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来了个儿科医生》 第1章 [gl百合] 《镇上来了个儿科医生gl》作者:张于秋【完结】 文案: 周传钰在与死神的拉锯战中再一次败下阵来,她仓皇逃离无影灯下。 脱下白大褂,躲进陌生的仓宁镇,在这里,大家的命运都漂浮在庸碌的湖面上,二维的载体涵盖了所有人的生命轨迹。 可偏偏有那么一个人——穆槐青,明明同样被黏附在水面上,却奢望将其他人打捞出来。 因为这个人,周传钰走回曾放弃的路,再度穿上隔离服。 但逼仄简陋的诊所能否容下这位外来者的野心?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成长 现实 群像 主角:周传钰,穆槐青;其它:小镇文学 一句话简介:饭馆小老板为什么向我示好 立意: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第1章 初到小镇 “顺金西站到了,到站的抓紧时间下车,到站的不要睡过了,顺金西站到了……” 七个小时,人类生命的十万分之一,绿皮火车外的景色变了又变。闭眼前是灯红酒绿的城市,睁眼后是破旧车站,一切被烂尾玉米楼环绕。 干燥的秋天,晨光下满是尘土颗粒,周传钰不禁屏住呼吸。 她背着没装几件衣裳的行李包,蹲下擦鞋上的脚印子。 这是一个规则不起作用的地方,五分钟前她就见识过了——排队过出站闸机,结果越排前边的人越多,队伍从几条变成了一片,跟织毛衣似的。 好不容易过了闸机,突然被绊一下,打了个趔趄。低头一看,两指宽的裂缝横亘在路当中,不绊人才怪嘞。 周传钰靠墙擦鞋的功夫,又一个被绊的—— 那人不防,往前栽了好几步才平衡下来,骂骂咧咧,“tui!”对着地缝猛啐一口,揩揩嘴边沫子,一个后抬脚搽在鞋帮上,头也不回往前走。 “仓宁镇的上蓝公交!杨场的绿公交!汪林的玫红玫红玫红色啊——莫搭错车啰——行李袋子捆好放稳当——” “出租车到这里吆客,别堵到闸机口去!天天说就是不听!诶诶诶,你那个开黑车的!说的就是你!退几步退几步,站到油漆线外头去!!” “市里三块钱,汪林两块,差一个人,上车就出发,走不走走不走喽——” “市里便宜五毛走不走?” “已经最便宜了我的亲人呐,我车子还要烧油呀……” 工作人员拿着红喇叭,吆喝到破音;出租车司机扒在栏杆外,拼命往前挤,挤得脸红脖子粗;更外层是黑车司机,举着标价牌,一般是橘片爽纸壳做的,上边是用记号笔写的丑字,个个喊得口水四溅,恨不得把旧纸壳举得捅破天;出站口拖着蛇皮袋的中年人;接站口的红脸蛋小孩,挎着老长鼻涕,抻长脖子,往人流渐稀的站里望……噪声如洪水般杂乱,冲刷着破旧脏污的车站广场。 周传钰由台阶走下,走到广场,水泥地面不平整,每一场雨都在这里留下痕迹。喇叭、塑料袋、马达、大笑、哭闹、恶心的争吵……声音交杂着所有情感与事件,像潮水一样涌来。 在周传钰眼里,眼前的一切形成厚重的纱罩,盖住更不和谐的声音,比如推运床碾过走廊声、监护仪滴滴声、家属哭嚎声、白布轻飘飘盖上的摩擦声…… 就像看电视剧一样,剧中人越是忙碌,看剧人就越是意识不到自己是谁、身处何地、该去往哪里。 庸庸碌碌的剧场,正是周传钰最迫切需要的。 一个能让她暂离现实、酣然入梦的地方。 勉强挤上蓝色公交。没有别的原因,仓宁镇,听上去就平静安宁。 车上没空座了,不少人站着,相识的已经聊起了天。 售票员接过两块钱,装进斜挎小包。周传钰站到车窗边,面前是杨树残影,身后是家长里短。隔着手帕扶住拉环。 一路颠簸。 “仓宁镇上到了!下车喽!” 没有公交站台,车子在一家关着门的杂货铺前停下。司机一嗓子嚎完,熄灭发动机,最先跳下了车,拉开卷帘门,钻进杂货店,端起饭桌上的冷饭就开吃。 看来这司机还兼职开杂货店。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周传钰才往下走。 她站在路边研究来往人流——空着手的都是往南边去的,车龙头上挂红塑料袋的都是从南边来的。 那镇子中心八成就在南边,周传钰把背包往上颠一颠,抬脚往南走。 眼下将近中午,赶集的时间早就过了。顺着路上寥寥行人的路线,穿过一条闭着门的商铺小街,走到个百货超市门口。超市旁是便捷宾馆,她开了两天的宾馆,放下行李包又出了门。 看起来这就是整个小镇最“繁华”的地方了。周传钰在附近打着转走,边走边留意每一个水泥电线杆上的广告,旺铺招租、家电维修、男科疾病、水泥黄沙售卖、木匠收学徒…… 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广告印戳中,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需要的—— 住房出租:仓宁镇西跛子修鞋铺旁,广式小洋楼二楼,南向阳台,家具电器齐全,拎包入住…… 地界不发达,外来人少,周传钰找了这么久,看到住房招租广告为数不多,这是其中唯一一个条件过关的房子。滑开滑盖手机,她给广告拍了个照,拨通印在上边的座机号。 “嘟——嘟——嘟——” 无人接听。 再打。 还是无人接听。 周传钰又扫一眼地址,往西边走,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见到了跛子修鞋铺招牌,隔壁就是目的地,可她却犯了难。 精致的两层小洋楼,二楼倒是门窗紧闭,无人居住的样子,但一楼就完全不一样——门外搭了喜棚和舞台,屋里屋外全是人,大红色支架舞台占了一半路面,马路边堆着鞭炮红纸渣。 台上一左一右两个超大音响,主持人浮夸地摇头晃脑,忘情地唱“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溶化……” 舞台下是钢管支撑着的,几个小孩在里面嬉笑穿梭,然后被聊着天的大人发现,过来一把提着后脖领子,拉出来教训。 周传钰往喜棚走,一眼望去,里边摆着十多个方桌,上面刷着不均匀的红油漆。为了防止被问是谁家的亲戚,她尽量避免和人眼神交流,同时又要在人堆里辨认谁是房子的主人。 一心二用之下,没等找到房主人,一个不小心她被挤到堆着红纸墨水的桌子前。 一人手提毛笔站在窄窄的桌前,白衬衫细腕表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讲究。那人见周传钰挤到桌前却不出声,抬眼,细边镜框下的眼睛扫视她,带着亲切的微笑。 “您随多少呢?” 坏了。 骑虎难下,周传钰迅速扫了一眼红纸—— 姑妈蔡平壹佰元 大姑匡东芬柒拾元 三叔 匡国平伍拾元 姑姑蔡一 伍拾元 …… 随礼没有找零的说法,周传钰出来得急,身上只带了两张一百面额的。 就当花钱吃饭了。 “一百?”周传钰试探着答,递出一张红票票。 那人的完美微笑暂停了一秒,接过钱举在眼前透光验了验,和蓝的绿的夹在一起。又微微眯眼仔细看她的脸,提起笔才想起接着问:“是小孩的谁呢。” “写个名字就行,”她也露出礼貌的微笑,但依然不看任何人的眼睛,“周传钰。” “好嘞!”毛笔沾点墨,刷刷一顿写,礼单上出现一行相当漂亮的小楷:周川玉壹佰元 看得出这里的人对名字很随便了,周传钰想。 “我是孩子她二婆,随一百。”下一个人走上前,一扫礼单,嘀咕,“奇怪,谁也随了一百,我们家亲戚好像没有姓周的吧。” 这位“二婆”看上去顶年轻,嗓音浑厚,她的话引起大家注意,正不动声色往外挤的周传钰立马成为众人视线的交汇点。 她只得站定脚步,朝孩子二婆笑了笑,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 你们好我是来租房的/我是来蹭饭的/我来租房顺便吃个酒席……不到两秒,她脑子里闪过一万种回答方案,遗憾的是,每一种都怪怪的。 两秒钟过得像电影抽帧一样,又快又慢,直到自己的胳膊被谁的手挽了挽,一触即分。 有人走到她身前,朝着孩子二婆和执笔人的方向开口,嗓音清亮,“这是我朋友,今天刚上镇里来,正好碰上年年满月,带她来蹭蹭喜气,”说着,随性地拍拍周传钰肩膀,也不回头,语气调皮,朝二婆道,“二姐姐你欢不欢迎?” “说多少次了我叫你妈姐姐,你该叫我姨,差辈儿了,”二姐姐走过来不痛不痒扇她大胳膊一下,又转头对周传钰,“小青的朋友还随什么礼啊,来了坐下直接就吃呀,别客气!吃好了去看看小宝宝,小眼睛滴溜滴溜的特好玩!” 人生地不熟,周传钰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点头加抿唇微笑。 第2章 “姐你这么说我可坐下就吃啦!” “你吃什么吃,怎么说年年也算你侄女,你小侄女儿满月你就跑来白吃一顿啊?”二姐伙同几个登册随礼的年轻人打趣。 这个叫小青的人被呛了也不在乎,只揽揽周传钰肩膀,颇为得意地说:“我这朋友随的钱都赶上孩子亲姑了,就当我们俩一起出的吧,姐,快开席了,我们先去找位置坐了!” 周传钰被她半揽着,穿过人群,浅浅的木质皂香味中和了被人碰触的不适感,顺着她的力,由她带着走。 离了随礼桌子,人渐少,小青便只拉着她的手臂往前走。 周传钰落后半个身位,打量这个叫小青的人。 从穿着打扮看起来,她应该比她小三五岁,二十四五的样子,穿着湖蓝色针织开衫,袖口挽到小臂,配微喇牛仔裤,整个人亮堂又干练。 至少目前看起来,这个小青人不错,虽然不明缘由,但确实给她解了围,还带她找清净地方吃饭。 只有一个缺点,体温有点高。 明明快到深秋,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掌却微微发汗,潮潮热热的触感,有点恶心。 第2章 满月宴 两人一直往里走,在喜棚角落的桌子旁落座。 棚外,舞台主持人也暂停歌唱,操着一口平翘舌不分的塑普,通知即将开席。 “首先,热烈欢迎各位亲朋好友的到来,感谢大家参加我们蔡年年小朋友的满月宴,现在我们的午饭已经准备就绪,请大家尽快入席就坐,八人一桌自由组合,八人一桌自由组合……”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很温馨的名字。 随着主持人的催促,十几杆桌子逐渐坐满了人。角落里的这桌也不例外。 桌子有四方,一方坐俩人,小青很自然地和周传钰坐在一方长凳上。 “大概还有半个小时上菜,再等等。”小青凑到周传钰耳边悄声说。 周传钰愣了愣,点点头。 嗯……其实也没有多饿。只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席面,觉得新奇,左右多看了两眼而已。 “坐我们这桌的几个都是不怎么讲规矩的,等会上菜了爱吃什么就夹,不用等谁先动筷。” 交代完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笑了笑。本来靠得就近,这一笑,气息更是浮动到周传钰身上,她上半身不动声色往后靠。 “不过我们这儿送份子钱倒是挺讲究,得按关系远近送,越亲越多,送少了招闲话,送多了就……” 她声音渐小,卖了个关子。想起刚才的事,周传钰既觉得尴尬,又好奇,“就怎么样?” “送多了就算孩子奶粉钱哈哈哈哈。” 周传钰嗤的一声笑出来,那点被围观的别扭感烟消云散。 隔壁桌恰好传来一阵唏嘘声,十分刻意,惹得这桌好几人都偏头去听。 “这么说真是孩子爸不肯负责?” “那时候才刚成年吧,能负什么责,姑娘把事情告诉他,他拍拍屁股就念大学去了。” “算起来也读了有一年了吧?一次也没来看过,真狠得下这个心。” “也是,这么小的年纪就该好好读书的……” 说话人自觉失言,声音弱下来,心虚瞟一眼正门处。桌上其他人忙接过话茬。 “要我说最可怜的还是小孩,八成这辈子都见不着亲爹了。” “嗐……诶蔡安你来啦,孩子太小吹不得风吧,快裹好裹好……” 刚刚话里三句不离可怜二字的一桌人,一时间全都噤声了,有人站起来,虚扶一把抱着孩子的蔡安,剩下几个尬笑着,揉捏面前盛着热茶的塑料杯,这会也不嫌杯子烫手了。 蔡安抱着孩子,轻晃胳膊。表面在哄孩子,实则是躲开和事佬的安抚。 出于工作原因,周传钰平时没少见人吵架,这个动作的潜台词她一看便知——这是要发狠了,不许人来多管闲事。 “看来我们家上菜太慢了,大家饿昏了头,都饿得开始说胡话了?我家的闺女我自己会疼,不是什么东西都配给她当家长的!再说了,有爹还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有功夫操心我闺女可不可怜,还不如多给自家孩子做顿饭。” 有人远远看见气氛不对,忙跑过来,扒拉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劝,“婶婶叔叔们也是心疼你,看你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关心一下你们娘俩……” 蔡安眼都不斜一下,抱着孩子侧身闪开,幅度小而迅速,继续放炮仗,不过这次是朝着在座所有人。 “趁今天大家都在这儿,我就把话摊开说了,”她拍拍孩子绵软的小包被,“我们家蔡年年既然跟了我姓,那她就和其他的阿猫阿狗没有关系,我决定了生她养她,我拼了命也会给她最好的,用不上谁来可怜。” 一筐疾言厉色的话倒下来,桌上的人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嗑着瓜子看热闹,要么被刺着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场面难堪,眼见一场喜宴难以乐乐呵呵收场,周传钰被身旁人轻按肩膀,“我去看看,你往我这边坐点,免得板凳翘起来摔了你。” 见周传钰依言往长凳中间挪,小青便放心起身,往蔡安那儿走。 不过没等她走两步,蔡安就语气柔和下来,继续说,“婶婶姑姑们要是心疼我,平时就多来我铺子照顾生意,铺面过两天装修好,就在镇东老房区对面,文印店旁边。大家家里缺挂画、要裱字、裱十字绣什么的,来店里我打折!” 小青闻言立马舒展眉头,快步上前从蔡安怀里接过小孩,语调欢快,“正好我家墙上光溜溜的,就缺个挂画,你就算店子开到外国我也要找你买,”说着还不忘逗逗孩子,手指点点她的小脸蛋,“你说是不是呀,小年年?” 见两人都在递台阶,最先站起来劝蔡安的婶婶眼轱辘一转,也忙跟着打圆场,“你开的店子,那我们一定都去照顾生意,你别给我们打折打折本了就行!” 众人见状跟着一阵哄笑,蔡安也爽快地给自己倒茶,没有多余的杯子,她直接拿了个塑料碗,“这话我可记住了,就等着婶婶姐姐们来捧场,折本我也高兴。那我就以茶代酒,先谢谢大家来吃我女儿的满月酒!” 说罢以茶代酒,干了半碗水,放下碗笑着略表遗憾,“现在沾不了酒,等到尔尔周岁宴我多陪大家喝几杯!马上上菜了,你们吃好喝好啊!” “好好好……”十几桌人附和着,起初微妙的气氛完全消解。 只见蔡安从小青手里抱回孩子,两人谈了两句什么,还摇摇头。周传钰猜,左不过是在说刚刚的事。 不想蔡安突然看了过来,目光直溜溜朝着自己。她一愣,只见那个叫小青的家伙也浅笑着,看着这边,显然在介绍她。 周传钰只得朝蔡安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低头看桌子。 塑料桌布的边沿垂着,不知不觉间,被她一连抠出好几个洞。 再抬头蔡安已经进屋了,身旁的人也已归位。 “你们说了什么?”周传钰好奇。 “说你是我朋友,来镇上玩,顺便带你来吃饭。” “可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周传钰奇了。 从随份子钱那儿开始,明明素未谋面,非亲非故,却给自己解围,处处照顾不说,居然主动和人介绍自己,就好像两人真的是相熟多年的好友一样。 从头至尾,这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得她都拿不准了。 可这的确是她第一次来仓宁镇,总不可能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戏码吧。 正检索记忆的周传钰并未发觉,对方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神情,而后意味不明地垂眸轻笑,似是自嘲,转瞬即逝,旋即抬眼,只剩明媚笑意,“那你告诉我,我以后就都知道了。” 第3章 “我找你看过病。” “周传钰。” “哪个钰?”小青摊开左手,递过来。 指尖与手掌相触,一笔一划,周传钰把名字镌写在她手心。 “周传钰,”她轻念,珍重地合拢手,“真好听。我叫穆槐青,槐树的槐,青青草地的青,可以叫我小青。” “你为什么来这儿?看着也不像来吃满月酒的。”穆槐青翘起二郎腿,随意地单手托腮。 被问到尴尬之处,周传钰压低声音,凑近解释:“我看了租房广告,电话没打通,找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就这么凑巧,碰上这家请满月酒。” “然后人太多找半天都没找到她们家的人?” 怎么什么都知道,周传钰心里疑惑,面上不显,难为情地点头。 “青啊,你朋友是哪的人啊?听口音不像本地的。”桌上其他人见她俩嘀嘀咕咕,忍不住开口。 除了她俩,桌上还有六人,登记礼单的那人也在其列,率先开口的正是她。 “外省的,”穆槐青语气熟稔,仿佛是她同事,“在大医院当医生。” “医生好啊,当医生有出息……” 第3章 在一桌赞叹声中,周传钰皱眉,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找你看过病。”她扭头直视她的眼睛,语气郑重。 周传钰一下子笑出来,“乱讲。” 如果她不是儿科医生,说不定她会信。 穆槐青也笑,“逗你呢,你钱包扣上的挂坠是医院发的吧。” 原来在她掏出钱包之前,她就注意着她了。 可是为什么呢? “还是大城市好啊,有这么年轻的医生,我前两天感冒了去打针,廖医生戴个老花镜,眯着眼睛,给我扎漏了两回,第三回才扎进去,吓得我都不敢再生病了。”坐周传钰旁边的女人拍拍胸口,夸张地舒一口气。 “医生不会很忙吗?我家那小外甥,学医的,学得人也瘦了头发也稀了,现在比他伯还秃,不知道的还以为学的佛呢。”另一个年纪稍微长的女人也凑了过来。 “是挺忙的,我请了个长假,出来休整休整。”她心虚地抿一口茶,眼神飘忽。 应该也能算是请长假吧,无限期长假。 “是该休息,人老绷着也怪累的,这几天就让槐青领你好好玩,我们这儿别的没有,就是空气好,我闻了大半辈子还没闻腻……” 不止这桌的,周围几桌人支着耳朵,听见这儿有个医生,都往这凑,像看参观大熊猫一样,有的还趁乱夹两筷子这桌的菜。 一顿饭下来,周传钰耳边全是,孩子不吃饭怎么回事、孩子记性不好是病吗、甲沟炎要不要拔甲、膝盖痛是不是老寒腿云云…… 听得她都恍惚了,好像自己从来没辞过职,只是换了个地方坐诊。 大概上到第八道菜,有人扯扯她的衣袖,“走,”穆槐青低声说,“我们去找蔡安商量租房的事儿。” 有人端着托盘上菜,周传钰疑惑,“菜还没上完呢。” 出了那么多份子钱,不多吃点亏死了。 “等会别人吃饱了,里屋看小孩的人就多了,到时候插不插得上话都难说,信我。” 想想也是,趁她们吃得正起劲,赶紧把屋子租了再说。 跟在穆槐青身后,在十几杆桌子中穿来穿去。好容易进了大门,客厅里摆着亲戚送来的婴儿车、成箱的儿童玩具、宝宝衣裳……路过通往二楼的楼梯,穆槐青往上望一望,说“八成这屋子你是租不成了。” “怎么说?” 她朝客厅那堆玩意扬扬下巴,继续往里走,“猜猜看,这些最后会搬哪儿去?” 扫视一周,一楼的确没有空房间,看这意思,这些要放去二楼?显然,这是蔡安家贴广告时没预料到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先看看再说。” 走到半掩着的卧室门口,穆槐青先扒门缝里,探半个头进去,用气声问:“刚睡着?” 蔡安的声音渐近,“睡深了已经,没事儿青姐,快进来!” 她抱着孩子单手拉开门,立马把孩子塞到穆槐青手里,“正好,我去趟厕所,你抱一会。” 抬眼看见站在后边的周传钰,歉意地笑笑,往卫生间方向跑了。 周传钰跟着穆槐青走进去,坐上红木硬沙发。还挺硌屁股的。 穆槐青盯着怀里的孩子左瞧右瞧,“其实我每次抱她都特紧张,小小一个,抱松了怕掉,抱紧又怕勒着她。” 不难发现,她抱孩子的动作挺僵硬。 “你试试把胳膊张开,托着她的背,对,”周传钰牵引着她另一只手,扶住襁褓的侧面,“是不是顺手多了。像这样轻轻拍,她会觉得更安全。” 穆槐青抬头,视线落在她安抚着婴儿的手上,“你好像很熟练。” “我干儿科的,没点哄孩子的本事怎么看病?” 穆槐青想起自己说她给她看过病那茬儿,没忍住一下笑出来,手颤得小年年都皱眉毛,周传钰赶紧手指放唇上比嘘。 蔡安进来就看见这一幕,两人看小孩看得有声有色,“这么爱照顾孩子呀,干脆把年年送给你俩,我专心开店子去。”嘴上这么说,人却是忙不迭走来,轻手轻脚接过去,坐到床边。 “你要送我还不收呢,睡着了我能招架,醒过来我就哄不住了。”穆槐青摆手,拒绝得很干脆,一看就是尝过这小孩的厉害。 “睡着了也不是多好照顾的,”她笑着,无奈叹叹气,“你看看,一放到床上就惊醒,摇篮也不睡,一天到晚抱着她,上厕所都没空。” 穆槐青伸手帮忙扯扯被子,盖住小孩露出的脚,“等过了这两天就好点了,婶婶叔叔忙完了满月宴,能帮衬着带带。” “也不好总麻烦我妈我爸,”她低下头,神色黯淡几分,“之前的事已经让她们很伤神了。我现在只盼年年快点长大。” “嗐,不说这个了,”她重振精神看向周传钰,“青姐朋友是哪里人啊,怎么以前都没见你来玩儿?” “我一直呆在锦源市,这是头一次来仓宁。” “这样啊——诶?那来玩多久啊?住哪青姐给你安排了吗?” 周传钰一顿,看向穆槐青。 对方显然收到信号了,施施然开口,“就因为没拿定注意,来找你商量来了。” “找我商量?” “你知道,我家一楼打通了用来放货,二楼住着匡星我妈还有我,实在没空房。”穆槐青坐在梆硬的红木沙发上,往前挪挪,偏头和周传钰对视一眼,接着说:“我们商量着,你家二楼一整层都空着,我记得你家还贴广告招过租,她要呆挺长时间的,想着直接租你家的房子,也方便。” “好说好说,你朋友来住还租什么租,拎个包进来就行,都不是外人。”蔡安笑看着周传钰,“就是不知道你来玩多久,时间长的话我给你换个新窗帘,楼上那个八成晒褪色了。” 意外地,蔡安并没拒绝,反而格外热情,不等周传钰回应,穆槐青稍稍坐正,微皱眉,“你会在这儿留多久?” “至少呆到开春,再往后还没想好。” 现在是秋天,等到年初也小半年了,已经很久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寻找下一个避难所。 闻言,穆槐青赶在蔡安表态前开口,“年年半岁就要开始给她准备房间了吧。” “哈,三翻六坐九会爬,六个月才将将能坐起来呢,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得早点准备着嘛,你想啊,八九个月就能爬着玩了,一楼这点小地方,还人来人往的,怎么够,肯定得早早把二楼的房间腾出来,装修装修。”她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周传钰就闹不懂了,蔡安这个房东没说一个不字,倒是她,态度奇奇怪怪的,言语间百般阻挠,图什么啊到底? 第4章 匡星 “嘶……这么说还挺有道理,”蔡安略一思索,对周传钰歉意一笑,“不好意思啦,看起来楼上不能长租了,不过你要是需要个落脚的地方,暂住在我这儿完全没问题。” 小孩现在一个月左右,离半岁还有三五个月,暂时在这住个把月,慢慢找地方也行得通。 周传钰嘴唇一动要答应,哪想穆槐青又先出了声,“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了,我想着,能不能找个清静又能长住的地方,”穆槐青见她看了过来,轻笑,意味不明—— “万一她喜欢这里,想住得更久一点呢?” 两人之间的这点小火花,蔡安并未注意到,只轻拍着孩子屁股思索,嘀咕着。 “清静又能长住……”她眼前一亮,“诶!你家的旧房子,那个不是正合适吗,前几年才搬出来,年年都见你们打扫,肯定荒不到哪去,收拾收拾,正好能住进去!” 穆槐青闻言,一脸恍然大悟,仿佛刚知道自己又这么个空房。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对啊,空着也是空着 给你住正好。” 这反转听得周传钰警铃大作,脑子里闪过了一万个唱双簧的人贩子案件,一股寒意从毛孔眼钻出。 她按住心里的不安,隔着衣料悄摸按几下手机按键。“不好意思,”她装作有电话打进来,掏出手机,皱眉,“有急事,我出去接个电话。” 没等回应,她捏着手机,关上房门就疾步往屋外走。 宾客还没散场,吃饱的正起身,结对要去里屋看小宝宝。 幸亏走得及时,要再晚两分钟,一定被人群堵屋里了。 即使从神色言语来看,这个叫穆槐青并无歹意,甚至十分热心。 但就客观事实上来说,这人无故接近自己,又引导蔡安提议租住她家的房子(也许两人是商量好的也说不定),这不得不让周传钰怀疑她的动机。 毕竟一个人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仓宁镇仓宁镇,一点也不宁静,反而让她心惊胆战地。 白忙活一天,还搭进去一百块,不过那顿满月宴挺好吃,就是还有两个菜没尝到,可惜了。 只能先回宾馆,租房的事再做打算。 来时只顾着问路赶路,没发现这里风景还真是不错。 第4章 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美,而是风会压低墙根的狗尾巴草,穿过窄巷,拂过瓦檐,一下子袭来吹得人迷了眼睛,但又玩笑般轻轻抚过躯体,是那种能抚平沸腾着的思绪的美。 镇子南边是一条拦河堤坝,回宾馆的路上能看见它。周传钰直接走了上去。 踩着枯黄参差的草茬往上,走上修筑在堤坝上的公路,路面只有两个成年人展臂那么宽。 站在堤坝上,往北看是居民房,一个挨一个,紧密簇拥着,房顶上泛白发黑的苔藓依稀可见。 朝南边望,入眼即是曝露着黄沙的河床。眼下是夏潮消退的季节,水草枯死在滩涂上,被挖掘机连带着黄沙一同掘起,而后被工人捡出,扔回沙地,明天换一队挖机,复又被掘起、扔下。反反复复,直到春潮将她送还给河流,又或其尸体率先在砂砾搓擦中消亡,在冬季来临之前。 周传钰大约沿着堤坝走了半里路,便看到了来时转弯的路口,正要往北下堤坝,瞄到河边几个人影闪动。 细一看,一些半大小孩猫在芦苇荡里,还有两个站在河边推搡。 周传钰也是从这么大过来的,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什么“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 太危险了。她一个急转弯往南走,半蹲着溜下堤坝土坡,直奔着河边去。 还有个二十来米时,一阵摩托发动机声响起,越来越近,沙土扬起,周传钰眯眼放慢脚步。 显然,摩托越往河边走,滞涩感就越强,到了沙地就停下来,骑车人下了车,和周传钰擦肩而过,跑向那群孩子。 尘土飞扬中,周传钰挥挥面前的飞沙,看清那人的面孔——不是穆槐青又能是谁。 按理说,以摩托马达的分贝,如果她是跟着自己来的,那自己不可能无知无觉。 只有一种可能,她是为了这群孩子赶过来的。 保险起见,周传钰走到芦苇荡旁观望,保持距离。 穆槐青走到河边,提着后脖领子,拉开两个缠斗着的小孩,芦苇荡里就此起彼伏,传出夸张的“嘁”声。 孩子们看起来颇为扫兴,周传钰离得近,听见她们嘀咕。 “没意思没意思!” “又来了又来了……” “嘁——走吧走吧……” 所有人都唉声叹气走远了,只留下河边对峙的两个女孩、拉架的穆槐青,以及慢慢靠近河边的周传钰。 周传钰走近了才看清,俩小孩明显是已经打过好几轮了,身上都挂了彩,不过战斗力上明显有区别—— 个儿矮点的小孩,屁股上俩大脚印不说,还灰头土脸的;个高的虽说身板像竹竿一样,但外表看上去体面多了,只是一边颧骨红肿起来。 不过,与规整的衣衫完全不符的是,她眼睛红得厉害,但绝不是眼泪刺挠得,更像是气得,气得鼻孔呼呼响。 “你们俩前世的冤家啊?”穆槐青给俩小孩拍身上的灰,皱眉质问,“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吵两顿,十来岁的小孩,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俩对视一眼,又相看两厌,都别开脑袋不愿说话,只恨恨地鼻子出气。 确定完两人不会再打起来,穆槐青注意到不远处的周传钰。摘走矮个女孩身上最后一棵草,她起身朝周传钰抬头,手搭在矮个女孩肩上,“这是我妹,还有她同学。” 想起俩孩子糟糕的关系,她摸摸头解释道,“俩冤家。” 显而易见的情况。 看着为两个孩子操碎心的穆槐青,周传钰渐渐解除戒备。 “你们俩都跟我回家!” 大概出于血脉压制,她妹缩缩脖子,跟在她身后。而高个子女孩红着眼睛,冲她身后哼一声,梗着脖子快步走了,没一会就爬上堤坝不见踪影。 “也不知道会不会回家。”穆槐青望着她背影消失地方向,眼神里不乏担忧。 “没事儿,不用操心她,”矮个女孩拍着自己屁股上的脚印,不复刚才那副要和人拼命的样子,语气笃定又松快,“她肯定会找个地方把作业写完就回家的,反正这会她爸妈铁定在吵架,回去也是白挨骂,不如留在这儿和我打几架哎哟——” 穆槐青一个脑瓜崩钉她脑门,“匡星你也是,才上几天初中,怎么变得跟个混混一样,改天我去问问你瑛姐,学校里的老师难道许你们这样无法无天?” 小女孩害怕她姐又上手,环顾四周寻找保护伞,冲到周传钰旁边,躲到她身后,“不要啊青姐,我再也不敢了。”抓着周传钰的手,探出头,楚楚可怜地抬眸看着穆槐青。 穆槐青压根不吃这一套,看着周传钰的手被自家妹妹的黑手弄脏,她满脸抱歉,走过来,扯开她妹,拎着后脖子让她站直,“鬼信,你哪次不这么和我说,过两天忘了疼接着斗,我只求你们这两个小姑奶奶少折磨我一点,我正吃年年的满月酒,突然被人喊来劝架,真是没一天消停日子。” 不远处沙地上扔着一个书包,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能看出俩孩子之前的战况很激烈了。 周传钰和姊妹俩一起朝书包走。穆槐青一路走一路拾文具,气不过,质问着:“说说,这次又是为什么和冯霖闹?” “可不是我欺负她,我是见义勇为,”匡星一把拔了要掉不掉的发绳,徒手顺着头发,“她把新转来的李云云气哭了,我就拽着冯霖书包绳想把她拽走,结果她那个水货书包不经拽,一下就断了,她就要和我打架。” “你就和她在学校打起来了?那怎么又跑河边来了?” 匡星捡起脚边滚落的水瓶灌了两口,“哪儿能啊,就算她头铁我还怕汪老师呢,我当时就一把拦住她,说放学找个人少的地方再说,她还以为我怕了,嘁!我是谁我能怕她啊——” 穆槐青又是一个脑瓜崩,“每天上学都学了点啥?一天天的把自己弄得像□□一样,想进去陪你四爹吃牢饭是不是。” 这一下可能是真把小女孩磕疼了,顿时眼含泪花,“她还说我是妈从垃圾桶捡来的破烂。” “……”穆槐青愣了愣,难得面色柔和下来,叹一口气蹲下,拍打匡星裤脚上的鞋印,“咱妈是开饭馆的,几时去垃圾桶捡过破烂,只是正好在路边捡了你,你可比破烂稀罕得多,别抹眼泪了,赶紧跟我回家吃饭。” “……”这回轮到旁观的周传钰傻眼了,很难定义这种安慰方式算乐观还是残忍,但匡星这小孩趁她姐蹲下时转身偷笑被周传钰看了个正着。 那应该算是乐观教育吧。 穆槐青拎着一头盔书本铅笔橡皮擦,带着匡星周传钰往停摩托的地方走。 这小孩在悄悄观察周传钰,只不过一直没出声。周传钰便装作不知。 察觉到身后诡异的气氛,穆槐青解释,“这个姐姐是我朋友,”又扭头朝着周传钰,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我妹,叫匡星,整天跟个小流氓一样。” “小流氓”却不认,此刻脸涨红了,全然不似刚刚的欠扁模样,“哪里流氓了,我在学校有好好学习,上学期期末考考了年级第一!” “行行行,你不是流氓,你是我祖宗,开学才几天,我给你和冯家那个女娃娃拉了多少次架,你自己数数,也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说着她把头盔里的东西倒进后备箱,连同裹满沙子的书包,关上盖子,扯着带钩的绳子勒紧后备箱,“两家大人每天都要打照面,我这几天都感觉你冯姨对我爱答不理了。” “你想多了吧,就算真不理你也不是因为我和她打架,她家里人本来就不喜欢她——” “瞎说。”穆槐青坐上摩托车,拍拍身前的坐板和油箱衔接的地方,示意匡星坐那儿挤一挤。 匡星猴子一样轻巧地爬上去,继续说:“谁瞎说了,她家每天吵架那么大声,吵着吵着就喊谁爱养她谁养她,镇子里长耳朵的都听过。” “笨,什么话都信,我现在说不想要你这个妹妹了,想把你扔河里冲走,你信不信?”穆槐青扭头又对周传钰无奈地笑了笑,“上来吧,带你去吃下午饭,保证安全,这次别乱跑了。” 周传钰想起刚刚的误会,有点尴尬,硬着头皮上车坐好,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可以出发了。一路上只有匡星还在不服气地嘟哝:“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穆槐青根本不搭理她,只时不时提醒周传钰坐稳。 或者示意她可以搂自己腰。 周传钰当然不,只是礼貌道谢,然后在好几次被颠得心惊胆战后屈服了,手颇有距离感地碰上她的腰,防止真被摔了。 如果不是穆槐青车技太差,那就是这个镇子很该修路了。 但其实两个都不是正确答案。 她当然看不见,掌着车龙头的穆槐青低头看一眼轻放在她腰侧的手,无声地笑笑,眉眼温柔。 第5章 租房 凭着方向感,周传钰猜测她们是朝着镇中心过去。 果不其然,在呼呼的风里凌乱了十来分钟,路边就出现了那个百货超市,还有自己落脚的旅馆。 第5章 不过最后摩托车停在了和超市隔着一条马路的饭馆,下了车,穆槐青把车推到饭馆墙边。这会快到饭点,又遇上学生放学,饭馆的折叠桌、塑料小红凳一直摆到马路边,往屋里走也是桌椅,又辟出四分之一的空间,简单隔断了作为个半开放厨房,炒锅卤锅、点菜做菜都在这里,客人吃着吃着总被香得临时加菜。 不少人就着油水火苗滋滋声,吃得热火朝天,遂去冰柜里寻一只绿舌头打发吃饱的孩子,再拿两听啤酒,闷一口,有滋有味。 环境嘈杂,但很有烟火气。这是周传钰对这个小饭馆的第一印象,和这个小镇给她的感觉别无二致。 饭馆生意太好,没空位置,穆槐青让她先在停摩托的墙根下站站,说完自己就进了饭馆。 周传钰原以为她去打包饭菜拎走了吃,没过多久对方也的确拎着东西走出来,不过拎的是桌板,另一手拿着金属桌腿,胳膊夹着几个叠在一起的小红凳。 穆槐青把东西搬到她面前,一一展开,少人的墙根凭空多出一桌,和嘈杂的人堆隔了一段距离,倒像两个世界。其他客人也像司空见惯一样,只时不时路过几个和穆槐青打打招呼。 穆槐青拿卫生纸擦擦离周传钰最近的凳子,往她这边稍微推一推,“先坐一坐,我去弄吃的,你有什么爱吃的和忌口吗?” “我不吃香菜和鱼,其他的都行。”她在她推过来的板凳上坐下,客气地笑笑,“谢谢。” 正起身的穆槐青看着她,想,要是每天她都这样对她笑,别说这顿不吃香菜和鱼,就是让她把全镇的香菜扯了、鱼塘抽干,她也愿意。 周传钰哪知道她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只感觉肚子真有点饿了,早上刚下火车没吃,中午忙着商量租房,没吃饱,忙活了快一天一顿饱饭都没吃上。 看着穆槐青忙前忙后的熟练样,想必这就是她妈妈开的饭馆了。 穆槐青前脚走进厨房,后脚周传钰就发觉不对劲——匡星下了摩托就跑没影了。 左左右右扫了好几遍,只见小女孩跑到一群大人的饭桌边坐下,聊得如鱼得水,看神色就知道是经常蹭座的。 小姑娘逗得大家都咯咯笑,几分钟功夫,周传钰就看见她辗转了三四桌,熟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只见小姑娘转一圈就回来了,在周传钰旁侧落座,时不时哼两句流行乐。 哼着哼着还自以为隐蔽地偷瞄几眼。 在周传钰用眼神抓到她第四次时,终于她忍不住探头过来,胳膊肘撑着桌面,眼睛忽闪忽闪,“你头发编得真好看……” 她想拿手摸摸,临近了发现自己手上的灰尘污渍,遗憾缩手。 周传钰看见匡星眼睛里藏不住的喜欢,笑笑,手指挑挑她快散架的小辫子,“我可以给你也编一个,”她微弯腰,平视小姑娘的眼睛,“要是你同意的话。” “超级同意!”匡星开心得跳起来,进屋还找来个小荷包,打开一看,满满当当,装着各种发夹皮筋,红橙黄绿青蓝紫,应有尽有。 穆槐青也端着两盘菜走过来,“又缠着人家给你扎头发,有没有说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匡星把自己的凳子搬得更靠近周传钰,殷勤地双手递上两个皮筋,嘴巴甜甜的,“等会我请姐姐喝冰红茶!最大瓶的!” “好,那我给你扎个最完美的发型。”周传钰解开发绳,轻轻地顺她的鸡窝头。 匡星老老实实背对着她,坐得笔直,手里把一根皮筋拉来绕去,时不时抬手摸摸编到哪儿了,兴奋全写在脸上。 周传钰把几股头发绕来绕去,灵巧极了,乱七八糟的头发被顺得有模有样。她被匡星的乐呵样传染,嘴角含笑。 夕阳穿过墙缝,照到周传钰身上,照得侧脸像剪影一样,身上清清冷冷的气质被暖色阳光中和。 穆槐青看得发呆,直到饭馆里传出一声极洪亮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她方才回过神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回嘈杂饭馆。 等她把最后两盘菜端来,正好周传钰也编完了,对比自己头上的鱼骨辫,这个辫子稍稍收紧了些,匡星没多长的头发编完显得更短了,尾巴上用棕色皮筋往里翻折扎好,原本典雅的发型到了匡星头上显出几分俏皮,恰到好处。 扎了新发型的女孩迫不及待臭美一番,“好不好看青姐你说好不好看!” 看着踮着脚狂指自己头发的疯丫头,穆槐青忍不住逗她,张大嘴巴,超夸张道:“哇,这是哪里来的小美女,美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匡星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花蝴蝶一样飞走,向周围人展示。 穆槐青坐下来分着筷子,朝周传钰道:“她就爱让人帮着鼓捣头发。” “挺活泼,蛮有意思的,”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周传钰道谢,“这么多菜,破费了。” 原本就小的折叠桌都快放不下了。 也就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摆了五菜一汤,分量还不小,吃两顿都够。 哪想穆槐青一笑,无所谓道,“不会,这饭馆是我妈开的,”她又正色道,“你也别总和我说谢谢,咱俩年纪差不多,我看你合眼缘,就想对你好点。” 她说得真诚又直白,周传钰也不好再客气,“好。” 穆槐青闻言,放松下来,催促着她吃饭,不用等匡星。 等匡星从小饭馆门口走出来,朝着这边大喊,“姐,妈说让我们吃不用管她,她晚上自己去吃宵夜!” 走近了发现,两人没等她就开饭了,“好啊你们,吃饭不等我,我这就告诉妈让她晚上带我去加餐!” “回来回来,”穆槐青拽着袖子把她拉回来,“谁让你饭点疯玩疯跑,手也黑黢黢的,快去洗个手了来吃。” “我不吃了,我要留肚子去宵夜!” “宵个屁,明天周三要上学,你看她带不带你去。” 匡星如闻噩耗,马上嘴巴就撅起来了,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去洗手。 周传钰尝了几口就发觉,她们这家馆子味道是真不错,就是几碗菜水平有差别,不过无伤大雅。 三人吃得正香,附近几桌人却骚动了起来。 哗的一声玻璃瓶碎裂声,匡星反应最快,起身朝声源处跑去。 小饭馆进门处两人正在对峙,不算白净的墙上沾着一大块水液,地上的酒瓶碎片从墙根往外辐射散开,看来这俩起了冲突,把酒瓶砸墙上了。 “讲什么狠讲什么狠!当我人不在这啊?”五十来岁的女人从后厨走出来,边用洪亮的嗓音拨开人群,边解围裙,气势汹汹走到对峙二人旁边,围裙顺手往桌上一摔,不容置哙地开口,“邻里邻居的,都不是什么小心眼人,闹得让大家伙看笑话图什么?” 这话一出两人脸色都由愤怒的猪肝红转为羞耻的粉红,眼神也飘忽几下,因为要脸。 也同样因为要脸,两人都不肯先让步。 看双方都梗着脖子,匡凤叉上腰接着说,“我先说好,你们乐意怎么惹人笑话我管不着,”她手指指墙壁上的酒渍,“这个,我也不寻你们的不是,但我还要做生意的,要拼命也请吃完这顿饭了再说。” 匡凤软硬都来了一遍,又一点不提自己的损失,两人中终于有个不好意思起来,放下手里砸得只剩瓶颈的酒瓶,另一人见此也收起了那股要杀人的气势,围观群众眼见事情平息下来,纷纷散开,坐回原位继续吃喝,只时不时眼睛瞟着这头,边往嘴里塞着花生,边和同伴嘀咕,声音低但眉飞色舞。 “匡星呢?” 人一散开,周传钰就发觉匡星不见了。明明刚刚还挨着自己的。 “喏——”穆槐青指指后厨方向,“吓得找妈妈去了。” 她往半隔断的后厨一看——穆槐青显然是说笑——刚才霸气调停的女人就站在那儿,匡星没骨头似的半靠着她,脑袋被她半揽着。 那女人全不见方才气势十足的模样,正亲热地搓匡星的脸蛋。 细看还能发现,女人的这张脸格外眼熟,扭头看看穆槐青,果然,不能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两人的关系一看就知——同样的杏眼,双眼皮,皱起眉都来会精明地微微眯眼。 穆槐青也看着那两人,眼神却像隔着一层什么情绪,若不是那张和匡凤神似的脸,两边天差地别的氛围都会让人怀疑,三人究竟是不是一家人。 虽然不大顺利,但好歹是吃了一顿饱饭,甚至擦完嘴匡星非往她手上又塞了一瓶冰红茶,说是溜缝用的。 思索再三,周传钰还是忍不住职业病发作,告诫匡星,饮料不能多喝。 哪想小丫头手一挥,“我妈才不许我多喝嘞,”飞速回头瞟一眼,然后回头贼兮兮道,“我实在想喝了都只能拿几瓶送人,然后稍微蹭点……” 小丫头这活泼样,都不忍心说教她了。 “那事你还考虑不,”穆槐青埋头收拾着残羹,尽量让自己语气稀松平常,“就是房子的事。” 第6章 “能先了解了解房子条件么?” 人好、地偏、空气好,每一样都符合周传钰最初期望的居住条件,还遇上了一个莫名热情的人,但至少没有歹意。 在此时的她眼里,这样平平淡淡不高不低,就是最好的了。 几句敲定,穆槐青赶紧收拾完手头的活,迈上摩托车就把周传钰又驼走。 蹬脚打燃车子时,匡凤还追出来嘱咐穆槐青记得明早去菜场,给她补货十来斤猪肉。 这次车子没把她颠得脑子疼,路平坦多了。 可是,到达了目的地,站在房子前,她的心情就一点不平坦了—— 向阳的外墙被发黄的爬山虎纠缠,快要爬到二楼;外墙抹面是水泥砂浆,雨水痕迹让墙壁发青发黑。 屋前是一小块空地——与一路上见到的每家每户一样。 周传钰记得好几户人家门口都坐着两三人唠闲话,又或者是小孩子在跑跳打闹。 走过空地就是大门。黄油漆风化起皮,远不如上头贴着的尉迟恭秦叔宝镇门画像来得鲜艳。 门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直到穆槐青第三次拔出钥匙拍锁眼,周传钰忍不住发问了—— “我就住这个?” 第6章 首逛菜市场 “它平时不这样来着……而且你住进来锁一定会换……”穆槐青捏着钥匙,回答得难为情。和先前在酒席饭馆的爽利干练样出入甚远,不过没多久,锁很给面子得被打开了。 “我们是五六年之前搬的家,一楼搬的搬扔的扔,差不多全空了。” “每次换季我就会来打扫一遍,透透气,木家具太多,怕受潮了长霉。” 周传钰被领着在一楼转了一圈,没花多少时间,如她所言,一楼除了难搬的——比如朝着门口的神台,房间里超厚的席梦思、蛀了虫的老衣柜……距离上次清理应该只过了小几个月,上面罩着一层薄灰。 一楼没有铺地砖,光面水泥地,好处是灰尘不怎么看得出来。 穿过一楼,后门接着个小天井,左右分别是厨房和杂物间。 穆槐青先走到天井正中,那儿有个老式抽水井,按压的。她找来一瓶水,往干涸的井头倒了半瓶,剩下半瓶仰头一饮而尽。拉高袖子,随意把头发扎在脑后,不长的头发变成一个小揪,偏棕的头发上多了一抹突兀的荧光紫,一看就是从匡星的炫彩发绳里拿的。而后手把上压杆,捏紧,往下压,小臂肌肉微微绷紧,上、下、上、下…… 压了好多下空井,井头接着的水管终于冒出细小水流,任由掺着铁锈味的水流落在水泥地上。 她继续压井,直到水流变得汹涌、清澈,把水桶放在出水管边,人准备走去压杆那头。 周传钰看出她的意图,快步走到压杆处,接下了压水的活,指指出水口,示意她就着水流清涮水桶。 别看小小一口井,打起水来还挺费劲,等到水桶洗干净接满水,周传钰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你们用水都这么费力吗?” 穆槐青给她递过去纸巾,自己也擦擦脸上的汗,“对,一直到几年前都是这样,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压一缸水出来,要用水都从缸里舀。”说着她鞋尖点点水桶边的一圈痕迹,即使水缸已经不知所踪,长久放置留下来的痕迹却没有消失。 “你也别担心,这儿早两年就每家都通了自来水,主管道已经有了,只是这里不住人就没装水龙头,你要是决定住这儿了,两天我就能把水管水龙头搞定。” 见周传钰点头,她才放下心来,就着那一桶水洗了洗了几块抹布晾起来,“走,二楼看看去,二楼比这儿规整很多,明天我仔细打扫一遍,再通通风,等两天就能住进来了” “你明天不是要去给阿姨买东西吗?腾不出空的话可以不着急的。” “啊,”穆槐青轻叫一声,似是才想起来这回事,略一思索,忽而开朗,“那不然你帮我一起去进货,多个人帮忙效率也高。” 虽说嘴上说不着急,但能顺利住进来谁愿意住宾馆呢。 周传钰应下,穆槐青就颇为满意地引她去二楼。 一楼太空旷,看不出房子的情况。上到二楼,居住痕迹就很明显了。 屋子原本朝向就好,也通风,就是不算敞亮,但到了二楼,大概是房主人考虑到了这一点,二楼有好几个另外凿出来的窗,都不大,用胡桃木小窗框圈住,钉着蕾丝纹样白窗纱,开窗后风一来就会被吹得起起落落。 客厅里还有个老电视机,和机顶盒一起放在靠墙矮几上,矮几往右走两步就是紧闭着的房门,半遮门帘上点缀着塑料小花。 “这是卧室。”穆槐青撩起门帘开门。 卧室一看就是曾被悉心布置过的——墨绿色系复古风格的装修,混杂着千禧年间的流行元素。 房间是谁住过的不言而喻。 墨绿色带暗纹的墙纸、墙上留存的七彩图钉、好多年前的挂历、页脚印着“仓宁批发部”、失去粘性耷拉着的音乐海报、单人沙发和编织流苏沙发套、弃置影碟机、码放整齐的几叠dvd、打口碟、还有手折星星玻璃罐…… 这卧室像个时空门,任谁走进来都会被拽回某个少年时代的午后,那个摇曳生姿的神奇年代。 穆槐青早不在二楼了。周传钰循着声音,穿过客厅,往二楼后阳台走,低头就看见她在一楼天井装晾衣绳。 周传钰捏着一张打口的欧美cd,碟盒上印着某支欧美乐队的logo,快步下到一楼找她。 穆槐青正拧着螺丝。 “你也听她们吗?”周传钰扬扬手里的碟片。 穆槐青手上活没停,循声转头,看清之后愣了愣。 “十几岁的时候挺喜欢的,后来签了公司,就不怎么听了。” 周传钰看着碟面,印画中四人搂肩大小,意气风发,“再往后两年,键盘手也退出了。” “其实就算她不走,乐队也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意思了——”穆槐青忽而停顿,歉意一笑,道,“我也不怎么懂,就随便一说。” “不懂的人哪有这些东西。你说得挺对的,”周传钰晃晃并不算热门的收录碟,这是她们的早期作品,“我一直觉得这个时候的她们才是最好的,不算成熟,但真实。后来大概是过得太顺遂幸福了。”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神色惋惜又复杂。 很多时候不得不承认,人的幸福程度和创作能力是成反比的。 两人就着一支乐队侃天侃地,一直聊到天擦黑,穆槐青送她回宾馆。 “拜拜。” “明早见。” 周传钰站在宾馆门口道别,“明天见。” 车子声走远后,周传钰转头往里走。 路过前台,宾馆老板坐在那儿,嗑瓜子打电话。 “待得好好的回来干嘛?那是首都啊!” “……” “不好?是不是遭哪个悖时同事欺负了?” “……” “你和我说啊!总说没事,真没事谁跑回这小地方来?” “……” “记住了记住了,到时候去接你,哎,你说你回来干嘛呢……” 周传钰逃荒似的往楼上走。 老板这话说得原是无心,可在她听来却是诛心——没有一句不像说她自己——非要离开首都,跑到一个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所有人都感到费解,无数个为什么劈头盖脸砸过来。 为什么放弃出国会诊的机会? 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辞职? 一片光明的前程,为什么不往前走? 争了那么多年,凭什么说放手就放手? …… 直到她进入逼仄的小房间,关上门,魔咒一样关切又质问的言语马上被隔绝,心魔却久久难以平息。 并不安稳地睡到第二天早晨,窗框缝太大,鸟叫声钻进来。 按约定,六点半到楼下等穆槐青,然后一起去菜市场进货,完事送到饭馆,再去收拾房子,最迟大后天就能搬进去。 等周传钰下楼,穆槐青已经守在宾馆门口了,摩托车打着站架停在路边,她侧坐在上面,一手撑着油箱轻敲。一听见脚步声就抬头,笑着朝她走来。 “走吧,菜场离这儿没多远。” 宾馆出门往左走是百货超市,往右是一连排的干货铺子,卖些糕饼炒米,或者桂皮八角之类调料。 有两家干货铺子中间夹着个小道,若不是当地人领着,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现这就是菜市场入口。 “这么窄一条道人多起来了得有多挤呀?”甚至两人都不能并肩走,周传钰跟在穆槐青身后,里面有人往外走,对着走过来,还得侧着身让人。 “其实东南西北四面都有门,南面的门不是这个,原本这里是个卤菜店,四川来的夫妻档,生意太好,被其他卖卤菜的合伙赶回老家了,店面小也不够卖别的,索性直接打通了当个小门,”她侧头,指尖点点墙壁,嘴角含了几分嘲讽,笑着说,“这儿通了之后,不止市场里其他几家卤菜店,这左左右右的店生意都好了不少呢。” 第7章 等周传钰穿过通道,进到菜市场,隐约几分明白她的意思。 原本白墙一堵的地方变成了出入口,几个老头老太顺着入口,化肥袋子撕开铺地上,摆了一溜的小菜摊,见窄道里来了人就抻长脖子,大声兜售,好不热闹。 除了被赶走的,皆大欢喜。 菜场迷宫一样铸了好多水泥台,按周传钰说的,摆在水泥台上的铺子算“正规军”,是规规矩矩交了摊位费的,摆地上的就是野摊子,当天早晨谁抢到了就算谁的。 菜场中间的那几圈水泥台,是各种菜蔬摊,站在台子内边的摊主摘菜的看称的,各有各的忙。 “这青豆是现扒的吧?”穆槐青掂掂装着脱皮青豆的塑料袋耳朵。 “现扒的现扒的!