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中的指南针》 第1章 《永夜中的指南针》作者:敲敲钵【完结+番外】 文案: 命运如一座悬崖,矗立于我的灵魂。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佩索阿 - 宋不周本以为自己会在塞佛岛的青苔书店呆到30岁,然后在最讨厌的冬天看着最讨厌的烟花走到最讨厌的大海中,面对最讨厌的死亡。 半路出现一个叫柳烬的金发家伙,带着自己去陆地,把这辈子没坐过的交通工具坐了个遍,见识了春天的英国,夏天的法国,秋天的丹麦,最北的极点。 后来,书店工作台上的《在绝望之巅》被换成了《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 医生:假如他永远想不起来。 柳烬:无所谓,我要他爱自己。 - |阅读指南: #柳烬&宋不周 #21岁疯批腹黑忠犬&29岁颓废孤独灵魂,年下 #慢节奏/感情流/公路/he #你是能煽动我骨头的蝴蝶。 内容标签:年下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救赎 主受 主角:宋不周,柳烬 配角:夏洛,秦恒 一句话简介:命运如一座悬崖,矗立于我的灵魂 立意:生活很美好,好好活着 第一卷 第1章 青苔书店 命运如一座悬崖,矗立于我的灵魂。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佩索阿 / 塞佛岛,克治斯镇。 丝绸般柔和的海面波光粼粼,成群海鸥盘旋上空,鸣叫声与轮船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被吹往相同的方向。只要风不停,便是一浪接一浪拍击岩石,周而复始无法安宁。 站在金色沙滩向极远处眺望,幸运的话还能够在天水相接的地方透过灰蒙薄雾隐约看到陆地的影子,可望而不可及这个词汇变得实体化。 宋不周躺在符合人体工程学的藤编躺椅上,一只手搭在身前,另外那只自然垂到地面,胸前微微起伏是他还活着的证明,脸上盖着一本名为《佩索阿诗集》的书遮住全部五官。 他在脑海里反复琢磨刚刚读到的诗句。 ——我躺在甲板椅子上闭上眼睛。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最近刚入三月,天气不错。 他也不再犯春懒,闲得无聊便把店里书架上的书全部更换了一轮,这次摆在触手可及位置上的不再是惊悚故事书或直戳人性的重口味暗黑系列,而是文学领域一众优秀诗人学者编织出的本本诗选。 凝练的语言,丰富的情感,可感与不可感之间的沟通。 这些书大都老旧,不过好在破损不算严重,能看清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偶尔遇上模糊损坏或页数残缺,宋不周还会心血来潮提笔在旁边续写几句。 这人要是矫情起来可真是恐怖,他续写的时候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后推了推眼镜,左右比对自己与大师之间的差距。 五分钟之后,慢悠悠收起笔当做无事发生。 后来有个不算熟的朋友意外看到书上的笔迹连连称赞,宋不周假装那事与自己无关,凑近皱眉看了看,轻飘飘说了九个字。 “写得还行,死后能成名”。 - 他一直生活在塞佛岛的这座小镇,港口码头自九年前开始不断更新换代,如今规模更是越来越豪华,几乎得到了全市的喜爱,每日从陆地来从岛上离开的乘客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宋不周也曾站在不远处遥望观察过,咸味海风掠过眉梢,他淡淡开口“这世界真是变得越来越好了”,然后安静戴上黑色渔夫帽按照既定路线走回书店,挂起今日不营业的牌子,躺在躺椅上昏睡过去。 ——码头到处是忙乱,预示即将来临的停泊。 ——我来到这里却谁也不等,只观察所有的别人的等待。 貌似就是那次外出回来意外读到这句话,宋不周便将《佩索阿诗集》从无人问津的三层书架上请了下来。 如诗中所写,他并没有离开这座塞佛岛出去看看的想法,世界万事万物的发展也与他无关。 年轻人私下里都说那青苔书店的老板人如店名,耐得住寂寞沉得下心。 还有另一种说法,他是被时代落在后方的可怜人,厄运缠身的苦命人。 要不是因为宋不周担心周围都是存在火灾隐患的纸质书与木头架子,估计现在桌面上的台灯都会是燃烧的红烛。 青苔书店有一面很高的弧形玻璃落地窗,透过墨绿色的窗格能看到外面行人和被街边高树划得四分五裂的天空,干花装饰也被冷意犹存的风吹断。 刚入春的天气依旧让人琢磨不透,倒春寒来得猛烈,温度足足降到零下跟冬天没有分别。 宋不周讨厌冬天。 可能是由衷的厌恶导致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盖在脸上的书顺势掉落到地面。这人像是反感阳光洒到脸上的明亮,皱了皱眉用手遮挡,但又想继续让身子躺在这方天地接受温暖。 矛盾了一阵,他只好无奈闭上眼睛伸手摸起地上的书。 翻了一页之后继续盖在脸上,研究虚无的量子阅读法。 这些动作都被驻足在玻璃窗外的一位客人看在眼里。 落叶簌簌落在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肩上,柳烬取下后将其夹在书里,而后将这本红皮书放回长板凳上的盒子内。 街上的行人不算多。 毕竟这书店位置偏颇清冷,除了从码头出来的人要想走到市中心有三分之一的概率会经过此处,当地人很少来光临这犄角旮旯。 像他这种从头到脚皆为名牌高级货的上流人士,将近一米九的挺拔身高,满头夺目的金色头发卷曲着被风肆意吹起,在脸侧潦草飘动。就算带着黑色口罩不见真面目,过路人带着追求美的本性都会有意无意想多看两眼,但当视线上移看到书店招牌的时候又大多加快步速离开了。 “那个……请问你是不是……”一个女生红着脸鼓足勇气走近想要搭讪,结果被柳烬食指贴近口罩的噤声手势打断了。 他的一双狐狸眼瞳色较浅,在阳光下会散发出足以摄人心魂的神秘光芒,女生不由得晃神,那是一种绅士中掺杂魅惑的帅气。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人早已经拐进满是花草的石子路朝着书店的墨绿色大门走去。 下一秒,门框上的铃铛响了。 - 青苔书店的内部称不上精致,上面两层都是私人房间,只有一层是书店本体,主要分为两大块区域,中间存在三级楼梯的小落差。 书籍并没有明确分类,不过按照老板的个人意志摆放得非常整齐。柳烬放轻呼吸,在“回”字形的书架中间穿梭挑选。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先是不安分地震动而后响起来电音乐“and if i only could~ i'd make a deal with god~ and i'd get him to swap our places……” 这首《running up that hill》是首老歌了,记得之前有次上节目的时候他演唱过男声版本,后来感悟到原版果然是不可超越的经典于是将此设成了来电铃声,日日熏陶。 歌是好歌,但柳烬眉眼冷漠,完全没有犹豫地按下了挂断键。 忙碌的工作挤压着他每天的生活,但有空来塞佛岛散步放空身心好像是作为干海绵碎裂前有希望获得水分的最后一棵稻草。 这事情电话另一头的人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可以没有任何负罪感爽快按下红色而不是绿色。 柳烬将手机放回大衣口袋,心情不错地扫过书店里面那个躺在躺椅上的人。 片刻后,他走下三层阶梯,黑色皮鞋发出声响,站在书架前手里有意无意翻动一本名为《春日序曲》的书。 不过他那眼神几乎一秒都没在书皮上停留。 半个小时之后。 “宋先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说。 “请安静看书。”躺椅上的人闷声道。 柳烬脸上的笑容不散,三步上前拿下那本盖住俊秀容貌的罪魁祸首。 眼前的书店老板穿着木拖鞋和宽松棕色休闲裤,上身是简单素净的低领米白色毛衣,里面没有打底衬衫,码数偏大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堆在躺椅上的一团白色猫咪。 真要命,在这种衣服不合身的情况下依旧不耽误人的好看,微长的黑发扫至嶙峋锁骨,五官精致线条流畅,光洁白皙的皮肤搭配镜片后面那双狭长的眼睛,浑身散发淡淡的冷感。 “可我又不是来看书的。” 柳烬说完见眼下的人还是没有动静,俯身在其额头飞快落下一个吻:“我是来看你的,宋不周先生。” “柳烬,”宋不周语气里似有叹息,“不要做奇怪的事。”说完用袖子随意擦拭额头惹起一片红印,然后睁开波澜不惊的眼睛。 “奇怪的事?又不是没亲过。”柳烬无奈摇头,接着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银色劳力士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的船票是四点半,不用这招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又要浪费了。” 第2章 “所以叔叔我建议你,以后没必要每周末都来这破地方浪费时间生命,在陆地上好好工作挣钱,不然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会后悔。”宋不周面无表情把书抢过来放回书架。 “那可不行,只有这里能让我幸福,下周还会来的。”柳烬说完笑了笑又加了一句,“以后都会这样,你摆脱不掉我。” “……” 这都什么用词。 宋不周转身盯着眼前的人不禁扶额叹气,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 五年前,他认识了这个各方面都长在自己审美上的男人,但要命的事情有两点。 一、当时的柳烬才16岁,再怎么戳中审美这巨大的年龄差摆在面前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只能按住乱跳的心脏。 二、这孩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对自己穷追不舍,花言巧语糖衣炮弹,温暖贴心守护陪伴。 最后他沦陷了,两人睡了一晚又一晚。 当然,此睡为名词。 简单的相拥而眠,孤独灵魂的碰撞。 不过等狼崽成年可谓付出了严重的后果,那都是后话。 宋不周的心理非常矛盾,他仿佛得了一种如果感觉到幸福就会同时涌上巨大不适的病症,所以在与柳烬相处的过程中他根本无法享受。 人这种生物的心理实在是太复杂,尽管如此他潜意识里还是认为有陪伴的感觉,不错。 更别提眼前的人可不是一般等级的帅哥。 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柳烬的时候,天气并不好,准确的说是很恶劣。暴雨狂风电闪雷鸣,每个在路上逃窜的人都面目狰狞,只有柳烬撇过头见到自己的时候,淡色瞳孔突然亮起一道光。 而宋不周压根不认识这个人,只是被这俊美的长相吸引地多看了几分钟。 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当时的对话应该非常简约。 “你好,我借屋檐避雨。” “雨太大了,进来吧。” 后来狼崽长大,宋不周经常对自己当初引狼入室的做法感到后悔。 但床边的人只会手托脑袋弯着眼睛一笑。 “天下可没有后悔药啊,宋老板。” - 他懒得回复,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书看了看编号和书名,爬上木质扶梯将它们一一摆放整齐。 本来对于书店的管理来说这应该是最累最繁琐的工作,将客人看完随手放置或者放错位置的书恢复原状,但对他来讲工作就变成是将自己看的书放回原位,如此简单。 这么多年他的书店几乎无人光顾,除了现在正笑眯眯看着自己的人。 暖阳透过金色的碎发,宋不周踩在年久失修的木条上,晃神牵连重心不稳,整个人顷刻间直直向后仰去。 他也没想到,失重的瞬间自己心里想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可惜,这样的高度摔不死人」。 柳烬几乎是下意识驱使迅速作出反应,立刻跑过来将人抱住,而倒下的沉重扶梯不留情面地砸向他的肩膀。 “你没事吧!” “嘶…好痛啊…”柳烬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在面前那副担心的神情下暗自偷笑,“宋老板,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陪我聊天吧,比任何药膏见效都迅速。” 宋不周太阳穴一跳,身体被禁锢得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不答应的话又会面临怎样的胡搅蛮缠。只好任由对方晃动自己,咬着后槽牙挤出几个字。 “……行,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 书店的弧形落地窗前有个方形木桌和两把矮椅,这是唯一的临窗位,桌面上的透明花瓶里插着几只干花,这不是老板的巧思或者有意为之,之前还是鲜花来着,只是花朵自己慢慢凋零变干后一直没被及时清理丢弃,反倒出现了微妙的艺术气息。 印象中的颓废老板端出两杯白茶放在桌上。 “我跟别人谈事情喝的都是白兰地,也就只有宋老板会给我白茶。”柳烬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点头赞叹,“嗯,好茶。” “是最便宜的而且已经放了两年,如果你回去闹肚子的话不要怀疑,就是这个茶导致的。”宋不周说完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样子更像是经常喝酒的人才会练出的豪迈架势。 他破罐子破摔主动出击:“所以,你想聊什么?” “聊聊你,聊聊我,你眼中的我,我眼中的你,再聊聊日常?”柳烬的绕口令把自己说笑了,“我也不太清楚,情侣约会一般都聊什么话题。” 噗! 宋不周差点被过期茶水呛死:“咳咳咳……” 柳烬来回摆手,笑得不行:“我的错我的错,不是情侣,准确的说是单相思的人一般会和自己暗恋的对象聊什么话题?” 他的视线像是黏在了对面人的身上,仔细观察便会发觉这狼崽甚至不舍得眨眼。 “本店没有这方面的书。” 意料之中,得到了毫无感情的回复。 柳烬依旧托着脸笑着注视眼前的人,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肯定能准确做出判断:这孩子不是八成,是十成全部陷进去了。 一朵云飘过导致天色暗淡下来,后面的书架上有两本名为《父亲》《母亲》的书并排放置,柳烬瞥到后不禁意识飘远。 那两个词汇对自己来说并不陌生,这是所有人都有,却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的东西。 他知道这种感受眼前的人与自己是一样的。不过不同于各类书籍中的主角那样对原生家庭多为不满,柳烬将这件事情看得云淡风轻甚至觉得不足挂齿,在面对社长带来的“父爱”,副社长带来的“母爱”双重夹击之下还会庆幸自己没有其他过多操心的血脉相连的家人,不然耳根子会烂掉。 视线从不重要的地方偏移回来,他继续细细描画眼前的宋不周。 遗憾的是他虽颇有语言天赋,却在美术方面没有丝毫造诣,但不会创作并不意味着失去评价的权利,身为外行他能确信眼前的人会是成千上万艺术家的缪斯之神。 真是个标志的美人。 柳烬又喝了一口白茶,突然心血来潮想尝试用味觉形容对面的人,淡香中透着苦涩,回味悠长。 这种气质令他上瘾。 还可以帮助他缓解酒精依赖症。 仿佛内心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这人近在咫尺,只要在脑海中浮现这张好看的脸:落日下海边的晚风将微长的秀发吹起,金黄光辉上海鸥从远处飞来,男人回头,清亮的眼里带着无限温柔。便能不由自主将蜷缩着的身体放松开来。 可事实上宋不周才是那个大部分时间蜷缩着的人。 从头至尾更像只孤僻的猫,情感大多疏离,自身没有安全感的人当然也不能给别人带去安全感。 柳烬每周末光临岛屿,目的纯粹得与之厮混两天,在床上紧紧将人抱在怀里的时候也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眸底梦魇的效力经久不散。就连亲吻时,眼前的人也是表面静若止水然后用冰凉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带着与世浮沉的负面情绪吻回来。 - 宋不周的住处在书店上面的二层,没有电视更没有投影设备,整体来看毫无娱乐的可能性。 几个月前的夏天,柳烬满心满意想带他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架的好评电影,还是从国外引进的,据说观众大多是结伴而去的情侣。 最令柳烬心动的是,据说电影结束后情侣们幸福指数飙升,会克制不住拥吻的欲望。 不过宋不周以「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他晕人」的古怪理由果断拒绝了。 后来那天,柳烬不甘心地在自己最新款手机里调出热度最高的演唱会,偌大的场馆满座的观众,两个游离在上帝视角的人并没有挤在小屏幕前费眼观看,而是搬出垫子坐在二层阳台。 闷热的夏风与不止的蝉鸣,再配上红壤西瓜和冒泡的汽水,两人边听边聊直到睡着。 事实上,柳烬那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夏季昼长夜短,他很珍惜地望着眼前的人,忘记了闭眼。 - 宋不周躲避对方灼热的视线佯装认真看书的样子,耳廓倒是诚实得微微泛红,最后实在忍不住皱眉叫嚣。 “看什么看。” “我在想你怎么看都不像个快三十岁的人,说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宋不周确实还有一年就满三十了,但他本人骨架很小,身高放在男人堆里更是不算高,一米七刚出头,瘦瘦白白再配上微长的头发,根本不像个大叔。 “宋先生这等美人如果在陆地的话肯定很有市场,可为什么在这塞佛岛无人问津呢?” 沉默片刻,柳烬已将杯里的白茶喝完。 “宋不周,我喜欢你,要不要正式做我的男朋友?”他撑住桌面上身前倾,继续着重道,“我很有钱的。” “不要。” “原因?” “快开船了。” “没事,这离港口近。原因?” 第3章 “没有原因。”宋不周说完趴在桌子上把赫拉巴尔重要的代表作《过于喧嚣的孤独》立起来挡住脸,只露出几根离经叛道的头发。 偷偷偏过头向外看,远处的海蔚蓝幽深,不过很可惜被对面的墙体挡住了一半,处在视野开阔与不开阔的中间尴尬位置。那面墙之下也有不少人气不高的店面,在破败堆积的落叶旁已经关门许久。 青苔书店与对面之间不仅有两条平行小道,小道之间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流,如果不从天然石料打造的拱桥上过去就只能出门右拐走二十分钟的距离才能绕到那边。 柳烬无奈长舒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眼手表,一直以来他总把自己有钱挂在嘴边,但有钱买不到时间总成为最令他心烦的事情。 “我明天有个电影发布会,不参加也可以。” 不参加并不会没事,社长会抱着他的腿哭天喊地吵得他不得安宁,他也并不会这么任性,虽然表面浪荡但其实对工作还是十分尽心尽力,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对面的人理会自己。 然而计划没有成功。 柳烬皱眉,犹豫了两分钟才伸出手将《过于喧嚣的孤独》放倒。背后的人枕在胳膊上神色淡然呼吸均匀,窗外的阳光细碎撒在米白色毛衣上,头发捋至耳后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眉宇。 每天除了读书睡觉这人还会干什么? 柳烬边想边走到旁边工作位上拿起搭在椅背的毛毯,转身时还不小心碰到桌面机器发出金属在木头上的摩擦声。 他回头看去,不满意地“啧”了一声,又是那已经很少有人使用的座机。 还记得之前自己提过不下百次“宋先生,要不我送你个手机,你这座机太老了,我没法给你发短信,打电话你又总是不接。” 得到的回复总是“不用,这样更安静。” 他一边盘算着解决办法,一边将毯子披到人身上。由棕色、橘色、姜黄色和灰色构成的毛毯上原本循规蹈矩的格子图案变得曲折,好像盘旋成某种神域图腾,清冷的宋不周就像是即将坠入永劫的北欧神明,强大且易碎。 视线从精致的侧脸游离到额前碎发,最后又落在修长且骨节明显的手上。 都很美。 是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美。 柳烬克制住自己的变态心理,轻轻帮人取下眼镜放在旁边,而后一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附在宋不周冰凉的手上将人整个圈在怀里,俯身吻了下去。 近距离观察几秒,看这人平静面庞毫无波动,又吻了一下。 好吧他承认,又连续吻了三下才罢休。 门框上的铃铛响了。 宋不周手上的温度以几乎捉不到的速度消散,他平静地睁开眼睛,沉默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惰性上身的他换了个方向继续趴在桌子上,透过窗户能一眼看到远处的男子,加之阳光后头发是淡金色。 太明显了。 眼前不禁浮现出之前他每次跑来找自己的样子,金色的头发雀跃耀眼,眯起眼睛才能看清。这只狼崽容貌极具攻击性,人高腿长,桀骜不驯混血气质,立体的五官俊美绝伦,各方面都长在了宋不周的审美上,相信也是大多数人的客观高分档。 而且据其本人频繁提及好像十分有钱,想想自己这穷酸的小书店,不太牢固的楼梯走上去就是他将近二十平米的住处,他不高且瘦,每次洗澡的时候转身还会磕到胳膊…… 宋不周十三年前的梦想就是变成有钱人,谁能想到短短两年后“梦想”两个字便与他毫无瓜葛。 这个人太好,有一种确实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和幸福的错觉。 可惜他习惯了逃避,也不能接受自己幸福。 - 微风四起,柳烬戴上墨镜口罩走到港口,尽管如此依旧避无可避地成为人群视线的焦点。 他无奈装作看表的样子转了转自己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素圈戒指,解释了几句“我已经有爱人了”才终于得到呼吸的机会。 口袋中手机响了两声。 他垂眸查看时脸上瞬间浮现出不耐烦,消息的发送者是对他来讲没有任何用处但社长执意找来的心理医生。 【又去见小宋了吧,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不错,我们感情稳定幸福甜蜜,亲了五次,哦,好像是六次,记不清了。不过……】 【……怎么,有意外?】 【已经不算意外了,不过是,他依然不记得我。】 天空高远深邃,水面泛起涟漪,汽笛声响起。 岛越来越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running up that hill》kate bush 第2章 first love // 金洲事务所的社长终于在办公室见到失踪足足一天的柳烬。他对这十几个小时发生了何事毫不在意,秉持着“人能回来就好”的安定心理,神色慈爱同时手下殷切递出一沓纸。 “这是明天发布会的问题,你提前在心里打个草稿。” 柳烬表情冰冷,沉默不语盯着封面上《first love(初恋)》看了半天。所谓爱情萌芽的最初部分就像芽苗菜,光和水任何条件出现偏差都会让培育成果心酸苦涩。 他似笑非笑地哼出一口气,随后像被瞬间抽去骨头直接瘫倒在沙发上,把自身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缩成球,低声咒骂。 “都给我滚。” 气氛一度落至冰点。 旁边的几位小职员大气不敢出,僵直脖子急忙看眼色行事,在与社长面面相觑短短几秒后连忙九十度鞠躬离开。 很快,偌大的房间里只留下试图将自己闷死在枕头下的柳烬和对此行为缘由心知肚明的社长两人。 这孩子表白又被拒绝了。 社长在心里长叹气,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每次情场失意回来都要自闭三两天才能恢复元气,明眼人会劝告类似天涯何处无芳草,但这招对主张自己就是偏要单恋一枝花的柳烬简直是徒劳无用。 为了给公司留住这棵粗壮的摇钱树,社长还是选择把逆耳忠言统统咽回肚子里。 室外水汽被带进来不少,面前的人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宽阔厚实的后背冲向自己,全身缩紧在沙发角落,这是他每次痛苦时的习惯性动作。 社长注视着,突然心里一沉。 众所周知,人的身体都有获得耐药性和天然耐药性,万事万物都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解药。 他不奢望那个叫宋不周的人能彻底治好柳烬心病,这种救赎性质的浪漫主义故事放在两人相隔一片海的现实中很难立住脚。只是没想到适应性下降的这一天来得如此快,看这孩子的表现便能明显察觉出这次的塞佛岛一日游远远没有之前有效。 “你感觉怎么样,明天能撑下来吗?”社长问完,正在心里盘算计划是不是后移两天比较好。 “能。” 柳烬一动不动,声音很轻似乎带着无奈苦笑:“只要见到他,就会好受很多。”话音未落,他的肩膀开始不自觉抖动,这不是恐惧,是想到宋不周克制不住心底欢悦。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像中毒一样。” 社长一愣,没有说话,犹豫两秒后只是坐在旁边拍了拍男孩的背。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柳烬,这是他一手带起来一路摸爬滚打取得今天成绩的巨星。 十一年,从炙手可热的童星到更加炙手可热的巨星,这孩子各方面都非常完美且特别,天生就应该被星光洒落在身。 印象最深刻的是10岁正式出道时,柳烬在数盏闪光灯前将自己的性取向昭告天下,这还不算最离谱的,他甚至还公开表示自己已经有个爱到骨子的人,一辈子非他不可。 听上去确实很有气魄,但从10岁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意料之中,大家只会评价“可爱”“童言无忌”之类的。 社长到现在都确信是因为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好,才幸免于本可能腥风血雨的网暴。 事务所成立以来,他一直将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上,久而久之在“父子相处”中并没有脱俗。 他知道的细节不多,数来数去最清楚的就是柳烬这孩子的想法从未改过,同时这也成为其致命的缺点正在迅速膨胀。 十六岁之后更是失了方寸,几乎每周末都要去塞佛岛上晃荡少则半天多则两天,回来后才能情绪稳定地完成接下来一周的工作。 艺术作品需要精心打磨,摄制周期向来不短,所以这规律常常被打破,而规律压制下的人每次都需要坚持到极限,直到最后神志不清。 就像柳烬自己所说的,像中毒一样。 都说人在染上毒|瘾的初期是意识不到的。但对柳烬来说,这个过程甚至清楚到闭上眼睛可以从头至尾一帧不落像文艺电影那样反复重播。 影片从黑暗开始,许多雕刻精致的花灯带着罩子走向自己,分秒后要么熄灭要么迅速远离。 主人公习惯性从常识角度思考问题,也许是火苗没有氧气不能燃烧,男孩这么想。 第4章 分不清是对光明与温暖的追求还是纯粹的自虐取向,经历多轮失望后每每听到动静时还是忍不住迈出酸软的脚步,爬上高高窗台向外望去。 后来的四目相对是上瘾的开始。 “初恋的采访稿拿来,我好了。”他道。 - 拉上深棕色窗帘,轻而易举隔绝了青苔书店所有能够看到外界的出口。 宋不周坐在工作台前打开右手第二个抽屉,取出墨绿色牛皮本。这个本子下面压着的还有磨损严重的红皮和黄皮两位,不过那是之前的老板用来记账用的生活与工作账本,这墨绿色的被宋不周及时止损拿来写日记。 他觉得记录那些花出去回不来的数字还不如写下以后可能会遗忘的现在。 或许会保留下来……或许吧。 在桌面摊平,本子翻到第一页,正中间用绿墨水的细钢笔写着一句话:在缩尺一比四千万的世界地图上,我们的岛是一粒不完整的黄纽扣。 宋不周不记得十一年前最开始决定写日记的自己心理活动究竟如何,也忘了这句诗出自哪位大师之手。人类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东西,混乱且缺乏管理。 想到这些,突然燃起兴趣来窥探曾经的自己。 他翻动几页。 ——陌生人,你好。今日天气晴朗,我用一天的时间读完了两本书,阅读像蒸汽熨斗熨平了我。精神的放牧让脑子里冒出很多想法和感悟,如果能有人能和我交流应该能讨论出新点子(划掉),我的意思是我会把这些记下来让以后的自己批判。 ——陌生人,你好。今日暴雨预警,我很开心,这样街道上的人会少很多,我可以趁机多去些店铺买存粮。//都说遇水则发,难道桃花运也有如此定律?一个金发帅哥来店里避雨,不知道让他进来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有些后悔,现在将人赶走应该还来得及。 先不写了,他在叫我…… 当时那小孩年纪不大,身形却已非常挺拔,弯着腰站在卫生间擦头发的局促样子,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忍不住想笑。 当时同样笑出了声,然后金毛恼羞成怒在比自己年长的哥哥面前直接没大没小叫喊大名。 “宋不周!”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带着无限回声萦绕在耳畔,仿佛存在磁场漩涡不停拉扯。 宋不周睁开眼睛揉了揉,不管胳膊多麻、腰多酸还是赖了两分钟才起来。他舒展完全后戴上眼镜,低头看见手底下的日记本有昨晚自己新添上的一句—— 「鎏金岁月,多有不周。」 写得还行,死后能成名。 “你怎么来了。”宋不周漫不经心合上日记本放回抽屉里。 “当然是按照惯例前来八卦,柳明星昨天也来了吗?我听到有人说昨日落叶漫天飞舞,一位金发帅哥驻足在青苔书店门口用恋慕的眼神呆望了许久,一猜就是咱们柳明星。” 这个嘴碎聒噪的男生名叫夏洛,夏天呱呱坠地于是父母草率为他取名为夏洛。棕色的头发还有两颗虎牙,好像表情除了笑还是笑,心里从来不装发愁的事。 夏洛小时候三天两头离家出走,没钱坐船离开,也没勇气跑到小镇后面昏黑无光的山上,于是就瞄准了这号称被克治斯镇遗弃的一角,经常过来打扰宋不周的清净。一来二去自顾自地认为已经和宋老板成为了能够分享私事的挚友,私自划起友谊的小船。 但宋不周并不认同,他没有朋友,更不会划船。 “你都21岁了还离家出走?”宋不周边说边拉开窗帘捆绑齐整,阳光一股脑涌进室内,温暖了不少。 “我啊,我分手啦,过来找你诉诉苦。”夏洛满不在乎一笑,露出左侧的虎牙。 宋不周抬起脸,用一种近乎鄙视的眼神盯着对方,用脚想都能猜出分手的原因百分之二百就出在这家伙自己身上。 “哎呀,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给你看个照片。” 夏洛掏出智能手机,那是宋不周没有的东西,因此每次夏洛都只能不辞辛苦揣着手机千里迢迢跑过来当面给人展示,互联网的便捷在他们这艘友谊小船上根本得不到任何空间。 长方形屏幕上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型精致向后归拢,神情严肃浑身教导主任的气质。 “你老板?”宋不周随口问道。 夏洛嘿嘿一笑:“我现任。” 噗!咳咳!宋不周再次被呛到:“不是刚分手?” “无缝衔接啊,现在流行这种。”夏洛炫耀完毕也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笑着收起手机,然后托起脸问,“来说说你吧。” “我啊,”宋不周漫不经心,“还活着,好了说完了。” “这招不管用,你和柳烬怎么样啊?” “他表白了。” “又?”夏洛兴趣更浓,“我说不周哥,都五年了,我跟柳明星是同龄人所以更知道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几乎没有事情能够坚持这么久,这事要是搁我身上早就睡个千八百次了。” 这话几年前听到的时候宋不周还会从头到脚把人教育一通,现在竟然已经习惯当做耳边风自动屏蔽,他在心里暗自佩服自己的长进。 但其实他更佩服夏洛的心态。 这孩子跟自己的性格完全相反,年纪比自己小,在感情方面有时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确实成熟很多,甚至有点过头。在宋不周打心底里认为柳烬只是想玩玩的时候,也是夏洛说他能看出来“柳明星喜欢宋老板”。 后来反射弧绕地球两圈的宋不周慢慢体悟到了这一点。 他嘴上不说心里也都明白,柳烬喜欢自己,自己好像也觉得相处起来还不错。但,他不能坦然接受这种能带给自己幸福的东西,好像是鲜艳带毒的蘑菇,吃下去产生的美好只会是幻觉。 对方是大陆上空耀眼的星星,而自己是连烟花都无法直视的海玻璃,并且在小岛沙滩上经过打磨失去棱角。 一天一地,本应该没有交集。 - “不周哥?”夏洛晃了晃手,“你没事吧?” 宋不周回过神来的时候面色发青,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没……没事,天气太热了。”他捂住额头道。 夏洛看了看窗外,路过的人们穿着厚棉袄行色匆匆,海风带着凉意席卷而来,现在分明刚刚入春正在经历倒春寒。 “不周哥,虽然我喜欢胡闹,但也是真拿你当朋友,我希望你能幸福。”夏洛停顿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木质全都老化却一尘不染的书店,“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能出岛看看就好了,也许会开阔不少,这件事目前好像只有柳明星能做到。” 夏洛总觉得如果宋不周再继续维持这种毫无牵挂的状态,迟早会出大事。 就像刚刚两人的对话,“还活着”这三个字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但只要有心仔细琢磨便能听出话里深处的遗憾,仿佛总有一天真的会由无际沉默代替回应。 夏洛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爱管闲事到处发善心劝人好好活下去的人,也不会把自己还没悟透的幸福二字总挂嘴边。只是在多年前他离家出走,最是苦闷烦躁的时候遇到格外好看的宋不周,这人二话没说直接丢给自己一本书《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老板我是男同,跟主角没有共鸣。” “不好意思,关于男同性恋的书被我的家人全都丢掉了,”老板笑笑又说,“你不觉得这本书的名字很美吗。” 确实很美。 事情有一就有三,渐渐的这家无人问津的书店成为他离家出走的隐秘藏身地,夏洛不知道他现在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生信条会不会让宋不周怀疑自己初时的教育出现了失误? 应该不会,毕竟在宋老板心里,周围的一切改变都与他无关。 叛逆的男孩见证了街道翻新港口升级,整座岛短短几年多了不少新玩意,只有青苔书店和里面的这个人完全没变,一直站在原地连踏步的趋势都没有。 21岁的夏洛已经成年三年,现在不再需要藏身地,他自顾自将宋不周冠以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知己的头衔,并且由衷的希望他能出岛,哪怕是一天,去外面开阔视野也好。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人生不止有一种选择,塞佛岛也不能永远锁住宋不周。 - 出岛…… 这个词汇在夏洛以要陪新男友为由离开之后依旧在宋不周的脑海里盘旋不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用修长手指夹住,半阖着眼点燃,再慢慢吐出。 五分钟后无情摁灭了火星。 他穿上黑色卫衣戴上帽子和口罩,从桌子上抓起一堆钱币塞到口袋里然后出去,甚至连店门都不用关,没人会光顾甚至小偷都避犹不及。 青苔书店距离海边和码头都不远,出门右拐走一段十分钟的路就会看到码头建筑与排排船只,正对着店门的是一座拱桥横跨小溪流与对面连接。对于出岛很方便,但这个优势放在宋不周身上纯属浪费。 第5章 他挎着米白色布袋,双手插兜沿着一条小石子路走,五分钟之后就到了克治斯镇的集市,花坛与铁艺长椅周围是闲聊的人,路灯之间拉起长线挂满颜色温柔的丝带随风飘荡。 城市内主要的店铺全都集中在这里,当然随着流行文化的变迁也出现一些花里胡哨的新式商店。 宋不周走到一家手机店门前驻足了几秒,偌大的广告牌上是俊朗性感的金发柳烬,完美的笑容让人挪不开眼。 这几年门店的广告牌不停更换,角度背景衣着文字……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代言人本尊,而且好像随着产品更新换代,这人的帅气也越发锋利张扬。 宋不周没有拍过照片也不喜欢拍照片,倒是每次都从这板子里看出当代摄影技术的进步。 他盯着看了半分钟,毅然决然转身离开。 没钱买这昂贵的东西。 - “我真应该感谢发明了拍照功能的那个人。” 柳烬捧着手机自言自语,任谁看了都是重度相思病的症状,屏幕上的人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安稳睡着好像乖顺的猫咪,微曝光的画质让人看照片的同时下意识眯起眼。 很快意识飘向远处。 在柳烬的记忆中,他与宋不周的相识是伴着巨大恐惧的,将这种恐惧分为四部分,其中有三部分都因为不掺杂宋不周的身影而被果断封印,只有这最后一部分就算每每想起来都锥心刺骨还是会被经常从记忆深海取出来,不时翻阅。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当时的宋不周太完美了,完美到柳烬经常会怀疑那段回忆是不是真的被自己蒙上柔光滤镜。 后来证明并不是病态的欲望让他产生幻觉,是宋不周确实很美,而美丽有的时候是一种罪过,柳烬深知这一点。 小的时候,自己便是因为出众的相貌被人选中成为“幸运儿”接出孤儿教育机构,周围的其他孩子们没有不舍反而非常庆幸他被接走,仿佛这样以后就没有人再会抢走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 柳烬抬头看着牵自己走向豪华汽车的手,心里很难说没有产生起伏。 到目的地后偌大的庄园撞进眼底,据说此地的主人是出版界的上位者,这处处彰显高贵权势的地方以后会是他的“家”? 答案是否定的。 「美丽」于他在孤儿院是大家疏远他的原因。 「美丽」于他在收养家庭是遍体鳞伤的开端。 直到某天一个人与自己四目相视。 柳烬听过很多人将“美丽”这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不过往往没有多大触动甚至不喜欢不理解,但在那个瞬间他突然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花田玫瑰、飞鸟羽毛甚至是天上圆月都难以企及。 一个16岁的美丽少年,身形修长衣着朴素,有清俊的脸部轮廓皮肤雪白,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看到自己后毫不迟疑,毅然决然冲向自己,两句“别怕”后温柔拉起自己满是伤口的手狂奔,不计后果。 他记得对方的手很冰,自己的手一点都不痛。 手机屏幕因电量低于20%而变暗了些,柳烬随手扯过来一根充电线,然后继续翻看。 他的照片软件里简洁明了分为两个相册 ——「工作(记得随时清理)」 ——「爱人(死后带进墓里)」 几张角度刁钻的偷拍照后跟着的是青苔书店的局部照片,那个木头裂痕越来越多的工作台上经常放有不同的书籍。 说实话,柳烬讨厌书,从心底里纯粹讨厌与出版社有关的书画杂志报纸,但爱屋及乌,他吸一口气,皱着眉双指放大照片。 这张是昨天偷拍的。桌面上还摆着一本名为《在绝望之巅》的深蓝色书本。 搜索相关词条发现这本书被誉为年度最丧,又想起宋不周之前笑着说过可能只有悲伤才可以打败悲伤,因为最后不管输或赢都不重要。 他手随心动打开通讯录,点击被加星置顶的“爱人宋”,先将联系人头像从上一次的睡颜换成了这一次的,然后拨通平静放于耳边。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 座机又坏了? - 宋不周在八袋装和五袋装的速食拉面之间选择了更便宜的,在大盒鸡蛋和小盒鸡蛋中没有犹豫全都没买。 走出小卖部他才长出一口气。 刚刚结账的时候收银台的婆婆疑惑抬头,虽然现在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不愿意搞手机支付那一套,但眼前这少年打眼看去也就刚成年的样子,伸手掏出来的不是新款手机而是一堆皱皱巴巴的零钱钞票……婆婆难免疑惑的视线多停留了一会儿。 宋不周复盘自己刚刚的举动,确实紧张得有些明显,对方没怀疑自己是小偷已经是万幸。 他迅速把卫衣帽子又向下拉了拉将眼睛全部遮住。戴口罩十分闷气,深呼吸两次,心说每次出来买东西都是提心吊胆生怕别人认出自己,再这样下去搞不好真要神经衰弱了。 再次路过手机店,大海报上的人笑眯眯盯着自己,周围一堆女生激动蹦跳,举着手机放肆合照。 “跟照片合照?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小孩。” 这话出现的同时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是被莫须有的醋意占据,还隐隐冒出「人气再高还不是连泡面都不会煮」之类的念头。 - 宋不周饮食向来不规律,不到非吃不可的地步是不会开锅的。 但某次事后,柳烬一直用头发蹭来蹭去闹腾说自己饿了,说来说去还真把他也说饿了。当时厨房只有两包泡面还有大明星亲自买来的两包蔬菜荤肉,宋不周闭着眼睛无力地叫人自己去煮。 饿狼跳到厨房,锅碗瓢盆一齐出动,白猫很快收获了夹生面。 什么啊,笨蛋帅哥吗? 宋不周当时这样想,然后裹上衣服端着锅打算回炉重造,结果被狼崽横空夺走,表面上还念叨了半天自己厨艺超群跟着他不会饿着,背地里偷偷摸摸调出菜谱跟着现学现卖。 最后泡面因为加的配料过多直接变成关东煮。 速食食物的香味飘散,跟以往不尽相同。 宋不周吃下一口鸡蛋,忘记放盐和调料包的东西可能是自己实在太饿才会觉得美味。 - 天气还很凉,只穿一件卫衣确实扛不住,宋不周匆匆加快脚步。 “是不周吗?” 宋不周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回头:“秦恒医生?好巧啊。”我裹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来啊,不熟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我正要去书店找你。”秦恒神色柔和道。 “找我?”宋不周心说这两天还真是热闹,平时自己独处一天连话都不用说一句,而现在已经连续跟三个人对话过。 社交过于饱和,急需关机休息。 “嗯。”秦恒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算算日子你的药应该吃完了但是没来取,我猜你是忘了。” 宋不周这才想起来,因为自己身体差,尤其是脾胃总调理不好,之前倒在路边被眼前这人捡到了诊所,好巧不巧这人还是个责任心巨强并且喜欢盯着病人养生的大夫,三天两头给他送药。 他心底里不太喜欢这位爱操心的先生,可毕竟对方比自己大整整四岁,所以无法理直气壮地进行【不要多管闲事】的思想教育,更别提自己的论点还是颓废自耗理论。 “上次的药没吃完。” “没吃完?”秦恒声音重了些,“必须得规律服药,你自己清楚吧?” 当然清楚,不就是活不了多久。 宋不周笑了笑刚想转移话题就又被对方抢先一步。 “你这买的都是什么,你每天就只吃这些?” “速食拉面,方便美味。” “不能每天吃,肉蛋奶必须跟上,人体需要的营养物质都是由食物提供的。你已经营养不良被我捡过多少回了,你就是这样胃才一直养不好。”秦恒眉头紧皱,嘴里一直念叨,“不行,走,咱们去买菜,我得给你做顿饭补补。” 宋不周无奈:“不用————” 之后他像个尾巴一样被秦恒生拉硬拽从集市的头一路买到集市的尾,肉、蛋、菜、水果买了个全乎。 “你想吃排骨汤还是三鲜菌菇汤,我今天给你露一手。”秦恒边走边说语调上扬,心情不错。 宋不周满脸黑线,先不说自己平时一天满打满算够下趟楼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刚刚一路上躲闪老一辈居民的眼光就让他心力憔悴。 现在只觉得皮肉快压不住灵魂,马上要跌过去。 “宋先生~” 顿时,宋不周感觉后背涌上一层冰麻凉意,抬头看到柳烬风度翩翩站在青苔的牌子下歪头向自己招手,而对方在看到秦恒的时候脸色明显一沉。 “不周,他是?”秦恒问。 “额……他是,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宋不周选了个合理又存在距离的关系。 第6章 秦恒立刻上前将手里的大袋小袋归拢到一只手上,然后伸出另一只笑着说:“你好,我也是不周的朋友,之前没见过你。” 柳烬也戴上演员擅长的完美笑容面具:“你好,我工作在陆地那边比较忙。”说完指了指袋子,“你们这是?” “哦,买了些菜,我正准备给不周做顿有营养的晚饭,他总是不好好吃饭,弟弟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 弟弟? 柳烬咬紧后槽牙,心情非常不爽,本来他跟社长说好自己晚上再来岛上看一眼宋不周就回去,现在这情况看来回程的船票又要作废。 他笑了笑。 “好啊叔叔,一起吃吧。” “……” 宋不周忍不住按揉太阳穴:“别闹了,你赶紧回去,明天还有工作不是吗。” 柳烬一脸委屈道:“不会耽误的,就算我现在躺在沙滩上吹海风浪费时间也不耽误每天有钱入账,宋先生,我很有钱的,不过我的就是你的。” “哦!我认出来了,你是不是那个明星?”秦恒恍然大悟,后知后觉打断话音。 “……”宋不周心累得不行,索性全权不顾,直接扒开两个人顺着石子路走进店里,门上的铃铛发出声响后他甚至想反手锁门,外面一切与他无关。 秦恒站在原地礼貌地笑笑然后示意柳烬先走。 一阵风吹过,柳烬面无表情,眼神异常冰冷俯视对方,周身气场陡然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刚刚那个眯眯眼笑容只是梦幻泡影。 他手插进口袋中尽力克制情绪,然后在对面的眼神里漠然晃了晃手机,向一旁落地窗外的方向走了两步。 【社长,我明早回去,会准时出席。】 【不是说只去看一眼吗?】 【宋老婆(划掉)老板实在不让人省心,少看半刻都不行。】 【?你注意分寸……】 【不要紧,简单处理一下情敌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在缩尺一比四千万的世界地图上,我们的岛是一粒不完整的黄纽扣。 ————陈黎《岛屿边缘》 第3章 症结 // 夜幕降临,月色如银,塞佛岛的每条道路都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新店铺开业酬宾刺激昔日辉煌的旧市集想出各种夺人眼球的法子,货摊上摆着各种珍珠贝壳手工饰品,亚克力的架子上不仅有手绘美丽海湾的明信片还有精巧的立体冰箱贴。倾斜道路中眼花缭乱的路人可以随时抬头与屋顶天台向下眺望的居民招手示意,气氛融融。 宋不周接连走下二十级台阶,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来到盛况空前的海滩。 出于不明原因人们都向此地聚集,周围兴高采烈的激情言论掺杂在一起冲击耳膜,心跳频率都被带快半拍,就算拼命努力踮起脚尖,看到的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松软的沙子将脚包裹住,他很焦心四处张望寻找,但冷静下来想想又记不清自己要找的具体目标究竟是什么。 突然天空传来两声闷响,人们齐齐抬头回望。 偌大的烟花一跃而起在城市上空炸开,接二连三的花焰四散,漫天烟火如繁星流光溢彩,喧闹声愈来愈强鼓乐齐鸣,姹紫嫣红的光甚至能够照亮海平面。 他想起来了,这是塞佛岛每年的传统。 塞佛岛会在几个特定节日当天沿着城市的脉络炫耀礼花炮竹,与陆地上千姿百态的烟火流星雨互相媲美,百花争艳。届时人们会跑到沙滩上占好最佳观景位置,向前望是星星点点的陆地烟火,向后望是美不胜收的火树银花。 久居克治斯镇的人们生活素来缺少乐趣,甚至有的市民邋遢半年只会在这一天才会生出莫须有的仪式感,手拿香槟酒杯穿着整齐与心爱的人在沙滩上跳着一首首舞曲,红色裙摆搭配燕尾服摇曳于海风中,大多数人都热爱烟花节迷离恍惚的氛围。 除了宋不周。 斑斓的颜色跌撞进眼底,他回头盯着身后一张张脸下意识咬紧嘴唇,焦灼到手指狠狠扎向手心涌上刺痛感,心头狂跳只觉得天旋地转难以呼吸,脚下踉跄几步极度渴望远离人群。 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在用尽力气后他瘦小的身形终于挤到氧气充裕的最外层得以深呼吸。 抬头看去,花朵倒挂形状的高挑路灯下有个孩子,一头自来卷短发下的脸上有淡褐色的雀斑,他正带着明媚笑容朝自己不停挥手。 随后男孩主动牵着自己走进小道,嘴里不间断讲着各路有趣见闻。 时间一晃而过,在巷子的终点飘出道道家常饭香。 香味在鼻尖萦绕不止两圈,宋不周伸出手按在柔软的床垫上撑起自己,又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 青苔书店的上面两层是他的容身之地,也是墙壁地板都由木板搭制成的木屋,经过岁月的洗礼已是吱吱作响,为了掩盖边角裂痕挂起的几串老旧装饰灯,一片暖黄延伸至阳台落地玻璃门的边框。 外面夜色深沉,店铺相继关灯锁门,整个克治斯市寂静得出奇,只剩下海面之上暗戳戳出现一层淡淡的平流雾。 都说人在睡觉的时候灵魂会被抽离,那么附归原体想必也需要些时间。 足足过了五分钟,在看到眼前有两个身高体壮的男性挤在厨房争抢锅碗瓢盆的时候,他才彻底回过神来。 刚刚的是梦,刚刚的果然是梦,梦里果然什么都有。 现实中不敢直视烟花的人居然在梦里经历了一场烟花盛典。 真是微妙。 宋不周在心中整理好现实与梦境的隔板,掀开被子,用发软的脚踢着拖鞋走到餐桌前入座,桌面上已经相继摆放好大小盘子和碗。 他忍俊不禁,真是花纹颜色各不相同,丝毫不成体系。 想来自己还从来没有同时出动过这么多餐具,真是辛苦眼前这二位了。 两个顶着隐形厨师帽的人屈身在他的狭窄厨房里看上去竟然很委屈。之前他也清楚知道自己的房子很小,床、书桌餐桌、厨房都在同一个区域没有隔墙,但对他来说依旧自我感觉良好。 现在是第一次觉得拥挤。 已经从“一天两顿饭主义者”逐渐转为“一天一顿饭主义者”的宋不周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过食欲,可能在必要的时候会出现饥饿感,然后适当吃进些东西安慰跟着自己受尽亏待的躯体。 小时候被与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关系交好的邻居阿姨收养后,他们也在饭桌上闲扯过类似的问题“吃东西满足的是心还是胃”? 后来邻居阿姨草草给了个回答——“都满足。人吃东西心情就会好,心情好就会幸福。” 说完之后好像觉得讨论这些很无聊,阿姨也懒得过多解释十万个为什么,直接伸出魔爪按着两个小孩的脑瓜催促吃饭上学。 学习的知识日渐丰富,生物学上对此的解释为人进食时会刺激分泌多巴胺,因此得以暂时性远离焦虑心理。不过宋不周盯着课堂小测满分的试卷看来看去心中第一次体会到填鸭式教育的弊端,只能硬背表面原理,实际认知一窍不通。 后来慢慢的,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那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因为“幸福”两个字,本来就与他无关。 直到现在,决定在冬天来临时去死的宋不周仍然这么认为。 为了避免桌面上的旧书沾到油渍,他适当挪动收整留出空间,偏偏距离自己最近的是《心的重建》——这是他22岁时想努力阅读的书。 后来发现自己的心好像很遗憾无法重建,于是便将它随意放在餐桌上充当象征自己积极过的装饰品。 这本书的中心主旨是“生命中的失去就是重整命运的机会”,其中有段话被很多人用来当作鸡汤每天喝一口。 ——走进你的生命的这个人,能将你带到一个新的阶段,你也会明白你所生活的世界,它一直为了你变得好而努力着。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眼前这两位。 不过这又怎样。 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 认为民以食为天的两个五星级厨师效率很高,桌上美食齐全,营养丰富,宋不周不由自主在心里计算出距离上次闻到如此纷繁杂乱的饭香大概是十三年前,时隔这么久依旧能想起精确的数字更证明了传言的准确性。 味道和气味更能留在回忆中,所以还好……不仅只有发苦的海水咸味。 秦恒盛了一碗菌菇汤放到人面前,柳烬挑了一块自己炒得最不糊的鸡蛋给人夹在碗里,紧接着三人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沉默。 宋不周本身就话少,对面这两个人又互相不认识,工作性格八竿子打不着。说实话他都觉得柳烬和秦恒并肩坐在自己面前的画面很不真实,可自己藏在桌下的手偷偷狠掐大腿肉的的确确传来不轻的痛感。 无力回天,接受现实。 宋不周拿起筷子,然后又放下了。 第7章 「对不起,实在没有胃口」这话在嘴里转了两圈还是没忍心说出来,他再次拿起勺子慢慢喝下一碗汤又象征性吃了几口柳烬夹过来的肉和菜,细细咀嚼然后咽下。 “秦医生,”他道,“一会儿你把其他东西都拿走吧。” “没事,我请客。” “不是,”宋不周轻轻一笑似有些无奈,“没有冰箱,食物会坏,浪费可耻。” 对面两个人同时愣住。 “所以我之前买的那堆东西你为什么要退掉,”柳烬用拿人没办法的语气,打开手机,“我再买一个吧。” “不用!”宋不周心想自己没必要对他们吼,用咳嗽飞速掩饰后声音平静下来,又说,“我烟瘾犯了,你们吃完就走吧。” 说完他快步走到阳台,关上聊胜于无的玻璃推拉门。 一如既往,遇到不想多言的事情就选用熟练的逃避招式。 柳烬盯着玻璃反光后的背影看了很久,单薄的身体好像风一吹就能飘走,更远处充当背景的是塞佛岛临海山崖,黑色的剪影轮廓将宋不周整个人囊括其中。 很快思绪回笼,他余光察觉到旁边的“情敌”也在盯着同一个方向,顿时不爽。 “秦医生是吧,”柳烬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是宋先生最亲密的家属,请你将他的身体情况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 “难道你不觉得比起身体,他更严重的是……” “心理,我知道。”柳烬直接打断,语气狠厉。 秦恒视线抽回,他这才认真打量起身旁的少年,刚刚在楼下店门前初遇的时候他就看出两件很明显的事情。 一、这少年便是经常出现在各家店铺海报上的熟脸,陆地上炙手可热的明星。 二、他喜欢宋不周,不仅如此还对自己很有敌意。 这一点貌似存在误会。 秦恒心想,周围的人都经常说他是个善良的讨厌鬼,有爱多管闲事的操心命。当他见到病态美丽的宋不周时更是把这种人格彻底激发出来。 他虽不是名医圣手,但确实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向堙灭,才会在本就忙得脚不沾地的琐碎工作中抽出几分之一的精力持续关注。 可惜与此同时他也清晰意识到自己能力的局限,很多事情不是只靠努力就可以做到。 - 秦恒抬眼望向前,晚风将那人微长的头发吹起,好像此刻的室内与阳台并非处在同一空间,倒像是在幻想小说中的平行宇宙。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宋不周孑然一身,呼吸在只有自己存在的空间,他吞云吐雾独自沉思,好像并不认为身后的屋内还坐着两个其他人。 “发生在不周身上的事情没有人真正清楚,我是普通大夫并不是心理医生。”秦恒眼神定在一处,语气平静道,“起初我想治好他,你懂的,我是指身体加心理。但后来了解到一些事情,我放弃了心理那部分。” “为什么?”柳烬急切发问。 “因为不堪入目。我身为局外人连碎片都无法直视,有些事情不能深想,如果真的知道了全貌再帮不上忙,只会更加痛苦。”秦恒表达得非常诚实,善良并不意味着能成为救世主,遇到会令自己痛苦的事情,人类与生俱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启动防御机制。 那叫逃避,也叫自我欺骗。 “告诉我,我帮得上忙,我不怕痛苦。” 柳烬淡色的瞳孔认真起来别有一番犀利之色,而且可能是混血自带的优势,宽厚的肩膀外加眉眼锋锐,具有浑然天成的压迫性。 两个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 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秦恒败下阵来摇摇头:“我们无法揣测一个在出生后同时失去父母的孩子,内心世界是怎样的,痛苦还是冷漠。” - 父母……这个问题柳烬没有思考过。 他一直只觉得自己和宋不周的身世相同,反正都是无父无母,也不用经历当亲妈亲爸的面出柜被施加家法这种尴尬事。 但细细想来,自己是在没有记忆的时候被父母丢弃,这个举动受到谴责的人和受害者泾渭分明,自己有合理的理由埋怨甚至豁达地原谅不去想,发泄也好,视若空气也罢,全凭他一念之间。 但宋不周能做什么呢。 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母亲无法预知自己和远在船上的男人的命运而选择生下他,赋予他生命他应该感激,只不过所有巧合凑到一起,不仅是生而不养的悲剧,他也成为了带着厄运缠身标签与世界断联的人。 咚的一声,宋不周沉默倒在阳台上。 “不周!!” 柳烬几乎整个人是窜出去的。秦恒也快速跑近,职业病全套操作皱眉查看:“没事,只是睡着了。” 意料之内的结果,他今天故意带着宋不周溜了一大圈,很大程度上消耗了体力,适当的运动会有效改善失眠症。这也是情急之下的法子,失眠会加重胃肠功能紊乱,而宋不周的脾胃已经很虚弱。 柳烬二话不说将人抱起放到床上,轻轻摘下眼镜,盖好被子,而后抬头看了看周围,暗骂这该死的房子连暖气和空调都没有。 反倒是宋不周刚做完吓人的举动,现在的睡颜意外安稳,瘦削的脸庞不妨碍面容如画,从眉骨到嘴唇,如同精雕细琢的古希腊雕塑般流畅。 像是被蛊惑一般,柳烬之前经常趁人睡着用手描画这线条,心里时常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修学美术。艺术品绘制的时候是模特与画家的二人世界,因此爱吃醋的柳明星不可能让除自己之外的艺术家享受此殊荣,他也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地说“世界又损失一幅名画。” 得到的回复总为“不必可怜世界,它应得的。” 宋不周或许是书读多了,总会冒出一些听上去不对劲然后越品越不对劲的话。 柳烬每次都笑得不行,然后用宠溺至极的眼神盯着面前的人,再用调戏意味十足的语气说。 “宝贝儿,那你可怜可怜我吧”。 - 这种眼神让秦恒知道自己现在站在这,确实是碍事了,貌似比墙上的五瓦小灯泡亮了不止两倍。 但他善良的讨厌鬼人格适时出现,还是诚挚地开口发出邀请。 “咳,来吧,我们聊聊天。” “好。” 宋不周这个人表面上天不在乎地不在乎,但如果遇到让他喜欢且舒适的事情会格外细腻,甚至有些可爱。 就比如他对之前同柳烬的那次【阳台演唱会倾听约会】非常满意,所以后来自己默默在同样的位置摆放好桌子和椅子,嘴上不说,但行为明显期待再来一场面朝海水春暖花开的浪漫主义活动。 不过浪漫的氛围由多方因素构成,现在柳烬和秦恒两人并肩坐在阳台上,空气凝重且尴尬。 “我很好奇,你们是什么关系。”秦恒到底是年长几岁,沉稳地率先开口。 什么关系? 柳烬少见地没有马上回复,而是阖了阖下巴认真思考,同样的问题社长也追问已久。 第一次是在他十岁出道,个人采访时自己堂而皇之公开说出性取向和自己有个极度热爱的人这件事之后,引起轩然大波。回到事务所,社长没有责怪,反而柔和地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当时柳烬还小,满脑子都是些幼稚的“他属于我”“我属于他”之类的想法。 后来成人礼过后第一次与宋不周发生关系,像小狗一样凑过去心里乐滋滋地想要对人负责到永远,结果发现对方压根不当回事,甚至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也是柳烬第一次在心碎中切实体会到对方的「情感缺失症」。 “你认为这很正常?” “不是你想要吗?” “……” 落魄飘回事务所之后,社长扶额又问了一遍“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柳烬发誓他当时心里想的是“我想把他关起来”。 社长纵横娱乐圈摆平过不少难缠的对家,久而久之练出火眼金睛,对自家摇钱树每次垂头丧气的状态司空见惯,并且暗自下了定论。 宋老板是柳明星的药,而柳明星好像只是宋老板的床伴。 但这种事情柳烬是不可能承认的。 - “我爱他,这种关系。”他这么回答。 秦恒并不吃惊,只是简单点头回应,他一向善于观察所以很少会面对出乎意料的事情。 这小子绝对喜欢宋不周,柳烬刚刚一直这样想。 如果秦恒能有听到心声的超能力,恐怕会出乎意料地光速打脸。 “既然如此,你应该向克治斯镇的居民打探过了。”秦恒有点闷,解开衣领上的第一颗扣子,终于在适合纵脱的夜晚放弃一丝不苟的良医形象。 “是,但所有人都一脸避讳不肯告诉我。” 柳烬想起自己十六岁第一次坐船来到这座岛四处寻找宋不周。 当时天气不好且已经发布暴雨雷电预警,可能人们也被这个原因影响导致心浮气躁。他向路人打听的时候大家脸上都除了雨水还明显写着【认识】但嘴里却说【不认识不认识】,而后加快脚步离开。 第8章 “你问的都是老人家吧。” 秦恒打断道,然后似在苦笑:“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大部分老人什么都知道但固执且迷信不愿多说,年轻人倒是开阔新潮,也因此隔着段距离所以没有孩子了解。” “能不能不绕圈子。” 柳烬已经烦得要命,字字带刀,好像随时手起刀落。 秦恒上身后仰靠着墙壁,视线飘到远处的海面上。 雾气最浓的时候,他缓缓开口。 “我知道,他肩上的负担是五条人命。” 第4章 天涯海角 // “baby,can't you see~i'm calling~” 一段悠扬暧昧的铃声响起,稳坐猫女郎缠绵主题歌单榜首的那类。 裸上身少年不安分地向旁边人怀里蠕动,仰起头正准备来个浪漫无比的早安吻,奈何铃声不依不饶,就算曲调性感此刻也与恼人的闹钟没有分别。 少年只好伸出胳膊来回摸索,拿起手机第一时间审视来电显,看看究竟是哪个没眼力见的家伙打扰自己好事。 意料之外,一串熟悉的座机号码呈现在屏幕上。 早安吻瞬间被抛到脑后,这人差点愣生生从床上弹起来! 宋不周竟然,主动给自己打电话了? 宋不周,竟然主动给自己打电话了! 这个念头在夏洛的脑子里转两圈他才彻底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在做梦,旁边的男人下意识翻身,同时发出半梦半醒中的疑惑声音,甚至还有些发牢骚的撒娇意味。 但这些平时可能具有催化作用的招式,当下全被瞬间且不合理地忽视了。 夏洛心说仔细想想自己跟宋不周认识也有十年了,正常夫妻都坚持不住十年不离婚,普通朋友百分之七十都会渐行渐远。但他们两个人微妙得保持了十年平衡。 太不容易。 十年里,那孩子还真从来没有主动来过电话! 这也是夏洛一直以来最佩服且最疑惑的一点,怎么会有人社交欲望如此低下?人类难道不是群居动物吗?这导致他刚刚看到电话号码的时候差点以为是诈骗电话,反手按下挂断投诉。 但这年头谁诈骗用座机…… 这个念头拯救了这段十年磨一剑终于有微小回响的友谊。 夏洛泪目了。 他趴在床上有些不耐烦将肩膀上沉重的男人手臂挪走,动动手指结束妖娆音乐的使命,接通电话。 - 夏洛会不会在忙,这个可能性宋不周当然想过。毕竟现在是大早晨,那孩子又刚刚抛弃旧爱拥抱新欢,肯定全是不能过审的画面。 宋不周摇了摇脑袋,万分抗拒地把这些画面晃出去。 实属无奈之举,他认识的人满打满算就这三个,其余两个还是昨天诡异氛围的当事人,现在已经双双蒸发不见踪影。 有些事情不知道该跟谁说,只能硬着头皮选择最不靠谱的这一位。 这孩子虽然不靠谱但还是聪明的,尤其在男男关系方面那更是能剖析出鬼神看了都哭泣的程度。 夏洛也对于这美誉照单全收,昨天他偶然听到有人窃窃议论又在港口看到了柳明星,他当即就猜到会发生什么。念头陡然一转,原本想去打扰宋老板的计划也因此改成约现任吃饭顺便…………这不重要。 “真的假的!他们两个碰上了?” 完全没猜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有两个猪都想拱自家白菜! 夏洛的声音很大,不仅吵醒了现任还震得另一头的宋不周耳朵疼。 他再次甩开旁边人伸过来的手,忙问道:“然后呢,吃完饭然后发生什么了?睡了吗?你跟哪个睡的?还是……两个都?” 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打断片刻,后面的声音略小隔着被单传入话筒:“你别闹,我正在处理严肃正经的事情……” “不周哥啊这事你得听我的,你可不能玩两个人,你身体吃不消。” “……” 要不是座机珍贵宋不周就直接摔话筒了:“我真想进到你脑子看看都装着什么东西,是不是该洗洗了。” “嘿嘿,”夏洛皮实得很,毫不介意。换句话说他更喜欢宋不周这样怼自己,显得更生动一些,对方又气又恼又害羞的可爱表情他都能直接想象出来。 书店美人老板比自己好看也比自己有魅力这件事,他从第一次见面就意识到了,而且对此一直抱着承认且接受的态度,甚至有的时候会突没来由烦闷,觉得要不是撞号了哪还有那两只猪什么事? “我到店里去找你吧,慢慢跟我讲。” 话音未落,又被一阵低低切切的动静打断。 “啊?找谁?亲爱的,你去哪?” 电话对面传来黏黏糊糊的声音,宋不周知道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可怜“现任”。还行不行了,看上去安全感很低啊,患得患失的小语调真让人熟悉,那位传说中的“前任”好像也是如此。 “别来了,忙你的吧。” 说完不等对面反应,宋不周直接无情挂断电话,然后趴在床上用头锤枕头发泄。 果然给夏洛打电话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孩子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长歪了。 他并没有主动了解过夏洛的家境,只是这家伙每次离家出走一肚子苦水忍不住跟自己吐槽的时候偶尔会牵扯出几句,除去零七八碎的杂事,核心大概是那孩子的父母之间属于协议结婚,有个前卫的词汇好像是叫“开放式婚姻”。 宋不周没有过父母,所以不太了解结婚这件事。 来自夏洛耐心直白的科普为:开放式婚姻就是双方不干涉对方外遇出轨等一系列不负责任行为的生活方式。于是他从小就见到来来往往的人,一大堆叔叔阿姨哥哥姐姐…… 可能这直接性影响了夏洛的感情观念,宋不周觉得自己再找几本相关的书籍读一读可能会了解得更深刻,辅助心理学慢慢开导也许有希望把人从歧途里拉出来。 不过,他为什么要去深刻了解。 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想到这里宋不周的手背离开额头,吐出一口气,打消了去积满灰尘的储存室翻箱倒柜找书的念头。 现在他要准备起床了。 - 几分钟后,宋不周站在卫生间的洗手池前,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一向连自己都看不过去的冰冷面孔少见地出现了茫然颜色。 他一向清醒,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断片的情况。 不过他也承认,顶多是、确实有几次当着柳烬的面装傻。 “宋先生,你昨天说喜欢我。” “我不是,我没有。” “你说了,一边抱着我一边说的。” “我喝多了,我不记得了。” 虽然当时脱口而出否认四连并且把人直接踹出青苔书店,还负气地关门拉帘屏蔽后续,但其实这件事宋不周印象深刻,甚至现在还能回忆起一幕幕缠绵缱绻的画面。 事情的源头是为那金毛狼崽过成人礼。 宋不周因为自己的成人礼是在失去意识中稍纵即逝而过的,当时在医院醒来,“成年”的标签与邻居去世的记忆同时扑面而来。 他的成年并不只是痛苦,更多是孤独和失落,独自住院消化所有发生的事情,独自办理出院手续并支付了自己一多半的积蓄作为医药费,回到书店后茫然地对着空气说 “我回来了,我成年了。” 人分两种,一种是自己淋过雨要给别人撑伞,一种是自己淋过雨要毁掉所有伞。 宋不周本心想往第二种发展,但还是无可救药的成为了前者,“心软”这个分不出褒贬的词汇还是攀到他身上不时出现。 例如柳烬的成人礼当天,他作为一贯比白猫还懒惰的东道主难得打起精神陪人在塞佛岛上玩了一圈,为了满足狼崽对成年可以初尝酒精滋味的愿望,两人在爬山赏月追星星之后找到半山腰的一家酒馆,品低度数的洋酒直到凌晨。 只不过,狼崽对成年的幻想可不止这些。 最后于微醺状态中貌似做了不少事,白猫情绪收不住下意识吐露出“喜欢你”这三个字,而后自己都当即愣住,瞬间醒酒…… 但很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对方正用那种要将这句话记心里一辈子的星星眼盯着自己,并且在接下来的时光中让人知道说话不三思还企图反悔的严重后果。 三年前的事情,宋不周如今仍然记得很清楚。 可昨天发生了什么?他是真不记得。 好像自己吃完饭去到阳台上吹风,在过于柔和的触感中成功放空,困意袭来后便不知东西。直到身体腾空,不安的感觉令他半醒,貌似是被柳烬抱到了床上。 等等,他当着秦医生的面把自己抱到了床上? 这种事情亏柳烬做得出来,只要这个家伙愿意,就算身处闹市也能屏蔽所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听上去不一定可信的情况,他三年前就经历过了。要不是自己习惯性穿带帽子的宽松卫衣,估计两个人的海边热吻图会席卷陆地各大信息流中【柳明星】的词条之下。 第9章 想起来就生气。 宋不周刷完牙洗完脸带着浑身薄荷味走了两步,余光看到餐桌上已经被收拾干净,如他所说一些离不开冰箱的东西也都被带走了,只留下一兜子水果。 犹豫片刻,拿起苹果下楼。 青苔书店今日异常冷清,布帘紧闭隔绝阳光,大量家具与书架都为具有年代感的木质制成,散发古朴厚重的氛围,要说住在这里的是个耋耄老人绝对无人质疑。 可实际情况是书中自有黄金屋,青苔书店中自有…… 白猫美人。 美人拉开帘子将其绑好,几缕金色顺着弧形落地窗洒入,正好延伸到桌面的棕色纸盒上。 八百年没有收到过快递这种东西了。 宋不周疑惑靠近再三确认上面的收件人写得确实是自己之后,叼着苹果,拿出笔筒里的壁纸刀划开胶带。 “这是什么东西?”他吃完苹果,端着白色长方形盒子喃喃自语。 门框上的铃铛适时响起。 “哟!这不是最新款的手机嘛!” 夏洛身穿粉色夹克,边咧着虎牙边走下三级台阶,扑过来直直抱住宋不周,然后伸手指了指那盒子:“谁送的呀,柳明星啊还是秦医生?这玩意儿可不便宜。” 宋不周听后一秒钟没耽误,不动声色想将东西装回去。 “诶诶诶,别啊,这么贵的东西不用,暴殄天物!”夏洛连忙伸手拦住,“现在不用智能手机太不方便,你家这个座机又总是报废,留下吧留下吧。” “用不着。” “哎呀用得着!” “座机是正常的。” “胡说!我给你回电话根本打不通!” “那是我没接。” “……” 争抢过程中,盒子里簌簌掉落出一张奶白色卡片,上面泛着浓厚香水味。 【如果不用,我会把它扔到海里。】 …… 宋不周顿时哭笑不得,还真是会威胁啊,柳烬这家伙。 要说不用手机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宋不周经常拿出来起到搪塞之用的是这两条。 贵,没必要花无所谓的钱,更何况有座机。 独,并没有人需要联系,更何况需要联系的话不是有座机嘛。 柳烬每次听完这两条借口之后都会趴在床上开始玩一种奇怪的游戏,并且执着燃烧胜负欲。 “手机能随身携带!” “手机能拍照!” “手机能听歌!” “手机能……能读书!”绞尽脑汁后,柳烬终于想出一个能勉强对宋不周产生吸引的原因。 五年了,每次宋不周的回答都是“我的书足够了。” “书跟钱一样,怎么可能有足够的标准?” 柳烬弓着背像只狐狸,表达喜欢的方式是啃人。在人肩膀处留下一片印记后心满意足念头一转,突然选用激将法凑到人耳边,低声问:“宋先生莫不是……怕自己学不会?” “不是。” - “不周哥,你好笨。” 夏洛累得瘫在桌面上,他已经苦苦教学了一个半小时,眼前这老古板还是学不会。 “我已经把我的号码添加了。”夏洛蔫头耷脑指着通讯录里孤零零的两个名字【柳烬】和【夏洛】,有头像和无头像区别很大,“柳明星也真是的,已经把自己加星置顶了,还用这么帅的头像勾引你。” “……” “你你你先把这个壁纸给我换了。”宋不周把手机举远,无法接受屏幕一亮起就对上柳烬那张无死角的脸,还是超高清版本。 “为什么啊,多帅啊!”夏洛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对了,如果你想看到陆地的新闻实事就点到这里,里面全是……喏!现在热度最高的就是柳烬新电影发布会。” 宋不周听后接过手机,看惯了纸质书的他还是不习惯阅读屏幕上的小字,只好眯起眼睛。 文字段落下面有一张照片,秉持着【想看哪里点哪里】的技巧,他点击图像中心结果没想到是一段视频。 “啊,这个是直播。”夏洛耐心解释道。 “直播?”宋不周只知道词汇概念还从没有切实感受过。 直播,实时播放当下正在发生的事,不过细想还有些神奇,远到横跨一片海的距离都能被瞬间拉近,这世界好像不会再存在伤离情绪。 画面中柳烬站在台子上,挺拔如松,身穿藏蓝色与黑色的渐变西装,色彩斑斓的贝壳形状胸针起到完美的点缀作用,浅金色的发头更为耀眼,线条分明的俊朗面孔在诸多记者与闪光灯下依旧镇定自若。 书上说得没错,一个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的确会发光。 接近尾声时,一个娱乐记者举手提问:“柳烬先生,您好。” “记者小姐,您好。” “我了解到您的下一部电影已经官宣,是个围绕初恋展开的故事,并且您还在自己的社交平台发表了对于主人公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阶段的心理分析,目前在网络上的讨论度居高不下,请问您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如此念念不忘的人吗?” “记得没错的话,我出道时就说过了,”柳烬坦然重提旧事,然后笑着说,“现在仍然作数,以后也会一直作数。我是持续性单恋人士。” “你看看你让人家孩子委屈的,”夏洛装模作样抹了抹眼泪,“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啊,你先偷偷告诉我。” “喜欢。” “啊、啊?”夏洛没想到这人突然变得爽快,意外语塞,“你……” “喜欢又怎样,他还小,未来星途璀璨。而我,可能都活不过这个冬天。”宋不周表情似笑非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别人家的事情。 桌面上的干花又落下一片叶子,恰好增添了几笔的悲凉情绪迅速扩散,只让人觉得心头仿佛有巨蟒缠绕,寸寸收紧。 夏洛愣住:“说什么呢!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只是营养不良和肠胃问题……” 宋不周默默抬起清冷苍白的脸,面无表情直视着对面。 夏洛这个人非常喜欢开玩笑,这是一种奇葩的表达方式,自诩不正经大王的他几乎所有事情都能用玩笑的态度对待。但是在现在这个眼神前,不正经大王第一次收起笑容。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如果宋不周出了意外,原因无他,只可能是在疲惫之下这人本身不想活了。 也许……很久之前他就意识到这件事,所以才会三天两头跑来看看老板还在不在,在做什么,也想方设法让人不断感受到世界上还存在他喜欢的和喜欢他的。 稻草能压死人也能救人,或许会出现万分之一的作用。 “回去陪你现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成前任了。”宋不周恢复毒舌,围上围巾将下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你要出去?”夏洛语气里有些惊喜,他多希望能听到这人要坐船去陆地找柳烬之类的话。 “我去海边散步。” “不行!”夏洛表情瞬即转为惊恐。 宋不周无奈一笑:“不会出事的,今年的冬天还没到呢。” 他迈出一步又回头用手指点了点以示警告:“别跟踪我,我要一个人散心。” 话音落了个满地,很快书店老板挥一挥衣袖轻飘飘地离开了,店门依旧四敞大开,只留夏洛一个人站在原地。 - 蔚蓝的天空无比晴朗,阳光冉冉白云漫步,春天的朝气正在上扬,沙滩排球等活动肉眼可见开展得热火朝天。 找到一片阳光能照到的沙滩,宋不周席地抱膝而坐,柔和的光线于水面上波光粼粼,海风吹起头发,懂事的海浪涌上来时恰好沾不湿鞋面就退去了。 他抬起头仰望旁边傲然挺立的山崖,据说站在那里会有抵达天涯海角的恍惚之感,岛上的孩子们经常爬上去玩乐嬉戏,也存在相信童话故事的大人上去发下誓言,只为博取所爱之人的一个笑容。 天涯海角的热度不减,钉进山体的高铁质栏杆是十二年前施加的强化保护措施。 宋不周眼睛直直盯着最高点。 强风吹过,云层遮蔽太阳,周围天色瞬间变成一片暗淡,整个人好像被包裹在黑夜里窒息且无法自拔。说来奇怪,即使是黑暗,眼睛也同样刺痛到无法直视。 天空中升起一朵又一朵的烟花,盛大艳丽足以照亮整片天地,那山崖上出现一个伶仃身影,搓了搓冻红的手走来走去,铁质围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美好的天涯海角彻底变成崎岖严峻的险境。 上面的人影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突然伸出手指向这边,开心大喊着“宋不周!我在这!” 人影在话音持续中不管不顾向前奔跑。 “不要!”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根本发不出,毛骨悚然的凉意顿时爬上脊梁。 那人影变得沉默,在眼前垂直坠入汹涌澎湃的大海,海中野兽伴着吼声张开大嘴将万物吞噬得一干二净。 第10章 死寂过后涌起巨浪,一层比一层高,掺杂冰冷夜风令人浑身战栗。 宋不周早已全身湿透,抬头盯着面前扑向自己的大海,他恐惧,却闭上眼睛全盘接受。 “不周!不周醒醒!” “咳!!” 肩膀被晃得生疼,宋不周猛咳几口掀开眼皮,秦恒这才松了口气,他已经敏感到会产生强烈第六感,刚才路过时远远看到这人躺在沙滩上的时候心跳都漏了整整一拍。 宋不周周身克制不住颤抖,坐起来依旧毫无血色大口喘息,平复后的第一反应是抬头望向山崖。 好像有个人影迈过了栏杆!! “不要。” 这次他终于念出了声,手脚并用从沙滩上爬起来只顾狂奔。 “喂!” 秦恒不清楚情况赶紧跟在后面一起跑,只是他无论喊什么,前面的人都好像完全听不到,速度融进风里越跑越快。 周围尽是残影,纵使双腿发软,眩晕无力,但还是在彻底失去知觉前跑到天涯海角最高点。 宋不周后背冒出虚汗,起伏不定的胸膛牵扯着肺都快炸开,也来不及去管嘴里涌上来的血腥味道,只顾抬头张望,结果发现悬崖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向前走,左右仔细查看,确实没有人。 秦恒紧随其后,声音洪亮有力:“不周!听我说,你转身,过来。” 宋不周刚想笑着说没事是自己眼花想多了。 脚下虚浮不稳间,低头他才发现—— 自己的一条腿已经迈出了围栏。 【作者有话要说】 “baby,can't you see~i'm calling~” 《toxic》callme kat 第5章 乌合之众 // 阳光以龟速转移到散发清淡香味的鲜花骨朵上,耀眼的金色搭配粉白像是莫奈笔下的某幅印象派画作,窗外暖风十分有眼色地吹过这两百年油彩,令艺术无限立体生动,一派温馨融洽,春意盎然。 “妈!不周说他想吃牛排!” 穿着淡绿色卫衣的男孩一溜烟冲进家门,头发卷曲向上,边咧嘴笑边摘下书包丢到沙发上,仰着脑袋连连叫喊。其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寡言、行动迟缓的俊秀男生,他在门口鞋柜前换上拖鞋,乖巧地将周围摆放整齐才挪步到客厅。 朝阳的厨房里传来葱姜爆香气味,蒸锅白汽相互叠盖向上飘浮将整个空间裹上层柔光滤镜,细细看去足以构成某艺术家唯美主义生活派系列中最有温度感的摄影作品。 女人忙手忙脚,刚后知后觉系好围裙就听到家里飘进来的饿死鬼,回过头隔着摆满玻璃瓶罐的架子举着锅铲挥舞呵斥道:“少来,我看是你想吃吧。” “不周也想吃的,他就是闷着不说,”男孩乐呵呵直接举起宋不周细白的胳膊晃动两下,“妈,你看他多瘦啊,得吃点肉补补了。” 听到这话,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戛然而止。 “真的假的,快让我看看,”女人用围裙擦了擦手,皱着眉从厨房出来走近查看,“还真是,怎么小脸又瘦了一圈……方弃白!你是不是把不周的零食都抢过去自己吃了啊!” 