” 没人愿意殃及自己的妹妹成为局中棋子,甚至搭上婚事。韩临面露不快,几天都没同上官阙言语。 肖朝兴早先听说二人打算三月底便回金陵,倒也好熬过去。无奈这年战事吃紧,三月中金陵被围,城中正乱,二人一时回不去,便留在荆州白家。金陵那边药店也有许多要斡旋的事,上官阙总是很忙。 白映寒见丈夫碰上韩临便战战兢兢,怕得觉都睡不好,也是不忍心,便向上官阙请教,如何才能讨韩临欢心。 “你问我?我可是自身难保。”上官阙摇头,笑道:“对一桩婚事不满意,推源祸始,总会迁怒到媒人头上。更何况我这媒人恶贯满盈。” 白映寒跟着苦笑,念及做梦给吓醒的丈夫,只是唉声叹气。 上官阙让她不必费心,又说:“从没见他满意过谁的夫婿。” 话虽如此,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丈夫给吓死,更不能让上官公子蒙受不白之冤。白映寒也知道,哥哥生气,无非是为她出头,这事因她而起,还是得她亲自来解释。 这天她以聊天为由,留住韩临,同他谈起那段过往。 “爷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家主的位置却迟迟定不下来。白家给了我爹,日后便一定会落在我手里,到底我没有白家血脉。为这个,我迟迟没有定亲,因为都说女儿家许了人家,便是泼出去的水。” 听到这儿,韩临头都大了:“敢情这老头还在这里绕啊。” “爷爷活了几十年,顽固了几十年,那道坎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跨过去的。”白映寒叹了一声,又说:“不过我们一家三口,受了这些年的苦,我不肯善罢甘休。” 眼见都十七岁,白映寒却还是得不到白老太爷点头,她修书一封,递去了金陵。 那时候上官楼主已退了下来,在金陵乡间养病,许久没同他们联络,信递过去,很久没有回音。本以为石沉大海,没想到那年过年,上官阙作客荆州白家。 此前见面,上官阙多是斯文谦和,从不叫话掉在地上。这年过来,人清瘦得厉害,旁人讲话,他常是垂眼懒应,不见谈笑。 白家家大,每逢过年热闹非凡,姓白的不姓白的,都要来白老爷膝下拜会,熙熙攘攘,总要打几场架,对骂几回。这年却静多了,因为上官阙来为白映寒招赘夫婿。 上官阙选人时,白映寒也在,隔着纱帘,她见无数陌生人来往送信,通身暗雨楼的装束。 看品性,考算账,瞧相貌,问家世,人选筛了半月,定下五个,均与白家有些血脉牵扯,懂经营,得白老爷赏识。名单送到白映寒面前,上官阙要她挑。 白映寒指住一个名字:“娘说他最好,长得漂亮,心思活络,在爷爷面前很说得上话。”又指了另一个名字:“爹说他最好,虽然不大好看,但书香门第家风好。父亲是举人,前不久姐姐还嫁了太守。” 上官阙说:“我在问你。” 像是听烦了。 这点察颜观色,白映寒还是有的。指尖颤了颤,她抠了半天指甲上的丹蔻,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我在酒宴上不识字闹笑话,是他帮我解围。也是他,夸我在地上用小树枝划出的画好,送药的时候偷偷在我的画上题诗。当年断钱断粮的时候,他在爷爷书房帮工,为我偷过许多宣纸颜料,被人抓出来打了几十棍逐出白府,后来还托人送我纸笔。” 话一说起来便刹不住,白映寒很快又想起别的,手指倏地弹开:“不成的,他母亲早亡,父亲是个酒鬼,哥哥好赌,弟弟杀人落草被官府通缉。没人同意的。” 上官阙听她说了这样许多,起身离开。 白父白母最了解女儿,前脚见肖朝兴自称小婿,前来叩拜行礼,后脚听佣人议论小姐新绘的画作泼墨挥毫尽显肆意,回去质问,刚说两句,十分难得的,上官阙过来吃饭,落座时说:“肖朝兴是我指给白小姐的。” 除此以外,他便真的只是吃饭。 白父白母自然明白个中弯绕,但有如此强媒硬保,对这桩婚事再无话说。 肖朝兴是老爷子胞妹的孙子,不久后白映寒的长子出世,这孩子身上也算流着与白老爷一致的血脉,白家三十年没有过孩子出世,老爷子高兴坏了。春节时金陵又传来一封信,自此定下白家的归属。 讲完这段往事,白映寒向韩临请求:“哥,朝兴是我选的,你不要太难为他,要发火便朝我发。” 韩临笑笑,说:“我是气不过他,又不是不讲道理。从前我当这桩婚事是旁人强塞的,如今你告诉我是你自己喜欢,那就不一样了。日子总归是你们自己过的,我不插手就是。当然,他要是欺负你,我还是要揍他。” 白映寒嗤嗤笑着,拖着他的手臂又道:“也不要生上官楼主的气,好不好?” 韩临顿了顿:“自然。” 这天晚上看着侄子写完字背过书,韩临胡乱写完自己的左手字,旁观两个孩子玩闹,托着头想事。 妹妹这件事,上官阙瞒了将近十年,找了这么个妹夫,去年更是疑似办出害白映寒流产的事,韩临很难不对他有怨气。如今知道来龙去脉,韩临方有些后怕,倘若没有上官阙,仅凭韩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找得到白映寒,没有上官阙的干预,白映寒恐怕也早被白家悄不做声地整死。 上官阙总是这样,好中掺着坏,叫韩临恨不能恨,爱不能爱。 去年白家出事,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韩临便提出带侄子去庙里为白映寒和新出世的小孩祈福。打算提出来,上官阙讲两个孩子一个人带不过来,他同行过去帮忙。饭桌上众人都点头,独韩临不肯,说那我只带老大去。 老二听到不带自己,嚎啕大哭起来,搅得一顿饭乱哄哄的,整桌人都没吃几口。 晚上家仆敲门,韩临应声去开,见外头除了家仆,还有上官阙。 家仆提着食盒笑道:“小姐看大家没吃多少,让伙房做了夜宵,一院一桌,方才上官公子讲到这屋吃。” 家仆在摆饭菜,上官阙说他那儿有热水,叫韩临过去净手。 热气白蓬蓬的,上官阙慢条斯理地洗手,提起:“方才我问过,说你二侄子还在闹。” 哪里不知道他又在暗示什么,韩临在旁抱手道:“大不了两个孩子都不带。我到佛前是为我妹妹求福,去年你背着我动手脚,我不可能和你一起过去。” 上官阙取下缎子擦手:“去年你妹妹的流产,跟我没有关系。” 韩临端盆把他洗过的热水泼到外头:“反正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 上官阙在解释上是不惜辞藻的,也跟过去,望着门外一派春意:“韩临,我之所以愿意为你找韩颍,愿意花费数年帮白映寒的忙,是因为我比谁都更清楚你在乎妹妹,你认为我会不知道伤害你妹妹的事一旦败露,你该多怨恨我反感我?我会做这种蠢事?” 这话放在去年说,韩临断然不信。但这些时日同白映寒相处,韩临发现自己错怪上官阙几次,上官阙也委实帮他妹妹许多,眼下竟有些被他说动。 “流胎伤身,一招不慎,便会危及性命。”上官阙道:“白映寒在,你迟早是我的,我动她是目光短浅,自毁长城。” 他说完这些话,没有继续纠缠,前往摆饭的地方。 铜盆都凉了,韩临才醒过神,用冷水洗把脸,擦脸时把脸揉得发疼,对着镜子指责道:“奇怪,为什么你那么想相信上官阙。” 也是烦躁,毛巾扔进盆中,溅出许多水珠。 第213章 过去时上官阙已夹菜在吃,家仆立在一旁,说是要等着收碗碟回去。韩临望了眼桌上的菜,说时候不早,没必要折腾,明日再来收也行。家仆转身要走,又见韩临调换菜盘位置,止步问怎么了。 韩临说没什么,低眼调着盘子:“他吃不了辣,得换到我这边。” 家仆愣了下,还不及细想,又听上官公子口吻和善:“没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家仆答声便走,方才被打断的思绪也再没续起来。 好不容易韩临松了口,到处传战火要烧到金陵,上官阙忙着协调金陵城里祖上铺子的要紧药货,一时抽不出空陪韩临去庙里,最后还是韩临和一个家仆带着两个侄子去了庙里。 也是运气不好,祈福的归途碰上了劫道的,点名要韩临下车受死。 韩临掀帘一看,见那一伙刺客手笨脚笨,纵使蒙着脸,但看身形,听腔调口音,恐怕是一家老少,估计又是为家人报仇的。韩临叹一口气,下车狠扬马鞭,要车夫先带孩子们走。 孩子新出世,韩临不想在这个关头造杀孽,只是一味避让,劝他们快些离开荆州,消息传回去,只怕明天暗雨楼的人便要到了。韩临只顾劝说,对方人多,进攻又毫无章法,他没留神被划伤了右臂。 车夫回府立马找自家姑爷讲归途的事,这事肖朝兴压住,没敢给白映寒知道,只连忙去同上官阙讲。 车夫归府后半个时辰,韩临回到白府。回府第一件事,韩临非常识趣地去同上官阙认错。 他说那些人目标在我,两个孩子跟着我都是累赘,万一做了人质就更不好了,又说我看那些人功夫都不高,我能够应付,才独自留下来的。 上官阙看向韩临浸血的小臂,笑着道:“看来这些人的本领不足以帮你失手被刺杀。” 韩临皱眉:“你在说什么呢?” 上官阙静静看了韩临一会儿,没再多说,起身找出药箱,为他敷药裹伤。 韩临听出他以为自己又在寻死,一口气憋着。 他让车夫带孩子走是为了支走目击者,届时到上官阙面前好扯谎。谁知阴差阳错,让上官阙会错了这个罪加一等的意。 看他师兄和颜悦色,韩临怵得慌,忙又讲:“师兄,你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体,我是打得过他们,可万一我真气乱了,谁都能要到我的命。我只能收着打。” 这也是真话,倘若经脉不乱,万万不可能有臂上这道伤。 上官阙撒金疮药的手一重,多撒了些到那伤口上:“同行的佣人讲拦路的只有一匹马,你留在车上,车夫加紧行车,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并不是难事。你做过那么多次刺客,不会这点判断都没有吧,我的副楼主。” 药蛰得伤口火烧般疼,韩临咬住嘴唇,闷声说:“但我搞砸了最重要的那场刺杀。” 上官阙停顿片晌,低头吹去多余的药粉,取过绷带为韩临缠臂上的伤口:“不要再有下次了。” 怔了一会儿,韩临才意识到上官阙好像是在让步,想问是不是,却又担心他反悔,最终也没问出口。 这天半夜韩临梦醒,灯残人静,四周漆黑,却听到了上官阙的呼吸声。 好多年前也这样过。 春夜尚凉,韩临犹豫片刻,起身摸出床边柜里的油膏,慢吞吞旋开盖子,递去给上官阙。 上官阙接过,又旋上盖子,放回抽屉。 黑暗中上官阙道:“我们如今的所在,倘若你再哭了,我可没法向你妹妹交代。” 韩临蜷紧手指,触到了他冰凉的头发。也不知道他来了有多久。 上官阙碰了碰韩临的手指,也没有再说话,起身离开了。 之后他断断续续还来过几夜,只是坐在床沿,有次他离开门响动韩临才醒,就着外头常亮的纱灯,见他一身亵衣,显然是睡下又起来的。 那天韩临想了半夜,次日一早头都有些昏,还得用凉水拍拍脑门才提足精神。夜里去书斋,写完自己的字,韩临又想起昨晚的事,随手翻开侄子的书集,去瞧他们学到哪里,却在一页上停住。 那是宋时晏几道的词,孩子还没学到,前半阕有名句流传于世,却有人在鲜有人知的后半阕划线,在一旁空处抄写—— “今宵剩把银烛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是他最熟悉的字迹。 这晚上官阙练到一半,韩临便回来,似往常一样打过招呼回屋,竟又出来,借着上官阙练剑的挂灯,到梅树下翻看侄子们明日要背诵的诗词。 凌空风响半晌,上官阙收剑,提醒:“夜里风凉。” 韩临起身离开,再出来时披了件衣裳,仍落座翻书去看。 从小在一起坐卧读学,韩临知道上官阙练剑专心,最喜好连贯,这夜却不一样,总是一招未罢便忽然停下来,或是朝韩临这里看一眼,或是过来泯一口水。 韩临很小心地放缓了呼吸,书页都没敢翻,上官阙却总还是中断招式。 老是这样,内功运转定然受阻,耳听上官阙呼吸都不对了,韩临深受真气乱体之害,提醒说:“注意内息,有些乱了。” 上官阙摇头:“我是心乱。” 韩临顿了一下,正犹豫要走,便听上官阙道:“你几时回去?” 韩临很快站起:“我待在这儿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现在就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问你打算在外面看书看到什么时候。” 意识到他不是在赶自己走,韩临说:“等你练完剑吧。” 本来就是过来陪他的。 上官阙抬起眼,笑了起来:“好。” 此后上官阙运练颇顺,只停下喘息缓气花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这书没意思,韩临回屋换书,推窗换气,透过窗却见上官阙又不练了,站在原地,目光穿过梅林往韩临这头看。 也是这时候,韩临才悟过来,上官阙定不下心,练剑中断,是怕他走。 次日韩临再去,上官阙一样是停了剑,先问他几时回屋。韩临一连在桌上码了好几本书,确保不会中途回屋,说出和昨日一样的答案。上官阙的练剑节奏再没断过。 二人共处,接茶递水,总要说话接触,又因为频繁挨近,韩临发现上官阙身上有些烫,一连几日都不退,跟年前发低烧的症状是一样的。韩临提出来,上官阙却说自己好全了。 不知道他又是什么图谋,韩临皱着眉说:“你别这样了,身体不是小事,不能耽搁。” 上官阙说真的没事,韩临没听他的,直接叫大夫过来,还对大夫揭上官阙的底:“他懂些医术,他的自述你不能全信。” 大夫号过脉,解释上官阙没病。 韩临非常质疑这个诊断,甚至伸手去探上官阙的额头,确信较从前热了,于是怀疑大夫和上官阙合起伙骗他。 毕竟上官阙从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次日一早韩临要带上官阙出门,上官阙问他到哪儿去,他说:“医馆。” 上官阙怔了一下,随即笑了。 韩临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笑。 马车行到桥边,许久不动,问过车夫,得知医馆就在对面桥边,韩临掀帘下车,不及站稳,听见骤起喧哗之声,循声望去,方知街上为何堵得这样厉害。 三月底春浓景媚,小河春波泛绿,两岸密植桃柳,莺穿燕行,花落柳拂,两岸楼台上人影错落,具是赏景的人家。 楼头众人本在赏景作诗,忽见桥边马车下来个清俊非凡的青年,一惊过后,交头接耳打听起此人来路,胆大些的已裹着香帕掷去花果,无奈准头不足,大多都砸到他身旁的马车上去。此时见青年嘴唇轻动,似是朝马车内说些什么,交谈几句,见青年叹了一声,又登上车去。 车夫开始调转方向,无奈四周堵死,如何也行不了半步,僵持了得有一盏茶时分,众人见方才极俊的青年又跳下车来,掀帘伸手,牵一位公子下车。 那公子绝代的样貌,唯惜右眼为眼罩遮去,身形倒比青年还高些,仿似五月天山雪,极白极冷,寒得四周都静了许多,也没人再敢轻佻乱掷。 过桥时,韩临轻声道:“我都说了过不去,到头来还不是得下车。” 上官阙本要说些什么应对,然而此时人流拥挤,为防走散,韩临紧牵住他手腕,话便打住不提。 桥头有一株好大的花树,花白胜雪,歪斜着横盖绿水,有些花枝探到桥上。 走过树旁时,韩临随口问:“这是梨花吗,长得可真大。” 桥下撑船的老人笑说这树长了得有好多年了,我们都叫它“桥头的歪脖子树”。 上官阙抬头去望这树雪白,告诉韩临:“这是棠梨。” 一旁路人奉承道公子见识真广。 上官阙摇头,取下勾住韩临衣角的一段花枝,道:“我父母坟前也有一株。” 说完,便觉腕上的掌劲大了许多。 沿河不少医馆药铺,一连去了三家医馆,挨个诊脉,却得出了和昨日一样的诊断。韩临心下起疑,又俯身去抵上官阙的额头。 第214章 一旁的大夫见二人额心相触,目光扫了一个来回,低下银眉去整理药材。 额头分明是热的,可他也不能串通如此多家医馆的大夫。 韩临将信将疑问上官阙:“你真不是发烧?” “不是,”上官阙看着韩临说:"我是高兴。 低烧和爱情是一样的症状。 韩临什么话都堵在了嘴里。 末了上官阙让大夫开些去火气的花茶,也不算空手而归。 早先与车夫商定过碰头地点,这第三家医馆恰好离碰头处很近,只隔着一条街。这日天朗气清,二人漫步前往。 正值踏青出游的时节,路边有许多摊贩,韩临还被小贩劝说买了袋没见过的果子,他学会谨慎,买前还问常看草药书的上官阙这果子有没有毒,能不能吃。 上官阙告诉他没有毒,可以吃。 韩临放心尝了一口,哪成想酸得脸都白了。 韩临质问:“你明明告诉我可以吃。” 为止住笑意,上官阙微咳一声:“是可以吃,但是不好吃。” 上官阙对这些民俗玩意兴致不高,唯独在书摊上停步。 那些书衬着脏旧的破衣服摆在地上,摊主老头正竭力向游人介绍他这些宝贝的来历,讲柳嬿乃魔教护法,酷爱藏书,收藏魔教知名练武经书,世所罕有,足以移经易脉,藏于深山,内有呆尸护守。他摊前这些典籍,便是他到柳嬿的藏书阁盗来的,如今家贫,拿出来寻找有缘人。 骗子的惯词而已,倘若他真有盗书的本事,这些典籍也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价值连城,他可以找去黑市,没必要在此处兜售。韩临如此想着,转眼一看却见上官阙听得入神,甚至矮身去捡了两本拿在手中翻阅,不免舌底发酸。 当年那部心法没后半卷,算是毁了他师兄,韩临知道上官阙有心结,便指着上官阙手中的两本书,问售书的老头什么价钱。 老头故作高深,眯着眼说可是很贵的,韩临笑说那也总有价钱,老头眼睛左右上下打量着两个人,清了清嗓子,报出个数目,又说还可以减。 那数目也就够买三四袋方才的酸果子,韩临痛快取钱给他。 见上官阙翻了一路那书,韩临渐渐也有些敬畏,又瞧那书上只是古语县志,忍了好久方说:“真有什么奇诡之处吗?” 上官阙摇头:“这是假的。” 韩临愣住:“那你看了半天在看什么啊?” 上官阙道:“因为这是你送我的。” 韩临觉得今天给他捉弄了好几次,搓了搓耳朵说:“你别这样。” 上官阙笑着又去看县志。 第99章 兄妹(下) 出了月子,白映寒要到锦城散花楼收一笔款,散花楼是眠晓晓的地界,担心她为自己的事为难白映寒,韩临执意陪同,上官阙便也同去。 饶是白映寒都觉得有些兴师动众,向她哥哥提起,她哥道:“他想去就一起去吧。路上多个人,也好帮衬。” 收账当日,上官阙留在客栈,并未一同前往散花楼,不然白映寒左边一位楼主,右边一位副楼主,不像收账,倒像是堵门砸场子讨钱的。 韩临全程陪着白映寒交涉,见二人双双诉苦谈恩情,打了半天太极才开始谈退让的条件。管事打探过口风,起身说这事自己做不了主,得同上头人知会一声,又瞧这日天晴,差人带二位到院里走走。 逛了不久,韩临听见犬吠,分花拂柳寻去,自花丛中拎出一只小狗。白映寒凑过去瞧,这狗满身花墨点,肥嘟嘟的,简直丑极了。 韩临一面拿手指逗狗,一面随从这狗叫什么名字,怎么有獒犬的头版。 一旁的随从答说叫小花,韩临喜道我家也有一只叫小花,白映寒歪过身瞧,说这是只公狗呀。虽说哥哥戴了面具遮去上半张脸,但白映寒仍能从他下半张脸见他高兴,喜道这样巧,我家小花也是公的。 随从看韩临有兴趣,说起这狗的来历,讲眠楼主的母亲过年时候过来,带了只威风的獒犬,那大狗发情,骑了散花楼看门的狗,上月母狗生了好几只狗崽子,为把小狗送人,可头疼死楼主了,好在除了这只丑的,其它小狗都有了着落。 白映寒见哥哥听到獒犬便来了精神,把小狗揣到怀里,开始向随从说獒犬的形貌,越说眼里笑意越浓,末了拿鼻尖蹭蹭怀里这只丑狗,笑道:“原来你是阿懒的崽。” 不久后管事遣人请兄妹二人回去,韩临仍抱着狗。管事笑着握过手,道还请白家主同我前去办些手续,订立今年的桃花契。又看向韩临,笑道我们眠楼主想同您哥哥讲些话,可否方便移步。 韩临不太想离开白映寒左右,但也的确有话要同眠晓晓讲,正迟疑,听白映寒小声说都是老朋友,不会有事,默然点头,抱狗随领行人前去。 进门只见一块极大的屏风,对面坐着一女子,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今年四月的天这么好,你说金阿林还在下雪吗?” 听这话声,是眠晓晓无疑。 韩临低头戳狗耳朵:“恐怕还在下吧,那地方太冷了。你们没有写信劝他回来吗。” 屏风那头的人冷笑道:“该写信的不写,我们这些人瞎凑什么热闹。” 小狗追着手指磨牙,韩临轻轻逗它:“没什么该不该的,你们是朋友,劝劝他也很正常。” “我的信有用他早回来了,我的信有用你也早该去找他了!我明明把徐永修的书信给了你。” 韩临顿了一顿,弯腰把狗放到地上,看向屏风:“原来是你。还要多谢你。” 眠晓晓非常烦恼,她手里那个秘密捏得太久了,接到挽明月要去雪山送死的消息更是坐卧不安。 当年上官阙请徐永修到锦城为韩临看病,徐永修太有名气,她当年想留个徐先生的一纸半稿,权作纪念,是以那封为茶水所污的废信才能歪打正着地留下来。她手里捏着这个秘密,跟烫手山芋似的。 她承认,当年她见韩临在上官阙手里活得不人不鬼,是有过假慈悲的想法。只是散花楼多年靠中立嘴严安身立命,她到底也是个有头脸的人,怎么做得出泄密这件事!何况她没那么好心去顾韩临死活,便没必要冒犯上官阙。 那回她本以为是跟前几次一样的小打小闹,结果挽明月驱车前往雪山,韩临在白家待到开春,转眼要陪上官阙前往洛阳参加舒红袖女儿的百天宴。她知道闹大了,他妈的,这时候她手上足以离间韩临跟他师兄的秘密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消息送出确实有效果,当天便听说韩临离开洛阳,不过并未北上燕北雪山,而是南下回了临溪。 眠晓晓尖酸道:“你们师兄弟又混到了一块,谢我什么?谢我锤炼你们感情吗?” 狗还想让抱,咬着韩临靴腿叫,韩临只得又抱它起来,回眠晓晓的话:“谢你叫我得知真相,不再糊里糊涂给上官阙骗。” 眠晓晓气极,另找韩临的麻烦:“把狗放下!这狗我就算扔到外头,我也不会给你养。” 韩临失笑道:“好,我放下,你别扔它出去。” 眠晓晓道:“我偏扔!” 韩临:“那我就守在你们散花楼外面捡回去。” 眠晓晓:“不许你捡!” 韩临笑说:“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呀。” 隔空喊话不爽利,眠晓晓走出屏风,面对面高声道:“你问我?你得想想你现在身边是谁。这样小的一只狗,多少也是条命。” 屏风中走出的却非从前圆白如蚕的胖姑娘,而是位窈窕洁白的佳人。 这正是眠晓晓真正的相貌。 韩临倒不大吃惊,讲着好好好,我不养了,你们好好养着,或者寻个好人家养,说完叹了一声,低下身又去专注逗狗。 眠晓晓见他并不为自己的易容吃惊,走近叉着腰道:“怎么,他告诉你我吃珠圆蛊了?他怎么这个都跟你说。” 韩临摸着狗说:“挽明月告诉我之前我就猜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告诉我原因,我觉得有些道理。”又问:“不过你怎么又改回来了?” 眠晓晓踢开爬到自己裙边的小狗,答说:“见了你,觉得相貌对有些男人实在有用。无论干出多伤天害理的事,即便毁了脸,也总有狗惦念旧情,记吃不记打摇着尾巴滚回去。” 韩临低头给小狗揉踢痛了的肚子,俯身抱起小狗,转身要走。 眠晓晓跟着他:“怎么,生气了?” 韩临表情没什么变化,去开门。 眠晓晓按住门又道:“我骂你都没挽明月骂你骂得重!” 她知道韩临不喜欢被叫狗,但是见挽明月背地里、明面上训骂韩临见多了,便以为韩临脾气好到被熟人骂都会笑着脸讨饶,如今才发现好像不是。 她的力气哪里比得过韩临,门很快被拉开,门前站着的是来办事的管事和白映寒。 眠晓晓只得放韩临走了,心烦意乱中,都没怎么听管事说这笔生意,粗略一看,签了字叩过章,打发他们走。 第215章 白映寒却提出想再和眠楼主聊些生意上的事,管事看向楼主,见眠晓晓点头,告辞关门。 眠晓晓问有什么事,白映寒为她倒了杯茶,递过去道:“眠姐姐,听说你最近身体抱恙,少发火为妙。” 眠晓晓已知生意是托词,并不接茶:“方才你都听见了?白映寒,你又知道什么?当真要我揭了你这哥哥的老底,告诉你他是如何杀朋弑友,负情忘义,不知好歹?” 白映寒搁杯,干脆把话说开:“不劳眠姐姐费口舌,论及我哥造的那些血债,讨生计嘛,我这个商贾都做过不少违背良心的事,遑论江湖中人。散花楼贩卖他人私事,这个道理,眠楼主恐怕再清楚不过吧。” 眠晓晓冷笑:“好啊,怪不得坚持要认妹子,原来是找个伶牙俐齿的来压人呀。” “眠姐姐,话不可以这样说,我哥从前不反驳,只是他不太计较这些,但我这个做妹妹的既然听见了方才那席话,总要来说两句不是?再说了,哪儿有骂人不许人还嘴的,我哥嘴笨,我这个做妹妹的代他讨回来便是了。”白映寒也笑:“至于我哥与明月楼主那段感情,了结的是不体面。可感情嘛,说得清了还算感情?去年在我那儿短短十几天,我哥是骂也受了,打也挨了,脸上的巴掌印大半个月都没消,我身为妹妹都还没说话,旁人大动肝火做什么呢?” “哎呦,可别攀亲带故唤我姐姐,我母亲是姓白,可谁不知道你身上没沾白家的血?”眠晓晓将那杯茶泼到地上:“同韩临同不同血脉,恐怕也是桩疑案呢。不知真假的妹妹才是‘旁人’吧?” 大门推开,有人流星大步走近,将白映寒扯至身后,要佣人带小姐下楼回客栈休息。原是韩临回到车里,念起白映寒脸色不对,忙带着佣人回来,谁承想真撞上二人吵架。 白映寒轻轻推开韩临,向眠晓晓道:“我唤你姐姐,只因你比我年长,这是教养礼貌。至于真与假,那是我哥的事情,认不认我,也是我哥的事情。我哥认了我,我便是他的妹妹,轮不到眠姐姐来操这份心。” 讲完这话,韩临在白映寒耳侧说过几句,白映寒点点头,便同佣人下楼回去。 门外尽是未拦住韩临的侍从,眠晓晓让人都滚,关上门对韩临道:“韩临,瞧你认的野妹子,单这伶牙俐齿这一项,我看和你都非一母同胞。” 韩临走近过来,掐住眠晓晓下颚,面色如冰:“眠晓晓,她同你无冤无仇,你讲话放尊重一些。” 眠晓晓几乎给他提起来,足尖触地,疼得掉下泪来,见他眼色狠厉,心中也怕,道:“对不起。” 韩临松开她,转过身要走。 “等等。” 眠晓晓实在吃痛,找出镜来,照见脸颊边浓青的指印,收镜去瞪韩临,却见他步履不停,忙又说:“我可以把楼下那只狗给你养。” 韩临果真顿足。 “只要你去雪山。”眠晓晓又说:“让佟铃铃捎话骂你是我不对,因为信这事我对不住挽明月,我着急。你去一趟雪山好不好?” 韩临都没转身,道:“我不能去,我已经认了妹妹,挽明月容不下我妹妹。” 眠晓晓道:“别的我不管,哪怕你们后来又分手了,反正你去了,我欠他的就还清了,你们再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你要是觉得一条狗不够,可以提其它条件,只要散花楼能办成,我都许给你。”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韩临忽然问:“挽明月曾经对你嘲笑过我的身体,是真是假?” 那还是西南小城疫乱时的事,眠晓晓不知道那话怎么给他听去,怕他不肯去雪山,并不敢答。 韩临见她不敢答,便道:“好,我知道了。” 眠晓晓忙反问:“你知道了什么?” 韩临说:“算了,都过去了。” 眠晓晓见韩临又要走,跑过去堵住门,忽然哭了出来。 韩临停步,说:“你别这样。” 眠晓晓断断续续地哽咽道:“要是一开始,我就把徐永修的信给你,会不会不一样。” 韩临仰起脸看了看屋顶,没有说话。 眠晓晓见他犹豫,抓着他不放,哭道:“这一年我都在后悔,我都在想,我……我……不该瞒着那封信……” 韩临取出帕子给她擦泪,最终也只是道:“别再想了。” …… 出了散花楼,正见白映寒卷帘张望,她瞧韩临出门,脸色才稍稍缓和。 回去的路上,韩临对白映寒道:“眠晓晓发疯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白映寒笑说:“白家每逢过节,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这些不算什么。” 说了许多安抚的话,最后韩临问:“去年我和挽明月在白府起争执的事,是暗雨楼的人透露给你的吗?” 韩临非常讨厌上官阙同白映寒讲这些复杂的事,又把她牵扯进来。 不成想,却见白映寒摇头,说去年韩临参加百天宴回白府不久,又上临溪,她觉得韩临看起来不对劲,记起上元节后的伤,向上官阙写信问起,上官阙只让她安心养胎,不要乱想。 她心觉有异,细细盘问白府家仆,汇集起那段时间与韩临挽明月相关的一举一动。其中,挽明月房内沾血的毯子是破局的关窍,而关押郑庸的佣人的话最紧要,他讲韩临去揍郑庸时,脸上已有了伤。折腾许久才拼凑出事情的始末。 她怕哥哥为感情难过,这才常常写信到临溪去,没话找话,助他解开心结。 去年妹妹频繁的来信,竟是这样的原委,韩临一阵心暖,想起方才自己对上官阙的怨气,又有些心虚。 不过韩临还是叮嘱白映寒道:“今日这事别同上官阙提起,此后白家还有生意要和散花楼做,倘若他插手进来,肯定要闹大。” 白映寒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 那日锦城宋府有位客人,白梦被引到会客室,望见来人,惊呼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官阙道:“有事相求。” 多年前,白梦在深山顶的木屋只见过他一面,但此人相貌见之难忘,如今世事浮沉,不知为何右眼为眼罩挡去。 白梦正要问为何如今突然到访,便听身后人惊道:“上官楼主有何要事?” 白梦诧异:“上官?” 宋悬忙步上前来,介绍说:“这位是暗雨楼楼主上官阙。” 上官阙轻轻摇头纠正:“退下来已有半年。” 多年前眼前这人的一道点拨,促成他与宋悬的姻缘,此后好多年再无联络,前年夏天,破天荒的,传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信中提及当年点拨,又向他与宋悬问好,闲叙些旧事,信尾要他邀韩临到荆州消暑。 那时白梦不知缘由,但也猜到韩临树敌太多,这恐怕是诱他入杀局的计。他记恨韩临要剜他双目,自然情愿卖这个顺水人情还恩,便瞒着宋悬写了邀信。此后的日子只管支着耳朵听,却迟迟没有得到韩临遭殃的消息,只从眠晓晓那儿听来些情感故事,便恹恹不再打听。 去年年初,荆州白梦生父抱养的那个小姑娘,忽然传出认了亲生哥哥的消息,宋悬几番打听后告诉他,认的哥哥竟是韩临。 多年间上官阙周旋于他那亲爷爷与白锋白映寒之间,白映寒能得来如此家产,他出力不少。对暗雨楼楼主这没由来的热心肠,白梦与宋悬早有疑问。 当年这人上山,自陈目的是求功练法,曾讲他倾心一人,如今白梦恍然大悟,很快明白过来上官阙的心上人是韩临,自然要关照韩临的亲妹妹。 宋悬问白梦认识上官阙吗,白梦道一面之缘,他便是当年白府派来的说客。 那厢宋悬又问上官阙:“上官公子所为何事?” 上官阙说出两本书名,又转向白梦,笑道:“在下为求书而来。” 那两本书白梦有些印象,在母亲的书目单中写过,是洗筋凝气的魔教典籍,有洗髓易筋之效,多亏那些心经,他脖子这伤才没害及性命,又暗惊只在藏书阁见过一次,上官阙怎么能记住这本书在他这里。 多年前上官阙曾到藏书阁翻阅过一遍,并未得到想要的,离开时片纸未带,如今又来求书,想必是为了旁人。白梦知道些韩临的情况,多少猜出上官阙的用意,无非是为他的好师弟寻些再续经脉的办法。 因为和韩临结了梁子,白梦并不肯给,谎称:“丢了。” 上官阙笑笑,没有逼问,一面笑道真是遗憾,一面起身,笑说早听闻宋府布置别致,便提出想要白梦带他参观。 白梦知道左不过是狠话不好当着宋悬的面说,自然不肯前去。 上官阙也不强求,便提出自己一人闲转,白梦唤来佣人领他兜转。 镖局深知地头蛇的威风,身为镖头的宋悬清楚暗雨楼权势,也曾听闻这位楼主的行事作风,不敢怠慢。 宋悬先是代白梦道歉,上官阙和善道:“他讨厌韩临,自然迁怒于我。我和韩临那样的关系,难免遭累。我是受惯冷嘲热讽的,这些倒不算什么。” 第216章 当年离家闯江湖,宋悬给残灯暗雨楼分去了长安,也是在那里同韩临结识。他同上官阙没什么交集,只知道韩临每月都有两天时间找不见人,问了都说是去陪他师兄。 为此,长安的朋友总拿这个说笑韩临:“你是给他当师弟,又不是给他当老婆。” 作为韩临为数不多还活着的朋友,碰见这个指使韩临屠杀旧友的始作俑者,宋悬多少有些畏惧。上官阙看出,道:“长安那些人的品性,只怕宋总镖头比我清楚。生杀肆意,从不把人命当回事,脱开暗雨楼这个藩篱,愈发猖狂,多数成为地方一害,搅弄得民不聊生。都是有确凿的罪状,我才命韩临杀他们。像镖头这般安分守己,置办实业的人,韩临从未杀过,镖头不必多虑。” 宋悬点头称是,念起几年前韩临来锦城看病,也曾宿在宋府,毕竟见过当年长安城中的那个年轻人,宋悬颇为百感交集。 如今想起,宋悬问韩临的病如今可好些。却见上官阙摇头,说不大乐观,此番来求书,已是万般无奈之举。 宋悬叹道:“小梦那里的书,哪能是什么好东西。” 上官阙却很坚定:“就连毒药,有害人的一面,都还有救人的一面。” 宋悬了解白梦脾性,劝道:“小梦任性,他手里的东西,一旦他不痛快,便是烧了毁了,也断不肯交给旁人。上官公子还是再做打算吧。” 上官阙笑着摇头:“我多少听说过镖头这位家属的脾性,再者那山顶木楼又有呆尸看守护卫,是故,才特意前来拜见,只盼彰显意诚。” 宋悬道:“旁人也就算了,可偏偏你要救的是韩临,小梦与韩临有过节,他至今记恨韩临想挖他双眼。” “这事我略知一二。令妹到京师求助,是我答应韩临到锦城帮忙。”上官阙垂眼长叹:“也是唏嘘。韩临待朋友仗义,朋友未必谢他。为人出头,反倒给自己惹来不少仇家。” 宋悬一时失语。 “我师弟看重情义,太容易为不值得的人花费精力,但这不是他的问题。露胆披诚,反倒是他的可贵之处。”上官阙又道:“我这个做师兄的,理应帮他把好关,分出什么该帮,什么不该帮。未曾想当年我的一个疏忽,酿成如今苦果。唉,不倒苦水了。” 讲完这些,上官阙再不提求书与韩临的事,问起宋府的亭台构造,管家一一介绍,宋悬在旁很少说话,只是沉思。 赏过一圈,宋悬提出留上官阙吃午饭,自己来掌勺。宋悬一手好厨艺,旁人来了,都要赖到饭点,却没曾想上官阙谢绝了,说恐怕韩临快回客栈,他得回去一起吃,没有再留。 次日宋府派人来请,韩临还奇怪宋悬怎么知道他们来了锦城。上官阙带韩临一同过去,白梦见了韩临跟只炸了毛的猫似的,韩临识趣去陪老太太和宋恋吃饭。 宋悬道:“上官公子把你要的书列张单子吧,届时我去取来,差人送到贵府。” 上官阙颔首,道声劳烦了。 白梦对宋悬大声讲:“说在前头,那些心经都写得诘屈聱牙,人家看不懂可别再说我为难他们。” 宋悬尴尬,上官阙铺纸写字,只道:“不要紧,书写出来就是给人读的。无非是费些工夫。” 列书单时,宋悬提议不如叫韩临过来讲症状,小梦对书熟,或许能想起些对症的心法。上官阙说我比他清楚他的身体,过一会我来说,又讲:“你们不要同他提及,他不知道我求书。” 宋悬不解。 上官阙道:“又不是有把握的事,倘若空欢喜一场,徒留难过。” 瞧他书目列得繁多,还不见有停笔的意思,白梦皱着眉,对宋悬关切道:“那么多书,要你背下山啊?那不累死你了吗?” 宋悬在旁说无碍无碍,大不了多走两趟。白梦心疼他,出门又回来,干脆把藏书阁的钥匙与沾了自己血的护身符递给宋悬,面上全是烦:“给他给他,让他们自己背去。” 回到客栈,白映寒拿出两枚银圈给韩临,说哥哥之前戴的丢了,我今日出门便挑了一对。 韩临顿了半晌,回眼去看上官阙,上官阙并不说话,也回以目光。 的确是串通好了的,白映寒瞧哥哥如此,害怕给拆穿,捏住银圈没敢再说话。 韩临叹了一声,矮身凑头到白映寒面前:“戴吧。” 回到荆州白家不久,锦城送来一只木箱,打开竟然是只小狗。送木箱的人还捎来一封信,信的署名是宋恋,说这狗还真给眠姐姐扔了出去,她记着韩临的吩咐,捡了送过来成人之美。 韩临洗狗的时候,白映寒在旁告知上官阙这丑狗的来历:“因为是我哥养过的狗的崽子,我哥特别爱惜。”又问韩临:“到时候要怎么带狗回金陵呀?” 韩临擦着狗说:“我不养,我知道有个人很喜欢这种狗,送给她养。” 韩临很喜欢这只小狗,教它坐教它趴,小狗也爱跟着他,走遍了白府的每一个角落。 茶城老板娘答应养狗的信送到白府,也到了送狗离开的时候。那天韩临抱着狗,一个劲地围着车打转。 上官阙在旁道:“你想养,那就带回金陵。” 韩临抱了一会儿,还是把小狗关进车内的笼子里,关进去的时候,小狗还在隔着铁丝笼舔他的手指。 上官阙又说:“我没有必要忌惮一只畜生。” 韩临只是摸了摸小狗脑袋,上前去给车夫赏银,嘱咐他行路慢些,捡平路赶车,饭食一餐一添,笼子一天一洗刷,褥垫常换。 又过几日,上官阙才知那日在散花楼发生的骂战。 白映寒是在饭局上说漏的嘴,是故上官阙也不好发脾气,只是停了筷,盯着韩临,语调带笑:“你好能瞒啊。” 他这个语气哪有什么好事? 韩临哪敢看他,只是装作听不懂吃饭。 白母听说白映寒的事迹,笑道嘴学厉害了。 白映寒却伸出手道:“手可现在还发着抖呢。” 韩临握住她的手,帮她止住颤栗,失笑道:“怕的话也没必要硬站出来。” 白映寒却道:“那不行。谁让你是我哥,我是你妹。” 席上众人都笑起来,唯独孩子面面相觑,并不懂大家在笑些什么。 白映寒注意到这些,下了席,白映寒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将两个儿子叫到膝前,嘱咐道:“你们要好好对待舅舅。” 她比谁都清楚,上官阙肯出手相助,只是因为韩临在意妹妹。倘若不是韩临的坚持,倘若不是韩临放弃了许多,她和白家不会有今天的日子。她感激上官阙,更感激韩临。无论她否与韩临是血亲,韩临待她这样好,她都当自己是韩临的妹妹。 既然得到韩颍的机缘,纵使她不是真正的韩颍,她也要代韩颍对哥哥好。 …… 瞒事败露的这天晚上,韩临到书斋去练字,一反常态,他非常刻苦地跟教写字的先生坚持,这个字他写得不好,他要多留在这里练练。教书先生哪见他这般勤恳过,瞧他态度不错,便觉字也顺眼不少,一改往日恨铁不成钢的作风,慈祥劝他早些休息,明日清早再来。 拖延不成,回去的路上,韩临碰见了穿着暗雨楼装束的人。夜里大老远看见,浑似索命的黑无常。黑无常向他低头问好时,他都笑不出来,只知道又要倒霉了。 进到院中没听到剑划破风的声音,只见坐在石桌旁的人朝他笑了笑,是和饭桌上一样的笑,韩临只敢看一眼,撂下一句我今天回屋看书,便往房里钻。 哪成想上官阙站起身,跟他到屋里书架前。 韩临低眼找上回看了一半的书,心里又急又怕,便听上官阙道:“你做主瞒下的事,你想要怎样算账。是按暗雨楼查出的,还是按你待会儿自己交代的?” 韩临深知暗雨楼细作添油加醋的作派,这些由易梧桐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当年他对女人笑一下,他们就敢记他任务途中调情;下大雨在山中迷路,复命时延误了半日,他们说他懈怠渎职;接了别的门派朋友递来的酒,他们指责他有通敌之嫌…… 总之极尽挑拨之能事,而且韩临分明没有得罪过他们!要不是上官阙是他师兄,在前头挡着,韩临真能被他们的唾沫淹死。 韩临不敢撒谎,一五一十将散花楼那日的事讲了,又问眠晓晓现在如何了。 “颊边淤青不退,闭门谢客了。” 韩临喔了一声。 上官阙抽出那本书递给他:“今晚天好,到外面看书吧。” 韩临望着书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像又翻篇了:“你不骂我冲动乱做事?” 上官阙竟笑了:“她当着你的面那么讲白映寒,不是活该吗。” 韩临接过书,又随手在书架上抽出几本,到他常坐的树下看书作陪。 初夏风燥,剑影折在书页上,凌厉明亮,危险摄人。 韩临看腻诗句,手指去缠触剑光。 第217章 到后来察风响光动,韩临辨猜何招何式,以指作刀,避光让影,颇似少时拆招。 第100章 见家长 马蹄哒哒,项铃叮咣,黑壮的头领汉子说他们进藏卖茶换马。 滇地茶马驿道毗邻陡壁湍流,自古险峻。山是森森兽牙,河是盘行青蟒,不知吞吃多少行人。马帮讨生计得穿林过河,攀山越脊,驮盐糖茶货进藏,换牧民的马回来,惯吃风沙冰雪。 “不像公子,晴天打伞。”汉子又说。 那车队的领头人自称药商,到藏地采买药材,今早遇上时,年轻人还在车里,后来下车步行,身形高瘦,装扮讲究,晴天朗日撑把竹伞。 马帮汉子对富贵乡的这些公子哥一向不屑,此刻语气毫不掩饰嘲弄。也没想到,年轻人笑说是吧,我也觉得没必要。汉子奇了,问那你打它作甚。年轻人往身后的车队瞥了一眼,指着些许晒脱皮的鼻梁,讲不打又要被说了。 汉子拿正眼扫他,瞧出他正是婚配的年龄,样子又出色,忽然如梦初醒。 惧内的男子多得男人怜悯,汉子冰释前嫌同年轻人叙起来,说不到雨季,滇地太阳正毒,不过也就这时候路好走。 恐怕天正是给他说坏的,不多时,湿云四起,众人慌忙找伞,汉子趁着年轻人的伞,少些烦恼,只是要听年轻人笑着讲:“看来晴天打伞也有些用嘛。” 闲谈中,年轻人自述姓韩,此行并不进藏,只是游赏。汉子问再往前都是深山老林,游赏什么?年轻人抬抬肩膀,说我也是这么问的。 躲雨无事,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马帮的汉子们唱起山歌,声音在昏沉的雨里很有力量。山歌用的是滇地方言,年轻人听不懂,可是很有兴趣,雨停后,一路学唱重复的那两句。 此行运气不好,碰上劫道的,众兄弟拔刀上前拼杀,汉子作为头领冲在最前头,好半天才想起年轻人。待他劈开身前的匪徒,艰难分神看向身后,正见年轻人手中一柄马帮的斩马长刀,撑着竹伞,在山道上闲庭信步,一刀杀一个人。 下到河边,汉子说想不到你这模样,竟还有这样的功夫。韩临拨过发带,洗掉脸上血珠,笑说刀不错。 岔路处同马帮药商分别,长刀挑开车帘,韩临拎着茶叶和糖跳到车上。上官阙问起这些东西,韩临告诉上官阙:“人家送我刀,教我唱歌,我哪好意思白要白学。” 上官阙拾他脉息:“你不是帮他们杀了山匪吗?” “所以人家才肯教我歌。”韩临分起东西:“茶是买给你的。” 上官阙接过去,没再审问。 晚上搭帐篷休息,吃过饭,上官阙在篝火旁煮新收的礼物,喝了一口,茶不错,拿去给韩临尝。 见山道上有人来,韩临停口不唱,就着杯沿尝了口半温的茶,皱眉撇开脸:“太苦了。” 说完,拆开纸包,韩临捏了块酥糖塞进嘴里。也不知道是真苦,还是提防。 “普洱多是这样。”上官阙又问方才他小声哼的歌:“学的是下雨时候马帮唱的那首?” 吃完了糖,韩临团好糖纸:“听不懂啊,但是好像不一样,那大哥让我回来多练练。” 说完,从衣袖中拿出张纸,打拍子小声唱。 断续的歌声中,上官阙往帐篷走了两步,又回来,说在车上闷了一天,想到外面走走。 滇地刚过花季,沿路有些花开得迟,遭此风刮雨淋,落了一地碎瓣。苍穹星影摇摇,二人踩着花泥,在山道上一唱一听。 瞧他并不嫌吵,又行两日,韩临便在马车中对上官阙练了两日。 他们到目的地山脚下的镇子修整,也是离奇,这深山老林里也有暗雨楼的人。吃过饭,上官阙与人交代采买事宜,韩临绕着客栈散步。 门口有戴银饰的姑娘做生意,挎着背篓一路跟着他,用不流利的官话推销杨梅。韩临低头看杨梅成色,这时听见楼上有人朝他唱歌,也想起来,便道:“我这里有首歌,你告诉我在讲什么,我就买你的果子,好不好?” 姑娘点头,韩临弯腰边挑杨梅,边唱给她听,等到唱完捡完,抬起眼来,见她一张脸红透,也知道这歌在唱什么了。 回客栈用盐水泡上杨梅,韩临去找上官阙来吃。见上官阙正背身与人说事,他不便打扰,靠在门口听。那人讲方言,一旁暗雨楼的充做翻译,聊到尾端,翻译都没有张嘴,上官阙点头说那就这样,显然听得懂这里的话。 明明知道那是情歌,上官阙还在旁听韩临一遍又一遍唱给他。 韩临气笑了,上官阙闻声转身,见到门外的他,很轻地停顿一下,还是镇定自若地同他谈话,接过歌词大意的纸张,依旧神色不改。 回去倒掉浸泡的盐水,又洗了一遍,韩临捡了枚杨梅塞进嘴里:“你会西南官话?” 上官阙非常谦虚:“懂得不多。” 韩临还不至于信他师兄这种话。 当初应对白映寒的挽留,上官阙说到滇地游赏,韩临就没信,此番行至山顶,推门望见满院呆尸,也就不太惊讶。 柳嬿是红巍教的护法,上官阙的师父也是红巍教的人,或许后半部心法秘诀便藏在这荒野经楼中。 楼内藏书许多,起先上官阙捧书录在书架前翻找,韩临跟在旁为他掌灯。后来见本本典籍均详写如何吸他人内力,废他人武功,手段阴毒残忍,韩临十分不齿,眼不见心不烦,不再帮忙,只去寻些故事集解闷。 木楼常年洒扫,房间院落都很干净。据说护守此地的呆尸当年都是臭名昭著的恶人,白锋信佛,柳嬿为做善事,捉来他们剜舌摄魂放在家中奴役。 会错意到这种程度,都像故意气人,韩临听得发笑:“练魔教心法的人怎么都这样。” 都这样自私任性,给出的爱叫人痛不欲生。 上官阙淡笑道:“也不尽然。将人的情性归咎于几叠纸,听来倒有开脱之嫌。” 在经楼住了将近半月,韩临还是不爱使唤呆尸,看着窗下安静到怪异的人来人往,跟上官阙说:“弄成这样,还不如死了。” 上官阙停笔,抬眼看他。 死字撞了忌讳,但生生死死,人之常事,韩临不作理会,拿刀抽出本书,说下楼走走。 滇地林间生着好多蘑菇,当地人叫菌子。山间一夜雨,今早乡民上山采菌子,碰到挎刀闲转的青年,好心叮嘱他不要靠近山顶的木楼,闹鬼。那人笑着谢过,一上午跟到他们身后,了解滇地特有的虫蛇,学着辨认菌子的毒性。 学久了,有人听他若有所思道:“越漂亮,越危险。” 后来再转身,只剩森森古树,阴阴蝉叫,那骨俊眉长的人早不知踪影。 这日侍从上山送饭,走到半路,望见前方山道上熟悉的身影,高起喉咙唤了一声。那人闻声转身,折身帮他提饭箱。 也是走近了,侍从才瞧清这人手中拿了朵艳丽的菌子,面色大变,慌忙打掉,说这东西有剧毒。 韩临点头,说方才乡民教过,他是想带回去给别人看,不打算吃。 侍从取出水囊为他浇洗,说您可别想不吃就没事。好些菌子有剧毒,一旦摸到,轻则手足麻痹,重则头昏失神,十分危险。 哪敢让楼主的人有闪失,侍从不停叮嘱:“在山间行走,小心为妙。记好了,但凡见到美丽的,碰都不要碰……不对,最好都别靠近!” 恐怕也是他太啰嗦,这位公子再不作声。 到了山顶,也是少见,叩过两次门,又叫了一回,门仍是紧闭。 枯等无聊,侍从去欣赏沿院墙栽种的夹竹桃,听人问:“昨天跟你提到的西瓜,方便找吗?” 侍从卸下背篓,掀开盖子,嘿嘿笑着给他展示自己辛劳的成果。 韩临抱出西瓜,屈指敲着听过响:“你可算帮了我大忙了。” 侍从又听他说山顶太晒,饭送到门前就行了,不必再等了,今日多谢他的帮忙,接着抛来碎银,讲下山买些酒吃消暑。 收下银子告别,侍从走了段路,又拐回去。流言盛传阁楼闹鬼,少有乡民涉足此地,野菌和地衣随性乱生,倒便宜了知情者,他到木楼旁的树林里采摘,预备回去做些下酒菜。 过得一阵,远处高高低低,忽地传来男子歌声,是滇地乡间的情歌,歌词婉转,唱得却坦诚率真。 清越动人,一首歌都快听完,侍从才回过神,直起身细辨嗓音,可不正是方才赏他银钱的那位! 正自奇怪,又闻门扉开合的声响,那歌声也停了。 再过去瞧情况,绿荫浓花间的木门紧闭,方才那俊朗的青年也不在了。 …… 吃过饭,韩临顶着日头把井里的瓜捞上来,拿刀切了,端上楼给上官阙尝。 上官阙没接,说忙,韩临递到他嘴边,他只咬了一口尖,撇过脸不再吃。不过是生气,又忍不住吃最甜的瓜心。韩临待在一边,不厌其烦地把一块块西瓜递给他,看他把尖全吃掉,才露出笑意。 第218章 下午韩临哪敢再出去,挑了本书,背倚上官阙的书案,去吃那些被咬掉尖的瓜。书看了半晌,去练左手写字,写了几大页,又把寄去茶城的信写完,午后炎热,韩临泛起困意,就势躺到书案旁的木地板上。 到底是地上,上官阙见了,推韩临,让他到床上休息,韩临想左右睡不久,便没有动。 热醒时窗外晚霞漫天,韩临睁开眼,看见面前同样睡去的上官阙,吓得收了一身的汗。 他面向韩临侧卧,挨得很近,头下枕两本泛黄的书,黑柔的长发斜遮半边脸,黏缠住洁白的长颈,吐息匀长,触动鼻尖的发,毒菌丝一般,几乎缚到韩临脸上。 心经功法向来劳心伤神,再者这些邪功魔典出自不同门派,门道笔法千差万别。近日上官阙夜夜苦读这些东西,甚至停了练剑,韩临知道他累。 天热,两个人挨近更热,韩临伸手替他将发撩到一侧,起来找把蒲扇,给他扇凉风。 凉风拂面,上官阙微拧起的眉松下来。同床共枕好多年,韩临知道上官阙睡沉了连翻身都少,睡相安静漂亮,和十几岁的时候很像。可眼罩的系绳穿过鬓发,到底不一样。 借霞光翻桌上的心经,解开成书之人设下的许多障眼法,韩临看出这是本阴邪的内功法门,同上官阙师承那半部心法毫不相干。其实倘若要找,发现不是,当下便可抛开,没必要往深了钻研,他师兄这样花费心思,肯定不只是找后半部心法那么简单。 许久后暮色浸满经楼,上官阙转醒,并未睁眼出声,但凭蒲扇摇出的风吹得脸越来越烫。 半天,韩临说:“我饿了。” 似乎早知道他醒了。 见上官阙起身,韩临搁下蒲扇,到一旁点灯,转眼看清他,一顿:“有那么热吗?” 拔去发簪,上官阙背身梳理头发:“没有。” 瞧不见脸,耳迹还有天空的霞色。 韩临拿起块缺了尖的瓜,撂下一句去洗澡,吃着下了楼。 仔细听,踏在木地板上的步声很沉很快,心跳似的。 五月中旬,上山送饭的人告诉韩临,十一公主在太原遇刺,孩子落入叛军之手,她那疯了的弟弟不知所踪。半月后,雇人护送经楼的一箱书离开后,二人也动身。再次走上滇地的驿道,夜间扎营,去往藏地做生意的商人闲谈说围城两月,金陵守将归降,叛军入城严正军纪,省了一场干戈。 