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之爱(湘君怨修订版)》 乳糖狮子,白兔饺子 很多年后,萧湘胸口中箭,一跃而下万丈悬崖,狼烟扑面,咦?怎么有些熟悉?啊,像儿时除夕花炮的气味。嘭!入水的炸响,和爆竹声如此相似—— 彼时,鞭炮震得桌子、茶杯、碗盘跳动,侍从盈盈伸手按住震荡的八仙细瓷碟子,十岁的萧湘扯住他的衣袖,喜滋滋说:“哥哥,吃芝麻滚子!”他是家生子,还是萧老太君看重的一等侍从,因而萧湘平日都叫他哥哥。 他年长两三岁,稳重懂事,说:“我不爱吃甜的。二小姐该出门了。”命小丫头替她洗脸梳头,自己拣出压金彩绣紫绫袄子替她穿上。谁知这孩子个子窜得快,又比以前壮实,原本合身的袄子有些窄小,勉强穿上后,盈盈正披上斗篷,袄子的纽扣崩开,掉在地上。 他捡起扣子,心中犯难,小姐们赴宴都要穿这套衣衫,想要替换,翻了衣橱,尽是半新不旧的衣裳,他懊悔自己成天忙着给老太君房里和大房裁剪衣裳,竟忘了主子的事情。传扬出去,还不知众人背后怎么嚼舌头自己攀高枝,恐怕家里的名声也要连累了。 门外响起爆竹声,盈盈心一横,穿针引线,捏着鎏金衣扣,扯直了衣襟要缝补。除夕忌讳动针线,但他顾不得了。萧湘是女子,不懂这个禁忌,看哥哥脸色都变了,笑着宽他的心:“放心,我不说出去。” 她不说还好,一开口,盈盈心底一凉,这又犯了更大的忌讳——缝补身上的衣服,穿衣的人说话,日后会被人冤枉做贼。他心慌意乱,又是惊讶,又是惭愧,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萧湘以为他不信,赌咒发誓:“你别哭,我若说出去,天打五雷轰。” “别说话!”他打断她,稳了稳心神,飞针走线,钉好扣子,扭过脸去拭泪。 她本来想问个究竟,小丫头进来说老太君催促,拉走她。 盈盈七上八下,拿着熨斗,熨烫元宵走百病的白绫袄和蓝缎裙,魂不守舍,三不五时向门口张望。 快到子时,萧湘急急促促回房,高举黄澄澄乳糖狮子,笑呵呵塞给他:“你不吃甜的,拿这个玩罢。”她碰到他热乎乎的玉指,蓦地羞涩抽回来,掀开帘子往里走,同娘亲萧琼说话解闷。 她前脚进屋,身后有人嗔怪:“二小姐怎么不等人?”母女俩看到是老太君侍从燕燕,请他吃茶。 燕燕放下提盒,抿嘴笑道:“我拿了一路,怎么赏我?”萧湘解下海棠玉佩,他抢过来,笑呵呵说:“我打个蝴蝶络子,十五你戴出去好看。” 萧琼看女儿懵懵懂懂,帮她婉言感谢,客客气气送人出去。 清明,上房赏下糯米饼子,印着红彤彤的福、喜、寿。萧湘夹寿字饼给母亲吃,招呼盈盈:“哥哥也吃。”他摆手不肯吃。萧琼对女儿说:“你哥哥守家里规矩,算了罢。我吃多了不舒服,你自个吃。” 萧湘想了想,拨在小碟子里,放在父亲牌位跟前:“给爹爹吃。”萧琼苦笑一下,终是没说什么,由她去了。 到了端午,萧湘进门,燕燕陪母亲闲坐,叽里呱啦,盈盈坐在一角,默默无语,低头缝补衣裳。她东张西望,瞥见桌上趴着黑毛大蜘蛛,呀了一声,逗得燕燕前仰后合。她仔细看去,不是真的虫子,是个绣着蜘蛛的荷包。 燕燕叉手说:“往日你只看别个针线好,我就不信,我比谁差,你看看,这个真不真?” 萧湘心想,真是真,就是真吓人,走向盈盈,要逗他说话。萧琼知道女儿心事,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打发盈盈去上房拿艾草和香囊。 盈盈来到上房院子,窥见小姐们拜见萧老太君。大小姐搂住老太君胳膊巧笑嫣然,活泼泼,俏生生,宛如玉人儿。二小姐萧湘矮了一头,低头不语,羞答答,怯生生,浑似面人儿。他暗中觑见,心意更加笃定。 发小宜春在廊下招手叫他,拉到一边:“哥哥留步,有事烦你。”他如今在大房当差。 盈盈由他挽着手臂进了屋子。宜春神神秘秘关上门,笑说:“我有好事叫哥哥,怕他们眼红,才扯了个谎。”他端出白兔饺子,塞给盈盈筷子。 盈盈接过来:“你不敢吃独食,拉我下水?” 宜春捂嘴笑:“我是沾了哥哥的光。实话说吧,是大小姐赏你的。” 盈盈一怔,脸色微红:“胡扯,我在二房,大小姐怎么无故赏我?” 宜春说:“哥哥家的藕糖好吃,上次拿来,大小姐爱得不行。” 盈盈斜乜他,轻打他的腮:“自己贪嘴,非拿主子做幌子。” 宜春笑嘻嘻赌咒发誓:“谁骗你?去年送你家的荔枝干,是小姐亲自赏的,你问薛大娘去。” 盈盈一语不发,脸上发热,又是羞怯,又是甜蜜,心想自己姻缘十有八九落在萧家。只恨有人背后挑唆,将他派去二房服侍,他不敢表露心意,每每黯然神伤,幸好冥冥中自有缘分,那人竟也对自己投桃报李。 盈盈由此更加谨言慎行,近身之事交给小丫鬟去办,同萧湘不假辞色。她年少无知,只当他持重,暗暗把一段痴心深藏胸中。 致命羊羹 年关将近,萧家忽然来了贵客,上上下下战战兢兢。厨子熬了羊羹,分到各房。两小碗羊羹冒着浓浓的香味,萧琼都给女儿吃,看她吃得高兴,踌躇半晌,叮嘱:“阿湘,见到贵客不要乱看乱说。人家不叫你,不要靠近。记住了吗?” 萧湘懂事地点头,吃完了羊羹,仆人收走碗筷,回到大房复命。 房中灯烛辉煌,下人满满当当。大小姐萧玉露捧着羊羹,嫣然一笑:“盈盈也来吃。”盈盈忖度自己是来服侍的,连忙婉言拒绝。萧玉露舀了一勺,亲自喂到嘴边,他面色绯红,就着手浅浅尝一口。萧玉露的父亲咳嗽一声,低声说:“淘气。”萧玉露坐下来,又回头冲着盈盈暗送秋波,他含羞低头。 待大人谈话,萧玉露偷偷起身,扯住盈盈的衣袖,两个人手拉手跑到后院,薄雪宛若晶莹糖霜。明月梅花,呵气成霜,少年心热,不觉寒冷。 盈盈羞怯说:“咱们背着人跑出来,算什么呢?”萧玉露侧着脸,笑说:“她们忙她们的,我俩自自在在说话不好么?”她拉他到身边,他半推半就,挨着她,慢慢并肩落座。 盈盈说到贵客身上的丝绦,艳羡不已:“这是宫里式样,我问爹爹,他也认不全。”萧玉露起了心思:“我弄来给你细瞧。”“别,你别去。”他唬了一跳,出声阻拦。她促狭道:“人家有一箱子,多一条少一条怎地?我拿来,你答应我一件事。”盈盈蓦地羞涩,绞着手指,再不劝了。 萧玉露打听到家人在招待客人,躲在厢房外头,放下怀中小猫,推着它跑进去,一会儿,守门的婢女出来驱赶猫儿。萧玉露钻进房内,翻开箱子,挑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玉绦环,卷在手中,翻窗溜走。 她将宫绦压在枕头下,清晨摸到妹妹萧湘的院子里,吩咐:“悄悄儿送给盈盈,知不知道?” 萧湘渐渐看出两人柔情蜜意,闷闷不乐,低头不应。萧玉露拧她的胳膊说:“他收到了肯定高兴,你不想教他开心?”萧湘犹犹豫豫收在袖子里,垂头丧气回屋,愣愣独坐。 门外喧哗,管家和一干仆人冲进来,她惊问:“怎么啦?”管家脸色严峻道:“府里丢了要紧物件,小的奉命寻找。”萧湘慌忙进去找母亲,怯怯依偎她:“娘!”萧琼搂着女儿问:“这几日严阵以待,如何丢了?想是放错地方。” 管家微微冷笑:“您说的是。外人进不来,说不准家贼难防。二小姐昨夜去了哪儿?”萧湘哆哆嗦嗦:“我、我在屋里睡觉。”管家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从袖中抽出丝绦,问:“小姐不出门,这宫绦如何跑到你手上?”萧湘浑身发抖,直说:“不是我,不是我!” 管家带着萧琼母女来到正房。萧老太君看人赃并获,脸色大变,啐道:“眼皮子浅的东西!你要害死全家了!”萧湘双腿发抖,哭道:“不是我,是大姐姐给我的。”老太君严厉望向大孙女,萧玉露立刻说:“我不知道!” 萧湘泪水涟涟,抽抽噎噎说:“我一直在房里睡觉,不是我,不是我。”萧琼心痛万分,抱住女儿流泪道:“娘,阿湘向来老实……”萧玉露的父亲钱氏打断:“二妹的意思是我们冤枉孩子了?你亲眼看她没出门?”萧琼身子不好,担心病气过给女儿,母女不在一处歇息,纵然爱女心切,也没法作证。 老太君沉吟,命令:“叫盈盈。”盈盈进屋,钱氏问:“你昨晚看没看见二小姐出门?”他踌躇道:“我平日守在外间,有事喊丫头进去。”钱氏笑说:“是了,一年大,二年小,你也不便贴身服侍。” 老太君盯着病弱的次女和二孙女,无奈道:“丢的是御赐之物,非同小可。不管你拿的,还是猫儿狗儿叼到你手上,也不应私藏,自去祠堂跪着悔过。” 乳燕离巢 老太君让萧湘跪祠堂,婆子拖她去受罚。萧琼哭诉:“冰天雪地,小孩子身子单薄,哪里撑得住?”老太君屏退旁人,对萧琼哽咽:“你我都知来者不善,阿湘难逃一劫。”萧琼当年和一位落难公子成亲,那人在她分娩前不告而别。后来时来运转,嫁入侯门,忌惮头婚落人口实,让同为诰命的弟弟来萧家斩草除根。 萧琼哭道:“我不指望他认下骨肉,难不成一条活路也不愿给我们留?”老太君喝道:“住嘴!你想让全家被这孽障害死么?”萧琼收起眼泪,平静下来:“我晓得娘有难处,都怪我以前有眼无珠。让我陪阿湘去吧,” 她来到祠堂,萧湘可怜巴巴问:“娘怎么来了?”萧琼看她冻得脸都青了,强忍眼泪,脱下棉袄裹住她:“娘来陪你,咱娘俩做伴。”萧湘跪不住,瑟瑟发抖,钻进亲娘怀里,不知是冻的,还是困了,竟是睡过去。 门悄悄推开,燕燕弯腰捧着火盆,挪到跟前,鼻子一酸,哽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会这样?”萧琼低声说:“好孩子,你有心了,快回去,不要叫人看见。” 她们没留意到门口萧玉露探头舒脑,望见姨妈和妹妹受罚,又痛又悔,飞跑到祖母房中,抱住膝盖叫嚷:“婆婆,我该死!是我拿了东西。”老太公惊问:“你疯了,好端端去偷人家的东西?”萧玉露哭诉:“我看那带子漂亮,想借来玩两日。” 老太君面沉如水,说:“不准说出去。你姨妈和妹妹……命该如此。”她命令侍从送萧玉露回房,严加看守。 次日清晨,萧湘烧得如同火炭,萧琼用冰凉的手抱住女儿,挣扎去喊人。阖家乱作一团,百忙之中,冷面冷口的官差进来,冲着老太君说:“贡品失窃,非同小可,老太君深明大义,将姐儿交出来吧。” 老太君迟疑道:“唉,昨日已经罚过……”萧琼打断:“事关王法,母亲不必说了。都是我的罪孽,没养好自己孩儿,理应治我的罪。”她忽地掏出匕首,一抹脖子,萧湘爬过去扑在母亲身上,大声叫娘。萧玉露赶紧用衣袖按住伤口,喊道:“来人啊,救命!” 老太君声音发颤,含悲忍痛道:“烦请各位回去转告贵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官差见差点闹出人命,悻悻而去。 萧家求医问药,千辛万苦将萧琼从鬼门关拉回来,刀伤过深,伤了咽喉,再也不能说话,更加孱弱。萧湘也病了一月。老太君叫回大女儿萧莹商量对策,萧莹道:“把阿湘送走吧,留在家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太君点头:“我正有此意。旧年我家同琴剑山庄定亲,庄主姓楚有些声望,能庇护这孩子。”萧莹为难:“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意认下这门亲事。”老太君叹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将婚书装在密函里,不让阿湘知道,就说送她去借住几年。楚家莫说让她入赘,就是当下人,也得忍了。” 萧莹拿着信,先去看妹子,转告母亲安排,萧琼目光不舍,仍是点头。萧莹让燕燕叫来萧湘,将去楚家的事说了,她答应下来,又哭了一场,勾得屋里的人上上下下落泪。 离别的日子,盈盈打包衣裳,默默递给萧湘,垂首站在萧玉露身后。燕燕双目红肿,塞给她壁虎荷包,里头的碎银都是他攒下的体己,抽抽噎噎嘱咐:“穷家富路,别委屈自己。”萧湘收下,说:“以后还你。”燕燕伤心,又怕说出不吉利的话咒她,一味抹眼泪。 萧湘走到大姐跟前:“姐姐帮我照顾娘。”萧玉露含泪说:“放心,家里有我们呢。”萧湘一步三回头,上了船,家人渐渐远去,融进渺渺一线。 少年 萧湘的到来激起琴剑山庄轩然大波。 接到书信后,庄主楚无为好不烦恼,爱子楚若云勃然大怒,闹道:“什么阿猫阿狗,跑来就说是我妻主?”长姐楚真劝道:“人文文静静,没什么不好。”