她不由分说揪起男孩的耳朵,搬出最具威慑力的话:“再让我发现就取消你的零花钱。” “呜呜——”男孩动作敏捷,捂着耳朵蹿到宋不周挡箭牌的身后装哭,并且企图将人拉入己方阵营,“这个阿姨好凶,不周,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呀?” “阿姨什么阿姨,不周你就管我叫妈!有时候还真想把你俩换换。” “换呗,反正不管我叫你阿姨还是老妈,我都和不周是一家人,嘿嘿!” “你个小兔崽子!” “啊——不周快帮我,阿姨打人啦!” 眼前的治愈系日常电影马上变成了比武过招动作大片,在主角之一脚滑摔跤后,貌似还掺杂不少诙谐色彩。 而宋不周作为观众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神直直看着客厅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母子俩,欢声笑语忽远忽近,人影之后的背景是客厅窗外花瓣飞舞,海天一色。 all particles in the universe are closely related. 这是今天英语课上阅读理解中的一句话:宇宙万物彼此相联,很难有绝对孤立的存在。 比如,此情此景就与他上课开小差,不写习题而转去偷读的诗句息息相关。 空白的习题试卷下面被有心藏着本素色封皮阅读练习册,第五页的第一篇刚好是海子笔下那表面明媚达观的文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 实话实说,宋不周读完这四行便当即被冰火相融的诗句世界中所蕴藏着的深远悲伤震骇住,久久无法回神。 在其他同学聊天打闹互相抄卷子答案的时候,他开始在英语课上纠结语文的阅读理解。 为什么诗人觉得明天才能做幸福的人? 明天永远是明天,明天永远是遥远的。 明天到了还会出现新的明天,明天永远可望不可即。 参不透答案的他先是在心里暗暗表示对诗人的歉意,而后选择了翻看书后答案这一不堪的做法。 指尖划过字里行间,最终却发现这是一道占比很低的小题,得分点只选在最后一句,并且强调了对积极生活的向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确实美好。 宋不周站在诗化的世界望向现实,男孩和女人嬉笑怒骂相互追跑到阳台上后,这场“战斗”就平息了下来。他们用如出一辙的动作向石子路上的镇民招呼挥手,最终“随遇而安”双双拿着水壶为花草浇水,烤肉的香味悠悠从厨房一路飘远。 也许……也许可以做到。 关心粮食和蔬菜,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有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度过四季,春暖花开。这些事情平常简易,或许全部实现之后就为【明天】做好了准备。 抱着这种愿景,宋不周度过一天又一天。 一天又一天。 可惜每天都是【今天】, 每天都不是【明天】。 和煦的阳光、潮汐潮落的海滩、热闹欢跃的除夕、星空熠熠的傍晚。 璀璨的烟花、刺耳的警报、四处骚乱、熙攘簇拥的人群、飞快的救护车。 - “夫人,很遗憾抢救不及时错过……”医生双手置于身前,语气平缓道。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爬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女人几乎全身脱力,瘫倒在医院的走廊里只剩下无用的嘶吼和无声的抽泣,泛红发肿的拳头一下一下捶打地板,伤口处留下血迹,周围路过的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惨剧,纷纷加快脚步离开。 “是我。” 少年清凉如薄荷的声音在不显眼角落处响起,机械般向前迈出半步,就再也走不动了:“我约他在天涯海角看烟花,我有事耽搁了没……” 啪的一声!! 宋不周白净的脸上瞬间留下一道明显的巴掌印。 印记经久不散,加之生理与心理双重反应带来了严重的头痛眩晕,明明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胃里却还是向上搅动翻涌。 “蠢货,看个孩子都能出事!”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的男人竟是因为儿子意外丧命,他无法接受,悲痛欲绝砸了绝大部分物品发泄。 “收养收养!一个你都养不好!” 花盆粉碎,残枝败叶与泥土洒落满地,刚刚绽放的花朵被分裂的玻璃瓶划散,完全失去色彩。 男人气到将全部责任归咎于一处,后面跟着粗鄙不堪的话对女人大打出手,一遍又一遍,过了半晌才不知是悲是怒地大力撞门离去,样子像是永远不会回来。 嘈杂终于停止,回声却好像还保有延时性在天花板下来回飘荡。 女人脸色发青,瘫坐在沙发上双目无神,只有肩膀止不住颤抖。 “不周。”她终于开口。 “阿姨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她垂着头。 “在医院情绪失控,我向你道歉,”她头发凌乱,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又继续道,“书店要关门了,你可不可以搬到那上面去住,我……我还不能……” 宋不周整个人立在阴影中,瘦削脸颊几乎挂不住肉,像一具没有感情的傀儡或僵尸。 他不紧张,不慌乱,不想哭,甚至第一反应只是格外平静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m……阿姨。” - 呼哧呼哧—— 柳烬跑得飞快,一路上不知道被人说了多少句“这人怎么回事,不要命了”。 医院地板光滑反亮衬得空气格外冰冷,他整个人像丢了魂跌跌撞撞跑到29号病房,站在走廊入口,远远就能看到秦恒——那人并不在病房里,而是端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从表情来看并不轻松。 第11章 “怎么回事!” “小点声,这里是医院。” 秦恒盯着面前金色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人,语气还维持稳重:“应激反应加上有些发烧,医生注射了抗焦虑的药物,人已经睡下了。” 听到人没事,柳烬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可脚下还是保持心绪不宁的习惯性动作,来回踱步不知所措。 三分钟之后,他才站到病房门前透过玻璃窗口看到里面吊着输液瓶的人正熟睡着。与昨天在阳台晕倒时不同,平躺在床上的人只有薄薄一片,憔悴虚弱的脸上眉头微蹙,像是正陷入梦魇。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跑去山崖?为什么会晕倒?”柳烬隔了个空位坐下,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他说完不等旁人回答就胡乱抓了几下后脑勺,烦得很,连自己能清楚察觉到这问题虽是冲秦恒的,可生气的情绪只是单纯针对自己。 莫名烦乱的思绪甚至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积储,类似在寒冬中滚动一个巨大的雪球。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除了当下的慌乱,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失落从心底上翻。随后于疾风中狂奔,雪球借势在风霜雨雪中越滚越大,好像比被诸神惩罚西西弗斯的石头还要沉重。 他有必须成为巨星以及必须拼命赚钱的理由,但好像再无法忍耐与宋不周的距离以及闭塞的通信,尤其对方还是喜欢与死神推拉纠缠的人。 一直以来有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 他想把人关起来。 地点已经决定好了,就在他陆地别墅的主卧,那里宽敞华丽,向阳且通风,一定比青苔书店二层的小屋舒适,更适合白猫美人居住生活。 “我想知道,你对这座岛有多了解。”秦恒的不答反问恰好打断了对面卑劣的念头。 “五年,基本上每周来一次。” 秦恒歪头看着旁边这位传说中的陆地巨星,神色好像有些意外:“每周?很费时间和金钱吧。” “我很有钱,”柳烬不止一次强调这件事情,但他这话并不想说给情敌听,于是不耐烦地话音一转继续道,“时间……如果我见不到宋先生,接下的一周时间都会在发疯中荒废,所以不算浪费,甚至可以说是我珍惜时间的体现。” “……?” 尽管是向来在别人眼中成熟稳重的秦恒,这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这个孩子心理上或许也存在一些问题。当然,如果对方不是出于心情烦躁胡扯来搪塞他的话。 “既然如此,你也同半个当地人没有分别。”秦恒自顾自下了定论。 柳烬弓着背前倾,双手交叉撑在腿上,右手的大拇指不停摩挲只在心里想着。 分别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他眉头紧蹙,自己这次确实有些心急,幸好口袋里常备墨镜与口罩,只是帽子不知被丢到了哪里,现在也只能强行无视过路人偷瞄向自己金发的视线。 回归正题,至于对塞佛岛有多了解。 塞佛岛对他来说就是宋不周所在地; 能见到宋不周的地方; 困住宋不周的地方; …… 要说其他细节还真是一问三不知,昨天晚上旁边这装腔作势的家伙专吊人胃口,说话总是喜欢说一半留一半,搞得他更是一头雾水。 柳烬转身刚要继续质问。 走廊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裹着睡衣的夏洛脚下打滑飞奔过来,一个不小心还来了个五体投地,引来不少注意力。 他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脑门:“宋老板呢,没事吧!” “小点声,他睡着呢。”柳烬现学现卖道,他上下打量来人,之前跟夏洛只是简单有过两次照面,几乎没有直接对话互相了解过。 夏洛也顾不上别的,走到门前探头看了看里面的人,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把气喘匀坐在空位上。 “他说他要去海边散步还不让我跟着,我觉得他散散心也确实有好处,没想到会这样。” 夏洛说完挠了挠后脑,他现在夹在秦恒和柳烬中间,略显局促,更别提穿着一身睡衣拖鞋的邋遢模样,脑补中的娘家人气场荡然无存,只剩下卑微弱小可怜无助。 柳烬直起上身默不作声。 可能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在宋不周的视线外,柳明星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生人勿近的气场出了名的锋锐。 “只不过,怎么会突然跑到山崖上去?”夏洛又开口。 这话一出,两位21岁的同龄少年或明显或不明显地望向唯一了解事情全过程的人。 身为视线的焦点,秦恒没有马上回答,任由气氛就这么冷了半分钟。 他紧急在心里整理拨乱的毛线团,叙述事情最好从开端开始讲起,也省的旁人问出更多的问题打乱重点。 “十三年前。” 他刚捋好前因后果准备开口,结果话还没说完,柳烬就全身抖了一下,幅度不小带着长椅的铁质架子发出刺耳摩擦声。 “你怎么了?” “没事。打了个寒颤,”柳烬声音发沉,“你继续,十三年前怎么了?” “十三年前有个孩子从那山崖掉下去了,”秦恒神色疲惫,缓缓道,“后来抢救无效去世。” “我知道,那段时间岛上开始严加管理,不管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一律禁止靠近那山崖。”夏洛以他凡事都要掺和一脚的性格定是没错过这等大事。 “这跟宋不周有什么关系?”柳烬刻意放低音量,他只关心这一点。 “哎呀,”夏洛刚想说话转头看到秦恒的神情,马上伸手示意,“秦医生您说吧,我嘴皮子不利索,解释不清楚。” “不周的父母双双去世后,他由与母亲相交不错的邻居接去帮忙照顾,那失足坠崖的孩子就是邻居家的亲生儿子,”秦恒声音不大却很稳,“当年除夕,两个孩子相约晚上在山崖上看烟花,但不周好像被某事耽搁迟到了,结果那孩子不小心掉了下去,后来发现再打捞上来已经过了抢救时间……” 这事故在塞佛岛上还是第一次出现,山崖上没有围栏但也垒有一圈天然石头,上去的人会站在里圈眺望远处或是拍拍照,所以危险系数一直都不高。 “那件事影响确实不小,”夏洛习惯性接话茬,“克治斯的镇长副镇长一众大人物全都惊动了,报纸上连续几周都在重点标注,但后来风向开始混乱,人们找不到突破口就…” 就集中到宋不周身上。 出生克死父母,长大克死玩伴。 人人都能在扯淡中逻辑自洽。 最可笑的是,那明明是岛屿安全建设问题,最后竟然连官方都任由迷信作祟,将错全然怪在一个明明什么都没做的孩子头上。 也许是太无语,三个人骤然陷入死寂,长长的走廊只有不小心渗进来的海风发出微弱动静。 柳烬时至今日才知道这些,旁边的两个人也不再聊后续细节,能想象当时的场面肯定是极度失控,落后愚蠢外加野蛮可以直接构成人间炼狱。 十五分钟过去,对面病房进去的人们已经在热闹招呼声中退场。他陷入沉思太久,连夏洛裹紧睡袍打招呼离开都没意识到。 “为什么今天…”柳烬小声自言自语。 “因为不凑巧,”秦恒坐在旁边知道这人想问什么,直接回应道,“我后来去问了一圈,今天确实有个男孩跑了上去,不过只是站在上面简单拍了两张照片。” 事实是抱着陷入晕厥的宋不周下山时正好迎面遇到一位举着相机拍摄花鸟鱼虫的男孩。秦恒承认,那是他第一次语气那么强硬并且用一种站在对方角度看来万分不可理喻的态度让人离山崖远点。 “我不知道那个瞬间在不周的眼里发生了什么,我能联想到的只有一个词——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柳烬从自己的心理医生那里听到过。 “没错。但上次我对你讲过,一样的道理,我不是心理医生,治不了心理。”秦恒坦然道。 就算是心理医生,也不是所有心理问题都能解决的。 柳烬没有将心里话说出,反而换了新话题:“那山崖,平时上去的人多吗?” “近几年才渐渐放开,偶尔有三两人上去欣赏风景,”秦恒说完,余光见转角处有护士朝自己招手,于是对身旁的人晃了晃手里的水杯,“我去打水。” 柳烬“嗯”了一声,低头自顾自展开思考。 尽管危险也依旧有人上去,这件事倒是不难理解。 不负“天涯海角”的美誉,站在那上面放眼望去的风景确实很美,悬浮的云层时卷时舒,天高海阔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治愈解压疗效。 他身为非本地人也曾爬上过那处山崖。 原因早已模糊,不过他记得当时于半山腰遇到三个高中生,没有出去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正处在人云亦云,借机吐槽以显示自己存在感的讨人厌年纪。 ——“本来能玩的地方就不多,凭什么贴封条。” 第12章 ——“不都是因为那个叫宋不周的,一身晦气。” ——“喂,好好的干嘛提那不祥的家伙,你不怕咱一会儿也出意外?” 确实出意外了。 柳烬冲上去把三个人拢在一块上拳头狠狠教训了一顿。 男孩子的打架过程青涩生疏却带着英雄主义般歇斯底里,柳烬帽子墨镜口罩全都卸下,幸亏四年前岛上的互联网冲浪速度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还处于小孩子没钱没手机的时期。 「陆地童星对岛上高中生大打出手将其当场教育」的词条并没有出现。 - 医院走廊中的人越来越少,外面许是路过了带探照灯的摩托车,不小的轰隆声连带橙红色的光划过,顺着尽头的窗户扫在地面,被倾斜抽长的线条快速划过天花板上的长方体数字钟表。 【21:29】 这是克治斯镇中最大的综合性医院,随着一年又一年,其他的机器早都替换为更现代化便捷的新式产品,只有这个表被保留下来,复古微锈的外观与周围格格不入。 它见证的故事,亦或是事故比人多得多。 秦恒在打水回来路上,抬头确认时间后,心想多年前岛上医疗水平不发达,大厅里几乎每天都人满为患,家属也皆是愁云惨淡甚至不抱希望。 他的母亲只是小炎症放到现在是多么容易解决的问题,但当时却好似绝症般求不到特效药。也许是那时候开始秦恒才萌生当医生的想法,目的是不让自己成为坐在走廊里无处施展,只能迷信地祈求神明垂爱的人。 可现在看来,人们身体,更大的问题好像向上向内转移了。 他转过弯再抬头,看到柳烬紧攥拳头,执着地站在病房门口。 - “所以你上次提到的五条人命是。” 秦恒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有口难辨,因为命运命理这方面的事是完全拿不出任何确凿证据,但会莫名影响人的心态情绪。向来虚幻缥缈的事物最容易被相信,就像将一个正常人关进精神病院,只要医生对外宣称,谁又会相信这是个正常人呢? 连续五条人命,分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就已经足够将“厄运缠身”的标签钉进宋不周的身体骨骼最深处。 不过污浊的环境只会让明事理的人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 宋不周不会带来厄气。 秦恒崇尚科学,不信迷信。就算要信,“运气”一词也是用来为人们增添自身的信心与积极力量,而不是怪罪他人,污蔑他人的武器。 柳烬只知道自己之前接触过有关平行世界题材的电影剧本,从那时他就开始思考如果真的存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在那里的柳烬没有遇到宋不周…… 他放弃了,他无法想象。 就算夏洛在场也会选用当下热门网络用语插上一句:宋哥就是我的神,哪来的什么鬼厄气,一群xxx! 只可惜塞佛岛从最早人们还在主要依靠出海捕鱼为生的时候就只会祈祷不要遇上海妖,甚至后来初代城镇中选择领导人物时,也是根据各种迷信活动甚至是吉兆指向来定夺。 乌合之众向来比起神,更信鬼。 群体都是匿名的,因此,也不必承担责任——古斯塔夫·勒庞不愧是著名社会心理学家,简短一句话直切要害。 紧接着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人长时间陷入沉思并不是件好事,需要来人打断,转换注意力才好过思虑过度越陷越深。 “其实,他之前有一次差点投海的经历,好在被人救回来了。” “嗯。”柳烬回答得毫不犹豫,声音语调异常沉稳,不带丝毫意外。 微妙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秦恒一愣,直觉性脱口而出:“你……” 答案已经很明显。 柳烬没说话,只是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笔直站在病房前闭上眼睛。 他想起来了。也追本溯源,彻底清楚了自己今天如此焦躁的原因。 重复且无解的谜题最令人苦痛。 在他17岁那年的除夕之夜,华灯初上夜阑珊,陆地上电视台新年晚会为避免出现意外皆属于提前录制,所以结束得并不晚。 七点准时下班,他披上外套就往外跑,要不是社长眼疾手快给这人全副武装上,恐怕周围本就人头攒动的片区都要出现新一轮狂欢。 “小伙子,今天都放假了,只剩下21点29那班的是个小船,不太稳当。” “我买!” 寒风中耳边那串熟记于心的座机号码一直传来无人接听的回应。 柳烬预感到这一天极有可能会出问题,他急坏了,一时上头病情加重,甚至在心里计算游过去和等船来哪个更快捷。 十点准时烟火漫天,绚丽多彩,绝大部分人都抬头欣赏赞叹,跟身边的好友亲人爱人举杯同庆,相拥接吻表达爱意,唯有柳烬在船头低着脑袋走来走去没停下过一秒,直到烟花秀进行到最后阶段。 船靠岸后他也是第一个冲下去,比作离弦的箭都不夸张,身后游客还在不停调笑:“年轻人,别太着急,除夕的夜还很长呢!” - 青苔书店一如既往没有锁门,里面没有开灯也没有人影,昏黑清冷。 烟火盛宴接近尾声,人群纷纷从海滩散去,路上人满为患,逆流的话几乎寸步难行。 岛上的大小宽窄石子路像是蜘蛛结下的网错综复杂。在两个不同的方向犹豫片刻,柳烬余光敏感发觉通向山崖的拦路架子——歪了。 人在害怕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会异常冷静,这很神奇,他带着这种极少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理性层面的防御机制一路往上跑,冷风直直灌进肺里,过程中还没忍住揍了几个时运不济愣往枪口上撞的倒霉孩子。 很快,终于站在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上,他大口大口喘气,放眼从最高点俯瞰,烟火稍纵即逝,人群也同样尽兴散去,海边重归黑暗与安静,在遥远陆地上空的微弱斑斓映照下,水面有种朦胧的暗紫色。 突然!迷茫的瞳孔聚焦于一处后骤然紧缩! 他又反过头急速往山下跑,墨绿色风景呈残影倒退,金色的光斑一步不停往海边的方向移动。 树叶沙沙作响,海面微波轻荡。 “宋、宋不周!” “宋不周!!” “宋!不!周!” 柳烬站在岸边用尽力气大喊,周围连个影子都没有留下,远处的人群耳边尽是喧嚣,也不会费心注意这边阴暗角落发生的事。 海里的男生站在原地,好像长出了一口气,白雾散尽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明年就要成年了!” 柳烬感受不到自己的眼泪,又说。 “我爱你,所以,等等我。” 水面已经没过那人的膝盖,米白色衬衣被风吹得翻飞,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型。 之后在沉默中僵持了长达十七分钟,没人知道这段时间里他在想些什么,在纠结什么。 用尽全力耐下心来的柳烬只知道,宋不周最后半侧过头来望向自己时,眼眶泛红,不逃避的直视视线久久停留在自己眼底。 分明是在求救。 他后来因为害怕足足盯了人一整夜。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抱着人呆了一整夜。 柳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各个方面都不算是心态健康的人,心理医生曾在他面前频繁提到过“ptsd”这个专业名词,之前不清不楚也没兴趣深入了解的他在那天夜里,在宋不周身上深刻体会到了这个词汇。 all particles in the universe are closely related. 在眼前人面色凝重陷入回忆的过程中,秦恒一直在堂而皇之地做微表情分析,他最近对心理学领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打算回头去青苔书店淘一下有没有相关书籍可以平时辅修研究。 数字钟表发出咔哒的声音。 “其实,关于天涯海角坠落事件有个如今再说已经不重要的小细节,只有我知道。” 秦恒突然开口,现在他连自己的心理究竟是如何都有些模棱两可了。 “什么细节?”柳烬从过去抽离出来,转过头飞速问道。 “那个姓方的孩子前一天碰巧到我的诊所买药,他当时很开心地告诉我……” 秦恒侧过头看着眼前的墙面,眸子里映出的是种混杂悲伤与遗憾的复杂感情。 “他成功说服不周,转天去天涯海角看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经典诗选》 第6章 绑领带 “be running up that road 在这条路上奔波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攀上那座高山” 歌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有关悬崖的诗句,本是冲破黑暗反抗命运的正向音乐作品顿时爬上了深重孤独感,这可不算好事。 费尔南多·佩索阿。 他一生孤寂且波澜不惊,5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家中经济困难,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开始变幻各种异名通过诗句抒发丰盈的内心世界。写出“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的人自然逃不掉因果定律,在一生中只恋爱过一次,最终因自身问题恐惧婚姻关系,以分手收场不了了之。 第13章 不说完全一致,只是有一两点相似处便足以令读者产生共鸣。 青苔书店的三层书架上还摆有《不安之书》和《惶然录》,出院后抓紧时间能够在冬天之前读个几遍。 或许是药效的缘故,零碎多余的念头走马灯了大半圈。宋不周平躺在床上,眼皮不明显地动了动,半睡半醒间听到门外医生的滔滔不绝,还是用一贯的愁闷语气说着“身体底子差”或者“多来几次会出大问题”之类的从小听到大的话。 他抬起毫无困意的眼皮,眼瞳如月下湖面,在安静中仰头盯着床头柜桌角愣神,随后比起拿水反而第一时间拿起桌面上的手机。 时至当下才终于体会到了这玩意的便捷,除了五十多条未接来电,日期与时间都十分清晰显示在柳烬壁纸的英俊面庞上。 已经很晚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想拔掉手背上的针头。 “不能拔!” 身高将近一米九的柳烬跑进来一把抓起宋不周的手,神色紧张地将自己另一只手附上额头,见这人已经退烧才松口气。 “没事了,不用住院。” “再住两天,”柳烬见这人又要起来,改口道,“一天!就再住一天,费用我都交完了。” 听到费用后宋不周纠结了两秒,最后将手从禁锢中抽出来:“我会还你的,还有手机的钱。” “行行行,你还,你慢慢还,还不了也可以考虑以身相许……哎呦!”话没说完,柳烬被不留情面地锤了一下,武器像经过修剪的猫爪子似的毫无杀伤力,他笑着揉了揉后脑,心里舒服了不少。 很明显眼前的人确实恢复了,连脾气也跟着一起。 旁边2号床位的小男孩原本就没睡着,听着听着更是忍不住直接吭哧笑出声。 柳烬这才注意到此地并非二人世界,不满地瞟了一眼:“小屁孩,笑什么?” 他语气转换毫无过渡,淡色瞳孔严肃起来更带着审问意味,如果“嫌疑人”回答不被满意,金发长官将会随时下令将人轰出去。 男孩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干扰,双手枕在头下侧躺,眼珠亮晶晶地如实回答:“笑哥哥你说的话老套,像电视剧里那样。” 宋不周强忍笑意,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老套。” 金发长官回过头,耳朵耷拉下来瞬间变成被雨淋湿的金毛小狗。 “事实上,老不老套都没用,这个叔叔从来没有答应过别人的表白。”男孩说着还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动,语气像是了解不少内情。 “你怎么知道?” “当然,他可是……” 柳烬转头跟那孩子对视间想起秦恒所说的之前种种,不祥的预感异常强烈,就在他以为这小孩子没眼色要说出不妥的话,刚要出言制止时。 没想到对方眼睛弯了弯,目光转而盯着话题的主人公,直接开口。 “青苔书店的美人老板,我哥跟我说过,他们总是找机会去偷瞄。” 柳烬:“……” “好、好了,你快回陆地忙工作吧。”宋不周听不下去了,连忙转移话题。 小孩没有说谎,之前有不少从外地来岛上旅游的游客,他们满心欢喜享受美景,甚至以偏概全地认为塞佛岛是接近天堂的领域,殊不知被藏匿起来的是堪称恶魔手笔。 丰富的日程规划,途径大街小巷,客人们一致疑惑为什么唯独青苔书店会如此冷清,尤其在看到老板真面目之后更是果断进去短暂搭讪。不过宋不周保持一贯铜墙铁壁的性格,几乎没费时间精力就让人扫兴而归了。 灵魂枯萎的蝴蝶,那些人这样形容。 柳烬卸了力气坐在椅子上,脸色瞬间阴下来:“发布会刚结束,最近不忙。” “发布会,那件衣服很好看。”宋不周点头道。 “你看了!”柳烬像个孩子瞬间开心,指着自己,“人们常说时尚的完成度靠脸,宋先生是不是也赞同?” 这观点的事实依据过于充分,宋不周淡淡一笑,不算明显,只是因为神色缓和了不少所以更好看了。 柳烬喉咙上下滚动,说:“允许我留下来陪你吧。” “不要。” “想也知道,”柳烬撇了撇嘴,带着不满掏出手机,点开事务所发来的最新文档展示在对面人眼前,“难得空闲,我希望每天见到你,看看这些,为了赚钱我可能都会出演,书店里那么多书相当于珍贵的参考资料,我可以保证安静阅读学习,绝对不打扰你。” 听上去不像真话。 台子上的手机叮叮响动打断了还未发表完全的拉票环节,演讲者十分讲礼数地暂停,拿起手机时先看到自己的帅气壁纸,嘴角禁不住得意勾起,下一秒又看到秦恒发来的两条信息。 【不周,我是秦恒。趁你睡着私自添加了电话,以后有事随时联系我。】 【切记好好吃饭,诊所有些事,我忙完再来看你。】 “给我看看。” 柳烬抬头,乖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在对方刚要收回时,又将人手腕攥住。 “宋先生,你跟这位秦恒是什么关系。” “找他买胃药,诊所比医院的便宜。”宋不周用了点力气抽回手,开始认真且缓慢地敲打回复。 “以后你的药我来负责。”柳烬脱口而出,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可行性极低。 “不用,你没必要总到塞佛岛上来。” 又是这种将人推远的语气。 柳烬暗自长叹气,想来自己的长进已经十分明显,之前还会据理力争反驳几句,在发现软硬皆是无用功后,现在习惯性充耳不闻。再继续下去,恐怕真会被那不着调的心理医生说中,做出更多不可理喻的事。 如果一定是那样的结果,希望场景是在陆地别墅的主卧。 但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病人需要休息。 他收起胡思乱想,笑眯眯地站起来挪开那部正与“情敌”互发消息的手机,俯身撑住胳膊,将人局限在自己眼前。 目光相接,柳烬发现身下的人露出罕见的茫然,这副样子只在四年前见过。 还不等他细细描摹眉眼,小气的老板便及时收敛再度恢复如常,并且不动声色地错开眼。 只看着我就好。 不行,这想法太真实太自私放在这个情景并不适合。为此,他选择用嘴唇轻贴对方手背,努力克制住自己得寸进尺的心,展现出绅士一面,率先结束这场实力悬殊的对话。 “nighty night.” - 窗外夜色浓郁,皎洁月光洒落满地,病房里彻底陷入安静,旁边原本兴致勃勃好奇研究金发哥哥为什么盯着宋老板睡觉的样子看个不停的孩子,也进入了更甜美的梦境。 有研究表明,生病的人容易在意识深浅中反复横跳。 宋不周睡眠质量本就不高,第二次朦胧的醒过来已经不知道具体时间,发过汗后浑身发软,只觉得左手更明显沉到抬不起来。睁眼才看到是原来是金毛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狗一样乖巧趴在床边,爪子牢牢牵着自己。 …… 据观察,这是两人之前同床而眠时柳烬养成的小习惯,说到底还是怪自己。 他尝试性动了动手指,见这家伙人还未醒,双手倒是几乎没有停顿地攥得更紧了之后索性躺平放弃。 对于不喜欢肢体接触的人,这种情况每周末经历一次已是足够。可连续两天晚上面对缠人的金毛,身心除了疲惫还是疲惫,自然而然的对话已经让伪装的冷漠面目全非,更何况,甚至意料之外地产生会一直如此持续下去的错觉。 这很危险。 从陆地到塞佛岛的中心医院,小岛上天然形成无数石阶,他完全不清楚一路上最短时间需要多久。或许下次询问秦恒自己昏睡的时长才能大概计算出数值,肯定不短。 “浪费时间,傻不傻啊。” 四年前,新一轮的烟花过分刺眼,他对面前的人说出这句话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挪开眼神,转身拖着湿重鞋裤踉跄着回到书店里。 半分钟不到,柳烬双手捧着老旧易撬的锁头站在一层楼梯口,表情像是明知故犯后迟来的示弱。显然,这个成天被粉丝以“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吗,除了娶我”评价的男人不负众望,连“溜门”都十分精通。宋不周身体欠佳,头重脚轻,戳人的话没能及时说出口,反倒让狼崽钻了空子将自己横抱至床上。 被子里的确比海水温暖,险些沦为无机体的人冒出这个想法。 “等、等一下!”他濒临沉溺,多亏带着潮汐凉意的衣服帮助他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整个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宋不周。” 柳烬轻叹后的一字一顿仍然温柔,行动却不容抗拒,胳膊环住肩膀将人直接按回枕头里,随后在交换呼吸的咫尺距离中与精神不济、失神又困惑的神色相对。 再怎么着急,他也无法对身下的人冷脸,甚至禁不住弯起眉眼笑了笑,平时或许已经展开厮磨亲咬,可现在他却选择单手蒙住看过来的眼睛,像妖精施术般发出轻声诱哄的旋律。 第14章 这场力量悬殊的僵持以身下人浸入睡梦结束。 恋恋不舍维持片刻,柳烬松下一口气,起身替人换好衣服后一直未离开。 如他所想,还不到后半夜这人就高烧起来,全身滚烫,通红的脸上混着湿漉漉的汗和眼泪,四肢胡乱挥动甚至在梦话里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最后不停地喊救命。 柳烬认真擦拭喂水,保暖煮药,等人安分下来才堂而皇之捧起面前乖巧的脸颊直直注视,而小病号像是意识不到危险的小型猎物又往冰凉的手掌里蹭了蹭。 捕食者愣怔片刻,像是收获到从未有过的奖励,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温柔缱绻。 “宝贝,清醒的时候也请如此诚实好吗?” 浑浑噩噩一整夜,繁乱的意识阶段性清醒。宋不周在心里琢磨着一句听不懂的回声,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便在暖阳中睁开发黏的眼睛。 那个盯了自己一整夜的人已经离开,木质椅子正对这边,上面空空如也。 一片云飘走后阳光变得倾斜刺眼,他刚想抬手遮挡,结果发现左手腕被人用领带绑在床头。 “……” 解开倒是不费事。 宋不周攥着领带,坐在床边双脚落地时,扭头看见桌面边缘压在药瓶和蝴蝶酥早餐之下的纸条。他甚至注视了半天才理解这字句的意思,并且在脑海里自然而然结合起昨夜失去意识之前面对的金色瞳孔,想象出对方气愤又带有哀求的语气。 “宋先生,你的恋人不能没有你。” 这句话像一道分水岭。 在此之前,宋不周还能装作视力有问题忽视掉那只偷偷上岛看自己的金毛。在此之后,金毛比同类提前一年经历了月圆之夜完成蜕变,自作主张定下每周末必须上岛。 同床共枕,习惯成自然,牵着的手也越攥越紧。 而转天清晨来自陆地催促的电话,顺理成章成为他们的固定闹铃。 - “you 你 it's you and me 是你和我 it's you and me won't be unhappy 只有你和我不会不幸福 and if i only could 如果我可以 i'd make a deal with god 我想与上帝做个交易——” 柳烬的手机铃声又响了,他从病床边爬起来本不耐烦,按下接听键后看到床上熟睡的脸又立刻放轻声音:“嗯,说。” 同样习惯成自然,另一头的社长开口就问:“你在宋不周那里?” 柳烬目光转落,声音仍然很轻:“嗯,别来打扰。” “你猜我拿到了什么,新鲜出炉的《初恋》剧本。” “有电子版,况且我的记忆力很好。” “可、可我已经到了,是叫青苔书店没错吧?” “……” “喂?” 柳烬挂断了电话,因为他看到宋不周正侧着身子看向自己,眸色澄净清澈。 这个人太好看,跟社交舞会场合中容貌华丽的宾客不同。那些目的明显的家伙大部分主动靠近,危险性浮于表面可轻而易举击破抽身,而此刻面对的美人总是故作冷淡,脆弱胆小,主动与被动一时逆转,接触起来还需把握好速度。 他知道自己现在再不移开目光,对方又会无情后退一步,可迟钝的神经怎么都无法执行命令。 “社长叫你回去了。” 宋不周轻轻吐气,像是随口将疑问句说成陈述句。 他主动提到与岛外有关的事,柳烬自然有问必答:“不是,社长总是这么心急,剧组还没有确定最终版本,他就已经拿到了初版剧本。”边说边低头回了几条信息。 【我在医院,离书店不远。】 【哦好,医院?!!你受伤了??】 【不是我,是宋不周。】 【好吧,这比你受伤更吓人!我这就过来,要不要买点营养品什么的?】 【不用,门口等你。】 病房里的窗帘隔光效果并不好,外面的白灯透进室内像是跃入海平线直接转变为深蓝色,两条水波纹漾在墙上,同柳明星上一部影片中主角播放投影的私人领域如出一辙。 宋不周看过这人的剧本,那是一种与小说截然不同的文本表现形式,他少见地提起兴趣念叨着:“一集剧本内容足够涵盖小说三章剧情。” 删除无意义的场景桥段,保留精华,在人们注意力消散之前留住好奇心。 柳烬的浅色瞳孔闪过愉快,顺着展开话题:“这次主题是初恋,赤诚热烈的感情结束在一小时29分钟里。” 偏偏这个词是“初恋”,宋不周沉默不语。 “宋先生,”柳烬握起他的手,“可怜可怜我,我是个错过初恋第一次心动的预备役。” 相似的话题包括言外之意在五年相处中出现不少次。 或许是昨天面对悬崖触发了某部分封印的回忆,让宋不周在短暂停顿后选择自然而然开口。 “他叫方弃白,我们的母亲是好友,我被收养后与他同吃同住,从小一起长大像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或许人在离世前真的存在某种感应,唐溪的及时交待让自出生便失去双亲的宋不周有了方家的照顾。 软软的婴儿与仅比自己大一岁的方弃白躺在一起,还不会说话的两个人自然无法交流当下的复杂心情,僵持片刻,只有更加外向的后者率先戳了戳可爱弟弟的脸颊,嘿嘿一笑。 自此,成功破冰。 每天傍晚在家门口花坛旁边的石头上,女人从忙碌的店铺工作里偷得清闲,找个阴凉位置边扇扇子边侃大山:“你问我家那俩孩子?分明得很,一个热烈如朝阳,另一个是温温吞吞白开水。” “那一定玩不到一块去。” 女人擦擦额头的汗,听到这话刚想与人展开辩论就看到巷口勾肩搭背回家的两个小身影,于是收回伶牙俐齿起身朝远处挥手,又笑着拍拍旁人肩膀。 “朋友,你可真是浅薄。”她说。 “?” 毫无波动的白开水肯定需要热量才能沸腾呐。 方弃白左顾右盼后靠近宋不周的耳朵,小声说:“你啊真是太容易助长周围滋生恶意,别担心,我守护你。” 幼稚的发言。不过等反射弧绕地球两圈后,宋不周站在原地望着奔跑在前面的背影,他才意识到这个人一定是知道了自己那不能宣之于口的来历。 随着年纪增长,纸包不住火,同学们都渐渐找到了谣言的碎片。人类除了爱八卦的本质之外还是情绪动物,变脸可比青苔书店里的客人翻书快多了,就连那些因为想与方弃白拉近距离而围着宋不周转悠的人也在暗中伺机挑拨。 从某个无法具体估计的时间点开始,在当事人不知道的角落涌现出不少为传闻添油加醋的小组。 - 塞佛学校(safe school)每年都会隆重举行校庆活动,学生教师统统放假半天,大家可选择回家休息也可自由参与到活动中去。各个团体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纷纷积极准备。 舞台剧的配角女演员临时有事,忘记提前打招呼就擅自离开。这个行为在引起众怒的同时也惹得所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没有人愿意临时接手在后半部分狼狈出场且需要全程保持一个姿势无法动弹的角色。 恰好这时宋不周将最后一个道具搬了过来,摆放整齐后被人生拉硬拽到人群中心。 “好啊。”他道,能帮上忙自然是好的。 这次校庆活动一如往常,来了岛上的不少人,甚至陆地上不知名报社也被邀请来寻找边角料新闻。为此,每年舞台剧节目都会被录制保存在学校档案中。 “委以重任”,男扮女装,匆匆上阵。 原本打算早早回家埋头于书店的宋不周当下正有些紧张地研究剧本,好在只有为数不多的两句台词,之后这个角色就命丧黄泉,后面以凄惨的姿势倒在旷野中心的长椅上便可。 不难不难,当作体验式阅读就好。 幕布缓慢拉开时,他盯着扫过地面的流苏心想,方弃白的足球友谊赛还有最后二十五分钟,不知道等他见到自己这白裙飘飘的形象会不会当场笑掉大牙。 上半场顺利结束,校长满脸堆笑带着老师先行离去,貌似打算接待外面迟来的贵客。 下半场的剧本大家放松下来开始临场发挥,细节方面略微有些改动,但好在对他的影响除了眼睛被蒙起来,其他的没什么。 “不周!!” 满头大汗、笑容僵在脸上的男孩抛下自己已经向所有认识的朋友炫耀了整整一周的新足球,大步跑上舞台。 宋不周被绑在木柱前,白色连衣裙上几乎铺满了红色颜料。这个行为在岛屿的历史上被当作是驱散魔鬼的手段。他在心中思考着同学们或许不知其中深意,又在想自己的角色是否真的罪大恶极。 他太过入神,根本没有听到世界之外对自己的呼唤,甚至当学校最受欢迎的少年帮助自己松绑后,宋不周依旧沉浸在故事中,眯着眼睛小声问:“表演结束了吗?” 第15章 “闭眼。” 方弃白同样小声说完,将人抱起,冷眼瞪着旁边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的罪魁祸首,一字一顿道:“我带公主走,看谁敢拦。” - “我又没受伤,不用去……” “你受伤了。” 从礼堂到医务室,已经不记得庆典氛围下路人的反应,只知道频频听见有关“早恋”的低窃声。 宋不周恍然想起自己现在还是女装,的确会让人误会。他窘迫地拍了拍肩膀叫人放下自己,结果不仅在沉默中被拒绝,还被抱得更稳了些。 医务室门没锁,医生姐姐擅离职守出去玩乐,方弃白将人轻轻放到床上,抽出一条长毛毯将人裹成毛毛虫。 “等我,我马上回来。” 第一次心动的感觉回忆完毕。 宋不周抬头对上与记忆中说出同样内容的人,他们甚至连不放心的眼神都有半分相像。 柳烬听到“嗯”的回应之后才放下心来,顶着潦草发型快步走出病房。 走廊安静无人,这是个偷偷离开的好机会。奈何心思还没转完,隔壁床上的小男孩就坐了起来,下地后为自己倒了半杯热水,并且也乖巧地替美人店长倒上一杯。 “不是吗?我看哥哥你想下床,以为跟我一样也是渴了。” “……嗯,谢谢。” 心满意足完成饮水计划的男孩擦擦嘴爬回到床上,盖上被子盯着天花板出神:“哥哥,要听医生的话才能长命百岁,不能提前出院。” 这小大人的样子还有秒入睡的功夫都有点像当年的方弃白。 怎么一直想起他。 在旁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中,宋不周瞳孔亮斑闪烁,片刻后做出决定,很慢很轻地掀开被子。 他从没想过长命百岁。 - 社长连跑带喘赶来医院门口,柳烬靠在柱子旁边等着,伸手接过本子:“好了,你走吧。” 这叛逆倒真像是大部分普通家庭中儿子对待父亲的态度。 社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抬头观察医院半亮的标牌:“我想、我还是有必要去看望一下。” “下次,”柳烬不耐烦地回头,“现在他不舒服。” “严重到什么程度?岛上资源有限,或许咱们可以把他接到陆地上去……” 柳烬一摆手刚想说“你以为我不想啊”,结果话还没出口,注意力就被老父亲帮忙整理衣领的手部动作打断。 光临塞佛岛的着装风格应该是四年前养下的习惯,而心里别扭的来源也终于清晰起来。 见鬼,这次忘了绑领带! “喂!” 顾不上被晾在原地的社长,柳烬慌张往回跑,走廊中声控灯依次亮起指明方向,斜长的影子掠过白墙面,连打盹的值班人员都误以为发生紧急情况,连滚带爬查看屏幕信息。 尽头的窗外许是路过了一支属于年轻人的自行车队,斑斓光影稍纵即逝,如果用克里斯托弗·诺兰的“万象环”拍摄手法一定能完美构造出主角在恐惧情绪里的失重效果。 但这是现实。 属于主角的特效不见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更像是受到召唤的无机体,周围热带雨林迅速演变成荒芜平原,冷意四起,众生凋零。 只有一点灰烬依旧在不周风中虔诚飘荡。 卸下所有装备的明星站在门前,脚步被那害人不浅的薛定谔理论所影响,瞬间在心里闪过比起浪费时间是不是应该直接朝着海边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到一秒的静止后,他转身,这时背后的门被拉开。 宋不周肩上搭着毛巾从洗手间走出来,沾染水汽的双目澄澈,脸侧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他盯着杵在面前有些不对劲的人皱起眉头。 “你回来啦。” 眼睛里浮现出红血丝的少年不敢置信,努力平息起伏的胸口但没什么效果,完全心乱如麻。 他也没问这人为什么半夜洗脸,只是将封面印有水墨蝴蝶的《初恋》剧本随意放在柜子上,伸手用力将人塞进自己怀里。 重心不稳的宋不周倾倒后一动不动,好像还能听到来自耳边的轻叹。 “oh dear……”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宋:怎么了? 柳:(抱着不撒手) 宋:到底怎么了? 柳:(不说话但就是抱着不撒手) 小男孩:我睡着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第7章 怦然心动 // “夏日冰粥”作画完毕,请其他玩家开始答题,倒计时三、二…… 匿名玩家1:心力憔悴。 匿名玩家2:心痛欲绝。 匿名玩家3:性向平等。 叮叮!游戏结束!太遗憾啦,此题无人答对,“夏日冰粥”获得:0分。 公布答案:怦然心动。 “我画得出神入化,居然一个猜对的都没有,这合理吗?” 干净亮堂的病房中,夏洛平躺在早早离开去办理出院手续的小男孩床位上,结束回笼觉后就一直抱着手机。“网瘾少年”身穿刺眼荧光橙卫衣,毫不拘束地摆成一个“大”字。前一秒还露着虎牙傻笑,现在却因不满于游戏中的猪队友,直接鲤鱼打挺坐起来振振有词地吐槽。 宋不周被迫面对显示game over的手机界面,努力腾出手扶正眼镜,接着以一种无奈至极的语气回应。 “请问,为什么这颗心是彩虹色的。” “那个电影呀,”夏洛一脸正色地整理隐形领带,清清嗓子念出经典台词,“总有一天你会遇上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 “……” 今日岛上天气不错,明媚阳光外加漫天白云缓缓浮动,宜出院,宜幸福。事业型秦恒埋头于诊所麻烦事抽不开身,据说是遇上一位难缠的病人,不可理喻地通宵闹腾直到天亮才离开,估计他这个时间才刚刚歇下。意外的是,柳明星也选择在最安静的凌晨急匆匆离开。 还有什么事比宋不周重要? 夏洛被先后两通内容相似的电话吵醒后懵呆坐在床上,呆毛翘翘,歪着脑袋醒盹,足足十秒过去也完全想不通“接人出院”的殊荣怎么会落在排行已跌至老三的自己头上!但当目光扫过钟表指针又想起那位完全不可放松警惕的叛逆患者后,他彻底清醒,手忙脚乱洗漱更衣,连带发送推掉转天约会计划的通知短信,乖乖奔赴来扮演临时骑士。 “被守护的二十九岁公主”将药品明细收整好,用手肘推开挡住视线的手机,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慢悠悠道:“把我喜欢的台词画成这样,无法原谅。” 高傲的白猫公主,脾气可真大。 夏洛笑得不行,直接瘫倒:“饶命,属下只是普通骑士,艺术审美可比不上那位姓柳的公爵。” 这不正经的家伙总选在山中无霸王的时候调戏公主。 宋不周懒得理会,背过身去迅速填写完两张登记表单。由于费用已经被那位自觉冠上家属头衔的金发少年全数缴清,省去了他们两楼之前反复横跳的繁琐步骤,现在只需交回表单,再等上半小时左右就会收到出院通知。 等待的过程比想象中无聊,再加上他此时正被某两位派来的“眼线”暗中观察,无论朝哪个方向有走动趋势都会受到过度关注。看来海边意外让这三个人绷紧了神经……“麻烦人士”理亏在前,只好乖乖安定下来,接受如同保护动物般的待遇。 见公主总算服软,夏洛松了口气,拿起手机的时候回想起清早不顺心的你画我猜小游戏,于是果断放弃了解陆地娱乐八卦,反手调出《怦然心动》开始重温经典。 作为已经知晓全部剧情的观众,明明从布莱斯搬家开始就表情带笑,可当听到小朱莉叙述自己怦然时的心理活动后,夏洛嘴里念叨的尽是些电影都是虚构美化的世界,全然不相信现实中会存在初次见面就心脏漏跳一拍的感情。 “是存在的”这四个字在宋不周脑海里一转而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朱莉抗议伐树的桥段吸引。 电影中的女孩坐在枫树枝头孤立无援,当工人、警察、记者甚至整个镇子的人都来围观时,病房门外传来更吵闹的说笑声将注意力拉回现实。 第一轮的出院办理刚刚结束,男孩穿着浅蓝色衬衣,蹦蹦跳跳恢复了元气,路过这里时还不忘咧着嘴朝自己的临时室友打招呼。 宋不周站在和他相隔一张床的距离刚要做出回应,看样子像是男孩爷爷奶奶的两位老人快步上前,紧接着又在与屋内的人对视后飞快挪开视线,手底下慌里慌张且面色不自然的将孩子拉走,再后面的对话就听不清了。 好吧,世上存在情投意合、一见钟情,也存在无理由的嫌恶避讳。 想到这些,那四个字终究被彻底咽了下去。 “美人儿,”夏洛咬着棒棒糖,将人视线挡了个完全之后痞气一笑,“出院去逛街吧,我今天很空哦~” “现任呢?”宋不周随口一问。 第16章 “忙去了。”夏洛摊开胳膊,同样随口一答。 “等等,你貌似还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诶,他叫什么来着?” “……夏、洛。” “嘿嘿,开玩笑啦,韩冬,冬天的冬。” 宋不周眨巴眨巴眼,反应了一会儿,不禁笑起来:“名字挺般配。” 夏洛嘴角扬得更加明显,像是非常得意于自己将人逗笑的功力,继续滔滔不绝说文解字,四季轮转后草草结束自己的部分,开始琢磨起难以产生关联的"柳烬宋不周"五个字。 凭这孩子的口条去尝试已经在陆地上火爆起来的脱口秀一定别有一番天地,不过话说回来,在古老惬意的岛上经营小酒吧,肆意放纵也不算不适合他。 由此可见父母对孩子的深远影响,崇尚开放式婚姻的那两位早就跟着各自新欢飞向不知名的远方,还十分有良心地留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花店。而兴冲冲跑上天涯海角,嘴里大喊着“dobby is free”的少年却没有环游世界的远大志向,反而少见的稳重起来,继承店铺并将其改建为带有个人色彩的岛上第一家酒吧,凭借天生笑眼撩遍岛屿过路人。 时至今日,已然成为年轻人尊敬的领袖,与老一辈人眼中的不正经毒瘤。 怪不得能和标签满身的宋不周乘坐在同一艘友谊小船上。 同被誉为“遗弃角落”的青苔书店不同,summer's bar生意火爆,名气远扬,意料之外的是夏老板非但没有扩建店面,还没有雇用帮工,“开放式”这个词汇同样融于运营理念中。 ——能不能赶上老板亲自调酒,全凭缘分。 某些时候宋不周会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夏洛才是最会伪装的观察者,时刻保持豁达的人生观洞悉一切。 刚才他转移话题的技术略显生硬,但效果还算不错。 宋不周深呼吸,疲惫地摘掉眼镜捏了捏鼻梁,在消毒酒精味道里回顾自己身上所带着的令人窒息的玄学,也就是刚刚男孩家人们避之不及的玩意儿。 时间抹平一切的真正含义是需要与痛苦在分出胜负的临界状态僵持过漫长的、数不胜数的四季。众所周知,珍珠的产生来自于防御反应,也来自于鲛人痛苦时的眼泪。 他的时间不多,珍珠,倒是不少的。 亲生父母于孩子出生后一齐失去生命,这件事在岛上引发轩然大波时,宋不周连眼睛都还没能睁开。甚至直到6岁,他将自己埋进书堆并质问外面发愁的大人为什么自己不姓方……才终于得知来历的真相,和被人们讨厌的原因。 没哭没闹,只是像冬眠的熊独自窝在里面消化了许久。 暖色调的书店里除了满满当当的书架还有一处位于楼梯下面的空间死角,而在那里打造书堆是宋不周从4岁开始学会并且引以为豪的技能。五颜六色、薄厚不同的书籍包围自己,最后再用大海报封顶,很闷,但鼻腔全是纸张和油墨的香气,安全感十足。 发展速度缓慢的好处明显,在塞佛岛上,纸质书永不过时。 也存在对应的弊端,那就是严重的老龄化现象,而恰好这部分人群主张迷信,一辈子扎根在自然生长的岛屿上相信着神鬼传言。 “不准接近宋不周。” 曾几何时,每家每户都向小辈交代这句话。 可偏偏这个被下了通牒的男孩性格柔软善良,人长得还好看,四肢纤细,头发微长,总是如小爱神般认真注视所有人的眼睛。纵使大家不愿承认,可放眼看去除了花圃中稀有的白玫瑰,他真是整座塞佛岛上最干净细腻的存在。 细腻到在发觉人们对自己的介意以及连带避讳山坡上的死神领地之后,他总是半夜趁小镇沉睡时偷偷溜到墓地,足足持续两个月,这项秘密行动才在一个孩子的惊呼中窥见天日。 那里不再破败,细碎阳光下鲜花绽放随风摇曳,入口处还竖起“路过请放轻脚步,不要吵醒我美梦”的木牌。 他想传达死亡不可怕,灵魂不可怕,鬼神不可怕,希望有人能够回心转意,如果可以,换一种眼神看自己就好啦。 他也很招动物的喜欢,大概是因为温白开的无害属性与磁场纯净,几乎每家每户的猫猫狗狗都会在他路过时摇着尾巴同行一段,笼中鸟雀更会叫不停以示欢喜。那座位于落叶堆最厚处的流浪猫狗之家,都是一块块石头一块块树枝搭好的。 还有曾经学校组织的保护沙滩活动,圆满结束后或许只有他一直坚持。 他努力让岛屿更加美好,这些闪光点被方弃白一一细数企图大肆宣扬来打破人们愚不可及的偏见。但人心中的成见像座超出岛屿体量的大山,只要大多数的人坚持同样的观点,便会迅速带着“认同感”的枝叶四方蔓延。 更何况克治斯镇本就不大,一件小事不出半天便能从西岸传至东岸。 小镇居民最近闲聊的话题正是校庆舞台上的闹剧。 殊不知真相是临场发挥的计划早在那个命运凄惨的配角角色诞生时就有了雏形,欺软怕硬的小组专挑方弃白不在场时执行,过后竟然还为了讽刺选用染红的白裙制作海报。 身材瘦弱的“女孩”穿着白色长裙,凌乱的头发下用同样的白色布条蒙住眼睛,双手绑于身后,孤零零跪在被奇花异草覆盖大半的白石碑前,“她”像一朵在热带雨林中孤独生长的白色蘑菇,迸溅状的红色染料与倾斜光线无一不在渲染罪恶的神性。 当陆地正在倡导大众将角色与演员分离时,塞佛岛上分不清真实与戏剧的家伙比比皆是,更过分的是那些带有发泄性质的胡乱涂鸦。 “这你都不生气?” 方弃白气得不行,边说边撕下一张海报,叠成方块后丢进斜挎的垃圾袋中,再转身时看到进度比自己慢一大半的人正呆呆对着海报角色出神,表情淡然得像是丝毫没有被影响情绪。 ……一时间不知道谁才是这场霸凌的主人公。 肩膀上越来越沉,他低头看看快盛满的袋子,又抬头看看尽头尚在远处的艺术走廊,头疼得要命,只觉得话剧团和校领导们的安排实在浪费纸资源,前几年的活动也积极到如此程度吗? 并没有。 不可否认,新版海报的确比前几届男女主对视的画面更具有艺术性,落幕戏码中从现实世界闯入的少年抱起古装扮相的公主,这种戏里戏外交互产生的微妙效应让不明真相的观众觉得非常新颖,为此海报铺天盖地,想要争取头版头条的心呼之欲出。 但陆地记者早已离开,留下来的只有孩子们的大肆涂抹,艺术造诣不深的看热闹群众感受不到其实这个举动更让“祭祀”桥段的内涵从戏内延展到了戏外。 第五块宣传告示牌清理完毕,宋不周拽了拽伙伴的袖子,尴尬一笑:“好像……撕不完了。” 带着些体力不支的委屈和心理层面的无能为力。 饭点将至,路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而他们的行为显然足够引人注目,销毁全部涂鸦海报的伟大计划此时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执行下去。 方弃白眼神柔和,笑着摸了摸白蘑菇的头,说:“放心,我有办法。” 每当这个人说出这几个字后问题总会迎刃而解,譬如上次是处理了手工课的剪刀胶棒数量总是缺少一个的问题。 宋不周没有多问,只在心里表示好奇。 转天,门框上的铃铛响了。 方弃白如约出现并且直接将躲在书屋里的人拎出来,为人套上圆滚滚的棉服,而反应迟钝的后者甚至没来得及松开手中的“本子瓦片”就被一路推至店外。 走在前面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单纯展示了自己对这座岛的了解程度,带人精准穿梭于各个不寻常小路还能窥听到八卦群众的聊天内容。 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舞台剧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公主才是真正主角”的舆论传遍了大街小巷。 随着人们话题的转变,天空也开始下起小雨,晚风拂过,雨滴沿屋檐和路灯滴答落下,两个孩子被一只告密的猫揭发后狼狈逃走。 方弃白边笑边牵着人跑进弯弯曲曲的街道。 鞋子踩在水洼上路过天使雕像,华丽繁复的教堂,落满雨丝的玻璃窗,两侧是逆行向参差不齐的彩色雨伞,最后蜿蜒石子小路的尽头就是日复一日在饭点香飘十里的家。 没想到走过转角,刚刚还不停加速的脚步骤然站定,几乎是毫无过渡地钉在原地。 这反应太过突然,后面的人先是猝不及防地撞到前面人后背,紧接着又重心不稳地仰倒过去,所幸前者反应极快,气压低下去的同时也不忘拉住同伴的手将其拽回。 宋不周忙着稳住身形,加之雨势强了不少,视野内一片朦胧飘渺,他边急着撑开雨伞边问:“怎么了?” “不周,我想,我们可能暂时不能回家了。”方弃白转头笑着说。 云层越压越低,手也被攥得很紧。 第17章 不远处传来细碎议论声,当看热闹的人们注意到路口的两个孩子时才纷纷佯装有事快步离开。木门前的三级台阶上坐着一个全身半湿的女人,她神色暗淡,红着眼睛像是刚刚哭过,或许是有人实在看不过去才中途送上了一把伞。 宋不周睁大眼睛刚要过去,却被人反手制止。 他抬头表示疑惑,而透明雨伞下的男孩却一反常态地冷静,在朝母亲的方向盯了许久后才用左手附上正在撑伞的手,毅然决然转身连带着人一起拽走。 小雨转为瓢泼大雨,世界一片氤氲。 两人并肩坐在能望向海面的长椅上,身后街道空无一人,仿佛是座之只居住了两个人的孤岛。顺着发梢滴落在衣服和脸上的雨水貌似正在试图缝补破破烂烂的幼小灵魂。 “这座岛真可怕。” 方弃白突然开口,说出的话也与平时两极分化:“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回来。” 话中的男人是他的亲生父亲,与宋不周的父亲同在船上作业,后者因为意外事故身亡后,前者便总以回家探望为由申请假期,时不时回家一次总会将那股暴力倾向发挥得淋漓尽致。大概是女人提前安排好一切,才避免两个孩子与那种画面相遇。 大人惯爱说谎,她口中的“放心,我有办法”几乎次次食言。 晚风携雨迎面而来,方弃白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嘴里呼出的雾气飞速散尽。 宋不周注视着他的脸,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毕竟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竟在在恍惚间觉得之前的明媚少年只是假象,这个压抑很久才终于向最信赖的人裂开小口的才是本体。 为了不辜负这份信赖,他试图组织语言安慰,可手中的书很没眼色哗哗翻开,深蓝色的书签如无风自落的花朵飘落到脚边。 ——站在绝望之巅,长命百岁。 劣质书签上的字被雨水浸湿变得模糊柔软,颜色也化得斑驳。 “这本书你好像看了很久。”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嗯,震撼的文字,可惜我一直读不懂。” 方弃白弯腰捡起书签后望向远处山崖,阴雨天气让岛屿群山比往常的色彩更加浓重。 他将伞递给旁边的人,直接起身站进雨中,在恶劣的天气下眼睛又恢复了往日弯弯的模样,随后他伸出手,用很轻的语气念出一句话。 话音混进风里变得朦胧不清,只记得当时说话者肢体语言非常放松,笑容也变得更加明媚。 “不周,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吧。” 他深深凝望着他。 - 耳鸣结束后,宋不周睁开眼睛,拿起倒扣于病床上的《在绝望之巅》。 说起来有些好笑,原本想在沙滩上再次尝试16年前读不懂的书,没想到整个人直接跑到了危险的实体山崖上,这算是来自书籍的诅咒吗? “可以走了,不周哥。” “来了。” 思绪彻底从深处抽离,他刚要转身,余光扫过熟悉的物品后脚步一顿…… 不是吧,这命运多舛的剧本怎么又被落下了,那家伙可是每次都美其名曰珍惜赚钱机会认真对待所有剧本,还从未出现过像这次这么不上心的情况。 难不成、其实、他非常讨厌这个角色吗? 讨厌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不重视,看新闻报道这也是大公司将要斥巨资打造的重点项目,被那些抓住鸡毛蒜皮不放手的家伙们发现又能写出歪曲事实的长篇报道。自从有了手机,他对娱乐圈的了解也在飞速进步。 ps:粉丝后援会总结的入坑必看和亮点合集实在是丰富多彩。 想到这些,宋不周禁不住好奇翻开剧本,手指抚过文字,开始一目十行眉头紧锁,显然这个故事并不属于他喜欢的类型,台词肉麻,不算清新的起承转合。 等等,吻戏,每场都有? 宋不周将剧本合上了。沉默地戴上卫衣帽子,围上围巾,像是发现自己竟然会嫉妒对手演员后化身鸵鸟将脑袋裹在沙堆中装作无事发生。 明明之前的大部分作品也是感情向,这家伙为什么偏偏懈怠这个剧本这件事,还是回头找到合适的时机装作不经意问上一句。 因为希望他好好工作,用最近学来的话就是希望他的人生始终走在花路上。 ——来自沙砾中的期待。 外面的催促响起第二次,他打开病房大门。 - 全是名牌logo的行李箱被挪至门外。 时间还有十分钟,全副武装的金发美男站在码头宛如一座望夫石。巨星得来不易的清闲是因为接下来已经为《first love》这个大型项目清空了日程,剧组还十分人性化的留出休整准备两天假,然后在即将到来的电影节红毯之后展开封闭拍摄。 这会出大问题。 事务所社长也焦虑于此,再次提出将宋老板接到陆地的意见。 没想到这次柳明星并没有像平常那样不耐烦,而只是笑着抛出一句“这取决于他”。就像深海中的美人鱼,无人能强迫他搁浅,离开家乡抑或是交换双腿都是因为心甘情愿才不后悔。 该上船了。社长不再老生常谈,只是挥挥手提醒着:“柳,记得返航船票。” “已经买好了,红毯见。” “老父亲”望着离岸船只,不禁感慨这陆地上大概没有哪个娱乐事务所如金洲这般自由了。无论是12年前初相识就答应了年仅9岁的小孩希望事务所等他一年的要求,还是从5年前开始默认少年频繁奔赴塞佛岛的需求,他都保持着同行们比不上的尊重与放任。 能够挖掘金子的人本就不同凡响。 经历了三次悉心培养的果实被人横刀摘走后,换做其他事务所早就不堪重负,他却依然冷静。果然没有猜错,10岁男孩气场全开,信守约定如期而至并且成功出道,挽救了濒临破产的公司。 社长是个商人,能明眼分析出一个艺人的价值,也能看透他们究竟能走多远以及有没有称王称帝的可能。但自从事务所更名为“金洲”后,那些见钱眼开的愿望好像渐渐发生了变化,或许是这孩子的孤儿身份与曾经饱受的创伤让他除去社长身份,还会站在“父亲”的角度看待问题。 娱乐圈的最高点并不会成为柳明星人生的最高点。也应了刚刚的精炼回答,这都取决于那个不了解的存在。 对塞佛岛不了解。 对克治斯镇不了解。 对宋老板、宋先生、宋不周……了解吗? 好像没有。 金色发丝在海风里凌乱浮动,柳烬将胳膊搭在栏杆上,低头观察翻涌的水面,耳边不时传来碰杯说笑声还有甲板上约会的情侣们的浪漫表白,那些老套的话术依旧能够成功收获芳心。 真令人羡慕。 他心想,宋不周也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正因如此,自己才会沉浸在重逢喜悦中而忘乎所以,过于主动。但无论是虚构剧本、社长箴言还是爱情大师笔下的真理工具书,都有“学会后退一步”这条劝诫。 对他来讲实在困难。 两天时间,治不好ptsd也治不好情感缺失症。如今的宋不周就像是一只风筝系在扎根岛上千万年的老树枝头,摇摇欲坠,如果在还没牢牢攥紧线轴的时候后退一步,风筝断线,陨落深海,就再回不到自己手中了。 “你认为这很正常?” “不是你想要吗?” 他从不主动,在逃避与撇清关系方面更是驾轻就熟,更令人气愤的是,哪怕在缠绵过后都依旧冷漠。 那面对自己的后退和离开时,他也会保持一贯的淡淡然吗? 又或许更应该考虑的是,如果对方淡淡然,自己该怎么办? 柳烬右手附上胸口半蹲下来,汗水瞬间渗出,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栏杆想要克制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发觉效果不佳后,他又赶紧选择心理医生的方法,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间隔尽量相等地数到十。 七…… 八…… 九…… 恰好鸣笛声响起,分不清“科学的方法”和“得知距离宋不周越来越近”哪个更奏效,总之,情绪及时地稳定了下来。 海面上变幻莫测的风向与刚刚截然相反,他不去思考愚蠢的后退计划,反而加快脚步,在踏上塞佛岛的那一刻,领地意识直接化为最强助推力。 - “你走那么快干嘛!” 半透明的马卡龙彩带下,人们坐在露天座椅上笑语欢声分外悠闲,宋不周和夏洛一前一后路过街边蛋糕房,沾了满身浓郁香甜的味道。 在“网瘾少年”的教导下,“2g人类”随便给手机买了个透明保护壳,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完成任务后,归心似箭的宋不周顺着不起眼小店拐进更不起眼的小巷打算甩开狗皮膏药般的“眼线”。没成想近几日岛上开始破天荒推进翻修道路的工程,一贯的偏僻小路被无情拦截。 计划宣告失败,只能回过头走宽阔主路。 第18章 镇子的中心区域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繁盛花坛,还有几乎覆盖住暖黄色墙壁的爬藤植物,只有诉说着岛屿古老传说的铁艺雕塑通身干净。 围在喷泉周围玩乐的年轻人远远看见夏洛都会主动打招呼,声称也要尝尝summer's bar的新品夏日冰粥。 宋不周垂着脑袋闷头走,毕竟这片克治斯最主要的区域他已经太久没有涉足过了。无处遁形的偌大圆形广场,沿弧长走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就能看到酒吧招牌,过程中不知道被谁发现他的光顾后就会彻底影响酒吧生意。 就这样低头走了一段,路过冰激凌店时秦恒打来电话。 原来秦医生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诊所的工作刚一结束就又被外派至陆地进行观摩学习。时间有限的通话过程全被医生的职业病占据,逮着人左右问了半天身体情况,与那位在面对面上存在执念的明星不同,他只对询问身体与建议养生方面颇为坚持。 治疗的任务是引导病人认识到自己的愿望——秦医生正在努力的事。 可在这方面宋不周就像个重症叛逆患者,一旦出现有利于自己的事物,他好像率先认定沉迷于希望总有一天会消除药物的作用,为了避免出现意料之外的死亡方式,他选择在背地里远离期待,这让人很不放心。 “柳明星去哪了?” 夏洛见这人挂断电话,问出与秦医生相同的话:“那家伙明明摆出一副要跟你形影不离的架势。” 就像狼族首领圈出领地,谁敢不清不楚地自由出入。 “我当然不可能同意。” 真不愧是公主殿下。 “哎,冷酷,”夏洛随口感叹道,口袋里手机不停震动,他低头查看才突然想起早被抛诸脑后的事情,“对了,还记得我和同学躲在书店里偷偷补习的事吗?” “记得。” 夏洛上高中的时候带着三五个同学敲开了青苔书店的门,原因是他们在咖啡店聚众学习,多次之后被认为这个举动十分耽误生意的店长给赶了出来,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思来想去只有这处人迹罕至的书店最合适,夏洛当即决定带着伙伴去为青苔老板添些人气儿。 宋不周虽然想不起来那帮孩子的具体名字和长相,不过这件事确实打破了他长久的平静生活,吵吵闹闹的高中生令他印象深刻。 “他们周末从陆地回来要聚餐,让我一定带上你。” “不去。” “啊~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他们决定你不来的话,大家就直接冲到书店里拔蘑菇。” “……” 宋不周的社交限额已经透支,数一数,自从认识的三个点在不经意间连成了网之后,他就没有再成功独处过。 心好累,这导致他果断拒绝聚餐活动,同时也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去夏老板酒吧观摩的邀请。奈何年轻老板眼明手快,在对方企图装作没看见径直路过门口时及时将人揽了进去。 计划、计划再次宣告失败。 酒吧的入口先是有十几级狭窄的石阶,明显还保留着花店前身的特色,目光所及之处全部悬挂着花卉植物等装饰,尤其在大门两侧点缀有紫色风铃花模样的真实风铃。 这会儿店内顾客并不多,毕竟summer’s bar的主场在傍晚至深夜。可认真来讲,现在的时间点貌似才最美轮美奂,夕阳透过玻璃花窗形成的斑斓彩虹洒落在墙壁上,夏洛为公主拉开高脚椅,打开投影设备烘托氛围,然后绕进吧台内侧,又想起这位尊贵的顾客脾胃向来脆弱,于是盯着清单在心里盘算如何制作“夏日热粥”。 既来之则安之,刚刚出院的宋不周体力告急,心想在这个不显眼的角落座位歇歇也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光临此店,比想象中更有品位的装潢成功留住了全身上下大概只有文艺之心未泯的白猫。 “想喝什么,我请客。” “不用麻烦。” “无酒精的水果饮品?” “不喜欢。” 夏洛只好双手奉上一杯温白开,趁其不备抬手帮人摘下帽子,并在对方略带慌张地左顾右盼时将小脑袋拨正:“安啦,你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summer。” 投影屏幕上的《怦然心动》播放到布莱斯与外公散步谈心。 门口紫色风铃花发出清脆声响,宋不周聚精会神仰头观影,夏洛注意到后将音量调大,与此同时两人之间的辩论仿佛经过了存档冷却,再度开启。 这种令观众感到治愈的感情在现实生活中是否存在。 夏老板溃不成军正处在被说服的临界状态,词穷之余与刚进门的客人熟稔地招招手:“嗨,招牌上的都是新品,告诉我你对哪个更感兴趣。” “不好意思,我感兴趣的只有这位。” 宋不周察觉到不对,目光从男主角的外公挪到自己身后。 悬挂在藤编竹篮中的橘色花朵被穿堂风吹落到大衣肩缝上,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眯起来笑了笑,接着大步路过三片琉璃彩窗。 从彩虹里走来的男人,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宋不周无力地转回身子,爬在桌子上装死。 “什么都没喝也会醉啊。”柳烬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幼稚鬼的脑袋。 夏老板见状很有眼色主动退场,用极快的速度向外面等待的三两客人解释,并且给韩冬发送傍晚约会邀请,最后一步,关上酒吧大门后挂起今夜不营业的招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宋不周:…… “宋先生喜欢重温经典,”柳烬坐在旁边的位置上,抬头看到电影内容,继续开口,“这段台词我也很喜欢。” “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some in satin…some in gloss. 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 but every oncein a while…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compare. 当你遇到这个人以后,会觉得其他人只是浮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夏洛日记】 这家没我得散。 第8章 晴天娃娃 // 「据气象监测显示,近日塞佛岛范围内将迎来强降雨天气,克治斯镇温度持续走低,请各位居民注意保暖谨防感冒,提前备好雨具,尽量减少户外活动。愿努力生活的诸位,心情好好是晴天!」 终于不用出门了。 岛屿天气瞬息万变,此时此刻还完全感受不到预报中描述的危险。 如水的夜色下海浪轻拍,演奏出稳定而安逸的节奏,最近光临塞佛的游客不少,但当咸味晚风糅合旋律熨过街巷所有角落后,浮躁因子被一扫而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宅家享受火炉与温馨时刻。 钟表指针转到九时,宋不周刚好洗完澡,正在边擦头发边直愣愣盯着镜子里身穿陌生家居服的自己。长期衣着单调的身体被柔软亲肤面料包裹,慵懒风亚麻色长袍里是米白色v领上衣与同样的淡咖色长裤,看上去休闲又时尚。 颓丧老板摇身变成平和少年,看来某位偷换衣物的“盗贼”还有个魔术师的隐形头衔。 对于没有安置空调的青苔书店来说,晚间总是凉意十足。这一身贵有贵的道理,保暖性确实比那套洗到掉色的旧衣好上不少,于是宋不周选择将日常使用的毯子留在卧室,只身走下楼梯。 转过拐角后,抬头第一眼就看到弧形落地窗前座位上比例优越的人形剪影。 明明只是在安安静静翻阅手中书籍,举手投足却能散发出与外面朴素背景的格格不入。水滴顺着碎发趁人注意力落在金色边缘时滴进眼睛,他低头眨了眨,再次睁开时笼上些无奈。 书店位置比此时应是灯光如昼的summer's bar偏僻得多,这里晚上八点之后只会开启两盏旧路灯,果冻般半透明的光线垂落下来,其中之一刚好足够照亮方形木桌那小片区域。 要是放在平时,书店老板会毫不犹豫拉上窗帘屏蔽掉一天中最后的光线。 但现在,他故作镇定打开工作台上的桌灯,目的是在教育金毛小子时,对方能准确找到说话者的眼睛。 可自己却先一步看到对方身上的情侣款服装。 “很好看。” 仰起头的柳烬微笑注视,语气宠溺,光线由暗至亮的过程中他的姿势和视线方向完全没有改变过。手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找出来的漫画书早就因为阅读者找到了更感兴趣的事物而被无情合上。 一分钟前读书人还在想,那些“撕漫男”的说法实在错得离谱,漫画主人公有几分像宋先生才是它的荣幸。 专情的黄毛小狗痴迷望向自己眼中的白猫美人。 美人大多雌雄莫辨,宋不周也不例外。黑发偏长柔软垂顺,淡颜系的五官正如温白开一样舒和平缓,如今才在岁月打磨下添上几分清冽,那双狭长眼睛亮如星子,可无论映出什么总会带着倦怠,既无攻击性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画师能将这种气质描绘精准。 第19章 被人私自在心中赋予神性光辉的书店老板对此毫不知情,自顾自走到一旁从架子上的帆布袋中取出剧本,抛出一句:“丢三落四。” “不重要。”柳烬倾身将蝴蝶酥向前推推,刀叉摆放整齐,点燃蜡烛,挪正花瓶,最后朝对面的座位伸手做出“请”的手势。 花里胡哨。 宋不周想不明白,慢吞吞开口:“这么短的时间,从哪变出来的?” “我很有钱,”柳烬压低声音,“也有魔法。” 是魔法吗? 是魔幻吧。 简约慵懒调的家居服落在仪式感满分的烛光晚餐中显得比西装还要正式,尤其对面的陆地明星面容艳丽,视觉攻击性强到离谱,恐怕披个麻袋都像在为时尚新刊指引明路。 而这位本应享受万千鲜花掌声闪光灯的家伙,此时此刻居然试图在一个背负骂名已久的角落创造无人在意的小美好。 这很难理解。 宋不周心想,最近一段时间自己都在努力拉远两人的距离,如果不是出现住院这个意外的话,正处在叛逆年纪的聪明少年能理解所有暗示,不会傻到再付出更多。 可刚刚从酒吧出来任由这家伙跟在身后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用一路上零交流外加直接将人忽视,迈入门槛后逃避到二层淋浴间进行自我反省,同时也是给对方一个离开的台阶。 没想到这没眼色的人把台阶用来准备浪漫惊喜。 “没胃口。”他再次推远。 “习惯性不吃晚饭,对身体不好。” “我的身体早就……” “尝尝吧,钱都花了。”柳烬的语气中带着请求。 “……” 他是不是认为只要提到花钱就一定有效,次次都这样,再怎么说也不能一直使用同样的招数吧,事不过三,这属于严重犯规。 宋不周坐下了。 他伸手接过方正餐巾,对折后摊在腿上。 本不适合用餐的咖啡桌略显局促,两个人面对面的场景更是既日常又脱离日常。 宋不周刚刚出院,消化系统还没有调理好到足以应对丰盛晚餐的程度。对方也考虑到这点,比起氛围感十足的红酒反而选择为人贴心盛上一碗热奶油蘑菇汤。 今日在外面溜了一大圈的胃口最终欣然接受。 仔细想来,西式菜肴仿佛更合柳明星的喜好。从他在个人社交平台中发布的图文就能看出,几乎顿顿脱离不开西餐经典菜式,大同小异。 尽管如此,粉丝们依旧对他的一日三餐非常感兴趣,每次都会有大量的评论询问,最终在收到本人图片回复和礼貌问候的瞬间,微妙的双向奔赴就此构成。 身为名人会经常出入名利场和上流酒会,光鲜亮丽的人在摄影师的专业作品中与自己的日常镜头下所呈现出来氛围截然不同。恐怕这就是粉丝喜欢的反差感,也会令他们更加了解他生活中的真实模样,拉近星星与追星人的距离。 当然,这种互动放在夏洛的账号下面可是一点都不可爱,名为“falling into summer”的博主评论区尽是些没眼看的撩拨话术,对那孩子来说这就是拉进人与人之间距离的主要方式。所以在不会屏蔽时,宋不周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取消关注。 话说回来,他们两人如此正式地对坐共进晚餐,比起拉近距离,怎么反而感觉更疏远了些…… “很久之前我就想和你分享这些,今天终于实现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浓郁汤羹下肚,还在回味的宋不周假装听不懂,风轻云淡道:“有你这样的大客户,恐怕不会倒闭。” 柳烬笑了:“喜欢吗?” 他又补充:“我是说,这家店的味道。” 宋不周微微颔首:“还不错。” “谢谢。” “嗯?” “替餐厅老板道谢,你刚刚拯救了他。” 宋不周无语:“我没有挽大厦之将倾的本事。” 柳烬微笑:“我有,我会努力不让它停业。” 这是在绕哪国的圈子。 宋不周放下餐具,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主动开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被看穿了。天赋型演员做了好几轮心理准备还是没办法将“正常”演绎完美。 漂浮在脑海里的想法无比繁乱,正常来讲有将近一半的异地恋情侣感情稳定,最终修成正果,但柳烬知道自己不正常,对于他来说,离开爱人太长时间像身中剧毒,危及生命。 那…有解药吗? “宋先生,让我成为你正式的男朋友吧。” 金色眼睛直勾勾,仿佛美杜莎摄人心魄。 宋不周拿这种不答反问的行为很没办法,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错开了目光,只好蹙起眉头长舒一口气,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柳烬。” 被叫全名的人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弯起眼睛笑得更明显。 “好吧。” 海鸥的影子从落地窗上掠过,宋不周余光扫到的同时后知后觉,万一有人路过就会将这气氛微妙的烛光晚餐看得清清楚楚,更严重的是认出柳明星真实身份,那可就更不得安生了。 他站起来想将窗帘拉好。 柳烬上身纹丝不动只目光追随,随后没有犹豫地抬起胳膊牵住那只主动靠近的手,还在捕捉到对方神色慌张的时候微微扬起唇角。 又在动什么坏心? 光影摇曳间,宋不周被烫了一下,手心发酸的触觉传到心脏深处,再低头时,面前的人眸色深沉,能说会道的嘴巴沉默良久。 他沉默,他也沉默。 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迅速充斥满室,氧气被抽了个干净。 窗帘拉不成了。 站着的人重新坐回座位,只是手还没能成功脱离禁锢。 狡猾的人尝到甜头后变本加厉,从手指摩挲到手背再到手腕,双指缠绕感受着脉搏,目光凝视眼前的人,缓缓问道:“关注最近的娱乐新闻了吗?” “没有。” 柳烬垂下眼睫,满意地点点头:“不仅看了,还关注了我对吧,‘海玻璃’先生。” “……” 他怎么知道,是、是网络安全问题吗? “网络本来就不安全,只是鱼龙混杂便于隐藏,”柳烬的目光从手机挪到对方眼底,笑着说,“但不管你在哪,我能找到。” 更离谱了。据宋不周观察,柳烬每小时都会增长成千的关注,一个个翻找堪比大海捞针,这个执着程度未免有些吓人。 新闻上说近期柳明星因行程压力大而频繁出入心理咨询所,下面一系列跟帖分析得头头是道,其中不乏黑粉爆料,他并不惊讶,这个人的安全感低下,从入睡后紧攥不松的手就能看出。 掌控欲在自我控制下转向过度依赖,现在好像越来越严重。二者的关系渐渐从船与岛转变为船与船锚,这不是好事。 “我想永远和宋先生住在一起。” 而船锚……宋不周毫不动摇:“我只想把你行李丢出去。” 但在青苔门前无论放置什么都不会被偷走,某种意义上的安全,在现在的情景下还真是尴尬。 “行李无罪,何况是高奢。” 又来这招。宋不周依旧不动摇,陪人耍嘴皮:“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气恶劣,你快带着高奢回去吧。” “起码今晚给我一个机会。”柳烬眼里温柔如水。 “什么机会?” “预备役转正。” 宋不周眨了眨眼睛,小声回应:“别开玩笑了。” 关系的认证就像达成隐形契约,到时候就再不可能全身而退,实在是害人害己。 柳烬叹息,语气里满是怅然:“我开始怀念从前。” “还好意思说,那是因为……” 话没说完,修长的手贪恋地翻到掌心,故意让人摸到手背接近手腕处的疤痕。 不深不浅,是留心就能发现的程度。 宋不周低头恍惚,努力集中精神盯了很久,然后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情绪中放弃抽回自己的手,认命般维持原状。 要知道,身为明星外形的保养至关重要,而腕部的印迹,是这家伙祛疤手术的漏网之鱼。 - “你的手怎么了?” 24岁的宋不周睡眼惺忪,肩上披着毛毯,手里端着塑料食盒。他刚刚听到外面传来的呜咽声下意识认为是平时经常光顾的流浪犬,结果推开门发现……屋檐下蹲着的正是两个月之前避雨的金发小帅哥。 气温偏低,少年冻得白里透红,手腕上的伤口甚至还在流血不止,渐渐沾染到袖口,他站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可表情笑得跟没事人似的。 