路上,上官阙曾提议到茶城一趟:“与其你次次在信中问那只獒犬的现状,不如我们亲眼过去看看。” 韩临不肯,寻了很多理由,固执地拦上官阙,末了减少往茶城寄信的次数,上官阙便没再提。 出了滇地,正遇水盛,改搭船行路,途中常见天接云涛,江雨靡靡。 靠岸补给时,许多流民挤在渡口等着乘黑货船逃难,均肩挑背扛着家当,披着油布避雨。油布并不宽大,瘦小的孩子蹲挤在父母两腿的空隙间,黑眼睛好奇望着靠岸的船只。韩临见了,出钱在渡口支棚施粥。 白水滔滔袭打着河岸,粥棚前排出的长队宛如河龙。 望着这些,很罕见的,上官阙主动问起:“你小时候也这样吗?” 韩临说不一样,“我小时候没油布。” 江中落雨时舱内闷烦,韩临常到甲板透气,上官阙出来陪同,满船风雨中,在一把伞下,同听猿啸,看远处云低江阔。 有几次韩临仰望两岸高崖,目光会触到伞心竹骨的“上官”二字暗纹。 船行偶逢晴日,那时天际碧蓝,船家张满白帆,风行掠过沿岸山川,上官阙同韩临倚着栏杆共观千里江山。 农历六月底,江南出梅的时节,上官阙和韩临抵达金陵。 城乱刚过,金陵遍地疮痍,传闻中的繁华气象尚未恢复。上官家的祖宅多年前烧毁,至今没修,金陵城中另一处宅邸正在改建,他们住到上官阙曾养病的乡下。 安顿下来,上官阙带韩临到医馆拜访。号脉询问过,徐先生让韩临暂且离开,留下上官阙聊病情。 医馆人来人往,韩临倚栏随意瞧,见下头有个坐诊的大夫,身材很富态,坐下身能挤满宽敞座椅,这会儿正敞着喉咙在和耳朵背的老人讲医嘱。 老人耳朵背,记性又不好,众人都去瞧热闹。 那富态大夫送走老人喘口大气,起身轰围观的众人,视线扫到楼上,见着韩临,边抹汗边说:“是你啊。” 韩临并不记得他:“我们见过?” 那大夫道:“你不记得我啊?当年洛阳生辰宴,你摆着张臭脸,我可现在都还记得。” 韩临艰难看着他浑圆的脸,如何都辨认不出。 这人招呼韩临下楼,开始自我介绍:“徐永修是我爷爷,我姓徐名仁,字济生。多年前洛阳,我曾在子越的生辰酒宴上与韩副楼主有过一面之缘。” 韩临这才有点印象,早两年他还借徐仁的长相猜出徐永修身份,只是当年徐仁虽称不上好看,至少体型匀称,绝不似如今。 见韩临疑惑,徐仁拍拍自个儿肚子:“我从小就这样,爱吃,当年是为了追我老婆硬饿成那样,成亲之后又吃回来了。” 徐仁问他身体如何,韩临指指楼上,讲他们正说着呢。 二人闲谈起来,韩临为没认出道歉,徐仁拍拍肚子道不怨你,不过这样也好,早两年刚成亲那会儿晚一点回家就要吵架,自从这样,他老婆放心多了,又提出给韩临号脉。 医馆里人来人往繁忙如市,韩临没好意思插队,说他是老毛病了,一时也急不得。 徐仁说没什么人,拽着他坐下,解释说大夫当堂坐诊是有排班的,排班提前一月挂出去,病人看了知道几时能瞧想看的大夫。他老婆快生了,他得在家伺候,这半个月本来没安排他坐堂。 韩临笑道:“医者仁心,失敬了。” “那可不是。” 徐仁发牢骚说今天是他老婆翻了黄历,说他今天冲她,非要赶他出门。又说她怀孕脾气不好,他没敢忤逆,左右没事,就来坐诊了。 刚搭上脉,徐仁剪断话茬,朝楼梯喊了声子越。韩临回头,见上官阙脸色不好。 徐仁也瞧见,当下明了,收手不诊了。 从大夫门里出来,凡是这般神色,多半没有好事。 上官阙下楼后问徐仁:“你夫人方便见客吗?” 徐仁道她的主意自己拿不定,得回去问她,又说:“快生了,最近恐怕不行。不过他既然是你的人,顾莲没有不帮的道理。等我消息吧。” 乡下僻静,暂住的院落清雅别致,另有块赏荷听雨的池塘。近几年上官阙无心管顾,只留个年老的门房,此处几乎撂荒,眼下来住,才又雇人来洒扫做饭。 日子过得规律,一早启程到金陵城中的医馆,喝药,按摩受伤的手臂,午饭前乘车回来,用过午饭,便做自己的事。 在教字先生的眼皮底下练满一个时辰的字,韩临能离开书房,到上官阙眼皮底下走动。 午休起来,上官阙常坐到遍观庭院的窗前,研究心法内功。 别院上次修缮还是年前,如今半年多过去,说得好听点,很有野趣。上官阙安排好韩临医馆的事,便吩咐人联络修整宅院的匠人。韩临绕了一圈,说这些不难,他也能做,当下便挽起衣袖,搬梯子剪树除草刷漆,修补墙皮。 上官阙没说什么,只是同他一起到烈日下,打把阳伞立在梯旁看他动作,递水擦汗,不时问他每一步骤的用处。 赤日下本就热,何况是给他盯着,韩临俯身给他擦脸上的汗时说:“你不用过来,我摔不下去。” 上官阙又喂韩临喝了口凉茶:“你只当我也为修家出了份力。” 晚饭后不宜立即练剑,正逢盛暑屋中燠热,韩临打听到半里地外有溪涧,去问屋主人情况,殊不料他竟摇头不知。见韩临讶异,上官阙讲他到乡下住的那几年,很少出门。 去踩过一次点,见周遭凉快,饭后二人常去沿溪流行走,吹夜风解暑。 乡下近水处夜间偶有流萤出没,第一回碰见,韩临掀开灯罩,吹熄火烛,专注去看山野间的明灭万点。临走前,他脱下外衣扑捕些飞萤,放进薄罗灯笼里,照路回到家,又就着斑斑萤亮,去望上官阙练剑。 日日到医馆去,开出的药,徐先生吩咐在医馆现抓现煮,一连煮一天的份,煨进温桶,带回去隔水热了喝。从头到尾,上官阙碰不到药碗分毫,韩临心安,吐得也少了。 非亲非故,老先生如此相待,韩临想送些东西聊表心意,闲聊间徐仁曾说他爷爷喜好雨花石,一种在水里会现出各色花纹图案的石头。韩临向他打听哪儿能买到,徐仁讲好的雨花石,收藏的主人是不会卖的,都得去河边现找,爷爷因为忙,几年没去过河边。 这好办,要说空闲,韩临如今有的是。 自从听过徐仁的话,韩临再去河边就提了明灯,四处找石头,一双眼只顾盯着脚下,到漆黑处,手背给人碰了碰。 第219章 上官阙讲:“河边滑,注意看路。” 韩临没言声,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上官阙也不说话了。 医馆楼上上官阙请来的多位大夫就脉案争论不休,楼下韩临找徐仁摇骰子猜大小,韩临输了喝一口滋补药,徐仁输了喝一口瘦身药。 这样玩,苦滋味的药喝得完,病人过来,骰子藏进指缝,骰盅一翻便是笔筒,徐仁又是一副大夫的模样。也有流年不利的时候,考背药方,太紧张,骰子滚到爷爷脚边,挨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此事传进上官阙耳中,他还笑着来问徐仁怎么这样快就和韩临混熟了。 早年徐仁听过小刀圣的传闻,到洛阳去满以为能在上官阙的生辰宴上一睹韩临风采,谁想这人好大的面子,自己同门师兄兼顶头上司的大事都不赏脸。他都做好见不上面的准备,哪想到上官阙后来设宴与金陵旧朋相聚,竟叫来韩临。 那年为了追顾莲,徐仁正节着食,整日嚼菜叶子喝清茶,苦楚不堪,宴上满桌酒肉他是一眼都不敢多看,可来了总不能闭着眼入席,于是,这双眼要看向别处。宴上就数这对师兄弟吸人眼睛,他便留意到暗雨楼正副手间的暗潮涌动。 这韩副楼主生得是真俊,脸也是真臭,落座不搭理人,仿佛谁都瞧不上。也怪,一向周到的子越没说什么,只是纵容。 徐仁嚼着菜帮子,正于心中遐想暗雨楼权力斗争之际,众人哄笑着敬起酒来。 酒局嘛,喝我敬的酒才算给我面子是挂在嘴边的话,若说酒宴之上,众人最想要赏光的还得是韩临,杀伐果断的小刀圣,多新鲜。无奈韩临冷着一张俊脸,赏的尽是寒光。金陵公子哥也识趣,酒便都敬给了昔日老友。 更怪的是,到上官阙饮酒,韩临竟抬起眼。 见上官阙饮下一杯,他长眉皱起,待到上官阙接下第二杯,他一伸手,握住上官阙手腕。 众人望见,均是一吓。 却又见韩临换上笑脸,笑着解释起上官阙有伤,接着竟夺过酒杯,添满饮下。 此后的酒都是韩临喝的,连话题都是他活络着在引,好像方才冷淡摆脸的不是他。 众人为敬酒游戏耳酣脑热之际,徐仁注意到韩临叫来小厮,点了几道清淡的菜,摆到有肩伤的上官阙面前。 这哪里是关系差的样子,可他们席间一句对话都不曾有,连目光无意间接上,也都一触即分。 桌上人醉得七七八八,徐仁喝了一肚子茶,出门放水,见酒楼对面有家玉器店,过去给顾莲买了支牡丹玉簪,回来上楼碰见小厮,说是席散了,给爷叫车回去吧。徐仁说好,又念着宾主之道,上楼想去和子越道个别,谁知靠近房门就听见里面在吵。 屋内二人声音都不大,徐仁只听得出韩临语气很冲,到后来子越自证,才勉强听清。 “我不至于把你当成个挡酒的,换你的心疼。” 心疼二字一出,把徐仁吓得心都差点停了。 那两年他所思所想皆是情爱,联系到席间种种,明白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忙捂住嘴,轻手轻脚往外挪,下楼前好死不死又隐约听见一句:北地枫叶红在九月,正好是你的生辰。 也就见过那一次,多年间徐仁一直当韩临是冷傲的脾性,金陵这半月接触得多了,才知他脾气这样近人,那夜的一切倒像是记忆出错了。 …… 正筋调气之道细微至极,多方名医就脉案几番争执,才敲定诊治的开头——由习针的大夫捻针运气刺进韩临穴脉,先理清筋络的塞处乱处,在纸上筋脉图中用朱笔落点,绘成筋脉图。众医看过朱点经脉图,再做后一步打算。 这是细活,那探脉的中年大夫也是徐先生弟子,稍一动针,便要问韩临可有不适,像是剧痛、内力倒涌此类。每次问,韩临都说没有。 每当这样说,那中年大夫都要松一口气,可惜这口气很快又提上去。一次引气入体,没有任何征兆的,韩临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大夫号脉才知气血逆流,连忙扎针止血,喂丸药,运功去调息,流了不知多少汗,才保住他的命,抓着他的衣领骂:“我问你哪里不适你倒是说啊!” 见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大夫怒不可遏,韩临伸手擦去嘴边的血:“不算疼啊。” “都气血逆流了怎么可能不疼?你有没有常识?” 韩临还来笑着安慰他:“没事,这不算什么。” 那大夫看怪物似地看他:“你以前经常这样?” “是啊,当年在茶城老这样,也就疼一会儿,血吐出来就好了。”韩临见那大夫脸色不好,不敢再说,往痰盂中吐了一口血沫:“别怕,我特别命大。” 最后还是把上官阙叫进来了。 望着血迹,听过来龙去脉,上官阙取出帕子,请大夫出门等,说他有些话同韩临讲。 听背后门阖严,上官阙低眼去擦韩临唇边血迹,方要发作,腰被闯祸的人环上。 “我不是有意的。”韩临闭目靠到他怀里:“疼太多年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疼,什么是危险的疼。” 次日分量颇重的礼盒被退回,来人还捎来大夫要他们另请高明的话。上官阙遣人又送回去,给的说辞是就当是压惊,倘若再退回来,只好带着韩临一起去赔罪了,这回才算是收了,又传来口信讲师妹生产完,他会试着牵线请她来办。 …… 好几年没住人,宅院的桌椅多少有点活络的小毛病,竹编的用具也给虫子噬出了洞,原也是打算请人修的,韩临一样接了下来。 夏天老是下雨,这种粗活又太脏,不能进屋,韩临干脆待在上官阙窗前的檐下,锯木头,重构卯榫,劈篾剖丝,编织竹条,打钉子,绞铁丝。 佣人听说宅院主人是有名药铺的少东家,多少存着些距离,但见少东家这位俊气的朋友并不端架子,连自家孩子弄坏的玩具也帮着修,难免生出亲近之情,空闲时会主动上前聊几句话,问他怎么会这么多手艺。 韩临:“缺钱啊。” 佣人均噎了一下,后来更熟了,还会为家中孩子向他打听学这些,日后能挣多少。 韩临说这个他倒不太清楚,“我一只手不方便,干活比别人慢,做这个不赚钱的。” 众人笑他自相矛盾,一会儿说缺钱,一会儿又说干这个没的赚。 韩临解释这个不赚是跟干别的劳力比,但别的活不会时时都有,就算有,人家也会更倾向身体好的,再说他很多时候不方便出门。修东西这事,人家把东西拿过来,他在期限内修好,人家按约来拿就成了一笔买卖,虽说他价低,但抓在手里都是钱嘛。编竹、糊灯笼也是一样的道理。 佣人们来了兴趣,指着他手中正在修理的凉塌,问修这个又是什么价。他说当年没人找他修床,佣人问那你怎么会修? 韩临余光瞥向开了半扇的窗,见人没在窗边,告诉他们:“吃过亏啊。当年跟着木匠干活,我先学了修床。” 细问之下,他说了个别的活的价格,到底此处是金陵,佣人们一惊,说这也太低了,还不如在家歇着。 韩临轻轻摇头:“我觉不长,想在家找些事做。茶城没什么消遣,白天和夜晚总是很长。” 另半扇窗忽然打开,众佣人望见不知何时到窗后的雇主,慌忙收了闲话,各自去做事。 人都散了,上官阙问:“那几年你在想什么?” 停顿半晌,韩临说:“等死和你哪一个先来。” 在茶城那几年,这样的活韩临干过很多,至今还手熟。右手不方便,有些东西就夹在膝头,必要时韩临甚至低脸用牙咬。也有不小心的时候,竹签扎进手里,韩临寻针来挑。他右手做不了细活,在弄得血肉模糊前,窗里的人总会探出手,接针挑出芒刺。 剩下的大夫说什么都不肯给韩临探脉,于是只好吃药慢慢调,医馆几乎成了第二个家。五湖四海的名医难得相聚,有时徐仁手头没病人,徐永修叫他上楼旁听,韩临无事可做,靠在徐仁那把太师椅上翻医书附的案例,正思忖这玩意比志怪小说还离奇,有人推门进来。 常有进错屋的人,韩临没分眼过去,提醒道:“出诊的大夫在隔壁。” “这不就是徐济生屋吗?他人呢。” 听语气像是徐仁熟人。 韩临目光扫去,见门口立着一位艳丽打扮的女人,身旁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 韩临说徐仁在楼上,倘若有什么急事,可以请人去叫。女人整整鬓角,摇着团扇说倒是不急,孩子有些小病,她在这儿等等。 乳娘怀里的孩子忽然扭头大声说:“我没病!” 女人飞去一记眼刀,乳娘捂住小孩的嘴巴,说这地儿药气太重,孩子不喜欢,她带出门等。 韩临观过这一出,挑了下眉,把目光收回到书上。 室内只剩两人,彼此静了一会儿,女人问:“你是新来的大夫?” 第220章 韩临说不是,他也是来看病的。 女人喔了一声,搁壶到炉上烧水,说怎么,你跟徐仁很熟?看你自在得跟这地儿是你家似的。 韩临说这些日子常来医馆,也就见得多些。 女人听了这话,眼一亮,走近问:“这么说,你跟徐仁走得近,自然也见过上官阙带回金陵的那个人。” 上官阙带回金陵的那个人抬起眼:“你有什么事吗?” 女人抱胸,拿鼻子哼了一声:“我就想知道小时候满金陵够不到的花枝,究竟是给谁攀折下来的,不可以吗?” 折花的人移开视线:“可以。” 女人又探身靠近了些,好奇问:“那人是什么样的?” 上次自我概括还要追溯到初入江湖的前两年,每每见了敬仰的前辈,都要来一段贯口。多年不练,韩临于此道生疏了,握着医书,向她抛去问题:“敢问夫人是?” 女人道:“我们又不认识,你怎么打听起我来了?不觉得唐突吗。” 正被唐突打听的人:“……” 女人扑哧笑了出来,团扇掩面道:“不闹了,我知道是你。” 接着她见这青年笑了,起身去倒茶,又见他沏茶的步骤和动作,皆与上官阙一样。 韩临递去茶盏时道:“冒昧一问,我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女人直视他的脸:“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一见到你,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不急于接茶,捏着扇柄来回拧转团扇,绕着韩临端详一圈,啧了一声:“毁了一只眼怎么还能找到这样好的。” 等绕回到韩临面前,她才缓缓抬手接茶,却只是虚握,削葱般的指与茶盏,与韩临的手指,似有若无地维持着能觉察到温度的距离。 韩临把杯盏放到她面前的桌上,说:“到了喝药的时辰,失陪。” 女人笑望青年离开,端起杯盏喝茶,只喝了一口,连呸了好几声:“怎么这么苦啊?!” …… 这头徐仁在楼上听得多了大夫聊韩临病情,没忍住凑过去跟子越感叹你师弟心还挺大,哪成想子越竟说韩临没问过病情。 下楼接老病人的诊,徐仁听着管事说旧友来找过如今回去了,点头说知道了,又见韩临正认真拿贴满膏药的右手同小孩玩挑木棍的把戏,游戏是不触碰其它棍子的前提下取木棍,木棍多者为赢家,输了的那个要喝药。 送走病人,徐仁也去观战,没见过这种对树枝堆如临大敌,却对自己身体不闻不问的。趁旁人清算树枝,徐仁过去对韩临道:“你的身体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算下来,不肯喝药的小孩比韩临多了一根树枝,高兴得吱哇乱叫,倒是愁坏了看护在一旁的父母。 “有办法,师兄会去找。没办法,我就等死。”韩临朝小孩抱拳服输,仰脸把药喝净,对徐仁道:“我有经验,等死这事,着急也没用。” 说完,韩临拿蜜枣同孩子作赌,又玩了一次,这次使的左手。 后来小孩抱着碗喝掉药,正苦得张嘴大哭,忽被喂了枚蜜枣,给收买走哭声。小孩咂着口中的甜,被抱走时还朝方才的哥哥挥手告别。 来了病人,徐仁又去看诊,送走眼前的,下一位却是韩临,只听他说:“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别跟上官阙讲。” 徐仁说那有什么啊,韩临说是没什么,塞给他一块品质不错的雨花石,继续恳求:“你千万别跟上官阙讲。” 见徐仁点头,韩临才松了一口气。 乡下宅院的那方天地大多时候都很安静,不过也有嘈杂的时候。 月中,上官阙说要在此处办场家宴,请些世叔朋友,药铺的伙计管事,酬谢犒劳诸位在兵乱时对药铺的照拂,届时要韩临入宴陪同。 这没什么,好多年前但凡有个重要人物去长安,韩临总得陪着干这种事,点头答应下来。 “以茶代酒就可以。”上官阙补充说:“不过要用你自己的身份。” 定居金陵这样的繁华场,身份泄露是迟早的事,韩临闻言一愣,也还是应了下来。 不过骤然这么提,韩临多问了一句:“只是酬谢?” 上官阙语调平常:“早年我太忙,管不过来金陵的事,只能交给世叔帮忙。如今卸职,家里的东西,也是时候要回来了。” 就是敬酒收权的意思。 韩临听出来,多少有些明白上官阙为什么要他相陪,心念转了转,好意提醒:“其实我废了一只手,恐怕唬不到别人。” 上官阙望定韩临:“我不是借你去威慑谁。” 七月底,屠盛盛路过金陵,听闻韩临也在,动了闲叙的心思。傍晚骑马过来,正赶上上官阙在乡下宅院办宴,也入宴蹭这顿饭。 到的时候宴至中段,上官阙正领着韩临一桌桌敬酒。 这次见面,韩临没戴面具,屠盛盛问韩临不再覆面了吗,韩临抽身给他安排座位,走前说:“一个家里总不能两个都遮着脸,又不是强盗窝。” 席上人手一只盒子,屠盛盛讨来看了,见里头搁块掌心长的金匾,镌刻上官药铺四字,掂着直坠手。 屠盛盛喝酒吃肉,不多时二人行到他这桌,盏盏红烛间,只听上官阙向桌上众人说这是他师弟,韩临,当年九死一生,新近找到,来金陵养病。接着依次对韩临介绍起桌上众人,将他们职位,姓名,与上官家的渊源一并告知,全部讲完,才转去下一桌。 等到二人忙完,席间已换过一轮烛台,徐仁找到二人,拿出喜袋给他们,说:“沾沾喜气。” 红绸袋上盘绣着祥云双喜纹,上官阙有些醉,见了一愣,忽然笑起来。 把醒酒茶递给上官阙,韩临也失笑对徐仁说:“你什么意思啊。” 徐仁忽然反应过来,忙说:“误会!误会!这是我家新添孩子的花生喜糖!正好到这里作客,趁机送你们,省得再跑一趟!” 韩临说心意领了,接过塞给上官阙,又说:“我去陪小屠。” 酒足饭饱得直打嗝,屠盛盛才等到韩临忙完坐过去,屠盛盛同他聊天,蘸酒在桌上写女儿的名字。 竭力忘掉方才的乌龙,徐仁聊起正事,问真的准备一回来就接手你家祖业呀。 “明年,方才说过。” 那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给他们面子,让他们有收拾腌臜事填补亏空的时间,徐仁想着,又问:“不过没想到收揽权利这事竟然这么简单,我还当你要费不少功夫。” “总不能等暗雨楼的刀剑驾到脖子上再松口答应。”上官阙喝了口醒酒茶,转言又问:“顾师衣什么时候能见韩临?” 徐仁讲顾莲按理得出月子才能出诊施针,不过她闲不住,恐怕快了,又问:“你请的那位都料匠几时能到金陵?顾莲前几日把她的妆楼给炸了,我想着要不还是给她修个牢固些的炼丹房吧,届时还得托你引荐一下。” 上官阙答下月初,又说设招风宴时给你发帖。 “金陵乱了几个月,家家宅子都需要补,如今这些造园的匠人抢手,得亏你约得早,我也沾一沾光。”不过徐仁转念一想,又说:“其实你家荒废好多年,以前就该修的。” 上官阙舒了口气,低眼拨弄喜袋的抽绳:“成家了再修家宅也是常有的事。” 徐仁看向席间散漫靠坐的韩临,没再多言。 …… 次日去过医馆,一反常态,没回乡下别院,待到车夫勒停马,掀开帘来,韩临望见一片荒草中的断壁残垣。 入夏雨多,绿苔疯长,此地蟋蟀声聒耳,蝉噪几欲致聋,枯藤新枝遍地攀爬,处处是烟熏火燎的黑痕。 上官阙先一步下车,没有说话,牵起韩临手腕,带他走进这片荒凉破败。 从前这里应该也是气派宅院,残败的外墙依稀可见当年护守的威严,到如今只是埋于荒草间。宅内遍布烧断的朽木,横斜的老石,湖中水枯,鱼的骸骨陈尸其间,雨后湖底浅浅积有几片水洼,上有飞蚊萦绕。 赏水的亭台堆满破瓦,残顶漏下三分天光,割过上官阙面庞,好似裂后弥合的瓷像。 走到一处,上官阙停步半晌,带韩临走出一个四方的形状,说:“这是当年我的房间。” 一如这样,上官阙以足迹画地,带韩临到他双亲、妹妹们、弟弟们的住处见过,将他们的名字,家中排行,性情,生辰,遇害时的岁数,一一告诉韩临。 亲人介绍尽了,上官阙带韩临走过荒宅的每一处角落,末了,改握腕为牵手,在死竹枯桐间看着韩临,说:“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回到门口,有人一面摆桌铺纸,调抹颜料,一面向上官阙赔不是,说自己来晚了。 在白映寒那里待久了,韩临看架势明白这是要作画,回头看那一片火海废墟,也觉得有记录的必要,又意识到自己挡着视线,忙让开,不想,却被画师叫停,要他站回去,别乱动。 韩临很快明白过来,看向上官阙:“在你家门口画我?” 第221章 上官阙说是。 此处繁华,人来人往,韩临独个儿不自在,把上官阙也拉进画中,画师乐得画登对的一双人,起身安排二人动作。 七日后画像润色好送来,完成的画作上,上官阙端坐在椅上,韩临负手立于他身后,二人背后是上官府的颓垣败壁。 上官阙看了会儿画,又透过窗,望向小风疏雨中赏残荷的韩临。 半晌,他卷起画轴,心中傲慢不改:到底画还是不如人。 这幅画被搁进辟火的桶中收起,上官阙撑伞出门,分去半幅伞面,挨着韩临,同他一起看池塘落雨。 第101章 味道(上) 在金陵,韩临没进过上官阙的房间,但上官阙总有很多理由去找韩临,也总碰见他收拾桌上的笔墨镇纸。 这天,上官阙问:“在写信?” 韩临折起手里墨迹不干的纸张,说是,拉开抽屉,另取出几页纸给他。 上官阙当是练字,接过垂眼一掠,却是信纸,信中称呼对方“杜姐”。 他弯了弯唇角,道:“你写给茶城的信,给我做什么?” 韩临笑着说:“让你瞧瞧我左手写字的成果。” 信中问候了当年收留他的茶楼老板杜婵,以及关系好的一众伙计,还问了托她代还的置房钱,山城那边退回来之后,他又给的那个地址,那头的账房是否代收了,讲这次若再退还回来,麻烦她转交给白瑛门主。此后又聊起他自己如今的现状,一贯的报喜不报忧,只说身体很好,金陵乡下僻静凉快,院子里有池塘,家不远处还有溪流,他住得很好,要她不要挂怀。信末说随信送她两块漂亮的雨花石,他觉得一块石头上的图案很像茶楼,一块很像她的轮廓。有落款,这几张纸便是信的全部。 待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估计韩临也藏好了方才写的东西,思绪微收,上官阙掀起眼皮:“茶城这位店主真是帮了我们大忙,有机会一定要到茶城答谢她。” 韩临说好啊:“不过最近事太多了,抽不开身。” 上官阙同他商议时间:“那你说,我们定在什么时候去茶城?” “我想想,那地方夏天炎热多雨,秋冬又湿冷,春天那里的人又忙着采茶,一时真拿不定主意,以后再说吧。”韩临转而笑着又说:“对了,我的字写得怎么样?” 上官阙道:“比当年你右手写的字还规整些。” “当年哪有那个闲工夫,写字都是图快。眼下一笔一划地写,一个字写半天。” 上官阙告诉他从头习字,慢是正常的,练熟了自然会快,递还信纸时又说:“幼犬不能吃太多肉,对肠胃不好。” 韩临接信的动作一顿,抬眼望上去。 信中没有提及这件事。 其实从茶城出来那两年也是这样,上官阙好像时时知道他的动向,分明他都不在上官阙身边。 上官阙拿锦帕蘸了些杯中残茶,细细去擦韩临手指蹭染上的墨痕,自陈来由:“我看你户头支去伙食的钱太多,做了猜测。” 被湿帕擦拭的手指蜷起来,韩临半皱着眉重复他的话:“看我的户头?” 上官阙道:“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钱庄有人过来,你要去见一见。” 面对韩临的疑问,钱庄的人解释:“您支钱,钱庄会给上官公子发一封信。写有时间,数目,地点,填写的用途,代您给钱的对象,对方留下的用途。” 韩临搞不明白:“那不是我的户头吗?为什么会给他发信函?你们当年都只在年底给我发一封全年开支的信。” 钱庄的人带着生意人常见的和气生财的笑,道:“恐怕您忘了。江湖人到钱庄开立户头,要填许多东西,名姓、住处、籍贯、家庭、任职处、职位,签字,取款的印鉴,这些是最常见的。” 开立户头的单子有很多张,要填的东西特别密,韩临记得,却不明白他怎么说起这个:“这些我知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常面对这样的问题,钱庄的人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了熟于心,清了清嗓子道:“江湖门派的人,于生死间过活,所积财富巨大,又最常失踪或身死。如此,无子女的人所遗留下的钱财便成无主物,引来许多人争夺。 江湖人的朋友,也多是江湖人,早年许多钱庄处理不好此类纠纷,满庄遭祸被屠尽。 有前辈吃过教训,如今的钱庄多都通连官府,江湖中人开设户头,总要留失踪后的财产托管人名姓和死亡后的钱财受赠人名姓,由钱庄上秉公堂,届时好打官司。” 上官阙开口代为解释:“你在钱庄留的开立单,凡是涉及外人的地方,一律填的是我。钱财的托管人和受赠人,皆不例外。” 当年有钱到需要开立户头,还得是韩临升任副楼主后的事,那时临溪满门遭屠,韩临除了师兄,当然不会填写旁人。 “那年你在秦岭失踪,我回金陵,年底钱庄送来对账函,我也才知道这件事。”上官阙低头笑了一下:“我也想过,这会不会也是你的诛心之策。” 心情很复杂,像挨了一记闷敲,还是多年前的自己执棍,韩临摁了摁眉心:“那不是……” “是,现在看来,你的确不清楚这些枝节。”上官阙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找到你,我见你过得不好,这些钱财,当然要还你。开立费事,因此还用你的旧户。只是世俗人眼中你已死,钱庄不知情由,账户每一笔以你名义所作的支取,他们的人皆会向我发一封信询问。” 钱庄的人附和:“上官公子所言非虚。” 见解释清楚,钱庄的人开始说正事,讲如今韩临生还的事已传遍天下,只需要办些手续,此后便不需要再兴师动众每笔都由钱庄发函。此后便同韩临详细做了许多确认身份的问答,在证明人生几大问题之一——“我是我”之后,钱庄的人说从前那份年日太久,取出许多张新的单子要韩临填。 实在太多太杂了,后来韩临填烦了,又开始在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处填上官阙的名字。 钱庄的人依次数过韩临名下庞大的财产,又确认新换的印鉴、危急时的口令等等,末了站起身,笑道日后便不必再那样麻烦。 待钱庄的人离开,上官阙道:“其实开列单的有些地方,如今你可以写白映寒。” “她在荆州,太远了,不方便。”韩临捏按着发酸的虎口:“日后倘若我有什么事,你来办我也放心。我的这些东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停了一下,韩临笑道:“我想你要是介意,早就该提醒我了。怎么,钱庄的人走远了你才想起来不妥?” 上官阙也笑,又说还有件事,折身回屋。 韩临闲来无事,去瞧院中废缸里的莲花。 刚到金陵,他收拾屋院,在后院找到只破钵,钵中发满绿叶,佣人当是杂草,下手便要拔除,也巧,韩临所学字帖尽是医书药典,认出绿色的圆叶不是杂草,而是莲子发出的叶。 恐怕是野鸟衔出池塘中的莲子,飞到半空没叼住,阴差阳错正好掉进破钵。钵里有土,入夏雨水多,积攒起来,又常见暴晒,莲子便落了根发了叶。 不过破钵太小,钵口圆叶挨挤,显然盛不下了。韩临觉得有趣,从库房滚出一只废缸,将生有莲叶的破钵放到缸底,齐叶灌了水,待叶子长高,又在缸底填些塘泥,再齐叶灌水。 有了莲花缸,夜里捡来的丑石头也有了去处。站到缸边隔水能看到雨花石斑斓的色彩和图案,再丑也比在水外好看。 如今荷叶已生得人脸般大,很成样子,只是还没有花苞冒出水面。 见韩临总绕着那只缸找,上官阙告诉他,可能是移植得太晚了,今年见不到开花,还有种可能,那来路不明的莲子是菜莲,本就开不出花。 知道了这两种可能,韩临有点失落,不过热情不退,想到前一种可能明年他就能看到花开,后一种可能今秋便能吃到自己养的莲藕,仍是勤快地掐废叶,撇水面的浮萍、绿藻、蚊虫、草叶。 再回来,上官阙拿了两副卷轴,到石桌上摊开要韩临选建宅方案。 在茶城那几年干过砌墙造屋的劳力,韩临多少懂一点,为他参谋过两种方案的优劣,还是交给他:“修你家祖宅这样的大事,还是你来定比较合适。” 上官阙推回去:“一样的。” 没多纠缠,韩临仔细去研究过,指了相对好的那份,又讲:“不过建宅讲究相地立基,这位师傅才来两天,方案图出得太快,靠谱吗?” “去年三月我写信与娄师傅聊排期,六月卸职上临溪前,我请他来金陵住过四个月,那时已相过地势、曲方、宽窄。此后娄师傅归乡,至今将近一年时间,尽是做方案,雇工匠谈料材。”上官阙卷起那份废稿:“我想应该可靠。” 韩临弯腰细瞧图纸上的亭楼长廊,捕捉到什么:“去年三月你怎么想起来修家宅了?” 上官阙停住动作,看过来:“韩临,别装糊涂。” 第222章 韩临一顿,反应过来。 去年三月他断了许多往事,为傅欢的百天宴去了洛阳,又被上官阙连哄带骗挖坑往里跳,向师叔说关系融洽。 算得真清楚。 有些冒火,韩临踢了一脚凳子腿。并不敢往重了踹,因为坏了还得自己修。 夜里练剑,韩临作为旁观者,去递汗帕时难得开口:“怎么不见你练自己想的那招。” 上官阙收剑擦汗:“还记得上次见我练过,你做了什么吗。” 自然是指韩临同门操戈那出事。 韩临转身要回去坐下,却又被握住手腕拉住,抬眼看过去,上官阙对他道:“不练是因为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说不上来,而且只想到起势,没想到如何变化衔上我此前学的剑招。你要是想看,我可以练给你看。” 韩临点头:“我想看。” 一样的招式,初见是在临溪雾雨酿寒的秋冬,如今是在金陵的盛夏。韩临听到一样的心跳声,上次压下了少年少女们的惊呼,这回盖过了满院的蝉鸣。 剑招练罢,上官阙走过去接茶,问:“如何?” 韩临凑过来亲了他一下。 那吻很轻,像春末的风,一触即分,可谁都知道接下来就是潮红的夏天。 上官阙指捏瓷杯,抿唇朝韩临笑:“嗯?” 杯中灯影颤颤摇摇,仿佛是谁的心绪。 韩临只道:“也没什么,做了上一次想做的事。” 那缕笑在上官阙嘴角留了很久,练剑后洗过,见韩临屋中仍亮着,上官阙走到窗前,不发声响,只是站着,等到里头吹了灯,才移步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 定下修宅的大方向,也还要好多细处讲究。墙垣照壁、叠山选石、铺地番样、风窗、屏门、户槅,上官阙摊开一本厚书,尽给韩临挑。 从前下午练过字,韩临多是四处捯饬院子,如今则埋在筑材堆里,瞧形样,定图案。 茶城的富贵人家哪里比得上金陵,有些地方韩临选得头大,上官阙也不强求,让他随着自己,挑出两个款式让韩临拍板选一个。 其实大部分一眼过去高下即分,韩临不觉得该有迟疑的必要,但也有少数的确各有千秋,偶有韩临指住一个,上官阙瞧了瞧他定的,笑着说要不你再看看?听他这么讲,韩临就说那就另一个吧。 不过这样的并不多,韩临把前期的准备做完,工程便该开工了。这行最讲迷信风水,先年有过惨案的家宅,但凡动土,循旧例要看黄历,做法事。 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乡下宅院来了位新客人。 练字时,听门外女人喋喋不休地说些五行八卦,明示暗示她想加进法事的行伍中,韩临还当是尼姑神婆来请香油钱。字交给先生瞧,他捏着疲酸的手推窗,见庭院中身形颇为富态的女人手臂脖颈缠着许多念珠,虽是背朝他,也能清楚瞧见有头发,并非僧尼。 女人数次恳求,上官阙只说不考虑和谢谢。 渐渐,女人着了急:“上回不管用的原因你也知道,是他还活着。” “什么上回?” 闻声,抱着拂尘的女人扭头望向窗边,见到倚窗的英俊青年,她眼珠一转,走去管他要生辰八字,说:“我给你俩合合。” 韩临还没有心大到给陌生人这个:“敢问夫人是?” 一身寺庙香火气的女人三十岁上下,圆脸细眼,此时整整衣衫,昂高了脖颈,倒挺唬人。 只听她清清嗓子道:“叫我净真道人。” 上官阙在旁介绍:“她是顾师衣,徐先生的入门弟子,江南针术魁首,徐济生是她丈夫。” 还来不及韩临惊讶这位就是传闻中的针术魁首,便见顾莲给揭破俗名,生气地撂下一句你就后悔吧,转身离开。 韩临追出去还想问她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她已踏上马车绝尘而去。 也就傍晚上官阙收走了那些建筑集子,韩临才能抬起眼,坐在院子里,托头看上官阙练剑。他看得细致,也就上官阙收剑休息时,才会想别的,这天韩临提起下午的顾师衣。 接过帕子,上官阙告诉韩临,顾莲本是武林世家小姐的伴读侍女,自幼陪同习练发针武功。八岁时世家败落,她辗转被卖到徐家做少爷的婢女。在书房外洒扫能耳听即背医书药理,徐仁看出她于医药上天资禀赋过人,引荐给爷爷。后来她做了徐永修的关门弟子,年纪轻轻便成了江南有名的施针圣手,却在几年前修习起黄老之术。 韩临点头,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开始信这些了?” 上官阙叙起底里情由:“她是有感于学遍当今药石医理也不能叫世间万病俱消,才痴迷起巫蛊炼丹。” 倒也说得通,韩临有些唏嘘:“是听说研究这些的人年纪大了会走进死胡同,可她如今看起来还很年轻。” 上官阙点头,又出剑去练。 其实不止是研究病理的,江湖中,多年前曾有轻功绝代却羡天上的鹰,钢筋铁骨却执着与山峦抗衡,他们后来都诉诸于丹药成仙之说,一位坏了脑子错以为自己是鸟跳了崖,一位身体被蚀坏早早亡故。 韩临想起什么,又笑了。 等到上官阙今夜练罢,到桌旁喝水时,韩临才又笑着讲:“太追求极致,反而自误。” 见韩临盯着他不放,上官阙喝着水,道:“你想说什么?” 韩临一直笑:“你不是听懂了吗。” 上官阙不答话,收剑看他。 这些天来,这代表的意思,韩临知道,敛起笑,站起身来。 上官阙到亮处吹灭了烛火,朝韩临走过来。 最初都是韩临主动,为了止心痒。亲得很浅,躲着佣人的视线,韩临亲一下便很快分开。 后来夜晚练剑时,庭院中的灯只留一盏亮着,上官阙收剑就是要接吻的意思,韩临会意站起,等他回身捻灭灯焰,到庭中的树影中挨近。有一天上官阙伸拦住韩临的腰,延长了那个吻,渐渐地亲得越来越久。 眼下吻够了,上官阙也不松开腰间的手,抱着韩临闻好半天,仍不太想放人走。 眼瞧快到了施工的日子,顾莲着急表现,便提出到医馆先了解韩临的病情,为日后行医方便。 她一向习惯早到半个时辰,那天下车,在医馆门口见到四五个人,不是挎刀就是背剑,一身江湖打扮,正围着韩临说话。 前不久金陵城乱过几个月,城内太多打砸抢烧的官司,顾莲对这种人紧张,路过时拽着徐仁快步进门上楼。徐仁有点气喘,边爬楼梯边跟她说那些都是江南本地帮派的人,听说刀圣未死,过来拜会,近几天一波接一波,从没惹过事。 虽有屠戮旧友之嫌,但人死身消,此前的错事也不计较了。刀圣声名极响,兼之韩临年少身陨,颇似惊鸿,更叫人生出好奇之情。 近处的来打探过真假,韩临仍活着的消息便传开了。都知道韩临废了持刀的右臂,从前那点忧虑也烟消云散。再过些时日,江湖各处涌现出人来找韩临,归隐多年的旧友来聊天,当年帮过的人来道谢,陌生的后辈来拜见,请求指点武功。 这阵子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徐仁小下声说:“我们家医馆再这么闹下去得成江湖群英堂江南分堂。” 顾莲回头去瞧,瞧见那拨少年人走了,又来了一拨和气的中年人,这些倒是不带刀剑,徐仁见多了,说这几位估计是老朋友。顾莲呦了一声,小声说他还剩着些朋友没杀完呐? 想是世事蹉跎,旧友聊起事,韩临应答不多,旧友都笑说韩临如今冷淡了。 韩临讲年岁渐长,的确不再像年少时那样一惊一乍,说着话,总要往楼上看。 上了楼,二人迎面遇到上官阙,见他在立在栏杆旁,目光落在楼下喧闹处。 进房间关了门,顾莲小声感叹:“看得真紧。” “可不是吗。”徐仁非常热衷这些八卦,又说:“其实一开始那些人找来,韩临也叫了子越过去。” 顾莲换着衣服,回过头笑说:“看不出来啊,这么乖?” 又问那怎么如今在楼上望风? 徐仁扇着风摇头:“有些人看见子越,表情很不好看,说话语气也怪。子越就没再掺和进去过,只在远处看。” 多少听说过点江湖事,顾莲觉得也不能怪人家:“从前他太狠了,名声又不好。” 上官阙对韩临跟得很紧,起头顾莲对韩临的常规问诊,上官阙在旁陪同,隐晦处说的比韩临自述都准确。临了要施针试一试,顾莲正琢磨要说些什么话把他请出去,未成想,不及她出口,上官阙竟主动出门避让。 她有点诧异,跟磨蹭的徐济生感叹上官阙识大体。 徐仁知道她在点自己,离开前翻着白眼说:“最早他也不出门。是韩临跟他共处一室气血不平,你师哥行不了针,他才出去等。” 前几年顾莲参与过徐永修医治用药的方案选择,对韩临的脉案有过研究,原本信心很足,可如今捻针运气刺进穴脉,饶是顾莲修习内功,于正筋调气之道钻研颇深,还是给韩临错断的右臂和反噬的阴寒内息弄得心烦意乱。 第223章 事了收了银针,顾莲撑头不住叹气:“其实前两年病情已经稳中向好了,你为什么要强行运功?” 韩临道:“我想杀了上官阙。” 顾莲一愣,以为听错了:“什么?” 韩临笑着抬起眼:“开个玩笑。” 顾莲脸色很不好看:“这种玩笑少开为妙。” 她的病人挽袖去洗臂上施针逼出的黏汗,一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已成定局,顾大夫尽力就好。” 顾莲拿鼻子哼出一声,两臂抱胸靠到椅背:“说得好听,你到金陵不就是来治病的吗。” 撩水声中,她又听到笑声:“我来金陵不是为了治病。” 顾莲盯了他清俊的侧脸半晌,叹了一声,又说:“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从做大夫起,我的目标就只有让病患痊愈。何况你还是我闯出的祸。” 上官阙说得真不差,果然是较真的脾气。 韩临擦干了手,只好就势转过身微微颔首:“那日后有劳顾大夫了。” 原本定好一起查收一批筑房料材,这一番试针,韩临有些乏累,便先独自回家休息,由上官阙独自去了。 溽暑难熬,午睡起来一身的汗,韩临冲凉出来,听院里尖叫不断,整理杂物事的老妇人说上官阙屋里进了只非同寻常的大蜈蚣,上官阙不在家里,韩临找了把火钳去抓蜈蚣。到金陵这么久,韩临还是第一次进上官阙房间,见他住处装潢朴素,床非常窄小。 翻箱倒柜的,最后在床底找到那条手掌长的蜈蚣。韩临提灯照明,爬到床底去捉,意外发现上官阙的床竟是两块板料拼合的,朝下这面刷了黑漆。 把蜈蚣夹出门放生,韩临回去收拾翻乱的衣柜。如今再在上官阙屋中翻到自己的衣服,韩临已经不大惊讶了,瞧那样式,还是当年在京师穿过的,见没什么异样的痕迹,韩临叠好放回抽格中。 另有一件怪事,柜底有套幽诡的蓝缎长袍,袍上绣着奇怪的金色符文,触上去柔滑阴冷。韩临站起来掂了掂长短,上官阙穿的话短了,又瞥了眼镜子,发现是自己的尺寸。 收拾好房间,韩临去同门房聊天,提到那件蓝袍,门房抽了口旱烟,说都是骗人的东西。韩临细问,他透露这里做过一场隆重的法事,是徐夫人促成的,再详细的,他便不肯说了。 韩临没有为难他,吩咐人请顾莲过来:“就说我有些事想请教真人。” 没等多久,外头人语马嘶,又听念珠噼里啪啦的碰撞声,顾莲火急火燎地提裙进门,喜道:“你们改主意了?” 韩临诚实摇头,见她黑了脸转身要走,说一路那么热,真人喝些水吧。 好嘛,一喝水,外头下起暴雨,顾莲只好与韩临暂处同一屋檐下。 共处一室不说话,顾莲心想好尴尬,刚想提要不给你号号脉吧,就听眼前这人很上道地问起法事的准备事项。 顾莲讲得滔滔不绝,见韩临不大信服,搬出他相识之人的事迹:“原先你师兄和你一样,也不信这些,他母亲带他去礼佛,他都很少陪同……” 檐外云意浓沉雨声潇潇,韩临为她倒茶:“师兄去过很多次寺庙。” 这些顾莲倒是从不知情:“没听说过呀,什么时候的事。” “伯父伯母刚去世那年,我陪他去过很多次寺庙,焚香拜祷,听和尚讲经。不过后来他想开了……”韩临顿了顿,望着檐外的雨说:“也是骗不过他自己。就不再祈求神佛,再没去过佛寺。” 顾莲急了,说自己真的在这个院子里就牵头做过法事,并不是纸上谈兵,道明原因:“他欠我一个人情。” 韩临想了想,忽然说:“那副生子的千金方,是你给上官阙的?” 顾莲立刻起身往门边走,明哲保身地阐明事实撇清干系:“我给他千金方的时候,不知道服药的人身上中过寒冰蛊。几年前你死而复生,师父给我看你的脉案,我才知道那药是给你吃的,都是阴差阳错,我不是有意害你……” 韩临剪断她的自辩:“这是上官阙挑起的事端,我要怪罪也是怪他,不会为难你。” 她自然不知,当初上官阙用逼刑的手法寻找泄密之人时,曾在韩临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倘若当时韩临有丝毫不自然,她活不到今天。 顾莲几番试探,见他并无杀意,重新坐回去喝了几口茶压惊。喝过水,她又自夸起当年操办的法事,问:“他当真没告诉过你?” 韩临摇头。 顾莲告诉他:“那是一场招魂的法事。” 第102章 味道(下) 当年回金陵,上官阙称病不见客,跟着师父和徐济生去诊脉,她才得以见到这位名动天下的暗雨楼楼主。 顾莲同他交情不深,她学医时上官阙已在习剑,她小时候在徐永修的师门家宴上见过他几次,成年后的交集也少。 他家世高,又生成那个模样,向来姿态从容。那时候却撂了暗雨楼的事,回金陵闭门不见客,连喝一口红豆粥都吐血。 顾莲本以为是厨子把鸡母珠当红豆熬了,把粥碗端来给师父一瞧,的确是能吃的红豆。又疑心给下了毒,喂试药的动物,动物仍是活蹦乱跳,徐仁盘查过全部佣人,也说没查出毒药的踪迹。 他们在旁说着,一直沉默的上官阙竟笑了一声,忽然讲:“或许相思本就是毒药。” 随后便关门谢客。 顾莲是听说过阎王也会犯相思的事迹,知道红豆与韩临的牵扯,心想好大的阵仗,跟她丈夫徐济生私下说死个师弟怎么失魂落魄成这样。 她丈夫说不止是师弟。她说死个青梅竹马死个下属死个得力干将也不至于这样吧。她丈夫干笑,半天憋出来个不好说。 不过她看出来韩临于上官阙是重要的人,心思几绕,有了一展宏图的想法。 从始至终,上官阙对她的提议毫不动容,讲清了法事中他只需要披着避鬼神的法袍站在院子里,最后搬出还药方的人情,这位暗雨楼楼主才点头,送客说你该走了。 招魂当夜乌云漫天,夜色沉沉,门外宅内遍插蓝绸引魂幡和雪柳,屋顶架着一口钟,檐角枝上悬满银铃,风过急响。面涂厚彩的老妇人头戴斑杂的鸡毛帽,戴牛骨面具,身着鸦羽衣,孤身立到屋脊上,拿一柄故人长刀敲钟。 庭院中悬着一袭幽蓝法衣,披满赤金符文,为风灌满,猎猎舞动。 敲钟声响了半个时辰,老巫师低下声,碎念起深林古语的经文,迎风挥动缀满银铃的魂幡。 四角均站有身着避鬼法袍压阵的人,手捧腥浓的黑狗血,紧闭双眼,不敢冲撞鬼神。 自远处看去,铃身映出点点烛影,好像刀剑对斩碰出的火花。 上官阙立在院中,掌中一支红烛,不多时褪去一身明黄法衣,只着素裳,望着满院乱象。 顾莲提醒说危险,万一韩临化了恶鬼…… 却听上官阙说:“他不会伤我。” 直到院中的灯都燃尽了,还是什么都没来。 顾莲不死心,劝说多试几次。 却见上官阙捻灭掌中烛火,整个院落被夜色吞尽。 “纵使有用,他也不会想见我。” 故事讲完,雨也停了。 顾莲给韩临送出门,上了车行了好远,她掀帘往回看,烟水气中,还见韩临倚在门口,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归那是他与上官阙的事,她拿起脚边的陶罐,掀盖去研究来时路上捉到的大蜈蚣,首尾皆瞧了一遍,满腹疑云,掀帘让改道去医馆。 到医馆后说明来意,方知晚间有个急病的人家来请,师父救人去了。跑了个空,她抱着陶罐去找徐济生一同回家,哪想到下午说来医馆坐诊的徐济生竟也不知所踪!同徐济生交好的伙计叙了半天话,她叫人往套来的地方赶路,下车时抛下陶罐,顺手拿过车夫的马鞭。 那废宅堆了不少木材石料,入了夜,竟如白昼般人来车往,颇为嘈杂。徐济生的身材非常显眼,顾莲一眼便瞧见了,见他跟在上官阙身后,同行还有个矮老头。 顾莲悄悄跟着他们走了半圈,听到都是上官阙在跟那矮老头请教木石选材的好坏,问得极细,颇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徐仁哈欠懒腰连天,还是上官阙察觉到什么,回身瞧见了她,略一停顿,问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徐仁扭头望见她,唉声叹气说想给你个惊喜的,还是让你给发现了。 听说他要修个牢固的炼丹房,顾莲高兴得嘴都要咧到耳朵根。 徐仁眼尖,望见她背手攥着不得了的东西,问她:“你拿着马鞭干嘛?” 顾莲当场照着空地甩了两下,荡起一片木屑飞尘,眼睛笑成线:“我甩着玩,锻炼身体,哈哈。” 不过谈料材而已,又有行家在,不至于这样费时。 抱着这点小疑问,顾莲还是旁敲侧击了几句怎么耗到这么晚。徐仁哈欠连天,说子越问得细致嘛,我也跟着听听了解点。顾莲斜眼瞧他,说你困成这德行能了解什么? 第224章 这时上官阙问了顾莲时辰,讶道原来这样晚了,向总工头与满院伙计连声道不好意思:“一时钻研,误了诸位休息。这样吧,明日修整一天,诸位自便,这些活改日再做。” 把马鞭还给车夫,回去的路上顾莲畅想炼丹,又见徐仁无精打采几乎睡着,踢了他一脚,要他也帮自己劝劝上官阙,让自己去参加一下他家动土前的法事,哪怕站在旁边端个盘子也好。 徐仁劝你生完孩子太费身子,多休息休息,少惦记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吧。 顾莲问他怪力乱神是什么意思。 徐仁也是困死了头脑不清楚,就讲了实话:“当年你硬要在子越那儿跳大神,找了那么些神棍算韩临回魂的日子,怎么没一个人告诉你韩临还活着?” 顾莲被踩到尾巴,反口又提旧事挑他的毛病:“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两斤?当年上官阙都那么消瘦了,回金陵养病还能清减下去那么多,你瞧瞧你,你能不能学学?” 徐仁啊了一声,这下醒了,对她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台阶:“他那是死了老婆,这你也让我学?” 话音刚落,他老婆开始瞪他,他就不敢再多说了。 …… 这晚上官阙归家,门房去卸马笼头时提起顾大夫来过,上官阙略一颔首,差人将买来一匣红烛搁进屋里,去敲韩临的房门,问吃过饭了吗。 屋中的人无聊到独自下象棋,说还没,没胃口。 上官阙皱眉:“都这么晚了。” 韩临帮汉军吃掉一个马:“你吃过了吗?” 上官阙摇头:“我忘了时辰。” 韩临对上他的目光,又移开,为楚军斩获对方的帅:“那一起吃吧。” 吩咐佣人热菜,上官阙回房换衣裳,也把韩临叫去:“你在饭厅也是呆坐。” 都这样讲了,韩临不好再到他屋里呆坐,近身为他松襟纽。 上官阙提起:“筑屋料材上有许多学问,我请教得多了,没留意时辰。以后不会再这样。” 韩临抬眼同他的目光相接,望见他长睫歇垂,落下段阴袭袭的影,凑去轻轻同他撞了一下额,转身为他选衣服。 外裳是他穿惯的素淡荔白,犹豫一会,韩临挑了件柳黄的里衬,又配条浅藤黄的长带为他束上。 上官阙到镜前望过这一身,带韩临去吃饭。 用过饭,到溪边散步,韩临又去捡雨花石,上官阙在旁提灯为他照明,问:“顾莲都告诉你了?” 下过雨,溪水涨了,韩临嗯了一声,捡了块扁石头打水漂。 溪边流水的潺潺声中,上官阙又问:“报复我的滋味怎么样?” 韩临站起身回望过来:“什么?” 上官阙褪去外裳,剩一身黄衣,从纱灯中取出灯芯蜡烛。 此间有风,吹得衣衫衣带舞动,上官阙手掩摇动的烛火,说:“当年差不多就是这副疯样。” 