看我这手上还沾着豆壳呢,一袋两块钱,”生怕她不信,围着围裙的摊主伸手过来,半个身子都恨不得贴着水泥台上的菜,“肯定比别家都新鲜!” 付了钱,穆槐青又兜兜转转地买了些许小菜,拉上周传钰继续往里逛。 越往里腥味就越浓,西面是闷闷的猪肉腥味,北边是刺刺的鱼腥味。 她们朝着西边走,途中不做停留,径直走到了规模最大的猪肉摊子。 说是规模最大,也是相对的,其实加上水泥台和后边砍骨头的地面,一共也才六七平米。 “姐,十斤前腿肉,昨天打了电话说好的。”穆槐青一面挑拣着查看品相,一面扬起语调朝摊主说着。 郭巧风见来人是穆槐青,赶忙给面前的客人看完称,走到这头来热情招呼,“早给你备着了,来,”塑料袋兜起的几大坨肉甩到称上,“十斤过一点,给你抹了算十斤的钱。” 穆槐青点过,郭巧风就蜕了手套给袋子打个结。 她没直接递过来,而是绕到角落,拉开木头隔板走出来,到穆槐青旁边,亲手递给她,“拿好……” 面上依然是热情满满,可嘴上却欲言又止,含着笑的眼睛越过她,瞟几眼周传钰。 穆槐青觉察到她的反常。 接过肉,她回头看一眼周传钰,安慰地朝她点点头,回过来向郭巧风介绍,“这是我朋友,关系挺好的,有什么事姐你直接说。” 饶是如此,周传钰也还是往边上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扭过头,看摊面上看那根赶苍蝇的驱蚊带,红飘带转来绕去,一刻不带停的。 本来是不想听的,可恍惚飘来几个词却让她不得不竖起耳朵。 她隐约听见什么学校伙食,什么淋巴肉。 往学校菜里掺淋巴肉!这是长了几个胆子? 周传钰又不动声色往回挪两步,凑近仔细听两人究竟在密谋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7章 异常的采购人 察觉到她靠近,郭巧风压低了声音,但依然能依稀听见内容。 “真……她前两天回家就又和我说……咬不动……腥……” “她那么小能认得吗?”穆槐青皱着眉回问。 “嗐!”郭巧风一脸笃定,“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而且她妈我就是卖猪肉的!” 发觉自己声音大了,郭巧风左右扭头,警惕地看了一圈,继续道:“别看她才六七岁,猪身上的东西都认了个七七八八,和猪比和人还熟嘞……” 周传钰没忍住笑出来。 穆槐青也笑着说:“你还记得她第一回提这事是什么时候吗?” “上周吧,也可能是上上周,我给忙忘了,昨天她姐休月假回家,问了几句伙食,我才想起来。”她吊胃口说书似的,微顿,“我怕冤了好人,今早让闺女起了个大早,跟着我去收猪肉,专门找了块给她看,她一看就说是那玩意,捏起来咯吱咯吱的,包管错不了。” “可我记得负责学校食堂采购的是匡沛春,她的肉也都是从你这里批过去的,这出了淋巴肉……”穆槐青并不觉得会有人蠢到自打自挨。 果然,郭巧风一脸焦急,皱着眉毛脸颊,“就是说啊,我可从来没给她这种东西,我又不是那些丧良心的,拿害人东西充斤两。我去猪场拿肉到了手上从来都是剔了又剔,不留一点淋巴,自家孩子也会吃进肚的哪里敢含糊!” 转而她又搓搓手,不好开口的样子,“她肉是从我这里拿的,斤两也都点好了记在账上,白纸黑字的。小孩只是年纪小又不是傻子,这事迟早瞒不住,到时候稀里糊涂被人挑出来,指不定我这摊子受什么编排,这可怎么好啊你说……” 郭巧风越说越着急,甚至把求助的眼神投到了旁观的周传钰身上,急切地希望所有知情者相信自己。 毕竟,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可能惹来一身骚的事情,即使是面对心好如穆槐青的好人,她也没把握对方能帮她。 穆槐青没有表态,只让她具体讲了和匡沛春交付流程,一番安慰过后,表示自己想想办法,能帮就帮。 等到走出菜场,周传钰和她一人拎着八百袋菜。 “她说有账本,为什么不先要来对一对?”周传钰说出心中的疑惑。 穆槐青闻言慢下脚步,两人并肩,她无奈摇摇头,“账本只能对出斤两和价钱,看不出里头肉是五花还是淋巴。况且,”她一眼扫向头顶老旧的建筑,一如二十几年来路过它们的每一天,语里带着莫名的情绪,“人的贪心比账难对。” 她手朝着马路对面一指,“从那个口子往里走就是学校,离这里也就百来步的路,每一步都没个具体章程,靠几张账单只能走得四处漏风。” 这回周传钰明白她的意思了。 树皮上出现蛀孔,错误不止发生在咬穿树皮的蚁虫身上,蛀孔也不是只存在于树皮上。 周传钰点点头,“这么麻烦,你打算往哪想办法?” 穆槐青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快走两步,越过过攒动人头,踮脚看向路对面,“喏,办法自己找来了。” 那个方向全是赶集的人,数也数不清,周传钰还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爱看悬疑电影不?”不知何时,穆槐青一扫阴郁,换上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带你当侦探去——” 就这样,周传钰不明就里,跟着她把菜扔到宾馆前台,然后不歇脚地被拉出门去,在人流摩托流自行车流中穿来穿去,跑得气喘吁吁。在看过无数后脑勺之后,她终于确定了她们的目标人物。 就在她们前方十多米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拿着账本,正和包子铺的老板聊着什么,两人都眉笑眼开,好不和气。 根据周传钰的观察,这是这人在这条街上搭讪的第五个店老板。 “匡沛春?”她猜测着。 “对,就是她。”见人出了包子铺,她继续跟上去,“前两年揽了学校采购的活,食堂食材进货,包括把食材拉到学校,都是她负责,如果巧风姐的肉没问题,那问题就在后面进货送货上,既然碰见她了,那就从她的进货环节开始查。” “查进货?” “对,原则上讲学校食堂这种大单子采购,每个品类在哪采都是早就商量好固定的,但是不排除一些突发情况,比如节假日。” 周传钰大胆猜测,“集体采购价格应该比零售单价低,节假日菜市场人流量大,商户想多挣点就只能多供零售,短了采购。” “没错。”穆槐青比了个赞,眼里是藏不住的欣赏,“如果是寻常的小菜也就算了,即使大菜贩供不过来,还有镇子附近的农户自家种的,最多也只是品质不一样,不会有大问题,可猪肉就没这么简单了。” 谈话间匡沛春离开了源兴街,去了镇子北边的老街。 老街当然不是一直叫老街,不过据穆槐青说,她也忘了老街还是新街的时候叫什么。 如果说源兴街是整个镇子最“繁华”的所在,那老街就是源兴街的前身。大概十多年前,仓宁镇是没有菜市场的。那大家去哪买菜卖菜呢?就是老街这条马路,所有的菜贩都把摊摆在路上。 一条挺宽阔的路,原本正中间一长条作停车用,但彼时的仓宁镇哪里找得出几辆像样的四轮车,于是老街形成了一副奇特景象——每天赶早集的时候一到,马路正中就出现“一条”菜市场,和整条街一样长,马路被菜摊割成两半,路边则是各种油面窝窝早点糕饼铺,一条路走到了头,这集也就赶完了。 而现在的老街远不及那般热闹。 曾经的长条菜市场不见踪影,路两旁的店面也被卖电器家具的盘了,里里外外见不到几个人,少数几家没被盘走的就紧闭着门,厚重的卷帘门覆着更厚的灰尘,看不出本来颜色。 不近不远跟着匡沛春之余,穆槐青还充当起了导游,不光介绍镇上仅有的几条街的前世今生,若想到什么好吃好玩的,还会承诺有空就和她一起来吃来玩。 她说了这么多,自己真的会呆到把这些逛完的那天吗,周传钰想。 “诶!”穆槐青低呼一声,拉住她一起停下侧过身,面向马路,“她回头了。” 第8章 两人尽量放松,假装站路边晒太阳。 周传钰余光往那边一瞟,只见匡沛春钻进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房。不过这居民房前摆着个推车铺子,也靠着马路边,像是个刚收摊的肉铺。 怎么把铺子开在这儿? 穆槐青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见她多瞧了两眼,便开口解释,“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猪肉得比小菜仔细些。”她加快语速,“国家要求提供两证两章,但这才刚开始实施,没有这些证明的猪肉也还在继续卖,可给学校孩子们供的就马虎不得。” “全镇能复合条件就那么几家,比方说刚刚菜市场的巧风姐,她家也是买卖做得最大的,学校采购就选了她家。否则这么大量的需求量,就只能跑去更远的正规猪场直接拿肉了,不过那样成本就更高了。” “比如我们家饭馆就是去外边进货,要是临时不够用就去她家买点补上。”说着,她回头,下巴挑挑来时的方向,“喏,就像今早那样,不能去其他摊子乱收。 “能在菜市场拿到摊位的都是有证明的。”她指指那路边的空摊,“这种就是没有的,便宜是便宜,就是不放心。” “你是怀疑她从没证明的地方进货,然后以次充好吃回扣?” “嘘——”穆槐青拉住她往那居民房走了几步,放低声音,“听听就知道是怎么个事儿了。” 两人不远不近地猫在窗户附近,竖起耳朵听。 无奈里头人并不在房间这头,模模糊糊听了会,并没听出什么名堂。 周传钰都怀疑这次会无功而返。这时,匡沛春的声音逐渐接近,她们忙缩进了房子间的狭小过道,“小心玻璃。”穆槐青拉拉她的手臂示意。 半米宽的窄道,好多玻璃渣被倒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屋缝,两人紧紧挨着对方。 “不用送不用送!等会还是老地方,还是那个面包车子去接……” 门内人把她送至大门处,也停下来,只一双手越过了门槛,把匡沛春往外送。 穆槐青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匡沛春走远,却并不着急跟上去,想是更换了目标。 果然,两人出了窄道就找了个家具店,穆槐青假模假式地挑拣,连店里的老板都看出她并非真心问价,也就随她俩去了。 闲逛了十多分钟,周传钰终于见她行动了起来。 穆槐青先是走到家具店外,假装看搁在墙根的各式瓷砖,实则观察着对面屋里情况,捡着路上人少的空档,回头拉上周传钰。 “帮个忙,”快步走回居民房门口,穆槐青低声同她交代,“……等会你就这样说……” 周传钰依言,也不打招呼就往屋里走,直奔有人声的地方。 屋主人大概是听见了动静,悬着手走到正堂来,大概正做着什么活计。周传钰倒有些拿不准这人的年纪——面相上并不多沧桑,但头发已经灰了大半。 这里大概家家户户都有个天井,那人就是从天井匆忙迎出来的,带来一阵肉腥味的风。 “今天猪肉还有吗?我来买点回去做午饭。”她似是忘记空掉的肉摊,和气又自然地朝那人询问。 那人手掌下意识抹一抹围裙,笑着答:“不好意思啊,今天刚好不做早上生意,要买就只能等到下午两点多。”她上下打量着她,“你不是打小住这儿的吧?” “对,来朋友家小住几天。您这儿平时都什么时候出摊,肉新不新鲜啊?” “我一天进两次货,早上八九点、下午都出摊,两三个小时就卖完了,都是猪肉厂里新鲜现宰的。你要是不着急,可以下午再来买了用来烧下午饭也好。” 任务完成,她从屋里出来,走了几步,穆槐青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怎么说?” 她将见闻原原本本地转述。 穆槐青眼见着神色凝重了起来,“你也看出不对劲了吧。” 第8章 探访猪场 “离镇上最近的宰猪场在哪?”周传钰不答反问。 “南边的河堤附近,离昨天匡星干架的地儿百来米。”穆槐青略一思忖补,充道,“那是最近的,开的时间也长,镇上人都信得过,就是没有检疫证明,要开得出证明的就只能去市中心附近,那样成本就高了,生意做得也辛苦些。” 周传钰回头深深看一眼那扇红漆木门,眼里带着一丝凌厉道:“按现在的天气,常温下肉可以卖一整天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她每天分两次进货,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说她有良心呢,不愿意去更有保障的地方拿货;说她丧良心呢,她却为了肉新鲜,一天跑两次猪肉厂,做下午的淡生意。” “还有第二个?” 周传钰点头,“她从里面走出来时,身上沾着肉腥味,挺浓,不像她说的不做早上生意的样子。” “这下就好猜了。” “怎么说?”周传钰问。 穆槐青不着急言明,走到路边拉面馆。 从菜市场出来兜兜转转许久,现在已经到了早饭点尾巴上,面馆没多少人。两人点了面,寻个避人角落坐下。 “她说今早不做生意,你想想今天除了她,还有哪里反常?”穆槐青不慌不忙地把问题抛回来。 周传钰略略思索。对方既然有这么一问,那反常之处一定是自己想得到的。 “是早上买菜的大姐,”她脑子里闪过郭巧风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的脸,“她早上带了女儿去猪肉厂,还测了淋巴肉,那一定耽误了不少时间,她那边开摊晚了,这边就晚接到肉……”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只见穆槐青聚精会神看着她,等着往下听。 “我捋不清。”多言多失,她摇摇头闭上嘴。 “哈!”穆槐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等老板把两碗面端上来又走开,她若无其事地接下周传钰未尽之言,“这边晚接到肉,就错过了早集时间。可她手上明明有肉,却不卖,只能说明她手上这些要用到别的地方。” 用到哪里不言而喻——“还是老地方,还是那个面包车子去接”——匡沛春要接的八成就是这家没有检疫证明的猪肉。 “那我们现在去找她们说的老地方?你能猜出大概在哪儿吗?”她看向穆槐青,只见她气定神闲,原以为是胜券在握。 “完全猜不出。” “……”那怎么还这样自信开朗? “但是换个地方查也能搞清楚这件事。” 面碗将要见底,“累吗?”她边擦嘴边问,“累了就先陪你回宾馆,我自己去宰猪场看看,等你午睡休息休息我们再一起去收拾屋子。” 周传钰摇摇头,一路走过来累是累了点,但还挺有意思的,主要是穆槐青这个人有意思——大家都是住一个镇子的邻居,几辈人俩来往往几十年,查出来,揭发了,就算翻了脸了;不揭发,费老鼻子劲查一通,意义在何? 怎么看都不讨好,那人却不以为然,甚至似乎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我也一起去吧,”闲着也是闲着,她决定继续跟着观察观察,“不过我们可能得先办一件事。” 穆槐青正欣喜起身,闻言一阵茫然,“什么?” “菜,扔在宾馆的菜,是不是得先送去饭馆。” “诶!怎么忘了这茬儿,幸好你想起来,不然中午我妈开灶就要发火了,”她拍拍心口,“幸好幸好。” 两人回到宾馆前台,菜被老板收得好好的,一见穆槐青进门,她就从柜台底下拿出菜兜,递了过来。 “喏!还以为你扔这儿准备孝敬我呢!”她亲昵地喊着她,“青啊,这几天忙不忙啊?” 穆槐青接下几个菜兜子,闻言,干脆微微朝桌面俯身,胳膊肘支着桌面,笑道,“特别忙,忙得团团转。” “胡说嘞,真忙起来昨晚怎么八点多就见你妈关了店门,跑去吃宵夜去了?”她佯装见怪,笑着不轻不重拍一下穆槐青胳膊,“有事儿请你帮忙呢!” 穆槐青被拍了也不恼,捂捂胳膊,“那您还问我忙不忙,可不是都拿准了才来找我开口?是干什么?”她又话锋一转,“姨,如果又是搬家具我可不帮了,上回搬了半天,累得我到家晚饭没吃,沾床就困着了。” “嗐!不是不是。”宾馆老板唰地扇扇手否定了,“上次也是那买家具的扒皮玩意儿临时涨工价,我气不过,这钱我就算送给旺财叼走,也不许白进了他兜里,哪能天天遇到这种黑心东西?” 她顿了顿,义愤填膺的神色稍稍缓和,“是匡紫,”一提到这名字,老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昨天她给我通电话,说她要回来了,说是要先把工作交给谁什么的,洋里洋气的一堆词我也听不懂,左不过也就是这半个月了,我守着宾馆不好走开,想着托你到时候去车站接接她。” “行啊,也不麻烦,接人的空我还是有的,姨你叫她别买上午的票就行,那会我得去给饭馆进货,具体哪天你到时候知会我一声。” 第9章 老板连声道谢,送两人走到了宾馆的旧玻璃门口。 搭上穆槐青的摩托,风也似的窜出去,窜到饭馆门口送了菜,又往昨天那堤坝上骑。 越过堤坝,一阵排泄物臭气,乘着江风扑面而来。 看起来这宰猪场还兼养猪的。 “要不你在这儿等等我,走近了味道很大。”穆槐青才意识到,摸着脖子不好意思道。 周传钰半下半下地呼吸,循着风的方向伸脖子,看见了土砖围墙,“还没到忍不了的程度。就是那边吧?走吧。” 土砖头圈成的场子,蓝漆铁门只有半截,油漆也老化剥落。 “有人吗——” 穆槐青从半截子门上探身,拉长尾音喊。 “诶!”一上了年纪的女人跑来,手里还牵着正滴水的塑胶水管。 “是来买猪肉还是抓猪啊?”看是两个年轻姑娘,其中一个穿着还挺讲究,开了门便嘱咐,“正不巧在冲地,又脏又滑的,小心小心!” 穆槐青正往里走,闻言一顿,脚下站定,就在门口询问了起来。 “怎么这么早开始冲地了,杀猪生意这么早就停吗?”穆槐青走进去询问。周传钰趁此往外退两步——门开了才看清地上到处是血水坑,被冲地水稀释过,粉的红的,像从地缝里洇出来似的,看着渗人。 “嗐呀,”老板把手往后边猪圈里一挥,“早买不了那么久了,你家做买卖的,你是知道的,现在能去外边进货的谁还来这啊,我这里的生意虽说还没落魄到做不下去,但也只能早上那个点集中供应。整天宰的话,一是我也没那么多猪,二是大家也没那么大魄力一次拿那么多,白日里再开一头我能宰到第二天去。” “所以现在是只做早上生意?” “没错,我认得你是南街饭馆的女儿,你们家一直从外边进货,不知道我这个猪场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周传钰听到这里,说出了心中的疑惑,“那为什么不办检疫证明呢?” “姑娘啊,听你口音是从城里来的,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乡镇猪场的难处,”老板放下水管,撩起脖子上的白毛巾擦咯吱窝的汗,叹一口气,“我这儿宰的猪只有一半是自己养的,剩下全是河对岸村里散户自己养的。以前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这两年没这说法了,但还有好些人家留着着习惯,但也都不杀年猪了,只等养成了拉过了河,给我们这些宰猪场。”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也都成了熟人,那边送来你硬是不收,这不是个说法;劝人农户下年不要养了吧,人少了一份收入不说,还会得罪卖猪崽的;可但凡收了一头,这检疫证明就办不下来,反正怎么着都讨不到好。” 周传钰皱着眉点头,“这么说是挺难的,我没想到这层。” “哎,这也不是你们的问题,灶里多热只有烧火的人才晓得。”老板看向穆槐青,嘱咐道,“孩子,你姨我今天是和你们交心才这么说的,你晓得吧……” “清楚的,我们都清楚的,”她和老板相视一笑,摆摆手,“今天就是想来找点鲜猪肉,没买到就回去了。” “好好好。” 老板出来送了一段路才返回去。 摩托停得有点远,两人沉默无言地走在河沙路上。 周传钰神色凝重地侧头看穆槐青,却恰好撞上她的眼神,只能开口道:“这么看是能确定了,那个匡沛春私开货源,以次充好。” 不仅如此,甚至她戏还做了全套——用采购价从郭巧风那儿拿货,再低于市价卖给老街那个猪肉铺子,然后从北街肉铺买来到同样多肉,送去学校。 “这人真是哈……”周传钰都不知怎么说她,哪里都有聪明但不用在正道上的人。 “她聪明就聪明在两头做账,反正数字是都对上了,就算是把账册子找了来,也看不清里头的弯弯绕绕。” “对,”穆槐青表面不显,心里却一个头两个大,“即使我们想的一定对,也不好直接揪她的错,不然她到时候死不认账,还会反咬一口害了巧风姐。” 周传钰听了沉默下来,脑中捋着有没有破局之法。 思来想去,拿耗子还得先探探老鼠洞,“你在学校有熟人没有?” “有倒是有,不过她不是管食堂的。” “管不管食堂都得吃饭,可以问问她食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穆槐青聚精会神等着下文,周传钰补充道,“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查不出淋巴肉来源,但大人说话比小孩有分量,如果学校里有人提了,怎么说学校也会多注意一点。” “也是个办法,这也是现在最近的突破口了,”两人坐上摩托,按照计划,往东边的老居民区去,路上穆槐青继续说,“那我找到空就去和那朋友琢磨琢磨,有进展了就和你说。” “……也行。”老实讲,周传钰还是觉得这个人太过自来熟了,搞得像自己是她必不可少的探案搭档一样。 可实际上,她们认识才不到二十四小时。 一转眼周传钰就又在宾馆呆了两三天,出了这样的插曲,穆槐青得匀时间,暗暗查访,收拾房子的事自然就耽误了。 好容易收拾了出来,她便来宾馆接周传钰。 还带来个并不乐观的消息。 第9章 芳姨的反复 穆槐青铺着提前准备好的床单,周传钰被赶去坐到小书桌前,随手翻阅旧杂志,甚至有十年前的。 “所以账本那边还真没办法了?”她举着杂志却没一个字进了脑子,光琢磨这个事儿了。 穆槐青无奈点头,“我朋友想办法去看了学校备份的账本,发现账本条目模糊,但时间太紧又人多眼杂,没法统计,”她懊恼道,“不然至少能多点证据。” “没关系,至少从账本情况能推断出,有问题的不止肉这一个品类,这样一来可以查的线索就很多了,”见她略显沮丧,周传钰安慰道,“乐观点,我们不是一无所获。” “既然只查猪肉证据不足,我们就得看看其她的,即使最后全查不到源头,只要能证明所有部分都不对劲,即使证据并不充足,大家也会对整体的可信度产生怀疑。” 不管是人证还是物证,只要是操作过,就不信她会不留一点痕迹,何况还是这种会经无数人之手的事情。 “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容易闹大,”听完这番话,穆槐青稳下心神,将套好的枕套稳稳放在床头,又顺手拍平整,走过来半倚在书桌旁,微蹙着眉,思索着继续说,“孩子们周一早上少一节早读,不在学校吃早饭,那个点趁食堂人少兴,许能找后厨的人问个一二三,她们是最了解各类食材情况的。” 周传钰发觉,她说出这些时没有丝毫停顿。这个点子一定在她脑子里滚了不止一遍,唯一让她迟疑的地方就是“容易闹大”。 “你怕吗?” 穆槐青嘶一声,笑,“有点。” 撒谎,这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怕,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这次,很自然地,两人约好了过几天一起混进食堂,颇有几分不查出眉目不罢休的意思。 一个镇上的人,牵扯了太多利害关系。 当屋子里出现一只白蚁,说明白蚁已经成灾了。 问题绝不止淋巴肉这一个。 周传钰在这呆了几天,总陪穆槐青去菜市场,镇上的路认了个七七八八。 周一早晨,两人在学校门口碰头。 好多背着书包的学生往里走,大约三分之一的孩子被家长领着。 “走,趁人多。”穆槐青装作不经意,扫几眼保安,嘴巴微微开合着说。 两人收敛气息,争取不惹旁人的眼,轻手轻脚。 “站住!”保安手上拿着报纸,卷成卷,指着稍走在前边的周传钰,“你们俩是干嘛来的?” “社会人员不许进!” “不是社会人员不是社会人员,”穆槐青往前走两步,把保安手上的报纸卷推开,“我们是来送家里小孩上学的。” 保安左右看看,又凶巴巴对她们扬起报纸卷,“小孩呢?哪有小孩?” 周传钰也想问,哪里能冒出个小孩来? 穆槐青却不急不忙,只朝校门外看,不多时,她便出声,“喏,小孩来了!” 周传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小孩来了。 匡星背着个书包,像八百年没睡饱过,拖着步子,极不情愿地往校门里挪。 穆槐青赶紧走到她旁边,推着她的背走进来。 “孩子来了,送到教学楼下面我们就出来。”她一脸信誓旦旦地保证。 来送孩子上学结果还让孩子一个人在后边走,真是搞不懂这群小年轻,饶是觉得不对劲,保安也只能放人进去,不能耽误了孩子上学不是。 一进到学校里,穆槐青一改刚刚对妹妹慈爱的神情,一脸嫌弃,“你比我出门还早几分钟,怎么现在才到。” 匡星人还是不清醒,打着哈欠口齿不清,“你腿多长我腿多长啊?再说了,没有我你还进不来呢,早些年自己读书的时候也没多积极,现在让人钰钰姐陪着你一个劲往学校钻,”又是一个哈欠,“不知道在捣什么鬼……” 第10章 “你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 穆槐青冷不防一句话,炸得匡星一秒清醒嚎叫,扭头往教学楼跑,远远地看见她一步俩台阶。 学校不大,规规矩矩的一个长方形地皮,一眼就能看清建筑分布,南北一边一个教学楼,一边是初中一边是小学,操场也划成两半,隔开着,西边是学生宿舍,她们站在东面,东边从北到南依次是校门、一栋两层小教师公寓、食堂、还有另一栋教师公寓。 两层的食堂建在东墙的中段,也是小学和中学唯一共用的建筑物。 这就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了。 趁保安低头看报,她们一个左转,借着教师公寓下稀疏的樟树树影,快步穿行。 “喂!等等!说的就是你们俩!”一人端着满满一铁碗挂面,冲着两人走来,白衬衫细镜框,一看就是住这儿的老师。 “鬼鬼祟祟的,你们来干嘛的,别是社会人员进来带坏学生吧!” “李老师!您不记得我啦?”穆槐青一反刚刚狗狗祟祟的样儿,挺直脊梁打起招呼。 “你是……学生家长?”李老师迟疑着。 “对呀,就知道你不会忘记,上月家长会,您和我分析了好久孩子的成绩,太敬业了实在,改天孩子考上市里重点一定给您送面锦旗,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噼里啪啦一顿输出,李老师逐渐收起咄咄逼人的神色,“啊……”懵懵地摸着铁碗,都不知道怎么插嘴,“李老师那先就这样了,你先吃早饭,我们去看看食堂卫生咋样,明年给亲戚家小孩好好宣传咱们学校,太好了这环境真是太好了……” 她超大声自言自语,扯着周传钰往食堂走,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 “人都进门了。”别演了。 周传钰惊讶于她的张嘴就来,很假很夸张,但只要语速够快,就是相当管用的。 “匡星的老师?” 穆槐青皎洁一笑,“其实我压根不认识。”她指指校门,“门口贴了优秀班主任,我瞅过两眼。上个月全校都开了家长会。” 得意洋洋的样儿,让周传钰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病人,是两年前吧,七岁,点点大,才读完一年级,刚住进病房那会,逢人就让猜她数学多少分,说出一百分时傲傲的却不让人讨厌,样子嘚瑟又好玩,能让人记好多年。 “人不多,正好。”穆槐青在食堂外探头,“发什么呆啊,走!” 进到食堂里两人就昂首踱步,颇有几分领导视察的意思。 就餐区收拾得挺干净,也没什么异味。就是靠近打饭窗口的地砖有点黏脚。一圈下来没有特别发现,也没见一个人影。 食堂空旷,只有后厨的锅碗瓢盆碰撞,声音传出来,不断回荡。 隔着打饭的玻璃窗往里看,人全在后厨,洗菜工洗得沾了一围裙水,绞肉机轰轰响,砍刀在案板上砸得砰砰砰。 再往里就是个里间,有人拿着小本站在那儿,一看就是点货的。 她们于是降低存在感,等到点货那人完成工作,把本子夹在咯吱窝里走远,才进入后厨。 “刚走的那人,点货的,是匡沛春的老表。”一边往里走,穆槐青一边小声侧头和周传钰分享情报。 “老表是什么?”好陌生的词,她从没听过。 穆槐青轻嘶一声,“怎么说呢,大概就是匡沛春的奶奶和这个点货的的奶奶是亲姐妹,所以匡沛春和她就互相是老表。” “好像不算很亲?”至少她不清楚自己奶奶爷爷的姐妹的孙子辈都有谁。 “城里大概不讲究这些,这里的亲戚生态就不一样喽。”她说到这里就停止,语意不详,也听不出对这种生态究竟是什么态度。 进了后厨,围着大红塑料盆洗菜聊天的大妈立马看过来。 只见穆槐青相当有眼力见地打了一圈招呼,然后周传钰就被她拉着,凑到了洗菜工闲聊队里。 “芳姨杰姨,忙着呢?” 更外放的那位姨乐呵地叫着她,“你俩来这儿干嘛呢?乱得很这地方。” 内敛点的姨只点点头,而后带着善意的笑意,小幅度打量着周传钰这位陌生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周传钰一愣,朝她微笑一下。 这一小会时间,穆槐青已经和人聊起来了。越聊越起劲,突然不知她问到了什么,那位芳姨像踩了炸药包似的,恨不能赶紧捂住她的嘴。 芳姨食指比到嘴边连嘘几声,拉着她的袖子往人少的地方走,走开好几步,方才小声开口,“……这不好说……你也知道……” “一点也不能说吗芳姨,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们和周传钰有段距离,但好在穆槐青是面对这边的,大致能看出口型。 只见芳姨梳得整齐油亮的后脑勺左右摇。 看来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穆槐青走来,正待喊低头择菜的杰姨,哪想芳姨一脸不耐地跟了过来,连哄带赶地把两人往外揽,“这儿乱得很,没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快走!” 她们往食堂外走,回头就看见芳姨仍站在食堂门口,紧盯着,像生怕她们往回走。 “什么都没问到吗?”周传钰不死心,希冀她套出了些蛛丝马迹。 “都问过了,什么都不肯告诉,只说实在不好说,不能说。” “奇怪,芳姨这人平常好说话得很,也是个热心肠,今天像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直到重新站到学校门外,穆槐青仍在疑惑。 别说是被她看着长大的穆槐青,即使是作为陌生人的周传钰,也觉得她的反应太过反常,不帮忙反而捂嘴。如果不是匡沛春势力太大,那就是她给她的好处太多。 不论是哪种,都得找机会避开芳姨再去一次。 扭头一看,穆槐青还琢磨着。 就这些天周传钰对她的观察来看,她未必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只不过热心快肠的人突然变了样,她一时接受不了罢了。 所以周传钰也不上赶着好为人师,只需要一小会,她自己就能想清楚,是进是退,到那时自然有定夺。 本质上来讲,周传钰认为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在没有威胁到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她不会主动给自己惹麻烦。 所以当她发现穆槐青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宁愿为了别人吃力不讨好的人,她本能地被吸引。 或者并不能说这是被吸引,而该算作观察欲,她想看她究竟被什么驱使,又究竟会为什么退缩,又或究竟得到了什么。 继续从本质上讲,她完全不相信有人不自私,一定为利为名,或为无名之名。她的一切观察都是为了论证这一观点,她期待着资料库里增加一个名为穆槐青的论点。 两人各怀心事,准备打道回府。身后传来车铃铛声,周传钰往路边让,可车轮擦地声越来越逼近,“等等!” 是芳姨,她蹬着三轮车追来,停下,坐在车座上一脚点地,气喘吁吁,“累死了,走这么快,呼……累死了,有话和你们说——” 两人回头,第一时间对视一眼,两双眼睛,一双盛着疑惑,一双掺着复杂。 “芳姨?”短暂对视之后,穆槐青用询问的语气打了招呼。 刚刚轰走她们的是她,现在追上来的还是她,穆槐青看不懂了。 “真是怕了你们了,给你们使眼色硬是看不懂……多年轻的姑娘就是脑子不灵光……”芳姨边顺气边吐槽她们。 这话一出,轮到两人愣住。 使眼色?有吗? 不过芳姨没打算听她们解释,呼吸平稳后就四周看一圈。送孩子上学的点,这条路上人还很多,她回过头朝两人道,“这儿不方便,去我家说,我这小三轮载不下你俩,我先过去,你们赶紧来。” 两人还没捋清,只眼见着她蹬起踏板,小三轮跑得飞快,一溜烟没影了,一点尾气都不留,绿色又环保。 巧了不是,穆槐青今天出门没骑车。 只能用脚走去。 她们知道勇气不等人,生怕芳姨反悔,一路紧赶慢赶。两人一前一后,飞快奔跑在居民区的窄巷里。坐在门口择菜的、开茶话会的人,只觉得两阵风跑了过去,然后看着她们似是追逐嬉戏的背影,感叹,“俩姑娘感情真好呀!” 等站在芳姨家的堂屋里,这次气喘吁吁的换成了她们,芳姨早把茶倒好,晾在桌上等她们。 “别大口喝,小心呛着。”芳姨笑得太开心了。 周传钰都怀疑她是故意的。 “芳姨,你说,你说有话和我们说,是我问你的那事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我一个劲使眼色,让你出了食堂再问我,结果出了食堂你俩头也不回,真是急死人了。” “我以为你是赶我走的意思来着。”穆槐青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摸摸鼻子,狡辩道,“你不告诉我就算了,还不许我去问杰姨。” “笨!”芳姨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杰姨旁边坐着个出了名的大嘴巴,要被那人听着了,我又刚和你唠了一阵,指不定我得遭什么编排。” 第11章 说着,她一脸庆幸,“幸好我拦住了,不然我名声和饭碗就保不住了。” 芳姨这话一说,周传钰就发现,正被数落的那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但耳朵悄悄红了。 好在芳姨人好,穆槐青道过歉后,她很快就放过了她。 “还好也没怎么样,下次机灵点就行。”她咕噜一口茶水,接着说,“就你问我的那事吧,其实我最近也琢磨着,一直没说也是有顾虑——” “您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穆槐青不想为难她。 “得得得,你费这么大劲追过来,左不过就是想弄个清楚,别和我装,我看着你长大的。”芳姨傲娇地昂昂头,“再说,我也不是只顾自己的人,只不过不能什么都没办成,一上来就损兵折将吧,我可是和你站一队的。” “这么说,食材的确有问题?”周传钰察觉了她话里的意思。 “聪明,而且问题不小。”芳姨转头看向她,赞许的表情中混着严肃,“甚至不止是食材的问题,也不止是一两个人的问题。” 她表情更加凝重,看着两人,放下茶杯道,“比这些麻烦得多。” 第10章 请外援 两人神情不由也严肃起来,聚精会神等待下文。 芳姨略整理思绪,开口,“你们问食材有没有问题,明确地说,食材一直都是有问题的,早在匡沛春接下采购的活儿之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她清清嗓子继续道,“什么陈米替新米、私自换供应商、吃回扣啦……只有你想不到的。” 穆槐青疑惑,“那为什么从来都没人提?” “这就是复杂的地方了,大家不清楚这些采购人的背景,不敢随便开罪;再一个,虽说这些事不道德,但到底也没有谁受到大伤害,又碍着情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说我不说,大家就都不说。 “可这次就不一样了,她对肉动了手脚。这学期一开始,我就发现那肉不怎么好,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郭巧风家的,本来想着,左不过和以前一样,只是偷换了供应商而已。 “但这次实在是太可恶了,不知道她哪找来的肉,淋巴肉都没剃干净,我发现之后,立马让切菜师傅仔细点,可是供这么多学生,菜量大,总有漏掉的。之后我留了个心眼,总趁人不注意掂掂菜袋子分量,两三天里头就有一天短斤两。” 见对面二人都皱着眉,芳姨补充道,“就算你们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说服整个后厨,找学校反映。” 从芳姨家出来,她们又去了菜市场,打探了几家明面上的供应商,心里有了底。 情况大致是,匡沛春用采购价收来食材,接着以高于采购价、低于市场价的价钱卖给小贩,再私开货源,选择低价又没有保障的供应商。 一顿倒腾下来,差价就进了她的腰包。但她太谨慎,没有省略找正规供应商购入的步骤,所以,即使是后厨们心里门清食材不对,也没法确定问题出在哪头。 “现在棘手的就是这个,即使说服校方查账,明面上的账单一定没有大问题,要是匡沛春提前知会菜贩,一口咬死没有倒卖这回事,就更麻烦了。”穆槐青头疼得很,一时想不到破解之法。 出了菜市场,她先买了两套门锁,和周传钰一起往镇东房子那走。 路上周传钰琢磨着芳姨的话,出主意道,“账本出不了大问题,但账目模糊是跑不了的,结合芳姨说的缺斤少两,或许可以先从采购量和实收量下手查,只要撕开一个口子,不愁查不到货源上。” 穆槐青闻言,深以为然,心绪舒展,但仍有疑虑,“如果要查采购量和实收量,就很难不打草惊蛇,避免不了她们提前通气。” 周传钰沉思片刻,继续道,“芳姨说她总能找到机会掂食材的斤两,就说明食堂的实收量我们是能搞清的,只是差人做见证,否则凭她的一面之词,不足以作为证据。” “这个有办法,”穆槐青很快想到合适人选,“你还记得我那个朋友吧,她在学校当老师,要是她在场和芳姨一起称,也算多个人担保。” 在周传钰的帮助下,方案逐渐周详起来起来,她神情放松了下来,接着问:“那采购量那边呢?” 与她的起起落落不同,周传钰一直气定神闲,冷静得可怕,“这个还是得从账本上下手,不过是供应商的账本,供应商的账、采购的账、加上芳姨实称的数,三边对账,哪个环节有问题,一目了然。” “要供应商的账啊——”周传钰沉思,找生意人要账本,无异于让人家当众脱袜子,爱干净的还好说,要是个不爱干净的,怎么会好意思展示自己的臭脚,“这个大概得找外援了。” “外援?” “对,我妈。” 这个外援的确有实力,周传钰心想。 待在镇上这几天,周传钰没少被穆槐青投喂,不是给她打包了送到宾馆,就是直接领她去小饭馆开小灶。一来二去,她没少和匡凤打交道,也没少见匡凤和别人打交道。 要说这个人,周传钰也从饭馆客人和穆槐青口中了解了不少,越了解越佩服——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辗转于大城市,跟着发展浪潮走,打拼得有模有样,后来捡到了匡星,二话没说带在身边了,再后来因为户籍问题,选择离开大城市,带着匡星回来上学,又在镇上开起了饭馆,一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身上带泼妇特质的人,总是有股旺盛的生命力,无论走到哪里,总能活得响天彻地。 从怎么收集证据,到怎么让证据物尽其用,两人的一番讨论,琢磨出了个七七八八,只等时间一到就公之于众。 “匡瑛——”离屋子没几步远时,穆槐青突然高扬声音,朝路对面打招呼。 周传钰顺着看过去。 她在满月宴那天见过她,是登记礼单那人。 “这就是和你说过的那个朋友,在匡星初中当老师。” 跟着穆槐青走近,才注意到她手上拎着塑料袋,袋上印着和康药房——源兴街上的药店,周传钰去买过消毒酒精。 ——透明的袋子,周传钰一眼就看清,全是用于延缓阿尔兹海默症病情进展的药物。 “奶奶最近好点了没?”穆槐青关切地问。 匡瑛把袋子往上提一提,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不认人,总想往外跑,出门买个药得把门窗全锁起来。” 寒暄两几句,前面不远的一栋房子,一个老人从窗户探出头,沙哑着声音朝外边念叨,“救命——救命——” “又撬开了。”匡瑛一脸烦躁,匆匆和两人道别,朝老人奔过去。 只见穆槐青望了几眼那边,就接着往自家房子走,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打算。 身为医生的周传钰明白,这就是最恰当的反应——很多病人家属和病人一样,都不愿被怜悯。 到了家门口,穆槐青拿出把螺丝刀,是顺路找一户人家借来的。 三下五除二搞定,继而又把楼上卧室锁也换成新的,钥匙拿根绳串起来,稳稳当当放在周传钰手里。 “十字花的这把是大门钥匙,锁门逆时针拧两圈,开门反拧一圈正拧两圈;扁口的是卧室的,晚上睡觉一定反锁。剩下四把是备用的,你自己收好。要是听见人敲门不出声,一定不能开,我找人牵了电话线,在二楼卧室装了座机,座机下边压了张字条,写着饭馆和我家的号码,有什么事都可以打。要是差什么东西着急用,可以去对面匡瑛家问问,我等会去知会她一声……” 周传钰听着她事无巨细地嘱咐,离开后还折返回来,告诉她厨房放了一些菜,调料也是新置的,晚上饿了可以做宵夜吃。 洗完澡回卧室,正擦着头发,床头柜上的座机又响了,接起来又是穆槐青的声音,问她明天早餐吃什么,面条还是包子,她给她带。 “早点睡,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周传钰走去客厅,站到窗前。 和城市里比,这里夜晚的天空格外亮,星星亮,月亮更亮,打开窗户,被夜风轻轻吹,带着独属于夜晚的冷香,宁静安详。 她想,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是时候放一放了,她也该开始一段新生活了。 第11章 对账 一连好几天,穆槐青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实在太忙了,忙到周传钰都怀疑,她是不是都不用睡觉的。 听匡星说,她天不亮就去市里收猪肉,然后回镇上菜市场,置办小菜,送到饭馆,有时还得负责理菜、看顾生意…… 换旁人早忙得团团转了,她打理得有条不紊不说,还叫上匡凤,把账目套出了个十之七八,抽空还能跑来关照周传钰,要么是送物件,要么是送饭,要么直接给她现做一顿。 这天早上起床,周传钰看了眼闹钟。还有半个小时,某位房东就该给她送早餐来了。 周传钰就纳闷了,三位数的房租,全塞房客的嘴里了,八成房东还倒贴钱,甚至不容拒绝。 第12章 要不是她家饭馆开得挺红火,周传钰都得质疑她的算算数的能力。 七点十分,提前了二十分钟,木质大门被扣响。 “是我!” 其实她知道是她,但她总要喊两声,说是更安全。 嗯。和儿童绘本里的故事挺像,就是有狼和兔子的那个。 最开始被她叫名字时,周传钰还觉着挺别扭的。怎么说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那么自然,好像她周传钰从来就属于这里,而不是什么异乡人。 周传钰洗漱到一半,拿着擦脸毛巾,开了门。 “今天这么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看起来蛮兴奋的。 果然。 “学校采购那事证据拿全了,今天要过去,当着校长,和匡沛春当面对质。”她眼睛亮亮的,看着她,“你想去看看吗?” “去。” 这里的日子安静是安静,就是过于安静了。人闲了就想往热闹地方钻。 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周传钰心里暗想,真没来错地方——整个办公室,有站有坐五六个,穿布鞋的、穿皮鞋的、冷脸的、赔笑的、焦灼的,个个不同。 现在还走进来个生面孔——周传钰自己,以及一脸胜券在握的穆槐青。 看来没个结果是不可能的了。 看来今天一定得论出个是非对错了。 两人刚走进去,芳姨就从会客沙发上起身,凑近几步。 屋子里暗流涌动,隐隐分割成两个阵营。 倒着茶的应该就是校长了,看着神采奕奕,透着十足的亲和力,一副丝毫未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之处的样子。清香的茶水在她手下缓缓入杯。 她一回头,看见穆槐青身边的周传钰,微愣。 而后,两杯茶水放在空座位前,伸手示意两人入座,笑容温和。 “大概的情况我明白了,账本吴主任刚拿来,至于怎么处理,还得看对账结果。”她站在办公桌前,面朝大家。 吴主任打开公文包,拿出账本,几双眼睛都盯着她。 “校长!我家的账本全带来了,都给你们看!”郭巧风人还没走到,隔着几道墙,声音先闯了进来,“一定要好好查,不然我就被这个姓匡的害惨了!看我怎么收拾她!个掉钱眼里的东西黑心黑肺咒她嗓子眼里长疮……” 同样姓匡的匡瑛尽力收敛存在感,往角落里挪挪,生怕巧风姐回过神来会尴尬。 “嘶—”穆槐青头痛,轻吸一口气,嘀咕,“谁给喊来的,不怕她和匡沛春干仗啊?” 芳姨坐在旁边,缩缩脖子,半举起手,“我,我想着她也不是那头的人,聊着闲篇就提了一嘴……” “真打起来你得负责拉架,她是成天扛着半扇猪跑的人,我拉不动。” “那我也不拉了,干脆让巧风把她揍成猪肉丸……” 匡瑛笑出声。 校长也轻咳一声,“注意影响,做大人的,别喊打喊骂的,带坏孩子们。” “哐——”郭巧风推门而入,“那我出学校了捡个没人的地儿,偷摸给她两拳,绝对不让学生看着。” 众人不好应声。郭巧风也不坐,把自家账本摊在茶几上,紧挨着吴主任带来的黄皮账本。 穆槐青也从兜里掏出个笔记本,巴掌大。摊开来摆在另外两本旁。 “几乎所有的供货商和学校的交易记录都在上面,还有她们的签名。” 周传钰看向穆槐青,她不免有些惊讶。 要知道,生意人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资金和账目,不仅仅是遮羞,更是防止进货渠道被竞争对手得知。 在这种情形下,她们仍能拿到这些,还如此齐全,大家对这对母女的信任可想而知。 算账的把算盘拨得飞快。 听说这人是镇上有名的老账房,不管多乱的账她都能厘清,假账也一揪一个准,更何况这些互为参照的账目。 老账房时不时手点点嘴唇,再用指头捻开纸页,抬着老花镜眯眼看。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时不时算盘珠子噼啪响,众人一岔不岔地盯着。就算是郭巧风,也只是凝神看。 “哐——”门被谁大力推开,门板撞到墙上,又往回弹,直直撞上推门人,“嘶——” “噗—”不知是在座哪位没憋住,笑出来半声。 “她怎么提前来了?”穆槐青纳闷。 按照计划是她们整理完账本,证据确凿了再来和匡沛春掰扯,哪想这才刚刚开始,她就站在了门口。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芳姨就赶紧摆手,“这回真不是我。” 穆槐青和匡瑛还是看着她。 “真的,我拎得清,不是和谁都聊闲话的,鬼知道她怎么这么早跑来了。” “怎么?你们背后捅我刀还怕被我发现啊?” 匡沛春走进来。 沙发已经被坐满了,她也不听校长招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副没有沟通余地的样子。也不知是破罐破摔,还是真如芳姨所说,有人给她兜底。 与她们的对峙氛围不同的是,老账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浑然感受不到微妙氛围似的,沉浸式看账本,噼里啪啦声引得匡沛春眯眼看。 这是周传钰第一次直观地面对匡沛春,先前单方面的“几面之缘”,虽说不足以让她了解她的为人,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她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安稳揣着这份活。 可是看眼下她的样子,却不是这样。 也许是面具被不留情面地撕开,还没有一点余地,她恼羞成怒了。 这恰恰说明,她们的指控必然是正当的。 匡沛春听着算盘声、翻页声,眉头越皱越深,表情愈发烦躁,一个起身,箭步冲到茶几边,挑了本账册就撕掉一甩。 好巧不巧,正好甩向周传钰,她稍稍一闪,“啪”的一声——没闪开。 “疼不疼?”穆槐青赶紧站起来,像母鸡护崽一样把她拦在身后。 她摇摇头,倒是没什么感觉,就是挺出人意料的。 明明自己来旁观,结果突然被来了一下,明明要摔也是摔穆槐青身上最合理啊。 看着穆槐青站起来,匡沛春突然确定了目标,果不其然,火力全集中在她身上了,眼神恨不得盯穿这个人。 “来的路上我还纳闷,是谁这么爱多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果然和你妈一个德行,最爱管别人的闲事,怎么,马路牙子上捡回去一个还嫌不够,还想把采购的差事从我手上捡走?” 穆槐青站不住了,攒着劲要给她来一下,匡瑛正欲起身拦下,却见坐在她身前的女人轻轻拉住她,眼底深深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槐青被周传钰拽了一下,很快冷静下来。 她是冷静下来了,匡沛春却愈发癫狂,她从地上捧起一大把残账,脸上是恨恨的讽刺。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好人装不下去了?”她笑得诡异,“就算你拿到了这个差事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像我一样,像以前这个地方的所有人一样,你以为是正人君子,瞧不起我们这些讨生活的,我就看着,看你能好到哪里去!” 一把残页被扬向空中,一本烂账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老账房也搁下算盘,掏出支圆珠笔,在笔头哈两口气,在纸上刷刷写,薄薄两张纸,一张交到校长手上,一张留在茶几上。 至此功成身退,带着她的算盘扬长而去。 穆槐青拿起纸,几人传阅着。 周传钰却不忙着看。 校长看完纸上的字,一抬头,就见沙发上面生的女人正无言地看着她,和她手上的纸。 她一愣,随后莞尔一笑,把纸朝她递过来。 周传钰也大大方方接了。和穆槐青手上的比较,虽说大差不差,但这张的数额要清晰许多。 在座的都心下了然。 “果然,算了一辈子账的人就是不一样,都算成人精了,出手就是两份账。就是没算到转头校长就给我们看了。”芳姨拿着两张纸,指着不一样的位置给杰姨看,边看边啧啧啧。 校长直到她是个爱说玩笑话的人,也不和她急眼。 其实如果真不想给其他人看,那位老账房有一万种办法,让它避人耳目地出现在校长手里,可她没有这么做。 也没有直接一张纸写明。 回想着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周传钰倒真有点佩服这个“人精”。 “零九年秋季学期……一零春……秋……”杰姨细致地统计着纸上的数额,显然,越往后数越大。 人心不足蛇吞象。 