宋不周怔了怔,大概是太久没与人沟通导致一时反应迟钝。 这时候狂风卷过,铃铛被吹得叮当乱响。 在门被大力关上即将迎面撞向他的瞬间,少年抬手将其死死扳住。 第20章 血流得更明显了…… 他手忙脚乱,赶紧侧身让人进到室内取暖。 “稍等,店里有药。” 翻箱倒柜转了一大圈才终于将消毒药水和绷带找全。这些东西都是高中时备下的,联想到自身经历,宋不周转头看过去,不料正对上少年投过来的眼神,他又速速挪开,只在心里琢磨这孩子身姿挺拔看上去一点都不弱小,还很漂亮,会是被欺负受伤的吗? 年轻的店长扶正眼镜,摒除杂念,低头认真为人包扎。 他手法非常熟练,处理得干净利索。尽管这个伤口并不小,普通人看了都会心有余悸,但他仿佛对该程度的外伤司空见惯,从头至尾气息都维持在稳定数值,也很有分寸感地没有多问一句话,反而是对方表情愈来愈严肃。 结束后宋不周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 “哥哥是不是有点厉害?” 金发帅哥没有回应。 宋不周叹口气,盯着外面被强风吹歪的草木,心里一阵凌乱,风平浪静两个月了偏偏今天这么恶劣,再看眼前的人抱膝垂头,乱糟糟的发型像是被雨淋湿的负伤小狗。 他于心不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今晚可以留下来。 紧接着两人对视,纯黑色与淡金色的瞳孔互相碰撞,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安静状态。 药膏的清苦味道消散大半,宋不周开始反思自己刚刚的表现,在他开口企图撤回草率的决定时,少年伸手将人抱住,然后像是早就计划好那样溜到旁边。 竹藤躺椅上面刚好有颈枕与毛毯,足够收留流浪小狗一个夜晚。 窗外乌云密布,骤雨倾泻而下。青苔房子老旧隔音差,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顺着楼梯从躺椅传到宋不周耳朵里。 “柳烬。”他拉开门。 “嗯?宋先……咳咳,怎么了?” “……上来。” 说完就后悔了,但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像鸵鸟一样将半个头埋进被子,闭上眼睛,听到楼梯嘎吱声,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后感觉到那人安安静静收拾好一切后窝在地上陷入熟睡。 风力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宋不周悄悄睁眼,望着墙上朦胧摇晃的影子,忽然想起来算上第一次的大雨相识,自己已经跟这位广义上脱离陌生关系的男孩共处过两夜。 等等,他是阴天娃娃吗? 宋不周带着好奇轻轻转身看向地铺上熟睡的人,浅金色的头发更衬出皮肤白皙,同样颜色的睫毛浓密纤长、鼻梁高挺像书中所写的混血王子,有种超出年龄的张力,完全符合客观的一见倾心对象。 但是自己,算了。 外面路灯扛不住恶劣天气的摧残接连暗下,屋子里彻底陷入漆黑。 严重的失眠症被风卷走,宋不周感觉自己变得透明,思绪忽远忽近间眼皮越来越沉,心里还无意识念叨着转天一定记得提醒少年出门看天气预报…… 直到床上的人平躺着陷入深层梦境。 地铺上侧躺的人才睁开装睡的眼睛。 - 一周过去。 书店老板伸了个懒腰听到过路人口中的雷电预警后若有所思,但很快就笑着回神,继续在摊开的本子上做摘抄工作。 ——我没有那种幸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的所做所感,都像一个不相信明天的人,把每一天视为最后一日1。 ——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我渴望成熟。准备死去,准备好重生1。 记录孤独的记事本被孤独本身合上。 宋不周扫过昏暗静谧的书店,犹如世界末日的灰色天空下,人在安全的室内更有种安稳舒适的感觉。 在暴风雷电赶来前,他将悬挂的晴天娃娃摘了下来,邻居阿姨的手工礼物被小心翼翼收放妥当。 实话实说,浑身上下贴满了玄学标签的人是不愿相信这些东西的,但当刚刚推上抽屉就听到敲门声,起身,走上三级台阶,转身,紧接着看到熟悉的金毛小狗时…… 他愣住了。 并且确信,这家伙不是出门不看天气预报,是专门挑选特殊天气才上岛。 少年面色惨白,指了指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手腕,可怜兮兮,好像完全失去了力气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不是吧,长这么高又被打了? 宋不周的包扎步骤同上次如出一辙,嘴里也依旧什么都没问。 陆地上的少年频频带伤逃到岛上,这可比单纯小范围内离家出走的夏洛严重得多。倾诉倾听什么的先放一边,总这样不是办法,他没有精力玩陪伴游戏也觉得有必要和人拉开距离,于是冷脸伸出三根手指。 “事不过三,我这不是医院。” 柳烬默不作声,宋不周拿他没办法,收拾好医药箱回到工作台前继续做无聊的阅读理解,余光瞥见少年委屈的表情,皱起眉头默念三遍与己无关,低头又正好看到书里写着假真真假…… 不、不会吧。 这么好看的孩子还需要用苦肉计吗。 又过了一周,宋不周才意识到自己被粘上了。 预报里说这次是年内最危险的特大暴雨,他回忆起上次的惨状,抓紧时间跑去为流浪猫狗之家加固了几层木板。 回家路上又在狂风中救下一只被卡进单车的灰色小狗,毛绒绒一团瑟缩进自己怀里赶都赶不走,他无奈将小东西抱得稳了些,转身走过拱桥后看到有个人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面朝书店。 为了看得清楚些,宋不周在逆风里眯起眼睛。 那个人除了头发和衣摆凌乱浮动,其余仿佛雕塑般定在原地,直到呼吸的白雾散去,他不慌不忙地抬手用钥匙欲要划开伤口,丝毫没有犹豫,淡漠的表情仿佛失去痛觉。 “疯了吗!!” 宋不周快步上前,所幸阻止得足够及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他很少生气,温白开永远不温不火,但这个时候是真的怒然挂相,最憋屈的是有理由但又不充分,他没有立场教育一位称不上熟悉的人,可一想到前几次都是故意为之真的是完全无法理解,来书店玩又不是一定要挂彩才会被允许的事,这家伙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对方也在震惊里还没回过神:“宋……” 灰狗极有眼色地溜之大吉。 宋不周不想思考也什么都不想听,闷头回到青苔将一路尾随的人关在门外,拉上窗帘一点缝隙都不留,打开台灯,潦草写完日记,关上台灯,浑身无力索性爬在桌子上心浮气躁地闭上眼睛。 外面的雨已经下起来了。 意识从朦胧到清晰,他用又酸又麻的手揉了揉眼皮,头重脚轻,不太稳当地站起来瞥见门口的位置有团执拗的阴影。 由于视线模糊,一时间分不清是脑子有问题的人类还是流浪小动物。 还是……会说人话的小动物。 “不要丢掉我。” 柳烬抬头看向推开门后站在门槛之外的人,确认不是幻觉,金色的瞳仁直勾勾盯着他,好像在凭空勾描轮廓将图案死死印进颅骨。 宋不周攥了攥拳,强行镇定下来,心中说服自己没必要跟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未成年发脾气,何况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孩子的心理不太正常…… 他抬头看了看滚雷的天幕,将自己唯一的雨伞递出去,转身准备回屋。 却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箍住。 柳烬站起身左手撑在门上,整条右臂将人环抱,扣紧。 宋不周猝不及防间后背抵在少年的胸膛,进退两难,被迫感受呼吸起伏,感受他低下了头柔软的发梢扫过耳廓,颤抖着埋头,好像在经历最恐惧的事情。 心软,还是习惯。 都挺可怕的。 理性的天平不再公正,动弹不得的人放弃刻薄后选择长舒一口气掩盖心跳。 “进来吧。” 他又补充:“别再弄伤自己,我喜欢健康的小狗。” - “现在还喜欢吗?” 记忆中的小狗早就长成了狼,处事方面更加游刃有余,只是心理层面不知该说有在好转还是更善于隐藏。 “我每天坚持健身,食谱都有专业人士调配顿顿营养均衡,除疤手术几年前出道时就做得非常顺利,你也亲眼见识过了,我现在的健康状态绝对能长命百岁。” 嗯,这个人该送去和夏洛一起说脱口秀。 为了逃避“喜欢不喜欢”的敏感话题,宋不周煞有其事地闷头收拾桌子,而旁边外表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挽起袖子伸出手,自觉拦下所有收尾工作。 “准许我挂上正式的牌子,你每天都可以享受这种待遇。” 宋不周欲言又止,指了指窗外桥头。 淡淡留下一句:“记得垃圾分类。” 得到毫不油腻的wink回应,他笑了笑坐在桌前享受多出来的闲暇时间。 听着海浪的声音,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他经常这样做,晚上无聊的时候会盲选阅读对象,青苔书店的三层是后备库房,里面堆满了书,在十一年前停止进货后来回来去已经换过四轮了。 第21章 实话实说,宋不周觉得自己到死之前都不一定能把这些书完整看过一遍。 可能?有点遗憾。 他忽然改变想法将书合上,拉开抽屉并从中取出一个信封,在台灯的昏黄灯光下眯起眼看信件内容。 在拥有手机之前为了维持书店诸多花销所接触的兼职工作都是通过书信往来,他说拒绝面谈,好像陆地上的人对这种不真诚的模式早已习惯,没有过多拉扯,一轮过后就有不少迷恋于丧系文学的杂志社蜂拥而至。 不过在步入29岁后,他需要筹备的事情不算多,但没心情也没必要继续为钱工作,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处理信件了。 诸多问候挽留的信件下难得有新的出版社发来约稿,奖金非常丰厚,主题是“warm winter(温暖的冬季)”。 宋不周表情毫无波澜地将信纸塞回信封,他可以硬着头皮写春天、夏天、秋天,唯独冬天他实在是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传统信件暂时放在旁边,科技化简讯接连传来,他拿起手机看到自己仅有的三个联系人,其中两个头像旁边都出现了红色点点。 点进去能看到秦大医生发来的两份养生文档一条烹饪链接,以及夏洛的八卦追击,“怎么样?”“哪个步骤了?”“趁这个机会将关系确认清楚吧。”“哇,两个小时了居然还没有回复!”“有人沉迷温柔乡不理糟糠之妻了”。 这词不是这样用的…… 或许是被信息内容影响,宋不周托着下巴朝外面望去,粉紫色的路灯下有人在认真做垃圾分类,男人身高腿长,家居服也没能削弱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和柳烬的关系禁不起思考,任何一方动了真心都是麻烦事。 解决这个麻烦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远离后渐渐遗忘,天气预报后离岛的船增加了两个时间段,今日最后一班的船票现在还来得及购买,如果…… “嗯?”宋不周思路被切断,接起电话。 “在看我吗。” “没有。” “转正可以每天都看到哦~” “……退订。” 电话意料之中无情挂断,柳烬被最后两个字逗笑,心情不错地刷了刷未读消息,为社长针对合作商的事宜提出善意的建议之后,继续回复心理医生的留言。 【柳先生,明天晚上的时间已经预留出来了。如果您正在推进那个想法,我诚心希望明晚可以放假。】 【会如你所愿的。】 在17岁的某次心理咨询过程中,知名心理师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到宋不周的存在,并且巧妙地让被咨询者主动开了口。 事实是,心理师都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在讲起心上人时是那么……正常。显然一副陷入爱情中无法自拔的模样。 而爱情是很重要的情绪。 在女人惊喜于这一点时,柳烬继续眉飞色舞地讲出自己打算将人永远关在自己身边的伟大计划,让她笑容凝固在脸上,意识到过犹不及的危险。 加上成长过程中经历的个人创伤,眼前的少年就像一颗随时准备爆炸的行走炸弹,或多或少都会对他人造成破坏性影响。 为了将这段扭曲的感情引上正途,咨询时间连续好几次变成战略重组会议。 柳烬深呼吸调整情绪并在心中复习计划的最终版本,收起手机,朝青苔门口漫步。 “在看什么?” 宋不周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慌张了一瞬。柳烬的视力很好,一下子看到信封上的出版社名字,马上夺过来仔细确认。 “他们一直给你寄信吗?”他问。 “没有,”宋不周道,“第一次收到,怎么了?这出版社跟你有仇啊。” “嗯。” “嗯?” “深仇大恨。” 宋不周眨巴眨巴眼,突然想起头版头条中的标注:“可它是……” “电影投资方,我知道。” 台灯微茫的光亮投进琥珀色瞳孔里,柳烬沉默了片刻,一贯具有攻击性的目光陡然收敛。 当窗外正对着的路灯也因老旧而熄灭时,他才半坐在工作台上伸手将桌灯一起按灭。 比想象中还要黑,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店中拥有彩色封面的书籍像是瞬间被裹进黑洞。 柳烬伸出手,轻轻抚住猫咪最脆弱的后颈。 过度安静与视物不清的情况下,两人都只能感受到打在脸上的呼吸,重现了电影中骑士与公主的道别名场面。 宋不周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想吻你可以吗?” 骑士不答反问,并且在结束虚伪的绅士作风后单手托着公主的后脑向自己靠近,直接吻了上去。 后者更加惊慌:“你被、被雪藏了?”这是他了解到的娱乐圈最严重的词汇。 柳烬挑了挑眉,忍俊不禁:“学了不少,不是,但也差不多。” 宋不周心想除了这些,其实自己还学会了拉黑举报屏蔽黑粉,关于投资方的新闻也是那时候了解到的,但,他刚想继续说些什么,被对方一个手势制止。 “愿不愿意再来一次阳台约会,顺便问一下宋先生喜欢什么颜色。” - “i want you i'll colour me blue. 为了你我会将自己染上忧郁的蓝色。 anything it takes to make you stay. 费尽心思只为留下你。 only seeing myself…when i'm looking up at you. 当我抬头望向你,却始终只看到自己。” 《blue》在柳烬的手机里单曲循环。 宋不周像是成为了考拉怀中的树枝,被人从背后牢牢抱住动弹不得,双手捧着热巧克力奶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眺望海景。 屋内壁灯休憩,窗帘浮动,放眼望去世界上貌似只剩下两个人。而几天前,他的世界里还只有纯黑色的天涯海角。 在宋不周同样的疑惑问出第三次的时候。 远处的海滩上出现不畏惧风雨的孩子玩仙女棒,刺目的亮斑不停闪烁,宋不周条件反射般转过身子,没成想对上一双更亮的眼睛。 “要不要猜猜我的行李箱中有什么。” 打哑谜的人发现观众不买账,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弯腰从箱子外侧取出一个本子。 “地图册?”宋不周接过来翻阅,店里也有不少景观图册,但这么全面的还没有引进过。 “对哪里感兴趣。”柳烬的语气像是不带目的随口一问。 但宋不周并不觉得这是件随意的事,平静地合上本子:“没兴趣,我会一直在岛上。” “可地图上并没有塞佛岛。” 宋不周看了看,还真是,但也不觉得意外:“大概是因为太不起眼。” 柳烬不置可否,将图册拿过来在人眼前缓缓翻动。 四季的风光从各个国家的标志性建筑中流过,最终停在白色与蓝色的干净天地,冰川,落雪,凝固的河流,细碎的浮冰,这个脱离寻常时间序列存在永夜的区域神秘壮阔,仿佛是世界的尽头。 极点,极致的寒冷,最适合凋亡。 “其实,我的行李箱是空的。” “你今天说话有点艺术。” 柳烬莞尔继续道,只是语气比起亲昵多了不少理性冷静:“我每次购买返航的票都会选择最晚的班次,可明天最晚在九点半,那个时间我需要出现在电影节红毯上。” 电影节的事情宋不周是知道的,塞佛岛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着手布置准备。可一向病态执着的人竟然认真做起了选择题,这在他意料之外,或者换个说法是他为他的犹豫感到开心,对于生来瞩目的耀眼明星去把握属于自己的人生才是走花路的重要一环。 “红毯和封闭拍摄,我相信你都能……” “然后可能会离开。” 话音戛然而止,宋不周没理解,下意识重复:“离开?” “或许吧,毕竟喜欢我的人有很多,想要毁掉我的人更多,在这次活动中有件事情赌输的话后果非常严重。” “多严重?” “小到一个电影,大到我的人生?说实话,还没有准确的概念,要看喜欢我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 “你是说粉丝吗?” 是吗?没人回答。 他好像在苦笑,宋不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法设身处地体会那个圈子的险恶,只是单纯想到眼下可能真的会成为两个人的最后一夜。 柳烬看出他的想法:“我会尽量解决得漂亮。” 宋不周点了点头:“需要给你奖励吗?” 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反悔。 天气预报的预警时间早就超过,除了连低几度的徐徐凉风,雨水并没有如约降临,为了保护刚刚出院的病苗,柳烬关上窗户将人抱到床上。 “由于进化的原因,人类的大脑更看重即时奖励而不是长期奖励。”他笑眯眯地说。 宋不周眨巴眨巴眼:“嗯?” “宋先生,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猫咪表达爱意的时候会连续眨两下眼睛,”逗猫真的很有趣,见身下的人又不由自主眨了两下,柳烬笑着说,“今天问了我三次'发生了什么',怎么不继续?” 第22章 “好奇心害死猫。” “有个成语,叫死而无憾。” “……” 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反击,宋不周飞速钻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一团,然后紧贴住靠近墙壁的抱枕,冰凉的触感渐渐温热起来。 怀中忽然空落落的柳烬也变得畏冷,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好像什么都不该说。 好像……没什么可说。 天花板倾斜的银色光线渐渐缩短,晴天娃娃在阴影中摇晃,仍然处于沉默的两人距离正在悄无声息地拉大。 一方在懊恼自己无法穿透墙壁的时候,另一方将人揽回原位并小心翼翼抵在面前的后背上。 他轻轻开口。 “挽留我吧,宋不周。” 安静了一分种。 “我没有那个能力,柳烬。” 父母、方弃白、邻居夫妇,他留住了哪个呢,“挽”这个字提前预设了成功的结果,需要的勇气与能量实在太大,像是一场白日梦是否走向麻木不仁的赌局,如果最终找不到愿望的回声,只会感到难以置信和痛苦罢了。 “你挽救过我。” 宋不周失笑:“手腕的伤还不至于到丢命的地步。” “更早的时候,宋先生,”背后的人如呓语般说给自己听,“更早的时候你救过我的人生。” 灵魂飘忽不定的半睡状态下容易衍生出无数毫无关联的虚幻的想法。宋不周抱着膝盖,在舒缓的音乐节奏中犯迷糊,脑海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变成另外一种语言,难以理解。 “i know you're seeing black and white. 我知道在你的世界只有黑与白 so i'll paint you a clear-blue sky. 所以我想为你画一片清澈的蓝天 without you i am colour-blind. 如果没有你我将分不清色彩 it's raining every time i open my eyes. 只要睁开双眼便是大雨倾盆。” 《blue》再度播放至尾声。 他想,人和人的差距不仅是黑白与彩色,还可能是深渊和星辰。 当一颗流星陨落在没有星星、乏善可陈的夜空中时,宋不周安静转身,指尖触碰卷曲的金色发梢。 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最后化为一句彼此都听不清的道别。 “再见,柳烬。” 【作者有话要说】 1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blue》troye sivan/alex hope 第9章 指南针 // 八岁时,宋不周最喜欢幻想书籍,圆圆的脑袋瓜里真实相信着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故事非常流行,很快同龄孩子的日常交流中都充斥着妖精、神明、守护石等荒唐词汇,百无聊赖的氛围难得活跃起来,各种社团小组纷纷涌现,明明是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可老师家长们懒得去管,毕竟幼稚的游戏掀不起风浪,顶多装模作样划分界限,想方设法扩大阵营。 只不过遇上著名的“温白开”都会不动声色地主动疏远。相反,面对最受欢迎的小学生领袖方弃白,各社团双眼冒光,争抢招募。 人气王故作沉思,最终选择了神神道道的观星小组,还在对方不敢置信时得寸进尺地提出附加条件。 五分钟,宋不周“附加”成功。 当本人得知这个消息后,表面上呆呆的看不出情绪波动,实际背地里花了一整天时间将书店与“星”有关的书籍全数翻找出来,在字还认不全的情况下了解到方方面面与科学并没有关系的“知识点”。 记得当时还有个小手册,用来记录星星的分类及功能,哪怕放到现在看仍会惊叹其内容齐全。宋不周越研究越入迷,晚上一有时间就会仰望夜空,专注寻找传说中能够实现心愿的那颗,旁边困得颠三倒四还坚持陪伴的方弃白总会揉揉眼睛,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念叨《小王子》里的经典台词。 “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只有一朵。” “什么?” “我的玫瑰只有一朵,在星空某处能实现我的心愿的星星,也只有一颗。” 嘴笨的家伙终于赢了一回。 他受到启发转头开始整理自己的愿望,梳理逻辑分清主次,兼顾天堂与身边,贴心标记好倘若神明大人工作忙碌可以忽略的几项,其余需要付出多少作为回报都可以。身为理性与迷信的综合体,宋不周会在后者比重稍大时,畅想心愿实现后会发生些什么。 到时候自己是正常的小孩,可以去人流量大的地方买最香的蝴蝶酥,可以交到许多朋友坐船游历四方,也可以……一切都可以。 但孩子们的兴趣转移速度太快,好不容易“接纳”自己的社团小组转眼名存实亡。 直到某天帮助邻居阿姨取报纸,视线无意间扫过两行小标题——后半夜或将出现百年难遇的流星雨。 啊! 宋不周第一次激动地叫出声,把对这反应见所未见的家人吓了一跳,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停下手中事,慌里慌张围过来捧着脸和胳膊上下左右检察了半天确认没有受伤才放心。 反而“罪魁祸首”直到晚饭结束都心情好好,正提笔在日记里做细致入微的规划。等到夜幕浓郁,非常顺利地提前一个小时在天涯海角占据最佳观测点。 距离预报时间半个小时。 超过预报时间一个小时。 超过两小时十五分钟后,流星没有出现,周围连人影都没有,素来迷信的塞佛居民们门窗紧闭,静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只有一个小男孩抱着自己在湿漉漉的冷风中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又在心里反复回忆彗星与流星的差异确定自己的理解不存在任何问题。 但等到迎风努力睁开眼时,整个人都楞住了。 原本预报中晴朗的夜空出现许多厚云层,别说星星了,就连月亮都无迹可寻。空气阴湿寒冷,万物落寞萧条,身后的树叶哗哗作响,当人站在最高点俯瞰,脚下的塞佛岛更像是传闻中孤独的无人岛。 流星或许被云挡住了。 不死心的男孩这样猜想,安安静静双手合十,虔诚闭上双眼,一字一顿在心中用清晰的语言表述心愿,还在最后奉上真诚致歉,希望厄运缠身的小孩也可以拥有神明大人垂爱的机会。 成功了吗? 貌似没有。 因为记不清愿望许到第几个,他就整个人悬浮失重躺在石头上,后背和肩膀硌得生疼,冰冷雨水滴落速度越来越快。 后来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搬动,被冲洗,被烘干,放在暖和被子里,发了一场高烧,也是那次,切实体会到了莎士比亚的话。 期待是一切心痛的根源。 思考者头晕目眩,睁开眼睛转身看去,躺在床上的孩童已经长大成人,所谓的“根源”毫无疑问地发生转变。 忽然联想到方弃白在山崖上满心欢喜等待烟花盛宴而发觉好友并未如约时,也这样心痛吗? 七零八落的梦终点沉浸在一片温蓝色中。 - 海天一色的画框里,塞佛岛距离陆地不算遥远,正常情况下坐船需要两到三个小时便可抵达。 可到底是风土人情不同,以工作节奏快而闻名的陆地上几乎所有工作都争分夺秒,事务所在红毯之前还需要打点好个人采访和宣传照拍摄等诸多事宜,于是万众瞩目的柳明星早早便从远离喧嚣的小木床上醒来。 宋不周浅眠多梦,一如往常装睡至人离开,全程面无表情,虽说在被偷亲第五下的时候确实险些绷不住起来揍人。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印象中他经历的次数太多,可细数起来像现在这种提前有准备的情况却少之又少,不过仍然能很快适应,哪怕是脚下的百年岛屿也终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解除绑定关系。 他深谙道理。 可道理只是道理。等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之后,装睡的人困意全无,索性也跟着一起修正生物钟,坐在床边检查手机天气app。 天气预报还行不行了。 宋不周心里念叨完,起身耷拉着胳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地走了两步,而后站在阳台发呆,享受放空状态,半睁的眼睛能看到外面混沌沌的,明明是早晨可感官上却像是傍晚。 不过这种阴天程度刚刚好,比起灰暗压抑,反而显得街道干净安宁。 窗帘无声向后鼓起,海盐气泡水味道的风让飘忽不定的心神终于落得平稳,直到转身才发觉空空荡荡的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不少。 他洗了把脸,对镜子里没什么大起伏的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回到房间里开始考虑如何利用多出来的时间。昨晚的地图册还打开在冰蓝色页面一动不动,像潘多拉魔盒,站着的人用指尖划过纯净美景,还是狠心将它合起来压到《心的重建》上面。 第23章 都结束了吧,宋不周拿起旁边的眼镜戴好,紧接着与存在感极强的高奢行李箱来了个清晰的对视。 “……” 那家伙实实在在留了不少东西,根本没有做到合格的“分手”。 沉默片刻,为了避免陷入“睹物思人”的陷阱,他将箱子挪到角落盖上防尘罩,又用其他杂物挡在前面,锁上门,快速走下楼梯。 拉开窗帘让聊胜于无的光线斜到每本书脊上,最终长舒一口气,仿佛做完每日如一的事情,生活就已经行走在正轨上。 按部就班是自我保护。 显然这样认为的不只他一个。 就算存在恶劣天气预警,到底也还是温度适宜的春天,石头建筑中纵横交错的小道两侧布满花坛,富有层次的搭配宛如色彩度偏深暗的油画,人们卸下防备一如往常坐在露天长椅上活动说笑,有人拿出手机比对着电影名单进行安利,时不时提及到柳烬的名字更是令激动的人群音量拔高不少。 热闹的背面是坐落于孤独角落的青苔书店,复古感浓厚,成百上千本旧书堆叠在木质书架,就连旁边的地上也摞成小山。 在破旧但整洁的环境深处,老板懒洋洋躺在藤编躺椅上补眠,姜黄色格子毛毯自然垂落,《我将宇宙随身携带》被盖在脸上进行量子阅读。 ——感谢上帝,石头只是石头,河只是河,花只是花1。 ——我们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不增加,我们只是经过,然后遗忘,而太阳每天都很准时1。 十点,门铃准时响了。 宋不周眼睛睁大,丝毫没意识到补眠收效甚微,就在他撂下“书籍面具”迅速起身回头的时候,回想起媒体与聚集人群的热议事件。 陆地电影节开幕式成功带动周边经济,塞佛岛成功分到蛋糕一角,码头的外来游客熙熙攘攘,他们国籍不同职业不同,甚至追星族还能偶遇几位或参加活动或旅游休假的名人。拨动书店门铃的正是两位拥有银灰色头发蓝色眼睛,身穿格子复古款式西装的老人,他们小心翼翼迈步进来,并且在看到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后礼貌询问是否营业。 一直以为自己在正轨上悠哉游哉的老板这才发现…竟然忘记挂上不营业的牌子。 “请进。” “感谢喜欢。” “英文原版作品在右侧书架第二排。” 宋不周语言方面天赋不高,只能大概听懂然后保持基础对话,这还都是高中留下的底子,后来因为不可抗力成绩一落千丈,直到认识语言系统时不时紊乱蹦出几句英文的柳烬后才被唤起尘封记忆。 双方打过招呼,有风度的老者带着笑容欣赏书籍,氛围安静平和。 这其实是客人与老板之间最正常的关系,但在青苔实在少见。喜欢独处的宋不周发觉自己并不排斥,回头看了一眼路上渐渐多起来的人群。 心想既然现在关门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就彻底正常营业一天。 他平日里颓废散漫,可一旦做出可实施性高的决定便立刻开始临阵磨枪,化身搬运工将外国文学放在客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并且在整理书架的同时有意无意观察着来客。 他们身姿挺拔举止端庄,容貌带着岁月的褶痕仍然魅力不减。 柳烬老了也会如此一般风韵犹存吗? 宋不周捧着书干巴巴眨了两下眼睛,惊讶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更惊讶对于得不到问题答案感到郁闷,原地石化后他强迫自己回过神,准备用更细致的归类工作转移注意力。 这不能代表什么,这是正常现象,五年来几乎每个周末的陪伴与分享当然会形成心理上的习惯。可自由的灵魂、繁华城市中的明日之星与孤岛比起来差距实在太大,喜欢是喜欢的,爱美慕强之心人皆有之,但付诸真感情深入发展实在是天方夜谭,结果肯定…… “徒劳无功。” 他的听觉比猫还敏锐,绕过近处人声准确捕捉到这四个字,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迅速回头,手还僵悬在半空。 原来只是客人之间的讨论。 墨绿色的窗格前,两位来自不同国家的书迷针对同一本书的内容产生了不同意见。 “不是吗?”好学的男孩歪头追问。 旁边的老人大概也是双语使用者,笑眯眯地用男孩能够听懂的语言耐心解释:“是也不是,wasted的确有徒劳无功的意思,但在i'm wasted 里还有酩酊大醉的含义,放在前后文也更相符,对吗?” 男孩若有所思,最终乖巧地点头应道:“我好像明白了。” 他们捧着那本书坐在临窗位置兴致勃勃研究起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年龄与语言的壁垒被柔和的光线融化。为此感到幸福的老板轻舒一口气,嘴角露出笑意,端起手里的杂书继续归置。 路过门前,码头处新一轮游客也陆续光临。 这些人恐怕在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名为塞佛的岛屿,自然也对传言毫不知情,彼此之间自来熟结伴。 十分钟后,面积不大的书店人满为患,不夸张地说比近十年客流量加起来都热闹。 宋不周:…… 他忽然想起柳烬说过的话:“宋先生这等美人如果在陆地的话肯定很有市场。” 好吧,不是自夸,只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句话的确有那么一点点正确。 越来越多的外国人进来并不为了书籍杂志,而是挨个过来打招呼,将目标定在与白猫美人的搭讪甚至直接约酒,岛上的酒吧只有summer's bar,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会被夏洛笑成什么鬼样子。 宋不周往里走,这些人也往里走,宋不周站住脚,这些人也嬉皮笑脸在旁边等着。 眼见冷漠和敷衍都成效不明显,他没精力再去管,忙完手里的事之后将外面长板凳上的盒子收进来,趴在工作台上认真写字,停笔再抬头的时候对上几双或掩饰或不掩饰的视线。 美人老板尴尬笑笑,将潦草完成的自主收费盒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化身隐形人在夏洛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为书店也挂上【开放性】标签。 前后不到半小时,他在古朴店面变成gay bar之前顺利出逃。 这或许不是个好决定。 因为外面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道路两侧除了散步消食的人就是准备接续小吃摊生意的人,烟火缭绕,处处拥挤不堪,显然更不安全。 可宋不周说不清今天从睁眼就开始飘来飘去的微妙情绪,无论是独处还是混进热闹的人群都甩不掉,反而压在肩膀上越来越沉重。 就像这天一样,闷着大雨。 可世界上貌似再也没有需要这场雨的土地了。 手机振动,掏出来一看是夏洛发来的询问:人呢?你去哪了? 在前一秒刚被“没有手机”为由拒绝的男人的诧异眼神前,他心平气和将东西收进口袋里,戴上黑色渔夫帽,空茫望向远处。 去哪呢? 他想了下,从小到大,有个地方最适合消解情绪,如果说对于自己存在两种孤独,那么一种在书店,另一种在那里。 克治斯镇后山坡的墓园。 墓园划分清晰,占地面积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山坡最高处规模不大的教堂,其余是草坪上摆放毫无规律的墓碑。它们的外观不尽相同,雕像石墙等等上面刻着出生时间和死亡时间来思考命运无常,有的摆满生者惦念,有的则杂草丛生。 这里除了特殊的节日之外,便只有靠近教堂一侧的数棵百年老树屹立不动,默默注视墓园变迁。 很明显,哪怕旁边摆有宋不周多年前竖起的木牌,塞佛居民仍然避讳死亡命题,不过小天使养成的习惯通常会坚持下去,就像每到海边会下意识开展个人保护沙滩活动那样,只要步入墓园便会去教堂前静心祈福,扫除路面堆积的碎屑和落叶,如此做些简单维护。 但他不会擅自打扰其他人家,也知道他们或许不喜欢自己的靠近,于是不注视不触碰,每次打理好公共领域便会不声不响回到角落歇息。与周围视野宽阔、干干净净伫立在空地上的墓碑不同,宋不周为记挂的人选址时,特意选在斜前方榕树被风吹动能够轻轻扫过碑顶的位置,暖色斑驳交替,影子偏移能过悄然经过的位置。 下午四五点天色阴郁,榕树丝丝缕缕的气根如流苏随风摇曳,温柔缀过石碑,那里还摆放着不少鲜花饰品,而正在被凝视的是小时候某次过生日收到的礼物。 一个无论过了多少岁月仍然指着陆地方向的指南针。 曾有人将它交到自己手中,并许诺成年后一起出去乘风破浪看万千世界,两个深受幻想主义影响的男孩不顾因热情消退而解散的社团小组,独自在岛屿范围内玩起冒险游戏,从海滩礁石,天涯海角,到最后躲在教堂阴影处啃三明治。其中一个男孩捧着比自己拳头还大的食物心想,或许实现心愿的流星早已经降落在自己身边。 食之无味的三明治被放回帆布袋深处,宋不周寻找支点,背靠着墓碑反面席地而坐。 第24章 “这本书我终于可以借给你了,只是书签怎么找都找不到,实在抱歉。” 无回应。 同样沉默的他伸手接住飘落的树叶,将它夹到干净的本子里,还不禁自嘲了一下这略带做作的行为。 山风席卷,更多落叶掺杂花瓣飘向墓园入口。 那里站着两个气喘吁吁的人,他们确定以及肯定没有发生意外后才选择放轻脚步不去打扰,躲在栅栏外看到宋不周与邻居一家道别,又转身朝更远的位置走到另外两座墓碑跟前。 “其实,他很少来这里,”夏洛说完侧头一笑,“我有点欣慰了,秦医生你呢?” “我只能看出来,他最近有在乖乖服药。” “真的假的啊,这下我更欣慰了。” 到底不是适合闲聊的地方,两人坐在长椅上,安安静静关注着地势稍高一些的远处。 远山背景,绿意环绕,荒凉的地方倒更像是诗人或哲学家心向往之的地界,再结合此时站在画面中线上的单薄身影,既优美又忧伤,空气中浮动着一经脱口便会深入人心的故事。 树下,宋不周将遮住自己半张脸的渔夫帽摘下来攥在手里,弯腰细心整理被风吹得凌乱的物品,却顾不上自己凌乱的头发了,虽说每次长到一定地步都是直接拿起剪刀对着镜子剪剪,要多随便有多随便,可不被爱惜的每根发丝都听话得很,柔软顺滑的发质应是天生的。 说到与生俱来,目光转落。 宋不周的母亲唐溪拥有一头柔顺长发和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但性格比起温柔有更多的干练张扬,是智慧美貌与主见的结合体,有份神秘的工作在陆地但这座岛屿对她来讲像是安逸舒适圈,所以未曾搬过家。再后来爱上需要长期出海的男人,哪怕身边的人全都不看好,唐溪依旧看得通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们并没有见过本人,外貌是通过照片留下肤浅印象,事迹更是道听途说。 “旁边的两个空白碑是?”秦恒侧头问道。 夏洛头都没抬:“他为自己留出来的。” 秦恒眼波闪动,视线再次抛到远处,嘴里小声重复:“为自己立碑。” “没见过吧,宋老板事实上才是朋克领袖,我的偶像。” “那另一位追随者不会是你吧。” “怎么可能,”夏洛一笑,“我可没有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执念,那另一位本质更是比我还不羁。” 个人色彩浓郁到就差把名牌挂在上面了,同右侧清清冷冷的气氛截然相反,这边斑斓的色彩像打翻了某位画师的调色盘,立志于在幽寂中展现蓬勃生命力。 隔上一段距离都无法忽视那片区域强烈的存在感,更别提近在咫尺。 出神的人刚刚结束灵魂出走,现在带着多少有些无语的心情想要赶紧离开。 结果瞳孔还没来得及聚焦就被一阵强风往前吹着贴近,身体失去平衡险些跌倒。 他右手撑在台面上,狼狈抬头却在更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三行墓志铭。 使用不擅长的语言,印记很浅,字迹工整。 ——他喝醉了,说自己死后会坠入地狱,问我怎么想。 ——我想我会陪他。 ——因为没有我的地狱,一定非常糟糕。 三年前的场景再度浮现,早就记不清了的问题与当初没听到的答案此刻变得清晰。 像梦醒时分,耳膜自动屏蔽所有声音,万物静止。 宋不周愣怔在原地,不敢再看,生怕得知这并非出自千篇一律的机器而是那个人一笔一笔刻画上去的。用了心的东西真让人难以面对。 这算什么。 一位坐船即将永远离开孤岛的人率先将自己的墓设立于此,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遗留在岛屿上的可怜人搭建囚牢呢? 又或者二者都不是,只不过单纯探究名为“对死亡的浪漫化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类灵魂”的课题。 宋不周认为自己生来愚钝,是想不出答案的。 重新戴好渔夫帽后,他低下头,眯起眼睛,感觉自己是空中沉甸甸的云朵,即将塌陷。心想现在无论面对什么事情,瞳孔或心脏大概都不会再有额外震动。 过了许久。 嗡嗡—— 手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名为【拼凑海玻璃】的三人群组。 秦氏诊所131xxxx2129:出来吧,有东西带你看。 宋不周:? 夏天留下小秘密:秦医生我来翻译一下,他的意思是为什么距离这么近还要发信息,但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啊,宋老板应该最懂才是吧~ - “我不懂。” 宋不周说完,瞥向印象中并不主治心理层面的医生:“我没力气思考,更没心情爬山。”阴天来袭,他心情烦闷大概也源于此,很想回去关门落锁,搭建不知道手艺有没有退步的书屋,最后窝进去睡到昏天黑地。 夏洛一把将人揽过来,拍拍肩:“今时不同往日嘛。” 能有什么不同。 从小到大,宋不周认为岛上闻名的“天涯海角”某种程度上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到目前为止各个阶段都存在相应的羁绊,他一度认为自己最后的归宿也会化为从上面坠落的石子。可惜胆小鬼没用勇气面对好友的相同视角,于是一而再选择缓慢走入“殊途同归”的大海。 “三十而立”,抽屉牛皮本上的计划最后一条是仰望着漆黑山崖感受冷水倒灌的窒息。 却没想到在两位领头羊的带领下,印象中毫无温度的轮廓正在被修改为意料之外的模样。 植物藤曼作为点缀缠绕在原本棱角分明的围栏上,底部还有许多生长于悬崖峭壁的顽强小花相伴,一旁专门开辟出长椅与瞭望台的区域,排布整齐,远远看来像是被保护的花园露台,又像是天空之城般的幻境。 宋不周呼吸紧绷,心烦意乱,但他同时又很讨厌心烦意乱的自己,就这样陷入循环,周而复始,不胜其烦。 站在后方的秦恒见状极有眼色地给人留足缓冲空间,先去做了些有的没的,比如例行公事检查工人修建进度。 而对于夏洛来说,精致的木雕,爬山看水等等修养身心的活动与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关系,虽然前任和前前任总是主动提及要一起来这个传闻中的情侣圣地立下海誓山盟,也都被他轻飘飘回绝。 不过现在看到好知己的神情,貌似也懂了些爱情中除去床第之欢以外的意义。 但他深知自己再不如那位陆地上的浪漫疯子,也比眼前的两个木头桩子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柳烬打电话说得天花乱坠,镇长被缠得无可奈何终于同意重新修理防护栏。”木头桩子之一秦恒率先开口。 “这得打了多少次电话啊?” “只是听说,塞佛办公室的座机也在同步修理。” “这,真是个疯子啊,”夏洛伸了个懒腰,转头继续说,“没有人愿意来监管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负责人找到两个冤大头,宋老板你猜猜是谁。” 秦恒瞥了一眼,好心提醒道:“你没发现他根本没在听吗。” “……” 天气预报终于证明了它的准确性,此刻云层密布,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宋不周站在刚好能望到码头的位置,专注的灵魂再一次出走,直到弥漫薄凉雾气的眼睛被迸溅进来的雨水刺激,方想起今早梦里的结尾部分。 ——没有山川与湖泊的荒败岛屿,到处长满干枯暗红色的矮草和荆棘,抬头见不到星河,伸手也碰不到曙光,在浓雾笼罩下贫瘠到可怕。 做梦者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只好郁闷旁观。 ——忽然间,复燃的火星从高处降落不由分说烧出一小片干净天地,紧接着把握分寸,尽力呵护,好像在企图证明它的再生能力。 雨更大了,世界被清洗到只剩下一片朦胧白色,码头仿佛在前进中消失。 宋不周后退一步。 “快来避雨!” “不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i’m wasted.” 浪费,徒劳无功……就当成酩酊大醉吧。 他喃喃自语后如梦初醒,狠狠打了个激灵,转身与避雨的最佳选择擦肩而过。 梦中的岛屿重新长出一棵树苗,就在刚刚随着风摇晃了不止一次。 - 强风撼动树枝斜冲下来,几乎与急促的喘息声同频,拥挤人潮中突然出现一位逆方向狂奔者。 奔跑是什么感受呢? 宋不周认为这和读书一样。 文学的魔力在于它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就好像它能根据每个人的需要重新塑造自己,而奔跑的时候身体与意识被风搅碎,留下来的那一点点思维才能做到真正地与灵魂对话。 街道两侧的热闹市集不惧恶劣天气,场场爆满,玻璃与金属的清脆撞击声令外来的艺术家们灵感迸发,纷纷拿出乐器开始演奏雨中狂曲,围观群众越来越多,看他们扬着脖子的模样竟然一时间分不出是在欣赏艺术还是在观望远处正与自己赛跑的人。下一秒,嘈杂且熟悉的音乐声随雨落下。 第25章 “and if i only could. i'd make a deal with god.” 经典曲目的鼓点被调整得更加激昂肆意,一旦踏入漫长下坡路,之后奔跑的每一步都会踩在节拍上。 “be running up that road.” 生活里行动惯常迟缓的青苔老板,纤瘦身躯淋在暴雨中,他不顾一切踏过水洼,斑斓霓虹倒影四溅,俯瞰还会发觉周边路人手里各式各样的伞顶像是被一尾鱼穿梭其中而冲散的浮萍。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鱼儿所在的林间池塘,更准确地说是不远处山崖之下的海滩,汹涌卷动,所有浪花都在咆哮、成长、笼罩,逝去,宋不周感觉那些破碎的白色气泡全部窜上脊背,灌进胃里。 “be running up that building.” 止不住呛咳的哲学家褪去伪装,留下来的是对自己的质疑,缤纷万花筒在眼前旋转,也像是将所有问题写在折成“东南西北”的靛蓝色卡纸上,其中一行黑体加粗。 ——你在想什么。 想昨天晚上那人口中的最后一班船在九点半而此刻已经九点二十,想自己能否赶上,想赶上之后需要做哪些准备才不会被人发觉自己其实是个第一次试图购买船票的远古人类,想上船,想下船,想在陌生陆地上发现自己的鱼尾巴还没有换成双腿时,该去何处寻找巫师。 想为什么奔跑,为什么心跳加速,为什么情绪起伏,为什么希望自己的力气再多一些,跑得快一点。 努力用各种方式将人推远,却被翻遍脑海中的书籍都找不出精确词汇的心理趋势渴望挽回。 想这样是否被允许。 世界骤然安静一瞬。 眉飞色舞得街头艺人互相传递信号,几番眼波流转后产生凝聚力,其他的乐手配合演绎将风格截然不同的歌曲《running up that hill》和《lovely》进行糅合。 刚刚的力量零落成灰,全新的变幻莫测的曲风更加丰富,流过整条小道。 “oh i hope some day i'll make it out of here. 我希望有一天能离开这里 even if it takes all night or a hundred years. 就算耗上毕生时光。” 宋不周跑不动了。 但双腿疲惫无力却也坚持着没有停下来,他习惯了把握不住时机的自己,仿佛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定性,后山坡的五座石碑与山崖相对,永远屹立在心脏最高点。回头看看吧,现在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也如吸铁石,需奔跑者费尽全力挣脱磁场。 “need a place to hide but i can't find one near. 我想寻觅一处藏身之处却以失败告终。” 宋不周面带苦笑,回想自己失败的原因。 身为记忆不完全的人本可以永远成为鸵鸟,将头埋在所谓的完美藏身之处,然后用编造的谎言充当真相,欺骗自己,创造幻觉,被幻觉引导,被错误迷惑。 但他在隐形笼中变得越来越苦闷,忘记自发微笑,不屑于生活投来的温柔目光,这种倦怠的感觉延续了十三年,终于迎来猝不及防的崩溃。 就像现在,陌生的记忆拼图出现了两块令人好奇的残次品。 一块是柳烬说更久以前自己救过他的人生; 另一块是在感叹这条出岛的路原来如此漫长而疑惑柳烬当初是如何争分夺秒在海水漫过膝盖之前赶到时,突然潜意识中浮现自己貌似曾走过不止一次。 狂奔的人被雨水和海风浸透。 蝴蝶酥的香甜味道令小孩放弃手中的泡泡枪,无奈接过玩具的戴帽绅士用大衣遮风挡雨点燃香烟,按下打火机的瞬间,一旁少女抛出的飞镖正中沾满气球的靶心,吉他手为她欢呼庆祝,拨片把控节奏重重撩拨琴弦。 耳边音频瞬间合为一条平静的直线。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攀上那座高山。” “with no problems.” 轻而易举。” 掠过表面圈圈点点的河流,余光瞥见书店前几年如一日的破旧路灯居然被修好,稳稳垂落下来璀璨的紫粉色光线。 一定又是那个让人下定决心想要忘记,却在离开日频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讨厌的家伙。 “我爱你,所以,等等我。” “宋先生,你的恋人不能没有你。” “挽留我吧,宋不周。” 可是没人教过怎样才能重新拥有这个能力。 亲爱的,口袋里的指南针一直是最佳答案。 “hey!” “my bad!” 宋不周眼前画面越来越模糊,额头温度升高,呼吸急喘,四肢不听使唤才不小心撞到过路人趔趄了好几下。 路人也没有气愤,反倒像是在看新奇至极的事物而发出惊叹。 “嘿!枯萎的蝴蝶找到了它的灵魂!”曾经毒舌的人更改他对于书店老板的印象。 这句话像咒语。 已经接近了码头,思绪变得更加跳跃。他记起这个外国人,想起来蝴蝶与蝴蝶酥,昨夜还问过枕边人是不是因为自己曾被那样评价才总是带来蝴蝶酥,以形补形? 除此之外,还回想到凌晨时分,金毛先生在自己半梦半醒间伏在耳边说的话,或许正是因为那句话才会久违地梦到八岁的流星故事。 “如果你能数星星,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现在的天空阴雨连绵,看不到任何光斑更何况满天繁星,可足足过去了二十一年的心愿,当真在同样的暴雨里宿命般的实现了。 万花筒复归原位,东南西北无风自落。 你在想什么? 在想他。 天空炸起第一朵烟花后,宋不周看到了邮轮。 真是个比想象中庞大不少的家伙。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密集人群中央,帽子早在奔跑过程中擅离职守已久,头发湿哒哒的遮挡视线,只好随手一抹向后拢起。 接着,是对眼前景象的茫然无措。 宋不周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患有脸盲症,当下除了能够感知目光之外完全看不清人类的五官。或许被夸张化,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问候袭来,可他不比夏洛,没有当万人迷的天赋,是初级,零经验,不知所措的幼稚鬼…… 还有两分钟,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 这么想着,他的腰侧忽然被人从背后护在股掌之间,听到声音便能想象出世间最可恶的家伙微微翘起唇角。 “he's mine.” - 欢迎回家,我的蝴蝶。 【作者有话要说】 1《我将宇宙随身携带》佩索阿 这章的《running up that hill》是meg myers的版本 《lovely》billie eilish/khalid 想让宋先生快点跑出塞佛岛,所以这两章字数有些多,后面会控制好的~ 第10章 蝴蝶酥 “小蝴蝶飞走咯。” 抬头看雨落屋檐, 夏洛感叹道。 “如我们所愿,祝他飞得再远些。”秦恒随声附和。 现在是晚上九点五十分,预报将持续到半夜的恶劣天气竟然奇迹般开始好转, 云雾弥散,柳暗花明。大明星不仅费心费力还斥了巨资,最终成功博美人回心转意, happy ending后幕布放下的瞬间角色生活便由公开转为私密, 而此刻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的两个人倒真像是观看完一出浪漫剧集后留在余韵中不出戏的山顶票观众。 舞台下也依旧“座无虚席”。 火热的塞佛集市位于远离危险海滩的地势高处, 汹猛海浪拍打礁石所掀起的几米高浪花根本无法妨碍人们悠哉悠哉购买晴空万里海天一色的精美明信片。这场狂欢派对现在有更多店面加入, 身穿中世纪装束的服务人员站在古着店与二手工艺品店门前送别游客,而那位淘到不少小众礼品的客人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走到对面犒劳自己,到处都是外观令人垂涎欲滴的奶酪与火腿错落有致堆叠在一块, 香味穿梭在拥挤人流中, 飘散到右侧提供免费热葡萄酒的露台西餐厅,悬挂在浅黄色布篷边缘的小灯一晃一晃,金灿灿蜿蜒至码头就像天上的星星掉落于此。 喧闹而又绝美的画面定格在“falling into summer”博主的相机里,他刚刚调整出最佳构图角度想要再次按下拍摄键, 恰好上方跳出来的软件通知挡住了最好看的区域。 夏洛暂停发布,饶有兴趣地转去扫了一眼全是“爆”的热搜榜, 忍不住啧啧称叹:“咱们柳明星做事还真是有排面。” 不止是排面, 柳烬身为此次电影节最受媒体关注的年轻演员, 从出道至现在带稳“混血王子”头衔的他一直是各大媒体文章里的常客。 这个圈子新旧更迭速度极快, 前一天还被视若珍宝捧上巅峰, 后一天被替代被遗忘甚至唾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柳烬属于极特别的存在, 大众还未来得及对入圈新人评头论足时, 他便掌握主动权让所谓的“完美人设”崩盘在自己手里。 人人都说他有与生俱来的处事智慧, 在本应懵懂无知的时期像是开了天眼般处处稳操胜券,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天杀的五官张力与老天爷赏饭吃的多变气质,对家爱而不得的时尚资源铺天盖地涌到面前。 第26章 “花瓶”的生命力到底是有限的。 令人诧异的是,他在演技方面更加独具天赋,一次次靠作品说话博得业内青睐,据说目前主动邀约的剧本堆满了两张桌子。在此之前柳烬会秉持有钱就赚的不要命精神拼命挤压自己的时间,直到今年整个人像是想通了什么变得从容不少,在镜头前出现频率越来越低,一直希望他好好休息的粉丝群体倒是还未出现偏激行为,只是新闻媒体定然不会放过流量摇钱树,三天两头写一篇,大多为其淡出演艺圈的预言与心理层面出现问题的猜疑,其余都是些普通抓拍帖,就连更换发型或是穿了新款大衣都能冲到娱乐榜前排供人欣赏。 他本人接受采访时也经常笑着回应:小事而已,大家开心就好。 可这次显然并非那些无聊琐事。 #柳烬电影节# #熙壤出版社旗下熙壤影业或将撤资# #柳烬郑席# #孤儿# #金洲事务所发布回应# #柳烬爱人究竟是谁# #柳烬还未到场# …… 真是壮观。 看着满屏糟心事还有纷繁杂乱的时间线,连秦恒都倒吸一口气,没心思细细阅读,从头至尾粗略浏览了解到这大概是每位艺人到一定阶段都会经历的至暗时刻,里面还有个出版社出来阴阳怪气搅混水,现已经被粉丝与律师函怼得原地装死。 夏洛指着屏幕点了好几下:“这家伙是故意的吧,作为投资方作品凉了对他有什么好处?”说完之后迅速拉黑举报一条龙服务,嘴里还振振有词:“其他的无所谓,别误伤我不周哥!” 万幸的是根据现在情况来看,宋不周暂时被保护得很好。 天罗地网愣是没有捕捉到他的任何蛛丝马迹,只有一堆狗仔争相发布事实上全是错误答案的九宫格照片,那些被硬生生贴上“柳烬绯闻男友”标签的艺人来自各个对手公司,有的当场发布声明抹黑,有的借机蹭热度攀附,场面乱糟糟一片。 秦恒关上手机揉了揉蹙起的眉头,一时无语,再抬头看向远处,邮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地与塞佛岛本就存在不可忽视的距离,更别提陆地上的演艺圈了,哪怕科技发展存在互联网与热搜榜的程度,也依旧像是戏外人看戏里发生的故事,隔着厚厚次元壁。 他深深叹气,又在旁边人一脸“快点说些什么啊”的眼神下被迫开口:“你知道的,柳烬要是没有把握,今晚根本不会存在九点半的船。” 那位的疯狂体现在各个方面,从来不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和自信,曾经还有人详细分析过,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柳烬的成功无法复制”。 这样一个为了最快速站稳脚、最大化提升知名度而常常铤而走险的家伙,唯独在与宋不周有关的所有事情上都多了十分难得的耐心。 秦恒心想最近在岛上和柳烬见面得比较频繁,话题只围绕一个而彼此之间没有深入了解,与点头之交不存在太大的区别,第一印象除了这人扑面而来的帅气,也不难观察出他和手机里面的台前状态截然不同,名利场游刃有余以及粉丝眼中神秘撩人的男人褪去锐气,将真心全部放在并非万无一失的赌局上。 而今天,更准确的说是刚才,他们才窥见那赌局的一角。 清晨本应乘上离岛邮轮的人突然联系他们两个寻求帮忙,话里话外的语气像是有决心能将扎根在这里二十九年的青苔老板带出去。 真被他成功了。 夏洛刚刚语气紧张某种程度上是夸张的表现,这些事情都能很快想通,于是上身放松,伸了个懒腰后点点头。 “说的也是。” 还边说边随手继续编辑微博将美图发出去,并配文:失眠。 撩拨高手弯着眼睛划动评论区各种污言秽语,直到一个头像还是灰色的乱码账号出现在视野中,他才微微挑眉,最后故作平静将手机揣回口袋,半眯着眼睛伸出右臂作朗诵态。 “假如爱情来临,我的心永远不会迟到。” “……” 秦恒侧头看向刚刚装文艺念完佩索阿诗句的小鬼撑开伞向亭外走,随口问:“你去哪?” “这个嘛,孩子翅膀硬了,我当然要趁空好好享受约会呀~” - “约会?” 宋不周好像没听懂这两个字的意思,干巴巴眨眼睛缓冲,然后猛地撑起身子挣扎着要下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你怎么能这样跟记者说呢,不行……胡闹!” 外面阴沉沉,水面只比天空多了几片粼粼反光,邮轮的vip海景房里稳如平地察觉不出风浪大小,体质虚弱的病苗正好可以安心陷入巨大落地窗旁边的柔软被褥。 几乎没有人会在短途航程中做出如此烧钱的选择,所以走廊里分外安静。 加之电影节开幕式带来的连锁效应,邮轮也换用了更加具有视觉冲击力的豪华版本,外观像是会移动的古老城堡,洋洋盈耳的曲调传来,宋不周能猜到露台上应该正在开展小型舞会。 不过对于柳烬来说,出场被发现身份进而引发骚动的风险实在太大,方才在码头就已经足够惊险,好在他all-black的衣着外加戴着黑色口罩起了充分作用,哪怕金发没有遮挡,放在外国人堆里也不会引起注意。 距离那时大约一个小时的现在,行程已经过半,一直没来得及看手机也不知道电影节进展情况如何,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而谁又能想到人气居高不下的明星与他那隐秘的心上人正窝在这里恢复元气。 假若有人站在落地窗外的视角往里看,靠在床头的人单薄清冷,坐在椅子上的人笑得意味深长,画面像一张英伦感十足的剧照,足以横扫头版头条并且将那位被讨论了将近十年的神秘角色托出水面。 可明星不仅不在意,还将窗帘拉得更开了一些。 买票时对方看到眼前这位先生的证件与真容便十分有眼色地准备了这个保密性极高的房间,能够保证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人鱼进行充足休养。 这会儿美人鱼苏醒,只不过换取双腿的不是歌喉。 好像是……耳朵? “宋先生在胡闹才对,我说的是心理医生今晚放假去约会了。”柳烬将人扶回床上,拿出手机大大方方展示聊天记录。 床边的人目光悬在半空陷入回忆,在反射弧绕地球一圈之后才呆呆地“哦”了一声。 “事实上哪怕真的那样做了也没什么,”柳烬看到眼前人的反应觉得非常可爱,眉梢轻挑,“我十一年前就已经将自己的感情状况昭告天下。” “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宋不周睡了一觉,精神与力气都恢复了不少,刚刚的耳背只是个差错,现在思路清明得很,“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那件一旦赌输后果严重的事情肯定非常棘手,我不能保证给你提供有效帮助,但最起码我本身不能拖你的后腿。” 在后援会潜水的短短几天了解到太多新词汇,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回踩”。 柳烬不乏“顶级男友”“梦中情人”等称号,哪怕是做出年仅十岁当众出柜的炸裂行为,影响竟然只是男粉数量与女粉同步猛增,公关都分析不出所以然只能发布保护圈外人隐私的公告。 在柳烬将自己性取向成功平常化后,这么多年专注事业拓宽了多国名气,接连拿下去年和今年的最具商业价值认证。 然而近一年工作的筛选以及录制等方面都严重缩减,野心消退已经不算负面新闻,这种关键节点意气用事跑来“约会”,岂不是正中枪口,无论是不是粉丝都会过来踩上一脚,别说花路了,人生的道路都会完全被影响成另外一种轨迹。 那种无论走到哪都承受鄙夷目光的无解困境,他最了解不过。 虽然在那个圈子里还有些刻意泼脏水再洗白博同情以及转移注意力等诸多匪夷所思的操作,皆是艺人提升知名度与拓宽受众群体的方式之一。种种情况太复杂了,也难以分辨眼下是不是金洲刻意为之。 具体的事、具体解决方法,宋不周不会问的。 “你在我旁边就已经是最有效的帮助,至于拖后腿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柳烬坐在椅子上,手指搭在一侧敲动两下,“宋先生会知道,这十几年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我自己,还有你。” 宋不周对于只懂些理论皮毛且完全没有实践经验的自己帮不上忙这件事了然于心,听到对方很有底气的话之后不再多想,乖巧地点点头:“哦,好吧。” 但有点太乖了。 柳烬俯身用手探了探额头,好在没烧起来,刚刚的休眠只是狂奔后遗症,他松下一口气,紧接着眼神毫不掩饰地与人对视:“我很好奇,从天涯海角到码头的过程中,你在想什么?” 问句明显意有所指,但宋不周偏挑了个最不重要的回答:“在想万一买不到票该怎么办。” 柳烬靠回椅背,眼神朝茶几的方向示意,笑着说道:“放心,我很有钱的。” 第27章 宋不周目光从那几乎铺满桌子的船票堆表面抽回来,又“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有钱要好好利用啊,柳大明星。” 略带调侃意味的话很少从傲娇猫咪的口中听到,这让原本最擅长插科打诨的人顿了片刻。 不过他马上领悟出弦外之音,继续挂上无所谓的笑容:“真是的,宋先生很会查人聊天记录嘛。” “就在'约会'的上面,想不看到都难。” “值得的事总不算乱花钱,所以我才想问你奔跑时在想什么,以此来考虑心理医生的双倍金额在下一次面谈的时候需要多退还是少补。” 那位能力过硬的心理师自从发觉到宋不周的存在,便开始在有限的治疗时间里借他来稳定柳烬的情绪,结果在患者兴致勃勃的故事讲述中了解到他们心理阴影的源头,开始寻找能够同时帮助到两人的方式。 宋不周听到这话,低头搓了搓手指,虽然保持沉默但想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 柳烬模仿心理师的姿态十指交叉,淡金色睫毛笑眼弯弯:“好啦,来说说吧,宋先生失而复得的记忆。” 不愧是演员,平静的语气与温和的注视真有几分像医生。 但“宋先生”脑袋里乱糟糟宛如一团毛线,他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水,咕嘟嘟了半天愣是没找到该从何说起。 柳烬见状,不紧不慢地从大衣口袋掏出一枚看上去并不应该存在在那里的古旧硬币。 “不用的,”宋不周知道他想做什么,开口道,“我愿意全都告诉你。” 这没什么可隐藏的啊。 等等,奔跑有打通任督二脉的副作用吗? 柳烬看向他真挚的表情,发自真心地笑了一声:“但我有一部分还在纠结。” 他回忆起心理医生嘱咐了不下三遍的“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身份的不同让他很难站在全知视角完美处理问题,戏中人会做出一系列冲动且真实的错误,于是他选择暂且相信明智的旁观者建议。 抛除心理层面,他也不希望放在心上的人因为自己的急躁而造成永恒性伤害。 白猫好不容易从冬眠模式中苏醒,小心翼翼踏步在舒适圈之外的世界,一直以来的恐惧因为注意力转移被暂时埋在深处,倘若受到刺激可能会物极必反。 金毛狼崽决定将步伐再放慢一些。 “所以玩玩吧。” 宋不周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得到准许后,下一秒硬币被抛至半空,翻转落下。 -- - “正面!” 方弃白非常明显地松了口气,欢呼到手舞足蹈,绕场一圈又回到伙伴身边笑着说:“这次轮到不周去兜风啦。” 刚刚将硬币收进口袋里的宋不周无奈点点头。 他觉得大概率是旁边这个怕水的家伙求天求地疯狂祈祷产生了作用,而“兜风”事实上就是每周六坐船到陆地按照书籍名录采购十本周刊杂志的新册。 岛屿发展非常缓慢,邮递服务不仅毫无时效还比船票昂贵好几倍,先前更有过两三次被遗忘损坏的经历,女人心疼书籍也心疼钱包,于是最终换成了人工跑腿。原本一直是身为书店老板的她亲历亲为,后续跟陆地固定书社往来熟悉之后,十几岁的方弃白笑着闹着说长大的男孩子时常出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结果,信誓旦旦的家伙竟然因为晕船躺在床上,泪水滚落脸颊,嘴里模仿奄奄一息的语气对担心到不行的宋不周说:“我不行了,剩下的交给你——” 最后戏没演完就被女人揪着耳朵起来强制性喝药,苦得上蹿下跳,一秒恢复体力化身整个岛最有活力的猴子。 比起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坐船的家伙,宋不周说不上喜欢但也不畏惧,或许是情感缺失症总间歇性浮现的缘故,尽管亲生父亲就是被海水吞噬,他依旧对此保持无感,充其量就是讨厌,但讨厌的程度可以为了书店掩藏起来。 在这一点上,塞佛岛的居民掩藏得并不好。 他们对外面世界存在明显抵触心理,就像人类面对未知领域时常常感到矛盾那样,还有不知从何时起口口相传的传说:一旦登上陆地,要么再也不返岛,要么便是狼狈逃回来再也不出去,只想一辈子呆在方寸之间。 宋不周随着了了几个同行人走下船,在心里轻轻发笑。 哪有那么邪乎,陆地不就是大一些的岛。 只不过相较于塞佛岛,这里的房屋更高更美观更密集,人们的活动丰富惬意,宽平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若是第一次到访在脱离地图与指南针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分清方向。 记忆中那个满脸写着好奇的孩子被主动上前帮助的好心人指明路径,前后没耽误多少时间便来到了当地最大的书城。 他站在大门口掏出临行前被塞进侧兜里的纸条,铺展开之后伸长胳膊,抬头低头对比。 ——嗯,方弃白疑似没有绘画天赋。 好在最重要的门牌标记清晰,“熙壤”一词的寓意富有生机与美感,传递出来的能量令人相信这里是最适合书籍成长的天地,旁边还刻着一行希腊文小字。 meraki. 将灵魂投入到爱的事物。 据说这里的老板对于美好有着至高追求,经营理念确定下来之后未曾改过一次。 宋不周不如伙伴那般精通人情世故,不过他一向喜欢阅读,带着认真的表情与超出年龄的沉稳,再加上已经收敛不住的美貌,走进书店都会接收到许多慈爱的目光。 就连偶然前来视察工作的书城老板郑席也不禁对着少年放软目光,又在看到他寻找手中小众杂志下册时将人邀请到书城的贵客专区。 中间的事情没有记忆点随着时间渐渐被淡忘,印象深刻的是四处观摩时,在书架之间的空隙里遇见一位金发盲童。 卷曲的头发不经打理显得乱糟糟,乍一看像流浪过的黄毛小狗,他的眼前绑有白色丝带,只露出高挺鼻梁与微抿着的嘴唇,此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抬头正对传来声音的方向全身紧绷,脏乱差麻布面料衣服遮盖住漂亮的身体骨架,跟随其蹲下的姿势堆在脚边。 十分邋遢的造型,但精致的脸部轮廓与白到显露出病态的肤色结合起来实在不像人间物,看上去倒是能联想到幻想故事中所描述的天使或恶魔。 听说郑席有个宝贝儿子在城堡似的建筑中养尊处优,难得有人窥见侧影都会频频感叹其出落得美丽非常,不少家族发来酒会邀请希望小辈之间拉近距离进而在生意场上攀附关系,都被一一回绝,后来这个如玫瑰般高贵的公子成为了只在人们谈论中出现的神秘存在。 所以本人不出现的原因是生病吗? 那样想来大概是后天的眼疾,幸好幸好。 传闻中的男孩像是与空气僵持不下,直到肚子咕噜了一声,才蜷缩着往后退欲要跑到另外那排书架去。 “站住。” 从走廊进来的男人神情严肃,走到两个孩子面前的时候已经慢悠悠将右手的手表挪到另外一侧的手腕上。在他俯视的眼神注视下,金发男孩没说什么,挪动脚步与宋不周擦身而过,然后趁人不注意满身戾气地将他撞倒,撒腿一路跑到尽头的房间。 最后嘭得一声关上门。 “请不要介意,他眼睛受了伤不能见光,”男人先将少年扶起来,像是很苦恼叹了口气,“家有家法,他是个可恶的小家伙需要接受惩罚。” 他语气诚恳,宋不周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外人不能掺和人家的家务事,何况眼前的大人似乎存在顾虑有意无意遮挡自己的视线,于是目光只在那扇门前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在郑席的带领下,途径休息室以及门窗格外紧闭的摄影工作室后,两人绕到环形建筑的对面,整齐有序的书阁中期刊、报纸、绘本等等一应俱全。 毫不夸张地说光是眼前就有三个青苔书店的体量,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的宋不周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去吧,你要找的刊物应该都在这里。” 男人笑了笑,左手轻轻搭在少年的肩上并将人带到显示书籍名录的电脑前,见对方有些手足无措,他用有别与方才的动听语气道:“没关系,我来教你。” 宋不周已经16岁,特殊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习惯独自一个人处理问题,况且在这个快要成年的年纪里不适应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下意识躲了一下,而后继续专注屏幕上的每行每列。 郑席面不改色,指着文件筛选表格:“点这里。” 完全没有接触过电脑的孩子一时半会连鼠标需要双击都不清楚,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叫人晃神,比书本上的文字要更难看清,他调整呼吸,全神贯注,带着不希望给人添麻烦的心理探头让自己与屏幕的距离更近一些。 书木香萦绕鼻尖挥之不去,整一层除了他们和那位关在房间里的男孩之外不存在其他人,安静得很。男人并不觉得无聊,面对眼前无法忽视的存在,他抱臂站在斜后侧从头到脚地打量,不知不觉间换了一副面孔。 第28章 窗外天色明亮,微风拂过后拉长的影子在木地板上小幅度摇晃。 科技化的方法果然能简化许多不必要的流程,事情结束的时间比预期要早很多。 如愿找齐名单上的书籍,宋不周在郑老板有重要电话会议无法相送的歉意下摇摇头示意没有关系。 “让我的秘书开车送你到码头吧。” 宋不周听后连忙将手里的名单翻到背面,抬起来向人展示:“不用麻烦的,我还有其他东西需要采买。” 郑席看着他,用一种商场上合作方经常评价为捉摸不透的笑容点头回应。 “好,那我们下次见。” 皮鞋的声音渐渐远去,一楼的大门关上后,宋不周莫名松了口气。 下次、有时间、回头等等被列为客套与伪装的固定句式,所以书中经常提到骗人属于重要生存技能。 而他刚刚也学会了骗人。 那个蒙着眼睛的男孩,状态莫名让人觉得危险,他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管闲事的心蹑手蹑脚跑到走廊尽头。 关禁闭这种事情宋不周在学校经历过一次,虽然从小喜欢书屋那种会带来安全感的封闭环境,但主动与被动到底存在着不少差别,无色无味寂静且没有边界,感觉门外有人窥伺又觉得根本无人在意,到最后甚至开始怀疑这个禁闭室是否存在…… 这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真真算是最恐怖的惩罚。 没有能力放人,但缓解一下应该还是有意义的。 四处张望确定安全后,他走到跟前发现门被反锁住,于是轻轻扒开小窗口,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打招呼。 “嗨,你好啊。” 即便如此,瑟缩的男孩仍然被吓得身体一震,抱膝滚到窗户下阴影区域。 宋不周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自己上次为流浪猫狗搭建木屋时,有只灰毛小狗也有类似的反应,当时彼此之间并没有墙壁阻隔,所以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直接走过去将毛团抱到厚厚的落叶堆上。 还在对方将金红色的落叶粘得浑身都是时,笑着摸摸它的头。 后来不易亲近的小灰只肯让一个人类摸自己的头。 换成漂亮的小男孩,这拉近距离的招数还能奏效吗。 “看来听得到,”宋不周将怀里的小袋子轻轻放进去,“这个蝴蝶酥我很喜欢,分给你,等郑先生回来你们和好之后,记得及时处理手腕的伤口。” “……” 蝴蝶酥的香甜味道弥散在空气中,无声对峙后,男孩不仅保持沉默还熟练地躲在死角位置,从低位小窗口完全看不见踪影。 不被接受的陪伴貌似是没有意义的,宋不周心想。 他相信以男孩的身份和能力有数十种办法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需要陪伴什么的,可能是自己代换到个人视角主观臆测了。 宋不周站起来抬头瞄了眼时间,小声自言自语:“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再不离开船票就要作废了,他正准备顺着左侧的楼梯走回一层,耳边却听到房间里踉跄的脚步声。 下一秒门打开,男孩抓住了他的手腕,上半张脸都藏在乱蓬蓬头发下,只有右手固执地抓紧但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明白这个举动究竟想要传达什么意思。 “怎、怎么了?” 男孩没说话。 “不舒服吗?” 男孩依旧不说话。 宋不周从头僵到脚,不敢轻易动弹以免加重这孩子的伤口,但等来等去都没听到对方这样做的原因,只好有些自恋地归结为自己的陪伴被需要。 他温柔地拍了拍男孩的手背。 “这十本杂志非常受欢迎,我很快会再来的,毕竟人们会对故事发展有很强的好奇心,不是吗。” - 攥成拳头的手慢慢松开,镜子中的宋不周洗了一把脸。 自从他回到塞佛岛,总时不时想起那位金发男孩,也因此更加留意书店货物的动向。 岛屿上拥有手机的人还在少数,能够有效打发时间的书店很受欢迎,尤其是宋不周不在的时候,大家纷纷无所顾忌地前来光顾。 故事内容虽然老套,可细腻的描写还是吸引人们追读。 为了及时了解困于高塔的公主与骑士的后续,一周后,被硬币眷顾的少年再次接下出岛采买的任务。 说到硬币。 记忆中光是起到决定作用的运气游戏就换了两三种,百输无一胜的人最终在方弃白因体育特长班而受了轻度腿伤后顺利跳过这浪费时间的步骤。 大概是能量守恒定律,节省下来的精力会分毫不差地用在别处。 ——“嗨,你喜欢蝴蝶酥吗?” ——“嗨,你可以看到我吗?” ——“嗨,嗯……蝴蝶酥好吃吗?” 一次又一次,男孩没有开口说过话。 宋不周也不在意,会继续买点心分享然后东扯西扯一些小事,往返于陆地和岛屿之间成为每周固定跑腿工作,如此坚持了大半年。 时值深秋,海鸥掠过,放眼望去乘船出岛的人越来越少,票价也越来越便宜。 他站在甲板上,远处天空和乌泱泱的城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 在宋不周看来,陆地远没有人们口中描述得那么危险,或许是血脉中留存有母亲的冒险精神,又或许是感情缺缺导致的惯性冷静,让他见到更加开阔的世界心情平和,不起波澜。 体力不佳但也礼貌地拒绝了搭车邀请,他的身体已经自然而然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行走,面前有个幅度不大的上坡,两侧与最高点的宏伟建筑便是熙壤的领地,十年时光屹立不倒,格局的搭建也逐渐呈现出独有的风格——以得利者私家庄园为制高点。 郑席永远是一幅居高临下的神情,比起这条街的实际经济情况,反而在装潢方面更耗费心力,可以亏本,但不能不美观,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主张。 很明显陆地上的人十分吃外表华美的这一套,明明早就电子书泛滥,此地依旧络绎不绝。 热度居高不下的熙壤书城几乎垄断了市场,娱乐大众的关注点也从商业层面转移到了个人生活,毕竟名气在身总归要接受讨论。 在外拒绝合作雷厉风行的老板竟然会纾尊降贵地在周末留出与小少年沟通的时间。尤其是前阵子送出刚刚拍卖所得的绝版礼物还被当面拒绝,这事情几乎人尽皆知。 但那些人不知道少年爱书可也没到如痴如醉的地步,只是单纯因为家中青苔书店耳濡目染,如今屡次到访的目的早已不是珍贵书籍了。 “嗨,给你蝴蝶酥,真可惜我的零花钱只够买两块了。” 他刻意放轻音量散发笑容,将手中的点心递给男孩。 宋不周每次光顾的都是同一家面包房,看得出来那家店在当地很受欢迎,虽然价格稍贵但味道实在美味,门前长期排着两列队伍,三小时之前在还遇上一位自称给心上人购买蝴蝶酥的男生。 对方买完后才单手插着兜,装酷耍帅如小说里的角色般转身将点心赠与这位在排队过程中安静听自己讲话的小美人,并且老套做作地感叹“风里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 宋不周发呆到无语,再到不知所措,因为从对方“可爱的小姐”的称呼中知道,这个没眼力的家伙认错了性别还胡乱撩拨。 在岛上被人如见鬼般避讳惯了,他对自己的好看一无所知,也实在没有精力多解释什么,拒绝后带着礼貌的微笑从男生身边绕过去在店里重新买了两块,最后临走还随口提及“我给喜欢的人买也要亲自才行。” 三个小时之后,他将蝴蝶酥双手递给金毛男孩并且在对方依旧带着警惕的犹豫过程中耐心等待,直到对方伸手的时候,才注意到袖口的血渍和腕骨淤青。 显然,比上次严重。 宋不周:“……” 看上去比自己小不少的男孩,并没有所谓的稚气,由于没有进行过完整的问答所以对姓名年龄一概不知,也只能凭直觉猜测在八九岁左右。 细细算来,宋不周与男孩的接触时间加起来还不到72小时,只凭肤浅的了解根本想象不出这孩子平时的模样,更不会知道平日里他是怎样化为贴身管教的人口中的疯子,而现在反倒收敛浑身戾气,甚至会刻意更换体面一些的衣服,最重要的是将通常满满泥灰的双手洗得干干净净。 垂着脑袋的黄毛小狗,柔软头发别在耳后露出虚弱可怜的脸色,手指扣住自己的袖口,绷带下的眼睛大概是瞥向身边人的方向。 “郑先生说你犯了错误在接受惩罚。” 他们坐在最后排的书架前,男孩听到这话抬头,从绷带的纹路能看出是眨了眨眼睛。 宋不周笑了笑,看向他:“事实不是这样,对吧?” 或许那一点连郑席本人都没有发觉,谈话时他总会时不时提及自己顽劣不堪的小儿子,通过话里话外的描述,想象力比较充沛的少年开始走神,在脑海中构思出生长于荆棘玫瑰庄园深处的混世魔王。 第29章 可面对真人时,那种感觉荡然无存。 眼前的男孩明明只是非常慌张。 可贵公子为什么会慌张呢? 他们品尝完美味蝴蝶酥后开始坐在台阶上涂药,受伤者咬牙忍耐不吭声,而年纪大一些的反而抖着手,生怕把人弄疼。 药膏均匀涂抹在手腕脉搏处,轻轻吹气,空气中的味道有些像塞佛岛上的诊所。 小孩子都害怕医院。 但其实男孩一点都不怕…也一点都不疼。 他最清楚自己微弱的颤抖能够让面前的人多停留一会儿,看着小医生的头顶,忽然从心底涌上奇怪的感觉。 可能是刚刚吃的点心太甜了。 男孩在回味糖霜味道的过程中想伸手戳戳对方不小心沾上药膏的手背,结果其他顾虑闪现在眼前,还是加大了力度将人推开,同时挪动身体拉远距离,垂头抱膝,眼睛却控制不住上瞟好奇对方的反应。 地面上的童话故事书被风吹得连续翻了好几页,透过朦朦胧胧的白色丝布,他看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蝴蝶仙子。 宋不周神色如常,将药瓶留在旁边后扶着地板站起来理了理裤腿,嘱咐道:“记得自己涂药哦。” 角落里的金毛小狗抬眼看了一眼。 惯会以德报怨的少年朝他挥挥手,转身用右手扶着墙壁走下第一级台阶的那一刻,男孩忽然用不太熟练的语言,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 少年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声音比想象中还好听的小孩。 “嗯?” “我叫……柳烬,蝴蝶酥很好吃。” 是个少见且有故事感的名字。 “你好啊柳烬,我叫宋不周,下周六再给你带蝴蝶酥。” 【作者有话要说】 柳明星打小就会演。 ps:下一章是第一卷 最后一章,有柳烬的回忆视角~ 第11章 海上钢琴师 // “明天是周六, 明天是周六,明天是……” 数不清第多少遍念起,柳烬趴在风很大的窗台前懒洋洋地摘下布条, 随手丢到地上,额前金色碎发凌乱飞舞挡住深邃眼眸,他象征性抓了两下并在心里研究“正常人”会怎样打理。 这时候, 余光瞥见外面砖路上有两个走动的人影, 半眯起眼, 能看清是处理公务晚归的郑席, 身后没跟着其他客人,只有庄园仆从在旁边接应。 郑席身姿挺直站在原地,单手插兜, 边吞云吐雾边向旁边的人留下两句交代, 之后貌似察觉到了暗中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便似笑非笑将冒火星的烟踩在脚底碾灭。 这是在叫他下去。 两分钟后,柳烬如灵魂出窍般走出卧室。 走廊没有开灯,四周昏黑一片, 不过眼睛长时间被蒙住的家伙早已习惯呆在暗处,无需费力探路也能顺利辨认方向。 