她寻思来个温柔小姑娘配跋扈的弟弟蛮合适。 楚若云指着姐姐鼻子骂道:“要相貌没相貌,要武功没武功,都不够格当我家三等侍从,你要我嫁这种货色?”楚无为摊手:“你不乐意,替我想想怎么办,我总不能撵走人家。”楚若云没料到母亲无为而治,咬着唇,重重摔门离去。 楚真伸头看到弟弟真真气走了,嘀嘀咕咕:“他生什么气呢?也不过家世和模样好些,性子、下厨、针线样样拿不出手。送他去和人家学,只顾贪吃,胖了五斤,灰溜溜回家。”楚无为瞥了女儿一眼,叹道:“可不是。” 晚饭后,楚若云火急火燎闯入母亲房中,说:“要么让她拜我为师,要么当我家下人。娘还要我嫁,让她问问我的剑答应不答应!”楚无为目瞪口呆,喊来女儿商议,楚真赔笑:“你们俩试试,没准日久生情。”楚若云恶狠狠抽出佩剑,劈开桌子,堵住母亲和姐姐的嘴。 过了两日,楚庄主同萧湘说了拜师学艺这事,她应承下来。楚家哪里好意思办拜师礼,胡乱拨了个山头让他们玩师徒游戏。 楚若云剑术好,但性急如火,一言不合便喋喋不休。萧湘真要请教,他又爱答不理,动不动罚她,见这女孩子温顺,越发颐指气使。 萧湘帮楚若云送信,走在山路上,看到泼皮勒索无辜少年,拔刀相助,被人揍了好几拳。她不肯求饶,屡败屡战,那些人不欲纠缠,骂骂咧咧去了。 少年关切道:“姑娘,你受伤了!”他用干净白绢仔细包扎伤口,请她到家里上药。他笑说:“我叫贺青琅,前几天搬来。” 少年看这女孩儿手持宝剑,却温柔和气,油然而生好感。她也望见少年斯文清秀,谈吐不俗,不禁有些局促。 萧湘接过热茶,喝了半杯,问:“你家人怎不陪你?附近有些坏人。”青琅黯然答道:“身边只有老仆,他要料理家务,没法跟我外出。”她不忍说:“我经常出门,要是同路,一起走吧,总比一个人强。” 青琅赶忙谢她,她不好意思理了理白绢:“恐怕洗不干净了,下次买新的赔你。”他笑说:“你救我才受伤,怎好让你破费?再说这不值什么,是我自己织的。”“你织得这样好?”她很惊讶。 青琅笑吟吟推开门,让她看织布机,说:“我家里男儿从小学织布。父亲生前还会织锦缎,上贡到京城。我天资最差,正君前些日子都教弟弟织花罗了。” “不要紧,你在这一片是手艺最好的,以后一定越来越棒。”她安慰他。他也夸赞:“我也觉得你是这里最善良勇敢的女孩子,一定会当上大将军。”萧湘之前觉得盈盈俊俏,青琅比他还要秀气,那样可亲,说的话让心里暖洋洋的。 她督促自己尽快练好武功,保护朋友,闻鸡起舞,节日也不休息。楚若云乐得她不纠缠自己,他可不想和劳什子未婚妻出双入对,惹人闲话。 清明时节,楚若云去走亲戚,萧湘不知道,他的晚饭剩下来,由她拎回厨房。炊烟袅袅,草色青青柳色黄,她不忙着赶路,在河边练剑。 “你身法对了,但出招太急。”戴面具的黑衣少侠飞落树梢,亮出佩剑,舞了几招,正是她温习的剑法。她看少年姿势婉若游龙,大开大合,心悦诚服,连连称是,惭愧道:“我太笨了,学不好,难怪师父骂我。” 少年轻笑:“你不笨,只是你师父将你当成他来教了。大家学的剑诀一样,但也要看各自的路数来练,就是烧饼,有甜的,有咸的,不好尊哪个味道是正宗。有吃的么?” 萧湘不料他忽然拐到吃食上头,呆了一下,说:“还有师父没动的饭,不嫌弃的话,你吃罢。”少年欣然享用,说:“你每天悄悄来找我,我教你剑法。” 情定青琅 萧湘得神秘少年点拨,勤学苦练,武功突飞猛进,切磋有来有回。傍晚,她来到河边,他坐在大青石上,欣赏落日,感慨道:“我喜欢夕阳,它不像正午的日头那样不可直视。”“是吗?这会儿老天像一口大锅,在炒糖色。”她也研究起来。 他忍俊不禁,又说:“我要离开了。雏凤清于老凤声,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难分伯仲。”她得到他的夸赞,腼腆地笑,送给他鼓鼓囊囊的纸包:“谢谢你。刚出锅的栗子,路上吃吧。” 他接过来,抱着长剑,眨了眨眼,笑问:“你从不好奇我的长相?”萧湘摇头,她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将他蒙面当成自然而然。 少年喟叹:“听过桓伊吹笛的故事么?王子猷遇上大将军桓伊,让人传话,请他吹奏一曲,桓伊吹完笛子,双方不直接说一句话,分道扬镳。” 不久,琴剑山庄考察武功,萧湘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楚真劝楚若云:“你也不讨厌人家,何不答应这门婚事?母亲说服她入赘,你长久住在家里,岂不两全其美?”楚若云不悦道:“我不要!我不信配不上一个好的。”楚庄主埋怨:“一年过一年,就算王孙公子,十六也该出阁了。你算算日子,还剩多少?”楚若云嗤笑:“我不嫁,要绑我见官?”楚真打圆场:“算了,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萧湘全然不知婚约一事,一心一意练剑,有空给娘寄信,陪青琅下山。她对终身大事糊涂,青琅却上心,他年满十六,母亲淡漠,父亲去世,不得不自己筹谋。 十六岁生日,他郑重拜过床神,萧湘捧着祭拜的香炉,一块儿走到河边,扔到桥下,听噗通一声响。他先是笑,然后叹了口气。她问:“你怎么啦?有什么心事?”他欲说还羞,改口:“我想买些丝线,做件衣衫为母亲贺寿。” 萧湘爽快说:“我陪你,咱俩买些香料。你不是想做香囊么?”青琅轻笑:“我的事,你总是放在心上,我该怎么谢你呢。”她乐呵呵说:“客气什么呀,你还帮我和娘亲做手套呢。” 他们满载而归,在山路上遇到关卡,官兵指榜文喝止:“皇上来此祭天,闲杂人等不能入内。”两人好说歹说通过盘查,然而青琅的包裹被官兵丢到山下。她俩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归家。 分别后,青琅对着孤灯独自垂泪,不知不觉坐到天亮。老仆敲门,说萧姑娘来找。他收起难过脸色,勉强去相见,她捧出包袱,笑说:“你看看少了什么?”身子晃了一下,哎哟扶住膝盖。 青琅随手一放包袱,忧心问:“扭了脚?”她苦着脸说:“嗯,扶我一把。”他非要背她进屋,寻出药膏敷上,内疚说:“怪我不好,连累你了。”她笑说:“和你有什么关系?都怪路滑,绊了我一跤。” 青琅目不转睛注视她,问:“一个包袱,值得冒险去找?”萧湘说:“哈,朋友一场。我能帮你,高兴还来不及。你还熬夜帮我和娘亲做了手套呢。”他轻声试探:“若我愿意一辈子替你们做呢?”萧湘大惊失色:“我难道一辈子都雇不起人做衣裳?”他一愣,忍俊不禁,旋即正色说:“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我代你照顾亲人。” 她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家境况不好,我没有爹,娘常年生病,还要靠祖母和姨妈接济。”青琅接口道:“我也没父亲,母亲虽在,你也知道,她自有嫡出骨肉,待我不过如此。我每每想着,一个人孤孤单单,还不如布衣蔬食,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又懂得绣花织布,拿到集市上也能换些银子补贴家用。” 萧湘本就和他亲近,听他说得诚恳,又是害羞又是欣喜,答应下来。 她一瘸一拐回到琴剑山庄,楚若云奇道:“你去哪里崴了脚?”她撒谎道:“忙着赶路,一不留神摔了。”他嘲讽:“毛毛躁躁,下回栽跟头把牙也磕掉了!”他姐姐楚真听说萧湘受伤,倒是打算去看一眼,却见清秀少年来探病,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多嘴。装聋作哑,一字不提。 怅恨久之 萧湘养好伤,去镇上买青琅爱吃的香糖果子,装在竹篓里,穿过松树林,看到有人以多欺少,围攻一个黑衣人,恰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咬羊羔。 她定睛一看,黑衣人鹤势螂形,有些熟悉,是暌违三年的蒙面少年。他身手不凡,可惜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藏好竹篓,她伺机偷袭外围的杀手,撕开缺口。少年不急于逃脱,闪身朝她掷出宝剑,她不假思索接过,仿佛回到以前交手的光景,拔剑出鞘。剑刃如同白虹闪亮,轻盈似秋水,她赞叹,好剑!当即痛快淋漓厮杀,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少年亦是惊喜,同她双剑合璧,心有灵犀,将一干人杀得落荒而逃。他大步流星向她走来,说:“我以为你忘了我。”萧湘背好竹篓,说:“先生指点过我,我是不会忘记的。”她自有师父,就称呼他是先生。 “我哪有这么老。没想到莫邪和你这样投缘。”他扬眉一笑。她回过神,以为提醒她还剑,赶紧完璧归赵。他垂眸,欢悦的神色一滞,暗暗咬了咬唇,却问:“你不喜欢它?不想拿着它去闯荡江湖?你随我进京,我把它送给你。” 萧湘猜想没准是人家的传家宝,说:“太贵重了,我不要。我想回乡照顾母亲,嗯,还有成家。”少年瞥见竹篓里丝线,心知肚明是男子所用,灿若星辰的眼神暗淡,须臾掷地有声说:“好,我不强人所难。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西陵琇。” 她点了点头,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分他些香糖果子,他摇了摇头,凛然说:“这不属于我。”头也不回离去。 西陵琇独自练剑,招式分外凌厉。剑尖在桩上刻下入木三分的“萧”字,他又抹去。后方响起脚步声,他杀意顿起,将宝剑掷去。“铮!铮!”两声,长剑飞回,稳稳钉在地上。西陵琇转身,竟然是父亲,大惊失色,敛容行礼。 父亲冷淡开口:“练到那一招了?”西陵琇惭愧回答:“最后一式鸣佩虚掷,未有寸进。”父亲微微冷笑一下,问:“本宫传你的剑法有何来历?” 西陵琇小心回答:“传闻父亲先祖偶遇剑仙,有幸得其点拨,由此独创了这套剑法,为感念仙人的恩赐,取名‘临江仙’。嗯——也曾听说这位先人是翻阅《古今水仙录》,从中悟出剑法。”“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父亲嗤之以鼻。西陵琇赶忙俯首帖耳认错。 父亲又问:“找到能驾驭莫邪的人了?”“是。但她志不在此。”他迟疑答道。父亲冷笑,道:“人家不领你的情,你不会用恩情绑住她?”他吩咐下去,西陵琇略为迟疑,只得领命而去。 萧湘别了西陵琇,来到青琅家里享用香糖果子,他笑说:“我在家里的时候,药都是甜的。”“胡说,我娘的药闻着就苦。”她说。青琅碰了碰她的手肘:“梨膏糖是不是甜丝丝的?我家粽子糖,也能润喉,比梨膏糖还讲究,有薄荷味的,玫瑰味的,桂花味的。” “光说不练。就知道馋我。”她小声咕哝。“回家给你买呀。父亲在,就能教我了,家里花果比外头好。”他惋惜地说。她说:“你爹真厉害,会织布刺绣,还会做好吃的。”青琅笑说:“咱俩的话,你别传出去,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过两天我回去,要什么快说。” 萧湘说:“不缺什么。我也想回去看看娘。”他瞥了她一眼,正色说:“我想和母亲说你的事,看她能不能提携你,谋个正经差事。”她愣愣道:“这、这会不会麻烦她?”青琅嗔怨:“咱俩分什么彼此?母亲不是帮外人,是,是……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满脸通红:“呃,明白了,我早日向你家提亲。” 两人到镇上买土产送人,碰到劫匪。歹徒挟持青琅,萧湘投鼠忌器,只能束手就擒。土匪骂骂咧咧,捆住她俩的手脚,绑在偏僻小屋里,扬长而去。二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累又饿,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 试探 一个大胡子闯进门,瞪着她俩,握着大刀,喝道:“你们是谁?”