最开始两年还算老实,最近一年的数却陡然增加,比以往所有年份加起来都要大。 也难怪旁人发觉。 “自作孽啊……”芳姨一同埋头算着,嘀咕两句。 “我自作孽?”匡沛春一把拍在茶几上,几乎震碎上面的绿毛玻璃,“有本事你去算算!算算零五年以前,看看我前面的那几位兜走了多少?你们以为赶走了我会好到哪里去?下一个、下下个、再下个、每一个,只要她是人,就不可能变,永远都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第13章 “还有你,”她突然疯癫一样朝着校长,“你当时说得好好的,最后就这样伙同她们整我?你对得起我姑妈!?” 眼见她开始胡言乱语,吴主任上前搀住,半扶半拉地往外走。 看着她咒骂着走远,几人神情才松懈下来。 “这事既然证据确凿,学校也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校长站在众人面前,郑重承诺。 芳姨听见这话,一句赶一句,马上回问:“需要多长时间?校长,不是我逼你,是没个具体日子大家心里都不踏实,总不能让她干了坏事还拿着黑心钱该吃吃该喝喝吧?” “那不能,证据都齐了,这月下旬之前一定处理好。”面对芳姨直白的询问,她爽快回应,不打马虎眼。 “今天谢谢大家能抽空来帮忙,麻烦了,我也代表学校向你们道歉。”说着她微微鞠一躬。 临出门了,周传钰看一眼往外走的几人,发觉穆槐青没跟上,便停住,回头。 校长不知何时叫住穆槐青,嘱咐着,“今天她说了些混账话,你就当没听过,别被弄坏了心情。” “没事,我就当闻着个屁,没放心上。” “那就好,你忙你的去吧。” 穆槐青却不挪动,一脸不知当说不当说,但其实她一定会说,“今天这事,不会全校公布了吗?” 不止她,周传钰也发觉,从头至尾,校长承诺的解决方案里面没有一点公开的意思。 “我这么做有我的道理。”她走到那面贴满锦旗奖章的墙壁,手悬空拂过几个褪色严重的奖状,而后回转过身。 第一次,周传钰第一次在她眼里看见了踟蹰,片刻无言,她深叹一口气,朝穆槐青道,“算了,糊弄不过你。”她上前关办公室的门,见周传钰杵在门口没走,便拍拍她的肩,“那你也进来听听吧。” 第12章 隐情 两人坐回去,校长夹杂着叹息娓娓道来。 原来,匡沛春拿到采购资格确实算是走了关系。 “前些年整个镇上都有名的邱老师,槐青你应该知道。” 穆槐青点点头,“不止认识,初中被她教过。” 那是个很好的老师,认真负责,可以说改变了不少世俗标准上的差生的命运,凡是被她带过的学生,没有不尊敬她的。 “可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样一位光风霁月的人,无论如何,穆槐青都无法把她和这些肮脏事联系起来。 “她是匡沛春表姑,就是她亲自找我,求着我把这份活交到匡沛春手上的。” “怎么会?”虽说很多事情,确实存在内部推荐的习俗,可邱老师那种阅人无数的人,怎么可能看不清自家侄姑娘的为人?更何况还是用求这种方式? “很惊讶吧。”校长静静地往下说,“我也是,那时候她那么大的年纪了,又一辈子没有求过谁,好容易开一次口,即使是不看好匡沛春这人,也得给她个面子。” 穆槐青琢磨起来,说:“匡沛春干了四年左右,按时间算,那会邱老师退休应该有两年了?” “对,刚好两年,这两年一直住在匡沛春家。” 两人一起从办公室出来时,都面色凝重。 校长追了出来,郑重地开口,“这样做确实是我有为难的地方,的确对你们不起,但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 穆槐青应允,“我好好想想,您就送到这儿吧。” 虽说并不了解几人先前的渊源,但周传钰也听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你觉得这样的结果好吗?”穆槐青脚上踢着石子,手揣兜低着头,显然,对于这个不了了之的结果,不满意的是她自己。 "嗯……"周传钰犹豫片刻,还是问,“你是不满意自己弄走了邱老师的亲戚,还是说不满意校长决定不公开处理?” “怎么说呢,”穆槐青这次把石头踢得更远了,有些闷闷不乐,说,“是她先在其位不谋其事,我不后悔揭穿了她,可我又不想伤害邱老师。” 恩师和道义,她找不到两全的办法。 穆槐青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贪心,或者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完美解决问题的能力,一直以来都在打肿脸充胖子而不自知。 周传钰太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她在自己面前从不掩饰,她的情绪总是很好懂。 “邱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扭头温声问。 “她啊——”穆槐青似是陷入回忆,暂时放缓脚步,也放过了那颗挨了好几脚的石子,“她会连着一个月家访辍学的学生,会把放假吃不上饭的孩子领回家,给她吃热汤,送厚实棉裤,会给没人在乎的小孩过生日,即使没人知道孩子真正的生日,她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每天都能当生日来过——” “那你觉得这样的邱老师会坐视孩子们吃烂肉烂菜不理吗?”周传钰直接打断了她,抛出问题。 穆槐青一怔,顺着就说,“不会。” “是呀,不会。”她微微仰头分析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她一定不是个为了自己能过安生日子,不顾学生们健康的人。她年纪大了,无儿无女,沾亲带故的亲戚们成天盯着她的那点钱,指着吃她的绝户,实在没办法了,投靠了个亲戚里最亲的侄儿,用名声给她担保,只为了自己晚年有人照应,身后有人打理,却换来这样的‘回报’。” 周传钰郑重地看向穆槐青,问,“你觉得,即使没有这回事,以匡沛春的人品,真的会用心照应一个年老身弱的老人吗?现在发现了,是及时止损,等以后邱老师走不动道了,她在邱老师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到那时发现所托非人,才是真的晚了——” 穆槐青转身一个飞扑抱她一下,猝不及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松开了,轻快得好像无事发生。 “我脑子笨,没转过来,你这么一提醒,还真是,我得提醒提醒邱老师,也想办法给她找个更好的去处,不能总待在匡沛春那儿。” 周传钰觉得自己可能被吓到了,心跳不止,好一会才平静下来,继续刚才的话,说,“还有校长的建议,我觉得你该试试。” 她认真地看着穆槐青的眼睛,“你也听到了,匡沛春说采购这个位置上从来就没有干净过,走了一个匡沛春,也许下一个就是匡沛秋匡沛冬,你认为这些事情不该发生,或许可以试着去改变规则,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你对这个结果一定不满意,既然不满意,那就别让它成为结果。” 让它成为开端。 “你相信我能做好吗?”穆槐青问。 不是我能否胜任,而是你是否相信。 “一定。”没来由的,周传钰一瞬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穆槐青忙着感动,没发觉有人朝两人走来。 那人看着挺面熟的,走近几步周传钰才认出——是旅馆老板。 “小青诶!”极洪亮的声音让穆槐青不得不注意到她。 “我找你好半天了,家里找不见饭馆没你人,菜市场问了一圈都说不知道,结果现在碰上了,你说我这运气好不好?”她一脸庆幸。 见她这么着急找自己,又一脸藏不住的开心,穆槐青就清楚是为着什么事了,朝她笑起来,“是匡紫回来了吧?我现在收拾收拾就去车站。” “哎呀谢谢你了,就是为这个。原本以为还要过几天,结果,你知道,这死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上午突然和我说快到车站了。哎,也不知道现在去还赶不赶得上……” “没事丽椒姨,没赶上我直接回来就行,没事儿。”穆槐青爽快应下。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我实在是走不开,不然都不好意思麻烦人,”丽椒姨笑着,“不过你记得开你记得找个大点的车子开过去,她那个性子你知道的,铁定得带一堆东西回来,我怕你骑摩托去不好载。” 穆槐青乐了,“好嘞,我把拉菜的车开出去接她。” “那一定够了,回头我去你家送油钱,就这么说定了。” “不用——” 说完也不顾穆槐青的推辞,扭头就走了。 和身旁的周传钰相视一笑,语调轻松地开口,“来活了,要一起去车站接人吗?我猜你也是坐火车到了西站然后来仓宁的吧。” 周传钰点头。 闲着也是闲着。来的那天心里烦,一路上也没顾上好好看看。 两人先去了镇西,穆槐青一家三口现在就住在那边。 等见到她口中的拉菜车,周传钰愣了下——是一个小型货车,车头和面包车一样那种,前边是两座驾驶舱,后边是敞篷的,里头还遗留着几片蔫掉的菜叶子。 穆槐青随手捡了几片大的扔地上,放上去个小板凳,凳子腿固定好。 “她等会就坐这儿?” “当然,她行李放后边,肯定得自己看行李吧。”穆槐青笑得蔫坏。 好吧,反正自己是被邀请才跟来的,可不算故意占了别人的位置。 第14章 她一屁股坐上副驾驶。 穆槐青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 出了镇中心,走上一条略眼熟的路,这条小公路过了,右转直行半个多小时就是车站,周传钰隐约记得。 不过这条小公路十分颠簸,正经过一个大坑,即使系着安全带,周传钰也觉得自己快颠飞出去,只得紧紧握着头顶的把手。 “这路其实没修多久,早两年也是平平整整的,”穆槐青看出她的不适,速度又放慢了些,“前面屉子里有喉咙片。” 周传钰拉开抽屉,最上边就是一管绿色药片,拧开放一颗到嘴里,凉到呛鼻子的薄荷味炸开,颠得犯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她这才注意到路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黄沙,问道,“怎么这么多沙子。” 这一路上,公路两边都是正经长着野草的泥巴地,这些黄沙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闻言,穆槐青朝着车窗偏头看一眼,解释道,“这路修好之后交通方便了,外边的大货车空着往里开,出来的时候装一满车黄沙,要不了几趟路就轧得稀烂了。” “是沙场的货车吗?”她问,“也没人管?” 穆槐青摇摇头。 “这没人知道,只知道沙是河边的,”她想了想,“就那天你看到的那条,镇子南边,河边的坡都被挖成沟了。” 一路上没有限高杆。说着,正好迎面过来两辆货车,一前一后,轰隆而过。 留下一地的尘土和裂痕。 上了大路,路面就平整多了,两人侃着侃着就到了车站。 今天车站的人要比那天少,但要在这些人中无目的地找人,找的还是一个不一定会出现的人,还是不容易的。 她和穆槐青守在闸机附近。 “饿不饿?”穆槐青问。 周传钰摇摇头。 说起来好玩,穆槐青总是怕她饿着,算不算开饭馆开出来的职业病? “我有点饿了,这儿有家小笼包做得特香,”说着就起身,随口嘱咐一句,“不远,你在这儿坐坐,我马上回来。” “但我和那人不认识,错过了怎么办?”好歹是被人委托来帮忙的,周传钰有点担心。 可穆槐青一笑,像个没长大的调皮孩子,“错过了就错过了,她二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把自己弄丢。” 看起来她和那人熟得很,周传钰暗想。 她都这么说了,她就稳稳坐着等她回来,不过眼睛还是盯着出站口,即使她并不能认出那个叫匡紫的人。 果然,没一会就见穆槐青走回来了,手里拎着小笼包,还真是香,离着好几步路都闻着味儿了。 原本还不怎么饿,这下给她食欲都香出来了。 穆槐青走近了她才发觉,她身后还跟着一人。 原来这人只是嘴上说说,实则人在包子铺,眼睛一直留意着出站的行人。 那人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却也掩盖不了她沉静稳重的气质。 回想第一天来到小镇时,晚上听见宾馆老板对电话里说的话,大致能猜出,眼前这个就是她那个在城市里混的挺好,却突然非要辞职回来的女儿。 这么看起来混的还真是不错。 “这就是丽椒姨的女儿,叫匡紫。”穆槐青把更小的那袋小笼包递给周传钰。 她是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周传钰暗想。 “你好,我叫周传钰,穆槐青的朋友。”她把小笼包换了个手,伸出右手。 匡紫礼貌回握,礼貌性地笑笑:“你好。”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相似的气质,穆槐青莫名地不爽,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开,“顺利接到人了,回家!” 从头至尾匡紫对穆槐青都冷冷的,不过也正好和穆槐青对她的态度对应上了。 周传钰猜测,这两人应该只是熟悉,但关系并不算好,甚至可能有点……差? 三人走到车站停车场,看着仅有两座的车。 穆槐青打开车后的围栏,把她带回来的两个行李箱放上去,然后摆正了小板凳,示意匡紫,那是她的位置。 匡紫站定,看着小红凳、眼前的两人、还有两座的车,留下一句,“麻烦你把我行李运回去,我去坐公交。”转身就走了,留下两人。 其实情有可原,那样酷酷的一个人,蜷在货车后边的小红凳上的样子,周传钰也实在想象不出。 穆槐青无奈朝她摊摊手,“就这脾气。” “你们俩不熟?”回去的路上周传钰没忍住问了。 “哈!”穆槐青乐了,“可熟了,但不是熟到穿一条裤子那种熟,是见面就要薅头绳干架的那种。” 那就是关系不好了,“像那天匡星和……” 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小女孩的名字。 “匡星和冯霁,”她笑得更欢了,“差不多,不过比她们好点,至少我妈她妈关系顶好,总得顾着她俩,不能闹太难看。” “为什么呢?”两家大人这么好的关系,她俩关系却糟糕成这样,周传钰更好奇了。 “嗐,这谁说得清,八字不合吧大概,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把我脑袋上咬出了血印,牙都没长齐呢就这么坏,怪不得我不爱见她。” 能打得有来有回,那她俩年纪应该差不多。 “牙没长齐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周传钰笑着问。 穆槐青一愣,转而也笑了,“是从俩妈妈那儿听说的。”又补充道,“总之我不会骗你。” 周传钰笑笑,不应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哎呀,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搬上楼,死沉两个行李箱。”丽椒姨向她俩千恩万谢,一定要留他们吃午饭,“你不吃你这朋友总饿了吧,都留下来吃点吧,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不了阿姨。我也不太饿。”周传钰推辞。 其实她自己倒是没所谓,但就这俩人的关系,想着她们一桌吃饭也怪尴尬的,就跟着回绝了。 “是啊,本来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不,行李回来了人没接回来。”穆槐青笑着说。 八成人还坐着公交车在回来的路上。 “没事儿,本来也是想到她行李多才麻烦你的,她清清爽爽一个人坐什么车都没差。”丽椒姨一脸不在意,“那你们都不来我就不硬逼着你们了,不过这钱你得收下,拿去加油。” “那我也不和您客气了,马上揣兜里。”穆槐青笑道。 “哈哈!就是怕你跟我客套,收着吧!” “丽椒姨你忙着,我们先走了!” “现在饿不?” 周传钰摇头,“还好。” 这会是真不饿,那小笼包太好吃了,周传钰多吃了几个。 以后离开这里去车站了一定多买点,带到车上吃。 “那我们就不在外边吃现成的了,去你那儿做饭吧。” “也行。” 倒不是她答应的勉强,而是她实在摸不明这个房东为什么这么爱给租客做饭。 不过做得挺和胃口就是了。 周传钰发现,即使自己从来没有提过,她却慢慢记下了自己爱吃的食物,甚至可能连偏好口味都摸清了。 就比如今天,看着她备菜,她每个菜都是自己爱吃的,清淡爽口。 房东在忙前忙后,她也不好意思坐等开饭,就留在厨房帮忙打下手。 其实要说厨艺,周传钰也不赖。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要没点厨艺早不是穷死就是毒死了。 但是自从来了这里,周传钰就很少下厨了,她感觉自己要被养废了。明明到了个举目无亲的偏远小镇,怎么生活质量不降反升啊。 “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总想着找个会做饭的人一起生活了,饭来张口真是好啊。”周传钰打趣着说。 不知为何,她被穆槐青禁止帮忙,每次对方做着饭,她就只能在旁边陪着聊聊天,也算是出了份力。 正往锅里放着盐的穆槐青听了这话,不由手一抖,放多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锅里的盐粒铲出来一半,又多铲走一点,余光看周传钰一眼,迅速把锅铲上的盐往废水桶里一甩,状似平静地反问,“你觉得和别人一起生活的好处只有吃饭方便啊?” “只能想到这个,其他的都是坏处了吧?”周传钰随口答。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穆槐青脸上笑意黯淡了几分。 第13章 失踪 “好处……”晚上躺在床上,周传钰又想起这茬儿,没来由的,她还真仔仔细细掂量了起来。 她二十九,社交圈里半数的人都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有幸福得让外人看着都高兴的,也有一地鸡毛草草收场的。 羡慕吗,好像有时候会,但不是羡慕婚姻,而是羡慕幸福,任何人幸福起来都是让人羡慕的。 早些年家里来电话,还会问有没有恋爱结婚的苗头,这两年也懒得问了,仿佛大家公认,这个人跟医院的消毒水味儿似的,好是好,就是刺鼻,靠太近了会把人像病毒一样杀灭了。 第15章 至于家,她也没什么依恋,不是家不好。说不上来,和大多数人的家一样,简简单单,没有很很浓的爱,但也从没短了她什么。 有时她自己都会想,是不是她情感淡漠,天生就不适合与大多数人一样,走进一段亲密关系。她就像一只据守领地的狮子,从不许外人踏入她的一方天地。 毕竟,亲密就意味着相互影响,而她,已经不愿意再介入别人的因果之中了,介入是错误的,她已经因此受到过惩罚,是她给自己定下的惩罚,至今刑期还未结束,她仍然把自己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 房间里突然漆黑一片。 房顶大灯、床头台灯、座机上的红灯,一下全熄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她伸手摸到台灯旋钮,拧一下,黑的。再拧,依旧黢黑。 瞳孔在黑暗中逐渐放大,能捕捉到更多光。 月光从窗帘下漏出来,白亮白亮的。那几缕光在漆黑的屋子里游荡。 她靠近。她听。 好似有声音从窗外传来。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 打开窗,有个黑影站在楼下门前。 为什么不说是一个人,因为这个影子不像人,它比人魁梧得多,头重脚轻,像健身过度了一样。 又听见喊声,这次她终于听出来——声音挺熟悉。 楼下的人影抬头,正看见从窗户探出头的她,也不出声了,只退两步,站到了月光里,抬头朝她笑——原来是穆槐青。 她怀里抱着什么,老大一团,好容易空出个手,指指面前紧闭的大门。 周传钰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荧光,下楼开门。 “想起来忘给你备点蜡烛在家,就送来了。” “谢谢,麻烦你大半夜专门跑一趟。”她这才看清,除了抱着一床棉被,穆槐青还勉强拿着一把红蜡烛,进了屋,关上门,月光便又被隔绝在门外。 穆槐青放一根蜡烛在香案上,又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点燃,递给周传钰,打火机也给她。 “放在房间里,晚上起夜也方便。”周传钰依言上楼放好。 完事回头一看,对方还抱着被子站在卧室门口。 “你这是——”摸不清她的意思,周传钰只得战术性拖长音。 “哦!”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拍拍被子,道,“每回遇上停电,镇上总有人家遭贼,我想着你一个人不安全,就来和你做个伴。” 看着她犹疑的神情,她赶紧解释,“外面客厅沙发挺宽敞的,我带的被子够厚实,我就睡那儿。” 她一片好心,周传钰也不好再说其他,“好,窗户有点漏风,你被子掖好,别着凉。” 话毕,两人各自去到该去的地方,一扇门将她们隔开。 周传钰躺在床上,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沁,不知过了多久,在柜面上凝结成一块蜡烛饼,蜡烛渐渐矮下去,暖黄色的光往外扩,照得秋夜的那点冷气荡然无存。 也就是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咳嗽,是小声的,强压着的。 她拿起蜡烛,从里把门打开,这次是她带着光亮走过去。 “外面冷,进去和我挤挤。”她拍拍睡得迷迷糊糊的人,被面凉凉的。 迷糊人挣开眼,持续迷糊了两秒,突然眼神变得清明,“会不会挤到你?” “总好过冻着你,走吧。”她拿着蜡烛把她引进来,引进暖和的房间。 挪挪被子,腾出一半的床。穆槐青看一眼她的脸,把自己的被子放了上去。 两人背对着背躺下。 旁边突然多了个人的呼吸,周传钰不喜欢,睡不着。 穆槐青也睡不着。 两人,一个睁着眼,眼睛滴溜滴溜转;另一个闭着眼,眼睛不转,但心里有有些烦躁,说不上来是烦什么,不像在恼睡眠被打扰,却是有些恼自己,这么私人的领域被出让一半,这违背了她花小半辈子构筑起来的本能。她隐约发觉有什么在改变、崩裂,这让她感到害怕、愤怒。 一如一种以血溅来震慑对手的蜥蜴,越是害怕,越会虚张声势。 周传钰闭眼皱着眉,思绪杂乱无章。 “你也睡不着?”穆槐青突然开口。 她猛然睁眼,语气里不由带了些情绪:“谁说的?” 穆槐青一愣,弱弱开口,“你的呼吸声说的。” 睡着的人呼吸是缓慢均匀的。 “哦。”好吧。 一阵沉默。 “你会摆手影吗?”仍然是穆槐青率先打破沉寂。 周传钰睁眼,扭头看消长明灭的烛焰,摇摇头,而后意识到对方可能并没有看她,轻声道,“不——” “当当当当——”穆槐青欢快的声音从脑后传来。 一扭头,就见墙上一只活灵活现的黑兔子,还眨着眼睛。 “可爱不?我玩这个可拿手了。”说着,她手指灵巧地交叉变化,又是一只小狗。 看手势,这个比兔子简单,周传钰不由伸出手,依样画葫芦,比划起来。 可不管怎么调整,不是少只耳朵就是少条腿。 “这里,往外放松一点,”一只手捏住她的无名指指节,轻轻拉,轻到周传钰觉得只是拂过了一阵风。 墙上的四不像先是被溶进一大片阴影里,而后阴影退开它便长出了耳朵和腿。 穆槐青也笑,“你弯弯这根手指,它就能摇尾巴,看我的,还能跑。” 还有什么老鹰鸭子云云,两人玩着孩童间幼稚的游戏,睡意全无。 等玩累了,两人消停下来。 仍像最初那样,一人一个被,一左一右,静静躺在床上,不过心境却比那时松泛许多。 “我小时候家里总停电,只要停电了就玩这个,会的种类可多了。” 周传钰看着她得意的样子,也笑,“匡凤阿姨教的?” “我妈?”枕头摩擦声响了两下,穆槐青枕着胳膊道,“那时候她才没空管我呢。” 见她并没有递话头的意思,周传钰便静静等待下文。 “我小时候,早些年她把我带在身边,但自己也屋里屋外地忙活,没闲工夫管我,后来生意稳定下来,倒是没那么忙了,但突然有了匡星,索性就把我送回来,回仓宁。” “我小时候就经常想,是不是她不喜欢小孩?可后来她对匡星的态度又给了我一巴掌,那时候我会偷偷问自己,明明我才是亲生的,为什么还不如捡来的孩子?” “我是不是很小气?”穆槐青扭头问她,脸上带着些许自嘲的笑,“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一看见她们亲近的样子就忍不住不开心。” “不是小气,那时候你那么小。” 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需要家人的时候。 “谢谢,”穆槐青笑了,“不早了,睡吧,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这一觉确实睡得安稳,一直睡到大天亮。 周传钰醒来时,床另一边已经空了——穆槐青准是天不亮就起床,跑市里割肉买菜去了。 坐起身一看,床头柜上的蜡烛也被清理走了,一张字条代替了它。 “我去买菜了,给你买了早饭放蒸屉里,你记得热热再吃。——青” “字还挺难看的。”周传钰看着上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狗爬字,笑着嘀咕。 转而把纸条收进床头柜。 打开蒸屉,看见俩包子一菜饼和一碗豆浆。 一咬开,红豆沙馅,就猜到是这个。周传钰吃正欢,突然一阵拍门声,嘴里包子都没咽下去,她就跑去前厅。 走近了听出是匡瑛的声音,正边拍门边和其他人说着什么,语速极快,看样子是有什么着急事。 她忙开了门,匡瑛果然顶着一双急红了的眼睛,扑过来捏着周传钰的两只胳膊,急得眼泪唾沫都要溅到她脸上。 “不见了!奶奶不见了!都帮我找找!” 周传钰一听,心里一惊。 路上也站着许多街坊邻居,一看就是她在挨家挨户求。 “不见了多久,是从家跑出去的还是在外边丢的?”周传钰抚着她的手臂询问,生怕她一个撑不住先早先倒下了。 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她上楼拿了手机钥匙就往外走,匡瑛继续在镇上找着。 “喂?匡星,你姐呢……不在饭馆?!”她脚下走得飞快,手里将电话拨通。 “匡瑛家出事了,她奶奶人找不着……那她从市里回来会去哪儿?” “……好我往蔡安家走,她要是去了饭馆你让她赶紧去匡瑛家,帮着找找……” 饭馆那条街人多,匡星一嚷嚷说不定就能知道谁见过匡奶奶。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她得想办法通知穆槐青。 穆槐青没配手机,指望她回家正巧接到座机电话是不可能了,不如自己直接往她家去,顺路还能去蔡安家,她们熟悉情况也能帮着找,比起自己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她们效率肯定更高。 第16章 电话挂断,她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从镇东到镇西,两条腿就没停过。 万幸赶到蔡安家时,她正坐门口摇摇篮晒太阳。 蔡安也是个利索人,听周传钰大致说了情况,立马上了二楼后边的阳台,朝着左右邻居家的天井大声喊人帮忙。 看着大家都出了门,周传钰一刻不停,循着记忆往穆槐青家走。 一定要拦到人、一定要拦到人、一定要拦到人……周传钰跑得喘不上气,心里祷告着,一遍又一遍。 第14章 迷失在时间中的人 万幸,等她赶到,就见那辆小货车敞开着后栏板,停在路边。 周传钰直接进了车子旁最近的房子。 穆槐青正背对门口,蹲在地上,拾掇着要放在家里用的菜。 “您要带的两块老豆腐还在车上,我等会给您拿出来!”她头也不回地招呼道,把周传钰当成了托她带东西的对门老婆婆。 “匡瑛的奶奶不见了,今早就没见人影,八成是半夜就不见了,镇东大路上找了一圈没找着。”周传钰为节省时间,单刀直入。 “什么?”太突然了,穆槐青噌的一下站起来,转头就见她气都没喘匀。 两秒不到,她往外走,“我骑摩托车去找,镇东没找到,她们肯定还没找到镇西来,我大路小路都转一圈一定能找到。” “不,先去南边,去堤坝!” 那儿有条河。 “对,去堤上!” “我也一起去,多双眼睛,四面八方顾得过来。” 两人往南边走,开得飞快,气氛严肃得可怕,所有人都着急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来,可心里又止不住地冒出一些坏极了的可能性,不敢细想。 绕着南边河堤上开一圈,又下去河滩上来回跑,每一丛芦苇荡都被翻了又翻。 至于河里,两人都不敢细看、却又不得不看,怕看见有什么被冲走,又怕错过什么。 一群人的喊声也渐近,远远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是匡瑛,她已经走不稳当了,几步一踉跄,可还是走得最快,喊得最大声,找的最仔细,不止芦苇,就算是不及膝盖高的一团枯草,她也要扒开看。 眼见要跌倒,两人冲上前扶住。 见她要挣开,周传钰忙问:“找过哪些地方?” “镇子东边几个住得近的婶娘已经在找了,我们刚来南边……”匡瑛已经顾不上流眼泪了,嘴唇脸色急得煞白,说话也不太捋得清。 “南边我和穆槐青已经绕了好几圈,没见着人,镇中那块我已经打电话给匡星了,饭馆里大家都出去找了,蔡安带着几个邻居在西边,找着了会给我电话,还差镇北。 “这样,蔡安你和这几位一起,再去奶奶以前爱去的地方找,还有,想想她平时有没有总念叨的地方,我们俩去镇北找,北边一条大路直溜溜的,摩托车跑起来最快了。” 没多想,每个人都按周传钰的话动作起来。 两人往老北街赶到一半,穆槐青直接一个拐弯,把摩托车骑进了菜市场抄近路。时间不等人,一个患病的老人,晚一点找到就多一分危险。 即使开得再小心,路上也难免擦到碰到,不是摊位就是行人,两人一前一后道歉再道歉,没有办法。 “匡瑛家奶奶走不见了,看见的话往我家饭馆打个电话,麻烦了!”路过相熟的摊主,穆槐青边往前开边嘱咐,生怕错过一点找到人的机会。 车轮穿过菜场最北边的活鱼摊,沾着地面腥臭的鱼鳞血迹开出去,早集上的人依然没有散。北街人不算少,穆槐青左右找寻,心里又着急,只恨不能飞到天上去看。 “人多了,开太快危险,而且说不定奶奶就在人堆里,太快反而容易错过。”周传钰在后座拍拍她的背,安慰道。 穆槐青渐渐放慢了车速,不再那么急躁。 两人分工协作——每遇到较深的巷弄,周传钰便下车步行探查,那些巷子如同蛛网般四通八达、彼此连通;而穆槐青则骑着摩托,继续沿着大路前行,细细寻找,同时留意着各条支路的动静。只要周传钰从某条巷道穿出时,就能看见穆槐青的车子恰好在前方路口。 一条接一条地走,不知第几片巷道,周传钰终于看见个人影,步履蹒跚,走走停停,时不时嘴里自言自语。 她确信,这就是匡瑛奶奶。 “奶奶?您——” “啊!”哪想她一靠近,奶奶情绪就激动起来,“不要过来!你个小偷偷我孩子。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怀里护着什么,蹲到地上,把怀里东西压在膝盖和胸口之间,挤得死死的。 周传钰深知,自己这是引起她的应激反应了,继续上前去只会更加刺激她,不如远远地守着,只要看着她不乱跑就是了。 穆槐青在巷口一直接不到自己,一定会顺着巷子找进来。 周传钰四处望望,走到这节巷子尽头,发现这是条岔路,便在墙根搬了几块碎砖,做记号,好让穆槐青不走岔了道。 起身便走回离奶奶不到五米的地方,守着她,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念叨个什么名字。 果不其然,不出五分钟,穆槐青就顺着记号寻来了。 “这儿!”周传钰听见响动,转身朝她挥手。 “小心!”穆槐青一个健步冲了过来,周传钰被她猛地一拉,同时耳后一阵劲风。 回头看,是匡奶奶,她手里拿着一块砖头,是刚刚朝周传钰挥过来的砖头——她还是把她错当成了偷孩子的人。 穆槐青上前,不动声色地牵制住她拿砖头的手。 “她抢走了孩子……没了……孩子丢了……” 老人低着头,眼神空洞,无意识地反复念叨。 正不知怎么办才好,穆槐青凑近,朝老人喊:“妈!你看看我,我是翠萍啊,我没不见呢,好好长大了!” 她轻晃老人肩膀,语气轻柔,好似真的在朝母亲撒娇。 老人眼神中多了些许生气,“翠萍,萍萍……长这么大了,怎么一晃眼长这么大了?” “翠萍”轻轻抽走她手里的砖块。 老人眼神笨拙地打量她的萍萍,盯着她的衣服,不知怎的,又陷入自己的世界。 只听她开合着干瘪的嘴唇,碎碎念着,“死孩子跑出去玩也不知道说,长这么大了,衣服全得给你得缝新尺寸。 “要过冬了,得穿带棉的……” 说着她自己往外踉跄着走,单薄的花开衫被秋风吹得后襟鼓起。 周传钰两人也不敢拦,生怕又刺激到她老人家,隔着几米远步行,跟着护着。 她拿出手机,给饭馆打去电话。 “钰钰姐!是人找着了吗!?” “幸好你还在饭馆,快去让阿姨叫点人和匡瑛说,人找着了,叫她赶紧过来北街——” “杨花电器。”穆槐青补充。 “对,杨花电器,来这儿接匡奶奶!” “妈不在,出去帮着找人了,我去找匡瑛姐,保证马上到——” 是个利落孩子,挂了电话立马喊上相熟的大人找匡瑛去了。 不多时,匡瑛就搭着人家的小三轮,找来了北街。 从三轮上一下来匡瑛就憋不住火,直冲冲跑过来,额头上青筋暴起,朝奶奶吼,“说了让别往外跑,我说了一万遍,整天跑跑跑!吓死人了!外面是有什么啊!啊?!” “有我的萍萍,萍萍要回家,我擦擦缝衣机,长老高了……得做冬衣……不对!不对!萍萍才四岁,天晚了,我得接她下学去……可是我没接到啊……”念着念着,匡奶奶哭起来,苍老沙哑的哭声扎着人心,任谁听了都会转不过气。 “她咋就被骗走了?多机灵的孩子,四岁……不对,我的萍萍今年四十二了,你们不对……” 她麻木的转过身,朝着穆槐青和匡瑛,“你不是萍萍,你也不是……萍萍肯定比你长得结实,我刚生她那会,都说她长得像我……将将十一个月就会走路了,这么机灵怎么被人骗走呢?” 匡奶奶不知道自己病了,什么都想不清,迷茫地望着人来人往的道路,只知道没有一个是她的孩子。 匡瑛看着奶奶神志不清,拉也拉不走,一阵无力感袭上心头。一瞬间,她熄了原本遏制不住的火气,抱着头蹲地上,一抽一抽地哭。 周传钰欲走上前,穆槐青拉住她,摇摇头。 她低头看一眼,发觉蹲着的人正极力抑制哭声,不愿任何一滴眼泪被人看见。 她退了回来。 那就得先想办法,把匡奶奶稳定下来,至少得先送回家。 “你给阿姨打个电话,阿姨和匡奶奶孩子年纪差不多,说不定能哄住,”她把手机递给穆槐青,“还有,最好能联系到药店,让人把奶奶平时用的药带点来,那是处方药,和康药房,只有这个药店能给奶奶药。” “好!”穆槐青连忙按她的办法,拨起了电话。 第17章 不多时,匡凤就赶到了。 “药来了!”匡凤直接把药也捎过来了,后边还跟着一群出了力帮忙的人,说什么也要亲眼看见人平平安安才肯回,便都跟了来。 “妈,看看我,认得我吗?” 匡奶奶抬头,呆呆地看半晌,摇头。 “是我萍萍啊,匡翠萍,我回来看你了!”匡凤笑着哄着,眼睛里却藏着点泪光,对上匡家奶奶浑浊的老眼。 她深吸两口气,努力扬起笑,语气轻快,“记得吗?我小时候最爱吃炸地瓜饼子,堂姐老和我抢着吃,你今天给我多做点好不好?” 匡奶奶听着听着,手抚上匡凤的脸,“哎呀……你怎么也老了,长皱纹了都。”她给她擦眼泪,“对,我孩子最爱吃地瓜饼了,错不了。走,回家我给你做,让你吃个肚圆,明早好上学校。 “你也别贪多,那玩意吃了可爱放屁,前天你吃多了,晚上睡觉我还以为你屙床上了……” 匡凤顺势把匡家奶奶往车里带,又给吃了药。 “阿姨,你们先坐着车回家吧,免得我们上去了吓着她。”周传钰关上车门。 “好,”匡凤在后座降下车窗,又朝渐渐缓过来的匡瑛道,“你出来锁门了没,没锁我就直接送去你们屋里?” “没锁。”匡瑛答道,“姨,谢谢你,谢谢……” “傻孩子,不说了,把她送回去要紧,走了。”匡凤干干脆脆地拍拍坐前边的司机邻居,车子就往镇东去了。 匡瑛也抹一把脸精神精神,确认没剩下一滴眼泪,往回走。 第15章 斗殴 摩托车还扔在路边,周传钰和穆槐青回去找,直接坐她的车子回去。 “等会要去看看吗?”周传钰问。 “不去,她们那人多着呢,出不了事情,去了还得匡瑛分神招待。” 和周传钰想到一起去了,“那到了东边巷子口把我放下来就行,你去忙你的事。” 可穆槐青没应下,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今天本来想等你醒了和你说个事,看能不能帮我拿拿主意,挺麻烦的。” “你说,我听听看。” “好,那我们往饭馆骑。” 一路上,穆槐青大致讲了讲。 她应下了校长的请求,成了学校食堂采购人。也就是这几天,她发现了一个说大不大却也不能再耽误的问题——学校的学生一届比一届多,到了这一届,郭巧风能供上的猪肉已经只是勉强够用了,要用这些肉达到孩子们的伙食标准不容易,得想办法多找点货源了。 可现在学期过半,其他大供应商早被其他学校敲定了,没有截胡的说法。 可要是单独从市里进货,成本更高了不说,还不一定有屠宰场愿意接这样的散单子。为着这事,穆槐青已经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出招来。 “你见过世面,脑子又灵,就想着找你支支招。”穆槐青没把车开到饭馆门口,而是停在了饭馆对面的饮品店,点了两杯奶茶。 老板翻腾着各个罐子里的各色奶粉。两人坐到小圆桌旁。 穆槐青说:“饭馆太吵,咱在这捋清点再去吃东西。到时候把学校那本账找来,你仔细看看。” 周传钰点头。 青苹果味的奶茶做好了,周传钰抿一口——和想象中的一样,廉价香精味加上淡到快没有的奶味和茶味。 她思索了会,突然想到什么,抬眼问,“我记得你说,镇子上还有好多人家用着镇里屠宰场没有检疫证明的猪肉?” “对,不在菜市场摆的猪肉摊都是这样。” “外面的肉和这里的价格差距大吗?”周传钰想了想,问。 “仓宁的肉价稍微贵了点,也没差多少,多出来的大头还是运输,做小买卖的,要不了多少肉,但是就算只有一星半点也需要一趟的油钱,平摊到每斤上成本就高了。” 听了穆槐青的话,周传钰思索一番,试探着继续道,“有没有机会把这些小摊贩聚集起来进货?大家一起进货,再带上学校的,平摊之后运输成本就下来了。” 穆槐青眼前一亮,道,“好主意啊,就我知道的,自从检疫证明这玩意出来之后,镇上挺多人其实都是想去更正规的屠宰场进猪肉的。这样一来,既帮她们解决了难题,又能帮学校开货源,真是个好办法。” “真好,我就说找你帮忙准没错!” 接着,两人你一嘴我一嘴,细化着具体操作流程时,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加大。 起初隔着一玻璃门还听不真切,直到正做着奶茶的老板决定出去看热闹,站到了门口。 玻璃门被打开,这一听可了不得。 吵嚷声的源头正是斜对面——穆槐青家的饭馆。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齐刷刷往外跑,剩一大半的奶茶都落下了。 “打架了打架了!要打死人了!” “血!好多血!” “你给我别动!信不信我弄死你!” “有种来,往这儿砸,没胆子,见点血给你吓成这样,还学别人还闹事?给你厉害的!” 惊叫的,吵架的。最终两个闹事人都怒得气血上涌,脸红脖子粗。身上都是不轻的伤。 周传钰冲进人堆里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个脑袋被开了瓢,一个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划过,从手腕到手肘是半尺长的血道子,两人伤口都往外飞快地渗血。 血往下滴,几乎将愤怒浇灭。两人眼神开始飘忽,嘴唇煞白,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吓得,只能看见两人眼里依然仇视对方,要不是难受估计现在还在对骂。 蹲着的人松开攥着对方领子的手,捂着胳膊跌坐在地。 见两人稳定下来,有人想过去扶起。 “别扶!”周传钰大吼一声,冲上前,“快叫救护车!谁有带了丝巾?” 周围一圈人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指挥者喊得怔住了。 “丝巾丝巾……” “谁有?” “我没有。” “我也没有。” “谁有那玩意啊……” “我有擦汗巾,就是不咋干净……” “你那是不干净吗?你那是黢黑,人裹上得伤口发炎。” “……” 周传钰也不多纠结,直接把两人里穿开衫的那人衣服扒下来,撕成布条。 穆槐青见状也来帮忙。 周传钰把一半交给穆槐青,指指胳膊冒血那人,说:“按住伤口,然后缠上去,里面要是扎了东西别拔,绕着缠,缠完把她手架高,高于心脏。” 话毕她便拿着剩下的布条,蹲到被开了瓢的那人旁边。这个比较难处理,她已经吐了,八成是外伤加脑震荡。 周传钰按住那人肩膀,叫她平躺下来,然后扒开眼皮看瞳孔。 “今天早饭吃了什么?” “一碗兰州拉面,一个……红糖馒头……一碗……头好晕……”那人使劲想,“头好晕……” “别摸头,我给你包扎,你想不起来就从一百开始倒数,别停。” “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看起来挺棘手,周传钰加快包扎速度。 穆槐青那边已经弄完了,用板凳架高了伤者的胳膊便走过来。 “这镇子太偏了,等救护车过来得两个小时,我让人开两个面包车来,直接拉到市医院去,你看赶得及不,还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穆槐青蹲在她身旁,语速飞快地询问着,和众人一样,显然都把操作专业的周传钰当成了主心骨。 “来得及,已经紧急处理过,只要不大挪动,到医院之前没有危险。”她看一眼地上两人的状态,神情严肃地接着吩咐,“还需要两个门板,抬着这俩上车。” 众人听了马上奔走相告,没一会门板和面包车就都到了饭馆门口。 看着这位陌生施救者的严肃神情,所有人都明白,现在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大家七手八脚地抬着门板。 周传钰走到疑似脑震荡的伤者那边,帮着稳住门板,直到她完全上了面包车。 这时司机看清这人的伤势,下了车朝周传钰开口,“要不你也一起去吧,他这伤得太严重了,万一路上有个什么突发情况,我们都没人会处理的。” “对对!跟着去吧!”周围人叽叽喳喳开口,热心地恳求。 “走,我也懂点急救常识,和你一块去。”见她没有马上答应,匡紫从人群里走出来。 周传钰旋即同意,点点头,上了车守在门板旁,“你去那辆车,看着另一个,一定让她胳膊在高位,也别让她乱动。” 穆槐青也跟了上来,却被周传钰拦住了。 “你留在这儿收拾饭馆,也看着这儿,阿姨不在,你要是也不留在这儿,容易出事,应该有人报了警,等警察到了,你在这儿也方便看看怎么处理。” 说完周传钰便带上车门,一刻不停地催促司机开车。 车子逐渐远去,往进市里的方向开。穆槐青也转回身,去处理饭馆里的一片狼藉。 第18章 从见她妈开饭馆起,就没少见到人打架斗殴。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大家几代人都待在镇上,难免这家和那家有仇,这人对那人有怨,本来看着对方心里就膈应,两口酒下肚,马上火气就上来了,有人是捡着落单了挑事,有人是被找事了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个个脸红脖子粗,怎么也要挣个高低出来。 这种还不算最严重的,她想起来好多年前,她妈在外地租店面开排挡,两群不怕死的,喝着喝着就抡起椅子往对方脑门上互砸,想想就心惊。 不过现在好了,以前遇上匡凤不在,只能她一个小孩独自撑场面;而现在,不仅自己长大了、不再是无助的孩子,还有人帮着她,为她想好了所有事情。 “姐!”匡星从外面回来,看见一店的狼藉,“怎么了这是,我才出去没几分钟,怎么变成这样了!?” 匡星一脸着急,看见地上的血就更慌了。 “没事了,”她安慰道,“你钰钰姐已经把人送去医院了,没什么危险,咱把这儿收拾收拾就好,省得妈回来看着糟心。” 姐俩忙活起来,围观的人大都早散了,不过也有不少人,留在这帮着整理被踢乱砸乱的桌椅,收拾地上的垃圾。 大伙正忙着,一人背着医药箱姗姗来迟。 “人呢?谁受伤了?”苍老沙哑的声音奋力喊了几句,只见来人头发都白了大半,腿脚也不方便,走路一瘸一瘸的,肩上还挎着个急救箱。 她一面尽力往饭馆小跑,一面眯着眼睛,寻找着她的伤患。 来外面倒玻璃渣的穆槐青首先见着了她,便把这位老医生请到个干净凳子上坐着,老人仍气喘吁吁。 “别着急廖医生,歇会,人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不用担心。”穆槐青温声说。 “怎么能不担心?我听人说得找门板抬人,”廖医生还是急得要命,“那不是伤得挺严重!这可怎么得了!” “是伤得挺重,但已经有专业的人处理过了,人又跟着一起去了,亲口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穆槐青大声解释,生怕这位老医生耳背听不清。 “这不是胡闹吗!”廖医生大叫,“镇上哪有比我专业的人,伤这么重不能瞎折腾的呀!” “不是瞎处理不是瞎处理,”穆槐青忙摆手解释,“她是个医生,在首都大医院上班的。” 廖医生半信半疑,眯着老花的眼睛对她说,“你可别诓我,那样的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我可没听说过镇上谁家孩是在那样的大地方当医生的。” “真的,骗您干嘛。人是我朋友,正好休假来镇上玩,”眼见廖医生怀疑的神情松动,穆槐青也放松下来,笑着说,“这下信我了吧?” “那就好。”廖医生锤着自己的瘸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叹一声气,“哎,我年纪大了,腿脚慢,收到信儿就往这儿紧赶慢赶,结果还是来晚一步,还救死扶伤呢,连伤都见不着……” 匡星手一挥,“廖婆婆你别担心,钰钰姐可专业了,保证把人全乎着送到医院,再说还有好几个一道把人送过去呢,肯定出不了错。”见她依然愁眉苦脸,匡星打趣道,“看我钰钰姐这么能干,还有经验,不如我把她留下来,送到诊所给您打下手?” “哟,还有这好事?”廖医生果然来了精神,不捶腿了,“那好啊,我就是缺个人给我接班。” 说一半见匡星偷着乐,便明白了过来,“这熊孩子,我就说呢,人大城市干得好好地,来我这小诊所干嘛,点好不学,净跟着你妈妈学伶牙俐齿的样!”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谁也没走心,可有人却在旁边偷偷勾起嘴角,明显是听进了心里。 要是真能让她去诊所帮忙就好了,总比现在要好——现在周传钰无牵无挂的,说不定哪天起床背起行李留下租金,一下就跑没影了。 穆槐青心里总是没底。 要是她愿意留下来就好了。 接下来大半天,穆槐青都在盘算诊所这事,想着等周传钰回来就和她商量。 哪想,一直到天擦黑,也没见那两辆面包车回来。不止如此,更糟心的事情发生了。 第16章 急诊 早已经过了晚饭的点,穆槐青还留在饭馆清扫,生怕错过了周传钰回来。 按说早该回来了啊,白天打了通电话,她也说挺稳定,让不用担心,天黑之前就能回。 “槐青——这个点还没关店呢?”有人路过饭馆。 “是,在做大扫除,弄干净点好做生意!” 她回应着过路人热心的询问,拿着扫帚的手没停,心里却不似手上那样井然有序。 “叮叮叮叮叮~”杂物间里的座机电话响了。 “匡星腿上好多黑紫黑紫的斑!你快回来!”是回家休息的匡凤打来的,语气焦急,“你直接去诊所找廖医生,把她载来家里看!” 一刻也不敢耽误,她轰隆一声拉上卷帘门,骑上车就往诊所跑,结果跑了个空,左左右右问了个遍,才知道医生到北街给病人换药去了。 她又从诊所骑到镇北,好不容易接上人,又往西边开。 廖医生进了门,带上老花镜,看匡星腿上的斑——斑块范围很大,是从脚踝向上蔓延的;她又伸手按了按,松手时,那斑块没有丝毫减淡。 她眉头皱起来。 匡凤忙问,“怎么了这是,也没磕着碰着,怎么起了这些吓人东西?” 廖医生皱着眉摇头。“这东西麻烦得很,得去大医院,我没法治。” “是很严重吗?” “要命不?” 匡凤和穆槐青急得就差团团转了。 廖医生一脸凝重,“别太害怕,确定不了是血管炎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先得尽快去大医院,不能耽误。” 匡凤急忙把衣服往匡星身上套,穆槐青也去车库里开出来小货车,抱着匡星她放车上。 “妈,天黑了,你给廖医生送回去,车上就俩位置,我一个人就能把她送到医院,你在家等着,具体的我听医生说了再给你打电话!” “好,你快去,注意安全,路上黢黑不要开快了!” “好,我走了妈。” 车子离开镇子,匡星突然出声,“姐,我膝盖疼。” “还有哪儿痛不?你都说说,等会和医生讲起来更快。” 想起来廖医生凝重的神情,穆槐青需要做好多心理建设才能让声音多些力量,“别怕哈,要不了多久就到医院了,你难受就眯着睡会。” “也没怎么难受,就是膝盖胀胀的,头不疼脑不热的,你别太担心,我都觉得自己好着呢,根本没有廖医生说的那么严重。”说着,还对开着车的穆槐青一笑。 这小孩,平时挺不着调的,关键时候却特别体谅人。明明疼得悄悄捂膝盖,嘴上还在安慰她说没事。 穆槐青默默把油门又往下踩了点,只盼着去市里的路不要那么长。 四十分钟的路程只用了不到半小时,车子停近停车位,她抱起匡星往急诊部跑。 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影,正往停车场过来。 “穆槐青!” 是周传钰。 这一声,让她焦急的心定下了。 对面三人忙朝这儿走过来。 “怎么了这是?”看清她怀里的匡星,匡紫忙问,“发烧了吗?” 她摇头,“廖医生说很麻烦,让我赶紧送来!” 眼见穆槐青抱着吃力了,周传钰从她手上接过来,这才看清——匡星腿上的瘢痕发红发紫,按上还不消退。 八成是紫癜,确实麻烦。 她一步不带歇地抱着赶到急诊楼。 一顿检查下来,众人紧张地等着结果。 说到底,匡星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白天又东奔西跑忙活一整天,现在又是一顿折腾,在留观室呆了没一会就睡着了。 想着穆槐青今天半刻也没松懈过,眼下等着结果更加紧张,周传钰担心这样下去她扛不住。 “睡着了,”她拉拉坐在床边的穆槐青,“走,陪我去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 她起身,临出门还回头,满是担忧地看了眼匡星在睡梦中都皱着眉的脸——肯定难受坏了。 匡紫见了,上前坐到床边,朝她挥挥手,轻声道,“去吧,这儿我看着。” 周传钰拉着她,在急诊楼外的长椅旁坐下。 快到深秋,夜风带上丝丝缕缕的凉意,正好吹得人脑子里的混沌变清明。 具体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即使周传钰能看出个七八分,也不能就这么和她说。 主要是无济于事,接下来麻烦事情多着,都需要她这个姐姐去办,偷来的这点时间不如让她缓缓神。 周传钰一句话也没说,只静静地坐着,陪着她。 好一会,穆槐青心里没那么乱了。 “冷吗?” “嗯?”周传钰没听清。 “我看你把衣服裹紧了,”她指指周传钰揣在臂弯里的手,“冷了就进去吧,别你也冻着了,那我可就顾不过来了。” 第19章 她一愣,把手放下来搭在椅子上。 “还好,就手有点冷,揣一会就好。” 她不想留她一个人呆在这儿。 突然手上一暖,她顺着捂着自己的手看过去,手的主人却并没有看这边,只盯着天,也不吱声。 她便也哑巴一样,仍由她捂着自己的手背。 大概她现在心里还是乱得很,如果握着手能让她更安心,那就牵吧。 直到一片云走开,月亮露出来。 “好像快中秋了,”穆槐青终于出声,“你来了一个半月了。” “嗯……”周传钰心里一数日子,好像是。原来自己已经呆了这么久了。 “你会留下来过中秋吗,每年中秋我们家都会做月饼,前几天匡星还和我说,今年她要教你做呢。” 几个行人匆匆往急诊楼走。穆槐青见着,语气沉下来,“也不知道今年中秋她能不能在家过。” 见她忧虑的神色,周传钰用空着的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抚了抚,“一定能的,我还没试过做月饼呢,就等着她教我。” 说完一阵沉默,周传钰不明缘由,扭头看她——却突然撞进穆槐青近乎赤诚的眼神里——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神色缘何而起。 “……怎么这样看我?”她被盯着,问。 穆槐青张张嘴,却最终没发出声音—— “结果出来了!”匡紫走过来。 匡紫见,在白亮到让所有角落一览无余的月光里,长椅上的两人不约而同抽回手,动作称得上迅速。 穆槐青更是怪异地看自己一眼,才快速起身往楼里走。 匡紫站在长椅边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若有所思。 “血常规和尿常规结果出来了,是食物过敏引起的过敏性紫癜,具体的过敏原还要筛查,得转到儿科病房住院,便于后续治疗观察。” 把匡星在病房安顿下来,穆槐青不放心,非要守在匡星身边,周传钰便去了二十四小时超市。 “喏,”她把塑料袋递过去,“一点日用品,来的时候着急肯定什么都没顾上带,先凑合用着。” 她接过袋子。 说是凑活用,但几乎什么都有了。 “刚给阿姨去了个电话,说了住院的事,也让她不要太担心。” 穆槐青心里一酸,莫名觉得很委屈。 她想起小时候推自行车上坡,年纪小力气小,她怎么也推不上去,鞋子都在地上擦掉也推不上去,这时候如果没人看见,没人帮忙,也许她会赤着脚拼命往上推,直到力竭。 除非这时有人上来帮她一把,她才能放心地松开手,才有闲暇注意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无助。 没有办法,她小时候遇见过太多没有办法却又不得不办的事情,以至于她一度以为,任何事情都像儿时推车上坡一样,只要再加把劲、再加把劲、再加把劲,就什么都能解决。可周传钰的到来让她发觉,不是这样的,她一直在勉强自己。 而她就是来解救她的,解救的第一步便是看见她的无助和疲惫。 “匡星怎么样了?!”一声急切地询问从病房门口传来,打断了两人之间难以言说的氛围。 匡凤拎着大包小包往里走,进屋就一股脑全扔下,直奔着匡星的病床过来,坐在窗前握着她的手。 “怎么这么一会不见人还昏在这儿了呢……”她心疼地喃喃道。 说得穆槐青一阵失语。 “妈,她只是睡着了,你这么揉过来搓过去,小心把人弄醒了她又得难受。” 把那么大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这时慌了神,听见只是睡着了,匡凤这才平静了些,“睡着了就好睡着了就好,怎么样,医生具体怎么说?” 即使电话里周传钰已经转述过,她还是一遍遍确认。 “食物过敏引起的过敏性紫癜,幸好送来的及时,对肾脏影响不大,之后还得查查过敏源。” “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匡凤将信将疑,“那怎么还住了院?” “真的,骗你干嘛?” 她对着周传钰这边挑挑下巴,“喏,这儿就有个医生,不信你问问,看我说的对不对。” 站在窗边的周传钰闻言走过来,顺着她的话安慰匡凤。 等到匡凤被安抚得差不多,她便开始赶人。 “现在天黑了,回家不方便,你们俩去附近找个宾馆酒店什么的,凑活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匡凤说。 “我留在这儿看着她吧,妈,你们俩去休息。”穆槐青站起来,做把她们往外送的动作。 匡凤一下子就拒绝了,“你留什么留,忙了一天了,又开了那么久的车,再熬下去我都怕你需要人照顾,快快快,和小周一起去吧。” 周传钰也附和,半拉着穆槐青往病房外走。 “晚上只能一个人留在医院陪护,阿姨这会正担心,就让她陪着吧,也是陪她个安心。” “哎……”穆槐青看着守在床边同样疲累的母亲,却没有任何办法。 两人在医院长廊中穿行,都各怀思绪,丝毫没有发觉,从身后不远处的病房走出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人,口罩上的眼睛微眯,盯着周传钰的背影。 旁边又走出个白大褂,看看这人,又望望渐渐走远的两人,拿胳膊肘拐她一下,说,“看什么呢这么起劲?不回去值班了?” “你觉不觉得,”她抬起胳膊,指着远处的人影,语气和表情同样古怪,“走左边的那人,眼熟得很。” “说什么呢,就是个病人家属而已,我看你是熬夜熬得不清醒了。还有,”她一巴掌把她的手拍下来,“不要在这里用手指人,你是真不怕出事啊。洗把脸了回办公室,快!” 第17章 饭馆旧址 想着只是凑活一晚,两人就在医院对面宾馆开了间双床房。 打开匡凤给带来的大包,东西都是成双的。 “喏,你穿这个。” 周传钰接过一看——是套睡衣,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洗漱完换上。 不得不说,匡凤考虑得很周到,用的上的几乎都收拾来了,很难想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是怎么把这些整理妥当的,并且还尽可能细致地把周传钰也安排妥了。 逼仄的旅店房间,两张床之间的缝隙不过将将足够双脚走过,躺在床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和那天同睡一张床时差不多。 贴身衣物也都是从她的衣柜里拿出来的。 太超过了,即使是孩童时期,她和最要好朋友也不曾分享过这些。 “今天我在镇上左等右等都等不回来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与周传钰半米之隔的人突然出声。 虽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用意,周传钰还是开口解释:“开车载来匡紫的那人是伤者的亲戚,看她实在担心,我们就多留了几个小时,你来的时候我们正要回——” “我一直觉得,你并不愿意待在仓宁。”她打断道。 在她眼里,周传钰更像一缕烟。她能看间她浮动的轨迹,但谁又知道下一阵是东风还是北风。 对与她和这个偏远的小镇而言,周传钰是漂浮无定的。 周传钰却不觉得。她不属于这里,只算暂时在这儿歇脚的鸟,总有一天会飞走。 干嘛为必然的分别而难过呢? 周传钰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热情得甚至称得上殷勤,明明她们互为陌生人啊。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这份不知来由的情感。 也不知道这份情感怎样深沉。 “不说这个了。”反应过来周传钰因自己的话沉默下来,她打住,话头一转,“我今天给你打听到一个差事,你听听有没有兴趣。” 周传钰翻身面朝她,表示自己在仔细听。 “我知道,你是休假出来玩,那活挺轻松的,还能让你多认识几个人,解个闷。”她解释着,商量的语气,“酿酒铺子旁边有个诊所,医生年纪挺大的,记得不?” 周传钰点头,“有点印象,之前和你去给阿姨买过烫伤药。” “就是那个,”穆槐青顺着说,“那医生姓廖,六十多岁了,腿脚也不好,想着说找个人帮忙打打下手,我觉得你挺合适,又有空闲,就想着——” “不行,”周传钰直接打断,翻身平躺回去,“我不去。” 穆槐青不明白,明明这么合适,“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事不多,会开工钱,虽然没多少——” “不用说了,我不合适,也不是钱和时间的问题,以后不用再说了。”看着她还想再开口的样子,周传钰只好试试那招了。 “你要是再提这事情,我立马就买火车票,离开仓宁。” “别!我不说了,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回去,睡吧。” 别说,这招还挺好使,穆槐青最后的那一点不死心都被杀死了,马上噤声,直到周传钰睡着她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20章 周传钰是睡着了,可她就不太睡得着了。 原先三句话不离谢谢的人,居然由客气疏离的样子变得会拿捏自己的软肋,还一捏一个准。 还有,为什么她对擅长的领域避之不及? 可即使闷头想一夜,这些也不是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看清的。明明离着这么近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万丈深沟。 “妈,我们等会回仓宁去了!”穆槐青在病房门口说道。 病房里没人应声,一进门——哪里有匡凤的人影。 不过倒是有个老太坐在床边,守着匡星。 “姥姥?你怎么来了?”穆槐青把带来的早饭放到柜子上,朝床边的老太问。 “我来看看啊,你们都不告诉我,要不是赶早集听说店里没开门,还被你们瞒着,怎么,不住一起就不当我是一家人啊?” 小老太越说越起劲,顶着花白头发把穆槐青逼得直告饶。 “现在觉得怎么样,腿呢,还难受不?”穆槐青问躺在床上的匡星。 见匡星连连摇头,精神也挺好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姥姥把大孙女带来的早饭打开,找了点清淡的给匡星挑,“看看你姐对你多好,生怕你早饭吃不好,送来这么多样式,”她理着从床边耷拉下来的被子,继续唠叨着,“还有你妈,那些年那么难也把你抚到这么大了,昨晚上生怕出岔子,估计守着你一夜没合眼,忙来忙去也没睡上个囫囵觉,你长大了可得好好孝顺她,报答她……” “砰——”门被刚进来的人关上,匡凤端着一个脸盆走进来。奶奶不出声了。 气氛泛着诡异的尴尬,周传钰打了个招呼,匡凤脸色稍稍缓和些,放下脸盆,不动声色地挤开床边的老太,拧了毛巾递给匡星,匡星看着她的神情,一声不敢吱,不忘给穆槐青一个求救眼神,而后接了毛巾就打开往脸上铺,物理隔绝这恐怖的氛围。 匡凤忽而幽幽开口,没看病房里任何一人,但话是对谁说的不言而喻。 “都是我的孩子,以后这两个女儿肯定都一样孝顺,不用谁来多嘱咐一句,好像少了着一句嘱咐她就不是我女儿了一样。变着法来提醒我这孩子是捡来的不是亲生的?我对她好她就会对我好,犯不上来我耳朵边膈应我。” “我没这意思……”没多久前还神采奕奕的老太,这会在自己女儿面前像打过霜的茄子,气势像她脸上的皱纹一样,蔫了下去。 “我们先走了,还得回家打理饭馆,屠宰场里的猪肉也得拉回去,走了。” 匡星的小脸上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仿佛在责怪姐姐撇下她临阵脱逃。不过她的表情过于夸张,甚至显出几分滑稽。 周传钰感到意外——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姥姥,面对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局势,穆槐青没有丝毫要劝和的样子,反而有点独善其身的意思,说完就拉着她离开现场,留下只能靠不停擦脸来降低存在感的匡星,置身于至亲人的争吵中。 回去的路上,穆槐青突然侧头瞟一眼,两人眼神对个正着。 察觉到自己的不礼貌,周传钰有点脸红,扭头看向窗外。 “想问我为什么不劝劝?”穆槐青把着方向盘的双手微微握紧,很快又放松,“估计我出生之前她们俩就是这样的,几十年的问题,劝一两句没什么作用,她们听了反而容易起劲,觉得我偏帮了谁,什么都不说,走远点才是好的。” “那匡星呢,”周传钰不理解地追问,“就让她呆在那儿看吵架?” “没什么大问题,你以后就知道了。” 周传钰不言语。她完全不相信。 对于孩子来说,家人间的冲突必然会伤害到她,更何况是身世这样特殊的孩子。 “我妈捡到匡星那年,正好是她开排挡的时候,虽然说生意走上了正轨,最忙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那时候匡星是个小月龄婴儿,她一个人又要顾生意又要顾小孩,身上担子很重。 “那时候姥姥心疼她,正好一个亲戚家想要小孩要不上,就劝她把匡星送走算了。我妈她一直对奶奶心里有气,大概是为了争一口气,匡星从小到大一直被她带在身边照顾,从来没求过什么人,最听不得人说把匡星当外人看的话。 “两个人像一辈子的冤家。早些年是为着她们俩人的事,然后是因为我,还有……还有后来的匡星 “你说,就这样的,谁敢去劝,谁又能劝得动?” 周传钰了然。 显然,穆槐青为着这些没少头疼。可能装瞎是她这么多年多次尝试后得到的最优解——至少一家人里面能有一个不被困在这些情绪里。 两人到了镇上,没有先去饭馆,而是停在了北街的一家超市前,去挑了些日用品和零食。 收银员正嗑着瓜子,和前一个顾客聊天。看起来是老板亲自收银。 “诶,听说今天饭馆没开去医院了,谁病了?”老板看见穆槐青,赶紧和前一个顾客道别,放下瓜子边给她算账边问。 “是匡星,过敏了,得住两天院,这不,我弄点日用品晚点再给送过去。” “哎,可怜孩子。一起算五十。喏,”老板叹了一声起,从旁边柜子上拿了两盒糖塞进塑料袋,“算是我探病送的,你一起带去。你们家现在也不和我对门开店子了,没什么能照应上的,抹个零算点心意。” 穆槐青忙道谢。 从超市走出来,周传钰下意识看向超市对门,果然,卷帘门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很久没被打开的样子。 察觉到周传钰的目光,穆槐青往马路对面走。 一回头,“愣着干嘛?快来呀!”隔着马路,她朝她招手,像小孩招呼伙伴一样。 周传钰跟上。 只见穆槐青先一步弯腰扣住卷帘门,往上掀。 “哗啦——”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灰尘也随着声音跳起,扰得两人直咳嗽,穆槐青离得近更是咳得眼泪都快溢出来,边红着眼睛边笑,“劲使大了点,以为这么多年不来门会不好使。” 屋子里空空荡荡,惟有左边的一面被火燎出黑烟印的墙壁能看出先前这里也是做餐饮的。 两人在里面漫无目的地乱转,其实也没什么好转的——地方太小了。 “挺小的吧,回头看我都不敢想,这么点地方到底要怎么开饭馆,客人进来吃个饭,人吃饱了估计肚子就要突到门外去了。” 穆槐青擦着卷帘门旁的滑轨打趣。 周传钰轻笑,“说得挺夸张了。” “那你是没见过更夸张的,”穆槐青摆摆手,让周传钰过来,坐到她刚擦干净的椅子上。 “听不听故事。”她吊着她胃口道。 第18章 转变 周传钰来了兴趣,“什么故事?”她往桌子上靠靠,手支着头等待下文。 只见穆槐青回头看看门外,而后从购物袋拿一盒糖出来,拆开,递一颗给周传钰。 柠檬味儿的。 她不紧不慢地讲起来,“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 ,那是我妈第一次开店,是个排挡,在外地,大城市里,那地方昼夜颠倒。当时是放暑假吧,我就去那个城市和她待一起。 “每天看她晚上忙活白天睡觉。现在想想还是觉得神奇,居然那么多人整夜不用睡觉,整宿地吃喝逛街。可是我们没空去玩去逛,每天妈妈都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没空带我出去。” “我就搬个凉椅,在街边躺着数星星,那条街又窄又吵,看不见几颗星星,只能把那几颗来来回回数,数着数着就有醉鬼来找我说话,问我几岁了家在哪。边问边吐。” 穆槐青边说边笑,可周传钰却越听越难受,好像自己正看着一个小孩被酒气冲天的大人围着打趣,手足无措。 “那个店面只有一点点大,开店和我们俩日常生活都在那儿。一楼开铺面,往上有个小阁楼,晚上睡觉就在阁楼上。没有楼梯,只能用竹梯爬上去。可是竹梯架上了也占地方,到了晚上开店了,竹梯就会靠着墙收起来,好多摆一个桌子。” “那睡觉上厕所还要爬梯子下来吗?”周传钰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阁楼床下边会放个桶。”她看向周传钰,“是不是很恶心。” 她摇摇头,但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穆槐青看着她,突然一笑,撕开一颗糖放嘴里。 在小小的空间里,柠檬气味悄无声息地扩张地盘。 周传钰觉得那颗糖滑进了自己心里,不然她怎么会这么难受,是酸涩的。 穆槐青继续说,“有一回,我起床晚了,在阁楼里一睁眼,天已经全黑了,妈妈不在,阁楼外面也吵得不行。先开布帘子一看,架在阁楼外面的梯子已经收到墙根去了。” 周传钰听见糖果崩裂的声音。 “我下不去了,被困在了那个丁点大的阁楼上。我当时多恨我妈啊,恨她就这样把我困在上面,底下占着梯子位置的桌子,还有桌子上吃吃喝喝的一桌人,我真恨她们。但是我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会飞,不会从阁楼飞下去,真没用。” 第21章 “不是,那不是你的错。”周传钰看着她的眼睛,又不像在看着她,像是透过这双眼睛去安慰一个六七岁、在阁楼上哭泣的孩子。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 周传钰明白她的意思——现在,现在的她将要原谅这些了,所以笑着说了出来;而二十年前的她,想不明白这些。 她见过太多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她知道,善良的小孩大都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一味埋怨自己。 出来关卷帘门,这次没有灰尘飞扬,因为往前几年的浮尘在刚刚已被悉数扬起。 有点涩口的柠檬糖,也早早在口中融化,就在刚刚那段故事讲完之时。 回到饭馆,穆槐青把挂在门口墙边的小黑板取下来,擦干净,写好字再挂上去。 “今日特殊情况,仅供应家常菜,见谅。” “青啊,你这写得几个啥字啊?”一个拄着拐、臂弯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凑过来看了又看。 “是说今天只卖家常菜,没有那些费功夫的菜了。”路过一个年轻小姑娘,边打招呼边帮着解释。 “怎么了青姐,是家里有什么事吗,怎么今天看你们开门也晚了点?”路过年轻人远远看着小黑板,纷纷凑过来。 “匡星生了点病,去市里大医院了,我妈也跟着去照顾了,走不开人。”穆槐青笑着解释。 “这可耽误不得,小孩生病身边离不了人,青啊,需要帮忙知会一声,我让我孙女来给你帮着看店,她办事你放心。” “是啊,要帮忙一定得吱声。哎我们这儿去大医院看个病可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路远不说,遇上个大病得住院,还得有人陪护,咱们这镇子年轻人都出门谋生活去了,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谁照顾得了谁啊。” “可不是,上个月我家那条街西头,一家孩子病了,家里除了她就一个老的,病严重了才被老人发现,往廖医生那儿送,廖医生也没法了,亏得廖医生人好,让女儿把孩子送去医院,又照顾了两天两夜,这才好起来。” “廖医生真是我们镇上的大恩人,要不然这家老人小孩的,会不会坐公共汽车去市里都是问题……” 周传钰在饭馆里帮着摆开桌椅板凳,听着她们的话,脑子里有根弦不断被拨响。 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最后干脆结伴去赶早集,边走边说。只剩她在原地,微微捏紧手中的桌板,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匡星好点了没?” 又是个大清早,周传钰跑去这镇子西边,敲开穆槐青家的门就问。 算着日子,她在医院已经呆了五天了,她想着去看看她。 “挺好了。腿上的斑也早褪了,医生也说在过两天就能回家了。”说起这个穆槐青脸上是止不住的开心。 “那今天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吧,去看看她,”周传钰想着那小女孩又能活蹦乱跳了,也跟着开心,“我催催她快点好起来,好教我做月饼去。” 穆槐青弯弯嘴角,“嗯!” “匡星!看看谁来啦?”穆槐青走进病房就吊胃口。匡星好奇得伸长脖子,往病房外瞪大眼睛看。 “钰钰姐!”小女孩惊喜道,“哇,好漂亮的花!是向日葵!” 要不是不让她下床,她肯定早就倒腾着腿冲过来了。 “真漂亮啊,还从来没人给我送过这么大一捧花呢!” “喜欢啊,喜欢就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接你出院,给你送捧更香更漂亮的。” 匡星听完乐得眼睛都成眯成缝了。 “怎么?”穆槐青走过来,酸溜溜道,“看见钰钰姐来了就不记得你姐我了?那这个拼图我可带回去了?” 说着她把一套拼图从手里的袋子里拿出来,展示两秒,又收进袋子。 “哇!是魔镜深林!我想要这个好久了!”匡星看了眼睛都亮了,马上把笑脸转向她,“姐!你是我亲姐,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姐,最喜欢你了,你就把它给我玩吧,每天呆在这里快闷死了。” 说着又扮上了可怜,一脸幽怨地偷瞟角落里倒着热水的姥姥。 穆槐青拿这个妹妹一点办法都没有,把拼图放床上,拍拍她的被子,“嫌闷就好好吃药乖乖打针,赶紧治好了回家,回去了有你玩的。” “是啊,听你姐说你月饼做得可漂亮了,我还等着你回去教我做月饼,一起过中秋呢!” “真的?钰钰姐你真的会留下来过中秋啊?”她像是放下心来,拍拍胸口,“我姐总自言自语,说你要离开仓宁什么什么的,嘀嘀咕咕搞得我总以为你马上就准备走……” “咳咳——”两声咳嗽从靠在床尾的穆槐青喉咙里传出来,刻意得很。 匡星对于她故意打断自己讲话的行为很不满意,趁她没看这边,朝她姐挤眉弄眼。 这时候匡凤走进来。 有了这几天的经验,她知道姥姥和妈妈这俩人只要待在一个空间里,就少不了互相嫌弃,嫌弃狠了就会开始阴阳怪气,再严重点就会吵架,紧接着就是谁也不理谁,然后在沉默中迎来下一次爆发。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趁着钰钰姐在这,她们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正好试试看不能不缓和下气氛。 想着想着匡星恨不能直拍大腿,觉着自己多聪明。 她也像她姐那样咳两声,清清嗓子,“钰钰姐,我和你说个事儿呗?” “嗯?”周传钰应声。 穆槐青也转过头来,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就是,我想着你在镇上待着时间长了估计也挺无聊的,就想给你推荐个工作。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她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看着周传钰的反应。 周传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挺可爱的。即便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是笑着应她,“嗯,我来听听是个什么工作。” 匡星一看有戏,立马献宝似的乐开了花,“镇上诊所的医生说想让你去诊所帮忙,你想去不?” 周传钰还没反应,穆槐青已经快急死了,就恨不能冲过去把匡星的嘴捂起来。只得冲着她使眼色,可惜眼睛都快眨瞎了匡星都没看一眼,好容易瞟到了,还满脸奇怪地问,“姐,你眼睛不舒服吗?要不要下楼挂个号?” 穆槐青一个白眼。傻成这样怎么长这么大的?急死人了。 她忙把匡星手上的花拿开,放到床头,又把拼图塑封拆开,塞到匡星手里,转移话题道,“说这些干嘛,快,你不是喜欢这个吗,玩去吧玩去吧——” “好,我去。” 短短几个字,穆槐青被定在那里了,手里还捏着塑封纸,不敢置信,下意识轻声确认,“什么?” “钰钰姐说她答应去诊所了!”匡星抢着回答,就差蹦起来跺脚鼓掌了。 一旁的匡凤听了也不禁欣慰,“那多好啊,以后小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去看病也更方便了更放心了。” 她拉起周传钰的手,“以后有了你,廖医生就能轻松点了,也不知道小青在哪儿找来的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病房呆了大半天,晚上周传钰觉得不好太麻烦她们,便提出明天上午再和穆槐青一起回去,今天还是在宾馆凑合一晚上。 “一间单人房。”穆槐青对前台说完,转头,“我这几天总住这儿,姥姥也在,就直接开了好几天的双床房和他俩轮流着住,给你看看能不能在隔壁开个房间。” 周传钰点点头。 运气还挺好,她们房间隔壁正好有空房。周传钰就这样住到了她隔壁。 姥姥还留在医院,大概得到医院门禁时间才会回来。 周传钰独自在房间里,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行人里十有八九都是从医院来或是到医院去的。 天渐黑时,她听见有人声穿过墙壁。 小旅馆隔音太差,当她靠近窗户,就能很清晰的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穆槐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发出,却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大概在讲电话。 具体对话内容听不清,但她在笑,聊得好开心。时不时传来几声笑,每一声都触在周传钰心上。 声音渐落时,周传钰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干嘛?听墙角?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出于本能就支起耳朵凑过去了。 明明声音早就消失了,可是她心里的声音却嘈杂了起来。 除了在前辈老师跟前学东西,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知道什么,也从没有任何一个问题能像这样让她感到毫无头绪—— 穆槐青在和谁通话?和谁聊得那样开心? 第19章 没有秘密 匡星出院时是个大晴天。 穆槐青都觉得老天对她太好了,前有周传钰不知缘由突然答应了去诊所;后有办手续顺顺利利,正好匡星出院这天,周传钰去诊所帮着看诊的手续证明也都齐全了,立马就能上任。 她从没觉得自己运气这么好过。 第22章 两人如约一同去医院,把匡星接回了仓宁。而后穆槐青说什么都要送周传钰去诊所。 “我来这么多天了,还怕我不认识路么?”周传钰笑她什么都要操心。 穆槐青可一点不在意,直让车窗外的周传钰上车,“那可不,我听见你愿意去,就第一个给廖医生打电话报信了,总得把你妥妥帖帖送到她那儿才完成任务,送佛送到西嘛。” “我才没有佛那么好心呢。” 她笑着上车,一路上看着车窗外,风把头发吹得飘起,她的心也就这样飘呀飘,从没什么时候觉得这么轻盈—— 原来她当时只是在和诊所医生打电话。 “廖医生,人我专门给你送来啦,她没接触过这种环境,有什么事儿您耐心点和她说哈。”穆槐青到了诊所又一次嘱咐廖医生。 “这我当然知道,她肯来我高兴都还来不及,这就是救星啊,怎么会为难她,你不说我也对她好好的。”廖医生看向周传钰,眼睛再浑浊也掩不住欢喜,“你不知道,这话她都嘱咐了一百遍了,生怕你待在这儿被我欺负呢!” 她嘴上怪着穆槐青,但对她找来的周传钰却左瞧瞧右瞧瞧,怎么看怎么满意。 且不说那很拿得出手的履历,就连这一举一动都是干脆利落的,打扮得也干练,一看便知道,这年轻人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 加上前几天饭馆斗殴那回事,偶尔听镇上人聊起来,也都是说她能干。 廖医生知道,这就是她需要的人。 穆槐青走后,她带周传钰在诊所转了圈。 屋子小小一个,屋顶因为年纪太大变黑。小诊所本来就是个建在桥边的小平房,加上黑屋顶更显得黑压压的,不过屋里的氛围却没有半分压抑。 几个躺椅并在一起,上面垫上棉花垫子。一群挂吊瓶的老太老头躺上面唠嗑,侃天侃地,什么都聊——近到隔壁对门,远到市里,今早上发生的,几十年前发生过的,就没有她们不知道的,可以说镇子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都汇聚在这里,时不时还会来一两个通鬼神晓妖灵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把大家伙唬得从躺椅上半起身,撑起来听那些妖魔鬼怪的事。 越往里走消毒水味越浓,闻见这个味儿周传钰像回家了一样。 平房除了输液看诊用的堂屋,还通着两个小房间,一个配药剂,一个放药品。 一个比一个黑。 “怎么不配个亮点的灯?”储存室里,周传钰盯着屋顶的钨丝灯泡,它泛着微弱的光,时不时还闪两下。 廖医生从逼仄的药架子间探出头,跟着望望灯泡,无所谓地一笑,“就我这眼睛,换了也是瞎子点灯,没差,我找药都不用眼睛,什么药起什么作用,在哪儿放着,我这里亮堂着呢!”她指指自己心口。 “来,”她朝站在门口的周传钰招招手,“你来看,这边架子是内服的,靠墙的是外用…… “……差不多就这些了,剩下的细致活我慢慢告诉你,”她转过头,老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更为明显,“你这两天就给我打打下手,好多事情嘴说不清,得用心看。 “别看咱们这只是个镇子上的小诊所,很多事情说不定比你们大医院还要难应付。”她朝着周传钰一笑,像是对后辈的嘱托,又像带着点请求。 “记下了,我会好好学的。” 或许当时的她并不理解,为什么廖医生会说这里比大医院难应付;但不久她就会明白,这里需要医治的不止有病症,还有人心。 这里的人来看病时总是抱着一股走投无路的感觉,要比从前她遇上的大多病人更加依赖医生,医患关系要更加亲昵且复杂。 趁着没人需要换药的空挡,廖医生又站在窗户边给她指便利店和厕所的位置。 “廖医生!有人吗?” “人在里屋呢!” 来人听了病人们的话,直奔着存储室来。 “廖医生,我来拿点活血化瘀的药。” 只见来人一只眼睛上挂着淤青,额头上也有一处擦伤。 周传钰跟在廖医生身后,往看诊输液处走,不知是不是错觉,躺椅上挂着水的病人们神情都复杂了几分。 “这怎么搞的?除了脸上还有哪儿伤了不?”廖医生上前看她脸上的伤口。 她撩起衣袖,“这儿。” 好大一块淤青出现在小臂上。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擦伤,而是和人打斗受的伤。 “哎——”不知廖医生看出来没有,她意味不明地轻叹一口气,而后转身拿药去了。 周传钰觉得,自己都能看出来,她这种看了大半辈子病的人怎么会看不出? 但为什么她不做声? 一抬头,那人看着自己,眼神碰撞的瞬间,周传钰发觉这人有些眼熟。 那人很快把眼神挪走,等着廖医生拿药回来,一脸的欲言又止,实在等不及了,她直接走进了存药室。 周传钰跟上去。 “廖医生,就我还有点想问的……”她十分难为情地样子,犹犹豫豫地开口。 廖医生手里拿着一瓶跌打酒,转身,“怎么?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我,是我家那个,他也被我打伤了……” 周传钰有点吃惊,原以为是家暴,还在想着对策,原来是互殴。 “伤哪儿了?我给你找的这药,一般的擦伤、磕伤都能治。”廖医生像是见怪不怪,把药递给她。 昏黄的灯光下,周传钰都能看出那人像是很难以启齿的样子。 “不止磕伤……我把他那儿拧伤了,当时疼得躺地上好半天起不来……” 她声音越说越小,跟蚊子一样。偏偏廖医生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什么?哪伤了?” 那女人看看门外,又扭回脑袋,难为情地指指自己□□,“这儿,我气不过给他拧了。” “嘶——”廖医生这才显出点头疼,“你们这——” 见女人实在不好意思,她收了收表情,“除了痛还有别的问题不,比如外伤?” “这我不知道?现在看见他那张脸就想扇,哪里会问他伤重不重,您也不用给开药,我不会出钱给他买药的,就是想问问这严重不,地上躺了个把小时就缓过来了,该干嘛干嘛去了,这样算严重不,我怕太严重了他给我告到监狱去。” 廖医生也停下找药的动作,听了这话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嗯……不至于……你们这算家庭矛盾吧,顶多调解调解得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女人听了这话神情放松下来,还带了点笑。 “这个是擦伤药,每天早晚涂两次,跌打酒后天再开始用,剩下一个是内服的,早中晚饭后吃,消肿了就不吃了。二十三。” “好,钱给您放这儿了廖医生。” 她拿着药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周传钰终于发觉为什么觉得她眼熟——在河边和匡星打架的那个犟小孩和她特别像,从长相到走路的姿势,两人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廖医生摇着头,走回她的宝贝储存室,用看不大清的眼睛把那些能救人的东西看一遍又一遍。 周传钰就留在堂屋坐诊桌前,留意着病人们和她们的药瓶。 “这一看就是两口子又打架了,啧啧……” 人走远了,躺椅上蛐蛐声就大了起来。 “怎么滴,还能经常干架啊?” “哎,你不住镇上不知道,这家人呐,打起架来,我的天哟,可吓人。前两年有一回吵着打着,从窗户里飞出个板凳,‘砰’的一下从四楼砸到巷子里,砸了个稀烂。” “是说啊,我也记着呢,也不知道该说这家走运还是路过的人走运,幸好没砸到人。” “那这家里孩子可遭罪了。诶?这两口子闹成这样,家里有孩子不?” “哪能没个孩子呢,一个女孩,有十岁了吧?” “嗐,都十二三岁了。可不是遭罪吗,整天爹妈吵架,吵得孩子家都不想回,每天下午别人家都吃上饭了,那小孩还在外边晃荡。” “随了她娘老子,也是个犟的。好几年前吧,我妈看她个小小孩,没人给弄饭,就想着添双筷子,叫她来家里吃晚饭,嘿,谁想得到,这小孩硬是不肯。这不,好几年了,走道从来不往我家那边走,看见我妈就绕道。” “那还真是犟。” “挺可怜的倒是,不是家里没安稳日子,谁想饭点往外走?” “想也是,这进了别人家,看别人家小孩吃得正欢,娘疼爹爱的,心里不就更难受了?” “是这个道理,就是太不领情了,人老人家也是好心……” “怎么了?想什么呢?”穆槐青瞟瞟后视镜,说。 周传钰盯着渐黑的天空,回忆着白天在诊所的见闻,“就今天听说了一些事情,瞎琢磨。” “是冯霁家的事吧?”穆槐青微微侧头。 第23章 风把她的头发往后吹,扎得周传钰脸痒痒。 把头发往旁边扒一扒,周传钰歪歪头,“还真是,你怎么知道?” “中午饭时,我就在饭馆听着了。”她无奈一笑,“这里哪里有什么秘密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别想了,咱们先把自己日子过好。” 这话什么意思? 没等周传钰问出口,她又紧接上说,“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匡瑛和匡紫找出来,咱们吃烧烤庆祝去。” “庆祝?”周传钰没弄明白,“庆祝什么?” “庆祝你来咱们镇上当医生啊!”穆槐青一本正经道,“你是不知道,咱们这儿一个好医生有多宝贝,你这样来头的值得我们全镇供起来。” 周传钰见她越说越夸张,越说越不像样,往她背上轻拍一巴掌,“夸张了啊,再说我和她俩也不太熟,拉着她们一起庆祝算怎么回事?” “怎么不行?”穆槐青被拍一巴掌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另一个我不知道,反正匡瑛肯定高兴。” 要说这个穆槐青,周传钰也觉得她是奇人一个,明明看起来和匡紫关系挺差的,还把人叫来了,想打架还是怎样? 不过话说回来,说不定这就是这个镇上的民风民俗——从来仓宁第一天到现在,大大小小的斗殴她就见了好几场,更别提和穆槐青出门听人顺嘴说的,挺狂野的个地方。 穆槐青果然说到做到,等周传钰撩开烧烤店的塑料门帘,就见着两人坐在桌旁。 一个浑身的书卷气,稍稍内敛,但也许因为做着老师的工作,经常和孩子们相处,并不会显得有距离感;另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接触多了,就像见她的第一眼一样,整个人一股精英味儿,周传钰猜,也许匡紫和自己站在一处,她都会比自己看起来更加不属于这里。 不过,这些天下来,匡紫也变了些,看起来少了好些逼人的气势,但又不是走向亲和力的那一端,倒像是缺了点什么,就像是野生动物迁徙到了一个没有天敌的环境,也许最开始会觉得宁静安详,时间长了就会失去野性。 在周传钰眼里,现在的匡紫就是这样。 “怎么不先点?”穆槐青打着招呼,过去就毫不客气地拉着周传钰坐下。 匡紫朝周传钰打了招呼,对穆槐青只微微带笑蹦出来一句,“你早来不就早点了?” “这不是去接了人下班嘛。”穆槐青丝毫不觉她话里的刺,只转头笑着看周传钰,把挡在她面前的筷子桶推远。 匡紫见了,朝穆槐青的方向又是半个白眼。 “怕你们来得晚,冷了不好吃,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商量好了等你们到了再一起点。”匡瑛从小看着两人互相嫌弃,和从前那么些年一样,笑着当和事佬。 食材递到炉子边给老板烤上是,天已经黑了,摊子上人渐渐多起来,大秋天的,竟然感觉到了闷热。 “咱去外边吧,凉快些。”匡瑛望见外面还空着两桌,提议道。 匡紫第一个起身,“走吧,这玩意就是要露天吃才有意思,我去买点啤酒,冰的能喝吗?” 第20章 醉酒 “都行。” 外边坐着果然松快多了。夜晚的凉风轻轻吹,店里的烧烤味儿飘过来,香得很。 匡紫拎着两打啤酒放桌子上时,烧烤也上桌了。 “来,”匡瑛起开一瓶酒,往周传钰这边送送,笑着说,“第一口敬你,欢迎你。” 周传钰朝她笑笑,举杯。她也隔空碰了碰,喝了一大口。 穆槐青却并不拿酒,而是拧开橙汁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一杯倒,沾不了酒,喝了倒这儿我们就得找个门板扛她回家了。”匡紫顺着周传钰的眼神,看见拿着橙汁自斟自饮的穆槐青,不怎么善良地解释道。 没想到看起来干什么都是手到擒来的她,还有这么不擅长的领域。 “话说你揽了学校采购的事情,”匡瑛怕她们掐架,只好转移话题,拿胳膊肘拐拐穆槐青,问,“干得怎么样?” “挺好的,中间遇上些小问题,幸好有人帮着出主意。”穆槐青满含笑意地开口,意有所指。 “那挺好呀,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和我们讲讲,你第一次处理这些事情,大家一起想办法肯定会轻松些。” 听了这话,穆槐青眼睛一亮,“你这么说,我还真又遇上个事儿。” “说来听听?”匡瑛笑道。 周传钰也支起耳朵,旁边闷头喝酒撸串的匡紫也把板凳往前挪挪。 “是供货商的问题,”她停顿,喝一口橙汁,眼睛转两下,整理语言,“之前所有采购人选供货商,都是从菜场上看哪些摊子规模大,供得了学校的需求量,两圈下来就敲定了。但我这些天就发现一些弊端。” “时间长了这些供货商就会出现一些以次充好的情况,即使我去监督,也没有办法完全规避。 “并且,食材这种大部分属于天然产品,很多时候能收到多少还得看老天的心情,年景不好时收不上货是没法避免的。可临时改去别的地方收,不仅质量得不到保证,人家看你急着要,说不定还会抬价。” 几人听着这些情况,神情都正经起来。 “这还真是个问题,不解决就总得发愁明天的东西能不能收到……”匡瑛边把老板端来的烤韭菜摆上桌边分析。 “就是说哩,出了问题也不能说什么重话,毕竟如果突然换人,一时间也难找到能给那么大货量的供货商。” “能把同种货物分成两个供货商供应吗,免得一死死一窝,这一半出了问题暂时不收就是了,菜谱临时调整一下拿别的补上。”周传钰咬着串试着出主意。 穆槐青看看她,把纸巾盒轻轻推过去,想了下可行性,“这样确实能解决我这边拿货的问题,但供应商那边会觉得没有保证,说不拿就不拿,没个准话她们肯定不乐意。” 匡紫等她说完,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又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开口,仿佛这根本不是个事儿,“怎么不试试招标?” “招标?”穆槐青来了兴趣,“具体是怎么个流程?” 她瞄一眼穆槐青,显然是依然心有芥蒂,并不习惯自然地和她聊天,别扭地轻咳一声,“大概就是以学期或者年为单位开招标会,中标了就能作为供应商,提供一个学期的食材,学期中所有的供货行为会作为下一次竞标的核验标准,如果有违约违规行为,则下次取消竞标资格,简而言之,想要一直得标就得按规矩来。” “诶!这个好!”匡瑛一拍手,“这样既能够避免穆槐青个人操作伤了情面,又能让供货商们规范行为,真是个好办法。” 说着她下巴挑挑,问穆槐青,“怎么样,你觉得呢?” 穆槐青摩挲着烤串木签子,细细想了想可行性,“听起来真挺不错的,”她拿起手边的橙汁,笑着往匡紫杯子里倒,表示感谢,“还是你专业。” 匡紫不应,而是斜眼看一眼自己的杯子,轻哼一声。 虽说面上嫌弃,但周传钰见她聊着聊着还是喝完了那杯“混饮”。 几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两打酒早喝完了,又叫送来了好些。除了穆槐青,剩下三人已经到了微醺状态,说话开始飘忽忽的。 “说起来,你怎么不把蔡安喊来,她早出了月子,多个人一起多有意思啊,”匡瑛有些埋怨地对穆槐青说,“你数数,我们几个都多久没聚了。” 又转头向匡紫,“还有你,翅膀硬了往外跑,出去这么多年过年都不回来,上次和你一个桌上吃饭有三五年了,那会这烧烤店还在北街呢……” “我在外边忙着呢,忙着升职加薪,忙着在办公室斗同事斗老板,哪有空闲动不动回来和你们吃吃喝喝?”匡紫闷一大口酒,意味不明地笑一声,“现在好了,自己被斗走了,有的是时间待在这儿陪你们。” “回来也好,你说你,一工作就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在外边工作那么多年,见你一面比见我太奶还难。”穆槐青打趣道。 “呵,去你的!”匡紫凑近捶一拳她。 “不过我还真挺佩服你,人生地不熟的,节奏又快,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匡瑛把酒瓶朝她的一碰,“真厉害,要换我啊,我肯定做不来,大概这辈子就呆在这小地方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穆槐青笑着反驳,“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不然怎么钰钰姐决定来呢?” 自从熟起来,穆槐青就时不时爱跟着匡星叫她姐,一开始听着还挺奇怪的,后来听多了也就习惯了,算起来也确实比她大了两三岁。 吃得正香的周传钰突然被点到,一愣,想了一下,回想起初到仓宁那天,满月宴上某位镇民的话,随口说,“空气挺好的。” “哈哈哈,”匡瑛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什么,“一点没错,来来来!” 她举起酒杯,“这个必须一起敬一杯,敬仓宁的清新空气。” 第24章 几人哄笑,“敬仓宁的清新空气!”杯子碰到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弥漫在仓宁镇的好空气中。 碰完,穆槐青想起匡瑛的问题,“我叫过蔡安,但她说这会孩子正要睡觉,走不开身。” “你骗鬼呢,”匡紫大概是喝多了,心思都写在脸上,说话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和她家住那么近,总该知道她什么时候带孩子忙,偏赶着这时候凑人,一看就是没打算叫她。” 匡瑛生怕两人掐起来,“可能是一下没想起来,也不能说她是故意的……” “嘁,她这脑子,这都想不到就不是她了。”她斜着眼小声吐槽一句,就把头扭到一边喝自己的酒去了。 “她说的对,”穆槐青放下串,擦擦手,“我就没打算叫她来——” “吁——”匡瑛抬手拍一巴掌穆槐青面前的桌子,“你喝个橙汁还把自己喝高了?谁是蔡安谁是匡紫你还分得清不?” 她抬手比了个二在她眼前,“这是几?” 穆槐青挥开她摇摇晃晃的手,说:“没开玩笑,和你们说正经的呢。 “没几天就中秋了,还记得是什么日子不?” 匡紫扶着脑袋,想得头疼,“中秋啊,吃月饼的日子啊……” “想起来了,”匡瑛一拍喝得昏沉沉的脑袋,“蔡安生日离中秋挺近的。嘶,光顾着忙学里那些破事,差点搞忘了。” “把你们都喊来就是怕你们给忘了,顺便商量商量怎么给过过,总不能说当了妈就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稀里糊涂地过了。” 穆槐青把桌上的空酒瓶收到桌子底下,“先别忙着喝了,再喝话都说不清了。” 等到几人把庆生的想法都聊妥了,桌上的串和地上的酒瓶都已经空了一轮又一轮。 “你们俩自己回家哈,她喝得有点多,我把她送回去。” 周传钰喝得不少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听见有人这样说,她眼睛都没睁全,下意识反驳了句,“我才没喝多,自己能回去。” 身旁有人发出一阵轻笑,“没人说你喝多了,是匡瑛要送匡紫回家,她喝得都站不稳了。” “我就说呢,”周传钰动着不太灵活的脑子,“一顿饭就见她没命地灌酒,不喝多才怪。” “是是是,”两人走远后穆槐青在旁边憋笑,边笑边哄着周传钰,“能走吗?我们回家?” “小意思,”周传钰猛地站起来,“我酒量好得很。” 刚一起身就踉跄一下,吓得穆槐青赶紧伸手要去扶,所幸她伸手撑住桌子,还算稳当地站了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往摩托车的地方走,却被穆槐青叫住。 “你不是没喝酒吗,不骑车回去?”周传钰醉呼呼地问。 “晚上凉风吹吹挺舒服的,走回去吧,”穆槐青突然起了玩心,逗她道,“还是说你醉得走不动了?” “我没醉。”听见这话周传钰一个转身就远离了摩托车,直接往路边走。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想不明白,不过到后来想起这事,她知道,她是怕她在车上坐着不老实,怕摔了她。 “我好久都没喝这么多过了。” 周传钰走在穆槐青前头,在路上晃荡着,穆槐青也由着她去,只跟随在后面,看着她,带着一抹笑,耐心听着她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突然回头,倒退着走,朝着穆槐青,带着醉意地边笑边说。 穆槐青摇摇头,走近几步,注意着她前方的路况,不动声色地护着她。 “因为没酒量?”穆槐青故意逗她。 “屁,”周传钰破天荒地说了脏话,“因为忙。” “半夜动不动就是一个电话,把人喊去急会诊,查不完的房,看不完的诊,做不完的报告……”她神色看起来十分厌恶,“嗝~” 一个酒嗝打出来,似乎心里的气都顺了,面相都没那么怨恨了,“你是不知道,这日子过得又多累,人累,心也累。” “所以你讨厌当医生?”穆槐青不太相信,但仍然试探着问。 “屁。” 她喝多了说话和平时真不一样,穆槐青想。 周传钰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谁和你说我讨厌当医生了?” “这可是我从小就坚定选择的职业,我这半辈子都没几个称得上后悔的选择。”醉醺醺的人,说出的话倒不像醉话。 “那为什么你一开始拒绝去诊所呢?” 话一出口,穆槐青就后悔了——她醉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这样问算越界了。 “那个啊——”周传钰口齿不清地拖了个尾音,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像是在努力回忆,“那就是我为数不多的、会觉得后悔的事。” “快回家吧,路不平,小心点脚下。”穆槐青不确定她醉到什么程度,更不确定对于清醒过来的周传钰来说,说出这些事情会不会算是又一件后悔的事。 相比那些周传钰似乎不愿面对的往事,穆槐青更加珍惜周传钰愿意留下来的当下。 “是不是你也不愿意听,你也觉得那时候我在自作自受?”