一步一步缓慢挪动的“钟楼怪人”双手自然垂落, 途径三排书架, 途径四根高大罗马柱, 精确拐过两处拐角, 快走到楼梯口时他却突然停住, 面不改色地抬起右手, 硬生生抓住从身侧欲要偷袭自己的拐杖。 管家, 也是平时负责看管男孩的人。 在外形象是打理庄园不可或缺的一把好手, 可无人知晓, 从小到大接受严苛培训的他早就在主人的扭曲要求下压抑到极点,向来最喜欢挑三拣四以及狠狠惩罚犯错的仆人。直到凭空出现的小公子导致他不得不接下新的工作内容才难得消停了一阵,结果不到半月就开始暴露本性,在发觉郑老板丝毫不在意自己时不时的暴力管教反而喜欢那留下伤痕的白皙皮肤后更加变本加厉,以至于现在转化为惯性发泄。 只是没想到几岁的孩子反应这么快,他用力后拽也很难单纯从力量上取胜。 “你……” 柳烬表情木木的,听到声音后直接松手让人自动撞向墙面,拐杖从低声咒骂的管家手中脱落,柳烬用脚向上一踢,同时伸手抓住长棍狠狠挥动,在纯银杖头足以将人脸砸毁容的瞬间,骤然收起力道挑衅般拍了拍那因恐惧而皱成一团的脸,再用力向下杵在目前起支撑作用的手背上,如果他愿意,这只手当场就可以废掉。 两人维持这个姿势僵持片刻。 如果现在打开壁灯能看到管家发青的脸色,他开始后知后觉的害怕,连脚踝骨都止不住颤抖。 小疯子平时也很疯,价值连城的东西砸起来眼睛都不眨,但总会因为对郑席存在顾忌而放弃反击,没想到今天像吃错了药似的不要命,但凡自己一会儿吹吹风,免不了他多受罪。 柳烬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这老家伙在动什么心思。 无所谓。 他带着倦意掸了掸身上的灰,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一块过期的糖塞进嘴里咬碎,之后神色平静地往餐厅走去。 高处的彩色玻璃窗在复古花纹地毯表面投下幽蓝光影,旁边精雕细琢的置物架上有陶瓷玉器和化身为艺术品的玻璃樽,对称放置构成极致的美感,除此之外,整个大厅包括看不见的边缘角落全都干净到一尘不染。 这显然需要很多人力每分每秒费尽心思来维持保养,而这些人最擅长领悟庄园主人的示意,总会在传说中的小公子踏出房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消失,以此来规避与之面对面的情景。 习惯了。 在柳烬的记忆里自从被带到熙壤庄园,除了最近出现的蝴蝶仙子,自己接触到的人就只有两个,每天的生活如出一辙,白天躲在房间里饿着肚子睡觉发呆,就算得到空隙溜出去,书架上也是看不懂的文字远多于看得懂的,还会为此迎来管家的棍棒教训。 晚上便会如现在这般,庄园主人传唤,家仆避让,在各式折磨中身体上的痛楚会告诉对于时间流逝越发麻木的他又过去了一天。 再过一天,是周六。 周六,有蝴蝶仙子和蝴蝶酥。 “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明天……” 这句话像自保魔咒,法力失效后,空荡荡走廊里只有一道脚步的回声尤其明显,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节奏由缓入急,不断趋近,让人心慌不安。 他克制不住地回头,看到了两年前走在孤儿机构大厅中的自己。 神情比两年后更显落寞的男孩身着精致服装,流畅的脸部轮廓搭配神女雕刻出来的五官,整体看上去像个沉郁的洋娃娃,让围观的人们挪不开目光,因此院长特意将他的位置安排在正中央。可事实证明,即使万众瞩目,在手工合作游戏过程中,他面前的蝴蝶拼图依然没有搭档来补足翅膀的区域。 所有的孩子都疏远他,在特定的志愿者活动时还总会不小心将他关在隐蔽且有老鼠尸体的角落,例如仓库、阁楼、地下室。他也曾找到一个与自己语言相通的小孩询问,最后得到的回答直接超出理解范围。 ——你太好看。 ——美丽到具有掠夺性是件可怕的事情。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外貌特殊,眼珠与头发的颜色不过是父母存在基因差异导致的结果,况且流落到此地的时间实在太早,早到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半分亲人的容貌,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许多“父母一定也是美人坯子”等描述。 他厌烦这些,开始穿脏破的衣服,拒绝一切打扮来努力变得邋遢,可院长不会任由他这般胡闹,命人将其恢复如初后还指着圣诞树下堆积如山的礼物对男孩说——这些全是美丽的福报,而“美丽”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直到某次贵宾光临后,院长更对他照顾有佳,其他原本争相领养的名门贵族都望而却步,柳烬当时不清楚自己究竟被一个怎样的人看中,只知道收到的衣服饰品越来越华丽,满是珍稀奢侈的宝石。 不出意料,其他的孩子见到这番景象也越来越嫌恶自己。 后来深夜,不似往日那般张扬到像是宣告全世界,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孤儿机构多年未开的后门,几乎没有超过半小时,柳烬便被满脸堆笑的管家牵上了车后座。 而路程的终点,就是进来后再也没有出去过的庄园。 当天晚上,还未来得及适应新环境的他被仆人梳洗打扮成虚假贵公子的模样后再度褪去衣服,苍白的皮肤裸露在镜头前,接受毫不掩饰的注视。被称作没有情绪的男孩第一次感觉到恐惧,那个人的眼神明明灭灭,承载着惊叹与兴奋,而那双平日金贵无比的手拿起沾染彩色颜料的细皮鞭,为六岁男孩带去了无法承受的噩梦初始。 所谓美丽的福报,一个谷底到另一个深渊罢了。 人生也就这样了吧,男孩心里老成地想着。 强风一阵阵吹过,鸟雀离开树梢飞远。 柳烬走在长而窄的镂空回廊,从痛苦的思绪中抽离后用袖子将露出疤痕的手腕藏起来,三次深呼吸平复完毕,仰起脑袋透过头发的缝隙观察乌云密集的天空。 新年将至,寒意四起。 他感到意外,因为从来不迷信的自己内心正十分罕见地祈祷。 第30章 希望明天雨过天晴。 突然有点后悔刚刚一时没控制住恐吓了管家,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今天还是最好乖一些,才能保证明天的状态好一些…不过是不是受些伤反而更好呢,被人心疼的感觉实在不错。 “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 单纯的蝴蝶仙子,你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地狱般的地方。 嘴里的糖完全化开咽进肚子里,从几道明暗交替的罗马柱影子走出来,男孩已经像机器人一样调整好所有参数,挂上了最适宜的面部表情。 步入客厅,从壁炉传出的柴薪味扑面而来,沙发正对的矮柜上方有块嵌入式屏幕,此时正在播放电影《海上钢琴师》。 能一眼辨认出来也是因为宋不周曾指着海报为自己介绍过全部剧情。 “对于世界而言,他甚至不存在”的描述非常具有吸引力,屏幕上的1900刚刚驻足在屏风前,说实话要不是有人在餐厅等着自己,柳烬真想坐下来从头至尾看上三遍。 他捋了两把自己的金色头发,眼前无遮挡后将不好固定的碎发随意别在耳后,就这两下幅度不大的动作已经让领口松松垮垮的衣服挂在身上颠来倒去,露出锁骨和两片明显的淤青。 接着像游魂一样飘到灯光范围内,刚一抬头就看见已经入座许久的郑席。 男人身穿合体的西装,气派十足,胸前翠绿的宝石在灯光照射下闪烁光辉,举手投足都带着优越,能想象出他平日在生意场上是如何以看低级蝼蚁般看待他人。刀叉划过带血牛排,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咀嚼的同时,目光扫过伫立不动的人。 而这被毒蛇盯上的猎物正在心里考虑要不要蹲到角落等待,结果男人用刀往旁边的盘子里划了两块肉,又用叉子点了点:“你瘦了,过来把这些吃掉。” 柳烬紧张地捏住食指关节,在声音被调小的钢琴曲中收回注意力走到餐桌侧面的位置坐下。 相安无事的状态没维持多久,郑席垂眼盯着餐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提及:“明天是周六。”说完,嘴角噙起笑意,“你觉得,宋不周怎么样。” “……” 柳烬无声沉下一口气,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慢慢叼住叉子上的肉来掩盖内心的纠结,要不要乖一些,美人计与苦肉计哪个更能让蝴蝶仙子心软。 “给你找个伴,他很完美。” 见鬼,乖不下去了。 “不可以。”柳烬冷言打断,据后来的回忆那竟然是他第一次拒绝面前的人。 郑席直接忽视,继续道:“这件事情非常简单,据我了解他的家庭生活负担很重,所以稍微给些钱就能把这孩子买过来,这也是为他好。” 柳烬:“……” “性别模糊是最高级的美感,那件墨绿色的裙子一直没有……” “不、行!”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突然静下来陷入令人窒息的对峙,半晌,旁边的刀叉摩擦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持刀人戏谑地笑出了声:“怎么,喜欢上了?” 柳烬虽然年纪小,可心智是超乎寻常的成熟,话里话外的意思全都听得懂,而且再紧绷也完全不露怯,平日没有生命迹象的玩偶此刻正用那双幽邃瞳孔直直注视,像是在宽敞的客厅里放了一座冰山,致使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 他的表情像是褪去伪装,蓄势待发一口咬住天敌咽喉的野兽。 郑席放下餐具,无名指缓缓推动刀叉至平行,随后骤然起身捞起对面残破不堪的衣领,用力攥紧:“你以为自己是因为谁才脱离那个恶心的地方,你没有选择和喜欢的权力,带上自知之明吧。” 柳烬脖子被勒得太紧,完全发不出声音。 郑席将人甩到地上,后退一步用餐巾擦了擦手:“走,地下泳池。” 地下泳池…… 溺水…… 身上不会留下伤口,还会生病,堪称两全其美。 柳烬一阵狂咳后反而眉毛上扬,发自真心地笑了。 男人自是没注意到这些无所谓的细节,慢条斯理整理行头,皮鞋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黑暗尽头。 不久,眼前画面渐趋朦胧最终被水波纹冲刷到扭曲,冰冷迅速包裹全身,气泡上飘可下沉的影子没有任何着力点,即使用力睁开一条缝隙也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能听到渺远的快门声。 咔咔咔咔吵得头疼,他想捂住耳朵,也想抱住身体,可还没来得及做出相应举动,眩晕与窒息随之袭来。 按理说该习惯了。 所有事情都有代价,离开孤儿机构,离开那些厌恶自己的眼神,拥有足以果腹的新鲜食物以及名义上的“家”,只需要偶尔满足庄园主人的奇怪癖好。 但比较而言,好像把正在经历的当成明天的代价会更容易忍受。 ——嗨。 ——不要再受伤。 ——我?我只希望你的眼睛快快好起来。 ——喜欢蝴蝶酥吗,下周六给你带焦糖与黑巧克力的。 喜欢。 室外已经下起了雨,刚从水里反复窒息的经历中脱离出来,再听到这动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酷刑的延续,柳烬蜷缩在地毯上,几乎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才将床底下的那瓶仙子魔法药水攥在手心。 “明天是周六……” 他期待的心情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消磨殆尽,甚至想收回祈祷,希望雨下得再大一些,大到影响衣食住行。 明天,是唯一不想吃到蝴蝶酥的周六。 后悔的情绪在颅内回溯时间。 六个月前,不应该因为仆人的闲聊对同样用以“美丽”字眼的少年产生好奇心,不应该溜出卧室躲在书架隔间守株待兔。 不应该没忍住推开门,抓住他的手。 更不应该期待、心动。 柳烬将脸埋进地毯,主动放弃空气就像条古怪到被水淹死的鱼,一路下坠,尾巴断裂,倒在潮湿阴冷淤泥中构成颓废艺术作品。 结果消停没一会儿,耳边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只是他眼皮沉得很,来不及区分声源就朦朦胧胧浸入梦乡。 时间坐标紊乱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忍过大脑皮层乱七八糟的冲撞后睁开眼,才在悬空的海市蜃楼里看到一望无际的寂静森林,其中有个奔跑的影子,柳烬下意识想向窗台爬去看看。 那里会不会出现…每周准时的少年。 “咳咳!” “咳咳!!” 宋不周感觉自己的肺里呛了不少水,躲在角落耳鸣半天。 他想不明白。 原本周刊故事已经走向结局部分,短时间内青苔也不会再来陆地进行采集,自己想得天真,最后一次来和柳烬道别外加对郑席表示感谢。 结果与人户外散步经过池塘时意外落水,还被迫更换了奇怪衣服,一款女式翡翠绿尼龙裙。更没想到在这种匪夷所思的窘迫情境下,那个人竟然说出“要不要留下来”。 之后的言论全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即使不明真相也出于太震惊下意识转身就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阴晴不定的绅士在豪华图书馆中藏有诡异的摄影室,那个孩子也经历过吗,太可怕了。 宋不周很少这么觉得,但此刻呆在这里远比淹没在塞佛岛可怕千倍。 冷风咧咧,他想起与方弃白的烟花约定,但眼下连辨认方向都做不到甚至可能已经错过了返程时间,周围像迷宫错综复杂,树上猫头鹰定定注视,身后还有优雅的猎人步步为营,若静止不动终会沦为盘中餐。 在夜盲症侵袭视野天旋地转时,宋不周仰头渴望遮住月亮的云彩能够为自己飘散。 结果月亮还未完全显现。与他相对的二层窗台,两侧砖墙落满边缘模糊的摇曳树影,柳烬用一双眼睛清明地看向自己,头发像在水里泡过后未经处理自然打绺,但仍旧强打精神友好地为迷途羔羊指了指出口的位置。 他的眼睛好了吗。 宋不周有些恍神,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处境直直望着高处,在云层完全散开、落叶飘到肩膀之前,他不自量力地改变方向。 向来停步于门前的少年不顾一切闯入偌大华美的卧室,两人都没时间为对方的装扮感到震惊。 下一秒紧紧牵手,颤抖的触觉由此达彼。 “别怕。” 窒息中接触到珍贵的氧气,柳烬紧攥住朝思暮想的手跑出大厅。脚印沾水留下一路痕迹,他们不回头,不计后果,在料峭中涌动血液。 当宋不周力气将要耗尽的时候,听到身侧明显加速的脚步声。 并且很快超越了自己。 他迎着风抬起疲惫虚弱的眼睛,昏黑的世界正好炸起一道烟花点亮半个天空,黑白剧场终于跨越到彩色频道,视野内男孩金色头发肆意飞舞,喘着粗气但笑得格外开朗。 落于下风的少年一时间大脑空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反而对方成为领路人后十分自然地念出开场白。 第31章 “我喜欢你,要和我一起逃走吗?” - “当时为什么说那句话?” “不然?” 或许是回忆太碎片,宋不周被反问后有点卡壳,歪着脑袋思考:“比如经典的‘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救我’。” 一阵海风让对话戛然而止,融融夜色下潮湿气随着水浪袭来,对于1900来说像是摇篮的客轮此时剧烈颠簸了两下,恢复平稳后只存在于记忆中的钢琴声缓缓回荡在耳畔。 阵雨结束不久,温度依旧较低,刚刚在甲板上狂欢的人们尽兴而归,纷纷涌入室内享受暖气与热巧克力奶。而在干燥的卧室里呆到发闷的柳烬与宋不周正好趁机占据邮轮侧围栏后的长椅,清新的气味让人身心舒畅,雾气也消散大半,往行进的方向能看到灯火通明盛况空前的陆地,而反方向的塞佛岛已经化为星星大小。 邮轮边沿悬挂的相似亮度的星星装饰灯随风晃动,为这片墨色的海景增加趣味。 也是第一次发觉热腾腾的烟火气真实存在,脱离岛屿范畴后很快获得冷空气与更不耐冻的身体,宋不周被三五个毯子裹成三角饭团,表面安安稳稳坐在长椅上,实际到目的地后连起身都需要旁边这位饭团制作者帮忙。 “那宋先生,这次为什么来,为什么担心我,为什么想帮我?” 只穿一身纯黑大衣不怕冷的家伙按照要求说出经典三联问,认真的眼神与语气让人分不清是演技还是真心实意。 而且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时才会发觉…确实…这种问法很难让人把握精准的回答。 在最后一班离岛邮轮的催促下奔跑过来,除了感情使然不需要其他原因,可冷静下来免不了思考电影节结束后该何去何从,还没有得出具体答案,难不成要再进行一次狂奔吗。 “宋先生,为什么?”柳烬追问。 “别先生先生的叫我,听久了感觉很奇怪。”三角饭团发出无关紧要的抗议企图转移话题。 柳烬沉默两秒,眉头微皱的模样像是在反复斟酌:“还是预备役单恋选手,总不能叫夫人?” “…还是叫先生吧。” “好的。” 小圆桌上摆着红茶与蝴蝶酥,在露天下估计早就放凉了,宋不周的目光从那蝴蝶轮廓的点心挪到记忆中探究许久的漂亮眼睛上,金色长睫毛,琥珀色瞳孔,很符合刚刚驻唱歌手表演的《ocean eyes》的韵味,只不过是更加神秘的洒满落日余晖的汪洋。 他侧着头渐渐走神,神奇的是如今能平静避开回忆中不好的部分,更神奇的是在大脑里,自己有两个“第一次”面对这双眼睛的记忆。 ——狂风暴雨的天气,狼狈跑回青苔书店前抬头与屋檐下避雨人的对视。 ——深夜无人的庄园,一前一后跑到过度呼吸的两个孩子。 无论是影视还是文学著作都会在主角找回失去的记忆这件事上面付诸过多笔墨,可现实中却只是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触发了开关。 当然,这一切的松弛都建立在有人苦心经营的基础上。 但毕竟身体与心理都存在极强的自我保护机制,哪怕放松警惕也不会让主人承受超出负荷的压力,因此到底没有一下子恢复完全,在郑席面前经历了什么,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他仍然想不起来。 但现在看来,眼前这个家伙在娱乐圈风生水起就说明他有能力摆平那些是非,起码是摆平了一阵子。如他所说,一旦失败离开就是最好的选择,但为什么不早几年离开,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在塞佛岛吗,回忆中的种种更像是吊桥效应,在危机情况下,会自然而然被站在面前的人…… “被我的美色迷住了吗?” 柳烬弯着眉眼露出笑容,丝毫不介意身旁的人处在出神状态将自己的发型搞乱,甚至低下头,温顺主动地伸到他面前。 “我是不是需要把头发再留长些呢,手感会更好。” “……” 宋不周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跑坏掉了,赶紧缩起来裹紧毛毯,恢复三角饭团的状态。 都说有些话在心里绕圈是最安全的,怎么还下意识动手了呢! 他陷入漫长自省,柳烬觉得这孩子气的反应太可爱,于是故意拉长沉默时间,托着脸歪头观察,同时在心里随着手表指针的频率数秒,好奇对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会问出心里话。 被观察者对此心知肚明,也莫名其妙陷入幼稚的僵持比赛。 五分钟后,输赢已见分晓。 宋不周将手从毛毯缝隙中伸出来搓了搓,转头对上那好像永远望着自己的眼睛,才直愣愣将纠结说出口:“我们当时,成功了吗?” 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啊,应该是逃出来了,可后面……” “记忆恢复是漫长的事,你已经回忆起最重要的内容,后面的最好让它自然而然,心急吃不了蝴蝶酥。”柳烬揉了揉他的脑袋。 宋不周没脾气去纠正错到离谱的俗语,只是忍不住问:“重要内容是指哪部分?” “这个嘛——”柳烬拉长尾音,再次用认真的语气说出不正经的话,“健康小狗的初次心动。” “……”就不该多问。 热衷于犬塑自己的人类看着旁边人无奈的笑容,也跟着笑了一下。 他说的都是实话。 就像first love剧本中的一段描述,心动时而灰色、时而蓝色。 变幻莫测难以把控与精准描述,但十三年前空心的花瓶在与少年牵手的瞬间化为人形,拥有了丰富的思维,致使后来无论何时他都能清晰记起当初心底的轰鸣声。 ——趁肺里充满氧气,血管里流淌血液,心脏不停跳动,趁你拥有自己的思想,快带着所爱之人逃跑吧。 廉价的灵魂曾经卑微到任人践踏,然后在每周六的美味点心浇灌下逐渐动摇,最后肯定,自己的灵魂可以比宇宙大得多。 黑暗效应缓缓散去,柳烬为了弥补刚刚对心动对象的捉弄而主动掏出手机,点开热搜界面,还有怀里随意卷了三折与前一天如出一辙的地图册。 宋不周盯着手机屏幕,最后也只能挪开目光,无力地念出一句:“怎么办。” 柳烬散漫地耸耸肩:“顺其自然。” 宋不周带着怒气瞥了这人一眼,伸手点开有关郑席和熙壤的相关词条,想说些什么,但发觉与上面的内容相比,自己回忆起来的简直就是冰山一角。 巨大的信息割裂令他一时语塞。 柳烬脸上笑容不减,没有直接递出手机,反而选择将团子搂在怀里,带着幸福的心态浏览铺天盖地的半负面新闻。 “简单来说就是我中了个圈套,”他被冷风刺激得也打了个寒战,垂着脑袋伏在宋不周肩膀上的柔软毛毯中,压低了声音,“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电影节结束后我大概率会迎来一段很长的假期,来帮我选选哪个地方最适合度假吧。” 当演员的优势就是只要本人愿意,外人很难窥破真实意图。 “这些数字是什么,”宋不周开始说起无关的细节,点了点地图册第一页的榜单,“景点的分数吗?” 柳烬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是社长的习惯,简单来讲就是我走在街上有百分之多少的概率会被人认出,至于景点的分数需要用手机扫码才能看到。” “陆地很喜欢打分吗?”宋不周随口一问。 “这么一想确实如此,换作你会给我打多少分?”柳烬如人所愿,越聊越歪。 简单的问题。 “一分。” 柳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拜托告诉我是十分制。” 倘若是百分制,他今天恐怕会连夜制定涨分计划,不知道心理医生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在约会过程中愁到头疼。 “零分。” “什么?”又减了一分吗?! “我的意思是,满分是零分。”宋不周努力说出好听的情话。 柳烬彻底呆住。 反应了一会儿,又反应了一会儿,然后迅速败下阵来,将头埋得更低些:“真是要了我的命……” 这段对话也在听惯各式赞美的明星心中得到不可超越的满分,奈何可爱的宋先生转移话题过于生硬,放在平时可能纵容而过,但现在聊的话题比较重要,于是还是被无情地拽回正轨。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面对。 “事情结束后,愿意和我一起逃走吗?”柳烬伸出右手,摆起与十三年前一模一样的神情。 “我……” “你看看这里的图书馆非常知名,想不想去体验一下?” “图书……但旅行我……” “我已经规划出几条路线,我们可以远离不好的记忆,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享受生活,坐在公园里发呆,在草地里打滚,欣赏晚霞,最后在浪漫的极光星空下享受晚餐。” 宋不周看向他,心平气和地开口:“柳烬,我来是因为担心你…你说的意外,等这些都解决了我也该回岛了,突然的旅行计划对普通人来说都算个挑战,更何况我呢,走都走不到终点。” 第32章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 青苔书店工作台抽屉里的牛皮本从来没有被过度掩藏过,曾经那个成年的夜晚,醉酒的人主动摊开来给自己看,所以后来柳烬才会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那三行小字。 宋不周也在心里回想那三句话,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绝对不希望它成真,但干涉其他人的意志这种事情做不得,希望旁边的家伙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会干涉你。” “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况且我认为…我认为…” “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剥夺对发生的坏事感到悲伤的权利,但我认为了解本质很重要,否则它们会让我们不知所措。” 即使是平日里读书读成造作脑袋的宋不周也依旧受不了地摆摆手:“说人话。” 柳烬声音放得极轻:“把所有顾虑都抛下吧,挑个风景最美的地方感受朝生暮死的旅程。” “你的中文啊…”宋不周忍俊不禁。 “可以吗?” “不可以。” “那就是可以。” 两人很有默契地安静了片刻。 宋不周感觉自己正在表达和保持沉默之间挣扎,真理与恐惧的声音在内心交战,不知道哪一个会获胜。 邮轮里的乘客个个光鲜亮丽站在另一侧谈天说笑,而旁边本应最耀眼的人竟然与自己躲在阴冷的角落,与其说是自卑,不如悬浮来得更准确,因为他越来越不清楚柳烬会为了自己做到哪一步。 原本的规划十分简单,糊里糊涂在塞佛岛守着书店到三十岁,如今已经二十九了,可由于突然重逢的旧人与恢复的记忆而偏离既定路线,所幸还未偏太远,只要在电影节结束后安然回到青苔就都能复归原位。至于旅行什么的,他倒是有自信达成目标,但不刺激这家伙跟着一起殉情感觉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 他欠身后站起来,手肘撑在栏杆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海水,听话的毛毯变成披风恰好扫不到地面。 宋不周:“看过海上钢琴师吗?” “当然。”柳烬心想自己还不止看了一遍。 宋不周慢悠悠念出1900的经典台词:“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 柳烬听到这句话,起身与人并肩而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我们与这艘巨大物质之船上的其他旅客一样正常。” 宋不周感到意外,因为刚刚两人乱七八糟闲扯了一堆,唯这句话听到了心里,还能在某种程度上引发思考。 对方也注意到这一点,上身靠近了些,换用诱哄的语气:“答应我。” “不要。”宋不周貌似感觉到了平日里眼前的家伙与自己相处时有多收敛气焰,面对此刻的压迫性只能做到慌张地抽回视线。 “你想答应,只是不相信我会真的完全不干涉。”柳烬搂住肩膀将与自己拉开一些距离的人揽回原位。 “怕最终计划被干扰或者怕我……真的殉情,没错吧。”他怕海风干扰,于是垂着头贴在人的耳边声音低沉磁性。 “没错。”宋不周说不出其他的话,自己拐弯抹角的心思被人全都说中后大脑更是无力反抗。 “这样想来,你是在担心我。” “……”是。 “那当我声名狼藉,你放心让我一个人去长途旅行吗?” “……”太不放心了。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不放心另一个人呢,”柳烬近在咫尺地对视,“宋先生,你喜欢我。” “……”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所以不要成为怀疑论者,尽情的相信我,简单的旅行而已,你最后回归梦境,我保证会为你感到开心,然后回归现实……” 波涛翻涌,浪花乱溅,另一侧的人群忽然爆发阵阵欢呼与掌声淹没了后话,或许应该感谢那对求婚成功的恋人,“答应他”“答应他”的震耳声浪同样将冲动情绪传递到背面。 宋不周头疼得不行,忍不住伸手挡住那喝了不少海风的嘴,然后顺着下颌绕至那人颈后,朝自己的方向大力拉到面前。 仰首主动吻了一下。 沉吟片刻,他在对面震惊的眼神中妥协地点头回应:“在新年之前结束。” “你的意思是?” “一会儿红毯,不想让你太不安。” 宋不周避开视线,可话音还没落下就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搂住,对方一只手轻柔地托起自己的手,另一只轻轻搭在腰间。 四目相对,勾魂夺魄的浅色眉眼独独映出自己的轮廓。 当后背靠在护栏时,右手手背处轻轻落下一个无比真挚的吻。他轻扣住他的后脑,慢慢靠近,不再蜻蜓点水,撕咬碾磨,热烈的气息足以将人吞噬殆尽。 一瞬间,好像所有的顾虑都无所谓了。 邮轮接近陆地,涌向另一侧的游客越来越多几乎水泄不通,祝福声同样喧闹不止,而这一侧始终只有彼此依偎、将许多话留给未来的两道影子。 靠岸后那股眩晕仍旧未消,宋不周魂不附体,浑浑噩噩走在下船的人流中。 直到旁边有位擦肩而过的人指着高处对朋友说了句“看,月亮出来了”,他才也顺势地仰头遥望。 月色如水,清亮柔和。 再低头,戴着黑色口罩的人站在原地只露出弯弯眉眼:“明天是周六,走吧,诚邀你参与电影节风云。” -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该考虑长途旅行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 第二卷 第12章 楚门的世界 “啊啊啊啊啊——!!” “都别挤!往后!注意安全!” “来了吗, 哪辆车啊?” “还能是哪辆,愣着干什么快拍呀!” 夜幕被纷繁杂乱的闪光灯点亮,乌泱泱人群聚集在红毯两侧成为这璀璨壮观的视觉盛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对面被鲜花点缀的阳台上站着不少贵宾,他们端起精致鸡尾酒,驻足观望, 谈笑风生。 众所周知, 在电影节期间陆地上有许多道路会实施临时交通管制, 只有相关车辆可自由通行。现在时间已经很晚, 手持麦克风、肩扛摄像机一直坚守岗位的媒体们都心知肚明远处的黑色商务专车只可能是出场顺序挪到末尾的那位。 假若此时仍有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左右打听,便会在这个过程中收到一个几乎习惯成自然的手势或眼神。 顺着示意的方向望去,原本已经足够绚丽的中心广场因新增设的宣传海报而显得更加夺目, 几面户外大屏循环播放的奢侈品代言广告同样给足排面。来自世界各地的粉丝都在面对主人公极具性感魅力的眼神攻势下发出连连惊叹。 显然, 几小时前沸沸扬扬的新闻已经在繁华缭乱的冲击下化为若干年前不足挂齿的小事。 但互联网上始终有聪明人会在世人皆醉的时刻反复咀嚼事务所发布的回应,并且推断出电影只是个幌子,双方背地里一定埋藏着积压许久的怨念。资方搞手段反被金洲请君入瓮,从目前一直未露面且电话持续无法打通的熙壤影业的表现不难猜出, 螳螂捕蝉,却没料到对方是伪装后的黄雀, 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在词条攀升至热搜前三的过程中, 事务所像提前排练好一样谈定开启公关方案。 first love电影的编导摄制团队阵容强大, 再加上柳烬身为最具商业价值的演员一贯处事圆滑自然不缺人脉, 为剧组介绍更有实力的投资商促成强强联合不算难事, 而自己的空缺也正好方便一直觊觎主演位置的制片方干儿子借势上位, 最后多方在金洲的一套操作下毫无怨言。为此眼前的电影节活动摇身变为柳烬停工休整之前的最后现身, 热度暴涨, 关注度猛升, 而本应对熙壤进行强烈反击的事务所竟然诚意十足地为各家公司发去通稿与感谢礼盒。 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记者们相继收到上级传达的暗示。 因此相比于注意力更多集中在“绯闻男友”话题并展开激烈讨论的粉丝群体,低头抬头间无限删改问题策划案的媒体朋友显得更为焦灼。 三分钟后,专车停在近处。 大家如豺狼虎豹一拥而上,不等人下车就开始对着窗户狂按快门。 三五个保镖紧急辟出安全领域后打开车门,里面的男人慢条斯理走下来,朝着快要贴到自己脸上的镜头露出坦然笑容。 或许是时间仓促的原因,他身穿高定款式最中规中矩的黑色正装,泛起金色光泽的发型自然随意,化妆师也只能表示这张混血浓颜的脸只需淡妆便具有足够张力。 在面对围城气势的记者以及脚下寸步难行的状况时,柳烬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 管理人员疏通围观群众,而这些家伙不愿离开还想窥听有关“放弃出演first love”以及“熙壤攀咬忘恩负义”的回应,结果等了半天,没想到听见的第一句清晰发言竟然与这些毫无关系。 第33章 “等等,车里的是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注意力都像被吸铁石影响磁场般夺取大半。车厢内昏暗光线里坐着一位与经纪人或司机气质完全不同的人,存在感并不强,只是一旦发现很难再挪开目光。大概造型师也认为这种气质神奇,于是在下班之前没忍住为其随意抓了抓发型,漂亮极了,若不是穿着舒适至上的棉麻衣裤,手抱平板乖乖系着安全带,同时戴口罩与世隔绝不趁大好机会营业,还真会误以为是公司新签约的艺人。 气氛瞬间凝固。 众人愣怔在原地,一方面被意料之外的画面打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又良心未泯怕惊扰熟睡的小动物,尤其是当某位明星的私人手机在“小动物”怀里亮起的时候,更陷入无法自拔的死寂。 最意外的是,镜头还没来得及调整曝光度转换目标,车门就已经被轻轻关上。目瞪口呆的记者们这时候才发觉堂堂柳明星竟然一改身份当起了保镖,而这个保镖在更多保镖的维护下向侧面走了两步,手指不明显地敲了两下前排车窗向司机示意。 “好啦,是我的单恋对象,”柳烬转身挡住相机,随即做了个噤声手势,笑着说,“胆子比较小。” 直接坦然,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成分。 人群顿时炸锅!! 然而载着宝箱的马车已经利索离开。 信息时代防不胜防,眼疾手快的狗仔专注时效性率先发布四宫格连拍,意料之中点赞评论转发直线飙升。天时地利人和,这组照片在身旁同行的配合下边缘处微妙的动感模糊,背景是对面餐厅变幻为淡紫色的霓虹装饰灯,柳烬挡在千军万马前,反观车内眉目清隽的少年显得十分安逸。 朦胧氛围加上完美构图,迅速袭卷首页。 同样呈现于平板的图像倒映在灰色车窗上。 商务车的空间很大,而且倾斜座椅貌似比青苔的藤编躺椅更符合人体工程学,全身放松后还能够仰望以假乱真的星空顶,氛围太适合发呆,只不过外面流光溢彩的街灯和即使看不清也跟风拍摄的手机闪光实在难以忽视。 司机按照规矩保持绝对安静,宋不周垂首而坐,点开手机里的社交媒体,点进热搜榜,盯着实时热点像做读书笔记那样浏览每个词条内容。 评论区果然没有想象中的骂战,只是…… #美丽老婆# 这太超前了。 目光掠过几篇毫无逻辑的猜测帖,又看到某位熟悉的“falling into summer”用装不熟的语气从他那gay圈天菜的视角出发天花乱坠夸了一大通,顶到前排被网友疯狂递笔尊称“小夏老师”。宋不周耳廓泛红,关上不断弹出新通知的机器,将口罩摘下来胡乱拨了拨头发,重新戴上框架眼镜,好像这样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半晌,他睁开眼睛,若有所思。 令人介意的郑席在这场互联网宴会像块砸入湖中的石头,水纹昙花一现随后销声匿迹,而熙壤方公布的那些所谓的猛料全被不留余力地一一回应,至于只有他们三人知道的那部分,或许因为不堪入目而成为双刃武器,缺席太久的他一时也分不清楚那个房间是在当初被毁了个干净,还是对方压根没有玉石俱焚的魄力。 总之,现在网络热议的话题是突然出现的无名氏。 大部分粉丝化身夏洛克猜测这场狂欢为柳烬处心积虑的公开计划,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无名氏”先生自己促成的。 原本下船后有的是机会兵分两路,可他随口说想坐一辆车时,对方竟然半秒都没犹豫,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期待已久。 宋不周也读不懂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但在后视镜中瞥见越来越远的雾蒙蒙的海面时,他想,或许方才在船上只是假装冷静,压在心上的石头可以习惯也可以忽视,但它不可能被彻底挪开甚至彻底消失,眼下若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卑劣的胆小鬼都有机会找到后悔的借口。 现在真的束手无策了。 好在经过塞佛岛的磨练,能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注保持格外稳定的心态。 车向右转时,宋不周顺势扫了一眼远处浩浩汤汤的红毯,下意识皱眉躲避的反应让他恍然联想到柳烬在面对密集至此的快门闪光灯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以毒攻毒,拗直作曲。 拥有较为完整回忆的那个人理应对类似场面存在更严重的心理阴影,他相信这无数目光审视每分每秒都足以将人变回沉浸在痛苦中的男孩,深入骨髓,哪怕刮骨疗毒都做不到从容不眨眼的程度,究竟经历了什么又带着何种心情才能出道多年,在待人接物方面从未失态。 宋不周想起自己遇到过的另一位如此埋头于事业的人,秦恒,无需过度探究缘由,因亲人而燃起的执念已经具有充分说服力。 可柳烬奋不顾身走到大众面前的行为还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即使压迫到需要心理治疗都依旧坚持的话应该是……真的深深热爱吧,现在却要抛下一切长途旅行,实在逻辑不通。 车辆颠簸,他佝起来的身体也随之晃动了一下,从局限的困惑中抽离出来。 事实上作为一个远古人类,宋不周有太多不理解的事情,除了感慨人在擅长领域很有魅力之外,还要承受担心、困惑、晕车以及因外界眼花缭乱导致的佛罗伦萨综合征,分分钟化身为最狼狈的矛盾体。 ——太弱了。 不过神奇的是,比起躲回书店搭建书堆自我消解,他此刻没什么表情,貌似在心里认准某个时代已经过去,只能不得要领地朝前摸索。 估计这全部源自于某位21岁少年给予的安全感。 宋不周认为,或许自己也该做些努力。 从最简单的信任与说话算话开始,读过的书在眼前翻开助力,弗洛伊德讲旅行在梦里象征着死亡,那么这场放纵时间与梦无异,最后的走马灯也能好看些。 彷徨不定的因素被简化许多。 想明白之后,宋不周调整呼吸,撕开提前准备好的薄荷糖放入口中,清清凉凉的感觉快速融进身体,半晌,心跳终于趋于稳定,他缓缓抬起眼皮观摩窗外新世界。 复古与商业融为一体的道路两侧被电影节官方拉起防护栏,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深夜漫步享受生活,路过涂鸦墙壁时驻足欣赏街头艺人投入地架子鼓表演,他会对靠近给予金币鼓励的游客回报开朗的笑容,一曲结束之后鼓手可以挂个中场休息的牌子溜去转角玫瑰咖啡店悠哉悠哉品尝新款拿铁,再坐在台阶上对旁边十年如一日火爆的面包店啧啧称叹,这个时间点依旧有喜欢熬夜的小少年买最后一波蝴蝶酥绕路狂奔,空气里被带起一阵奶油泡芙的味道,而始作俑者早已顺着鹅卵石小巷跑回紫粉色房子。 鼓手点燃一根烟,心满意足回到岗位继续奏乐,多家平日互夺生意的酒吧此时晕头转向敌我不分,露天领域连成一整片自助区,侍者端来花式酒水,缤纷水果,客人们穿戴各类新奇的亮片服饰随着鼓声群魔乱舞,两个看样子喝到六亲不认的家伙经过电话亭后一胳膊捞起里面的落魄流浪汉嚷着不醉不归。这氛围,夏洛来了都属于老实孩子。 “先生……” “先生?” 亲临其中,视觉暂留效应一波又一波,宋不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滑下车的,接触到外界新鲜空气的瞬间嘈杂声也一并涌进耳膜,顾头不顾尾,甚至期间一度怀疑自己的脚还在地面上吗? 迈入拥挤的后门,三五个伞左右遮挡保护,像个蚌。 走上全透明的电梯,光晕流动,像海鲜市场的水箱。 经过挂满艺术海报及名人肖像画的走廊,像万花筒。 - 天生温暾的宋不周一路上尽力消化,冷静下来时已经坐在宽敞的休息室里愣了三分钟。 桌面上摆着两盘点心和茶水,壁灯由亮白色变幻为暖黄色,他深呼出一口气,摘下口罩和眼镜,又喝了点水,这一天从狂奔到坐船实在极限,没力气继续探索未知地界,既来之则安之。 上身后靠,闭目养神。 ——失败。 身体很累,可意识活跃到闭不上眼睛。 宋不周抓了抓头发,心想毁灭吧。拿起遥控器和过于贴心摆在旁边的说明书,打开电视直播后调低音量。画面俊男美女过去就过去了,记不清长相,直到某人的笑容出现才跟着那急于靠近的镜头一同聚焦。 他的肩膀上不小心粘住一张蝴蝶亮片。 “您今天状态很好。”记者道。 柳烬双手合十,笑了笑说:“谢谢,暗恋的人来了现场,可能有些激动吧。” 记者打趣道:“暗恋很辛苦吧。” “比较复杂,但我乐在其中。” “这位的存在自您出道以来备受关注,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公之于众呢?” “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这样对其他艺人也有好处不是吗。” “看来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第34章 “嗯哼。” “大家还都在猜测是刻意为之。” “为什么?” “关注度最高的活动上公开对方的存在,占有欲也是爱情的一种体现嘛。” “是吗,”柳烬思忖片刻,抬头的瞬间弯起眼睛,“这么一说,我好像更幸福了。” “在看什么?”有人从背后靠近。 宋不周吓了一跳,马上起身,怪就怪墨菲定律作祟,整个人再镇定还是因体位性低血压而头晕目眩弯腰扶住沙发背。 “抱歉,我看敲门没有回应还以为你睡着了,”男人走到茶几前,看了眼屏幕上正在回答问题的自家艺人,目光转向身旁的人,“你好啊不周,自我介绍一下,金洲社长,金聿。”说完还惯性伸手,又反应过来现在并非商业洽谈,举足无措了一下。 网络和采访中被频频提及的角色反而心思单纯,宋不周轻轻地握住对方的手,然后让出单人沙发的位置,虽然从未正面打过交道,但在交集那里听到过不少故事也不算陌生,甚至了解一些对方的性格和喜好。他想没必要紧张兮兮的,难不成还真像见家长似的尴尬吗? 金聿笑着坐下,将空调温度升高了两度:“今天还真是兵荒马乱。” 电视里的喧哗和他平静的语调格格不入,看不出半点着急,自然也没有责怪的意味。旁人或许会以为是在说电影节的筹备,可他们都知道远不止于此。 宋不周点头:“是啊。” “对了,”金社长开始没话找话,“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没记错的话前两天还在住院。 宋不周继续乖巧点头:“已经没事了,不必担心。” “估计还得半小时才能结束,”金聿看向手腕的手表,“你可以先回酒店休息,在旁边距离不远。” “没关系,就在这等他吧,”宋不周揉了揉眼睛,实话实说,“的确很累,但也睡不着。” “信息过载,不能更感同身受了,我第一次出活动也这样,”金聿拿着遥控器,换了个频道,“直播念赞助没什么意思,你可以观影,放松助眠。” 宋不周其实更想看采访,但那样可能会精神抖擞彻夜无眠,对他的身体来说损害太大,秦医生一直以来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他开始觉得助眠电影是更好的选择。 屏幕上《the truman show(楚门的世界)》已经播到接近尾声。 十分经典的电影,他听说过但一直没有机会完整欣赏,现在调动碎片回忆才勉强接得上剧情。片子的主人公同样生活在一座岛上,这更容易让他产生兴趣,而且楚门对坐船的恐惧看上去比方弃白还严重。 不过这涉及到一个命题,一辈子呆在虚构的完美生活中真的难以接受吗? 宋不周觉得自己可能属于少数派,贸然发言会被强烈反驳,况且身旁的长辈并不适合展开辩论,于是只好暂时将想法放在心里。 “这个片子啊,柳烬很喜欢,”金聿看着屏幕上正在控诉节目导演的西尔维亚,“刷了很多遍,后来只看结局。” 宋不周端起水杯,顿在半空:“结局?”随后很快想通,肯定地点点头,“也是,人心所向,观众都喜欢拥有积极力量的主角冲破牢笼。” “不是这个意思,他那段时间把所有关于岛屿的电影和纪录片都看了。” “啊……” 宋不周现在懂了,原来根本没在聊电影,他低头搓了搓手没再接话。 房间逐渐暖和起来,金聿看着旁边不知道在动什么小脑筋的人眨了眨眼睛, 即使在遍地女娲毕设的娱乐圈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会被眼前这个干干净净温和至极的孩子吸引,知道真实年龄的时候,以火眼金睛自居的社长一口水呛三次,要不是柳烬,他高低努努力带着新艺人整顿圈内审美。 不同于当红小鲜肉的美艳,他身形瘦薄,穿衣风格慵懒散漫,看上去倒是非常适合宅在林间小屋听雨品茶,微长的黑色头发随意搭在颈后,气质俊逸,盛满澄澈湖水的眼睛总会在说话时专注直视对方,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产生波澜,无论多焦躁的人坐在旁边都会变得平心静气。 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好像有些紧张,为什么呢,明明一开始见面闲聊的时候并没有。 “你好不容易出岛,他和我说定好了长途旅行……” “如果有工作计划,”宋不周一鼓作气,做好思想活动后语气坚定,“请尽量协调,他新年之前会回来的。” 金聿恍然大悟,没忍住笑了两声:“不要误会,我非常支持你们,柳烬这么多年的积累可都是为了现在。” 宋不周无法理解,垂眸小声念道:“他真是个夸张的人。” “谁说不是,”金聿发现玻璃杯里只有柠檬水,左顾右盼在柜子上找到咖啡机,起身走过去,“刚出道的时候因为年龄限制,拍摄周期都比较短,他不做筛选照单全收,完全不留休息时间,公司里的人每次看着行程单都会说太夸张了。” “为什么……”在这份工作上拼尽全力? 不管这后半句话是为什么,金聿倒好咖啡粉,用三个字回应:“因为你。”然后又在倒水的时候补充道,“那小子美其名曰命运的安排。” “哦。” 宋不周故作平静地抽出两张纸,指了指桌面好意提醒:“咖啡洒出来了。” - 命运的安排……吗? 东野圭吾认为生命中全部偶然都是命中注定,村上春树也说过命运是在事后回顾的东西,不是事先知道的事情。 所以人们在回顾时往往会惊叹上帝真的没有安排剧本吗? 我们真的不是一个又一个楚门吗? 一念起万物生,8岁的柳烬跑出庄园后没有更进一步不计后果地追随蝴蝶仙子坐船离开,他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需要解决的事情有太多,不然便会跟早前无数次“越狱”的结果一样。 但同时他更清楚自己是个毫无内驱力的人,为了避免浑浑噩噩度过余生,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挖掘属于自己的未来方向变成重中之重。 街边24小时营业的酒吧传出running up that hill的纯伴奏曲调,他们为躲避围追堵截的家仆只好先藏身在最繁华地段的一个狭窄巷子里,很明显宋不周非常担心男孩受到惊吓而害怕,因此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堆话企图缓解气氛。 却没想到随性的发言成为了男孩未来十三年人生的指南针,就算说话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那一帧帧灯红酒绿的倒影还是会在男孩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梦想?一定要说的话变成有钱人吧,我的意思是比郑先生正常一些的有钱人。” “为什么?嗯……有钱就可以让在乎的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且会被很多人喜欢,你或许不清楚,其实我实在算不上讨人喜欢。” “举例?举例的话……比如那个广告牌上的明星,大概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吧,真令人羡慕。” 小柳烬豁然开朗。 “哥哥。” “嗯?” “我去引开他们,你快跑。” “你真以为是演员在演戏……喂,来真的啊?” 宋不周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但还是没有放纵小男孩的个人英雄主义,带着他顺利跑到码头,不过临上船的时候还是疏忽大意了,再回头,身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想不出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好办法,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抓回去接受惩罚,可最后一班船已经离岸,自己人微力薄只能回去思考出更为周全的计划,下次再来陆地重新找机会。 却没想到一个念想迈入两个误区。 一是,郑席很好解决,和敌人的敌人们成为朋友便能撑一撑。不过身无分文的男孩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成长为足以保护蝴蝶仙子的人,这才是最艰难的事情。 柳烬和熙壤在周旋中过了一年,某天夜里一筹莫展的即将倒闭的娱乐公司社长在酒吧烂醉如泥,眼睁睁看着长相如洋娃娃般的男孩被老板压榨到躲进自己的桌子下,商人思维极速转动,递出名片后意外顺利地达成合作意向。男孩的要求不多,只需要一年时间。 二是,宋不周再也没有找到机会重返陆地。 那日他坐船回去后得知方弃白坠崖的消息,几乎花光了力气跑到医院,迎接他的是千夫所指,分崩离析,堕入深渊。 后来独自搬到无人问津的青苔书店。漫长且黑暗的高中生活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度过,身上“厄运”的烙印越来越刺痛。直到十七岁那年,邻居阿姨重病住院,他每天的生活才多了不少事情可做,像是真的有双魔鬼之手搅弄风云,人生的恶性循环越挣扎陷得越深,宋不周尽全力照顾还是没有等来奇迹。 成人的前一天,阿姨病逝。 精神寄托最终只剩下一处无生命体书店,早就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失去地基轰然倒塌,讽刺的是,在已经不能更糟糕的时候,投海自杀反而被塞佛岛上另一位饱受嫌弃的流浪汉救起。 第35章 他高烧不断,失去碎片记忆,恢复神智的时候是十八岁成年的第一天。 陆地娱乐产业飞速发展,港口也在不断更新换代,世界变得越来越好,只有青苔老板停滞不前。 流浪汉的“三十而亡”建议实在太难。 24岁的宋不周实在撑不下去走到海边,或许倒霉的人总会受到世界的无限阻拦,当天暴雨预警封锁沙滩还有负责人员轮番站岗,为了不给无关人员添麻烦,他只好打道回府。 一个小时之后,自杀失败者遇到前来拍摄杂志空隙站在书店屋檐下躲雨的柳烬。 日思夜想的人当然一眼认出对方身份,也敏锐感觉出记忆受损的问题。回到陆地之后,破天荒终于肯接受心理医生的介入,同时用了一系列手段,但除了两人变成床伴关系之外……全部失败。 医生:“假如他永远都想不起来。” 柳烬:“无所谓,但我要他爱自己。” 走九十九步之后见到对方依旧站在原地,他会毫不犹豫直接走满一百步。耐心等待对方真心实意陪自己再走一百步回到原点。 当然如果答应长途旅行,就相当于两人即将共同走过无数个一百步,程度不言而喻。 - “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他。”金社长忽略某个气喘吁吁跑进屋又慌忙放轻脚步的家伙,边品尝咖啡边得出结论。 “我也没想到。”宋不周淡淡一笑,喝了口酸涩的柠檬水。 【作者有话要说】 涉及娱乐圈的部分很少很少,后面是在路上的故事啦~ 第13章 不出戏 // 有一种说法很有意思。 世界上各个地区的交通工具和交通枢纽并不隶属于城市本身, 意义也远不止“出发”与“抵达”,它们存在于流逝的时间之外,为不进则退的忙碌生活赋予静止的喘息节点。因此, 无论旅途还是归途,在手机信号不良的情况下,乘客们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利用人生中偷来的时光做任何事情。 一个月前, 在离开塞佛岛的邮轮上偶然体会到过这种惬意。 此刻望着舷窗外万里浮云感受更为强烈, 也在某个瞬间忽然理解诗中所说“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羽化而登仙”的含义。更神奇的是, 面对广阔无垠的世界且深觉自己渺小时心态反而异常平稳,仿佛在即将面临的未知面前,所有失误都微不足道。 请原谅一个首次飞在天上的人发表过多感慨。 “喜欢吗?” 柳烬最近一直忙于合约中的收尾工作鲜少休息, 明显沙哑疲惫的声音却依旧能在他愿意的时候保持平缓低柔。 飞机已经用十五分钟进入平稳阶段, 耳鸣消退后,暗中紧绷的那口气才不自觉松了下来。商务舱里人数并不多,甚至还有不少空余位置,高私密性的同时设施比青苔的二层都要完备, 半包围座椅能随时转换为双人床模式,乘客们因凌晨出发涌上困意, 说话声渐渐平息, 很快, 便在难以分辨时间的环境中开始舒适补眠。 实际上外面早已经天光大亮, 穿梭其中的钢铁机器内却只有两三扇窗户拉开布帘, 几缕橘色光晕存在感并不弱地落入昏暗客舱。 被暖色调眷顾的角落里, 宋不周整个人深陷在层层叠叠的灰棕色绒被下, 一只爪子还紧紧攥住抱枕, 半睁着眼睛像只刚从失重眩晕中缓过来的猫咪。即使旁边的人提前做足了功课, 随身携带的百宝箱中装有酸梅山楂与小包装柑橘味香水,各种贴纸和药丸更是一应俱全,结果都没能成功避免晕机症的发作。 要知道,毫不夸张地说,这十三年来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呆在青苔书店,小时候为“隐身”堆起来的书屋已经扩大至整座书店,它能阻隔一切新鲜事物,将固步自封体现得淋漓尽致。 甚至“宋、不、周”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一个形容词,但凡在岛屿上有人显露出懦弱守旧的状态都会被同伴戏称——“喂,你宋不周啊?” 不过年轻群体中也有小部分对自身价值判断并不依附于他人的……特立独行者。 自从夏洛离家出走意外发现角落这颗美丽的遗珠后,便自顾自划起友谊的小船,隔三差五登门拜访。老板大部分时间闷头读书不招待,或者故意说些晦涩难懂的话让对方失去兴趣,只有听见过于不堪入耳的发言才忍不住说道说道,后来被磨得没了脾气,见怪不怪反倒脱敏了。 可能是这个转变让夏洛发现微弱希望,身为最会伪装的观察者,夏洛打着不正经的招牌,用软磨硬泡的功夫企图带动对方,结果不出意料,次次无功而返,哪怕带着同学去活跃气氛,冷面老板的温度与传言都能在短短几周后将其余人尽数劝退。 又变成独自前来的夏洛有一肚子吐槽的话,类似于那些家伙浅薄无知,那些家伙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思来想去,最终只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穿堂风吹过,宋不周执拗地捧起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诗集,他一直这样,一直清楚,心中镜面反射出来的是自己对新鲜事物——此“新鲜”的对照基准为十三年前——存在天然抵触。 或许是刚刚的抵触反应太明显,乘务员前来询问餐品选择后贴心为两人续上温水,柳烬礼貌道谢,转身用右臂撑起宋不周的后脑,左手扶住水杯喂人喝下两口,摸摸头柔声道:“亲爱的,放轻松。” 皱成一团的人轻轻吐气,折腾半天酸苦的胃口终于舒服下来,脸色也缓和不少,其实作为第一次乘坐飞机的人来说算是适应能力较好的了,甚至在旁边的人为防止眩晕症状加重而欲要拉起窗帘时,他还有力气抬手阻止。 “没关系,我喜欢这些云。” 柳烬听话地收回胳膊,小声嘀咕:“真令人嫉妒,宋先生不如多看看身边的人。” 宋不周如他所愿转过头来,语气天真:“可你不会变啊。” 飞机掠过无数航线再也不可能经过相同的云层,记忆是需要靶点的,记住此刻的样子,未来随时都可以回到这里,大概这就是文艺病吧。 “那这些该怎么处理?”柳烬随手拿出两张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被塞进大衣口袋的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狡黠地扬起嘴角,“你看。” 不算罕见,在没有互联网的密闭空间里人际交往通常会恢复最原始的手段,语言……或者奇怪的“书信”。 本应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的人像是突然联想到新功用,跃跃欲试做起社会调查,可演惯了电影之后表现出来的状态实在夸张,比起上勾吃醋,更让人想翻翻四周有没有隐藏摄像机。 见对方没有反应,柳烬刚要继续表忠心,就看到眼前的人不动声色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三张已经涂黑的纸条放到桌板上。 两女一男,走在登机桥过程中光明正大塞给宋不周的。 伴随意味不明的眨眼和飞吻,就算是原始人类也从小说故事中了解过这是什么意思。落座后他率先从自己背包侧兜取出记号笔均匀涂抹,随后收进口袋等待丢弃时机。 然而,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旁边人埋头翻包寻找晕机装备时发生的。 柳烬:…… 这并不是一场比赛,对吧? 为什么莫名有种失败但很开心的错觉。 “你的给我做什么?”胜利者心不在焉地挪回目光,盯着还迟迟未放下的手非常不解。 柳烬换作双手捧起上交的姿势,无辜的淡金色眼睛像是在说“这问题的答案不是一目了然吗”,但又想了一下觉得对方大概率领悟不到这层,便直接给出天衣无缝的回答。 “我惧内。” 他编的,最多只是想挑起眼前这个人的情绪波动,俗称打情骂俏。 精神不爽利,懒得再次深入讨论关系问题,宋不周推开他的胳膊,面上毫无波澜:“真行。” “怎么处理?” “你随意。” 一如既往的反应。 观察生活是演员的必修课,不同于“男孩的心思你别猜”或“嘴上说着随意其实另有含义”,宋不周语气稀松平常。柳烬曾经细数过,认识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个人表现出类似吃醋的情绪,放在以前自己可能会黏着人不放手直到得到想要的反应后才肯罢休。 但心境在短短四个小时之前发生了转变。 现在他也能笑着将纸条上的数字涂黑,五张叠在一起放进回收口袋。 - “你好,请问是……” 四个小时之前,候机大厅人满为患,大屏幕上不断更迭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来自各个国家的旅客用肢体语言无障碍交流,全副武装从休息室自助区拿了些零食低调路过的柳烬听到耳边传来一句小心翼翼并带着期许的问候。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见一位背着绿色登山包的运动系女生,明显也是即将开启长途旅程,站在她左后方的男生从头到脚都是同款装扮,一脸宠溺的笑容但并不靠近打扰,应该是她的恋人。 “hi~” 第36章 柳烬摘下墨镜,半鞠躬以示绅士礼节。 说实话,他并不反感粉丝闯入自己的私人时间,支持一个在人生中大概率不会与自己产生交集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追星本质是追自己,能够为如此珍贵的情感给予反馈对于艺人本身来说也属于难得的机会。 不过社长再三警示过切忌在公共场合引起骚动,他只好维持口罩原状,弯腰与人对视同时降低音量。 是位可爱的粉丝,喜欢极限运动,粉上自己是因为她在人生低谷时期看到名为「柳烬想要的,最终都会落入他手中」的励志向剪辑视频。 两人交流得非常愉快,只是后者在问答过程中注意力很难完全集中。 原因很简单,余光里绕不开某个显眼存在。 ——有人坐在大片落地窗前的墨绿色沙发上,懒洋洋等待观赏日出。 背景视野宽阔,深蓝浅蓝渐变色的天幕被规整切分。 逆光中看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回望自己。 “ok,谢谢你的喜欢,”柳烬收起钢笔,递出照片时还一只手遮在嘴前说起悄悄话,“约会过程中跑来追星,男朋友不会吃醋吗?” 临时起意的问题。 身为演员,他经常很入戏地利用各个角色身份对粉丝说些对方听了会开心的漂亮话,但刚刚走神之际本体突发奇想:宋不周对于自己约会中途过来接待粉丝会是什么态度呢…… 他非常会做对比,前提是有个参照物。 “不会的啦,”女孩咧嘴笑得很幸福,回头大方朝男友挥手,“我们已经订婚了。” 简单的答案。 订婚吗,也就是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协议…可自己连正式的男朋友还不是,这可以对比吗? 与粉丝道别后,柳烬站在原地晃了晃神,目光最终还是停在远处大半张脸藏在渔夫帽下的人身上,很好看,尤其在亮了不少的背景与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脉前像位疲惫打盹的年轻山神。 半分钟过去,他重新端起餐盘。 比起思考“不在意”或“习惯性冷漠”这种让人心寒的字眼,貌似更愿意相信彼此处在“订婚稳定期”。 跳过几个步骤而已嘛。毕竟无论从哪个节点算起,他和宋不周认识的时间都不短,内里从翩翩蝴蝶到裹满苔藓的卡罗拉的全过程,相信眼下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完整地见证过。 当然,“内里”是被主人刻意隐藏起来的部分。一直以来,宋不周的外在情绪简直淡到比温开水还无色无味,在喧嚣杂乱的社会生活中每分每秒以放空态自我保护,闲杂人等可能永远都不会窥探到其内心活动的万分之一。 也正因如此他动荡的内心被藏得太深,藏到引发炎症也不愿医治,这样固执的家伙在略过太多转变步骤后开窍般直接接受了建议,相信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甚至更加患得患失,认为对方心里肯定有数不尽的鬼点子。 但在半个月前计划办理护照的早晨,宋不周无奈拆开手腕上的领带:放心,我说话算话。 他一点都不懦弱。 哪怕身体单薄,精神维持力因常年拘在书店而严重退化,宋不周也在这一个月内出乎意料地如约完成了旅途前期准备。 此刻广播提示某架飞机即将开始检票,大厅又热闹起来,绕过匆匆而过的人影与行囊,只能于缝隙中看到他身心放松在阳光下闭目养神的模样,像一棵优雅安逸的植物。 离群索居的人就算再入人海依旧气质独特。 柳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趁机偷拍,并将满意的作品归档在名为“爱人”的相册中。 - “咔嚓——” 糟糕,忘记静音。 乘务员及时出现送来餐食,柳烬故作镇定将手机收进大衣口袋,生怕某人发现自己这个珍贵的小相册。 等狐狸将尾巴藏好,宋不周感觉自己的座椅被人工调正,只好从善如流降下一半布帘,再怎么喜欢云却也真的难以适应恐高症状,他刚想转头说自己有些没胃口,目光就被电视画面吸引。 电影节入围作品合集,名人专区以及“猜你喜欢”。 猜得挺准。 好像又有些胃口了。 锡纸包装打开后饭香扑鼻,飞机餐根本没有人们说得那样恐怖,他看了看自己的又自然而然看向旁边桌板上的。 柳烬意会,笑着说:“都是a套餐,只不过将你的冰激凌换成了布丁。” 宋不周“哦”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柳烬笑意不减,也拉长音“嗯”了一声,托住下巴回忆:“记得之前咱们一起吃圣代,你吐了一整夜。” “……”宋不周嘴硬,“胃是情绪器官。” “现在情绪可以了?” “嗯。” 还挺肯定。 柳烬忍不住勾起唇角:“那吃一小口我的。” 倒也不错。宋不周不再得寸进尺,喝了两口温水准备享用人生中第一次飞在天上吃的食物,同时目光黏在属于自己的这块屏幕上,平时不理解人们边吃边看的习惯,现在忽然觉得干吃饭确实无聊。 旁边这位在榜明星估计有读心术,毫不犹豫为人做出选择,单手在屏幕上进行一番流利的操作,下一秒身为混血的他操着一口标准英腔在荧幕散发魅力。 很难让人对故事中的悲惨主角与正咧着幸福笑容坐在旁边的家伙产生联想。 宋不周为了看得清楚些,戴上框架眼镜。 “耳机插上了吗?” “插上了。” “能听到声音吗?” “嗯,有点小。” 柳烬服务到位,利索地提高音量,设置完毕后余光扫到右侧有人顺其自然递过来一只右耳机,很诱人的邀请,但他还是摆手拒绝了。 “你不看吗?”宋不周好奇地歪头。 柳烬的视线落在衣着华丽且即将一无所有的“自己”身上,轻声道:“好不容易出戏,再看比较危险。” 观影者下意识点点头,但看样子已经被影片主人公低沉的自述夺去全部注意力。 导演构思精妙,在片头一阵凌乱快剪与物品碎裂倒塌的嘈杂后骤然静得鸦雀无声,紧接着又在观众好奇心最强的时刻喂上酸涩味道的镇定剂。 剥夺感官,调动情绪,忧郁的大提琴声横穿其中,预示人物命运。 口口声声说不愿再看的家伙在咀嚼过程中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飘忽不定的眼神,好在电影的前三分之一平淡无奇,没什么刺激画面。 柳烬饰演的主角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他身穿灰色开线毛衣,戴黑框眼镜,金色的头发经过妆造师的处理发白如漂洗过的枯草,整个人像堆散架的骨头坐在窄小书桌前,羽毛笔沾墨水迸溅到墙壁上,他目不转视化身人型打字机分秒不停歇,手中笔尖与纸张摩擦声诡异地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无聊的画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概在奔着欣赏美颜赶来电影院的粉丝发出抱怨的前一秒,衣冠齐整面容干净俊朗的作者就出现在华丽放映厅接受采访,举手投足应对自如,这部分更像是演员的本色出演,而他嘴里所说的破败阁楼故事,下一秒再度转为文字浮现在泛黄的纸张上。 虚虚实实,迷晕观众,谁是塑造者,谁又是被塑造出来的。 看到中段时便会发现,小作者每日收到的棕色信封才是指引他创作的动力来源,毫无疑问,那是他在世间最最心爱之人寄来的,虽然从头至尾没有露面,两人的隔空对话却能牵动人心。 镜头倒置,回信者的手由纤纤十指猛然变为肥腻的男人,黑色沙尘暴扩散铺满整个画面而背后的人影显然不止一个。 资本暗中操控才华赚取利益,是真实的还是笔下虚构的故事。 主人公也像是被困进无限漩涡,最终在精神病院每日饰演爱人的角色度过余生,神经质癫狂的美在水晶吊灯下翩翩起舞,“无法承受”这几个字不用任何旁白直接让观众切实感受到,日复一日的心灵折磨,黑框眼镜断裂在银色刀叉旁,他最后在病友的掩护下走到楼顶纵身一跃。 进度条刚刚行至四分之三,屏幕里的“柳烬”被宣判死亡。 宋不周双手紧张地蜷缩进毯子里,饭没吃多少,甚至被人收走也丝毫没察觉。 他太投入,转过头时猝不及防对上其实已经观察这边许久的视线。 那双温柔专注的眼睛顿时加了几分调戏意味做遮掩,还冲人做了个口型。 ——“我还活着”。 “你会有不出戏的时候吗?”已经入戏的观众摘下左侧耳机,急需缓解方法。 柳烬伸手摸了摸人的耳朵,实话实说:“当然。” “那,你会怎么做?”宋不周小声询问。 “读书或者睡觉?”他补充了自己的猜测。 柳烬直视人眼底,用完全不像开玩笑的语气道:“想你。” 真是找到机会就开始不正经。 宋不周背靠座椅,心有余悸地看向即将走向结局的故事。 第37章 人影绰绰淋在暴雨当中不停歇敲击面前紧闭的木门,而最后的最后,这场雨也化为纸张的最后一行,执笔人停驻后发出难以分辨身份的叹息。 黑场片名,滚滚字幕,大提琴结束后无人再有机会知道其真面目。 曾经因为这部作品的拍摄折磨,在心理咨询所呆了一周的稚嫩演员如今已经可以不动声色地进行回忆,在他考虑是否要将剪辑掉的精华部分为首次观影的观众进行讲解时,后者率先开口发问。 “这部电影得奖了吗?” 既是放在电影节专区的第一排应该具有特殊意义吧。 “没有,”柳烬轻描淡写道,“三年前的作品了,当时大部分评价说是自我感动的无病呻吟,导演也曾因为负面评价一蹶不振,今年才再次复出。” 宋不周漂亮的眼睛眨巴两下,眉毛一高一低像是对于网友们的毒舌程度表示震惊。不过他并没有想要反驳或是批判,华丽的剪辑手法与大面积音乐铺垫的确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减主角的情绪,放在娱乐大众的面前要有接受暴风讨论的勇气。 “那为什么选择给我看这个。” 不会是想看自己面对他“死亡”的反应吧。 其实还有更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柳烬犹豫后一字一顿地问出突然冒出来的疑惑:“如果别人淋雨你会让他进屋吗?” 宋不周彻底无语了:“不会。” 什么跟什么啊,果然就不该对这爱胡来的家伙抱有太大期待。 “宋不周。” 烦人的家伙忽然打破沉默。 “嗯?” “我睡一会儿。”柳烬笑得让人有些不爽。 “我记起来了,”被直称全名的人不甘示弱道,“你小时候叫过我'哥哥'。” “没有。” “有的吧?” “没有。” 屏幕自动续播,宋不周不再逗着玩,抽出一只手:“给你毯子。” “不用,你盖着就好,”柳烬放平座椅后捉住对方的手,闭上眼睛小声念叨,“等我睡醒再一起看个电影吧。” 他像在说梦话。 “我很喜欢,你也会喜欢的。” 第14章 愿望清单 太阳东升西落, 24小时循环节律,受地球自转的影响不同时区的国家之间存在时差。 这架通往大不列颠的飞机正由东八区到中时区穿越七小时间错平稳运行,黑白交替当局者迷, 人们在密闭空间内对时间的感知力渐渐钝化,自以为需要茶叶与高浓度咖啡才能适应目的地作息,殊不知在碎片睡眠过程中生活节奏早已被打乱重塑。 耳边引擎传来持续的催眠白噪音。 宋不周的身体三好两歹, 除去晕倒之外的正常睡眠也在大多数情况下浅到与闭目养神差别不大。论起这种情况的严重程度, 秦恒或许能用一大堆听不懂的词汇不眠不休说道出几千字, 但患者只知道自己的不寐就连某人细心准备的耳塞眼罩晚安芳香膏都无法产生明显效果。 十三年打磨下已经熟悉一成不变的“潜意识”于新环境中变得无比敏感, 大脑皮层更是活跃跳动得让人心烦,所以他在旁边的家伙提前醒来偷偷摆弄自己头发时就硬生生的从异空间梦境中抽离出来,连带着的副作用是一时半刻分不清周围是塞佛、青苔、陆地别墅还是…… 在永无止境的混沌里挣扎了几分钟几小时或者更久, 不得深潜要领的人类才顺利浮出水面。 并且在睁眼后迷茫地对上一双盛满金色潭水的好看到不可思议的眸子。 《ocean eyes》 宋不周忽然想起来自己会唱的唯一一首英文歌曲, 虽然还是记不起前因后果,但大概率与这家伙脱不开干系。 粉丝们常常将“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挂在口头,那么他就是始于丝布蒙住的未知眼神,陷于具有蛊惑力的瞳孔, 忠于—— “morning~”眼睛的主人温柔轻笑,似乎很满足于眼前画面。 “嗯…早上好。” 沉迷美色, 被成功带偏。 周围一片昏黑, 单凭直觉根本分不清是凌晨还是深夜, 哪怕拉开帘子也只能欣赏到毫无星星光亮的雾蒙蒙的天空, 像被裹在巨大的墨色幕布中盘旋。 双人床被某人早有预谋地收起中间格挡, 宽敞舒适, 承载两个人与一堆松软枕头也并不显得局促, 等候已久的男人看上去睡得不错精神焕发, 换了个姿势又顺便将床头微微抬起。 这时候仰头看看天花板的光斑, 作息规律作祟,不少乘客面前的小电视都亮着播放不同视频,五颜六色像是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小世界,加之空气中淡淡薰衣草香味弥漫,难以言喻的放松氛围最适合安静独处。 宋不周的头发又被趁虚而入的手揉了揉。 “是小朋友吗,还说梦话。”柳烬直起上身,左右活动发酸的肩颈,轻言轻语将可听范围精准控制在两人之间。 “……”已经习惯那总是发生变换的称呼,只要不叫类似“夫人”什么鬼的都随他便吧,宋不周腹诽后将下半张脸埋进温暖的绒被下打了个哈欠。 “说什么了。” 想来想去自己的梦魇恐怕只有那一个,可刚刚睡得不深,现在也并没有平常做噩梦会出现的不良反应。 柳烬把怀里的枕头塞到“小朋友”怀里,扭头扯起坏笑,饶有兴趣地说:“一直叫'柳烬',是在梦里找不到我了吗?” “……记不清。” “再睡会儿?指不定就找到了。” 柳烬皱起眉毛凑近,语气莫名真挚。天知道他刚刚听到自己的名字,埋怨了多久并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虚拟“自己”。 宋不周笑骂了一声,将人推开。 耳边再度回归平静。 他将头斜靠在窗户旁边的墙壁上,反射弧绕地球两圈,眼神呆滞放空只觉得手被空调冷气冻到发僵。垂下来眨动两下才渐渐聚焦,随后注视着旁边的金发男士整理好一切,骨节分明的手指跃动在触屏上,下一秒《the bucket list(遗愿清单)》被选入播放列表。 标签为剧情、喜剧、冒险。 ——将今天当作末日吧,不要在死亡降临前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没有活过。 “之前看过吗?” 宋不周用无意识的摇头作为回答,心想自从搬到青苔书店后就没用过电视等大型电器。 “那太好了。”柳烬语气轻飘,戴好耳机后牵起喜欢的人的手,最后按下播放键。 机舱温度在乘客的反应下正慢慢回升,镜头走过雪山、旁白、评审团与双方陈述,电影开篇节奏很快,主角之一爱德华很快发现自己身患重病,就连口吐鲜血之后的住院过程也运用了幽默的处理手法,甚至让宋不周与身旁的人对视时产生一种正处在相邻病房的错觉。 “为什么推荐这部电影啊。” 对住院情节太熟悉,宋不周暂时提不起兴趣,走神之余扭过头主动打开话匣:“跟前一部完全是不同风格吧?” 柳烬仿佛注意力也没有很集中地点头,不咸不淡答着:“因为这是我学生时期的课堂分析作业。” “?” 宋不周心想那和自己没有干系吧。 柳烬扬起唇角挽起袖口,冠冕堂皇开口:“想在宋先生面前耍帅,卖弄学识,彰显成熟心智,让你更喜唔……” 宋不周捂住了胡说八道的嘴巴。 而眼前的人好像对这禁言招数很受用地闷笑一声,如人所愿停止发言。 在这之后面对无辜的眼神,人类自以为已经成功将猛兽驯服即将松手,结果瞬间被钳制,反向用力拉拽,一不留神与之对视在咫尺之间。 这家伙还真擅长整这套。 飞机上的日出转瞬即逝,晨曦光线肉眼可见变得越发明显,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中,宋不周没等淡金色目光勾勒完自己的侧脸便已经在升温的玻璃窗口前面色微红。 他松开手,做出“请”的手势准备洗耳恭听如何耍帅,不对,是如何解析此时的桥段。 看着屏幕上爱德华与卡特在医院走廊里并肩漫步,嘴里正谈论着每个人面对死亡时需要经历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郁闷、妥协和接受。 柳烬没急着发表影评,反而指着字幕开启新话题:“宋先生在哪个阶段呢,接受?妥协?” “……”宋不周沉口气,说,“无感,你呢?” “陪伴。” 都不按剧本来是吧。 “那我现在是郁闷。” 柳烬不禁开怀大笑。 接下来的时间,这处小角落充斥着无所事事的插科打诨,直到本片的中心物件——清单出现,乘务员正好路过被柳烬用手势拦下低声交涉着什么。 宋不周没留意,只顾得环抱跟脑袋差不多大的零食袋子嚼酥脆玉米片看电影中的爱德华说服卡特的桥段。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柳烬拼命想说服自己长途旅行,分明卡特和自己并不属于旅行爱好者,最后竟然如出一辙都同意了伙伴的荒谬建议。 第38章 这是什么魔力。 生活中充满约束的角色在最后时间里被人推了一步,逐步享受追寻自我的过程,那么现实中的自己会如何? 等等,那个现实中的爱德华不好好看电影在做什么? 对着金色后脑勺盯了片刻,宋不周用食指戳戳肩膀,难得开起玩笑:“喂,课堂作业检查。” “好吧,宋老师。” 乘务员微微颔首随后离开,柳烬转过头来清了清嗓子:“你看,人生性格贫富皆不同的两位老人在知道死亡期限的前提下抛下一切顾虑又在心愿实现的过程中收获圆满,其实这部电影主要讲的就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 听上去倒真像课堂演讲那回事,还是优等生的类型。 高中结束后并没有精力出岛接受大学教育的宋不周拘在青苔也读了不少书,但大多是杂书,对于电影行业专业课知之甚少,于是被称为“宋老师”的人非常有自知之明的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身份摆在“插班生”上。 他和“同学”一起关上引起屏幕反光的小夜灯,目光呆呆地悬在半空回忆刚刚的对话内容。 半晌才做出回应:“听上去是门很有趣的课。” 柳烬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还可以,许多人认为对于演员来说实践比理论更重要,但在上学期间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我都兴趣不大。这个电影的赏析作业是我从良后的第一次发言,你知道的,我的人生经历缺少太多阶段,社长说如果我想成为'正常人',就要学会从各个角色中汲取经验,填补以完整我的人格,然后我发现他是对的,真可恶。” 原来柳明星与电影属于日久生情,真庆幸他能够与电影艺术相遇。 遗愿清单还在进行中,宋不周忽然开口回到上一个话题:“追求人生意义的话,你明明可以选择成为艺术家。” 而不是搁置事业,等待倾轧。 “我来举个例子,”柳烬后仰,幽深的眼睛直视着这边,“还记得上一部片子吗,饰演催稿编辑的那位就是我的同学,小角色对吧,但论当初那个阶段的演技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所有人更适合当故事的主角——我指的是任何故事——不过最后还是选中了我。” 他指着自己明媚一笑:“当时毫无章法的漂亮木头。” “在杀青宴上,我们短暂地聊过,他说自己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艺术家,并且每晚都会受到这个念头的干扰,还顶着黑眼圈说很羡慕我可以拥有好眠。这很有趣,因为我并没有,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成为艺术家对我来说并不属于不实现就睡不着的事,我的理想非常简单。” 舷窗外暖金色的阳光打在他的上身,瞳孔也因此带着仿佛触手可及的魅惑力,顺着手看向屏幕,两位主角也正在相似的暖色调背景中观赏埃及金字塔。 卡特向爱德华讲起古埃及人对死亡的信仰。 ——两个问题决定天堂大门是否打开。 ——你快乐吗? ——你带给别人快乐了吗? “你现在快乐吗?” 宋不周一开始不想回答,但在沉默的几分钟里认真思考几番,最终在和煦的氛围下“嗯”了一声,又以相同的句式反问。 柳烬:“当然。” 宋不周笑了:“我们这样就得到天堂通行证了吗。” “简单吧。” “搞不懂你了。” “亲爱的,我可是拥有东方与西方的血液,”柳烬嘴角扬起弧度准备高谈阔论,“西方人喜欢强调自我解放,而东方的人们似乎总是忙着希望未来不再那么忙,所以更加恐惧死亡,及时行乐是最好的解药。” 宋不周扶正眼镜,普及成语:“我们现在的做法就是及时行乐。” 柳烬伸手点点他一本正经的嘴角:“还不够。” “这样够了吗?”宋不周听话地抿嘴,摆出十分刻意的笑容。 学生与老师的身份不知不觉间易位,柳烬满意点点头,继续敲击隐形黑板开启随堂小测。 而宋不周为了快些结束话题安静观看电影结局部分,只好乖巧交卷:“好了我懂你的意思,快乐当作长途的前提最合适不过。” 但显然极端的乐观主义融合进悲剧当中,故事才更加丰满。 算了,这堂课绕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时而深刻时而肤浅的话题讨论延伸到电影结束,两人带着喜马拉雅的余韵吃过早午饭。食困症不由分说涌现,宋不周不愿再睡,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玩起屏幕上的互动讨论话题。 #现实生活中真的会有人写愿望清单吗?# 真的有。 “不是吧你。” 宋不周点完屏幕上的选项,也无所谓自己的答案被分划为少数派的结果,平静又无奈地扭头看向兴致勃勃递过来两张纸的柳烬。 这家伙大部分时间带给人超出年龄的成熟,一颗21岁心脏混迹诡谲场合变得深不可测,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还是能明显感觉出本质是个孩子。 也就是飞机上实在无聊,他才会接过来。 乘务员收走餐盒后,两人又变回势均力敌的同桌,以相同的姿势趴在桌面上写小纸条,还有某位不老实的考生一直偷瞄,另一位倒也十分入戏地想方设法遮挡。 笔尖停驻。 柳烬的纸条上只写了两个方块字。 “改名?”宋不周被这人整幺蛾子的功夫震惊了。 据说无论是演员还是明星大部分在出道初期都会找大师算卦改名,也就是娱乐圈比较推崇的“改名学”,经纪公司相信用具有辨识度的名字更容易提高知名度和关注度。 不过记得新闻说到过柳烬的名字就是其本名,最开始时也被不少互联网神婆说过寓意不好难红,如今事实证明了什么貌似不必多说。 他放弃认真对待手底的纸条,停下动作刚想问话,就看到柳烬在那两个字下面画上波浪号。 “不错吧,话说回来——宋先生有没有了解过名字的意义呢。” 宋不周又开始提笔装作有事做的样子写写画画。 “没什么意义。不周风主杀生……” “可灰烬在不周风中才能自由飘动。” 宋不周盖上笔帽,将纸条倒扣,盯着人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柳烬一副全然不觉的模样,思索道:“你说说改成什么好呢?柳树?柳枝?