萧湘急忙答道:“好汉救命!我们是好人。”“哦?你们是兄妹,还是情人?”他收了刀,却不替她们松绑,反而盘问道。 萧湘迷惑不解:“这有什么干系?”“哼,你们要是亲人,咱家自当放过,要是淫奔无耻之徒,撞在咱手里——”他威胁道。“我们是兄妹,她是我妹妹!请壮士救我们!”青琅闻弦歌知雅意,抢先回答。 “原来如此。”大胡子讳莫如深,背着手踱步。二人心中惴惴,互相看去,默然不语。大胡子一改凶狠之色,笑容可掬,她俩以为有戏,忙陪笑,翘首以待救星,他劈头盖脸问:“小哥儿,你妹子生辰八字是什么?” 青琅哑口无言,落下两行清泪。大胡子大笑:“竟敢戏我!我最爱杀人放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今天做功德,且饶你们其中一个。”青琅知道他要杀一个,放一个,抽抽噎噎,六神无主,悲悲戚戚泪眼凝望萧湘。她沉吟道:“壮士,你让他走吧。” “你不怕死?你小小年纪,身手不赖,真想死在荒郊野外?”大胡子问道。青琅本来稍觉安心,听到他挑拨,提心吊胆,只低头不敢看人。萧湘说道:“我会武功,本该保护弱者。” 他举起刀,青琅吓得闭上眼睛,簌簌,睁眼只见绳索掉地,萧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身边割断麻绳,扶着他鞠躬道:“多谢!”大胡子靠在柱子上,抱胸叹息:“你当真认不出我是谁?”萧湘听得耳熟,惫懒的姿态似曾相识,未及开口,人翩然而去。 到家后,萧湘吩咐老仆熬安神药。青琅默默呷了半盏,回想那人直勾勾注视她,食不知味,轻声说:“那个汉子一定是年轻人假装的,说不准是个俊美非凡的公子。”“是吗?我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她接过药碗,神色茫然。青琅看她诚实,气消了一半,又不甘后来者居上,故意嗔怪:“呆子!没看出来我在吃醋?”她头一遭被人在意,按捺住欢喜,讨好道:“我和他萍水相逢,没有什么,我心里只认你。等你好了,我就下山提亲。” 西陵琇卸下伪装,趁夜入宫,一五一十禀报父亲。他似笑非笑嘲讽:“好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你别忙,自古痴心女子薄情郎,我们走着瞧。” 萧湘安抚了心上人,回到山庄,拜见庄主,说自己要下山成亲。楚真忙和弟弟楚若云说了这事。他百般嫌弃萧湘,没想过要嫁她,但听她先一步甩了自己,恨得要拔剑杀人。楚真死死拉住:“何苦来哉,你又不中意她,各得其所,也是好事。” 楚若云双目圆睁,咄咄逼人喝问:“奸夫是谁!”楚真为了安抚暴怒的弟弟,极力贬低萧湘,将她说得一文不值,他撒泼大闹:“如今连这么个贱丫头也看不起我了!”楚真无奈喊来亲娘救场。楚庄主进门,楚若云竟然冷静下来,说:“我要立文书,和这丫头断绝关系,从此她死活同我不相干!”母女俩只好依他,写完字据,楚若云冷笑:“姐姐,咱家从来不收留外人,你让她快滚!” 楚真忙不迭找到萧湘,赔笑说:“若云舍不得你,发了好大脾气,你别和他计较。终身大事,耽误不得,快快下山去筹办吧。”萧湘想起念及楚家恩情,郑重感谢。 她正收拾行李,忽然接到家书,提及母亲病势加重,催促她快点归家。 她归心似箭,又怕青琅担心,特意去了他家。他听闻她娘亲病重,忙说:“你早点回去罢,路上小心。”她点点头,忽然问:“你怎么啦?样子有些怪怪的。”他搪塞道:“没什么,昨天睡不安稳,气色差些。”她看他心神不定,以为是累了,不忍打扰,告辞出门。 青琅猝然坐在桌前,自言自语:“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让我怎开口?” 从此萧郎 青琅也接到家书,却是天大喜讯。侯府提亲,母亲令他回家相看。他碍于母命,回到故土,富甲天下的金城。 侍从服侍他沐浴更衣,傍晚时分,他身披沉沉锦衣,穿过雕梁绣户,去拜见母亲。路过庭院,绮窗外有人轻笑:“三哥哥留步。” 青琅停下脚步,看到轻盈如蝶的身影从一扇扇花窗飘过,婢女早早撩起珠帘,不多时,头戴锥帽的小公子迎面而来,素手撩开帽檐垂下的天青色敷金彩轻容纱,顾盼多情,未语先笑:“三哥哥,好久不见。” 青琅认出弟弟,点头一笑:“紫鸾,你好。”紫鸾一手挽住他,另一只手把玩玉簪花,语若流莺声似燕。青琅淡淡寒暄,看着天真烂漫的弟弟,暗道:“我和他比起来,也不差什么。” 贺母看到二子同来,一个清雅不输梨花淡月,一个明丽胜似海棠映日,稍稍流露赞许之意,与紫鸾闲话几句后,留青琅对弈。她一面落子,一面说:“长信侯承诺,只要你入门,便封为淑君。” 青琅呼吸一窒,淑君是三品诰命,他父亲呕心沥血一生,不过挣了六品宜君。他抬眼望向母亲,他不会发觉,自己目光中闪动着犹豫和渴望。贺母拈着棋子,平静道:“考虑两天,再答复我。” 青琅告退,在晴雪阁安歇。梨花如云,隔绝山中寒气和寂寞。宫灯金光映在脸上,比春风还要温柔和煦。这光是香的,暖的。他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稳觉。 次日,祖父由叔父搀扶,前来拜访,老人抚摸孙儿脸庞,不胜凄凉:“见一面少一面,你成亲时候,阿爷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的心都要融化了,辗转反侧,近乎叹息,在母亲面前答应了婚事。 萧湘浑然不知故人心易变,她格外需要这桩婚事,这是娘亲救命的药。大姐说:“成亲吧,冲冲喜,姨娘没准能熬过去。”她来到母亲病榻前,握着她的手,强颜欢笑:“娘要看我成亲。你的女婿特别孝顺,就是他给你亲手做的手套。” 娘亲的病容难得涌现淡淡的红润,她尽力回握女儿的手,给予她最后的无声关爱。萧湘打起精神置办聘礼。盈盈两年前嫁给大姐,燕燕听萧琼劝说,也出阁了,亲事只能拜托大姨夫。她连夜赶到青琅家。老仆认得她,开门让她放礼品。 她目不交睫,等了足足两天,终于盼来心上人。说也奇怪,他的容颜异常艳丽,她没见识过名贵妆粉,以为他心情舒畅,容光焕发,迫不及待挽住手,殷切倾诉自己如何需要他的支持,母亲如何病危,如何期盼她成家。 青琅无言以对,他不光要背弃山盟海誓,还要辜负一个善良的母亲。萧湘将他的为难当成疲倦和羞涩,她安慰他,让他好好休息,她会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教所有人见证她们的幸福。 她越说越高兴,仿佛看到母亲欣慰的笑容,还有阖家团圆的美好光景。路上,冷不丁撞上楚若云,他恨恨讥笑:“别高兴太早了。”她低下头,默默走开。 萧湘等了又等,久久不见人来,她扶母亲安歇,又劝怀孕的大姐也休息,独自守到三更半夜,迎亲的人唉声叹气,拉着她说:“贺公子走了,说是回家了。”萧湘摇头:“他答应要嫁我的!会不会迷路了?”迎亲的说:“一路问过了,真没有看到人,二小姐,您……” 她欲哭无泪,痴痴呆呆坐着,任凭众人散去。 母亲病势加重,水米不进,萧湘扑到枕边,嚎啕大哭,母亲深深留恋的目光如同夕照。死亡阴影终归是吞噬了她生命中的温暖。 与子同行 萧湘守在母亲坟墓前,土地温暖,仿佛娘掌心温度。 西陵琇翩然现身,他恭恭敬敬祭拜之后,在她对面坐下,斟了一杯酒,递给她,问:“你知道贺青琅嫁给什么人?他为了区区一个诰命,嫁入侯府,当了年过六旬的长信侯的继室。他不值得你伤心。” “我不伤心。”她平静回答,喝着杯中酒。“和我走吧,我们一起去京城,只有建功立业,才能宽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让辜负你的人无地自容。”他坚定地说。 “西陵琇,我如果头脑发热,轻信你的话,和相信贺青琅的誓言有什么区别?” 他十分错愕,苦恼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会相信我。” 萧湘喝完酒,轻声说:“是的,我希望你值得我相信。我慎重考虑,决定相信自己的朋友。” 他转忧为喜,微笑说:“那么,我希望你千万记住好朋友的脸。” 他揭下面具,露出庐山真面目。他的脸蛋并不十分精致,鼻子并不十分秀气,下巴并不十分尖俏,他的面上却有耀眼的青春光彩,令脂粉、金玉黯然失色。他总爱微笑,无论快活还是恼怒——这恼怒并不骇人,你能从他率真晶莹的眼波中寻觅到脉脉柔情。他站在那里,若有若无微笑,似嗔似喜凝望,野风漾开蓬松茂密的发尾,即便身处荒郊野外,竹篱茅舍,亦是华丽景致。 萧湘双手接过莫邪剑,他深深凝视她说:“现在,它是你的了。” 她俩结伴送信,萧湘系上蓝布头巾,严严实实包住长发,只露出白皙脸庞,越发烘云托月。西陵琇目不转睛盯着她的面庞,笑吟吟捏了一下面颊,戏谑道:“唷,好一幅山间美人图。”她知道他放诞,也不计较,只不搭理。 晚归的村民撞见二人,笑道:“啊哟,小两口出门。”萧湘疑惑道:“就不能是兄妹么?”西陵琇拉她的衣袖,佯装害羞低头,嘱咐:“说是姐妹兄弟,别人肯定疑心干什么勾当,若是那什么,大家只会认定是私奔,不会多管闲事。” “知道了,昼伏夜出,非奸即盗。”她点头道。“对极了。看到那几棵草没?那是商陆,挖出来吧。装个采药的样子,省得有人误会非奸即盗。”他挑了挑眉毛,说道。 萧湘是个实心眼的妞儿,吭哧吭哧刨了草药,丢在背篓里。西陵琇看她木木的,计上心来:“这玩意儿爱长在死人的地方,没准你刚才站在死尸上头。”“嗯嗯。”她附和。“你小小年纪不怕死人?”他有点气馁。 萧湘说:“我娘去世后就不怎么害怕了。亲眼看到心头会跳两下,但又觉得他们可怜。”西陵琇感慨:“你和别人很不一样,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喂,听到别人喜欢自己,应该高兴点儿吧?世人不都是薄情郎。” 她不知怎么回应,漂亮男孩子的喜欢只是源自本能的轻浮悸动,转瞬即逝,无足轻重。 夜雨淅沥,客店只剩一间,两人挤一张床。萧湘嗅到醒脑的清香,问:“什么味道?”“柚子树开花了。你不冷?”他问。她摇头:“我还好。你冷吗?要不睡外面,离火盆近些。” “不要,太热了。这样好不好。”他看似询问,一伸手臂,揽住她挨近自己,一片腮贴着她的肩膀。她无可奈何闭眼,吸入丝丝清芬,嘀咕:“行吧,你就当抱着小狗取暖。”他揉搓她的头顶,凑近她的鬓发,气息温热,轻颤轻笑呢喃:“我喜欢小狗。” 她俩扮作小兵翻山越岭,干粮见底,西陵琇给她一片小小的梨膏糖,说:“骗骗自己,就当在吃糖。”她问:“你伤风咳嗽?”“老毛病。”他轻描淡写。 前方传来吵闹声,两人上前,望见贼人劫掠村民,萧湘要冲上去救人,西陵琇拉住她,喝道:“别节外生枝!”“他们是土匪!”她急道。他扬起刀背砰砰砰敲打她的头盔,震得她头顶阵痛。西陵琇训斥:“你是士兵,军令如山,不得自作主张!” 他拉她站在高处:“你想要太平盛世,就要恢复清明的秩序,惩恶扬善,百姓才能得到庇护。”萧湘抬头,看着遍布云翳的天空,像是飘满花纹的无字碑。 元宵节,她俩刚巧进京,东风夜放花千树,西陵琇拉着萧湘凑热闹,挤进摩肩接踵的戏楼。张望好一会儿,他推她,问:“这出戏好不好?”“什么戏?”她稀里糊涂。他无奈问:“你眼睛放哪里去啦?” 他带她出来,说台上唱的是《百花公主》,萧湘问:“哪里有花?我看男男女女打来打去。”西陵琇一戳她额头,趁机岔开:“咬文嚼字,就是个名儿,我问你,你真会吹箫么?”她揉了揉:“我不叫那个箫。” 他知道这出戏写的是公主遇人不淑,赠剑定情,引狼入室,险些国破家亡,心中不乐,面上笑吟吟说:“咱们赏灯去。我小时候和姐姐偷跑出来看灯,差点被打死。”两人站在桥上,比着自己看到的河灯哪个更大,更奇。 桥头张灯结彩,众人提笔写下心愿。西陵琇也去,将笔交给她,她写了名儿便完事。他笑话:“这算怎么回事呢?没有这样的规矩。”她摇头笑笑,还是留白。她俩站在城门上,人头攒动,像是白瓷罐子里堆积的棋子。