周传钰猛地一个转身,想要抓住她的衣领,却醉眼昏花,只抓住了肩膀上的衣料,“你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我这样是自找苦吃,是矫情?” “不是……我没有……”她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不愿意她这样低估自己对她的感情,于是跟着一起不知所谓地否定。 “那你就是明白我了。”她松开手,“我就知道,怎么可能都不明白我,怎么可能都觉得我该装作无事发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周传钰停住了脚,站定在夜风里,站定在这个偏远小镇的某条路边。 “啪!”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自己的脸。 快到穆槐青来不及拦。 “嘶——好疼。”打完她依然站着一动不动,一旁拉住她的胳膊的穆槐青被无视掉,她自顾自嘀咕,“一巴掌都这么疼,她那样该有多难受啊。” “我真不是人。” 说完她往前走,垂着头,这次穆槐青一步都不敢落下。 “你说,”察觉到她紧随的脚步,她问,“我当时是不是嘴特别欠,就不该让她做那个手术,我还说乖乖做完手术,会有圣诞老人去奖励勇敢的小孩。” “嗤。”她笑一下,脸上却找不见一点开心,全是对自己的怨恨,“结果就是这样奖励的,奖励是拿走她的命吗……” 她愈说愈崩溃,她不知道要怪谁,所以只能不停地怪自己,她能左右的只有自己。 突然,一双胳膊揽住她,把她揽进怀里。 她拥住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任由她倾诉。 她猜,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任何人的安慰,她只需要说,需要说出这些。 她憋在心里太久了。有些东西一直憋在心里,最后就会变成怪物,变成心魔。 她被动地得知了她的秘密。 穆槐青并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因此被厌恶;她只知道,周传钰现在也许会需要这个拥抱。 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难过时最希望得到的那样。 第21章 礼物 周传钰醒来的时候,床头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到十了。 宿醉后的身躯一阵乏力感,好像四肢的神经没有连接上。 意识回笼,她想起昨晚的事情。 她记得所有东西。 所有说的话,所有做的事。但她很确信自己醉了,如果没有醉,根本不会有说出来的勇气。 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思考后说的,只是比平时少了些许顾虑,但要说后悔,一点也没有。 甚至她觉得身上轻了许多,像打柴人负重许久回到家卸下柴火的感觉。 只她很难回想起倾听者的神情——她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以至于无法关注任何人。 但这也恰恰是她所说内容真实性的最佳佐证。 正坐床上想着,门被轻轻敲了敲。 很轻很轻,像是怕把她吵醒,又害怕唐突到她,以此告知其到来。 宿醉后反应有点慢,她迟迟没有回应,门便自己打开了,只开了一点点,有人端着一杯水轻手轻脚从门缝里挤进来,一转身就和好端端坐在床上的周传钰对了个正着。 “……醒了?”比起发过“酒疯”的周传钰,穆槐青比她更要不知所措。 她不尴不尬地拿着水杯走过去,却并不递给她,而是放到了床头柜上,小幅度指一指,“我想着睡太久了也会头痛,就打算来叫你。水是温的,喝了会舒服点。”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穆槐青都躲着自己似的,虽然还是有求必应,但就是不比以前自然。 周传钰首先坐不住了。 不说别的,自己原本就是个外乡人,没有穆槐青这个土生土长的带着,她都不知道去哪玩。这些天下来,周传钰头一回觉得,这镇子挺无聊的。 想着想着,自己还真有点后悔那天对着她酒后吐真言了——“怎么还把人给吓着了?” 第25章 “廖医生,只剩两个病人需要拔针了,我今天有事,先走了,您顾着点!” 她收拾好东西就往诊所外走。 这样下去不行,周传钰想着穆槐青避着自己的样子,当即决定直接去找她。 “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不就和她说了几句掏心窝子话嘛?”走在路上周传钰左思右想还是想不通,“至于吗?换了别人难道也会因为听了醉鬼的几句,就躲成这样吗?” 想着想着她突然轻笑一下——不过要是换了别人,自己还会不会说出心事还两说。 此时她还未发觉,在心里,她已经把穆槐青和别人归为两类了。 至于分类标准是什么,她就更没发觉了。 “周医生!” “钰钰姐!你来啦!” 她人一到饭馆就有人和她打招呼。 这些天在诊所忙前忙后,和不少人都混了个眼熟。 镇上人都知道,有个外乡人去到了廖医生的诊所,而且还是个来头挺大的医生,专业得很。 周传钰微笑着回应。匡星第一个听见声音跑出来,颠儿颠儿地把她拉到桌子旁坐下,兴冲冲说:“钰钰姐!是不是找我玩来了?” 周传钰笑笑,“来找你姐的。” “又是找她,怎么能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这种冷冰冰的话。”匡星泄了气,又贼兮兮地说,“你们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谁说的,我们有什么别扭可闹?”周传钰自觉两人之间的氛围没那么明显。 眼前的小女孩却一脸的“我懂”。 “之前都是我姐整天粘着你,拉着你到处跑,这几天居然消停下来了。而且,”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摸摸自己的下巴,故作高深道,“我记得,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找她吧。” 有吗? 周传钰回想一番,发现居然还真是,她居然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而是把穆槐青围着自己转当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等着,我去叫我姐出来,她在里边点钱数呢。” 说完匡星就一溜烟跑了。 很快,穿着围裙的穆槐青走了出来。 她拍着手左右看,看到一旁的周传钰时,突然一愣。 也许她没发觉,她自己下意识把手往围裙上擦了又擦,就像手上有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 “渴不?我去给你倒点水。”没等周传钰回答,她就直接逃也似的往里走,也不管别人到底渴不渴。 “等会,”周传钰看出她的反常,叫住了她,“我不渴——” “那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点俩菜。” “我要是也不饿呢?” 穆槐青这下明白过来,今天自己是没法蒙混过关了。 只得把围裙解了,随手扔在旁边桌子上,朝这边走过来,神情说不清是怏怏的,眼神还躲躲闪闪,像犯了错的孩子。 “你躲我?”周传钰不懂得卖关子,只觉得自己疑惑就要问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就解决有问题的人,这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总不能稀里糊涂下去。 “……没有。”穆槐青也不坐下,就站在她身旁,手指下意识揪着桌沿,不了解她的人说不定还以为她正在受欺负呢。 “真没有?”周传钰最后问一次。 穆槐青没声了,周传钰抬头看着她,对视的一瞬间,穆槐青抿抿唇,眼神马上躲闪开。 眼睛看着别处,小声说,“没躲你,只是饭馆太忙了走不开。” 那既然她说没躲,周传钰就会信,她不爱去揣测她为什么撒谎,该问的自己已经问过了,怎么回答就是对方的事了。 “行吧,”周传钰站起来。 穆槐青却条件反射一样,往前走近一步,像要拦住她似的。 周传钰轻声笑一下,随意地开口道,“明天中秋,说要一起过节的还算数不?” “啊?”穆槐青愣住。 “哦,对,”周传钰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是匡星邀请我一起过节,还说要教我做月饼,我应该问她的。” 说完就抬脚,要往穆槐青身旁走过。 “算的。”她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算数的,明天下班在诊所等我,我去找你。” “那匡星——”她故意又提起匡星,眼睛也只往屋里和别人聊天傻乐的匡星那里瞄,像是丝毫没在意穆槐青的反应。 “不管她。” 周传钰扫一眼自己被拉着的胳膊,轻轻一笑。 “上车!” 收拾好包,从诊所低矮的门框里刚走出来,迎面就看见坐在摩托车上的穆槐青。 骑着骑着,周传钰慢慢发觉不对劲。 “不是说过节顺便给蔡安过生日吗?怎么没往她家走?” “她家没空当准备过节用的东西,小孩也怕吵,就商量好去我家过。” 这大概是这些天穆槐青同自己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也是难为她了——虽然语气还是挺别扭。 “你们俩终于到了!连寿星都等着你们呢!” 还是那些熟人,显然是一听见摩托马达声就往门口凑过来了。 匡星带着满手月饼馅料渣跑出来,也不顾手脏不脏,伸手就将周传钰往屋里拉,拉进厨房里,“钰钰姐你来得真晚,我还生怕你赶不上做月饼,特地慢慢做,等着你呢。” 周传钰笑笑,拍拍她的后脑勺,“谢谢你啊。” “不客气!”小女孩高兴极了,“快来快来,正好该用模具压了,我可喜欢干这个了,你快洗个手来试试!” “好~”她拖长音,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即使匡星已经算半个大孩子了,但周传钰发觉,匡星好像挺乐意自己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的。 “不过你也得洗个手了,你出去一趟肯定摸了别的。” 匡凤从厨房角落探出头来,笑着朝匡星嘱咐道。 周传钰看看刚拉着自己的那双小脏手,笑了笑。 果然,妈妈就是妈妈,即使不用眼睛也知道自己孩子的德行。 等厨房外几人把餐桌布置好,吃食摆上桌,这边月饼也第二遍进了烤箱,只等烤好开吃了。 一群小辈乐乐呵呵的,匡凤打包好提前做好的月饼,朝这群年轻孩子挥挥手,“我和我妈过节去了,你们自己玩!” “好!阿姨放心,我们结束绝对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着她逐渐走远,匡星边把多余的那点馅料往嘴里放,边含含糊糊地嘀咕,“平时吵得跟什么似的,大日子还是一个不落地一起过,神奇……” 穆槐青走进来厨房,正好听见,朝着她的头轻轻拍一下,也不说她。匡星也只是缩缩脖子,摆明了知道她姐为什么拍她。 朝着正把模具往水池里收拾的周传钰,她说,“放着我等会来,走,外边吃东西去。” 说完她便伸手,揽着嘴边全是红豆沙的匡星往外走。 周传钰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饭餐桌上,匡瑛拍拍带来的包。 蔡安思考一下,“别是习题册吧?” “哈哈哈哈!”匡紫在旁边哈哈笑,“挺合理的,也不是没可能。” 匡星也跟着说,“安安姐,你小心,她准备一套中考真题。” “那我就只能留给我家年年,等十年之后她上初中再转送给她了。” “嘁——”匡瑛笑道,“你们把我想成什么魔鬼了?” 又揪住唯一的初中生,贱兮兮地笑着,“小星星~是不是你想写试卷了?” “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她夸张地往桌沿上磕头求饶,惹得大家哈哈笑。 “不卖关子了,”匡瑛打开鼓囊囊的包,“喏——” 蔡安接过她递过来的两个袋子,一大一小,打开是两条棉裤。 “一条是你的一条是年年的,马上冬天了,想着孩子也别忘了自己,别被把自己冻着了。” “谢了,”闻言,蔡安摸了摸棉裤,“料子真好。” “那当然,”她下巴往穆槐青这儿挑挑,“特地让她把我捎去市里,挑了大半天才选好的。” 看见那棉裤,周传钰想起了,从自己包里找出一小盒什么东西,“这是我准备的,不值个什么。” 蔡安似是没想到,有些受宠若惊,道谢,而后接过去,看着盒子,只知道是什么药,全是外国字,看不明白。 “是眼药水,防干涩缓解疲劳的。”她解释道,“听穆槐青说你经常爱绣点东西,想着你大概用得上。” “确实挺需要的,这个真实用,”蔡安的高兴都写在脸上。 匡星接过话茬,“咳咳——我插一句哈,我也准备了礼物。” 她一溜烟跑去厨房,拿来一个包装精致的月饼,一看就是从匡凤带走的那些里头特地留的。放在蔡安面前。 “安安姐,你可别嫌我送的东西寒碜,我兜比脸还干净,就只能送这个了,”匡星接着为自己解释,“不过你别看这只是个月饼,我做它可是花了最久的时间,最精致的,是你最喜欢的莲蓉馅。” 第26章 “不嫌弃不嫌弃,我肯定特别认真地吃它,还记着我喜欢的口味,真是特别谢谢你啦!” 匡星被夸了,嘚嘚瑟瑟地坐回去,摇头晃脑地沉浸在夸奖里。 “喏,看看喜欢不。”匡紫朝蔡安推过去一个小盒子。 “首饰?”蔡安看着盒子,“让我猜猜,是手链?或者是项链?” “差不多,”匡紫笑笑,“打开看看。” 是一条精致的项链。 周传钰一看见就觉得,这个类别挺符合她的送礼风格。 “和你的平时的衣服好搭哦安安姐。” 匡瑛也凑过去看,“还真是呢,也花了挺多心思选的吧?” “那当然,这么多年的朋友,好到就差穿一条裤子长大了,肯定得用心选选啊。” “那小青你呢,你准备了什么?”看着一直没动作的某人,匡瑛好奇问。 “她呀,”蔡安笑看她一眼,“她提前好久就给我送去了喔。” 匡星睁大眼睛,惊讶道:“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还悄悄送,不许我们知道?” 第22章 揭晓 穆槐青但笑不语,看来并不准备说。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见她不言语,蔡安明了,便不替她揭秘,“但我能稍微透露一点,她送的东西很特别。” “嘁,神神秘秘的,”匡星见她们都打哑谜,自己听不懂,便哼一声,看一眼屋里的挂钟,把周传钰拉去厨房,“走,钰钰姐,月饼烤好了,咱们去看看去。” “好香啊。”周传钰赞叹。 刚出炉的月饼,气味香甜香甜的。 怕匡星拿不住,她端着月饼盘往外走,穆槐青正说着话,偏头看见,走来把盘子接走,冲她一笑。 “安安姐,等会吃蛋糕准备许什么愿望呀?”匡星跟着走过去,朝蔡安问道。 蔡安听了,一愣,旋即笑说,“我都没准备蛋糕呢,许什么愿?” “surprise!”匡紫从桌底拎起来一个蛋糕盒,“谁说没准备?今天赶早去订的。” “快许愿许愿!” “还没到零点呢,急什么?” 蔡安却一笑,“不等零点了吧,大家都在一起是不是零点也无所谓了,明天你们不是要上班就是要上学校,熬太晚了明天没精神。” “行!你是寿星你说了算!”穆槐青指指电灯开关,朝匡星道,“喏,等会蜡烛点上,你就把灯关了。” “又拿我当仆人,嘁。”匡星冲着她办了个鬼脸,但身体还是很忠诚地往开关走去。 蜡烛亮起来,匡星很配合地让灯黑下去。 蔡安双手合十,几秒后睁开眼睛。 “吹蜡烛吧。” “先等等。三个愿望,我只许了两个,还剩一个,”微弱的烛光打在她脸上,显得十分柔和,“剩下一个愿望就送给你吧。” 她冲着开关旁的匡星,招招手。 匡星一下子觉得喜从天降,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连着确认了两遍,“我?我吗?” 蔡安直接走来,把她拉过去,坐到自己刚刚坐的位置上,“你年纪最小,是小朋友,当然得送你一个。” 蔡安把分享许愿机会说得理所当然。 匡星高兴极了,忙闭上眼睛,手掌合在一起,“我希望能一直在仓宁镇,和妈妈姐姐在一起,这样的日子最开心了。” “小心说出来就不灵了喔。”匡瑛逗她。 蔡安哈哈一笑,“别听她胡说,我分给你的愿望,我说灵就灵。肯定灵。” “就这样?”匡紫坐在一旁,接过蔡安递过来的一小碟蛋糕,问匡星,“这么简单吗,不许个大点的愿望?” “这个愿望就很大了啊。”匡星答。 “那你想一直待在仓宁,不好奇外面长什么样吗?” “也没有很好奇吧,我觉得现在就挺幸福的呀!” “出息……你太小了,还不懂。”匡紫无言,想着这小女孩是年纪太小,还没开窍,便不说什么只默默品尝自己的那块蛋糕去了。 这个小插曲过后,大家也是该吃吃该笑笑。 等吃饱喝足,收拾得差不多了,几人道别散去。 到了第二天,周传钰才知道,那件神神秘秘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她在饭馆吃过晚饭,正是饭馆该收拾打样的时候,周传钰发现,门外停了一辆汽车三轮车。 看上去拉着什么大件家具,工人把东西卸下来,要往饭馆里搬。她跟着穆槐青出去查看。 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拉的是十字绣,超大幅,一共两幅,一幅迎客松,一幅财源广进。饶是对这些并不十分了解的周传钰也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定制的,摆在饭馆里显眼但又不会违和,绣工精致,装裱框的纹样颜色也正合适。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蔡安从车上跳下来,很快走过来。两个工人将绣品往里搬。 “你订的两幅,都在这里了,”蔡安敲敲边角上裹着的纸壳,笑着说,“我这个店子开了快两个月,还头一次接这么大的单子,穆老板发财啊。” “当然要大点才配得上这里的好生意,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总得搞得有模样些。”穆槐青站旁边帮着工人挂画,递点螺丝刀之类的。 “那是。不和你唠了,我得回去了,还有事要忙。”蔡安笑着道别,走出两步,回头,朝着穆槐青,“谢谢。走啦!” 又朝梯子上的工人大声道,“师傅,你们把车子开回店门口,钥匙放老地方就行!” 周传钰手划过花纹繁复的裱画框,说,“这就是你送她的礼物吧。” 穆槐青笑笑,也不点头也不否认,继续往上递送一个配件,“照顾照顾生意。” 周传钰在饭馆四周看了看,预备挂十字绣的地方都是最显眼,坐客人最多的地方。 原因不言而喻了——这份礼物的珍贵之处,并不在于这一单生意能给蔡安带来多少利润,而是让日后更多生意的出现成为可能。 显然,对于蔡安,这份礼物的价值不在于眼前这笔单子的利润,而在于它为蔡安带来了接到更多生意的可能。 “槐青!帮个忙,帮我把地上包里的锤子递上来。” 另一边装着另一个挂画的师傅,站在梯子上喊穆槐青。 “诶!来了!”她忙往那边走松开梯子前还不忘提醒,“师傅我过去那边,你站稳当了。” “没问题,去吧。” “那你先忙,我也得回去了。”周传钰告别。 “我陪你去。”匡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袖子撸到胳膊上,带着一手的水珠,笑嘻嘻道,“我回来之后还没去看过匡奶奶呢。” 穆槐青忙得没空管她,只远远朝着她说,“去吧,记得别乱吃东西就行,医生交代你的那些牛奶什么的一点也别吃知道吗?” “好!记得!”说完就拉着周传钰一溜烟往外走了。 穆槐青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笑了笑,继续转头忙她的事了。 匡星蹦蹦跳跳地走在旁边,遇见什么人都打个招呼。 看起来人缘比她姐还好。 但是很快,走着走着匡星突然反常起来,往自己身后躲躲闪闪,也不蹦跳了。 似乎是在躲什么。 她朝前一看——一个拎着单肩包的人正面朝着她们,直直地走过来,一点要错开的意思都没有。 还有几步路时,她就站定朝周传钰点头笑笑,周传钰不明就里,回点了一下。但看见匡星蔫蔫的反应,就知道八成是冲她来的。 确实,匡星现在非常非常地后悔,自己怎么当时脑子一抽就说要跟来,这下好了吧。 “老师好。”躲也没地方躲,匡星只好朝着面前这个这个严肃的年长者微微鞠一躬。 “我是匡星班主任,姓汪。”她和善的笑容里面带着一丝审视,“你是?” 她的目光扫过,周传钰便如学生般局促,那种师生间的血脉压制感立刻复活。 “老师好,我是匡星姐姐的朋友。”周传钰老老实实回答。 汪老师嗯一声,察觉到匡星的过分紧张,她一笑,“这周的家访不会轮到你的,放心,都按照之前计划好的顺序来,我才家访完冯霁。” 闻言,匡星长长舒一口气。 “不过你这次生病落下很多课,课下还是得计划着补补。”见匡星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她想了想,接着说,“有什么觉得困难的可以去问冯霁,她这两次小测的内容掌握得挺不错,她要是愿意帮你,你会轻松很多。我也会帮你的。” 直到汪老师走远,匡星才真正放松下来,“慌死我了,我这次小测考得超级差,生怕她骂我。” “这老师骂人很吓人吗?”周传钰好奇问。 匡星边走边夸张地说,“就是因为她从来不骂人才吓人啊,我从没见过她发火。” 周传钰深以为然,这种老师一看就能镇住这群正皮的年纪的学生。 第27章 匡星轻轻嘶一声,“不过我觉得挺奇怪的,”她挠挠头,“说她不厉害吧,但谁上课在干嘛她好像用后脑勺就能看出来;可说她眼睛尖吧,她又连我和冯霁关系差成这样都看不出来。让我去找冯霁补课,我死也不会去的。” 周传钰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一笑——谁知道她是不是看出来了才故意这么说的呢。 匡星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只是提起那人就觉得来气,“这个冯霁,我是这辈子都不会和她握手言和的。” “你才几岁,这就能想好一辈子的事情了?”周传钰笑着说。 匡星不以为然,“我就是看不上她这个人,眼睛好像长在头顶上,好像看谁都不爽一样,瞧不起人。” “怎么看出来的?你觉得她瞧不起你?”周传钰奇了。 “直觉,”匡星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她那眼神就是瞧不起人,也不是瞧不起我,是不论谁她都瞧不起。” 周传钰听完,脑海里浮现出在海滩边唯一见过这孩子的那次,她的眼神倔强又不服输。 “到啦!”匡星跑开两步,挥挥手,“钰钰姐你回去吧,我去瑛姐家玩了。” “好,记得早点回家,过敏的东西别吃。”周传钰顺嘴嘱咐一句。 “知道啦——”匡星调侃道,“和我姐真像。”而后跑走。 像吗? 周传钰笑笑。 周传钰进了屋子,洗完漱坐在书桌前拿起书,一直到将近后半夜,房间里的灯光才熄灭。 从进到诊所她就是这个状态,白天在诊所忙,回家了看专业书,书都是让人帮忙从首都邮寄过来的。 特别是这些天,廖医生医生慢慢将看诊的工作也交给她,自己只在旁边时不时给点建议。 廖医生经验丰富到周传钰自愧不如。 加上她本身是专攻儿科的,而小镇子上的小诊所不分科室,什么病都可能遇上,虽说工作量不大,但她总是带着一些莫名的压力。 第23章 招标会 “医生。”来人坐到桌前病人专属的板凳上,笑着说,“我还头一次来诊所见到这里坐的不是廖医生呢。” “廖医生一早就去陈云姨家给她换药了。” “哟,这么说她一跤摔得挺严重的,都没法来这儿换药了?” 周传钰点点头,“那桥不怎么高,但河里碎石头太多了,伤口又碎又深。” “嘶,遭罪了。” 周传钰接下去问:“那你是等她回来还是……” 习惯的力量很强大,相当一部分镇民都更乐意让她们熟悉的廖医生来看病。毕竟这么多年了,老医生的本事摆在那里。 起初,她遇上非要找廖医生的病人还挺郁闷,现在已经释然了——熟人社会,履历比不上资历。 信任是需要时间培养的。 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大家就能对她更肯定一些。又或者在信任被培养起来之前,自己就会离开这里。 想明白了就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坐在对面的人闻言一笑,说:“你这位医生都坐在这里了,我还费劲等医生干嘛?” 周传钰也笑,“稍等。”她站起来,先给另一个病人换下空药瓶。 不知什么原因,坐着输液的几人神色都奇怪得很。周传钰记得,坐最中间的那个病人最爱说笑,现在也不出声了。并且她还意识到最为奇怪的一点——没有人和来看病的这人打招呼。 镇上几乎都是熟人,这是很不常见的。 几乎除了腼腆的年轻小辈,其他人进门都会互相打招呼。 但此刻周传钰也没空深究,病人还等着呢。 那人是普通的妇科炎症,周传钰给她开了点消炎药和清洗液。 那人走之后,躺椅区的那群人像解除了禁言一样,叽叽喳喳起来,表情丰富得跟电影里茶馆说书人似的。 躺在最中间的病人声音逐渐大起来。 根据这两天给她看病的经验,那人可能是镇里茶话会话事人一样的存在,她对事情的说法八成就是绝大多数镇民的看法。 “是呀,从那之后她就开了个照相馆。” “是北街和源兴街十字路口边那家吗?” “不然还有哪家?镇上也就那一家正儿八经的照相馆。” “居然最后开下来了吗,也没人说什么吗?” “起先也说啊,那样的人,虽然说后来不干了,但怎么说也有过那么一段,最开始找房子都花了好久,她那店面的房东是我干姊妹。我姊妹说的,程翠低声下气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求了她好几次。最后也是我那姊妹心眼好,想着她年纪小被卖过来,这么多年在这儿没亲没故的,就答应了,还便宜了好多房租。” “我看她年纪不小了吧,这开了多少年了?” “左不过六七年吧,我也说不准。” 这话一说,又有人发问,这次压低了声音,弓着背,像是要问什么机密事件一样: “那她干那事干了多久?” “啥事?”中间那人一看凑过来几人的眼神,反应过来,“嚇,那事我哪知道去,被卖到那种地方,也不怎么出来见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镇上估计都没几个人晓得。” “那——” “阿姨你的药输完了,你伸手我来拔针。”周传钰微笑着说。 聊天被打断。 几人说得正起劲,没发现她靠近,更没发觉头顶一个药瓶空掉了,见她蹲过来几人便收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 “好了,您按好,”她把挂钩上的空药瓶和输液管拿拿下来,对病人说,“等会我把药给开好,您带回去按时吃。” “哎,小周啊,你真细心,你过来这儿来廖医生和她孙女也能松松气。” “对啊,廖医生看病行但扎针是个硬伤。我还记得上回她给我扎,光是找血管都找了好些时候,最后拔针又手抖一下,手背上划了老长一道血印子。” 周传钰笑笑,“廖医生年纪大了,手抖眼花没办法的。再说,不是这样估计也没人要我过来呢。” “是啊,不然总得让她家那个小孙女过来扎针,遇上上学她来不了,我们还得被廖医生多扎好几个孔……” 几人乐起来,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怎么,趁我不在说我坏话?”一老人背着药箱走进来,脸上也乐乐呵呵,一点不像被讲了坏话。 “说是年纪大了耳朵背,怎么一说你你就跑来了。”一个输着液的病人笑道。 “说我什么呢?”廖医生放下药箱,也不坐看诊桌前,而是走过来,找了个空着的输液躺椅,躺下来。 “说你运气好,找来了个这么好的帮手,脾气好心又细。” “是吧,当时匡星那个小机灵和我说,我还不信有这么合适的人……” 听着一群慈祥的长辈夸自己,周传钰有点脸红,她走开,回到看诊桌接着看她的书。 看着看着,窗户对面的屋子影子渐渐缩短。 下午还有事,和廖医生知会一声后,她就朝匡星的学校去了。 周六的中午,路上没什么人,学校的人更少,空空荡荡。周传钰从教师公寓前面为不多的几辆两轮车子之中,一眼认出了穆槐青那辆被匡星贴过卡通贴画的摩托车。 经过公寓,走进学生食堂,一楼也是空荡荡,但是能听见楼上传来的人声,还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动的咯吱声。 她走上楼,迎面就看见墙上的红色横幅——仓宁中小2010食堂招标会。 往边上扫,穆槐青正把一个桌子往横幅下拖动。 她放下包跑过去帮忙。 桌子很快被两人合力摆正。 “匡瑛呢,不是说她来帮忙吗?”她问。 “临时被找去帮忙代课了,只能下午没课了过来看看招标。”穆槐青抬起胳膊,一抹额头上的汗,笑着说,“幸好你提前来了,不然我有得忙。” “别弄了,先吃饭吧。”穆槐青打开放在饭桌上的保温盒,两人份的饭菜被摆出来,“你应该没偷偷吃午饭吧?昨天和你说过的。” “没呢,”周传钰听了笑着走过来,嗅一嗅,“好香啊。” “嗯,快吃。等会等人到到齐了就得忙起来了。” 穆槐青往嘴里塞了几口,想起来什么,“诊所这几天忙吗,把你给借来了廖医生会不会忙不开?” “还行,我今天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来的,就苦了之后去打吊瓶的人,估计要被多扎几针了。” 两人吃吃笑笑。 “说好的招标会呢,怎么你俩蹲这儿开小灶呢?” 说话声伴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一同从楼梯口传过来。 一回头,原来是匡紫。 穆槐青把自己吃空的饭碗扣上,笑着朝她说,“不是说下午才有时间吗,这才十二点不到呢?” “我想着你大概需要人帮忙来着,结果已经有人先来了,看来我是白担心。”她意有所指,朝着周传钰一笑。 第28章 “你就算现在不来,她等会也会去找你。”周传钰朝她点点头,打趣着,维护这两个从小不对付的人之间的氛围。 穆槐青笑着挠挠头。 匡紫看她一眼,“是吗?” 大概是因为感激,或者是有求于人,也可能是年纪长大了,很多事情也就随风散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好了挺多。 等到太阳照进食堂二楼的地板上,空荡的食堂也坐满了——全是来参加招标会的商户,和看热闹的镇民。看着布置得井井有条的食堂,郭巧风左右望着说,“弄得还挺像回事的嘛,正儿八经的。” 穆槐青听了,笑道,“我哪会弄这些东西,全都是照匡紫的安排的。” “见过世面就是不一样……”闻言郭巧风和附近几个菜贩点着头,称赞道。 穆槐青说这话,一点客气的成分都没有。几乎所有的流程以及通知都是按照匡紫的意思来办的,似乎是说她在从前的公司就是负责这些东西的,不过规模和这个差别肯定挺大。 匡紫也是个爽快人,晓得穆槐青在为这些头疼,就找了个下午,蹲着周传钰回家的点,和她通气,说自己愿意帮忙,让她拐个弯告诉穆槐青。 说来这两个人都挺奇怪的,一个拉不下脸求人,一个不好意思帮忙。 匡紫坐上了最前头横幅下的位置——穆槐青专门找了校方商量好的。 在她的主持下,这个简易版招标会虽然办的简单,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经过我们各方核查,猪肉这个品类暂定由郭巧风肉铺提供,也会敦促供应方保证质量数量,杜绝源头混淆不清的情况,同时这次招标会也听取大家的意见,接受监督,不论是其他商贩还是家长代表,都能提出疑问和异议,我们会根据合理性解答采纳……” 如果是其他的品类,听见如此“武断”的中标结果,八成会有人不服气,但猪肉这一块,除了郭巧风,大概也没有人能承担下这么大的需求量,并且保证采购价格能和校方谈拢。 至于其他果蔬类等等,在匡紫的引导下,穆槐青一一进行提问筛选。供应量、货源、质量、采购价,事无巨细,各个方面都进行把关。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放松啊。”招标会进行到尾声,匡紫公布着最后的中标商户时,一坐在前排的菜贩趁着穆槐青走过来,笑着小声对她说。 “没事姐,这次没中还有下次嘛。”穆槐青笑眯眯的,丝毫没有没有被对方语气里微微的责怪影响到。 那人听了,惊喜道:“还有下次?以前的采购上来之后也就选一次,有时候我们还没听到信儿人就定下来了。你不仅开这个招什么会,还经常开经常换吗?” “是招标会,姐,”穆槐青解释,道,“这个会呀就定在每个学期开始之前办一次,每次都会重新选,不会像以前一样说是谁就是谁了,选上了做的不够好下次招标会就会被当成考虑因素,很大可能性被换掉。” “诶!这个好,不用担心突然被换掉,也不会一直没机会选上,挺公平的,还是你做事靠谱。”几个附近听见这一席话的人都毫不掩饰地夸赞。 “还有挺多新奇说法的,匡紫后边都会详细讲,你们仔细听听,也能给下次招标会做准备。” 突然周传钰口袋里一阵铃声响起:“我像只鱼儿在你的——喂,廖医生——” 第24章 摇河 坐在一边旁观着的周传钰接起电话,廖医生急切的声音传出来,“传钰啊!听得见吗?!说是有个孩子掉河里了……对就是摇河!从打棉花那儿往堤坝走下去,你赶紧、赶紧过去,我也马上到!” “好!” 一旁的穆槐青把话听了个全,“走。” 人命关天,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全力赶过去。 两人到达河边时,那里已围了不少人。两个水性好的大人已经脱掉了外衣,牵着绳子往河中间的涟漪处游。 “幸好不是夏天,水不凶,千万不要出事啊……” “快呸呸呸,能出什么事,别说这个有的没的,咱们就把这绳子守好……” “周医生!”有人发现了人群之外的周传钰,喊了一声,穆槐青趁此拉着她,给她挤出一条路,往最前头走。 串着绳索、浮在水面上的游泳圈猛地动了,随即一个孩子被托出了水面。 两人一个游在前面,控制着游泳圈和绳子的方向,另一个在后面半托着孩子。 “看着情况不太好啊,那孩子头都垂着,蔫蔫的。” 河边所有人都皱着眉,要么定定地盯着朝岸边靠的两大一小,心里一遍又一遍祈祷;要么焦急得抓耳挠腮,想看又不敢细看那孩子的情况,还有小孩子开始哭,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担心同伴。 “上来了上来了!”最靠近河岸的几人一面往上拉绳子,一面话音颤抖着喊。 好在仓宁镇这面的河岸是堆积岸,坡度缓水流缓,两个营救者在脱力前带着孩子安全上了岸。 其中一人都顾不上自己冷得打颤,只毫无章法地拍着孩子的后背,还要去扣她的喉咙眼,“水呛太多了,捞起来的时候就是昏的,怎么办?!” 周传钰挤开再次围上去的人群,跑到她们身边蹲下。 “把她平放下来!” 顾不上想太多,那人像是听见圣旨一样,忙把怀里搂得紧紧的孩子躺放到地上。 周传钰解开小孩领口的扣子,双手交叠按压她的胸口,开始心肺复苏。 众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她双手起起伏伏,大家都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捡回这条命,就看这位年轻医生的了。 时间一份一秒过去,地上的小孩脸色愈发惨白。 周传钰俯下身,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交替进行。 她的额头上逐渐冒出汗珠。 “咳咳——”终于孩子呛出了几口水,尖锐的呼吸声自肺部发出。 所有人、尤其是周传钰,心里终于松下一口气。 “巧风姐开着车过来了,直接把她送去医院。”穆槐青的声音响起,她吃下一剂定心丸,完善着急救流程。 直到跟着坐上郭巧风的车子,她还是半刻不敢放松——孩子无力地靠在她怀里,拧眉捂着胸口,呼吸声像拉扯着的风箱。 穆槐青在车上就联系好医院,车子畅通无阻开到了楼下,几名医护人员无缝将她急速送往抢救室,周传钰几人被挡在了门外。 三人看着急诊室门,死盯着门上亮着的红灯。慢慢由焦急的踱步转为蹲坐或依靠在墙边。 周传钰拍拍扒在门口的郭巧风,“去椅子上坐吧。” “那边拐了个角,我怕看不见她出来。” “出来了我叫你,你刚开了车,去坐下休息会,之后要是回去还得靠你呢。” 听她这么一说,郭巧风也不再拒绝,点点头坐过去了。 靠在墙边的穆槐青见她走过来,头也不回说,“我不过去坐了,我想在这儿看着。” “那我也在这儿,和你一起等着她。” 她也靠着墙,轻轻挨着她。 “会好起来的吧……” 周传钰小声喃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在祈祷还是询问。 不知过了多久,门上红灯熄灭,一位医生率先走出。周传钰一个健步走过去,企图透过医生看清里面的状况。 医生摘下口罩,“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是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要转到icu监护并且进行后续手术,病人家属在吗?” “马上赶过来。”穆槐青应答着。 直到小孩的家长赶过来,带着不像仓宁人的口音和医生交涉,并且在重症监护室外守着孩子,周传钰才稍稍放松了神经。但隔着玻璃看见身上接着好些管子的、和匡星一般大的孩子,还有自己身旁牵挂着孩子、掉着眼泪的女人,她心里依然不好受。 她站在玻璃外,望着里面的病床,像是只看得到那个孩子,又像能看到更多。心里愈发杂乱。 多像啊,当时也是这样。不过那个时候,那孩子醒着,还朝她笑了笑——之后就没有之后了。生命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不希望自己一次又一次见证它流逝。 她在害怕。 穆槐青看着她,牵着她,任由她紧紧攥着自己。 她拉着她,坐到长长走廊的椅子上,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揽过来,让她轻轻靠着自己。 周传钰放弃了思考,顺势靠着,两人一同沉默。 突然,她的手收紧,头转了转,用穆槐青的肩膀掩住了脸。 头埋着,闷闷的声音发出来:“怎么办。” 不是询问,不是求解。她深知,有些疑问永远得不到回答。 见过太多的生死之后,她愈发明白为什么一直有人愿意相信神灵——所有能看见的路都无法走通的时候,难免寄希望于未知的东西。 至少那不是既定的答案。 “陪我去给小芸妈妈买点饭吧,她刚从工位上赶过来,估计还没吃。” 第29章 郭巧风留下照应着,周传钰跟着穆槐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两人拎着饭菜回来,那个憔悴的女人强打精神,感谢过她们之后,催着她们去休息。 周传钰不肯。郭巧风感觉到她状态不对,便主动说留下来陪着,让她和穆槐青不要担心,开着她的车先回去给大家报个平安。 饶是如此,她也坚持呆到了后半夜。和医生再三确认孩子脱离了生命危险,她才勉强同意和穆槐青去歇一歇。 第二天一大早,周传钰就从宾馆出来往医院走,穆槐青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能感觉到,她这会儿情绪虽然平稳了,但状态还是不大对劲。 在她们到医院之前,郭巧风就已经被芸芸妈妈催着休息去了。重症病房不能随意探视,两人只能从眼前这个瘦弱女人的描述里具体了解孩子现在的状况,并且听她转述医生的诊断。 “别太伤神,芸芸现在就靠你了,你要是倒下了她可怎么办呢?”穆槐青看着她满眼满脸的担忧,生怕里面的孩子还没醒过来,大人就先倒下了。 听了这话,她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叹一口气:“没事,我扛得住。医生也说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后遗症什么的以后再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而后开口:“只是我一晚上都没想明白,我的孩子我最明白,胆子挺小的,怎么会想要去跳河。” “说出来不怕你心里说我,我忙着工作,没什么空闲陪着她。跟着我回来转学到这里之后,虽然能感觉到她不适应,但应该也没有很大问题。前几天她还和我说认识了个人很好的新同学,什么都帮着她,那应该是在学校还呆得挺不错的,怎么会突然一声不吭跳河去了呢……” 女人百思不得其解,讲着讲着甚至像忽略了她们俩的存在,一个人喃喃自语,皱着眉。 “等她醒了可千万别着急问,”周传钰听了这番话,忍不住嘱咐,“问得不合适了不利于治疗。” 女人点头应下:“好,等她好了再想这些,现在她的身体排第一。”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两人还是先回了镇子。 “你觉得可能是为了什么?”饭馆里,穆槐青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还是说出了萦绕在心里的疑问。 周传钰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听见她出声,接道:“这孩子才刚来镇子上,生活轨迹简单,应该也就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 “按她妈妈说的,她很忙,虽然说可能对她缺乏关注,但应该也没机会发生什么大冲突……”她捏着筷子,扒拉两下自己碗里的菜,说着突然手下一顿,“她读几年级?” “嘶——”这个问题很关键,可是,“不太清楚。” 周传钰听完泄气,胡塞了一片菜叶在嘴里。 “……我记得,她小时候她妈妈带着她来这儿玩过一次,和当时的匡星身高差不了多少,两个可能差不多大?”穆槐青绞尽脑汁想着。 “那我们等会就去问问匡星,看看知不知道什么。” “好。” “姐!钰钰姐!” 两人走进镇西穆槐青的家时,匡星正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系鞋带,一派正要出门的样子。 见两人来了,她鞋带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问:“陈芸芸怎么样了?” 陈芸芸?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她说的正是她们这趟的询问对象。 “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周传钰告诉她,坐到穆槐青推过来的凳子上,三个人都坐下来。 匡星显然松了一口气,周传钰眼尖,顺势问道:“你和她是同学吗?” “对,她转过来没多久。” “你和她熟吗?”穆槐青接着问。 匡星停顿一下,看起来是在掂量:“一般般,没说过几句话。” “我们听说她转过来交了一个新朋友,平时有谁和她走得比较近吗?”周传钰不死心,想着芸芸妈妈说的话。 匡星皱起眉头:“怎么可能?”一脸不可能,“她挺不爱说话的,我就没见过谁和她多说过话,你们从哪听来的?” 察觉到两人脸上略带怀疑的神色,她补充道:“她同桌是匡晴,超外向的人,姐你应该知道吧。但是她都没和陈芸芸说上过几句话。” “哦对,她还因为这个事儿被冯霁说过像小哑巴呢,我就看不惯她欺负人,当时就和她打了一顿,就是钰钰姐来的那天……”她想起自己那天不像话的样子,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听了这些,周传钰脑子里渐渐拼凑出这个孩子的形象——话少、沉郁。在身边孩子的认知都没发展成熟的时候,这种孩子在集体中往往显得格格不入,是极容易被欺负的对象。 想到这里,周传钰心里不免升起厚重的担忧。 她扭头看向穆槐青,对视上了——她眼里是同样的神色。 霸凌者和被霸凌者,身份的不对等,会让双方对当下状况的感知形成巨大差异,直至一个看似轻飘飘的玩笑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究竟骆驼背负的是什么,这个答案只能从陈芸芸口中得出,除此之外,任何人的介入阐述都是诡辩。 第25章 她来干嘛? 而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知道问题是什么。 可悲的是,对于询问这些因由会否再一次伤害那个孩子,周传钰拿不准。 “等会不要着急问她那些事情,咱们先多接触接触,让她对我们多点信任。”穆槐青进了医院门口,以防万一,又嘱咐一次。 周传钰深呼吸一下,平复心情,点点头。 穆槐青看着手里的袋子,喃喃道,“也不知道带的这些东西她喜不喜欢……” “周传钰!”突然,一道声音不大不小,出现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周传钰愣了愣,回头。 “还真是你!”只见一人穿着白大褂走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惊喜。 穆槐青站定,打量着来人。 周传钰微微眯眼——听着声音有几分耳熟,眉眼更熟悉,但一时没想起对方是谁。 那人走近,察觉到她的疑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一声,随即摘下口罩,“不记得我了吗?” 口罩像是摘下了蒙在周传钰记忆里面很多年的防尘罩。 三五年的时间,就足以让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跟在导师屁股后头跑的学生也各自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 “上次远远看一眼就觉得是你,没机会上去打招呼,今天又见到,果然是你!”于兰看着周传钰,每个微表情都在说见到她有多开心。 “怎么会忘记,每天看见你姐那张脸就能想起你了,戴着口罩没认出来,”周传钰一笑,转向穆槐青,“这是我以前的……算是同事,于竹。” 穆槐青朝于兰点点头,“穆槐青,她朋友。” “你好啊!”于兰笑着,大大方方地和她打招呼,看着她手上的一大兜东西,“是来看什么人吗?” “邻居家一个妹妹,在住院。” 周传钰不由多看几眼于兰。 真像啊,还是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冷一个热,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见过那人笑得这么明媚的样子,大多时候都是一脸欠欠的,把这笑容往那人脸上一代入,她不由笑了笑。 穆槐青拉拉她的衣袖,“我们快去看陈芸芸吧,再晚点她该休息了。” “那我们先走了,”周传钰点点头,又朝于竹道别,“有空再聚。” 于兰笑笑,挥挥手。 穆槐青似乎不远多留,转身就走。 于兰看着一前一后,没隔多远的两人,直到两人转弯看不见身影。 这次探望并不如两人想象的那样乐观,一番旁敲侧击地探问下来,床上的孩子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神色黯淡,仿佛她真正虚弱的不是劫后余生的身体,而是伤口从未愈合过的心灵。 从头至尾,不过十多岁的陈芸芸只过分冷静地看着面前两个小心翼翼的人,不回应也不驱逐,仿佛在她眼里怎样都没有分别。 空洞漠然的眼睛让人心底升起一股无望之感。 两人只得再带着疑问回到仓宁,几日如常的时光一晃而过。 这天,蔡安坐到看诊桌前。 周传钰抬头,合上笔盖,问,“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蔡安眼神躲闪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提高音量,没头没脑说了句,“好,那给我拿点感冒药吧。” 而后,懵懵的周传钰一直被她拉到储存室最里面,蔡安往储存室门口看看,确认无人跟过来。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样子,周传钰也被感染得小声开口,“是不方便说的吗?” 蔡安抿抿唇,心一横,开口道,“就是……我不是生完年年这么久了嘛……” 初见时,满月宴上那个雷厉风行的人此时突然不见影踪,反而是蹦出几个字就支支吾吾。 第30章 “是生育损伤?”周传钰看着她的样子,心下猜到了几分。 听她自然而然说出来,蔡安反而放松了许多,点点头,“年年是顺产的,生完之后我就开始有漏尿的情况,本来想着应该没多久就好了,毕竟没听说过谁生完孩子之后有很严重后遗症,就想着自己估计不会这么倒霉。但这么久了也不见好……” “还有其他的症状吗?”周传钰并不评价,继续问。 “挺多的,”蔡安想着,“突然说我也说不清,就是哪哪儿都不得劲,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体力上什么的,都变差了。” 周传钰听了说,“这种情况很多,生育对人的身体伤害是相当大的,除了能感受到的,还有很多短期内感觉不到,但对身体影响很大的。”她叹一声气,“不过很多人都对这些问题讳莫如深,好像这些都是人活该经受的…… “但其实这些问题都很有必要通过医疗手段干预,你过来是很正确的。” 显然,周传钰的肯定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蔡安难为情的心情。她开始仔仔细细和周传钰说起了自己的变化和反常。 “除了我说的这些,我也会尽力问问这方面的专业医生,问问这种情况的调养方法,不用太担心,放平心态。” 听完她的一番嘱咐,蔡安笑着说,“原本我挺不好意思来看这些的,还是去照相馆给年年拍照片,程翠看见我经常扶着腰,说让我来看看,我一听她说她也来找你看过妇科问题,才下决心过来看看的,不然还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蔡安出了储存室,朝诊所外走远了,周传钰却反复想着她说的那些话——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因为没有病识感或是觉得难为情,而拖着身上的病不就医。 当了这几年医生,周传钰比谁都明白,讳疾忌医也是病症的一种,且是一种难以撼动的病。 而越是这种封闭偏远的地方,这种症状就越普遍。她知道,生病不能责怪病人,这和所有生理上的疾病一样,都是有客观原因的——小病觉得不用费那个钱,大病花不起那个钱,索性就拒绝生病。 她走出储存室,看着为数不多的几个睡得昏昏沉沉的正输着液的病人,暗暗想着对策。 等天黑廖医生来换班——廖医生家就在附近,防止晚上谁突然发个三灾六病的,找不到医生,所以即使没有人,廖医生一般会呆到很晚才回家。 