柳叶?” “……” 宋不周眉头紧锁刚想说不如叫柳暗花明得了,余光就瞥见窗外雾气下真正的世外桃源。 话音不知不觉消隐。 “快到了!”坐在前面的人没控制住音量,睡梦中的乘客相继苏醒,也纷纷从万米高空俯瞰陆地,视野内城市道路河流变得一览无余,像个微缩景观。 荒谬的改名计划还需从长计议,柳烬不紧不慢将纸条收进大衣口袋,托着脸专心致志与欣赏美景的人们望向相同方向。 不过,他眼前的画面中还多了一个美好。 “虽然会显得无知,但不得不说,这很神奇。” 啧啧轻叹的男人披着半途拿出来的浅咖色毛线开衫,看上去身形单薄,侧脸被倾斜干净日光笼罩,漂亮的眉形下睫羽投在眼尾的阴影将眼睛勾勒如画,仅是盯着看都能被恬淡气质影响静下浮躁内心。 要不是沐浴露的味道暴露了人类身份,还真会在“神圣”的光晕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修成了什么正果。 西游记的故事一晃而过,柳烬开始神游。 宋先生像潮湿的火柴,点不燃,但放在暖融融的光里总不会是错误的选择。 他掏出手机。 这次记得静音了,照片归档,方便以后刻烟吸肺。 - 只是小火柴胆子也很小。 - 飞机在下降过程中不巧遇到伦敦强风,机身颠簸,体感失重,慌张的心跳四处蔓延。 经过这番折腾,宋不周感觉自己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头晕眼花紧紧攥住柳烬伸过来的手,他很需要这双手,甚至在惯性作用下全身倒在对方身上寻求支撑,只不过分不出来耳边是谁的心跳。 即使被安慰属于飞行正常现象,灾厄的诅咒还是让他头痛欲裂,胃部痉挛。 他不合时宜的犯病了。 在心里默念一堆有的没的,还忽然想起8岁时学校组织后山野营活动,如今都将近三十,论起主动寻求帮助那还是唯一一次。 学校要求自由分组,意料之中无人愿意与天生自带厄运的人一起,反观人缘极好的方弃白被小粉丝团团围住,而当他想和自己组队时,其他学生明显不情愿。 于是为了不添麻烦……“我一个人可以。” 一个人当然不可以。他最终和猜拳胜出的随行老师一组,说法是“宋不周需要让运气最好的人来带动”,结果证明玄学的力量被严重低估,不同小组不同路线,只有他们摔跤受伤狼狈迷路,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才求救成功。 当两人满身泥土回到大本营时,同学们的目光里都夹杂着不少情绪。 第39章 还发现另一个事实,他们是真的怕自己。 不过当时的求救信号是什么来着? 一直轻声呼唤无果的人用手覆上已经渗出薄汗的额头。 “没事,没事了。” 宋不周听到柳烬的声音才稍微缓和下来,但又控制不住恍恍惚惚的意识回到那座备受指摘的岛屿,将翕动嘴唇吐露出来的每字每句听得清清楚楚,惶惶不安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在被用力回握的时候灵魂复归充斥薰衣草香的客舱角落。 这下好了,飞在天上用将近12个小时故作轻松的人此时此刻再度发觉自己消除不掉的症结,可即使如此,他更意识到原来自己非常庆幸身边有人。 后来这个念头还会无数次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飞机落地,从过道排队向前走进舷梯最终落地都没能让人完全踏实下来,宋不周回头张望,看着互不相识的乘客都没有出现意外才长舒一口气。 人流顺着其他国家通道通过海关。 按照黄色指示牌,取好托运行李。 两人终于走出希思罗机场。 对着久违的新鲜空气深呼吸,还真有点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秋的即视感。 伦敦温度比塞佛岛低了不少,柳烬细心为人围好围巾还恶作剧地将眼睛一起蒙上。 宋不周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快速将围巾和凌乱的头发整理好,抬眼看着马路上惬意的英国人手拿三明治边走边吃,行李箱滑过地面的欢快声音涌入四面八方,正午时刻抬头用手遮遮阳光,总有几缕从指缝泄入闪动。 他想此时此刻塞佛岛的天涯海角上一定有人用新设立的望远镜看星星,没锁门的青苔书店也依旧如常,自带屏障逃离被洗劫一空的命运,海滩在月色下一浪又一浪推动粼粼光辉。 而自己已经来到倒拨七小时的伦敦,不能更糟糕的人生平白多出来一段时间。 说不定自己的愿望清单真的能实现。 他掏了掏空落落的口袋,有些可惜那张纸条在颠簸的时候丢失。 “宋不周。” “怎么了?” 他看见不远处身穿普通款式大衣在欧洲人群中依旧惹眼的柳烬正站在指示牌下分辨方向,然后他突然转身,双指夹着只写了四个字的纸条,似乎在笑。 “落幕无悔,我想和你一起努力。” - 没有结束。 在天上飞过的宋不周如窥见树林的幼鸟,产生了史无前例的勇气。 一阵风吹过,黑色的眼睛被温暖日光晒得发亮。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你找到人生的乐趣了吧? ——貌似…是的。 第15章 占有欲 伦敦, 英国首都,欧洲第一大城,世界金融中心之一。 这座既陈旧又新鲜的饕餮城市向来天气变化比翻书还快, 有时甚至会在一天之内将四季经历完全,所幸今日阳光深知待客之道全程表现得淡浅轻柔。 沐浴其中,按照当地人的习惯, 在时间流动暂缓的午后来杯浓醇下午茶最适合不过。 店员手拿记录夹鞠躬离开后, 宋不周才摘下渔夫帽任凭自然风来整理自己的头发。 树枝摇晃, 桌面刚刚被擦拭过还是湿漉漉, 他只能先将两手放在膝盖上悠哉悠哉打量眼前这家街角咖啡店。 门脸不大分上下两层,二层修筑为环绕式抬头能够直接望见,森系复古, 陈设浪漫, 除去飘窗之外整体以米色和原木色为主基调,棕色吧台区上方缠满绿色植物,而藏于其中的音响乐此不疲地播放舒缓背景音乐营造气氛。坐在室外遮阳篷下,身后木框小黑板上用粉笔标注今日限定与免费花束领取处, 温馨优雅,空气中都飘着榛子和太妃糖的香甜味道。 这里的风土人情与塞佛岛不同。 也与文学作品中紧锣密鼓的描写不甚相同。 向街道对面望去, 高楼林立, 拥有精美橱窗的店铺繁多, 穿梭其中的行人们穿着讲究, 风格各异。 可比起日常茫然无所事事的塞佛居民, 伦敦人更会享受, 哪怕是工作日也忙里偷闲纵享惬意, 他们踩着高跟鞋或身着精致时髦的休闲西装经过一面面涂抹马卡龙色颜料的外立墙, 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吸引看者目光。 时不时对上视线, 但陌生的语言,加之语速快,叫人根本听不懂那些说笑内容。 原本可以轻易忽视,偏偏坐在对面本应专注于屏幕上条条款款的男人低着头,嘴角却微不可查地扬起。 “听到什么了?”宋不周问。 柳烬接过店员递来的马克杯,并将无咖啡|因的热牛奶推到桌子对面,随后单手支着下巴反问:“还记得买戒指时我说的话吗?” “你说…” 金毛狼崽挑眉回应,上身前倾做出认真听讲的姿势守株待兔,等在阴影区域内需要热量暖身的宋不周伸手扶住杯子的同时像是有肌肤饥渴症一样不撤离反而用食指点了点话题中的戒指,而后伴着春风缓缓抬眼得逞轻笑。 人类的适应能力与长进真是不可小觑。 这回他并没有接收到对面“兔子”如平常投来的警告眼神。甚至淡然的兔子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后拉拢马克杯,发出一道陶瓷与木桌面的摩擦声音还佯装不在意,直至超过某人可触范围。 柳烬半眯起眼,抽回手也同时藏起本来面目。 猎人心软没再做出过分举动,有的只是靠近后明显冒着热气的浓郁奶香。 雾气氤氲间,宋不周目光顺着对刚刚的思考而落在自己左手无名指银色素圈戒指上。 二十分钟之前,经过古着市场时被这家伙生拉硬拽戴上的。 前后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进行挑选,柳烬像是早就相中了最后一排的素圈款式,尺寸也难得刚刚好。最后两个人左手相同的位置上戴着几乎完全一样的戒指,连小摊的老婆婆都忍不住冒出八卦的眼神,拉着柳烬窃窃私语好一会儿,还在临走之前伏在自己耳边偷偷说“戒指上的花纹会守护你的爱情”,说完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这让在解释和无视之间选择脸红的兔子赶忙拉着明知故问的家伙道别离开。 后来临时的工作与路口红灯同时到来,两人才选择在这家店暂停脚步。 “你说能省去不少麻烦,但……” 宋不周喝了口牛奶,然后自然而然捧住杯子暖手,眼神游离在不远处,戒指撞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后开口:“确定不会惹上麻烦吗?” #麻烦守恒# 柳烬听到这句反问有些不明所以,眉毛一高一低以示疑惑,刚要顺着对方眼神方向转身看去,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嚯哈!柳!来了也不说一声!” 声音与清脆的门铃一齐响起。 店外露天总共有八组桌椅,这道声音很洪亮,但周围的客人也只是短暂的停顿一下手头的动作,看到来人是谁之后习惯性摇摇头继续与朋友聊天,很明显都是熟客。 沿着过道张开双臂正大步靠近的男人吐字清晰,应该是位会讲中文的英国人,身高比某位一米九比例逆天的明星矮一些,他戴着银色圆型眼镜,嘴里嚼着小蛋糕,眉毛在棕色潦草碎发下的额头上弹跳,让人想起某个卡通人物。 表情转换丰富灵动,随后又在瞟见旁边的中国美人时露出不敢置信的模样,动作一顿不再吭声,只有眼睛不顾人感受地上下直接打量,仿佛正在脑海中调动久远的时间轴。 奇怪的人,但总之看上去是熟人。 宋不周颔首十分内敛地与之打了个招呼。 那人见状,脸上立刻绽放出新奇的笑颜,走到旁边站在两人之间,双臂撑在桌子右侧,还伸手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乐道:“不周?不周对吧,你一定是不周!” “我是,你认识我?” 柳烬不耐烦地踹了一脚,那人倒是丝毫不介意,立马改为叉腰的姿势,脸上反而笑得更加明显:“哎哟,懂了懂了。” 不着调的模样,简直是英版夏洛。 “懂了还不快走,别没眼色打扰人家的约会。”柳烬眉头舒展,偏过头来用不太友好的微笑赶人。 “看看这孩子!还是一样的不好相处,不周你肯定不知道,他就是怕我抖出糗事,”男人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面对看向自己的清澈眼眸又克制不住想上前揉揉可爱兔子的脑袋,结果收到一记眼刀,连忙举手做投降状后退。 但下巴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地朝宋不周一勾。 “美人儿,他的占有欲可是很恐怖,受不了随时来找我。” “……” 可惜宋不周根本没听进去,只顾得在手机上缓慢敲打拼音回复秦恒的消息。 而柳烬与他对视时笑眯眯的像英伦绅士看不出半分愠怒,等他低头才不动声色在旁人面前将手上叉子灵活地打了个旋。 “别别,当我没说,当我没说。”男人小声回应,似笑非笑向后挪动半步。 第40章 调戏失败反被威胁,他也终于消停下来开始津津有味观察起眼前的两个人。 黑色头发的男生毫不裸露,气质里依旧有种慵懒的性感,卡其色针织毛衣系着一列整齐的扣子,内搭是显肤色的墨绿色衬衫,哪怕有鸽子扑扇翅膀落脚在旁边的栅栏上也不会惊慌,垂下眼睫专注做自己的事,无比沉静。 而旁边的金发少年,上帝啊,看看那个沦陷而自知的神色,恐怕是宋不周永远不会正面对上的!他又忽然想起来十三年前无意间瞥见男孩对着走廊监控视频反复重播好几遍的疯样,再看现在这个不太正常的“正常人”,顿时打了个寒战。 还真是应验了出道两周年的视频剪辑——柳烬想要的都会落入他手中。 宋不周揉揉眉头,看到对面的话痨大夫又开始发长篇大论的身体注意事项,轻舒一口气后平静收起手机,抬头就看到低头继续工作的柳烬和旁边盯着柳烬像看到鬼一样的男人。 宋不周:? 说实话,要不是吧台后的服务生绕出来用无奈的语气呼唤,估计没人看得出来这个与稳重毫无关系的人竟然是咖啡店老板。 这家店还能如日中天实在是神奇。 老板朝员工挥挥手,然后整理自己那不像话的衣领,打了个响指耍帅:“这顿我请了。” “那……” “嗯?” 柳烬暂时倒扣放下手机,真诚地问道:“那、我们要不要再多点些。” 宋不周没忍住笑出声。 “嘿!”老板也笑得像个孩子,很懂地用手肘怼了怼人,说出一句乍一听像是暗号的话。 “除了黑森林,蝴蝶酥什么的管够。” 他的确知道很多事情,而且有可能是关于那段日子的。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出现或许知道多年前隐秘故事的新角色,庄园,书架,摄影房间等等。 但貌似并没有展开聊聊的时机,估计未来也不会有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熬过来,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真好。” 男人站在店门前随性开口,温情不过几秒,“有时间常来”的话音被气急败坏的员工截断并将身份尊贵的老板拖拽回店中。 热情聒噪的人像一阵旋风来得突然,离开得也毫无预兆,气氛再次安静下来。 宋不周抬起杯子咬着杯口,眼神上瞄看见被描述为“不好相处”的金发男人抱臂后靠似是陷入对某个问题的严肃思考,淡金眸子久久注视前方,半晌才下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结论。 “在这里,宋先生比我更需要戴上墨镜口罩。” 合着沉思半天就要说这个。 这也算突如其来的占有欲吗? 这时候天空下起太阳雨,柳烬顺着旗子飘扬的方向看了看隔壁建筑上方表盘显示的时间,看样子并不担心气候变化影响计划。 宋不周恍然觉得这个人转移话题的水平和夏洛不相上下,主动开口问话。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刚刚一直没有主动进行双方介绍的柳烬转过脸与他对视,神秘兮兮地说:“真的想知道?” “……”煞有介事的。 咖啡桌上茶点已上齐,简单的牛角面包与蝴蝶酥当作下午茶补充糖分,旁边营造氛围的真假花朵摆设比点心餐盘还丰富多彩。 他们刚来时店里的顾客还不是很多,现在陆陆续续坐满一层,室外的空位更是座无虚席,左前方一对异国情侣继热聊近况后激情摆拍,赞美的话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他叫利维,本职工作是翻译,之前在熙壤出版社任职,”柳烬感觉到对面投过来的眼神,无所谓地笑了笑,“如你想的那样,所以他的确知道我不少糗事,咱们吃完后赶快溜走吧。” “真有我不能知道的?” “很多,我会不好意思的。” 这家伙还会不好意思。宋不周边笑边无奈低下头。 算了算了,有些事情的确不宜在旅程以始刨根问底。 他知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不想提及的秘密,比如对于自己来说是方弃白一家与暂时想不起来的记忆,那么对柳烬来说就是郑席和与之相关的一切。 只不过两个秘密世界互相平行。 现在回头想想,从他们不计后果跑出庄园到柳烬出道成为演员,再到重逢……十三年的长度不可忽视不可快进,自己的生活经历了太多意外,而对久别重逢故事中的另一个角色究竟度过了怎样的时间一无所知。 他所承担的,面对的,忍受的,陷入诡谲多变局势做出的反应会是什么,这个熙壤员工回归故土开店生活,其他人呢,根本无法想象年仅八九岁的小小孩子该如何完成对抗以及力所能及的保护。 利维方才说“熬过来”,那么他一定知晓许多背后的事情,但宋不周不会问的,哪怕是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名字这件小事,也不会问的。 甚至就连柳烬在古着市场和小摊婆婆说的什么小话都连带性回避,忘了去探究。 - 柳烬:“最后一个很简单啦~” 婆婆问是不是恋人关系,他说是。 婆婆夸他眼光好,他说承蒙夸奖。 婆婆说给他支招,他说全都记住了。 婆婆还介绍这两个戒指内侧的花纹是配对的,他竖起大拇指。 婆婆最后轻敲他的脑袋。 ——下次不要只提前三天预定。 他转动自己的戒指,浅浅一笑,说知道了。 - 下午两点,灰色鸽子第5次落脚在旁边的栏柱上。 这里的鸽子不怕人,神气活现地在街上信步亲近人类,大明星陪着人愣了会儿神,又在手机提示音响起后转移注意力查阅邮件,手指不紧不慢点击键盘,似乎是在做收尾工作。 端正,精致,像流落郊野的贵族艺术家,棱角分明却不过分硬朗,仿佛每个参数都在最恰到好处的数值,汲取父母双方血统优点,实在会长。 “你昨天说第一站来英国是有理由的。”宋不周放轻声音,问出的话还是留了空间。 “理由太多了,”工作当然比不上跟喜欢的人玩对话游戏,柳烬有意无意看向店内用来装饰的空荡荡书架,不满地摇摇头,“是时候让利维多填些书了,比如《伦敦传》什么的。” 这本书在知道金毛少年有几分之几是英国人时宋不周就读过了。 ——若是你厌倦了伦敦,那就是厌倦了人生。 “可人生海海,我连海都厌倦。” 柳烬:“伦敦没有大海,但伦敦也一直是片汪洋大海。” 宋不周:“故作高深。” 柳烬:“你会懂的。” 好吧,那顺其自然。 宋不周欲言又止,他对伦敦没什么兴趣,准确地说对任何地方的兴趣都不大,只是因为对方与这里存在某种联结,所以想尝试性套套话变得更了解些。 柳烬看得出来,喝一口黑咖啡后无比坦然道:“因为我的母亲生活在这里,她是个土生土长伦敦人,有可能现在依旧如此。” “但我来的次数并不多,大约四五次吧,你应该记得有几次我无法在周末赶去塞佛岛见你,那就是来了这里。” “来找她吗?”宋不周像个心理医生试探人心,语气更是柔和得不像话。 “是也不是,”柳烬神态自若没有破绽,懒洋洋地指指手机,“主要来工作,赚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是也不是…主要次要… 行吧。宋不周不再多问,咬着面包望向远处街口有人穿燕尾服弹奏小提琴,三三两两围观群众,还有母亲让小儿子站在自己的脚上随节奏翩翩跳舞。 音乐声舒缓温馨,连地皮都没淋湿的太阳雨已经结束,眼下尽是暖烘烘的金光烘烤,睡意侵袭。 像是又回到每天下午在摇摇晃晃的藤编躺椅上小憩。 秦恒说过气血不足,脾胃虚弱,所以睡眠质量不高,但随时随地都可能短暂入睡。 【中药,西药,日常作息,该怎么调理。】 因为发完消息后随手关闭了手机来电铃声,导致《running up that hill》在沉默中唱出三句才被人发现。 柳烬将手机放到耳边,眼神始终停留在对面将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闭目养神的人身上。 拥有世界上最清纯面容的人——宋不周,清瘦但目前精神尚可,跟旁边单腿站立休眠的鸽子一起淡淡呼吸,轻轻起伏。 “柳先生。” 柳烬灵魂复归原位,修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划着圈:“其他的不必过多纠缠,只要29号那幅画。” 他看到目视前方,再次压低声音。 “然后送去芬兰,暂时不要展出。” 对面应下后一锤定音,电话拍卖会结束。 - “忙完了?” “嗯。” 差不多过去四十分钟,宋不周迷迷糊糊醒过来,盯着旁边还在熟睡的毫无防备心的鸽子眨巴眨巴眼。 第41章 “那现在打算去哪呢,柳向导。” 品尝完蝴蝶酥用餐布优雅擦手的男人似乎很喜欢自己的新昵称。 “我们的行李已经送到酒店。” 包括夏洛和秦恒半月前打包寄送的包裹在物流速度感人的情况下与他们同天抵达。 “所以现在一身轻松,回去顺路带你去个好地方,”柳烬笑着说,“但还是先买些装备,宋先生好看得太显眼。” 宋不周在咖啡豆香气里坐了坐,精神力有所回升露出人类的双标本质,刚刚还觉得自己对伦敦兴趣不大,现在又觉得青苔书店中不少书籍描写的繁华伦敦也是值得欣赏。 他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反正日历上说,今日诸事皆宜。 嗡嗡—— 外衫口袋里的手机又传来震动,【拼凑海玻璃】的三人群组在某人从summer's bar的夜场忙碌抽离出来后再度热闹起来,频繁弹出消息提示框。 夏天留下小秘密:我来啦我来啦 夏天留下小秘密:不周哥,大不列颠帅哥多不多呀 夏天留下小秘密:在彩虹天堂可要保护好自己啊! 夏天留下小秘密:算了,这也不用嘱咐,估计没安全感的是柳明星。 秦氏诊所131xxxx2129:……你能留下什么秘密,干脆换个网名吧。 夏落知多少:好建议啊哥,那哥你也换一个吧,我好几次差点把你当成卖东西的删掉。 秦医:【赞】 夏落知多少:【赞】 秦医:但我估计等不周学会设置,会备注为咱们的本名。 夏落知多少:…… 夏洛知多少:! 夏落知多少:说到这个,不对啊,不周哥他,英国时间下午三点就已经不理人了?! 宋不周被吵到眼睛,深感无语,刚要收起来眼不见为净,柳烬就抬手勾了勾。 他接过手机,打开相机,反手自拍然后确定发送,还顺手替人改了备注,然后什么附言都没说,熄屏后将手机放回对方口袋里,牵着手大大方方吃完霸王餐离开。 宋不周:【图片】 秦恒:? 夏洛:?? 夏洛:不是,以柳明星的占有欲竟然没给你包起来啊? - 一个小时后。 宋不周戴着渔夫帽和新买的黑色口罩走进圣保罗教堂。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不周:……(? 第16章 目光所及之处 / “据史籍记载, 这里最早是古代巨石阵遗址,后来经过一段崇拜自然女神狄安娜的时期而设为神庙,直到16世纪这座教堂还在坚持举行相关祭祀活动。” “您说得没错, 圣保罗教堂曾经是伦敦最高建筑物,现在是位列世界五大教堂的著名宗教圣地,稍后我们可以登上塔顶, 那里是眺望整个市区的绝佳地点。” 四月, 春天, 大不列颠冷到几乎出现初冬的幻觉。人气聚集的拱形大厅内稍微温和一些, 不远处的导游在用双语认真讲解,宋不周和柳烬则驻足仰望金碧辉煌如同万花筒般绚丽的圆顶。 无数优雅弧线盘旋于头顶,前者内心小小地发出第5次惊叹并下意识屏住呼吸才后知后觉——站在自己旁边的年轻旅伴好像要镇定得多, 而且看上去并不像自己这样只在表面上纹丝不动, 心里早已惊涛骇浪。 甚至有点“晕船”。 #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 正在宋不周用词汇陡然变得匮乏的大脑思考时,旁边的英伦绅士伸手为他将原本就很整齐的米棕色格子围巾沿脖子多绕了一圈。 已经习惯这家伙有事没事随手摆弄自己的衣服,宋不周没怎么在意,目光很快越过肩膀看向后面一排排烛台。 错落有致的白色蜡烛上金黄色火苗摇摇晃晃, 淡淡的燃烧味道将整个空间笼罩,营造出每位游客内心中似曾相识的暖融融氛围。 记忆中自己曾在方弃白的软磨硬泡下去过秦恒母亲经营的蜡烛工坊, 现在已经被夷为平地, 可当初小小的木屋里仿佛容纳了世界上所有颜色与香气, 墙面和木架上分别放置独一无二的模具用来手作烛台, 哪怕在电力照明系统全面覆盖的现代生活中依旧有不少人定期光顾。 原因很简单, 烛光是具有力量的。 在渔船迎光而来时寓意家人的祝福与期许, 而在教堂里除了祈福, 更多的表示为人们的敬畏心。 五分钟后, 他们在门口支付现金, 点燃蜡烛缅怀祭奠。 “其实我之前来过这里。” 走在静谧的圣殿当中,柳烬低身凑到人耳边小声解释道,随后目光悬在半空进行回忆。 “因为实在好奇,这座被称为有周期性厄运的奇迹建筑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许每个了解伦敦大火历史的人都会抱着差不多的心态跑来瞻仰,”他收回视线,继续黏在旁边人的眉眼上,“建筑师雷恩在修建还没开始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块写有'我将再起'的碎石头,所以每次站在这里都会不由自主感慨因果命运,接收希望的力量,认同世间一切皆有可能。” 作为英国第二大教堂,在这里举办的活动以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估计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工作人员也只会挑选部分重点进行介绍,但花孔雀向来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散发魅力的机会,不仅提前准备充分,还在飞机上默默温习,现在的水平估计能闭眼通过导游资格考试。 夸张是夸张了些。 但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如愿以偿开启长途旅行的人能激动到什么程度…… 只知道如果游客耳机里的讲解员真是这家伙的话,肯定能拉长那部分本来对历史文化兴趣了了的游客的驻足时间。 柳烬的声音具有某种独特的魅力,在其本人愿意的情况下能够调节到近乎于讲睡前故事般的温柔音色,语速适中条理分明,从他们踏步在抬眼就能望见白色圆顶的街道上时就开始滔滔不绝,但微妙的是检票通过后便陷入沉默,直到刚刚才恢复本性。 宋不周喜欢安静但更喜欢他的声音,眨巴眨巴眼睛,想继续听故事。 “还有众所周知的故事,1984年,戴安娜王妃与查尔斯王子在这里举行了婚礼大典。” 这时候真正有资格证的工作人员边说边从他们背后路过,抢走了一部分本应集中在金发帅哥脸上的注意力。 像是猜出宋不周在想什么,柳烬端了端肩膀:“王子与灰姑娘的童话,可惜结局令人唏嘘,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嗯,那边好像有人拿着乐谱。” 很幸运,是意外之喜,他们今天刚好赶上中殿唱诗班训练。 随着指挥手势,干净空灵的吟唱洗涤灵魂,让听者不由自主变得虔诚庄严,从头至尾褪去浮躁后将自己从纠结无果的日常琐碎中解救出来。 伴着乐声,在缓慢行进途中深刻体会古典主义的巴洛克风格。天花板上栩栩如生的是包含所有生灵的重色彩绘,四周还有耶稣、圣母和使徒的壁画,仿佛容纳了成百上千位讲述者为人们提供精神启示,即使辅助以科技电子屏仍无法打破神学磁场。 好像真有不少人类与哲学专业的学生手捧书籍来此研学。 不过再往里面多走走就会发现更多的还是来自不同国家的普通游客,有人喜欢拍照留下来过的证明,也有人更倾向于用眼睛看,用心体会汹涌的艺术。 宋不周属于后者,但事实上他很快也会变成前者,毕竟记忆这种东西总是不靠谱的。 当然,更不靠谱的还有心理因素。 经过方形石柱,明明在教堂门口时暗中用力想把手抽出来的人现在反而抓得最紧。 眼花缭乱或是体力不支都还在其次,这地方初见惊艳,穹顶高挑,玻璃花窗,呆久了只觉得密集盘旋,心里惊慌失措,不安甚至窒息——美其名曰佛罗伦萨综合症,但具体感受就好像走着走着生怕走散,于是类似于在海洋中寻找停靠板,控制不住地将从咖啡店出来后一直牵着的手主动回握得更紧了些,就像飞机降落时那样。 对于这个举动,柳烬刚开始有些意外,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海上钢琴师》中1900不下船的原因,他二话没说将对方的手整个握住,接着往旁边带去。 晕晕乎乎的宋不周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顺从地坐到木椅上缓冲,抬手揉了揉眉心,轻轻舒气后很快就恢复平和神色,但蜷起手指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魂不附体。 细细一算,人生大部分时间处于静止状态的青苔老板体力已经所剩无几。 为了恢复体力,两人牵着手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安静,就像与他们隔了两排正在笔记本上做记录的学生那样。 “这里太漂亮了。”宋不周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突然说道。 “对啊,而且,”柳烬眼睛还盯着身侧,却伸手向上指,“专家说过多在这种华丽建筑内走动有益身心健康。” 宋不周思路卡壳,过滤无果,问是哪位专家说的。 第42章 柳烬顶着张人神共愤的脸,唇角微扬:“一位名叫柳烬的专家。” 宋不周恍然大悟地“奥”了一声,开起玩笑:“这位专家体力一定很好。” “不仅如此,事实上他还有很多有趣的理论,等着宋先生未来慢慢挖掘。” 突然深感前路漫漫的“宋先生”决定适时回归艺术本身,跟大部分游客同步抬头欣赏两侧倾斜的白色十字架,上面还雕刻着万千城市,华丽绝美,几乎路过的人都会抽出时间对其进行取景拍摄。 而在渔夫帽和眼镜口罩的三重加持下,除了某个视线一直紧随的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发现他眼神中的光彩。 “你刚刚说的伦敦大火,我从书里读到过。” 柳烬眯着眼睛,洗耳恭听。 “周期性厄运讲的应该是这处大教堂实打实经历的事,内战、斗争、盗卖、熔毁以及沦为废墟,”宋不周记忆时好时坏,但还是清楚记得总结的那段,“最后修筑完成像凤凰浴火重生,看来厄运这种东西也有破圈之法。” 柳烬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段时光对于伦敦人来说是绝望的黑森林,站在时间线的右端往回看肯定颇有感慨,可不知道生存在当时节点的人们心中会不会畅想未来。 艺术是神的嫡系,是宗教的工具。在第一座建筑师有生之年完成的大教堂里,雷恩的墓碑上写着“if you seek his monument,just look around”。 而当人们环顾四周,看到的是永恒不变的信仰力量。 柳烬盯到入神,并且意识到一件这辈子都不会改变的真理。 ——再怎么准备,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依旧是他的宋先生。 好在他没有信仰,可以在这个场合中无所顾忌的因小情小爱而心动。只不过当心动对象发问时,他却瞬间倒戈,笑着回答:“信仰吗,当然有了,人没有信仰会很艰难的。” “所以你……” “这个显而易见。” 异口同声后,宋不周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这个人紧接着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宋先生,我是你的守护圣徒。” 在这地方也真是敢说,幸好周围能听懂的人还在少数,宋不周浅浅白了他一眼,心里都怀疑是不是夏洛那小子分享了什么油腻撩拨宝典。 “对了,圣保罗教堂其实还有个隐藏景点,”柳烬笑容灿烂看得出心满意足,伸手指向左前方戴有绶带的志愿者,“只要对他们说出' harry potter',就能去魔法教室——” 宋不周递出怀疑的眼神。 “——的必经之路,旋转楼梯。” 听上去不像真的。 但真的是真的。 后来两个人根据游客经验贴做出相同举动,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头发花白但笑容可爱的奶奶当场表示理解,随后笑眯眯地带路,用非常复古的铁质钥匙开门。 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也是几年前两人在青苔二层阳台上一起看过的,过去了太久,所以对于这处拍摄地点和故事情节已经完全不清楚。即便如此,在第一眼看到精致漂亮的楼梯后还是能感受到明显的霍格沃滋风格。 但是这里面除了楼梯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充其量感叹一会儿黄金分割线美学,很快就会开始有些无聊。 “虽然从这里无法上去,”老奶奶打着花里胡哨的手势介绍道,“但外面有专门的楼梯,塔顶能够俯瞰城市全貌。” “走吧。”宋不周一推眼镜,语气平平。 柳烬顿了顿,弱弱发问:“你确定?” “来都来了。” “可是……” 见两个人还在犹豫,奶奶听不懂,但凭经验推测后上前两步插话:“不多,只有大约五百层楼梯。” “……” 五百层,宋不周感觉两眼一黑。 - “宋先生,加油,快到了。” “宋先生,不然还是我来抱你上去吧。” “宋先……” “闭、嘴。” 狭窄的黑色楼梯爬起来无比累人,而且是单行线,上去就没有回头路,只能凭借间歇性在窄椅上休息和身边朋友乱七八糟的鼓励才好不容易成功登顶。 都说高处不胜寒,可这里却没有想象中肆虐呼啸的狂风,只有耳边时不时传来的游客惊叹声,但从来没爬过高楼的人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眺望美景,只顾弯腰扶墙站在围栏里大口喘息。 “感觉怎么样,口袋里有葡萄糖固体饮料。”柳烬边轻柔地拍背边问。 “我、我想起来飞机上那个梦了。” 宋不周有气无力,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柳烬大惊失色赶紧停下翻找的动作,伸手覆上额头来回试探,还以为是把人累到开始胡言乱语了,但很快就被轻轻拨开。宋不周又心无旁骛地缓了几口气,站直后,一瞬间想说的内容被大好风景拦截在喉咙里。 这么多人坚持要上来是有原因的。 视野开阔,能看到由近到远层层叠叠的建筑,千家万户化为点点暖黄光斑散在其中滉漾,除了这些还能清楚地望见伦敦之眼、粼粼河水、车流不息的桥梁以及每条道路的尽头与拐点,就像是在上帝视角阅览手绘图册。 太阳西坠,暮色温润,天空是粉色和橘色渐变,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随着大部分游客环行360度的路线,他们也开始沿着栏杆顺时针走,在从突如其来的强风手里保护住帽子后,五分钟前吊足胃口的人终于想起刚刚没说完的梦境话题:“当时我念你的名字并不是找不到你,是想叫你回头拍照。” “拍照?” “嗯。” “宋先生主动给我拍照?”柳烬揉了揉眼睛。 “……嗯,”其实宋不周对此也有些怀疑,“只能说梦与现实还真是相反的。” 柳烬想起自己的相册,赞同地点点头,又问:“还记得是什么场景吗?” “记不清了,貌似和这里差不多,也是一个漂亮的地方。你背对着我,可我举起手机无论怎么叫,你都不回头。”明明只是做梦,宋不周讲述时的语气里却带上幼稚的怒意。 但因为梦的遗忘具有倾向性,那个锲而不舍呼唤的原因早就在睁眼的瞬间散佚。 想到这,他歪着头看向现实中的柳烬,比梦里好看得多,金色头发随风起伏,一双浅色的眸子直视着,好像的确很少出现背对自己的画面。 “他真是不知好歹。”柳烬道。 会的成语还挺多。 宋不周点点头,接住话茬:“就是说啊。” “我该怎么替他补偿你呢?” “叫哥哥,或者叫叔叔也行。” “弟弟”像是发现有趣的事情,揉了揉所谓“哥哥”的脑袋,问:“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执念。” 宋不周没说话,只是用轻轻握成拳的手挡在嘴前笑得很开心。 这还是柳烬第一次在对方的脸上见到类似于调皮的笑容,顿时晃了晃神,但依旧成功过抵抗住诱惑,执拗地不肯说出口,他可是恋人预备役啊。 “宋先生——看那边,”他停下脚步,故意拉长音并且强制性转移话题,“我们的住处就在那里,一会儿回家还会途径伦敦塔桥。” 书店老板表面上秉持顺其自然的态度对旅程计划毫不在乎,但身临其境往往会成为最专注欣赏的人,注意力很快从逗趣闲聊挪到美景上。 旁边还有一位摄影艺术家喋喋不休正要求模特双指夹烟,听身后助理的赞美声能猜到大概拍出来的效果不错。 几团白雾弥散,萦绕在近处的烟味有些呛人。 “宋先生好像没再犯烟瘾了。”柳烬说。 宋不周反应了一下,紧裹外套后只是点点头:“本来也没有的。” - 四月春天在记忆中的塞佛岛会是植物花卉带来的清新黄绿色,而在这里,深棕清冷的世界外加具有百年历史的大理石建筑都在为伦敦万象提供舞台。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浮黑巧克力的味道,人们常说英国以“老”为美,以“旧”为荣,摩登生活的夜晚照样耀眼夺目。写字楼灯光熄灭,另一边的商业街路灯亮起,正准备迎来每日的幸福交响曲,画家、诗人、学者还有许多步履匆匆的行人全都浸没在泰晤士河两岸与周围维多利亚时期的氛围当中。 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与朋友支起三两架子,又在上面缠绕黄色装饰灯泡,随后自由自在弹奏电子琴。 背景是不算茂密的树枝与哥特式屋顶剪影,神秘色调和远方飞鸟,让人感觉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深沉的乐声召唤出女巫和乌鸦群。 “乌鸦是世界上羽毛最漂亮的鸟之一,”柳烬牵着宋不周的手在河岸边慢悠悠散步,嘴里念叨着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冷知识科普,“颜色绚丽,只是人类的眼球看不见。” 两人距离很近,肩膀相贴,步伐沉重的宋不周甚至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像是在被人撑着走。 第43章 他不由自主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说也是正常,这一天的步数快赶上之前半年的量。 更神奇的是明明中午才刚下飞机,感觉却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 好像现在才完完全全接受了自己已经跨越大半个地球的事实,“恍如隔世”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泰晤士河岸边也算是著名景点,千里迢迢来游玩的客人都会在傍晚时分走在这里吹吹风,同时欣赏日不落帝国的暮色风光。刚走一小段,清爽的风就倒灌进身体,柳烬将大衣披在宋不周身上,自己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宋不周咳了几下,没有推脱地将尺寸过大像斗篷的衣服紧了紧。 “在塞佛岛上我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去海边散步,因为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海水的时候,我感觉能一眼看到头。” 人生的尽头。 青苔抽屉中的墨绿色牛皮本上还记录着更多沉郁想法,天性含蓄的人就像群山阴影下被海水肆虐打磨的海玻璃。 “现在呢。”柳烬用自以为最成熟冷静的语气问出这三个字。 宋不周笑得眼睛弯弯,左手大拇指偷偷摩挲无名指上的戒指,簌簌刮来的风吹过树枝,他将柔柔目光投到河岸对面。发现伦敦像不停运转的精密仪器,红色正是它的代表颜色,红色双层巴士路过红色电话亭,浓墨重彩。 “总之在这里叫人无法清心寡欲。” 右边的草坪上有许多人席地而坐喝香槟酒畅谈人生,空气中带着微醺感。 或许是挥发的酒精产生影响,站在路灯橘色笼罩范围下,柳烬伸手从毛绒绒的围巾里捧住宋不周的脸,迫使他与自己目光相交,近在咫尺,而后者不明所以,再加上因迎风泪眯起眼睛,视觉或多或少有些婆娑不清。 “干嘛?” 这地方是情侣圣地,路过的人并不会觉得奇怪,充其量带着祝福的眼神看一看。柳烬没有回答,继续维持这个姿势用指腹扫过眼尾,凝视片刻才孩子气地揉了揉脸颊。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 “幼不幼稚。” “你目光所及之处也要有我啊。” 距离有些太近了,身上的青柠香水味道也太会收买人心。宋不周眨眼频率有些不自然,嘟嘟囔囔一句:“看来利维说得没错。” “害怕了?” “不怕,是人就会有占有欲,这很正常。” 柳烬听到这话来了兴趣,认真看着眼前的人:“那就是说,宋先生也会为我而吃醋生闷气。” 宋不周拿开这人的手,感觉重新接触冷空气的脸微微发麻:“会啊,最近的一次不就是对梦里的你生气。” “……真是人生黑历史,”柳烬垂头一副认输的模样侧身摆了摆手,“宋先生快把这个梦忘记吧。” “有些困难,你好好想想办法。” 夜风渐起,舞台的幕布转而变为蓝调,宋不周将胳膊搭在栏杆上,两手交叠,专注地观察水面上建筑倒影,在敲电子琴的年轻人更换为熟悉的曲调后再度抬起。 他摘下了帽子和口罩。 柔顺的墨色头发迎风散开,眼眸倒映亮晶晶的灯火,草木书店养活起来的慵懒白猫来到英伦街头被勾勒出金边轮廓,更衬托出高傲美丽的气质。但确实很难继续保持清心寡欲,在周围无数人影响下他也掏出手机相机慢吞吞点来点去,想来那熟练的操作只在梦里。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呼唤,少年的声音带着让人心动的法力。 “哥哥,看镜头。” 第17章 落日余晖 / 转天早上宋不周醒来的时候, 还没完全睁开眼就感觉到浑身上下不可避免的肌肉酸痛,尤其是小腿部位酸麻得不行,导致翻身都不太利索, 让人暗暗在心里自嘲还真变成了生锈机器。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精神状态倒比想象中明亮些,而当这两股矛盾的感受汇总到一起——就需要躺在床上缓冲缓冲。 身体在柔软床褥上舒展, 惺忪睡眼对着木吊顶愣了半天, 脑内不紧不慢地回放着前日所有画面, 这是他的小习惯, 因为总怕又会忘记重要的事情。 要是在塞佛岛上也就罢了,但旅行的画面和故事都太新奇太美好,每一帧都不想落下。 从希思罗机场到咖啡厅到圣保罗教堂再到泰晤士河岸, 最后因为太累选择直接在酒店用餐, 洗澡更衣后的两人闲来无事窝在沙发上看哈利波特,屏幕泛着幽暗的光芒,结果自己眼皮上仿佛坠了两座塔楼,在片名刚刚消隐整个人就陷入昏睡, 还陷入得非常完全,连最后怎么到卧室的都毫无知觉…… 秦医生说得没错, 运动改善睡眠, 但这效果过于显著了吧, 再加上人们常说在新环境里容易生噩梦这一条。 宋不周合理怀疑是那两个家伙联手折腾自己。 得以联想, 如果方弃白还在的话估计会马不停蹄加入到那个队列当中。 因为“任务对象”从小到大睡眠质量都非常令人担忧, 闭上眼睛之后被三重心跳声吵得不得安宁, 间断性穿梭在数十道梦境并且很少进入深层睡眠, 无论多么细微的动静都足够将他吵醒拉扯神经。也是后来才发现, 只有在睁眼看到模糊人影时才能安然沉入回笼觉。 实在分不清楚这种状况究竟是更适合独处还是陪伴。 想到这里, 宋不周下意识做出与在塞佛岛周末早晨时相同的动作,坐起来,侧头看着空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面。 而每次已经离岛走进璀璨聚光灯下的人……现在正是门外传来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与蒸腾饭香的源头。 有些饿了。 肚子咕噜两回也彻底驱散了困意。他叠好被子,踩着拖鞋,可能是因为在柳大明星的陆地别墅短暂住过,导致对于眼前比整座青苔都宽敞的卫生间并没那么惊讶,木架上洗漱用品一应俱全,他擦干净玻璃上的水雾反复确认状态,或许是由于光线通透,镜子里的自己整张脸看上去瘦是瘦了些,但气色尚佳。 还好还好。 “醒啦,比想象中早一些。”柳烬站在柚木色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前,黑色高领毛衣外穿着枫糖色围裙像咖啡店兼职的男大学生,清爽而精神。 他的目光随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人从右移到左,手底下为人接了杯热水之后继续煮山药莲子汤。 “应该是生物钟闹的。” “没关系,刚开始因为时差紊乱几天非常正常。” 宋不周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暖流浸入,五脏六腑都舒坦下来,他见餐厨区域并不需要自己帮忙于是就在旁边踱步,余光瞥见绿植端景后慢吞吞挪到台灯仍然亮着的书桌前,上面有很多摊开的文件,既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叫人完全看不懂。 他转身看了他一眼:“熬夜工作了?” 正对面的落地窗自然光强烈,拉上薄薄的一层纱窗后室内亮度刚刚好,再加上胡桃木色木地板营造出的暖黄氛围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味道香甜的蛋糕房。而其中那位像糕点师傅的柳烬脱下围裙抬手挂在衣架上,在对方的眼神里笑着摇摇头,心想工作哪有和宋先生同床共枕重要。 不过能让宋先生心疼,何其幸福。 当然是能拖多久拖多久。 宋不周攥了攥美拉德家居服的棉边,整个人温温柔柔,垂着眼睛:“我以为长假是彻底休息,如果还有工作的话你可以……” 拖不久了。 “其实这个不是工作,”柳烬走过来,随手整理桌面关上台灯,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是对咱们这次长途旅行,缜密到万无一失的计划。” 缜密,万无一失。这两个形容词听上去更像是某组织执行捕捉行动。 宋不周想起昨天的行程后幽幽丢出一句“希望轻松些”,对方弯着眼睛看着就不怀好意,边笑着说“放心放心”,边将人推到餐桌旁边,十分绅士地拉开椅子,等人落座之后几乎九十度弯腰,脚底板扎根一样寸步不移地盯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然而宋不周这颗星球明显信号不良,歪着脑袋面露迷茫。 “难道没有早安吻吗,”柳烬不敢置信,为自己愤愤不平,“不转正的预备役真是什么都没有。” 宋不周听到这像是在吐槽万恶甲方的话术忍不住笑,但一想到是之前趁自己还睡着偷亲的恶劣家伙装天真,就直接毫无负担地果断拒绝。 “很遗憾,时机不对。” “好吧~” 可他低估了某人的逻辑自洽能力,“时机不对”的言外之意——时机对了不就可以。 只不过追本溯源,对于“时机对不对”问题的判断权力掌握在谁手中呢? 这场拉力赛暂时陷入僵持。 客厅墙壁上的投影正在播放《小森林》,舒心的饭香从屏幕里扩散到屏幕外。餐桌上摆着三五个好看的花边碟子,烤吐司,煎鸡蛋饼,熏香肠,蔬菜水果沙拉,热牛奶以及还在厨房焖煮的汤羹,肉眼可见的厨艺长进。 “你不喜欢沙拉酱的味道我就没放,如果味道太清淡可以再撒些调味粉。”柳烬坐到对面,将黑色毛衣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天生漂亮的肌肉线条。 第44章 被夹到面前的蛋饼颜色金黄,混杂着香气,封存十几年的温馨记忆在上次柳烬和秦恒到青苔做饭后再度出现裂缝,宋不周用叉子吃了一小口。 “很好吃。” “那宋先生多吃些。” 暖心的早午时刻,两个人像家人一样度过。宋不周往日颓靡有自己的生物钟,再加上时间已经临近正午,算一算今天又是两顿饭。柳烬从营养方面考虑才将这顿二合一的菜品做得丰盛了些,结果又被夏洛提醒可能存在吃不惯的问题,于是中式的养胃汤羹也熬制了两碗。前一天的活动量除了改善睡眠也改善了胃口,宋不周雨露均沾,发现自己吃下的比往常多了许多,直到看见夏洛在群聊里阴阳怪气地问饭好不好吃…才知道这个“卧底”继传授恋爱经验又传授了厨艺。 宋不周正经八百回复一句“好吃”之后打算退出聊天界面,结果看到对面发来的泡面卖惨照片和秦恒追着夏洛普及每日肉蛋奶必要性之后没忍住嘴角上扬。 柳烬想起来拍照记录,镜头聚焦正好看到这幅氛围绝佳的画面。 “笑什么呢?”他盯着乌黑的发顶,不明所以地跟着笑。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你之前做的'关东煮'。” 还是没放盐的版本。 柳烬将照片归档完毕后听到这话嘴角抽搐,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捂着心脏小声叹息:“又是一个需要让宋先生忘记的黑历史,这次叫哥哥还管用吗?” “没用了。”这段记忆可是有味觉嗅觉的加持。 而且,还蛮可爱的。 “那我以后多做争取把那段记忆盖起来,”柳烬起身走到煮汤的锅前,“保证三餐一顿都不少,给你好好养胃。” 这段时间在不为人知的网络一角,柳烬已经从秦恒那里将对方了解信息全都挖出来了,令人在意的是,宋不周的身体状态处于虽然没有严重的大病症,但只要细细检查就会发现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地方。 宋不周听了脸色微滞,足足顿了好几秒,视线避开对视而流转在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上。 他是个有“目标”的人,无论之前还是现在内心里始终又个声音提醒他长途旅行的尽头,刚想含糊其辞地避开健康话题,《running up that hill》响起打乱了两人的对话。 来电显示“利维”。 “不接吗?” “不用接,”柳烬将汤锅端过来后,放下手机粗略扫过信息内容,“他的乐队下周六晚上在海德公园有演出,想邀请咱们过去。” 乐队,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出现。 “等等,这个利维……是那个利维吗?”英国人的名字重复率有这么高吗? “这个利维就是那个利维,”柳烬忍俊不禁,继续说道,“他的副业很多,估计连我知道的也是冰山一角。” 宋不周想到那和夏洛相似的活络性格,点头应和:“是个闲不住的人。” “有个成语叫触底…反弹或者物极必反,他应该就是那种人吧,熙壤在员工内部流传的外号叫'死亡工厂',所以刚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在工作生活里挣扎苦熬到变态了。我呢,虽然不是员工,心情跟他们也差不多。” “柳烬,”宋不周刚刚舀一勺汤,听到这话又放下,抬手打断,“你可以不说的,我没那么好奇利维。” “放心,我也没有那么脆弱,”每次触碰到与郑席有关的回忆,柳烬整个人都会由内而外散发强硬气场,他牵住悬在半空冰凉的手,笑意柔柔地抬起眼皮,“我在心理医生那里付出很多努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在宋先生面前帅气平静地讲述那些所谓的黑色记忆,相信我,这对你也是有帮助的。” 现在的氛围,时机刚好。 “那好,你讲我听。” 结果真正承接上文故事的对话倒是在两个人喝完汤羹后才开始的,放凉了对胃不好。 “印象很深,他对我抱有非常大的敌意。” 利维当年第一次从工作区域迈入熙壤庄园,见到传闻中郑老板那养尊处优的宝贝儿子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驻足原地死死凝视,又在对方居高临下且不浪费一秒时间接收那份凝视时,二话没说冲上去以大欺小地和人打了一架。 半小时后,两个人都浑身挂彩。 柳烬托着下巴换位思考:“在那么变态的环境里工作,再看到我这个吃喝不愁的闲人,因此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这么猜测的。” 后来利维出现在庄园里的频率越来越多,几乎是遵循某个规律按时来回。 而且动机非常矛盾,他讨厌庄园里的男孩为什么还总会主动申请来跑腿的工作流程呢。每次天色暗淡的离开时刻,还会特意去到距离男孩房间最近,见面机率最大的走廊楼梯,但要是真的偶然撞见又会换上一副随时把人瞪死的气势。 “他嫉妒的好像不仅是我闲人的身份,还有我存在的本身。” 但为什么,嫉妒的源头是什么。 那幢房子里的与利维有交集的,除了柳烬就只有那位。 而那处走廊楼梯通向的室外长廊恰好是庄园主人下班的必经之路。 听着听着,宋不周的脸色严肃起来,不自觉吸了口气。 “最后我意识到——” 柳烬跳过许多不可言说的细节,直接落脚在结论:“利维他,是喜欢郑席的。” 讲述者语气平平,而听故事的人不自觉放下刀叉,双手交叠。 “但我当时心里都是宋先生,懒得和别人周旋,”柳烬身为演员分秒切换到撩拨模式简直手到擒来,挑眉一笑,“所以想办法直接带他看了摄影室。” 那个宛如地狱的房间。 宋不周本来下意识想问“然后呢”,但好像对答案并不期待,这三个字就在唇齿间绕了一圈默默消散。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就此离开了出版社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后来是听说郑席从熙壤企业高层下台,又从新闻里得知我到伦敦工作的消息,竟然躲在拍摄场地旁边装粉丝,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后面的故事走向和猜想的差不多,利维多年之后心结似解非解,将自己埋头于各种事情但就是远离了勤学数年的翻译专业和曾经深深向往的熙壤。不过看利维现在的状态,应该能够算是成功度过了黑森林时期。 但局外人看他人的故事时永远是盲目片面的读者身份,理解和共情都是有限的,话题存在时浮想联翩,话题过去也就过去了。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过了很久,宋不周才说出这样一句同样省略推演过程的结论。 柳烬点头赞同,又在看到眼前的人出神的模样后问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宋不周回过神来,重新拾起餐具,“只是觉得神奇,我本来觉得利维和夏洛是相似的人,但听到这些反而觉得他们是相反的人了。” 类似于面对《哈姆雷特》的著名生存问题,他们从某种程度的束缚解脱出来,却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只希望那位韩先生能够再努努力,可惜自己好像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毕竟回应眼前这一位已经足够耗费心力。 在粘人精避重就轻追问出第三遍“我们是相同还是相反的人”时,宋不周终于喝完了碗里的汤,清了清嗓子准备用一句话堵住絮叨不停的嘴。 “我们是一样的人,逛超市都怕被认出来。”行了吧。 - 饭后,两人轻车熟路起身收拾。宋不周擦完桌子后走过去站在柳烬身边帮他挽起袖子,只剩下水流声,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需要用忙碌转移注意力才会忽略厨房里干净如新的洗碗机。 墙上的油画洒落斑驳光斑,在静谧的氛围中若隐若现。 宋不周摘下手套走到前一天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堆前打算归置一下,思考之余无意间瞥见橱柜上的两个相机和拍立得。 “请留下珍贵的自拍。” 柳烬抱臂靠在一旁模仿ai电子声,继续笑着温馨提示:“冷的话把空调再调高一些,正在通风也没关系。” 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自然风将纱窗吹得起起落落。 空调与加湿器齐开,温度湿度均衡,宋不周蹲在地上打开箱子,露出颜色寡淡的用品,夏洛他们寄送来的东西不多,都是用惯了的旧物,衣服下叠有几本书还有熟悉的墨绿色牛皮本。 他抱膝坐在旁边随手翻开,看见不久前亲手写上的“鎏金岁月,多有不周”,忽然感叹时间的流逝和人生的多变。 心想恐怕现在自己坐时光机回到过去对那时候的青苔老板说不久之后他将开启长途旅行,绝对会被当成疯子赶出书店。 可柳烬的做法和未卜先知也没什么区别,自己竟然呆呆地中了圈套。 宋不周用指背敲了敲额头,心中默念八字箴言。 #鎏金岁月,多有不周# 收拾东西并不麻烦,他把整齐的衣服原封不动放进衣柜,书本排好摆在书架上,其他的东西暂时不会用到就先随箱子一起放到储藏间,然后目光从佩索阿和黑塞的著作上轻轻划过,最终选出一本《不安之书》拿在手上准备返回舒适圈。 第45章 抬头却发现自己刚刚选好的阳台躺椅位,竟然被人提前占去。 那人还得逞地朝这边招招手。 “……” 宋不周一秒没犹豫改变路线走到客厅沙发,结果没过半分钟就被柳烬慢条斯理地抓回到阳台上。 - ——“新闻说你不喜欢身体接触。” 柳烬点点头:“当然了。”退避三舍都来不及。 ——“那在家为什么总黏着我。” 柳烬继续点头:“当然了。”黏一辈子都不嫌多。 - 算了。宋不周将书页发皱的《不安之书》抱在怀里,继饱腹后精神食粮也变得充足。 一张足够大的奶酪色绒毯盖在两人腿上,耳边听着风铃碰撞声,身体陷入柔软躺椅度过悠哉的阅读时间。 余光的玻璃窗反光忽明忽暗,凉爽的春风一阵续接一阵。 在此之前有过几次到访经验的柳烬自然非常熟悉伦敦的房屋酒店,现在的住处从各个角度来看都属上乘。虽说不算城市中最繁忙的黄金地段,但能看到泰晤士河边和来来往往的船只以及远处的伦敦之眼,近处的建筑外围几乎每扇窗户下都装有窗台花箱,明亮的色彩和馥郁馨香都十分具有梦幻感,屋顶的花园主人是个长得很像《飞屋环游记》中carl的爷爷,正挥手与人亲切打招呼,话题依旧是从天气入手。 今天天气不错,室外温度比昨天高了两度,阳光舒倘,倾斜的橘黄色在胡桃木地面上缓缓平移着。 “说一个喜欢的颜色?” 手臂撑起脑袋,柳烬俊美的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微眯着眼睛用另一只手滑动音乐软件花里胡哨的界面,并且将推送的失恋苦情歌单迅速滑走。 “上次不是问过了。”宋不周比较喜欢在完全安静的环境中读书,但他知道这个人的歌单都有种电影胶卷的魅力,所以没有明确拒绝。 “换一个。”柳烬嗓音带着散漫。 他话音刚落,宋不周就已经给出答案。 “落日余晖的颜色。” 淡金色的眼睛盯着说话的人有些意外地眨了两下,眉头微微扬起,滑动屏幕的手指也僵住,如果这时候仔细看大概能看到因心脏加速跳动而发颤的琥珀瞳孔和努力收敛的嘴角。 可惜千百年不撩人的书生已经将目光从狐狸精的脸颊挪回书本,人畜无害地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一天两局,满盘皆输的狐狸精被迷得够呛。 不知何时掉到地毯上的手机契而不舍履行职责,屏幕半暗,中心虚拟唱片机徐徐转动。 “i will hold on tighter'til the afterglow 我会紧握你的手不放,直到落日余晖 and we'll burn so bright'til the darkness softly clears 我们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直到黑暗悄然褪去 oh i will hold on to the afterglow 我会握着你的手,共赏落日余晖 oh i will hold on to the afterglow 我会握着你的手,共赏落日余晖” …… 舒缓的歌曲,暖和的天地,眼神巡游在字里行间,或许是因为太放松,宋不周的眼睛最终像猫一样眯成两条。 不知道具体过去多久,直到旁边的爱猫人士看了眼手表后起身朝自己伸出手,他才恍惚想起来早午饭后刷洗碗筷时随性定下的今日唯一出行计划。 ——“亲爱的,等太阳不这么晒,咱们去逛超市吧。” 不用怕被认出来的那种,逛超市。 【作者有话要说】 《afterglow》——ed sheeran 第18章 剧抛 “牛肉or鸡肉。” “都可以。” “那买鸡肉, 家里有椰子块,正好做椰子鸡。” “虾仁or蟹柳。” “都不要。” “那把牛肉也买了吧,做红烩牛肉。” “快看, 上面写着酸奶买一送一是真的假的,这个牌子的麦片竟然也买一送一?好便宜,宋先生不喜欢草莓味, 不然我们把剩余的口味全买了吧。” “……” 宋不周推着购物车在柳烬身侧时走时停, 肉眼可见这颗被冠以“不似人间物”称号的星星做出一系列接地气举动, 甚至还会模仿强迫症将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摆放整齐……估计那些在采访中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好几个回合的对家都很难想象这个人换下西装、穿着南瓜橘家居薄羽绒、站在果汁酸奶区低头认真查看保质期的生动模样。 思绪脱缰, 他又忽然想起来最近在网络上学到的新词汇。 “剧抛”,意思是演技纯熟的演员在不同的故事里能够显露出不同的状态与气质,而众所周知越是长相漂亮惊艳的在做到这件事上越需要付出更多努力。 毋庸置疑, 柳烬的样貌拥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面对面时没有人不会被那双暮色浮动的眼睛所蛊惑,同时也可以肯定的是,无人知晓其颇具观赏价值的举手投足都源于小时刻入骨髓的教条。脱离人工捏塑的成果之外剩下的便是天赋,上天赋予的礼物, 英挺身姿像从中世纪油画中走出来的奢靡贵族,可只要他愿意, 照样把落魄作家演绎得惟妙惟肖, 出世或入世只在一念之间。 所以, 不能被表象欺骗。 看看打折促销品堆积如山的手推车, 再看看面前对着百分号标记感到无比新奇的采买者。 宋不周心想, 这或许也算是另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表现吧? #不食人间烟火# 见鬼的是这六个字形容词曾经也被塞佛岛上的人们用来形容自己。 太不恰当。 他的确长久疏离人群, 也的确拒绝与时俱进, 但这并不代表他成为了无需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神仙啊。 自从一个人懵懵懂懂住进青苔里, 书店的经营在厄运之神的“眷顾”下直接形成断崖, 更别提自暴自弃的书店老板三天两头挂起今日不营业的牌子,就算偶尔出现不明真相的外来游客也只会在其冷漠屏障的外围经历搭讪失败,自尊受挫,失去购物欲望最终离开。 而这种恶性循环的始作俑者——孤僻、对生活无热情的姿态——大概从小就埋在宋不周的心里。 从幼稚园到小学再到中学,周围环境塑造了他那像透明温白开般的存在感,也塑造了无数负面标签。 被贴满身的宋不周不止一次体悟到人心中的成见像座无法翻越的大山,多次尝试都意料之中没有收获任何改变。动弹不得、麻木、放弃……时间一久,面对明里暗里无动于衷的凝视,就像跳进无底悬崖,是时间隐没痛苦的慢性自杀,所以即使有方弃白那样灿烂的好友陪伴,他依旧无可救药地演变出面皮外的迟钝与骨子里的懦弱。 而最不幸的是,所有藏起来的情绪在十三年前的事故后被彻底激发出来。 社会性缺失,逃出人们视野,不断消耗自身,直到再一再二又再三地被秦恒“捡尸”,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有可能因为没钱而饿死。 计划:在“三十而立”时“三十而亡”。 那位流浪汉误打误撞为没有目标的他树立了一个目标,并且因为不存在其他干扰项,导致“三十”这个数字在脑海里格外显眼,一旦留意到便永远无法忽视,除此之外,它还总会在最安宁闲暇的时刻蹦出来扰人心神,直到被人认可方才平息。 不得不承认,定下计划后内心的确多了几分安定。 再加上柳烬、夏洛、秦恒,这为数不多的三位熟人对自己实在很好,好到总会让他想起从前……所以渐渐的,在计划达成之前也莫名其妙开始考虑省钱问题,以免出现意外将那三个家伙吓到。 毕竟,辜负别人永远比辜负自己更令他难以接受。 后来精打细算的生活形成惯性,纵使长途旅行的承诺以及旁边站着的那位不断强调自己有钱的明星旅伴都帮助他做出改变,但所有改变都讲究循序渐进。 心理层面努力脱离来自那间小小书店与局促生活的窠臼,程度多少到底还是有限的。 穿梭在货架中,商场的每个角落都能被广播里灵动可爱的节庆儿歌感染,耳边车轮与包装袋的摩擦声都随着一起欢脱起来,柳烬在听到路人提及牛肝菌煲汤味道会更鲜美后当即调转车头并十分自然走到后一排为已经满载的购物车添上一桶“porcini mushroom”。 宋不周能做的也只是无奈指向架子示意他再拿一桶。 “第二份六折。” - 人们常说超市是生活乐园,逛超市是缓解焦虑的良药。这很难理解,人为什么会在一堆明码标价的商品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感觉到幸福呢。 宋不周认为自己是习惯了一个人在塞佛集市里遮遮掩掩买东西,总下意识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窃窃私语当然不会幸福,同样的感受明星先生也曾提到过,所以早上他才会说出他们逛超市都怕被人认出来的话。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位优雅艺术家的适应调整能力比自己强大得不是一点半点。 第46章 “感觉把你丢到任何地方都能生存得很好。” 柳烬还沉浸在收割的快乐里,弯着眼睛说:“当然,这点能力都没有的话,还怎么当好贤内助。看看这个,喜欢蓝莓味还是巧克力。” “巧克力,”宋不周已经进入听到这类发言能面不改色的阶段,伸长手臂将车里物品重新摆放腾出空间,但想来想去还是没忍住吐槽,“夏洛,我得说说他了。” 那家伙不好好谈自己的恋爱,老在别人面前玩什么大师扮演游戏。 “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熟起来的。”想来想去只可能是自己住院的那次,这三个人不会趁自己昏迷彻夜交心畅谈了吧。 “吃醋了?”柳烬试探地问道。 “拜托,都可以说是看他长大的了。” “那我呢?” “你也差不……”宋不周手里的动作停顿,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你在吃哪门子醋?” 广播打断对话。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右转,买了瓶白醋。 大平层设计的综合性超市空间开阔,据说之前总被评价为土地利用率低下和货物不全,想必已经改良了许多,现在商品陈列琳琅满目,蔬菜瓜果堆积得错落有致,还有数不过来的精包装酒水以及比头还大的感恩节火鸡,带给人们满满当当的生活气息。 宽敞的过道中央还另外开辟出一块长方形区域摆满品种不同的鲜花,像柔和温馨的彩霞落在地面飘散出似有若无的清淡香味,彩霞后面的两位工作人员正登上梯子为复活节挂起兔子气球装饰,而旁边已经立起来的告示牌上用橙色荧光笔清楚介绍了寻找彩蛋游戏。 不同彩蛋对应不同奖品,在几乎多半人为自己的选择说出理由的时候,柳烬每次都会询问身旁人的意见,只要得到"随便"的答案就索性全都不要。 “柳烬,你没有喜好吗?” 宋不周随口一问,心想之前可没看出来这家伙是没主见的性格,而且总这样的话他感觉他们之间的了解都是单向的,很不妙。 认真计算车内商品还有无遗漏的柳烬笑着回答:“我的喜好,从一而终。” 受不了肉麻。 “不是,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的口味或者你喜欢的颜色。” 柳烬装模作样思考几秒,注意力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然后从架子后面取出一颗橘色彩蛋递到他手心:“和你喜欢的一样。” “嗯。”宋不周不信。 “真的。” “哦。” 不知道是不是在娱乐圈混久了,再简单的问题到明星嘴里也能绕好几圈。 宋不周和那些带着任务的记者不同,他很少追问,听到这犯规的答案也只能选择继续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颔首敷衍一句:“好吧。” 闲聊的功夫,柳烬已经带路到超市烘培区,奶油小麦的香腻味道沁入鼻腔,碱水面包,吐司,海苔肉松,各式糕点应有尽有。 旁边的宣传海报上标明如果想买到新鲜出炉的可到窗口前直接和蛋糕师傅说,稍作等待就可以拿到。柳烬走到推拉窗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结果在听到脚步声靠近的同时还听到一句熟悉的回应声。 是副业很多的利维。 对方看到顾客是他们之后先是惊讶,很快用眼神上下打量,嘴角咧开一个明显的弧度,手指不太规矩地在两人之间左右摆动。 “你们知道这样真的很像新婚夫夫。” “……” 宋不周全当没听见,推着购物车走到旁边神游,在纠结左手和右手两块面包哪个看上去更好吃的时候也不受控制地低头审视了几秒身上和某人同款的灰色薄羽绒外套。 他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某人故意为之,但后来嫌疑人无辜地摇摇头,并且捧出精美的包装盒转移注意力。 利维副业多是有原因的,有能力有眼色也很有销售头脑,刚做好的couple动物款小蛋糕有猫狗和熊兔两个版本,他擅自作主为那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选了前者。 利维原本还有些话想说,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估计早就不存在合适的机会了,况且就算有机会,仔细想想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 心理活动这样在云里雾里兜了一大圈,最终清明之后又看到旁边的同事闪着一双星星眼准备搭讪,吓得他赶紧把人拉回安全区,最后临别时将头卡在窗口说了三句话。 “等一下。” “这可是英国最好吃的蝴蝶酥。” “记得来看演唱会!” - 伦敦街道色彩斑斓,容纳了很多自由灵魂,因此几乎在任何地方耳边都有风格迥异的音乐相伴。 他们从英超出来之后以防万一又去中超买了些料包,最后抱着三大袋子踩着节拍拐过街角的艺术壁画,柳烬对这里非常了解,不需要导航协助便能得出比起地铁反而巴士更方便的结论。 这对于交通工具体验匮乏的宋不周来说,像小孩子玩游戏解锁无数副本。 ——离开岛屿的邮轮。 ——柳明星的商务车。 ——横跨时差的飞机。 ——红色的双层巴士。 二层前排就座,足以俯视其他车顶的高度中三面视野开阔,只可惜深蓝色天空和靓丽灯牌装饰再怎么渲染也无法挽救沦落萧瑟的气氛。 临近傍晚气温降低,多雨的伦敦又开始突如其来的阵雨,一道一道纷繁砸落在玻璃上留下痕迹。 车厢里刚刚还有此起彼伏的交流声,当地人像是早已习惯继续欢笑闲聊,只有头顶乌云的游客还在吐槽晚上的聚会活动又要受天气影响推迟,蔬果与牛皮纸袋发出窸窣声音,渐渐的全都沉入安静,估计都在氤氲水汽里犯困,当然,也包括宋不周。 车窗触感寒凉,冰得脸颊发麻这才让他醒过来换了个方向依靠,右侧肩膀的主人明显僵硬一瞬后不动声色地挺直。 如果精神好,他还会偷笑旁边人的表现,但在双腿发酸的疲惫下还是不由自主犯迷糊。巴士恰好在眼皮眨动时停驻等待红灯,余光忽然划过右侧色彩抢眼的橱窗。 宋不周的世界安静一瞬,在半思考半放空的状态下将目光投向那家服装店展示的某件绿色长裙,大概是最新款,因为旁边的广告大屏播放的女模特正是穿着这件裙子如精灵般奔跑在古堡的石子小路上。 音乐和雨落下的声音正逐渐远去。 似梦非梦,眼前突然浮现出几幕从未出现过的画面。 说“从未出现”倒也不完全对,那些走马灯碎片偶尔会在色彩不明朗的梦中反复倒带播放,只是近来出现的频率比较低,想不到它竟然会在差点遗忘时强迫重逢,渗入身心,生出自我意识的梦魇当真是恶鬼化身。 它第一视角和第三视角混杂,画面从极繁到虚无展现严重的两极分化,是足以引起恐慌症的噩梦。 宋不周看不清自己的脸。 因为总在奔跑。 脚下的路从蜿蜒变得笔直再变回蜿蜒,身体带领别人或被别人带领,莫名合身的裙子变幻于白绿之间,周而复始,像化身为被惩罚的西西佛斯永无尽头。 他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因为做主的从来不是自己,身边的伙伴总会趁画面失真卡顿时越过自己成为领头羊,宋不周毫无招架之力不得不被带动地经过不开灯的房间与一排排书架,最后在建筑外,月光下,终于看清跃动耀眼的金发,可当其主人正要转过头时画面却戛然而止。 倘若一直暂停于此也是不错的结果。 但事情总不尽人意。 喧嚣如潮水褪去,他误闯进黑白默片的拍摄地,无数双手在身上拉扯,冷暖交替,庄园主人左手支脸,坐在椅子上正对自己,直到一步步靠近才看清对方眼里的情绪以及倒映出来的唯一看得出颜色的翡翠长裙。 他总在说问句,像信号不良的复读机。 ——“不周,要不要留下来?” 宋不周在第三视角说不出话只得替呆楞在原地的那个自己拼命摇头,收效甚微,他转过头难以面对地退回三角暗影中。 记忆里这个房间纵向狭小很快将退无可退,但在虚幻的梦里竟然衍生出深不见底的无限空间,在他以为走不出这根本没有选择的迷宫时,身后又忽然传来另一道少年的声音。 ——“不周,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吧。” ——“你要在绝望之巅,长命百岁。” 真稀奇,他可是鲜少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思念和愧疚会让宋不周做出在思绪朦胧的梦中自以为正确的选择。继续在黑洞中寻着声音的方向前进,人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容易对视觉产生依赖性,可盲人在只具有身体记忆的情况下能够比常人更准确感知四方。 那么当自己变成盲人,身体的终点是哪里。 还没等思考出问题的结果,答案已经揭晓,阴影消散后面对的是更危险的悬崖。 第三视角转为第一视角,自己的手被人牵起来,方弃白轻飘飘笑了一下,继续重复刚刚那句话。 第47章 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更准确的说是已经在自己的脑海里长大到三十岁。 作为脱离稚气的大人自然能读懂曾经用“复杂”一概而论的眼神里暗流涌动的感情,无法招架,心脏酸痛,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后僵硬向前迈出半步。 这时候身后慌张踏浪的声音横冲直撞,那副哑得不行的嗓子貌似是在嘶喊自己的名字? 只是听不太清,也记不太清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不是那三个字了。 ——“宋、不周!” ——“宋不周!!” - “宋先生?” 肩膀被人用手心扣紧,宋不周回过神来打了个寒战,转头对上一双担心的眼睛以及同梦中如出一辙的金发。 这个梦并非第一次出现,所以暂时能维持如常的平静,看来他也有“剧抛”的潜质。 车内迟迟没有回温,宋不周简单说了句没事后一言不发,将头缩进围脖,窝在座椅里继续闭目养神。 之前常常感叹宋不周这个人气质温顺如白猫,但天气变幻无常,人也不会总是温吞柔软,在阴天和玻璃雨滴的映照下,他收不住的阴郁气场就与之前每次从塞佛岛海边回来后的模样如出一辙。 更何况“没事”这两个字向来不具有信服力。 究竟是什么东西触发了要命的后遗症。柳烬抬起胳膊将人半拥进怀里,也意料之内没有遭到拒绝。 不过两分钟,在轻轻托住纸袋里即将掉落的番茄时,他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穿过晃动的树枝,注视从眼前晃过的无数橱窗以及当季流行颜色款式,想起自己曾站在青苔书店石阶前撕掉的相片,脸上的表情几乎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途旅行走走停停,歇了两章可能有些无聊,后面继续享受风景啦! 第19章 狐狸 // “你知道复活节为什么会有兔子和彩蛋吗?” 海德公园作为英国最大的皇家公园, 在寸土寸金的伦敦城中足足占据160万平方米,有不少人曾站在演讲者之角的肥皂废木箱上发表观点,称得上是处包罗生命万象的自由领域。因此几乎所有重要的节日都会在这里举办活动, 更不用说是备受重视的复活节,哪怕经过前一周恶劣天气,今天仍重新焕发出万物复苏的生机。 距离蛇形湖不远的露天电影正播放应景的动画片《比得兔》, 而他们毫不在意, 双双坐在湖边长椅上倾身喂鸭子。 柳烬悄悄打了个哈欠, 又在阳光里意兴阑珊地伸了个懒腰, 左手插兜,右手捏起半块面包上上下下逗着一众鸭鸭雁雁。 结果聪明如人的动物们很快看透了他恶作剧本质,悻悻去找旁边的慷慨美人。柳烬完全不觉得挫败, 也随着这群毛茸茸的笨拙身影扭头看向身边因睡眠不足而精神欠佳的宋不周。 明明周围聒噪的嘎嘎声不断, 却陷入一种安静到尴尬的错觉。 于是,这个无聊问题被故作随性地问出来活跃气氛。 当然,如果对方发出感兴趣的讯号,他能直接把背下来的三页纸一字不差绘声绘色讲出来。 “……” 宋不周没有回应, 只目光定定地看着地面,很快又用这副将“心不在焉”四个字写在脸上的模样从袋子里取出两片新面包, 一片叼在自己嘴里, 一片喂刚刚投奔过来的新朋友。 他没有戴帽子口罩等修饰物品, 昨日才洗过的墨发微微长扫过肩膀, 随风自然松散, 一身慵懒温柔的米白浅色毛衣搭配棕色阔腿裤, 纯素颜在阳光下也像略施粉黛不见瑕疵。 这种清清淡淡的独特气质毫无疑问吸引了很多视线, 其中不乏怀有搭讪交友之意图的人, 但都在第一时间被来自目标旁的野戾目光驱逐, 无一例外,也就只有肆无忌惮的动物敢凭借自身优势溜到前线。 竟然和宋先生吃一样的食物,还是亲手投喂。 真令人羡慕。 而且照这反应来看,金洲事务所顶梁柱的魅力还不如一群争先恐后膘肥体壮的笨鸭子。 真岂有此理。 不知道是不是对某人的腹诽表示不满,群鸭张开翅膀扑棱湖水,粼粼闪光到处迸溅晃得刺眼。鸽子们受到叨扰纷纷沿小路方向在上空巡飞,如果顺着那方向抬头能看见挂有熟悉招牌的咖啡车与外形可爱的冰激凌移动铺子,车轮所到之处带动樱花味氧气因子,游人们穿着靓丽,步伐轻盈,像迎面走来一整个春天。 清爽舒心却隐隐约约带着不真实感。 白胡子爷爷一句“游戏开始”,四五个灵动活跃的小孩抱着兔子玩偶在草坪上四散而开玩找彩蛋游戏,敏感的鸭子们突然往相同方向跑开,宋不周吓得一愣,之后动作生硬地收起面包块,扶了扶眼镜,抬头打望。 心神恍然时,他忽然对一个节日感到抱歉。 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致。 这个象征重生与希望的节日让他从超市回到家后接连做了一周噩梦。 深夜意识混沌夹杂清明,乱糟糟的想法满天飞,熟悉的窒塞感觉席卷而来,到早上才暗自庆幸终于又熬过一夜。 而在那漫长曲折的时间里、置身晦暗不明的深渊中见到了太多人,这一切与他从未体验过的节日产生微妙联系,令人不由自主往玄学方向思考。 不过,从被玄学扣上“凶厄”标签的人心里冒出这个想法实在可笑。 所以没有和任何人提及,宋不周心想在这个节日甚至这场旅行中还是不要触及这个话题为好,不过浮现出某个家伙昨晚窝在床角捧手机临时抱佛脚的模样,他吸了一口气,努力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积极性,哑着嗓子问出:“为什么?” “西方人将兔子视为新生命创造者,”柳烬眨了眨眼,一副“我就知道你会好奇”的神情,不紧不慢地继续,“鸡蛋的寓意也差不多,毕竟它本身就代表新生命,而彩色的鸡蛋更象征幸福的生活。” “所以,复活节彩蛋并不会孵化成小兔子。”宋不周不知道从哪得出这个结论。 柳烬用指背在下巴摩挲,目光看向斜前方的父女俩,又看回来,心中了然后温柔笑道:“连你也被大人哄小孩的话唬住了?” “我很容易被骗。”——来自宋不周的自知之明。 “可爱死了,我看宋先生大概与喜欢比得兔的孩子同龄。” 宋不周瞥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扫过露天电影屏,几只兔子正在把人类耍得团团转成功收获寥寥天真无邪的笑声,灵动、简单、真善美,儿童读物大多如此,可很多时候也有深入人心的创作。 “比如《小王子》。” 听到这话,柳烬挪近了些,眯着眼睛透出肉眼可视的狡猾:“王子殿下,我可以做你的狐狸吗?” 宋不周转头盯着他,一时不知道该从哪纠正,最后宣告放弃,无奈摇摇头:“你要是读过这本书,就不会这样说了。” 那只世界上最好的狐狸结局是孤独的,他太成熟也太理性,知道彼此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依旧乐意陪伴,乐意成全,最后目送小王子回去寻找自己的玫瑰,成为了部分观众心目中的意难平。 柳烬不置可否,上身靠回椅背同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海德公园最初是皇家狩猎场,或许会有狐狸。” 他盯着一晃可疑的影子消失在树根后,又生硬地书接上文:“那只狐狸是不是说过,一旦驯服了什么,就要对他负责,永远的负责。” 小王子没有做到。 “这很难。” “驯服难还是负责难?” 两个人目光相对,几乎同时说出。 “负责。” “驯服。” 这不是默契游戏。 宋不周没有追问,在看到对面的人一副毫不意外且没有对此进行深入讨论的意思后也从善如流地直接结束话题。很快,奇异的心情被乍现的酸痛感覆盖,他下意识用右手摸了摸脖子。 柳烬看到后眉头上挑,自然而然地抬起胳膊帮人按揉肩膀。 一阵风迎面吹过,视野内的繁茂树木能在晃动过程中变幻出四五种颜色,透蓝天空填补枝桠缝隙与花瓣组成拼贴画。两个人随着云彩的移动换坐到另一条长椅上,安静悠哉享受节省了3镑的自然日光浴。 宋不周本来在欣赏绿色“浪花”,总有一道赤裸裸的视线打破他的个人世界。从早上到现在,这家伙不说话的时候就这状态,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开始懒得理会,但见对方持续了五秒,十秒并且大有一种不理他就一直盯下去的劲头,宋不周还是没忍住回头接受了眼神对峙。 柳烬得到回应后扬起嘴角,笑容更加意味不明。 “我们在比赛吗。”大眼瞪小眼? 他终于开口,忍俊不禁道:“我在想,宋先生莫不是迪士尼公主。” “什么意思?” 朝柳烬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宋不周瞧见一群动物围过来,鸽子,松鼠,野兔在自己裤腿边蹭来蹭去,用个夸张的形容,仿佛半个海德公园的生物都在慢慢靠拢,周围差点变成动物园。 第48章 当事人无奈发笑,刚想狡辩说这是因为自己手里拿着吃的,结果转头就发现面包袋子已经被某位研究者拿去,悬在半空上下拉动,像在做对照组实验。 “食物在我这,但它们宁可饿肚子也要黏着你。” “可能它们已经吃饱了?吃撑了?” “不会,”柳烬来了精神,慢条斯理地开口,“海德公园里的动物早已经习惯了被人投喂,向来能分辨出在哪里更能获得吃食,从而主动出击。但是你看,现在我把吃的东西丢过去它们还是会吃,但想引诱过来倒是从未成功,证明这帮小没良心的目前坚持在自认为安全舒适的范围内活动,所以综上所述,不愧是我的宋先生,你魅力很大。” “……?” 宋不周快被这一套天花乱坠的推理搞晕了。 好像,有些道理? 不可否认,“纯净磁场”大概是真实存在的。 在塞佛岛搭建流浪宠物之家后,他像成为猫狗世界的公主,走到何处都能收获无数骑士明里暗里随行。 没想到国籍不同忠心不变,在他们起身走动时,它们也依旧像是得到了动物王国的密信般坚持跟在不远处,形成一道大概率会被在场游人向好友传播的风景。 直到柳烬把食物分给四处跑跳的孩子,无数人类小兵出动这才终止可爱的小插曲。 - 或许是海德公园面积太大,所以即使人不算少,愣神时也能产生明显的独处心境。 尤其是雨过天晴后的第一日,光线柔和,草坪上无序地长出不少英国人,他们戴墨镜席地而躺认真翻阅手中的摩登杂志。而放眼望去,公园远比杂志封面的奢侈品名录丰富得多——与快节奏城市边界模糊的都市绿洲,人们跑步,骑马,阅读,也有许多在生活中游移不定的流浪汉大大方方享受阳光,近处春意盎然的草坡上长满小雏菊,听得见虫鸟嗡鸣,嗅得到野果,泥土和青草香。 