他开口道:“一直没和你说,我是皇子,凤后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或许是种不幸。”她脱口而出。“在京城口出狂言,不怕犯下诽谤罪?”他一打她的背心,怅惘地说,“你比我幸运,不用困在无法摆脱的出身里。送你去军营历练历练,顺便替我看看天下。” 萧湘送给他一包梨膏糖。“珍重。”他收下,嗅了嗅熟悉的微甜气息,郑重留恋道。 有凤来仪 萧湘一度在贺青琅的母亲贺长缨麾下效力。众人聚在营帐中,副将向主将请教:“将军,兵书所云天、地、人三阵,敢问指的是什么?”贺长缨看向萧湘:“你说。” 她起身回答:“天阵,应该是夜观星象是否适宜征战,地阵,嗯,要看战场周遭山川河流,因地制宜,人阵,说的是整饬军队,上下一心。”贺长缨又问:“若是不齐全,你是休战还是认输?”萧湘被难住,一时踌躇。 帘子忽地卷起,浓雾如粥,人影影影绰绰,遥遥隔着白雾,一人朗声回应:“师出有名,犹如久旱逢甘霖,才能得到天阵,能耕善战,兵肥马壮,占有地利,方为地阵,士卒不贪利,将帅齐心,此为人阵,三者缺一不可。” 雾气中走来十八九岁的女郎,英姿勃勃,眉目酷似贺长缨,行礼道:“见过母亲。”大伙儿认出贺长缨爱女,交口称赞其见地不凡。贺小姐禀报了要事,贺长缨问:“还有什么?”“有个不情之请,求将军成全。”贺小姐微笑,瞄了一眼萧湘,径直走过来,轻声说,“有人等你,快去。” 萧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到帐子外,一把被人蒙住眼,唬了她一跳,扯下手,竟是西陵琇。他喜笑颜开,霎时收敛了欢喜,劈头盖脸说:“你快告假,进京和我成亲!”她又一惊,睁大眼睛,他跌脚,恨恨催促:“你不肯,我只能嫁给裕王,她上月刚过完七十大寿!” 萧湘认真说:“陛下和凤后应该让你嫁给年轻小姐。”“你也说了,这是为我好,不是为他们。”他烦躁地甩手,“你忍心看我嫁给老太婆?” “你不情愿,就该想法子说服陛下,不该跑来找我成亲。说到底,这事——”她同他掰扯道理。他冷笑:“这事和你没关系,都是我的事?我以为凭咱们的交情,你不会见死不救。” “我当你是朋友,才说实话。”她寸步不让。 他赌气挥剑,碗口粗的杨树哑哑倒地,群鸦乱飞。 回到宅邸,自幼照顾他的秦乳公上前,温声问:“殿下,她没松口么?”西陵琇涨红了脸,摔碎铜镜,扭过头咬牙说:“她来这里,定是惦记那个贱人,觉得我不如他!”秦乳公劝慰:“殿下息怒。您若真心喜欢,不妨慢慢教她晓得您的好处。”他心中一动,却说:“凭她也值得我用心?”乳公但笑不语,令人上前服侍。 一日,秦乳公左右徘徊,长吁短叹,西陵琇问他原委,这老儿着意看他好几眼,欲言又止,连连摆手:“小事不足挂齿,殿下就当没事罢。”西陵琇心腹江枫笑说:“您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我代公子求您。”说罢,深深作揖,作势下跪,却在弯腰时扯住他的衣角耍赖。 秦乳公笑着打了一下他的头顶,款步走到西陵琇身侧,如此这般说了,他陡然变色,横眉冷目:“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乳公婉言说:“这事可大可小,皆因有人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西陵琇命江枫去送帖子,冷笑说:“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太岁头上动土!” 这会儿,萧湘站在太守门外,部下犹豫道:“您要不去求贺将军说说情?”她摇了摇头:“我们奉公守法,只要说清楚,太守大人应该不会怪罪。”仆人接她入内,部下咕哝:“呆子!” 仆人带领萧湘穿花拂柳,来到花团锦簇的庭院,太守正在设宴。满座锦绣华服,风尘仆仆的萧湘格格不入。太守放下酒盅,笑说:“这不是大仁大义的萧大人么?你行伍出身,没想到有菩萨心肠普度众生。” 她微觉不自在,行礼之后说道:“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经过讯问,多数囚犯被人胁迫上前线,并未造成官军伤亡,按律应该……” “好了,今日喝酒消遣,不说公事。”太守不耐摆手,拈着银刀,垂眼示意,问,“你可认得此物?”她瞥见案上黄澄澄的螃蟹,纳闷道:“是螃蟹。” 太守敲了敲蟹壳:“吃螃蟹有讲究,有武吃,也有文吃。文吃说的是用这些物件来品鉴,至于不入流的吃法,你比本官清楚。”萧湘道:“我不喜欢吃螃蟹,太麻烦。”众人哂笑,太守嗤之以鼻,大笑:“唉,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也!” 谈笑间,管家慌忙上前通报,太守忙推开萧湘,忙整理衣裳,忙跑下台阶,忙抛开宾客,忙奔向大门,须臾,亦步亦趋伴着西陵琇回来,满脸堆笑,忙让出主位。他着皂罗袍,罩金衣,文武袖,配长剑,睥睨左右,道:“怒目横行与虎争,寒沙奔火祸胎成;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螃蟹横行霸道,我也不喜欢。” 他含笑凝视萧湘,太守察觉皇子对萧湘另眼相待,忙和蔼可亲冲着她招手,却被西陵琇推开。他挽住她的手臂,亲热道:“这里好生腥膻,咱们快走。”头也不回,携手离席。 他热心宽慰:“狗眼看人低,你不用在意风言风语。”“既是小人,我怎会在意?”她淡淡说道。西陵琇本想雪中送炭,岂料她老僧入定,懊恼道:“好、好,我算是服——放心了。”他想说服了你了,记起乳公叮咛,硬生生吞下去,不情不愿改口。 萧湘不知他为何怄气,她被刁难尚且心平气和,他怎地先恼了。闷头走了一路,西陵琇步子越来越慢,一肚子火气悄悄转成沮丧,却听她说:“谢谢。”他心花怒放,抬手——拍她的肩膀,打得她一趔趄,暗中跌脚,错失了牵手机会。 患难真情 方才言归于好,边陲叛乱,萧湘奉命平定,只有五千士兵,却要抵抗数倍敌军,节节败退,困守郊野。属下说五十里外的白龙城富庶,人口繁盛,萧湘轻装下山求援。一入城门,近太守府邸,往来之人衣冠楚楚,衬得她们越发黯淡。萧湘拜见太守,迫不及待陈述了窘境,然而太守稍稍抬头看一眼,依旧伏在榻上恭恭敬敬抄写经书,墨水掺了银粉,字迹银光闪闪。 萧湘再三恳求:“叛军气势汹汹,若是长驱直入,白龙城肯定民不聊生,您不能袖手旁观啊!”太守挽起宽大袖口,慢悠悠收笔,虔诚道:“我佛慈悲,一定会保佑子民。你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萧湘要辩驳,管家飞跑过来禀告:“大人!大师回来了!”太守喜不自胜,整顿衣冠,赤脚下地,萧湘拉住她,她急忙甩脱,摆了摆手道:“送客!” 她无可奈何,走出太守府,送客的小官吏环顾左右,叹了一口气:“太守最尊敬小龙寺的瑰玉法师,把她看成神仙下凡,哪怕家里人都要靠后了。”萧湘正要问大师有何奇妙之处,跑来两三个下属,上气不接下气,拉住她就走,心急如焚道:“将士们吵起来了!” 她们赶回军营,将士们分为两拨,副将呈上军令,朝廷命两日后攻打叛军,否则军法处置。有人气愤难耐:“叫我们出击,不是白白送死吗!”旋即又有人反驳:“军令如山,咱们龟缩在山上,算什么?” 萧湘不语,转身望着地图,周围峰峦如怒涛,副将摇头:“援军和咱们隔着重重关卡,哪怕日夜兼程,也要半个月。唉!本以为太守会帮一帮咱们,没想到……” 萧湘点了点头,严肃道:“为今之计只有撑到援军到来,我们才有机会。”众人沉默。帐外喧哗,士兵进来通报,说有人来投靠。她走出营帐,三五百人涌上来,带头的人抱拳行礼,肃然道:“大人,以前承蒙您的仁义,我们才能活命,听说您遇到了难处,大家都想要报恩。” 萧湘恍然大悟,这些义士当初被叛贼胁迫沦为叛军,她于心不忍,赦免了她们的罪行,也抱拳回礼,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高声说:“有各位襄助,一定是苍天有眼,佛祖庇佑!”她展开麻纸,下属以为她要写信,正要磨墨,她说:“不用。”咬破手指,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三张,折好以后交给下属,她问:“可是要交给……”“快马加鞭,送到我说的地方去。”萧湘压低声音,下属迷惑不解,只得照办了。 西陵琇一听萧湘命在旦夕,日夜兼程,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到她面前,却被拦在关卡外,他冲着守门将士喝道:“大胆!王师奉诏讨贼,尔等胆敢阻拦!” 门将高声回答:“我等亦是奉命行事,除非城主下令放行,任何人不许通过。”西陵琇大骂:“哪个糊涂虫当城主?!”手下忙回答:“殿下,这里是陵阳地界。”他闻言,又惊又怒,惊的是居然跑到父亲宿敌尉迟氏的地盘,怒的是大难当头,对方仍旧睚眦必报。 西陵琇长驱直入陵阳城,杀进尉迟家的府邸,仆人上前阻拦,侍从江枫一掌推开,拔剑震慑。他一路横冲直撞,闯入正厅,宴饮的男眷们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有胆子大些的,刚要开口,撞上西陵琇比刀刃还锋利的眼神,立刻噤若寒蝉。 独有主位上的人面不改色,放下象牙酒筹,莞尔一笑,道:“桂花签,远客一杯。”侍从呈上酒,端到西陵琇跟前,他推开,目不转睛盯着座上人。他们极少见面,但是他对主人的印象极为深刻,他拥有足以让天下男子忌惮的美艳容颜,很不幸,西陵琇的父亲也在其中。 他好整以暇遣散宾客,漫不经心说:“殿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西陵琇收敛锋芒,勉强开口:“冒昧打扰叔父,实在是遇到了十万火急的事情。请您下令放行,让我们去营救被困的将士。” 对方扶额叹息,柔声说:“我很想助你一臂之力。然而陵阳必须听金城调遣,你不如先去……” “金城路远——”江枫嚷道,西陵琇阻止他,极力克制道:“金城城主是您的妻子贺将军,难不成她会怪罪您协助朝廷吗?” 他又微笑道:“封国之中,君臣有别,难道陛下对你父亲言听计从?” 西陵琇心头一堵,深吸一口气平复焦躁,说道:“请叔父以国事为重,前线一旦失守,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定会劫掠城镇。王师失利,世家唇亡齿寒的道理,您肯定比我更明白。” 他说道:“朝廷下令迁都削权的时候,就已经寒了我们的心。今日种种,不过是往日种下的因。” “您耿耿于怀过去的恩怨,哪怕坐视战火波及陵阳?”西陵琇无奈气愤质问。 “大多数人亲眼看到烽火才会相信狼来了。白龙城,就是烽火台。”他的嗓音如同丝绸一样柔软细密,密不透风,让西陵琇窒息。 他悲哀地承认,牺牲白龙城,逼迫诸侯联手制敌。这个法子恶毒但立竿见影,父亲绝对乐见其成。但是,这也意味着要牺牲他最心爱的女孩子! 西陵琇不顾一切,突然跪下,激切地说:“不!我不能——那里有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不能看着她送死!求求您!” 堂上人提起案头的狼毫,眸光掠过西陵琇,微微叹息:“如此一来,战火也许会引到你身上。” 九死不悔 大战一触即发,萧湘穿戴整齐,来到小龙寺拜见瑰玉禅师。禅师和蔼道:“姑娘刺血为经,用心良苦。”太守咋舌,拍着大腿惭愧慨叹:“我怎没想到,唉,我竟是个俗人。” 萧湘恭敬拜倒:“信女自知罪孽深重,不奢求神佛宽恕,惟愿做场法会替将士们祈福,请城中人都来观礼,您千万不要推辞。” 禅师晓得所谓的“观礼”就是号召民众捐钱捐物,高兴得浑身发痒,矜持地掐了掐手指,胡诌道:“明日是佛祖涅槃,我佛慈悲为怀,先去度你们了。”她惯会故弄玄虚,年年宣称“涅槃”,实则在浓烟遮蔽下钻入密道逃之夭夭。 萧湘千恩万谢离开,翌日领了一干士兵来护法。