他重现了当年招魂法事的装扮。 韩临转脸望向黑沉的溪面,手中紧攥着雨花石,脑后发带翻飞乱舞。 上官阙缓缓走近,还要问:“用死报复我的滋味怎么样?” 韩临向溪面上掷出几枚残次的雨花石,砸出的水花溅了自己一身:“我要你换这身衣服,不是想要羞辱你。” 昏黄烛影里,上官阙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 回到家里,韩临说:“我去洗一下。” 说话时顺手收了院里晾干的帕子,递给上官阙,给他练剑擦汗用。 上官阙吩咐佣人下地窖取冰,说他今晚不练剑:“我还不想走火入魔。” 灯残人静时分,敲门声响,上官阙开过门,望见面前没有食言的人发丝直往下滴水,也不知道这么长的准备都在忙什么。 韩临反倒还开口问他:“大半夜的,你戴这个干嘛?” 上官阙推了推黑框黑镜片的眼镜,侧身给他让出路:“眼上涂了药。” 房内搁了许多冰块,凉气阴丝丝的,韩临进门打了个寒颤。 上官阙回镜前梳头发,韩临擦着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你这床太窄了,要不要去我那里。” 很像临溪多人学舍的床,韩临横着坐,腿都要出来一截。 上官阙解释这是到金陵养病那年特地雇人做的:“那时候夜夜失眠,想着在床上拘着,好过辗转反侧,会快些入睡。可惜没用。宽床上的枕头,放一个显得太空,放两个又太刺眼,也换不回来。” 闻言瞧过去,韩临见窄床上只有孤零零一个枕头。 聊过往事,上官阙放下木梳,起身倒茶:“你要是想,叫佣人进来把这些冰块搬到你屋里也可以。只是有些兴师动众。” 半晌,听见身后传来句:“算了。” 又听见打开柜门的声音,或许是韩临去找换洗的枕头了。 上官阙又点上一支香,插到一旁的炉中。 久了,韩临闻出来那不是寻常的熏香,而是庙中供奉用的香,问他:“你点这种香干什么?” 上官阙道:“还愿。” 自此屋中只剩呼吸声,上官阙端杯含下一口香片茶,依次掀开灯盖,剪灭灯焰。渐次暗下去,末了只剩桌前银烛台上的一对红烛晃动,他走近过去,矮身拨弄剪亮。 总算满意了,上官阙回到镜前取下昏黑的眼镜,系上眼罩,又含一口茶,举起烛台,转身走向床边。 火光涌淌过去,照出床帐后幽蓝的身影,戴一串南红佛珠,静谧中烛影摇动,法衣上的符文流动着赤金,漫布全身,仿佛残照中的河流。 有冰块融化开裂,发出咔嚓的脆响,床帐那头,韩临开口说:“我陪你一起扮。” 上官阙垂下眼,隔着帷帐去摸韩临的面目。 指腹依次抚过从前吻过多次的眉棱鼻骨,碾过嘴唇,末了握住半边脸摩挲,韩临的吐息隔着轻纱呵过掌根,蔓延出痒意。可是绸纱柔滑冰凉,但凡想握紧,必要从手中滑开。 上官阙搁下烛台,掀开帷帐。 坐在床沿的韩临抬眼看他。 韩临颈挂一百零八南红佛珠,颈后绿松石三通,下引琵琶结背云,悬只古玉环佩吊坠,配一对南红弟子珠,曳一尾流苏,绦绳牵系,长过腰臀,如今委转在床沿。 有发带歪卷着垂到胸前,上官阙伸指捋顺,拨回韩临脑后,收手的时候韩临偏头,将脸贴住上官阙的手掌。 上官阙如释重负:“看来这次不是梦。” 韩临问:“梦里会怎么样?” “不清楚。”指尖抚过俊挺的眉骨,上官阙说:“我想你恨我,在梦里不敢靠近你,怕你又离开。” 说完这些,就见床上歪头的韩临起身,按住上官阙坐下,又拉过上官阙的双手,教上官阙搭住他的颈脖,接着撩开额发,手撑在床沿,俯低身去同上官阙接吻。 先是浅吻,唇与唇好像点水,刚碰上,韩临又分开,睁开双眼,交缠着呼吸,与一直看着他的上官阙对视一眼,再俯脸轻轻摁下唇。一次比一次吻得重,吐息与唇瓣相合的声音清晰可辨,再抬起唇,韩临却没有更近一步,反倒偏过脸,去亲上官阙发烫的耳朵。 上官阙有了些笑意,托住韩临的头,把打岔的人扳回正道,韩临蹭了蹭他的鼻尖以示歉意,又赠吻过来。 这回续起来便是深吻,舌头缠卷在一起,啧啧有声,简直像要吃掉彼此。人对气味的记忆总是留得很深,这时候韩临尝出熟悉,没分清是对茶香熟悉,还是对上官阙的唇舌熟悉。 深吻后的喘息余暇,上官阙拇指轻碰韩临湿红的嘴唇,想确认是否亲肿了,手却给握住,被教引着去脱解韩临自己的衣衫。 那幽蓝金符的法袍是成套的,脱起来很废事,只除掉了裤子,上官阙便把韩临推到床上。 床太小了,躺上去,再压下来一个人,相当逼仄,对方的一点反应都能感觉到。 所以从吻中脱身,见上官阙手指抚到唇边,要伸进口腔中,做准备的准备,图快,也是想让他少难受会儿,韩临抿唇避过,指了指枕边的小盒:“我带了油膏。” 上官阙扫去一眼,稍一停顿,说:“夏天溽热,油脂黏腻,蹭在身上……” 没有继续听他新找的理由,韩临衔住唇边修长的手指,垂眼顺着他的意思吮嗦舔湿。 师兄弟太久不做情人间的事,韩临需要适应,上官阙比以前更慢,更细致。 这个过程在从前很煎熬人,如今韩临倒是能心如止水。准备的尾声,韩临问了一句显得有些迟,但很有必要的话:“还会吗?” 这次上官阙没有笑,静了一会,抬眼对韩临道:“师弟帮我想想。” 一直以来,韩临的身体,比他本人更肯向上官阙展露柔情,眼下却是桀骜难驯,抗拒着他最初的人。 几次未果,上官阙故意动作大了一些,弄疼了他。 韩临动了下腰,给按回去。 上官阙握着他的胯骨,神色不变:“韩临,这是你提出来的。” 第225章 韩临望着床顶缓口气,轻轻点头。 还是疼,韩临眼睛都湿了,干脆就着翻身,两膝分跪在上官阙腰侧,换成骑坐的姿势:“我自己来吧。” 不知是哪处巫寨的衣裳,又是盘扣又是系带,穿都嫌麻烦,如今早忘了怎么脱了,起起落落扫来扫去,韩临嫌太长碍事,索性牙咬着衣摆。 本意是自己掂量轻重,少吃些苦,结果事与愿违。可惜老天一向喜欢和韩临作对。 低头望了上官阙一眼,见他做了个抱歉的口型,韩临抿紧嘴唇,有些自暴自弃,深吸一口气。 腰却被握住,上官阙放倒韩临,俯身捂住韩临的眼睛接吻,叫他更专心。这个尝试奏效,缠吻中韩临的身体稍卸抗拒。时隔多年,上官阙再一次被韩临全数接纳。 从后看去,佛珠背云压过背骨衣衫,陷入脊沟,显出腰背的线条。 上官阙翻身靠坐在床上,又把韩临摆成骑坐的姿势。 韩临早就发现这次他有意要自己主动。 前面那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了,如今韩临也懒得有什么翻脸的想法,试了几次,觉得后面不再如方才那般滞涩,便大方地撑着上官阙的肩。 他不惜力,十来下就听上官阙呼吸沉了,一阵天翻地覆,给扳着胯摁回床上。 上官阙倒不怪韩临,他再清楚不过,他师弟太会惹人生气,倘若有什么不乐意,旁人休想在床上好过。譬如韩临在床上一贯没什么动静,有动静多半是心血来潮吓死人的话语。方才那般,只是有些不知轻重。 眼下被按着,韩临如故,沉默不语,喘息声很轻,但好在是配合的,虽说总是迟了半拍,稍显生涩,可是很努力。就像好多年前的头几次,如今还多了生动。 衣衫是蓝缎质地,此刻浸汗湿了,黏贴在韩临身上,滑软缎面刺出腰胯的骨棱,又显出腰腹间薄肌的轮廓。 缎面随汗粘在身上,扯松了衣领,韩临仍难受发闷,分神去解暗扣扯衣带,哆嗦中又给扯紧成死结,折腾半天,心烦之际,要强行撕裂布匹脱去,上官阙不让,哑声说:“日后你还要穿。” 韩临抬脸:“啊?” 随后明白他的意思,韩临讪讪松了手,咬牙忍住骂声。 低眼见清俊的脸上浮现这副神态,上官阙倒笑了一声。 床太窄,韩临怕掉下床,改攀住上官阙颈脖,又过半晌,小声喊轻点,没有得到应答。 此间浮沉,上官阙有些神昏,听见喜欢人的声音,去找韩临的嘴唇,连吻都接得毫无章法,自己挑起,自己却先一步气短,但是不肯放开,在窒息的边缘被察觉到不对劲的韩临推开。 被迫自吻中分开,上官阙胸口起伏,垂目看身下的人。 灯影中,韩临衣上缎光与金咒流动交错,佛珠勒颈,好似拘住了亡魂。 韩临想叫他清醒点,还未张口,被攥住腰拖回去,吻覆压下来。 佛香缭绕床榻,分别多年,上官阙称不上和善,床又太小,韩临到哪儿都会被他掌住喉颈,只能承受云雨袭打。 被这样对待韩临不会太舒服,可初尝腥味就是和彼此,互相太熟悉对方床上的习惯,纵使如此境遇,给上官阙拍拍腰,韩临就知道抬脸送上吻。 乡下树密,入夜较白天凉快不少,屋中又搁了不少冰块,却也经不住这样的交缠。上官阙衣衫半湿,韩临给拘禁在尺寸大的地方,头发浸湿,脖根蓄着汗,双眼被汗蛰得睁不开。 实在受不了,韩临闷喘着喊:“师兄。” 上官阙摸摸他的头发:“韩临,听话。” …… 唇分喘息之余,韩临半睁着眼,忽然又扑倒了上官阙。 上官阙只觉颈侧一痛,抚着韩临头发,听他不停嚷热。 去过一次,上官阙好说话许多,并不计较韩临泄愤咬人,伸手替他去解巫服那些复杂的暗扣系带。 褪去了衣服,现出赤裸的身体,韩临近一年半病半养少晒烈日,倒白了些,仍是瘦,不过药与对口味的饭菜一齐喂着,较在临溪病时好许多,又因为翻修院落出了不少力,骨肉上覆了层薄肌,瞧起来矫健非常,倒像在临溪后山时那般,不过骨头已出落为成年时的样子。 手指无意中被赤裸的身体烫痒了,上官阙又欺身来吻。 乱吻中,上官阙听得到自己的换气声,是失而复得,是得偿所愿。 泄过三轮,缠绵才罢。 神智回笼,上官阙闭目调息半晌,怀中人披衣坐起,上官阙看去,见到一双疲惫的眼睛。腥浓闷热的帐内,那双眼冷而亮,没有染上丝毫火热。 临溪的雨中,韩临误服药所讲的,看来不单单是狠话,茶城毁掉的婚事也有了答案。 上官阙起身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能人道?” 韩临听见这话停了动作,擦着手指,半皱着眉望向上官阙:“你问我?” 上官阙不清楚韩临突然朝向自己的怒火是为了什么,韩临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想法,甚至拒绝了他的清理善后。 似乎非常生气,上官阙想。 屋中备有水,上官阙清理过,回头见韩临屈膝擦地。走近去看,原来是韩临因为走动,滑下许多白滴落在地板上。上官阙让他先去清洗,自己来收拾,他埋头说不用,快擦完了。 目光掠过淌到他腿弯的白,上官阙还是坚持说:“我来吧。” 韩临有些不明所以,直起身看过来。 受这动作牵连,韩临面色微变,回过身抬臂擦汗,还是拒绝了帮助:“我弄得太脏了。你洗干净了,就别碰了。” 上官阙摇头,拉韩临起身,指腹拨过几缕他汗湿的额发,盯着他笑着说:“本来也是我的。” 次日一早韩临醒了坐起身,推推上官阙说这时辰得去医馆了。 上官阙把他拽回怀里,说去了也无事做,晚些时候吩咐人叫医馆来人把药送来就行。 韩临也困,听了这话贴着他又沉沉睡下。 再醒都到中午,到浴间洗过,韩临神清气爽用过饭,喝过药,习过两张字,找到上官阙屋里,靠在他桌边提起筑屋料材,说昨日没去,今天下午有空去看看吧。 上官阙收着桌上邪功纸笔:“他们今日休假了。” 韩临点头,说:“哦,那你继续忙你的吧。” 上官阙已收拾好桌面,又合上窗扇,转身默不作声只朝韩临笑。 韩临怔了一下,手指去拆衣带:“午后正热,我还要穿那身衣裳吗?” …… 改日上官废宅动工,栖霞寺的和尚来念经超度亡魂,木鱼声中,韩临同上官阙并肩走流程,末了给人引去跪拜上香,望见香台旁圆脸细眼的女人,诧异一下,还是随着上官阙做齐礼节。 此处人多,夫人来了,徐仁自然也在场守着,趁韩临抽空来凉棚下喝茶,见面就问那天他怎么请顾莲去乡下。 韩临说问问顾大夫对那张千金方有什么见解。 多方会诊时,上官阙与徐大夫隐去千金方不提,只列了那张千金方涉及的药材,但几年前徐大夫从山城写信来呵斥顾莲,顾莲清楚犯了大事,主动来与徐仁商量解决对策,交代了这药方是从她手里出去的。 徐仁不清楚韩临是否了解这些枝节,但这事显然对他老婆不利,他便转了话题,开始向韩临抱怨上官阙不够意思,他千叮咛万嘱咐,还是给顾莲得逞,掺和进这些怪力乱神里。 抱怨半天,徐仁末了还是叹声说:“不过子越也是为了你。日后我老婆要帮你施针的,看他一片苦心,我就不骂他了。” 韩临正望着上官阙那头的法事,晃了晃手中茶盏:“嗯。知恩图报。” 徐仁余光扫见一女子,见她本要过来,一望见这边的情形,慌忙转身,于是唤停她:“江轻罗?” 被指名道姓,那女子只好回身,徐仁见没认错人,招手要她过来。 名唤江轻罗的女子走近,有些咬牙切齿:“有话快说。” 徐仁觉得她今日火气好大:“我寻思着问问你那天来医馆找我是什么事啊,你家孩子的病好些了吗?” 这女子便是那日谎称孩子生病,借故来医馆瞧人的那位。 那番过去,江轻罗一是看谁那样有本事拿下上官阙,二是去混个面熟,为日后谋色。 谁能想到那是杀人如麻的刀圣?她就像给阎王抛媚眼,吓都吓死了。 今日又聚在一起,江轻罗只顾躲,趁韩临看那边的法事没留意到自己,敷衍徐仁说没什么事,孩子病也好了,转身要走,又被徐仁叫住,讨好地递来杯茶水,问她顾莲最近有没有透露有什么想要的。 见发小投来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剜刀,徐仁联系到她与顾莲的紧密友谊,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更要追问:“到底怎么了啊?” 徐仁困惑,江轻罗好烦,韩临回过脸,笑道:“可能是茶不太好喝吧。” 闻言,江轻罗一怔。她向来清楚自己的样貌,知道男人一般不会讨厌同她调情,是故那日原是想他对徐仁的茶不了解,煮重了量,今时今刻方知那日他是故意沏的苦茶。 第226章 如今反应过来,她才知人家在看她的笑话,又气又恼,碍着韩临一身血债,并不敢发作,但看向韩临的目光难免利了几分。 此间设的茶是寻常味道,徐仁尝过后又见江轻罗神态,琢磨过来:“你们俩认识啊。” “一面之缘。那日夫人来医馆,我在你那里,打了个照面。”韩临向徐仁解释过,搁杯指指远处的法事,告辞说他得去忙了。 得了好处,没等足月,顾莲回医馆坐诊,看的第一个病人便是韩临。 撕过膏药,她的病人挽袖去洗右臂上膏药残留的黏迹,顾莲借机掀开陶罐看近日的新宠。 洗下黏胶,韩临去取巾帕,眼风扫到陶罐中的活物:“滇地的这类百脚有毒,顾大夫真要放在手边?” “等到施针行诊我就拿开了。”不过顾莲有些意外:“你认识这种蜈蚣?” 韩临擦着手臂:“滇地乡民教过我,说这个样子的只在滇地有。” 顾莲合盖,转身将陶罐塞到书架顶:“师父也这么讲,可我是在金陵捡到的,还是去你们住所的路上捡的。怪了。” 韩临笑了笑,将布满伤痕疤瘌的手臂搁在桌面上:“顾大夫施针吧。” 法事办过三天,上官阙宴请重建家宅招揽的匠人,接风宴办在金陵一处依山傍水的山庄别院。 在医馆拔了针下楼仓促往那边赶,韩临见楼下坐着几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中年人们见他,率先打了招呼:“多年不见,小韩还是这么俊呀。” 这些中年人曾是残灯暗雨楼的人,当年韩临都要称呼一声哥,后来上官阙接受招安,他们便退了楼籍,前半辈子挣足了钱,借着那个机会隐居适时收手。 其实最近找来的故交,多半都是这样的经历,无非是入没入过残灯暗雨楼的区别。他们当年曾与韩临有过些交情,如今远离江湖十多年,身上洗去刀剑气,平和许多,听说韩临的消息,来瞧个死而复生的热闹,还慰藉他废了右臂的事,于韩临的冷淡也看得很开。对上官阙,面子上也极过得去,主动寒暄几句。 韩临不咸不淡地应对着,上官阙在旁说他去与坐诊的徐仁聊些事,去了医馆的另一角。 待对方要告辞,韩临像先前一样提出送送,旧友当是客套,并不说什么。出了医馆大门,等人上了车,便听韩临叫车夫等一等。 故交正生疑,哪成想韩临竟掀起车窗的帘子,把脑袋塞进来笑着说:“方才师兄瞧着,你们在他的治下不打招呼就退了楼,恐怕他仍不痛快,我得避下嫌,我为先前的无礼向大哥们道个不是,大哥千万别放在心上。” 借着这个姿势韩临如数家珍讲了几件旧时的人和事,又问他们如今处境如何,讲要是有困难可以来找他,末了说下次倘若有空来金陵,一定不要忘了看他,这才道别,唤车夫起步。 目送马车走远,韩临转身回去,见上官阙在医馆门口正看着他。 车夫见二人都出门,便驾车到门口停下,韩临先一步上车,朝上官阙伸手,口中讲这些大哥太热情了。 上官阙牵住他的手上车,似笑非笑道:“是吗。” 他们的确很热情,所以韩临点头。 细想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当年那样的局势,能退下来活命的都是谨慎知足的人。 再说了,纵使他们干出伤天害理的事,给天收了,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就算上官阙想借此生事,韩临也无法再次操刀屠戮旧友了。 因为右臂已废,打不过。 未时三刻才赶到地方,上官阙带韩临见过都料匠和几位监工一面,放他先去吃饭,自己则与都料匠谈事。 丝竹歌舞声中,韩临路过一桌,听到熟悉的口音,停下一问,方知这桌的几个工人出身茶城,早年外出做活,娶了外面的老婆,家安在外头,近十年没回过故乡。如今几人在他乡好不容易遇到个在茶城住过好些年的人,便热络地揽着韩临的肩,招呼他随桌坐下,边聊边吃饭。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桌上盘盏都空了,众人来回敬着烟酒,有仆从找来,附耳对韩临讲上官公子找你,说有事。 韩临听过话,起身作别,快步去找上官阙,见了面便急问出了什么事。 上官阙慢条斯理吃着饭,筷子一指桌上某碟:“这道菜不错,你也尝尝。” 韩临舒了口气,拿过他的筷子夹了一口,又把筷子还他。 凑近时上官阙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你喝酒了?” 韩临嗅了嗅自己,果真一身烟酒气:“我没喝,他们在喝,恐怕是衣服沾上味道了。” 上官阙点头:“过会儿随我到湖上散散气味。” 这山庄后头有个很大的湖泊,二人乘小舟荡在湖上,山间凉快,湖风一吹,浮舟飘摇,倦意袭上来,没多久韩临就睡着了,再醒四处却换了景象,湖间水色尽数换了碧绿,竟到了藕花深处。 上官阙立在舟头,见他醒了,说起了大风,他们在湖中迷了路。 韩临撑身低脸去嗅擦舟而过的荷花,问那怎么回去。 上官阙讲舟中有传信的焰火,湖畔放舟的人见到焰火就会来找人。 韩临点点头,随意撑肘坐着,歪头看着上官阙,语调玩味:“看来我这觉睡得很沉,起了大风都不知道。明明只是没睡午觉而已。” 舟头的上官阙回过脸同他对视:“也不止。好几次夜很深,我见你屋中还亮着灯。” 韩临向后一仰,枕在臂上望云,只道:“我看书看入迷了嘛。” 桌椅板凳都修好,墙皮屋瓦尽补齐,满院花草树木全剪过,韩临下午没什么事,不是到树荫下看荷花缸,就是待在屋里写东西。 那东西写在信纸上,次次写到深夜,寄往临溪、荆州和京师的信韩临不会避着他写,发向岭南给小唐的,一向要他代笔,茶城的信韩临主动拿来给他看。可那些东西韩临写的时候避着上官阙,不知道是给哪个上官阙不认识的老朋友。 医馆周边的信客都说没见韩临去找过,因此信件不知去往何方。买通人要花一大笔钱,可查了账,发现韩临几乎没有花销。又猜是那些老朋友帮他捎递,下楼跟出门去看送别,除了目睹韩临钻进车里,转身又在交友上与他虚与委蛇,也还是一无所获。 如今旁敲侧击,也是一副不准备坦白的样子。 并且毫不心虚。 这就奇怪了。 舟畔的菡萏开得又香又大,韩临还颇有微词,说这些荷花日日风刮雨淋都能长得很好,家里那缸却总要莫名因为肥害和各种原因枯掉叶子。 之后二人聊起修家宅的事,半天,韩临见天上的云色阴浓,说:“恐怕要下雨了,搭救的人什么时候到?” 有人走动,舟身晃了几下,接着听见“咻”的一声,一道黑烟直窜入天。 韩临蓦地撑身坐起:“你现在才放信号弹?” 这动作带得小舟剧烈摇晃,临下雨前,湖上又起了风,上官阙身形在舟头随舟晃,语气倒是很沉着:“方才你在睡觉,这声音大,会吵醒你。” 舟船摇荡,韩临见了,没再多言,起身拉他到舟中坐下。 不一会儿雨点落豆子一样砸下来,好在上官阙带了伞过来,本意是遮阳,此刻却有了别的用处。 上官阙撑开伞,招手把韩临揽到伞下。韩临抬头望向伞骨,又见到了当心的“上官”二字,略一停顿,忽然将伞抢了过来。 雨珠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四下是雨水倾落进湖面的哗啦声,上官阙斥道:“韩临,别闹。” 他的师弟并不总是听话,就像今天,韩临合起伞,使力扔到远处的荷叶上,仰脸朝天哈哈笑了起来。 四下晦暗,上官阙将湿透的额发全捋上去,愈发显得脸白得晃眼,一只眼睛静静看着大笑的韩临:“你会生病的。” 韩临携着笑意,踏着舟中的雨水,边走向他,边道:“有你在,我病死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 雨水从墨似的鬓发往下淌,上官阙扯住韩临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你今天发什么疯?” 脚步趔趄,小舟几晃,暂且稳住。 “你巴不得把拥有的东西都刻上你的名字,恨不得我身上只有你的味道。早就想扔一回你这些把写了姓氏的破伞了,正好这次我借雨冲一下身上的味道。”韩临凑上去,笑嘻嘻地亲在上官阙湿淋淋的嘴角:“师兄陪陪我。” 上官阙气笑了,韩临又扳住他的下颌,咬住冷笑的嘴唇。 山间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吻尚未结束,太阳便出来了。 芙蓉浦间立着的两个人太显眼,上官阙握住韩临半边蝴蝶骨放倒了他,借荷叶芙蕖掩映交缠着呼吸去回吻。 亲吻间扯松了衣裳,冰凉的手指沿尾椎骨探下去,不一会儿为身体含热。 从前也在船上做过,只是京郊那艘船要大一些,能伸展开,眼下这只舟窄长,二人均身高腿长,只好缠着。 第227章 两人挨在一块,韩临不敢大动,总怕小舟掀翻。 泊在水上,稍一动便晃,上官阙直着身还好些,韩临躺在垫了衣裳的舟板上,随舟晃摆,只有上官阙这一块浮木,黑发缠在颈上颊边,给弄得混沌头晕,不知西东昏昼。 说来也奇怪,失而复得后韩临在床榻间一向没什么反应,眼下却见韩临咬着嘴唇轻喘。 多年前在船上,韩临并未显露出特别的情绪,上官阙有些不解,但当下情热正炽,也做不到凝神细思,动作不止,又低头去吻喜欢的人。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残阳铺红江面,小舟一动,湖水便漾出瑟瑟的波纹,二人浑似泊在血水情潮中,枯荷倒影颇合支离尸骨。 临了拿了出来,要韩临握着,抵在他掌心很久。 压着喘了片晌,因舟停了晃摆,韩临也回过神,察觉到手上粘稠,到湖里撩水洗净了,也不急着拿出,腻着吻,随手去撩拨穿指而过的小鱼。 渐渐的气又喘不匀,正要再行好事,远处传来号子声,找人的船只到附近了。 韩临察觉到上官阙气滞了那么一会儿,才缓缓从他身上起来,整了整衣衫,自密掩的芙蓉浦中站起来,朝远处的人打手势。 无声地躺着笑了半天,韩临收拾好自己,跳下小舟,去捡回了扔在荷叶上的那把竹伞。回程他顺手摘了两个莲蓬,咬着杆子游到救援的船只旁,拉住上官阙伸来的手上了船。 归途同救援的人聊天,韩临才知道原来他们没有走多远,只是偏了位置,泊到偏岸的荷花丛,倘若再划个半盏茶功夫,便能靠岸。 走到船尾,韩临把听来这事告诉赏残阳的上官阙,还看着他,笑着说:“这儿的船夫讲从前上官家经常来这庄子消暑。” 上官阙不置可否,指向远处:“湖上落日的景致很好。” 哦了一声,韩临把剥好的莲子递给上官阙,靠在船篷上拆了发带,擦着头发陪他看远处日色西沉。 回去后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上官阙带韩临同都料匠和几位监工辞别,山里一到晚上更冷,二人衣衫尽湿,换过衣物,又用过了驱寒的姜汤,为防归途马车上韩临着凉,决定在庄里住一晚。 等浴汤也没闲着,上官阙陪韩临满庄乱逛,在葡萄架下见了张棋盘,韩临有了兴趣,拉上官阙下起象棋。 日头已落西山,四野幽紫,寂无人声,棋盘正上方的葡萄藤挂着只鸟笼,笼内黄鹂啼啭。 每于楚河汉界间推行一步,上官阙便抬眼,于此等光景下看他的师弟。韩临专心棋局,连话都不说了,有时抿着嘴唇思考,算清楚了就笑,弄不明白就蹙眉。 可惜象棋一局太短,韩临也不恋战,赢了一局便说回去吧,咱们没带灯笼,再过会儿天要黑透了。 站起身,韩临想起什么,给上官阙闻自己:“烟酒味散了没有?” 岂止烟酒气散尽了,韩临身上还染上荷花和莲子的清香。 上官阙点头,手腕被人握住,又听韩临说:“那让我闻闻你。” 又轻又热的呼吸随微凉的鼻尖从指稍移到手心,又移到手腕,却并未溯游而上,只是脸颊贴在他手掌上,将鼻尖换作嘴唇,浅吻着那段露出袖口的手腕。 上官阙捏握着他的脸问:“有什么味道?” 头顶鹂鸟啼声婉转,韩临抬眼望上去:“算计的味道。” 第103章 不好(1) 捻针运气刺进穴脉,先理清筋络的塞处乱处,再在纸上筋脉图中用朱笔落点,顾莲足足干了五天,才初见眉目。 渐渐也发觉这筋可不是一般人能接上的,恐怕韩临是碰上哪个深山隐居的老前辈了,干完活,饶是顾莲也感叹一声:“你运气真好。” 韩临伏倒在桌上,气疲力竭,只露半张侧脸:“不见得。” 顾莲很快明白过来,有点生气,但想到他刀圣的身份,却毁了持刀的手,推心置腹地思忖换成自己也接受不了,宁肯死掉。 由于过往种种,韩临筋脉错断是一大问题,另一难处则是体质颠倒。 阳气衰微,阴气偏盛,蛊药催生的阴气渗入丹田,内力流转,阴寒之气随之汇入元阳真气,发功时流便全身。阴盛阳虚,与先天构造相悖,故而韩临运用内力便通体发寒,长此以往,最易气血瘀堵,百脉壅滞,折损寿元。 都知道韩临的身体并非重续经脉能解决的,但眼下经脉不通,气血不顺,终难长久。多方名医看过这朱点筋脉图,几番争执,才算定下方案,由顾莲先施针拨正乱位黏连的经脉。 手里的病患太棘手,饶是顾莲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不要提上官阙在外头等,师父每日一问,顾莲每一针都要考虑许久,半日下来常要满头的汗,回家翻医书到很晚。 过了两日,徐仁私下来找韩临,让他找串佛珠戴到手腕上,给顾莲定心。 顾大夫的焦虑韩临也都看进眼里,点头答应,又问:“去哪里求佛珠好一点?” 徐仁告诉他随便在小摊上买一串就行:“到时候你跟我老婆讲,你碰见位得道高僧,两人相谈甚欢,高僧赠你佛珠,说能庇佑你渡过眼前灾厄,随后大笑飘然而去。” 回去后跟上官阙讲过这桩事,韩临在蜡笺纸上摹着字,笑道:“这靠谱吗?” 上官阙讲:“顾师衣针术天赋高,徐大夫信得过她的能力,才指定她为你施针。只是她此前没有遇见这样复杂的情况。徐仁提出要你戴串佛珠,是想借她信赖的神佛,要她有些底气,放手来做。他们二人相识数载,徐仁既然讲了,你可以试试。” 韩临说那明天我在路上买串佛珠戴去,又把写好的字递给他,问要这个做什么。 上官阙接过彩笺纸,裁作几枚,说近日书看得多,缺书签,又道:“顾师衣醉心佛道,金陵城中的佛珠恐怕都被她见过。” 韩临收拾着纸笔说这也好办:“那我托映寒从荆州买串佛珠,这下够远了。” “一来一回,山遥路远,恐怕有变故。”上官阙又说:“我这里有现成的。” 那是串南红一百零八子念珠,佛珠较此前配法衣项挂的珠子小些,没有坠先前那般长的背云,其余配色倒与那串项珠是一样的,南红主珠,满蜜的黄琥珀腰珠和顶珠,绿松石佛头。 次日到医馆,韩临抬起绕了好几圈佛珠的左腕,顾莲眼都亮了。顾忌着徐永修在旁边坐着看施针,韩临也没敢胡编什么遇和尚的故事。 一上午针都扎得顺畅,收了针,等徐永修号过脉点头离开,顾莲才凑过来瞧韩临戴回腕上的佛珠:“上官阙连这个都给你啦!” 韩临听出不对劲:“嗯?” 顾莲拨着珠子一颗一颗地看,告诉他说:“这是上官的父母为他供奉在栖霞寺的佛珠。他不是自小练剑,志在江湖吗。刀剑无眼,供在寺里的东西听僧人诵经,受着佛寺中来来往往的祈福香火,据传能添福增慧,消灾解怨,保佑主人平安顺遂,他父亲母亲便给他弄了许多。他还有延生禄位,现如今都摆在栖霞寺呢。当年招魂法事缺件压阵的宝物,上官就到栖霞寺取回了佛珠。对了,还有串项珠呢,那件也可好看了。”讲完话,顾莲笑细了眼:“不管怎么说,眼下有这样的法珠护着你,我总算不用怕一不留神把你扎死了。” 下楼回去的路上,韩临就此事求证,上官阙颔首:“顾师衣说得不错。” 内情沉重,韩临望着左腕的佛珠:“这是你父母为你供奉的,太贵重了,给我戴不合适。” 上官阙牵过韩临戴佛珠的手,指腹掠过层层叠叠的膏药,捏住染上人温不再冰凉的绿松石:“如今能借这东西,教大夫定心,为你添几年寿数,也不枉我爹娘当年为供奉费的心思。” 总归是一番好意,对于大夫,这串鲜红的佛珠也管用,韩临心想针扎完了再说,便没取下来。 分筋易脉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此间又有内力角逐冲破塞处,愈发剧痛。这时往往都要喝些镇痛的药汁,但韩临不肯喝多余的药。 顾莲觉得他真是一根筋,让家属去劝劝。 上官阙倒笑了:“我要他喝药,他更不可能喝了。” 顾莲一愣,随即明白了,也没办法,严厉地说了几次韩临,得到的回复依旧只是:我能忍。 他是挺能忍的,可顾莲见到那张俊脸疼到煞白,真怕他疼晕过去。 受罪是小事,只是人失了神识,内力说不准要乱,之前的活恐怕就白干了。顾莲跟诸位大夫提了这事,众人商量过,决定采用一位南疆大夫的提议。 次日诊治,一众大夫打开桌上木盒,取出一支烟道:“这烟中掺有的南疆药粉,药粉为烟丝烧着,随烟气入喉,可以镇痛。” 韩临听说过这样东西,只是摇头:“这东西会成瘾。” 一拨名医纷纷来劝,讲是根据你的体格,此前的伤病,如今的用药情况,才给你定的每支含量,又说:“而且考虑到你很能忍痛,里头分量很少,远远没到上瘾的程度,还是会疼,只是不会疼到你晕过去。” 第228章 这样有耐心的晓之以理,韩临还是说不用。 顾莲心想真跟师哥信里说的一样轴。 拿他没办法,又提心吊胆,怕他冷不丁吐一口血,叫顾莲重蹈师哥的覆辙,最终还是请了徐永修出面,同他聊了一上午,他才肯接烟点上。 众人来观成效,见烟气从鼻中逸散出,彷如溪涧中的云雾,缭绕着清俊的脸。韩临低着头皱眉发晕,神情有些涣散,浓白的烟雾缓缓飘开,绕至颈后几乎要刺破皮肉的骨节,像清晨云顶起伏的山峦。 穿过烟云,上官阙握住那段峰峦,缓缓捏动皮骨,俯身问有哪里不舒服。 有些大夫对视几眼,都知道这对师兄弟关系好,但寻常只见到上官阙事事过问,样样亲力亲为,简直像逼着韩临活一样。 如今倒是第一次见他们在人前亲近。 韩临说晕,下意识偏了偏头,与上官阙拉开一段距离。 上官阙捏着脖颈,扳回了头:“慢慢来。” 后来见的确不会成瘾,韩临才放下戒心。考虑到他的大夫新近生产过,不能见烟,往往治疗过半,疼到牙颤的时候,韩临会请顾莲离席,点上烟等镇痛的效果发作。 担心在这期间有什么闪失,上官阙提出进去陪同。 也是这天,韩临私下来问可不可以换一种形式,不要抽烟。顾莲同他讲药粉含量太高,吃下去对脾胃刺激大,掺进烟里起效快害处小,是最好的一种方式,见他好像听进去了,又问他为什么要换? 韩临告诉顾莲:“他不喜欢我碰烟。” 这话顾莲转述给上官阙,上官阙听后倒是笑了:“他这么想?” 最初几次,韩临总要为此道歉:“让你也受了不少烟气。” 上官阙说无碍,要他不用这样见外。 这烟吸了头昏,因为是药用,比从前在洛阳酒楼外头误吸的烟劲还要大些。开始的几口烟总是最凶,烟气轰上天灵,此时的云雾中,即便上官阙吻在颊侧颈边,韩临事后都记不清。 于久经战局的人来说,失去意识是件大事,一到点烟韩临便很警惕,不肯躺到休息的床塌上,说遇到危险不好应对。 可是最危险的人却又请不出去。 闭窗锁门,目睹韩临短暂的混乱,上官阙充当可以依靠的浮木,在烟气中揽抱住失力的身体,低头拿脸贴住他的头发,安静地狎昵着。 有几次烟抽剩一半,韩临的意识渐渐回笼,抬眼只望他一眼,忽然就要躲,上官阙捉他按回怀里:“你不清醒。” 倒也没说错,脑里罩着层雾,待到抽完,错筋的疼痛已熬过去,云雾蒙着神识,韩临的身体只剩下空乏无力,仍旧无法拒绝眼下的拥抱。 挨得太近了,久别重逢,彼此气味缠绵着,太容易发生别的事情。 …… 当下上官阙心中疑惑清明几分,知道韩临前几次欲动,皆是神智昏沉,浑浑噩噩不太能识人,辨不清是自己,才有了些许反应。 对别的男人是可以的,唯独对女人和自己不行,这点特别相待叫上官阙思考片晌,忽得记起当年扮女人,挽发簪花,又借红袖吓韩临。 上官阙笑了一声,整理好自己,去取清理用的帕子,药劲消下去些,韩临昏昏地从桌上缓缓直身站起来,腰脊间的白便顺势而下。 这时韩临也察觉到了黏腻,脸色微变,望向上官阙,叹了口气,张开双臂说:“师兄可得好好给我收拾一下。” 顾莲回去,常见屋中大开着窗,上官阙给韩临拭汗,等上官走了,她嘀咕着:“烟有那么大劲吗?” 韩临说天太热了,劳烦顾大夫了。 有回还撞见擦会客用的圆桌,上官阙说韩临碰倒了茶水,顾莲见韩临抬头看了他一眼。 真气从针刺进血脉,韩临体内的内力不由自主总要阻着顾莲,为了让他分心,顾莲会聊些家常,不到半月,韩临就已经被迫知道了她和徐仁相会相知相恋的全过程。 她说牙婆把她们带来徐府,徐家长孙被牵来亲自挑丫鬟,结果从一众清秀娇小的姑娘里挑中了个年纪最大的胖丫头。带她回去的路上,徐仁说他从小就是个胖子,清楚这样外貌的难处,知道她是被很多人挑剩下的,倘若再落选,肯定要被牙婆打,所以选了她。 韩临问那你为什么连他求亲都因为这个不肯答应他。 “我其实不在意。他底子又不难看,如果不是那样的身形,以他的家世和脾气,哪里轮得到我。” 韩临道:“顾大夫不必看轻自己。” 顾莲倒不觉得有什么,又说:“他求亲提的不是时候,我那时候有个机会,能到绍兴向归隐的老前辈学针法,他太黏人,一旦答应了,我专心不了,所以提了要求。从小到大,他说了几百回减重,从没成功过。我是想晾着他,等学成了回去装着勉为其难答应。我是真没想到他硬是瘦下去了。回来就赶紧把婚事办了。” 韩临张了张嘴,深吸口气,心中默念几句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才勉强闭上了嘴巴。 她往往都是向他倾诉甜蜜的烦恼,不过也有火大的时候,有回她讲起徐仁在有些事上性情古怪,刚成亲那会儿,会在自己诊疗时把门推开条缝偷看自己给病人治病。 那会儿上午的施针已结束,韩临正歪撑着头拿银针拨弄陶罐里她弄来的滇地蜈蚣,随口说也没有很过分:“还好吧,至少没给你喝蜜水,要你从香气猜是从哪种花上采的蜜,还是那种只有甜香的花。猜不到,就觉得你对人对事不用心。” 这程度有点骇人了,天下姹紫嫣红的花千万种,大多数香味都差不多。 顾莲咂舌:“不至于吧,那不神经病吗。” 韩临笑了起来:“真想把你的话转告给他。” 他那些风流事传得广,顾莲听过一二,猜是从前某位善妒的姘头,便又打趣起韩临:“呦,都盼着和旧情人见面叙旧事啦?改天我得给你师兄提两句。” 说完话,顾莲就见韩临抬眼看她,又垂下眼看蜈蚣,笑意更深:“这可是顾大夫说的。” 相处一室,经常要交流,听韩临还是管顾莲叫顾大夫,顾莲让他别叫了,显得太生分。 韩临想了想,改口唤她:“顾师衣?” “你怎么也这么叫我。”顾莲没料到,细眉一挑:“跟你师兄学的?” 这一出韩临事先都没想到,略微一窒,笑说:“不可以吗?” 顾莲指稍绕发,说起这个名字的渊源:“我小时候不喜欢本名,花啊草啊,净是丫鬟名字,就要所有人都改口叫我顾师衣。后来大了点,我想啊,要是我没去做武林世家的丫鬟,我就学不了针法内功,要是没做徐济生的丫鬟,我就失去了他的引荐,缺了哪一份机缘,我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徐济生告诉我莲质性高洁,给我看爱莲说,出淤泥不染。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就随便人叫啦。” 韩临听过后问:“那你说,你想让我怎么叫你?” 终于,顾莲得以说出目的:“我的法号……” 韩临一口回绝。 “那就叫顾莲吧,”顾莲也不气馁,朝他眨眨眼:“叫字显得太亲昵,有人该不高兴了。” 韩临并不接她的招,笑道:“男女有别,徐大夫在乎这些,合情合理。”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不是在说徐济生。”顾莲托腮端详他,又说:“喂,这耳饰是别人送你的吗?那人想得真周到,这样的银亮,你稍稍耳热就无所遁形。” 韩临咳了一声,伸了手来让她诊治。 顾莲伸手按脉,拖长腔哦了一声,不肯放过:“看来和刚刚的是同一个人。” 半晌,她总算听韩临道:“真人,我认输。” 但这已经是韩临所能做的最大让步,再过分一点的,无论顾莲怎么逼,他便都不肯说不肯做了。 为了窥得天道,顾莲还会请人算什么日子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瞧面相,弄来模棱两可的西洋象牙牌推演运势,对着抽出来的图案自圆其说,吃饭住行,都要尽量往那方面靠。 韩临旁观这些:“我之前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大夫才会给上官阙那张痴人说梦的药方,见你连这些都信,倒是想通了。” 见他再提这事,顾莲心惊胆战起来,忙又解释:“那药要喝很久才见效,为防人误服,味道故意弄得很怪。我真的没想到会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连好几月,喝别人拿来的用途不明的怪药。” “见效?”韩临眉头皱得很紧:“你当时给药方,是真觉得我一个男人能生出来齐整的孩子吗?” 顾莲眼神躲闪:“书上是那么说的。” 药方来自很阴邪的古籍,尽管贪暗雨楼楼主那个人情,但她也怕摊上事,给之前再三把弊端告知上官阙。 上官阙的要求不多,只要生下来的东西是活的就可以。 当然,顾莲觉得这话不能告诉韩临。 见他这般,顾莲也不敢多言,改去写他稍早时候提的治风湿的药方,写完给他,说毕竟是空口说症状,没个依凭,只好用这张温和的方子,若真要对症,最好是面诊,或是让患病的人找个医馆记下脉象寄来。 第229章 韩临谢过她,讲回去便寄信试成效,盯着药方,又道:“那张致人痴傻的药方,也是你的手笔吗?” 一张方子便如今都胆颤,谁知道新方子上官阙又用在什么地方。前两年正逢战乱,上官阙来要,顾莲为求暗雨楼庇护,不得不借机给好处。 眼下见人来兴师问罪,顾莲不是很想认,装糊涂:“经我手的药方多了,你说得模棱两可,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副。” 韩临执笔,默下那副早已背熟的药方,递纸给顾莲。 顾莲看见药材与份量分毫无差,还欲硬着头皮再辩,又听韩临道:“近几月练字,我不由得对人的字迹看得深了些。顾大夫的字迹,与那张药方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 辩无可辩,顾莲只好认下:“这张方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那药方实际是上官阙的字迹,大概是誊抄上去的,韩临如今一问,不过是试着一诈,想不到的确又是她的手笔。 韩临没有答她,只是又问:“所以的确是致人痴傻的药方?” 顾莲道:“当然。” 并未发难,也没再问,韩临收好那张风湿药方,再一次谢过顾莲。 第104章 不好(2) 有顾莲在里间看病,徐仁没事了常会到这边来,有时候是帮忙,有时候是闲坐休息,跟上官阙谈两句韩临的病情,也聊八卦闲话。 外间的上官阙一般都在看很古旧的书,手边放着几叠纸,随时书写。徐仁偷瞄过几眼那些书,颠三倒四的都是他看不懂的句段,上官阙记下的倒与什么奇经八脉相关,似乎是什么武功秘籍。 聊韩临病情的时候,上官阙常会放下书搁笔,扯闲话时便会重拾纸笔。 熟人八卦最有意思,徐仁常讲小时候那些玩伴的现状,这个打老婆,那个被老婆打,聊着聊着想起件事,调笑一句:“你可得看严韩临。你还记得江轻罗吗?江南有名的美人啊,成亲后夫妇不睦各玩各的,如今四处猎艳,裙下之臣数不数胜数。你说巧不巧,你师弟竟然和她认识。就上次你家旧宅的那场法事,我见他跟江轻罗在我面前有说有笑。” 事实上那天韩临就同江轻罗说过一句话,也无半分逾距之举,可古今的八卦,讲出来多都会夸大数倍,徐仁又是八卦的好手,随口揶揄便夸张了些。 但上官阙眼都不抬:“徐仁,这是你的一面之词。” 被拆穿,徐仁尴尬着嘴硬:“我打听过。传言里和韩临有过关系的女人,不都是那样的吗?” 说这话时他余光自上到下扫了一下上官阙,上官阙注意到,笑着回看过来,他便不敢再看,匆忙转开目光。 上官阙搁下了书,笑道:“看来你知道韩临很多事。” 徐仁嘿嘿笑道:“顾莲天天给他扎针,他条件又好,我当然要留心眼。”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争吵尖叫的声音,徐仁说恐怕又是找韩临的小兄弟们各自不对付,血气方刚打起来了,叫上官阙一起去平乱。 下了楼,眼见配刀剑的年轻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又瞧打叫的男男女女皆非武人装扮,方知不是江湖人相争,冤枉了人家。 倒也不是大事,夫妻成婚几年生不出孩子,来看诊,号过脉查不出问题。这事并不少见,多都遮遮掩掩,偏偏这对的夫家人不是东西,在大夫面前指责起妻子,娘家父兄姐妹听了,哪里肯依,便这样从屋里打到大堂。 有看客认得这两户人家,感慨道当年这两家结亲,都说是天作之合,在街里街坊也算段佳话,到头来为孩子大打出手,反目成仇。 另有看客听了,笑道瞧你说得轻巧,孩子可是一桩亲事里头等重要的,多少人成亲只为绵延子嗣,承欢膝下。 这等故事在医馆算是陈词滥调,徐仁听了阵子,没什么兴趣,唤来伙计调停这两家人,又道:“子越,估摸针收了,咱们上去吧。” 走了两步,没听到身后步声,徐仁回头一看,见上官阙还立在原地不动,眼望着被拉开却仍是斥骂不停的两家人。 他相貌生得好,身形高挑,又戴着眼罩,身居高位太久,面无表情地看人,叫人通体发寒,很快两家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他们停了吵闹,上官阙闭眼轻轻吸了口气,转身上楼,徐仁跟在他后头,正谢他摆平这桩乱战,一抬头,见韩临靠着楼梯扶手,正跟一小孩猜拳。 听见步声,韩临抬起眼一扫,捏了捏小孩脸颊,说我要走啦,去找你娘亲去吧。 告别后,下到大堂,少年人们收了看热闹的目光,均都凑向韩临。 上官阙目送小孩走远,问:“哪家的孩子?” 这孩子体弱,是医馆的常客,徐仁常见,便认得,讲了他父母名讳,说你也认识,还说:“这娃娃不认生,前阵子缠着韩临玩,有天哭着不肯喝药,韩临还往他嘴里塞过蜜饯,嘿,一下就不哭了。” 介绍完,顾莲收拾也得等一会儿,徐仁闲来无事,也跟去看江湖人耍武艺,再听韩临猜他们各自师承何处,谈起他们知名的师兄师姐。这天也是少见,上官阙没在远处旁观,走去同韩临并肩,听他们交谈,偶尔也讲一两句话。上官阙一开口,方才还聒噪的少年人都不吭声了,只有韩临会接他的话。 他开了几次口,少年人们便都借口告辞。 上了马车,韩临扯开些上官阙的衣领,去看白玉似的脖颈上的几道红痕,说我指甲该修了,问还疼吗。 上官阙说不疼,整好衣衫,随口问韩临:“你认识江轻罗?” 韩临扎完针浑身都疲,歪靠着打瞌睡,说见过两面,一次在医馆,一次在上官府动土的法事上。 上官阙将徐仁的话转述给他。 韩临听完眼都没睁:“他血口喷人。” 随后不再说话,好像睡着了。 上官阙笑了笑:“不准备解释?” 脑袋歪久了脖子疼,韩临枕到上官阙肩上:“你不是知道我对女人不行吗。” 颈边的头发蹭出细密的痒热,上官阙伸手插进他的头发缓缓摩挲。 又听韩临说:“当年你在临溪写的回信,有没有一封是给她的?” 忽然反客为主这么一问,倒叫上官阙怔愣一下,道:“江小姐是骄傲的人,当面听过拒绝,就放弃了追求。她是怎么对你说的?” “没说什么,就问了点折花的事。” 上官阙抬眉:“折花?” 随后他见韩临扬起唇角,拿鼻尖来蹭他脖颈:“嗯,折花。” 车到上官府废宅停下,上官阙去看动工进度,唤韩临陪同,韩临说上午太累了,上官阙没有强求,吩咐车夫驾车先行返家。 放心不下韩临,上官阙只看了几处要紧的地方,没有久留。回到乡下的家中,上官阙有意再问折花何意,未成想,刚下了马车,就听见嘈杂的喝喊,待他进门,院内几个年轻人顿时噤声,故而满院只余刀剑声。 对战中的一人二十岁上下,手持柄窄长的剑,劈砍戳刺均是苦练过的样子,剑意灵巧,此刻进攻意图很强,可任他再怎么拼试,都刺不透另一方的守势。 另一方手中一柄修长的刀,身形灵动矫健,腕上珠串作响,对于年轻青涩的攻势化解得游刃有余,却又不主动出刀,逗猫似的。 上官阙看出来了,韩临陪练不假,借机玩那柄斩马长刀也是真的。 少时韩临同他交手,因为是以弱敌强,想要以下犯上,故而总要把每一项事前准备做到极致,尤其是刀。当年退下来回金陵养病,韩临趁手的刀,上官阙从临溪运了一箱搁在家宅中。前一阵韩临收拾庭院,还翻出来几把磨利了刀刃。 只守不攻的另一方听一旁助威的声响没了,抽空扫去一眼,在树下瞧见不得了的人,再收回眼,便换了刀风转守为攻。 修长的斩马刀长虹般斩来,刀意凶莽,变招又快,年轻人挥剑相格,给长刀的惯力逼得连退几步,不过几次相持,使剑的年轻人便觉虎口发麻。可刀势太快,呼口讨饶的机会都没有,剑被迫被卷进迎击的刀风中,末了体力不支兼之手麻,竟给长刀斩得丢了剑。 韩临收了斩马刀,弯腰捡起地上的剑,抛去给年轻人:“你体力不行。” 几个年轻人过去围着方才与韩临对战的人,七嘴八舌小声说话。 韩临快步走向上官阙,伸手腕过去给他号脉:“今天回来这么早呀?” 上官阙淡笑:“不然还见不到刀圣耍威风呢。” 韩临干笑一声,转而给上官阙介绍,讲这几个年轻人是屠盛盛手下,正巧到江南办事路过,住址想来也是屠盛盛给的。大老远跑过来,还是新入楼没多久的暗雨楼晚辈,韩临没有不招待的道理。点拨武功时他们缠着要拆招比试比试,韩临觉得最近不少筋脉塞处通了,内息流动久违的通畅,也想试试恢复多少,便挑了两个武功最好的来拆招。 观察着上官阙的神色,韩临又补了一句:“天这么热,我没事的。” 第230章 他们都是傅杰豪任楼主时新入门的,刚从长安摸爬滚打回来,正喜好纵酒狂歌,飞扬跋扈,生杀肆意,推崇一柄利刃挣名气,很难对曾给残灯暗雨楼套上朝廷鹰犬皮囊的上官阙有好态度,但对领导的旧领导,该有的尊重还是给了。 中午一起吃过饭,韩临没有休息,连每日的练字都推了,修剪着指甲,陪他们在树荫下聊天,指点武功。 途间上官阙带佣人来给送茶,几个年轻人都站起来接,聊了几句。从前的楼主在场,几个年轻人都很拘谨,他们说挺不好意思的,跑来麻烦韩副楼主。 上官阙随意将手搭在韩临肩上:“不算麻烦,同你们聊事,他都不疲了。” 韩临倒茶的动作一顿,推开瓷杯,看了上官阙一眼。 上官阙不咸不淡地看回去,便告辞离开。 上午通了筋脉,韩临本就乏困,中午没休息,这时额边的筋跳个不停。趁着后辈们在谈着闲话,韩临按着额角,倒了杯茶想醒神,一入口,尝出这是安神养血的药茶。又喝了一杯,韩临心中对上官阙方才敲打的不快也被冲淡了。 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有了好前途,总要尝尝情爱的滋味。男女在一起,高兴的同时,也生出许多烦恼,为交际应酬,为日后要孩子的早晚,总有摩擦。眼下交心,便将苦恼一并倾诉,问意见。 听完了长吁短叹的讲要孩子,韩临:“观念不合,那就分开。” 有个后辈注意到埋头桌案的上官楼主朝这边看了一眼,还是那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方才待人接物时温柔的笑意却荡然无存。 年长的人多都劝和不劝分,说磨合,讲各退一步,教忍让,几个后辈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见他们忽然沉默,韩临笑了笑:“我不擅长这个,你们听一听就行。” 几个年轻人互相看了几眼,没忍住,都笑了出来,显然不信:“韩副楼主谦虚了,您的事……我们听说过一些。” 这事不能往深了聊,韩临调开话题问他们的武功。 几人皆使剑,韩临听了,难免想起以前的屠盛盛,叹道:“你们使剑的怎么都爱来找我,要说剑法……” 说着话,目光也习惯性去找剑法厉害的那个人,只见浓荫覆窗,上官阙一身冷绿,正在翻看那些朽旧的心经功法。 此刻也想起前些时日上官阙与后辈的种种不愉快,几人问起后言,韩临转而点拨他们武功。 在临溪教了大半年师弟师妹,这几个年轻人武功也不高深,韩临指点他们并不费事,依次指出他们的短处,毫不吝啬。无非是浑厚的少巧劲,遇到缠斗难脱身,灵巧的体力不济,碰上急密且贯了劲的狠砧猛砍会落入下风。初入江湖的小孩同自己师门的人练多了,经常这样,往一个方向莽闯,容易吃亏。 这些小孩问韩副楼主最初也会这样吗? 韩临想了想,说:“我还好。临溪人多,而且上官的剑意正好克制临溪的武功,我从小和他对练,对灵巧多变的剑风太熟了。” 