她走出诊所,直奔饭馆去了。 “钰钰姐!”匡星眼尖,隔老远就看见她,“又是来找我姐是不是?” 周传钰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一笑,“错,来找你的,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没有偷偷吃那些你吃不了的东西。” 匡星闻言瘪瘪嘴,“钰钰姐,我都有好好吃药,不能吃的东西一点没吃过。我现在惨到多吃一个鸡蛋都要被唠叨。” “好啦好啦,我相信你,”她拍拍匡星的肩膀,“玩去吧,我去找你姐了。” “好啊,你果然是来找她的。”匡星感觉被耍了,佯装生气,跺跺脚,脸上却是笑着的。 周传钰笑着走进去,熟门熟路,马上就从半开放的后厨找到了正挪煤气罐的穆槐青。 她拍拍她的背,穆槐青往旁边挪挪,给她腾出一点位置,两人一起把空掉的煤气罐挪到了外边。 “就放这儿吧,送煤气的师傅马上到。” 已经是做清洁的时间了,店里没人,两人在旁边随便找了俩凳子,拉过来坐下,一同等着。 “是有什么事吗?” “只有有事情才能来找你啊?”周传钰打趣道。 穆槐青一愣,“总不能是专门过来帮我搬煤气罐的吧?” 周传钰还真想了下下,“对,顺便找你问点事儿,说不定还要你帮帮忙。” “你帮我搬了煤气罐,礼尚往来,这忙也也非帮不可,我听听是什么?”她嘴角噙着笑,认真地看着她。 “好吧。”她微微坐直,正色道,“是关于诊所的。” “怎么?诊所呆着不习惯?”穆槐青一听诊所,什么煤气罐、煤气师傅都顾不上了,连话都没听完就着急忙慌地问。 周传钰一愣,旋即笑道,“不会。是想问问你,如果想在镇上做点医疗宣传,现不现实?” 穆槐青一听不是关于要走,淡定下来,就着她的问题思索一番。 她摸摸下巴,“现不现实……嗯……你说的宣传大概啥样?” “呼吁生病了即时就医、科普常见病之类的。” 一番解释下来,穆槐青露出了理解的神色,“明白了。”微微仰着头检索一下大脑,“这种好像还没在镇上见过,不过你说说具体怎么操作,我看看能不能试试。” 周传钰把想法一一说给她听,思索一番,穆槐青给出答案——可行,只是效果很难确定。 毕竟要改变在大家心中根深蒂固几十年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一举动的阻力不言而喻。 有人蹬踏板的地方就会有人踩刹车。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周传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一眼来电人,掐掉。没过两秒,歌声又响起。周传钰皱皱眉,朝穆槐青指指手机,“我听下电话。” 说完朝电话喂了一声,起身走开几步。 虽然只有一瞬间的残影,但穆槐青还是捕捉到了屏幕上的字,即使只看清了一个——于。 认识这么久,穆槐青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和谁联系,看来她们真的是很好的关系呢。 她放在桌上的手悄悄收紧成拳,心里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甘心。 “走了这么久,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好好说话。”说得好像自己是什么从她那里离家出走的很亲密的人一样。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说正经的,什么时候回来。” “目前还没打算。”周传钰在这头淡淡地回答,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自己刚刚坐的地方,却见某人迅速把头撇到一旁,欲盖弥彰,但紧捏着的手却暴露了她一点也不轻松的心情。 周传钰莫名一笑。 “玩得这么开心?”电话里的人轻笑着问。 “一般。” “啧,你是开心了,我现在快无聊死了,你跑了我少个对手,感觉人生都变无聊了啊。” “少来。没人和你争,你不是乐得自在?”周传钰心情挺好地,即使呛人也带着笑意。 “怎么说呢,差点意思,有压力才有动力嘛。”那边一阵沉默,接着出声,“无聊得我都想学你休个假出去放松放松了。” “嗯。没事我挂了。”说完也不管她到底有事没事,直接挂断。 原本以为对方会像她刚辞职时那样,不遗余力地叫自己回去,谁知她只字未提,好像只是老朋友叙旧。嗯……可周传钰不觉得自己和她有什么值得叙旧的关系。 针锋对麦芒,如果自己现在没有辞职,大概还在和她争来争去,哪里有这么和平的时候。 辞职后,死对头同事成为挚友?嘶,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她自认为是没有人格分裂症的。 有点好笑。 她收起手机,坐回去。 穆槐青一脸探究地看着她,目光一错不错。 “哦,前同事。”不知怎的,明明对方也没问,可她看着她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想解释一嘴。 解释什么呢?怕她想错什么呢?她不知道,只是潜意识使然。 “嗯,我知道的。”穆槐青微微垂眸。 奇怪,怎么看起来还有点可怜,周传钰盯着她的脸看,好像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妹妹,就想逗逗她,“知道什么?” “她是你前同事,叫于兰,之前在市医院见过,和你关系挺好。”穆槐青语气平平地陈述,像个机器人。 带着点醋意的机器人? 周传钰笑一下,“不是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递过去,“喏。” 穆槐青怀疑地低头看一眼,映入眼帘全是自己的名字,有她的手机号,她家的座机号,她家饭馆的座机号——只有最近一条不一样,是一个叫于竹的人打来的。 “于竹?”她念出声。 和于兰名字像是一套的。 “对,是于兰的姐姐。”周传钰看看她的表情,没什么波动,于是继续说到,“她们俩是双胞胎,我们都是同门,还没毕业时一起跟着导师实习过,说起来挺巧,就是市医院。” 说到这里,她发觉穆槐青眼神闪动几下。 “后来工作了,我和于竹都去了首都,于竹留在了市医院。”她补充到,“至于关系好不好,难说,没什么私人交情吧,一个是好多年前的同门,挺开朗,读书的时候挺说得上话,现在也挺多年不联系了;另一个是同门兼同事,但是竞争对手,关系能好到哪里去?” 周传钰觉得自己说得准确又中肯,又看一眼穆槐青。 第31章 咦? 怎么好像更不开心了? “换煤气罐——灌煤气喽——换煤气——”运着煤气罐的蓝色三轮喇叭声越来越近,正好车在路边停下,穆槐青起身迎上去。 看着穆槐青一声不吭就走开,跑去帮煤气师傅搬煤气罐,周传钰没懂。 奇奇怪怪的,一开始不是还聊挺好的吗? 原以为,于竹在电话里是随口说的,没想到这天周传钰在诊所配着药,听见有人喊她,还以为是谁来看病。 “来啦——”她拖长音应着。 从配药室出来,迎面就差点撞上人,还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第26章 前路无定的诊所 “怎么?几个月没见不认识了?”于竹还是那副让人想揍的神情。 “怎么会,你又没变,还是那副欠兮兮的样子。” 她往诊所门口走出去。于竹跟上。 世事无常,没想到自己走了这么远,第一个追过来的居然是这么多年的竞争对手。 周传钰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交的朋友太少了。 “不问问我怎么来的?”两人在诊所侧墙边站定,于竹笑着开口。 周传钰回一个和善的笑,“坐火车来的。” “呵……”也不能说不对。 “除了于兰说的,你还能怎么知道?”周传钰回想到于兰那张笑起来阳光灿烂春暖花开的脸,觉得比起于竹她也没有善良到哪里去,“一遇见我她就和你通气了吧?” “哪里,”于竹轻笑着摇摇头,“她白天遇见你,我晚上才知道。” 那也是因为她要值班吧。。。周传钰无语地心想。 于竹丝毫不在意她的白眼,“辞职之后你一直在这儿工作?”她探头往诊所环顾一周,“放着首都医院那么权威的地方不呆,来这种犄角旮旯?来振兴乡镇啊?” “休假放着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不去,来这种犄角旮旯,来拉动经济啊?”周传钰丝毫不让步。 “……说不过你,”于竹退开半步,“不过我还真有点饿了,要不你带——” “没空。”周传钰抬脚就往诊所里走。 于竹还是跟上,“那我没那么饿了,现在也快到晚饭点了,等你下班了再吃也行。”见周传钰头也不回,她忍不住确认一下,“你等会会下班的吧?” “不会,小心饿死。” 头都不回,那就是会下班。 等廖医生来换班,周传钰收拾着包。 于竹凑到廖医生跟前东扯西扯,没几分钟就熟得跟什么似的了。 周传钰跨过门槛,那人才三步一回头地和廖医生道别。 “那说好啦,之后我也来您这儿帮忙!明天就来!” 廖医生笑着点头。一冷一热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咱们这镇子最近真走运了,怎么医生一个接一个来啊?廖医生,你要乐得笑开花了吧!”一病人在一旁笑着打趣道。 廖医生看着两人逐渐走远的背影,欣慰一笑,“真是走运了,我就只怕屈才喽……” “坐,等饭来了吃,吃完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周传钰扔下一句就进了饭馆。 “同事这么多年,才第一回吃上你专门请客的饭呢。”于竹对点完菜走过来的周传钰说,“本来还以为等你升职了才有机会和大家蹭一顿呢。” 周传钰听着她口不对心,扫她一眼。 “这种违心话就不用说了吧。” 整个医院谁不知道,她们争了这么久,为的就是先坐到那个位置,于竹心里想的也应该是周传钰去吃她请客的升职称饭。 想到这里,周传钰上下打量一眼于竹,“别嬉皮笑脸的。说,突然来这儿干嘛?” 她眼睛轱辘转转,依旧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当然是来看看,是什么好地方让我们首都医院的儿科新星呆得乐不思蜀了啊?” “已经看过了,可以回去了。” 于竹突然轻笑一声,眼神明显越过周传钰,颇有兴致地看着某处,“那不行,还没看明白呢。” 周传钰顺着她玩味的目光回头,正和穆槐青若有所思的眼睛对上。显然,她站在那儿看了挺久。 而她没有半分偷看被发现的慌乱,反而稳重地往这边走来。 也没和于竹打招呼,只看着周传钰,直接在这桌坐下。 至此,桌上一人意味不明,一人目的不明,一人什么都不明白。 三个大活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能量场,和周围嘈杂的环境间隔开来,陷入一阵沉默。 “菜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这里的不对劲,匡凤亲自把菜上上来了。 “哟,”她站在桌边,惊讶地歪头看着于竹,“又来了个新朋友啊。” 说着她看看穆槐青,没反应,便又看于竹一眼。 “是我……同事。”周传钰斟酌两秒,开口。 匡凤几个字听完,立马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也是休假来放松的啊。” “是啊阿姨,听她说这儿挺有意思的,让我来玩,我就跟来了。”于竹笑嘻嘻的。 匡凤,“果然是年轻人关系好,那就让传钰带你玩玩,这些日子小青带着她差不多逛了个遍,好吃的好玩的她八成都晓得。” 周传钰:…… 脸上干笑着。 于竹听着这话,状似无意地扫一眼坐对面坐着的那人——看上去年纪小一点,不过从开始到现在都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又看一眼周传钰,眯眯眼,随即浅笑着开口,“好呀,我可好久没放这么长的假了,肯定叫她带着我好好玩。”说着,还撞撞周传钰胳膊,“是吧?” 周传钰不想理。 “还能去诊所看看呢,那儿多的不说,要是想找人陪你聊天绝对一抓一把,挂个水的功夫够和人聊天聊到镇上一百年前的事儿了。”匡凤笑着说,把托盘里最后一盘菜放下,“那我先忙去了,你们慢慢吃。” 走前她快速扫一眼自己女儿。只见穆槐青依然冷着脸,不过手却正在给周传钰递筷子。 哎,果然是小了几岁,脸上藏不住事儿,有得闹。 听了匡凤的话,周传钰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你要呆在这儿就呆这儿吧。” 冷不丁地,她冒出一句,桌上剩下两个人猛地看向她,一个是惊喜,另一个看起来带着点不悦。 她带着安抚意味地看着左手边的人,把一盘菜往她那边推推——她记得她喜欢。 右手边的于竹听见她松口,虽然暂时没想明白缘由,但也识趣地不多问,防止她又突然改口,“那我得赶紧找个地方住了,” 她一面吃饭,一面抬头,状似随意地问:“你那儿还有多的房间吗?” “自己想办法去。”周传钰头也不抬。 “那你住哪儿?我自己去附近看看。” “我帮你找吧。”一直没出声的穆槐青放下筷子,突然吭声。 于竹看着她,对方说出的内容虽然是和善的,但她就是有点心里发毛。 她有种没来由的预感——这人像要找个厕所给她住的样子。 穆槐青擦擦嘴,随意道:“我熟悉这儿,知道挺多不错的地方出租。” “不用麻……” “不麻烦。你们继续吃,我现在去给你找,这顿饭吃完我也就回来了。” 她毫不在意于竹的推辞,起身。 果然,不到半个钟头,她就回来了,领着于竹去她刚找到的房子。 十来分钟后,三人站到了于竹即将入住的房子门口。 两人暗暗松一口气——于竹庆幸穆槐青给自己找了个传统意义上完整的房子而不是鬼屋茅厕之类;周传钰则庆幸,这个房子的位置与自己住的地方,几乎在仓宁镇对角线的两头,这很好。 在两人不知道的地方,穆槐青也松一口气。 “难怪你不赶我走!原来是拉我做苦力!” 两天后的诊所里,于竹看着周传钰递过来的事务清单哀嚎。 和穆槐青商量过后,医疗宣传活动计划就提上了日程,这些天安排好了一应事物,便开始着手实施。由于这不是个小工程,周传钰提前根据人手分配了任务,于竹手里的纸上写的就是她的任务。 “常见病科普?”于竹不可置信,站到门槛上,把纸张抬起对着阳光看,“你放着我这么个儿科外科的金疙瘩去给人做科普,确定没有大材小用吗?派错人了吧?” “没有错,就是你的事儿。” 这事儿说大不大,但确实需要个专业的,廖医生年纪大了说话温吞反应力也差了点;自己要负责免费看诊的环节,这个繁琐不说,还需要镇民熟悉的人来做。 斟酌之下,科普让于竹这个话多的去正合适。 “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大合适。” 一听见这个她就来劲了,听见自己行周传钰不行她就觉得干劲满满。 黄昏时分,最后一个查血压的镇民从诊所门口临时布置的看诊桌旁起身,周传钰也开始收拾仪器,叫来另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的于竹,准备把桌子搬进去——那是从配药室临时腾出来用的。 第32章 “怎么样?“周传钰扫一眼本子上的内容,是一些宣传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反响怎么样?” 于竹往前翻着记录,头也不抬地回答,“还挺好的,我根据廖医生的手记把镇上常见病的前兆还有注意事项、公共卫生问题说清楚了,大部分人都是赞同的,听见这些大家还都挺热情好学的。” “就是……”翻到一页纸时她眉头皱皱。 “怎么了?” “有一个地方有点问题,”她把本子摊开,推到她面前,“妇科保健方面,有人觉得不该当众说这些事情,所以讲这方面的时候总是被打断反驳。”她点点做了重点标记的地方,“差不多质疑都是这些方面,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有俩听完过后来找我讲病况了,喏,都记在上面。” “挺好的,很详细,辛苦了。”周传钰翻阅着——果然是同事这么多年,互相熟悉对方的工作节奏。 “不过,我也听见了不少闲话——” 周传钰一愣,看向她。 “好像是叫程翠,我随便听了一耳朵,人说她来你这儿看过妇科病,反正话说的不好听,要是要改变大家对妇科保健的看法,我想大家对这件事的说法是个很大的阻力。” 周传钰沉吟片刻。 她说的没错,如果这种健康积极的就医行为成为风言风语,大家看诊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低。 “谢谢你说这些,很关键。”她感激一笑。 倒是于竹,见了她笑之后把头偏向了别处。 “搭把手——” 听见周传钰的请求她才匆忙转头,帮着把配药台往里搬。 “来,你俩先都来,”见她们进来,廖医生朝两人招手,“有个事儿我说一下。” 两人安置好桌子,凑过去。 “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决定今天宣布一下,也不是马上就实行,就是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她看向周传钰,“特别是你。” “有什么您就说吧,她什么都顶得住。”于竹听着廖医生卖关子,笑着调皮一下。 “……”搞得像有什么噩耗一样。 “哈哈,倒没那么严重。”头发花白的老人轻咳一声,“我打算过一段时间就退下来——” “那诊所呢?”按照廖医生的年纪,虽然退休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也太突然了,诊所往后怎么办也没听她筹划过。 周传钰惊讶过后皱皱眉。这可是镇上唯一一个像模像样的诊所啊。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老人起身,走进陪了她将近五十年的储存室。 没有病人的诊所静悄悄的,淅淅索索的翻找声传出来,周传钰和于竹都没有跟上去,等待着,等待一个可能符合料想、但又不愿发生的境况。 第27章 是与否 医生从储存室出来时,捧着个纸箱,走得小心翼翼。 站在近处的于竹伸手准备帮忙,廖医生手却往旁边稍稍闪躲,摇摇头,“不用,我来。” 她把电脑推到一边,箱子放到桌上。 “你们过来,坐下看看。” 她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厚厚的相册、嵌在封皮里的证书、几本封面上都写着密密麻麻黑笔字的简陋手记——大概就是周传钰拿到的那本笔记的初始版,还有一些叠放着的证件纸张。 她打开相册,脸上扬起欣慰的笑,“这张是最早的照片,是诊所盖起来之后好多年了,早些年拍照不方便,什么也没留下,不过最早这儿屋顶都还是烂瓦片呢,破得跟什么似的,一到下雨天椅子就得搬来搬去,不然病人全给漏下来的雨淋着……” 说着她看向现在白皙坚实的屋顶,透过它回忆着,“那时候镇中心都只算个小村庄,谁有个麻烦病都得用板车拖七里地找诊所。后来跟着师傅开了个诊所,大家把她当活神仙看。我还连个正经医生都算不上,勉强算个赤脚医生,只能摸着石头过桥,跟着老师傅学,现在想想,还真是不容易。” 说着说着就翻到了一张不同的照片——画面中,廖医生已到中年,身边一个青年人站得笔直,脸上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意气风发。 再往后的照片几页照片却都不见她。 廖医生又翻回那一页,满是褶皱和老人斑的手摩挲着青年,“她是我徒弟,人实诚又聪明,什么都一说就听一点就透,”说着,她语气里渐渐带上惋惜,但眼里还是含着笑,“后来恢复高考了,她就走了。” “之后再没回来吗?”于竹出声。 廖医生朝她一笑,却没有回答,“她总是寄来信。”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沓黄信封。 有二十来封,时间间隔有长有短,不变的是每一封的字迹都比上一封要苍劲有力。 即使看不见信封里具体的内容,也能感觉到她在远方一直向上。 时间停在十年前,大抵就是电话普及后。 “她一直干着这行,很厉害。”提及这位曾经的学生,老人心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骄傲。 再往后翻,廖医生的孩子陆续成年、孙辈出生、自己苍老。照片上不同的面孔越来越多,“但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学医。”她看着最后一张、今年开年拍的全家福——一个庞大的家族,由她而始,却没有一个人接她的班。 一整个诊所,廖医生的五十年,几乎全被装进这个单薄的纸箱。 而这个纸箱,现在被一双苍老的手推向了周传钰这头,“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 一时间,周传钰想要开口拒绝,但又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她,仿佛拒绝的话有千斤重,让她难以吐露。 “让我想想。” 看着周传钰走远的背影,于竹开口,“你这是默认她会留下来?不怕这么逼她把她吓跑?” “不会,她比我们想的都要坚强,不会被这点压力左右。”廖医生看向身旁下意识皱着眉头的年轻人,笑笑,“你只要不给她上眼药水撺掇她走就行。” 闻言,于竹一愣,旋即扭头看着她笑道,“您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 “知道,但你从没强求过,我相信你会尊重她的选择。” 说完老医生背着手缓缓走开,把于竹留在原地。 她垂眸轻笑,是啊,她从没想过强求什么。 她知道,自己不足以左右周传钰的选择,来这一趟说到底只因为她不甘心。 不甘心失去一个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更不甘心对方就这样不吭地走远,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而自己被留在原地。 就好像并排起起跑的对手,时间长了会把对方的出现视为理所应当,也许是惺惺相惜。可是猛地扭头,发现身旁和自己并肩许久的人不见了,原以为对方只是中场休息,可久等不来,这才发觉对方早已走上另一条路,也许再也不会相遇。 “怎么了?”穆槐青看着旁边一声不吭闷头走路的周传钰,“有心事?” 她摇摇头,而后又看向她,沉默片刻开口,“廖医生决定退休了。” “啊,这么突然?”她仰头回忆一下,“不过她现在年纪也挺大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就不在情理之中。” 穆槐青听见这话,心里一惊,下意识道:“她要把诊所给你接手?” 不得不说,她的直觉很准。周传钰点点头。 穆槐青没出声。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想?” 穆槐青一愣,“你同意了吗?” 其实她不想问,比起得知她最终一定会走的答案,她更愿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有一天过一天。 “没有。” 穆槐青脚步顿住,饶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也需要缓缓。 发觉到她停下,周传钰回头,“我还没想好。” 穆槐青跟上。 周传钰摸摸手里的包,里面装着临出诊所时,廖医生说什么也要塞进来的东西——那本厚相册。 “我没想过一直留在这里,但也不愿意这个诊所就此消失。” 尤其是在她了解过这些发生在诊所中的事情后。 更重要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留在这个行业,只要想到首都医院里那个在她眼前消逝掉的小小生命,她就会歉疚。即使那并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情,但类似的精神消耗她没有信心自己能年复一年地经历。 “走,我们往那边走。”穆槐青突然指指右边的堤坝,朝那儿加快脚步。 周传钰不明所以。 “这个季节风很大,河滩上吹吹风很舒服,我很喜欢,吹着吹着很多烦心事就被吹散了。” 这块堤坝坡度很陡,上面的草都枯死了,摩擦力远不及曾经郁郁葱葱的草皮。周传钰走在后面,低着头小心翼翼,防止脚滑。一抬头,一只手伸过来,摊开,等待着她。 她被穆槐青拉着走上了堤坝。 她已经能感觉到她说的能吹走烦恼的风了。 第33章 “下了堤坝,穿过防护林风会变得更大。”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穆槐青拍拍沾了枯萎草茎的裤脚,边往前走边说。 “其实如果你能感觉到纠结,就说明你心里已经有选择了。” 河滩上,穆槐青迎着江风,头发衣角翻飞,轻轻地说。 周传钰明白她的意思——就像抛硬币,硬币飞在空中的那一瞬间,人就会下意识祷告、在正反之间做出选择。 “我已经有选择了?”周传钰看着穆槐青,她已经蹲下身子,不知为何开始刨挖地上的沙子。 “你在挖什么?”周传钰走过去。只见刨出来的坑里空无一物,但是她还在继续往下挖。 “我不知道,就觉得挺好玩,小时候就爱这么做,挖着挖着就玩起沙子来了,”她掬起一捧水,往沙地上浇,“这样,这里堆一个电视,这里堆一个床……看,是不是很像动画片里那个粉色海星的房间?” 周传钰笑笑,朝房子上边空点一下,也蹲了下来,“还差个盖。” “简单!”穆槐青把一大捧沙子倾倒进坑里,直到里面被埋没,直到原本的房子成为一个迷你沙丘。 “那之前的那些家具不就白堆了?” “对啊,白堆了。”如果要让沙粒做的房子完美到与动画片里的一模一样,那么牺牲一些东西就是必然的。 周传钰看着流逝的河水,若有所思。 “所以你呢,你决定掩埋掉曾经奋力得到的东西了吗?” 这是穆槐青在江边最后问她的问题,也是她一直难以作出抉择的问题。 退后一步,她会过上漂泊的生活,不受任何桎梏,包括自己对自己的苛责,这需要狠心牺牲自己这些年在这个行业的所有付出;往前一步,她会承接一位前辈培育了五十年的心血,承接她一辈子的理想,这是沉重的。 第28章 打棉被 冬天将近,周传钰一人从市医院出来时,一阵风迎面扑过来。虽然冷,但至少是开阔的。 “喂?”穆槐青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是我。”简短而欢快。 她轻笑,“我知道。” “你准备回来了没有,坐上公交车了记得和我说,我汽车去大公路上等你。”穆槐青谙熟地嘱咐她,就像吃一日三餐一样,她接她回家也是必要的。 “师傅,前面十字路口下车。” 车还没完全停下,她就透过车窗看见穆槐青站在路边,倚靠着车,百无聊赖地碾脚下的小石子砂砾。 “这儿!” 公交车车门一开,穆槐青猛地抬头看了过来,朝这边挥手,然后转身把车子站架打起来,坐上去蹬几脚启动杆打火。 周传钰脚才在地上走了两步,穆槐青就骑着摩托车停在她旁边了。 “怎么样,那小孩恢复得怎么样?”疾速穿梭在风里,穆槐青的声音显得有些远。 “情况稳定了,只不过后遗症反应还挺严重,转到康复科了。”周传钰叹一口气,“但除了这个,还有更让我担心的问题。” “什么?”穆槐青听着她凝重的语气,微微偏头。 “别转过来,看前面,”她抬起搂在她腰间的手,轻拍肩膀提醒。 “这次比上次精神好多了,我也能多和她说说话,”她缓缓说出心中的担忧,“她好像对生活没什么信心了。” “这么小的孩子……”穆槐青轻声开口,后半句消逝在风里。 但周传钰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孩子或许因为一些原因,心理上比较早熟。” 还能为什么,过得太难了。小小的年纪,成长环境不停的变化,没有安全感,就会逼不得已地多思。 这样的孩子,容易早熟,却难以早慧——环境导致生活中能够消解她们困惑的场景太少。 在其他孩子还在被家人领着走路的时候,她们只能一个人往前走,即使前面是死胡同,也没有人给予提醒。 “慢慢来,虽然我们能做的不多,但去陪陪她的时间还是有的。” 周传钰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她也许她这个年纪最需要的还是同龄的孩子。” “这个……家里现成就有一个嘛!” “话是这么说,”周传钰看着这个马上把妹妹推出来的幼稚鬼,“也要问问匡星的意思啊,问问她愿不愿意和陈芸芸做朋友。” “也对,”穆槐青略一思索,“十一二岁的年纪,干什么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主意大得很。” “说不定你十一二岁的啥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呢?”她忍不住打趣道。 “我?”穆槐青哈哈一笑,“我那个时候可比她厉害,一个人睡一整个屋子都不带怕的,可不就是一个大人嘛。” 周传钰闻言,看着她的后脑勺,虽然连表情都看不见,但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在大房子里一个人生活的小孩,每天下学回家得自己打开灯,点亮漆黑空旷的房子。 “怎么不说话了?”穆槐青笑着偏头。 “对不起。” “道歉干嘛?”穆槐青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道,“哈,早过去了。” 周传钰扶着她的手下意识轻轻拍几下,像安抚小孩那样,低声重复道,“都过去了……” 穆槐青低头,看看自己腰间如羽毛抚过般轻拍的手,而后扭头,在周传钰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笑了。 “对了,奶奶今天打电话来了,说棉花收了,给我们送了点来打新棉被,好盖着过冬。”她微微偏头,眼睛看着前方,自然道,“还说也给你专门装了一份,来仓宁过的第一个冬天,过冬的被子得多花功夫。” “还有我的吗?”周传钰挺惊喜,“那记得替我谢谢奶奶。” “好啊,”她想了想,“不过说不定你可以亲自谢,往年冬至之前她都会来镇上看我们,到时候你要有空可以来一起唠唠。” 周传钰笑着应下。 说来奇怪,原本她挺不爱和人闲谈的,现在倒是觉得时不时和人聊聊家长里短,看着一个个或夸张惊奇或娓娓道来的各色神情,好像自己也变得过日子都有劲了。 “那我们先去北街拿棉花,然后把棉花送去南边打被子。北街家具店的老板上午刚从隔壁镇回来,顺道把那两袋子棉花帮着捎来了。” 这儿虽说公共交通不方便,但是捎东西却很方便,出门逛一圈谁家要去哪里、方不方便捎东西一下就知道了。 等看见那两袋子厚厚实实的棉花时,两人傻眼了。 穆槐青摸着脑袋,“忙活傻了,出门的时候忘了这车带不了这个了。” 只记着周传钰晕车,想都没想就骑着摩托出门了。 不知内情的周传钰忍不住笑话她,开玩笑道,“那怎么办,我们一人扛一袋走去打棉被?” “那不用!”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家具店里传出来,“你们要是不方便,我现在开车帮着送过去,帮人帮到底嘛。” “太麻烦你了吧,”穆槐青朝走来的家具店老板摆摆手,“再说你还要顾店呢。” “不麻烦不麻烦,别说这两袋棉花,就是加你们两个人和那辆摩托车就是一车搞定,小意思。”她回头看看自己空无一人的店子,“喏,反正生意差得没一个人,我快闷死了,也算找点事情做。” 人都这么说了,再拒绝就生分了。 三人互相帮衬着把棉花搬上了老板的小货车。然后两人也跳上去,直接坐在了棉花袋子上。 “坐稳开车喽!记得看看棉花袋子扎紧了没,别坐得爆开了!”老板的声音从驾驶座床边传来,开着玩笑提醒。 两人笑着答应。 车子启动,往镇子南边跑去,一路上伴着老板爽朗的歌声,让周传钰觉得自己好像到了什么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随意在路边拦了一辆牛车,牛车主人又恰好是个大方开朗的人,一路上松快惬意。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周传钰扭头一看,原来是到了学校周围。 大概正是下课的时候,透过校门,可以看到学校里孩子们蹦蹦跳跳,三两成群的孩子亲昵地嬉戏跑跳。 “到了!”车子刹住,老板跳下地,打开后拦板,道:“就把你们放这儿啦!” 两人把棉花搬下来,往学校斜对门的院子里运。 外面看不出来,院子里面倒是忙得很——一个人拿着棉花弓弹棉花,还有几人来来回回忙得脚不沾地。好多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器具摆在院子里,被师傅们操作着。 眼下正是光线强烈的时候,阳光下,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小棉絮正清晰地飞扬。院子墙根也零零散散地沾着结成团的棉絮,雾白雾白的。 “嬢嬢,我们来打几床被子。”踏进院子,穆槐青把棉花袋子卸在地上,高声招呼道。 “好!来啦!”正在绗被子的女人把针往头发上擦一擦,扎在针线筒上,往围裙上擦擦手,走过来,脚步带风,眯眼笑着问,“要打多大的?” 第34章 “三个六斤的,就这个尺寸。”穆槐青点点纸上最前面的尺寸图。 “好!”女人上前来一手一个,掂掂两袋棉花,爽快地说,“你这个做三床肯定还有剩的,老规矩,我就全弹开了,多的你到时候和棉被一起拿走,也不多收你手工费。” “不用,剩下的做枕头吧,有多的就做俩,都按价算。这样应该能用完。”穆槐青笑着,转头向周传钰道,“顺便给你添新棉花枕头,凑一套。” 周传钰一笑,“谢谢。” “那行,你们来挑挑被面——”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女人歉意地朝两人点点头,“估计是打来订棉被的,我先接个电话,你们随便坐。” 话毕她就一阵风似的走进屋里接电话,两人依言,随意坐在了院子里放着的竹凳上,翻着她留下来的面料小样册子。 “这个料子挺舒服,怎么样?” 周传钰顺着她指的那一小块摸了摸,轻轻摇头,“太滑了点,抓不住被套。” “难怪匡星老说被子乱跑……” 看着她喃喃自语的样子,周传钰忍不住轻笑。 “这个还不错,不硌人,又挺好看——” “出事了——”本该在屋里打电话的老板,一手端着座机一手拿着听筒,跑到门口朝两人大声说,“瑛瑛她奶奶又跑不见了!匡凤已经给人流大的地方打了一圈电话,喊大家出去找……” “什么!?”穆槐青手一滑,样本册子落到地上。 “不见多久了?”周传钰心里慌了起来。 老板端着座机的手都在抖,“中午她回家就发现老人不见了,现在找了快一个小时,还没消息。” 穆槐青听完,转身就往外走,周传钰看一眼,地上的东西——“不用管那个,你们快帮着去找找,我来捡!”老板催促着,急忙要过来捡,却被电话线扯了一下,只好先退回去放好电话,再出门两人就已经没影了。 她望着门外空荡荡的路,忧心忡忡。 第29章 寻找 “奶奶——” “俊湘奶奶——奶奶——” 两人边找边喊,镇中心人最多,找的人也最多,不差她们两个,于是两人就一路往南走,南边没什么街巷,偏僻的灌丛却不少。 “奶奶?你在吗?”路边干涸的沟里,长着深深的灌丛,一大丛植被晃动几下,周传钰从马路上跳下去,尽可能轻地靠近——“喵!!” 一只野猫窜跳着扑出来。“小心!” 她被拉着手猛地往后拽,将将避过了野猫的利爪。 穆槐青锁着她的手腕,一起摔到沟旁的土坝上,惊跳的心还未平定下来,穆槐青刚一放开她的手,她便爬起身再次上前,继续先前的动作,扒开深深的灌丛。 除了几片红色香肠衣和枯叶,再没有其他。 失望之下也松了一口气。 “李俊湘!李俊湘!!”一声比一声焦急的喊声,从两人头上的大路传来。 “匡瑛!”两人满身灰土地从沟里爬出来。 喊着奶奶名字的匡瑛看到两人身后,瞳孔瞬间缩小。“这边没有,我们从那头一路找过来。”周传钰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忙提醒。 匡瑛松了口气,眉头依然紧皱着,神色焦急。 “怎么样,平时奶奶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穆槐青走过去问。 她摇摇头,“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我都找过了,附近的镇子也打电话问过了,上次找到她的地方也翻了一遍……”愈说愈绝望,她深吸一口气闭闭眼 ,精力几近耗空。 “我和你继续顺着这条沟找,”周传钰说着,揽揽匡瑛的肩膀,转头对着穆槐青说,“你回去骑摩托车找,大家分开找快些。” 匡瑛的状态太差,留她一个人实在担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这个不熟悉路的照看着,把熟悉地形穆槐青腾出来,继续找。 穆槐青听完就点点头,直接往北街去了。 匡瑛头也没回,直接跳进满是枯草和灌木的沟里,上下寻找。 太阳光斜斜的刺眼得很,已经到午后了。 周传钰想起一件要紧事,收回要往沟里走的脚,站定在路边拨了诊所的电话。 “喂!” “周传钰,是我。”于竹的声音传来。 “镇上有个生病的老人不见了,叫李俊湘,你在诊所问问,问问有没有人见过她。”周传钰语速飞快,于竹意识到事态紧急,一句废话也没有,按照她说的做。 “都说今天没见过,但有人说要帮忙找,问你有什么地方是找过的,她们去其他地方帮着找。” “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让她们去偏僻点的地方找吧,偏僻了担心出意外。” “好!”几秒钟后回到电话前,“还有什么交代吗?” “没有了。哦对,下午的班也要你帮忙代了,之后请你吃饭。” “这个再说,你安安心心找,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再和我说。” “受累了。”挂断电话。 通话间,她已经跟着下方的匡瑛往前走了一大段,这段的坡有点陡,周传钰半蹲着身体要往干水沟里滑。 “你就呆在上面吧,下面视野不好,我在下面找,你在上面看着。”匡瑛摆摆手阻止了她。 她看着她手上被齐人高的野草野枝刺伤隔开的口子,微微皱眉。 “那我们轮流来吧,十来分钟换一次。” 匡瑛锤着直突突的头,应下。 第三次轮换,匡瑛从沟里爬上来起身时打了个跌列。 第五次轮换,匡瑛往前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第六次轮换,站在水沟里、在灌木中摸索了二十分钟的周传钰猛然发觉,匡瑛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她从水沟爬上来,往回看,匡瑛晕倒了,躺在路边。 匡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诊所配药室的换药床上。 “奶奶找到了吗?”急匆匆穿着鞋子的她听见有人走进来,忙问道。 于竹慢吞吞放下手里的托盘,摇摇头。 看着匡瑛马上一脚蹬进鞋子里要出门,她拦住了她,“你现在走路都打着晃,让大家去找吧,你先缓缓,休息会再走。” “我奶奶不见了,你让我什么都不做吗?” “出去再找个地儿倒下去?”于竹不明白,那么多人都在找,哪里就缺了一个病人。 “我来吧,你出去歇会儿。”周传钰走进来,把手里的糖水往匡瑛面前递,“现在不少人都在外边找,但还有个地方没找过。” 她听了眼前一亮,“是哪儿!” “你家,”她把杯子塞到她手上,“万一奶奶自己回家了呢?是不是得回去看看、等等?” 匡瑛在她的劝说下,终于应下。 想是发现奶奶不见,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匡瑛家的门没锁,双开的门像是被哪个好心邻居帮忙虚掩上了。 推开门就闻到一股焦糊味,“遭了——”匡瑛直奔厨房,周传钰忙跟过去,见她把电磁炉关上了,一脸劫后余生的复杂神情。 锅里的东西糊掉了。 她看着那一锅烧干了的碎渣,神色复杂,突然又一言不发往屋子各个房间查看寻找。 周传钰跟在她身后,房间大都看过后,匡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冲进一个卧室,直直跑到床头,果然,台灯上贴着一张字条。 匡瑛拿起它之后整个人就开始发抖。周传钰上前去。 纸上只有十分简短的一句话,字迹笨拙但工整,像是很久没用笔的人写出来的。 “锅里熬了你喜欢喝的汤,奶奶走了,不要找。” 一时间,她也被这小小几个字定住——奶奶是清醒着出走的。 “走。”良久之后,匡瑛轻轻出声,把纸条死死攥在手里。 周传钰伸手拍拍她的背,“你坐一会,休息休息我们就出去继续——”“你走啊!”她猛地挥开她的手,把她往外推。 怕伤到了她,周传钰不敢和她硬来,被推出了大门。 “哐!”门在她面前猛地关上。 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留在这儿怕刺激到她,走开怕她想不开。 她只得走远几步,给穆槐青打电话,谢天谢地,马上就被接起来了。 “好,我马上到!” 吃了颗定心丸,周传钰开始聚精会神看着屋子的窗户,即使做了磨砂的毛玻璃让她什么都看不清。 穆槐青赶到时,天上已经下了寒气,透过皮肤的冷意钻进身体。 穆槐青下车拿着件外套走过来,递给周传钰“我妈的衣服,放在饭馆备用的,你凑活穿穿。”她马上走到窗户前,确定什么也看不见。 “人还在屋里。”大门没人出来,也没听见其他开门声。 穆槐青使劲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锁住了。 “往后边绕绕,我记得她家天井有个狗洞。” 绕道屋后的小巷子里,穆槐青马上认出了哪个是匡瑛家的屋屁股。 第35章 熟门熟路地找了处墙根蹲下,扒开枯草,几块看起来和墙体不和谐的砖头露了出来。 应该就是那个狗洞了。周传钰蹲过去帮忙。 后天垒上的砖块,没有砌进墙里,是可以拽出来的,但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还是得费一番功夫。怕惊动里面的人,不能拿脚踹,全得靠手去拉、去推。 “你手怎么了?”穆槐青突然拉住她的手——上面全是被枯枝划出的血道子。 “之后再说——这大小够人进去了。” 狗洞被扒出来了,她抽回手,把洞前的砖头捡起来往边上扔。 “我先过去。”穆槐青回神,钻了进去。 “拉我一把……”周传钰伸出手,借着她的劲往里蛄蛹。 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达成了钻狗洞这样的人生第一次。 “这洞小时候我和匡瑛经常钻,白天她奶奶在家门口和人唠嗑,让她待在家写作业,我就从这洞里钻进去找她,然后我俩再一起钻出来。”穆槐青猫着腰往前走,回忆道。 两人穿过天井,就不说话了,循着墙根一间一间往里悄悄看。 “厨房有动静。”周传钰拍拍她,指指右手方向,用气声说着。 穆槐青便往右轻轻挪动。 透过厨房灰蓝色的纱窗,两人看见这样一幕—— 匡瑛抱着锅,就是周传钰曾看过的那个本该在电磁炉上的锅。她用手抓着里面焦黑枯糊的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往嘴里塞,低低的啜泣声混着咀嚼声,从牙缝钻出来。 确认她是安全的,两人收回脑袋,蹲在窗下,无声叹息。相视一眼,眼里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两人等在窗下,隔一段时间就探头看一眼,然后又缩回来,一眼不发。 匡瑛几乎一直待在厨房,期间出去过两次,紧接着厕所方向就传出撕心裂肺的呕吐声,而后继续回到厨房,继续抱着锅,继续吃。 屋子外面的寻找没有停过,一批人找累了,就换上另外一批,可是两人手机上传来的短信始终是说没有发现。 一个神志清醒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突然出走,刻意不让任何人发现她的踪迹,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她没想过回来——或是一心求死。 可无论哪种都太过可怕。 周传钰能推想到,作为孙女的匡瑛在看到字条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所以才这么无法接受。 匡瑛觉得,奶奶怕麻烦她才走的——她是罪魁祸首。 这一蹲就是两个多小时厨房里渐渐静下来,没有一丝声响。 周传钰探头看看——匡瑛躺在厨房地板上,眼睛紧闭着,身旁放着那个锅。 要不是看见她的腹部随着呼吸起伏,周传钰都要冲进去了。 她收回头,一屁股坐回地上,往左手边看看,穆槐青正直勾勾盯着天上。 突然厨房传出响动。脚步声,开关门声。 两人忙轻而迅速地探一点头出去,果然,匡瑛出门了。她们紧忙跟上,这次直接从天井进到屋里,果不其然,大门开着,匡瑛早已走了出去。 两人虚掩上门,往她离开的方向跟上去。 第30章 你是医生你救人啊! 途中匡瑛继续找着,路过的每一条巷子、死胡同,无论有多小,无论有多窄,她都不钻到底不死心,两人远远在后面,夜色里看着她固执的背影。 越到镇子边缘环境越是空旷,夜风刺着人的皮肤,“幸好匡瑛穿得不少,不然这么找一宿肯定要冻病。”周传钰看着前边喃喃道。 “你不也是,”穆槐青走近一步,伸手,把她身上不大合身的外套拉链拉上,“穿那么单。” “啊——!”匡瑛的尖叫声传来。 两人什么都顾不上,用作快的速度往惊恐地摔倒在地的匡瑛那儿跑。 “什么东西!”匡瑛颤着手,指被掩藏在杨树防护林边的一团黑影。 “别怕、别怕。”连说两声,两人蹲下扶住她的肩膀。 周传钰顾不上细看匡瑛,她盯着淡黄发褐的草地里的那团黑影。今晚的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加上防护林的阴影,并不能十分看清——匡瑛也许是摸到了什么。 “别怕,应该是什么动物,这个季节死在野外的动物很常见。”周传钰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便捡起一根粗树枝,往黑影走。 走到黑影边也没有停下,一直走过它几步,用树枝把那一团东西往树影外的光亮处推。 最好是废弃布料,周传钰想。 可是事实没能如她的愿——那是一具狗尸,微弱月光照得它身形更显崎岖,瘦骨嶙峋。 匡瑛看着这只狗,更加心悸,如周传钰所说,现在正是动物最容易死亡的季节。 一时间她对未知的恐惧达到顶峰,愤怒、自责、疲惫、疼痛……所有的情绪与知觉被瞬间压倒,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害怕,害怕再触碰到谁的尸体,害怕谁因为冬天死亡。她把头埋进手里,颤抖着的泣声从指缝间传出。 穆槐青揽过她,几乎是瞬间,她卸下了所有力气,放声哭了出来。 周传钰在树林里蹲下,捡了根树杈,开始挖坑。 一时间天地间只有匡瑛的哭声,和一只野狗死去后世界上最后为它发出的声音——它未来许多年的居所正在施工。 匡瑛注意到她的举动,抹了把脸,走来一起刨挖土坑,最后狗被放进去,土往上填,和着她的眼泪一起。 堆好这个小坟包,凌晨四点,两人把匡瑛送回了家,看着匡瑛房间里的灯熄灭,周传钰才稍稍放下心,临出门时嘱咐,“那我回去了,有事情打电话,我随时过来。” 安全起见,穆槐青留在了匡瑛家。 两家是对门,只隔着一条马路。 周传钰卧室的灯一夜没关。 第二天起床,站到床边。匡瑛家的大门已经恢复到了虚掩的状态,显然,她们已经出门去找了。 给于竹去了个电话,她便也出门了。 她不太认识镇子边缘的路,便在镇子中心各个角落寻找。 不止为什么,她总觉得,今天镇上的人格外多,而且到处都很嘈杂,似乎在议论着什么,似乎是谁和谁打架了? 她没时间细听,只顺着路专心找,眼睛四处留意。 过了一个转角,前面路边围了一圈人。 这块虽说是居民区,但平时经过也没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过。 周传钰心下疑惑,往人堆里走。 突然,人群里有人朝着上空惊叫,而后所有人尖叫着四散开来,一瞬间,她耳边一阵风贴过来,眼睛被一只手捂住,瞬间一片漆黑,紧接一声重物砸地声“嘭!——嘭!”连续两声。 更惊恐地尖叫声响起。 周传钰拳头逐渐捏紧,脚被焊在原地,拳头越捏越紧,死死掐着手心——她明白面前发生了什么。 “别看,别看……”熟悉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 穆槐青站在她面前,把气息混乱的她拥进怀里,一手捂着她的眼睛不让一点东西透过去,一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可她什么都听不真切,只凭着肌肉独自做出反应。 “我看看、我帮忙……”周传钰颠三倒四地说着。 “等等,”感觉到她想挣开自己的遮蔽,穆槐青收紧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捂得死死的。她深呼吸,回头看一眼,然后出声,“从四楼摔下来,一个脖子断了,一个胸口被肋骨戳开了,都断气了。” 周传钰不挣扎了,周围兵荒马乱,她突然静得可怕。 她拍拍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穆槐青犹豫几瞬,松开双手。 她讷讷地往前走,一直走到离两具横死的尸体两米远的地方,脑子木木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该干什么。 不久前她还见过,其中一人在路上和她热情地打招呼,说自己给的药好用,伤口一点疤都没留,现在她沉默地躺在这里。 “妈妈——”喊声从两人坠下来的这栋楼楼道里传出,众人望过去,一个孩子飞跑下楼,最后一跤摔下来,连滚带爬不带停地从楼梯口爬起来,往血泊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冯霁下楼就见,几分钟前还互相骂祸害王八蛋、生龙活虎互相捶打的两个人一起躺在了血泊里。 一时间,天旋地转,突然被人扶住,看见伸手的人,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那人的外衣,“救人啊!求求你救救他们啊!你是医生啊快去啊——” 小孩开始发狂似的捶打周传钰,手上身上,她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抱紧了小孩,不停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身上一轻——穆槐青提溜着衣领,把冯霁从她身边拉开。 “给你家亲戚打个电话。”穆槐青把手机递过去。 