弟子们堆好香木,燃起火焰,香风阵阵,禅师岿然不动,摇头晃脑念经。信徒们争先施舍,转眼金银满目,珠翠争辉。烟火渐盛,禅师口中念佛,双手结印,扬起衣袖,扇动烟雾。萧湘使了个眼色,士兵隔开旁人,团团围住禅师。 萧湘弯下腰,瑰玉以为她要行礼布施,不料她拾起火把,径直丢到她身上,烧着了袈裟!瑰玉大惊,看到她们一改恭顺,杀气腾腾,张口要喊救命,却吞入浓烟,连连咳嗽,连滚带爬去够开启地道入口的铁环,扯开后见大石堵塞,惊慌失措,大吼:“救我!救我!她们——!” 士兵们连连投掷火把袭击瑰玉,她身陷火海,嚷叫声凄厉。太守双腿发软,结结巴巴说:“大、大师,去、去——”萧湘厉声说:“大师功德无量,捐献佛寺犒劳王师!大人切勿阻拦!”太守捶胸顿足,跌脚叫嚷:“还不、还不给我拿下!”侍卫拔刀对峙,有个锦衣女郎快步上前,喝令:“水火无情,还不护送大人回府!母亲千万保重玉体!”侍卫闻言,掉头裹挟太守到门外。 周遭宾客也作鸟兽散。萧湘着人搜检寺庙所藏粮草金银,招兵买马,又凑了五千人,正要回军营。见过的小吏急忙跟上,叫住她,低声说:“少主多谢大人。”萧湘沉着道:“她临危受命,我该谢她,告辞!” 她抢得粮草和兵员,背水一战,打得敌军措手不及。两军杀得难解难分,昏天黑地,众人遥遥看到烟尘弥漫,以为敌人来了增员,自忖必死无疑,却见旗帜正是王师,喜出望外,奋勇杀敌,左右夹击,势如破竹,白龙城也派出人马,扫荡残敌,三方联手,剿灭了叛军。 硝烟散去,两军汇合,一个戎装少年策马奔向萧湘,有几分眼熟,却叫不住名字。他把住她的手臂,哽咽道:“小姐,你等等殿下!” 西陵琇彼时看到咫尺之遥的萧湘,正要跃马上前,却接到凤后口谕,即刻离去。他只好教江枫传口信,回顾沙场,望眼欲穿,强装镇定,只身回宫。 父亲大发雷霆:“你好大胆!竟敢向尉迟莲求饶!”西陵琇应声跪地,未曾澄清,父亲一掌袭来,打得他摔在地上,痛骂:“孽障!来人,给我打死他!”秦乳公大骇,挽住他的衣袖,含泪哀求:“公子,这孩子也是玉家的骨血呀!伤了他,教亲者痛仇者快啊。” 父亲挣开,盛怒之下狠命踢了西陵琇好几脚,咒骂道:“孽种,死了干净!留着也是玷辱先人!”秦乳公看西陵琇吐血,怕是伤了肺腑,心如刀割,扑到他身上,也挨了一脚,齐齐滚到角落,后背重重撞到墙上。 凤后命人强行扶起乳公,催促左右用刑。西陵琇紧紧咬住牙关不求饶,他深知父亲暴戾,容不得他示弱,闭眼挨着一下又一下杖刑,喉头热血汹涌,终是呕得一地猩红,疼痛难忍,昏了过去。秦乳公推开宫人,搂住昏迷的西陵琇,撕心裂肺大哭,泪水浸湿血衣。他父亲面色灰败,恨恨说:“贱人!”毫无半点泪水,拂袖而去。 三天三夜后,西陵琇才微微睁眼,呼吸似要撕裂肺腑,咳嗽起来,胸口仿佛碎裂。秦乳公噙着眼泪关切地问:“疼得要紧么?喝了药,再养两日会好些。”奉上羹汤,西陵琇轻轻摇头,奄奄一息问:“江枫回来没有?” 乳公知道他牵挂的另有其人,含糊其词:“快了,刚打完仗,还很忙乱。我差人催他速速动身。”“我——”他想要起身写信,扯动伤口,痛得冷汗直冒,泪水直打转。乳公按住他劝说:“好孩子,你不爱惜身子,什么都白费了!你要做什么,叫我去办。”西陵琇听到窗外扑啦啦响动,是猎鹰飞过屋檐,万般心事只在舌尖打转,如何说得出口,闭上嘴唇,将头又靠在枕上。乳公拢上锦被,轻声安抚。 懊恼 西陵琇在宫中养伤,听人念邸报,心中狐疑,不管不顾支撑病体,靠在枕上,眼冒金星,缓了好一会儿,方问:“母皇没有赏萧湘?”秦乳公搀住他,说:“要封赏的人恁多,三五天忙不过来。”西陵琇坚持道:“她是主帅,要赏要罚都该……咳、咳!” 乳公拍背顺气,挥退读报的下人,令随从倒了补药。西陵琇不消他来哄,默默喝光了。乳公欠身拧帕子,要帮他擦脸,西陵琇忽地握住他的手臂:“阿公有事瞒我,是不是?” 老人长长叹气,说:“二十五年前,大雪封山,陛下还是晋王,被反贼困在青江城,情势危若累卵,你父亲心急如焚,从府上盗走兵符,独闯雪山,要去解围。你大姑姑担忧弟弟安危,率人去追。后来,晋王得以调动兵马,打败了敌人,但是,炮火引发雪崩,大小姐不幸……” 西陵琇越听越晕,不觉五指松开,堕入梦乡。他苏醒以后,猜乳公在羹汤中下迷药,让自己昏睡,执意滴水不进,任凭乳公怎么恳求,他心如死灰。乳公哭道:“你再这样,不如先杀了我,我去见你祖父,也不操心了!” “你替他操心,他倒要剜你的心!”有人隔着青琐窗嗬嗬冷笑。宫人行礼迎接,凤后傲然步入房间,看西陵琇摇摇晃晃拜倒行礼问安,也不搀扶,阴阳怪气:“哼,你拼死拼活给人做嫁衣,人家不稀罕,随手就扔了,难为你找来天字第一号大蠢货,让本宫大开眼界。” 西陵琇又是迷惑,又是担忧,嗫嚅道:“她是好人,只是、只是没怎么见过大世面,不懂礼数。”凤后沉着脸说:“糊涂虫!你真是被人勾了魂?!”乳公连忙说:“殿下,谁没个少不更事的年纪?”凤后越发不耐,扬手打了儿子一巴掌,斥道:“你护着他,他翅膀硬了,你就哭死去吧!” 乳公赶忙搂住摇摇欲坠的西陵琇。他闷不吭声,熬到父亲走了,由乳公扶着坐下。乳公叹气,让江枫近前,取了斗篷披在西陵琇肩上。西陵琇盘问萧湘近况,江枫支支吾吾:“这、这样的,姑娘看到大理寺抓了三五百人,说是逃犯,她、她前去争论,后来用功劳换她们赦免。” 西陵琇一拍桌子,待要斥责,喉头发痒,撕心裂肺干咳了好一阵子,勉强止住,哑着嗓子说:“你、你怎不拉住!”江枫惭愧道:“实在拦不住。”西陵琇发狠撑起身子,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乳公见他志不可夺,同江枫一块儿跟随。萧湘拿到赦免文书,让大理寺放人,出狱之后,大半的人情愿出家。她寻思小龙寺宽阔,修书一封,托人护送。忙乱两日,竟然没发现西陵琇的侍从走了。 她在家门口遇到西陵琇。他讥诮说:“来得正好,把莫邪还我!”她寻思这是他家宝贝,利落卸下。他没接,怒道:“好,你眼里,不光它一文不值,连我也是白费心了!”萧湘一看江枫撇开脸,想起当时他不让自己出头,应该是主子的意思,便说:“你帮我,我很感激,这是一回事,放人又另当别论。”西陵琇屏住呼吸,口气冰冷:“你当自己是菩萨转世,是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她解释。 他气急败坏道:“我和你说过,官场有官场的规矩,这回明明打了胜仗,你作为主将却没有任何封赏,外人看在眼里,不会觉得你大仁大义,而是不堪大任!”她针锋相对:“我和你们不同,我生来不是高高在上,我只是希望看到和我一样的普通人能够不被冤枉,我学不会自私自利。” 西陵琇深深吸了口气,惨笑说:“好、好、好,我豁出去给人下跪,就得你一句高高在上,自私自利——”他气血上涌,晕厥过去,萧湘赶紧抱住,察觉他火炉一样滚烫,惊问江枫:“他病了?”江枫含泪回答:“殿下被凤后责罚,差点没命!”“住口!还不扶进去?”乳公喝道,七手八脚抬着病人进屋。 西陵琇发着高热,说着胡话,辗转反侧,断断续续喊着父亲,吃了药,缓缓睡去。乳公叹息,问萧湘:“姑娘,你怎么看呢?”她含糊其词:“尊上实在是很、很有威严。”乳公细细擦拭西陵琇苍白的脸,和蔼地说:“姑娘谨言慎行,这是很好的,只是戒备心太重,有时会很伤人,错过重要的缘分。凤后疾言厉色不假,但是这孩子的情意也是真的。”萧湘默然不语。 不久,西陵琇睁眼,她讷讷地问:“你还好吗?”他满腹委屈,一腔酸楚,气冲冲推她:“走开!当心玷辱了你的好名声!”萧湘和江枫面面相觑,她站起身,让他来喂药,回头看他一眼,带上门出去了。 西陵琇恨她不解风情,翻过身去面壁,五指深深抠着褥子,谁也不理。他听到江枫离去的脚步声,停在门后,说:“没喝一口,都凉了。”“我去热吧。”萧湘说。 西陵琇听得一字不差,越发心酸,气她不会进来哄人,又恼她和江枫说话。乳公看他气得发抖,又笑又叹,劝道:“殿下,姑娘在外头等候,有事直管说。”“谁要她等!”他犟道。 同心唱和 江枫端来晚膳,西陵琇只吃下半碗,问:“人呢?”江枫陪着小心答道:“姑娘有急事。”他冷笑:“我不信,天塌下来了?”秦乳公轻声说:“贺将军时日无多了。”西陵琇默然,心想,难怪父亲不理会我们。他一费神,额头胀痛,合眼安歇。 哒哒哒哒,似是军中鼓乐,他朦胧醒转,深更半夜,冷雨敲窗,转身看江枫,他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西陵琇放下心,旋即嗔怒:“你傻了,下雨不会教人躲雨?”“哦,啊!”江枫慌张掀开帘子,钻出门,乱喊:“姑娘!姑娘!”西陵琇忿忿捶床,奈何雨声盖过,小子听不见。 一会儿,江枫折回来,赔笑打起帘子,萧湘弯腰将滴水的油纸伞靠在门后,说:“我打着伞呢。”她直溜溜长发梳成两股,系了蓝纱巾,蓬蓬松松,行动间像是大蝴蝶飞舞。他颇想抓住这只美丽撩人的蝴蝶。 西陵琇想谈贺家的事,又记起她在贺氏麾下呆了不少时日,有些同袍情谊,便止住了念头,一时无话。她倒没什么悲伤神色,笑说:“雨停了,我们出去逛逛,呆在屋里怪闷的。” 雨过天晴,西陵琇大病痊愈,兴兴头头上街。秦乳公说早晨冷,正午热,傍晚才放她俩出门。他瞅见比比皆是捧着摩合罗的行人,非要也买一个。这会儿,七七八八的店铺和摊子打烊了,他又看不上粗制滥造的尾货,萧湘陪他走了整条街,看他都不中意,说:“宫里多的是好看的,买不到就算了。” 他倔强地说:“今天把京城翻过来,我也非找着不可。”走到巷尾,有家老字号比别处精细,西陵琇问:“老板,有没有一对儿?”老板答道:“有是有,只是客人们都觉得男娃娃不中看。”捧出两个摩合罗童女童子。 童女画着红艳艳的桃花妆,笑眯眯捧着金灿灿的宝珠,童男脸蛋青黑,张嘴吐出一团烈火,三头六臂,张牙舞爪。西陵琇扔下银钱,一把抢过美女,转身就走,萧湘捧起怪模怪样的童男跟上去。 他举起来左看右看,喜上眉梢,亲了亲,夸耀道:“这女娃娃真漂亮,等我回宫,让人给她做新衣裳天天换。”斜乜她手中的丑娃娃,大有讥笑之意。萧湘嘟哝:“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说男儿丑。” 他嗤笑一声,敲了敲,咚咚咚,笑说:“是空的,甚好。你别偷看,我要藏私房钱。”她心不在焉抓住摩合罗,只拿眼睛觑他,低头想了一想,不好意思问:“你上回说的成亲还作不作数?” 西陵琇一愣,嗔怪:“呸!哪有人像你这样随便?!”“那算了……”她说。“这就算了!?你消遣我是不是!”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发火。她慌忙分辩:“不是,我的意思是要是不合适,我去问问别人怎么做。”他狂喜,紧紧抓住她嗔怒道:“呆子!等你问清楚又是猴年马月!” 他迫不及待求见父亲,四下无人,妆台上粉盒微启,情不自禁挑开朱漆盖子,沾了沾脂粉,捻开来细细嗅了。“鬼鬼祟祟干什么?”父亲冷淡的声音惊得他手一颤,险些打翻盒子,惊惶请他恕罪。 凤后哂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见我如同老鼠见了猫,今天送上门,能有什么好事?”西陵琇鼓起勇气,跪地央求:“请父亲应允儿臣和萧湘成亲!”凤后饶有兴趣端详茶碗上的洁白浮沫,并不说话。西陵琇窥见他未有怒色,壮着胆子说:“她使着莫邪得心应手,是个难得的人才,又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一贯对我们言听计从。” 凤后讳莫如深的目光从浮沫移到儿子脸上,问:“你方才做什么?”西陵琇低头交代:“儿臣……好奇父亲所用脂粉。”凤后冷冷笑道:“你还是想要做男人。那就好好享受身为男子的烦恼罢。” 西陵琇回到寝宫,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天明,宫人送来衣装,他更衣后才发现是一身黑衣,开口要问来人,乳公摆手示意,他闭口不言,去到寝宫,跟在凤后身后,被他拉到跟前。父后威严的声音压抑不住隐隐激动:“事要成了,你稳当些。” 他低声答应,屏气凝神,父子并肩陪伴皇帝,慰问贺家亲属。