见他们气馁,韩临想到自己教程小虎时,上官阙曾告诉他,人家并不是都想听他挑毛病,便又道:“套招多,杀招少,初入江湖都是这样的,这毛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日后你们实战不会少,多想想我和你们讲的关窍,这短处很快就改掉了。你们年纪还小,能被分到小屠手下做事,武功造诣不会低,这些难不倒你们。” 他们仍蔫着,说前辈肯定又没这点问题。 韩临笑道:“这问题我还真有。” 几人给这话提了志气,齐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韩临又给他们指明学习对象:“其实要说剑法,你们可以多请教你们屠堂主。” 他们说堂主根本不会教人,切磋比试也是赢了就嘲讽他们。 听到这话,韩临没忍住笑:“我当年也被人这样戏耍过。” 他们问是谁敢这样对刀圣呀? 韩临道:“江楼主啊,我们那时候的残灯暗雨楼楼主江水烟。你们是不知道当年我在练武场给逼成什么样。” 几人略微一怔,目光不约而同地偷偷转向绿荫窗下的那个人。 看来他们听说了什么。 韩临伸手在他们眼前一挥,要他们收回不礼貌的眼睛。 几人见韩临沉下脸,显然是不悦,也知冒犯,连声赔了几句不是,不敢再叙闲话,依次到空地试剑,按照韩临所说改进武功。 改过招,又因从前的老楼主江水烟身故多年,几个年轻人都只听过他的名字,便缠着韩临,向他打听江水烟掌权时期的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水烟带着韩临教东西,都叫韩临搬去他在洛阳的家里住,他的事韩临真知道不少。此刻捡几件威风的事,直讲得几个年轻人合不上嘴。 年轻人们听够了豪迈的大事,不大信说咂舌说这是活人吗,韩临便同他们说些小事,譬如江水烟爱下象棋,自称死前有空都得来一局。韩临还说自己在洛阳的那所宅院,便是下象棋从江楼主手里赢来的。 纵使话声刻意放轻,说久了,喉咙还是干涩,韩临倒茶去润嗓,目光下意识去找当初送茶的人,视线却只碰到不知何时关住的窗。 入夜留他们吃了晚饭,又听他们聊了很久江湖局势,饭后韩临嘱咐不要泄露自己居所,才送他们离开。 送行的时候,几个年轻人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韩临对他们讲:“当年在残灯暗雨楼,江楼主帮我,如今我帮你们,但愿日后你们也能教你们的后辈。” 马蹄声远去,早过了到溪边散步的时间,韩临和上官阙并肩回家时提议:“明日从医馆出来,我们去看施工吧。” 上官阙说不用。 拒绝得很快,态度倒很明确,他不高兴。韩临一时斟酌不出,他是听了徐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胡说八道不痛快,还是对今日瞒着他试刀不高兴,抑或是他对讨厌他师兄的人讲起江水烟的好。 韩临认为江轻罗的事自己没有做错,磊落不怕上官阙查;一起瞧施工的事他方才提议补救;莽撞试刀,上官阙敲打他却又送了安神茶;只有江水烟…… 江水烟两次放任韩临死掉,所以上官阙与易梧桐合谋杀江水烟的事,天下人都可以怪上官阙,只有韩临不能。而且当年江水烟几次三番要韩临和上官阙保持距离,韩临知道上官阙很清楚。但韩临很敬重指正他武功缺漏处的江楼主,他不可能为了讨谁的开心,反口去诋毁江水烟。 不知道他在借题发挥什么不快,韩临说:“你快练剑吧,夜要深了。” 经韩临上次提起,上官阙便试着练起那一招剑势,一练又是许多天,这些天韩临只带着一本书,而且不怎么翻,多都是专注看上官阙练剑。 这夜剑招仍是没有进展,上官阙复练起师父十几年前教他的那套招式,练到一半,停剑喘息之余,上官阙唤道:“韩临。” 韩临应了一声,倒水给他。 “我不渴。”上官阙推开,又道:“韩临……” 迟迟没有后文,韩临顺手给他擦下巴的汗滴:“怎么?” “陪我练一次剑吧。” 上官阙道不使内力,又补一句:“和你与师叔那次比试一样。” 话尽于此,回屋取来马帮送的斩马刀,韩临拔刀转了转手腕,熟悉着刀的重量长度,说你用右手使剑吧。 上官阙却只是垂剑立着:“你不用趁手的刀?” 韩临摇头:“拆招而已,不要紧。” 上官阙迟迟不动,韩临先行出刀,对方见刀挥来,这才出剑迎战。 庭中月圆,蛙声蝉鸣聒耳,四下浮动着桂子甜香,不同于中午猛莽的刀风,此时韩临挥斩轻盈,用的尽是巧劲,斩马刀刃亮,刀身蓄满皎皎清辉,与剑气森寒的长剑缠斗。 嗯,选择不错。狠砧猛砍只适用于那些气力不足的人,上官阙心想自己多年来从未荒废练剑,他反倒因种种内伤,身体疲虚不少,倘若他在气力上用狠,只怕会先一步力竭。 互相熟悉,上官阙所用皆是少年时参悟的剑招,韩临迎击也使的少年时临溪刀法,二人对招式变化均了然于心。不过与少年时总居下风不同,如今韩临与上官阙已成均势,上官阙的每次发难,韩临总能用些细微处改过的刀法解去,只是与之而来韩临的进攻,却都乏善可陈。 上官阙睐细眼睛,攻势更密,韩临闪转时为避过剑尖,长刀一挥直指上官阙咽喉,但也只一瞬便硬是斜转刀锋,削下上官阙一缕发丝。故意让招,故而转守为攻时对方施压,忙乱间便总要显露真正的山水,现出一点锋芒。 剑光骤寒,冲淡了这一方天地的桂香,只能嗅到夜气的森凉。挡不住长剑的浓郁剑意,长刀擦着荷花缸插到了墙上。 韩临笑着去捡刀:“说好不用内力的。” 背后传来没有情绪的声音:“我不需要你让着我。” 第231章 韩临找刀回来,不敢再笑:“我习惯了,还当是以前那样,又见你生气……” 听他的话,显然还当是从前右臂未毁,筋脉未断,还要顾着上官阙的面子让招的时候,又见上官阙不快,决心要上官阙开心。 抬眼见上官阙蹙起眉心,脸罩寒霜,韩临停了言语。 如今废了的是他,用了内力他是否接得了上官阙十招都是个问题,难道比剑招输了对方会难过?他记着上官阙无法进境的遗憾,可自己如今这副样子让着对方,倒像是不自知的轻视和羞辱。他师兄在武学上一向骄傲,怎么肯被他糊弄。 想了许多,韩临认错:“是我不对。我们再来一次,这次我保管使出浑身的本事。” 上官阙垂眼归剑入鞘:“你今日耗费太多心神,你的精力还是花在更值得的地方吧。” 韩临总不可能相信他师兄是真心想让他休息,上官阙收剑去洗浴,韩临稍一思考,上前跟住。进到里间,上官阙要他出去,他上前帮上官阙解衣带,说太晚了一起洗比较快,硬是待在洗澡的房间不走,执着地赔着不是。 洗到一半,半推半就做起别的事。一次结束,倒有了些兴头,还要再来,韩临眼皮都有点抬不起来,说太晚了,上官阙一句话堵了回去:“我不要紧,也巧,你这些天都是夜半子时才灭灯。你是在写遗书?还是找机会求救?” 韩临欲言又止,说都不是,要他别乱想。 在里面闹了很久,人和物样样都浸满水,待门打来,屋内的水都漫下阶去。 这一天过得太累,安神茶的药效也耗光了,头发擦到一半,韩临就困得躺下了。 上官阙收拾完回来,托起他的头,换了只干燥的枕头给他,往他左腕缠佛珠时问他为什么用手臂掩着肚子。 韩临枕着他的掌心,说进得太深,好像被撞进些冷水,不大舒服。 挤上那张窄小的床,上官阙把韩临拥进怀里,掌心揉按着他的小腹。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还在水里,思绪泡得发胀,但身体好像残留有理性,韩临无意识地拨开了上官阙的手,拒绝了这个对此处有过妄想的人。 早上到医馆,上官阙向徐仁打听清理池塘的人,讲蛙鸣太吵,他心神不宁,睡不安稳。 徐仁问你不是雇来那么一大帮子修宅工人吗? 上官阙讲老宅有工期在,小事上不想麻烦他们。 徐仁便给他介绍了几个就近的师傅,还犯嘀咕:“夏天不都听蛙声过来的吗,眼下怎么介意起来了。” 夜晚的潮闷中,韩临从临溪运回来的箱子里翻出柄长刀,磨利了刃,主动来找上官阙比试。 上官阙负手望着池塘,说昨夜没有休息好,他今晚不想练剑。 次日上官阙又问顾莲认不认识清塘的工人。 这天午睡起来,上官阙推窗,正见韩临穿了胶靴淌进池塘,到处逮捉蟾蜍。 盛暑湿热,佣人劝上官阙叫韩临回来,慢慢收拾,讲日头太晒,池塘不小,气味呛得厉害,蟾蜍四处蹦跶,一时也急不得。 上官阙立在窗前,静静看着深陷泥沼中的人影:“你小看他了。这可是他的拿手本领。” 抓完蛤蟆,韩临拎着竹筐出门,说是放生,很久才回来。之后又去清荷塘里的烂藕枯蓬,挖出许多池泥,堆在烈日下晒,旨在晒死蝌蚪。 夜里到溪边,水气潮湿,蛙声阵阵,漫天流萤中上官阙吻过去,被韩临避开了。 韩临弯腰去挑拣雨花石,说:“我身上还有点池塘的味道。” 一路无言回去,上官阙取出昨日那柄临溪的刀,出门递给韩临:“依你昨天讲的,使出你浑身的本事。” 韩临望着直刃长刀映出的自己,摇头说:“过几天再说吧。” 第105章 不好(3) 次日照常诊治,顾莲一摸上脉象就知道不对劲,问他:“你昨天内息又乱了?” 只听师父说起过他时不时会内息紊乱,这么些时日,还是第一次碰见。 韩临嗯了一声,看着窗外,忽然说:“下雨了。” 顾莲顺着他的视线瞧了眼窗外的夏雨:“这阵子天阴着,又闷又潮,憋死人了,这雨总算下来了。” 韩临走到窗边,身体探出窗吸了一口清凉湿润的雨气:“再下几场就结束了。” 顾莲不懂:“什么结束了?” 韩临笑了笑:“夏天。” 等他吸够了雨气回来,顾莲循例问他这次的起因。 韩临说:“昨天下午有点生气,没想到反应还挺大。” 药石难医心病,顾莲没有徐仁圆滑,也想不出问生什么气才显得不那么冒犯,正琢磨如何开解他,又听他说:“常有的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缓一缓,离远点,不去想就好了。真怕吐他身上。” 顾莲又说:“那我跟上官说一声你的事。” 韩临说不用:“眼下没什么事了,顾大夫不用挂怀。” 顾莲皱起眉:“一夜过去脉象还是这么乱,你告诉我没什么事?” 韩临撑头闭上眼睛:“师兄近日忙府宅,忙看书,太累了,不用再麻烦他。” 顾莲想上官阙一天到晚操心的事多了,但眼瞧说起上官阙,韩临的脉象更乱了,仿佛真是担心他累着,只好打住不提。 少倾,又听韩临开口:“你说我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跟人拆招比试?” 顾莲一惊:“你不要命了?” 见到她的反应,韩临扯扯嘴角:“我就问问。” 碰见这样的病人,顾莲口气难免重了些:“你惜点命吧。” 中途韩临疼到受不了,顾莲离开,上官阙进屋时,韩临靠坐在窗边已点上了烟。 吞吐出的云雾散去,他望着窗外雨中的街景,脸上细细一层冷汗。 轻雷阵阵,空燃的烟灰一截截萎谢到指间,烟几乎要烧到手指,韩临却一味地发着怔,好像察觉不到烫。 上官阙走近抽走烟,关窗,把韩临抱回圆桌上。这回没有用腿,直接操了进去。 顾莲再回来,身后跟着徐仁,二人吵了一路,到了房间仍是不停,徐仁控诉顾莲整日跟和尚通信,说自己不可能同意她过年独个到山上礼佛做帮工。顾莲随口说了个斤两,说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减到这个数的吗?说不定你减下来我觉得好看就不去了。徐仁这下蔫了,嗫喏着说我成天回家带孩子,哪有功夫想别的闲事,又说还没到年底呢,年底一定能减到的。 人散了门闭上,韩临漱过口,在旁问既然你不在意他的体重,为什么如今耳提面命整日因为这个说他。 顾莲挑了下眉,含糊道没什么。 韩临向后靠住椅背:“你只是要有个把柄,方便借题发挥,他胆怯,又改不掉,因此要讨好你,不敢有别的想法。你要他不能分神去想别的事。这个把柄,不是体重,也可以是别的。顾大夫,是这样吗?” 想不到这样的天之骄子,竟能揣摩出这些阴暗心思,顾莲干咳一声:“我可没这么说。” 也不知怎的,韩临体内真气忽得乱了一霎,顾莲忙停口专心去角力,好不容易才稳住。只是此后任她说些别的多有趣的话,韩临都没再理过她。 顾莲偏要和他对着干,倾诉了许多自己恶劣的事迹,韩临在旁冷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应,气氛压抑极了。 末了惊醒似的想起师父催着她收拾她干出来的烂摊子,这样作对不利于治病,没办法,顾莲只得先一步服软问:“刀圣,您就别气我们两口子的事了。” 韩临沉思半晌,道:“你为什么不肯信任他?他为了娶你,拼命做成了从小到大都没做成的事。你们青梅竹马,成亲后又相处这么久,日日耍心机,不累吗?” 顾莲苦笑:“累啊,可是怕啊。” 她说完这话,见韩临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抿住嘴唇,末了,眉心皱着,低头道了一声:“今日我失礼了。” 顾莲点点头,大度地接受了他这个不服气的道歉。 这天连会诊室内外几乎都要结冰,徐仁察觉出师兄弟在闹矛盾,可又奇怪他们分明连架都没有吵。他盘了盘时间,惊悚地发现是自己大嘴巴调侃韩临江轻罗那天之后他俩不对劲的,特意在扎过针后去同韩临道了不是,又去和上官阙解释自己是胡说,那天韩临和江轻罗就说了一句话,上官阙摇头,说不是因为那件事。 有个女孩子,一连来了得有半个月,不爱讲话,羞羞怯怯的,站在人群的最外缘。这日他们就地在外头雨地里拆招比试,几轮下来,都觉得她暗器使得好,问她拜哪处码头,她眼睛避着视线说才出师,还没着落,韩临见了,借来纸笔为她写了封介绍信。 墨迹未干的信照例给上官阙看过,用的理由是要他看看言辞是否妥当,却只留了让他扫一遍内容的空当,没等他说话,韩临便折起信下楼,将这份机遇赠给女孩子,告诉她拿信去找无蝉门的姜姑娘:“无蝉门最适合你,姜舒也是好相处的人。” 第232章 众人吃了一惊,都知道韩临从前的身份,以为这样出力,是要招揽女孩子到暗雨楼,哪想到会是指向另一个去处,还是与暗雨楼有血仇的无蝉门。 见到暗雨楼副楼主的信,恐怕无蝉门会有芥蒂,说不定不肯收人,白跑那么一趟。 女孩子捏着信也有些犹豫,韩临笑着打消她的顾虑:“放心,吴门主没那么迂腐。我引荐你到无蝉门,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呢。” 看到此处,上官阙下楼,穿过少年人们自觉让出的过道,对韩临说我在车上等。 不过半盏茶,韩临便上了马车,见上官阙翻着那些邪经并未抬眼,顿了一顿,唤车夫行路。 他寻空坐下,便听上官阙掀过书页笑道:“当年易梧桐讲我的副楼主太过亲敌,如今看来,倒也不错。从前把女人养在无蝉门,如今把后辈送去无蝉门。” 韩临闭目养神,口中只道:“那孩子不善言辞,年纪又太小,容易被拉拢进小门小派,跟着门派浮沉,吃没必要的苦。门派有朝一日散了,她侥幸留条命,多半还是要被收进无蝉门。拿着那封信,省去中间那些兜转,也算我做了一桩好事。残灯暗雨楼从没重视过暗器,去了只会耽误她。我只是不想看天赋好的小孩子蒙尘,师兄不要多想。” 晌午回去,雨刚停,天还阴着,雨水搅混着堆晒的塘泥淌了半个院子,满院充斥着作呕的鱼腥气。佣人忙碌地清理雨后的宅院,鞋底却粘上黑泥,将另外半个院子也踩脏了。 昨日清塘还捡了半桶鱼虾泥鳅,韩临给自己找事做,忍着反胃打井水刷虾,想洗净了蒸熟喂给上官府宅工地的看门狗。或许是此处腥味太浓,有花猫循风而至,喵喵叫得极甜媚,韩临视若无睹。 下午放晴,又跑来只大白猫,倒是不怎么搭理人,四爪并拢,尾巴绕爪,待在韩临的脚边,舔着长毛打理自己,不时叫上一声。 这矜持做派倒叫韩临笑了,开始在太阳底下教它坐卧。猫到底不是狗,大白猫被耗光脾气,气坏了想挠他,爪子却勾住他手背的膏药,弓背粗声嗷呜个不停。韩临哈哈大笑,好像借猫扳回了一局什么似的,取下勾在膏药上的爪子,挠挠它的下巴,胃里的不适下去了一些,把桶里的小鱼虾喂给它吃。 塘泥暴晒两日又填回去,请人深插藕节,栽下莲花,蓄上满塘池水,这池塘倒也颇成样子。 有日午后大白猫来挠门,叼着条小鱼,见到韩临开门,把鱼放下溜开。鱼还活着,在地上摆尾弹跳,翕张着口鳃,韩临捡了放进缸里。这样的事重复好几次,荷花缸中养到四条鱼后,或许是恩报尽了,猫便不再来了。 可能是鱼带来了好运,某天废缸的水面忽然冒出一个火柴头样子的花苞,韩临大喜过望,闲来无事,常走到缸边,低眼瞧游鱼和一点点冒尖长大的莲花花苞,能安静看一个下午,完全不和上官阙说话。 等到庭院中改修池塘的味道都散尽了,韩临再也不能说自己身上还沾有味道。 自此以后,偶尔韩临在床上比观鱼还安静,神情是专注的,只是没把心思放在床上,不知道跑神去想什么东西。 或许是荷花缸,或许是荷花缸里的鱼,或许是别的什么。有次做完,外头有雨声,上官阙随口感叹什么时候下的雨,韩临说你咬我肩膀的时候就开始下了。 说着话,又听外头雨声更大了,韩临草草擦完,套了衣衫就跑出去看鱼和荷花有没有事。 上官阙知道韩临总是有很多办法反抗,激怒自己,这就是其中一种。 韩临碰不了女人,斟酌考量,于上官阙而言是件好事,上官阙没有那么在意韩临对他能不能硬。韩临愿意陪他做这种没有快感的事,愿意用身体迁就他,配合讨好他,足以令他高兴。 但他不能看到韩临在床上无视他,好多年前韩临就故意借此羞辱过他。 有天在床上,韩临又在神游天外,上官阙停下动作,没停一会儿韩临就反应过来了,还偏头来拱他的手,甚至明知故问:“我是不是太安静了?” 见他没有表示,韩临又说:“你要是想听,我也可以叫。” 韩临当即给他喘了两声,哪成想把自己都叫笑了。 笑完,韩临又很卖力地动,亲吻着他的嘴角,说起自己的隐疾:“你又不会给我治,只好担待担待啦。” …… 这些天徐仁又开始节食,人吃得少,好心情也少了。 昨夜刚吵过架,今早他到门口坐着等老婆吩咐,说有韩临的事要请教上官阙,肚子叽里咕噜,便把正事抛到一边,不停地长吁短叹,跟上官阙大吐苦水。 他说他好饿,说菜叶子好难吃,说寺里有长得很俊的和尚,说之前吵架顾莲去佛寺一两个月不肯回来,说那破寺里求出来的凶签说他们没有好下场。 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徐仁也没指望运笔书写的上官阙会听自己这些哭诉,自怨自艾说了一大堆,情绪失控,愤怒地说你们都不理解我在怕什么,朋友不理解,爷爷不理解,孩子也不理解。 “你知道她离不开你。你知道就算你医术禀赋普通,就算你身形不堪,但你手里有孩子,有爷爷,有家世,有赎身的恩情,她就算不喜欢你,也不会和你分开。可是你喜欢她,你想让她也喜欢你。” 徐仁忽然停住不讲话了。 翻阅古旧书籍抄写的人继续说:“因为知道他走不掉,你陷入怀疑的死局。为捉摸不定的感情患得患失,挥霍耐心。” 想不到他竟然全听了,徐仁白着脸咽口唾沫,又燃起点希望:“子越,你这么聪明,你有没有办法……破了这个死局。” 翻过一页纸,手掌蓦地为锋利的纸缘深深划了一下,抄写的动作停住,上官阙抬起脸看了徐仁一眼,轻轻摇头,垂下视线望着掌心沁出的细密血珠,只说:“你要问韩临什么事?” 这年双九,乡下的雨中还飘有丹桂香气,韩临的生辰宴也就请了徐氏医馆相熟的人过来一同吃了个饭。 吃饭时韩临收到舒红袖的来信,随信夹着一片红叶,她说是傅欢在香山玩时给他摘的,送来做他的生辰礼物。韩临捏在手里看了很久。 宴散之际,徐仁到莲花缸前站住,指着缸里,为自己嘴贱乱八卦的事对韩临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就当这是我的赔礼。” 众人便都止步去瞧,还有小女孩踮脚扒着缸往里瞧,回头跟顾莲说:“娘,好漂亮啊。” 徐仁对韩临说:“怕你不喜欢,我挑之前还特地问了子越。” 傍晚韩临洗浴过,打着伞又走到荷花缸前,取了两粒药丸压在舌下,隔着水面轻触那尾红鱼。 当年贪花恋色,被上官阙摆了一道,吓成如今这样,他认了。上官阙知道内情,不提帮他医治,他告诉自己旁人没有义务帮。这样清心寡欲,总好过日日受猜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在荷花缸前告诉自己,既然别无他选,就只想些叫自己高兴的事。他想夜晚的剑影,想师兄递茶水时让烈日晒红的脸,想师兄收到喜袋的笑,想师兄和大夫谈话时绷紧的身体,想师兄被拆穿算计面不改色地调开话题,倘若咬着追问,便会装听不到。 被逼清塘那天酷日当空,他满身污秽,偏偏右臂又察觉到错筋乱气的痛。他借口放生蛤蟆出门,强撑着躲去溪边,倒在湿热的水旁疼得起不来,竹篓也摔开了,粘泥的脏臭蛤蟆在身上爬来爬去。 昏乱时他在心中劝自己,上官阙那样的人,被癞蛤蟆羞辱,迟早要算账,眼下雨降下来了,好歹不用再提心吊胆。缓了很久,他才勉强能走动路,到溪水中洗净了自己,捡起竹篓回到荷花缸前。 他借着看大白猫赠送的小鱼,望着日渐亭亭玉立的莲花,捞蚊虫杂草,什么也不想,和自己耗,等忘掉些痛苦,再回到师兄身边,忍受过分的干预。在床上,他怕吐到师兄身上,便总要分神想些别的事,压下那样的不适,事后温存,总是喉底翻涌,便借口看荷花,下床同师兄分开。 可是为什么,上官阙连这只粗瓷缸都要染指,逼他看到一尾红鱼,逼他又一次想起那日的落荒而逃自此欲望封尘,逼他记起浸在湖水中刺骨裂心的凉。就像从前他顺着上官阙的心意,斩断了一切退路,回京钓鱼散心,却发现满湖皆是红色的游鱼。 入秋后雨凉,不用再搬冰块降暑,韩临提了很多回上官阙房中的床太小,总算能有几次机会到自己屋中宽敞些的床上做。 除去门一合上就开始接吻,脱了一地衣服,开头和这些日子一样耳鬓厮磨。 过得半晌,上官阙反应过来,停下动作扳起韩临的脸。 还不及问,韩临低头噙住上官阙的手指,齿尖不轻不重地咬着,说:“我好像吃错了,师兄也知道,我分不太清这个药和糖。” 上官阙皱起长眉:“韩临,别胡闹。” 韩临半垂着眼,这会儿神智还清楚,笑着说:“我问徐仁要的,他对我不好意思,送我名贵的观景红鱼,怎么可能害我。” 第233章 此话一出,更令人生疑。 上官阙换手掐住韩临下颚,手指深入口腔:“吐出来。” 韩临干呕出几缕胃酸,此时药效渐渐闷上来,不受控地,全身袭来一波颤栗,趁着上官阙一顿,翻身骑在他身上,脱离了钳制,将头埋在他颈旁,还有空笑:“怎么办,已经来不及了。” 韩临抓起上官阙的手,要他将掌心贴在自己小腹上,歪着头得逞地笑说:“大公子算不算道貌岸然?” 当年韩临吃了假的药来羞辱他,也是这样,嘴里没什么正经话。 分明没了药做掩饰,在床上就乖得不像话,下了床也一副尊敬兄长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这时候头脑不清醒,还是平时兴致没到,又或是不敢说,抑或都有。 上官阙并不知道韩临打的什么主意,他应该是想报复,但做出的事却和讨好无疑。 到了这时候,除了做下去,也没有旁的办法,上官阙捏住下颌要眼前人低下脸。 韩临硬着脖子不肯低头,笑着逼问:“算不算道貌岸然?” 上官阙轻扇了一下韩临的脸,为了接吻,承认:“算。” 韩临握住上官阙扇过自己的手,偏头吻在他掌心,又低头来缠吻上官阙,或许是药烧得口干,一个劲地舔吮他的唾液。 …… 第106章 不好(4) 末尾,韩临闭住眼睛,低下脸轻轻亲吻上官阙的嘴唇,起身时捂住上官阙视物的左眼,用涩哑的嗓音告诉上官阙这样会更舒服。 临了,不间断的,有温热的东西滴在脸上,像韩临舒服得掉了眼泪。 待到五感回笼,方觉触感粘稠不似泪水,上官阙握住眼前的手移开,见到韩临低着头,唇边溢出鲜血。 韩临踉跄着下床,撑在盛水的白铜盆前咳血,神色麻木。 上官阙来不及擦脸上的血,披衣下床,去拾韩临脉息,就见他两眼望着掺有缕缕血丝的水,忽然说:“你看,这像不像京师的湖,还有外头的那个荷花缸。” 上官阙要过去推功为他平息体内乱息,他摇了摇头:“推功太慢了,你等一会儿,先听我说话。” 又见他艰难地走向一只橱柜,拉门打开一只抽屉。 抽屉中有两只盒子,其中一只盒子上官阙认得,是他给韩临的,里面放有致人痴傻药。 上官阙停住脚步。 颤抖的手打开了另一只盒子,里面装了些零碎的小玩意,有雨花石,有信纸,韩临翻了半天,信纸都散落到地上,才找出一支烟衔上。 没找到火折子,韩临滑坐到地上,颤着手打火石,寒毒发作,冷得手抖,好几次才打着,吸了一口,仰头吐出白烟。 那是顾莲为防万一,特意让他带回家的一支宁神烟。上官阙知道他是太疼了,才会动这支烟。 韩临吸了几口烟,好了许多,煞白着脸对上官阙说:“师兄,帮我把地上的纸捡起来放回去,别踩脏了。” 上官阙捡起信纸,目光一掠,望见上面所写尽是再熟悉不过的剑法,不由得愣住。 韩临伸手来扯他的衣角,仰起粘着白稠和血液的脸:“先别看,我还没改完。” 或许是少年同窗的习惯,看上官阙练剑,韩临总会忍不住推演应对之策,几个月看下来,他是琢磨出一些破局改正之法,只不过那是他当年的身手才能运用得了的,如今他右手已废,内息乱流,说出来也使不出,便学师父在纸上推演。 武功讲究见招拆招,心中演练虽说也是一种办法,终抵不过据实变招。再者上官阙有过一段武功招式混乱的时期,没有结果前,韩临不敢贸然告诉他,没有裨益不说,或许还有害处。 上官阙握住信纸,低身从背后拥住他。 韩临抽着烟,有些缓过来,开始解释:“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没有想要用吐血报复你。我今天的确生气了,我一生你的气,就不太舒服,头晕,心悸,胃疼想吐。” “我也不想这样,但好像身体也在告诫我,你太危险,我不能碰。” “前几次放空一段时间,不去想你的事,离你远点,也就好了,但这次有点严重。正好手里有药,我就想试着和你做些满脑子只有高兴的事,压下这种不舒服。” “我问过徐仁,他说这药对我身体没害处,我才吃的。我怕药效不够,还吃了双份,前两回我都很高兴,可是等到快感褪去,我眼前又有红色的鱼在游。” 烟气一蓬蓬地向后涌,韩临的颈后好像下起了雨,雨珠不停地滑进衣领。 韩临麻木地咳血,停了停,又吸一口涩辛的烟:“上官阙,我也是个人,我也会受不了。” 眼皮沉似千斤,韩临慢慢说:“我没力气陪你闹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信与不信,都是这些了。” 地上寒凉,寒毒在体内叫嚣,上官阙的怀里很暖和,运息调气镇住疼痛后,倒叫不长记性的人有些留恋,韩临吞了一口烟,到右手手背捺灭了烟,借着一瞬灼痛附赠的清醒,挣扎着起身,走了几步,栽倒在床上。 跌入睡梦前,一只冰凉的手搭上手腕,待确认脉息运转如常,那手下滑,牵住韩临的手。 韩临很轻地回握了一下,轻声说:“我忘疼忘得快,说不定明早起来就好了。” 说完,韩临眼皮一垂,睡了过去。 握着手,上官阙在床前坐到天明。 次日清早,韩临仍在寻常时辰醒转,半梦半醒间闭着眼,和床边的上官阙分享:“我昨晚做了个还算可以的梦……” 可能真是个不错的梦,说完话韩临静了很久,久到好像在留恋梦乡,半天,眼睛才缓缓睁开。 上官阙想问韩临,这样好的梦里是不是没有自己,又知道不是问的时候。 张眼望了会儿床顶,韩临把手从上官阙掌中抽出来,下床梳洗。 镜中的脸粘着干涸的白和斑斑血痕,韩临浸湿布帕去擦,身后有步声,接着他又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韩临抬眼,见到此时铜镜映出上官阙的脸上,还有昨夜他末尾滴落的血。 放任人抱着,韩临偏过头,擦拭上官阙脸上的污血:“你回去收拾一下吧,早上还得去医馆。” 言语平静,手却还在抖。 临出门前,车夫去套车,韩临路过荷花缸,往里扫了一眼,只见水面漾着风纹,几条青白小鱼在莲花根旁游动。缸中早没有了红鱼。 这天一早,顾莲伸手搭上韩临手腕,眨了两下眼,压着怒火问昨天服了什么药,又做了什么,得知了概要,当即起身,摔门而去。 不多时,顾莲气势汹汹带徐大夫回来,见上官阙也已到了。 正好,顾莲在门外抱胸冷笑,等着听师父和上官阙一起骂韩临不听医嘱,未想到师父到后第一件事是正颜厉色让上官阙出去。 上官阙微微颔首,给赶出来时还带上了门。 徐大夫号过脉,问清昨夜变故,又扎针理气,许久才开门让二人进来,随后就是教训弟子没有医者气度,大惊小怪。 韩临笑着替顾莲解围:“没事,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总会见怪不怪的。” 屋中静了一霎。 徐仁替了送药的伙计,借机来找顾莲,推门正见到上官阙起身谢过他爷爷和顾莲:“劳烦二位费心了。” 徐仁不明就里,看着四人,说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他爷爷脸色不好,交代完他把药给韩临,便起身叫上官阙借一步讲话。 上官阙顿首,临走前试了试药温,对韩临轻声说:“趁热喝吧,药效好些。” 韩临接过药碗,低眼望着里头的药汁,笑了笑:“是,多活几年,供你折磨。” 屋中众人闻声均望过去,目睹韩临一饮而尽。 随后是一阵烈过一阵的呕吐。 上官阙心想韩临并没有那么健忘。 中午回去,徐大夫留上官阙讲话,韩临先下楼等。 又在楼下碰到老朋友,这次的很亲近,连负责接引的学徒都听出来了。 是刚出山时候在洛阳结识的两男一女,韩临那时候才十几岁,都当他是小孩,叫得亲近狎昵,这么多年重逢,寒暄也还是不改旧时的称呼,一位大哥笑着打趣:“临临,好多年不见,怎么还白净了这么多。” 韩临说常喝药调脾调肝,今年又少见太阳,晒晒就回来了。 “都快冬天了哪儿来的日头给你晒呀,阿临,别跟着他那张嘴跑,这样也挺好看的。”那姐姐个头不高,头顶只齐韩临肩膀,这会儿握着手臂仔细端详他,又凑近点拨了拨他的额发,笑说:“大病一场瘦了这么多,头发这样长了也不整整,眼睛都快看不到了。搁以前,谁能想到趾高气扬的小刀圣有这么颓废的时候。” 韩临低声说:“我也想不到我会是这个下场。” 还不及他们反应,他又绽出笑,随手往后捋了捋头发:“刚喝完药,又扎针通了穴脉,不太舒服,睡了一觉才醒,平常不这样。” 第234章 姐姐问真的?韩临点头,碎长的额发又全滑落回原位,几人都笑了出来。 医馆的学徒发觉韩临今天格外不同,往常都是冷淡虚应,今日却是主动挑起话茬,听他们七嘴八舌谈话也始终携有笑意。 少见这般,学徒新奇,不免借走动听他们阿临阿临的喊,寻机会多瞧几眼,这一瞧,竟发觉他脸上有淡淡的湿痕。以为是看错,正欲细看,谈笑的两男一女也发现了异样,均停下言笑,问他怎么了。 他们不问,韩临只是静静地掉泪,待到他们均把关切的目光投过来,男的凑近来揽住肩,女的挨近来握住手,着急地阿临阿临叫着,问他是扎针太痛,哪里难受,还是受了委屈,他便颤着肩膀几乎抬不起头,只有许多泪珠砸在医馆地板上。 待过了劲,韩临随手擦了擦,说故友重逢,心中激动。 听他这样讲,三人也都湿了眼眶。 上官阙出门时,只剩韩临下颌还凝着泪,在问三位暗雨楼旧部现今家住何处。 三人脸上浮现为难的神色,上官阙见韩临把手腕伸去给他们看,脱掉紧裹右臂的黑绸护袖,又撕去好几张膏药,露出伤痕遍布新添烟疤血痂的手,好像急于证明自己如今的无害。 上官阙在楼上没有什么动作。和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不同,这些人对韩临,就像对街边亲人的野狗,路过了嘬几声,摸一摸,又不会带回家。 韩临还要再说什么,看见三人均望向自己背后,略一停顿,也不回头,弯腰捡起脱到地上的绸袖戴上,草草抹脸,说我送你们上车吧。 上官阙下楼,陪同韩临送客。 目送故友离开,韩临道:“我早上不太舒服,说那些话是一时冲动。向你赔个不是,你不要放在心上。” 上官阙嗯了一声。 回去的车上,韩临坐得离上官阙很远,为此还解释了:“昨晚出了那样的事,见了你,挨着你,我都很难受,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我也不好意思总麻烦徐大夫和顾大夫。” 上官阙没有答话,半晌,车马颠簸间,他还是问了:“你昨夜做的什么好梦,讲来听听。” 韩临想了想,露出点笑:“快忘光了。其实也说不上好,因为不可能,所以只是梦。” 上官阙又问:“梦里是不是没有我。” 韩临说:“有你。” “哦,”上官阙道:“你在梦里成功杀了我吗。” 韩临一顿:“我在梦里没有杀你。” 上官阙看向他,好像认为这个答案并不足以令人信服:“那对你算什么好梦?” 韩临笑了,迎上他的目光:“杀你没必要到梦里。找个底子好的人,我教他破你的剑招,至多耗个五年,就有把握了。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次,你的那些东西,我闭上眼都能解。” 千种变化再奇诡,那么多年朝夕相处的对练,也看了好多轮次,韩临记在心中,出师后交战经验多了,那些从前想不通的,便一个接一个破除掉了。 他一直是向前走的人。 上官阙转开眼,握住韩临的手:“哦,这么说,我更不能放过你了。” 韩临轻笑一声:“你哪次放过我了。” 上官阙垂眼将潦草扯起的护袖抚平展,摆弄着韩临的手指,转而又问:“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喝了痴傻药,斯文安静,陪我在临溪教师弟师妹。” 上官阙停了摆弄,又被韩临的手指反握腕部。 韩临圈量着他的手腕:“临溪太大,我怕你丢。你到底有内力,普通绳子经不住你发力,我只好找人锻了一条手指粗的铁链,牵连着你我腕间的两枚精钢腕环,除了睡觉,不曾摘下。” 梦里他想,好像月老的红线。 “你很体面,一点都不像试药的死刑犯那么狼狈。我帮你给不小心碰青的手臂膝盖揉药油,把以前你教给我的礼仪再教给你,还教你坦诚说喜欢。” “你真厉害,就算在梦里见到你,我也硬不起来。高兴的时候,还要教你上我。” 迟迟没听他言语,韩临开始笑,撞撞他肩膀,偏头看他:“吓到了?” 上官阙伸手撩起韩临的额发,盯着他的眼睛:“你想让我喝药吗?” “这只是梦。”韩临平静地说:“你已经毁了我,我不能再毁了你。” 上官阙眼睫轻颤,收走了手。 韩临觉得有点闷,卷起了车窗的帘子,将头靠在窗边吸雨后的凉气。 少顷,韩临唤:“师兄。” 上官阙嗯了一声。 “我还有几年?” 马车行了一路,上官阙再没有讲一句话。 第107章 不好(5) 九月中的时候,舒红袖来信说今年想带孩子和傅池来金陵过年,韩临答应了她。再过两天,荆州白家来信给上官阙,讲今年过年丈夫留在家中招待客人,白映寒想带孩子陪哥哥。 接信看完,韩临对上官阙拆穿她:“是她丈夫不敢见我吧。” 又说:“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路上奔波太累了,真要见面,我年后过去看看她,你看可以吗?” 要去得是两人同去,年前得准备接手医馆,事情很多,上官阙说稍等,去翻定好的日程,看是否冲突。韩临熟练地跪下去,拿脸去蹭上官阙。 上官阙问:“你能靠近我了?” 韩临嗯了一声,说我们年前去趟荆州也可以。 上官阙摸着韩临的脸:“你不用这样。” 韩临讲不出话,喉底只发出些含糊的声音。 看他坚持,上官阙答应了此前的提议,捧住韩临后脑勺,接受着他的交换。 结束的时候韩临呛得直咳,边咳边垂下眼睛,倒没吐出来。 半天上官阙才回过神,低眉去看,见韩临闭着眼,脸色煞白,唇角鲜红四溢,口中裹满了血。 给上官阙握住肩膀捏着下巴摇,不停唤名字,韩临半睁开眼,听话吐掉了东西。满口红白相交,这当口吸进点凉气,韩临又开始咳血,猩红源源不断顺着下巴蜿蜒流到了脖颈锁骨,却还在不停用袖口擦粘在上官阙身上的血。 九月底,白映寒回信说恰好要在金陵谈桩生意,会带好几个乳娘看着孩子,她无碍,那时韩临给大夫轮番骂过几遍,离不开金陵,只得同意了。 过些日子,金陵骤冷,城中的上官府别院改修完,通够了风,开始渐渐地置办东西,往里挪行李。 徐家的少爷小姐随父母到乡下做客,小孩子长得快,不出一个月,徐家大小姐再去看那只荷花缸已不用垫起脚,她扒着缸问一旁的英俊男人:“上次的那朵花呢?” 英俊男人一面为她妹妹绑辫子,一面为她解答:“莲花谢了,看见那个蓬头了吗,那个就是原来的花。” 她很遗憾:“花死了呀。” 男人告诉她:“只是花期过了,明年还会再开。喜欢的话,明年翻缸送你一截花藕。” 她拍手说好,又牟足了劲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条美丽得好似涂血的红鱼。 她好奇地又问男人:“我爹送的那条红鱼去哪里了呀?” 韩临没有答话,她娘过去拧她耳朵:“你好多问题啊,有事回家问你爹去。” 晚上一行人从乡下乘车去徐永修的寿宴,徐大夫悬壶济世,寿宴来了许多有头脸的人物,酒过三巡,聊起天来。 徐仁正在给小妹张罗夫婿,媒婆拿来许多适龄青年,他一时定不下主意,便在酒宴上拿出来给大伙听,让帮着选选。 说来说去,各有各的缺点。 席间有人说了个人名,讲这人聪明肯上进,有名的孝廉,家底不富贵但殷实。 徐仁面露难色,顾莲心直口快替他说了:“这人长得丑,我们家小妹见了一面就哭了。” 徐仁说是啊可是长得俊的是给人捧着长大的,不会疼老婆。 也有过来人,讲不如叫小妹自己来挑,或许小妹不在意有些缺点,家里人再怎么想,日子也是人家两口子过,哪个人没点毛病啊。 徐家大小姐童言童语道:“上官伯伯就没有毛病啊,连戴了眼罩也很好看。” 徐仁恨不得捂上女儿的嘴,但这时满桌人视线都已投向喝醒酒茶的上官阙,顾莲则拿余光瞄坐在上官阙对面的韩临。 重阳生辰次日,韩临把话说到那个份上,顾莲亲眼目睹,为这对师兄弟的一角冰山心惊之余,以为二人要僵很久,可次日见韩临与上官阙照常言谈,仍纵容上官阙干涉。 脾气再好的人,都不至于冰释前嫌得这样快。何况那日后,韩临私下曾向她问过寿限,那模样,像狱里的人问刑期。 偏偏同上官阙相处,韩临又是那样的不动声色。从前有阵子,韩临心情不愉引得身体不适,如今一想,那便是后来吐血的前兆,可那时韩临却说不想麻烦上官阙,不让顾莲告诉他。 她想除了惯坏对方,叫人愈发得寸进尺,没一点好处。如今忽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既然活着是被折磨,那么紧逼之下尽快死掉,反而是解脱。自身的生杀之权交给了对方,对方一手促成,也怨不得旁人。 第235章 这想法有些渗人,顾莲不敢再往深处想,改专注眼下风波。 婚配的事绕到上官阙身上,众人都能说上两句。 这桌人岁数相仿,自小在金陵的同辈人,哪个不知道上官家大公子?有副气派的相貌,周身清雅,却偏好喋血长剑,江湖间浮沉数载,权势,地位,都尝够了滋味,退隐归家重继祖业,真是活够了本,不枉人间走一遭。 只是洛阳龙门会世人皆知,上官府血案至今未破,多年间也从未听过他涉足情场,如今回到金陵,一家只剩他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作为朋友,上官阙处事周到,大家都肯帮忙。同辈的朋友来了兴趣,挨个帮着提合适的人。 毕竟是自家女儿惹起的事,徐仁不得不关注众人谈论的中心,看上官阙浅斟慢饮,并未说话。 徐仁又移目到他对面,见韩临转着杯子笑,像在听热闹。 几方竟争论起来,满桌吵嚷,有人认为过日子,稀里糊涂就过去了,眼光别太高,有人讲眼光自然要高,逐条讲家世品性,上官家大公子多么好。 另一家的小少爷在旁听着,也跟着附和说:“是呀,上官大公子那么好。” 也是这时,上官阙搁了茶,目光定在韩临身上,残烛下肤白似细瓷,笑说:“我不好。” 韩临转杯的手指一停,眼睛抬起看他,又垂下。 不久上官阙捏捏眉心,说有些醉了,得先行告辞。 韩临也起身离席。 浓云蔽月,二人沿徐府长廊往回走,宴局火热,此处却空落寂静,纱灯为秋风吹动,映亮廊下风卷来的零星枯叶。 踩着枯叶,或许是方才择婿的事勾起往事,上官阙讲:“我知道你看不上你妹夫,但那时候你妹妹的当务之急,是缺一个有白家血缘的孩子,找个她愿意亲近的人最紧要。等有了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便寻个男婴,凑成一对,宣称是一胎双子,安抚住白须昌。并非亲生的男婴,等白须昌身故,大可过继给缺乏子女的白家旁支养。至于这个妹夫,倘若他有什么对不起你妹妹的事,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韩临停步:“映寒知道这事吗。” “这番打算,我告诉过你妹妹的养母,她默许了。不过白须昌死前,你妹妹产下两位公子,这番谋划并没有用上。” 捏紧的拳又松开,韩临道:“多谢你为她考虑这么多。” “嗯。”上官阙转身忽然靠近:“有时候我也没有那么不好。” 脸前酒气乱撒,韩临意外地眨了眨眼。 生辰加之后来那几番大闹过,为防韩临的身体在筋脉疏通前再有差池,徐大夫给韩临的医嘱是这两个月不要让上官阙近身。 这医嘱实际是讲给另一个人听的。 牵涉到生死的事,上官阙很守规矩,近日来与韩临见面,同吃同住,除去拿抹眼睛的药涂韩临手背的烟疤,都避开了肢体接触。韩临倒不当回事,有次还故意走近去招他,挨了他扫来的眼刀。 就连今日一同来参加寿宴,虽是同桌,也坐在了相隔最远的对过。 宴上他没喝太多酒,此处又是给医嘱的大夫家的走廊,韩临静静同他对视,等他主动避开。韩临是不能躲的,怕上官阙多心,又要费尽心思解释。 吻忽地落下来,舔过齿关,缠弄着唇舌,似乎要将韩临的呼吸也吞尽。 待到气短,上官阙抬起脸,手指紧叩着韩临的腰,责备韩临的不是:“我有点累,也怪你方才吃了甜的东西。” 第108章 加刑(1) 等搬进去,方知金陵城中的上官府别院,说是别院,实际是很大一方宅院,栽有许多林木,有些地方树太密,抬头都看不见天色。 宅中最老的是株乌桕,栽在主屋窗外的亭子旁,枝干勾折。时值十月,乌桕叶红绿杂色,间有金黄,衬着院里白墙,常有雀鸟落在枝头鸣叫。 徐仁说乌桕树是从姑苏娘家挪来的,废了很大功夫。上官夫人是姑苏那儿的习性,爱捣腾园子。初嫁过来,不太适应上官家宅,便搬出来住。此处离上官家药铺近,陈设都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很多林木。后来他们生了上官阙,老夫人那头退让一步,这才搬回老宅。 韩临问上官阙的母亲原来是姑苏人? “祖籍是,小时候随家搬来金陵做生意。家中双亲均是姑苏人,她说话喜好都是那里的样子。”徐仁又问:“你没听出来上官说话口音带点姑苏腔调吗?” 韩临讲我还以为你们这边的人说话都是那样,晚上喝药时同上官阙聊起来,笑道:“怪不得拙政园主人想认你做姑爷,结亲不成,还给你张罗婚事,原来有这样的关系。” 上官阙微笑:“不如你入乡随俗厉害。才到茶城一年,便置办宅院,打算成亲。” 又给他绕到这里,韩临不得不停了漱口,从瓶里倒出粒糖含下,解释自己的事:“我那时候撞坏脑袋,没了记忆。” 就听上官阙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挨近过来尝他唇齿间的甜味。 最近他累了总是这样,韩临问过他不是不能吃糖了吗?他讲是吃不了,但并不反感在你身上尝到甜。 上官阙说:“这症结因你而起。你剥夺的,由你来偿还,世事很公平。” 听起来像骗人的,但也只是接吻,上官阙并不违逆医嘱,唇间的甜味淡了,便收了吻告辞,好像真是借韩临尝糖解压。 当年上官阙吃蜜酥酪吐血的事,韩临从徐大夫处听说过,如今见他尝到吻中的糖并无异样,再有上官阙近两月看书抄录,屋中的灯总是亮到深夜,更有几次一夜未眠,的确太累,韩临对他的话将信将疑,随便他了。 倒是韩临,有时候吃完了糖,还会缠着亲他。 有几次闹到险些犯戒,事后上官阙问责起来,韩临只笑着说:“我想做就做了,再说了,难道你不会推开我吗。” 等到尝过甜味,上官阙旋开药罐,让韩临把护袖摘了。 那药膏是上官阙涂脸用的,昂贵且有效,不过一两个月,韩临手背的烟疤只剩个牙印似的淡痕,就连当时灼痛的记忆也一并淡却了。 涂药时,上官阙垂着眼,动作很轻,韩临看了会儿烟疤,视线抬上去,落到蔽着右眼的眼罩上。 今年日日相处,韩临一次都没有见上官阙显露过这只眼睛。 糖有吃完的时候,韩临没记得买,上官阙看他翻遍了箱箧,都只找到空瓶子,长出了口气,也不强求。 夜里韩临去找上官阙,同他讲唐青青在信里要他转告的事,瞥见垃圾篓里有一颗完完整整的冰糖。 到厨房问,送糖的婆婆说是上官阙从厨房要的,就尝了一粒,只过了下嘴巴就吐了出来。 韩临讨了粒冰糖含下,又去敲上官阙的屋门。 修府邸不随天寒停工,上官阙时常要过去看,说天冷,韩临就不要去了。上回那出事韩临还记得疼,总是坚持一同前往。 去时总特意挑晴丽的中午过去,四处叮叮咣咣热火朝天,一路跟着工头拿图纸聊,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归途上官阙去一位新回金陵的世叔家谈事,韩临说想在街边走走,上官阙为他系紧衣带,放他下车。 沿街找到家热闹的甜品铺子,韩临进去,面对琳琅满目,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挑。 铺子里客人多,店中伙计忙着结账装盒,有小孩见到韩临乱转,很热情地上来聊,问他要什么,说这家店擅长用糖仿造许多物什,都做得活灵活现。 韩临跟着他看柜台里糖做的鸟雀,问:“什么都能做?” “当然了!”小孩又问:“你喜欢吃甜的吗?” 想是随父母来的,韩临看这小孩自来熟,便也自然地交流起口味,笑着摇头说不喜欢。 小孩又问:“那你喜欢吃酸的吗?” 韩临说还好。 小孩托着下巴思考,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一只柜台前,要他尝尝这个,或许会喜欢这口味的。 原来这孩子看出他是新客人,来帮他挑选口味。盛情难却,韩临接过尝了一颗,青梅子味,入口酸压过甜,渐渐甜味又盖住酸,口味结合得很好。 称赞了一番,韩临又去瞧别的,小孩拉住他说类似这种口味的都在这边摆着。 韩临笑着摇头,说我得买些很甜的。 小孩不懂:“你买这些糖究竟是谁吃呀?” 韩临:“我吃。” 小孩为他的前后矛盾生气:“你不是不能吃甜的吗?” 韩临一愣,为难道:“有些复杂……你不懂。” 小孩还要再说话,忽然给女人一把拧住耳朵,挨骂:“这么多人你乱跑什么?” 小孩顿时像只鹌鹑缩着脖子支支吾吾起来。 江轻罗训完小鹌鹑,抬眼见到面前的青年,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吩咐伙计抱起孩子,勉强自己对韩临道:“真巧啊。” 韩临又扫了眼孩子:“不是上次没病那个。” 第236章 江轻罗咬着牙才堪堪应对:“这是老二。” 韩临笑着朝她点头,转身去另一头挑糖。 回到队尾排队结账,江轻罗想再三警告孩子别随便跟不认识的人搭话,却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趴在伙计肩膀,仍瞧着青年挑糖。 她上前弹了小家伙脑壳一下:“这家店又不是我们家开的,你那么惦记给人家揽客人做什么?” 小孩眼睛盯着远处不放,嗫喏着说爹讲一家店只有一直有新客人,才能长久开下去,我才能一直吃到不同样子的糖。 忽而又窃笑道:“嘿嘿那种糖那么甜不得把他牙甜掉。” 江轻罗瞧过去,果然见韩临拧起长眉,忙找垃圾篓吐掉,也扭过头与孩子一同幸灾乐祸地笑。 又见韩临指了那种糖,要伙计为他装起来,也走来结账。 小孩对他的选择愤愤不平:“这糖好甜的,他根本吃不了,哼,逞强。” 江轻罗心里明镜似的:“给上官买的?” 韩临嗯了一声。 小孩转过脸向母亲拆穿他:“我问过的,他说了是他自己吃。” 韩临捏捏小孩的脸颊:“我说错了。” 入夜的亭子里,糖果在舔吻的双唇间化尽了,亲够了浸甜的嘴唇,上官阙抬脸问韩临:“太甜了,你可以吗?” 韩临有些懊恼地皱着眉:“我以为两个人……甜味会淡一点。” 上官阙递酽茶过去:“是不是后悔没听杨府二公子的话。” 韩临接过喝了口,又给苦得半天没舒开眉:“杨府二公子?” 上官阙说:“江轻罗的丈夫姓杨。” 韩临一顿,哦了一声,抬脸去牵他的衣袖。 上官阙负手瞧他师弟扮乖,想说些话,到底顾忌着医嘱,末了笑道:“今日偶遇杨府的夫人和公子,聊了几句。” 天色渐暗,亭中并未烧灯,上官阙收拾好桌上的茶盏和古经,转身要回屋,袖上的手指却不松劲。 韩临笑着起身走近。 上官阙退让着,退进了乌桕树的阴影里,始终留了半步的距离,半笑半斥道:“韩临。” 韩临应了声,仍是逼近,树影在脸上掠过。 天色暗蓝,头顶的乌桕树红透了,树下的人都红生生的,像流了满身的欲望。越挨越近,呼吸相缠,上官阙目色深重地看了韩临半天,长出一口气:“你就那么不想活吗。” 近些时日,韩临总是借机故意靠近,来撩拨他的心神。 瞧着上官阙脸色,韩临识趣退开一步,面上仍笑道:“我是在和你玩呢,哪有那么多别的心思。” 有步声渐近,佣人找来,说客人到了。 上官阙并未再发作,只对他师弟道:“韩临,去见见朋友吧。” 这回来金陵看病,杜婵和曹大给韩临带了不少东西,有今年的新茶,有他爱吃的茶点,晒好的柿饼,还有几大兜的脆柿子。 茶城潮湿多雨,杜婵与曹大劳作久了,染上了不轻的风湿,此前韩临从顾莲那里求来了药方寄回去,让他们试一阵子,倘若无效,再附上脉象回信告知他。 没想到尚未收到回信,上官阙便将二人接到了金陵。 上官阙看韩临怔着,向二人笑道:“他太高兴了。” 韩临回了神,转头瞧了上官阙一眼,深吸一口气,同客人打招呼,咬着脆柿,笑着和老板娘聊家常,聊今年新茶的成色,聊茶楼生意,聊那只杂色的獒犬。 