她把粘着鼻涕泪水和灰尘的脸撇开,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朝着周传钰,“求求你、求求你……” 深深的无力感袭来,周传钰看着尸体,周围的议论声逐渐集合成嗡鸣,暗红血泊也渐渐发黑。 第36章 周传钰觉得自己在下坠,而后突然被人抱紧,意识消失前,有个声音飘荡在耳边。 “医生是医活人的——” 寂静片刻,而后陷入无穷的黑暗和纷乱嘈杂的声音中。 再次睁眼,她躺在床上,但显然不是自己的那张,她举起双手,什么也看不见。 瞎了? 还是天黑了? 她摸索着要下床。 手触碰到一角衣物,她顺着摸过去,突然碰到温热的皮肉,猛地收回手,反应两秒,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她大致猜到了这是哪里。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又探过去,先是头发,而后是耳垂,接着,是微微被寒夜染凉的脸颊、平稳而轻的鼻息…… 忽而,那呼吸抚地周传钰手指泛起微微痒意。她猛地收回手,一阵心虚。 床边响起轻轻的衣料摩擦声,“醒了?”穆槐青的声音传来,在黑暗这种特殊介质中,显得又近又远,暧昧不清。 她也刚刚睡醒,声音带着沙哑疲惫,在周传钰听来陌生又熟悉。 她应一声。 她靠近,冰凉的手碰上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往后缩,后脑勺马上被她扶住了,制止了她的躲闪。额头上的指尖换成了温热的手掌,而后又是淅淅索索的声音,什么东西抵在了周传钰额头上,温度微微低一点,一触即分,而后,后脑勺上的手也撤走,“啪嗒——”身后床头亮起一盏小夜灯。 微弱的灯光照不亮整个房间,但至少能将站在床边的穆槐青照得一清二楚。 她站得正经,就像她一直站在这里从来没有刚才那些举动一样。 “烧退了,廖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几天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吧,别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 “那两个人……” “把他们本家亲戚叫去了,人已经放进冰棺了,后事她家亲戚们负责,已经说好了,我妈也会去帮着看顾。” “那冯霁呢?”她回想起冯霁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心就像被什么攥住了。 “暂时住在亲戚家。” “我不是说她在哪!”她语气有些急,见穆槐青一愣,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攥着被子的手,“抱歉,我只是担心……” 站着的人叹一口气,坐到床边,“你不要自责,这本来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她深吸一口气,欲开口,却又垂下头。 “啪嗒——”房间又陷入黑暗。 这次,她渐渐能适应黑暗,能隐约看见床边穆槐青的轮廓——她也许正看着她,也许没有。 周传钰缓缓开口,“我有和你说过其实我不是休假出来旅游,而是辞职吗?” 穆槐青思考一会,“好像没有。” 短暂的停顿让她马上明白,“但是你知道,你猜到了。” 她整理一下思绪,接着说,“是因为我那次喝醉酒说的那些话吧。” “你也知道我害死了一个孩子。”她语气里满是自嘲,“我怎么总是这么没用呢?” “不是的,你没有……” 黑着灯,周传钰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清她话语中的焦急和闪动的轮廓,好像急于辩解什么。 好在看不清。 她得以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经过科室几个医生的讨论,我们一致认为她的手术成功率很高……她的年纪、身体状况,一切都很合适,我以为……”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语句一直中断,但她必须说下去,再不说,她会疯。 “听了我的话,那一家人喜气洋洋,立刻选择手术。那么有分量的信任,我却没有托住……” 穆槐青轻声问,“失败了?” “不。”她摇一摇头,“手术很成功。” 第31章 葬礼 她停顿了,极力压抑着。忽而,一个带着寒气的身躯凑了过来,凑近她,“我有点冷。” 她便掀开被子,拍拍自己身边,穆槐青便上来了,虽然穿着厚款睡衣,但周传钰能感觉到,她手脚冻得冰凉。 “之后呢?” 被这么一打岔,周传钰多少缓了缓,闭闭眼继续说,“她刚出院,就遇上了一场流行病,腮腺炎——俗称泡耳风。她感染了,引发了严重的并发症,原本向好的情况急转直下,我再见她时,她已经……那时候,离她的生日不到一周。” “所以她的死是因为感染了流行病啊,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是我,是我在她手术前告诉她,只要勇敢的做完手术,今年生日就终于能回家过了。可是手术后,经过评估,她的住院时间应该延长,延长到了她的生日之后,可是她已经期待了很久,所以各项指标刚刚稳定,她就出院了。” “这难道不是我的错吗,如果我没有这么说,她就不会急着出院,又或者,如果我当时强硬一点,坚决不同意出院,又或者我早一点察觉到流行病发生,她也不至于……明明有那么多个机会,我都错过了,难道不是我的错么?” “我不是医生不了解,你可以告诉我吗,按照经验估测恢复时长,这有没有错?” “……没有” “那术后如果患者情况稳定,坚持要出院,这属不属于医生的问题?” “……不算,但是——” “流行病病例大量出现前谁能预言它会大规模爆发?” “可是——”她忽然顿住,因为她吻了她。 很轻很轻,一触即分。 “你什么意思?”愣怔过后,她心头泛起一丝不知名的异动,姑且算作怒意吧。 “让你不要再伤害自己的意思。”她不管周传钰僵住,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地、以最短的传播路径告诉她,“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是毫无作用的。没有你的那些话也许她会因为勇气不足而错失一个康复的机会,希望之后又绝望比起一直无望,我认为后者更恐怖。” 任何事情之间都不是零和博弈的关系,周传钰明白,但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怎么看得透。 见周传钰不语,穆槐青直接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勾勾唇继续说,“你给我讲了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传钰嗯了一声,怏怏的。 穆槐青重新靠着床头坐好,反手把灯打开,就着微弱的暖光,端详周传钰。 察觉到她的视线,周传钰不解,“怎么了?” “看看你比起六年前变了多少。” 周传钰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六年前,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人的样貌,但是没有一张脸能和面前这个人重合。 可穆槐青脸上的神情不像作假。 “抱歉——”我想不起来。 “不用和我道歉,我记得你就好,一直记得你。” 六年前?周传钰算了算,那时候正是她正在读研,如果一定要说可能在哪见过,那大概就是离这里三十多公里的顺金市医院。那时候,导师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她和于竹于兰等几个同门过去学习。 难道就是那时的事?可周传钰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熟悉过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再者,算起来,穆槐青当时已经成年,怎么说也不可能是会跑到儿科来的患者啊。 看着周传钰百思不得其解,穆槐青轻轻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低头,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 深吸一口气,整理心情后开口,“那时候匡星年纪还很小,她出生时身体就弱,一直到现在都总是三灾六病的,那时候她才六七岁。” “所以是你带她去看病的时候遇见了我?”听到这里,周传钰明白了七八分。 穆槐青点点头,“当时她病得很重,医生已经给不出有效的治疗方案了,才那么小一个孩子,整天身上插满了管子,躺病床上跑不了跳不了。” “我看着心疼,就出去透透气,然后就遇见了你。” “我?”周传钰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怎么,她心里有点紧张,紧张自己在她眼里的第一印象究竟是怎样的,“然后呢?” “你好像怕我想不开,我在医院外边的湖边坐着,你就跟了过来,看着我,生怕我往前走。” “你怎么确定我是跟着你?说不定我也想去湖边走走呢?” “我往后退几步你就东张西望,我往前一步你就紧张起来。你说,不是怕我往下跳是什么?” 听起来确实像那个年纪的她会干出来的事情,毕竟医院这种地方,健康的人没多少,再坚强的人遇上疾病和死亡也很难坚强。 “后来呢?”周传钰好奇。 “后来啊,”穆槐青卖了个关子,“然后我就回去了。” 但看她脸上的神情,显然事情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快告诉我啊!”不知为什么她故意不说,话听到一半,周传钰心痒痒得不行,逼着她说。 “下次再告诉你。”穆槐青把人往被子里一捂,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天还没亮,好困啊,再睡会。” 第37章 “不许睡,起来说完啊。”周传钰太好奇了,凑过去拽拽她蒙住头的被子,拽不动,还听见闷闷的笑声,明显是里面的人在故意玩闹。她便笑着说,“我可不信你话说一半能睡得着,我不同意啊。”说着猛地加了一把劲——谁知这时,被子突然从里面揭下,她一个重心不稳,上半身扑到被中人身上。 显然,穆槐青被吓到了,整个人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看着扑到她身上的周传钰。 “你……” “咳咳……你不想说算了,我也不是很想听。睡了。” 周传钰忙撑起身,盖上被子就闭眼,想了想还翻了个身,背对着那边。 眼睛是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就是睡不着,一直想起来刚刚那一幕,复盘着复盘着,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她撞过去的,怎么自己连句对不起都忘了说,反而还心里慌乱得失了分寸。 睡在身旁的人也呼吸绵长,听起来是睡着了。 她不知道,此时旁边本该睡着的人,实际上手搭在自己心口上,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手无意间留在上面的触感。 而所谓绵长的呼吸,只是她因激动而显得沉重的表露。 中年人的葬礼最为冷清。 周传钰和穆槐青赶到冯家楼下时,正听见冯霁堂亲一家中的谁在哭丧着脸抱怨自家穷,没钱大办。而冯霁一个人站得远远地,盯着冰棺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谁都以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懂得一个小孩子的心情。 在诉苦声中,本该停灵三天的两幅冰棺,被送上去往殡葬馆的车,为数不多到场的人,看着车子开远,嘴里说着可怜、造孽之类的话。等再相见,大抵就是以一坛子骨灰的形态了。 “这弄得也太不像样子了,怎么能只停两天灵就往火化场送,太不像话了这家亲戚。” “说是自家也穷地过不下去,贴不了多少。” “谁家就穷得揭不开锅了?一天的租金都舍不得多出,再说,人冯霁家从前可没少贴补这家。” “不是实在穷谁会要贴补呢?” “别家的事儿,哪里是外人几张嘴说得清的,算了算了,还站在这儿呢,积点口德。” “说的是。哎——就是可怜了那小姑娘,剩下她一个。” “就是说呢,可怜孩子……” 车子走远,几人叹着气摇着头走了。 听着这些话,周传钰心里泛起一丝担忧,“那冯霁……” 穆槐青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也皱着眉。 这只是一个开始,只是最开始的葬礼就是这个样子,接下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周传钰和这孩子接触的不多,但能看出她是自尊心极强,性格又有几分强势孤僻。 这样的孩子寄人篱下,又是寄养在这样的家庭,想必日子不会太好过。 “回去吧。”非亲非故,这不是她们能插手的事情。 从路口原路返回,经过冯霁家楼下,听见楼道里传出声音——是那天冯霁跌下来的楼道,像是碗筷砸到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冯霁的声音传来,“我才不要你这种人的东西!” “我哪样?”——这声音周传钰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来——“你听好,我送来这些,不是因为我是个什么人、我有多值得你瞧不起,而是我知道你饿了,你过得不好。” “你走!我不要你可怜!” 至此,声音戛然而止。楼道口出现一个人正下楼的脚步声,而后,程翠走了出来,迎面就见周传钰两人站在正对楼道的马路边,没想到似的,微微一愣,而后又下意识转头望望身后感应灯熄灭的漆黑楼道。 她把装着脏污饭菜吃食的碗和袋子稍稍往身侧偏一偏,若无其事地走上来打招呼,“周医生,小青。” 周传钰笑笑,“叫我名字就好。” “行。”程翠也不客气,见两人瞟了瞟自己手上的东西,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孩子爸妈刚走,又不乐意呆在亲戚家,我听人说她饭都没着落,就想着送点来。” “她从来不收别人东西,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周传钰想起先前在诊所听到的议论,不愿意程翠难过,不由多说一句。 “不会,我知道,突然这么大的变故,就算是大人受的刺激也不会轻,何况是半大孩子。更难听的话我也听过,怎么会计较这个。”程翠说得洒脱。 但谁也不是天生洒脱,经过了多少次的脱敏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只有她一人知道。 管天管地也管不住别人的嘴。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第32章 她的告白 周传钰并不如廖医生说的那样,只是疲劳过度,休息休息就好转,回去后,周传钰还是怏怏的提不起劲,穆槐青急得不行,总担心她生了什么病,可她自己心里门清,她确实是累了,不过是心累了。 原本她是从一个过于沉重的地方逃跑、来到仓宁,可现在她发觉,仓宁的安宁之下也同样是蛛丝般裹缠着人的无可奈何。 难道只有不断地从一个地方逃到新的地方,才能避开这些蛛丝的粘连?那岂非是花费一辈子时间在逃跑这件事上? 可是她也想不出最优解。 意外地,匡紫在得知周传钰的情况后,来到她家探望。 几天来只有穆槐青和周传钰两人的屋子一下热闹起来。 忽而三人的说笑声一同止住了,周传钰望向门口,愣了愣,不过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 匡瑛站在入门处。 短短几天,她整个人瘦了好多,面容憔悴得不成样,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和周传钰打了个招呼。 “听说你不太舒服,一直想来看,但忙着找奶奶,没顾上,不好意思了。”她浅色的嘴唇微微勾起一点笑,却怎么看都带着些悲伤。 “找人比这个要紧多了,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她垂眸,无奈摇摇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个事情,”她把手里的一兜水果放下,接着说,“这几天,周边几个镇子都找了,包括村子里,都贴了寻人启事,警也报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打算去市里看看,说不准是搭上顺风车让人捎到市里去了。”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可能——除了这些通到各处的小路,附近只有一条从市里到火车站东西走向的大公路,平时镇子上的人去市里也会在路上拦顺风车让人捎过去——可是任何人都知道,这样的几率小得可怜。 只是显然,匡瑛现在别无他法,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一试。 “行,那我们在镇子上盯着,附近有什么消息就联系。” “好。” 从仓宁往周围镇子上找,而后又找到市里去,如果找到了,从市里回来,如果没找到,也许会继续走远。 没人知道她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所有人也都默契地没有开口问。 于竹过来时,匡瑛正和匡紫往外走,穆槐青跟上去送她俩。 “周传钰在楼上吗?”打了个招呼,于竹便朝离她最近的穆槐青发问。 她看着眼前这个与小镇气质格格不入的青年,幅度极轻地点一下头,而后走远,快步跟上门外的匡瑛二人。 于竹便三步做两步上楼。 穆槐青回头,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眉。 “怎么从前那么大强度工作,也不见你生生病多让点机会给我?”于竹的声音透过卧室门传进来。 “现在让你在廖医生面前多表现表现不也一样?” “啧啧,难得,”于竹进门,把板凳拖近,坐在床边,和周传钰面对着,“回去说出来谁信,我们俩待在一起还会有这么温馨友爱的场面。” 见周传钰故意闭目养神,她也不计较,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诶,我怎么觉得你那小房东挺不待见我啊?” “有吗?”她睁眼,满眼都写着怎么可能,“不会,她可不会这样。” “不信啊?不信算了,你就是个傻的。说正事,”于竹换上一副正经表情,严肃地问,“廖医生那天说的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么多天都没个准话,不会真想接过手来吧?” 见周传钰没有说话的打算,于竹还真有些拿不准了,开始着急。 “没打算接手。”闭闭眼睛,周传钰还是说出了想法。 “那你准备回首都了?我就说嘛。”她笑起来,“主任可说,你要是想回来,就当没有你辞职这回事,我——大家都是希望你回去的——” “你要走?!”穆槐青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猛地打开门,门撞到墙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周传钰张张嘴,正欲开口,却被于竹抢了先,“她本来就是首都人,原本也在那儿工作了这么久,迟早要回去的。” “我在问她。”她越过于竹,直直地看向床头的人。 看着那倔强又不可置信的眼神,周传钰一阵头疼,这个于竹还真是冤家,净给自己出难题。 第38章 “你先走吧,我和她说。” “那你哪天回去记得早点定下来,我们好去买票。”周传钰赶紧挥手让于竹快走,免得再说出什么话来,刺激到某个人。 门刚被关上,穆槐青便坐到于竹刚刚的板凳上,甚至靠地更近,逼迫周传钰看着她。 “是这样吗?你要离开这里。” 天,周传钰感觉自己大概眼花了,她看见穆槐青眼里有点泪花,要掉不掉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脑子一抽,她递过去点纸巾。 对方却连纸巾带手,一同抓住,抓得紧紧地,生怕稍稍放手她就走掉了。 看着她不罢休的样子,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我原本就没有想过在这里久呆,你是知道的啊。”她从来没在这里添置家具,就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会走,这些穆槐青都是看在眼里的。 可是看见不代表接受。 “所以你决定回首都?”穆槐青突然自嘲地笑了,“也是,首都什么不比这个小地方好,工作也好,人也体面,当然要回去……” 听着穆槐青奇奇怪怪的话、古怪的语气,周传钰心里突然一股无名火,抬高音量,带了几分怒意,“谁和你说我要回去了?!” 突然被凶,穆槐青一愣,“那你要去哪儿?” 看着她恢复正常,她舒一口气,“没想好,反正是再找个地方透透气。” 原本愣着的人听见这话,先是皱眉思索一下,而后豁然开朗,“那我和你一起走。” “?……” 语出惊人,轮到周传钰搞不清状况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一起走、我喜欢你。” “不是,什么鬼……你什么意思?” “我想和你一起走。”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这句。”太突然了,周传钰搞不清自己的耳朵听见的是什么。 “我喜欢你。”这次毫无犹豫,她重复,“如果你想听,多少遍我也愿意说,只要你别离我太远。” 周传钰张张嘴,突然觉得这话有千斤重,劈头盖脸朝自己砸过来,她毫无防备。 “没关系,太突然了,我理解,我都知道。”她突然凑过来,周传钰吓得往后闪了闪,她却只是给她把被角掖了掖,“你先好好休息,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晚饭之前给你打电话。”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不是、她知道什么理解什么了?周传钰想,连自己都在状况外她又能知道什么? 看着桌上的座机,她恨不得马上给她打电话问个清楚,又因不知怎么开口,只好作罢。 要说无知无觉,那不可能,她不是傻子,不过也没想到是今天,是现在,毕竟成年人的世界,不会说出口的感情太多了,太多东西没有出口没有结果。就像人一旦过了十岁,就不会再有对萍水相逢的人说“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的勇气。 虽然她们并不完全陌生,虽然对方要求的并不是一段友谊,但她说出的话却同样赤诚,一如她从初见到现在对自己的所有好,这次也一样,并不要回馈。 她越是没有企图,周传钰就觉得愈发沉重。 没有人能心安理得地承受一份不知缘由的感情。 那她自己的感觉呢?周传钰捂进被子里细思。 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把情情爱爱相关的事情认真考虑过,应该说,她早习惯了不把任何人放进自己对未来生活的计划中,可偏偏在一段不在计划中的生活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说,想和她一起走下去。 周传钰不禁轻轻笑了笑。 开心吗? 开心的。 如果话不是这个人说的,还会这样开心吗? 她拿不准了,也许会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明朗了三五分。 剩下的十之六七仍无定数。 好在,一如她的料想,下午的电话只是问她想吃些什么,对于先前的那些话,只字未提。 这样就好,如果她一定要一个答案,周传钰现在确实无法给出,只能四舍五入,把一些微小之处的心动舍弃掉,给出否定的答案。 有人爱三分,便能做出十分,比如许下生不离死不弃的誓言;有人爱到十分也不会爱对方超过爱自己。不是够不够诚挚,而是不同的人给爱情定义的单位一本就存在错位。 周传钰不能确定,穆槐青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她自己一定是后者——感情于她而言,虽珍重,却也不一定会在自己生命中占到什么样的分量。 本来也没病在身上,没两天周传钰就好了个七七八八,这会正站在天井压水井旁边压着水,有一下没一下。 虽说如穆槐青所说,她来之后家里就接通了自来水,但她闲了还是会压压水,算是打着玩,挺解压的。 这水比自来水管里的要清凉,夏天用正正好,眼下确实有点刺骨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周传钰来这里消磨她多余的精力。 她这会脑子里乱得很,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 其实说破了天也就两件事——一是廖医生的诊所,二就是穆槐青的告白。 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各种关系千丝万缕,她很需要时间捋一捋。 第33章 一起离开 “钰钰姐——” 她想得正起劲,匡星欢脱的声音就穿过堂屋,传到了小天井里。 “我姐说……”小姑娘跑得太欢脱,话说一半留一半,跑到天井就手撑着膝盖,一下一下地匀着气。 害得周传钰也抛下了手中的水井杆子,看着她,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你姐说什么?”她等不及,走过去两步,直接开口问。 “她说棉被打好了,让你和她一起去拿。” 小姑娘熟门熟路,从接着天井的门后拿出个挡门的小板凳,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 “就源兴街十字路口那儿,她说一会你直接去那儿找她,她忙完在那里等你。” “这样啊。”周传钰也不知心里是失望还是怎么。 明明自己说马上就要走了,可穆槐青还是坚持让她去拿棉被,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愿意她走,还是走不走都无所谓。 她继续打水。 “姐,你和我姐最近怎么了?”匡星坐在凳子上一脸探究地看着她,嘴上八卦,伸腿一下一下点着脚尖。 周传钰心里一惊,故作平静,“什么怎么了?没怎么啊。” “我也说不上来,”匡星思来想去也拿不准该怎么说,“就是……你们俩好像闹别扭了,但又和之前躲着不一样,这次好像有点……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尴尬、就叫尴尬。你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气氛有点尴尬!”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尴尬不尴尬,你姐听了肯定要揍你。”周传钰听笑了。 “我才不怕她哩!” “那你怕什么?”看着小姑娘一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样子,周传钰倒觉得挺好玩。 “我?嗯……我想想,”匡星还真认真思索了起来,伸得老长的腿都收回去了,胳膊肘撑着膝盖,手撑着头,头望着天,“其实照我妈的说法,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害怕,只有人害怕什么东西。” 这话乍一从十岁出头的孩子嘴里说出来,她有些惊奇,干脆把手边的竹凳提溜到匡星旁边,学着她的姿势坐下,“怎么说?” “就拿我来说吧,”小姑娘拍拍自己胸膛,“听我妈说,最开始她是想藏着我是捡来的这事儿的,但后来发现,不管怎么藏,也不可能一点都透不到我耳朵里,后来,索性她就想通了。想着原本也不是怕别人的闲话,只是不想我听了心里难受,索性就不瞒着了,直接开诚布公。我不光知道自己是捡来的,还连那装我的垃圾桶什么颜色、臭到什么程度都一清二楚。” 周传钰不想这小孩这么心直口快,这些话都对他说,说着说着还越来越欢快,就好像只是在说镇子南边的摇河天有多蓝水有多绿一样。 她柔和地看着她,问,“那你知道这些的时候不会难过吗?” “最开始肯定有点嘛。”小孩抠抠头发,继续说,“我是垃圾桶捡的,我妈和我姐有血缘关系,我是别人生的。嘶,那会一直想,我和她们都不是亲的,怎么偏偏我这么倒霉—— “可后来她们就加倍对我好啊,我妈对我简直比对我姐这个亲生的还要好,我姐估计还吃过我的醋呢,可没办法啊,妈妈只有一个。我姐呢,虽然老是损我,但有个什么事她都帮我兜着,早些时候大概是可怜我,后来是真把我当成了家里的一份子。我就开始觉得,哇,我真幸运,以前被遗弃也都是那个遗弃人的错,是他们不珍惜我,不是我的错。到了现在,我也想到那人当时也许有什么苦衷,但是不重要了,我过得很好,之前的都不重要。” 第39章 匡星转向她,很认真地说,“现在有新朋友知道我不是亲生的,就会有那种我特别熟悉的表情,大概是可怜,也可能是抱歉,总之就觉得这该是我的一个伤疤,但其实我知道我其实很幸运,甚至这样的幸运可能还是伤疤带来的。就算会对那些话生气,也只是因为把这些话当成武器攻击我的人恶劣得让人生气,有一就有二,防止他们以后伤害别人,我就得给他们点教训。” 偶然一抬头,看着天上云朵飘移,太阳被遮住,匡星才想起什么似的惊叫一声,从凳子上弹起来,“我得去对面给瑛瑛姐家窗户打开通通风,你记得去路口找她呀!”说完她带着叮当响的的钥匙就跑出门去了。 那天匡瑛来探过病后,马上就动身去了市区,几天里没有回来过,看样子是准备在那边落脚找人了。 周传钰快走到目的地时,远远就看见烧烤店门口一个人站在不稳当的石墩子上,百无聊赖地翘来翘去,石墩子跟着她的重心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晃来晃去,不过上面的人看起来挺自在的,像是经常玩这种游戏,核心挺稳。 周传钰没打招呼,直接走过去,正巧那人看着相反的方向,她凑过去,点点她的手背,穆槐青扭过头,低头一看是她,不知怎的,突然没了把那石墩子操控自如的本事,一下子重心不稳往前栽。 周传钰眼疾手快,两手伸过去接,两只手,落在两只手上,紧紧相贴,穆槐青大半的重心都压在上面,她只得握紧,生怕一个打滑摔着她。 扶好之后,周传钰牵着她,手不动,脚往后退一步,她便从石墩上跳下来,站在周传钰刚刚踩过的地方。 “周传钰!”穆槐青背后,匡紫不知从哪冒出来,见着就和周传钰打招呼,完全无视另一人,直到往前两步,看见两人牵着的手——还牵着两只手——“啊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眼神也不多给一个,僵着脖子往前走。 “诶——”周传钰忙收回手,回头打招呼。 “我回去吃饭了,回见!” 匡紫头也不回地说,好像后边有恶狗等着咬死她一样。 “她家不是在那头吗?”没能把人喊回来,周传钰只得转过身来,指着另一头的宾馆,和穆槐青打哈哈。 穆槐青轻轻一笑,也不评价,只瞧瞧自己的手。 察觉到她的眼神,周传钰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便指指路墩子,先说为敬,“没想到你还爱玩这个——” “主要是怕你找不找我,站高点显眼。” 一点也难不倒她,穆槐青把自己下意识的幼稚游戏说得理所当然。 不过刚刚周传钰才有实感,这人确实是比自己小上好几岁,才会对这样的游戏热情未泯。 倒是比平时那个各处操持的穆槐青更加活泼。 “这床被子我们先拿走,剩下的回头再来拿。穆槐青抱着被子冲正忙着弹着棉花的老板扬扬下巴。 “怎么不骑个车来一起拉走?” 棉花老板口罩下传出的问题正是周传钰想问的。 只听抱着被子的人笑笑,这么回答,“多走两趟消消食,上顿吃多了。” “那也是,你们家人手艺一个赛一个的好。想少吃都难。” 周传钰只拿着个枕头,隔着塑料袋就能感觉到这东西绵软暖和。枕着肯定舒服。 她看一眼身旁拎着捆成一团的棉被的穆槐青,无奈笑着摇摇头,“也许我在这儿都呆不了几天了,直接一趟往你家搬不是更好吗?” 那人却不回答,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你确定要去哪里了吗?” 周传钰摇摇头,正要开口,却被打断——“我知道一个挺不错的地方,就是拿不准你愿不愿意去。” “哦?”听见这话,她倒有几分好奇,“你说,我听听。”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也在这个市,不过和仓宁隔着几个镇子,是我姥姥家,你见过她的。” 她想起在市医院有过几面之缘的老人,只记得她朝着穆槐青姐妹俩絮絮叨叨的操心样子,还有和匡凤吵架时一点不服输的样子。 便点点头,“记得是记得。”她倒是不怎么排斥,反正去哪里都是去。再一个,她私心里知道,这样一来可以继续见到穆槐青,而想继续和她相处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只是老人家和我不怎么相熟,我这么贸然去真的好吗?” “不贸然不贸然,”穆槐青忙摆摆空着的那只手,又扭头细看,发觉她没有抗拒的意思,心下更加欢快,“她突然给家里来电话,说让我们过去陪她,但是匡星要上学,我妈又忙着饭馆的事儿,就只能我去了。” 其实这话有真有假,原本该是三个人都没空的,不过正要拒绝之际,她想起周传钰说想要离开,便想着离开几个镇子远也好歹算离开了。 “那你采购的事情怎么办,这个没人盯着也不行。”周传钰有点费解,也不愿意她为了迁就自己而放弃什么。 穆槐青却似乎早已有了想法,“这个好说,可以交给匡紫,说起来她干这些比我要熟门熟路,况且啊,她整天闲着也是闲着,死气沉沉的,给她找点事做也是好事。” 别的周传钰不清楚,但这个她完全认同。她总能在匡紫身上感觉到她的不甘心,但是那些不甘心又缺了一股劲把它拧起来,说不定找点事情做,多点参与感那股劲就出来了,总好过这样浑浑噩噩。现在匡瑛也走了,穆槐青虽说和她关系好了不少,但两个人呆一块也肯定说不上三句好话。精力无处消耗,心里的事情没法宣泄,日子一定不好过。 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决定等这两天穆槐青把工作和匡紫交接完就动身。而在此之前,还有个问题让周传钰十分头疼。 第34章 收养 “什么?!不回首都?!”于竹听完周传钰的话,恨不得一个大跳砸开她脑袋,看看她脑子是不是被哪个同行开了没装回去。 “你知不知道,我连行李都打包好了,大包小包,就等你一声令下跟我回去了!” “你空着手来的,能有什么行李?” 这就不得不说这人的本事了,一听说她要走,不管是穆槐青给她找的那房东,还是平时左邻右舍,亦或是这两天代班被她看过诊的患者,齐刷刷给她送土特产,这不,东家送来一大包,西家送来三小包,看得出来大家怪舍不得她的。 反观周传钰,倒不是大家舍得她,而是她从始至终就没有宣扬过自己将要离开,于竹也很有边界感地没有多提。 “好啊你,我都怀疑你是故意哄我赶紧走的远远的,怎么来这儿呆了两天,那么正经一个人学会玩小心思了,是不是跟着那什么小青学的!” 周传钰丝毫不理会她跳来跳去,饮水机接了杯水热水,吹吹抿一口,“我倒觉得你追过来也挺莫名其妙的。” “……”于竹一时语塞,“现在说的是这个吗?” 她急走过来,像教训自己不争气的孩子一样,“你说你,原本出来休息几天回去也就算了,结果赖在这个巴掌大的诊所不走了,现在倒好,巴掌大的地方也不愿意呆了。怎么?你是决心永永远远不干这行了?” 于竹气急了——她实在是不明白,那样一件事,没有人怪周传钰,只有周传钰自己不放过自己,逼着自己走。何苦呢? “不会不干这行的。”周传钰放下塑料杯,郑重地说。 “你放屁。”真是被气得没法好好说话了,“你大医院也不愿意呆,小诊所也不想接手。来来来,你说,你还想怎么当医生?江湖游医悬壶济世啊?还是举个招牌卖儿童专用狗皮膏药?这是新时代了我的姐姐呀——你笑什么?我都急死了你还笑!” 周传钰笑得直不起腰,摆着手,“也不是不行,挺好的,扫地僧,挺好的……” 笑够了,她看着于竹黑着的脸,终于说出了想法,“我不是拒绝接手诊所,只是需要点时间考虑,也许从穆槐青奶奶家回来就接手,也许在那之前就决定不做,都是未知数。” “说来说去,你甚至没打算给回首都医院一个选项,你压根就没考虑过回去,是吗?”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于竹一股子气泄掉一半,化为深深的无措。 闻言,周传钰也猛的发觉这一点。先是微微惊讶,转而笑了。 也许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当面对这个问题时,她心里只想过这间诊所是否一定需要她这个问题,而从未想过首都医院和这个平房诊所之间的优劣。 “谢了。” 是很诚挚的感谢,感谢这个前几年一直和自己相互竞争激励的对手,也感谢这个忧心自己跌落谷底的朋友。 “明白了。” 于竹自认为还是很了解这个竞争对手的,这话一出她便心知事情没有回圜的余地。 她便没有再劝。 “你销假了没?”突然周传钰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第40章 “啊?”于竹不知所以,“还没,请的假还剩半个来月。我可是把攒了一整年的假都用在这儿了。” 结果什么都没改变,她想想就肉疼。 “那好,再帮我个忙。” 周传钰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麻烦她接着在诊所顶一阵。 “杀人诛心啊你!?”于竹骂道,“我请假来给你上班,哪里有这么黑心的人?” 人没劝回去,倒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虽然嘴上一万个不愿意,但好在最后还是答应了。 这个前同事还是挺仗义的,周传钰回家路上这么想着,笑了笑。 远远便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孩她认识,冯霁;大人只觉得有几分面熟,但想不起来。 刚走近,还没打招呼,正巧对门匡瑛家出了点动静——看来是匡星给她家通完风,正要关上大门。 马路对面,匡星一转身,看见周传钰正要打招呼,下一秒却像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转身就要溜走。 看见她这难得一见的耗子见了猫一样的神情,周传钰终于想起站在冯霁旁边的大人为什么眼熟——上次遇上她,匡星也是扭头就要走。 “匡星!”汪老师听见动静,回头便出声叫住正要逃跑的她。 匡星缩缩头,只好过了马路往这边挪。 周传钰和汪老师对上眼神,两人点头打了招呼。 站在她旁边的冯霁瘦了不少,可见家人突然离世对她造成的打击。 匡星走过来,汪老师却没有向她多说什么,只把身边的冯霁往前轻推。而后向周传钰做出一个借一步说话的动作。 拿钥匙开门,周传钰领着汪老师往里走,也不忘回头看一眼——冯霁顺着走到匡星面前,却并未开口,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大人的方向。 周传钰心下了然,带着汪老师进了房子。 上次见得匆匆,没来得及细细看这位总能让匡星如临大敌的人,今天坐下来仔细观察,周传钰发觉,匡星的敬畏不是没道理的——她身上甚至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下周传钰犯起了嘀咕,这位汪老师可不像是会带着个学生来串门子的人。 而事实证明,没什么不可能的,听着这位老师的意思,她是专程带冯霁来和匡星道别的,去饭馆没找到人,就找上这里来了。 没想到她还会为了这些事带着一个学生在镇上来回跑。等等、道别? “冯霁要去哪里?”周传钰抓住重点,问道。 汪老师看看门外神色各异的两个孩子,无声叹息一下,转而又似荡开阴霾,微微一笑,道:“我已经办好了冯霁的收养手续,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会带她离开仓宁。”察觉到周传钰脸上复杂的神色,她补充道,“这也是她希望的。” 花了点功夫消化这个消息,她才斟酌着开口,“那冯霁的那些亲戚那边……” 虽说能感觉到,那些人对冯霁并不见得有多待见,但孩子被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领养走,难道就这么好答应?即使从主观角度来讲,她们确实容不下冯霁,但就这样吧孩子让了出去,镇上的闲言碎语最终不是砸向她们就是砸向冯霁。 想到这些周传钰心里一阵恶寒。 “冯霁也不想继续呆在那里了。”汪老师淡定道。 没说其他人,只有冯霁愿意或不愿意,其他都不重要。 周传钰听见这话,莫名少了几分担忧,也许,这个决定会是冯霁这段时光里的一阵及时雨。 外面两个孩子模糊不清的谈话音渐渐降下来时,汪老师起身道别,周传钰和她一起往外走,就见匡星皱着眉红着眼眶,嘴里嘀咕着什么,“那你一定不要忘记……”见两人出来,便一把抹上鼻子眼睛脸蛋,而后咧开一个开怀的笑,朝面前曾关系并不和谐的同伴道,“你要是回来记得告诉我!” “聊完了?”汪老师走过去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 冯霁回过头,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眶微红。 周传钰想起第一次在摇河边见到冯霁,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复杂倔强。 “她们还会回来吗?”匡星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远,微微仰头问道。 “你觉得呢?”周传钰反问。 匡星摇摇头,“我不知道,冯霁说会回来,但我觉得不会。 “她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家人那样离世,家被争抢,留下的只有唏嘘,而那些作为饭后茶余谈资的东西也终将消散,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仓宁的异乡人。 “谁说没有?”周传钰从背后双手搭住她的肩膀,轻轻晃晃正伤心的小姑娘,“这里还有你啊。她专门来和你道了别,至少证明你和她打了这么多架一点都没白打。” 匡星嗤地一声笑出来,转而又朝着周传钰道,“好奇怪啊,明明觉得和她关系差到爆,但是她要走了我还有点想哭。” “你已经在哭了。” “胡说!我根本没有……” 两人嘻嘻哈哈,倒是一扫之前难过的气氛,可心里都隐隐残余着一些酸涩。 一个为了朋友,一个为了前路未知的小小少年。 “这么说阿姨和汪老师会一直联系?”坐在电动三轮车后边,周传钰朝身旁人问。 穆槐青点点头,把扒好的几颗板栗放到她手上,回答道,“那天她们来找匡星,我妈听见这回事,就直接和汪老师说好每个月和她们联系,有空了就去拜访她们。” 她没有明说,但周传钰大致能明白,这些都是出于对冯霁的安全考虑。虽说能感觉到汪老师是个可靠的人,但匡凤还是留了个心眼,好在汪老师人也爽快,并未对此表示排斥。 这样一来周传钰心里最后一些不安也烟消云散。 第35章 老旧相片 “说起来,”声音从前面传来,是正在驾驶三轮车的匡紫出了声,“这孩子被收养的事我刚听见还挺惊讶,知道是汪老师收养的我又是一惊。” “这个老师有什么说法吗?”周传钰不解。 “那可有得说了,”匡紫松了松油门,解释道,“就是因为认真负责,她在学校口碑好极了,新生入学要是赶上她这一届,家长们挤破了头都要把孩子往她班里塞,反正从我上初中起就是这样了。呆在这儿这么多年,还以为她已经在这学校扎了根,突然为了领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辞掉了饭碗,谁听了都觉得奇怪吧。” 冯霁那样的情况,如果留在这里,不论她是挤在亲戚家,还是和汪老师一起留在镇上,未来都是源源不断的流言蜚语——就像匡星的身世一样,只要主人公还晃荡在人前,故事就会晃荡在镇上,区别是匡星有家人从小赠她建造盔甲的方法,而冯霁却在最敏感多思的时候家庭破碎。除了离开,无解。汪老师因此而选择带上她离开。 事情将将发生时,谁也没想过会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来承接她的家人的身份。 “到了!”刹住车,匡紫往靠背上懒懒地一靠,“我还得回去忙活,就不帮你们收拾了。” 说完朝着穆槐青,抱臂笑道,“你这一来是清闲了,累人的事全扔给我了。” 周传钰看着穆槐青站在匡紫面前,并不开始搬东西,她便知道她有事不方便当着她面说,便打声招呼拿起一袋行李往穆槐青指的房子走过去。 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腰小跑出来。周传钰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在病房见过的老人。 显然她也认出了周传钰,忙不迭要接她手里的东西,大有一副周传钰不松手她就要上手抢过去的样子。 无奈她只能把包交给她。老人把包稳稳放在板凳上,而后又招呼她坐下,马上伸头出门看,而后周传钰听见一声叹息。 “她有事交代,马上就来。”周传钰听见她叹气,笑着说。 那想老人一愣,但很快恢复,往衣服上拍两下手,干劲十足的样子,边往外走边说:“那我去帮她先接行李!” “诶——”来不及劝阻,老太就佝偻着腰跑开。 周传钰只得把老太拿出来还没来得及摆开的零食盘分门别类摆好。 摆到一半老人就拉着提着行李的穆槐青进来了,右手还拉来一个匡紫,听着匡紫直说还有事要忙,急着走。老人便从零食袋抓上一把,往匡紫口袋里塞,匡紫便配合地半捂着口袋,推拒着让她往里塞,兜里装满了也就能走了。 人一走,老太太回头看见零食盘,一拍脑门,朝着周传钰抱歉道,“瞧我,高兴得跑来跑去,让你一个客人来干这个——快快,你们坐下。” 老人又是前前后后一通忙活,堂屋的四方桌上逐渐被摆满,像是要把屋里所有能吃能看能玩的东西都献出来。 “你们先玩着,我去接着安排饭,做到一半了都,马上好!”说完又哒哒哒地跑到后边屋子去了。 周传钰望着,正要起身帮忙,被身旁人一把拉住,“别去了,你去了她得生气。” 第41章 “哪至于,我去帮着干点小活,陪着聊聊天。”周传钰不信,说完仍要过去。 “真的真的,”穆槐青推了一包妙脆角给她,“她不让去可千万别去,是真生气的。等会做好了多吃两碗多夸几句她才会真高兴。” 她把一颗话梅糖投进嘴里,含糊着说小声,“年纪大了就有这个毛病,少做点事情就心慌。” 周传钰看着她的样子,不像假话,便打消了念头。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似的,没什么安全感,小孩不安了靠哭,用眼泪捆绑人;老人不安了靠忙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有用。 听着后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穆槐青突然凑过来,说,“走,咱们去干点她许做的事儿。” ? 周传钰不明就里,歪了歪头。 “打酒去,姥姥时不时喜欢喝点。” 周传钰便跟着她出了门,这里显然不是这个镇子的中心,有些偏,站在空旷点的空地还能看见远处的农田。 不知走了多久,才见到穆槐青口中的打酒铺。 “我出来没见着人,就知道你们去打酒了。”回到家就见姥姥把热气腾腾的汤往桌上端,眼睛盯着穆槐青手里的酒瓶,喜滋滋的。 菜一上齐,姥姥就大手一挥给她们倒上了三杯酒。 “姥姥——”穆槐青捂住第三个杯子,拒绝地叫一声。 姥姥便一拍脑门,“哎,忘了忘了,你不能喝。” “来来来,你能喝吧?” 周传钰接下那满满一杯道谢 。 这么大年纪,即使酒量看起来挺好,两人也不敢让她多喝,不过老人喝了点酒之后话就更密了,不是让周传钰多住几天,就是让穆槐青多吃两口。 还偶尔会叫错名字,比如这样。 “凤啊,你难得来一趟,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孩子呢?” “来,凤,这是你最喜欢的一个菜,小时候你老爱吃了……” “凤啊我昨天又梦见你姐了,她直喊饿……” “凤……” “姥姥,你又喊错了,我是小青,我妈在家待着没空来呢。” 母女俩的面容太过相像,醉酒的人难以分辨,或者说宁愿分辨不清。 “这样啊……”回应她的是老人叹息般的话语。 即使老人依然多话,但强撑的成分能让人一眼看出,欢乐只是表象。 “这么看,也难怪她会把你认错。”周传钰站在一个还算宽敞的卧室中,拿着穆槐青递来的相框,比对着相片中的人和面前正铺着床的人。 面容上,年轻时的匡凤和穆槐青有六七分的相似,再加上长期相处时耳濡目染的气质,也许在思念女儿但不愿说出口的老人眼里,两人是极为相像的。 “来。”穆槐青坐在床边,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周传钰依言,把相框递还给她。 她翻到相框背面,拆开背板,周传钰这才看见,表面那张匡凤的褪色黑白单人照之后,藏着一张三人的照片,也是黑白的,不过是泛黄的,看来年代要更加久远。 三人之中一大两小,大人搭着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的肩膀。 “这个是姥姥。”穆槐青指指站在后边的大人,“这个,”手转移到最小的孩子上,“这是我妈。” “这个,嗯……应该叫姨妈。”她的语气听起来不似疑问,更像是不习惯这个称呼,就好像从来没这么叫过别人一样。 “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过。”主要是匡星那么好说话的人也从没提起过有这样一个姨妈,周传钰一看到照片便下意识发问。 穆槐青凝视着照片,说,“因为我从没见过她,我妈小时候她就死了。” “不用抱歉。”看一眼她的表情,她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说,“是病死的,没钱治,那时候我妈就这么点大。”