贺将军病故,除了长女镇守金城,贺氏正室、次女、幼子一并进京,叩谢皇恩。 西陵琇抬眼,未亡人遍身缟素,凄艳至极,纵有倾城倾国之姿,不过是经霜的白牡丹。他轻轻抚摸佩剑干将,庆幸有一双持剑的粗粝的手,如果是纺纱刺绣的纤纤玉手,恐怕只能织就三尺白绫了。 他窥见父后庄重面目后的神采飞扬,苦心经营半生,总算赢了那人一次。隐秘的胜利滋味实在迷人。但,他有点失望,庶子贺青琅为什么没来? 暗流涌动的慰问之后,温情脉脉的面纱很快被扯下,贺家兵权被收回。皇帝下旨,太女挂帅,率领大军踏平狼子野心的杨国。 西陵琇的亲姐姐太女身穿耀眼的波斯金线锦袍,如同刚刚塑造好的金身。西陵琇头戴联珠花树对鹿纹锦帽,帽檐三十六条妆花缎带,金光红彩流离,料峭春风掀起垂带,他看到黄灿灿的宫墙,宫中人浸没在庞大金杯里,猩红地毯,化作深红陈酿,暖风熏得游人醉。 所有人都沉醉在名为权力的美梦中。 少年伉俪 萧湘和西陵琇的婚礼隆重而繁琐。她被宫女拉到镜子前梳头,窗户一动,钻进来一个人,众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新郎。他从袖子里取出锦囊投到她怀里:“晚上才开饭,你好歹吃点儿。” 萧湘说:“你手脚倒是快。”自己扯了扯白绢衫子,轻薄软熟的料子,摸着并不陌生。西陵琇看见她,舍不得走了,歪倒床上,拍拍被褥,笑嘻嘻说:“金城进贡的霜缟,唯独你的是长信侯的贺、礼。” 她猜到他刻意命令贺青琅替自己做婚服,哂笑道:“好家伙,杀人还要诛心。”他牵她的手,说:“我们这样的人,对待对手的时候,是不择手段,不留余地的。倘若你觉得一个人温柔和气,那是天底下最高明的骗术。老实说,我并不恨他,至少他足够识趣。”她听着无趣,打开锦囊,拣出酥条饽饽,慢慢啃着充饥。 新人入洞房,西陵琇问:“该做什么?”“不知道啊。上回成亲,新郎跑了。”她老实回答。他嗔怪:“大喜日子,你不嫌晦气,就不担心我吃醋?快来拜床神,去去晦气。” 两人脱掉礼服,双双坐下吃饭。西陵琇拿了饽饽给她,她摆手:“吃了一年馒头,腻了。”她夹起芝麻点心,一口咬下去,滚热豆沙馅烫得嘴角都红了。他把手里的半盏茶让给她,说:“这是蛤蟆吐蜜,馅儿烫破面皮流出来,便叫这个诨名。” 萧湘一气喝完,用绉纱手帕蘸冷水敷嘴唇,吹凉了罪魁祸首,依旧吃了。不敢碰热的,还拿花饽饽吃。这饽饽捏成牡丹,莲花,芍药,菊花,桃花,玫瑰形状,百花缭乱,吃到嘴还是馒头味儿。西陵琇随意动了两筷子,拇指慢慢摩挲茶盅边缘一瓣淡红唇印,心旌摇荡。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卷轴,卷首弯弯曲曲写着《素女图》三个字。她瞄了两三眼,羞道:“有什么好学的?”他横卧绣床,右手支着额头,金丝白襕衫衣襟松松敞开,笑吟吟说:“这门学问高深得很哪,又叫采战之法,说起来,也算得上是兵法了。咱俩比比,本宫还让你一炷香,看谁先学会。”他弹指运功,点了一支帐中香。 萧湘捧着图卷死记硬背,不觉香快要燃尽,她背过身,提防他来抢夺。西陵琇将头抵在肩膀上,连连吻她的耳朵和面颊。她埋头苦读,坐怀不乱,直到他勾开衣带,探入怀中,她惊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听得他不怀好意戏谑:“我早看过了。” 她自愧不如,听之任之。他也是初尝人事,半羞半喜,压住新娘子鼓捣了一阵子,喘着气问:“怎样?”她懵懂回答:“你作甚戳我肚脐?”“哈?”他怔住,腆着脸教她,“你也抬一抬。得亏咱俩是习武之人吃得消。”她嘟囔:“这顶什么用啊?” 萧湘撑得腰酸,忍不住问:“你蹭够没有?”他窘迫道:“我没——我进不去。”她放下身子,搔了搔头发,说:“你也歇歇吧。不成的话以后再说。”他计上心头:“别,我们换一换。”他指点她坐在身上,萧湘看他忙活,过意不去,遂了他的意,底下胀痛,两人颠倒,舌尖颤颤。 事毕,她问:“成了?”他泄了气,长叹一声:“再不成,我也不成了。”她起身小解,揩得几缕猩红,净手穿衣,如释重负:“大功告成,快快睡觉!” 成亲后,邻国杨国蠢蠢欲动,凤后令她们南下金城押送粮草。中秋节前,两人启程,揣了盒桂花柿子饼在路上吃。西陵琇打趣:“你成天跟着我,不像娶亲,倒是嫁了我。”“嗐,狗皮袜子没反正,我俩论什么礼?”她不以为意。他皱眉道:“我不喜欢金城,这趟快去快回。” “那里有你的债主?”她问。他喉咙发痒,咳了好一阵子,萧湘寻到梨膏糖丢到口中,说:“你几时开起杂货铺,卖药罐子和醋坛子。”他含得融化一半,撒娇道:“最可厌的是金城和陵阳的男儿自小精通针线织布,秉性温柔,比起来,我竟是个蠢物了。” “不就是门手艺?人家卖布,你劫富济贫。”她笑说。西陵琇摩挲她的脸颊,涎皮赖脸道:“我不缺银子,娘子容我劫个色。” 一路嬉闹,她们抵达金城外,潮起月盈,无法通行。两人原地待命,混在游人之中观潮。西陵琇看到檐上蹲着玳瑁猫,玩心大起,跳到屋顶,轻舒猿臂,托起猫儿,一跃而下,又坐到她身边。 他抚摸小花猫,惋惜道:“姐姐讨厌猫狗,不准我们养。”“你养在自己房里,她为什么不许?”她问。西陵琇一怔,含含糊糊笑笑:“小时候的事儿了。你看那潮水,像不像千军万马?”萧湘点了点头。 他说:“这潮水有个故事。伍子胥遭到小人陷害,被夫差逼着自杀,尸体装入袋子里,抛到江中,变成浩浩荡荡的潮水。”萧湘感慨:“这伍子胥前半生家破人亡,后半生葬身鱼腹,真是惨烈。”“他自杀前,要求砍下头颅,悬在高楼上,要见证吴国末日。依我说,他也是记仇得很哪。”西陵琇摸摸小猫,玩笑道。 两人看得肚子饿,西陵琇放跑小猫,双双去吃汤圆。西陵琇问老板:“老人家,你家有没有三个铜板一个的小汤团?”老板笑呵呵搓汤圆,说:“公子也听过吕洞宾卖汤圆?”“我没听过,和我说说吧。”萧湘插嘴,掩住他的口,“不要听你胡诌。” 老板哈哈大笑,说:“娘子不嫌絮叨,听我慢慢说来。吕洞宾变成白胡子老头卖汤圆,大的一个铜板三个,小的三个铜板一个。大伙儿抢着买大汤圆。有个男娃娃来迟了,吵着也要吃,可是只剩下小汤圆了,他爹只好花三个铜板买小汤圆。” 萧湘心想,娘若是在,见我爱吃,无论大小,也会买的。 老板说:“小娃娃吃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肚饿。爹很着急,找到吕洞宾。仙翁笑说,我的小汤圆不是平常东西,看来你儿子没福气消受。将小娃娃倒拎起来,颠了两下,小汤圆从嘴里滚下地,滴溜溜掉到湖里。” 他用木勺搅了搅清汤,舀起煮熟的汤圆:“水底有一条白蛇和一只乌龟。小汤圆掉下来,白蛇脖子长,先吞到肚子里,靠着仙丹成了精,乌龟没吃着,打不过蛇精,灰溜溜逃走了。” 两人一面听,一面用青瓷勺子搅拌,慢慢吹凉。老板继续说:“这小娃娃是许宣前世,白蛇就是白素贞,和白蛇有过节的乌龟自然是法海啰,见不得人家恩恩爱爱,非要拆散开来。” 西陵琇手持调羹,撞了一下萧湘的手,笑道:“咱俩上辈子有个也买了小汤圆,要不怎么成亲。”萧湘抢他的梨膏糖,说:“成天吃甜的,油嘴滑舌哄人!” 侍从前来禀报,陵阳送来粮草。西陵琇看了书信直叹气:“父后原本让我们来金城求援,这会儿反倒是陵阳给粮草。”萧湘不解:“金城和陵阳是姻亲,也没什么吧?”西陵琇摇头:“粮草是其次。贺将军过世,将士尾大不掉,不肯听朝廷调遣。” 她俩隔江遥望金城,偌大城池化作黛色线条,紧贴一望无垠水面,仿佛铁锁横江。 力挽狂澜 二人短暂休整又要去咸熙关搬救兵。凤后秘密召见西陵琇,冰冷的手握住他:“牺牲你自己,也要保住萧湘性命,她现在就是‘太女’。”干将莫邪是皇室秘宝,只有凤后所出才能佩戴。太女没有武学天分,凤后着力培养有天赋的亲儿子,物色太女替身驾驭莫邪。西陵琇心情沉重,比起长居深宫的父亲,他更清楚战场凶险,前有虎狼之师,后有城府颇深的世家。这一仗,九死一生。 西陵琇独自去接洽咸熙关守将王逸,萧湘在山下待命。她看他打点行装,将摩合罗一并装入包袱,问:“带它做什么?”他搂住肩膀亲昵笑说:“里头有我家私,你又不陪我,只好带它喽。”她说:“要不你拿我的?”他一拧她的手臂,装作生气:“好哇,狐狸尾巴藏不住了,你果然贪图我的私房钱!” 江枫捂嘴笑说:“乳公说怀胎时看美人儿,孩子才漂亮。您教娘子拿丑娃娃,就怕孩儿不中看。”西陵琇啐道:“放屁!我俩能生出丑孩子?” 他轻装上阵,来到咸熙关,古柏森森,鸦雀不闻,眉头直跳,胸口似乎压着大石头。见了守将王逸,他开门见山催促:“请大人不要耽搁,速速派兵上阵。” 王逸笑道:“自然自然。殿下一路风尘,略备薄酒,请——”西陵琇接过酒杯,作势要饮下,倏忽抬眼,看到对方殷勤笑脸上一闪而过阴鸷神色,当即摔杯。王逸狞笑:“拿下他!”埋伏的士兵一拥而上,西陵琇还以颜色。王逸哂笑:“好剑!只是年轻气盛,不晓得过刚易折。” 江枫窥见主人受困,神色悲痛,拔足狂奔,回营对萧湘说:“娘子,王逸叛变!”她惊问:“殿下呢?”江枫含泪道:“殿下被他们擒住了。”“迟则生变,赶紧去救他。”她转身要离开,被江枫抓住手臂:“不,你要马上召集大军讨伐咸熙关!” 萧湘甩开他,斥道:“你疯了?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怎么办?”江枫深吸气,哽咽失声:“这是凤后旨意,也是……殿下的意思。” 监牢暗无天日,西陵琇挣扎坐起,背靠土墙自嘲,这鞭刑比起仙藻宫,小巫见大巫。四下无人,他摸出怀中摩合罗,玉女笑颜如花,他苦笑,自言自语:“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他将手伸进摩合罗,夹出小小的纸包,里头包着颗毒药。思忖他一死,王逸损失人质,坐实谋害皇嗣死罪,萧湘得以号令联军攻城略地。父亲和姐姐——总算功成。他一口吞下药丸,压下所有念头,安然合上双眼。 良久,他迟迟感受不到分毫变化,惊疑不定。牢门大开,王逸快步走入,喜气洋洋拱手:“啊哟,殿下,您真是嫁了个痴情人呐。小娘子心疼你受苦,已经同我们握手言和了。” 西陵琇闻言,像是浸在冰水中,难以置信:“她投降了?和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投降?”王逸变色:“竖子浅见,成王败寇,还不知鹿死谁手!”西陵琇又气又急,不住口痛骂,王逸气急败坏,命人又抽了数十鞭。 王逸不放人,见了萧湘,倒打一耙说:“殿下好大气性,我好心好意替娘子说情,他连我也骂了。”她轻描淡写道:“嗐,这人固执得很。带累将军,我过意不去呀。”王逸挤挤眼说:“我担心这烈货回去刁难娘子呢。”萧湘惊诧,吐了吐舌头:“将军说得是,迟两日再说吧。” 两人你来我往,镇日吃喝玩乐,萧湘任凭试探,只是满不在乎,早把西陵琇忘到脑后。王逸待她越发亲热。萧湘做东,请众人吃酒,宾客到场后。她说:“刀剑沉重,吃酒不便,大伙儿且放一放。”着人在旁边扯了两条麻绳,供客人悬挂兵器。 王逸及其心腹都同萧湘共饮美酒,酒过三巡,不少人七颠八倒,有的学狗乱爬,有的在泥坑打滚,有的跳进火堆手舞足蹈,士兵跳出来,砍倒醉酒的宾客。王逸和心腹要夺回兵器,萧湘大喝:“起!”挂绳飞快升至半空,王逸扑空,夺过士兵刀剑突围。 咸熙关中,江枫率人潜入监牢,扛起伤痕累累的西陵琇,一路狂奔,扶他上了萧湘坐骑。夜风冻醒了西陵琇,他伏在她身后,狠狠咬了她的肩膀,怨恨地问:“为什么换掉我的药?”“我不想看到你死。”她答道。他心底发凉,是恐惧父亲,还是……她? 暗流汹涌 西陵琇受了刑,也受了风寒。萧湘在半路安营扎寨,求医问药,知府恭谨,看她们不愿到自家休养,殷勤说:“不如让小儿来替大人分忧,男儿家细心稳妥些。他能来伺候也是福分。”西陵琇在帘内听到,立刻去摸腰间干将,却是空空如也。江枫放下活计,走到外头打断:“知府大人有心了,殿下从不要外人伺候。” 知府喜道:“若都是内人就无妨了。我儿和小郎君一般年纪,人虽粗苯,倒也使得。”不由分说唤来秀美少年,娇娇怯怯行礼问安。萧湘想着西陵琇埋怨她自作主张,听里面不住咳嗽,也不好进去禀报,只问江枫:“殿下要不要人服侍?” 