上官阙在旁尝柿饼,呷着他们带来的新茶,讲:“待会徐大夫带徐仁顾莲过来吃饭谈药材的事,正巧为二位恩人看看风湿。” 风湿见得多了,号过脉写过药方,见还有空,徐大夫便叫韩临坐下,要探他的脉象,看康复多少。 至今遇冷右腕还要隐隐发痛,韩临对自己现今的脉象有数,却也不敢忤逆这位老先生,更没法忽视关切的杜婵,只得硬着头皮抬腕过去。 徐大夫讲起韩临的病情一向严厉,与韩临报喜不报忧的信件是两个极端,一旁的杜婵白了脸,一个劲地紧攥着韩临的手腕。 杜婵当年到处求医问药,韩临看在眼里,如今实在不忍再教她忧心。可徐大夫坐在面前,他说没事,立马便要被拆穿。 韩临食不知味地吃饭,听到饭桌上顾莲聊起今年天冷,枫叶红得早,栖霞山上风景很好,又听上官阙邀杜婵曹大二人去赏枫,散散心,徐仁也说带孩子们一道上去看看。 送走几位大夫,安置好杜婵曹大二人,同上官阙一道回去的路上,韩临还是忍不住道:“师兄,你请他们过来,起码要和我说一声。” “你那样喜欢见故友知交,我看在眼里。做主瞒下,是想给你个惊喜。”上官阙缓缓道:“未成想,阴差阳错,教他们得知了你的病情,吓到他们,叫他们徒增忧虑,这些是我欠考虑,我向你道个不是。” 近一年,上官阙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将手伸到茶城,韩临太知道让他得逞的后果,次次佯装相交泛泛,笑着挡回去。眼下二人到了金陵这个地界,韩临不好撕破脸拆这搭好的戏台,又怕吵架给旁人得知,再经上官阙推波助澜,走漏消息到杜婵与曹大耳中,少不得日后他们花心思惦记着自己的病,只好按下情绪,又吃上官阙一个哑巴亏。 正是枫林红透的时节,夜里刮过大风,次日一早山间木栈道铺了一层红叶,半路出了太阳,抬起脸,能从鸡爪槭红密的缝隙中看到碧蓝的天。 进到栖霞寺,韩临给拉去佛殿烧过香,瞧隋塔唐碑,又沿林木掩映的石栈道看过千佛崖的佛龛,末了跟着他们去求签。等着求高僧解签的人很多,半天也没排上。 几个孩子等不及,扯着乳娘想到别处玩,徐仁怕又抽住什么不利于感情的签,自请去带孩子,韩临见了,也把签塞给上官阙,说跟他们随便转转。 徐仁见他跟上来有些意外,说你签都求了,不如等一等。 韩临没什么兴趣:“这么短的命没必要算了。” 徐仁干咳一声,没再接话。 解过签,顾莲与曹大在旁和大师说话,杜婵叫了声上官阙:“我有话和你讲。” 二人寻到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杜婵看着韩临那支签:“小韩还是想求死吗?” 上官阙愣了一下,点头。 杜婵又问:“你请我来金陵,也是为的这件事吧。” 上官阙道:“是有这方面的考量。麻烦您了。” 杜婵望着远处大殿中的佛像,缓缓道:“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有他这么大了。 当年在秦岭碰见,他还有口气,我守了他几天几夜,求神拜佛,才算把他盼醒。他刚醒的时候还记着事,见右手毁了,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喝了药就吐,伤口刚长好又崩开。我猜到他是江湖人,遇到这样的变故,受了打击。但我没想到他会去寻死。 他跳河撞伤了头,再醒就忘了所有事,连寻死都不记得了。大夫说有消淤活血的药,或许能治这个,问我要不要试试。我想他是因祸得福,没有试。 我摘了他的耳环,带他回茶城治病。为了方便照顾,我让他住在我的隔壁。他伤得重,半夜总是疼醒。为了不打扰我,就算疼也咬着嘴唇不出声,那三个月他嘴上的伤口从来没好过。 人疼得太厉害,自己是忍不住的,我半夜隔着墙总是听见他疼得喊妈,我听了都替他难受,去抱着他跟他说妈在这呢,骗他说疼一会儿就过去了。 等病情稳下来,他就到茶馆帮忙。都知道我是寡妇没有孩子,时常有地痞来闹事,我都习惯了。他见了,跟人打架,把人打得一脸血。他说做我的干儿子,到时候娶妻生子,给我养老送终。 他还是想起来了。他摔断骨头躺在床上,盯着右手,见谁都不会笑,和从秦岭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他想起来了。 他想离开茶城,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冬天他一连两天没来茶楼,我去他家里找,一屋酒气,他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浑身冰凉。请来的大夫又扎针又灌药,才救回来。他说他没事,是在喝烈酒止疼。我……哪里会信他。 我让他搬来茶楼,他说不想麻烦我。我不给他酒,他学会了自己酿烈酒。从那以后,每个冬天,只要他没有提前来茶楼,我都会提心吊胆。 我知道他不想活,也没法像当年跳河那样决绝地去死,只能这样借酗酒止痛,等死。 我不敢让他知道,当年有人给过他消淤活血的药,我替他把药倒了,让他忘了一切,事与愿违地活了下来。 这几年,他身边的人换来换去,我以为他改了主意。我没想到,这次来金陵,他还是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后悔没有成全他。 上官公子,我不会再劝韩临痛苦地活着。你绝了这个念头吧。” 第109章 加刑(2) 经徐仁指路,韩临转了几圈,才找到那间佛殿。 殿中香火旺盛,主佛后供奉有满墙的木刻禄位,韩临的目光在一尊尊排位上移动,花了很久,眼睛才在刻了上官阙名姓的延生禄位上停住。 第237章 看着那朱红的禄位,韩临回想起那位年年到临溪探望孩子的母亲,不留神扫过的信件中问候身高的父亲。 远处,戴金面具的少年人从上山的步辇坐起,拄着拐杖撑着身站起,一瘸一拐走近:“是你?” 韩临转过眼,辨着声音,半晌道:“沈云思?” 沈云思使劲撑直了残腿,挺直腰板:“是我。” 韩临回过眼,望着香火缭绕的禄位:“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沈云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他的名字:“韩临。” 他正要追问我的腿脸这样是你设计的吗,便被人出言打断—— “那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韩临拨弄左腕的佛珠:“你是想死吗?” 他语气平静,沈云思的残腿断手却猛地抽搐着疼了起来,不敢再说话,逃似的,步子深深浅浅地回到步辇,小声催着下山。 折返回去,碰到曹大在庙中闲转,左右却不见上官阙和杜婵的身影,韩临问起,曹大说上官公子在和杜娘聊天。 韩临脸色微变,告别曹大急步去找。 半路便遇见杜婵,韩临暗松了一口气,杜婵给他擦着汗,问他怎么这样着急。 韩临说没什么,又问和上官阙聊了些什么。 杜婵摇头说没什么,并肩在松林中走了一会儿,忽然说:“小韩,你不用惦记我,做自己高兴的事就好。” 韩临一怔,忽然湿了眼睛。 很久不见他这样,杜婵叫他把头埋在自己肩上,轻轻拍着他的背,任泪水浸湿肩头。 像多年前疼醒的夜晚那样,韩临哑声道:“谢谢。” 收拾好情绪,二人走出松林,又碰见徐仁坐着喝水,几个孩子在远处玩闹。聊起来,韩临问你不是去主殿找顾莲了吗,徐仁说这里的住持与上官的父亲是忘年交,方才把上官留下讲经,顾莲也去挤热闹了。秋冬生病的人多,孩子又太小,到人群密处容易染上病,就带到这边,问韩临要不要一起坐坐。 多少猜到方才杜婵和上官阙聊了些什么,韩临想去探探上官阙的心情,说我去主殿那边等你们吧。 老远就见主殿挤满了人,韩临走近些,才在大殿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上官阙。众人将他与一位身着僧衣的佝偻老人围在中心,外围的香客小声告诉他,栖霞寺住持年事已高,近年来很少讲经,这次难得碰上,都借机来听。 老方丈年迈,讲话声并不洪亮,隔着人群,在殿外听不清里头在讲什么。韩临看了一会儿,见上官阙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便到大殿阶前坐下,等他们散场。 耳边佛法高深,上官阙抬起眼,视线越过众人向殿外一扫,忽然触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家中突发变故的那一年,上官阙常去佛寺。他自小不信这些,那时候却很想相信。 那年在金陵的断壁残垣中,上官阙请来僧人超度念经,续起灵堂彻夜不灭的香烛,在火盆中烧着不熄的金箔银箔,到棺木下葬的坟前洒下白纷纷的纸钱。那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地府黄泉与转世轮回的传说,如果是真的就好了。纵使再世重逢相见却不识,但佛法超度,金银买路,生者为葬殓穷尽心思,死者必定会有很好的新一世。 可人死灯灭,种种妄想骗不过自己,夜半入梦的均是腐肉化进土里,上官阙惊醒后睡不下,去翻父母留下的佛经,叫先哲说服自己。 翻看经书累到极致,夜半便少有醒转。这份习惯保留到回洛阳与韩临住在一起。 家中出事,韩临正被江水烟分去长安,上官阙急归金陵,没有带他。撞破恋情后的这番重逢,大概是怜悯他的遭遇,韩临待他,较在后山时还要小心。 冬日洛河水枯,洛阳年后再未落过半点雨雪,日日寒冷干燥,韩临一早见他晨起满面鼻血,便跑去借来喷壶,整日到屋中泼水喷洒。 倒是不干燥了,阴寒湿冷却渗进骨缝里,冻得人要多盖床被子才能安睡,来找韩临的客人也留不了太久。 同住一室,上官阙夜半翻看佛经,韩临本来是不说什么的,可见他拿胶布粘合两手的冻伤血裂,便再也不肯叫他坐在桌前挨冻。 韩临往上官阙手上涂药,要他到枕侧翻看:“我身上暖和,正好渡点热气给师兄。” 上官阙说:“烛台太亮,纸页翻动有声响,只怕你睡不好。” 这次从长安回洛阳,江水烟点拨韩临后,四处差遣韩临办事。韩临回来时夜色总是很深,天不亮又要爬起来出门,也是为此,才特意拨了个窄小的单间给韩临独住。 韩临说没事,硬是把他扯到床上。 想叫韩临睡得安稳,上官阙将佛经摊在枕前,并不翻动,一遍一遍地看那两页经文,待到都背熟,借着烛台的灯影,再也忍不住去看韩临。 十九岁的韩临,一日比一日英俊,叫人的贪念一日比一日重。 那时的上官阙还知道界限,在这样潮冷的室内却觉察到喉干,便会逼自己将视线转到佛经前,一遍遍地在心中背诵。 睡下时,一张窄床上共枕,怕掉下去,总要挨得很近,上官阙嗅到韩临发端的花香,辨得出今夜他送恋人的花。 洛阳有天下第一寺,南来的天竺僧人在此处译出佛经百部,传遍天下,自此佛教兴盛。到如今,驼经的白马已逝千载,多朝的战火烧过,屋瓦佛像毁了数遭又重建,白马寺常日仍里香客云集,庙中遍栽牡丹,佛堂前种植桂树,寺中开坛讲经,香火不息。 知道上官阙常去佛寺,韩临但凡有空,总要陪着他。 年轻的利刃需要在尸身血海中锻造,有江水烟在,韩临总是很忙。每到定好的日子,为了抽空,韩临常是杀意很重,血腥狠厉地结果了人的性命,再赶回去,守时地陪上官阙到严禁杀生的佛寺里参拜。 寺中讲经定的多是吉日,洛阳城中常有人家嫁娶,吹吹打打,整条街都要铺满红色。韩临很爱凑这种热闹,腰间佩着长刀,遇到了,总要纵着马来回瞧,搞得夫家人对他很警惕,生怕是来抢亲的。 有日韩临纵马去与新郎打了声招呼,再回来,跟上官阙说那是残灯暗雨楼的人,又给上官阙指了另一个人,说新郎官无父无母,便叫那个好兄弟主持婚事。 讲完了,韩临笑着说打算:“师兄,日后我成亲,就麻烦你主持啦。” 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可能被拒绝的,韩临没有要上官阙的答复,又纵马去绕着新娘的花轿看。 着急杀人,韩临衣角没留神粘上了血,佛殿添灯油的小沙弥怎么都不肯放他进去,还紧盯上官阙的剑不放。到人家的地方,要守人家的规矩,韩临没有难为小沙弥,解了刀,又把上官阙的剑要过来,说我在外头等你。 那日白马寺讲经的僧人正值壮年,嗓门很洪亮,韩临到远处的牡丹丛流连,都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经书讲完,香客散了,可上官阙这日碰上迎亲的事,生出许多不能言说的心思,留在佛殿中,另外又请教了一个时辰。 心中情绪怎么也散不掉,听经也无用,殿外早已看不到韩临的影子,又怕留久了,没人管他,他跑出寺庙接着学娶亲的仪仗,上官阙道了告辞。 僧人说有缘,提笔赠了他一副字,是白马寺译出的佛说四十二章经中的名句,写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上官阙谢过僧人,转身出了佛堂。 春日的午后,目光到处找,却正撞见韩临靠着门外侧的朱漆柱子,怀抱刀剑,坐在佛殿前睡着了。 又想起他半夜出门做事,早上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洗了把脸醒神便陪自己一起出门礼佛。除了到寺庙,白天,一个被江水烟使唤,一个待在议事厅对着山形图改围攻红嵬教的方案,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上官阙没有叫醒韩临,走过去坐下,并肩和他一起晒白马寺春天的日头。 穿得多,在太阳下久晒,韩临鼻尖渗了点汗,上官阙折起新得的那副佛偈,轻轻地为他扇风。 分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想,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 方丈注意到上官阙投向殿外的目光,略一停顿,又叫来几个弟子。 耳畔流过的讲经声量乍一提高,连殿外靠坐休息的人也回头朝殿里看去。 便见几个僧人合围,将上官阙拘在三尺见方的地界,双手合十,均念着一样的经文,倒像是在度化。 韩临皱眉,站起身。 教人戒贪除欲的经声好似浑厚的钟声,几乎将人罩严,耳鸣骤起,可上官阙故我,眼睛顽固盯着殿外的韩临。 数人和声,场面非同寻常,韩临朝殿门口走了几步,与上官阙视线会上,动了动嘴唇问怎么了。 上官阙露出笑容,轻轻摇头,越过僧人、香客、武僧,无声地朝韩临说:稍等。 又过半晌,讲经声戛然而止,老方丈退开一步,合掌朝上官阙深深叹了口气。 第238章 上官阙一动不动地盯着韩临,口中道:“子越受教了。” 众僧随住持移步放行,上官阙穿过人群走出佛殿,走向韩临。 苦闷时读过许多佛经,佛讲因果,讲此生修善,戒除贪嗔,因缘自来。上官阙挣扎过,甚至在韩临耳上留下环痕,许求来世。 身后又响起昏沉孱弱的讲经声,远山枫林如醉,上官阙在袖底牵紧韩临的手。 到底握在手里才最心安。 下台阶时韩临还回头往佛殿里看那位枯木似的老人,却见那老人的目光从长眉中抬起,深深望了他一眼。 第110章 加刑(3) 惦记着茶楼的事,杜婵曹大没有留太久,韩临陪着二人在金陵玩了半月,便送他们离开。 又去了医馆一段时间,韩临的右臂筋脉尽数扭转疏通,虽说右手再无法拿起刀,内息阴寒,但总算不用再受因右臂筋脉不通牵连出的气乱之苦。此后只需三日一次按摩右臂筋脉,七日一次顾莲帮着的调息理气,便能安稳度日。 经过上次的事,顾莲已不太敢打趣韩临上官阙,庆贺韩临内力运转如常能多活几年的话到了嘴边,也没能说出来,只叮嘱韩临勤使右手右臂,以防肌肉萎缩。 体中内息再也不会稍一运用便四处乱撞穴脉,韩临能体会到,虽不抱什么恢复武功的希望,总还是有点高兴,谢过诸位帮过忙的大夫,当晚回去便抓着刀运功舞了一番。 太久不得内力流转,眼下这番虽是左手使刀,可使出昔年的招数加之内力运用自如,叫韩临生出回到当年的错觉,惊喜得止不住颤抖。 可是很快的,丹田寒气四溢,漫向四肢的阴寒又给了他当头棒喝,叫他清楚方才所想皆是幻象。纵使如此,韩临还是忍着四肢百骸的僵冷,将从前引以为傲的招式一一试过。 十一月草木落霜,金陵已很冷,不久后韩临便给上官阙叫进了屋里,往手中塞了炉子,听他说:“眼下你内息阴寒,入冬天凉,内力还是少用为妙。” 阴寒噬骨,韩临甚至伸不直手指,却也留恋那点久久不得的酣畅,仍是说:“还好。” 刚说完,喉底难受,连咳好几声。 韩临止住了咳嗽,给上官阙盯得心虚,只好老实待在屋中。 半晌倒又想起些什么,韩临倒取下左腕的珠串递还:“对了,这串东西也该还你了。” 上官阙摇头不接:“日后顾莲还要为你施针理气。” 韩临说问过了:“顾莲说以后的理气不算麻烦。” 上官阙接过佛珠,却又缠到韩临腕上:“戴着吧,算我替父母送你的。” 讲完这些,也不等韩临答应,上官阙便到桌上苦读那些邪道典籍。韩临瞧了几眼血红的佛珠,在他屋中自己与自己下象棋,一时间满室只有翻书声和棋子落子的声音。 过了半天,搁在一旁的右手被人牵过去,脱掉护袖,接着手背上感觉到膏体的冰凉,经人的指腹缓缓揉匀,渐渐热滋滋的有些发烫。 韩临吃掉枚卒:“疤早就看不到了,不用涂了。” 上官阙说:“还有一点痕迹。” 涂过药,雪白的手伸来,在韩临对面移子。 半晌捏起韩临下颌,越过棋盘挨近过来。 棋局尚未有结果,韩临笑着说:“我还没吃糖呢。” 衣袖扫乱了棋,上官阙覆吻前道:“医嘱解了。” 滚到床上,韩临还惦记着那局被扫乱的棋,说你先让我复盘回原样,完事了我们继续下,我都快赢了。 两个月没做,上官阙对韩临玩了些手段,噬咬的麻痒中都有些疼。 正当疑惑,温热的吐息扫在耳边问他有没有好些? 韩临一怔,这才明白上官阙拿房中术给他些乐趣,笑道:“只要你别再往我胯上咬就行。” 其实韩临也有点心虚,实际上官阙在床上的功夫并不差。最初两个人像少年夫妻,什么都不懂,弄得血肉模糊。后来上官阙渐渐掌握关窍,在床上的表现甚至算得上好,这才叫韩临初时为身体中因男人生出的情欲而苦恼。倘若日日都受肉刑,对当时仍对寻常俗世有所向往的韩临,反倒是件好事。 但当年韩临在床下给他折腾得满心不快,就在床上故意不配合,说谎话气他激他,贬低他的床上技术。 尽管是双方都知道的谎话,起先也还是会叫韩临如愿,把高门公子气到。不过上官阙后来便不理会韩临,只偶尔在韩临动情时,用鼻息轻笑一下。 现下再混到床上,便是另一番境地。拜上官阙拿红袖衣裙吓人所赐,韩临的欲望早已冷熄多年,与技术无关,对谁都提不起兴趣,尤其是身前这个罪魁祸首。 眼下上官阙在床上这样前所未有的费心,倒叫韩临有些怀疑,他会不会是错信了自己故意气他时对他的诋毁贬低,才努力地学了这些。 他这样尽心尽力,倒叫韩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作些反应报答添趣,却也不敢装舒服瞒骗上官阙。 云收雨散,棋局早忘干净了,便也不去管了,在床榻间聊些闲事,韩临问方才那些上官阙哪里学的,上官阙讲从滇地借来的书上。 韩临啊了一声:“那些邪魔歪道的书上还教床上的事?” 上官阙道:“你想看吗?我去拿。” 书递过来,韩临翻了两页,上官阙在旁忽然指住一行:“这话你当年对我讲过。” 那行字的确眼熟,韩临合住书,移开视线说你记性真好。 “倒也不是。”上官阙问:“你还记得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韩临扯谎:“忘了。” 上官阙捏了捏冰凉银亮的耳圈,握住修长覆汗的后颈,五指用力,将韩临拽到自己脸旁贴着:“想起来了吗?” 当年韩临便是用这个姿势,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吐息乱扫,故意在他耳边说的。 或许做过坏事的人发觉抵赖无用,耳廓被柔软的嘴唇认错似的吻着,吻了很久,上官阙忽然听见韩临沙声又说了一次那句寡廉鲜耻的话。 韩临哈哈笑着从僵愣的怀里逃出,把书扔到床边柜上,动作大了些,要不是让反应过来的上官阙握住了腰,险些从床上栽下去。 韩临简直要给这床整得没脾气。搬家的时候,上官阙非要连着这张窄床也搬过来,分明主屋房间这样大。 上官阙揽他回去,吻着颈骨说床上窄小,冬天挨着倒也暖和。 韩临想说大床也可以挨着抱着,何况地龙烧得这么旺,怎么会冷。 没来得及说出口,又被卷入热潮中。 别院此前这番大修,除了修剪树木整补缺漏处,布局装潢都没动,剩下的主要是铺地龙,间间屋子都铺上了,确保整个冬天,韩临到哪个室内都暖和如春。 地龙烧得太旺,几次下来,汗把眼罩都浸湿透了。 韩临伸手把上官阙的额发挽到耳后,给他擦汗的时候,手指摸到眼罩的边缘。 接着,指腹触到眼珠的轮廓,颤缩了一下,指尖犹豫地在潮湿的黑色绸缎上游移,韩临凭记忆描着那只眼睛的样子,话到嘴边,改口问了别的:“你戴这个热不热啊?” 上官阙拍拍韩临的脸:“专心。” 韩临讪讪收手,改揽抱住他的脖颈,去亲吻他的侧脸。 做过事,枕边人披上衣裳,韩临的余光跟着下床,看上官阙背身解下眼罩涂药,随后又戴回昏黑的眼镜,坐在镜前,安静翻着书页,等药干透。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佣人说晚饭摆好了,韩临下床穿衣服,一开门,外头都黑透了。 药还没干,上官阙戴着那副眼镜出门,额发挡着眼镜腿两侧的间隙,一点眼睛的真容都看不到。 今夜或许是佣人在忙别的,院中尚未点灯,四下一片黑,韩临欲言又止看了上官阙好几回,还是开了口:“你看得清路吗?” 上官阙说走慢些就行。 怕他摔着,韩临索性伸手牵住他,说我引着你走吧。 不用一整个上午都耗在医馆,闲暇顿时多了许多,韩临便都花时间在修剑招上。如今能上手,进度便快了许多,室内施展不开,冷天到外头动用内力,和烧命没两样。 上官阙说过许多次:“不必急这一时。” 面上答应,趁着晨起头脑清醒,韩临都在屋里改上官阙的剑法。有时看午后暖和,借日头压制体内寒气。 也有时上官阙出门谈药铺的事,韩临躲到没人的庭院中去使刀,试着剖解困惑。 自知命不长,韩临想尽早改好手中这套剑法。武学讲究多变,上官阙又是那样聪明的人,拿到这些东西,一定会有别的想法,韩临想多留些时间和他尝试切磋修改。着手药铺,还要分神专注剑招,或许余下的日子上官阙还能少来折腾他。 然而骨头里的寒气好凶,收了长刀,纵使在烧了地龙的屋中抱了一下午的手炉,仍觉周身泛寒。 下棋时上官阙见他有些异样,探过脉,吩咐下人取酒过来。 第239章 摆着象棋棋子,韩临问:“我能喝酒吗?” 望着他这幅真假难辨的惜命样子,上官阙说问过大夫:“冬日适量饮酒热血,对你是好事。” 只喝酒有些单调了,韩临便提出,谁给吃掉一子,谁就吃一杯酒,上官阙点头答应。 佣人拿来酒与酒具,刚要温上,上官阙讲我们自己来。待到室内只剩两人,他又起身到屋中漆匣中挑出瓶酒,倒酒去温,和韩临讲:“这是别人送的甜酒,我没口福,你来尝尝。” 象棋韩临下得不错,赢了后数算双方手边吞掉的棋子,较之上官阙,他还少吃几杯酒。 输棋后上官阙连罚三杯,又去取来两瓶甜果酒,摆子,开局再来搏杀。 第二局没吃几杯酒,韩临便歪撑着头,落子疏于筹算,较头一局随意得多。 半天,被对面斩下了将,韩临半合着眼喝了三杯甜酒,还道:“再来,再来。” 对手即便半醉,棋力依旧上乘,上官阙喝了不少,颊边晕出红意,吐息也重了些,按着眉心:“你醉了。” 韩临扯唇笑道:“没有呀。” 第三局韩临是枕臂下的棋,温好的酒都要上官阙递去给他。 醉中仍给他歪打正着下出几步好棋,上官阙连喝几杯,再递酒给韩临,杯中酒泛起颤纹,一时酒醉乏力,酒杯刚要滑脱,便被一只手从容稳住。 视线扫去,上官阙见韩临扶着他的手,枕着手臂从下自上看着他笑,眼中哪有此前的浓重醉意。 没有放手,韩临撑起身就着姿势,探身垂首衔住上官阙手中的酒杯,喝尽了这杯甜酒。 又咬住杯沿,将空杯从指尖叼离,韩临起身,还要去倒温好的酒。 拿着酒,韩临上前拨开上官阙的额发,手背试他的脸颊有多烫,笑说:“这酒是好酒,温过后叫人觉得浓郁温和,满齿香甜,你不能尝,真可惜。” 上官阙抬眸看他师弟,玉白面孔上的红唇抿着。 韩临垂眼望着人,叹了一声:“我的过错,我来赔你。” 话音方落,便又见韩临单手撑着桌沿,满饮了一整杯,覆吻压下来,渡酒给上官阙。 酒液搅弄着吞下,随后便是甜郁的酒香在缠绵的唇舌间漫开,溢满唇齿,温热的吐息也携着酒气。 如此连喂他三杯甜酒,收了吻,韩临弯着眼睛笑:“我是不是稍微赎了点罪?” 上官阙拧紧眉心望向他,眼中醉意较方才浓了好多。 此番缘由韩临当然知道。 十几年间喝过太多种酒,韩临早尝出烈劲潜在绵柔的甜味底下,这甜酒是名副其实的烈酒,很容易喝晕。 “我在茶城那几年,每逢冬天要饮烈酒驱寒。”韩临叫下人来送热水,靠在桌沿缓缓自斟自饮上官阙手边的酒,轻拍他的脸说:“酒量涨了许多。” 在热水中绞了帕子,韩临拉凳子坐下,凑近去为上官擦方才渡酒溢出的酒,慢慢感叹:“人要是有酒这样容易分辨就好了。” 呼吸拂在脸边,上官阙挨近去吻,韩临却偏头又去绞帕子。 如此几次,喜欢人的吐息在眼前绕,却总是亲不到,上官阙起身亲韩临,韩临边喝酒边站起来气定神闲地躲。 到这份上,上官阙自然知道他师弟在捉弄他,阴着脸不说话,要出门喝醒酒汤,韩临又堵住门不给他走。 眼下他师弟还故意学他讲话的语气,冠冕堂皇道:“饮酒后身上热,你出去会受凉。” 醉中,上官阙给气得皮笑肉不笑,韩临瞧他这番模样,也玩够了,抱着他的脖子赠吻过去。 倚着门亲了好一阵,分开后韩临笑着问:“你为什么想灌醉我?” 上官阙亲着耳根:“想看你醉了,能否起些反应。” 韩临还真仔细考虑了一番,说:“可以试试。” 话罢,韩临又高起声叫人。 上官阙无奈道:“你又要做什么?” 韩临疑惑:“你不是要喝醒酒汤吗?” 目睹那样烈的甜酒一杯接一杯,韩临足足又喝了好久才算醉,上官阙在旁喝着醒酒茶,打消了此前的念头:“要到你喝醉的地步,烈酒得喝很多,你的身体受不住。” 韩临已是神智昏沉,撑着额说:“那来吧,这唯一一次,别浪费了。” 和从前在医馆一样,上官阙将昏醉的韩临面朝下推到桌上,韩临却忽地撑身要起来。 从上头见韩临脊背张开,背两侧的骨头,此刻像振翅欲飞的蝶。上官阙摁在他的背心处,止住腾飞的起势,困他回身下。 原先无力瘫软的腿却忽然挣扎起来,坚持要正过身。 挣扎得幅度不小,上官阙当是饮酒过多出了问题,翻他过来,扳住下巴问他哪里不舒服。 韩临抬眼看着上官阙,摇头说没事,继续吧。 上官阙摸摸韩临的头发,提醒:“这个姿势你能看清我,恐怕没有背过身舒服。” 韩临歪头躺着,目光仍直白落在上官阙身上:“我想看清你,想知道上我的人是你。” 上官阙没有动作,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舍弃欢愉:“你需要这点细微的快感。” 他怕韩临配合久了,觉得无趣,进而生厌。 韩临有些无奈,强撑起身,挨近攀揽住上官阙,同他对视:“我喜欢你,相比快感,更在意是在和你做这种事。” “你”字咬得很重,咬字时满眼的倒影都是上官阙。 上官阙好半天没说话,也没动作,韩临看出他的情绪,借吻来安抚。 给亲了半天,上官阙动了动,捏着下巴回应韩临。 中途上官阙见韩临略拧点眉望来,那双醉后的眼没有欲望流动,却有许多情绪纠缠,有情,有恨,又有伤怀,清醒地搅到一起,同他做天底下最缠绵的事。 半醉谈不上分寸,又给撩拨久了,半夜上官阙为噩梦惊醒,韩临给他揽腰拥在怀里,二人都就地睡在毯子上,分盖一张熊皮。 韩临还在他怀里睡,颈肩上遍布吻痕和咬痕,不一会儿转醒,亲了亲他下巴,问该起了吗。 上官阙说没有,起身抱又睡过去的韩临到床上。 眼下搁到床上的身体不着寸缕,便见韩临裸露出的胸口,后腰,腿根,均有齿印唇痕,这些痕迹有红,有紫,有青,新旧皆有,不尽是今夜留的。 近日他常吮咬韩临,意图在情潮外带给韩临些别的滋味。收效甚微,此刻乍一看青紫交叠在身上,倒像虐待。 收回视线,上官阙换过衣,又开柜取出一本书,坐去桌前收拾纸笔。 他需要找到帮韩临重新握刀的经法,这是唯一能教韩临有求生欲的办法。 一日去宅邸监工,也是倒霉,瞧了一半天就阴了,浓云挤满天穹,先是起风,没出庭院便落起雨。雨趁风势,伞都避不住,上了车没行多远便落下了细雪,韩临打起帘子瞧雪,觉得新鲜:“金陵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上官阙放下帘子,给他擦着鬓角的雨水,说外面冷。 韩临没觉得自己有那么不禁淋,还想打起帘子继续看雪中金陵的景致,瞧他眼罩湿了半边也顾不住收拾,笑着接受他的好意。 衣裳淋湿了,下车给雪气一激,韩临打起喷嚏。换衣喝些姜汤,吃过饭,又在浴桶热水中浸了很久,韩临出来见雪仍不停,步到上官阙窗边敲敲。 等人打开了窗扇,韩临笑道:“讨杯酒喝。” 窗后的人这会儿倒没执笔苦读,桌上一灯如豆,手边搁了叠信纸:“倘若我告诉你,日后或许你能恢复境界,韩临,你肯活着吗?” 窗前淋雪的人喉结颤了颤:“什么?” 眼间的细痣垂下去思量半晌,又藏进眼皮中,上官阙对韩临道:“你进来,我给你样功法。” 那是门采补功法。 第111章 加刑(4) 上官阙讲阳气此物,精则养神,柔则养筋,正是韩临所需要的。 身体的异样韩临清楚,采补一事那些大夫也都讲过,佛道均有双修采补养身一说。甚至当年韩临险些给示弱的采阳姬暗算,被上官阙骂了很久,事后为提防,特意了解过魔教那类吸干对方阳气的采补之术,有这方面的常识。 如今骤地提起,韩临倚桌喝酒,并不当回事:“所有的采补之术,都是采阴补阳,采阳补阴。我的身体你也知道,这门功夫对我没用。” 甚至在茶城,老板娘曾请来过路的名医为他治伤,那大夫便很直接地建议他娶妻,说夫妻行房事,或许便能有所改善,可他碰不了女人。 上官阙笑着摇头:“这门功法不同于一般采补之法,旨在采阳补阳。” 听到此处,韩临倒酒的动作一顿。 采阳补阳,顾名思义,是要韩临给男人上。 上官阙还要讲话,意外的,见韩临不再多说,甚至都没有去翻誊抄的经法,干脆地点头答应。 信纸的头一页上官阙用朱砂笔抄了行字,讲的也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有道是采补之法,一旦催动,往往都令修炼者欲炽情动,与人欢合方能化解。韩临只瞥一眼便翻了过去。 第240章 法决最浅显一层是讲催动功法,通关引气,逼出体中阴寒真气,迫其随体液排出,待精入体,腰腹施动内功,运精补髓,炼化精中阳气为己所用。 指节轻叩着桌面,韩临念练初层法决直至通熟,搁下信纸,将酒一饮而尽,勾住了上官阙的下巴,挨近去吻。 深吻分开,韩临有些燥闷,扫了眼喝剩的酒盏,推开窗扇透气,上官阙跟着吻上他后颈。 细雪未停,乌桕树覆雪,满园白纷纷的,雪光直晃眼。窗外栽有几从竹,如今青竹变作琼枝,起了风,耳听竹叶沙沙作响,雪气吹到脸上,稍稍压下窒闷。 吻着的后颈起了薄汗,怕韩临受凉,上官阙带人到床上,捏着韩临银凉的耳圈,另一手拾起韩临脉息,提醒他记得尝试催动采补之法。 在武学心法一事上,他师弟总是很听话。 …… 一次后,上官阙吻着韩临喘息了片刻,哑声让他运转心法,将精中阳气炼化入腹。 韩临闭目喘息,好像没听到,上官阙于是又说了一遍,韩临扯了扯嘴角,这才懒懒地默念起口诀关窍。 过了一会儿,韩临去亲上官阙,上官阙摁住他的嘴唇,问他觉得试练采补之术觉得如何。 韩临闭眼舔着抵在唇上的指腹,含糊道:“还行吧。” 上官阙问:“什么是还行?” 停顿半晌,韩临睁开眼睛,吐息呵在上官阙的指根:“武功废了这事,我早就认了。在床上,你想做什么,告诉我,哪怕吃药,哪怕喝下了药的酒,我都会配合,不用编这种胡话骗我。” 上官阙心沉了沉,才明白他一直不信那门采补之术,半晌道:“不是胡话,你运功试试。” 韩临摇头,上官阙摸着他的脸,坚持道:“你试试。” 不想多费口舌,韩临依言屏气凝神,内力运行一个周天,竟觉周身脉息寒意减弱,一番运转,通体较早前多了几丝融和的暖意。 见韩临眼中先是惊,随后被喜意取代,上官阙捧住他的脸边吻边笑:“这次没骗你。” 喜后是疑,韩临就势虚跪在他胯前,都不用提醒,默背方才的心法,运功逼丹田阴气随汗液散出。头一遭他其实没当回事,只是练来哄上官阙的,如今运转内息,才发觉体内情潮涌动,方才错以为是药酒催出的酸痒窒闷,原来均是这一法决牵动出来的。 …… 结束后吻了一会儿,上官阙起身给韩临收拾,又问韩临这次同上次的异同。 韩临喘匀了气,把感受全交代给他师兄,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感觉来得好强。而且你的比上一回烫好多,炼化的时候热气很冲,有一阵子我肚子酸疼得直抽筋。” 上官阙若有所思:“头一次我运了些临溪的真气,这次,用的是自小修习的那本残篇心经的功法,想是后者更契合。” 韩临:“你那本不是魔教的心法吗?” 上官阙点头:“这半年我看柳嬿藏书阁的那些魔经,也发觉那些同我自小学的那部,根底是一样的逻辑。我想两相应和,或许会有益处,所以方才试了一下,果然效果显著。” 韩临一顿,联系到这本莫名有用的采补心经,又想到从柳嬿阁楼运回来的邪书魔典,蓦地起身拽住上官阙:“那采补心经是魔教的?你疯了吗?” 上官阙点头道:“这心经是百年前的魔教采阳姬所作。她生身八字并非纯阴之体,却因贪婪,采阳补阴过度,为阴寒之气反制,倍感苦楚,故而钻研出此法,旨在用阳纯真气压制体内猖獗的阴气。学识无贵贱,武学一道也是如此,你学了魔教的东西,只要不去害人……” “我不是说这个!”韩临打断上官阙:“魔教功法,多是损人利己。” 韩临面色发白,忙又问上官阙有什么不舒服,道:“你知不知道,魔教采补功法,被采补的人会气竭而亡!” 上官阙说自己没事,又说:“当年那名采阳姬为阴寒之气反噬掉了境界,遭从前畏惧她的仇人追杀,不敢贸然露面捉男人来欢合,所以要留着手中唯一一名男人的性命,逼对方长久喂至纯阳气为她所用,故而这法决并不害采补的另一方,只是修炼者救命养身的温和法决。” 说着,他下床打开窗边立柜,找出本泛黄的古书,掀开封页,指着前言自陈给韩临看。 韩临仔细翻看了两回,又去仔细将那誊抄来的心经正文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瞧了四遍,见其中并无残害他人的文字,这才放下心,脸色稍有缓和。 将古书还给上官阙,他放回去时打开木柜,韩临扫见那只木柜三层,放满了六只漆木箱,好奇之下跟过去看。 细雪缓缓,夜窗如昼,借着雪光,韩临见上官阙打开的一只箱子里累累放的全是从滇地藏经楼带回的邪典古籍,捡出几本翻开,几乎页页都有上官阙别上的签条。韩临要来钥匙,开了其余五只只箱子,见每箱都放有本新写成的册子,字迹工整列着各书效用,细写各功法对恢复韩临武功内力的优劣之处,里头还别有韩临练字纸稿裁成的书签。 近一年上官阙日日苦熬,竟都是为了帮他。 上官阙找出毛氅为韩临披上,目光落在韩临脸上,并未解释,只在伸手接滚落下的泪时道:“届时这书要还回去,不能碰水。” 雪夜万声俱匿,显得泣声很响,眼见泪水积满手心淌出指缝,还不见停,上官阙将书放回去,给韩临擦脸上的湿痕:“你也在为我在做一样的事,不是吗?我的私心还更多些。” …… 次日问过知道他们关系的大夫们,都说可以试试,总也不会更差了。 大夫讲话时,上官阙眉目都是笑,倒是他身旁的韩临没什么表情。 寒暄过后,满屋的大夫散了,见韩临还低头坐着,上官阙牵他起身:“手怎么这么凉?” 一夜的乱梦颠倒冲淡了喜意,韩临冷静下来,隐约知道倘若这采补之法若是有效,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却又不敢细想。 久也没听到答复,掌中的手冰冷僵硬,几乎像主人久求而未成为的尸首。 上官阙知道师弟已认清现状,俯低了身,牵起两手,又一次主动捧在颊边为他暖着:“你肯不肯练那门采补术?” 韩临抬眼看他,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难道我可以拒绝吗?” 上官阙笑起来,温言道:“如果顺利,你或许能恢复境界。” 当年为了摆脱他,韩临不惜去死,阴差阳错断送了浑身武功。难道如今又要为了恢复武功,主动留在他身边? 见韩临面上仍无动容之色,上官阙教他两手握上自己的颈项,循循善诱:“当年的刀圣轻易能杀我,师弟,你不想试试?” 双手被逼虚握,韩临分出拇指去蹭洁白颈子上的痣,垂下的睫在眼下扫出阴影:“师兄,你谋篇布局这么多年,我样样在意的,都握在你的手里。我怎么敢杀你?” 都是徒劳。 见利诱无用,上官阙语带宽慰道:“这才只试了一夜,才哪儿到哪儿?不想那么多了,你先养养身体。说好了的,今年过年,红袖和你妹妹携家带口来看你。我家的生意你也知道,过年间这家宅里总要有学过医的来往走动,届时倘若又提为你号脉……” 话至此顿下,也没再说下去。 韩临听明白了弦外之音,闭目吸一口冷气,道:“我会练采补功法,你不用威胁我。” “只是提醒。”上官阙吻吻他的眼睛,环他进怀里:“乾坤未定,韩临,这些日子,你只当尽你的职责义务,在床上好好陪我吧。” 冬日天冷,再寒一些,上官阙便把韩临叫到室内拘着,要他少浪费晚上好不容易得来的阳气。 修改剑法的思绪受阻,韩临闲不住,才被逼过,也不愿和上官阙待在一室。 上官阙去找,不是他身边围着三四个嗑瓜子的佣人聊天,就是见不到人,得问下人才知道他又去哪里修什么零碎。 后来上官阙留韩临住下,在上官阙屋里,他也是今天磨柿子核,明天玩投壶,静不下来,不过总算能看见人,距争执也过了些日子,态度也总算缓和不少。 从前药铺忙碌时,方便晚归的父亲看孩子,母亲常会带上官阙到这里住,这里的库房中堆留有许多上官阙小时候弄坏的玩意。韩临翻出来几个毁损较轻的玩具,添补修好,扯着上官阙要他玩给自己看。上官阙自然不肯。 有天韩临找了块雷击枣木,安静坐了一天,照着削不知哪里找到的上官阙小时候的木剑,削好了,来缠着上官阙用小孩的玩具斗剑。他玩欢了也不管四下桌椅陈设,膝腿上磕碰出好多青紫的瘀伤,夜晚上官阙给他揉药油,拒绝了他再斗的请求。 次日上官阙开始教韩临下围棋,围棋复杂,一局总要下很久,韩临初学,下完总要拉着上官阙复盘,一局能枯坐着研究一整天。 一般韩临都端坐在桌边下棋,后来渐渐弄熟规则,有时坐累了犯困,便会拉着上官阙把棋盘搬到铺了厚毯的地上,趴在毯子上,托着下巴去落子。不过后一种往往棋盘搅散,棋子最终会下到身上。 第241章 事后上官阙凭回忆恢复棋局,韩临松系衣衫懒靠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还要捣乱。 盯着落子,韩临故意嘴巴不停扰人思路,一会儿讲我刚才不是这么下的,一会儿讲你不是这么下的,想要搅混这场败局已定的棋局,重头来过。 看出他的心思,上官阙也不生气,叩住腰压韩临到身下,将棋子摁在他师弟手心,做出承诺:“你来复盘,结束之后,你复成何样,我们就照何样对局。” …… 事后上官阙心情不错,也不计较先前的约定过了期限,抓出棋子,叫韩临自己去摆,全按他摆的下,那会儿韩临烫得不住发颤,手指碰到棋子吓得缩到一旁不敢接。 过得月余,又是个雪天,提前约好同徐家人泛舟看雪。昨雪下得太大,车马路滑,徐大夫在家,惦记韩临的病情,叫他过去诊脉。讲病情时韩临照旧又被支了出去,留上官阙去讲来龙去脉。 徐府孩子多,韩临立在廊下看小孩在雪地里玩闹,门后隐隐传来交谈声。 一门之隔,他们的诊断将牵连他此后的人生。 过了许久顾莲出门,又来跟门口的人说天文风水,兴起非得拽着人去瞧新建成的炼丹房屋顶画的苍穹星斗,韩临迫不得已跟着听了半天,徐仁才来搭救。回去的路上约莫徐大夫说完话,便遣下人去唤上官阙,准备离开。 车马备好,等人的时候,碰巧两个大夫在,也都清楚始末,韩临难得开口问了病情:“这样下去,以后我的身体会怎么样?” 上次他喝药前说的那些话,徐仁与顾莲都在场听了,此时被问,面面相觑,觉得答案他或许不会喜欢,正斟酌言辞,便听有人笑着作答—— “辛苦你,或许要多陪我很久了。” 雪中的冷气里,韩临闻到了那段几乎要渗进脏腑的暗香。 顾莲见韩临神色一黯,呵出一口白气,好像犯人听见加刑的判令,低头望着雪上凌乱足印,应了上官阙一声:“我知道了。” 第112章 加刑(5) 唐青青十二月下旬回到金陵,倒豆子似的跟上官阙韩临提这一年来的见闻。她从小到大都是在乡下生活,近一年跟着佟铃铃在岭南做事,认识了不少江湖中人,长了好多的见识,末了在纸上写道岭南残灯暗雨楼那边有个文书的缺,要嘴严的,歪打正着她恰好合适,想去做一做,脸上是很期待的样子。 多见些世面是好事,上官阙自然应允。 韩临问需不需要引荐信,她讲佟姐姐已经去让我试过了,他们都说可以。 算下来,韩临也就主动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倒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他对谁都那样。韩临从前话就不多,如今话更少了,站在那里,像个好看的摆件。主动找他聊天,他不会拒绝,却会忽然握着笔走神,墨迹在纸上点染成拳头大的圆都不知道。 住了几日,唐青青渐渐瞧出不对劲,在纸上问韩临:你和大公子吵架了? 韩临摇头。 唐青青耳朵聋,眼睛却不瞎,哪里会信,又写道:年初我去岭南前,你们在临溪有说有笑,怎么朝夕相处一年,关系看起来反倒更差了? 韩临顿笔。 年初知道身体熬不久,清楚死性不改的折磨不会持续太久,算是有个盼头,剩下的时间,韩临试着短暂地抛却旧事,遗忘仇恨与愧疚,直面自己的心,好好喜欢一个人,认真对待一段感情。 他高估了自己,也错判了形式。 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的所有要求。他足够收敛,却还是会惹上官阙不高兴。上官阙从不忍气吞声,桩桩不满,都要从他身上讨回去。 他以为自己能不理会旧怨,被逼抓蛤蟆,被送红鱼,却还是会难过。 太熟悉风雨欲来的窒闷潮气,韩临吐出第一口血时,反倒觉得痛快。他瞒下身体的不适,放纵上官阙借题发挥,盘算着刑期的缩短,心里很期待结束的那一天。 尽管后来东窗事发,上官阙也没能拿他怎么样,他什么都没有做,是上官阙自己把他死路上逼的。 他为将来的不告而别,对上官阙感到抱歉,便在平常弥补。 这并不难,韩临喜欢一个人,会努力给出自己所能给的,做对方高兴的事,尽力对那个人好。摁住自己的喜欢,不表露出来,对韩临反倒是艰难的事。偏偏他总是遇上要得太多的人。 韩临没想到上官阙从故纸堆中找到了续命的办法。上官阙张口让他试,他就再没有别的选择。 无法确定采补心法能否起效的时候,他还残存侥幸。魔教得来的东西,或许反而叫他反受其害,偶尔腹内有如火团辗转,他也忍了下来,只觉得心里安宁许多,为了不露出破绽,和上官阙照旧嬉闹。 等到真的听到了宣判,韩临只觉身陷暗无天日的囹圄,从前的仇怨如潮般拍过来,却除了被逼活着,别无他法。 二人聊天的内容写在纸上,夜晚上官阙翻看,见到唐青青提问到关系,便再无后续。 那一日在湖上乘舟看雪,韩临总是盯着深绿的湖水,末了,在风雪中没站稳,跌进湖里。上官阙浑身湿透拽他出水,在火边烤了许久,他倒也没生什么病。想来那功法的确有用。 回家后两个人在热水中洗去寒气,上官阙领韩临回屋,到了门口,韩临盯着门槛停住步,低着头,取下左腕的佛珠,说:“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师兄,可不可以先让我缓缓。” 那晚上官阙接过了佛珠,送韩临回他自己房间。 缓过神接受事实需要一段时间,反正日子还有很长,这点时间,上官阙不吝啬给他。 上官阙告诉唐青青他们的确吵了架,说韩临不大高兴,自己不能去触他的霉头,只好请她多陪韩临讲讲话。 难得能有帮上忙的地方,唐青青高兴应下,整日绕着韩临打转,在板子上写写画画,逗人开心。她活跃的对象并非自己心哀,便放好心的女孩子不管的人,每日托着下巴慢吞吞地写着好字,和她交流各自的故事,给带得话也多了些,偶尔还会笑一下。 年前两天,白映寒赶到金陵,两个外甥这一年长高不少,见了面乖乖喊韩临舅舅,管上官阙叫大公子,在府邸里好奇地跑来跑去。见了他们,韩临难得露出些笑意。白映寒的确是有生意,最小的那个孩子还没断奶,韩临便带着老三陪她去山庄谈事情。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来,孩子们在山庄滚得浑身灰扑扑的,大概还钻了草稞子,头发上都沾着草屑,一路上缠着舅舅要听故事,在桌上吃饭也要挨着韩临坐。饭后撤下盘碟,年纪大识字多的那个看唐青青在纸上显摆不一样的字体,小的那个扒着桌沿看。 得了空,韩临走到白映寒身边,旁听白映寒向上官阙了解今日做生意的对象,有何喜好,又有什么忌讳。 心中有了底,白映寒笑着道谢。 上官阙牵近韩临,取下附在他衣上的苍耳,只道:“见外了。” 夜里上官阙翻完一本账,听着外头的更鼓声,剪灭灯烛,去敲韩临的门,讲我有些睡不好。 他说:“我给你爱了整整一年,被你搁置这么久,多少会有些神思不定。” 韩临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才侧过身,让出进门的空隙。 屋中的床很大,韩临没有做贴着床沿睡在里侧的事,躺得很随意,甚至作为砧板上的鱼都有些过于随意,二人一动胳膊便能碰到对方。 上官阙笑了笑,想韩临倒是很清楚,一间屋子,一张床上,离得再远也改变不了什么。 黑暗中的笑声收住,上官阙倒也没做别的,只是将师弟拉到怀里,脸贴着他的发顶:“当年你说我做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我是当了真的。” 紧赶慢赶,除夕当日舒红袖一行才到金陵,天色阴暝,他们坐下不久,天便下起大雪。有别于上次,将近一年不见,傅欢还记得韩临,她两岁了,一见到他就咬字含糊地喊:“韩临,韩临……” 不知道红袖教了她多久,韩临有点惊讶,又很开心,也问她,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称呼自己名字倒是清楚多了,恐怕给抱着向好多人自我介绍过,她有炫耀的意思,含糊不清地问你知道怎么写吗? 韩临听了,笑出声道:“大小姐,你的名字可是我取的,我当然知道。” 除夕夜吃团圆饭,搬进来这么久,那张红木圆桌第一次坐满了人。年长的年幼的,会说话的都在说话,韩临久违地健谈。成年人谈生意,谈局势,谈现状,谈养孩子;小孩则谈玩耍,谈学业,谈功课,谈教书先生的严苛,嘈杂热闹。饭吃完,给过压岁钱,唐青青领小孩子们出门去玩雪,留成年人坐着喝酒。 上官阙吩咐下人在院里多点几盏灯的功夫,韩临便从他身旁起身离开。当年认妹妹那事传出来,红袖发脾气险些出事,如今同桌,对白映寒仍是冷淡,韩临有意消减她对妹妹的敌意,坐到二人中间周旋谈话,傅池很有眼色的在旁帮衬,为此还挨了红袖的一个白眼。 第242章 韩临的努力成效不大,见红袖不愿拉近关系,也没再强求,改去讲自己近一年的事,专挑轻松的讲,上官阙不时补充两句。误打误撞,两个女孩对韩临的事都很关注,也对他说一半瞒一半的习惯了熟于心,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去交流,来补充完整这些年来发生在韩临身上的事。 不久,大外甥兴奋地跑进来厅内要他们出来。出门一看,原来是几个小孩滚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想堆雪人,可力气不够,雪人脑袋搬不上去,便想找人帮忙。 这好办,韩临招呼傅池,一起将雪球垒起,放任孩子们打扮雪人。 出来吸了点新鲜的凉气也舒服,韩临待在檐下没回去,孩子们都对院落不熟,找不齐雪人的帽子和嘴手,唐青青来央求上官阙。 屋内两个姑娘相继揭底,韩临不敢细听,便去瞧小孩们的游戏。 灯下雪屑飞扬,此刻一堆小孩绕着上官阙站,围观他拿薄木片细细刮匀雪人粗糙的表面,目不转睛地瞧他弯腰捡来帽子和其他饰品,细致地妆点雪人。 事成之后,庭院里的雪人圆头圆肚,笑容可鞠,小孩子们都不敢用手去碰,绕着看了好几圈,七嘴八舌惊说好漂亮。 上官阙站远了去端详,笑说一个显得孤零零的,小孩子们问我们再滚一个你还会帮我们修吗?见上官阙点头,他们齐刷刷跑去滚雪球。 上了台阶,拂去身上的细雪,上官阙问韩临冷不冷,要不要进屋。 韩临盯着庭院中熟悉的雪人,近些日子,第一次主动和上官阙说话:“之前的雪人也是你堆的?” 上官阙答:“都是。” 韩临的视线从雪人转向上官阙:“都是?” 上官阙睫毛上还沾着雪花,点头:“姑苏拙政园中的那一对也是。” 韩临吸了口冷冽的雪气:“之前你怎么不说。” 上官阙道:“你没有问过我。” 其实细想之下,拙政园那夜上官阙出过门,临溪屋外出现雪人那日,上官阙忽然烧得那么厉害,显然是受了寒。 韩临为自己的大意拧眉:“我以为你不爱堆雪人。” “的确没有兴趣。”上官阙说:“只是有了好事,太高兴,借冰雪静心。” 他的那些好事,对韩临来说,不是被骗,就是被逼就范,本该生气。可余光扫见雪人,和记忆中的那些一样,圆墩墩的,笑逐颜开的,想到雪中走来走去茫然消磨热血的人,摇头笑了一下。 注意着身旁人的神色,上官阙自袖底去牵住韩临。 那手指比当年天牢的镣铐还要森寒,韩临下意识抽手,却被捉得很牢。 “我为你找回妹妹,处理白家的争端,养你抱回来的女孩,主持你养女的婚事。眼下除夕守岁,大家聚在金陵,你的妹妹和养女在屋内聊你的事,你的两个外甥和你养女的女儿玩雪,你的女婿在院里照看。” 满院的人声笑语里,上官阙的声音缓缓说:“这里都是你的亲眷。我全家的人都遇害去世了。” “韩临,我只剩你一个了。”上官阙淡声反问:“我想要你活得久一些,难道是罪无可赦的事吗?” 雪又飘了一会儿,掌中挣扎的手卸了力。 上官阙交握住韩临的另一只手,再说话,携了笑意:“堆雪人真冷,帮我暖一会儿。” 牵握了好一会儿,双手都渡上热意,孩子们来叫上官阙,顺道也拉着韩临一起过去玩雪。 等佣人拿来手套,韩临陪他们玩了会雪,又帮他们垒起雪球,和他们一起打扮雪人。有了事做,心里的烦绪也淡了些,半晌,想起小时候,到后厨捡出根萝卜,打算做记忆中雪人的鼻子。 走前上官阙正拿围棋子点睛,回去了,见他颊边的发给风吹乱,长睫落了些雪,也没有顾,只是手拿薄木片,低眼用心刮匀雪人坑洼的面颊。 傅欢懵懵懂懂地接过递来的萝卜鼻子,见韩临脱去手套,为大公子整了整头发,拿指尖扫去他睫上的细雪。 安置过客人,灯残人静,回屋吻罢分唇,听到韩临气息重了些,上官阙问:“你催动采补心法了?” 韩临嗯了一声,低头拆解衣带。 上官阙到镜前除去发簪:“你是为亲眷,还是想开了。” 韩临忙着手中的事:“这不重要了。” 上官阙取了东西,走回来,往韩临左腕缠上一圈又一圈的佛珠:“倘若我非要问清楚呢。” 韩临静了静,抬眼迎上上官阙的视线:“你就当我在践诺吧。” 夜里韩临留宿在上官阙房间,胡闹到很晚,次日一大早孩子来敲门叫人放鞭炮,昨天的衣服已经糟蹋得不能穿了。 最近要么分开睡,要么就是待在韩临那儿,这个衣柜里没韩临的常服。又不能把那套巫服穿上,韩临左找右找便换上了另一件,是之前曾在上官阙这儿找到的衣裳,好多年前在京师穿过,如今穿略有些宽,但也将就。 上官阙自镜中看到,停了梳发,叫住他,说这件衣裳薄,让他先换上自己的衣裳,韩临着急,搪塞说我待会儿回屋就换厚的,套上长靴出门。 佣人讲傅池和红袖酒醒宿醉,又睡下了,韩临便没让人再去叫他们,给催着,他知道过年间上官阙得留在家宅会见金陵的客人,不会时时盯着自己,也懒得再换衣裳,只回屋取了厚氅,便领了一串孩子到门口放鞭炮。 鲜红的炮仗纸在雪上炸开,噼噼啪啪一通乱响,孩子们都躲在韩临身后,捂着耳朵探头瞧。唐青青听不到,便也不觉得害怕,倒觉得众人捂耳缩脖的神态很有趣,拿眼睛四处看,余光在院中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往门口这头看。 唐青青朝大公子挥手,大公子这才缓缓将视线移向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去看韩临。 她呵着手,想起好几年前,舒小姐成亲,也是放了好些炮仗,处处挂灯。大公子到她那里送药,她喝过药又睡去,再醒发现大公子站在窗前,窗扇开了一道细缝,他正对外头动着嘴唇。后来她才知道那场婚礼韩临也来了。 放过了鞭炮,韩临又带上客人们一同出门游玩,中午回来吃饭,上官阙说屠盛盛来了,他妻子是镇江人,今年恰巧回门,夫妻带孩子顺路过来金陵玩。 只知道小屠成了亲有了小孩,倒还没见过新娘子和他女儿,韩临回去拿了两封压岁钱,给上官阙引着去见他们。 去时红袖和傅池正在和这对夫妻说话,见了面韩临先是给新嫁娘红封,笑着说算补你们成亲的礼金,又去给小女孩压岁钱,也掺进去聊天,室内地龙烧得旺,不一会儿韩临有些热,才记起来把外氅解了。 露出里衣,傅池愣住,上官阙轻咳一声,屠盛盛听声回过神,扭头和舒红袖交换了个眼神,起身叫起傅池,同韩临说我们出去看看傅欢。 出了门,傅池没忍住问:“是那件吗?” 屠盛盛:“是。” 傅池一脸难以置信:“可那件不是……进坟里了吗。” 一提起当年那事屠盛盛就头疼,压着声说:“咱们不是看见他把棺材撬开了吗,他回金陵的时候连棺材板都拆了带回来了。” 傅池又道:“那韩副楼主知道那衣服是他衣冠冢里的吗?” 屠盛盛无语得踢了他一脚:“知道了还能往身上穿吗,净说废话。”又叮嘱:“你别在韩哥面前提这事。” 都知道医馆年后物归原主,过年间上官别院的门槛都险些给人踏破。 客人到上官府拜年,多是牵了孩子过来,过年那几日太阳好,韩临常带着外甥们和唐青青傅欢在院里投壶,游戏人少没意思,便把徐家的少爷小姐也叫来。与客人同行的小孩看那热火朝天的景象简直挪不开眼,撒着娇请求父亲母亲,得了应允忙不迭跑去参与。 孩童越玩越多,韩临搬来块板子书写计数,谁赢谁输一目了然,大家伙乐此不休地轮着投,为自己与他人掷出的结果或狂笑或尖叫,上官阙在房间同人聊事,常能听到韩临的笑声说话声。 事情谈不拢,脾气暴躁的客人起身就走,到廊里叫孩子回家,孩子们玩得起劲,想方设法地耽搁,上官阙在旁笑着,又说起自己的条件,条清理晰地分条剖析,总能谈到想要的结果。 从清晨玩到张灯的晚上,白天撒够了欢,孩子们回去倒头就睡,乳娘们都少见的有了空闲。韩临陪玩得尽心尽力,晚上洗过,也不嫌上官阙的床挤了,常是没聊几句话,头发还没干便睡着了。 两三岁的小孩爱吃糖,父母担心蚀坏了牙,平时总限着量,也就过年能多吃点,但也有数。吃过饭,傅池严肃地让傅欢把手里藏的糖交出来,小女孩朝父亲耍横不成,又去向舒红袖撒娇,自然碰上了铁板,糖也被母亲要了出来,跑来把脸趴在韩临膝上哭泣。 唤佣人撤下盛满诱惑的糖碟,韩临抚着头发哄她,半晌忽然笑起来,上官阙注意到,问他怎么了。 韩临低脸笑着说:“我在想你小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的。” 第243章 这几个少爷小姐多动坐不住,注意力难集中,父母为此很头疼,韩临便提出来教他们编绳。果然一坐就是很久,绳子摸够了,傅欢又起了别的兴头,还要玩韩临的头发。两个外甥瞧见了,也凑过来玩,说学了以后可以给妹妹梳头发。 晚上父母来接,傅欢被抱走前还特意交代明天她还要来看,不许拆掉。 上官阙在外议过事回来,打远听见舒红袖傅池二人双双教训女儿,正要问怎么了,便见韩临拆了马尾,松松系了一条凌乱松散的三股辫。 旁听父母教训孩子,上官阙大致清楚了来龙去脉,走近去看,笑着小声对韩临说:“你小时候也系过这样的辫子。” 临溪盛暑湿热,当年谢治山见韩临太热,晨起把弟子叫到身前,解掉马尾编成凉快些的辫子。 韩临早给傅欢拽到镜前瞧过她一下午的成果,听了这话,质疑道:“师父绑得哪有这么松散。” 见他不认,上官阙从头讲起:“你头发又长又多,那时候师叔担心马尾上扎辫子坠得太沉,妨碍躲剑,又怕编得太紧扯头皮疼,就松松扎了一个。和我对招,你老在地上跌滚,到晚上回去就和这个差不多了。” 小时候屋里没镜子,这些韩临都不知道,啊了一声:“师兄怎么不提醒我。” 上官阙道:“又不难看。” 那时候韩临十四五岁,临溪伙食供得足,养得脸颊总算有了些许肉,缀着辫子在他跟前跑来跑去,倒很有意思。后来韩临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再也没有让谢治山编过辫子。 这个家里,墙砖檐角,总有许多花纹图案,小孩子们在别院疯跑,遇到了很小的发现都要去找韩临分享,比着谁发现得最多。 有几回天色泛着青白,才梳洗过,白家的小孩牵着傅欢在上官大公子屋中找到舅舅,常见舅舅腰靠在镜前和人说话,有时拿着漆黑的墨镜拨镜腿儿,有时手上玩簪子。 初七那日回家晚,韩临已睡下,上官阙涂过药等,亲韩临时,随手取下眼镜放在枕边,忘了收,那眼镜半夜便被翻身的韩临压折了。 大半夜,韩临起身收拾眼镜残骸,到上官阙耳边连说了好几遍这床实在太窄了,说着说着就又睡着了。 离别来得很快,不能空着手回去,次日韩临出门带孩子们买糖,陪姑娘们逛首饰铺绸缎庄,顺道给上官阙挑新的墨镜。下午有侍从回上官府传韩临的口信,说路太堵,孩子们又累得睡着了,叫上官阙到外头吃晚饭。 人太多,酒楼前两条街堵死了,上官阙下车步行,月淡黄昏,河水上薄雾沉绵,打远望见身形颀长的英俊青年站在桥上,怀中抱着个小女孩。 韩临也看到了上官阙,偏脸动了动嘴唇,他怀中的傅欢便拿眼睛在人群中找,瞧见后朝上官阙不停摇手。 走到桥上,上官阙问起天冷怎么在外头站着,韩临说人太多了,来接你。说着手指去点点小姑娘的鼻尖,讲欢欢闹着非要跟着我。他手臂不方便,上官阙说我来吧,把傅欢接到怀里抱着。 游人如织,街边挤满摊贩,有猜灯谜的,有捏糖人的,也有卖饰品的,二人说着话缓步前行往酒楼走,傅欢目不暇接,左看右看,指东指西,韩临一边付钱买来给她,一边向上官阙交代一天都做了些什么,讲眼镜瞧中了几款,不过毕竟是你戴,还要你过去亲自看一看。 还说起傅欢因为被驳回了买糖的恳求,生了气,在首饰铺里和傅池抬杠,一样都没买到,才说完话,傅欢便扯扯他,指向一个铺子。 那铺子卖的尽是姑娘用的饰品,上官阙挑出巧织的绒花、珠花、绢花头饰,让傅欢挑喜欢的,她都摇头,偏偏盯着一旁现编的花环,扯住韩临袖角不松手。 上官阙说:“你要想清楚,真花很快就败了。” 女孩听了,有一瞬间的犹豫,却又不舍地去看。 韩临借来花环给她闻,说:“真花有香气,假的再长久也没有。” 傅欢眼睛亮了亮,坚持自己的想法,等韩临付了钱,把花环戴到她腕上,她笑着把手腕举到上官阙鼻前晃,很高兴的样子。 吃过饭回家,孩子们睡饱了,便又要兴风作浪,白天他们在外头买了许多烟花,但都不敢放,便又来敲上官阙的房门缠韩临。白家的小孩最近摸出规律,每到晚上,舅舅总在上官大公子屋里头。 韩临本来靴子已脱了一半,这下只好认命再去系回靴筒的系带。 这段日子,白家的两个小孩都习惯了舅舅总是花很长时间穿鞋,但此刻也是等着了急,口中嚷着要不以后别老是穿长靴了。 上官阙低头嗅过傅欢的花环,忽然对他们说:“借我看看你们的礼物好不好?” 一回家他们便都佩戴上韩临送的珠玉首饰,如今很乐意给人显摆,倒不去烦韩临了。 总算绑好了鞋带,小孩叽叽喳喳,门外下人说烟花搬来了,韩临抱起傅欢出门。孩子交给傅池,他把烟花放到庭院开阔处,为他们点着长长的引线,将火折子给了佣人,快步回屋要带上官阙出去一起看。 进了屋,只见漫天乍明乍暗,上官阙立在窗前,掌中握着残毁剑穗和琉璃珠玉佩。那枚玉佩吊坠毁坏好多年了,上官阙一直收着那些支离破碎,放在随身带的锦囊中。 余光扫见韩临,上官阙收好残损的吊坠,要他也到窗边看烟花,又吹熄了灯,说暗处看烟花更好。 话音刚落,庭院正中的天上炸开绚烂的锦团,仿若星河倒注。韩临没有关心远处,借光去看上官阙,留意上官阙面上是否有泪痕,观察半晌,见并无落泪迹象,才将视线移去远天烟火。 韩临正看着,忽然给揽住腰按倒在桌上吻。 烟花一束束窜上天,火光透过窗,一霎一霎映亮上官阙的脸,那是从小看到大,如今凑在眼前,仍叫韩临心紧的一张脸,却又是为韩临,留下了缺痕。此刻从黑夜中贸然照亮,没来得及收起神态,黑漆漆的眼瞳偏执又柔软。 桌案比窗台低,韩临知道屋外人看不见,手指插进上官阙发丝回吻。 在桌上厮磨,动作大了些,把药碗扫到地上,一声脆响惊得人醒了些,韩临撑身去半掩住窗,上官阙笑着从后面搂住他。 那时候也是过年,也有烟花。 烟花谢尽,点起支烛,有了亮光,上官阙脱着韩临的衣衫,在他耳畔笑:“你说过的,岁岁平安。” 次日一早孩子来叫门,耐心听完孩子们又在何处找到何样的花纹,叫乳娘带走他们吃饭,韩临手指转着簪子,走回镜前继续歪着头瞧上官阙梳复杂的头发。 到了要用簪子的时候,上官阙朝韩临伸手:“玩够了没有。” 东西还回来,却不是交到他的手中。 簪子尖隔着眼罩抵在一处,韩临问:“你的泪痣在这里?” 上官阙嗯了一声,接过簪子去整头发:“你亲过那么多遍,怎么会记错。” 第113章 加刑(6) 总算有一整个上午的空,一早去买过眼镜,韩临又带上官阙去了玉器铺。 常言道玉佩遭毁,便是替主人挡去一劫,再佩戴便不合适了。韩临陪上官阙挑新的玉佩,昨天其实过来看过,也已经选中了几样,叫上官阙定,却远不如挑眼镜顺利,他并不点头。 看了一上午,掌柜把家底都掏出来了,逐个讲玉质如何贵重,哪位名家雕琢,可挑剔的人仍是不满意。 要不是知道这位主顾姓甚名谁,家资饶裕,这般折腾,掌柜早发火轰人了。 眼瞧一店的人无计可施,韩临想了想,取出那枚残玉,问:“有这样的玉料吗?” 掌柜接过细瞧一番,回里间半晌,再出来,拿出只木匣,开匣只见丝绒绸缎衬着块羊脂白籽料,油润细腻如凝脂。 把木匣拿给上官阙到窗边瞧,韩临见上官阙看过点头,转头又问掌柜能否看出这枚玉配的雕玉匠人。 这样的玉料落不到寻常工匠手中,天下名家的雕工各有殊异,掌柜入行数十年,自然看得出。 听说雕玉师傅也是江南人,韩临笑着对上官阙道:“那就以这块玉为料,请这位匠人依原样雕枚玉佩。师兄看怎么样?” 上官阙同韩临对视片晌,点头:“可以。” 征得同意,韩临回头又向掌柜讲:“有劳你出面牵线,要是能办成,价钱都好说。” 这样的大生意掌柜自然应下。 上官阙翻看匣中羊脂白玉,忽然又说:“玉料充足,不妨雕两枚玉佩。” 生意人怎么会拒绝大买卖再添一桩,掌柜一样答应下来,问起要求。 上官阙看向韩临:“你的玉佩,要求你来提。” 韩临哪有那么多要求,只道:“你来讲吧。” 上官阙熟络地代起韩临的事,讲另一枚倒不用一模一样,只是要作对仗雕刻,与人逐项说起要求。 屋里的香熏得浓,韩临听了一阵,想透透气,说我下楼等你。 第244章 这头等掌柜去拿纹样,上官阙听见沿街的马嘶,又听有人唤韩临的名字,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窗缝,正望见楼下韩临同一年轻人攀谈。 数月过去,后辈的新鲜劲过了,来寻韩临的人少了许多。韩临倒多了些年轻的朋友,都是此前聊得比较融洽的晚辈,在街上碰见了,会驻足聊聊近况。 楼下的年轻人其貌不扬,嗓门很高,说起路上见闻,十分生动,逗得韩临不停地笑。 他说自己年前去东海冬泳,到普陀山玩了个把月,那儿的人爱去爬山求发财,他也跟着去爬了几回,嘿,结果在山里逮着个身价不低的逃犯,捉去送监,真赚了一笔。他的冒险故事,想来听者神往得很,追问了半天细节。 末了这人说前辈的指教叫他茅塞顿开,没机会报答,要是有机会,可以一起去逛逛,他给带路。语气真诚,一听便知不是随口说的。 上官阙听韩临含糊混过:“再说吧。” 到底也没舍得当面拒绝。 下午回去送行,白家的老大老二在金陵都玩疯了,说什么都不肯回荆州,分别之时一人抱着韩临一条腿哭,去年傅欢半睡半醒中给抱走,醒后哭了很久,这次瞪着眼睛不睡,也不愿意走。 舒红袖和傅池给暗雨楼的事缠身,白映寒也有生意,都不能久留,劝又劝不动,给闹得大动肝火。看小孩们模样肖似生离死别,倒是上官阙提出来留他们在金陵住一阵子,过段时间再送回去。 孩子们对所有事都好奇,一草一木,鸟兽虫鱼,但凡是没见过的,都要抓住韩临的手指问个清楚,把韩临缠得将远游抛到脑后。小孩又很有精力,在家里玩腻了,倘若没有地方耗掉精力,便会大肆搞破坏,韩临不想让他们毁坏上官阙母亲留下的林木宅院,常带他们出门去玩,有时游湖,有时到徐家做客交朋友,有时带去医馆,甚至带到过复工的上官府宅院,整日不沾家。 年后药铺的事提上日程,起初要处理那些故意搅乱留下的杂事和争端,上官阙回家总是很晚。韩临已经睡下,每夜回来,上官阙都要到他房间的床边坐一会。 灯太亮韩临会醒,上官阙掌着灯,常要一手虚握着灯影,借指稍漏出的暗光去端详韩临。 小孩醒得都早,韩临也跟着起很早,到外头累了一天早早睡下,再不能肖想别的事。只是一个早出,一个晚归,这半月来总是一天都见不了几面。 年后新招来帮忙的乳娘常在上官阙独自吃晚饭时被叫去,被问些这天韩临的行程。 这位乳娘因记性好,才得到这份差事。起初要复述,后来小孩子话太稠,孩子一句,韩临一句,有问必答,听的人都烦了,他还不觉得倦。这样子,记忆再好的人都复述不过来,好在主顾也没有难为她。 不过她也不敢懈怠,此刻讲起韩临陪小孩玩,又见过什么人,人是老朋友还是哪门哪派的后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谈话内容,指点了什么武功,被邀请到哪里游玩,娓娓道来,流利通畅。 相处半月,对于韩临,乳娘仍是觉得意外,她感慨小孩话密,两大一小三个少爷小姐,都说起话,吵得她在旁边都头疼,没想到刀圣陪着小孩谈那些永无止境似的无聊话题,当断事的判官,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上官阙细细嚼食咽下,又喝过口茶,才道:“他从小话就多,爱找人说话。除了问天问地的孩子,很少有人受得了他。” 乳娘惊说没看出来。 初到临溪那几年韩临的话还很多,上官阙不接话,他却还要自顾自地说。韩临说他小时候村里的孩童年纪都比他大,不爱带他玩,爹娘要种地,他只能自己玩,嚷着让爹娘生了妹妹,又遇见了蝗灾。 此后几年,猪肉铺的同屋几乎不正眼看他,流浪时今天认识的朋友或许明天就走散了饿死了,等到了杂耍班,皆是疲于奔命的中年人,都嫌他年纪小,只有班主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给他擦药时同他亲近,和他说说话。到了临溪,他头一回碰见这么多同龄人,他有太多话想说,太多好奇想问了,却因为不够礼貌吓跑了师兄师姐们。 思绪收住,上官阙让她继续讲。 乳娘讲起这日游湖,韩临与一对年老的夫妇同船,画舫上白家两位公子和傅欢尖叫吵闹,韩临一起带出去又教又哄,见那对夫妇也出来,忙道不是。小孩们见有了外人,顿时安静下来,抱着韩临的腿,牵着他的手,躲在他身后瞧。 老夫妇说没事,见孩子跳闹,倒也颇有童趣。 聊天时他们得知带着的三个孩子不是韩临的,惊后笑着说他真适合做父亲,说过自家的几个孩子孙子,又做起了长辈,问起他日后想要几个孩子。韩临笑着说起他小时候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带他们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玩,春天骑马到滇地看花,夏天去吃岭南的荔枝,秋天到沙漠骑骆驼,冬天去黄山看雾凇,过年时候亲手杀猪教他们拆猪肉,把自己一身本事都教给他们,陪着他们长大。 和天下许多人一样,乳娘有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听了这段话很受触动,记得很牢,此刻将韩临对另一种生活的遐想原模原样地复述了下来。 当年韩临什么话都告诉上官阙,这些话也不例外,甚至更进一步到苦恼给孩子起什么名字,要上官阙帮忙参谋。哪怕只是着听他人的复述,上官阙也几乎看到了韩临谈话时的神情。 乳娘发出和老夫妇以及十几岁的上官阙一样的感叹:“他真喜欢孩子。” 在亲手断了韩临念想的多年后,再听到这番话,上官阙早已不是当年在临溪时的心境。 乳娘没有注意到雇主听了几句便停筷,剩下多半碗的饭再没有动过,她只是笑着继续讲之后的事:“白公子和傅小姐听了,都嚷着要他带他们去那些地方玩呢。” 上官阙给了她赏钱,让她离开。 练剑梳洗过,隔着帷帐,上官阙望了半晌棺木钉成的窄床。 两个人睡久了,他开始嫌这张床一个人睡宽了,挑好明日要换的衣物,熄了灯,臂上搭着衣服出门。 在床上给人抱住时,韩临醒转过来,睁眼见是上官阙,往他怀里凑了凑,笑着说:“我就说大床舒服一点吧。” 次日久违地被亲醒,上官阙揽着腰去回吻韩临。 韩临小声问上官阙门上栓了吗,上官阙点头,韩临于是吻着上官阙颈边的痣,解着衣裳说得快点,傅欢醒得早,再过一会儿就该来叫门了。 上官阙却忽然笑着讲:“你若是想,我们可以过继白家一个孩子过来。” 颈边的嘴唇僵住。 夏天闹的那次,后来韩临再回想,江水烟的事提过太多次,上官阙哪会生气到那样的地步,倒是又想起那天在院中无意解答了后辈关于孩子的烦恼。又去问了徐仁,得知那天楼下的厮打是为孩子,上官阙处理完争端,又碰见自己与孩子玩闹。怪不得那天中午在医馆与后辈说话,他破天荒地来搅局。晚上洗过闹过,自己又拂开了他好意的手,仍与千金方有关。一件件串连起来,韩临便清楚了他的忌讳。 眼前膝下这些小孩,无非是一样样钳制韩临的工具,在远处时要韩临心系着,在近处时把韩临人栓着。上官阙的乍晴乍雨,韩临受得这样久了,时常仍觉生不如死,何必再连累一个孩子。 再者,一个连韩临多问几句狗都要管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旁人的孩子?韩临不知道上官阙如今故作大度又在做什么。 韩临不答,爬起来穿衣服,说去吃饭吧。 吃了一半,傅欢给乳娘带过来,韩临哄了她半天,她才肯给乳娘抱着去梳洗。 从饭厅出来,并肩走在廊上,上官阙又说起:“男孩或许会不肯,女孩应该可以要到,到时候白映寒有了第二个女儿……” 第二个侄女都还是没有影的事,也从未听白映寒夫妇提起。 见他亦真亦假的打算做到这地步,韩临打断道:“人家生父生母健在,白家富裕又喜欢小孩,孩子当然养在亲生父母那里最好,我不做离间人家骨肉的事。” 上官阙道:“我们待她不会差,她姓了上官,此后上官家便是她的。” 韩临断然拒绝,抬眼:“我没有必要抢我妹妹的小孩。” 上官阙还在说:“亲人间过继子女是很常见的事。白映寒未必不舍得。” 有颗泪掉下去,颊边一凉,韩临说:“是因为昨天船上的事吗?” 上官阙不置可否:“跟着我,好像委屈你了。” 忽然有人说:“你不要欺负舅舅!” 二人随声看过去,视线投向走廊尽处的男孩。 谨记母亲教诲的男孩看见韩临脸上的泪,愣了一下,蓦地朝二人跑过来,身后追来的乳娘见此情状匆忙拦住他。 韩临回头看了眼上官阙的神色,擦去泪,换上笑,过去轻声和白弘渊说了半天话,让乳娘将撞破腌臜的孩子牵走。 人散了,上官阙击掌道:“真是个好孩子。” 第245章 韩临从长廊望过来,眼中有一霎的杀意。 手中握着太多张牌,上官阙直视那鲜少表露的恨意,又见韩临很快闭眼掉开脸,望着外甥离去的方向,手掌紧攥,指尖淌动血的颜色。 半晌,韩临快步走回,执起上官阙的双手,掌心的鲜红蹭在上官阙指尖,说:“我写信给她们,商量把孩子送回去。” 说完,他见到上官阙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临已经不想费力气辨别那是满意自己态度的笑,还是什么别的笑,索性闭眼吻了上去,吐息凌乱地说:“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 听到了想听的话,上官阙在廊下揽住韩临的腰,深吻过后,笑着为他擦泪:“你不要生气,我不再提了。” 得到韩临确切的表态,等回信的时候,上官阙告诉韩临,要带他去药铺,到总铺楼上议事厅听人议价的事。 小孩们并没有做他人傀儡的自知,得知韩临日后不能久陪他们,哭的哭闹的闹,废了很大功夫也没能哄好。 见哄不管用,上官阙先考韩临两个外甥已经忘得差不多的诗文,又给傅欢甜美的糖果,再把徐家的孩子接过来,还请了几位年长的陪玩,恩威并施,这才将将止住整个家宅的哭闹声。 陪韩临去旁观孩子们玩乐时,上官阙揽住韩临安抚:“你看,他们没有非你不可。” 韩临一向对药方草药没什么兴趣,才被上官阙施压过,眼下心绪不宁,为了压下这份情绪,便硬逼着自己去听药材的事。 药材名字起得一向生僻,拜写了半年多的字帖所赐,那些药名韩临知道大半,药材商前溯三皇五帝也能当个故事听,不过等他们又说起水土、施肥、日头、照养如何影响药性的好坏进而决定到价格的高低,这就难为他了。但一场议价会,同类药材有好几家药材商来竞价,韩临听太多了,药性那些也听得耳熟了。 连着去了几日药铺,发觉上官阙再没做过分的事,韩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神经不再时时紧绷着,这日等到了老生常谈的诉苦讲交情的那一步,纵使坐在上官阙手边,韩临也昏昏欲睡,过了一会儿,低眼一扫,见桌下修长白皙的手正挑着配长靴的腿箍玩。 余光往身侧一瞥,上官阙面上波澜不动,俨然是认真听人讲话的模样。 今日戴的腿箍有几分弹性,没什么用处,上官阙说并非从前插放匕首的那款,只是搭长靴和裤子的,要他环到大腿上做装饰。韩临的衣服大部分都是上官阙差人量做的,上官阙一向比他清楚该如何穿,他便听话照做了。 有时候无聊了,韩临自己也会扯着腿箍玩玩,如今太困了,更是懒得理会上官阙,靠着椅背假寐。 半晌,桌下白皙的手指挑起了腿箍,撑到极致,却忽然抽出手,叫腿箍蓦地弹到大腿上。 腿心挨了一抽,韩临眉心一紧,咬着牙睁开眼来。 再去看身边人,却见那使坏的手改去翻账本,又倒了杯茶,推到韩临面前:“清醒了?” 韩临想不醒都难,接了茶水,忍住泼到他师兄脸上的冲动,一饮而尽。 乘马车回家,韩临学得太累,颠簸间靠着上官阙睡着了。 车夫听车中人低声吩咐行车慢些,行至家宅,里头传来孩子们的吵嚷声,又听车里吩咐到相隔半座城的地方去买些点心,到了地方,却讲糕点太甜小孩吃不得,叫他前往金陵城另一角的玩具铺。 街喧渐息,车夫一头雾水,驱车在金陵城中兜转许久,等到天色黑沉,里头才肯回家。 马车放缓,到了家门口,被唤了两声,韩临醒了,动着脖子,皱眉问:“我睡了很久吗?” 上官阙道:“没有,只睡了一会儿。” 下车的时候韩临怔了怔,道:“天黑得这么快呀。” 给过车夫赏钱封口,上官阙嗯了一声。 第114章 绝路(1) 春分前后,天际轻雷隐隐,邵竹轩听声就知不妙,加紧步伐下山,赶在风雨大作前回到镇里,钻进间酒楼避雨。 天色向晚,又逢雷雨阻行,酒楼大堂吵吵嚷嚷坐了许多人,不约而同都在聊临近镇子的血案。邵竹轩挤过去跟他们讲自己的猜测,说那专程找童男童女吸血的凶手大概是魔教的人。 大伙说当年的魔教早剿清了,一齐把他轰走,邵竹轩没意思地寻座叫了壶热茶,等茶时听得一旁喧闹,好奇一问,把脸喝成虾壳红的客人说那头在下棋。 左右茶还没上来,邵竹轩也去凑热闹,硬挤进去,待看清楚,不免叫了一声。围观的人听声忙去看棋局,怕算漏了哪一步棋,哪里知道邵竹轩惊叫并非为那盘棋,而是为下棋的人。 下棋的青年闻声瞥来一眼,望见是他,挑了下长眉,又到楚河汉界间厮杀。 刀圣未死的消息,邵竹轩自然也听说了。打听到韩临身负的缠绵难愈重伤,正待在金陵养病,尽管多年前的最后一次碰面他没给自己好脸色,邵竹轩也想过去碰碰运气。倘若撞见韩临心情好,再施以死缠烂打,或许还能听当事人口述死而复生的奇事。 为此去年离家后,邵竹轩首先便去了金陵。哪知消息不准,韩临出门去了。此后又去了几回金陵,城中人讲韩临年后总是不在金陵。倒霉透了,几次过去,也没瞧到上官阙一面,邵竹轩弄不明白他刚接手他家祖业,不在金陵城待着,到处跑什么。 是以他次次揣着遗憾离开金陵,没承想在此处意外重逢。 大概韩临右腕受了重伤的消息不假,邵竹轩见韩临都用左手挪棋,动作时露出一段手腕,腕上缠了几圈红珠。 邵竹轩又改去瞧他右手,见多年前那根红绳不在了。细看那佛珠,真是好东西,他多少有些意外,当年他二人同行过一段时间,记得韩临的装束一向随意,身上不会佩戴这样贵重华丽的东西。 带着疑问去观了一会儿棋,想不到韩临棋下得很好,杀得很痛快,邵竹轩随即又想到常日身处杀阵的人,于搏杀吞吃之道,脑子不可能转得慢。 眼见韩临下过一局让出位置,邵竹轩打着搭话的腹稿,没想到韩临另起一桌坐下,指着空起的对面座位,叫了声邵二。 或许真碰上好运气,见韩临面上并无恶色,邵竹轩张罗叫过酒,复盘起方才那局象棋,直言夸赞,韩临笑说:“这算什么,我在洛阳下得多了,当年江楼主都输给过我。” 邵竹轩大惊:“跟领导下棋你也敢赢呀。” 向堂倌要的围棋送来了,韩临把一只棋罐推过去,讲道:“这有什么?江楼主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当年我和他下棋,他拿洛阳的宅子做赌注,我当闹着玩的,没当真。谁知道他过世后,那宅子真留给了我。” 大堂里的那堆人仍在聊吸血的事,邵二听见,眼见面前就是个最在行的主,问起是魔教的人作祟吗?韩临说大概是,红嵬教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吸孩童鲜血有助于突破关隘。 邵二说他们都讲当年你们把那些人都杀光了。 韩临道:“明面上都还有漏网之鱼,更别提暗处。而且他们那些心法典籍散落在四处,总有后来人去修炼。” 邵二解了这个疑惑,又说起去了好几趟金陵也没碰见他的事,还说:“我有一回路过茶城,还专门去看了看雇过你的茶楼,差点让那里的狗咬了。” 韩临说这一年他几乎都在外头,又问邵二什么时候去的茶城,他去年回临溪前也去过一趟。 邵二讲就前一阵。 韩临道:“茶城秋冬太冷,我冬天都在粤西,回茶城是在夏天,看来是错过了。” 又聊起茶城狗,问了问狗的形貌,韩临笑说:“它还是我送去的,没想到去年回茶城,它还认得我,差点把我扑倒了。” 邵竹轩不怎么意外:“狗最认第一个主人嘛。” 提起曾经养过的狗,韩临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又讲:“对了,还想问问你,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邵竹轩摆手说:“我说呢,这回怎么待我态度这么好,原来是有求于我。哎,不过这附近没什么可玩的。” 韩临落着子道:“你来避雨,却没带行李,随身只有个搁笔纸的背篓,大概是有落脚处的。”讲完话,抬眼看他:“你怎么会在没意思的地方停留。” 邵竹轩嗨了一声:“我是最近手里没银钱了,留在这里等爹娘给我寄钱。” 多年不见,十分唏嘘,下着棋聊起近况,韩临说你是我在这里碰见的第二个朋友了,这小城是个好地方,又说:“那个朋友和你还有些像。” 邵竹轩来了兴趣:“哦?他也是个文人?” “不是。”韩临摆着棋子,说:“你嗜好嫖男人,他热衷嫖女人。” 尽管都是风月中的常客,邵竹轩说那可大不一样。 韩临笑了笑,又问他这些年又走访了哪些名山大川,邵竹轩说:“你刚死那几年我嫂子掌暗雨楼大权,到处搞吞并,江湖乱死了,爹娘拘着我,怕我在乱斗中给杀了。好不容易把我嫂子盼死了,我哥把人骨灰给偷了,跑没影了。姓佟那个疯女人关了我们半年,还把我吊到梁上拿笛子抽,实在逼问不出来才放我们回家,自那以后天天雇人跟着我们家的人。我从前到处骂她,怕再落她手里,家门都不敢出。等这姓佟的小三回家成亲生孩子了,他妈的兵乱又起了。” 第246章 近些年的动乱搅乱太多人原定的打算,本该愁苦,但邵二讲得有趣,把韩临逗得强忍着笑意:“你不是说过有空了想在家里修修文集吗,这下算是有空闲做了。” “文集我是准备等我老了走不动路了再修,不是壮年修!”邵二骂骂咧咧:“我哥不知道踪影,我待在家里,我娘天天要我读腐书考功名,我爹天天让我娶妻生子,我都快给逼到上吊了,这不天下好不容易消停了,我就赶紧出来了。” 倾诉完,邵二说没事你笑吧,我也觉得可笑,搓搓自己的一张苦脸,又道:“说出来你别不信,你是我这次出来见到的第一个老朋友。我本来是想挨个见见老朋友老情人的,但我认识的人,要么以色事人,要么手无缚鸡之力,江湖和兵乱这么些年的折腾,没几个活下来的。活着的,也都活得不像个人,不肯见我了。” 韩临面上也有些伤怀:“这一年,我也连着听到好几个朋友仓促离世的消息。有急病病故的,有遭遇意外去世的。前年夏天见面,几个人看起来都还很硬朗。那时我有些慢待了他们,想着以后再好好同他们聊一聊的。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 邵竹轩心想这次见面,韩临的态度有所好转,大概也是沾了这份光。 他倒没猜错。当年腕上红绳事发便是由邵二乱写引出来的,韩临一度对他很有意见,但最近接连有朋友谢世,有些担心别后难再逢,便摒弃前嫌,只当是他乡遇故交。 邵竹轩正满脑袋胡思乱想着,眼见韩临拦下了个姑娘,询问她的香囊是从何处买的。 待韩临问清楚了,邵竹轩问他这些买来是送给谁的啊。 韩临说给孩子们。 从前江湖的那些事好像还在眼前,也没听过他娶妻生子的消息,邵二有些怅然若失,问小孩几岁了。韩临落子说好几个呢,小的还不到两岁。 邵二又问孩子的母亲是哪里的人。 韩临反应过来,倒茶说:“别人家的孩子。” 邵二如梦初醒,忆起当年他身上的痕迹,想他或许还在跟男人搅不清,低眼瞧他落子,脑子转了几转,指着他左腕上的佛珠笑着悄声试探:“这是谁送的吧。” 韩临没理他。 邵二也没指望他搭腔,又去瞧棋局,渐又发现不同于象棋,韩临围棋下得一般,应对自己有些吃力。 棋都要靠算,殊途同归,按理说不该一种精熟一种生涩,邵竹轩有些犯疑,便问了。 韩临答说:“前年冬天新学的。去年到处跑,最近有点空了,才有工夫琢磨这个。” 碰上初学者,邵竹轩松懈不少,分出些精力,掏出支烟点上。 烟气散过去,韩临一瞥:“你怎么也抽烟了。” “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爱借烟酒这些东西排遣烦闷。写不出东西,也抽,等灵感给烟招来。我爹娘说比我出去搞男人强。” 韩临:“这两样你还是都少碰吧。” 饮酒下棋聊天,邵竹轩暗想教韩临下围棋的人干了件好事。 邵二可记着,当年瞧他,都要挨他的骂。眼下韩临专注在棋盘间,倒也无心管乱看的眼。 夜晚潮冷的雨声里,穿堂风引得四下灯火晃动,对坐英风俊骨的人专心推算棋局,碰到难解处,略拧起长眉,动也不动,实在方便人观瞻。 透过烟雾看了韩临很久,又瞄了好几眼他那遮住的右腕,壮了半晌胆气,邵竹轩故作暧昧,口吻黏腻道:“你头发长了好多。” 只见韩临指尖点了点刀,眼都不抬:“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小心我废了你。” 瞧刀圣态度如故,邵竹轩缩了缩脖子,胆气全消。纵然不敢继续招惹,却也不肯亏待自己眼睛,仍是借烟雾去瞧。 周遭人声喧闹,烟气渺渺,多年后的他乡重逢,难免叫人生出几分真情,由心发出几声喟叹。 “在家闷着这些年,我老是梦见游山玩水,你在旁边给我当护卫。重重险阻,你总能化解,我什么都不怕。”吹着沾有潮气的穿堂风,邵竹轩夹着烟一时忘了抽,烟灰断了一截掉在桌面上,他拿棋子拨开:“当年你都答应我了。” “抱歉,是我食言。”韩临挥散棋盘前的烟雾,向他横了一眼:“不过你骗人上床被揍我是不会管你的。” 邵竹轩给揭了短,哎哎呀呀说着你情我愿怎么能叫骗呢,忙转开话题。 一支烟点完,邵竹轩才想起来,问韩临怎么会到这个小地方来,话音刚落,楼上传来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大堂众人随声望去,见到其中一人,俱都静了。 上官阙下楼时看见大堂里的韩临,侧过头同人说了几句话,走到韩临身旁,问:“你不是说烧才退,这边烦闷不好养病,要去山上逛吗?怎么来这里了。” 韩临没站起来,手指在棋罐中拨搅:“来接你啊。” 上官阙一笑,讲:“我又不会走丢。” 这才见韩临移目看他:“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上官阙笑道:“喝多了讲的话怎么能当真。” 这话讲完,上官阙把手随意搭在韩临椅背,转过头来与邵竹轩打招呼。 邵竹轩本是在旁为上官阙相貌毁损可惜,准备攀谈说些慰藉的话,待听过二人的对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对招呼也只是呆应了一声。 上官阙笑了笑,转而将视线转到棋局上:“昨天才教你这手,今天就用上了?” 韩临说试试嘛。 没有多聊,上官阙说我去和人告别,韩临点头,又把双眼转回棋盘琢磨,答起邵竹轩先前所问的为什么到这里的问题:“这地方有个药材商,我跟着师兄来谈采买的事,顺便玩几天。” 讲完话,他笑了一声,想出了解法,到棋盘上落子。 盯了棋局半晌,邵竹轩抓棋摁下,韩临望见,笑说:“你下错了。” 邵竹轩也去看:“嗯,下错了。” 这时候上官阙结过了二人那桌的账,唤了一声韩临,说要走了。 分别的时候,邵竹轩没忍住,问:“你和上官阙是什么关系?” 韩临仍望着棋局:“师兄弟啊。” 邵竹轩道:“不止吧。” 韩临挑眼看向他,想了想,起身把棋子丢回棋罐:“上下级。” 邵竹轩注意到几步外的上官阙望过来。 回客栈的马车上,雨水打着车顶,噼噼啪啪像在头上甩鞭,韩临见上官阙闭目养神,察觉到他情绪不高,结合变脸的时机,大致猜到他不悦的地方。 “邵二太擅长编排,倘若向他露了底,恐怕会闹得人尽皆知。”韩临道:“这样显而易见的理由,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只是想听我解释?” 上官阙睁开眼,目光转向韩临,温声道:“我可一句话都没有讲过。” 话是这样讲的,听过解释,上官阙不再闭目不语,先是握住韩临手腕号脉,又去帮着打理韩临给风雨吹乱的发带。 打理间他旋即又听韩临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又没什么定情的话,我们不是师兄弟、上司下属,还能是什么?” 上官阙顿住动作。 雨势大了,韩临研究着如何放下竹帘,继续道:“上官阙,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倘若是别的关系,我可不会这样听话。” 命令与服从是上下级之间的权力与职责,而不是有情人之间的。 上官阙收了手,面色恰如车外的天,半阴半雨。 难得见上官阙自食恶果,韩临心情大好,也不管吹进车里的雨了,转过头用商量的语气说:“那你说我要怎么介绍?我们是好兄弟?我们共事过?你是我的旧上司,我是你的旧下属,我们肝胆相照,荣辱……” 剩下那些话被上官阙咬住嘴唇封在韩临口齿间,给唇舌搅成了笑。 车夫高声说到客栈了才惊断这个吻,二人顶着一把伞下车。深巷里的泡桐树开了花,韩临指给上官阙看,讲不知道京师家里那株怎么样了。 上官阙跟着他望过去,说北地天寒,只怕还要过些时日才开花。 去年春天他们回了趟京城,还是住在原来的宅院。赶上了一年桐树的花季,入夜,上官阙在镜前涂药,韩临推窗去看花。 满顶的桐花好似紫云,韩临够过一枝,摘了朵桐花,去吮尝花蜜。待要去探身再摘一朵,给身后人拽了回去。 上官阙方要训斥,韩临凑近亲过来,笑着说:“小时候我喜欢吸桐花的花蜜,如今给师兄也尝尝。” 如此纠缠到床上,那时候练采补心法还没多久,很多东西二人都在一点点地试,慢慢磨合。那天不知是对着熟悉的旧宅陈设放得开,还是别的缘故,韩临既主动又动情。 事后上官阙号过脉息,见韩临筋疲力尽蜷在拧乱的床上,让烫得不住喘气颤抖,挨近去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道:“做得不错。” 韩临沙哑着嗓子问:“真的?” 这是实话,上官阙点头,又见韩临笑起来,明亮的眼中颇有几分得意。 第247章 就跟小时候似的,上官阙夸他一招练得不错,他便几乎要长出尾巴来摇。 京师家中的桐花开到最盛那天,上官阙请画师到家中,为桐树下的师兄弟作了幅画。自此以后,每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些,他们都要留一副像。 二人踩着街边浮有散碎花瓣的雨水回到客栈,唤人送来热茶驱寒。 佣人顺手先递给韩临,韩临指指一旁的上官阙,笑道:“尊卑有序,先给我领导用茶吧。” 近一年到各所分店查账谈事,满天下地跑,对韩临,上官阙几乎是放鸟出笼,纵着他野,总算教他不至于整日神思昏沉。精神头足,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如眼下,被算计了,便要还上官阙些不痛快。 上官阙接过茶,强灌韩临全喝了下去,免得他再胡说些什么。 他师弟不甘示弱,夜晚,临了吻到床边,韩临故意在上官阙身前跪下,口中喊着楼主,笑着咬开他的衣带。 第115章 绝路(2) 次日酒醒都到中午,邵竹轩稍微吃了点东西,收拾好背篓,又上山去。 山上有个月老祠,香火不旺也不冷清,邵竹轩近日常来采风。坐在太阳地跟香客乱聊很久,听完一个故事,他内急,搁下笔,请大殿里洒扫的人帮忙看着他的背篓,跑去后院上茅厕。 内急的人都跑得很快,他东拐西绕跑了好一阵,悄没声地钻进一处院落。 昨夜雨过,今日天晴太阳好,擦着汗,邵二望向院中,就见那形容枯瘦的人坐在石桌前晒着太阳,仍是老样子——一臂揽抱着瓶子,一手抄写佛经。 这光景近日常见,邵二就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人抄写不停,一语不答。 邵二又说了许多,见他仍当耳旁风,骂了几句,快步上前要抢他纸笔:“你一个六根不净,七情不舍,痴念缠身的人抄他妈佛经有什么用。” 谁知他立即弃笔丢纸,唯独紧抱着那只瓶子。 邵二也真是服气了,好言相劝:“也不是让你全给出去,就分一半,一半易梧桐的骨灰。” 邵兰亭总算抬起眼看过来,纠正道:“你要管她叫嫂嫂。” 邵竹轩跟他哥说不下去,烦死了,干脆去抢瓶子,拽住瓶口道:“你知不知道家里爹娘亲戚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动不动就被姓佟那疯子跟踪盘问,你倒好,躲在这里让我们给你擦屁股。” 到底他哥当年一柄判官笔敏妙无双,兼具猛攻之狠,纵使如今病得快死了,手里打定主意不放的东西,仍不是他这个读书人能硬夺过来的。 说又说不通,夺又夺不过,邵竹轩挥笔在佛经上大笔画叉,破口大骂,随即又威胁道:“好啊,你就抱着吧,继续抱着,反正改天你死了,还得我来收尸,到时候这魂瓶还得落到我手里,我还是会把易梧桐的骨灰还给佟铃铃换一家人安宁。” 邵兰亭摩挲瓶身,像抚摸爱人的脸颊,病脱相的脸上浮现一缕笑:“我死前,会吃了梧桐的骨灰,到时候你们烧了我,把我和梧桐掺在一起的骨灰送给姓佟的吧,哈哈哈哈……” 那笑声沙哑干嘶破风箱似的,先前又说了那么句话,邵竹轩听着难受,摸出烟点上冷静,或许是烟气飘过去,或许是口干,他哥笑到中途咳了起来。 真是造孽,邵竹轩灭了烟,进禅房给他哥倒了杯水,拿着烟准备到院子外去抽,一拽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门外抱刀的韩临。 邵竹轩吓得立马就要关门大叫,却见韩临扳住院门,捂住他的嘴,掩住院门,将他扯到院外。 挟持住人走了十余步,待远离了院落,韩临撤下手掌讲述来龙去脉,说他听说山上农户家里有株紫藤老桩,上来看看,买好雇人运走,见时辰还早,就到山上月老祠里闲逛:“碰巧撞上了你。正好昨天有事忘了问,跟着你想问问,没想到……方才我看过了,这四周没有跟踪的人。” 听他没有通风报信的意思,邵竹轩问:“你听到多少啊。” 韩临说都听到了,你激动起来声音那么大,又说:“我下山请个大夫上来先给兰亭看看吧。” 邵二说不用麻烦了:“我半路装病,找了个有名的大夫跟着我到这边,上山给我哥看过,说是油尽灯枯。他也不想久活,我就放人家大夫走了。” 韩临劝他节哀,又问都有谁知道这事。 “就我一个知道,哦,现在再加上一个你。”邵二蹲到地上点烟,发牢骚埋怨道:“你说说,人家都跟他离了,还要偷了人家的骨灰,把人家的相好和我们全家搅得鸡犬不宁。现在病得要死了想起家人来了,传信要我来给他料理后事,他妈的佟铃铃到时候问起来我都没法解释我之前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韩临眉宇间略有些沉郁,苦笑:“感情上的事,说不清楚的。” 他这副样子,引得邵竹轩很想问清楚,但想到昨天酒楼的上官阙,知道最好别问太深,但又特别想问,脑子里神人交战,眼睛时不时瞄韩临一下。 韩临见了:“你想问什么。” “你们师兄弟是不是……”邵竹轩想问是不是做师兄弟做到了床上,话到嘴边,吸了口烟忍住好奇:“算了,我还不想死。” 韩临也没有给他解答的意思,嗯了一声算是掀过。 邵竹轩改问另一件事:“昨夜什么大事你忘了问,都得到追着来找我这地步。” 韩临斟酌了很久,问邵二:“花剪夏的丈夫如今怎么样了?” 邵二说:“死了。” 韩临停顿半天:“他还那么年轻。” “六年前就病死了,送我的鱼竿让虫蚀坏好几副了。世道那么乱,他那几年四处乱撞,湘西多毒雾瘴气,他回家就卧床不起,闭眼的时候说能见老婆了。” 韩临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要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他到那些地方钓鱼吗?” 邵竹轩嗤笑一声:“你死后,他再也没碰过鱼竿。其实花剪夏死后,他很久都没有去垂钓过。他妻子的葬礼上,他不停地说他后悔。他说那个雨夜,要是他不去钓鱼,或许花剪夏就不会死,又或许他们两个能死在一起。他在秦岭碰见你之前的半个月,我久违见他再次拿起鱼竿,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想开了。但后来,我一直怀疑,他说游山玩水,却跑到那个林深树密阴雨霏霏的地方钓鱼,是不是就是为了偶遇你,引你去死。” 看到韩临脸上的神情,邵二顿了半天又说:“他去世那时候,所有人都当你死了,他也算含笑而终。” 韩临闭眼靠住墙,半晌问:“还有烟吗?” 邵竹轩惊奇于他也会这个,但也识趣没有多言,分了根给他,见他衔起点着,倚墙吸了一口烟,压进肺里,又吐出,烟气缭绕着清俊的脸,仿若高峡流云。 瞧了会儿,邵竹轩心思几绕,想吓吓他:“你不怕我往烟里下东西?” 韩临掸了掸烟灰,没什么表情:“你说了,你还想要命。” 邵竹轩咂了一声,这倒是真的。 这样抽了几口,韩临摁灭烟,说:“我去和兰亭聊几句。” 见他转身往院子走,邵竹轩自知过来太久,怕露马脚,便也回到月老祠正殿去。 另起一页抄过一遍往生咒,邵兰亭又去抄地藏经超度亡魂,听得门响,以为是弟弟,没有管,但过了很久,那人依旧安静,显然不是邵二,转头看过去,正与韩临四目相对。 邵兰亭道:“稀客啊。” 确实是好多年不见了,他抱着魂瓶招呼韩临坐下,不改八卦地问韩临右手当真毁了,韩临挽起衣袖给他看,又讲邵二说你寻到妹妹了,韩临说这话不假。二人闲坐,叙起往事。好多年没人能陪他平心静气聊起易梧桐,他很高兴,起身就要回禅房端茶招待,韩临拦住他说不用,他很坚持。 等他的时候,韩临环顾四周,一片灰败,满山新绿的春色,却都到不了这狭小的院子。砖地泥墙,铺的砖多半数都碎裂了,倾颓的泥墙压死了墙根的爬藤,另一角种的几株花也都枯了。 韩临在茶城的家也有过这样失序的时候,那时的他疼得无力打理杂事,如今目睹眼前乱象,太明白这意味着院落主人已病入膏肓。 邵兰亭端茶出来,坐下时目光扫过桌上横放的刀,一臂紧抱魂瓶,闲手自腰后拔出一支判官笔,五指捉握,显是点穴的起势:“你是来给姓佟的做说客的吗。” “我毁了右臂,身体不好,这里林深树密,拿刀只作防身。”韩临推开长刀,说:“你放心。我只是来探望病重的朋友。” 邵兰亭略松了一口气,“是我多心,你别怪我这个没剩几天光景的人。” “没事。”韩临道:“易梧桐已经去世这么多年,她在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你随我到大夫那里看病吧。” 邵兰亭闭眼摇头,摸着怀中瓷瓶:“病或许能治好,我喜欢的人却不能死而复生。” 第248章 韩临尝过想死却不得的苦,见他意念坚决,便也不再劝说。 叙起现状,韩临问这里住得怎么样,邵兰亭说清幽僻静,没人打扰,最宜浸入回忆。又因见不着别人,便只得咀嚼过往的事,是而以往的人和事,只会记得愈发深,绝不会忘。 “不会忘了易梧桐,对我是好事。” 邵兰亭说完自己,又问他回暗雨楼了还是回临溪了。 韩临答:“我定居金陵。” “金陵?”邵兰亭变色道:“上官阙?” 韩临点头。 “也是。除了他,没人能把你弄成这个样子。”邵兰亭话罢,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道:“你想清楚了?” 山上起了阵风,桌上新抄写的佛经没拿镇纸压,纸张如白鸟四散,飘飞到院子的各个角落。他要去收回来,韩临看他身体不好,让他休息,自己起身去捡。 望着韩临的身影,联系着方才的话,邵兰亭记起当年在长安,上官阙每个月都来找韩临,他也碰到过几次。 上官阙常是立在远处,唤韩临一声名字,韩临闻声便会笑着转脸喊师兄,丢下手头的事同人告别,快步朝他走去。上官阙静静地等在原地,一双眼看着韩临回到他身边。 “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也会想,凭什么我提起想做的事,总要有人来说三道四。有的冷嘲热讽出口中伤,有的软硬兼施逼我放弃。”韩临答着话,俯身捡纸稿:“人只活一辈子。明明这是我的人生,我想要做的,也从来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韩临低脸掸纸上的灰:“我也想过,不再管谁哭谁笑,只做自己高兴的事。” “小时候,我和师兄说我想要一个亲朋和睦的家。这些年来,师兄劳心劳神,为我找回妹妹,帮忙处理了我身边人的许多麻烦,亲手为我搭造出如今亲朋和睦的现状。