她指指照片。 看起来这张照片拍摄后不久,匡凤的姐姐就去世了。 “一开始,姥姥打算把我妈送人,最好能换点钱过日子,听说,那时候日子太难过了,肚子都填不饱。送出去那天,还没走出去二里路,我妈就自己跑回来了,死活不愿意走,没过多久,她姐就死了。在我那个姨妈之前,姥姥还死过一个孩子。” “但是再小也是有记忆的,所以她们的关系就挺微妙。”说着,她往后一倒,半个人躺在了床上,头枕着手,继续说,“感觉我们家挺奇怪的,一家三代关系都奇怪,别别扭扭的,我妈和我奶别扭,我和我妈别扭。” 听着这话,周传钰不由往后倾,双手向后撑着床,歪着头,稍稍低头看躺在旁边的人。 撞见她的眼神,穆槐青笑笑,说,“其实说别扭吧,又好像挺和谐,说幸福呢,又谈不上。就拿我和我妈来说吧,比起她和我姥,我们关系好像还挺融洽的,但是小时候的事我一丁点都没忘,想起来甚至觉得她挺偏心的。但是说不喜欢呢,又好像过了点,好像我只是在替小时候的自己愤愤不平,感情啊什么的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真奇怪。” 周传钰开口,“大概因为你长大了吧。距离那个时候,你已经走了很远了。只不过有些东西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不管过多久那些感觉都是真实的,即使是你自己,也没有权利替以前的你原谅什么,否则就是对小穆槐青的不公平,所以你不愿意忘记。 “就像路上的水坑,你踩到后记得自己摔在哪里过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不必不停回去审视。你可以记得它们,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也倒下去,躺倒在床上,肩并着肩,面朝穆槐青,轻声道,“这不是问题,这是你已经找到答案的证明。” 穆槐青浅笑着,一字一句地听她捋平自己多年的创口。房间许久无人,动作间扬起的微小灰尘,在两人之间的阳光中上扬、舞动,到底是盯着扬尘,还是看着彼此,她们都一无所知,但此刻世界上的声音、时间、思想统统静止。一个吻落下。一触即分。 第36章 蝴蝶效应 猛然发觉四目相对,两双眼睛先是下意识下移,左右慌乱摇移,而后是不约而同摆正脑袋,不约而同盯着天花板上的灯泡。 思想的触碰往往发生在感情萌发以前。无意识之举也因此有迹可循。 而方才这一吻是谁先行靠近却无从得知,嘴唇、眼睛、眼睛、嘴唇……如果你凝望对方时遵循如此轨迹,那多半是你的潜意识在说,我想吻她,我想爱她。 周传钰想不起是谁最先如此徘徊,只知道心脏在狂跳,比从前二十多年中的任何一天都要疯狂。 不知对方会不会也是如此? “咳……”一声做作的轻咳,打破了并不平静的平静。穆槐青率先起身,说,“那什么、枕套还没套上,我去找。” 门轻轻合上,然后是咚咚咚的下楼声,能听出脚步有些着急。 周传钰渐渐平静下来。 就这样呆了几天,匡星突然也被匡紫送了来。同样的电动三轮车,同样把人送到就走,不过就那么三两句话间就能看出,比起最初回仓宁是颓丧的样子,匡紫已经变得有生气许多,即使嘴上还在抱怨学校采购有多难打理,不过周传钰早已从穆槐青那里听见,匡紫将公示监督也纳入了采购环节,先前家长们对于采购这项工作最后的疑虑也被消灭殆尽,所有东西都在变好,包括身在其中的匡紫。 “终于周末了,钰钰姐你不知道我盼了多久,做梦都想跟过来了。” 根据周传钰的观察,虽然说姥姥嘴上对这个捡来的孩子唠唠叨叨,但是其他方面还是挺好的,跟亲孙女没差。 不过她也知道,匡星盼着过来却有另外的原因,比如—— “来这儿没人管着我,都不敢想有多好玩。” “你当你姐是吃白饭的,她肯定看着你。”周传钰可不这样认为。 哪想匡星一脸得意,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姐在这儿闲下来肯定整天围着你转,对她来说,和你玩可比盯着我有意思多了。” 说者无心,周传钰听着却有些心虚,摸摸鼻子干笑两声,拿过匡星死沉死沉的双肩书包,领着她往屋里走。 “你姐在杂物间修灯泡,姥姥在天井晒太阳。”周传钰交代一句,匡星马上往后院天井里飞。 看着她跑得衣角都带蹿的样,就知道她生怕被她姐提起作业写了多少,忙不迭就去找姥姥唠嗑。 周传钰便找到杂物间。 没有窗户的杂物间漆黑,穆槐青站在人字梯上,叼个手电筒拧灯泡,她进来时她正好拧上,“大功告成!”她拍拍手上的灰,收起手电,杂物间陷入漆黑,她头也没回,声音扬过来,“帮忙按下开关,看看能亮不。” 原来她知道她过来了。 周传钰拍下门边的开关。毫无反应。她又按两次,还是一片漆黑。 “奇了怪了,哪出了问题?”穆槐青的声音渐近,噔噔噔地下梯子,周传钰循着记忆,上前伸手扶梯子。 第42章 忽而穆槐青三步做两步,灵巧地往下轻跳——显然她没想到周传钰会有动作,一时间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呼吸交融,近到发丝相贴,睫毛忽闪两下刮起的气流都能在对方心中引起风暴。 这个状况,显然在肇事者的意料之外。周传钰看见她的眼睛透露出一两瞬的慌乱,左右摆动,也许是怯懦,也许是心动。轻而无法忽视地摇晃之后就是欲盖弥彰地直视。 头一次见她这样“心虚”,周传钰稍稍愣神,轻笑,后退半步拉开了让对方不安的距离。 一步之外的人嘴唇开合两下,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最后道,“可能电线被老鼠啃了,我找个电笔来测测。” 而后穆槐青兵荒马乱地离开。 楼下一个卧室一个杂物间,卧室归姥姥住;楼上俩卧室,穆槐青一个周传钰一个。 现在到了周末,匡星人来了,自然也要个地方住,自然就是跟着她姐住,原本,包括匡星在内的四人对此都没有异议,但到了后半夜有人就悔青了肠子,直接后果就是周传钰大半夜听见敲房门声。 “睡了吗——”门外人用着气声,但又想努力让她听到,又大声又小声。 幸而她睡觉轻,拖着半梦半醒的步子,贴着门听了会,确认是穆槐青,她打开门,睡眼惺忪,问:“什么事?” “大麻烦!”穆槐青低声而仓促地说着,并且泥鳅一样从周传钰身侧钻进房间。 奇奇怪怪。 周传钰瞌睡都没了一半。 回头随手带上门,只见穆槐青就哆哆嗦嗦站在床边,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这个月份说特别冷吧倒也没有,但也禁不住夜晚穿个单睡衣到处跑。到底是什么事急得必须这个点来找她? 周传钰只得也走到床边,再问一遍,“到底怎么了?” “匡星睡成了一个大字要把我踹下床还一直抢被子晾了我大半夜都快把我冻病了。” 一段话下来气都不带换的,像身后有狗追一样,生怕停下来就被打断了。 “我没位置睡觉了。”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周传钰的方向,带着一身哆嗦,还有单薄的衣物。 怎么看起来可怜兮兮地啊,周传钰想。 “那你……打算怎么样?”饶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保险起见,周传钰还是犹豫着问了一嘴。 穆槐青像是很拿不定主意似的,轻轻咬咬嘴唇,眼神在周传钰的眼睛和床之间有意无意地逡巡。 这意思谁再看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于是,她试探着开口,“要不,你在我这儿凑活一下?” 虽说她知道,八成这就是穆槐青想要的结果,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穆槐青的手紧紧空捏了两下。那是计划得逞之后不事张扬的庆祝方式。 最后,她如愿以偿地躺在了心心念念的床上,而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身边,这个房间的床显然并不是为两人准备的,小小的单人床,两人之间只间隔着不到两掌的距离,只要其中任何一方愿意,这距离就能被消灭。 原本就将近后半夜,周传钰沾床就倦意上涌,呼吸逐渐均匀,意识逐渐脱离,而身旁的呼吸声和摩挲声组合在一起起到了很奇妙的助眠白噪音功效,这声音遮盖住了其他各种细微的杂音,又或者说是和那些声音融为一体,让原本在宁静中显得突兀惹人厌烦的声音,湮灭在有温度的合奏中。 她被合奏声托起,被抚平,在并不宁静的境地中自然漂流、忽而在她踏入梦境中时,一股有着特殊意义的气息侵袭了趋于平缓的湖泊,平静的水面被砸起一圈圈涟漪,至于是什么惊扰了她,她探寻,睁眼。 借着从窗帘外渗进来的月光,她看见了——那股惊扰的的气息的源头正盯着她,极近的距离,甚至比白天杂物间那个莽撞的靠近还要近。本该平躺在身边的人并不如她想象里那样老实——穆槐青的脸庞几乎贴着自己。 意识逐渐回笼,她知道,自己的嘴唇还留着某人造访的痕迹,微微的湿润,浅浅的、只属于那一个人的气息。而某人停滞的呼吸、仓惶的眼神、不知是进是退的行动——诚然,她的猛然睁眼,也给了某个正沉浸于盗窃的小偷不小的惊扰。 “……对……对不——” “你很不礼貌。”周传钰一如还在睡梦时一般平静,不过说出的话语却攥着穆槐青的心。 这么说也不合适,毕竟即使是她还未苏醒的刚刚,她就已经被牢牢攥住了,包括所有感官,与经年来留存的所有紧张心动。 “我……”她的声音弱弱的,头微垂,撑着身体的胳膊已经微微发麻,却因被窃者没有下达处置说明而不敢妄动。 温柔的抚摸比排山倒海的羞恼来得更快。周传钰暖烘烘的手先是搭上她的颧骨,轻轻的,而后下滑,就像一层薄纱抚过,不是亲眼所见的人一定会把它错认为是一小片微不足道的风。而在穆槐青这里,这确实蝴蝶效应中最先扇动翅膀的蝴蝶,昭示着一场风暴的袭来,一个幻梦的成真。 她下意识把脸往那双手上蹭一蹭,熟练得就像这样的情形并非第一次出现。 “偷偷摸摸是不对的。”审判者的声音再次出现,短短两分钟,她先是从人间接近天堂,被拽进地狱后又被救赎,而后便是现在——复又跌入无间。 “并且,我猜,你不是初犯。”周传钰的轻笑落入她的耳中。 她猜不出这笑是什么意味。如果是平时的她,一定会发现,周传钰话语中的逗弄,再不然不论如何也不会误以为这笑是怪罪。但此时的她心惊胆战,没有任何方法去辨别自己身处何境。 故而,在周传钰凑过来赐予她一个吻时,她只是睁大了眼睛,迎来了比偷亲被发现更加长久的僵直。 她亲了她?只是出于主观意愿,而非从前情不自禁使然的吻。 这个吻更像是惩罚,而也许周传钰本人也说不清这是在惩罚什么。 惩罚她的冒昧?不然,她并不厌恶,所以冒昧无从谈起。 她不知道,但这或许是一个信号,不是错在吻她,而是错在不告知。 不能说是死灰复燃,而是风助火势,这次,她清晰地知道,周传钰并不似最初决意与人剖开距离的样子,而是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一个被接纳的机会。 正如穆槐青所想,这个吻一如巴西雨林扇动翅膀的蝴蝶,带来的不是一次浅尝辄止的唇瓣相贴,而是天明之前数不清回数的试探、确认、抚慰、再次…… 第37章 水煮鱼片 匡星和前天一样,陪着姥姥在院子里晒太阳唠嗑。周传钰和穆槐青也像前些天一样,在附近晃荡,有时是去打酒,不过打来的酒总会在路上损耗一些;也像前些天一样,在房子各处修理老化松动的电器、线路、墙皮。不过如果再次因为意外跌落不得不贴近,大概不会再有人慌乱跑开。 什么都一模一样,但又什么都不一样。 “……姐,你别傻乐呀!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匡星看着痴望着楼梯的穆槐青,难得地皱起眉头重复,“我说,姥姥有点不对劲。” “啊?”这回,经过匡星的使劲摇晃,她总算回了神,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上楼的那个人回来了。 周传钰左右手满满当当,一边拎一个被灰尘堆积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凳子——显然是准备来天井用流水把它们清洗出来。 “怎么个不对劲法?”周传钰望向躺在安乐椅上的老人,问道。老人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这边的两个孙女正在议论自己。原本摇动的安乐椅摇动的幅度也一点点减小,老人毫无知觉,也不知道小孙女已经没有继续帮她摇椅子了。 见周传钰应了,匡星便搬着小板凳往她这边靠,低着声音说:“就是我觉得,这次回来,比起之前姥姥格外没精神。” “有吗?”周传钰问道,这次是朝着穆槐青。论起熟悉,谁能比她更熟悉?可是这些天穆槐青从没提过,就像压根没有这回事一样。 这下,穆槐青也盯着躺椅上的人,姥姥正用不知名布巾子盖住眼睛防太阳。她思索起来。 皱着眉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只知道这些天姥姥干很多事情都不许我帮忙,有些时候甚至能干过了头。” “她也不让我帮忙,就让我上一边找点别的事情做,但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只能看着她,”匡星顿了顿,瞟一眼老人确认她还睡着,继续道,“我就看见她老是忙着忙着就叹起气来,还总是捶腿捶腰捶背,捶完还看我一眼,像是看我有没有注意到她。” 突然她一拍脑门,“哦对了,她最近睡觉还更多了,以前虽然也很喜欢晒太阳睡觉,但是现在,就我在这儿连着两天,总和她唠嗑唠着唠着她就睡着了,无声无息地。以前她可从没这样过。” 听着听着,周传钰不禁停住了手上冲洗凳子的动作,望向了穆槐青,只见她也看了过来。两人眼里是同样的担忧。 第43章 显然,老人身体出了状况,即使没有大问题也是大不如前了。老人以为匡星年纪小,缺心眼,便没在她面前精心遮掩,而对于穆槐青这个业已成人的小辈选择了掩藏这个状况,以至于她对于匡星说的这些无知无觉。 当天晚上,穆槐青就给匡凤去了个电话,商量着怎么能把这个倔强的老人忽悠去医院检查检查。 “别太担心,不是说姥姥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见她挂了电话,周传钰忍不住过去抚了抚她的肩膀。 姥姥今年已经八十三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默默有了答案,只是都不愿意说出口,可即使如此,看着穆槐青消沉担忧的样子,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安慰着。 穆槐青沉郁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善,但感受到身后人的靠近,便信任地稍向后靠,坐在床边,半倚在周传钰怀里,轻轻道,“但愿吧。” 匡凤的行动力强极了,第二天一大早,人就已经跨进了大门。 “妈妈?”专门起了个大早准备赶作业的匡星,乍一看到来人,睡眼惺忪的样子一下子抛开了,人瞬间清醒过来,显然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你和姐都来这儿了那饭馆怎么办?” “交给你匡紫姐照顾着了。你姐呢?” 匡星在心里默默可怜了匡紫姐两秒,本该她姐干的所有活全都砸在匡紫身上了。 “她和钰钰姐一起出门买什么东西来着,大概是五金店去了,这两天她们在修屋子里坏掉的东西。”匡星这样解释着,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走出来一个人。 “我带了空气开关来,昨天槐青打电话来说灯修不好,让我来帮忙看看。”匡凤突然朝着匡星身后开口,语气不似和匡星说话时那般随意,而带着一丝疏离。 匡星一回头,就见姥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其实哪里有什么东西需要她大老远从另一个镇上专程带回来的,只不过是听了穆槐青的话,专程赶回来看看老人的。 不过这些年母女之间别扭的关系,让她的突然回来必须多出一个理由。 这也是为了让老人放松警惕,不要那么抗拒去医院,匡凤这样给自己找着理由。 老人听了也没什么异议,点点头转身就回了她的领地——那片天井。不过被背在身后的手在小幅度颤抖,佝偻的背也因兴奋而稍稍挺直了些,这都把她心中的或喜悦或激动暴露得一览无余。 周传钰两人领着铜丝、绝缘胶带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来时,匡星听见动静就跑迎了出去,凑过来说道,“妈过来了。” 虽然知道她肯定会回来,但穆槐青没想到她这么迅速,便问:“什么时候到的?”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在堂屋张望一圈。 “你们刚走就到了,将将错过,”匡星挺顺手地在袋子里翻找,发现没什么给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便挑剔地开口道,“怎么就买这么点东西还要两个人出洞?嘶——钰钰姐,我发现你们俩一直待在一起,好像从来没分开过一样,昨天我就想问了,你们什么时候玩这么好了?” “……”周传钰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想到怎么回答,倒是回想起匡星刚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顿时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作业写完了没。”穆槐青压根不接茬,反客为主杀了匡星一个措手不及。 匡星哀嚎一声,“好歹毒的女人!”而后愤愤不平地回到房间,继续在她攒了好多天的作业里埋头苦写。 两人找到屋子后边,匡凤正在修整围墙上的砖块,三人一同商量起送姥姥去检查的事。 可几番商量不下,压根没有一个办法是能够让老人不起疑心,又不抗拒地乖乖到达医院的办法。 于是只能采取最笨的方法——单刀直入,直说算了,直说还有几率同意,虽然很小;但如果骗她被她察觉,结果只可能是更加抗拒。 可事实证明,饶是有心理准备,她们还是低估了老人对于检查的抗拒。 正如穆槐青最开始担心的样子,刚把体检这两个字一说,老人就皱眉摇头摆手,极其丝滑地来了一套拒绝手法。 匡凤再去劝,老人就和她直接吵了起来,结果变成了,两人开始翻旧账吵来吵去,周传钰一个外人加上穆槐青一个小辈,两人从游说变成了劝架,并且劝不出什么效果。 最后,和医院那次一样,以不欢而散结局——匡凤离开,回了仓宁。还顺带着把匡星也带走了——明天周一,她得回去上学了。 “吵起架来这么有精神,哪里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匡凤甩下这一句就走了。 可往后几天,她还是频繁地给穆槐青打电话,嘴上不说,却一直忧心着老人的身体状况。 这天老人突然一反常态,快到饭点时把穆槐青叫去了厨房。 “你也来。”她朝着旁边的周传钰点点头,缓慢招手。 这还是这些天头一次老人许她们做饭时来厨房,更稀奇的是,这次她居然还让穆槐青去掌勺,她自己则只在一旁指挥。 而周传钰在一旁很自然地打起了下手。 而且更加奇怪的是,说是指挥,但几乎事无巨细地嘱咐穆槐青,从火候到调味、从腌制到翻搅。要知道,穆槐青虽然不是专业的,但也在饭馆忙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半个烧火师傅了,哪里是需要这么悉心的指点才能做好菜的人? 可老人浑不在意这些,只一心一意地让穆槐青按照她的方法,“复刻”出她所说的菜品——一碗再常见不过的水煮鱼片。食材是菜场里常见的黑财鱼,加上一些酸菜叶。虽然简单,但每一步要注意的事情、调料用量,她都叮嘱再叮嘱,生怕她出现错漏。 直到最后鱼肉烫熟盛起来,她夹起一块,吹了吹,用没牙的嘴尝了尝,这才满意地笑了,补充道,“以后再做可以放咸点,不过已经很像了。” 她点着头,像了却了一桩心事,把厨房交给穆槐青,自己往外走,手头拄着一根今早突然多出来的拐杖。 一顿饭老人没吃两口,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吃了,只一个人走出去,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像是在等人,又像仅仅在发呆。 等到周传钰帮着收拾好饭碗站到门口,老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察觉到她的靠近,老人也只是偏偏头,而后又看着路的尽头。 第38章 玩耍 “其实我都知道。” 冷不丁这么一句钻进周传钰耳朵里,毫无铺垫,语气也淡淡的。 周传钰抿抿唇,带着心里的惊诧,静静等待。 老人接着说,“我知道你们的好意,只是我的状况我心里清楚。” “我这么说不是逞强。”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人年纪大了,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们还年轻,接受不了,总想着用什么办法去对抗,可我不年轻了,我一直在等着它。” 话毕,她抬头看看渐渐倾斜的日光,眯眯眼睛,拄着拐杖起身,路过周传钰身边时,意味深长地开口,带着些恳求,还有历经沧桑者在岁月沉积中得来的宁静,“我没有和她们说这些,希望你能转达。我能看出来,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槐青一定会仔细想。” 说着她就往屋里走进去,像是蜗牛短暂出壳之后复又回到自己对外坚硬的壳子。 难怪老人不愿意说——这些话太过残忍了,好像谁说出来谁就是在碾碎人的希望并带走对方的一位亲人。 即使周传钰百般铺垫,也只是堪堪将老人的意思转述给了穆槐青。 换来的是一阵沉默。一如周传钰那时不知如何回应老人的剖白,此刻穆槐青也无法做出反应。 从周传钰这些天的观察来看,老人所言非虚。 再者,不年不节,老人却执意要将穆槐青一家找来,这本身就表明她预感到某些事情会发生,只是周传钰此时才意识到。 “冬天是要储蓄能量的,你想想,年轻人冬天都会懒得动,更何况姥姥呢,还有这么多天呢,我们多劝劝,说不定哪天就劝动了呢。”周传钰上前轻轻拥住她,抵在她脑袋边,尽可能温声地安慰。 她感受到穆槐青胸口舒出一口气,与其说是松懈下来,不如说她整个人像是失去支撑一般,将重量暂存在了周传钰身上,而周传钰也尽力拖着她。 “小时候常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一个冬天一场劫,过了冬天又猫一年。”她望向窗外,外边刮着大风,如果地上有落叶,那一定会被刮得漫天飞舞,但是深秋近冬的风物格外干瘪,空中除了风就只有风。只有风在尖叫。 “离春天也就两三个月了。” 从她的语气听不出究竟是希望冬天不要来,还是期盼冬天快点走。也许二者都有。 - “这里有脚印!快来啊,你们俩走这么慢!” 雪地里,匡星往前跑着,朝着后边喊。 昨晚刚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大早上吃完饭,放了寒假的匡星就耐不住性子要往屋外跑,还是姥姥住着拐杖挪着步子追出来,给她套上帽子手套,又差屋里优哉游哉烤着火炉子的两人陪着,这才肯放心让她往外跑。 第44章 她在屋外来来去去,把雪踏得遍布脚印后,又非说要去荒地里逮野兔。两人没办法,只能陪着她一同往远了走。 匡星穿着红棉袄,像一簇小火花一样,在白茫茫无甚人迹的地面上窜来蹦去,两人就跟在后边,你往我手上哈哈热气,我给你捂捂脸蛋,你扶我一把,我拉你一手,你侬我侬走得跟蜗牛差不多快。偏偏两人还不自知,走着走着还要停住耳语几句,腻腻歪歪地。 为此,匡星不得不走一段就停下来,蹲在路边捏一两个小雪人,聊以等待。 按照临出门时姥姥的指路,三人走走停停终于走到与野地相接的地方,而那边已经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玩雪的玩雪,做游戏的做游戏,追逐赶打。不消多时,匡星就凭借自来熟的性格加入了那群孩子,两人也在她的带领下请求加入。 两个“大孩子”身在其中,不免有些突兀,孩子们的游戏也极耗费体力,摔摔打打,不多时,两人就寻了个不知被谁拂开了雪的树墩子,跌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白哈哈的热气往外冒,冷气往肺里钻,住不住地鼻子酸,对视一眼,彼此眼睛都是泪花花的,鼻尖发红,而后哈哈大笑,笑倒在雪地里,越是笑,泪花就越想往眼皮外跑。 孩子们的嬉戏声忽远忽近,没有人在意偷闲的两个红鼻子人,除了她们自己。 “冷吗?”穆槐青和周传钰一样平摊,躺在雪地上,侧头问道。 “废话。”周传钰看着天,带着松快的笑意。 穆槐青也跟着浅笑,拉过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 “你脸比我手还要冰。”周传钰嫌弃道,可手却并不抽回来,只是任由她牵着、贴着、吻着。 感受着轻轻的吻挠痒一样扫过指节、手背、腕骨,忽而被拽着往下,被带着钻进了穆槐青的口袋,两只被雪水侵得通红的手蜕了手套,交缠着藏在口袋里,相互摩挲。 穆槐青引着她的手,往里探,越是往里越贴近,暖意渐浓,隔着薄薄的棉衣内胆和内搭,指尖骤然探到柔软的皮肉,冻得失去知觉的手只能感觉到一丝丝暖意,更多的是乍然回暖时的麻痒轻痛。以及穆槐青被冰到时打了个哆嗦。 等到抽回手,手已经被捂得不能再热,突然接触到外边的冷气,周传钰微微蜷了蜷手指。 穆槐青在雪地里坐起,又拉过她的手,把扔在雪地里的手套套上,又伸手给她拍了拍上面的雪渣才算完。 周传钰被她拉起来,看着她满意地笑着给自己整理帽子。 她一把捏住在自己头顶拨弄的手,一手拽下头顶刚刚理正的帽子,遮在穆槐青脸侧,微微使劲,把她按过来,唇瓣相触,鼻尖相蹭,像春情期的猫儿一样,怎么蹭都不够。 这个吻始于周传钰心念一动,穆槐青猝不及防。呼吸痴缠后轻轻闭上眼睛。亲吻被加深。 周传钰手中的手腕早已挣脱,那手正捧着她的脸,时而撩起她落下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珍而重之地来回摩挲她的耳垂。 她空落落的手抬起,绕过穆槐青,轻掐着对方的后颈,不重的力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势头。 她们都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更近、更近。 -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匡星在前,蹦蹦跶跶,挺快就走没影了,估计玩得冷了赶着回家烤火。不过后边两人却有了点微微的不同,两人的手要碰不碰,手背相擦,慢慢悠悠走。 一串手机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安逸恬静的氛围。 穆槐青抿抿更红的嘴唇,掏出手机接起来,匡紫的声音传出来——“出去快一个月了,玩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还行,暂时还记着呢。”她说着,捏捏周传钰手心,嘴唇无声动了动。 周传钰看懂了——也记得你,她说。 两人相视笑笑,接着听电话。 “切,说正经的,什么时候回来。” 听出她真有正事,穆槐青问道,“怎么?出问题了?” “没,我打理哪儿出得了问题,就是你得收拾收拾准备回来了。”她那边传出几声翻纸页的声音,而后接着说,“首都有家公司要聘我,最迟这个月底过去。” “终于想明白了?”穆槐青欣慰笑笑,语气听起来像感慨孩子终于长大了一样。 “去你的,”匡紫一声轻笑,“但是,谢谢。” “……”二十多年从没从匡紫嘴里接收到这两个字,穆槐青听得愣了愣。 “挂了,反正你记得月底之前回来,回来前给我个准信。” 话音落的一瞬间忙音就响起。 穆槐青也不多为难,只微扬着嘴角把手机揣回兜里。 “她谢你干嘛?”周传钰弄不明白这句的因由,问道。 穆槐青眼珠往上转转,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她送我们过来那天,你进屋之后,我说让她仔细想想以后的事情。是呆在这儿正经找个事儿干,还是接着出去闯,总要有个说法,不能一直浑浑噩噩下去吧。” 周传钰点点头,“那确实是给她帮了个忙。” 有时候自己走不出来的圈,就是需要旁人推一把才能跳出去的,不然容易沉溺在迷茫中,原地打转。 “谈不上,”穆槐青歪歪头,“她自己挺上道的,不然我说再多也只是上下嘴唇一碰。” 乐完了忽而听见穆槐青一声轻叹,说,“又走了一个。” “前边是匡瑛,现在又是她,下一个又得是谁啊?” 她夸张地叹息着问,意有所指地勾勾周传钰手指。 “谁知道呢?”周传钰明了,反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但是我会陪着你。” “真的?”穆槐青先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又微微眯起眼睛,怀疑道,“我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 “谁说你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廖医生的诊所。”说完周传钰就松开手,背着手往前大步走,笑意盈盈。 “好啊你!”穆槐青连跨几步追过去,紧紧相随。 两人就这样携带着雪花和满心的爱意往回走,从未如此确认过彼此的存在。 “牵好我。”穆槐青追上,拉上周传钰的手,十指相扣。 “为什么呢?”周传钰佯装不懂。 “因为我也是你爱的人,是你留下来的原因,对吗?” “答对,”周传钰停住,扣住穆槐青的后颈,一个轻吻落在她脸颊,“奖励。” 下一瞬,她就被穆槐青顺势抵住额头,轻轻抵着晃两下,再亲昵的恋人也不过如此了。 第39章 回光返照 正如周传钰所言,经过几个小辈轮番上阵,老人终于同意了去医院,不过说什么也要先商量好——不管结果怎样,姥姥都坚决不要住院。 她说,我想留在我一直呆的地方。 结果完全印证了周传钰的预感——拿着报告单的医生摇摇头。 不过医嘱确实正好合了老人的意愿——不用住院。 没必要住院了。 老人是欢天喜地地回了家,但剩下的人面色都一言难尽。 强装出来的欢快神色藏不住心底的难过。 按照医生的说法,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没多长时间了。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奇迹。 或者留在医院,靠先进的现代医学延续生命,但这显然不会被姥姥采纳——与其靠着各种输液管苟延残喘,她更愿意把时间安放在家和家人之中。 “姥姥,吃饭了!”匡星把头探进姥姥的卧室喊。 自从从医院回来之后,姥姥的精神每况愈下,匡凤也关了饭馆,从仓宁赶了过来。 即使姥姥再不情愿,她也没有办法拒绝别人的照顾了。就像今天,她连下床吃饭的力气也得攒一攒。 见她慢慢腾腾挪动得费力,匡星便把饭端到了她的床头,哪想她一看见床头的碗,眉毛就皱了起来,苍白的脸也多了几丝红润——气红的。 “你们都觉得我是老掉牙了?老得骨头都变成粉了?需要人端到床边喂到嘴里了?” 匡星刚把碗放下,正准备回饭桌吃饭,就听见这话,脚踏在门口不知所措,不知道究竟是该进还是该出,也不敢做声。 老人虽说有时无意说出的话会刺一下她这个捡来的孙女,但也就嘴厉害了点,两人关系还是挺不错的。这样直白刻薄的话,她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还算慈祥的姥姥嘴里听见,震惊之余还有些害怕。 正好周传钰端着菜到堂屋,路过房间就听到这一段。 她在门框外悄悄拍拍匡星肩膀,让她先出去,而后进房间宽慰姥姥,说,“哪里会这样呢,小青说,堂屋的桌子有点三角腿,不稳当,我们今天就支个小桌子在您这个屋里吃午饭,槐青还在盛菜,怕你饿着,就先让匡星把碗给你送来。”说着她在床头支起一个小桌子,随后握握老人满是褶皱的枯槁的手,柔声道,“等她菜盛好了我端过来,咱们就一块在这儿吃。” 第45章 老人听完神情有点呆,张了张嘴。直到走出门,周传钰也没听见她说出任何话。 和姥姥相处久了,她渐渐知道怎样才能挠到其痒处了。大概因为上了年纪,姥姥很容易对有些年纪阅历的后辈的建议予以采纳。 这时候穆槐青的作用就出来了,不管老小孩闹什么脾气,只要说是穆槐青的主意,毛马上就顺好了一半。 只需要事后和穆槐青通个气,让她把另一半也顺好就行。 这顿饭吃完,周传钰如前些时候一样,拾掇好空盘子,和穆槐青一起去厨房收拾,但姥姥突然轻声叫住了她。 “那个谁,小周,你等会来陪我说会话吧。” “好,我把碗放过去就来。” 姥姥总也记不住她的名字,说是拗口,不是叫小周就是叫小钰。 “真不要我去啊?”厨房里,穆槐青问。 “就叫我去聊个天而已,你去干嘛?”周传钰把碗放在穆槐青身旁的洗碗槽里,在对方的围裙上拍了拍手上的水,看样子顺手极了。 “怎么说呢……”穆槐青洗碗动作暂停,说,“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她又轻轻一笑,满是泡沫的手搭在水池边上,只把头偏过来,埋在周传钰肩上,额头抵着她的肩峰,轻声道,“因为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 周传钰一笑,摸一把她的头发,安慰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周传钰以为,肯定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姥姥单独找她的,除非关乎她的家人,比如穆槐青。 这种节骨眼上,比起坦白一切让这段感情得到认可,肯定是姥姥的健康更加重要。 周传钰懂得穆槐青的紧张纠结,并且早已替她做出了权衡。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姥姥要说的事情与这些毫无关联,却更加残忍。 “我没多长时间了。” 床上躺着的老人淡淡道,语气如同说人一天要吃三顿饭一样,稀松平常。 老人看着她,眼里满是郑重。 在这种时刻,周传钰不想以谎言打断她而使得自己多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心。她只是把手轻轻搭上老人放在被子上的手,表示自己在一字一句细细听。 老人反握住她的手,恳切地开口,“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现在要麻烦你的这件事,你一定会答应。” “您说。”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答应,但对于这样一个即将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点的人,任谁都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我能感觉到,就是这几天了,”她带上一点笑意,看着周传钰,“我想麻烦你,以后每天早上第一个来看看我。 “只需要看一看。” 关上姥姥房间的门,周传钰久久不能平静。 看那一眼,无非是看她是否还活着。 老人不忍让自己的亲人毫无缓冲地与自己的死亡遭遇,故而希望她代为转达。 “我没什么文化,要是说得不对你不要怪,”白炽灯也照不亮老人的脸,她带着满脸的老人斑,似已经走入另一个世界的阴影里,紧紧看着周传钰,说,“你是医生,肯定见过很多人死,你和我感情也不深,也许你第一个发现,伤害会更小。” “不要怪我——” 一个个盖上太平单的脸庞接连闪过她的脑海,巨大的悲伤不可遏制地海一般涌来。 能去责怪老人的狠心吗? 她狠不下这个心。 冬天天亮得晚。 第一天、第二天……一直到第四天,每次打开门,都能见到老人平安无恙,有时亮着床头一盏小灯,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还睡着,凑近了能看见花白的发丝被呼吸吹得起起伏伏。 到了第五天,周传钰忽而转醒,睁开眼睛只听见无边无际的寂静。轻手轻脚走去拨开窗帘缝,地上已经积了雪,天还是黑灰色的。一看床头闹钟,才四点钟。 她心念一动。复又走到床边,给穆槐青掖了掖被子,而后弯腰,亲了亲她的头发,伏在床边看着她,十来分钟后轻悄悄出门下了楼。 轻轻拧动圆球形门把手,推开一楼卧室的门,姥姥静静地躺在床上。周传钰走近床边,突然地,她心里闪过一阵没来由的紧张,莫名地过于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孤零零的。 她伸出手,转而又颤着手收回,一阵极为心凉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强压下想转身就逃的冲动,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用手背碰上老人的额头——还好,不是冰冰凉的。又探上她的鼻息,极为微弱,几乎等于无,周传钰的心再次悬起来,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发生在眼前——姥姥的确时间不多了。 她下意识伸手推了推,姥姥悠悠转醒,又或者她一直都是醒的。她半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嘴唇和口轮匝肌微微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她笑了笑。 “去吧,慢慢和她们说……”老人微弱的声音又狠狠砸向周传钰的耳膜,使得她不得不行动起来。 她匆忙往二楼跑,先敲响了匡凤和匡星住着的房间的门。 几乎在第一声叩门声响起后三秒钟,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匡凤显然刚睡醒,还不算清醒,但是神色却并不迷糊,好似即使在睡梦中,也时刻预防着有人来叩响这一声。 “姥姥需要人去陪着了。”周传钰尽量轻尽量缓地说。她看着匡凤,匡凤也盯着她,生怕漏过一个字。 匡凤握紧了搭在门把手上的手,又忽而放开,点点头,而后去推床上熟睡的匡星。 周传钰退出来,走进她和穆槐青的房间。 床上鼓起一团,还维持着她下楼时的样子。 她凑过去,凑到她的枕边,蹭她的脸,手轻拍她的肩膀。 穆槐青悠悠转醒,微睁着迷茫的眼睛,看清身边人时下意识迷蒙地笑笑,问,“怎么了?” 周传钰不答,只拉拉她的手,示意她起床。 看她不似往常陪她嬉笑的样子,而是多了几分沉重肃然,穆槐青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姥姥孤零零躺着的样子,人瞬间清醒。 周传钰抱了抱她,拍拍她的背。 一片寂静中,她滞在那里,而后很快起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周传钰没有跟上,而是拿了件外套才往楼梯走。 也许她们需要一点时间和家人待在一起,这么想着,周传钰胳膊搭着外套,靠墙站在姥姥的房门外。 起先只能听见抽泣声,是匡星在哭,但又不愿放开声音,像是怕吵到人。 而后逐渐能听见姥姥的说话声,她的精神似乎比四点时好了很多,说话的声音逐渐能大起来。 回光返照,周传钰脑子里闪过四个字。 第40章 二零一一夏 姥姥开始和房间里的每个人说话。几乎全是她在说,其他人听。听一句少一句,几人都情愿多听而少说。 周传钰在外面呆到自己手冰凉起来,里屋的抽泣声小了下来。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尽量降低存在感,把外套搭在了穆槐青背后。 她蹲在床边,穿着单薄的睡衣,察觉到肩上的重量,微微一愣,扭头,随后朝着周传钰点点头。 周传钰再次退开,靠到昏暗的墙边,静静听着老人细细碎碎地讲着自己的母亲、讲自己的年少时光、子女……好像要用余下的一点时间,讲尽自己为期八十三年的一辈子。 “……你十几岁时老和我吵架,总气我当年要把你送人。可是有丰衣足食的日子谁乐意吃掺了麦麸子的饭,我个老皮老肉的吃了也嫌扎嘴,你才那么点大……可是我只有你了,你那几个姐姐哥哥,都是短命的,明明我不是那些给孩子捞稀的给自己捞稠的的黑心鬼,可是最后还是差点绝了户。我挨个挨个地埋啊,那会我想着,把你留在身边会不会最后也得给你寻摸一块地,幸好,看起来最后是你给我挑坟地了。” “我不会给你挑的。你快点好起来,盖隔热层的板子我都买好了,你不住就是浪费钱。”匡凤狠抹一把眼眶上的眼泪,恶狠狠地说。 “退掉吧,知道你心疼我,给我多烧两把纸钱我就知道你挂念我了。”她抬起手,悬在了匡凤的头边,好一会才碰上女儿夹杂着几丝银白的头发,抚了抚。 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好比清扫落叶,风太大的时候总是有心无力,可不巧大家好像总是活在风里。 靠在角落里的穆槐青转过身,面朝墙壁,将脸埋入阴影里。 她发觉,姥姥、母亲、她,三代人,花费了一个甲子的光阴,终于在这一刻放弃了顾影自怜,死生面前,一切怨怼终究是船过水无痕,做云雾散。 过了一个小时——也就是清晨六点,姥姥排了黑便。 “是临终清肠。”周传钰用只有清醒着的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 出于姥姥的嘱托,周传钰冷静地传递出这一信息;可出于她的感情,她本该哭一场,为这个可爱的老人。可眼下比她更有理由哭泣的人却在老人床前凝滞了。 第46章 不到二十分钟,老人再次出气多进气少。 七点半,人死灯灭。 穆槐青拿起一片白帕子,轻轻盖在老人脸上,几秒钟后又拿了下来;匡星一直握着姥姥的手,不愿意放开。 匡凤沉默着站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回来时搬着个大簸箕。是去杂物间搬出来的,用来掩门。 这儿的习俗,老人自然死亡后要用扬谷簸箕拦住门,绊住魂魄的脚,以求亲人多留一留;但又选用簸箕这种工具,并不完全堵死,以求其来去自由。 少有人真心相信鬼神灵魂,但当至亲走到这一步,谁都愿意相信。 按照这儿的习惯,下葬前一天,要请戏班来唱一晚上。 一般分成三部分,开头祈福,结尾送亡,中间那一段会由主人家点个热闹戏,算是酬谢宾客,也是庆祝白喜事——庆祝逝者无灾无病,安详合眼。 应匡凤的要求,戏班负责人的记事本上早早记下了——《穆桂英挂帅》。 “这是姥姥最爱看的戏。”傍晚时分,穆槐青看着锣鼓喧天的戏台,随口说了一句。 黄昏时候是祈福追思环节,现在轮到了《穆桂英挂帅》,戏一开场,台下就坐满了人,老人坐着,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头还跟着鼓点上下点,一群孩子们绕着戏台跑来跑去。 周传钰跟着穆槐青站在人群最后边,静静地看。 她从前从没有静下心来听过任何一个戏,好在这是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多多少少能明白唱到了什么情节。 忽然戏台上杨宗保叫道穆桂英时,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周传钰心里一闪而过。 “你也姓穆?”她看向旁边的人。 喧嚣的夜晚,穆槐青的眼睛里全是戏台灯光的倒影。 她笑了笑,说,“终于发现了。” 原来,穆槐青这个名字是匡凤起的,也包括这个姓。 年幼时,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家里可没有一个人姓穆槐,去问妈妈,妈妈也不回答,只说生她的时候看见窗户外面有颗槐树,答非所问地忽悠着小穆槐青。 后来她长大点,这种拙劣的伎俩就哄不住她了,不过她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了——每天呆在姥姥收音机里的那人也姓穆,自己八成是跟着她姓的。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妈妈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怨姥姥,至少不完全是。 再长大点她就知道,她也不是完完全全地怨自己的母亲。 听着穆槐青说完,周传钰下意识更加努力地理解台上人的唱词。 - 一只手关上电视剧开关,电视里播放着的戏剧戛然而止。 从存药室走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见电视机屏幕熄着,看向守着病人输液的家属,轻声问:“睡了?” 坐在躺椅边上的人点点头,低声说,“这老太太犟得很,来之前非说不是廖医生给看病她就不来。我告诉她,人廖医生都退下去半年多了,她一听不干了,还是明着暗着骗她来的。一到这儿看没廖医生又是一通闹,还是你有办法,哄得她乖乖的。” “这点本事都没有廖医生怎么放心把诊所交给我呀!”白大褂笑一笑,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给那人。 “谢谢,”接过塑料杯,那人喝一口,“唔——怎么今天都没见小青过来?平时路过这儿总看见她在这儿玩儿呢。” 像是经常被问起类似的问题,白大褂笑一笑,自然地解释,“她家姥姥走了有半年,想着今天给姥姥上个坟扫扫墓,一早上就过去了,这回应该也快回来了。” “那是该过去看看。”那人点着头。 外边传来个小孩子的嬉笑声,奶声奶气的,声音越来越近,一进门,便喊道,“钰!钰钰!” 周传钰朝门口一看,果然。 她故作惊讶道:“哇——年年小魔王来啦!?” 小孩子笑着朝她扑过来,迈着走不稳的步子。 周传钰伸一只手扶住她,而后退开,只拿手背蹭蹭她扎着冲天揪的小脑袋。 “年年和谁一起来的呀~” “妈妈!安安!” 童音刚落,蔡安就进了诊所,笑着走来,搓搓年年的头发,“你个小坏蛋,又乱喊人。”说着抬头朝周传钰,“她总爱学大人叫人,这不,不知道是跟着匡星还是青姐学来的。年年,和你说过啊,这个是姨姨。” “四钰钰!” 几人被这个口齿不清的小家伙逗得笑倒了。 蔡安给周传钰递过她带来的盒子,“喏。” 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看着还挺精致,她拿在手上转一圈。 “是什么?” “打开看看嘛。” 陪着家属的几位闲人也都上来凑热闹,周传钰只好将盒子搁在桌上拆开。 里面东西露出一点明黄色流苏,周传钰立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从前在首都医院收到过不少。 老大一面锦旗在她手上展开——是前些天一个夜里发阑尾炎的患者送来的。 细细看来,它和普通锦旗挺不同,这一面上面的绣工格外精致,旗面上还缀着暗纹,光朝打上去,整面旗就更加流光溢彩。 “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大上,那姑娘找我定制的,这些都是她要求加上的。要不是太忙了她肯定会亲自给你送来,说不准还要在诊所前头点一挂鞭炮呢!” 周传钰也跟着笑。她对那个患者印象很深,这几天她往诊所打来了好几个电话,每个电话里都是对她千恩万谢。其实自己只是夜里爬起来把她送到了大医院割阑尾而已。但这姑娘心眼瓷实,心里认定了要不是她送得即时,肯定要痛得遭老罪。 “她可和我交代过,一定让你把这旗好好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听了蔡安的,她下意识看向看诊桌旁的那面墙壁——整个诊所最显眼的地方也就是这面墙了,墙上挂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锦旗,大半面墙的红色,想不显眼都难。 周传钰正笑着把它往那面墙上加,却被人叫住了,“这么漂亮一幅锦旗,总要拿着拍个照片留念一下吧!” 众人纷纷同意。 “我去找相机。” 门口传进来一道爽朗的女声,几秒钟后一个打扮干练的人拎着空篮子迈进来。 “小青!”年年马上晃着步子扑了过去,这回总算是被扎扎实实接到了怀里。 穆槐青一个使劲,把着咯吱窝将她抛高单手抱了起来。 然后朝着周传钰眨眨眼睛,往储药室走去——她知道,相机在一个纸箱中,纸箱在药架子最高层——周传钰告诉她的。 “那大家都一起拍吧,正好都在这儿。”周传钰朝其他人招招手。 “来,大家都理理衣服头发!”抱着年年的穆槐青从里屋走出来,扬扬手里的相机。 把年年放下,她拨弄着相机,周传钰则把年年牵过来,和大家一起站好。 “十秒!”穆槐青将相机稳稳搁在电视机机顶盒上,朝周传钰大步走来,走到她身侧站定。 “三——二——一茄子!——” 几人凑上去,将相机拿到手上,迫不及待调出照片看。 “不愧是我绣的,这旗拍出来还是这么漂亮!” “我怎么闭眼了,重拍重拍!” “你们这群小年轻,怎么趁我睡觉拍照片玩不带我!” 周传钰在一旁将锦旗往墙上挂,边听她们闹哄哄边笑。 “姥姥坟前长了好多小野花,”穆槐青不知什么时候抛下她们,凑了过来,微笑着缓缓道,“下次,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在喧嚣之外,周传钰轻拉她的手,眉眼弯弯,说:“好啊。”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其实写的时候就感觉到,它不太像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有合上我计划里起承转合的走势 我太想告诉大家仓宁镇的样子,恨不得把一砖一瓦都写出来(也确实这么干了) 所以虽然是单机存稿,写的时候还是很开心 也发现了挺多开文前没注意到的问题。一想到有好多地方可以进步,就兴奋得睡不着 特别是发出来后知道有人在一直一直往后看,真的真的非常感恩。 谢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朋友 好啦,我们就陪她们走到这里啦。 最后,昨天把下一本预收文案捣鼓出来了,《你凭什么放弃做新闻》,是乐队鼓手和记者的故事,救赎文。感兴趣的宝宝去瞄一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