江枫一呆,心想你倒乖,推主子唱白脸,涨红了脸撂下一句:“娘子拿主意吧!”一头撞进帘内。西陵琇靠在床头,缓过来,睁眼问:“人留下了?”江枫呆住,吞吞吐吐:“不知道,娘子看着办。”西陵琇看他不中用,怒火攻心,将药搜肠刮肚吐掉了,江枫慌忙收拾,他赌气推开,恼道:“请什么大夫,我早晚被你们治死!省得——” 萧湘听见忙乱,几步进来,看江枫满脸委屈,西陵琇气息奄奄,奇道:“大夫说你平时壮实,养上七八日就大好了,怎地越发沉重?”他俩一个不敢说,一个羞于说,都不搭她的茬。她想了想,叫人又去请郎中,对江枫说:“你主子要静养,不要紧的客人一概不见了。”江枫应声飞跑出去,西陵琇心下一松,呼吸大为顺畅,面色放缓,依照大夫吩咐又喝了药。 昏昏沉沉间,他听江枫禀告:“娘子,贺家来人了。”待要叫出声,喉咙嘶哑,说不出一个字,情急之下,翻身要拽住她不让走,骨碌碌滚下床,萧湘慌忙跑过来,连扶带抱,要将他挪回榻上。 “殿下怎么啦?”有女人问。西陵琇望见来的只有贺家长女贺金凤,不是贺青琅,长舒一口气,又惭愧自己失态,撇过头去,闭目养神。萧湘和客人寒暄,西陵琇忍不住咳嗽,贺金凤慰问两句便告辞了。他后知后觉,她来做什么? 他挣扎着可以下地行走,执意赶回宫复命。乳公和江枫知道凤后脾性,都不言语,萧湘再三拉不住,惹得他发气,只得罢了,陪他进京。凤后怒道:“贪生怕死,坏了我的大事!我要是你,趁早一头撞死,哪里还有脸面见人。”西陵琇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萧湘很看不过去,犯言直谏:“凤后,此行凶险,殿下已尽心竭力,若非我阻拦,恐怕他已经殉节。难不成您想要的不是活着的儿子,而是死去的忠臣?如果是这样,我无话可说,请您治罪吧。”凤后冷峻打量她,尖刻嘲讽:“本宫怎敢寒了有功之臣的心?该反省自己教子无方。” 宫人应声逼近,萧湘凛然挡在他身前,冷笑:“寻常人家悍夫发无名火,指桑骂槐,打鸡撵狗,不外如是。想不到皇宫也有这等恶习。”西陵琇张口结舌,抓住她的手臂,正要认错,凤后勃然大怒:“放肆!你敢指责本宫?” 他夺过干将剑,一剑刺向萧湘。她侧身躲避,也亮出莫邪招架。凤后本想打消对方气焰,不料她完全不留情面,纵然吃些亏,也不低头,他动了肝火,使出最后一式鸣佩虚掷。萧湘同西陵琇切磋,没见过这一招,加上凤后功力深厚,吃了一掌,被打得吐血。 西陵琇慌忙跪在地上,抱住父后的腿,央求:“父亲息怒!都怪我贻误战机,请您罚我吧!”江枫扶起萧湘,也立刻跪下。凤后瞥见她用手背揩去唇角殷红血丝,一语不发,又俯瞰哀告的儿子,微觉失望,嗤笑:“你不是知错,你只是输了。” 刑罚之后,西陵琇一步一步走到凤后跟前。他摆弄红红绿绿琉璃棋子,哂笑道:“咸熙关收复,有贺家手笔。”西陵琇满面羞惭:“儿臣有负众望。”凤后拈着棋子,斜了他一眼:“萧湘通风报信,助贺金凤拿下这一仗。”西陵琇想要洗脱她的嫌疑,猛地想起探望的贺金凤,一时词穷:“她不、不该不和我说。” 凤后放下一子,说:“去办两件事,一是当面问她有没有吃里扒外,二是要她解甲归田,同你出宫隐居。你也很想知道在她心里,自己有几斤几两吧?她的小命可就握在你手中了。” 西陵琇步履沉重,怨她一意孤行,怕她触怒父亲,招来杀身之祸,愁肠百结,徘徊园中,一掌打在假山上,惊散了穴中野猫。他勉强回房,看她面色雪白,心痛道:“不见棺材不落泪!以为谁都和你闹着玩?” 乳公婉言劝说:“娘子平日稳重,殿下也是知道的,都是关心则乱。”萧湘说:“乳公歇息去,他找我有正事。”他坐在床尾,叹道:“父亲说一不二,你当面顶撞只会火上浇油。凡事该找我商量商量。”她嗯了一声,拔下头上珠花。 他脱掉靴子,不经意说:“听说你和贺金凤联手,帮她大败王逸,拿下咸熙关。”她理顺乱发:“我认得的人不多,和她熟一点。”西陵琇嗔道:“她再好,也是外人,你把我蒙在鼓里。怨不得父后发火,连我也要恼了。” “记住了,以后一定和你说。”她点头道。他见她满口答应,又轻轻提及另一事:“过两天,我们出宫寻个清静地方,无事一身轻,好不好?”“好哇。”萧湘拣出地图册子,翻了好几页,问,“去哪儿?海边,草原?” 西陵琇拽她的发尾:“说风就是雨,几时变成急性子?”她也笑:“我寻思着事先同你商量的好,事后你忙,听了风言风语,可就不妙得很。”西陵琇心中一凛,脸上仍旧挂着笑,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父亲心细,你别多心,老人家操心惯了。”萧湘笑眯眯翻过手扣在他上面:“我是乡野之人,没见识,不过常听人说,不聋不痴,不做家翁。” 改日,西陵琇如实禀报刺探萧湘经过,凤后反问:“她没和你理论?”“没有,十分顺利。”他回答。凤后瞅见他笃定,又问:“没有半点不服?”“没有,心悦诚服。”西陵琇赶忙强调。凤后狐疑,追问:“这些日子你们见了谁?她撇开你去了哪里?” 西陵琇忽然想,父后是不是管得太严了?暗暗一惊,装作回忆,尽数交代。凤后打发他出去,沉吟良久,对心腹霜华说:“这人好生反常,那日剑拔弩张,一夜之间就心悦诚服了?”霜华轻声说:“只怕她城府颇深,所图甚大。” 凤后 西陵琇忐忑不安,等了两天,风平浪静,自以为渡劫成功,不啻于大赦天下。携萧湘搬去鹿苑,日日游戏,招猫逗狗。二人打水漂,萧湘连连告捷,西陵琇不服,拉江枫下场。他闪开身子,躲在柳树后笑说:“春秋无义战,谁要掺和你们两口子的事。”西陵琇笑骂,去捶萧湘:“还不捶他!这小油嘴要造反。” 秦乳公站在廊下,远远呼唤:“殿下当心,石头湿滑。”他带了伤药,教江枫服侍西陵琇上药。他不放心,叮嘱她:“别偷看,当心我抠你眼珠子!”走开几步,小跑回来,抓乱她的发髻,一溜烟又钻进房间,放下门闩。 西陵琇解开衣衫,禁不住要抓,乳公眼明手快,一敲手背。他觍颜撒娇:“痒得晚上睡不好。”乳公指点江枫涂药膏,劝慰道:“痒了就快好了,肉都长上了。”西陵琇收敛笑容,问:“江枫,后背有没有留疤?”江枫不答,怯怯瞅向乳公,老人家说:“有祛除疤痕的药膏,等伤口长上了再用。”“今天就用。总不能比受刑疼。”他执意道。 他们又耽搁了半个多时辰,回到原处,不见萧湘,婢女说凤后召见。 萧湘远远嗅到寒香,庭中器物五光十色,白菊琳琅满目,水晶瓮供汉宫秋,翡翠盘折枝东海得月,美人觚斜插粉牡丹,白檀盂低垂十丈珠帘,观音尊供奉千手观音,玉壶春瓶清养玉壶春。珠帘下另设了两只一模一样琉璃大缸,填满鲜果,秭归红橙,玉环文旦,玉露香梨,淮南橘,金佛手,番木瓜,桂圆金桔零零散散,如珠如宝,芬芳清甜,又是另一般恬淡风味。她入了宫室,正中大屏风绘着延陵季子挂剑图景,名剑高悬,龙凤双剑相依,紫电清霜并列,白虹赤霄辉映,龙泉太阿对峙。花气袭人,剑光夺目,忽而换佩叮当,侍从敛容退避。 宫人簇拥凤后入殿,摆下几案。他的发髻,一左一右插了一龙一凤戏珠赤金簪子,面上仍一丝不苟傅粉施朱,脂粉名贵,萧湘曾看贺青琅用过,少年容色娇艳,凤后憔悴中透出凄艳。 她行礼后,他迟迟不赐座,只鄙夷打量:“听说你出身破落户,连螃蟹也吃不明白。”近侍霜华摆开一列银器,又端上大螃蟹,板着脸说:“请娘子入座。”他一板一眼演示,教她弯折螃蟹腿儿,顶出腿肉。萧湘咵咵掰断,凤后嗤嗤讥笑:“你是品蟹,还是上刑?” 霜华轻巧掰开壳子,挑拣内脏,萧湘觉得一肚子都是黄白嫩肉,手执勺子抠挖,舀出一团烂肉,凤后辛辣嘲讽:“我真看不出,你还会仵作验尸的手艺。”她拆得手指酸痛,终于刨干净蟹肉蟹黄,手浸在水盆里搓洗。 “拼回去。”凤后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他异想天开。他嗤之以鼻,冷笑:“上等人家,吃完了都能恢复如初。你当自己是屠夫,把肉剁成臊子来卖?”萧湘低头搓洗油腻,瞥见霜华张望,她顺着望去,却见凤后黑鸦鸦鬓边散落一绺长发,浑然不觉。她伸手抿了上去。 一滴水珠粘在凤后颊上,像水晶金龟子凉凉爬行。他霎时不响,瞳仁微微扩张,琥珀色漩涡吞没珠光剑气。霜华匆匆起身,遮蔽萧湘目光,冷面冷口推她出去。她甩着湿淋淋双手,滴滴答答。凤后回神,残骸纷乱,水渍蜿蜒,涌起恨意,攥住身畔花苞,收紧手指,松开时落英簌簌。 一阵秋雨一阵凉。冷雨残花,菊香未散。侍从挪动箱笼,掉下纨扇,忙捡起来。凤后百无聊赖,瞥见眼熟物件,拿了起来,是昔日出游亲手猎的赤狐皮子,竟还留着。他抚摩出神,听见隔壁喧闹,问:“闹什么?” 侍从回话:“有祥瑞之兆,陛下在欣赏呢。”凤后放下狐皮,径直走到廊下,寒风袭来,寒毛直竖,心道,今年入冬也太早。他踏进正殿,群臣鸦雀无声,忙不迭行礼。皇帝笑说:“凤后也来看,房梁上长灵芝,真有趣。”太师凑趣:“古书有云圣明君王宫殿里天生天长芝草,如今看来,诚不欺我。” 凤后冷淡道:“梁上无土无水,何以生根发芽?多半受潮,生了蘑菇。”臣子们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皇帝打圆场:“嗐,何苦较真,就当是笑话,乐一乐也好。”凤后尖锐道:“就怕有心人无孔不入,指鹿为马,阿谀奉承。” 皇帝扫兴道:“行了,行了,小小蘑菇也值得你说一番大道理?”凤后转身,疾言厉色发话:“陛下仁厚,不拘小节,各位大人也别忘了谨守本分,将礼义廉耻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群臣忙说凤后教训得是,静悄悄散了。 皇帝背手讽刺:“玉京秋,你真是明镜高悬,圣人转世呐。”侍从捧着弓箭小心道:“陛下,弓找到了。”凤后认出旧物,不由得一怔,暗惊暗愧暗悔,上前一步,待要挽留,皇帝丢下一句:“算了,没兴致了!”凤后脊背微微僵硬,脚步生生顿住,旋即收敛愧色,双手交握,行礼相送。 春水秋山冬雪 萧湘和西陵琇练剑,乳公说司衣官来了,要为皇子度量尺寸。他兴冲冲跃下楼台,走进寝室,乳公将门掩住,正色说:“殿下前晚怎么又吃酒闹事?”西陵琇摸摸鼻子,赔笑说:“我好了,一时高兴。”乳公看他难得快活,不忍苛责,只得说:“您成了亲,也该稳重些。” 萧湘无意中一扭剑柄,竟然旋开暗格,跌出来一样冰冰凉凉的小物件,她眼疾手快捉住,是红隼啄天鹅玉佩,锈色斑驳,碧痕萦绕,她要拿给西陵琇看,又想,这有年头了,不如交给长辈,兀自去了仙藻宫。 萧湘看到宫人打扫满地五彩的碎片,红的是缠丝玛瑙,黄的是南海沙金,绿的是蓝田玉,白瓷片上还能看到一个美人头,细细的眉眼,一点朱唇含蓄微笑,眉心的痣是墨绿的,头上戴着杏红的风帽,不知道是摘梅花还是玩月的仕女。鼎铛玉石,金块珠砾,落英片片,乳白花瓣勾着玫红的边,像是蹭去桃红胭脂的丝绒片子。 她往里走,宝剑已经收进匣子,凤后正襟危坐在残山剩水中。他的脸吃得住妆粉,红红白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脂粉一层层上去,越发脸薄如纸,两道黛眉铁画银钩收尾。他是走下戏台的角儿,脱了幕布的皮影,失了灯影幢幢朦胧暧昧的渲染,离了西皮流水咚咚锵锵助阵,寥落日头下有多少尴尬、呆板、单薄。 凤后冷眼瞥她,平静的声音像拨弄沉寂多时的乐器,滞涩问:“何事?”萧湘看得呆了,刹那回过神,掏出玉佩:“剑柄里掉出来的。”凤后拈起春水玉,像看俯拾皆是的落花,也像看烂熟于心的残页,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夜深人静,霜华委婉开口:“凤后,二更了。”凤后放下玉,支颐问:“皇子安歇了?”霜华小心答道:“还在鹿苑小酌。”凤后讥笑:“他真是逍遥啊,别乐过头了。”他阔步走出宫门,霜华忙紧跟其后。 凤后从容循着旧路,步履轻捷,腰间巧色梅花鹿玉佩一声不响。月亮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月光一重,宫灯又一重,长廊粉壁仍晦暗如陈年宣纸,边角长年被水气侵蚀,墙皮剥落浮囊。靠墙的半圆乌木桌,楚河汉界入木三分,纵横捭阖的棋子一个也没有了。屋檐灯笼昏黄,是没精打采的睡眼。 