他手段多,人狠,参与得又太深,手里捏着每个人的底细弱点,倘若我离开他,他折磨我的妹妹恐怕更甚于佟铃铃折磨你的亲人朋友。”韩临很快捡起最后一张,却没起身,只是单膝撑地蹲着,手指缓缓捋平纸上的折痕:“方才你弟弟对你的指责,我都听到了。你选择对得起自己,盗走魂瓶,不顾一切。我……做不出。” 韩临整好纸张,过来递还给邵兰亭:“我是错已铸成,再难回头。我只能选师兄。” 邵兰亭心想上官阙手中攥了韩临重视的亲人,也怪不得韩临在劫难逃。劝也无用。倒茶给他,又笑道:“方才还来劝我呢,你不是一样生不如死?” 讲完话,又将方才捡回的佛经递给韩临,让他看看,说或许心中好受些。 韩临笑着接受他的好意,低眼去瞧那叠莫名有些眼熟的经文。 “不对,我能寻死,你却不能。”邵兰亭朗笑几声:“这事上我倒胜你一筹。”止笑后又问:“你喜欢他吗?” 话出口,方觉问得多余,这局面,韩临的喜欢或不喜欢,难道能改变什么? 韩临闲翻那些经文:“我不想喜欢的。” 并非不喜欢,而是不想喜欢。 一字之差,相去甚远,无非是韩临不肯为情左右。 邵兰亭静了半晌。 缠绵于情局之人,最懂这般苦处。 过得良久,他拿笔杆敲了两下桌面,叹了一声,黯然道:“不管怎么说,你喜欢的人还活着,这上头,我输得一塌糊涂。” 见他因易梧桐去世心伤,韩临未将心中所想说出来:我管不住自己,一度想杀了上官阙,杜绝心动。只是没有成功。 这时韩临也想起这些经文看起来眼熟的缘由。当年在洛阳,上官阙在他枕边看过这部佛经。 “我近来偶尔高兴了,很快又会良心难安。”喉结几次起落,韩临道:“因为上官阙,我对不起太多人了。” 邵竹轩听着,心中一片悲哀。易梧桐是他师兄的下属,他师兄的那些手段,作为易梧桐的丈夫,邵兰亭听过不少。此人心计颇深,对师弟有太多心思,偏偏又有恩于韩临,逼得韩临为他做了许多错事。 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胸口闷恶,邵兰亭转而又问:“上官阙待你怎么样?” 韩临道:“老样子。最近他不发作,我倒是还好。只是不知道他下次又在什么时候折磨人。” “凡事最怕那点好。孽因情生,割不断迷情,便剥不去情孽。相生相缠,比利刃还伤人。这是当年和尚劝我的话,我也送给你。”邵兰亭自嘲道:“不过听懂了也没用。” 韩临又看了一眼手中经文,忆起当年上官家出事那一年的冬天,好几次夜半梦醒,他睁开眼,总同本该翻看佛经的上官阙四目相对。 韩临把经文还给邵兰亭,也说:“是。看懂了也没用。” 邵兰亭宽慰道:“你师兄那样的人……事已至此,你除了想开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歹他能给你想要的。”讲完又道:“来,说说,最近有什么高兴的时候?叫我沾沾喜气。” 韩临抬起手腕,指尖抚过石桌上的刀:“调养好受损的经脉,再次握上刀。当年我内息杂乱,以为再也碰不了武学,想不到峰回路转。我这一年在练左手刀。” 却见邵兰亭欲言又止,韩临让他有话便讲。 “从前你为摆脱他,毁了一只手,废了满身的武功。”斟酌再三,邵兰亭转言又说:“你不怕恢复了武功,再为他驱策去杀朋弑友?” 韩临:“我考虑过,不会的。” 邵兰亭:“何以见得?” 韩临说:“我已经没有对他有威胁的朋友了。” 第116章 绝路(3) 日色西沉,作别时,邵兰亭说不要再来了,免得打草惊蛇。 韩临答应下来,立在门口,望着暮色中的故交,迟迟没有离开。 “不用担心我,我没多少时日了。”邵兰亭开解道,送客时,如当年求韩临送求和书给易梧桐一般,作了个长揖,说:“韩临,你的日子却还长。保重。” 这就是最后一面。韩临走过曲折的小路,到外面同月老祠的邵竹轩摇了摇头,邵竹轩见状垂头丧气地送他上马。 临走前,韩临说近来这附近不太平,让他早些下山,路上注意些。 下山路上,隐约传来孩童的哭声,韩临循着哭声策马找过去,寻到一片竹林前,那哭声却忽然停了。 韩临下马,拔出了长刀,向竹林中走了数步,忽见竹林深处走出一个高大的人。 那高大的青年见到来人,道:“小韩?” 韩临也道:“杨大哥!” 杨立业是韩临当年在长安结交的朋友,前两年路过金陵,专程去与韩临叙过旧,这次重逢是在两天前的街上,说是出来游历看春景。 二人寒暄片刻,韩临问杨大哥怎么到山上来了,他说来看风景,不留神迷了路,还好遇见了你,咱们一道下山吧。 韩临说好啊,我的马拴在前头。 杨立业谢过他,领在前头走了两步,侧身避过直刺腰眼的刀锋,大声道:“韩临你做什么!” 韩临冷冷地道:“你衣领上沾了血。” 杨立业缓了缓脸色,向他走过去道:“兴许是中午杀野鸡时溅上去的,我可迷了不久的路啦,幸亏碰见了你。” 韩临挥刀直指向他,没问他怎么入了邪道要吸孩童的血,只道:“那孩子在哪里?” 杨立业见他目色寒冷,也知多辩无用,扯扯嘴角,露出个没意思的表情:“韩临,如今的你对上我,连自保都难,何必要强出头呢。” 韩临依旧在问:“那孩子还活着吗?” “哭个不停,让我打晕了。”杨立业讪笑了一下,向韩临抛出好处:“小韩,杨大哥当年在长安也算照顾你,前年向你问清楚了伤势,大哥虽在欢场厮混,却也时刻为你留意着。没想到今年年初,阴差阳错真给我弄到一本采补心法,恰好对症能助你涵养心脉恢复武功。虽然是魔教的东西,但是不害人。” 为吊人胃口,他故意停顿了很久,才又接着道:“现如今你不是朝廷的人了,又没给上官阙在背后逼着,大家兄弟一场。这样吧,小韩,今天的事你权当没看见,作为谢礼,杨大哥把那心法给你,顺便指点你怎么练。” 今日之事给熟人撞见,为保名声,杨立业是决计不能放人走的,他也并不忌惮这废了持刀右手的小刀圣,杀了倒很方便,只是有心给自己谋些好处。说完这些话,他就一直紧盯对面那张俊极了的脸。 却见对面的人不为所动,依稀好像当年那个小刀圣站在对面,口吻都一样:“山下这时节,到处都是放风筝的小孩。杨立业,你一路杀了十几个孩子,一旦从这里逃走,又要去害人。今日我既然见到了,就不可能放过你。” 杨立业叹了一声,拔出铁鞭惋惜道:“小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算了,到了地下,可别怪大哥啦。” 刀劈过来时,杨立业挥鞭相格,哪知虎口一阵剧麻,还不及反应,下一刀便横削向他的喉颈,刀风内劲浑厚,丝毫不见前年力竭气弱的模样。 第249章 不过十几招,铁鞭打不出去,他心知不妙,勉力格挡着,不敢正面迎战,转身便想逃。 然而难缠的长刀追着他劈砍,数十回合后,他的腰腿给锋利的刀刃划出伤口,动作只迟了那么一下,便给人踹中胸口踢翻在地。还不及爬起,紧握铁鞭的手为靴跟踩住,紧接着一阵剧痛,是韩临碾碎了他的指骨。 眼见韩临踢远了铁鞭,长刀贴着他的脸直插下来逼问孩子的下落,杨立业仍在不可置信:“不可能,你的武功当时我试过,你的确是废了,一年多不见,你怎么会恢复到当年的四五成功力?” 随即回想起韩临方才听他说心法时既无惊又无喜,面色丝毫未变,他忽地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哈哈大笑道:“老子竟然让黑吃黑了。没想到啊没想到,韩临,你堂堂刀圣,正派少侠,竟然练就了魔教淫//邪的采补功法,若让江湖人听见,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话音才落,杨立业就见韩临笑了,他心中一寒,这是此番见面,韩临对他露出的唯一一个笑。 随后他听到韩临冷静地说:“你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甚至没有否认。杨立业明白这是对死人的态度,立时吓破了胆,开始大声求饶,韩临问他把孩子藏在了什么方位,他置若罔闻,为了活命极力地推销自己:“你、你有没有男人,有也没关系!”说着话,他还试图向压在身上的韩临顶胯:“刀圣知道的,我、我精通房中之术,可以供你采补练功,我保证一定叫你欲仙欲……” 剩下的话被割破喉管的血封堵住,再也讲不出了,那张丑态百出的脸就此僵硬。 韩临往他心口补了两刀,又去试了试鼻息,看没气了,转身去竹林寻找孩子。 寻了几圈,才在废弃的竹屋中找到被缚住手腕昏迷过去的孩童,韩临寻来些草药为他止住血,抱他寻回马,一路快马下山,寻到邻近的官府,说是上山时在路边捡的。 解决完这桩事,韩临进了间成衣铺,到镜前照看。 今天这几件事他都不准备告诉上官阙。他承诺隐瞒邵兰亭的行踪,自然不能同上官阙讲;杀杨立业的事,倘若说了,上官阙势必要提当年逼他去杀的朋友是如何恶贯满盈,讲自己的正当性,讲难处,要他体谅,说他任性。 反正在他嘴里他总是没错。韩临并不想听那些。 韩临杀惯了人,为方便行事,很擅长避免衣上染血。不过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那尊大佛,还是要再谨慎些。 快马下山,身上的烟气早被风洗去,从成衣铺出来,韩临又到街边买了碗茶,喝茶冲淡喉底烟气,凑巧碰见上官阙宴请的客人,才知道今天的宴早散了。 嗅了嗅,韩临确信身上再无烟气,决定先到原定的茶楼看看。 昨晚到了床上,凡是应对上官阙,韩临一律答遵命,惹得上官阙恼了便道属下知罪。待到上官阙勉强忽视他的乱来,做到一半,他又哑着声向他师兄汇报起从前某项任务的过程,如此种种,胡闹了一夜,气都喘不匀了,也没忘了喊上官楼主。 他心知才胡闹过,今日行事还是小心些为妙。 晚霞未散,勒停下马,韩临刚上台阶,便见宴饮的茶楼正对门的位置坐着个人,只是坐着,不叫茶,也不饮酒。 见了韩临,上官阙站起身,说回去吧。 韩临牵着马同他步行回客栈,问等了很久吗。 上官阙说没有,刚散。 韩临嘴边让他可以先回去的话只好打住。 天顶为晚阳烘成桃花色,街巷里吹起春日的晚风,趁着风势,许多孩子在空阔处放起了风筝。 半路遇上老妇人摆的摊子,尽是异族首饰,上官阙停步去挑看。 等人的工夫,韩临握着马缰,挨个盯着人家的编织品瞧。 上官阙挑了只耳饰,放到韩临耳边端详。 韩临说这些耳环是给女孩戴的,却也站着给他试,没有躲开,低头拿起些小孩儿戴的古法银镯看。 几番比照,末了上官阙选的耳饰是银轮当中悬着粒绿松石珠,底下参差吊着珊瑚珠、绿松石坠、银梧桐叶,说很搭你那身巫衣。 付过钱回去,路上聊着武功的事,行到无人街巷,韩临回想起不久前杀人,自然而然地往深处想:“你给我那心法,是和练了魔教内力的人发生关系,都会有那样大的反应吗?” 上官阙说不清楚,笑着道:“怎么,你要去试试吗?” 韩临不明白他怎么会往那个方向想,说过自己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那个意思,又道:“我与那些人不共戴天,他们对我欲杀之而后快,师兄别说笑了。” 上官阙点了点头,问你又去求丝线穗子了吗,韩临说是呀,把珠穗拿出来给他瞧,上官阙接过看了看,又还给他,同他讲安排的行程,说三月到洛阳办事,你又可以见见傅欢了。 珠穗从韩临指间滑脱,掉在青石路面上。 上官阙俯身捡起,掸去尘土:“你不想见傅欢吗?” 今年年前路过荆州白家,上官阙带韩临过去见了见白家人。韩临与白家的三个小孩做什么,他都寸步不离地盯着,盯得韩临直发毛。 而傅欢却是一年多没再见过了,只听红袖在信中说她长高了不少。如今说不想见显然太假了,可是那年在金陵,韩临不过是游湖时随口对旁人流露了对自己小孩与另一种生活的遐想,上官阙便发作了一次。 眼下他主动提起,韩临并不清楚是何用意,只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说错了话,只管牵马行路,并不接话。 待走入人群,近处有个孩子,前几日与韩临混熟了,这会儿一张脸热得红扑扑的,握着风筝线过来,说太渴了要回家喝口水,请韩哥哥帮他牵一会儿风筝。 却见往日待他常笑的韩哥哥却没有笑,垂着手,并没有很快地答应下来。 还是一旁戴眼罩的公子望着他,笑了笑,转头道:“韩临,帮帮他吧。” 韩哥哥这才点头,停步走向他,伸手接过风筝时,悄悄朝他勾勾嘴角,说回家慢些喝水,当心呛到。 孩子跑远了,上官阙侧过眼瞧了面无表情的韩临半天,笑了一声,牵住韩临的手,拇指指腹按揉他的掌心,解释说:“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韩临嗯了一声,同上官阙的手分开,去握风筝的线。 上官阙见他师弟看着远天的风筝,仍是心神不定的样子:“那天你外甥要我不要欺负你,你对我讲的话,你还记得吗?” 风势大了些,风筝飞得太高,乱摇,容易断,韩临缓缓收线,口中说:“记得。” 上官阙道:“再说一遍。” 收到近处,风筝颤晃,操握的线割着残掌的手心,好一会儿,韩临涩声又重复了一遍承诺:“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 “既然我们之间说清楚了,你见见亲戚朋友的孩子自然也没什么。”上官阙徒手牵线,稳住摇动的风筝,看着韩临道:“你不要言而无信就好。” 韩临转过头,与上官阙对视:“我会守信的。” 到这地步,韩临自然明白了上官阙的意思。既然他连妄想都已经不敢,上官阙便不介意送赠好处,给他一些有限的自由。 闻声,上官阙笑了起来,又握住韩临的手,教他将风筝放高:“线放得长一些。” 韩临说:“线会断。” 上官阙摇头,将线放长,道:“这样才好看。” 天黑前回到客栈,韩临有意与上官阙拉开些距离,喘几口气,用过饭,又去同大堂里的先生聊天,问回金陵的路上还有什么可玩的去处。这人半年前来此处写生,在堂内摆摊,靠卖书画和润笔赚钱,对游玩很在行,这些日子韩临总来请教他。 哪想到上官阙也走过来,对那先生说近日叨扰,来关照他的生意,请他明早为二人画幅小像,留作纪念。 纵使傍晚有些不愉快,入了夜,韩临还是坐到上官阙腿上,亲着吻着,主动教上官阙进入自己。这一年都是这样,他将情绪和练功分得很开。 起起伏伏间,上官阙捏握着他露出的一截腰,笑着问不生气了?他师弟闭着眼喘息,好像浸身其中,无暇他顾,并没有说话。 这般装聋作哑,上官阙看出韩临还在发脾气,手掌沿腰线滑下去,掐握住半边臀胯,阻住他急迫吞吃的动作,温声同他讲:“我只是提醒你,你一向忘性大。” 他一并收了内力,大概是断筋续脉处又泛起了冷,韩临颤了一下,举目望他:“我不敢忘的。” 上官阙笑道:“还有你不敢的事?我还当只有我不敢,不敢惹恼你。毕竟这门采补心法,你好像很好奇可不可以与其他身负魔功的人修炼。” 说错那一句话,尽管早已解释清楚没那个意思,却不知道要被翻旧账计较多久。 韩临半趴到他身上,舔吻他的下巴,喃喃重复着取悦他的话:“我跟着师兄,哪里都不去。” 第250章 那采补功法韩临已练到第四重,近一年,得益于床上的荒淫,他的身体养得很好,功力恢复得相当快。凡事越往高处攀,便越缓慢,这教韩临更不敢懈怠,便也像如今这般,难得让上官阙在床上得到些好处。 上官阙满意韩临的反应,重运内力,纵容他的索求。 归程一路碰见寺庙古刹月老祠,韩临总要去看看人家的珠穗,偶尔也会求点零碎。 金陵药铺攒了许多事要断,归家后不及休整,上官阙放韩临去医馆复诊,自己当日到药铺去忙。深夜回到家,见屋中的韩临叠腿坐在地毯上,折了一地的金元宝。 瞧上官阙回来,坐拥金山银山的韩临招呼他也来叠,说:“明天是清明。说起来,到金陵这么久,我还没去拜祭过你爹娘。去年这时候咱们在外地,今年正好能赶上。” 上官阙坐在桌旁接过金纸,不发一言地叠。 韩临察觉出他情绪不好,放下手里的事,起身走近问:“你不想去上坟吗?” 那金纸怎么也折不对,上官阙少见地做不好一件事:“从前活生生的人,如今却成了竖起的碑。” 当年的人祸太突然,有这样的心结是难免的事,却也始终要解开。 韩临单膝支地,握住上官阙的手,教他叠纸:“我爹娘刚过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不敢直面他们的坟堆。前些年,我去跟他们说找到了映寒,顺道给坟茔除草培土,莫名踩空,跌了一跤,摔在坟上。那天日头好,晒得坟上的土松软暖和,像爹娘抱住了我。我一点也没摔疼。他们一定很想我,才会这样借机抱抱我。这么多年了,你的爹娘和弟弟妹妹一定也很想念你,去看看他们吧。我陪你一起。” 一只饱满的金元宝在两人手上折出,上官阙虚握着它,盯着膝前的韩临半晌,点了点头。 韩临剥开上官阙的手捧住,献到他眼前,笑道:“你看,这只元宝叠得真好看。” 清明时节,一早下了场雨,到地方才停。 顾莲曾说上官家祖坟风水很好,这才冒青烟出了上官阙,韩临听她说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了地方,眼见山环水抱,才有点明白她为何那样讲。 薄雨收寒,远山含着早雾,四野青蒙蒙的,溪边垂柳上栖了几只白鹭,一派春意空阔。 步行过去,打远瞧见坟前一树棠梨,这时节开得正好,他们来得早,看守坟场的人还未来得及清扫,坟茔碑上落了一层稀碎的花雪。 瞧见这样,韩临挽袖要去折柳枝打扫,上官阙拦住他,说:“母亲喜欢这样。” 听了意见,韩临撒开纸钱,又和上官阙插香摆酒,垫铺黄纸,摆上金箔银箔。 上官阙引燃了香,解释说:“母亲喜欢树木花草,却闻不得花,总打喷嚏。然而实在喜欢,蒙着面纱捂着口鼻也要看花。她早就吩咐我们,以后要在坟上种一株花树。挑过很多,最后选了棠梨。” 抬眼望着花树堆雪,韩临想起上官府别院地砖上印的花,廊顶彩绘的花,门头檐角的雕花,没有一株活花,却处处都有花的痕迹,笑道:“原来是这样,好有趣的人。” 上官阙望着隆起的坟茔:“当年她在临溪见过你,也说你很有意思,怎么能有那么多话要讲。” 韩临单膝跪地,捡起几张纸钱,依次折成花,投入火中。 起了点风,烧香和烧纸钱的烟火尽往韩临脸上扑,韩临也不避,上官阙提醒,韩临笑着说:“可能是你爹娘在问候我。” 栽有棠梨的坟旁,依次埋着上官阙的弟弟妹妹,韩临去为他们摆上时兴的糖果,从各地寺里求来的安魂穗子,望着墓碑挨个记下他们的名姓,逝去时的年岁。 又去祭拜过先祖,打道回府时,走过棠梨树下,未修的长枝勾住韩临的一缕头发。不想伤毁这花树,韩临不得不停步,等上官阙帮他分开。 远处来了一阵含着雾气的风,又细又轻,坟前的棠梨花乱雪似的落了一身,零零碎碎沾在二人发梢鬓角。 等候的时候,韩临注意到远处有块宽敞的空地。 上官阙指着说:“这是留给我和你的。” 韩临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这事。 见韩临欲言又止,上官阙理着师弟被火燎焦的发尾,却没有拂掉发上粘的落雪白头似的碎花,让步道:“那我们掺在一块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埋在金陵,一份埋到你的家乡,还有一份,埋去临溪后山。” 上官阙说完,紧抿着唇,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韩临,等待答复。 很多年没见他这样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期待,韩临叹了一声,在上官阙父母的坟前花树下答应道:“好。” 清明后一日比一日暖,宅院的进度较预计还快了些,池塘都挖好了。过去瞧进程,聊天的时候,工头听说韩临下午要给去年养的莲花翻盆,便叫他送些结的莲藕过来,栽在这方塘中。莲花是有灵气的东西,自家栽养的,总是与旁人千挑万选的不同。 采补一年,丹田阴寒气也较从前弱了些,除了晌午,眼下韩临还能在晨起晚间使刀。 他们没有在金陵留了太久,很快便动身前往洛阳。路上饮马喂草的间隙,韩临都能寻块空地到空处施展尝试。每逢改上官阙的剑法有了困惑便跳下车握刀去试,如此一来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迎刃而解,较之从前空想,快了许多,慎重地改了这样久,总算到了收尾的时候。 那次与邵兰亭聊天,韩临提起帮上官阙改剑招,邵兰亭与他说笑:“他那样折磨你,我还以为你要用些手段回敬他。” “人世间太多意外了。重要的人,或许今天还活着,或许明天就不在了。”韩临道:“既然到了现今的境地,也确定了感情,我想尽我所能对上官阙好一些。要是以后有什么万一,至少我尽力了,我不会后悔。至于上官阙……”韩临停顿很久,才开口:“我祝他永远不会后悔吧。” 那时邵兰亭评价道:“你这是纵容。” 韩临也承认:“人难免纵容喜欢的人。” 其实当年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只是那时候知道武学这件事上,他师兄始终堵着一口气,韩临能少提都少提了。后来上官阙忙,韩临也忙,有点空净吵架折腾了。 这些年韩临也遭遇了变故,经受了一样的酸楚,韩临推心置腹地想自己能为再握起刀高兴,上官阙一定也会有精进剑招的想法,何况他曾主动提出过切磋。 喜欢的人有这样的想法,韩临自然要帮。尽管都知道上官阙不大可能实现最初攀到最高顶的抱负,却也聊胜于无。学武之人,没有谁喜欢原地踏步。 夜晚客宿古观,二人提灯穿过一片碑林,寻到空阔处拆练招式。 古观黄墙,海棠初开,林木间杜宇声声,韩临向上官阙细细讲起改的那些衔接与应对,先讲实战时拆招人每一动作是何意,又讲长剑应对时,何处出剑要利落,何处要迂回。 上官阙悟性强,学东西快,无非是少与人生死相搏,缺了实战,而韩临多年行走于生死间,对这些最为精通。 指点过一番,再放上官阙到庭中施展剑招,便见一招一式,极得要领。 上官阙收剑回来,沉默半晌,忽而向韩临道谢。 灯影里的上官阙,寻常神色中的稳重镇静尽数隐去了,面上是一眼望得到底的简单。目光中晃动的烛影,似是进境的喜悦催发了沉寂已久的意气,恍惚间现出些少年时悟得剑道的神采。 好久不见。 韩临长刀出鞘,反手握刀,拳掌相抵笑道:“师兄,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埋头于书案数月,数次苦思到深夜,为此还引出酸痛的误会,桩桩苦闷,待到韩临望见上官阙如此,都被一笑泯尽。 第117章 绝路(4) 再回洛阳,一是来说服一位多年前上官药铺的老管事出山,他与夫人这段时日在洛阳暂住赏花。二是经引荐,到一位名医那里看韩临的手腕,大夫瞧过后说恢复得还不错,让他多用多发力。 战乱时攻破洛阳的将领曾是江水烟的部下,特意下令不许劫掠前楼主的故宅。二人在那所幸存的宅院落脚,门前那棵空心大槐树还活着,象棋棋盘却没了踪影,宅里近来只有门房和他养的白鹦鹉。 门房说这只鹦鹉会学舌,但是笨,很难教,养了一年也只学会讲五六个词。韩临很感兴趣,有事没事就要凑过去教它说话,见笼子旧了,还提出给它编一只新笼子。 工具还在原来的地方,木头推车的那堆废料甚至还是韩临放过去的样子,位置都没有变。韩临在那堆废料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拿做笼子的工具。 因为许久没人住了,还临时雇人来洒扫家宅,修剪花木,清草稞子中的枯枝落叶。 事前打过招呼,红袖一家连着屠盛盛抽空来看望上官阙韩临,也不赶巧,二人刚出去没多久,门房说一会儿就回来,他们便到庭院里闲聊着等,傅杰豪陪孙女到草地上玩。 第251章 这宅院在寸土寸金的地界,谁都知道是老楼主留给韩临的,又聊起给宅院的契机,几人间只有傅杰豪曾是江水烟的下属,在洛阳干了许久,都去问带孙女的他。 傅杰豪说当时他在场,是江水烟输了一局棋,赌注就是这所宅院。 屠盛盛吃惊:“赌这么大?” 聊起当年那局象棋,傅杰豪讲江水烟私下说他是故意输的,为了笼络人才。 傅池刚要赞叹,他父亲又说:“我看不像,明明就是下不过。” 几人听后大笑起来,屠盛盛说虽然嘴硬但是真给了也不错,倒是舒红袖听后对这个答案不满:“我还当是把他撂在雪山不管的赔礼。” 都传当年是副楼主崔福截了匪帮那封信,江水烟晚得到消息,才教韩临险些丧命,可实际上傅杰豪曾同他们提过,江楼主只是晚了两天知道,虽然骂了崔哥不能容人,却也的确没有花重金去赎人。 傅杰豪逗着孙女,语重心长道:“小舒,掌舵一个帮派要顾全大局。当年匪帮传信提过概况,韩临在雪山有独自逃离的机会,但他竟然为了救别门别派的朋友,教自己身陷险境。江楼主看过信发了很大一通脾气,残灯暗雨楼为栽培他费了很大力气,他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好在发现得早,所以及时止损,壮士断腕。” 舒红袖冷笑:“后来呢,没花一分钱把他捞出来,又把断腕捡起来接上了?好会占便宜。” 傅杰豪清楚韩临对她的恩情,不为她的怪声怪调生气,仍是平心静气地解释:“作为残灯暗雨楼楼主,江楼主为栽培的下属不顾自身安危生气。但江湖儿女,哪个不敬佩仗义的人?江水烟自然看得上韩临这个人。你们没见过当年的韩临,年轻,脾气好,长得好,武功好,天分高,这样的孩子从来都讨人喜欢,也适合充门面。” 眼看自己老婆为她理想的爹快和自己亲爹打起来,傅池忙转移话题,指着不远处道:“爹,看那衣裳,真奇怪。” 太阳地里晾着几套白衣裳,制式规整绣有暗纹,这样式傅池小时候曾见父亲的下属穿过,是残灯暗雨楼的衣服,不过那些衣裳一律皆是重色。去问佣人,说是收拾宅子翻出来的,洗了搭到院里晒。 屠盛盛说瞧这身量,应该是韩临的。 舒红袖面色冷淡,还是摇头:“他很少穿白的。” 傅杰豪瞧了一眼,说:“的确是韩临的。江楼主当年特地给他做了两身白衣服,让他穿着。难打理,他嫌不自在,只在去沙漠剿匪回来的时候穿过,那地方太晒,穿黑的太热。不过很快就出事了,再后来衣服样式也全改了。” 皆是江湖中人,帮派这样的特别相待,都清楚是什么意思,皆为此等看重吃惊。 傅杰豪道:“所以当年江水烟得知雪山的事后才会是那样的态度。” 眼见话题又绕回来了,傅池快把牙咬碎,继续转移着话题,见舒红袖余光瞥向院墙一角,也跟着去瞧早有疑问的树木,错开话题问道:“爹,那株合欢树原来就有吗……” 哪想到话刚出口他老婆扯了他一下。 傅杰豪答:“后栽的,当年有人送这个讥讽,给楼主乔迁新居添堵。” 傅池没懂他老婆为什么扯他,去看他老婆,嘴里不忘问:“讥讽什么?” 傅杰豪说:“当年这院落里住着两个人,合欢合欢,还能是什么。不过江楼主并不当回事,说正好,韩临日后在这院子里成亲,有这树倒也喜庆,就栽下了。” 听出没旁的意思,舒红袖暗松一口气,却仍是不忿:“这倒不怕韩临给谁出头,哪天不慎死了,白费他栽培的心血。” 屠盛盛拉住她正要劝,却听过年与韩临相处过几日的妻子先一步劝道:“韩副楼主的脾气……是有些太好了。” 傅杰豪笑道:“当然考虑过这些了。” 一个人身上有太重的侠义气,是不能坐最高位置的。见过几面的人都能看得出问题所在,江水烟自然也清楚,当年便常对傅杰豪叹气抱怨。 不过也是恨极了发泄脾气,都知道,只要一个年轻人的底色品性是好的,剩下的,无非是教他心术,教他衡量利弊,教他顾全大局。起初韩临一定是不肯改的,因此必要时可以放任他随心所欲几次,用鲜血给他见识自己任性的后果与世事的险恶。 或许两年三年轻易改不了脾性,十年八年,便能造就一个成熟狠辣的继任者。韩临太年轻了,所以残灯暗雨楼和江水烟都等得起。 江水烟最犹豫的是起头。要磨灭一个少年人身上美好的部分,他一时舍不得。思前想后,在武学上指点,先教韩临在刀法用狠。 另一头,则是掐死潜在的危险。都说临溪这对师兄弟感情好,江水烟曾有意叫上官阙日后做韩临的副手,但渐渐发觉此人想法太多,性情强势,韩临难以驾驭,甚至容易为感情盲信他,便改了主意,教二人分隔两地。 职属不同,环境不同,韩临给他带在身边,交上了许多有趣的新朋友,师兄弟又不是亲兄弟,感情总会淡的。 剩下的,便是等江水烟某日狠下了心,着手培养自己的后继者。 倘若韩临没有被捕入狱,倘若江水烟再多活几年,或许就不是如今这个光景了。 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打算了,如今早已风流云散,傅杰豪不准备再讲,只是忽然又想起,多年前,也是在这院落里,东边一块菜地西边几株牡丹,满院整得乱七八糟的,一点家的模样都没有。江水烟指着尚还孱弱的合欢花树,跟傅杰豪笑话韩临,说把他调到长安,也没追回来花剪夏。 “江楼主打算让韩临早些成亲。”傅杰豪告诉这些小辈:“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一旦成家,有了妻子孩子,自然会懂得惜命,必须学会稳重。那时候他就能放心地把残灯暗雨楼交给韩临。” 有人含笑道:“喂,原来都是这么算计我的呀。” 众人转头,望见远处花影下的韩临。 上官阙这时也进了院门,手中握着一张弓,身后跟着的佣人背着靶和箭羽。 傅欢一见韩临,便跑到他跟前,问他到哪里去了,自己和爹娘爷爷叔叔婶婶们等了好久。 韩临转身,下颌朝上官阙一抬:“出去买了张轻弓,练练右臂。” 太阳也好,几个人多少都习武,便就地立靶挽弓射起箭来玩。 那把弓挑得很轻,几人都拉得很轻松,只有韩临一拉开弓右手就颤个不停,射出的箭总是脱靶,经过不断地试,才算能叫箭上靶,却也没有把握,每次射箭前都要提醒大家离他远点。 一年不见,傅欢长高了不少,仍像从前一样张着手臂让韩临抱,韩临给她瞧自己的右手,说我现在可抱不起你啦。 众人休息时,屠盛盛抱傅欢到计分板前,说:“听红袖说你新学了算数,来,给伯伯露一手,数个分儿。” 傅欢大喊大叫表示自己不愿意,还咬了屠盛盛一口,躲回韩临身后。 屠盛盛利诱道:“来嘛来嘛,算准了伯伯请你吃糖。” 傅欢这才从韩临身后走出来,昂首挺胸去算数。 “她可喜欢算数了,刚才还装着挣扎咬我,哼,耍心眼骗糖吃。”屠盛盛伸手给韩临看自己手上的牙印,向韩临道:“你是不知道,她这一年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韩临指拨傅欢发鬓间的珠花道:“女孩子就是要有些脾气才有意思。” 人多,各自都没轮到太多轮次,倒不太难,傅欢仔细去数笔画,到了韩临,数了一遍,皱起脸愣住。 韩临逗她问是不是算错了,我怎么只有这么点? 傅欢忙乱了一瞬,又要转头去数板子上的横竖,口中说着:“是啊你那么厉害……” 韩临拦着她安抚说没错没错,向她道过歉,笑说:“以后我可要好好努力,配得上你的表扬。” 屠盛盛也是带着孩子来的,孩子认生,只有在母亲怀里才不哭。韩临过去瞧孩子,也和屠盛盛的妻子聊起天,谈些屠盛盛当年的好坏事迹。 聊起当年的暗雨楼,韩临避不开提上官阙。屠盛盛的妻子隐约知道这对师兄弟的关系,但听韩临直呼前楼主名姓,又记起当初在金陵相见,韩临最多也就是喊师兄,没忍道:“韩副楼主这样称呼上官楼主,不会有些见外吗……” “那叫什么,称字?”韩临笑了一下,望向不远处与红袖说话的上官阙:“恐怕他不会再想听我这样唤他了。” 傍晚师兄弟二人在合欢树影里对过招,便绕着院子聊天散步。 路过晾衣的竹竿,韩临瞧见那两身白衣,叹道得给佣人们加钱:“真卖力气,连这个都翻出来洗了。” 上官阙拿目光去寻:“我记得有件让割破了衣角。” 韩临讲:“缝补的痕迹不好看,江楼主就让我都换成新的了。白衣服好麻烦的。” 忆起当年大漠中韩临白衣的样貌,上官阙挑起唇角,同韩临零散聊了半天当年在大漠,暗雨楼的两伙人阴差阳错碰见,各有假身份,师兄弟还要装不认识。 第252章 逛过一圈,又绕回合欢树下,韩临仰头看参天的树,感叹道都长得这么粗这么高了,又拿食指拇指作圈,比画给上官阙看:“当年才这么细。” 上官阙摇头:“较这个粗一指。” 仔细回忆一番,韩临坚持己见:“栽树那年师兄你没来过这里,记成后两年的了吧。” 树苗的高低粗细,木商均是明码标价,挑树购置的人不会记错,何况这个心怀试探的人有位喜爱林木的母亲,自小耳濡目染。 可是这些话不能同韩临讲,所以上官阙在合欢树影里揽他师弟入怀,只道:“或许我记错了。” 当年敞亮的栽种作为回应,令人打消了旧有的疑虑,却也教人生出了新的烦思。他并非是情爱纠葛的对象,而是长辈认定的栽培后继者路上的威胁。上官阙清楚这一身份的自己更加碍眼,师兄弟更要被拆散。 不过那些都是好多年前的烦绪了,他购置的合欢树,生长在如今他与韩临的家中,倒很合时宜,不是吗? 第118章 绝路(5) 当年在大漠中,韩临与同行的兄弟以买马为由,和马贼喝酒谈价钱讲诚意足足半月,他们才算得到信任,被引去沙漠间马贼接头的客栈。 哪想到一进门就撞上乔装成药商的上官阙一行人。 幸而都知道那位在沙尘暴中迷路的年轻药商样貌生得好,客栈老巢的众人对新来这几人的目光停留不以为意,再有韩临额前碎发挡着眼,斗笠尚未摘,没让人瞧见一闪而过的讶异。 那时候韩临穿白衣,拨下来些刘海碎发,半披着发,右侧颞骨处牵出股细辫同上半部分头发束挽起,余下半披的头发坠着些碧玉银铃,右耳戴只琥珀金耳坠,又配了些其他银饰,扮买马群的异族人。 反倒是上官阙多看了韩临几眼。毕竟是泥土中打滚的野孩子,早些年上官阙不曾见过韩临穿白,这是头一回见。漠漠黄沙,夹沙的风拂起竹编斗笠的白飘带,白衣的年轻人清俊飘逸,的确是长成了。 师兄弟太熟,担心捏不准尺度,这次碰面,韩临特意同上官阙保持了距离,只在视线扫过时停顿一霎。半夜碰头,问清上官阙一行是在风沙中迷了方向,才流落此处休整,两拨人做起新的打算。 事后上官阙问胡语的事,韩临说被禁足前,长安的分楼抓了一窝闹事的胡人,他给关禁闭的那段时间,江楼主不肯他闲着,说他鼻梁挺,又扎了耳洞,不能浪费,叫他跟着那些胡人混在一块儿学胡语和风俗,扮骄横跋扈的异族人,为清剿马贼做准备。 两个月哪里能全学会,白天旁观,上官阙发现韩临最多能到听懂胡语的地步,会说常用的话和词语,更多时候都在用故意弄出口音的简短官话交流,所幸这里的马贼都未与异族人打过交道。 倘若马贼问得深了,或是刁钻了,韩临要么装听不懂,要么满脸不耐烦,嘴里讲着流利得不得了的胡语脏话走开,去找带队的头儿去跟对方沟通,自己跑到楼下围观打架。 他们给韩临的假身份是胡族大姓氏的私生子,自恃高贵,年轻任性,如此倒也无人起疑。 沙漠绵延数里,方圆只这一间客栈,来往的客人龙蛇混杂,歇脚喝茶的有可能是隐世的侠客,也有可能是杀人越货血债累累的逃犯,话不投机,动辄拔剑亮刀。 侠士见给足了教训,点到即止,偶逢上对手狡诈阴险,借诈降出杀招,韩临还会拔刀相助。为防给人通过刀法路子瞧出底细,韩临融了许多旁的功夫,甚至还把当年缠着上官阙学的剑招使出来显摆。 这样助人,交上越来越多的朋友,韩临用假身份和他们交流,耳上的碎金坠饰随说话的动作在颈边荡来晃去,好似密叶筛下的烈阳。 夜里上官阙告诉韩临,都知道他招眼,倘若韩临始终躲着他,反倒太刻意,叫人起疑。 次日年轻的异族人围观过旅人吃羊头,讲日后要到江南游玩,挨个问过客栈众人,最后去同出身江南的药商交流。以此为契机,进而拼桌打牌喝酒,不过牌桌酒桌上,韩临仍对上官阙举止克制。 也就只有碰见从店里打到店外械斗,众人跟去大漠瞧热闹,回来的黄沙路上,师兄弟各自骑着马,也不知怎么回事,总会走着走着便并肩行路。事后反省,二人都觉得大概是习惯了。 装着讨价还价好几日,他们提出要看马的优良决定,想借此确定藏在沙漠绿洲中的马场方位,届时一网打尽。马贼谨慎,挑了一行中看上去最瘦弱的姐姐前往。 姐姐有一半的胡族血统,是指点韩临胡语的先生,生性谨慎,一路扮作韩临的侍女,帮着梳复杂的头发,瞪着一双褐绿色的眼睛,指挥韩临的言行举止与穿着打扮。 此前上官阙问韩临怎么没像胡人那样弄满头的辫子,便是这位姐姐翻了个白眼答:“我爹他们一头细辫子难看死了。” 说是此行去马场,一来一回夜里能回来,怕对方起疑,这位姐姐也足以独当一面,他们便答应下来。偏偏那夜大漠起了风暴,客栈中的旅人出不去,去的人也留宿在马场。 那天下午韩临那会儿跟人武斗,滚来滚去头发弄乱了,次日起了个大早自己捣鼓头发。 无奈太生疏,往日在姐姐手里很快整好的头发,韩临自己一个人费好大劲才弄出来,对镜自照,松散潦草,一瞧就是生手。怕露馅,他只好拆了从头来过。 如此几回编拆,韩临急得都起了点汗,心中想怪不得在草原上的胡人编一头细紧的辫子,大概那样滚不乱,又想要不就扎个马尾算了,哪想到门响了。 门外是上官阙,说猜他打理不好头发,来帮他编发。 合上门,韩临到镜前坐下,笑嘻嘻夸他师兄料事如神。 梳出发中夹杂的沙砾,手快编好,倒也与原来的头发不同,而是一条间插蓝红丝绦的三股辫。 原模原样地编出来有些为难人了,侍女不在,换个发型,韩临也觉得能说得过去。到镜前左右看看,笑着跟上官阙说:“倒有点像小时候师父给我编的辫子。” 在发尾系好银铃,上官阙正要离开,马贼来敲门谈事,韩临敷衍着说刚醒要穿衣服,让他们先回去,他们说不急,在门外等着闲聊。 咬着牙忍住骂人,韩临想让师兄翻窗出去,一推窗望见下方零零散散站了几个马贼抽旱烟,左右看过,推着把上官阙往衣柜里藏。 那衣柜又矮又窄,上官阙说得会缩骨功才进得去,不巧他没练过。 韩临又要把他往床下塞,但见师兄脸色难看,便不敢了,轻声问那怎么办啊。 上官阙想了想,坐下,扯了扯衣领,说:“开门。” 虽是满腹疑虑,但韩临想师兄肯定有他的理由,还是照做了。 一开门,马贼先是见到衣衫不整满脸不欢迎的药商,目光又移向门前刚穿好衣服的年轻人,视线在二人间来回几圈,顿时知道坏了人家的好事,忙不迭讲稍后再聊便离开。 等门关上,还小声嘀咕:“怪不得都说那小子看那公子的眼光不一样。方才头发都编得那样显乖。” 见难缠的马贼轻易松口,饶是十九岁的韩临也明白了情由,转头去问师兄:“他们不会以为我们是……” 异地他乡,多得是一夜风月,此地也不少见,只住了几天便有不少人向他二人抛来过意图。 上官阙到镜前去整衣衫,只道:“客栈里出事了,我不能躲。” 韩临醒悟过来:“窗下的人是在看守客栈防人逃跑。” 原来是一早有个马贼惊叫一声给人刺死在的客房中,凶手还留下行血字写成的诗,预先告知下次行凶,沙暴至今不止,料想凶手仍在客栈中躲着,马贼们按下消息,封锁客栈,一间间客房地盘查。 事后马贼头子又来审过一遍,上官阙提前交代过,韩临照实说了,行凶时二人因共处一室,反倒洗脱了嫌疑。韩临还解释说他们只是聊天,并没有做别的,然而马贼头子只朝他隐晦地笑。 韩临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动头,发尾响起银铃的声响,竟有些心虚,便也不再多言。 不过当年在临溪,师兄弟便常被这样笑,韩临也不在意,没过多久也忘了被误会的不快。 马贼们亏心事做多了,早中晚连着发生血案,相继有同伙死掉,又怎么也查不出与他们血案有牵连的客人,轻易便自乱了阵脚,待到沙暴止息,探知清楚养马绿洲的姐姐归来,残灯暗雨楼便轻易地结果了他们。 客人们被解了禁足,韩临向新交的朋友重新介绍了自己,这次是用一口流利的官话。当时因手下留情被韩临帮过一次的中年人笑起来,说你是中原人,边境倒少了一个隐患。原来他路过马贼劫掠抢杀的村庄,救了个幸存的孩子,可惜孩子伤得太重,没活成,他便来杀这些马贼为那孩子报仇。 回忆过当年的事,韩临感叹道:“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大哥了,不过他一身武艺,想来不会受太多苦。” 第253章 据上官阙后来所知,那人是个逃将,在边疆游荡几年,没忍住,返乡见亲人,却给亲儿子报给了官府,当年秋天便给朝廷砍了头。 这样好的春夜,并不想叫韩临难过,上官阙目光落向别处,好意地瞒下了:“太久了,我没什么印象了。” 夜半私会,上官阙推门进来,屋里药气浓重,见韩临立在大开的窗前,一身白衣,正是今日晾晒那件。 窗前透气的人说是接药的时候用了右手,没接稳,撒了一身,味道太大了。正好这件晒干了,佣人送过来,有现成的,就换上了,也省得再开回箱子翻半天。 韩临道:“反正你来了,我还得脱。” 上官阙关了门,略歪过头靠在门上打量他师弟:“这件不用脱。” 闻声,韩临从窗前偏头看过去,见他朝着自己笑,停了停,方道:“这两身白衣裳是你让他们洗的?” 上官阙走近,并没有否认。 眼看已经上了套,韩临认栽,回身去关窗,上官阙拦住他,说药味太重,开窗散散味也好,免得你闻了难受。 清楚接下来要做的事,韩临道:“开着窗不隔音。” 上官阙笑道:“你不是很喜欢有人听着助兴吗?” 嘭的一大声,韩临重摔合窗,上前用吻咬表示对他翻旧账的不满。 给咬得痛,上官阙把人按在床上,到底也没舍得除掉裤子外的衣裳。 解决掉马贼,残灯暗雨楼两拨人便分开了。那年正逢韩临弱冠,上官阙算着日子,脱离了同行众人,等在对方回程必经的渭城,造了一场巧遇。 碰面那天韩临早拆去三股辫绑了马尾,一袭残灯暗雨楼的白衣楼服,骑着匹结实神骏的黑马,那是从马贼那里弄来的战利品。上官阙在酒楼上喊他的名字,他勒停了黑马,视线寻到上官阙,笑着喊师兄。 告别同行的人,韩临留下来与他在渭城待了几天,一起过生辰,也是运气不好,九月初九那天遇上了马贼残部反扑。 呼哨声刺耳,韩临隔窗望了眼街巷中的马贼,喝着酒跟上官阙笑着说:“正心烦好日子只有白衣服穿,这不,有人来添彩头了。” 喝过酒,韩临抓刀下楼,于酒馆造了一场杀戮。 楼下先是有人出言辱骂,其后是兵戈碰出的乱响,长刀砍断人骨头的钝响和着惨叫,再到抛却廉耻的求饶,最后寂无人声,少顷又听鞋跟踏楼梯的噔噔声,上官阙随声望过去,韩临一袭白衣溅血,入席再来饮酒。 那时候韩临还尝不出绵柔的烈酒,给上官阙灌醉了,还笑着道歉说我酒量不行,没法陪师兄喝个痛快。 试过知道师弟酒后断片,上官阙卸下耳圈,捏弄刺透耳垂的孔洞,在韩临二十岁这天,教着哄着,要韩临说了很多他喜欢听的话。 洛阳的春夜中,眼下痉挛着去过两次,膻热的阳气熨过奇经八脉,小刀圣再没有咬人的力气,汗与爽出的泪积在眼窝,一身白衣揉皱,腰腹抽颤着吐出上官阙给他的东西。 事后的温存,上官阙吻着韩临耳根,舔咬过耳垂的孔洞,又去吻了吻韩临的嘴唇,算是结束了今夜的胡闹,起身打理韩临。都弄得干净,到枕畔去找摘除的耳圈,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刚要下床去找,韩临扯住他,朝他摊开手掌,发颤的指间是两枚银圈,如今浸汗湿热,触手都烫。 瞧他指间硌出的痕迹,显然握了很久。 上官阙问:“刚摘下你就握着了?” 韩临哑声说:“我怕丢。” 上官阙笑着,为他的人逐个戴上他的圈套。 第119章 绝路(6) 四月初四这天,韩临循着记忆,带上官阙去吃面。 数载离乱,那铺子还开在原址,对门和隔壁依旧也都是卖汤的。老板仍是那么老,老板儿子在后厨熬骨头吊汤,老板娘和儿媳妇在前面摘菜,孙子孙媳一个管上菜,一个管算账,这会儿不是饭点,人少,正在教孩子说话。 要过面,坐下等饭,韩临托着下巴感叹:“前些年那世道,老店能不倒,真不容易。” 上官阙擦着筷子说:“你当年还说这店会比暗雨楼还长久。” “暗雨楼的确没有了,现在只剩残灯暗雨楼啦。”笑嘻嘻讲完,面入口,韩临说:“还是从前的味道。” 上官阙心想携手的也还是从前的人。 下午二人又去拜访赵先生。赵先生是上官阙父亲的老朋友,当年上官家出事,没过几年便被排挤得辞去职务,如今见故人之子登门,薪酬与分红也谈得丰厚,犹豫两天,答应出山。 大概是为事情顺利高兴,上官阙一反常态,在洛阳多留了些时日。纵使金陵那边的信一封挨着一封地送来,也没着急回去。 近一年来大多时候都在外奔波,难得在熟悉的地方定居,韩临在家里睡了几个好觉,有孩子的时候逗孩子,没孩子的时候逗鸟。 离开金陵太久,赵先生对生意上的事并没有十足把握,挑了个好日子,带着上官阙韩临去了趟白马寺烧香。 战乱后的白马寺修了一半,还剩一半残砖破瓦,寺后的麦田青绿,听寺中来烧香的老人说寺里今年的收成或许会不错。 乱世中满寺的桂树为百姓砍了劈柴烧火,佛殿前栽了新的金桂树苗,叶子稀疏,还很孱弱。近些日子乍暖,新栽的月桂给骗开了花,寺中浮动着很浅的桂花香。 捐过修寺的香火钱,一行人进佛殿烧香,光线昏暗,烟灰弥漫。大殿里还残留有淡淡的漆味,混在香灰气里,倒不呛人。上官阙抬眼去看,见佛像是新造的,彩漆绘体,金箔贴身,从前的大概是为战乱所毁。 忆起曾于这间佛堂中听禅师讲经,上官阙在心中想,当年的那尊佛像日日听经又如何,毁了便换新的,大概还没有他与韩临长久。 出了佛殿,便是闲逛,韩临跟在一个大和尚身后,一路盯着人家复杂的项珠背云瞧,大和尚驻足,韩临跟着停步,分眼过去瞧,见牡丹丛旁立着两个和尚,一老一少,正在辩经。 大和尚说佛殿灯油快烧完了,吩咐年轻僧人记得添,年轻僧人应了一声,合书拜别,与韩临擦身时将他从头扫到尾,像在找什么。 韩临张开手臂,帮他看得更彻底,笑道:“这回我没带利刃。” 年轻僧人愣了愣:“从前见过施主?” 不只是见过,当年陪师兄来寺里,或许韩临在小沙弥心中留了前科,总给他盯着检查衣服是否沾血,是否带了刀剑。 韩临比画了一下:“那个时候你只比牡丹高一点,我还带你在这片牡丹田上使过轻功,你忘啦?” 年轻僧人这下想起来了:“啊,原来是你呀。”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年轻僧人道了句有缘。 韩临又将目光扫向牡丹丛,笑说:“话说回来,寺里的牡丹倒是没被毁。” 年轻僧人摇头,说也一样被战祸烧毁了:“这些是花农捐的。” 聊了半天往事,韩临给他带到寺内茶舍喝茶,到门口又碰见了上官阙一行人。 茶舍桌上摆了只豁口粗瓷瓶,里头插了几枝桂花,倒很香,连带古刹的苦茶也染了桂香。 临别时,年轻僧人到底年少,借来韩临腕上的南红佛珠看了看,才合十道别。 次日清早佣人修剪树枝,自枝叶间废弃的鸟巢中清出了两枚黑环,瞧见环上有纹路,听了门房的话,去寻屋主们交还。 屋主正忙着拆辫子,先拿给挑发带的上官阙看,上官阙瞥见,淡笑着贺喜道:“韩临,恭喜你啊。” 韩临转过身,见着东西顿了一顿,没接他的话,向佣人道了谢,得知是从巢中找到的。 当初可能是傅欢玩了随意扔在地上,给喜欢亮物的鸟衔进巢里,他没有想到和树上的鸟有关,所以翻了一遍都没找到。 佣人望着他的神色,问很贵重吗? 韩临说:“没几个钱,只是有段时间以为遗失了,后来又被一个朋友弄来给我戴上了。不知道我发了哪门子酒疯要扎耳洞,当年酒醒了疼死了,碰都不敢碰。” 眼下关系稳定下来,韩临没打算隐瞒这事。如今交代,也总比哪天说漏嘴了强。他讲完话去看上官阙,却见上官阙体贴地倒了杯茶水,递给口唇干燥的佣人,让对方先解解渴,除此之外脸上倒没什么别的反应。 佣人接下茶水说银环在外头风刮雨淋这么几年,通体都发黑了,恐怕得拿砂纸磨才能现出点亮色。 “要是那样,大概纹路也磨平了。”韩临拿在手中转着看了半晌,找出只锦袋收了起来,放回抽屉时,又随手捡出些碎银谢过:“再说吧。” 等佣人离开了,上官阙余光扫见韩临又坐回镜前梳理头发,低着头,看不清面色。 挑选的手停了片刻,抽出两条发带,上官阙拿到镜前,询问道:“哪一条?” 忽听韩临道:“对不起。” 上官阙一顿:“嗯?” 第254章 韩临回身望定上官阙:“那晚你提着灯陪我找了那么久,我怀疑你动了手脚,朝你发脾气。眼下既然不是你做的,一码归一码,我就得向你道歉。” 上官阙笑了起来,拿过梳子,梳理韩临拆辫后有些打卷的发尾,说:“没事了。” 春景明媚,韩临整好衣服出门,练了一上午刀,下午在院里逛了几圈瞧花木,到葡萄架下看青葡萄,摘了颗发浅紫的葡萄喂鹦鹉,又给鹦鹉弄了水瞧它在太阳下头洗澡。 这样一圈下来也没过多久,倒是有些热,回屋里喝了几口茶,韩临向上官阙提议咱们出去瞧瞧吧。 上官阙午睡还有些没醒:“你休息够了?” 韩临说是呀。 往后的时日,四处问着好玩的地方,师兄弟逛了不少地方,连邙山的墓群都一道去瞧了瞧,看故事似的读人家帝王将相的碑文。 这样的闲暇结束在一个早上,有信送来住处,上官阙拆信读过,在二楼凭栏望向院里,目光定在樱桃树下,看了半天韩临带着傅欢摘红了的樱桃。 摘过樱桃,韩临陪傅欢逗了半天檐下笼里的鹦鹉,才哄得她肯随乳娘回家学字。送走了小孩,韩临洗了樱桃,拿上楼给上官阙尝,上官阙告诉他明日启程回金陵。 韩临猜是金陵药铺又生了事,逼得他非回去不可,皱眉问:“很麻烦吗?” 上官阙尝了颗樱桃,说:“若想再无后顾之忧,麻烦是少不了的。” 吃过午饭乱逛去消食,阴差阳错,韩临在市集撞见了江水烟亲手刻的象棋石盘。 商贩见他们有意,又瞧二人衣衫讲究,清清嗓子讲前朝颠覆,这石盘是从那权倾朝野的公主府里流出来的,一通胡吹抬价,说的价格相当夸张。 听过离谱的故事,韩临同上官阙互望一眼。韩临往后撤一步,上官阙上前一步来讲价,末了用磨刀石的价钱赎回来。 牡丹的时节,洛阳沿街都是卖花的人。卖棋盘的杂摊旁边便是花摊,雇人搬棋盘的时候,有小孩给佣人抱在怀里,掐了新买的牡丹,簪到上官阙发上。韩临嗅见身畔一抹花香,转脸看去,神色顿变,一连退了几步。 上官阙伸手取下,见是朵紫二乔。 略一沉思,上官阙隐约记得当年扮女人,随手簪的绢花牡丹似乎是烟紫色的,看了受惊的韩临一眼,追上还了那小孩。 折返见韩临脸色已好了许多,路过周旁花摊,在绵密错杂的香气中,上官阙指拨过雀蓝的鸽子花与火烧似的凤凰花,对韩临笑道:“你记不住花香,却要永远记得这色的牡丹了。” 归途收拾行李的时候,上官问韩临要不要把象棋石盘搬回金陵,韩临说怪沉的,就留在洛阳的院里吧,它本来就属于这里。上官阙说好,又开了柜把叠好的白衣搁到韩临面前,说:“回金陵把这两身带上。” 