他们在其中穿行,路过戴安娜纪念泉,那是个完美嵌入草坪的椭圆形闭环流泉,清水随坡而下,或跌宕或静止,起起伏伏,生生不息,很多游人坐在花岗岩边上踩水嬉戏,还有老人会默默地顺着水流的方向绕圈行走。宋不周和柳烬主打体验派,也入乡随俗,浸没在这片亲水空间宁静祥和的氛围。 当他们脚面接触到清凉泉水时,彼此的第一反应都是默默观察对方的呼吸起伏,在旁人眼里,这两个安静的年轻人宛如一声不吭直接冻僵在原地的两座雕塑。 好在“包容”与“平易近人”的理念产物并不会轻易类比到“海水”与“水箱”,何况还有欢声笑语按摩灵魂,很快他们就放松下来,甚至会活泼地互相踢水玩。 “社长问我要他的准儿媳社交媒体账号,我怎么回?”柳烬盯着手机界面。 “我没有。”只是夏洛帮忙开通了一个账号,里面空空如也,没什么好关注的。 抬头看见对面的人抿嘴发笑,宋不周才反应过来,慢慢呼出一口气:“另外再回一句,不是什么准儿媳。” “空号更好,”柳烬避重就轻,伸手带着几分霸道,“手机给我。” 后来在正午时分,他们和大多数的人一样拿出提前备好的焦糖格子野餐布,选择了一块适合的草皮铺好,再将过分精致的美食保鲜盒拿出来摆在上面,胳膊向后撑住上身,伸长了腿坐着,简直不能更松弛舒倘。 普通的三明治也被某人做得花里胡哨,餐后水果是晶莹饱满的樱桃,酸甜汁水在口腔爆开,唇齿裹在蜜里。饱腹后在金色暖阳的笼罩下张开双臂平躺,宋不周手边有只松鼠动作像卡帧一样嗅来嗅去,柳烬单手托脸,笑着抚摸那不怕人的松鼠的尾巴,仿佛在触摸伦敦这处陷入沉睡的神秘巨兽。 太安逸了。 坐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风筝听电影,还有时不时传过来的亲切语言,右前侧距离最近的野餐位是早上遇见的四位留学生,他们围坐在一起正在用中文讨论教授留下的摄影作业,纠结构图与打光相性问题的会议很快迎来共同认可的结果与肆意欢呼,让人不禁感叹青春的明朗。 可怖梦魇的余韵被一笔一笔清洗干净,旅行的新鲜感再度涌现,有种自己正慢慢回到身体里的放松。 “宋先生大概是睡美人。” 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得出不像话的结论,宋不周眯着眼睛,摸出方才被归还的手机播放秦恒早上发来的语音:“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一夜好睡精神百倍,彻夜难睡浑身疲惫,一定要注意……” 柳烬:“……” “hello,你们好。” 刚刚讨论作业的女生大大方方走了过来。 听到陌生的声音,宋不周端坐起来之后才忽然想到,此刻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在留学生群体里该是挺显眼的存在。 眼前的女生脸上挂着明媚笑容,自然地自我介绍后说明来意——她与同学们组成摄影自媒体,即使是手机拍照也对版权问题十分重视,所以来询问能否得到出镜许可。 倒是聪明,没有提到明星身份,也没有过分坦诚账号需要热度扶持。 但无论是顾及当年经历还是柳烬现在的停工状态,宋不周没有犹豫就要拒绝。 “可以啊。”柳烬脱口而出。 宋不周有些意外,在人耳边小声提醒:“会被发现。”被那些在网上发布虚拟寻人启事的粉丝与一众背后窥探寻觅的狗仔。 柳烬笑意浅淡:“没关系。” - 四位学生捧着流量密码欢呼雀跃地离开,没一会儿又激动地跑回来为表感谢送上两瓶酸奶,还不好意思地互相推搡,最后由刚开始打开话题的女生上前提供了自媒体账号。 宋不周和柳烬与他们挥手道别后,挤着胳膊凑到一块翻了翻学生的过往作品,内容大多是人文扫街或碎片记录,留下生活气很足的细节和日记一个道理,很有意义。 他发誓自己只是随便说说。 对于一个习惯了旧媒体的人来说新媒体实在太过眼花缭乱,可柳烬是个完全没有拖延症的人,当场拿出手机称也要拍照,“哥哥叔叔”全都用上了。 还真是学会了这撒娇招数。 “别拍我了,”宋不周招架不住,一手挡脸,另一只手随便指了个方向,“拍风景多好看。” “哥哥,看镜头。” “我真的,”宋不周对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哭笑不得,“真的不会摆姿势。” 二十九年来,宋不周唯一一次正经八百的照相经历还是学生时期的证件照。 塞佛岛的小镇是个一天就能走遍的小地方,居民互相熟悉,走到哪里办事“刷脸”就行,几乎不讲究城市里这些繁琐程序,也不具备发达的摄影技术,于是那个赶时间的潦草版本后来意料之中并没有派上用场。 话说回来,他对“被拍”倒是不陌生。 可纵使对付各种偷拍的经验颇多,等真到正面镜头时,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脸部肌肉也开始不自然,心里都有些佩服柳烬能在电影节那么多相机前淡定自如。 “想着我,幸福地笑就好了。” 柳烬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比出一个方框,透过其中看向他。 绿野千顷,静温悠闲,背靠簇叶最为繁茂的树林,落叶与风扫过爱人发梢。 有些人天生带着故事感。 斑驳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像沉静山神,相机拍不出万分之一,只能屏住呼吸将这新浪漫主义赋予的朦胧诗意定格在记忆中。 十秒,二十秒,四下安静。 模特觉得奇怪,于是缓慢地挪动视线,撞见一双凝视自己的淡金眼睛。 “宋不周,我想到了。”镜头后的人轻声开口。 “嗯?” “狐狸是心甘情愿被驯服的。” ——你确定,即使冒着掉眼泪的危险。 ——我确定,即使冒着掉眼泪的危险。 爱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里面仿佛回荡着礁石边不加掩饰的波澜。 第20章 黑森林 自然光在树叶表面涂抹质感滤镜, 经过层叠剥减最后顺着空隙淌落到绿色草地时,均匀装点每英寸的紫粉野雏菊和蒲公英变得色泽分明,摇曳生姿。 有两只松鼠收到同伴号召先后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不断凑近, 成功吸引了模特的注意力,不过摄影师并没有对此感到不耐烦,反而随意捕捉最自然的状态连拍好几张。 三分钟后, 点开密密麻麻相册翻看。 镜头的焦点懒洋洋, 像只放下防备后变得柔软的白猫, 卧在草丛, 发丝随春风飘逸,在与他相性极佳的沉静环境中更能衬出骨子里的干净透亮。 这样一个人垂眼盯向手心怀抱松果的懵呆松鼠,画面透着不可言说的可爱灵趣。 柳烬立刻选出最心仪的一张, 即使从旁边伸过来两只爪子百般阻挠也毅然决然将其设为了壁纸。 没记错的话, 这类举动的双方大多是粉丝与偶像吧…… 第49章 宋不周不适应拍照更不适应自己出现在别人手机一打开就能看到的地方,于是试图鼓励他换为更能称得上精神领袖的人,例如博尔赫斯或者佩索阿,甚至公认帅气的加缪。 结果在提出一堆以己度人的建议之后被全盘否决。 “等等, 你可不能把我换成他们,专家说过有些恋人的傻事迟早要做的, 提前满足未尝不可。” “哪个专家。” “当然还是那位……诶, 貌似热闹起来了。” “专家”柳烬说完后又瞄了手机一眼, 心满意足牵着“屏保”的手, 在熬夜狂欢派对开始之前杞人忧天地带自家猫咪去补充糖分。 大不列颠的春天日落时间较晚, 六点钟也依旧天光明亮。 所幸今夜无雨, 不过云层汇集后个位数的气温还是明显又低了两度, 听说伦敦除去夏季那最多延续一周的炎热天气之外几乎每天傍晚的风都是凉的。 直到阳光彻底消隐, 草坪上休闲的人们都奔赴到舞台周围逛吃, 等待稍后入场享受音浪,各种美食小吃味道鲜美,杯壁碰撞,空气中满是甜酒的香气。 白日的咖啡车变成移动酒吧车,两节只保留上下前后四面的车厢通过夸张可爱的粉色钩子相连,熟悉的木头招牌下挂着几串飘坠的茉莉黄彩灯,利维打开音响,指尖划过歌单列表最终播放了一曲《prelude》。之后踩着迷醉复古节奏绕到吧台后披起酒保外衣为顾客摇晃调酒壶,柠檬片酸涩清香小范围飘浮,迷迭香点缀结束,最后为面前的两位客人推出“金盏爵士”和……肉桂牛奶。 原本老板兴致正浓,想特调一杯“旅人与流浪者”,奈何后者是某人下达的命令。 #无酒精热饮# 柳烬将它放到正聚精会神观察人群的宋不周面前,然后淡淡瞥了一眼正前方,意有所指地开口:“你最近的出现频率有些高啊。” “先生,伦敦是个说大也小的城市,”利维一脸见财眼开的模样收起客人支付的小费,没数就直接塞进抽屉,得出空闲朝他咧嘴一笑,“缘分嘛处处上演,虽然浪漫不比巴黎,但命运的齿轮天天转动,喜欢的人可能转角就能遇到。” 是吗。柳烬懒散地撑着左脸,右手端起酒杯转而看向身侧的宋先生,或许是因为在移动小酒馆的复古装潢与浪漫色温里只穿着件平淡无奇的白色毛衣,生生为英伦精致风增添一股朴素简约美,而且这种美在斑驳陆离的世界中十分护眼,他不受控制地描摹了好几遍,嘴角一勾,目光又看回来。 “别当悬浮的文艺派,还是快谈个恋爱吧,利维。” “……”没想到落足点在自己,利维嘴角抽搐,“谢谢你,戳我痛处。” 说着马上换了个方向告状:“美人,能不能管管。”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宋不周摊开手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办法,捧着陶瓷杯暖手继续隔岸看戏。 他有些疑惑即将登台演出的人还在调酒是否太跳跃,毕竟这双擦拭玻璃杯的手可是准备弹奏琴键的,但当事人看起来非常放松,毫不紧张,“一心多用”大概是他的超能力。 也是,技多不压身,副业多不愁失业。 “话说回来,一会儿可是互动舞台,”利维躬身后双臂交叠,眉头唯恐天下不乱地挑了挑,“大明星要不要上去玩玩?” “不了。” 柳烬拒绝得非常果断,余光扫到左前方那片露天雅座里有位时不时偷瞟的男人,面上努力保持平静,伸胳膊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后顺势半搂,用英文继续道:“我现在是某人专属,请我演出还需向宋先生支付版权费。” 宋不周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柳烬又黏过来和他光明正大地讲悄悄话:“利维也是友情出演,不赚钱的。” 小财迷心思收拢,惊讶地张了张嘴,他的价值观被小岛屿经年累月打磨本身就很局限,这么火爆的活动原来一分钱都不赚,倒是对眼前这位四处兼职的负债老板有所改观,原来也是为热爱而放肆鲜活的人。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昨天给你打电话怎么没接?” 利维边问边伸手将一杯樱桃色酒饮与慕斯蛋糕放在托盘上递给身后的服务生。 柳烬:“你猜我为什么不接。” “……好吧,不管为什么,重点是我已经顺利引进黑森林,资金马上就可以周转开。” 疑似在对话间成功发送暗号,利维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同时手指在吧台上欢脱敲打两下。 接着像一位预言家没等任何人做出反应,率先脱下黑马甲,扶了一下银色圆眼镜转身向店里伙计打了声招呼。 柳烬掀起眼皮,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好像在一瞬间想了许多事情,连端着酒杯的手都停滞在半空,直到身旁人问出“怎么了”的时候才放下。 他凑近拍了拍宋不周的肩膀,神色如常,举止亲呢,贴在其耳边小声说:“我离开一会儿,在这等我。” 起身走出两步后,又退回来颇具占有欲地补充:“不要喝其他男人给的酒。” 撩拨音色在人离开后被寒气冲散大半,而坐在原位不知有没有被撩到的人正扭着脑袋欣赏茉莉黄光影,顺便目送。 他们去的地方不远,就在酒吧前面的蓝色房车前,为了适应演出气氛而撑起的挡板上挂着庆祝彩带,还有两把同色系遮阳伞和堆叠起来的一些备用散座。蓝色与粉色渐变的天空背景前,柳烬除了金发之外过于沉闷规矩的棕色大衣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当然即便如此,依旧有不少路人向他投去欣赏的目光,可主人公却抬手扶住额头,看上去对身旁利维的苦口婆心不甚在意,抑或是过分在意的体现。 随后利维终于意识到“战线”有拉长的趋势,打开车门先一步进去,柳烬舒展眉头的同时叹出一口雾气,双手随意插在大衣口袋,缓缓侧过头来,目标明确地回望那双随风摇晃的彩带与橙黄色窗帘灯都比不上的发亮眼睛。 能让他们两个讨论的共同话题会是什么。 车门关闭后,宋不周依然望着刚刚那道身影驻足的位置愣神。 直觉告诉他,那与带动自己旅行且路上浪漫甜言的柳烬不同。 青苔老板何其敏感,不外露的疑神疑鬼更能在隐蔽处拼凑所有细节,眼睛被突然袭击的风吹得眯起,等回过神来再喝完肉桂牛奶,心里也对“黑森林”的含义猜出十之八九,与“蝴蝶酥”相对,不像好事,更清楚“这件事”只能等柳烬想要主动分享时自己才会得知。 但倘若了解到更多的他,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宋不周放下杯子,仿佛法官的法槌与桌面发出嗒的一声。 太深的羁绊与自己这种人并不适配,他深谙这个道理,所以自从迈入29岁门槛后就在心中敲响警铃并计划将身边的人逐步推远。 因为线绷直时不用切,自然会断。 而他和柳烬的的过去裹挟着现在,彼此身上留有对方不想回忆的经历以及难以割舍的感情,所以即使耳鬓厮磨、唇齿交缠甚至肌肤相亲,都绝不存在正式明确的关系。关于后者一直把“转正”挂嘴边是知道自己不会妥协的玩笑,还是走满百步的认真,他选择放弃思考,只懦弱地认为维持现状或许将是人生最后的必杀技——到时候在一片白茫茫中回顾,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这个人,应该就不会太留恋吧。 但无论是逛超市时真心实意询问喜好,还是刚刚某个瞬间身体局限在座位上,思绪竟然想往车里飘的反应。 都很不妙。 每当宋不周需要思考的时候,手底总会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手机在桌面被摆弄得来回翻转,脑袋还因前一周的睡眠不足发乱。 及时止损和不去主动探求是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只希望自己保持好状态,万一待会任何人情绪失控,都能有力气处理。 “要续杯吗,先生?” 为了这个小目标,他按亮手机屏幕发觉信号不良后向靠近的服务生招手,在其热心的帮助下成功连接无线网络,向那两位凌晨向来未眠的朋友请教该如何安慰失意的人。 还是第一次主动在群聊里发消息,几乎得到秒回复。 夏洛:? 秦恒:? / 利维:“?” 利维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语气神态都明显恨铁不成钢:“真不去见,你认真的?年轻人做事都这样欠考虑吗,还是你思维太快,眨眼间就考虑好了。” 房车里明显没有外表看着美好,厨房和台阶上堆积各种道具和材料盒子显得十分拥挤,倒是和他们讨论的事情一样理不清头绪。柳烬斜靠在窗边,打开阅读灯后翻动了无趣味的杂志,表情要多清淡有多清淡,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合上杂志,这个人的目光游移在空间内所有物品,分不出来陷入的是微醺还是回忆,总之巧妙避开了与面前人的对视。利维还是想不通,整个人没忍住凑近了些:“你想清楚了,生活不是电影,意外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薇奥拉现在身体还算健康,更何况从她购买杂志的挑剔程度来看,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个不留遗憾的好机会。” 第50章 能查这么细,他倒真有点做侦探的潜质。 “知道什么?”柳烬坐直后挤出一句反问。 “当然是你们的……关系。” 柳烬听后轻哼了一声,嘴角没有弧度,手指像魔术师那样摆弄桌面上的硬币,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这了。 随之两人陷入沉默。 ——母子可真像。 利维在心里这样想。他没忍心说出来的细节包括那位瘦削高挑、美貌依旧的女士在隔着媒介见到亲生儿子时,表情仍旧如薄冰般淡漠,即便在擦身而过的咫尺距离依然无法透过任何缝隙窥得情绪波动,动作也除了收整起来之外并无其他。 曾经在听到柳烬与孤儿机构的故事后,利维不止一次构想出悲苦和不得已的剧情,想要帮助又觉得茫茫人海实在捋不出线索,直到七天前他在咖啡厅顾客手中的合照上见到熟悉的面孔,才重修“侦探”旧业,不动声色在后面的位置坐下。 听谈话内容是那人近期去参加朋友的退圈告别会,不温不火的油画家即将放下画笔,把重心挪至家庭。这很正常,世上并没有遗弃孩子的单身母亲不能另寻真爱的道理,可后面的对话内容却让他意识到现实中的故事永远不会按照起承转合的顺序发展。 那位客人工作的地方离咖啡厅不远,可住的地方倒是需要乘坐四十分钟火车,意味着那位女士近几年都已经不在伦敦生活了。 不过隐退后,画家的作品还小众市场中流传,稍加打听,也能得知些真假参半的故事。 薇奥拉回国之前的经历无从知晓,事业的艰难起步与在陆地上最绚烂的时期更是如墙角灰烬已经不受丝毫关注,圈内的人只看到她回归故土后一蹶不振,画风一改往常,扭曲且不流畅的线条使之人气下降的同时备受争议。在众人离去、跌入谷底时,只有一个人全盘接受,高价购买,还邀请她参加有不少人挤破脑袋一掷千金都不见得能露面的盛会。 权利的力量比个人努力带来的影响更广,薇奥拉的名字曾在资本世界里被频频提起,针对她的非议不可避免,但也不乏有人认为名利场中出情种。 而情种,尤其是从来没有体会过失去滋味的情种,痴迷程度在旁人的煽风点火里渐渐走向极端。天赋画家被独占欲困起来,而她貌似也心安于此,不需要别墅带锁就已经主动离开本就讨厌的社交圈,再后来是正式退圈封笔,原因众说纷纭,故事有太多版本无从考证。 利维看着眼前的少年,二十一年命运因果,画像重叠,作为局外人联想到这些时瞳孔会不由自主地颤动。 “当初想见她一面,只是因为太多人说我像她。”柳烬好像没发现面前人的愁苦表情,自顾自地说,像直视已经愈合的即将消失的疤痕。 他说的这些都是实话。 早就没有任何想问的问题,只是单纯好奇长相性格这些外在条件,因为在熙壤庄园里听到过太多与亲生父母有关的话题,其中大部分是围绕异国母亲的猜测,所以得知利维是伦敦人的时候开门见山式跟他提起来过,但当初二人之间存在可笑的嫌隙,根本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对话。 却没想到再次相遇的时候,利维已经悄悄展开寻觅任务。柳烬不能理解,懒得理会,后来大概是心理医生的功劳,让不成熟的人缓慢领悟出对方貌似认为这样做能够弥补亏欠,抑或是对那个他只窥见一眼的恐怖房间里的主人公施予安慰。 那就随他去吧。这是柳烬的态度,事实上虽然表面不抱希望,内心里还是克制不住好奇。 “现在呢?”利维想知道原因,他对任何选择都不会有意见,只是想知道原因,以及自己擅自的帮助究竟是否有意义。 “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真的。”柳烬声音浅浅的,像在喃喃自语。 “不会又去做了什么疯事,那个管家到现在还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我该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变态也有正常的时候吧,这次真的什么都没做。” 柳烬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尚可控制,如果真去见面发生意外,无法完成长途旅行才会后悔一辈子。虽然不绝对,但宋不周的存在的确让自己更清醒理智,当然,除了面对他本人的时候…… “你不怕她被找上吗。” 柳烬明知故问:“被谁?” 利维闭口不语。柳烬也顿了几秒用来组织语言,之后只是笑着说他脑补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中文里有句话叫一物降一物,或者一山不容二虎,资本家是擂台上方的幕后操控者,那位大情种和郑席手里的东西都会互相牵制,小时候以为牢不可破的事物现在看看其实千疮百孔,甚至有些好奇当背地打探转为正面对峙时,他们会如何互相撕咬。 当看客是安全的,没有关系的人不需要刻意去扯上关系,毕竟现在已经是平衡后的结果。 所以足够了。 以后不再需要那些奇怪的暗号,更不需要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为想象力所导致的困境而发愁。 “levi,人不能一直被困在过去,不是吗?” 学会翻篇,是小时候蝴蝶仙子教的道理。 虽然传授的人好像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但他得努力保持住,盲猜在旅途的极地尽头会用得上。 “真、真的假的,”利维太震惊刚一开口就咬到舌头,疼得龇牙咧嘴,站起来走了两圈还是不甘心地在人面前晃了晃手,“你被哪位哲学大师附身了吗?” “或许吧。” “让人羡慕,我始终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即使做再多工作也依旧如此,哲学大师,你看我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需要的话,我可以向你推荐,只是价格非常昂贵,劝你以后接活动还是多要些劳务费吧。” “有道理。” 两人放松地笑了笑,眼看时间不早,他们走出房车,站在空地上干巴巴呼吸了两口发凉的空气。 利维心绪繁杂无处可以倾诉,徘徊后右手手心朝上,伸到柳烬面前,结果后者不仅一点默契都没有,还投来困惑反感的眼神。 “我借烟。” “我戒烟。”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利维一边摇头感叹一边回到车内翻找。 柳烬笑着向外迈出两步,在大脑放空状态下仿佛受到某种神奇力量的指引,转身静默地望向一个人。 酒吧车不知道循环了几遍的《prelude》再次唱到人生如梦,微风带着光影流动像为店面披上琥珀色水波纹路,贴满便利贴的红色灯塔立牌右侧的漂亮客人正低头认真用笔书写,就像每次在青苔书店工作台写日记时一样,只不过那具身体还没来得及喂胖就好像又瘦下去了。 “表演曲目是什么。” “《golden hour》开场,《running up that hill》收尾。” 利维弯腰跳到地上,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心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沉重。 “十三年,刚刚那么成熟,结果盯着宋不周的眼神还是一样……一样……好吧我找不到合适的词了,这就是爱情吗?” “因为他很重要。” “如果我一个人来伦敦,可能就出不去了。”错落的光线映在脸上,明灭恍惚,但柳烬目光清透,像在欣赏世间一切美妙绝伦的事物。 “天气很好,这两首歌都非常适宜。” 【作者有话要说】 《prelude》——andria rose 第21章 百利甜 “无论什么歌, 应该都是我没听过的英文歌吧。” 这场演出的特色就在于官方没有提前公布节目单,哪几首,什么风格, 甚至多久结束都一概不知,真是为现场类似随机播放的呈现效果留足悬念。也因此在分三列排队时,好奇心膨胀的观众忍不住八卦欲望, 纷纷扎堆玩起猜谜游戏。 毕竟年轻男女的占比多些, 耳边时不时便会传来两句对billie eilish、charlie puth成名曲的猜测。毫无真凭实据, 反而越聊越激动, 越聊越投入,生生戳中一片真爱粉丝的心坎,甚至有人直接当场随律动哼唱起《we don't talk anymore》。 而真正沉默的宋不周和柳烬仿佛两位被ost环绕的主角, 顺着人流并肩向前以半步为单位挪动。 刚刚的时间在他们当中残留下某种难以言状的气氛, 为了调节,先打开话题的人竟然是宋不周。 柳烬本心不在焉,听到这话后有些意外地从漫无边际中抽离出来,侧头看着他, 脑海里冒出三年前在塞佛岛半山腰酒馆的场面后,居高临下托起眼前人的下巴, 左右仔细端详。 ——轻飘飘的声音外加目不措视的眼神, 总觉得哪里和平时不太一样。 很不对劲。 树叶声簌簌翻涌, 队伍在柔情感伤的曲调下向前移动两步, 他也终于看出端倪, 非常无奈地轻捏了一把手感很好的脸蛋, 接着皱皱眉头, 压低声线, 做出一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生气样子。 “宋先生, 我是不是说了你不能喝酒。” 第51章 刚刚就看到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不怀好意,不会真是…… “续杯续了百利甜,和牛奶差不多,是甜的。” 松了一口气。柳烬揉了揉他的发尾,哭笑不得:“亲爱的,可那也是酒啊。”说完,赶快从百宝箱口袋里拿出解酒作用聊胜于无的柠檬糖。 宋不周含着糖球,下巴埋进毛衣高领有些迟钝地点点头,看样子大概是当了耳边风,让人非常头疼地往怀里搂了搂。 太单薄的“一片身体”。 哪怕受之全部重心也并不费力,还能头脑清晰地做判断题。 现在顶风离开,不论时停时走的乘车还是摩肩接踵的步行,都不如坐在宽敞场地里休息缓解来得快速有效,这时就算低头询问意见,也只是得到经典的“来都来了”。 那就,来都来了吧。 正在后台准备的利维:? 晚风习习,四面八方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在有序完成检票流程后入场自由席地而坐,孩子们脸上用彩绘膏画出花花绿绿的图案,穿着个性十足,在天幕帐篷与朦胧光线里跑来跑去,将形之于色的期待欢喜传至每个角落。 一道银色光芒如彗星划过,舞台左右两扇大屏在原创纯音乐缓缓流淌的过程中播放序幕视频。 串串晶莹花体歌词纵向下坠,像编织而成的列列代码循环往复,没有温度的字符中夹杂暖橘色郁金香花束和墨绿色枝叶,梦幻缱绻得到无数褒赞。人们立刻举起手机拍照,殊不知在座位靠后者的眼中,大片发亮的手机屏幕更像是成为了电子花卉的泥土。 而随花起落的纯音乐节奏同许多热门歌曲适配,节目没开始观众就已经激情打造出自己的小型音乐会,合声绕耳,捧场范围扩大,人来疯的领头人是个英国少年,站起来用力挥舞双手带动情绪,让人怀疑一会儿台上的歌手是不是不用唱,直接将话筒递给观众就可以了。 这些真正的演唱会爱好者估计每天都会参加livehouse,宋不周脑袋发懵,也不知道在哪个细节的刺激下回忆起自己只和柳烬在青苔书店的阳台上用手机听过一场完整演唱会。 当时是闷热潮湿的夏夜,好在岛屿有咸味晚风吹散无精打采因子,某明星下班后买来新鲜的红壤西瓜,配上两杯冰块气泡水,摆在矮桌上冒出细微沙沙声,边听边聊直到睡着,清爽又惬意。 ——这首歌的名字是《when the summer ends》,很应景不是吗? ——嗯。 ——你在想什么? ——在想歌词。你觉得潮汐最终会去向哪里,成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它能成为你喜欢的样子。所以,宋先生喜欢什么样子呢? ——风。自由而随性的…风。 耳边划过沁入心脾的凉意,将人从盛夏拉回晚春。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想起一些事,忘记一些事,他觉得自己好像比平时更能享受于此。 哪怕听不懂全部歌词,也深感艺术无国界。 #音乐是救世主# 两人穿过热闹沸腾的人群,找了处视野不错的位置铺好野餐垫。周围看似无序狂欢,实际上很尊重彼此的空间,不会涉足垫子划分出来的私人领域,更别说这私人领域里坐着两位极为般配疑似正在约会的男生,好在现场光怪陆离,素面朝天的普通人存在感并不强烈,那些视线经停的游客不出三秒便会转移到更耀眼的事物上,所以内倾人格可以彻底放松下来观察海德夜景。 “草坪音乐会”原本要更随性些,据利维所说,有时候连舞台都没有,歌手与观众之间不存在分别,主打谁想唱谁上台。这次因为正逢节日并带着慈善意味,官方才花钱布置得精致些。 主舞台低调奢华的黑色框架与顶灯,为《爱乐之城》般夜景添上属于乐器的金属光泽。 即便是见识过更大更华丽的场合的柳烬,身份转换成为现场观众后嘴角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笑意,心情格外愉快。想也知道,他身为公众人物,在无休止的奔忙之外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少得像海绵里的水,而努力挤出来的半个瓶子底也被浇灌在物质并不丰富的塞佛岛上。 宋不周轻轻扭头,眼前的人五官明艳,带有不可小觑的感染力,甚至能让毯子上另一位情感缺乏症患者明朗地笑出两声。 和明星不同,这位先生真是很少情绪如此外露。 柳烬眉头挑起,再次披上研究学者的面具盯着人仔细看了好几眼,现在的反应还没有当初发烧生病时迷糊得明显,实在分不出是否醒酒。 他眼里带着狡猾,试探性发问:“你喝的是什么酒?” “蘑菇酒,”宋不周立刻作答,语气平稳,歪头后甚至有些拿人没办法地插上一句,“刚刚不是说过了。” “……” “这是几?”柳烬伸出食指,晃动两下。 “一。” 行,视觉正常。 “我们中午在哪里野餐?” “金字塔。” “我们旅行的目标是?” “世界和平。” 很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柳烬半眯着眼睛,思考这可爱的酒品会对应什么样的内心世界,突然恶作剧心理作祟,脑袋凑近后发出恶魔的低语。 “宋先生,喜不喜欢我呀?” 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倒真想再趁人之危一次。 谁知道这人好像又突然醒酒,满脸严肃地对着空气掰扯:“成人礼第一次喝酒是谁带你去的,是我,所以才没你想得那么弱。” 柳烬点点头,似有些遗憾:“好吧,百利甜的度数确实不够高。” 宋不周反驳:“是蘑菇酒。” “好好好,蘑菇酒~” 八点二十,演出开始。灯光全数亮起后吸引一大片尖叫欢呼,掌声不断,梦幻的透明水晶钢琴被缓缓推出,上面足足覆盖二分之一植物或野花,舞台灯与水晶折射的虹彩在演出者身上落下斑驳光影,静谧耀眼又莫名神圣。 都说最怕摇滚深情起来,利维平时看上去大剌剌一个人,穿上得体演出服,收起玩笑态度,竟然拥有浑然一体的忧郁艺术风格。 观众们从前奏就开始跃跃欲试,第一句结束后都在跟唱,低磁发哑,诉说的氛围感无限漫延。 /it was just two lovers /一对情侣 /sittin'in the car /坐在车上 /listening to blonde fallin'for each other /聆听blonde的歌彼此倾心 有位可爱银色波波头的老婆婆推着小车发放仙女棒,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从善如流地接过四支,道声感谢。 柳烬兴趣缺缺地捻动手里四条细棍,知道身边人说过自己很讨厌烟花,那么这个玩具就不再是美好化身,反而具有成为ptsd诱因的风险,所以等老婆婆已经向前走过两排,他仍旧只是拿着愣神,迟迟没有动作。 旁边有人变成雕像是件很难不让人注意到的事情。宋不周右手在焦糖格子布上画正方形,画完一块,停顿一秒,什么话都没说地从他手中择出两支,最后用打火机点燃。 焰火炸开并不伤人,盛大的火树银花微缩在手中比遥不可及的星辰更加繁复绚丽。 更重要的是,在可控范围内近距离欣赏,柔光笼罩下的它的模样完全没有噩梦中那样恐怖。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场景与禁忌海滩相差太远,又或许是酒精那足以混沌一切的力量正强,宋不周觉得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竟然平稳到堪比捧书漫游时的状态。 怪不得《短歌行》中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旁边有人指着舞台纵情唱出: “shine——”! 几乎所有人同时抬头向前看,草坪上闪闪星光,仿佛熠熠不息的萤火虫尾焰延绵至舞台中央塑成聚光灯的光源。 宋不周暗暗松口气,连眼皮眨动的速度都一齐慢下来。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对这些东西的恐惧尺度,万一比自以为的脆弱,在这么好的气氛下面对小小烟花棒而慌张流泪,不仅醉晕头没宽慰到人,反而惹人心力憔悴,那可就不好了。 但与耀眼之物的相处之道,可没那么容易摸透。 他直视太久的眼睛被照得恍恍惚惚,只能先将烟花棒插进玻璃瓶,摘下眼镜按摩缓解。 一直默默关注反应的柳烬自然而然地接过来戴着玩。他本身也有些近视,只不过先前唯一的框架眼镜被郑席扔了,后来出道成为演员更是面临角色决定外形的种种情况,何况出席活动需要考虑的拍图反光与服装搭配问题,所以一晃这么久,早就忘记自己的精确度数,但现在戴上倒也没有很不适应。 他来回比划:“我果然没有宋先生适合眼镜造型。” 宋不周眼眶揉得泛红,听到这话即使精神不济依旧侧头认真端详。 哪里不适合了。 时隐时现的烟花棒暖光打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从阴影轮廓能直接看出堪称完美的骨相,有些像中世纪的欧洲贵族,或者西方短篇小说中的俊朗公爵。 第52章 “更像个不正经的教授。” “很不好看吗?”柳烬眉头微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貌似是真的在担心以后年老色衰,色衰爱弛,爱弛…… “好看!” 醉意熏熏的人有理有据,有问必答。宋不周不太温柔地捧过他的脸,心想大概没有人会觉得这张脸难看,再靠近仔细探究,没有挑出半分失落或者沮丧,又说:“我错了,你不是教授,是美食品鉴师。” “嗯?”何出此言。 “黑森林好吃吗?”宋不周问道,他眼神迷蒙,语气倒是毫无掩饰。 原来我们的宋先生就算是醉酒待机状态依旧能看透人心。 柳烬了然,笑得很明媚:“宋先生,黑森林有些苦,你适合更甜的。” 话音隐没于和声,在歌词刚刚唱到“i don't need no light to see you”最后三个重音词时,柳烬忽然感觉自己的右侧脸颊扫过温软触感与温热呼吸,灼烫稍纵即逝,心脏酥麻紊乱,歌曲乃至人群被按下暂停键,世界直接坠入万籁俱寂的境界复归远古。 只因为一个生涩到像啄木鸟治树的吻。 他双眼睁大,难以置信地回望。 宋不周也被这反应吓得面露茫然,差点醒酒。 做错了?夏洛说没有什么伤心事是亲一下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 他正走神反省究竟哪个步骤出了问题,忽然有抹青柠香水味的金色贴近,自己附在额头上的手被紧紧牵住。 冰凉戒指用力蹭着手背,抬起眼皮后无处可逃地对上一双发亮星目和在烟火中微微颤动的金色睫毛,五年了,像这样的视线交汇经历过无数,这次却比第一次更不知所措,更难以自制,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凝固在空隙,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听到他的气息起伏。 某个瞬间宋不周半晕半醒,内心嗥叫——完了,自己是真的喝醉了,竟然信了夏洛的鬼,如果不是及时恢复理智,差点就执行“如果有就亲两下”! “是安慰的吻吗?”柳烬抬手为他摘取头发上并不存在的落叶,小心翼翼发问。 “好像是。”宋不周虚弱地说。 柳烬不动声色地拉开些距离,低头收起大惊小怪,开始幼稚地思考仙女棒是因为能把人照得像仙女才这样命名的吗。 过了三秒,他听到身前人嘀嘀咕咕改口。 “又好像不是。” 歌曲经过改编无缝衔接另一首歌,刚刚才又回归原曲,更具有生命力的橘金色舞美驱散迷雾,替换彩带的银杏黄纸飞机划过两人之间,像画出地平线分割可视与不可视,在其他观众纷纷扬手抓取,铺展开书写心愿的时候,柳烬还在摩挲那被自己如视珍宝的手以及带有标记属性的素圈戒指。 第一次在心理医生面前提到宋不周时,他神经质地把他比喻成戒指,想日日夜夜戴在手上,牢固,美丽,随时可以欣赏。 因为生命是条望不见尽头的横轴,人们在经历一个又一个坐标点的过程中无一例外从最初的天真烂漫到逐渐领悟出这是条缓缓走向毁灭的不归路,且无论富有或贫穷,幸福或者不幸,万物平等,无法改变。他们两个人都属于过早意识到这个道理,前者拨不开自己眼前的迷茫雾气陷入虚无,但天性善良的人无法对后者冷眼旁观,主动迈入危险的领地施加好意。 人大致分两种,一种鄙夷不屑,将好心当成驴肝肺,一种铭记于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而柳烬太长时间浸泡在三观扭曲的城府里,无法和寻常人相提并论,他只知道那份蝴蝶酥掉落在横轴最戏剧化的坐标上,像步入沙漠穷途末路时从天而降的雨露,容不得做出过多思考,便已经在求生欲望下接受,珍惜,甘之如饴。 随之即来的是上瘾,患得患失,失衡,渴望占有,以至于到了想像戒指那样每时每分都触手可及。 与当初道尽途穷、土崩瓦解时一样,往后所有坐标点都需要他的存在,他必须在,方才和利维说“如果自己这次一个人来伦敦,可能就出不去了”的话并不夸张,但在命运里迷失自我的瞬间想到有人在等待着自己,才能恢复如常,用轻松的语气隐藏内心,摆出哲学家的派头。 可现在想了这么多,口条流利的哲学家原形毕露,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宋……” 柳烬习惯了虚与委蛇和逢场作戏,无论是屏幕里还是屏幕外,难得的一点真心也只对宋不周剖开过。 可那玩意实在不算好看,留不住本就颓废的灵魂,无计可施,只好用一遍又一遍的肯定和表白来试图抓牢并期待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奇迹。现在,是面前的人在离岛邮轮那次之后的第二次主动亲吻,哪怕是安慰的吻也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转变,叫立场不坚定的人一瞬间冒出取消长途的想法,什么朝生暮死的旅程,什么回归梦境回归现实,直接关进陆地别墅,这样就不可能存在所谓的“三十计划”。 多么完美。 只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概率覆水难收。 他头脑风暴到疲惫,俯在他肩头,黑色头发惹得后颈发痒,直到间奏结束后,他仅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传递出亘远的迷恋。 - “宋不周,我只有你了。” - 可能刚刚在房车里勾起久远记忆。 随着纸飞机接连划过,上面看不清的文字仿佛记录了那段飘然无着落的过去,大概上辈子拯救银河系,生活才会对他表示怜悯,带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挪走部分重担,让小时的他得以喘息。 所以,暂时变成手控。 想一直牵着,直到演出结束,直到沉入睡梦。 “不好意思,”宋不周轻轻将人推开,闭着眼睛婉拒道,“我有男朋友,不能喝其他男人给的酒。” “……?” 百利甜有什么魔力,怎么还间歇性上头。 不过倒是很有效地扭转了沉郁气氛。 吃完自己的飞醋,柳烬坐直,终于从愁肠百结里笑出声。 他以纸飞机太危险为由用力将人拉拢,心机狐狸眼恢复本色,露出狡黠。 “可以亲你吗?以我还没转正的身份,我想,你的男朋友不会介意。” 宋不周肩上披着毯子,裹得严严实实仰视他如撒娇猫咪,眨巴眨巴的眼底温柔如水,换句话来说是单纯到有点犯傻地问出三个字:“真的吗。” 他慢悠悠将手抽出来,掌心相对,苦恼到对着眼前的狐狸忏悔:“我是不是要道德败坏了。” 这可不行,道德很重要。 他蹬腿就想离开这片美丽危险的地方,奈何被毛毯绊住手脚。 “你考虑考虑,”柳烬将人按下后掏出手机,光明正大点开备忘录,记上以后家中要常备低度数甜酒,一套动作十分流利。他收进口袋后回过头,瞳仁浅浅,语气低醇,试图犯规用美男计勾引,“这首歌还没结束,我不着急。” 但玻璃瓶中仙女棒已经支撑不住,燃烧殆尽。 视野倏然变暗,像蒙了层棕色纱布。 宋不周低头不看他,念叨起养生注意事项:“喝醉容易导致供血不足,会头晕。” “我知道。” “那你应该也知道,”宋不周满脸严肃,指着自己的脑袋,“头晕是没办法思考的吧。” 柳烬同样摆出一副认真琢磨的态度:“有个好办法。” “啊…”不是这意思。 “专家说过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就不晕了,信不信?” 这位专家说的话还能再多些吗。 在舞台上的歌手因发现自己那两位朋友正深情对视从而提高声量后,宋不周跟着节奏在心里默唱歌词,尝试用这种方法能否让经受酒精刺激的心脏镇定下来。 “minutes feel like hours 时间缓缓流逝 she knew she was the baddest 她深知自己魅力难挡 can you even imagine fallin' like i did 要不然我怎会如此沉溺她。” 要不然,我怎会如此沉溺他。 歌词怎么这样。 “好骗”的人咬着牙,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说出四个字。 柳烬弯起唇角,抚摸撩拨心口半日的发丝后倾身超过安全距离。 “哪怕是醉话,我也要当真了。” 风将野餐垫吹得起伏,像阿拉丁的魔毯带他们飞在暮色四合的旷野当中。 他们拥抱,对视,亲吻脸颊,旁若无人。 浪漫随晃动斜影延续至整首歌最后的高潮。 “shine—— 闪耀 it's your golden hour 这是她的高光时刻 you slow down time 时光仿佛为她按下暂停键 in your golden hour 让她停驻于最美的年华 we were just two lovers 我们沉沦在爱情里。” - - “然后呢?” 利维下台后先喝了半瓶水,点开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非常难以理解地问道。 第53章 只听蓝牙耳机对面传来一声由衷的叹息。 然后…… “醉鬼”很不负责任地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利维:那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柳烬:车借我。 利维:…… - 《golden hour》——jvke 第22章 呼神护卫 // 四月最后一天, 罢工游行的铁路工人终于回归原位,停摆的车次也全数照常运行,只有电子系统不知道是怨念过深还是缺乏更新维护, 从开机卡顿到最后彻底死机只用了半个小时。 明明情况紧急,国王十字车站却依旧秉持一贯的松弛作风,非常随意地宣布乘客无需检票, 自由出入, 为期一天。 无需检票, 自由出入。 听上去杂乱无章缺少秩序, 可现实并没有想象中喧闹拥挤反而更加井井有条,充分感受600年历史刻进骨子里的绅士礼让。在一片真诚的“please”和“sorry”声中,柳烬几乎卡着点赶上前往爱丁堡的火车。 车子启动后, 他匆匆找处有桌子和阳光的位置, 放好背包,落座,打开刚刚从tesco买好的三明治和猕猴桃汁,凑成一顿酸甜掺杂麦香四溢的营养早餐, 接着在旁边那位因早起而精神不济的先生犯低血糖前一秒,殷切地递到嘴边。 “……” 画面倒带。 好像自从结束海德公园一日游, 这个人就把旅伴当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 或者换句话说是把自己变成了小孩, 每天的黏人程度简直呈指数飙升。 上午的阅读时间要挤在旁边喂水果、播音乐、时不时发神经深情献唱; 下午的观影时间要像大型犬那样坐在后面将下巴抵在头顶上; 晚上的晚餐还执意要烛光点缀, 说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平板上恰好在播放电影哈利波特, 让人很难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也被施了爱情魔药。 到底哪里不同往日了啊? 宋不周倚窗头疼。 而且无论是夏洛还是秦恒, 听了前情现状之后都表示——这很正常, 柳明星单方面推动关系进展的手段罢了, 至于为什么突然转变不如去问问那位“利先生”。 结果前天在熟悉的超市, 熟悉的烘培角,利维用镜片后面的眼珠左右来回乱看,冷不丁笑着调戏了一句“百利甜,在后面右侧第二个货架哦”。宋不周顿时放弃说悄悄话的念头,在心里细品这话。 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那次续杯后不仅仅是睡着错过演出那么简单?在他沉思过程中,旁边推着购物车的人缓缓靠近,那回应更奇怪。 #蘑菇酒是什么东西# 四小时后,火车开始减速进站,窗外风景从蔚蓝海岸线正式迈入文学之城。 偌大的爱丁堡waverley车站足以勾起所有到访者的怀旧情绪,仿佛眨眼穿越百年,目光所及皆是工业时代建筑风格,绿色钢架繁复交错,大厅上方的玻璃圆顶被诸多装饰点缀,在所有乘客心情雀跃地起身检查随行物品时,他摘下蓝牙耳机,又问了一遍柳烬海德公园那天的事。 对方双击屏幕暂停片尾曲,将手里的耳机盒当成打火机把玩。 说出口的话倒是和前两日一模一样。 “怎么会忘呢,宋先生对我表达了强烈爱意。” ……鬼才信呢。 “hello,这边可以挑选霍格沃茨四学院的校服,欢迎入学!” 刚迈进当地著名魔法店museum context,就有一位身穿格兰芬多巫师服热情洋溢的女生上前打招呼,听口音特点大概是兼职的非本地人,一头蓬松棕色长卷发,蓝绿色瞳孔配上些许小雀斑,像极某动画片里灵动可爱的卡通角色。 尤其当她发现面前两位客人的外貌身高神似哈利与德拉科之后,表情肉眼可见兴奋起来,同时微不可察地向旁边店员发出“懂得都懂”的表情。 “在接下来7天里有个调研活动,只要确定自己所在的学院就可以免费试穿,拍摄开学典礼纪念照片。” 旁边布置精巧的红砖墙壁上留有其他参与者的“学生证”和留言。 不得不说这里的店员信念感都好强,像用心构建互动性话剧舞台,每位来宾都能自动获取属于自己的角色。 身为欠缺真情实感的伪哈迷,宋不周真心喜欢过天马行空幻想世界,但那是八岁时的事了。后面生活从漂浮到落地,再到陷进泥里,想象力早已濒临消失,如今以将近三十岁的心理状态面对眼花缭乱的魔法世界,一时间看迷了魂,竟然忘记要礼貌回应人家。 好在柳烬社交属性持续在线,弯着眼睛开起玩笑:“我想,比起这些,我更需要love potion。” 一种具有珍珠母光泽的迷情剂,能让对方深深迷恋自己。 这要求不算少见,大部分游客都是为了这个或者福灵剂的纪念品而来。但现在四个学院在做实践调查,显然不想放弃面前的两位种子选手。女生很自然地笑了笑,说出的话有些像绕口令:“love potion并不能真正制造爱情,但霍格沃滋学生的真爱几乎都是同学。” 很有道理的样子。 况且还能弥补他们缺席彼此学生时代以及当不成校友的遗憾。 “那好吧。” 柳烬个人属性明显,毫不犹豫地接过蛇院魔法袍,系上墨绿色领带,一边整理衣摆,一边偷听那四位穿着不同学院服装的店员讲话,讨论到重点时,他和她们一齐抬头从左至右扫过架子上的红蓝黄绿,最后转身落在那位专心致志研究死亡圣器的人身上。 外形的确比较像救世主,但…… “没有但是,当然选格兰芬多。” “狮院的人已经爆满,该分给赫奇帕奇。” “安静又博学的样子,显然是拉文克劳,不接受反驳。” 柳烬旁观片刻,在辩论结果向蓝色的鹰院无限偏移时站在她们后面摆出同样的姿势,插了一句:“他是我的爱人,各位还是让我过把学长瘾。” 英语再不纯熟也能听出这句话的意思,站在猫头鹰面前的“学弟”回头给了他一记眼刀。 “不好意思,我语言系统故障。”柳烬摆手解释的同时拿出小一号的斯莱特林长袍,伸出的距离比其他四位都要接近,应该说不出什么正经话。 “是我爱的人。” 宋不周:…… 这家所有角落全部堆满纪念品的魔法小店总共分为三层,电影海报与不同品种的猫头鹰玩偶随处可见,更别提鸟笼、钟表、巫师棋,一个个展示柜组成专属于哈利波特的博物馆,每年都吸引数以万计的粉丝。 于是极繁主义冒着不协调的风险为“学院调研活动”开辟墙面,留下今年度入学新生的青涩模样。宋不周换下衣服后被在自己手臂上蜻蜓点水的金色飞贼表演所吸引,柳烬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紧黏在院徽右上方新鲜出炉、从无到有渐渐显色的拍立得上。 这种相机受人欢迎不是没有道理。 即拍即得,无法反悔,朦胧胶片效果让“记录”两个字变得实体化,明明前五分钟刚刚摆出上面的pose进行拍摄,现在竟然有种过了数十年回看曾经美好的错觉。 虽然两位模特自始至终都没有直视镜头,摄影师还是非常熟练地捕捉到他们自然打闹的瞬间。 在布满魔法药瓶与秘方的角落,金发男人站在椅子旁边,左手附上椅背,右手撑在桌面,弯腰佯装阅读配制手册上那密密麻麻几乎无人能懂的文字,实则暗暗瞟向座位上眉目清隽的小巫师,而后者无奈的表象之下却也是愉快松弛。 气氛浸泡在蜂蜜罐里,谁路过都能分得一匙心动。 总共拍摄了三张,一张留在店里,两张送给他们,那位热情的女生还在旁边偷偷写下留言。 ——希望这次擅长错过自己心爱之人的斯莱特林能够飞出不再遗憾的纸鹤:) 认真看电影却没有体悟到磕cp快乐的宋不周走过来对着这行字看了好几秒,转身问道:“千纸鹤和心爱之人有什么关系?”记得没错的话,电影中德拉科在上面画的图可不算礼貌,而且称得上非常幼稚。 这可怎么解释才好。 “嗯——”柳烬故意拉长音,最后给出同样幼稚的答案,“秘密。” …… 行吧。但秘密太多,礼物没收。 纵使柳烬追在后面百般祈求,免费赠送的两枚蛇院胸章最终还是都佩戴在宋不周自己的衣服上。 错失情侣标志的前者软硬皆施,抓耳挠腮,一怒之下拉着人向里逛了个全面,最终全款买下冬青木和山楂木的迷你魔杖钥匙挂件。 或许是心里作用加持,将魔法装进口袋后变得更能欣赏其诞生地爱丁堡的魅力。 阴蒙蒙的天气,风里有雪和丁香花的味道。 从耸入云烟的城堡抚过峭壁,吹到居高临下的旧城与密密匝匝的新城,作为对角巷灵感来源的维多利亚街彩旗飘飘,起伏不平的坡度上人流量大到超乎想象,有街头艺人三五成群穿着花格裙吹奏风笛,向来自远方的朋友们展示苏格兰精神的魅力,还有人头戴面具,单膝跪地在铁板上喷漆作画。 第54章 游人围观但很少久留,更多是穿着斗篷或其他花俏服饰,抱着花斑猫念出一句句咒语。 “如果一切都真实存在,你最想学会哪个咒语?”柳烬从奶茶店出来,举着两杯突发奇想地问道。 “没有如果。” 干巴巴地说完这四个字,宋不周接过香芋鲜奶,喝了一大口暖身。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着,柳烬的视线不自觉下移,喉咙一滚:“什么味道的?” 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别人的东西最好吃。 “……”宋不周把杯子递给他,“自己尝。” 宋老板大方,只是… 咳!不愧是低血糖患者选择的100%全糖,有点齁得慌。 柳烬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精神了,言归正传:“说说嘛,专家认为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瓜,只有懒惰的巫师。” 真想问问这位专家嘴碎的人会不会咬到舌头。 幸好甜食能抚平心情,糖分充足的宋不周没有继续反驳,腹诽后顺着话题回忆在火车上恶补电影的全过程。 “obliviate(一忘皆空)吧,你呢?” 说出如此令人难过的答案,竟然还反问。 呷着没什么味道的冰拿铁,柳烬将视线越过在路中间表演机械漫步的行为艺术家,看到对面将伙伴拉到身后,对着正前方像模像样挥动魔杖的卫衣男孩。 在男孩拉开双臂气势汹汹开口的那刻,与他异口同声。 “expecto patronum.” “…哦。” 发音很好听,不过宋不周反应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其实我不记得这是什么了。” “呼神护卫,”柳烬步子放慢,“一个高阶魔法,集中注意力在脑海中想着幸福的事情就可以唤出守护神抵御摄魂怪。” 是行走的百科全书吗。 宋不周侧头饶有兴趣看着他,直到后者用更腻歪的眼神回望才无奈摇头,慢悠悠地开口。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是哈迷。” 在青苔二层阳台上看前两部的时候可没有发觉这个人的热衷。 柳烬眯了眯眼睛。 “差不多吧,毕竟算半个英国人。” 事实是在被软禁熙壤庄园的那段时间,他溜出房间误打误撞从书架偷回去的书就是《哈利波特》。 身为同样被关禁闭的小孩,怎么可能会不渴望收到一张入学通知书呢。 但这些陈年旧事说来话长,刚开了个头就被突然出现的coseplay队伍打断,热热闹闹霸占了半条街,前排主角团,后排食死徒,天上飘着逼真的金色飞贼气球,看样子能当场举办魁地奇赛事。 有个装扮为赫敏的女生捧着厚厚的牛皮纸书,手中的木棒指向正前方,嘴里振振有词只是发音囫囵吞枣,站得稍远些就完全听不清被她施了哪个法术。 有人为此皱眉,有人却长舒一口气。 “看来那道咒语很难,太好了。” 他们两个站在巷口,一方面为了让开通道,一方面为了更加全方位的欣赏。 柳烬抱臂靠墙,目光从右移到左,然后贴在人耳边温柔低语:“希望你永远不要学会。” 怎么还带点威胁的味道。 宋不周没接话,继续闷头喝着自己的香芋鲜奶。 等浩浩汤汤的队伍过去之后,他才孩子气地拿出钥匙上的挂坠,推一推眼镜,在空中晃了两圈最后在某人眼前一点:“poine me(给我指路)。” 柳烬立马配合地抬起爪子:“好的,主人。” 噗,宋不周失笑。 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街道上漫步,或许是这段时间的折腾锻炼了体力,更有可能是爱丁堡实在美得不会让人感到疲惫,直到天色开始暗淡,湿漉漉的街道亮起所有灯光时也没有冒出休息的意愿。 从市集里买了两份海鲜炒饭,随性坐在台阶上和当地人一样捧着环保饭盒边吃边聊。柳烬带着他看了传说中伏地魔的墓地,也摸好几下忠犬bobby已经锃亮的鼻子,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结果又回到王子街。 这座城市受海洋影响总归是比伦敦更冷些。 遍地都是卖羊绒围巾和披肩的店铺,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明天再转门购买伴手礼。 又过了两个巷口,途径一间二手书店,外观是好看的墨绿色且不带商业气息,只有浓厚非常的文艺氛围,很遗憾门上落锁已经打烊,但青苔老板还是抗拒不了吸引地在店门口驻足。 从橱窗向里面望去能看到许多书籍堆砌在座椅软垫旁,木色书架上还摆着各种可爱玩偶,墙上画有信纸图标与地图,应该是能将手写信寄送到世界各地。 让他不禁想到远在塞佛的那一间。 虽然看到喜欢的人露出有温度的表情是件很幸福的事,但柳烬还是轻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 “宋先生。” “嗯?”一天没听到这个称呼还有些不习惯。 “熙壤出版社为什么会给你寄信。” 气氛变得莫名。 突然扯到太久之前的事,宋不周眨了眨眼努力跟上思维。 在离岛前一天晚上,自己收拾工作台时整理出近期的信件,由于当时没有触发记忆所以不理解这家伙发现之后的反常举动,只单纯认为是资方与艺人之间的龃龉。现在想来确实不对劲,熙壤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寄信,而且并非送到方家旧址,而是塞佛岛地图册上都被抹除干净的青苔书店呢。 “我也想知道原因,但那封信后来被你拿走了。” “你说那是第一次收到。” “嗯,其他杂志社总有征稿可熙壤的还是第一次,里面写了什么?” “他们的人去找过你吗。” “没有,里面到底……” “不知道,我直接撕掉了。” 距离最近的路灯因接触不良闪烁,说话人沉郁的脸模模糊糊倒影在橱窗玻璃上,宋不周看不清楚,于是半眯着眼侧头望向现实中仿佛化为雕塑的人。 风衣领子和凌乱发丝刚好掩饰住微皱的眉头。 更看不清了。 相识相处多年,他们对彼此再了解不过。宋不周深知柳烬这个人总是非常体贴,为了避免勾起自己不好的回忆或引发潜在ptsd风险,很多事情不会主动提及,选择独自承担十三年缩减为五年的委屈。 真难想象如果邮轮那次自己没有拾起五年之前的任何碎片,他会不会将那段过去一直藏在心里。 但就像今天的回答,没有如果。 自从恢复那部分记忆之后,痛苦事实毫无过渡地铺展开,因果关系也从头至尾大致清晰,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具刺激性的细节让他现在闭口不言。 再问也不会得到答案,移开视线后宋不周感觉心里闷闷的。 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被一名喝醉酒的神神道道老魔法师发现,她手腕上戴满紫色手串,倚靠在充斥各种塔罗和水晶球的门框旁边肆无忌惮伸懒腰,门牌上还挂着神秘兮兮的装饰,很符合某几条刻板印象,而且在找到新的搭讪对象之前她正跟旁边关门准备回家的老板介绍自己的店铺起源于一位真正的老巫师。 塞佛岛与爱丁堡相比,对于玄学事物的喜爱只能说一个内敛,一个外显。 但此刻无暇顾及这些,宋不周只想赶快回到酒店房间蒙头大睡。 ——“小伙子,坦诚永远是人们交往的密钥哦。” 偏偏在这个时间。 偏偏是他们两个听到这句话。 旁边的老板见状赶紧把握住脱离苦海的机会,与他们擦身而过快步离开。 宋不周顺着这人离开的方向转身,瞥见方才闪烁的路灯已经恢复如常,明亮如新,心跳愈来愈快又鬼使神差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一步距离的人。 他眼底的阴霾敛净,眉宇间只剩下温和平静,任由空气静默了片刻才勾起唇角向那位胡说八道的神婆礼貌点头示意,然后牵起同伴的手离开,步速不快不慢,只留给身后发呆的人一个挺拔背影和隐隐发烫的掌心。 - 宋不周知道,他一定有件大事瞒着自己。 第23章 本性难改 // “说吧, 最近瞒着我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此刻,在被誉为塞佛岛长明灯的summer's bar里,夏洛背靠吧台长腿交叠, 手指在太阳穴不时点动,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本店要打烊,不说就滚吧。” 前半句倒不是气话, 方圆几里唯一一家“开放式”运营的酒吧通常能热情高涨到后半夜, 但今日收到突如其来的天气预警, 不得不提前好几个小时清场。路上人影寥寥, 都是大步流星揣着袖子低头往家赶,也只有秦恒会在瞥见熟悉的壁灯还亮着时停下脚步。 老好人不放心,缓步登上狭窄石阶。 结果刚进门就看到非常具有冲击力的一幕。 一位从侧脸看着样貌就十分不错的男子, 眉毛浓密瞳孔清澈, 西装革履精英气,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柳明星的同行。他上身笔挺地跪在地上,虽然姿势卑微可表情却丝毫不沉闷,无奈的笑容更像是在诱哄宠溺小孩。 第55章 而正对面的老板随手翻阅账单, 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两个人都不说话,左边的装示弱, 右边的装深沉。 这是误闯了哪部深夜剧拍摄现场。 内心的天平左右摆动, “如无其事走开”和“捧起隐形爆米花看戏”难分上下。忙碌一周的医生双腿发酸, 弯腰捶着捶着便顺理应当地倾向了后者。 夏洛余光瞥见门口的身影后没好气地将账单摔回台面, 从高脚凳上跳下来, 绕到旁边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边穿边问:“秦医生, 你能治弱智吗?” 秦恒:“……” “那看来没办法咯, ”夏洛耸耸肩, 语气轻飘地念叨, “孩子弱智总不好,多半是废了,扔掉完事。” 那位帅哥竟然还在笑,被说得这么不堪倒也不生气,让观众难以分辨是真吵还是打情骂俏。 “秦·万年单身·异性恋·恒”搞不懂了,坐下整理被风吹歪的头发和更歪的思路,然后顺着他们俩的视线也回头瞄了一眼外面早已不堪重负的垃圾桶。 这很经典,堪称情侣吵架必备桥段。而且夏老板威名赫赫,路过的人根本不会意外为什么有傻瓜把全新限量款礼物当垃圾,只会摇头感慨一句。 ——“又来了。” 说完这三个字,看热闹的女生转过头。 秦恒猜测她本想偷窥战火里的主人公,却没想到和自己对视了才会不好意思地躲在男朋友身后笑呵呵地打招呼,他也挥手回应并示意他们天气不好赶快回家,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被大风吹偏,又抱作一团,边嬉笑打闹边走远。 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半月之前还在诊所因为料理导致的肠胃问题吵得上蹿下跳不可开交,普普通通的腹泻最后上升到分手的高度,街坊四邻都被召唤出来处理小别扭。 至于为什么人类的本质是双标……秦恒拖延了挺久,直到上周五去陆地学习途径二手书交易市场,才禁不住好奇心买了几本与人类学、发展心理学相关的初级读物。 他身为小诊所里的小大夫,未曾接触过那个奇妙领域,在认知水平较为落后的岛屿上做相关研究更是难度系数五颗星,可最近越是观察身边朋友的行为情绪,越能感觉到这个东西的复杂和重要性。 小秦还需努力,所以先将双标的思考留到以后。 当下有感而发的另一个疑问是,世上真的有从未吵过架的情侣吗? 或许很难存在,毕竟再小心翼翼的相处也终有一天会因距离接近而产生摩擦,想到这,忽然开始好奇那两位正在长途旅行中的人会为了什么争吵。 思绪越飘越远,他及时止损,视线移回店内刚好赶上韩冬捧着手机解释:“忙着调整工作,好带你出去玩啊宝贝。” “出去玩?我们是可以一起出去玩的关系吗?” “当然!法国,你最喜欢的国家。”韩冬手里倒是灵活,马上切换到地图相册,上面浪漫的风景连旁观者都心动。 一阵大风吹过,风铃叮叮咣咣乱响惹人心烦,夏洛“哼”了一声,拉好衣服拉链戴上帽子准备回家。 但临出门还是着补了一句。 “给我个理由。” “嗯?” “前前前任,前前任,再到前任,我都没和他们出去过,给我一个偏要和你出去的理由。” 那些交往时间最长超不过两个月的家伙们有来自同镇的学生,也有来自外面世界的过路人,性格各不相同,但不管怎样毕竟是恋爱,毫无例外地递出过或短途或中途旅行的邀请,但也都被他用相同的句式拒绝。 和已经烦腻打算断交的人踏上陌生旅途的恐慌不亚于被绑架——夏洛的名言。 可他没想到,和韩冬认识将近两个月,在交往满二十八天正考虑要不要分手的节点还没等自己主动提及,这个人反而先消失了足足七天! 今天突然出现不仅什么解释都没有,还一直偷偷摸摸盯着手机里所谓的公事,现在又说有了跨国长途的计划。 他当他柳烬啊?? 但夏洛的脾气秉性和宋不周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就连同样抗拒离岛的原因也是非常不同。 所以答案已经非常清楚。 不爽,非常不爽,现在就要百般刁难,看这人能吐出什么象牙。 韩冬面不改色像是丝毫不介意眼前的人有过多少没用的前任,短暂沉思后开口。 “我对这个国家非常熟悉,精通语言,当地有房有车有飞机。宝贝,只要你愿意,可以把我当成导游,我保证规划出最佳路线。” 秦恒听得津津有味。 夏洛垂着睫毛似乎并没有动摇,虽然这位真的是他众多男朋友里最有钱的一任。 “对了,还有你的朋友,叫宋不周是吧,我记得现在在英国?”韩冬笑了笑,“距离不远肯定能见到。”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适时震动两下。 宋:在忙吗? 宋:【图片】 宋:你们看看,告诉我喜欢哪个颜色。 秦恒在点开原图之前先回复了第一条:正在当战地医生。 // “他转行了?”柳烬戴着标签晃来晃去的帽子凑过来,没头没脑地问。 宋不周本来没觉得秦恒的回复有多好笑,直到听见这话才没忍住笑出声,指着地上大摇大摆自由出入的鸽子道:“先生,现在是和平年代。” 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中文水平可以忽高忽低。 “那他什么意思啊?”柳烬虚心请教。 宋不周:“夸张,比喻,象征,猜得没错的话战场应该是summer's bar。”不知道夏洛又整出什么奇形怪状的幺蛾子。 解释一通之后,手机屏幕上的聊天界面刚好收到一长一短两条语音。 转为文字并提取关键词,他抬头寻找,很快拿起恰好就在近处的蓝棕格和暧橘色两条围巾,还不忘混在留学生群体里有样学样地检查是否有“made in scotland”标注,最后在旁边的人自然而然伸手打算拿去结账时摇了摇头。 柳烬笑眯眯的:“我很有钱。” “那也不行,”宋不周认真将围巾叠好,盯着人上下看了看,又转身拿起一条酒红色格子的,“伴手礼融于感情,我要亲自买,而且……” “而且什么?”他大概是在明知故问。 而且,作为第一次也是……也是,最后一次的礼物。 宋不周叹出一口气:“而且有些累了,赶快买完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上午逛了许多小店都不满意,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做出了最大众的选择。 围巾柔软保暖,蛮适合冬天。 相信他的朋友们不会介意自己资金有限,只能选择中号款样这件事。 - 十分钟后。 秦恒:战争结束。 - 收到消息时,最上方微博弹窗是沉寂许久的“falling into summer”博主正在虚拟世界与一群素未谋面的追随者讨论舒适圈与梦中巴黎的两难选择,从一改往常的回复频率便能看出来他正处于十分纠结的阶段,完全不像当初游说书店老板出岛看看时豁达。 “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柳烬刚刚被店员叫回去拿羊毛洗涤剂,出来后又被上前问路的老婆婆绊住脚,好不容易拎着购物袋挤回来却发现等待的人毫无知觉,这才自己给自己铺台阶。 随口评价,没有特殊情绪,只是字面意思。 他和那两位充其量算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可惜因“中介”是位倾诉欲望低下的情感轻度缺乏症患者,所以时至今日留下的也只有第一印象,谈不上了解,更没什么其他感觉。 “往哪边走?”宋不周头也不抬地问他。 但柳烬没回复,还在心里绕着“没什么感觉”这几个字。 好吧。其实他一直以来都非常羡慕那两个人近水楼台可以随时打扰宋先生,羡慕到嫉妒,哪怕他们知晓自己和宋不周之间浅层的追求与被追求的关系,也没能阻止他曾卑劣地敌视、猜忌,戏很足地暗中提防。 #卑劣# #戏很足# 事实上,连这两个形容词都是在心理师有耐心的日日打磨下才领悟出来的。 不过思维进步并不意味着能改本性。他原本抱着半放弃心态,认为自己不会和假想敌深交,没想到一月前在医院走廊的沟通过程中竟难得地牵扯出真情实感,自惭形愧于太多未知的背景故事,同时意识到世界上真诚对待宋不周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个。 而这一点从夏洛和秦恒对离岛计划的尽力助推中感受得更为清晰。 简单来说,两个好人。 柳烬忍着醋劲,等人回复了一个猫咪眯眼笑表情包之后顺势将人拐进街角咖啡厅。 乔治王时代的建筑风格和利维在伦敦的小店截然不同,倒是有些像青苔书店对面关门许久的花店,之前柳烬还特意跑过去结果失意而归,现在他能从门口的花架上自取一束鲜花和喜欢的人牵着手走进极富电影氛围的丝雾棕画面里。 第56章 咖啡豆味道香浓,宋不周排在队伍中,仰起头半眯眼睛纠结选择,黑板上的名字与图片看上去都差不多,干脆决定等会儿让旁边的人随意发挥。 前面的客人离开后,柳烬心领神会接下任务,用英语帅气且目标明确地点了两杯燕麦牛奶和布朗尼。 “a和b,他会选什么呢?” 宋不周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捻动手里的鲜花:“夏洛会选择后者的。” 这么肯定? “可我们下一站也是巴黎。”柳烬边说,边笑着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餐品并礼貌回应,中英文切换倒是顺畅。 “这有什么关系。” “不行,我得找韩冬问问他们的行程计划。” 宋不周没过脑子回身四处张望,幸运的是漂亮的落地窗前还有空位,直到将袋子什么的都放好,坐下后他才反应过来。 “你认识他?” 柳烬“嗯”了一声,努力措辞:“合作已经到期自动解约,我只能算是他的前代言人吧。” 当初见面时的腥风血雨就不做多介绍,总之是不太愉快。 “他这人挺怪的。” 想了想,柳烬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人:“而且他口中的夏洛油盐不进,我倒有些好奇宋先生是怎么收服他的。” 这问题说难也简单。 “或许因为在他眼中,我们是岛上唯二的同性取向者。” 宋不周用严谨的样子瞎说八道,端起杯子望着窗外的石子小路,老神在在地喝了一口。 也是后来才得知那孩子在第一次离家出走躲进青苔书店之前就已经为岛上所有人排了个序,而自己凭借至今未彻底清明的原因稳居榜首,最终被坚定地选择。 正是这个原因,才能让他现在回看意外发现已经对这位少年称得上十分了解。 夏洛与柳烬同岁,父母年纪轻轻从陆地离家出走跑来塞佛岛定居,带来了热情似火的花店,还带来奇葩的“开放式婚姻”理念,所以他自出生就没怎么享受过正常安稳的生活。 男人女人戳中某部分人猎奇心理,家门口总有新的约会对象出现。 如此怪异滑稽的场景肯定少不了塞佛居民的指指点点,可当淡定的夏洛从树荫下乱嚼舌根的人群中路过后,只是光明正大地上前对正等待母亲化妆的陌生人说说甜话,红包到手就离开买零食犒劳自己。 深夜食堂谈天说笑时,宋不周问过他是否真的不在意。 ——当然是假的啦! 不然当时怎么会为了避免过早回家而选择在冷风里四处溜达,走遍鲜少有人涉足的小路,七拐八拐碰到青苔书店。 他说到这里时张牙舞抓地比划,那场面比衰败后震撼得多,书店门口摆着不少驱邪垃圾,人们口不遮言泼水撒盐,而主人公躺在窗户能看到的藤编躺椅上,恍若不知地晒太阳,蓝色书籍挡着脸,完全看不清情绪更助长了大家的发泄欲望。 没人意识到旁边有个愣住的孩子。 那次便是他的“一见钟情”——少年人乱用成语,不过心性早熟的夏洛的确在那之前就对自己有了清晰的取向认知。 奇怪的是这件事并没有从标新立异的父母那得到赞许,他们反而在一场四人规模的争吵后将战火向他的同性恋“病”上转移,于是最嘈杂混乱的时刻,夏洛血脉中的“离家出走”觉醒… 但没完全觉醒。 在后山露营与乘船离开当中选择了去书店找“初恋”避难。 19岁的宋不周正是最沉默寡言,四周像立着冰制屏障,但同样是“本性难改”,在突然跑进来的孩子自来熟输出一大堆话之后,头痛欲裂的他没有将人哄走,反而选择启用专属于书店的安慰方法。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抱着这本书,夏洛终于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讲话,眼里的玩笑也收敛不少。 ——老板我是男同。 老板表情格外超然。 ——你不觉得这本书的名字很美吗。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的对话产生了何种影响,只知道在那之后自己隔三差五出门投喂流浪猫狗,全副武装到闷气地绕进捷径时,抬头总能看到一抹服装光鲜亮丽的身影正过分热情地对自己挥手。 夏洛这孩子啊。 聪明有眼力,虽然在恋爱中从未维持过长期感情还被不少人评价为薄情寡义,但只要听说书店老板有事绝对会放弃所有赶往。 夏洛始终站在宋不周这边,且善于语言和行动双重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知道柳烬的存在后也是默默考量许久才开始鼓励助攻,不然离岛计划的成功还得再晚个几年。 ——柳明星喜欢宋老板。 ——如果你能出岛看看就好了,也许会开阔不少,这件事目前好像只有柳明星能做到。 当初的宋不周转头盯着比自己小八岁的少年,心想他小小年纪真是通透。 不过从现在微博持续在线的状态看来,智者也有愚钝的时候。夏洛的头头是道放在自己身上便开始漫漶不清。 于是一来为了缓解他的纠结,二来展开迟到两年的反击,宋不周将后面那句话的称呼改为“韩少爷”完整地给人发了回去。 “等价交换。”宋不周放下手机,用自己的叉子挡住旁边人的叉子。 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模仿“我有故事你有酒吗”的氛围以从前的故事交换布朗尼蛋糕上的坚果。 结果表现不到位,貌似被人误会了。 “好啊。” 柳烬果断放弃甜品,伸出拳头,说:“伸手。” 宋不周不明所以地照做。 得逞的家伙紧紧牵住他的手,唇角勾了勾。 “什么东西。” “我的真心呀。” 他想,只要做生意的是眼前人,如此不等价倒也没关系。 宋不周无语外加无奈,视线在那道浅色伤痕处经停,轻轻将手抽出来。 “td。” “同样的招数不能用两次。”柳烬的手放在嘴边笑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着“不闹了不闹了”赶紧把蛋糕推过去示好。 #可没那么好糊弄# 午后阳光洒落在哥特式教堂尖塔,橙色的光华一路流动到街边画画的少年身上,与诉说美好亲情的油画相得益彰。想要获得同款非常简单,只需要向画家送上一束郁金香就能完成以物易物的交易。 可隔着一面玻璃的柳烬献上坚果,不仅没有完成任何买卖,还很没道理地为此付出了额外代价。 他聊起自己小时候无聊的日常,当然也顺便说了薇奥拉的故事。环境对心情产生的影响真的不可小觑,他在离开伦敦之后竟然反而有了勇气倾诉这件事情。 他能预想到对方反应平淡。 却没想…… “我赞同你的做法。” 手肘撑在木桌面上,宋不周同样对这句话的威力毫无知觉,只顾吃进一小口布朗尼,眯起眼睛享受厚密的可可味道在嘴里融化。 直到感觉身边人安静异常才转头。 - 晚了。 已经对上近处一双更加甜,甜如蜂蜜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柳烬os:他好爱我。 第24章 lalaland // 傍晚九点二十八分。 为了目睹一场注定会消失的美好, 众多游人会选择晚餐后到访卡尔顿山。山脚宁静的圣玛格丽特湖畔就是童话世界入口,很有心情舒朗的功效,然后按部就班收获天鹅见面礼, 再穿越葱郁树林,待远处海湾雾气消散,太阳坠落漫天霞光时, 所有生物都会像身中巫师的古老咒语, 永堕lalaland造梦时刻。 柳烬说爱丁堡由沙金到紫色渐变的日落是首无声情诗, 然后浪漫病发, 自顾自用手机播放《love letter》。 对于这一整套华丽的操作,宋不周只是在旁边扶着眼镜气喘吁吁。 “看来上帝的情诗需要,人类, 用力气等价交换。” 听上去像在发表对某希腊神话故事的感想。 实际情况却是在为旁边那家伙临时起意的行程而发出小小不满, 即使从山脚到山顶只需花费短短十分钟,但在从酒店出来后步行路途的加持下,也依旧累到了这颗弱柳扶风小病苗。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具有反噬作用。 遗憾“病苗”领悟得太迟,只好步伐沉重地踏入目的地。 艺术家在松软草地上迎风吹长笛, 身边随之晃动的蒲苇草高于肩膀,宋不周深陷其中望向远处景色, 面无表情的, 手里捻动一支罗汉草逗着不知道从哪跑来的黄毛奶狗, 活蹦乱跳一小团朝自己摇尾巴, 完全没有防备心。 它有狗牌有主人, 他也不敢胡乱投喂。 两个小身影就这样一动一静相安无事, 在毛毛草丛里互相陪伴。 直到心跳趋于稳定, 宋不周眨眼回神, 掏出手机看时间顺便偷偷向秦恒打探故事后续, 结果在意外刷新falling into summer博主首页的简介后,他知道已经完全没有询问的必要了。 第57章 ——夏天,巴黎见。 不得不说,韩冬有点东西。 宋不周远程向这位陌生人送去认可,然后趴在膝盖上无聊地接受互联网碎片信息。 虽然收到手机快递已经是挺久之前的事情,但他一直没有认真学习使用方法,和它的关系还犹如刚认识那般彼此不熟,保留着青涩。三位朋友对此大有意见,就连老干部秦恒都时不时笑着吐槽,“不周,关心一下世界吧。” 正关心着,“柳烬”两个字突然出现在主页实况热聊一栏中。 虽然眨眼就滚动消失,但是人对熟悉的字符总是特别敏感,宋不周瞬间坐直点进去翻找,表情比阅读说明书还要认真。 #first love 拍摄现状# #内娱完了# #初恋如果这样大概不难忘怀# #我那失踪的真初恋柳烬# 找到了。 简单阅读媒体文章就能了解得七七八八。 话题横空出世并热度猛增的起因是《first love》剧组已经开机,男主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长相演技与资源极度不匹配还被挖出与制片人和投资方之间的亲眷关系,这才成为众矢之的,再加上角色最初邀请的柳烬深受大众喜爱,哪怕当时刻意模糊化放弃出演的原因,也不妨碍此时此刻引发不满。 都说惹谁都不要惹粉丝,因为他们遍布大小行业。 某匿名用户一声不吭直接抛出分镜脚本与通告单,片子最初明明以群像戏为宣传重点,可表格里这位带资进组的男主演戏份总时长快比其他几位加起来都多,这一来又为官博招去不少讽刺。 对立的娱乐公司原本都在遗憾没抢到好饼,眼看这块好饼被摔到地上,也纷纷过来踩踏造成盛况。 一位名叫“柳烬花明”的网友发出几声哀嚎并成功开辟第四个话题,看样子应该是个大粉,简单的几个“啊”字就号召出不少“雪柳”——柳明星的粉丝昵称。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评论区两三秒就涌现出“我等得好苦”“千年等一回”“美丽老婆把哥放出来个几秒也行”等一系列发言,还搭配之前出镜作品剪辑和p图p得五花八门的寻人启事。 宋不周:? 确实得关心关心世界了,不然眼前和变魔术似的。 宋不周换为盘腿姿势,黄毛小狗趁着人类放松警惕扑棱着钻进怀里,毛发蹭得脖子发痒,他随意抓了抓,注意力又被屏幕上的另一颗哑雷吸引。 有网友晒出一张截图,是其他app中某摄影账号的作品。 页面刷新两下,它就已经窜到热门讨论第一位。这张点赞转发猛增即将引领新一轮狂欢的照片,很像诗意朦胧的文艺片海报,柳烬穿着棕色大衣坐在绿意盎然的公园草坪上,自然光像金色头发的钩边笔适度点缀,下面一双弯弯的眉眼看着身旁,虽然只有侧脸的…… 自己。 ——“这是真的还是p图啊?这声老婆我先叫为敬。” ——“是真的!图源的摄影老师说在海德公园碰巧偶遇,柳烬一点架子都没有非常爽快地同意拍摄,但最后交代只能发这张。” ——“快把存货都给我交出来(偷偷私发我也行),宝宝们在国外玩得好开心,蹲一个直播。” ——“这不比first love的路透好看?!雪柳们集中火力!” 然后该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热搜总榜第四。 各个领域的博主百花齐放,画图的画图,编故事的编故事,“福尔摩斯”拿出电影节新闻图两相对比,确定身份,更有甚者挖出柳烬隔空表白时间线,脑补一大出精妙绝伦的久别重逢破镜重圆戏码,知道的是娱乐大众,不知道的以为春节联欢晚会提前举办。 好在塞佛岛这处世界地图上都没有明确标注的偏僻角落,能很好地躲过网友巡逻。 “拼凑海玻璃”群聊尚且安静,还停留在昨天下午夏洛被调笑后反应过激的言论,算算现在那边凌晨四五点,聒噪的小喇叭还没睡醒…… 不过也快了,真难想象他会如何“报复”。 宋不周手忙脚乱地关机。 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变得不稳定,这可不是好现象。 天光仍然很亮,已经晚上九点多上帝的情诗才刚刚着墨二分之一,游客们多错落在草坪,少部分活力充沛者跑去围观穹顶天文台或其他纪念性地标建筑,但最终目标都是那属于奇幻世界西方的日落。 黄毛萌物也蹦哒倦了,暖呼呼窝在人类腿边阖目休息,而本该很适应独处时间的后者竟然在俯看车水马龙的王子街时深感无聊。 无聊到对犯困小狗讲话。 明明只过去了十分钟啊…… 在他第三次下意识想打开手机看时间又因为不想面对新闻弹窗而放弃后,索性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就像他在青苔书店时那样。 暂时失去视觉,其他感官便会无限放大。 鼻尖萦绕蒲苇草清新,清澈的铃铛声音自身后传来。 黄毛小狗忽然苏醒,竖起耳朵左右嗅了嗅,急不可耐地哈气,像受到召唤般满心欢喜向后跑去寻找主人。 几乎同时,宋不周左耳的蓝牙耳机联上信号,继续播放《love letter》。 听觉记忆在少部分情况下会比视觉记忆维持得更久,他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三年前陪某人过成人礼,本意带金毛狼崽实现初尝酒精的心愿后就把人赶回陆地,结果全副武装的小明星太激动,牵着他在海岸街漫步到最后一班船离开。 在当时,书店老板对海水的阴影比现在更明显些。 加上醉意醺醺全程情绪不高,致使寿星的每句话都落成无回应的单箭头。站到视野开阔的位置,柳烬摘下口罩呼吸咸湿空气,对着旁边的人感慨过:“这里是天堂吗?” “怎么可能,”宋不周木木地回应,说话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不过也有可能,但我死后一定会坠入地狱,最好离我远些,你说呢?” 他倒是会败气氛的。 普通人早跑了,但柳烬的反应从来不会被规划进普通的范畴内,他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抬手牵拽眼前人的卫衣连帽绳,以成年人的身份上演一场海边热吻。 无声的回答被后来当作墓志铭刻在碑上,当然也有肤浅的部分揉进音乐里。 |when we had our last kiss |当我们深情一吻 |so here's my love letter |这是我的情书 宋不周睁开眼睛舒了口气,等歌曲中男女声完成交替才用最平常、自然、不含任何期待的眼神转头。 画面很美,很电影。 海鸥从头顶鸣叫飞过,希腊建筑前英国老头也比剪刀手拍照,金发男士将手里的哈苏相机归还给他们之后与黄毛小狗身影相错而过,拿着两瓶矿泉水向这边小跑。 真如粉丝描写得那样,自带初恋心动的光晕。 右耳戴着耳机的“初恋”目光落在整个身子掩藏在蒲苇草堆里的人,又聚焦在他微微泛红的脖子上。 柳烬眉梢微动,拧开瓶盖,把水递过去后转身暗自想了一圈有可能的罪魁祸首,最终余光瞥见距离越来越远的黄色毛团,这才意味不明叹出一口气,牵着人站起来。 -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更新社交媒体了?” “嗯,”柳烬正低头回复社长的消息,“上次还是电影节。” 那就是从乘邮轮开始,满打满算一个月就全网寻人启事,这家伙的名气比想象中大太多。 宋不周在口袋里捏了捏手机边,觉得很神奇地笑笑:“大明星。” “是在说我吗?”柳烬侧身,对着他弯起狐狸眼。 “我顶多算个小演员吧,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说话间社长那边又有动静。 宋不周不去打扰,只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位“小演员”。 他自认为完全不懂时尚与所谓的高级,但能看出驼色大衣和这个人流畅的肩颈线条很相称,红色格子围巾没有增色也不影响整体美感。他年纪轻轻,大概还没到气场最盛的时期,端正立体的五官已经毫无疑问非常上镜,可站在本人面前,还是觉得方才被吹捧为神仙的照片黯然失色。 演员大多形象多变,适当曝光度,有意保持神秘感,才能在艺术作品中塑造出不同风格。柳烬气质更独特,21岁温柔成熟,人人称道的绅士,处理事情能表现出与年纪极不匹配的周密,但又因生活轨道特殊而时不时别具天真。 人们很难不被复杂的磁场吸引。 相对而言,自己便没有能力化腐朽为神奇,这也是他非常替柳烬高兴的一点。 “被这么多人喜欢是什么感觉?”宋不周问。 “我很珍惜他们,”柳烬发完信息,抬头笑着迎上目光,牵着的手摩挲两下,“但没有宋先生,就不会有任何人喜欢我。” “你这是妄自菲薄。” “我这是三生有幸。” 两个人走到苏格兰国家纪念碑前,近处有不少游客挣扎着爬上爬下,左脚点地,右腿弯曲,看上去像在砖纹构成的五线谱上增添音符。 第58章 “很壮观吧,”柳烬指着高处12根立柱,从最左划到最右,“但就是这排石柱让爱丁堡受到不少讥讽,外号是苏格兰的'现代废墟'。” 宋不周喜欢听他讲提前背好的城市历史,于是从善如流地用眼神询问完整版故事。 “纪念碑原本的建造计划是仿照雅典帕特农神庙,但在1822 年工程开始之后发现现实太残酷,根本无法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筹集资金。于是花了七年竖立12根柱子后就停工了,后续就是没有后续,未完工的石头就这样被称为爱丁堡的耻辱。” 但不妨碍它成为人们的打卡胜地。 柳烬双手撑在格外高的第一节台阶,轻巧地翻身而上,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弯腰说:“来,手给我。” 这四个字也像是哈利波特魔法咒语,让人想也没想就把手交了出去。 他的掌心很烫。 宋不周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晃神,如果不是因为轻度恐高需要抽出部分精力来维持平衡,或许真会将所有心跳归咎于心动。 他匆匆抬头,往上多走两层,殊不知眨眼速度变快已经将自己的本性显露无遗。 这会儿风渐起,卡尔顿山上的人也不算多,攀爬到罗马柱旁的游客最多拍下几张照片就都跳回到地面。坐在台阶上的柳烬也掏出手机横着竖着朝远处拍了好几张风景照,歪头一瞥,然后切换前后摄像头,把宋不周拉到怀中。 趁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咔嚓,留下一张合照。 咔嚓,又一张。 宋不周刚要说话,口袋里的手机便开始无休止震动,现在是塞佛岛商铺开始营业的时间,不用猜也能知道是什么内容。 他又联想到粉丝们的热聊话题,推了下眼镜:“你打算发社交媒体了吗?” “嗯哼,高处的美景,粉丝们也要看一看。” 宋不周伸出食指,近乎警告:“不许发合照。” “这张模糊的呢?” “不行。” “这张捂脸的呢?” “……不行。” 柳烬慢悠悠晃着腿,点头答应了。 他猜这人只是表面乖巧,无奈又说:“拿来给我看看。” - 怎么拍了这么多。 经过漫长的插科打诨,摄影师对此问题拿出两个解释。 其一,你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你,你很好看,所以这很正常; 其二,虽然都说身临其境要善用双眼,眼睛能看到世界上最昂贵的镜头都无法捕捉到的美感,但只有暂停时间的照片才能分享给未能到场的朋友。 宋不周:……他中文又利索了。 不过说得很在理,他也打开手机拍摄两张落日风景发到群聊中,以此拦截对面的一堆夸张感叹号。 不要纠结那些事了,关心一下世界吧。 眼前世界层次分明,近处纪念亭,亚瑟王座与爱丁堡城堡,中间将地图册上的全景图摆到现实中来,无数窗口灯光铺陈出中世纪画卷,紧密建筑通向远处雾霾蓝海水,连绵山峰起起伏伏与云彩之间的缝隙透出另一个世界的光亮。 紫粉色天空太不真实,根本挪不开眼睛,像从鸢尾花田过渡到紫罗兰的空中花园,又像lalaland著名海报。 欢快的“ba-ba-da-ba”节奏由远及近。 在发觉并不是幻听之后所有交流声暂停一瞬,随后人们开始有说有笑向草坪聚拢,他们也是一样。 看得出来是随机活动,很大的空地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服饰各异的人群自然而然构成星光之城的美好,宋不周环顾四周发觉大家已经开开心心随性舞蹈。 无所适从,他想走到不碍事的边角让出中央舞台。 但那扇很烫的掌心再次握住自己的手腕,力量相反完全拗不过。 他回头对上期待已久的眼睛,而对方另一只手也已经轻轻搭在自己腰际。 “我真的不会跳舞。”他真诚地说,甚至带着点歉意。 “没关系。”他笑着答。 女士们裙摆如浪,身体被律动牵引翩然舞动。柳烬踩出第一步,优雅稳重并对舞伴循循善诱,而宋不周非常生疏,只能做到在他的引导下小心翼翼挪动脚步。 好在这里是大不列颠,没有人会在意两名男子的组合,两侧更尽情的比比皆是。 “without a nickel to my name 身无分文。 hopped a bus here i came 跳上巴士我来到了这里。 could be brave or just insane 是勇气可嘉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金发贵公子自始至终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优越的身姿卡着自动调慢的节拍。 他是天生的人群焦点,璀璨明艳,在晚风与古城堡的见证下漫游在音乐中,可眼前的公主更像是害怕露怯,一直低头盯着脚尖。 无论是苏格兰人带来的威士忌味道还是圆舞曲划过的弧线,都足够让宋不周眼花缭乱。他无法坚持了,在准备宣告放弃的前一刻被人轻轻抱起,再放下。 这才终于有了一次对视。 对方毫不费力,俯首贴在耳边小声道:“你瘦了好多。” 和一棵蒲苇草似的,世界晃动眩晕,宋不周无处安放的目光只能落在温柔注视里。 “有吗,感觉路上一直在吃东西。”他情绪突然有些奇怪,不知道眼前的人有没有发觉,回应的声音已经被音乐和热烈的笑声完全掩盖。 “climb these hills 翻越重重高山。 i'm reaching for the heights 我在向着巅峰迈进。 and chasing all the lights that shine 追逐着每一处闪烁耀眼的光亮。” 所有人渐入佳境,柳烬与宋不周手指松开又再次触碰,十分默契,欢快音符走到各个角落,调整呼吸的几个连续转身后,就连“公主”也忍不住流露笑容。 只是当意识到落在自己身上视线越来越多时,这个笑容最终还是没有彻底绽开。 他又开始像故意破坏氛围似的不配合,脚步沉重笨拙。 但就算他每一步都踩到脚,在舞伴眼中也只会理解为可爱。 柳烬抬起他埋进围巾的下巴,两人之间有限的空间被明显的青柠香味铺满,狭长眼睛像狐狸捕食,面上收敛谦顺,实则暗潮涌动,让人心率失衡。 他靠近,越来越近;他后退,拉开距离。 好像时空停滞,穿透耳膜的声音骤然散去,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两个身影交错转动。 后来《another day of sun》无缝衔接到《city of star》,大家的脚步入缓随着天色由馥郁紫渐变至深蓝。 上帝完成了限定情诗。 这是他们长途旅行中爱丁堡站的最后一天。 对普通人来讲,有些地方一生只会去一次,只不过身处其中时意识不到,甚至还会和身边的朋友做出“下次再来”的约定。 但宋不周清晰知道自己的未来轨迹,仿佛人生已经从盲盒变成多米诺骨牌,每个坍塌的时间点都非常具象。他在舞步里默不作声,用眼睛深深记下四周场景,因为丰富走马灯的这套理论在长途伊始便埋在心里作为警示,已经转了太多圈。 可是为什么,现在看到太美丽的景色。 总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像要溺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love letter》——anthony lazaro/sarah kang 《another day of sun》——la la land cast 《city of star》——ryan gosling/emma stone 在考虑建个歌单了:) 第25章 冷战 // “等等, 你们在不同的舱里?怎么回事啊,明明上周还一起跳舞,我以为你们成了神仙眷侣, 哪想到这么快就落地成盒。” 斯卡布罗的白色摩天轮并不是全封闭式,四面与顶部之间空出不少距离,间歇式在转动过程中有海风呼啸而过, 夹杂车辆以及同浪漫不沾半点关系的赌场游戏歌曲。 只是再多杂音都挡不住听筒里滔滔不绝的惊讶。 宋不周斜靠在玻璃上, 眼睛困得迷离, 半睁不闭看向海边人群和远处像乐高玩具的建筑, 慵懒疏离,沉静文质,要是对面坐着摄影师肯定会忍不住将这画面定格。 而此时却空空如也, 只剩横窜进来的凉意。 他扶正眼镜, 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你继续,这件事不重要。” 昨晚无论是沙发还是床上的人都辗转反侧没睡好,今早开门顶着乱蓬蓬发型和同款黑眼圈四目相对又同时别开视线,再到从火车站出来一路上的沉默更是震耳欲聋, 现在后面那个小方块里的人正抓心挠肺想办法,他嘴里却轻飘飘一笔带过。 “冷战还不重要啊, ”夏洛笑笑, 不肯罢休, “快说说前因, 让我来调解调解。” 蒙混无效, 宋不周慢悠悠收回望向海岸线的目光, 对着顶篷ai似的干巴巴眨动眼皮, 用快要睡着的脑子复盘两圈觉得说不清楚, 咳了一声。 “先调解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当心现任变前任。” 第59章 “变就变呗,他哪比得上你重要。” 夏洛说得漫不经心,宋不周也习惯性不往心里去,站起来熟练地拍了张照片,有帆船有灯塔美如画,无需调色加工就已经清新脱俗到能让人从早看到晚都不嫌无聊。就这样一直愣神到摩天轮又转过八分之一弧线,与地面的距离更远些时,他不受控制地回头向下瞥了一眼。 暂时只能看到反射阳光刺眼的白顶。 估计等接近最高点才有机会看到里面的那位,然后不管发生何种沟通或视线交错,下降过程中又会像无事发生般恢复成个人空间。 从未感受过摩天轮是这么懂分寸的游乐设施。 白顶亮上加亮,都快惹得人无法聚焦让他不得不挪开眼睛,结果转头避无可避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面上。瘦弱单薄,面无表情,随着光线偏移那股不开心的情绪也就越清楚——这很正常,不会有人希望愉快旅程出现瑕疵,哪怕终点是死亡。 但很可惜,生活充满不确定性,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愿。 宋不周对此深有体会,甚至能逻辑自洽:也是,被看作厄气缠身的人,最后的时光又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呢。 对面的人察觉到安静异常,“喂”了好几声,问怎么不说话。 他方才回过神,后退半步。 “没事,在反思我这个恐高症为什么要坐上来。” 夏洛松口气,继续嬉皮笑脸:“那你别低头,乖乖等落地。” 宋不周边在心里转了两圈“别低头”边扶着中央支柱慢慢坐下,手里闲着没事把围巾解开重新多绕一圈,全身上下被人用美拉德的颜色搭配,逆光看去更像是跳过了夏天直接入秋。他倒真有些伤春悲秋地叹气,向后面瞥了一眼:“等过了最高点再说吧。” “怎么?你信那个传说啊?”夏洛莫名其妙,觉得两人分开坐应该没心思整那些浪漫仪式,况且宋老板也不会那么幼稚。 “什么传说?” “在摩天轮最高点许下心愿就会实现啊。” “……” “估计是假的,”宋不周兴趣缺缺,望着对面已经自上而下运转的空格子,“这里生意非常萧条。” 经过的时候以为已经暂停营业了,可满脸笑容的工作人员站在检票口热情挥手,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诱人的“今日免费”的话。眼看和热闹的市集、花里胡哨的赌场相比,只有这里能短暂独处整理思路,于是就头铁地来了。 这次轮到夏洛沉默。 他仔细整理完水池里的高脚杯,摆放整齐,余光扫过临近门口的影子,是那最近抽风准时来这间小酒吧上班的人。夏洛右手指了指手机示意自己在忙,又把抹布随心所欲往吧台一放,接下来分工自然明确,少爷纾尊降贵干活,老板揣手坐到沙发上全神贯注思考。 “这又是萧条,又是忘记恐高,什么吵架这么严重?你们闹别扭也总得有个主题吧。” 吵架又不是辩论怎么可能会有明确的主题。宋不周心念着冠冕堂皇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真的把这件事归类到了“吵架”的行列。 温白开了将近三十年,最近情绪体验可算是越来越丰富了。 - 柳烬被保温杯里的开水烫了一下,已经是第二次。 这下不仅脑袋疼,舌头也开始疼了。 整个人由内而外乱糟糟地歪在角落,愁苦滂沱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间隔尽量相等数到十,思路才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他在想宋不周。 或许从未失去过记忆的人,根本无法切实体会头脑中大片空白是什么感受。事实是,世界上少有人对亲身经历的所有事情记得完全清楚,大家都只会在漫漫时光中留下印象深刻的片段。 而旁观者往往以为一个想不起来痛苦的人是幸福的,但这个观念本身,可能就是知情者强加的主观意识。 一个孩子,在出生那刻失去世界上所有亲人,而父母的故事无论好坏无论真假,他只能道听途说些皮毛,像一张白纸任人泼洒墨水,记忆缺口如影随形。 难受的是他,承担人们指指点点的也是他,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名字“不周”都带着无法扭转的悲凉。好不容易在玩伴方弃白的陪伴下多了些欢笑时刻,结果一大段空白后是朋友坠崖死讯,拼凑的家不复存在,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自己的错,因为所有人都那样说。 柳烬用力按住太阳穴,没法再深想这个糟糕的人生了。甚至对这样的人正在和自己旅游感到不真实。 迷茫的感觉没顶而来。 之前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成为宋先生的慰藉,在和韩冬开会过程中不止一次对剧本里主角顾及左右不长嘴的桥段表示难以置信。结果当真正面临问题时,昔日子弹正中眉心,他变得比戏剧创作中的角色更加沉默。 但他理解宋不周的生气,非常理解。 人生像上演了足足二十九年的悲剧电影,还是模糊不清的胶片像素,身为主人公却没有主角光环,在迷雾笼罩下经历太多苦痛,最后也想知道这些苦痛的全部原因。至于为什么,凭柳烬现在的认知很难说得清,只猛地记起在出道后第一次剧本围读会议时从社长那里学过一句话——“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这是种探究的惯性态度。 大概宋不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会快速认可“三十而亡”计划,就是想为找回记忆留下机会。 现在发现原来线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柳烬就像个电脑硬盘,点开发现里面储存着所有加密档案,不仅有两个人过去的交集还有单独划分出来的名为“宋不周”的文件夹。摆在桌面上,却层层加码无法窥见真容,宋不周的生气是认为对方没有权利决定自己应该记得什么,应该忘记什么。 柳烬理解的,都理解。 也许放在几个月之前根本不理解也想不到这么多,他会全凭意气冲进前一间,三十六计学以致用,想尽方法蒙混过关。 毕竟温柔且善解人意的面具下还藏着些顽固的病态意识,更强制、更见不得光的计划都制定过,在一场意外的小小冷战里夺回主动权理应轻而易举。 而现在……他有些后悔现在变得太正常,会像个真正的绅士兼顾全局,以至于到了畏首畏尾的程度。 造成这个转变的“罪魁祸首”正发来询问,柳烬盯着那条消息,再次回到思考的起点。 所有龃龉、隔阂、冷战都有的那个“核心原因”。 摩天轮缓缓上升,但还是看不见他的宋先生。 手指在键盘上简单敲打,回复“信任,谎言”。几乎在发出去的下一秒,聊天框上“心理师”备注就变为“对方正在输入中”。 - “你知道吗,”夏洛少见地停顿,又换上智者语气,“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风吹树摇,海浪一波又一波。 直到挂断电话,宋不周仍在仔细思考最后这几个字。 但他的榆木脑袋里只有理论。 书中写过吵架是关系拉近的必经之路,却很不地道没有教学该如何和好,而自己一直游离在边缘,棉花团子一个,确实少有真正生气的时候。 当初与方弃白相处自然,和谐中带着懵懂,除了开玩笑之外连认真的拌嘴都没有过,后来性格有些变化,却也不是脱胎换骨,对秦恒和夏洛充其量是毒舌几句,真正的冷漠细数来只有为数不多的两次。 一:在店门口看到柳烬自伤手腕; 二:这次突然冒出来的信任危机。 那家伙在“哄骗”这件事上有前科有经验,让人越想越生气。 宋不周又站起来了。 斯卡布罗作为沿海小镇和塞佛岛克治斯镇的总体风格类似,只不过后者缺少上进心,更像是褪色版本的前者。座舱忽然晃动,让他紧张地攥住扶手。 不低头,不低头。 索性直接放平视线,望远也能看到淡蓝色绸缎般清亮水面,比认知中的大海温和许多,远处渔船聚集在一处,高低密集的桅杆指向矮山与天际线。 到处都是蓝色,海鸥比爱丁堡的更嚣张,霸占一片沙滩鸣叫,超大只金毛无畏地冲散它们,扑腾到水里。再美丽欢快的景色都见效不佳,宋不周最终垂目看向公路上手举冰激凌并肩说笑的情侣,心里仍然在想柳烬昨天的表现。 准确的说是26小时之前,两个人早早乘火车回伦敦,半途在围观利维的instagram时被突然跳出来的推文改变计划,决定说走就走,到约克寻找著名的好运象征约克鬼。 从爱丁堡到被誉为南北交通枢纽的约克郡,这条路上都是非常受欢迎的旅游城市,堪称英伦古建筑一览表,魔法世界的原型。 在不同巷子里穿来穿去,见到红绿蓝木门竖着三层,跨越颇有鬼城风格的建筑立牌,随着导航拐过约克城墙,拐过巧克力工厂,吃完约克蛋,直走就到了目的地the york ghost merchants。 21世纪最后一位幽灵商人的店面并不大,却经营得非常好,世界上没有相同的雪花,也没有完全一样的约克鬼,因此被称作是来到约克必买清单第一名。 第60章 鬼魂形象竟然被当成幸运与守护的象征,要知道,这些符号可都是被打上红叉贴在青苔书店门口驱邪用的。 宋不周燃起极大好奇心,前脚刚迈入交易灵魂的店铺,后脚就受到五颜六色整整齐齐的小鬼视觉冲击,不恐怖,很可爱,早起的迷糊马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倒是柳烬不为所动,时不时看眼手机,一脸苦大仇深,还在旁边的人走动时突然牵起他的手。 “别离我太远。”他严肃地说。 这么小的店还能离多远。 宋不周随口答应,没把这点不对劲当回事,也并无偷看他人聊天的习惯,于是自觉半弯腰筛选约克鬼。柳烬也不出声了,没有像平时那样引经据典介绍历史,只是修长手指在屏幕上灵活点动,气压低得像是遇到世纪难题。 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 “这个好看还是这个好看?” “都买。”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弯腰陪着宋不周投入到约克鬼的选择队伍中。 最终买了两个小码的,一个通体黑色有星星点点的淡黄,另一个是蓝色斑点,接着按照流程看玩具小火车顺着轨道将包装盒从收银台运送到橱窗前。 后来想想,好像这个时刻冥冥中为此次旅程划下一道不可磨灭的分水岭。 肉铺街,历史最为悠久的街道,散步其中像是穿越到狄更斯小说世界,棕黑色砖墙面,纵横交错百年老街,狭窄鹅卵石路,还有飘出甜香的糖果店,很多工作人员穿着上世纪服饰让游客更如临其境,一位从画报走出来的手风琴艺术家站在十字路口,半曲过后,被不和谐音符扰乱。 电话铃《running up that hill》被调到很小声。 宋不周都听到了,柳烬走在侧边却恍若不知。 直到它重复两次才接起来。 “喂。” 人对自己的姓名往往会有种刻入骨髓的警觉,就好比在嘈杂环境中也能准确捕捉到那几个从小听到大的字。 宋不周确定以及肯定听筒里有人念自己的名字。却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什么都不说,挂断电话,牵着自己继续向前走。 无解释无交流,也记不清走了多久,他们遇到一间书店,店门大敞而开。 这次比在爱丁堡幸运些,虽然顾客不多但书店明显还在营业,他们没有征求对方意见,几乎同时转身走了进去,及时为不对劲的气氛画上休止符。 耳朵里只有书页翻动和脚步踩在木地板的动静。 放轻呼吸,走在书架间。 某人还在后面徘徊,宋不周已经驻足在旅游分区前,目光划过一路向北的书脊名录。 实话实说,这些书籍放在从前是他最无感的类型,可自从长途真正开始,他便有些后悔自己将与外面世界相关的书全部锁在青苔三层这件事。又情不自禁回想,自家店面够不够开辟出一架子旅游图书。 这时候柳烬靠近,漠然注视书架最右侧。 该怎么形容那个古怪的眼神呢。就像是终于找到丢失很久的东西,在一堆杂物中瞬间聚焦在它身上,抑制不住情绪翻涌,又因为不想被除自己之外的人发觉,于是迅速调整状态,可即使演员最擅长表演,呈现出来的心情仍然不算明朗。 他今天到底怎么了? 和薇奥拉有关吗?那位油画家销声匿迹挺久,貌似从未发表过书册,况且视线尽头已经超过英国领域。宋不周抬头去看那本落在边角的快被盯穿的《北极圈工作日志》。 想不出有何关联。 柳烬挪开眼神犹豫再三又盯了回去,抬手十分利索地将书抽出来,黑蓝封面,版权页上没有作者照片,简介也只有短短三行。 但凡他困惑的眼神里多些坚定,宋不周都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考虑旅行结束后留在北极打工。 倘若真是这样,规划得也过早了吧。 宋不周不想看到冉冉升起的明星陨落在北极,开始努力劝导,东说西说,最后心平气和地提了句自己留在北极是有原因的,他知他知,没点破,毕竟再怎么相信科学仍然觉得口述出来不太吉利,但没想到对方毫不避讳地接住了话音。 “你的原因。” 柳烬合上书,柠檬香与木质素的味道混在一起缓缓靠近,还好对于外层零星顾客来说这排属于视觉死角,他将人抵在书架最里侧,语气中包含着分辨不清的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无奈。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全都不是你的错。” 这话说得太笃定,让人产生莫须有的错觉。 头顶被忽然倒灌了一盆彻骨冷水,宋不周觉得后背发寒,下意识把手松开。 - 到今天,仍没有重新牵上。 - 他有事隐瞒,在爱丁堡就意识到了。 但没想到这件事与自己的关系如此紧密,还牵扯到了那么久远的过去。虽然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会理解,可当下很难转过弯来。 中间的这段时间,宋不周一直在自我空间里体会不被打扰的独处,静心思考他们之间足以造成这局面的嫌隙会是什么。 原以为那些对旁人最难启齿的熙壤庄园经历他们心照不宣就够了…… 柳烬始终没有解释,不像往常,一直在手机电脑两头跑,秘密处理那条貌似与自己脱不开干系的事。无论阅读还是观影时间,他只偷偷探头观察,讨好似的端茶倒水又缩回房间工作,唯恐听到无法回应的问题。 宋不周目光聚在一处,很明显,大敞而开的书房门意味着自己可以随时走进去,来一场以真相为主题的据理力争,或者就事论事地吵架发泄,可他偏偏在这种时候生出最高级别的道德感。 他只希望听到亲口说明。 不过看那副焦灼的样子能猜测出十之八九,估计本人也不了解该怎么说明,约克书店那句话算是个意外的开端,殊不知,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会失去控制,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从你离岛那天我就能看出来,柳明星会用全局视角做计划,可能他不说并不是骗你,只是在等待时机呢。” 这是夏洛的原话。 等了五分钟,也吹了五分钟凉风,小小格子间快到最高点。 眼看后面那格缓缓升高,露出顶篷下面的玻璃。 里面的人坐在边框造成的阴影中,白色中心柱刚刚好没有挡住身形。 姿态和跑到海里扑腾上岸后被主人数落的金毛大差不差。 满打满算已经23小时没有交流,一定要说的话也是非典型冷战,因为民宿、餐食,互相之间有默契有协助,时不时肢体接触但少有语言与眼神交流。 现在也没有。 柳烬举着手机挡在面前,荧光字体滑动而过。 ——摩天轮请实现我的愿望,希望宋先生能原谅我。 - 摩天轮:这件事我不敢插手啊…… -- - 海鸥像插着手,气定神闲站在垃圾桶上观察世间百态,黝黑眼珠追随对面那两个并肩行走的人类。 他们路过冰激凌小店的户外散座时一位直接坐下,另一位顿住脚,像是思考了两三秒才妥协进店,很快拿出两支巧克力甜筒。 冷饮食品宋不周吃得非常少,秦恒说过太凉的东西会对胃造成负担,却也没到一顿都不能碰的程度。 柳烬把保温杯推过去,又帮人抽出两张面巾纸。 宋不周顺势将他的手按在纸上,僵持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开口。 “还记得五年前你手腕受伤跑到青苔,我从店里找出来的那些零散医药箱吗?” 太具体的问题。柳烬怔住,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不是未雨绸缪。” 宋不周说完抬手,柳烬脑袋里转了两圈四字成语的意思,坐回位置后低头看着自己手腕浅浅的印子,努力接住话茬:“宋先生当时处理完美,不需要去医院也恢复得很快。” 身体上其他伤口都通过自然消退或除疤手术抹去痕迹,唯独这里的保留了下来。他不明白宋不周为什么提到陈年旧事,只当成破冰的台阶。 “嗯,熟练工。” “什么意思?” 这次是无关中文水平,只有听懂才能问出来的话。 宋不周抬起眼皮,心道,看,人对不知道的事情总会非常好奇。 柳烬眉头皱了又舒:“没关系,你不想提不用说。” “没什么,”宋不周打断他,咬了一口甜筒,“十六十八的时候总会受伤,没有人知道,其中某部分是我自己造成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不是故意渲染气氛也不是记不清,是往常被动惯了,忽然主动剖白,失去了说话的条理性,前因后果乱如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自残”和普通意义上的“自残”之间存在区别。 柳烬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椅子和地面发出挺大动静,而他的疑问声音却压得很低。 “不是有那个、那个三十……自己?为什么?” 第61章 幸亏说的是毫不流畅的中文,路过的英国人只以为是朋友间普通吵架纷纷快步离开。 “你先坐下。” “我没在你身上看到过伤口。” “没那么严重,”宋不周语气依旧温和,“我只是认为,或许痛觉能加深记忆也能唤醒记忆。” 他似有深意地抬眸。 可仰头太累,继续叫人坐下。 “高中的时候,同学老师家长……几乎所有人都讨厌我,避着我,传言层出不穷,但神奇的是我连原因都想不清楚。和弃白约定看烟花,我没赶到,他坠落山崖,你可能很难想象,我并不是对因果联系心存侥幸,只是我产生某种第六感,觉得一定错过了什么环节,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的环节。” 柳烬目不转睛,手里的冰激凌已经快融化了。 宋不周不去管他,吃着自己手里的雪糕,勉强露出笑容:“所以我想出个方法,刺激自己想起来。” “后来呢。” “后来发现……没用,就没再那样了。” 也算是及时止损,如果真走火入魔他们便不会迎来命运般的重逢。 “过去十多年,我甚至会把自然遗忘和失忆的部分搞混,唯一牢不可破的记忆,你知道是什么吗?”宋不周见眼前的人微微摇头,继续道,“是'回忆'这个动词本身。陷入其中,能幻想出成千上百种发生的事情的可能,每天,每时每刻,会持续到三十死亡的最后一秒。” 他说得直截了当,把人吓了一跳依旧面不改色。 “这样看来,我的一生,真是虚无缥缈。” 人与人是世界与世界从相离到相交,一个世界逝去,“交集”对另一个继续运转的完整性非常重要,也格外珍贵。 那是各种不可抗力唯一无法摧毁的内核,不能是模棱两可的,更不应该成为大片空白。 “柳烬,你的事情我不会追问,但如果和我有关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并不需要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没有人能对我负责,但我想对自己负责。” 自渡,自渡,他人爱莫能助1。 宋不周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发声了,侧头吃着蛋筒望向海面,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眼睛里的波动。 “那封信。” 柳烬开口了,宋不周收回眼神,与他对视。 “熙壤出版社寄给你的那封信,里面有照片。” “什么照片。” 柳烬却只是说:“你的照片,墨绿长裙。” 宋不周不说话了。虽然他并不记得有被拍照片,自己应该是第一时间冲出了房子才对,但那么大的庄园有几处监控非常正常。 柳烬也并没有详细描述,看着他语气诚恳:“我只是在做调查,今天电话里的人说已经找到信件源头,就在北极圈。或许靠近那里会了解到真相,我想到时候全部告诉你。” “可你昨天的话。” “也是信封里写着的,'那些全都不是你的错',和照片放在一起会下意识猜测指向你,同样,笔迹的主人就在北极圈。” “只有这一句话?” “只有这一句话。” 分不出真假,但宋不周愿意相信他。 两个人在沉默中吹湿漉漉的海风,斯卡布罗集市音乐扑进耳朵,让他们短暂地放松了一首歌的时间。 沙滩上那些打排球的少年全都向这边奔跑,一副要将冰激凌店买空的气场。 而柳烬将融化得不行的甜筒放在一次性纸杯中,巧克力的香味在鼻息之间游荡,他抬起头,弯着眼睛求和好。 宋不周轻轻抿了一下唇,看向还在任劳任怨的白色摩天轮,等唯一坐有乘客的那格转到最高点时。 “答应我,'全部告诉你'这几个字不是假的。” 柳烬游离一瞬。 紧接着用眼神旁若无人地勾勒眼前人轮廓。 “我答应你。” - 后来无数次,柳烬都在后悔,没有在斯卡布罗这个最合适的契机说出所有实情。 【作者有话要说】 1季羡林《悲喜自渡》 ps:吵架主打一个章头吵章尾和,求夸……默默求营养液(不浇灌也没关系的啦!) 第26章 黑崖 // “damm(他*的)!!” 坎特伯雷小镇, 某夹道里传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辱骂,紧接着各种粗话慌不择言,同时伴随花盆坠落, 碎裂,以及一声又一声哀嚎。 这在安逸的古巷里如平地惊雷,动静不小, 旁边的居民还没有反应, 倒先吸引两位洽好路过的闲散当地人向深处探了探脑袋。 一定是过往经历为他们拉满警觉条才会形成如此熟练的动作。扶着墙面, 放轻脚步, 尽量用墙壁挡住身体,生怕被那些teenager帮派分子盯上。 谁知道看清后才发现……刚刚的热闹竟然、全部、都只是区区两个人造成的? “be running up that road/be running up that hill/be running up that building——” 铃声渐弱到自然停止。 那位左手插在大衣口袋的金发少年正站在夹道中间,身段笔直, 限量款劳力士手表折射浅亮光斑, 一身名牌价值不可估量,也只有挂在脖子上的红色格子围巾将人整体气质柔化不少。在今日格外高远的天幕下,他一双琥珀色眼里噙着浮于表面的笑意,额前碎发像镀了层春晖, 仿佛赫利俄斯降临。 但只要放低视线,看见倒在其脚底已毫无还手之力的男人, 再对比一尘不染的大衣与乱七八糟的灰色卫衣, 就能知道——这位可并不是什么“太阳神”。 而是披着天使面皮的暴徒, 善于伪装, 善于穷追不舍。 他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 嘴里惬意哼唱着方才的曲调, 目光落在半吊于空中的铁质花篮与风铃草, 边欣赏边加重脚下力度。 那只有承受者才能感受到的骇人力度从侧面紧紧压迫住手臂, 少年只字未说, 牛津鞋底左左右右像碾磨垃圾,又顺手拿起“垃圾”刚刚掉落一旁的黑色棒球棍,在地上点了两下。没用过多时间思考便将目光定在人右手,耳边的“wait”只说出一半,砸落动作却已经伴随瞬间的戾气完成,气焰与过去同熙壤管家对峙时丝毫不逊色。 管家现在还有一只耳朵是聋的,而这个人未来很有可能会变成左撇子。 硬生生挨了两下,痛得男人目眦尽裂,觉得自己像块刀俎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斜着眼睛狠狠瞪向那居高临下的暴徒。 这令人琢磨不透的恶劣纨绔竟然在这种时候选择冲旁边的路人微笑挥手! “不好意思,扰民了。” 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不不不!” 不要误会。其实大部分英国人是善良热情的,遇到需要帮助的场景会不假思索施予援手,漫威电影已经充分说明超级英雄意识在欧洲的影响力,但此时此刻确实无一人上前制止这出闹剧,或看热闹或自觉无视,总之就是没有多管闲事的。 原因很简单:并非被金发少年的打法震慑,只是他们也看不惯那流氓惯犯已久。 尤其近一年饱受这家伙骚扰,卡着底线的□□|偷时有发生,无奈天赐给他运动员般身体素质,一双飞毛腿平日里根本抓不着人影。联动全镇的人对付个混混又未免太大张旗鼓,耗时耗力,所以也只能做到多留心,在必要节点提醒非本地人多注意随身财产安全。 春末夏初,游客渐渐增多。 果不其然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金发少年伸张正义。 事实上,少年可没有那么伟大。 整座城安宁更与他无关,只是单纯为了报私仇罢了。 那男人今日原本还算老实,没偷没抢,坐在车站地上举着不知从哪家倒霉店铺掠夺来的葡萄酒品尝,可能是心情太好,有些飘飘然,在遇到某个漂亮的中国面孔后随口调戏,还用手抓了一把那堪比女人的腰肢。 这种事小流氓不是第一次干了,早就练出察言观色的能力,他凭直觉这两位衣冠齐整的绅士并不会放下身段追究,大摇大摆离开。 哪知道已经走出两条街,一枚石子精准砸中鼻梁,再转身,那金头发的正边笑边朝自己勾手。 之后的二十分钟里,直接把打架从不考虑后果的混混打怕了。高高在上的人头发丝都没乱,而他右手快被碾碎,已经没有尊严地慌乱道歉,躺平求饶。 - “对不起,我想先去找找我的朋友。” 宋不周带着歉意和久等的船夫打好招呼,站在岸边对陌生花园深深吐气。 话虽那么说,可他根本不知道柳烬跑到哪去了。 就和《西游记》里的唐僧似的被孙悟空在地上画了个圈安排原地稍等,稍等将近半小时实在不放心,想了想决定去四边找找,反正有先进的手机,丢不了,也不会迷路。 他尝试过拨打电话,对方正忙,无人接听,于是简单发了条短信报备后重新揣回口袋里,继续对左右两条路纠结。 第62章 看不出所以然,又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没什么好怕,大不了退回来重新走。 这时候另一个船夫慢悠悠摇桨靠近。 “先生,你的朋友是那位红围巾的金发帅哥吗?” “啊…没错。”最近柳烬每天出门都会围着的那条并非百搭的围巾,确实挺显眼。 “他去镇上了,你沿着那边的路走再左转就是。” 宋不周顺着船夫的手指望向前面,豁然开朗,转头道了声谢。 匆匆路过锦簇繁花与野鸭子的注视,道口左转后没找到方向指示牌,再次请出手机,打开导航顺着箭头往前走,不久便来到了色彩丰富的童话小镇。 各种古着琳琅满目,他越走,越禁不住想,柳烬在这里会有什么事需要一个人办?也没听说利维的副业发展到了这里啊。 坎特伯雷地方不大,商业气息弱,虽然已经发展到中世纪建筑与柏油马路并存,但自然面积依旧更胜一筹。 让人想起塞佛岛的中心集市——那个同样发展得越来越好的古老地带。不过这里可听不到海,只有护城河的潺潺声,而且其他花卉园艺也比岛屿上的更瑰丽。除了西门花园,小镇深处更加离不开草木与流水,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塑造出这首可听可闻的烂漫英国诗歌。 小城还有个别名叫“莫奈花园”,自然少不了美术写生群体。 春游的孩子们支起画板,在道边天马行空创作自然且独一无二的明信片。有位老花匠直起背,将手和背带裤的灰擦干净,站进学生堆里欣赏片刻自己成果,跃然纸上,十分灵动。 他心满意足坐在树下圆椅上休息,前两周生病换班挺久没收拾这些花花草草,还好都是熟练工,一旦开始能立刻找回工作状态。 疲惫的时候嘛,嗅嗅花香就好了。 一直传来的窃窃私语打破意境。 绵延花丛对面站着一男一女,是经营民宿的小夫妻,坎特伯雷的人们互相之间都挺熟悉,也非常了解他们最喜欢管闲事的性格,现在站在巷口探头探脑,应该是哪家又出了新闻八卦。 老花匠路过时也被影响着朝里偷瞄。 结果在撞见熟人的瞬间猛地吸了一口气! 还好那对男女眼疾手快,不然老人非得被自己绊倒不可。 扶到墙边,他才说出原因。 ——“就是那家伙上次踩坏我所有花苗!” 其他的人连忙安慰道。 ——“估计他以后什么也踩不了了。” 这条夹道狭窄偏僻,若不是民宿和花田恰好在附近,他们也很难留意到这场小战斗,更别说外来游客走的大多是康庄大道,所以不会形成聚众围观的乱象。 三个人愤愤不平却也只能干站在外面,不会打架帮不上忙,又怕年轻人不知轻重觉得有必要站岗,天南地北细数那小流氓几宗罪,最终落脚在探讨这场单方面殴打的原因。 他们猜测得太投入,没发现身后有位中国青年靠近。 “h…hi!”民宿的女老板回身吓一跳,肢体语言丰富夸张,想赶快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引开这片危险领域,“你走错了,市集,热闹有趣的地方在后面。” 结果话音未落,耳边第二次传来那首熟悉的英文歌曲。 青年面露茫然,抬手亮起正打电话的手机屏幕。 等声音截止后,壁纸恰好显露出某明星俊美且非常有辨识度的脸。 一时间他愣住,他们也愣住。 还没等围观三人组琢磨明白人物关系,身后又发出更大的撞击闷响,恍惚觉得墙体都跟着颤动两下。方才伏在地上的男人趁着对方因手机铃声分神的空隙已经挣扎站起,左手从后兜里掏出一把红色剪刀,大概是被逼急了,变得比平时更加恶劣。 而对面的人,从斜侧视角只能看见熟悉的衣着与平稳到不可思议的呼吸。 宋不周紧握的手机旋即掉进草堆里,手仍然僵在半空。 难以想象。 猜了许多可能,偏偏没想到柳烬跑来教训那个在车站对自己动手动脚的醉鬼,还教训得如此惨烈。 其实当时情况不算严重,前后才耽误了不到两分钟也没有受到人身伤害,和在塞佛岛的经历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的心情完全没有被影响,周遭诗情画意,何必找不痛快,他是这样对柳烬说的。 果然还是出现了格格不入的画面,以及非常锋利的危险物品。 “柳烬!” 金发少年手里的棒球棍仍然直指前方,像一位风度翩翩的欧洲中世纪剑客,在听到动静的那刹那,他意兴阑珊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生动,侧头看向这边,瞳孔微缩。在一串反光钥匙和铲土工具旁边,宋不周皱着眉,看看剪刀,再看看竟然还有时间冲自己愣神的家伙。 他急得不行,没想好对策也已经迈开腿奔跑。 ——别过来。 别过去? 宋不周定身,因为一道称不上心电感应的心电感应。 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看到暴力场面,那就不能赶紧快刀斩乱麻,非要用漫不经心的打法吗? 宋不周深深呼吸。 同时警告那位逞英雄的专注些,又瞥一眼灰色卫衣,随后带着所有担心的情绪一并退后。 “……”男人眨巴眨巴眼觉得被无视了,迅速举起剪刀,横空一砍。 但他只是个小流氓,目标是做出足够唬人的架势然后发挥长处从反方向溜走,张牙舞爪只在表面。 柳烬没躲,顺着对方的手臂紧抓用力直接抛出完美的过肩摔,局势和最初时别无二致,他右脚踩在男人胸口。 歪头小声自言自语:“本来想受点伤,看来不行了,宋先生会看穿。” 男人听不懂中文,暗骂一声。 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 他倒不完全傻,向墙边一滚,踉跄地爬起来之后心血来潮转变方向,半途捞起剪刀,将目标换到更良善可欺的那位。 老花匠和民宿老板看着他从夹道跑出来的时候控制不住发出惊叫,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掉到地上。男人一开始用右手,疼得差点跳起来,又回身用左手拽住宋不周的小臂,环住绕到其身后威胁,大言不惭要钱。 宋不周早晨被这人洒了一身红酒,身上衣服还是刚刚换下来的。 之前不追究不代表现在心情还那么好,他用有限的力气向后猛踩左脚,再绊住右脚。 或许是对方看身前的人弱柳扶风没有提高警惕,还真让他成功了。柳烬跑到近处的时候那小流氓已经重心不稳,仰倒在地,而使出防身术的人若无其事走到旁边,让他这个帅气的暴徒瞬间沦为收拾残局的小弟。 “小弟”很快进入角色,宋不周慢慢弯腰将危险的剪刀捡起来,放到老花匠工具桶里。 剩下的事情交给当地人解决。青年道别后向远处直走,少年赶紧跟上,商量着游船玩乐的事情消失在小路尽头。 目睹全过程的三个人目瞪口呆,依旧没想明白眼前两位东方来客与这糟心混混之间存在什么恩怨。 - “下次不要这样,多危险。” 煤烟河,很多人称之为“美艳河”,清澈到能直接看见油油水草,藻荇交横。 宋不周和柳烬坐在船上,晒着暖暖阳光。前者心有余悸,简短地抱怨一句后不愿在这件事上讨论更多,非常自然地将目光投向游动的天鹅。 又顺着它们看向更远的地方。 今天是离开英国前的最后一条新线路。 见过繁华伦敦,复古爱丁堡,以及海盐风味的斯卡布罗等等富有特色的城市,他不清楚身旁的人对于最后目的地的择选标准。 这里很美,英国后花园怎么会不美,但是相较于之前,可消磨时间的景点仿佛并不多。柳向导偏爱神秘,食指抵在唇上故弄玄虚说准备了惊喜,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上午游船就被意外延误到了午餐之后。 这不重要,也因祸得福寻到一家偏僻的美食小店。 重要的是,他在担心自己。柳烬笑眯眯的,手指在腿上愉悦点了两下。 没有人知道他在七岁时与郑席的保镖都能打成平手。不过此时比起炫耀能力和争得信任,他更多是在想眼前人方才利落的最后举动,话音一转:“我相信,宋先生能保护我。” 宋不周平扫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你自己听听这话有可信度吗。 “我没有保护过任何人,不要抱有幻想。” “刚刚那招挺熟练的啊,平时隐藏实力,关键时刻让人心动,你是电影主角吗宋先生?” “……” 电影主角不说话了。 而真正默默付出被抓包的主角眯起眼睛。 玩笑归玩笑,柳烬撑着脸看向表情与早晨相比多了些古怪的宋不周,目光微凝,心里将斯卡布罗那时的对话和方才条件反射般的防身术结合起来。 宋不周十七八岁正是岛上灾厄论调顶峰,柳烬全然缺席。当然,他在自己成人礼的时候小心试探过,眼前的人默不作声举着酒连喝好几杯,吓得他不敢再问了。 第63章 当时无法想象,到现在仍然想像不出来。夏洛和宋先生是在那之后才变得熟络,所以没有途径可以深入了解,只能自行脑补些已经足够心痛的校园欺凌场面。 毕竟在那个时期方弃白已经出事,心智尚不完善的孩子容易被舆论带跑,至于性质究竟恶劣到何种程度。 他本来想多嘴问一句。 被宋不周敏感地察觉到,不轻不重将话题转移到身旁同行的鸭子们身上。 “你知道吗,我之前养过一只柯尔鸭。” 他回头笑着说,语气就像是朋友之间最平常的相互分享。 柳烬没有听说过这段故事,歪着脑袋问:“什么时候?” 太久远,却也没用太久回忆。 “八岁左右,方弃白带回家的。” 当时宋不周没有看到流星还发了场高烧,社团小组彻底解散。方弃白看到他重归最初状态,一个人安静在角落发呆,便想帮助他缓解孤独,背地里努力攒钱买了一只小鸭,事后被女人发现,专门开了场家庭会议。 她没有生气,只说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抚养的生命,自然需要他们两个担起责任。 两个男孩眼里闪着光,手捧滚圆萌宠,用力点头。 由于主人没有取名天赋,柯尔鸭直接被命名“柯尔”。 但两位小主人在其他方面无微不至,清洁喂食分工明确,将它养得白白胖胖。后来宋不周才知道并不是自己在照顾动物方面有多厉害,而是方弃白更懂得掌握节奏,知道什么时候该带出去放风,什么时候该藏回窝里,察言观色才能确保现在回忆起一家四口时的画面都是其乐融融。 可惜无忧无虑的柯尔从六岁开始频繁生病,怎么治疗都不见好转,又过去两年,也就是在那件事发生后,柯尔已经垂垂老矣,最终以十岁高龄失踪,再后来…… “后来呢?” “后来。” 讲述者心不在焉,一句话终结故事:“再也没有养过宠物了。” 柳烬听得认真,默默取消购买宠物的想法。他有好几次在青苔书店门口见到老板投喂流浪猫狗,但尽心搭建的木屋却离书店很远,或许原因正是柯尔,再深挖,是方弃白,是那座命运里绕不开的黑色山崖。 本来想说些轻松的事,结果又绕回到原地。 宋不周转身继续逗鸭子。 柳烬则继续定定地看着他。 水有魔力能令时间流速变缓,四十分钟的游船已经过去大半,两侧尽是鲜花树影和覆盖古城墙壁的爬藤植物。 木船上座位宽敞,足够乘客舒舒服服靠躺,船夫也在最开始时提醒面前坐姿过于端正的两个人放松下来。宋不周侧着头似乎没有听到,柳烬只是托着脸欣赏这位正在欣赏风景的人,时不时说几句昨夜搜索的小镇介绍。 但坐得越直,重心越高,越不安全。 他目光落在旁边被风吹到一翘一翘的发尾,直接环过肩膀,将人轻轻放倒。 意料之外,后者非常顺从。 大概是已经在暖烘烘的阳光下半睡半醒。柳烬早就习惯这棵病苗随处皆可休眠的风格,但今日春光明媚,从病苗的表情看上去仿佛不太舒服甚至非常拧巴。 他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探出手。 好在呼吸均匀,额头温度也正常。 冷战小插曲结束后,他又再次获得卧室权限,离开了沙发的怀抱,并在深夜无眠的时候无限优化心中的旅程,发誓在最后的最后之前只展露美好的一面,无论是沿途风景还是自己的状态。 结果今天莫奈花园的介绍还没说出口,就撞上一个自找死路的东西。 宋不周外套里面的衣服因为被泼上红酒不得不临时更换,有点薄。五月份的英国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柳烬在努力维持船体平稳的前提下坐近些,脱下大衣盖在人身上。 距离较近时嗅到一阵清新柑橘香。 是前天去利兹看中的香水,名字叫“very sexy sea”,又名深海迷情,淡雅的海洋香型实在太适合身边的人,柳烬当即买了下来。 现在果然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而自己的大衣也即将沾染上。在同样被甜味冲击到的船夫很懂地转头与同事招手时,日常老实怕冷的人竟然迅速将保暖物品掀开。 嫌大衣太重? 柳烬无奈地笑了笑,只把外套放在其触手可及的位置,以便这小猫冷了反悔。 很快,反悔的人伸手攥住一块袖口。 “方…柳…” 还挺复杂的二字梦话。 柳烬眉毛跳了两下,低头轻声询问:“宋先生,你在梦什么?” -- - 梦里是高中时期。 塞佛岛上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有非常明确的成长轨迹,从塞佛幼稚园到塞佛中学,唯有大学毕业后的成绩优异者可以去陆地深造。所以同年龄层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就确定了是校友兼同学关系。 校址背面靠山,正面望海,以废弃尖顶教堂为主体类似《绿山墙的安妮》中文字描述的风格。活动空地分为前院与后院,更空旷些的前院右侧种着一株历经沧桑的老树。 有句话讲“古树如碑、如祠、如神”,所以那树也被认为是护佑岛屿上孩子们的象征。在每周五,所有学生都会心照不宣聚集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前,举行一种所有人都不理解只是习惯成自然的仪式。 今天是周几? 宋不周魂不附体地站在走廊里,思绪还在天外飘荡,他记不清当下是何年何月,在胸口发闷的迷茫之际听见院中传来格外吵闹的声音。他下意识加快脚步飞奔过去,太阳穴与心脏狂跳,胃痛得像被针扎,而所有感官知觉在学生们齐齐转身盯向自己时达到顶峰。 都是不认识的人。 更准确地说就像突然患有脸盲症,识别不出模糊面孔也听不清越来越嘈杂的窃窃私语。 只有沉重心跳鼓动耳边。 踩着越来越快的节奏,眼前世界霎时褪色,最终只剩下黑白灰,一切动态都像自动翻页的幻灯片,生硬吊诡。 还没有彻底想起这究竟是什么情况的宋不周身体启动防御措施,率先做出反应,转身逃跑。 但不管怎么拼命用力脚底沉重地像压了块大理石,刚迈出两步已经被团团包围,成为圆心,没有任何人视线被遮挡,全方面的,如箭射穿靶心。 下一秒,世界出现了第四种色彩。 “血淋淋”颜料肆意泼洒,形成局部滂沱暴雨,湿滑又厚重,铁锈味道更让人犯呕。这是种很难清洗的染料,上次话剧表演的白裙就是被它玷污,再精致也只能落得被丢弃的下场。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留着瘆人,那在岛屿历史上被当作是驱散魔鬼的手段来着。 可之前的仪式也比如此漫长吗。 八个方向渐渐平息,像被塑料保鲜膜包裹住耳朵,出奇安静。为首的两个学生互相对视一眼,靠近举起手里的钢桶从头顶灌入,嘴里的辱骂与纯粹的冷水掺杂红色液体,附着在皮肤上冲刷视野,如堕冰窖。 正前方的老树薄墨色枝叶晃动,从远处看仿佛汹涌的灰色海浪,发出微弱的泡沫爆破声,宋不周被无数双手推坐到树根上。 #脏了古树# 他太疲惫,力气凝成汗珠顺着后颈流失,根本无法抬起眼皮为自己辩解,又在大脑浑然无序时忽然想起来方家储藏室里的那台收音机,杂音与此刻相比简直相形见绌,滋滋啦啦的外星文能将他变成不起眼的青苔藏匿在缝隙中。面前三面高大雕像密不透风,挤压空间呼吸不畅。 这是哮喘还是过度呼吸? 或许会就这样窒息而亡? 正想着,有足球径直滚动到脚边。 宋不周整个人定住。 人头攒动的背后,运动衫少年大步靠近。 ——“不周!!” ——“闭眼。” ——“我带公主走,看谁敢拦。” ——“你受伤了。” ——“等我,我马上回来。” 不会回来了。 宋不周确定,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人将自己从红色泥沼中抱起。 不会了。 他很少流泪,情感缺乏症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跳出来让他思绪放到最缓,泪点笑点最终被无尽的发呆取代。 但为什么现在反而能听见属于自己的哭声了。 哭到鼻子和耳朵酸麻发僵,还以为是颜料中毒产生幻觉。 幻觉的力量非常强大,周遭画面开始脱帧跳跃——这一点还好。他在记忆不齐全的时候总会这样,就像穿越时空上一秒与下一秒割裂严重。直到古木树叶脱落,大片大片落在头顶与身上。宋不周背靠着的大树变为池塘,水很凉,从后脊冰至脚后,他猜测大概是自己太想洗掉这些红色染料才会跳进来的。 那就泡着好了,正好试验时间究竟能不能抚平一切。 不能的话便会像博尔赫斯说的那样,如水消失在水中,也挺好。 第64章 树叶的触感变重,好像正在下雨。 没关系,雨水一样可以冲刷泥泞。 宋不周闭上眼睛,四肢放松,调动所有流动的记忆到话剧舞台上故地重游。 当表演投入的自己眼罩被挪开时,看到的不是礼堂也没有大汗淋漓的少年。 是天涯海角。 只要没有东西遮挡视线,那座黑色山崖总会出现在眼前,越来越近如泰山压顶,而此时竟然一反常态向后移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画面有点匪夷所思也来不及多想,因为陌生的音乐冲进耳朵,车站门从右侧打开,猝不及防跑来一位醉汉边讥笑边泼红酒。 方弃白,不对,是柳烬。 为自己将镜片上的红色擦干净。 睁开眼,整个人仍旧躺在水池里。 身下水面被风吹起微波,他在恍恍惚惚的镜像里张开双臂,五指浸入水面,却没想到这个姿势与舒展松弛毫不相干,仿佛躺在又凉又硬的玻璃上。 宋不周再次睁开眼。 双层巴士正在路上匀速向前,玻璃窗不断落下太阳雨的雨滴,很细密的那种。他呆住了,像变成反应迟钝的木头人,眉尖拧成结,幸好再转头能看到正认真检查导航时间的柳烬,和透过手机或电视屏幕欣赏艺术作品时不同,他依旧蛊惑人心,却多了几分最能令人产生安全感的自然气质。 刚大梦初醒的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听觉也跟着一起恢复,耳机里不知名歌曲音量适中,节奏舒缓,应该位列某助眠榜单内。这位音乐爱好者的口味还挺多样,总能挑选到最应景的一首。 正想着,音量被调整到更小。柳烬笑着抬起左臂,伸到人面前上下展示,而后者即便现在已经苏醒,右手仍然死死攥着他的袖口,明显都抓变形了。 宋不周眨动眼睛足足停顿两秒,像是惊讶这竟然是自己的手,赶紧松开。 “休息休息也好,”柳烬并不着急整理衣服,瞄了眼手表,“距离我们在英国的最后一站还有二十分钟。” 属于大不列颠情书最后一行的仪式感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反应。 见人无精打采,他又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明明只是是否问题,摆在当下却有些难以回答。 “……”宋不周认真回忆最后的画面,感觉并不坏,可如果告诉这个人自己在梦里险些把他当成了方弃白,估计会生气大吃飞醋,而自己坐在内侧座位,跑都没地方跑。 他们在巴士二层最前排,相同空间里貌似只有最后一排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偷偷吃小蛋糕,塑料袋响声渗透进雨声中。 窗外的绿色风景单调持续,他刚看到有辆糖果车,嘴里就被人投喂了一块薄荷巧克力。 “不会生气,更不会吃醋,我说过你可以把我当成他的替身。” 柳烬捻着发梢,似乎在犹豫:“有时间我也去换个发色,怎么样?” 宋不周很难理解,心想自己不会还在梦中梦中梦吧。 “你会读心术?” “你猜。” 猜个头啊。 无论怎样所有人在宋不周眼里都是独特的,他也做不到混为一谈,至于梦里……他猜测是因为今天被洒红酒,触发了什么无法预测的应激障碍。 最后一排的老人有说有笑,听起来对旅途非常期待,可空荡荡的车厢难免不让人觉得目的地并非热门景点。 遥远的游船记忆闪现。 宋不周自言自语:“怕不是又失忆了。” 闭眼前是小桥流水,再睁眼坐在前路未知的交通工具上,挺吓人的。 “想什么呢,”柳烬将自己的手掌搭在他手背上,按了按,“当然是我趁宋先生做梦,实施了绑架。” 这都什么用词。 “不过最近的睡眠的确有些问题。” 宋不周扶了扶眼镜,开始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柳烬:“秦恒说,多梦的人不容易睡醒。” “嗯。” 说到底,无非气虚体弱。 “只要解决多梦的问题不就好了。” 太天真的结论。 多梦本人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柳烬放下手机,语气郑重其事:“这几次噩梦是不是都与那位方先生有关。” 宋不周被“方先生”三个字引得转头,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称呼,心里的湖面又像被丢了颗石子。 足足顿了好几秒,柳烬想到之前在熙壤信封里读到的内容,继续握住他的手:“现在也可以和'替身'多说一说梦里的故事。” “你再说一句替身。” “好吧,和预备役。” “……” 玻璃窗上雨点由密变疏,虚化了沿途风光,但依然望不见目的地的轮廓。 “其实定义为噩梦并不准确,”宋不周收回视线,又拿了一块薄荷巧克力,选择用甜味麻痹自己,“那只能算是离奇的梦,场景和人物都实际存在但时间线全错位,无可操纵的那种。” 比如之前在黑山崖上,想象中的成年方弃白要拉着自己跳海。 而原本不是这样,他们很少一起去天涯海角,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坐在能望见它的长椅上诉说“一起长命百岁”的美好愿景,却没想到现在连那句话都变成梦魇。 “来来回回,重复这些。” 或许任何事情重复发生都会变成恐怖片。 海洋香型久久不散,柳烬认真看着他,浅色眸子在某个瞬间冷了下去:“如果我说会解梦,宋先生相信吗?” 宋不周也回看了一会儿,又伸手去够巧克力被挡住,几番抗衡后败下阵来。 “信,但专家先生,请先告诉我这辆巴士要开去哪里?” - “开往世界尽头。” 第27章 白崖 “我觉得, 我好像,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山风刚刚停息,从头顶层叠叶片缝隙中透下的自然光仍在持续晃动, 零碎金斑划过潮湿土壤以及分布毫无章法的淡黄色雏菊,与到访者一路相伴。等到终于穿过树林,视野豁然开朗, 耳边浮现的不仅仅是海浪与草地沙沙声, 还有一句话只能分成三段输出的疲累感叹。 这十六个字太容易被人误解, 几乎立刻得到回应。 “宋先生, 我们的人生还长着呢!” 无从考证,但徒步线路确实还非常、非常漫长。 靠外侧的柳烬停驻在原地,向后伸出左手, 并为自己脱口而出的真心话进行含糊其辞的补充:“我的意思是旅程还没过半, 尽头还远。记得吗,今早播客里提到那个皮格马利翁效应讲的就是心理暗示的重要性,我们带着期待才不会浪费美景。何况书里还写过旅行是一种能够将生命延长的方式,说不定最后会发现人生就像无限不循环的圆周率, 没有终点。” 方才在旅伴熟睡的时间里,他可是为了提升中文思辨能力阅读了不少有的没的, 活学活用, 糅成一套外国人和中国人都听不懂的理论。 宋不周:“……” 这都哪跟哪。 喝口水的功夫, 眼前这位专家已经唠叨出一整条银河的广度。 倘若留出充足时长, 他可能当场完成一篇语序不通却又高深莫测的学术论文, 还是跑题的那种。单纯因体力不支随意抱怨两句的人这下彻底无力, 虽然补充水分后脸色好看多了, 可脆弱的心脏还在加速狂跳, 牵动太阳穴和抽筋的小腿。 宋不周凝神片刻, 叉着腰等人侃侃完,才边皱眉,边笑着拉回正题:“看来我有必要再次重申,无论是哪里的尽头——” “再爬山,就取消你向导身份。” 贬为普通游客,普通旅伴,剥夺行程决策权,未来也不许偷偷准备任何“惊喜”。 这恐怕是他现阶段能说出来的最狠的话。 全世界也只有某人真的会被这虚张声势威胁到。 “等等,再给我个机会,好吗。” 柳烬双手合十,狭长狐狸眼也能变得楚楚可怜。但因他挺阔的身型以及在外长期游刃有余的风格,哪怕做出乞求手势,眉宇间仍然流露不会被拒绝的自信。 额头薄汗落下,宋不周轻轻叹了口气,顺着风向将目光停在高处,似乎在思考该选择抚平卷曲乱翘的金色发梢还是揪耳朵警告。 最终意料之中败给美人计,懒洋洋地抬起胳膊:“给你。” 下一秒两手交叠,柳烬接过水瓶。 他抿了一口温白开,面不改色回忆电影课上的文档,指着远处海面继续讲解:“《敦刻尔克》里有句著名台词——看到了白崖,便看到了家。” “这里是英国非常重要的标志,也是我们前天看的电影《赎罪》里罗比和塞西莉亚梦想中的安家之地。” 而所谓的“家”的概念,主要是因为从欧洲大陆踏上归途的英国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座英格兰“南大门”,渐渐的,赋予了它诸多超乎本身的含义。但无论来自哪个国度,人们总会被一些能寄托情怀的事物吸引,这就导致越来越多艺术电影和mv在此取景,白崖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于景点来说属于良性循环。 第65章 刨除非本地人无法理解的情怀,这段介绍里仍然存在一个有趣的关键词。 宋不周上身倾斜,指背在下巴摩挲,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势靠在旁边木桩上问。 “所以你来过这里?” “没有。”柳烬随性地耸了耸肩。 也不算意外的回答。 他虽然有英国血统,却对这个国家不带半点乡愁,和其他受到异地风土人情或独特建筑风格吸引的游客大差不差。后来是利维犯侦探病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位朋友开始顺藤摸瓜最终打探到薇奥拉那段时间总去白崖。 说她次次一坐一下午,没有朋友,只远远跟着随行保镖。 而柳烬听过之后表面不甚在意,背地里还是默默搜索了相关资料。 没有其他意思,他单纯好奇,好奇自己那位生物学上的母亲为什么对这个景点格外偏爱。但又说不清是害怕命运般的偶遇还是害怕独自身临其境加重病情,总之,采取的了解方式仅限互联网。 ——海风低语,让人或求死,或向生。 听上去有些危险。 柳烬揉着太阳穴,眉头紧蹙,把ipad屏幕新闻截图转到正对着的心理师面前。 后者在咨询室以外的空间里明显更放松些,完全没有假期被约出来的负面情绪,非常自得地放下花边咖啡杯,在香气氤氲中根据前情提要思考从哪个角度入手帮人消解焦虑。 没想到,下一秒听到的问题核心与那位女士毫无关系。 眼前少年的关注点只是带心上人去白崖这个计划的风险会不会太大。 据她所知,那位素未谋面却一直存在的隐形患者前天因为塞佛岛上的山崖出现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反应。心理师脸色微凝,手底下重复滑动屏幕,评估“黑崖”与白崖的属性区别,与此同时,柳烬也由刺激到脱敏可能等方面深思熟虑。他是从诡谲多变的圈子里脱胎换骨出来的,过去也经常权衡利弊,当下却完全没有考虑自己的心理状态,只执着地认为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实现宋不周的“噩梦翻篇”。 有可能,那便是有价值。 最终卡在离岛日之前,忙碌于处理熙壤与《first love》影片问题的明星收到心理师的可行性分析,这才将其真正加入计划行程中,作为英国最后的疯狂。 不过这些背景故事宋不周想不到,或者是抽不出精力细想。他再度被向上攀爬的缺氧覆盖,急需助力,连牵手都变得不再扭捏。 “你的体力真是个谜。”他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与每次在床上时的态度神似。 “谢谢夸奖,除了工作和见你,我其余时间住在健身房,”柳烬笑了笑,突然心血来潮提出一个危险但友好的建议,“要不要我来当宋先生的健身教练。” “……婉拒。” 剩下的半条命也是命。 宋不周说完从夏洛那里学来的口头禅,为了证明自己利索地往前腾了两步。 站在高处,趁宝贵的休息间歇回头观察眼前的人。 细腰乍背,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而且气息均匀得吓人,一定是非常自律的成果。哪怕从名利场转换到荒野山丘依旧不失安全感,还贴心地携带了几乎所有需要的物品,并且很懂分寸,掌握节奏地介绍周围,让原本非常容易审美疲劳的路途变得生动有趣,真不愧是担任过配音工作的人,语气语调像极了大自然纪录片中的旁白。 他还有缺点吗? 有的。 但不重要。 意识到这件事的唯一听众,觉得自己没救了,只在戳中审美点的声音里长长叹息。 “继续走吧,小心你右脚前面的石头。” - 四十分钟的坡路,站在铁丝围栏内才终于远远望见那被称作是“侏罗纪海岸”的世界自然遗产。 在此之前,宋不周听到“崖”字时已经不由自主代入塞佛岛上天涯海角的形象,冷风刺骨,险象环生,是噩梦里的常客也是他一路上刻意放慢脚步,走走停停,比平日更易疲惫的主要原因。 哪怕眼下已经雨过天晴,氧气充沛,被清新的护目色彩环抱仍然脱不下“过去”的滤镜,尤其在梦魇刚刚退去的时间节点,他眼中的尽头与周围步履不停心怀期待的游人必然是格外不同的。 海雾茫茫,只留遐想。 柳烬半眯着眼睛,不顾大衣被风吹得向后涌起,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成方块:“看不清对面的法兰西,倒更像在看微缩景观。” 宋不周站在旁边的位置,也模仿他比出个方块。 将近两月前在地图册上看到过各地各色风景图,而真正站在现实中的观景点上,所有形容词和修辞手法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竟然完全挑不出合适的那个。 或许这就叫词穷吧。 毕竟人类的语言再丰富精妙,也总有场景无法描述。 ——白崖。 ——白色的。 ——阳光下更显浅亮。它与海滩呈完全垂直状,直指英吉利海峡和对面的法国小城,红白相间的灯塔伫立水中央,时不时有游轮航行而过,在一系列脱离真实感的氛围当中让人想象是否真的会有美人鱼坐在礁石上嘲笑大惊小怪的人类。 这里的确截然不同于塞佛岛的“黑崖”。 绿色毛茸茸草甸像在牛奶上均匀洒落抹茶粉,同渐浅蓝色的水天背景共筑一道精致的米其林糕点。 沁甜味道,刺激味蕾。 宋不周松开柳烬发热的手掌,独自走上石阶。 路过一块“public foot path”的标识,两人一前一后继续走了段凹凸不平的窄路,再下坡,迎面看到那个非常隐蔽的入口,后面更是无法并行的栈道,紧贴峭壁。 休闲变成极限挑战,闯关的游人不少。 其中最紧张的就是柳烬。 他做攻略时看七姐妹白崖有专门的楼梯通道,没想到多佛这里下去的路这么危险。虽然事实证明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安全性很高,但眼前的视觉体验也足够让人肾上腺素飙升。 在探险小队打开手机手电筒,穿越漆黑隧道,拐过莫名像鬼屋装置的镜面,途径废旧防空洞后,终于见到目的地海滩。 海浪一潮接一潮,为了保护景观,能下去的只有一架生锈的梯子。 “牢固吗?”上面的游人问。 “非常牢固。”已经下去的人仰头回答。 那么就开始行动吧。 整理好围巾,柳烬先顺着铁梯下去再转身接应。后者身型纤瘦,比想象中更利索落地。 鞋底踩在石头上发出类似骨骼搓动的动静。宋不周找到平衡,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八岁时塞佛学校组织的那场后山野营活动。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和其他人一起做这些登梯爬高的危险事,怕自己受伤更怕连累别人。 非常矛盾的是,宋不周无法抗拒那得天独厚的适合独处的山巅,起码在后续事故没发生的时候,那地方的吸引力远远超过震慑力。 于是他几乎每两个月都会专门挑选方弃白不在的时间,溜上去坐坐。 所以根据经验,最亮眼的景色应当站在高处才会看到。 社交媒体上众多精美照片的视角如出一辙更能说明问题,而这条神秘小路也不知道是被哪位前辈开辟出来,到访的人陆陆续续,都穿着冲锋衣拿着工具低头翻挖筛选石块,像考古学者的天堂。只不过明显降低的温度对宋不周来讲可不算友好,他搓搓掌心,以己度人,理所应当以为平时金灿灿的大明星也会意兴阑珊。 没想到那家伙融入极快,四处取经,几乎瞬间就加入低头寻找宝藏的队伍。 还不知道从哪位白人大哥手里攀谈来一把玩具小铲,往地上一戳,像整片地界最自信的“矿工”。 “相信我,每块都可能是上亿年历史的宝藏。” 柳烬说完,弯腰拿起一块明显只有几个月历史的人造玻璃球冲着太阳看看。 “来都来了,玩玩呗。”他学得挺快,反手将玻璃球抛到保护环境的桶里。 宋不周为后面的游人让开位置,背着手有一搭无一搭观察地面,倒是真看到几块漂亮石头,只可惜和考古没半毛钱关系。 “几点了。” “四点多。” “要找什么样子的?”他看了他一眼,拿起白色圆球状鹅卵石在手里边盘边问。 “知道阿蒙神吗。” “嗯。” “是他头上羊角的样子。” “……” 真是抽象又具象。 接下来一个小时,他们像石头搬运工勤勤恳恳。宋不周属于专心致志的类型,大有一种不找到不罢休的气场,所以无视身后能够坐着休息的洞窟和往日恐惧的海水,全情投入。柳烬忍不住偷笑,也弯腰筛选。这不是个容易的事,一段距离后,周遭传来此起彼伏叹气声,不仅他们两手空空,其他人也仍毫无收获。更别说柳烬一边留意海面一边寻找,心力不足,被宋不周发现之后自觉靠近峭壁方向。 第66章 其实没有那么敏感。 他第一次见识完全只有石子的海滩,一时半会联想不到塞佛岛的那片沙子。只不过被水浪打磨圆滑的灰蓝色石头和姜黄色石头占满视野,想要从中找到除了贝壳之外的宝藏,难度系数很高。 每天这样的人流量,估计都已经被捡走了吧。 宋不周越想越觉得合理,而且化石这种东西,感觉真不是普通人能轻易找到的,不然要考古学家干什么。 他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分布在全球各个领域,并不稀有。 “找到了!” “啊……啊?” 前一秒还在腹诽的人像没听明白,眨巴眨巴眼睛,直起腰向后又一个趔趄,乱七八糟差点崴脚。 直到对面的柳烬放下铲子,攥住手心走到崖壁旁,像变魔术般摊开手掌。 掌中央静静躺着一颗纹路形状都很完整的被水浸湿的墨色菊石。 真正的菊石。 正上方飘忽不定的云层散开,地面石头群分为深浅鲜明的两个阵营。他踩在交界线上,因海风而肆意翘起的碎发下露出非常漂亮的笑容。 “宋先生,幸运的象征,献给你。” 三天前柳烬就在心里想了许多plan bcd,毕竟太多人来此一游没有寻到化石踪影,为避免失落而归,就提前准备了一些有别于普通石头的……漂亮石头。 没错,现在仍然在左侧口袋里沉甸甸地带着。 想不到幸运之神降临,真的被他发现了沧海遗珠。 柳烬对青苔书店所有角落都非常熟悉,清楚知道青苔老板种爱一些非人工制造且独一无二的东西,例如书架上书脊前总会有些从沙滩捡去的自然装饰。 而自己亲手找到的这个,未来应该也会摆在工作台显眼的位置。他之前送的东西可还没有这个待遇。 又或者同居后,摆在陆地别墅的橱柜里也不错。 宋不周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本来到他现在的阶段对于收到礼物这件事的欢喜感几乎消退为零,甚至可以说是不适合被当作送礼物的对象,但…… “谢谢。” 但他还是用两个字打散了眼前人越想越歪的思路。 “永远不客气,我们走吧。” 柳烬抽出一张纸巾擦掉手上和大衣上的灰,又扫了眼表盘,快到五点半,一旁其他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嘴里念叨着幸好还没有错过欣赏大好的风景的最佳时间。 “去哪?”宋不周还在看手心的菊石,没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他手部动作暂停,倘若凑近仔细看看还能发现细微颤抖。 刚刚缓过几口气的人似乎产生不妙的预感,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玩味笑眼。 宋不周僵硬地仰头望着山巅,无语凝噎。 救……命…… -- - 累,很累,但心情舒畅。 临近傍晚,海面上浮光跃金,连绵白崖在一侧平静地守望,转身看去还能看到更远处零星房屋通向温馨可爱的镇子,不低头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在如此高处。 片刻之间,黑脸小羊漫步回家,日落鎏金附着在漫天遍野的绿色与白色表面,令人眩目心动。 空气变成橘色,鸣叫声不绝于耳。 擅闯海鸥领地的人们显然毫不畏惧,在没有护栏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直接坐在距离悬崖边仅两米的位置看书,听音乐,吃炸鱼薯条甚至睡觉,炸土豆香飘十里,酷爱这个味道的大不列颠海鸥俯冲叼走,快准狠。而在游客们的惊呼声里走神的宋不周被柳烬拉着朝边沿走去,恐高患者直接炸毛,重心向后坠着用全身表示拒绝。 结果被人顺势放倒,在一处好位置齐齐躺平。 目光所及之处恍然变得干净透亮,云层流动,沉浸触手可及的天海。 山崖下拍打的浪花比想象中更加轻柔,像风吹过树冠会发出的哗啦声音,青草香与水汽停落在鼻尖和眼皮,四周气温比刚下车时有所降低,不过体质薄弱的病苗披着旁边人的大衣,尚能称作舒服暖和。 宋不周做了个超级饱和的深呼吸,闭上眼睛。 从头到脚有种快要化为一滩水,润进泥土的放松感。 仔细想想,他的人生貌似总是这样,平躺静止,等着时间悄无声息流过,灵魂随着佛系的心情走到得以预言的末路。 不过比起藤编躺椅,草甸之上的心跳速度好像快了些,雀跃了些,那一滩水变成水蒸气徐徐升空,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远。 “水蒸气”留着最后一点力气发出感慨。 “真好。” 他没说明什么真好,但柳烬已经为此感到幸福,他歪着脑袋入迷地望向他,递出拳头话筒:“采访一下,有什么话想对世界的尽头讲吗?” 倘若放在之前,这问题大概率会得到“不必可怜世界,它应得的”之类的回答,而现在心境出现微妙转变。 宋不周却说:“希望它永远不会随风而逝。” 永远存在于时间缝隙中,赋予人们无论过去与未来的喘息空间。 两人扭头对视,默契地边笑边伸了个懒腰。 他们今天行程的画风和想象中差得挺远。 先是在英国后花园坎特伯雷所有花草见证下和流氓打架,又在自然奇景中来了场荒野探险,考古迷踪,喜怒哀乐都经历一轮,拍成电影都能凑满起承转合。 最后却意外与原定计划殊途同归了。 稍后晚上,他们会回到伦敦休整两天,闲暇时间去贝克街221b拜访福尔摩斯的家,再逛逛书店购买北极圈相关书籍,最后和利维道别才算彻底结束英国的旅程,再然后就是极大可能会遇到夏洛与韩冬的新篇章。 那都是后话,病苗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一整天坚决不出门。 不然真会没力气收拾行李。 “东西不多,而且我很有钱的。”柳烬觉得只要没把宋不周弄丢,其他身外之物都不重要。 况且这么久他还没在金钱方面耍过帅,酒店餐厅都因某位务实主义者的影响选择性价比最高的配置,虽然和宋不周在一起睡在地板上都很舒适,但他依然渴望为喜欢的人挥金如雨,夸张到像电影那样。 “有想买的纪念品吗?这样能够好好保存住这段记忆。” 不知道藏在话里的私心够不够隐晦,身边的人无回应,只是静静坐起来望着远处天际线。 衣领与后颈黑色发尾交缠浮动,宋不周抱着膝盖,鞋尖再向前好像就能触到白崖断壁的边缘,奇怪的是,他们一躺一坐,轻松舒徜的落日氛围与险境并不割裂。 柳烬盯了会儿他的背影也坐直,轻撞人肩膀,提议道:“我们拍张照片吧,在比天涯海角更天涯海角的地方。” 他又说:“我私藏,不会发在社交媒体上。” 得到默许后,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结果抬眼看到宋不周已经将自己的手机递过来。 柳烬笑着接过,翻转相机,调整角度,突然袭击地搂住他的脖子,像《疯狂动物城》主角自拍视频那样,只不过当下画面中的宋不周是狐尼克,柳烬是朱迪。 “朱迪”一番熟练的操作帮宋不周设为新壁纸,光鲜亮丽的单人杂志封面照换成双人更自然慵懒的日暮黄昏山野图。 宋不周抿了抿唇,笑容温和如风,他没有锁屏,只是就这样轻握在手里。 旁边走过来几位外国游客,研究无人机,很快机器腾空从晃动到平稳,戴着草帽的女生拉着朋友的手高举过头顶肆意吼叫,笑得很有感染力,导致越来越多路人加入,一起朝嗡嗡作响的机器挥手。 金色光线从背后斜射过来,点亮绿色草甸上蓬勃生机。 “在想什么?”金色的柳烬问道。 宋不周姿势不变,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按在草坪上:“你听到后面那个男人刚刚说的话了吗?” “没注意。” 宋不周忍俊不禁,没有拆穿他,反而格外耐心地复述:“他说,这里不仅是世界的尽头,也被称作生命的尽头,每年有许多人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是处著名的自杀胜地。” 高峰之上,有人眼里看到的是浪漫美好,也总有人会看到绝望雾海和脱离困境的机会。 柳烬在制定计划之前尽可能全面地搜罗到了所有信息,正面负面,潜在风险一应俱全,特别是在面对心理师时,两人大致明了薇奥拉会到访白崖的原因。 就这样被保护对象轻飘飘说出口,心脏还是明显沉了一下。 后面的话从耳边掠过,融进风中,半个字都没有入心。 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做才能化解。 在他埋怨自己无法像心理师那样说出开阔疗愈的话术时,对方捻动指尖缠绕的小雏菊,像已经做出某个决定。 松开手,任由花瓣落入深渊,同时屏幕上的合照也被无声熄灭。 “回去的巴士在几点?”宋不周突然开口,简单询问行程计划。 柳烬大脑中电光火石,马上去看手表。 第67章 “还有一小时二十九分钟。” 还有时间。 宋不周这么想着,目视前方:“盯着我干嘛?” “不干嘛,”柳烬恢复笑容,转移话题,“你听到左后女生的发言了吗?” “没注意。”宋不周学他。 柳烬:“她说不愧是大不列颠,真是gay都。” 尽管带着难以言喻的语气,这在他听来仍然不会觉得被冒犯,反而像收到别样的祝福。 宋不周无奈给了他一拳。 没什么杀伤力。 还被反将一军,再也没有抽回来。 冰冰凉素圈戒指找到手腕,硌在关节处宣告存在感,一吻落下,远处人群被日落火烧云吸引,如潮水般同步且迅速地朝反方向涌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像被施加定神法术,稳稳坐在依旧蓝白的天空下。 宋不周用另一只手撑在地面试图站起,顺便将一旁的大型挂件一并撩起。 他们也随人流的方向慢慢行进,相对的,也距离那最危险的悬崖边越来越远。 柳烬松开手,环住他的肩膀尽量提供自己所能提供的全部温暖,侧头时视线暂留在后颈微长的黑发。 比离开岛屿之前又长长了些。 而记忆中这发梢最锋利的一次是在成人礼的路边,他以相同的姿势表白,对方大半张脸被卫衣帽子和口罩遮住,看不清表情,只是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地扭头离开,让前一秒抚摸发尾的手滞于半空,指腹隐隐作痛。 ——“宋先生,让我成为你正式的男朋友吧。” 这句话出现在两人之间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 现在无论提出者还是选择者都陷入认真的思考,针对他们的关系。 所以才说“世界的尽头”实在是处心灵对话的好地方吧。 这个环节很重要,而之前他们却很少正面面对。 柳烬的表白向来既猛烈又随性,无时无刻却又没有仪式感,之前观看到电影的happy ending时提起过,在遥远的未来,求婚也可能是深夜被噩梦吓到睁开眼时做出的决定。 但他发誓每次都是无比真挚干净的心动,哪怕对方的冷水次次如期而至,也浇不灭的。 - 对方的冷水这次没有如期。 无垠之地的沉默更让人怀疑刚刚的话究竟有没有说出口。 柳烬猜测他可能没听清,也可能只是简单的一如往常的对懒得理会的事情保持无视,“温白开”只是这个人的外在形象,其内心恐怕更像深海底最坚硬的坚冰。 时常表面波澜不惊,却暗流涌动。 人们常说如今的世界纷繁杂乱,良莠不齐,很难有人能一直保持自我。可宋不周,他的宋先生,柔软可欺只是因为那些全部都不重要,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原则,那把衡量世界的标尺刻度恐怕比想象中更加精准。 但凡做出决定,很少被扭转。 这是优点,让人欣慰欣赏,但当其放在生命价值的高度就会变得万分棘手。 柳烬很担心也很心疼,好比这次长途旅行的计划一样。塞佛岛是宋不周的全世界,而他却无需从岛上带走任何必要的东西,两手空空登上邮轮,表面上看貌似他做出了很大的妥协和改变,其实这些都是错觉,柳烬最希望推翻的那件事一直都还是原样。 可他不希望是原样。 但真的还是原样吗? 宋不周本人觉得自己在五年时间里接受了许多自己领域之外的事情。 从最初,这个“最初”分为两个,不过意思都一样。无论是恢复碎片记忆之前让陌生人进书店避雨甚至留宿的“最初”,还是羁绊伊始用微薄力量帮助金发盲童的“最初”,做出来的都是对于他来讲最出格的决定。 在不久之前某天夜里,青苔二层阳台上,拿着新手机左右研究的宋不周看到有关柳明星频繁出入心理咨询所的新闻。他摘下眼镜,望着星空,满脑子都在想那位看似强大,却没有安全感的人,或者说对方只将安全感存放在他这里,导致两人变成船与船锚的连带关系。 这个问题一连几天挥之不去,最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担心和心疼。 为什么会这样? 宋不周反思后得出结果。 ——保护欲,是个可怕且无法控制的东西。 尽管如此,他对那个问题一直雷打不动地拒绝。 因为他相信人和人之间存在多种相处模式,几年前他将他们定义为普通朋友,几个月前定义为需要尽快拉开距离的危险因素,几天前认为对方是自己生命里最后的鎏金时光,几个小时前却在感动和生气中经历少有的情绪起伏。 而当下,此时此刻,在梦幻世界的悬崖之上,他动摇了。 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动摇。 “柳烬,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对吧。” “当然,我还知道远不止如此。”柳烬回答时,视线就没有从宋不周身上挪开过。 他总能一句话解开氛围死扣。 “你倒是自信。”宋不周嘴角上扬。 不过也是事实,不爱的话怎么可能在生命结束之前贸然选择二人长途呢。