月下一个影子,灯下又有两三个飘忽的影子,像伶仃的冷金面折扇紫檀扇骨,也像是西洋钟表的指针,升起,落下,周而复始,飞快寂静轮回。咦!月亮门外青石攒动。咕噜,咕噜噜。熟悉的响动。霜华提灯照亮发白的斑斓皮毛,哦,是它。 他抚摩猎豹的头顶。它曾经多么勇猛敏捷,陪伴他横穿雪原,甚至咬破黑熊的喉咙,斑斓的皮毛让任何锦缎黯然失色。它昂首,让他搔一搔掉了大半胡须的下巴,安静疲惫靠在膝头。 扑簌簌,扑簌簌,头顶掠过一团白影,浸透露水的桂花密密掉落,雪鹰停歇枝头,扇动双翅。“嘘——”他轻轻短短一声呼哨。它扑动两下,栖在他的肩头,片刻,挥手即去。 石舫的冰裂梅花窗片片雪亮,映出重迭人影,一缕酒香,隐隐调笑声。凤后大力推开门扉,喝道:“你们干的好事!” 且说西陵琇着人摆下酒食,拉来萧湘,神神秘秘:“我与你开小灶,小心哪天父后又考你。”她看到笼屉蒸了螃蟹,以为他教自己吃螃蟹,并肩坐下。他自斟自酌,她嗔道:“嗳,不怕乳公逮个正着。”他挤挤眼,一抬下巴:“早教江枫打发他们,再者——你去瞅瞅谁能戳破窗户纸?” 萧湘真个凑到晶光灿灿窗下,触手如冰似玉,啧啧称奇:“是云母片?”西陵琇吃一口酒,笑答:“是贝壳。”她坐回位子,仍伸头打量,扭头看他不离酒杯,奚落:“好嘛,拿我做幌子。” 他微醺道:“螃蟹配酒,越喝越有,这菊花酒甜甜的,不上头,和着螃蟹最相宜。白娘子和许宣就吃这个酒。”“她俩喝的是雄黄酒。”她白他一眼。西陵琇狡辩:“那是端午的事,素日太平光景谁知道。螃蟹和白蛇也大有关系呢。法海关了白蛇,百姓向玉皇大帝请愿,玉帝派太白金星捉拿老和尚。法海逃命,化作一溜青烟,钻到螃蟹里。” 他教她剔出滑腻腻的蟹胃,沟沟壑壑,果然像是红脸阔嘴盘腿的大和尚。萧湘把玩一会儿,丢到盘中,他又满上,递过酒盅:“你看不过去,请吃我这一钟。”她踩他一脚,就着手饮下,连吃三钟,腹中热烘烘的,面容如同雪映桃花。 大门洞开,寒气袭来,西陵琇惊叫:“谁?!”望见父亲,软了三分,手足无措。凤后待要训话,窗外虎啸龙吟,箭矢击穿窗棂,屋顶落下刺客,萧湘按剑而起,手刃蟊贼,西陵琇失声喊道:“父后——” 她看他手握干将,凤后不见踪影,料得他老人家赤手空拳追踪刺客,当即追上去。呵气成霜。咕咕咕!咕咕咕咕!夜猫子白脸时隐时现。萧湘不禁悚然,心想它们一叫便要死人,继续赶路,只盼早点跟上。 撞上落单的刺客,萧湘不敢恋战,冲到前方,听到打斗声,蹂身挨近,正欲下手搭救,却看呆了。敌人一剑袭来,凤后以巧劲一弹刀背,托起兵器,铮铮两三声,如弹拨铁琴,剑鸣仍回荡,已经易主,落入他手,刹那间,他又如同拂开落叶般投掷飞剑,反击对手。 这是西陵琇迟迟练不成的鸣珮虚掷招式,须将神兵利器视为砖石瓦砾,如流水般来来去去。正如传说中遇到仙女的凡人,自以为得了神仙玉佩作为信物,分别后怀中空空,早已不翼而飞。 萧湘醍醐灌顶,纵身跃下,不多时结果了歹人。飞花片片,不觉下得密了,明月和白雪,光明,洞彻,如清净琉璃。 天地冷静。 袖子上落了小巧的六角冰花,清清楚楚,平时的雪,糊糊涂涂。 她看向凤后,他的眉毛里楔了一枚寒花,纤毫分明,花钿冷艳,金箔、彩纸、真花、珠宝总不如。 他瞥见掌心雪,道:“今夜是六角雪花。”她木讷答应:“嗯。” 出生入死 刺客潜入皇宫,震惊朝野,经过拷问,是敌国杨国所为,东窗事发,杨国大军压境,萧湘和西陵琇来到金城附近驻扎。是夜,帐外阵阵轰鸣,由远而近,她翻身坐起,西陵琇抓住手臂安抚:“是潮声,不是敌军,你忘了咱们看过大潮。” 士兵禀报白云寺失火。白云寺靠近城墙,守军发现敌人逼近就会焚烧佛寺示警。二人脸色大变,披挂上阵,城中不乏精兵良将,里应外合,击溃敌军。没来得及休整,又赶往五龙山前线御敌。 风云变幻,殃及池鱼。失火当日,贺青琅正在寺中。他的妻主驾鹤西去,没有孩子依靠,人离乡贱,举步维艰,继女屡屡调戏。他借口守丧奔逃回乡。 他同长姐央求,以尽孝名义栖身白云寺祈福。寺庙大火,他混在流民中,踉踉跄跄,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听得大捷,正想回家,却见一对戎装璧人带领千军万马。青琅认出女子是萧湘,旁边男子风流潇洒,非富即贵,自惭形秽,背着贺府方向,匆匆离去。 萧湘无从得知这段邂逅,她死守炮火连天的五龙城。瘴气弥漫,遭遇炮轰,心力交瘁,终是病倒了。迷迷糊糊中,娘姗姗来迟,充满怜惜望着她。她喊了一声娘,却是西陵琇声音回答。 西陵琇等她醒了,问她想要什么吃。萧湘想了想,说:“以前在家吃的洗心糖,忽然想吃了。这会子怕是不容易弄到。”西陵琇心一酸,强笑叹道:“咱俩命苦,才爱吃甜的。你放宽心,翻了天,我也帮你弄到手。” 她一戳他的肩膀,笑道:“罢罢罢,区区几颗糖,摆出烽火戏诸侯的威风。杨国要是被灭了,洗心糖也立了头功。”西陵琇握她的手:“古时有羊羹灭国,来个洗心糖救国也不算破天荒。”萧湘想起羊羹,脸色凝重,一声不吭,他温声劝她歇息,下山买糖。 大病痊愈,恰逢议和,暂时停火。二人登高望远,背靠丹崖,俯瞰玉带般的溪流,竹排悠悠,炊烟袅袅。西陵琇艳羡:“咱们以后去世外桃源隐居好不好?”萧湘嗤笑:“你会耕田,还是织布?”他悻悻地问:“你说我能做什么?” 她踏着残垣断壁:“此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正适合殿下安营扎寨,占山为王。”西陵琇撒泼,要撕她的嘴:“骂我贼汉子,你又是什么!贼婆娘?”两人打打闹闹下山,萧湘发现枯叶下星星红豆,弯腰捡了几颗。“我在你跟前,你念谁?你要想别人,我更不能够了!”他一把抢过,悉数丢到溪水里。 中秋佳节,两人吃着云腿月饼,口味齁咸,萧湘吃不惯,西陵琇不许,倒来两碗水,催促:“快吃完,不吃完明年就不得团圆了。”她看他直着脖子,捶打胸口,死命吞咽,哭笑不得:“你当这是仙丹?可别叫我去找老神仙,倒拎你的腿催吐。”鼓声大作,她赶紧起身,西陵琇抓住月饼硬塞到她嘴里,逼她生生咽到肚子里。 杨国悍将战于野和云腿月饼一样是硬骨头。眼看萧湘不敌,西陵琇大喊:“保护太女!”他杀出重围,挺身挡住战于野雷霆一击,霎时血流如注。萧湘护住西陵琇,喝令退兵,撤退到营帐中。 战于野发现她俩手持干将莫邪,又是一女一男,思忖此剑只给凤后血脉,看来这真是太女姐弟。她打定主意生擒“太女”,卖了个破绽放走萧湘。 西陵琇没有伤及要害,她稍稍安定下来,问副将:“殿下为何叫保护太女?”副将道:“想是他救人心切,以太女名义激励将士。” 杨国士兵不断叫嚣鼓动投降。副将听闻四面楚歌,汗流浃背。四周越热闹,萧湘心底越冷,秘密召集部将,交代下去。 西陵琇苏醒,挣扎坐起,苦笑道:“亏我自负战无不胜,这次栽跟头了。”萧湘宽慰他:“别担心,明天这个时候天下太平。打完仗,我们找好山好水住下,你可以养很多很多小猫小狗。”他眼泪汪汪望着她,这热泪到底是欣慰,担忧,依恋,还是别的心绪? 天亮了,她手持莫邪,重返战场。战于野狂热凝视她,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萧湘装作节节败退,诱敌深入。战于野刺中她,她投出莫邪剑贯穿敌人胸口。尸体像沉重米袋,滚落山石。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西陵琇强忍伤痛,将萧湘救回军营。她睁开眼睛,看到枕边一捧洗心糖,孤零零的玉女摩合罗压着一张字条,说他去去就回。 何人绣水衔杯日, 不似金陵揽辔时。 天地风尘三尺剑, 江湖岁月一篇诗。 执迷不悟 西陵琇匆匆忙忙赶往行宫。夹道宫烛散发灼热香味。烛火照得他皮囊越热,心底翻涌无边寒意。他看到凤后,他的亲生父亲。 凤后冷冷命令:“五龙山大捷很快就会传到京城,不能再留萧湘了。她要立刻消失,将功劳全部交给太女。”西陵琇心惊肉跳,竭力劝说:“将士们亲眼看到她手刃敌将,我们没法瞒天过海。” “所以我早让你把莫邪送给她。她一死,凭着战于野尸体上的莫邪,我们宣告太女身受重伤,武功被废,一切顺理成章。”他转而用冷酷又不失诱惑的语气攻心,“男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源自他的家族。而你的妻子,要么是你的附属品,要么自立门户,将你一脚踢开。” 西陵琇摇头退后,哀求:“我们奉上您要的战功,远远离开,我发誓再也不会踏足京城。” 凤后凉薄地笑了一笑,反问:“你能做她的主?战报一旦公布,她平步青云,不要说另有所图的世家,就是你母皇也会为了制衡下旨让她再娶,说不定,第一个进门的是贺家子……” 西陵琇神情一滞,他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法左右萧湘,猜疑啮咬他的心头,他竭尽全力斩去的幻影又卷土重来。 凤后明了他的动摇,牢牢攥住他的臂膀:“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舍得放下骨肉亲情,随着一个女人浪迹天涯?”西陵琇没办法,小时候,他是姐姐替身,年岁渐长,男子形貌越来越鲜明,他恢复了身份,但没法摆脱儿子和弟弟的责任,他只能绑在这艘船上,等待沉没。 萧湘有另一样烦忧,郎中说她怀孕了,她让郎中不要说出去,大姐说过,头三个月要保密,要不孩子呆不安稳。她巴不得明天就能看到小人儿呱呱坠地,她要像娘一样爱这孩子,她,或者是他,是她在世间最亲密的人。 行宫之中,秦乳公缓缓走进寝室,凤后察觉脚步声,徐徐拂开锦被起身。乳公望着他,也许是熟悉的清寒天气,也许是相似的惨淡日头,恍惚间,那个桀骜的少年公子从迷梦中醒来,迫不及待去探险。老人凝视看惯的眉眼,心中痴想,你若是永远十八岁,该多好啊。 凤后问:“东西还在?”乳公回神,答道:“在的,老秦告老还乡前特意锁进库房。”凤后开箱捡拾弓箭,试了试,解下玉佩递给他,吩咐:“你要回乡,带上它。”乳公捧在手中辨认,惊诧道:“是大小姐的。”“嗯,一直藏在剑柄中。”他淡淡回答。 乳公劝说:“大小姐在天有灵,必然希望公子一世太平,还是请您三思。”凤后一合箱子:“阿公记不记得我小时玩捉迷藏,躲进箱子里,险些闷死,母亲狠狠打了我一顿。但我不后悔,因为我赢了。不管游戏,还是打仗,赢了,就是老天注定我是赢家,输了,就是我该死。”乳公看他一意孤行,无话可说。凤后敛容道:“保重。” 三天后,西陵琇回到萧湘身边,强笑说:“你没事,太好了。”她想起他也是个伤员,犹豫要不要透露孩子的事,耽搁片刻,接到圣旨,皇帝令她去西陵琇封地楚江城休养,他原地待命。西陵琇迟迟不接旨:“重伤未愈,恐不能长途跋涉,容我们再调养几天。” 侍从面沉似水:“殿下一贯深明大义,何故这回要抗旨?随行有太医照料,大可放心。”萧湘摇了摇他的臂膀,代他谢恩。侍从走后,西陵琇呆若木鸡,她笑说:“和你说个好消息,是天大喜事,要不你先猜猜?” 他茫然问:“你说什么?”“人家同你说话,怎么不听啊?”她气恼甩开他的手。“你也不听我的。谁让你急急忙忙接旨?”他抱怨道。她说:“圣命难为,去的是你的封地,又不是龙潭虎穴。” 他有口难言,心烦意乱,萧湘扯闲篇宽他的心:“你破天荒闲下来了,可惜荒郊野岭,难找可心的猫儿狗儿。”“什么时候还惦记斗鸡走狗?”他鼻子一酸,呼吸一窒,转过身不看她,擦了擦眼睛,强忍着哽咽。她不明就里,都说孕妇喜怒无常,自己还没怎地,他倒像怀了,怪哉! 西陵琇照料她不假人手,越发贤惠了。凤后送来毒药,他拆开纸包,洒下粉末,无声无息融化在汤药里,旋即,一滴晶莹的水落在碗里。萧湘一饮而尽,看向静静伫立的西陵琇。他轻轻问:“今天的药很难喝?”“良药苦口。呃——”她感觉恶心,捂住嘴忍耐。 他快步上前,扶着她的后背,抱着隐秘的期盼催促:“想吐就吐,忍什么?”“嗐!”她推开他,带着几分羞涩笑起来。 西陵琇送她上马,突然解下须臾不离身的干将剑塞给她,她心里奇怪,内侍催促,只好不问了,当他担忧自己安危,借她防身。她回头,发现他始终没有转身离开,久久凝望,直到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