韩临磨了两下牙,到底没忍住,扑上去又咬了上官阙一口。 纵使坏狗咬了人,末了也还是韩临握住上官阙,引着他进到自己身体里面。 因为前些日子上官阙忽然对韩临说:“我坏了右眼,说不定健全的这只眼哪天也会瞎掉,到时候什么也看不到,自然不可能找得准,你要先适应一下。届时也好继续行事。” 尽管韩临认为他是在巧立名目,是在信口胡说,但因为提及眼睛,韩临没法拒绝他。 启程当日上官阙起得早,去处理行李车马的事。门房到外面套车,便把韩临编的那只青竹笼挂到树枝上,笼里的鹦鹉欢喜地同清晨合欢树上的百灵一起合唱鸣叫。 鸟叫声中,上官阙翻看新送来的信件,为方便他们走动搬东西,到不碍事的树下站住。 这样一走动,百灵振翅飞离,白鹦鹉理了半天的毛,百无聊赖开始学着念起人言。 树下的上官阙应声抬脸去看它。 它这次念的和以往的都不同,连语气都学得温柔,周遭的佣人很新鲜,又想起韩临整日绕着鹦鹉转,便停了步,屏息辨别韩临教它说了些什么。 半晌有人学着读音问:“‘子越’是什么?” 上官阙收眼回来,折起已读不下去的信,答说:“是我的字。” 四月回到金陵,赵先生阔别数载,不算清楚药铺眼下的情况,上官阙好一阵子的忙,白天和韩临一起去药铺处理争端,晚上回家,又要到书房解决杂事。那阵子,上官别院的书房简直像药铺的第二个议事厅。 白天韩临在他身边,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老实点,晚上再陪他到书房就实在难为人了,上官阙便没再强逼,放他随意做事。 晚上上官阙散会,总要留宿在韩临房间,那个时辰韩临往往都练过刀,回了房间琢磨剑招,常要给他开门。 后来嫌打乱思绪,韩临但凡没睡下,都给他留了门,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可上官阙仍要一直敲,不停地敲,直敲到韩临搁笔起身,应声给他开门。 若是上官阙去时韩临已睡下,那存心的打扰非要等到门从里打开才肯止歇。见门打开,上官阙提灯,望着迎接他的韩临,笑着进门抱住半梦半醒的人,头埋在韩临颈边,与喜欢的人身体碰触肌肤相贴,纾解压了一天的疲乏。 百忙中抽出一天休息,药铺有急事仍要找到上官府宅院聊。这日天好,蓝天上只有枯骨似的云,二人原本约好要到城外踏青钓鱼骑射,上官阙被绊住,只好放韩临独去。午饭时听说韩临骑马出去碰上金陵的几个游侠,几人相约到林地打猎。 下午上官阙在书房跟人聊事,正说着话,屋外由远及近响起鞋跟敲地的声音,那轻捷的步声在门前停下,下一刻门被拍开,众人闻声,视线均投向门口,见韩临走进来。 这事当年在暗雨楼常有发生,韩临笑着说不好意思,我还当你们已经走了,讲着话,大步上前,把拎着的箭筒放在上官阙桌上,又朝屋中的几位前辈客人抱歉地颔首,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合门离开。 门外步声渐远,谈话声再起如常,只不过众人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上官阙身前的桌案,那处除去药材样品,新添了一只箭筒,里头插满了花。 练了会儿刀,洗过澡,韩临又去看了半天缸里的荷花,末了找出写给上官阙的招式调整,晒着太阳坐到摇椅上闲翻。摇椅吱吱呀呀惬意地晃,他泛起困意,闭眼小憩。 眼没合上多久,有人握住摇椅的把手,止住了懒散地摆晃。 韩临瞥开眼,余光扫见上官阙携箭筒立在一旁:“你们谈完了?” 上官阙点头,拿起枝花问:“送给我的吗?” 韩临说:“我钓鱼拽不起大鱼,拉弓总是射不中野兔山鸡,那地方也捡不到雨花石,没事做,骑马闯进一个山谷,长满了花,想着你忙,过不去,就摘了带回来给你瞧。” 上官阙带着笑意看了好久花:“你摘回来,不久就要败了。” 韩临坐起来,搁下书,向上官阙分享学到的东西:“我抄字的医书上提到过,草花只活一季,夏天一热就晒死了。与其死在深谷,还不如拿回来多给人看看。” 上官阙捧出花,低脸埋到花上嗅闻,半晌,抬起脸笑着说:“是很香。” 眼罩和脸颊上沾了些花粉,韩临用指尖去拂扫,可上官阙面颊上有块殊色始终蹭不掉,他低眼一掠,才想起今日没采来粉蕊的花。 上官阙又瞧了瞧花,插进箭筒出了别院,再回来,拿了两只花瓶,一把铜剪刀,坐下修剪花枝,说:“养到瓶里,能多活几天。” 韩临趴在石桌上看他修剪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 上官阙不忘问打猎的事:“你们同行几个人出去的?” “六个。” “几男几女?” “四男两女,有两对是夫妻。” “都叫什么?” 见韩临说的几个名字与自己听到的一致,上官阙改换话题到别处。 “下午一起回来的吗?” 韩临说:“没有,我先回的。我怕花枯了。” 剪刀一停,上官阙目光含笑转向韩临。韩临抬眼瞧见,明白过来,撑身过去吻他。 又费了些工夫,剪好的花枝错落有序插了两瓶,一只花瓶摆在谈事的书房,另一只放到上官阙房间。 这晚吃过饭又来聊药铺的事,上官阙把韩临也拽到书房旁听,韩临苦不堪言地转着花瓶瞧,夜里聊到很晚,晚上他干脆睡到上官阙房间。 次日有宴要赴,上官阙晨起洗漱过,梳发时去嗅镜前的花,又问起打猎的事—— “除了你,他们都打些什么猎物?” 睡意还浓的声音说:“野兔、山鸡。我们出城不远,离人群近,没有大的猎物,他们下次想走远点。” “深山骑射有了危险不好照应,这些日子先练固定靶吧。”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呼吸很快匀了。 上官阙换过衣服,走到床前,笑着说:“你听到了。” 第255章 不得已,韩临在被子里闷应了一声。 上官阙说听不清。 静了一会儿,韩临露出脑袋,视线横扫过去。 晨起日色很淡,透窗照人,衣衫的缎光仿若斑斓柔软的水波,上官阙通身碧色锦衫,窗外竹影落在身上,像春水中曳动的荇草。 目光停留片刻,韩临说:“我知道了,先练固定靶。” 得到了承诺,上官阙听着身后渐起的漱洗声,眼望薄染绿意的乌桕,喝提神的浓茶。 耳听步声渐近,上官阙分眼去看。 韩临停步,牵缠住衣带,指撩春水的波纹,问:“你们什么时辰的会?” 第120章 绝路(7) 老远见一人淡紫长衫,一人白衣装束,徐仁见上官阙和韩临匆忙踩着点到茶楼,有些意外。 台上江南医局的人讲着话,待会儿要发言的人单独一桌,见韩临落单,徐仁坐到韩临那边,闲聊说少见你穿白啊,又指指他的头发,问都这么匆忙了,怎么还编了辫子。 韩临吃着东西,分神说是车上编的。 看他入席便忙着吃,徐仁不由问你早上饭都没吃啊,韩临点头,徐仁又后悔地说早知道你要过来能找你聊天就痛快点来听这些废话了,省得爷爷又骂我一场。 韩临喝了口茶解噎,说本来自己不用过来的,指指台上:“他说我弄脏了他的衣服,要我赔。等散会了,还要去一趟绸缎庄。” 到了绸缎庄,陪着挑过款式,上官阙又去详问衣料,韩临坐了一会儿,有些犯困,出门闲转透气,走着瞧各间的灯台窗格,铺陈摆设,为日后布置府宅陈设作参考。 到底是金陵最有名的店,铺子收拾得很有格调,时逢初夏,室内摆着花,瓶中的花养得绚丽烂漫。问过方知这花竟已养了十几日,韩临一下来了兴趣,和人聊起来,甚至要来笔纸记写。 绸缎庄也卖配饰,上官阙在里间试衣,韩临等着左右无事,叫人送来些珠穗绳结,拿在手里逐个看。 伙计心思活泛,见他一样样瞧得仔细,说编这些的师傅今日在店,要不要请人过来一叙。 韩临给他些赏钱:“那就麻烦你了。” 等到上官阙换好衣裳出门,见韩临面前摊着数条珠穗吊坠,正向一位姑娘请教编法配色。 听见门响,韩临转头看过来,仔细端详一番,笑说这身衣裳好看,可以留下,又说:“把你随身带的那枚锦囊给我一下。” 取出锦囊递过去,上官阙见韩临倒出里头的玉佩和琉璃珠,和桌上几条形色各异的穗结一一比过,又抬脸来问他:“你喜欢哪个款样的?” 上官阙暗自掐了下手心,才没叫伸出的指尖发颤。 晚上回家,见韩临唤停了车,到街边买皮色亮黄的果子,上官阙掀开车帘,这回提醒了他:“黎朦涩酸,不是你的口味。” 大概是被他骗过太多次,长了记性,这次他师弟没有听话,坚持要买。 吃过饭又到书房处理事务,这日处理得快,上官阙想找韩临拆招,回屋取剑,却不见妆台上的花瓶,叫来佣人问,方知是韩临拿走了。 怀着疑问去找韩临,门虚掩着,一推房门,上官阙嗅见室内盈满了酸涩的黎朦清香。 桌上杂七杂八摆着斤秤、案板、切开的黎檬、砂糖、水盆,韩临正站在桌边往盆里挤黎檬汁,望见他,笑说:“今天晚上不忙呀。” 目光扫到镜前的花,上官阙定了定神,说今日事少,又问他在做什么。 韩临又去搅水:“玉器铺养花的人给我了张方子,说是水里兑糖,再挤几滴黎檬汁,花能养得久一些。” 上官阙取来书房那只花瓶,到一侧坐下,旁观韩临搅匀了水,倒去花瓶中的旧水,换成新调配过的糖水,帮助他的宫灯、桔梗、虞美人、风铃和格桑花多活些时日。 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次日韩临独自过去,请教过养花的事宜,又去找那位做配饰的师傅,取出些丝线,问这些能编绳吗。 那姑娘瞧过,说有些太短了,不行,长得倒是可以,望着五颜六色长短不一的丝线,好奇问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韩临说来处比较复杂:“有些是寺庙求的,有些是月老祠求的。” 那姑娘来了兴趣,也坐下来,帮着韩临区分哪些质地的长丝线编绳最好。 分过丝线,为了方便使用,还要缠作线团,比较枯燥,二人聊起天来。 聊得多了,那姑娘便不再拘束,问道:“听说你进过天牢,你的手腕是那时候伤到的吗?” 韩临说这是后来伤的。 那姑娘又问那你有没有留下别的什么难治的后遗症? “我是在狱里受过重伤,但都没有伤及根本,养了几个月便痊愈了。”韩临有些奇怪,又问:“怎么问起这个?” 她说是前阵子,金陵城来了个疯乞丐,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满脚血茧。大概是蒙冤入狱,在牢里给刑讯逼供弄疯了,顶着一张瞧不清相貌的疤脸,流着涎水,整日念着天牢,恐怕家也破了,见到女的就喊姐姐,碰见小男孩逼人家喊爹,那模样太惨了。 近一年常在外地,倒没听说过这事,不过听下来,韩临也明白她是在关心自己,对她道:“天牢有很多下三滥的手段,逼疯的人太多了。不过我是个筹码,逼残灯暗雨楼低头的筹码。有用的东西才叫筹码,要是我伤及根本,或者痴了傻了,成了一个废人,便没用处了。他们对我不断施小刑,但重刑都用得很收敛,还用了许多办法不许我自尽。这才……逼得师兄倾覆了残灯暗雨楼。” 那姑娘道原来是这样,听说牢狱之灾并未留下病根,倒很高兴,对韩临眨眨眼:“好在这张俊脸也没伤到。” 韩临笑了笑,弄完了线团,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想起那个可怜人,问:“那乞丐呢,后来怎么样了?” 那姑娘说又过了几日,有富贵人家驾着宝马香车,将那乞丐接走了,还重金酬谢了帮忙收留乞丐的老夫妇。那乞丐不识人,起初还不肯走呢,满口念着金陵金陵。 讲完,她唏嘘道:“倘若没有牢狱之灾,恐怕那人得是另一个样子呢。” 从去年到今年,医馆的事叫人连着转了这样久,这年五月才算初露眉目,上官阙在家中设夜宴酬谢,这天韩临到医馆梳理内息,十分疲乏,只跟着转了一圈,酒都没喝,便回去休息。 大半夜又响起不紧不慢的敲门声,韩临披衣去开门,便看上官阙抱只花瓶,倚在门框念了个数。 “嗯?”韩临没听清楚,但见上官阙面上流露出笑意。 牵他进来,韩临一下就给反推到门上,蓦地酒气扑面,劈头盖脸袭来密密麻麻的吻。 挨着亲,韩临分神把花瓶塞到镜前的桌上,待唇齿分开喘平了气,去给他倒醒酒的茶水。 自从上官阙把酒量练上去,多年间便再没有再真醉过,往往喝到了一定量,便会装醉躲酒,也就上回骗韩临喝甜酒反被算计,才是真的醉昏了,不过那时也始终留着神智。 眼下也不知到底是真醉假醉。但酒喝多了,多少是有些晕的,韩临递茶帮他冲淡不适。 或许是不想过早结束自己极少展露的任性,上官阙躲着不肯喝,满屋走来走去,时不时去嗅花,说着从前和韩临的旧事,临溪的、洛阳的、暗雨楼的,高兴了忽然抓着韩临亲,讲一些第二天他就不认账的话,甚至还要牵韩临出门练剑对招。 客人还没散,隐隐传来宴饮的说笑声,不知道他借酒又要做些什么,别无他法,韩临只好亲他一下,拿茶喂他一口。 后来醉意压下了,别的什么紧跟着涨上来。 这天刚结束,他便在韩临耳边说分开腿,他要看看。 采补之法于涵养经脉有益,近一年韩临同上官阙做这事大多是主动的那个,只不过他前科累累,上官阙难免多疑,常借号脉体察脉息,偶尔也会去验看成果。 眼下韩临怀疑他要借酒乱来,只作没听到,并着腿,不肯教他如愿。 上官阙没有说第二遍,亲了亲双膝,很轻易地分开了面前受余韵波及仍打着轻颤的长腿。 韩临伸手要遮,上官阙制住他有能力反抗的左手,又摁住挣扎中薄却有劲的腰,低脸到腿间去验看。 每到这时候,韩临都很不自在,毕竟才做过,想那里也知道不会多体面。 大多时候上官阙不是简单地看,都要上手,手指探进去,拿指腹体会为功法催动出的颤动和谄媚,这是韩临无法作伪的。 今夜没有上手,上官阙只是看,挑在心法唤起的情绪尚还残存的当下,又和韩临说起话,缓缓讲那里的现状。 不得已,韩临听着自己被他干成什么形状,推不开人的右手搭在眼前,催他快点。 话没有停,他又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温热吐息扫到狼狈处,他笑了起来,说一挨近,你这里就咬紧了,只能看到一丁点缝隙,分明方才把我整个都吃下去了。它比你害羞啊。不过你以前也是这样,我的脸一凑近,你就会吓得闭上眼睛。 第256章 他略退后了一些,又笑着复述起方才事中韩临身体的乖巧和献媚,他并不客观,讲述时添了不少下流的细节。 采补心法一旦催动,人便只顾追逐快感,韩临依稀只记得些大概,再者上官阙这方面向来规矩,很少在床上戏弄他,他对那些话有些信以为真。 韩临并不知道,这些情趣与手段,很多年前上官阙便从书里学过,只是尚没来得及用在他身上,便被他骗得近乎前功尽弃。 这样被迫听着自己抛却廉耻的经过,周身又弥漫着上官阙的气味,韩临呼吸渐渐沉重,嘴唇咬得都尝见血味,也意识到自己被紧盯的那处不受控地颤抖,有潮热从中流渗。 觉察出腰下的床褥越来越湿,韩临拿残疾的右手去捂上官阙的嘴唇,难堪地道:“别说了。” 话的确止住了,那目光仍长久地停留在那处,却完全背离了初衷,上官阙的眼睛弯着,含笑的目光如什么有形的东西似的,戳得韩临不住腰颤。 韩临改拿自己的右手去遮住上官阙仅剩的左眼,红着耳尖说:“不许再看了。” 上官阙给掩住了所有视线,偏脸贴到韩临腿上,笑着说:“你欺负我啊。” 报复似的,他咬了一下韩临绷//紧的腿//根。 痛意牵连出一串快感,韩临自齿缝中轻叫了一声,又望一眼自己仍被紧紧挟持的左手,为他的恶人先告状气笑了。 撤去遮眼的手,韩临翻身扑倒上官阙,沿路摸下去,握住上官阙远没有他脸上从容的那东西,闻颈亲耳道:“那我可要好好把罪名坐实。” 夜半上官阙酒醒,偏脸瞧了半晌熟睡的韩临,披衣下床点灯,喝过些水,搁杯回到床前,又持着银烛台绕去镜前,看花瓶里半枯的花。 再如何精心地养,半月过去,这捧脆弱的东西也难似当初,花缘卷皱,摆在镜前不过半夜,瓶底便零碎谢落许多花瓣。 借烛影自妆台抽屉拿出药罐,上官阙松下眼罩的系带,挽额发到耳后,旋开盖子蘸取药膏。 往右眼涂药的间隙,上官阙对镜又去望花,不久,视线上移,望向他自己。 在静谧的夜中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 “师兄。” 深黑无光的眼珠自镜中转向床的方向,上官阙歉然道:“太亮了吗?” 过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说:“还好。” 上官阙回过脸挑昏烛焰,又去看花:“你看,再用心照料,也还是会死。” 半晌,屋中响起步声,步声在身后停住,又过了好一会儿,有人伸手过来,温热的指尖蹭过长久掩住的泪痣,指腹落在眼皮上缓缓揉匀药膏。 眼周烧伤的炽红早已褪去,患处处理得及时,加之用的烧伤药膏好,只在眼周留下极淡的痕迹,但缝针的痕迹却是抹不平整的。 那指尖发着轻颤,上官阙温声道:“要不要吹熄灯?” 眼皮上的手指顿了顿,他听韩临说:“不用。” 待药膏干了,上官阙取过眼罩,又要系上,韩临握住他手腕:“总捂着不好,夜里别人也看不到。” 说着,韩临低脸去吻上官阙的右眼。 眼角至眉尾的伤看起来很像枯萎的花瓣,吻起来也如花瓣一样轻薄柔软,又因药膏的缘故,叫人鼻尖萦绕着一抹涩苦的药香。 轻吻了半晌,上官阙拍了拍韩临的腰:“好了,回去休息吧。” 韩临抬起嘴唇,不及看清神色,上官阙灭了灯,起身走向床。 四下漆黑,韩临抿紧唇,尝到了祛疤药膏的苦味。 躺回床上挨着,身旁绷紧的身体发出克制的呼吸声,上官阙显然没睡下。 韩临偏过脸将下巴搁到上官阙肩窝,嘴唇挨着上官阙的耳根,轻轻唱起他唯一学会的那首滇地的歌。 不知疲倦地唱了好多好多遍情歌,韩临在他耳边说:“子越,人不是草木。” 半晌,上官阙转过身,将韩临紧拥进怀里。 白天到药铺听他们讲事,总要碰到来来回回地扯皮说废话,相互推诿,大声指责是对方的过错。相比眼前的乱状,韩临更偏向思考些别的度过这段难熬的光阴,因此大多时候,都在考虑怎么修改剑招和刀法。 有时候想到很巧妙的一招,韩临常要取笔记下,再推给上官阙看。上官阙看过,也会在那张纸上写下几行字,交流意见。 如此来来回回,晚上韩临把几张纸带回家,规规矩矩地誊抄下来,再到庭中与上官阙试练。 这半年来考究过太多的吊坠配饰,可真要上手,仍是有些困难,思量着先练手,韩临换着法子编了好几样配饰。 六月初梅子黄的时节,定做的一对玉佩完工送来金陵。 手上熟,那枚系绳丝绦韩临很快选色编好,又向上官阙讨来他母亲留下的琉璃珠。 一一穿起,弄完了,韩临拿给上官阙看,上官阙细致看过,点头道很不错。 韩临却并没有给他,反手握住编好的玉佩:“这个送给我吧。” 上官阙一怔,随即明白了韩临的用意。 这难道又是一个诱惑? 上官阙拿指腹摩挲着那枚年深日久的琉璃珠,低下眼帘,显露出那枚细痣:“于我而言,这很贵重。” 韩临握得更紧,望着上官阙笑:“我知道。” 上官阙松开珠子,揽腰拉近韩临,盯着他的双眼道:“那你可要收好了。” 韩临点头,说:“当然啦。” 亲吻过后,上官阙矮身将吊坠系到韩临身上,末了,拿脸贴了贴那枚玉佩和琉璃珠。 韩临见上官阙同他母亲那枚琉璃珠作别,有些心软,低脸笑问:“不舍得?你要是喜欢,这也可以给你。” 上官阙摁住韩临解玉佩的手,抬眼看上去,轻轻摇头:“你最好永远别还给我。” 这头事罢,韩临很快又着手编上官阙那块玉佩,也找借口躲过被人押着旁听药铺的杂事。上官阙并没有轻易放过他,请了医馆的先生到家里,教他医理。 韩临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学的字帖尽是些医书药方,原来是在给这个打基础。 找去盘问,上官阙讲:“你跟着我,这些不能一点都不懂。” 还不及韩临开口反驳,他又补了一句:“学了药性,至少不会再整日警惕,觉得我给你喝的药都是拿来毒害你的。” 这末一句倒说动了韩临。 待到干脆应下,见上官阙得逞地朝他笑,韩临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笑啊。” 掺和上官家药铺之余,韩临研究着怎么编上官阙那枚玉佩,一时没有头绪,便想去请教那位编绳的姑娘,又想着坠些什么东西拿过去让她帮忙参谋,便去翻置物的箱匣。 这时忽记起上官阙给他的那只放痴傻药的匣子,里头放有药材,金陵入梅雨多,临出门前他想趁着天晴拿出去晒晒。 这一翻不要紧,药方不知何时竟给扯碎了,锦袋中的药材只剩少半,匣中多了些零碎银子,还有张纸条,是白家老大的字迹。 纸条上写他们捉迷藏,不懂事把里头的药材扯出来糟蹋了还淋了水,请舅舅发现后拿他们凑出的零用钱去再买份新的药材,千万别告诉母亲。 见药材给糟蹋得不能要,门外车夫又在催,韩临摇头笑了笑,先放回盒里,打算等回家了再作处理。 出门时走过上官阙的住处,韩临望见窗前的花瓶,里头插着早已干枯却还不换的花。 归途复又下起细密的雨,韩临打起车帘看雨景,吩咐车夫到邻近的药铺去一趟。 半路韩临又叫停车,在梅雨中买了一盆花,让车夫直接回家。 车夫问还去药铺吗,韩临说不去了。 拎着花盆下车,韩临打伞沿着檐角的落雨走到上官阙窗前,把花盆摆到上官窗边,越过窗抱出花瓶,携花瓶与枯花回到自己的房间。 打开木盒,韩临丢掉锦袋中已毁坏的药材,取出瓶中枯花,剪碎枝叶填进锦袋中,充作原来的药材。 那张纸被涂满了墨迹,许多字迹都看不清,韩临一样丢了,随手翻了翻,从桌上找了张与上官阙研究武学招式的稿纸,折起放进匣中。 末了落锁,韩临踮起脚,把匣子搁到了屋中最高的柜格上。 第121章 欲网情牢 这年栖霞山红遍的时候,残灯暗雨楼的客人作客金陵,韩临抽空来陪他们去赏枫,傅杰豪看他对着古碑残像讲得头头是道,有些不好意思,说真是麻烦你了,准备得这样周到。 韩临说陪太多朋友来过,上官阙招待人讲的话,他在旁听得多了,渐渐就也背熟了。还说上个月映寒他们一家来看我,也到过这里,那时候叶子只红了一点。 求过签,孩子留给傅池,舒红袖和韩临四处闲逛,问他近况。 打了霜的红叶踩上去窸窣作响,韩临瞧着她抽出的好签,讲:“手头的事有点多,别的倒是还行。” 红袖知道他一向不报忧,往细了问他与上官阙相处得如何。 第257章 “他忙得没空发神经。”韩临笑道:“只要他不发神经,我们就挺好的。” 红袖心想当年上官阙忙得觉都少睡,你也好不容易才回一趟京师,你们还不是动不动就冷战互呛吵架。但见提到上官阙,韩临没有变脸色,心情仍是不错,心知大概近来的确还算融洽。 秋冬风冷,下山后傅欢有些咳,红袖让韩临看看:“听信里说,这半年你背了不少药方,学了些医理,要不要露一手?” 韩临摇头,说医理这东西越学越多,他没学多久,自认还浅薄得很,别再给孩子看出个好歹。正好他今天要去医馆扎针,捎带着让顾大夫给欢欢看看。 在车上,傅池看韩临拿出本医书不停地翻,难得露出些焦头烂额的情绪,有些幸灾乐祸地朝红袖眨眼睛。 傅欢见了,大声告状:“韩临,我爹笑话你!” 傅池吓得撂下一句我去跟我爹说两句话,跳下了马车。好在韩临忙于翻书,并没有追出来。 抵达医馆时,上官阙已等在那里。医馆的伙计讲前一位病人有些麻烦,他们得等一会儿。 见了面,傅杰豪与上官阙先是寒暄,聊起残灯暗雨楼那头的事稳定下来,傅家也开始着手修理自家的家宅,早听闻上官家的宅邸修了几年了,他提出过去瞧瞧,作参考。 上官阙讲陪着看过诊,他还要回药铺,说改天让韩临领他们过去:“近一年来我为手头的事忙,家宅那边都是韩临在盯,他比我还熟一些。” 外头起了吵嚷声,好像在吵架,傅池牵着红袖,带傅欢出去瞧热闹,也是为了躲韩临。出了门,他靠着栏杆跟他老婆小声说:安排得真够满的,又学医理,又监工,你先前说还得陪着去药铺听谈事? 红袖道以前好像事无巨细都得跟着,听说最近好像是只旁听重要的会了。她对楼下的家长里短没多少兴趣,很快告别父女二人,又回到韩临身边,进去时正听见傅杰豪问最近很忙? 上官阙按了按眉心:“新的一套班子,头一年要磨合,考量各人品性。新换的药材,也要确保万无一失。等到明年稳定下来,不会再这样了。”叙过寒温,他的目光转向韩临:“过来吧。” 只见上官阙接过医书,开始抽背韩临药方。 他们在门外等了多久,上官阙便好似先生,不间断地提问了韩临多久。 她在旁听着,发现东绕西绕,什么都要问。有一个回答,上官阙听后停顿很久,目光盯着韩临,说你确定吗。她看到韩临迟疑了一下,蹙起眉凝思,很久后仍是坚持不改,说我没有背错。 这才见上官阙笑了,说的确没有错。 她见韩临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是想发火,碍于人多并未发作。 直到里屋传来门响,红袖听到韩临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场提问才结束。 上官阙提前看过,说傅欢病轻,只是风寒,先让那位顾大夫瞧了瞧病,开了副药,把傅池叫过来带她去抓药煎服。 顾大夫一号上脉就朝上官阙抱怨:“都说了别把这里当学堂,你又吓着他了。” 上官阙临走前道:“他全都背下来了,是他自己吓自己。” 舒红袖见他要走,也自觉跟着离开,刚起身又听上官阙道:“红袖留下吧,陪韩临聊聊。” 上次见面还是夏天路过金陵,几个月不见,她的确有许多话要说,但见越往后,韩临脸色越白,她一颗心吊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顾莲见那位戴半边面具的漂亮姑娘简直要较韩临先一步晕过去,适时收了针,让她唤上官阙进来。 红袖再进门,见韩临正在抽烟,神思已有些恍惚。她拧眉望向上官阙,顾莲从欣赏帅哥中分神解释:“止痛的烟,剂量不大,不会有事。舒小姐放心。” 上官阙自背后扶住韩临的肩,教他靠进自己怀中,向顾莲道:“他很久没有过这样大的反应。” 顾莲在旁道:“他练功有些冒进了,你得劝劝。才恢复没多久,现今应当以调养为重。” 舒红袖见上官阙垂着眼,手指去缠绕韩临吐出的烟气:“我看不住。让他学药理,分明布置的课业已经够重了,他还是能挤出空去练刀。等我等到半夜,只为了和我对招。还敢把外面的朋友请进家里,叫人与他拆招比试。” 顾莲笑了,问舒红袖:“他练刀就那么开心呀?” 红袖去望他的手臂,眼神暗了暗,说:“是啊。” 等到这边韩临回过神继续施诊,顾莲见舒红袖眼睛跟针似的盯着她,很是不自在,韩临注意到,转头向红袖笑着说这边很快就结束了,叫她也到门外等候,和上官阙也聊聊。 他提出来,舒红袖不好强留,出门想了很久,向上官阙提出:“要不我带傅欢来金陵吧,我们缠着他玩,他不好整天练功。” 上官阙失笑:“他已经这样了,再让他带一个孩子?” 听他反问,红袖也觉不妥,半晌又道:“要不我装病发疯,要他整日不离地跟着我?” 上官阙道:“你别吓他了。等年后忙完,我先带韩临出去走一走。金陵城对他来说还是小了。” 韩临的事,有上官阙在旁,不会出太大的差池。他既然这样讲,该是有些把握,红袖提起的心放回去些,与他闲聊起来:“说起来,你给他安排那么多事做,原来是为了拖缓他练功。我还当是防着他得了空又出去鬼混。” 上官阙神色不变,开口说:“都有。” 这年春节傅家要回老家祭祖,不再来金陵,临行前,韩临提前给舒红袖和傅欢送压岁的礼物,事先知会上官阙他们直接在外头吃饭,会晚些时候回家,让他不用等。 上官阙练剑后去梳洗,隔窗听院落中吵吵嚷嚷,知道一行人到了家。不久后又听长刀与长枪相击的脆响,想是韩临又逼傅池过招。 夜晚的庭中一天露气,待上官阙寻到二人,正见傅池在挨训。 韩临骂他与夏天相比毫无长进,质问他这几个月究竟有没有好好练枪。 这次傅池反驳了,罕见地理直气壮:“是副楼主您恢复太快了。” 韩临一愣,有些摸不准是否错怪了他,望向上官阙。 上官阙为傅池洗冤:“他说得不错。” 这才见韩临过去拍傅池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不好意思。 傅欢找来的时候,韩临去洗了,屋里只有上官阙,于是她便也借机向上官阙炫耀韩临新送她的几样礼物,从镯子到糖果,还有漂亮的挂坠。 炫耀完了,她见到上官阙腰间漂亮的玉佩和穗子,说上次在洛阳见的时候还没有呢。又瞧了半晌,指着说和韩临身上那枚好像呀。 上官阙答说:“因为是一对。” 她没听懂话外之意,一知半解地点点头,等韩临的工夫,好奇地在屋里乱跑,踩着凳子去闻窗边的一盆花,说这花好香啊。 上官阙说:“那是墨兰。韩临上个月才搬来的。” 她瞧窗边其余的几盆,要不只有一根没叶的枯竿,要不就只有叶没有花,便问怎么不把这几盆草都换成这种很香的花呀。 上官阙讲那几盆也是花,只是花期过了,明年还会再开,花也很香。 傅欢指了一盆问,那这是什么花? 上官阙答说:“唐菖蒲,也叫剑兰。” 傅欢听到和上一盆花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问它也是墨兰的颜色吗? 上官阙摇头:“唐菖蒲有很多花色,韩临带回来的这盆是紫色的。” 傅欢偏爱母亲的白色,好奇又问:“韩临为什么选紫色呀?” 上官阙道:“他说买花那天我的衣服是紫色的锦缎。” 傅欢噢了一声,耳尖听到门外刻意放轻的步声,笑嘻嘻地跳下凳子躲在门边想吓韩临一跳,却被不知道长了几只眼睛的韩临一把捞到怀里揉头发,说:“大小姐越来越坏啦。” 傅欢笑闹着躲,韩临注意到上官阙正看过来,敛起些笑意,避过视线,把怀里的傅欢放开。 见他们玩得差不多了,上官阙问起韩临:“你自己没买些什么吗?” 韩临说有买,回屋去拿,再回来,耳骨俯停小小一枚紫翅绿腹的蝶,耳垂则吊着一只浓蓝方玉托嵌鸽血红的坠子。 见上官阙的视线落在耳饰上,傅欢争着说:“韩临说你一定会喜欢这个。” 话音才落,韩临轻拧她的脸颊,傅欢眨眨眼睛,自觉伸手捂上自己的嘴巴。 看过一大一小的默戏,上官阙心中猜着韩临这回又干了什么错事,借此弥补,偏头细瞧那枚亮色的坠子:“这是什么玉石,好像没见过。” 韩临拿手指轻轻拨了拨耳坠,笑着对上官阙讲:“买来玩的,不是叫得上名字的石头。” 上官阙大多时候不会拒绝韩临的服软,他很清楚,一旦韩临知道没用,便再也不会扮乖示好。 烛火下,那坠子在韩临颈边不住动人心神地摇,折出凌乱斑斓的碎光,上官阙伸手摆正,指腹在当中的鸽血红上摩挲:“嗯,很好看。” 第258章 送走傅欢,二人绊着衣裳到床上,上官阙的吻水似的,和下面一样,几乎叫人窒息,从韩临的脸亲到耳骨,又蹭耳垂,顺着亲到那只浓蓝血红的玉石坠子,他去衔咬,蓦地吃了满嘴的甜味,动作都停住。 韩临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上官阙吐出那坠子:“这究竟是什么?” 这次换韩临去亲他,尝他口中的甜味,待唇齿间那股石榴甜味淡去,韩临道:“我托甜点铺用硬糖做的耳环,是不是很像真的?” 韩临告诉他浓蓝是莓果味,血红是石榴味,问他能尝出来吗,还说做坏了很多次,只有这副耳坠看不出真假,果然骗过了你。 上官阙听后拨弄着有些软化的糖果,眼中笑意很浓。 如此尝着糖缠绵还是头一次,韩临把甜和自己给他,双重的快感叠加,叫人直头昏,上官阙又嗜甜贪心,含弄糖久了不肯吐,便免不得又被拉回当年,有些焦虑地要同韩临接吻,紧缠着韩临不放。 愈来愈猛烈的动作混同着求救似的亲吻,急快的顶撞把器脏搅得又酸又疼,韩临让弄得上气不接下气,闭不上嘴巴,涎液顺着嘴角流,腰给紧握得几乎要折断,还在担心上官阙的情绪。 怕他尝着糖想起当年的事失落难过,韩临寻着接吻的间隙主动喘着气同他说话,断断续续地唤师兄,和他说以后的设想,对他讲喜欢。 有韩临不间断在耳畔讲话喘息,知道韩临在身边,明白韩临不再会离开,上官阙杂乱的情绪才渐渐平息。 韩临圈揽住他的肩,轻抚他的后心,忍着接连的重顶,说起二人的将来,柔声缓气地讲夏天搬进家宅要注意避蚊虫,讲有空了要带着他去拜访前辈,请他们给出些意见,总之都要两个人一起去做。 尾声时牙关紧闭咬碎了硬糖耳坠,浓甜带来的潮似的后怕上官阙仍是无法承受,他掐过韩临的脸,覆吻下去,舌头搅弄着锋利的糖渣,要罪魁祸首赎罪,同他分担血和刀片似的糖。 事后韩临下床去漱满口的血,上官阙唇角淌着血,也跟下去从后搂住他,吻着耳骨那枚蝴蝶道歉。 今天这出是韩临想的,韩临只后悔自己欠考虑,没有想到他对糖的情绪这么大,怎么会怪他。 但先一场都做成这样了,嘴里口子还疼着,察觉到耳骨濡湿的触感,韩临难免还是有点气不顺:“别舔了,上头那个不是糖做的。” 回头见上官阙唇角笑着,显然兴头未过,眼见已经这样,韩临认栽,翻出糖果吃下,勾住他的下巴,同他溺进甜蜜的欲//海中。 次日一早韩临摘了那枚宝石嵌的蝴蝶,说这是红袖硬要我买的,可是也太花哨了,要不给你吧。上官阙指了指他的耳洞,说我没有这个,韩临说我可以给你扎一个,毕竟你都给我扎过。 耳洞的意图没谁比他更清楚,上官阙谢绝,说算了,有些疼。 韩临又把那紫翅绿腹的蝶放到二人的玉佩上,发觉也不怎么合适。 上官阙接过想了想道:“改成压襟吧。” 这种太精细的东西韩临觉得还得是专精的人来做,便交给了指点他编绳的那位姑娘,依据上官阙的提议,年前送来的那枚压襟还配了磨成红豆样子的珊瑚珠,过年戴着,谁见都夸。 屠盛盛携妻女来金陵做客,瞧见客人这般,待人走了,憋着笑跟韩临说:“他们知不知道韩哥你以前戴红豆是什么意思啊?” 自从回了金陵,每逢过年都有许多人要见。别院中夜夜都有酒宴,好在家中空屋多,有人喝醉,便将他们暂且安置下来,待第二天一早请亲眷来接。 年前药铺的事稳定下来,几位管事也将异地的家眷接到金陵来住。其中有一位籍贯在西南,此前曾在金陵待过十年,还爱教这位大公子讲他们那儿的方言,上官阙几乎是他们一家看着长大的。他的夫人这日一早带来些换洗衣裳,见丈夫尚未酒醒,携抱画轴的丫鬟找到上官阙,用西南方言搀着官话给这个孤苦的孩子张落亲事。 介绍了半天,见上官阙始终兴致缺缺,夫人心想果然挑剔,正要问他中意什么样的,门被推开,应声望去,见一高挑青年迈着长腿进屋,递了封信给上官阙,随后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喝。 打量上下,夫人瞧那清俊的侧脸,想是那位知名的刀圣,暗暗为自己红娘簿的才俊名册又添上一位,回过头来又去指着画像说正事。半晌,她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始终没移开,狐疑地望过去。 见她瞧来,韩临转着杯子笑:“夫人当真要当着我的面说这些?” 夫人愣住,一颗心狂跳,不好直言相问,赶快收起画轴拉着丫鬟告辞,着急去推醒自家那口子打听情况。 人走了,韩临走近看信的上官阙,视线扫过信中一点好消息都没有的烂摊子,踹了一脚他坐的凳子:“别笑了。” 上官阙清了清嗓子,揽近他师弟道:“就说该吃顿饭,见一见。你嫌麻烦,硬要推了。” 三月底,新宅几近落成,韩临说这次你真得去一趟了。 娄师父老道,近一年又有韩临监工,家宅整体倒很合眼。春末,满院有秩序的绿意叫人心情很好。建这所宅院,有许多细处要盯,亭台楼阁,水榭回廊,草木山石,韩临花了心思,感情很深,一路上嘴不带停,上官阙对于细枝末节的所有疑惑,他都代娄师傅解答了。 兜兜转转,上官阙走到一株枯树下停住步,仰头去看。 民间有凤栖梧的说法,上官阙出生前,他的祖父母于祖宅中栽了一株梧桐,梧桐活了二十年,在上官阙弱冠前为大火付之一炬。 娄先生问过要不要把枯树移走,韩临让留在了原址,去年春天从远方差人送回来一株紫藤老桩,在信中吩咐栽种到梧桐枯树下。 一年的光阴,藤蔓攀缠到梧桐枯枝间,如今紫藤花正盛,风过时参差摇动,像韩临腰间玉佩的流苏。 依据韩临的意思,宅院较早先的图纸多留了一块种花的花圃,今年尚未播种,只有青绒绒一片草地,其间有风吹来的花种生了根,开出零散的几株野花。 春天的日头下,韩临俯首看花弄影,笑着和上官阙说:“等你有空了,咱们得想想种些什么花。” 年后药铺的事上了正轨,上官阙渐渐放手,春末,经师叔的朋友引荐,韩临与上官阙一道去了江浙,向隐居的前辈请教武学上的烦恼。 较预想的顺利许多,还剩了几天,也是看上官阙太久没有闲暇,韩临租了只船,和他一道到湖上乱飘,闲看湖上云浓云淡,远处竹分青霭,有时指导他钓鱼,有时到湖上拆招比试,累了便回船下棋。 夜晚轻舟泛月,二人宿在船上,也做别的事。 船只轻晃着,忽然停下,上官阙拍了拍韩临的脸,笑道:“这时节湖边都有蛙声了。” 情//潮起伏,韩临给撞得神昏情乱,眯着眼侧过耳细听,半晌才从淙淙的流水声中听到细弱的蛙鸣。 也懒得去猜心思了,韩临拿头拱蹭上官阙颈窝,抬脸咬着他的耳垂道:“那我叫得大声点,把那声音压下去。” 事罢韩临一身的黏汗,下到湖中去洗,上官阙坐在船头吹着夜风看他。 注意到投在身上的视线,韩临揉了满头的沫,也不着急洗掉,抓了一把到手上,哼唱着那首滇地的情歌,绕着船头游动,圈起手指朝上官阙吹泡泡,引出许多涟漪。 上官阙要去捉他,他又很快地游开,只留下船灯映出湖上的皂泡,有如鬼灵一般,轻盈地环绕着上官阙。 岸边有花树,晚春花凋,幽绿的流水中浮着散碎的花瓣,湖上弥散着潮湿的香味。 韩临洗得差不多了,又朝上官阙游去,在船头撑起自己,仰脸去讨吻。 月光照水,人影斑斓,上官阙摘掉韩临长发上的碎花瓣,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低下身去亲他。 哪想到脖颈被湿淋淋的手臂环揽住,只一眨眼便给带进湖中。 韩临哈哈大笑着游开,又被上官阙追着拽回去,给抱上船收拾。 眼罩入水时浸湿透了,做到一半,亲吻中被韩临解开,扔到一旁去。 先前有过一次,再次催动淫法,便会敏感一些,这回的性质又算是惩罚,并没有怎么收劲,那力道将韩临顶得发麻,承受起来很吃力,小声向上官阙说轻些慢些。 不知道是不是都有些昏头,上官阙好像没听清,动作没停,问着你说什么,低下头侧过右耳来听,那残眼便几乎送到了韩临眼前。 眼前的睫毛湿漉漉的,瞳孔中是漫无边际的黑,上官阙空眨着右眼等他的答案。 如上官阙所预料的一样,韩临一阵无言,随后说没事。 上官阙知道这时候的韩临不大经操,等着他再求一次,便轻些待他。但这晚,就算后来忍耐得都哭了,韩临也没再说什么。 因为待我心软,你被弄成了这副样子,眼下对我怎么还是这样容易心软。上官阙想着韩临不知悔改的错处,可是又很高兴。 第259章 先前也白洗了。末了两个人都没再下水,头抵着头睡下。 夜半传来山间寺庙的钟声,沉厚幽远,上官阙醒转,下意识偏脸看向枕畔。 船只漫随流水摇动,船外的水光月色入帘,斜映出韩临英俊面目上别样的痕迹。颊边尚存泪痕,睫毛为泪汗粘连成一缕一缕,发根处蓄着些莹湿的汗迹,嘴上留有被他自己和别人咬狠了的红。 湖上钟声的余音未散,韩临眉心动了动,很快又舒展开,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船上挨挤,他们睡得很近,彼此气息交融,上官阙嗅着韩临身上残留着的水中花香,其中和着浓重的自己的味道,他为满足而喜悦,心不受控地乱跳。 这时又起一波钟声,韩临惺忪地睁开眼,同他对上视线。 眼罩搭在船外晾。如今他未掩伤处,残损的面目一览无余。 韩临看了他一会儿,轻声笑着问:“又听到蛙声啦?” 上官阙把脸往韩临的方向偎了偎,说:“听不到了。” 韩临咬了下他的鼻尖,把脸枕到他胸口上,上官阙觉得那里跳得很响,然而韩临很快又睡熟了。 春夏之交雨多,归途几乎有一半是雨天,另有一半是潮湿烦闷的阴天。回到金陵那日,道路一旁书院中的小孩念着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天放晴了几日,韩临晨起洗漱过,去看积压的来信,屋中真有些闷热了,都要靠到窗边向外头的风借些凉意。 上官阙涂过药,打开此行的画轴,望了画中二人半晌,带着笑意收起来,又去做别的事,等到眼上的药快干了,回到窗前,韩临都还没看完信。 透过眼镜瞧了眼字迹,见是舒红袖的,上官阙便不奇怪了。她的信总是写得极长,不知道哪里来的许多话要与韩临讲。 上官阙问:“这次她又写了傅欢和傅池吵架的始末?” 韩临摇头:“傅家祭祖的杂事。我事先托她留意,回头跟我详细讲讲。” 上官阙嗯了一声,摘下眼镜,韩临知道是什么意思,挨近去亲他。 接过吻,上官阙换上眼罩,去为他的花浇水:“红袖最近情绪不错,你不必向她找话聊。” “不是没话找话,这些祭祖的细节用得上。”韩临说着打算:“改天得带你和映寒回山东一趟,到坟上给我爹娘见见。你得留个空。” 许久没听见动静,韩临从信上抬起视线,见花旁的上官阙正看着他,浇花的水都漫到桌子上。 “怎么不说话呀。”韩临笑起来:“要不要去啊?” 上官阙很快答:“要去。” 这年盛夏,上官阙又请了当年的画师来为他与韩临作了一幅画。依旧在原来的位置,还是一样的姿势,只是不同于此前画中背景的断壁残垣,如今师兄弟的背后是已完工的上官宅邸。 新落成的家宅中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放二人在各地留下的画像。这幅画作成后也被上官阙收进那个房间,与不同画家笔触所绘就的,不同地方,不同时节,不同景色,却始终相同的师兄弟一起,地久天长地存放下去。 原来那所别院中的东西都没动,上官阙说到时候在药铺晚了,还可以和韩临到那边住。因此这所新宅院的一切都要从头添置。 其中头等大事是为上官阙的房间购置一张新床。韩临为终于能摆脱上官阙那张窄小的床而雀跃,很乐意陪他去看。 床是定做的,样子也是一起选的,木料倒是上官阙去挑的,做出来哪里都好,只是有一小块木质颜色很深,上官阙指给韩临看,说:“你看,这块很像合欢花。” 韩临一眼没瞧出来,正要仔细去看,又听上官阙说:“有诗道‘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帷中带软枷’,很合你眼中的你我,不是吗?” 韩临顿了顿,但也没话反驳。 上官阙牵住他有些僵的手笑道:“说笑而已。合欢花是好寓意。” 东西已经一样样往宅里搬了,韩临放眼一看,还是空空荡荡的,上官阙说往后一日日地过,一件一件添,总会满的。 家宅落成,尽管还没住进来,也请了许多人来赴宴,父母多半要带孩子过来。小孩们心思不在饭局上,很快哄作一团去玩耍,有个孤僻的孩子独自一人在园子中玩,扑到了一只蝶,空握在掌心,感受蝶翅的扑动,借此体会它的生命,又从指尖漏出的缝隙中看它。 玩了很久,爹娘有了事,在远处叫他,听声音已经有些生气了,他不舍得放掉蝴蝶,便掏出糖,压在蝴蝶的翅膀上,对它说你等等我。 酷暑烈日,压在蝶翅上的硬糖渐渐开化,甜蜜热烫的黏稠漫延,蓝蝶在蜜糖中翕动翅膀,翻动挣扎,舞着黏滞的身体试图逃离,只是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从午宴出来散步的韩临见到它的时候,整只蝶已溺死在化开的糖水中,只留蝶翅轻颤。 韩临回过头,对上官阙道:“啊,它死了。” 上官阙牵起他,整了整他的压襟,说我们到别处看看。 上官阙每次一到这所家宅中,总要去看那枯梧桐上的紫藤,尽管早过了紫藤花期,还要去看那片尚且还是草地的花圃,和韩临讲着日后栽花的打算。 韩临养的莲都已埋进上官宅院的水中,藕节入地便发了疯,经过了一年的蔓延,如今已长成一片荷花丛,夏天是莲花的时节,上官阙常牵韩临去看那些浅红深碧色。 这天走在朱漆的长廊里,上官阙忽然又拿药方考韩临。 韩临说这时候也要来啊? 上官阙说不能荒废,又念了一遍那张药方,韩临猜了几次都不对。 说了半天的话,酷暑炎天,韩临口渴,上官阙唤人送来凉茶,为韩临倒了一杯。 韩临有些好奇,问:“那张究竟是什么方子?” 上官阙给出答案:“砒霜。” 韩临喝着水辩驳:“我还没学到毒药的方子。” 上官阙接过空杯,又倒了一杯,这次递到韩临唇边,道:“韩临,倘若你有异心,我会喂你喝掺了砒霜的毒酒,在这宅中放一把火,也饮一杯毒酒,和你一起与这家宅化成灰。” 纵使烈日当空,韩临一下就没那么热了,他掀起眼皮看了上官阙一眼,衔咬住茶盏饮下杯中茶,说:“好,我答应你。” 尾声 橙黄橘绿的时节,师父下山游历,程小虎这回总算赶上了趟,能随着一道出门。 此前出来过的师兄告诉他们这拨新人,说是游历,便是给师父带着去拜访他那些住在深山老林的老朋友们。他们与那些前辈高人的弟子们切磋较量,师父则整日与他的老朋友喝得烂醉。一趟下来,不仅能结交别的门派的新起之秀,还能长不少见识,可比玩还有意思。 幽谷中的山庄古木参天,湿苔遍地,一步一景,另有许多冒白烟的热泉,众人吃惊地望着奇景,接引的弟子与师父说家师正与人切磋。 秦穆锋来了兴趣,叫那弟子引他们前去。 湿雾浓重,众人捡着湍急白瀑下的乱石跳着走,又耳听凄厉鸟鸣,穿行过一片密不见天的阴森古槐,但见远处青光荡漾,寒光闪转,一对人影在深潭上交锋对斩。 待瞧清交战中年轻那人的侧脸,程小虎大喊:“韩师兄!” 听得响声,潭水旁提剑观战的人回身望过来,那人身上溅了不少湿痕,发丝尚在滴水,显然方才也在水上切磋。 秦穆锋对上官阙道:“哎呀!你们倒比我还先到。” 上官阙还剑入鞘,行了一礼,笑道:“杜前辈闭门谢客十余载,此行全仰赖师叔引荐。” 秦穆锋哈哈大笑:“子越讲话就是好听。” 问过方知今日午后原本上官阙与杜前辈切磋,只是他不敌,杜前辈的少林棍太凶,韩临怕师兄受伤,出刀相护,哪知便被杜前辈精钢锻成的长棍缠上,不许止戈,说是一旦交战,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跑了,便由你来替。 秦穆锋揉着光头悔道:“忘了跟你们说了,老杜就是这个脾气,认死理!” 观着战,秦穆锋又问起你后续的剑招有什么进展?上官阙道来的路上倒是新得了一招,只是韩临说破绽太多,我们还在改。 秦穆锋听见,嗨了一声,说别气馁:“古今创招最是艰难不过。少则得,多则惑。你们两个还这样年轻,慢慢来。” 日头西移,接连对上两人,杜庭秋渐渐力有不逮,几乎要落败,却仍强撑着,韩临自然看出,喊声得罪,长刀挑飞少林棍,便要结束此番争斗。 这时却见秦穆锋拔出长剑,纵身跃入绿潭,说大胡子老头别逞强了,提起杜庭秋往岸边一撂,长剑鬼影似的朝韩临刺去。 韩临惊了一跳:“师叔!” 秦穆锋浑不在意道:“怎么,就许你帮你师兄,不许我帮我朋友啦?” 韩临朝潭边一望,见上官阙也是无奈地朝他笑。 这时一剑朝眼睛削来,韩临忙飘身避过。 第260章 “跟人交手的时候可不许分心。”秦穆锋教诲着,又嘿嘿笑道:“来,让师叔瞧瞧我师哥最得意的徒弟恢复了多少!” 这般斗了数合,直等到天色转暗,漫天幽紫,此间又无火把,秦穆锋才过足了瘾收手,跳回岸上搂过杜庭秋说今天打得高兴,咱俩老哥俩也是多年不见,可得好好喝一顿。转回身又拽过上官阙和累得半死以刀支地的韩临,拍拍后背说咱们几个明日再战。 程小虎跑到上官阙和韩临身边,这时才有机会问:“韩师兄这几年不是住在金陵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上官阙代喝水的韩临答复:“那几年韩临陪我处理金陵的事,今年一切都妥当了,有了空,便出来访前辈高人,想着于武学上再精进一番。” 他讲往后每年,他们都打算留半年出来游历。 程小虎又问那你们在这里留多久。 韩临说已经来了半月了,还要再留些时日,又道:“冬天我们要到桂林去啦,说不定师叔接下来也要带你们过去,那我们就又能见面啦。” 程小虎听到他们还要再留一段时间,高兴得叫了几声,惊起了树上一大片怪模怪样的乌鸦。他有一肚子话想和韩临讲,但见韩临十分疲惫,留下一句师兄明天我再找你聊天,便去兴奋地同师兄师姐们说话去了。 弟子们也真是看花了眼,大晚上走过那片阴森森的树林的时候也不怕了,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方才看到的某招某式。 寒鸦声里,树木蔽下浓墨似的黑,上官阙和韩临落在后头,交换着方才与两位前辈切磋的所见所感,各自提出些精进意见,又由观战的对方推翻,如此这般,偶尔还会大声争论起来,只是紧握的双手一直都没有松开。 晚上吃饭,杜前辈搬出了珍藏的佳酿招待老朋友,秦穆锋好酒,醉了便好推己及人劝人喝酒,韩临与上官阙向长辈敬了几轮酒,瞧师叔尚未醉到劝酒那个地步,互望一眼,说为了明日备战,要早些休息,借机离席。 秋冬的晚上,四野一片漆黑,天上星斗明亮,师兄弟二人提灯穿过瀑布,寻到个僻静无人的温泉,泡了半个时辰解乏。 回去的时候夜深了,大堂仍是高张灯火,人声笑闹不间断传到二人的房中。 杜庭秋安排二人住到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倒也省了他们再找借口。两张床都相当窄,但上官阙说秋冬天寒,韩临畏冷,便总是要睡到一张床上。 这幽谷地处南方,另有许多温泉泉眼,地热很足,二人同睡,有几夜弄得韩临被热醒。热得受不住,韩临便辗转到另一张床上,第二日却又在上官阙怀里醒过来。 心知明日还有苦战,这晚上官阙没再去折腾韩临,拼起了两张床,各睡各的。睡前二人话语不休,还在交流杜秦两位前辈各自的长短处,为对方出主意。 下午接连对阵两位高手,韩临先泛起困意,眼皮打架昏沉欲睡,却又强打精神听着上官阙给的意见。 上官阙说你早些睡吧,明早我再讲。 枕畔的人含糊说了声好,然而并未合眼睡下,而是越过界,整个人埋进他怀里,很是亲近依赖,随后往下蹭了蹭,将侧脸挨到他的胸口前。 上官阙自知那处有些吵。 近半年他常这样,到那里待一会儿就又离开,这天上官阙开口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听到心口处的韩临道:“听你说喜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