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他一直无视,一直逃避思考雪球越滚越大带来的后果,一直催眠自己事情到最后总会有解决办法,死亡只是刹那的事情,却非常容易忽视掉之前的每分每秒都具有难以忽视的作用力。 这或许不会改变最终结果,但这一定会让做出结果的人承受更多。 例如对方不依不饶说出“我想要的也远不止如此”的时候,他就只能干巴巴低头盯着脚下的路。 左侧两米开外就是悬崖,叫人大脑嗡鸣,心率飙升。 中间插科打诨的话题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柳烬提到这里距离法国小镇很近,人们有时候会收到入境短信,然后笑着问他即将到来的盛夏。 宋不周想了想,口袋里虚握着菊石的手不知不觉攥紧,字字清晰地回答。 “我保证,我们会有浪漫且完整的夏和秋。” 至于冬天,或许在调查清楚那封来自北极圈的信之后。 也会的。 ——命运如一座悬崖。 ——矗立于我的灵魂。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不知道如果佩索阿看到有人站在峭壁边缘心念自己的诗句,竟然放松又紧张,迷茫又清醒,满心欢喜又不情不愿,每分每秒分裂变幻出不同矛盾体,会不会扶额叹息。 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人类总在无限反悔。 谁知道抬头看去,这两位令上帝都感到困惑的人类又做出了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们决定不再漫步,不再纠结,不再浪费时间。 要去追逐稍纵即逝的落日。 奔赴之前,宋不周感觉自己左耳传来温热触感,紧接着被塞了个熟悉的蓝牙耳机。 播放键开启,他们相视而笑,踩着节奏加快脚步。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呼吸急促到眼花缭乱。 迎风泪不受控制地划过脸庞,流向身后。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牵着手融进落日余晖中。 be running up that road 在道路上飞奔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攀上那座高山 with no problems 轻而易举 so if i only could 如果可以的话 no problem 没问题 be running up that road 在道路上飞奔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攀上那座高山 be running up that road 在这条道路上飞奔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攀上那座高山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攀上那座高山 …… 短信提示音揽断音乐尾韵。 ——welcome to france.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完】 这一章说实话刚开始有些难产,一方面是最近三次事情有些多,整个人也有点内耗和波动,状态断断续续有点难顶。在构思的时候我一直是个贪心的人,总想既要又要,很多元素割舍不下,但那些元素总归是累赘的,后来还是狠心地进行了……部分删减。 类似节奏慢或者词句冗长的问题我都有深刻反思,也是第一次非常想写长篇旅行风感情流,或许的确用力过猛,后面会适当调节。 不得不承认,感情流好难写!但码到目前,有卡文也有失望,却依然有热情和动力去完结。我会努力的,主打轻松惬意,或者有些咯噔的淡淡忧伤,下一篇我必须开一个放飞自我的来中和一下(bushi) 提前报备,后面的故事还有大概十万字的体量(我也不确定,只会更多不会更少),但确定以及肯定的是,会好好构思好好收尾。 总之,英国的行程到此结束啦,有很多城市很多景点因为篇幅问题没有呈现,但都会在正文完结之后的番外补上,感觉我会写很多很多很多番外,这个放心! 第68章 大家,给我些时间,我们法国见~! 第三卷 第28章 幼稚鬼 // 有人在敲门。 几乎是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 宋不周吸了一口气从沉溺十二小时无法自拔的昏睡中醒来,耳边还残留着来自秦恒喋喋不休的理论派说教。 所谓“令人节律紊乱的睡醉现象”通常体现在四肢没有骨头,酸软乏力, 全身上下除了眼皮之外的所有都定在原位动弹不得,而有关昨天经历过的行程就像房间里信号不佳的wi-fi,时有时无, 断断续续, 直到晕头转向的恍惚消解大半, 某部分记忆碎片仍然不可避免地将永远留在大不列颠。 也可以说是旅途风景切换时必然会发生的事吧。 好在从伦敦到巴黎的交通非常方便, 只需要乘坐两小时欧洲之星便可直达市中心,整体算下来比去爱丁堡还要快不少。 所以哪怕因为时差缘故被从表盘上莫名偷走一个小时,在抵达从未到访过的新国度后也并没有如想象中难以适应。换句话说, 相较于阴雨连绵的伦敦, 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巴黎更适合人们优游卒岁。 #松弛有度# #慵懒惬意# #艺术与自由的化身# 诸如此类旅行社宣传标语和游客心中“法式风情”的代名词被窗外一名过路的男子用地道法式英语笑着说了一通。 最后,他倚在路灯上指向不远处,朝身边的人尽情吐槽着这些刻板印象。 “我亲爱的朋友,睁开眼看看吧, 三点钟方向的罢工游行队伍,那黄马甲和浪漫有半点关系吗。” “和你脚边的老鼠比起来, 还算能接受。” “嗯?” “哦……” “哇啊啊啊啊——!” 卧室里, 宋不周半睁不闭地眨了眨眼。 被外面渐行渐远的嘈杂映衬, 视野内的房间像块安安静静的焦糖布丁, 该说不说, 还是和浪漫十分挨边。 嗅着令人心安的小麦香气,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柔软薄被堆成一团, 没多少压迫感, 还被烤得暖烘烘, 仿佛能溶解所有疲累,那道从窗帘有限缝隙里溜进来的阳光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不做过多停留,一路攀爬至书架和地毯。而旁边阴影地带却空空荡荡,残留的温度稍纵即逝,没有任何褶皱痕迹。 也没有伦敦时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动静。 亦如之前在塞佛岛上的每个周一清晨,扮演两日完美情人的家伙奔赴更华丽的舞台后所留下的空落。 不过说实话,他已经挺久没有梦到那座岛屿,甚至青苔书店。 就连昨夜一大半意识被苹果酒袭卷,脚步虚浮闯入沉醉间,游荡到尽头,睁开眼率先看到的都并非日复一日的山巅。当时巨大的不习惯蔓延全身,宋不周快要缺氧,凝滞许久才肯接受眼下重返的境地不是其他。 而是,竟然是。 黎明前的多佛白崖。 书里写过,任何事物都不是永久的。记忆覆盖也不是什么坏事,世界上因受到刺激躲进虚假记忆中的案例比比皆是,更何况眼前的并不是空穴来风,都是真实经历过的美好画面。 想到这些,他内心变得无比平静,开始像探索者那般独自行走在明亮恍惚的梦世界。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多远,正上方的云层就越压越近,形态诡谲,怕冷的人只好用右手抓住围巾遮挡大半张脸,两肩顶着巨大阻力,狂风剐得耳廓生疼,脑袋里被呼啸声占据。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完全漫无目的,却又无论如何停不下来。他看得见脚边若隐若现的悬崖,但貌似已经可以毫无波澜地将其忽略,保持目视前方的姿态,等风浪平息后,意外地听见一道平静从容的声音。 “只有在不抱任何期望的时候,才能学会生活,因为我们并不活在活生生的当下一刻,而是活在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未来1。你为什么要在这句话下面画线?” 宋不周愣生生定在原地。 黑云骤然散去,画面变得清晰一些,他看见穿着淡绿色针织外套正低头阅读的方弃白。 对方没有看过来,只是笑了一下,继续念书:“死亡是一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是唯一不能带来快意的执念。甚至在你想死的时候,你对自己的愿望也会怀有含蓄的遗憾2。这句也是一样。” “为什么画线?” 像时隔多年被翻出最想隐藏的旧账,宋不周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拳头:“没有原因,只是每次翻开这本书,都会习惯性把读不懂的内容标出来,怕忘记。” 方弃白:“留给十年后再看?” 他开始碎碎念:“不过,这两句很好理解吧。” 宋不周有些出神,挪动脚步靠近视野中的侧影,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 虚幻的天地当中总会出现时间空间扭曲的状况。背景画面不受控制地随机拼接,远远望去,与蔚蓝海水相近的并不是连绵起伏的崖壁,而是生活了足足二十九年的塞佛克治斯镇。港口码头仍旧熙熙攘攘,热闹的声音甚至可以直接传进耳朵里,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直接通向拥有墨绿色窗格的弧形落地窗,其背后桌面上干花凋零,花瓣散落满桌,在枝叉影子上重新构成繁茂的花束。风一吹,书页摩擦声戛然而止,视线被拉回近处。 脸上有淡褐色雀斑的少年将深蓝色书本合上,咧着嘴看向这边,伸出手。 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这个笑容。 宋不周已经确信自己在梦中,眼前的画面百分百不是现实,但仍然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捕捉。 没成想天光亮起的瞬间,旁边有人竟然先自己一步目标明确且坚定地搭了上去。 擦肩而过时,那捷足先登的家伙偏过头来,用双澄澈的眼睛看了一眼29岁的自己,不带任何情绪。 而后者,同时在用一种比失落更像恍然大悟的表情面对自己16年前的模样。 这是清醒梦,没人知道真正的主宰者位于过去还是现在。是小小少年想象力丰富的预言梦,是而立之年的男人在内心动摇之际午夜梦回寻找“初心”,还是离去的人因放心不下红尘牵绊的好友而完成的托梦。 无法定论,但不久后,命运会替他们所有人做出选择。 很快地面开始无限倾斜,几乎直通天幕。 方弃白直接将书本与装满话剧海报废纸的垃圾袋抛下悬崖,右手紧紧牵住他眼里唯一的宋不周向山脚逃跑。 来不及多想的宋不周重心不稳,即将向下跌落,下一秒有人将他稳稳拉住,护在怀里,亮眼的铂金色从眼前划过,两段声线不同的音频,一远一近,在脑海中汇聚。 ——“别怕。” “再多睡会儿吧。” 梦里那位散发淡金色光晕的人早早起床并十分自然地完成单方面早安吻,轻手轻脚调整空调温度和湿度,甚至抱枕位置,然后在化身美厨娘之前先站到旁边欣赏许久,从均匀的呼吸能够看出床上的人难得不再做噩梦。 于是柳烬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将人闹醒,希望他能尽量拥有充足的睡眠。 就这样,某只瞌睡虫多睡了一个小时。 露台外阳光迁移到花盆上,馥郁芬芳的味道一路飘到香榭丽舍大街,站在窗框的位置除了俯瞰核心街区的繁华还能看到巴黎最高建筑——埃菲尔铁塔。 钢铁构件泛着金属光泽,温度停在模棱两可的数字,人们穿着卫衣裙子,什么季节的衣服都有。敲门的人认为自己得到默许,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夏威夷花衬衫也沾染上户外不冷不热的温度,他纵身一跃扑到床上,露出招牌虎牙笑容。 “surprise!有没有想我呀!” “……” “等等,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 也不知道谁昨天在群聊里剧透了一百遍,甚至精确到几点几分几秒,哪还会有意外的感觉。宋不周没力气说话,坐起来揉了揉水肿的眼皮。 夏洛见他不再赖床,也像只猴子灵活地蹿到地面,光着脚走到旁边拉开窗帘,衣服上粉蓝椰子树花样被晒过后才让人感觉这下是真的到了夏天。 “日上三竿,咱们该出发了,刚看到攻略说有的商店两三点就关门,真不知道法国人到底在用什么赚钱。还说他们一年中有几个月完全不上班,好夸张啊。” 怪不得在白崖上见到不少去度假的。 ……怎么又想到白崖。 宋不周受不了自己一半神思在世界尽头飘荡的状态,抓紧时间趿拉着拖鞋,几乎闭着眼完成洗漱,再出来时看见夏洛正趴在露台栏杆上欣赏街头艺人的小提琴表演。 他们从来没有在塞佛岛之外的地方见过面——清醒后慢半拍地涌上一股陌生又奇特的感觉。 他没去打扰那好久不见摇头晃脑的家伙,先在床边换上干净清爽的外衣,整理时又觉得手上有点别扭,左右找了找,三步走到台灯仍然亮着的书桌前,戴上戒指。 第69章 和伦敦时不同,这次桌面没有铺满文件和字迹潦草的笔记本,反而暴露出木头原色,甚至连墙上的软木板都只剩下几枚干干净净的咖啡豆图钉。 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昨天晚上,他分明在悉悉簌簌的响动里醒了一次。半透明纱帘被吹得鼓起,他看到后面站在月色下的柳烬,那个人身穿墨绿色睡袍,胳膊搭在栏杆上,头发乱飞不停,可眸子却异常专注地盯着路边花店门口的荷兰菊出神。 即使纱帘削弱了轮廓,也能感受到他貌似在为什么而发愁。 因为从未在自己面前吸过烟的人竟然手夹火星,另一只手拿着熄屏状态的手机贴在耳边,像在听长语音。宋不周本想去问问怎么了,但舟车劳顿让他半睡半醒,实在无力撑起躯体,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走过去了,结果却只是眼睁睁看那人坐去书桌前。 纸张摩擦声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 让他在沉入深层睡眠的最后一刻,思考着:规划路线是这么纠结的事吗,难道法国也有山? - “这是什么问题,当然有了。” 夏洛被晒得解开最后一颗扣子,边说边转身。 楼下小提琴曲由快转慢,仲夏柠檬香薰的尾调藏在面包味的背后,一切都是那么舒缓轻柔,本想就眼前人今日穿搭做出犀利点评的话痨下一秒忽然一反常态,像刚要播放的录音机卡进石子,嬉皮笑脸全僵在脸上。 紧接着打了个声量极大的喷嚏。 “怎么了,热伤风?”宋不周随口问。 “一想二骂三才感冒呢,”夏洛抽了抽鼻子,“估计是某人在想我。” 说完,他不动声色拦下宋不周企图拉开抽屉的手,将人拽到露台小圆桌前:“哥你好歹吃两口,不然我可不敢把你带出去。” 监督吃早饭,这可是拿来和柳烬交换时间的条件。 宋不周把胳膊抽出来,摸摸胃口,昨晚喝了点低度数果酒,现在还真有点饿,更何况眼前是黄油香法棍与虾仁滑蛋三明治,香蕉巧克力可丽饼,煎到焦香的培根,纸皮烧麦,还有咸粥和奶油蘑菇浓汤,可谓是中西混杂的丰盛早餐。 他数了数盘子:“早餐而已,这太夸张了吧。” “你猜猜这些都是谁做的,”夏洛坐下,端着杯子喝了口果汁,随后与玻璃杯默然对视,“老天,甚至连这个都是鲜榨的!” 这还用猜吗,宋不周扫过街角某个格外突出的身影,语气毫无起伏地念出答案:“柳烬。” 夏洛歪了歪脑袋。 宋不周拉开椅子坐在对面,把距离自己最近的盘子推到中间:“除了他,没人会买这么多蝴蝶酥吧。” “……也对。” 之前到访青苔书店都会注意到桌上堆着好几个蝴蝶酥礼盒,夏洛脸皮没薄过,这次也像之前每次那样毫不客气地拿起一片放嘴里,咔滋咔滋咀嚼。 但大概是今早被投喂的松饼太扎实,导致他现在尝不出这干巴巴的东西哪里美味,于是吃了一个就及时止损,开始有些无聊地单手托脸玩手机,时不时瞄一眼面前的人。 在此之前,照片和视频通话中与异国背景格格不入的身影,此时此刻反而与巴黎相得益彰。悠然闲适的白猫,眯着眼,身体舒展,还不忘发挥主人翁属性为他分餐,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这是两三月之前还有厌食倾向的人。 看着看着,夏洛嘴角微不可察上扬了一下,偷偷给秦恒发了个“强壮”和“ok”的表情。 “小没良心。”他放下手机。 宋不周鼓着腮帮子抬头,像只无辜的仓鼠:?? “也不知道吃哪去了,我的不周哥啊,脸上是一点肉都没长,”夏洛边说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半空比划出夸张的“v”字,“现在不会还是一天一顿饭主义者吧。” “自从旅行开始,一日三餐没有落下过。” “可你的胃。” “还好,只是刚开始消化不下,现在已经差不多适应了。” “那太棒了,秦医生得高兴到飞起!”夏洛手速极快,眨眼间传递完好消息,笑吟吟地看向客厅里那静音播放更无聊的爱情影片电视屏,突然饶有兴趣开口问道,“哎,你和柳明星确认关系了?” 见眼前人装没听见,他咧嘴笑笑,继续自说自话:“应该确认了吧,相处的好吗,他的表现怎么样,你的心情怎么样,有想要发展成长期关系的念头吗?你不知道,虽然金洲事务所把消息严防死守,但终究堵不住悠悠众口,太多人脑补你们的爱情故事,我都点赞收藏了,你要不要读读?” 宋不周:“这个牛奶有点凉了。” “话说回来刚刚见到的时候感觉他有心事,像没睡好,你们是昨晚折腾太久还是最近又闹别扭了,难不成摩天轮上那件事还没过去?”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么多话。” 话音未落,夏洛就已经放下手里的曲奇,身体力行地表示如果非要在说话和吃东西里做选择,他将义无反顾选择前者。 “我说你,小吵怡情,该过去就过去,但陷入爱情也不能忽略糟糠之妻,三人群聊都快变成我和秦医生的私聊了。” “我发过照片。”宋不周这次反驳得倒是迅速。 “哦——你是说那个我怎么教都学不会,柳明星一教就会的那个操作吗?” 夏洛抱着胳膊,莫名其妙的醋意来得更浓。 但世界上没有哄不好的人,只有不肯哄的人。 此歪理来自柳烬。 “……啊对了,我给你买了苏格兰围巾,在沙发旁边。”宋不周及时发出糖衣炮弹。 这招果然好使,他在耳根清净中吃下蔬菜沙拉,开始用刀慢慢切煎培根。 夏洛坐在地毯上哼着小调拆礼物,不经意瞥见旁边茶几上堆成摞的书籍。 外语名字看不懂,但图多少还是能看明白的。他闷头围上暖橘色围巾,两腿伸直,后背靠在沙发边懒散地向后一仰,看着天花板上花草图案的壁纸发呆,犹豫几番后还是开口。 “英国玩得好吗?” “还不错。” “听说你们要去北极圈。” “嗯。” 夏洛脊背挺直:“这么冷的天,攀登冰川什么的听上去可太累了,要不还是等夏天结束,咱们一起回去吧。” 这可不像他会说出来的。宋不周在心里想。 一直以来,最希望自己离开塞佛岛的就是夏洛,十年间有些话听到耳朵起茧。那位只关注健康状态的秦恒不在乎人去哪里,总对此执念遮遮掩掩的柳烬也毋庸置疑无法同他相比,所以现在这番话不是单纯撒娇,只有他能听出另一层含义。 “我不回去了。” 暂时没有比这句话更合适的回答。 “不回去是……不回塞佛岛,对吧?”夏洛试探性看向他,同时摘下围巾,顺势扯了两下衣领,“也行,你们要是在陆地上定居也不错,我还可以去找你玩,柳明星的大别墅一定非常漂亮吧。” 宋不周呛了一声。 “这蝴蝶酥没有伦敦的好吃。” “总之,不周哥。”夏洛拿打岔的人没办法,搜肠刮肚好半天,咬了咬嘴唇。 “不要提前给旅行预设终点。” 宋不周听到这话忍俊不禁,瞥了他一眼:“最近读书了?” “嗯。不重要,我说认真的!有些东西没那么容易扭转,我知道,所以要来帮你,等到最……” “夏洛。”宋不周终于放下刀叉。 “我必须得去。”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这就是原因,不知道,想知道,总觉得那里藏着太多事情的答案。而且也不是临时起意,早先我觉得都无所谓是因为无从问起,觉得'了解那些事'本身完全没有可能性,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线头,打算用力能拽出多长是多长。” “所以,支持我吧。” 他看向巴黎铁塔的方向,笑得很灿烂。 夏洛却笑不出来。 “哥,看着我。” 这招被柳烬玩坏了,宋不周已经到听见便会自然而然抬头的程度。 也是他第一次在夏洛脸上看到近乎不忍的表情。 “即使有八成概率会面临难以承受的痛苦?” “嗯。” 无需犹豫,毕竟悬着的刀永远比落下的刀恐怖,而且他现在的人生应该不会再有下降空间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 过了好久,直到重点保护对象吃完早餐。 “好吧,”夏洛伸了个懒腰,“我那无欲无求的书店老板难得好奇心这么旺盛,那就去!满足完好奇心再回来,希望你体力够用啊。” 宋不周也笑了笑:“体力的问题,我还是有不少长进的。” “今天让我见识见识。” 马路对面突然传出一阵喧闹,截断了两人的插科打诨。撑在露台上向下看,小小的街角人流量却不小,有位迟到的花店老板悠哉悠哉掏出钥匙和顾客贴面问好,随之站在台阶上攀谈,大概过了十分钟才投入定单制作,顾客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席地而坐,掏出一本书不疾不徐翻看。 第70章 “优雅,真是优雅。” “可不是吗。” 在这幅浓缩的巴黎百态图里甚至有位身穿婚纱的女士高调路过,偶遇朋友后发出惊呼,然后坐在路肩上朝身后酒馆服务生打了个招呼,几分钟后拿起高脚杯双双朝陌生人敬酒,互相夸赞彼此的状态,人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向这方天地靠拢,顺便欣赏花店的新品种。 尽管如此,旁边咖啡店门口有两个人丝毫没有被人声鼎沸的环境影响。 是将这几秒钟的画面按帧叠在一起,唯二能完全重合的身影。 “他们干什么呢?”宋不周问。 楼上楼下不少住户探头看热闹,只有他们身为高台看客,齐齐聚焦在另一个方向。 “害,眼神博弈呗,玩看谁先眨眼的游戏呢。” 逢场作戏的生意伙伴,被背叛的解约对象,不共戴天的敌对关系。 那都是媒体报道。 现在看来,这两个家伙属性都是一样的。 宋不周和夏洛撑着脑袋,异口同声。 ——“幼稚鬼。” 凭露台到街对面店面的距离还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姿势一动不动的倒真像两个对峙的乐高小人。 巴黎的午时阳光充足,拉小提琴的男生旁若无人,萦绕开来的旋律让不少居民游客停下脚步。宋不周拿出手机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拍了两张照片,也恰好在这个时候,照片居右的人伴着最后重音落下黑棋。 “checkmate.” 柳烬小臂搭在高翘腿上,整个人靠回椅背,端起杯子十分优雅地品尝咖啡,好像刚刚做的事情比呼吸还简单。 盯着自己被直接将军且毫无回旋余地的白王,韩冬耸了耸肩,认下输局,飙出一句自认为对方听不懂的法语。 “la défaite est la mère du succès. (失败是成功之母)” “这就是你做生意的秘诀吗,自我催眠?” “……” 地上嗅来嗅去的腊肠犬被他们之间针锋相对的气场震慑,吐着舌头转身溜之大吉。 韩冬想起来自己之前也养过一只同品种的宠物,好巧不巧,就在这个国家。他的确没怎么吃过苦,赫赫有名的韩氏集团是从他爷爷那辈就开始经营的,现如今已经成为全球知名时尚品牌,身为小儿子的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年纪轻轻被丢到法国留学,也是后来临危受命,被几个壮汉保镖五花大绑拎着回国,扛起公司一部分重要业务。同年同月,柳烬成年并拿下第一个全球代言人,两人在浩浩汤汤的品牌活动上端着香槟初次见面。 他们很像,都年纪尚轻在资本大观园中驰骋,虽然没那么快交付真心,却也是有话可以直说,不必过多修饰的类型。渐渐的,会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卸下白日勒住脖子的领带,不约而同到酒馆里畅所欲言,转天又心照不宣将前一天说出的听到的话全部忘掉。 合作两年,直到熙壤入局,双方在此问题上意见相左,柳烬想不到韩冬在了解一部分自己与对方的纠葛恩怨后仍然面色不改接受那张明显冲自己而来的提案,当时从海里救下宋不周的事才过去不久,他做不到那么理智,眼睛只朝“钱”看。 中间过程不必多说,结局就是解约闹得不太愉快。 在那之后两人见面的气氛就像眼前的棋局,剑拔弩张,非死即伤,起码在外人看来是这样没错。 但韩冬已经腻了。 他低头回复消息后,顺着对面那双目不错视的眼神抬头看去,露台已经空无一人,方才的观众应该在收拾东西准备下楼,为了稍后的气氛不至于太古怪,他举起右掌:“没人希望二人世界被打破,但在有些问题上朋友比爱人起到的作用更大,所以今天,为了他们能更好的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和好一天吧。” 有点道理的一段话,总归不能在巴黎第一天就为宋先生带去不好的气氛。 “和夏洛无关,”柳烬墨镜向下挪动,露出狡黠的眸子,“只是不太想见到你。” “我倒很想见见你们。” 韩冬家教森严,坐得端正挺拔,任谁看都不会想到他正在度假,甚至用八卦的语气说:“好奇故事发展。” “因为你小时候的童话书都被妈妈烧毁了?” “……” 还真是彼此之间越了解,越方便互相伤害。 韩冬眼皮跳了一下,用杯子挡住僵硬的笑意:“朋友,童话里可不会教人说谎,和瞒天过海的技术。” 柳烬嘴角慢慢变平。 也是习惯了,他们一直如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循环往复。 “伶牙俐齿。” “你也不错。” 对话没再继续,在等待方才的输家整理棋盘的过程中,赢家的思绪早已经离开,他条件反射般用左手大拇指轻轻搓动无名指的戒指。目光越过店门口的木酒桶装饰投到远处。 香榭丽舍大街,世界最美丽大道之一,绿树成荫,浪漫花墙随处可遇。 但这些美景没能成功分去柳烬的注意力。 现在是十分钟之内第n次扫过手表指针,他不得不承认,在约克秘密揭示冰山一角之后,自己很少让宋不周离开视线范围这么久,而趋于正常人的心理并不代表他已经是正常人。当下心慌难耐,坐立难安,倘若不是知道夏洛在,可能会表现得更明显。 当焦虑到临界值时,韩冬果断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没头没尾地问:“柳烬,你演过的电影不少,应该遇到过大少爷为了家族被迫离开心爱之人的俗套剧情吧。” 对面那位不尊重对手的人终于回过头来,眼神冷冰冰的,好像在说“不要没话找话”。 对此韩冬也只是语气平淡地说:“相信吗,我的现状比你好不到哪去。” 这话的吸引力显然比方才的俗套剧情强不少,柳烬上身前倾,意味深长地直视面前的人。 韩冬:“怎么了?” 柳烬:“好奇故事背景。” 学得挺快。 “今天先算了,后面会有机会。” 韩冬将杯子里的黑咖啡一饮而尽,随后收起桌面上未来得及展开的新棋局,向碰巧路过的服务生要来账单。 一阵不算凉爽的风吹过。 有花瓣掉落在众多游客的头顶,秒速五厘米,高处的向下,地面的上翻,纷纷落落间,两位俊秀的亚洲面孔走出酒店大门。 他们的仰慕者为了宣告存在感,也第一时间起身站在马路正对面迎接。 柳烬目光宁定,那个路中央穿着普通白色t恤牛仔裤正和身边朋友有说有笑的人,看上去心情很好,嘴角的弧度与眼里的情绪都无比放松,就像其他享受旅行的普通人那样。 如果能维持住,至少今天,夏天,可以的话甚至是这一年…… 原来他希望宋不周永远不知道,想完成蒙太奇谎言,挑挑拣拣排列组合,尽可能为人呈现出完美幸福的,没有痛苦的故事。 但这在斯卡布罗之后就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 “欺骗和鸡尾酒差不多,后劲大。” 韩冬环抱手臂,微微偏头的同时小声感叹。 “希望咱们都只是微醺。” 【作者有话要说】 12《在绝望之巅》 *小钵祝大家新年快乐!!龙年大吉!新的一年一起加油吧! 第29章 déjà vu // “初恋变替身, 坦诚变拧巴,双箭头治愈变单箭头虐心……这种改编估计只有喝大了才做得出来吧?” “谁说不是。” 众所周知,改编是原著通向影视化的必经之路, 哪怕是最忠于原作独特性的改编方式也不可避免地被糅进不同人士的不同想法。这样一通添油加醋的操作下来,前后两相对比,存在“幻想”与“现实”的偏差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至于那些远超偏差范围, 亲爹亲妈都不认识的“魔改”…… 当然是引发腥风血雨。 无一例外。 不过相较于义愤填膺的粉丝群体, 手机那头社长与副社长聊到此事的语气中反而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定, 让睡眠不足的人更加分不清这通电话的重点。 就像上一秒随口提到最近蝴蝶酥涨价一样, 属于突然想起来的题外话,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出两分他们对自家艺人没有出演的庆幸。 算算时间,距离相关话题登榜热搜才过去半个小时, 估计是其他公司最为一团乱麻的节点, 也只有金洲事务所的员工像在召开大型“前任吐槽茶话会”。某些带有导演或者其他主创团队的窃窃私语,时不时顺着听筒飘过来。 “盖导不会想破罐破摔吧?” “看来放弃冲奖了。” “不会吧。” “不会吧?” 不会。 这个编导摄制团队曾四两拨千斤,用7000万成本拍出40亿票房的作品,是个十分聪明大胆且具有领悟力的组合。 如今在项目动荡不安的阶段做出被骂上热搜的决定, 不能说他们喝大了,相反, 更可能是状态过于清醒时达成的共识。毕竟换上来的演员, 也就是制片方的干儿子——黄轺, 这位弟弟长相问题虽是不大, 可出道后主走混不吝、黄毛流氓、校霸路线, 和初恋干净青涩的质感相去甚远, 用“替身”这层身份作为片尾翻转, 不仅能将他演技的割裂感合理化, 为他增加戏点, 还能让一批不明真相的观众心疼——属于当下最适配的改编策略。 第71章 只是饼太大,前期利用柳烬炒起来的热度太高,撇清关系后遭到反噬也不奇怪。哪怕一心与柳烬事业作对的郑席,亦或是被郑席思想腌入味儿的企业,面临被利益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时也收敛疯癫,不得不顾全大局。 为了不让投资的钱全部打水漂,几轮紧急会议后,熙壤影业妥协于编导团队的意见:与其放映后被骂面目全非,也总比一点都不改,最终却被看出毫无原版魅力强上不少。 这些不算高明的操作,柳烬一个普通演员看得倒是通透。虽然这本子改得再怎么离奇都已经与金洲无关,更与他这个异国他乡晒太阳的闲散人员无关,但毕竟在交涉之初,格外美好的结局让他对这个项目带着天然好感,事到如今还是发自真心不希望《first love》被毁得那么彻底。 “无所谓,影响不到我们头上。”柳烬兴趣缺缺地活动颈部,将电话从耳边挪开。 下一秒就被对方打断。 “哎等一下,韩氏集团小少爷最近和你联系了吗?” 柳烬:“没有。” 对面也没多问,只说:“留意着点这件事,那边最近乱子不少,还有别总无所谓,你最近也一直挂在热搜上没下去过。” 嗯嗯几声,柳烬索性直接挂断,打开软件专心致志看热闹。 指尖刷过五颜六色的页面,速度越来越快,他眉头展平,纹丝不动,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 但事实是,没有任何一条真正与他无关。 或许是最近《first love》剧组又接连出现不少幺蛾子,导致“柳烬”这两个字在社交媒体上的热度不降反增,尽管真人从未现身说法,最近一条图文还是许久之前参加电影节红毯与宣布暂时休息的公告,点赞转发数据依然一路狂飙到100万+,更别说那张已经成为传说的海德公园合照更是平均每两天上个热搜前排,在网民圈子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外,写手大笔一挥,洋洋洒洒更加速了浪漫故事的扩散。看社长发来的语音,甚至还有广告商蠢蠢欲动,频繁发出合作推广邀请。 一如既往发出“拒绝”两个字。 在另一条打探口风的消息弹出时,柳烬灵活地退出界面,像红毯定点拍照那样锋芒毕露地站在台阶上,直到余光察觉熟悉轮廓后才侧头注视正向自己这边靠近的主人公。 “来得挺巧。”柳烬晃动两下手里的手机,没头没尾地开口。 巴黎街头游客往来不绝,热闹的程度足以让露台上满脸问号的白发夫妇有种正花车巡游的既视感,看他们推老花镜的样子,或许在思考稍后要不要换身衣服加入楼下的采购大队。 在这近乎“脸盲”“晕人”的繁华地段,幸运的话,能在途径过程中见着不少乔装的明星和商界知名人士。比如,他们几分钟前就在玩具店门口偶遇了奢侈品mm集团掌门人——nathan。 柳烬与他有过红毯交集,不算熟也并非完全陌生的关系,所以基于人情世故还是需要上前打个招呼,更何况自己和另一位韩氏集团小少爷站在一起,这招呼就变得更加必要。 意外却也不算太意外的是,三人讨论的话题从东到西,远远脱离商业价值,只在日常方面互相关怀。 直到第三次垂眼看手表的保镖提示时间,对方才笑眯眯致歉,继续“微服私访”。 待人影走远,周围环境像即刻取消降噪模式,嘈杂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已经到了干扰听力的程度,直接导致社长风风火火从实时帖子赶来的跨国电话还没有另外一条简洁的文字信息吸引力大。 韩冬与那位掌门人多走了一段距离,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将韩氏集团总裁的气场完全卸下。他揉了揉后颈,相比于早晨休闲的状态,此刻除去手上拿的那两杯布丁奶茶,从头到脚仍残留商场上的敏锐,一时半刻说不出具体变化,眼底来不及收敛的精明恐怕是日日磋磨出来的成果,整个人好整以暇环绕着不可小觑的气场。 所以并不需要时间反应,他几乎瞬间就感知到对方的话里有话。 韩冬走上前,视线扫过已经熄屏的手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说过,我的现状比你好不到哪去。” 甚至,更难办。 但在今天结束之前,他并不打算向夏洛之外的人诉说过多细节。 “无视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打哑谜的人无害笑笑,做了个令人侧目的绅士礼,“merci(谢谢).” 柳烬:“……” “走吧,”韩冬朝远处探了探脑袋,那边人群密集的环境实在让人头晕,他用了不到三分钟找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才稍微放松些,然后转身打了个手势,继续说,“别怪我没提醒你,法国人可最擅长搭讪。” “……” 人在心虚的时候会变得话多。 隐隐约约从这家伙身上感受到了自己之前转移话题的拙劣技术。 柳烬将手机揣进口袋,眼神挪回宋不周身上。 “算了,走吧。”他说。 - 六月份的巴黎天气刚刚好,暖风一阵一阵,绿植枝叶轻摇,人与动物相安无事散步在平坦宽阔的人行街上。其中某两位继刚刚突然被迫营业的经历后都默契地戴上墨镜,企图低调低调再低调。 无奈效果不佳,在人均穿搭博主的队伍里仍带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他们顶着视线压力,步速越来越快,穿过花树石子路,径直走向一家不起眼的香水店。 三分钟过去。 两位走出残影的低气压帅哥在另外两个、三个、数不清多少个,脸上写着“心存不轨”四大字的家伙们面前宣誓主权后,站在商铺橱窗前观赏人家花卉艺术非卖品的夏洛和宋不周才反应慢半拍地发现伙伴回归,同时看见他们不太稳的气息和情绪,以及,原来刚才搭话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店员? 甚至,口袋里的手机都险些被偷走。 柳烬:“……” 韩冬:“……” 他们因为身份职业特殊性平时出入有保镖随行,基本遇不上危险,在这方面也从未操过心,但此时此刻面对两双清澈的目光,还是颇有默契地隔着墨镜镜片对视了一眼。 ——从小生活在塞佛岛上的人心思实在单纯得要命。外面世界这些骗子的嘴巴不仅会撩人还会说谎,可怕得很呐!! 事不宜迟,“监护人”原地展开异国安全防范教育。 那效果就像说“多吃苹果对身体好”一样,让人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在喋喋不休的声音里,实在忍不下去的夏洛将这两堵墙扒开,拉着宋不周快走几步,凭一己之力将行程拉回正轨。 巴黎这座城市的旅游路线比较固定,尤其对非本地人更是如此,数来数去必去的景点就是耳熟能详的那几个,连各大图文攻略里照片的最佳角度都非常雷同。而韩冬身为在这里深度生活过的留学生,自然被期待能知道许多角落里的精致小店。 可惜在承载三双直勾勾的目光后,他还是说出了最大众的选择——塞纳河游船。 韩冬:“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夏洛满脸鄙夷:“船上干坐着有啥好玩的。” 柳烬面无表情:“真没新意。” 宋不周:“可以啊,听起来不错。”而且不累。 柳烬换了一副面孔:“那就去吧,来都来了。” 夏洛点头应和:“嗯,这季节沿途风景肯定没的说。” 韩冬:“……” 这俩人双标吧? 真行。 不过为了登上最适宜欣赏落日的班次,在游船前,他们选择慢悠悠步行到埃菲尔铁塔消磨多出来的时间。 战神广场公园,巴黎城中最热闹的人群聚集地。 夏日黄昏,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削成方块的梧桐树像墙壁围绕四周保持对称分布,草坪上年轻朋友开心留影,萌宠欢脱跑跳,恋人眉眼相对。巴黎人惬意美好的傍晚时光正在埃菲尔铁塔下悄然上演,累了的时候抬头便可以近距离观察正中央标志且壮观的钢筋铁骨。 在蛋黄色滤镜下让人产生某种类似“déjà vu1”的错觉。 埃菲尔铁塔的建立是为了庆祝法国大革命100周年,而它本身的存在也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再加上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意义,是这座梦想与希望之城当之无愧的地标。 旁边手举旗帜的导游将这段介绍语说得十分流利。 等队伍和赞叹声涌去对面,留下四个人依旧站在方才被导游称为视野最完美的地方呆呆仰望高处。 为了避免所有照片拍出来都像旅行团认证照那样和气融融毫无特点,韩冬从包里拿出手机和拍立得,提议先兵分两路拍摄“到此一游”的照片。 这也是柳烬第一次不带任何犹豫地赞同他的观点。 “你们的约会不会就是在树下走来走去吧?”夏洛凑近问。 宋不周看着他,表情就像在说“不然呢”。 夏洛扶着额头:“小学生约会都不这样了。” 第72章 天时地利人和,面前这两个人属实不会好好利用,简直孺子不可教。 “……” 宋不周听不见心声,也能看出来这人又在想些危险的东西,赶紧在话题膨胀之前把他赶走了。 虽然一个离开,还有另一个狡诈的家伙伺机而动。 但宋不周站在光线柔和的公园里,决定全部忽视,开始享受今日份难得的安闲时刻。 抬手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风里卷着牛角面包香,树叶与人们翻阅书页的沙沙声汇成一体。 法国人貌似只把手机当成通话工具,他们坐在草坪上时手里捧着的都是杂志或纸质小说,想来如果青苔书店开在这种地方,肯定不会那么冷清。 “哥哥,看镜头。” 这声音里带着笑。 宋不周走在梧桐树下,懒得搭理他。 “不周啊,看镜头。”这回带着些乞求。 “路上偷拍的还不够多?”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一直懒得拆穿。 柳烬深谙这一点,心念道当然永远不可能够多,他像刚刚遇到的金毛犬那样继续紧紧跟在身后,拿着手机醉翁之意不在酒地东拍西拍,最后的落点还是定在某人的后脑勺上。 毫无疑问,如果视频不经过后期剪辑,这神似卡帧的画面估计会持续足足十分钟。 直到镜头里的人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因日光变得格外刺眼的塔尖。 要知道,塞佛岛上连高于四层的楼房都少有,何况三百三十米的镂空建筑,这放在曾经充其量只在书上匆匆瞥过一眼,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站在实体面前直观感受它的魅力。 “有生之年”这四个字在脑子里划过,宋不周眼睫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或许在长途旅游的过程中,总会被世界美好的一面蛊惑而生出某种陌生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像被施加定身法术,能维持这个姿势沉浸其中几个小时。 前提是不被打扰的话。 “你知道吗,”旁边的人没眼力见地凑近,小声道,“曾经很多人认为它是一座丑陋而无用的废铁堆,甚至发起请愿书要求将它拆除。” “然后呢?” “然后,谁能想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几乎没有高建筑的巴黎市区,我们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巴黎铁塔。” 柳烬勾起嘴角:“对了,这还演变出一句很美的情话。” 他讲得比刚才那位导游还声情并茂。 宋不周一时间区分不出来这是史实还是某专家又在自说自话,刚想接着问那是什么情话,就被不远处的夏洛打断。柳烬也笑眯眯的没再继续,只是快走两步,站在树荫与暴晒的交界处与人并肩。 二十分钟之后,夏洛贴在宋不周身侧,目光在完成隔空投送的手机相册和正渐渐显影的相纸中来回跳跃,像选秀节目的导师一样严格筛选刚刚拍摄的照片,打算修修图发到社交媒体上。 再怎么说“falling into summer”也是个互联网小红人,时不时营业也算是某种责任感啦。 他双指放大,缩小,皱眉。 对于那两位自带时尚张力的家伙,几乎没人能从他们的照片中看见除了人之外的其他细节,再好看的背景都会被忽略,在家门口和在皇家公园呈现的效果如出一辙,某种程度上算是失败的游客照。而且他们的身份实在特殊,这些东西是万万不能公开发布的。夏洛可不想自己的微博爆炸,于是果断将它们淘汰,往后又翻了几张。 双指放大,缩小,满意微笑。 反而常年拘在青苔书店的老板不过分张扬不过分低调,柔柔和和,总能完美适配所到之处的各类风景。 纯白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和格子渔夫帽,不需要任何名牌傍身,气质干净利落。让人不禁好奇,如果刚才让mm掌门人认识了宋先生,未来的代言人还会有某某的一席之地吗? #恐怕够呛# 继续翻看,很明显前几张摄影师沉迷美色,忘记打开live设置,所以在庞大的精致图片后突然出现一连串live图。 我们可以看到动感模糊的废片,可以看到宋不周瘦条条的背影,可以看到他拗不过人的无奈转身,还可以看到摄影师自己都没留意到的眼神停留,然后突然入画一位小女孩边笑边跑,左脚拌右脚险些摔倒,宋不周伸手揽了一把,女孩脸色微微泛红,随后将手里一把红心气球递给他。 夏洛之前就说过,有些人生来温柔,值得整个世界偏爱。 庞大的红气球花束在人背过身的瞬间随着乐声轻盈摇曳,触及心底。 “it's been a long time that i've been on my own 我独自一人很久 and i can't take no more 我不能再如此下去 but these winds are changin' 但风变化万千 they'll blow me through the storm until i see the shore. 送我穿过暴风雨,直到看见海岸…” 宋不周看见“海岸”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外面的世界仿佛每日都在经历塞佛岛的烟花节。不过也感谢这些没有烟花的“烟花节”,他能毫无负担享受其中。 “that angels can fall angels can fall 天使会降临,天使会降临 and i'll cross the ocean 我会穿越海洋 i'll walk the desert sand 我会走过沙漠 i'll find those hills to climb 我会找寻山峦攀登…” 耳边划过不同乐器的演奏,韩冬带着三位同行人在最恰当的时间段出现在塞纳河的游船上。 有些意外,柳烬竟然没有选择带着宋不周去某家冷门小酒馆享受二人世界,而是暂时将“代理导游”的头衔转让出去,乖乖跟在后面。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除了夏洛那只猴子一路上让宋不周笑了五次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真的非常好奇韩冬瞒着夏洛的事情是什么。 当事人明里暗里传递出来的意思就像电视剧的下集预告一样具有吸引力,而且显然这一集今天会准时播放。为了不错过精彩桥段,他选择紧随主人公的步伐。 更何况心理师曾经整理过一份资料,为了避免顾客懒得阅读还特意制作了ppt进行面对面讲解。柳烬之前觉得那上面写的都是屁话,但最近他又重温了几遍,觉得写得实在是太有道理了!他可不想成为占有欲膨胀到禁止爱人与朋友相处的小心眼男人,就算想,也就只是想想,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减分举动。 估计心理师看到他的变化都能从挤满的日程中专门抽出来一通电话的时间,从头问到尾。 但过犹不及。 直到工作人员误会夏洛和宋不周是一对佳人,并递出象征爱情的玫瑰花时,他才没有忍住上前揽过宋不周的肩膀。后来在工作人员瞳孔地震疑似误会什么的表情下,韩冬也终于按捺不住,将自己家那位揽到同侧。 工作人员迅速回过味来,保持一脸理解的微笑,转身朝同事招手,示意四人一桌。可更摸不着头脑的是,这四位明显互相认识的客人很果断地选择坐在游船餐厅不同的位置,两两一桌,甚至中间还隔着两桌。 这大概是柳烬和韩冬的底线,至于所谓的“四人约会”,如果将话筒递给他们,恐怕会得到异口同声的回复。 ——现在这种非典型的状态刚刚好。 “……好吗?” “什么?” “我问的是,昨天睡得好吗?” 柳烬边说边将酒水拿远,抬手向高脚杯里倒上与之不太匹配的苹果汁。 甜丝丝的味道瞬间蔓延,这个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举动让宋不周有些忍俊不禁,他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需要被21岁少年照顾的29岁小孩。 “还好,”宋不周说完侧头盯着他,金色的头发稍稍反光,让人突然动了动心思,他又补充,“昨夜有些凉,阳台的门好像没关。” 说完,用很直接的旁若无人的眼神看着对面。 最近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藏着事,现在倒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柳烬借服务员上菜的空隙心虚地眨眨眼,手底下就没停下来过,将桌面上的海鲜沙拉,牛排,樱桃蛋糕,毫无意义地调换了几次位置才开口。 “是我失眠,去吹了吹风。” 他说得漫不经心:“结果,越吹越清醒。” “你啊……”宋不周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昨天有两个失眠的人。 旁边桌的客人聊得正欢,反而夏洛和韩冬那桌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宋不周看了一圈,听柳烬没有展开说说的意思,他也一如往常放弃追问,托着脸欣赏窗外景色。 离开塞佛岛时,他坐在游轮房间里也像这样向外看。所以现在窗户另一侧的风景不算是完全新鲜的惊喜,反而熟悉安逸。 游船上的餐厅被偌大玻璃包围,视野通透,光线极好,桌桌都有粉色香槟酒液,人们按紧木塞,旋转瓶底,听见气泡涌出接触空气的第一时间才产生盛夏到来的实感。游船很快途径卢浮宫金字塔,多变的光线点缀出这颗璀璨钻石,几乎所有乘客都被吸引,望向相同的方向。 第73章 除了正盯着水面愣神的宋不周。 这是他的习惯。 他很清楚自己对一些足以淹没人的水域感到恐慌,但某些时候,还会忍不住特意去看,像潜意识强迫自己直面。这种自虐往往能帮助他在思考的时候让思维变得更加活跃。现在水光潋滟,波纹轻缓。 倘若真像寓言故事里有神明探出头…… 那祂在面对宋不周时,左右手必然会用其他选项取代金银斧子。 ——“想死,还是想去巴黎”2。 上帝为证,在塞佛岛上生活时这话还没有后半句。 带着厄气的命运,未曾谋面的父母,错过的方弃白,无法直视的漫天烟花,这些都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三十计划”的结局不会改变。所以他尽可能保持自己日常的一成不变,拒绝吐故纳新,死了心要扼杀本就孱弱的生命力,觉得这样就不会觉得遗憾。后来某人提议长途旅行,让他扭转了念头,开心虽然都是真实的开心,可就像第一次玩数据线连接的电脑游戏,归根结底,屏幕内外,本质如常。 靠在椅背上,外面蓝色天空绿色树冠蓝色河水,上中下三条颜色结构变化不大,且还没到凯旋门和自由女神像等沿途景点,是个聊天的好时机。 “宋先生,你看。”柳烬抬手指了个方向。 宋不周盯着那座距离较远的铁塔,果然是巴黎城绕不开的建筑,类似某种无从哪个方向都感觉它在注视你的玩具。 等等,难不成,那句所谓的情话就是…… “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假若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直在守候。” 柳烬说完没忍住皱了皱眉,像吃了酸柠檬:“真像电影台词,如果不是对你,我可说不出口。” “我想也是。” “嗯?” “我猜你对我说的大部分话,对别人都说不出口。” “比如?” “比如,守,守护圣徒。” “记得这么清楚,”柳烬突然神色认真,凑近到只要稍微靠近就能触到眼前人的鼻尖,“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吧。” “……” 柳烬笑得不行,退回原位:“不闹了不闹了,宋先生,你看看那边。” “又是什么。” 这回是与他们隔着两桌的夏洛和韩冬。 那两个人正在说些什么,从夏洛的后脑勺都能看出来心情不像方才雀跃,正襟危坐像两尊不正常的雕塑,方圆一米画个圆都无人胆敢涉入。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他所在的地方出现如此凝固的气氛。 这让宋不周产生不好的预感,结果他回头找到同样一双情绪古怪的眼睛。 柳烬心领神会:“高手过招,先动者输。” “难道不是,心动者输吗?” 话音刚落,夏洛起身连带椅子发出极大的声响,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并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跑去二层甲板。奇怪的是韩冬将头偏向窗外,竟然完全没有追过去的意思。 “原来如此。” 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嘴角的柳烬轻轻挪动椅子,然后用肩膀轻轻蹭了一下旁边的人,说:“怪不得选游船,让人怎么跑也跑不远,我们的韩少爷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宋不周瞥了他一眼,用肯定的语气说出心中疑问。 “你提前知道他们会吵架。” 这样才说得通,宋不周之前从这家伙的嘴里得知他和韩冬的关系并不对付,正常来讲是不可能接受四人同行的,而且他也不像是会被夏洛软磨硬泡影响的人。凭宋不周对柳烬的了解,大概是因为好奇这两个人能否解决矛盾,虽然不知道一向事不关己的他为什么会格外在意这个,但能到这个地步,肯定不会是件小事。 再怎么猜也没用,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结束,宋不周决定出去看看情况。 柳烬也没想阻止,坐在原位,视线黏在离开的人身后看了好一会儿。 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和韩氏集团公子产生了共鸣,看着爱人的背影,滋味属实不好受。 等人走上楼梯,他心思回笼,起身绕过两桌游客,再落座时,面前多了位神情委顿的人。 真新鲜。 仔细回忆一下,当年公司面临危机,两人凌晨酒吧碰面也未曾见到这人显露过这样一种近乎生无可恋的模样。 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心照不宣地用苦笑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想聊聊吗?” 宋不周披着薄毯站在旁边,试探性问了一句之后将另一件柔软盖毯披在夏洛肩上。 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他估计可以成为很好的心理师。一颦一笑自带神圣光环的那种。后者垂下眼皮,依然沉默着。 傍晚时分,甲板上的体感温度比白天下降了不少,听说平时总有大风,几乎没人跑到室外,今日温度适宜才有不少人上来。 岸上灯光璀璨,还能看见拥有450年历史的绿皮旧书摊,无数印象派老画册与复古邮票点缀河岸,同塞纳河本尊一样,与整座城市相互依存,它们在各种艺术作品里频繁出现,营造出法国独特的文化氛围。 一阵风吹过,夏洛被反光闪到眼睛,他背过身,倚靠在栏杆上抱着手臂,是从未出现在这张天生笑脸上的落寞神情。也让宋不周更觉得奇怪,是多大的事情能让柳烬好奇,还能给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不周哥,这次是认真的。” 夏洛长舒一口气,望着看不到星星的上空,咧嘴笑笑:“我决定和他分手。” 究竟是多大的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对这熟悉的恋爱观,宋不周没有反问也没有教育,拿出手机看到一分钟前秦恒的讯息后,点开相机把镜头翻转,什么都没说直接递给夏洛,后者见到屏幕上脸色差到极点的自己,迅速调整状态拍摄一张角度清奇的照片,随后又对着岸边拍了好几张一起发到群里。 尽管如此,最近研究心理学到入迷地步的秦医生还是发现了端倪,却也没多问,只发了句“玩得开心,有事随时电联”。 见宋不周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手机,反而对自己断崖分手的决定毫无反应,夏洛裹紧身上的毯子,无聊得在脑海里复盘刚刚韩冬对自己说的话。 信息量太大,导致粗略想想就无比头痛。 他认识到自己好像比想象中还要难过,同时又有点心疼那位无法把握命运的少爷。但无论怎样,占据上风的情绪还是生气。从他缺少大局观念的视角看去,自己看上的男人实在没骨气。莫非自己得支棱起来,现在回去,鼓动大少爷造反吗?且不说这位少爷会不会从利益角度出发拒绝为自己带来难堪,退一万步,就算他同意了,转眼就会变成一个所有银行卡全部冻结,被业内人人避之不及的穷光蛋,自己要反过头来养他吗?这倒也不是不行,塞佛岛地方小,花销不大,酒吧的营收虽然不多养两个人也够用…… 在他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被宋不周带到后面的座位旁。夏洛在坐下的瞬间才恍然回过神来,有些担心地看向一旁眼眶泛红,精神头不佳的人。 “不周哥,你是不是累了啊?” “没有。” “确实有点凉了,你快下去吧,不用陪我,我只是需要吹吹风。” ……今天需要吹风的人还真多。 “没事,”宋不周朝围栏看去,煞有介事地扬了扬下巴,“这不是怕你跳河。” 夏洛眨眨眼,发自真心地笑出声:“没到那程度,何况一点都不酷,你知道的,每次分手,我都是最洒脱的人。” 语气竟然还带着些骄傲。 “所以?” “所以,一会儿靠岸的时候,我也会很酷地消失。” 事实证明,再聒噪的人失恋后也需要一个人静静。 宋不周像是在思考什么,没说话,就直直看着他。 最近这招还算好用。 夏洛被盯得心里打鼓:“好吧,会跟你联系的,但请不要出卖我。” 这是铁了心想要来一出公主出逃的戏码。 宋不周点了点头,在身后的外国人交流正投机时,突然联想到一个问题。 “可是,你会法语吗?” // “他不会,英语也一般。” 韩冬说完,抬眼看到柳烬脸上浮现出一副很不理解的表情,他伸手比了个数:“有五个人跟着,不会出事。” “你们当少爷的都这么任性吗?”柳烬直视着他笑了笑。 要是放在平时斗嘴,韩冬一定会说“和你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然后展开新一轮较量。但现在烦透了,实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少爷的头衔也比平时更毫无遮拦地戳中痛处,毕竟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可以更任性一步,却很难做到。 岸上灯火初明,人来人往,玻璃窗上映出的人影比两月前面对突如其来的“联姻计划”时要镇定许多。 第74章 韩冬早前被评为最不可能接盘集团的人,甚至现在一部分忠心耿耿的员工起初都在背后说些不知真假的小话,各种满足自我存在感的恶言铺天盖地。而韩冬后来成为集团负责人纯属意外,本该拥有自由废物的人生被连拖带拽地走上不容有岔路口的轨道,竟然连俗套的利益婚姻都降临到自己头上。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毕竟没有哪位被从小宠到大的千金愿意嫁给一个同性取向者,这也是他最后能够拿来与父亲抗衡的底牌。 但当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对这个秘密毫不意外,且在下一秒知道联姻对象性别为男的时候。 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还是破灭了。 人生中最灰色的经历,不是当众出柜被指指点点,声嘶力竭甚至断绝关系,而是对方早就知道并且计划利用这一点许久。坐在沙发上的韩冬看着眼前面目陌生的所有人,好像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垂下眼皮,扫过平板上看不清五官的照片,他想到肆意自由的巴黎,又想到了夏洛。 夏洛,自己和夏洛该怎么办。 面对夏洛,他有纸包不住火的自知之明,藏不住的东西不如直接戳破,将选择权交给有资格的一方。而根据刚刚决绝的背影来看,他将真正做到为韩氏集团献出所有。 说来还真是可悲,不是吗。 正巧这个时候,服务员为属于他们的两桌分别送去餐后甜点。 韩冬以任谁听都能听出是借口的话搪塞住对方,起身走到两桌之隔的另一个位置。 柳烬一个人盯着桌上被嫌弃的蛋糕,收起笑容,拿叉子碰到奶油的时候,又放下了。 他两手交叠在膝盖上,看着窗外暗得越来越快的天际。 巴黎是座神奇的城市,天色越黑,城市的香槟色光芒越浓重,惊人心魄的浪漫氛围突然活过来,大概会有不少游客会在这时刻才将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的法国完全覆盖上。 柳烬的淡金瞳孔随着路灯明明灭灭,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时间询问,他才突然回过神来。 今天是几号? 他原本没有拖延症,但某些特殊的事情总会让人想一拖再拖,像搭建出某巨大的赌局,在过程中要么发现更两全其美的办法,要么最后满盘皆输。 今晚关上阳台的门,但愿不会被发现。 他得好好想想,也得好好计算一下时间。 // 时间到,埃菲尔铁塔的灯光秀准时开始。 宋不周也和其他游客一样,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栏杆前欣赏美丽高贵又震撼的游船终点。 柔和晚风里,星星点点闪烁。他时不时分神回头去看楼梯口,心想柳烬也不像是会带动错误节奏的人啊,难不成那韩冬铁了心不打算上来找人。 “他要是上来,我还真有可能跳海。” 夏洛顺势朝下面看了看,有点畏缩地收回脑袋。 他揉了揉眼睛:“哎,迎风泪。” 宋不周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也是好事。” “什么?”夏洛还在揉眼睛,“眼泪排毒法吗?” “我是说,他向你坦白真相,又不来干扰你思考,这是好事。” 他很聪明,毕竟没有智慧是无法带领濒临衰落的集团走到如今的地位。 夏洛:“他只有在发现自己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才会这样。” 宋不周:“所以你更希望他骗你?” “在他有信心能骗一辈子的前提下,当然。” 夏洛的头发被风吹起,扫过眼睫,他自顾自说完才恍然意识到什么,扭头望着旁边的人。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直到灯光尽数熄灭,铁塔融于黑夜。 宋不周没预想到这个景象,吓了一跳,无意识地靠近夏洛半步。当他的手臂碰到夏洛的手臂,心里隐约升起一股不对劲,再转头,果然对上后者在黑暗中也有光亮流转的眸子。 看不懂。 宋不周觉得很奇怪,后背到前额叶的每一寸神经都被这眼神盯得不太自在,像两个人的处境在默不作声中完成了一次交换,伤心痛苦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游船即将停靠,没时间多说,夏洛检查包里的东西以防落下什么徒增尴尬。 他在大步离开前,不忘回头补充一句。 “不周哥,一定和我保持联络。” “好。”宋不周点头回应。 本来话题到此为止,今天的故事也接近尾声,但那位衣着花里胡哨,走到楼梯口的人又古怪地转身。 “可不要跟我学玩失踪这招,我有练过。” “……” 宋不周太阳穴抽疼,一时间没听明白。 话题怎么到了自己身上? 还有,自己在这异国他乡怎么会玩失踪? 【作者有话要说】 歌曲《angels》joshua radin 1 déjà vu:“既视感”或“似曾相识” 2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居斯塔夫·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ps:最近新工作的节奏比较紧凑,可能会更得慢一些,但一直都在努力用碎片时间码字,肯定会好好把这个故事完结掉的,不要担心~ 再ps:《angels》这首歌送给大家,大家都会遇到自己的天使:) 第30章 生死状&豌豆花 // 烟花在静谧的凡尔赛宫上空骤然炸开, 灰云翻现漫天星河,带出一片振动声响。这里是金辉交映的法国,有不夜城名衔的巴黎, 可事实上,能够安放肆意兴致的地方屈指可数,游人傍晚漫步无非塞纳河畔, 日落黄昏后陷入意犹未尽时, 听到上空动静的瞬间才由阴转晴, 欢欣鼓舞, 不约而同狂奔过去。 去人流潮汐里创造更多的浪漫际遇。 沉浸其中自然觉得尽兴,可外围人只会觉得嘈杂且心烦意乱。宋不周默默走到阳台边合上门,拉上帘, 封锁与外界相通的全部出路。六月末尾, 巴黎的夏天正式迈入狂欢,喧闹声隔着几条马路与玻璃仍旧不绝于耳,在这种情况下,整座城市都在叫嚣, 只阻隔视觉仿佛没有任何成效。等那焰色由蓝绿转为紫红,宋不周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咬咬后槽牙, 又将门窗统统拉开。 世界亮如白昼, 迷离璀璨。 斑斓色块柔和附在衣服上, 随纱帘起起落落。 幸得眼前的直观感受与塞佛岛截然不同, 才让他找到机会达成这仅存于表面的勇敢。如果能被虚假外壳哄骗着再抬起千斤重的双腿, 迈出两步, 向下张望, 得到的奖励便是恰好看到方才说要去买食材的人, 单穿米色t恤站在影子寥寥无几的十字路口,低头细数手心所剩不多的零钱。 接着,临时起意地拐进街角花店。 而下一秒,那鸢尾花轮廓装饰灯便伴随客人到来的风铃逐渐亮起。 格子窗上透出孤零零的影子,走动,定住脚步,弯腰,继续走动,朝前方招手。看得出来那影子似乎在认真挑选,疲倦的店员本无意干涉,迟迟无回应,估计是在看清来人的相貌气质后才强打精神施以援手。 至于这个人为什么大晚上买花。 比起临时起意,倒不如说是习惯使然。五年里每次柳烬光临青苔书店都会带上些只有陆地才能够买到的礼物。几乎没人知道这位荧幕外收获无数鲜花的新星私下竟会维持电影中的浪漫属性,五年如一日携花与蝴蝶酥入店。 对仪式感和罗曼蒂克缺根弦的书店老板起初兴趣了了,态度为“随他去”,而后渐渐觉得木质工作台摆上花草点缀…… 似乎不错。 这点微妙的心理变化或许宋不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在善于观察体验生活的柳明星眼中被无限放大。一年前秋冬交际时,两个人窝在书架之间的软垫上看最新播出的剧集——奇幻悬疑,暗黑调性,第三集的尾巴就留下韵味十足的钩子,并且主创采用边拍边播无预告的模式,为的就是最大程度保留神秘感,而那被广大推理迷掘地三尺的真相,就在旁边这位男主角手里的剧本上悠哉躺着。 试问谁能逃过剧透就在身边的诱惑。 极少看电视的宋不周都逃不掉。 他实在太好奇主角夹在书中的信物是什么了,这关乎于两位主要角色的过去与未来嫌隙是否有机会弥合,算是整部作品最为重要的线索。在他将所思所想付诸实行后,旁边这家伙抿着嘴,故作正经地将食指抵在唇前摇了摇头,说保密文件禁止外传。 宋不周的目光从近在咫尺的剧本移动到更加近在咫尺的脸上,眨巴眨巴眼,而后平静接受,他心想这毕竟是创作者的心血,被如此严谨地保护起来倒也正常。 等片尾曲播完确定没有花絮彩蛋,宋不周和大多数观众一样,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猜测里无知无觉地掀开毛毯继续整理两侧杂书,看过太多遍的先收起来,完好如新的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他被某道不能更明显的目光注视着,一面整理完,正打算绕到另一面时,柳烬突然合上剧本,起身将人抵在木架上,他摘下耳朵上用来勾画重点的荧光笔,随手放在眼前人耳后的书脊前,笑着说如果是帮助演员对戏的话就没有关系。 第75章 他在耍他,宋不周终于意识到。 不该理会的,宋不周这样想着。 “但,怎么对戏?” “……” 柳烬意外地看着他,忽然笑出声:“受不了,看来是真的好奇啊。” “怎么对戏。” “别急,”柳烬笑得不行,“宋先生,先满足我的好奇吧。” 这次轮到宋不周意外:“你是全知视角,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当然是虚构之外的事情,比如,”将所有台词牢记于心的专业演员入戏后的眼神与前一秒发生微妙的转变,趁虚而入地用拇指搓动人手背,凝望着他说出方才第三集的最后一句台词。 “你会将什么东西夹在书里?” 闹了这么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心好奇害死猫。”宋不周说。 “我又不是猫,”柳烬时常觉得自己外国人身份好使,能懂装不懂,他微挑眉梢继续追问,“不会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我的照片?周边?” 过于无语的宋不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里的旧书已经替他给出正确答案。 一朵干花从书页间掉出来。轻飘飘落在鞋面上。 ——是柳烬上周末带来的那朵豌豆花。 或许自己的“青苔书店”应该改名叫“青苔花店”了。转天宋不周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皮,发觉并非做梦之后,努力消化眼前发生的事情。现在真的快入冬了吗?为什么还能购得这么多稀有品种的花卉?都是怎么运过来的?朵朵饱满,色泽鲜丽,某始作俑者摆出“老板娘”的气势,对外宣称每买一本书都随书附赠一枝花,导致那一整天书店都沸沸扬扬,生意火爆到就连克治斯镇上的居民都来不及考虑厄运传闻,靠近人流风暴的中心围观。 后来的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他貌似就像现在这样脱下眼镜,任由视野模糊,站在青苔二层的阳台一动不动地望着,望着那万花丛中唯一的金色头发。 他怎么做到的,带来这么多色彩? 戴上眼镜,清晰的视野里那位左右手同时捧着橘黄色花束与牛皮纸购物袋的帅气少年走出店门,在晚风和路灯加持下自然形成某文艺片海报。 今日气温较高,少年的头发被拢到脑后,致使五官的野气更加明显,宋不周却在这样一张脸上看到类似于焦急的表情。他本想挥挥手,让人慢点走,但空中新一轮烟火炸开,漫天流光,声音震耳,还是让这只好不容易出洞的兔子又窝了回去。 好在长进虽少但有,能暂时维持住表面镇定。 “宋不周!” 匆匆撞进门的人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眯着眼睛,足足缓了好几口气,让人想起未成年时期莽撞的男孩。 宋不周不紧不慢打开壁灯:“买冰激凌了,跑这么急?” 他看到这人怀里满满当当的东西,一件一件接过去放在厨房岛台上,翻来翻去也没找到需要放进冰箱的易化食品。 “我的香草冰激凌呢?” “……” “白天太热,超市冰柜瘫痪了,还没修好,”柳烬解开领带,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说话间眼神有意无意瞥向一旁翻飞的纱窗,“凡尔赛宫那边好像有活动,烟花一时半刻结束不了,用不用把窗户关上?” 宋不周还在收拾台面,听到这话也只是摇了摇头,没说其他。 烟火的香槟色光照进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交织在后方壁纸上,柳烬顺势瞄向旁边那位看上去镇定自若的人。 脑海里,与烟花有关的记忆碎片总是歇斯底里的,不得不未雨绸缪。 “吃这个?” 视野里的主人公拿起一盒可露丽,打断了观众的思绪。 柳烬盯着他看了会儿。 挺久之后,直到对方疑惑回头,他才收起目光,转身从购物袋里捡出一盒红茶。 “嗯,配上这个。” - 夜宵时刻,两人如往常一样闲聊,但都没有提到游船上发生的事。再后来,大晚上莫名其妙喝红茶的两个人困意全无,宋不周坐在地毯上看柳烬介绍明天的游玩路线,考虑到体力因素,行程非常宽松舒适,柳向导还特意用笔在几个地方画出五角星,说这几家小店的蝴蝶酥很受欢迎,仔细研究研究,回去之后在青苔书店旁边开个糕点房,肯定也能生意兴隆。接下来一连三周,他们感受着松弛感空中花园,风情万种的彩色小街,俯瞰全市的蒙马特书店,移步换景越发恍惚,甚至忘记这趟旅程开启的缘由和最终目标。同时,从夏洛那里收到的消息就像分手自我疗愈的日志,一些说不上来对不对劲的发言和摄影水平越发精进的照片,只是再没从他嘴里听到“韩冬”的名字,反而后者一直隐约借由柳烬向自己探求一些关于夏洛的情况,话里话外,藕断丝连,但两人总会最后补上一句“你们,最近还好吧”。 我们,你们,最近还好吧? 宋不周总觉得这个问句的转折过于生硬,像是藏着不少弦外之音。 但他又觉得这样胡思乱想更加莫名,偷偷摸摸去打开书桌抽屉,发现里面空无一物竟然松口气的自己也令人费解。这一个月里他诸如此类的怪异感受还有许多,反而是柳烬一如既往,除了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候黏人程度与日俱增,其他情况仍旧照顾得面面俱到,玩乐方面,大众的小众的踏遍巴黎却不会累,吃喝方面,宋不周觉得自己犯胃病的频率直线下降。 秦恒身为专业医生沉默片刻后严肃地说出“爱能治愈一切”。 下一秒,宋不周挂断了通话。 巴黎之行就这样结束,后来他们入住一家位于普罗旺斯的民宿。这是个小地方,每时每刻天气都很好,但相比于户外走动,其实更适合在一处视野开阔的落地窗前享受生活,可以说是休闲的天选之地。等了这么久,宋不周终于找到一个停下来的机会,拿出箱子里一路上没来得及阅读的书,计划利用空余时间全部看完。 否则总像有个没完成的任务,卡在心里。 闲极无聊的柳烬少见地没有对此发表言论,只是盘腿坐在一旁的地毯上面,一只拳头抵着脸,另一只手掏出熟悉的古旧硬币在指缝中流转,专心致志凝视读书人。 要知道,心跳每分每秒都在进行,若心动也如此的话可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宋不周合上《不安之书》,在躺椅上舒展地伸个懒腰。 下午一两点钟的阳光正好,他准备睡一会儿。 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困倦袭来,能感受到身体正一寸一寸陷入绵软靠垫里,耳边浮现出既远又近的声音,尚能判断出是某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停驻片刻,似乎用什么东西削弱了光线,身上暖融融的不至于暴晒,然后又陷入一阵沉默,宋不周一动不动,直到柳烬如预想那样躺在旁边化为大型挂件。 “很挤。”宋不周含糊不清地说。 柳烬不管,甚至得寸进尺将头埋进对方肩里。 “明天要不要出去玩?”他突然说起,“这里有薰衣草田还有罗马遗迹小镇,都很契合我们宋先生的喜好。” “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躺着不动,”宋不周阖着眼皮,语气平淡,“就这样休息到冬天。” “然后,直接去北极圈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柳烬没再搭话,让气氛自然而然落入寂静。 这处民宿被橄榄树群环抱在中央,枝叶随风簌簌,就像昨晚他们看的经典电影《普罗旺斯的夏天》,一切都是慢悠悠的,温暖且明亮。 只是住在民宿里的人非但没被同化,反而越发急躁。 柳烬小心翼翼抬手,按住抽疼的太阳穴。 距离真正面对北极圈还有许多时间,但没人受得了每分每秒都有个定时炸弹踩在神经线上跃动不止。 他又低头将目光放在怀里沉沉睡去的宋不周身上,手指轻轻碾摩他的黑色发尾,俯身再靠近些,观察到眼睫阴影轻微起伏时才终于心安。大约是夏天更易疲劳,在纱帘漏进来的几丝天光下,怎么喂都喂不胖的青苔老板说完那九个字之后几乎没有力气将人推开,便很快进入了安眠。 这种感觉很熟悉。 手机屏幕带着“利维”名字一并亮起时,柳烬失神地想到从前在郑席庄园地下室里,两人也曾在写着希腊文的门牌后如此相互依偎。红色的暗房,幽蓝的水箱,窗外寥寥人影,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绕过刻有“meraki,将灵魂投入到爱的事物”的门牌,习惯成自然地涉足郑席私人领地,那地方每天都需要打扫,特定的时间段内所有人都对里面的情景见怪不怪——金发男孩抱着黑发少年,像现在这样,一个注视,一个安眠。 而那段刺痛的记忆也真如柳烬当时所愿。 只有一人记得。 从恍惚中抽离出大半,他简单回复“知道”后静音手机,重新抱着黑发少年闭上眼睛,在光与影的分割线上,陷入自欺欺人的梦境中。 第76章 最近,他们对于过去的话题触及得越来越少,熙壤和塞佛岛貌似正渐渐淡出视野。 柳烬以为这样就可以维持现状。 直到夏天正式结束,他才意识到,纸永远包不住火。 -- - 迈入八月,秋季第一天,世界变得黯淡无光。 新闻上说马赛附近突发暴乱,示威人群聚集,违规车辆众多,在交通混乱的情况下警方出动,追捕过程中又将一名抗议群众当街射杀,致使双方冲突更加激烈。 电视直播画面被火光和烟雾包围,还有趁乱抢劫的混入其中,损失不计其数,不少人手持发射装置控制烟花,像组装而成的定向爆炸武器,无差别攻击。大部分涉事的都是青少年,烧车,□□,店铺被掀翻践踏,乱成一团。而民宿紧挨着的街道也熙熙攘攘,貌似组建了新的游行队伍,正在慢慢绕圈企图挑起纠纷。 长时间浸泡在温和与安逸中,都快忘记世界是如此动荡。 一切存在都瞬息万变,没有什么会是永恒。 柳烬正和即将离开法国的韩冬会面,轻抚手边花瓣时刚好看到手机弹窗刺目的预警,他几乎立刻将方才两人之间稳重的对话抛在脑后,直接夺门而出,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 两点距离不算近,但他脚步匆匆,没费太久便钻进熟悉的层叠树冠,听见民宿附近的骚动,看见闯进去搜查的人再度涌出,喧闹声,尖叫声,以及爆破声接连不断,没人能想到一个月前带来欢呼的烟花放到现在竟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信号。 但这还不算最令人无法思考的情况。 慌乱中柳烬踏上第一级台阶,余光似乎瞄到草丛里有张废纸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人声,风声,心跳声,所有声音霎时消失,化作耳鸣横贯大脑。他怔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死状沉没在绿涛里。 敏感的神经被再次挑起。 溃乱的内心流动着不止后悔,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折磨,他攥紧手里破败的花束,抛却一切杂念,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推开门,径直路过玄关,越过歪斜凌乱的家具,与地毯上面无表情的人目光相接,心下一沉。 外面的队伍渐渐走远,爆破的余韵是骤然安静。 房间里明明灭灭照着柳烬脸色惨白,甚至有点魂不附体。 他的淡金色眼珠里映出窗外绿影,以及地上散落的照片,有正面有背面,右下角印有专属于郑席的标记。而宋不周几乎是无助跪坐在地毯上,周遭尽是零七八落的碎片,上面显现出的画面窥视部分已足够触目惊心——布满淤青的躯体,被血液染色的纱布,更多的是被拍摄者身上同一款式的墨绿色裙子,其褶皱如拼图凑成漩涡,让中央的人看上去拥有偌大裙摆,像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审判者,又像灵魂停滞的可怜人。 “听我解释”这四个字缠在舌头上说不出口,堵在心里生满铁锈。 柳烬只能保持缄默,固执地回到玄关里,将门反锁,挡在门前,在屋里那位反应过来想要逃离现场的时候,将人禁锢,环抱。 手里的豌豆花碎了满地。 只能用亲吻逃往时间暂停的裂缝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 豌豆花花语:你要记得我。 今年过去一半啦!希望大家下半年幸福快乐~ 第31章 不甘心 // “如果时间能暂停就好了。”电话对面的秦恒没来由发出今日第一声感叹。 登机口排着长队, 纷扰一片,有不少衣着混搭的吉他少年夹在其中。他们洒脱又自由,偶尔撩拨琴弦漏出几段旋律, 即时的灵感与旁侧整点亮起的光柱相伴流窜至各处,团团包裹这一特殊场合并赋予其更多的感性色彩。 而航站楼从不缺少这种感性。 作为世界通用的中转基地,每时每分都在上演“分别”与“重逢”, 在时间充裕的条件下坐在聚光灯照不到的角落, 远远看去, 眼前类似于多场不同主题的戏剧在相同空间上演, 没有主配之分,当然,也会存在格格不入的元素。比如三点钟方向的沙滩椅区域就坐着五位熟悉的陌生人, 正以一种极为夸张的看报纸姿势掩盖自身私家保镖的气质。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暗杀, 估计早就被对家发现并ko了。 越过这群没用的剪影,望向更远处那面偌大玻璃。 窗内,人影匆匆,窗外, 日升月落,多架飞机繁忙交错, 似乎大家的生活都井然有序且有清晰目的地。对比之下放空发呆的夏洛就稍显无聊, 慢吞吞放下盛满苹果汁的高脚杯, 直到广播通报声结束, 注意力才终于从跳动的航班信息挪到左耳话费如流水的跨国通电上。 “虽然但是, 就算能, 也不要停在此时此刻吧?” 天气潮湿发闷, 海外制冷系统凡遇高温必崩溃, 因此体感并不算舒适, 再加上由马赛开启的暴乱还未完全平息,处处水深火热,“拼凑海玻璃”三位群成员又散在不同地方,分手的分手,吵架的吵架,天高皇帝远的天高皇帝远。 此时此刻,实在是…… 他整个人向后靠了靠,盯着天窗小声念叨着:“实在是,太破碎了。” 你看,连断断续续的信号都比平日碎得更胜一筹。 见对方没再说话,夏洛闭目养神,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开始泪眼婆娑地盯着一个位置愣神。 很难想象,戴高乐机场空地有株茂盛的装饰款枫树。 金灿灿的,还挺好看。 立在大厅里倒也不算突兀。四季轮替,色彩渐变,被誉为“一封情书”的戴高乐自然紧随巴黎之秋进行更新迭代,搭配原本的七十年代小酒馆设计特色,桌面玉米色威士忌里冰块晶莹剔透,橘黄色枫叶片与吊顶的灯成排照应,色调一脉相承,优雅永不过时。不过设计师的野心远不止于古着韵味,也为此添加了不少现代化设施。 夏洛方才窝在ps5游戏区研究半天,平时玩惯了手机上消磨时间的消消乐,对这种手柄款真有些跃跃欲试。结果选来选去,最终仍旧是两手一摊得放弃。 除了看不懂法语版规则介绍外,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现在那么多游戏都需要双人合作。 爬梯子要手牵手,通关钥匙一人一半,做个饭都得一个切肉一个切菜,还能不能独立行走了啊? 周围的人们顶着一米八、九的高个,三五成群玩得倒挺欢实,只有他又回到无所事事的状态,闲逛两圈,转身加入另一拍照打卡的队列中。 当时电视屏幕上正播放奥黛丽赫本的经典之作,进度条已经行走到故事尾声:安妮短暂地体验了自由和爱情,但因肩负国家重任,最终还是回到皇宫继续履行公主的职责。她与记者意味深长的对视,也仅仅止于对视罢了。 某个瞬间,夏洛甚至厚脸皮地认为自己和乔·布拉德利的处境有些相像。 一场“罗马假日”落下帷幕,如今生活中所有扰乱因子终于要复归原位。 航班信息不断刷新,时间越来越近。 登机必经之路熙熙攘攘,目之所及的墙面上还印着几行大字。 ——“paris ne vous oubliera pas. ” ——“巴黎之忆为君载。” 夏洛随波逐流,对着这句“最美翻译”拍了张照。 巴黎之忆为君载。 君之忆同为巴黎载。 第二句更适合些,因为自从塞纳河游船行程结束,他一直没有离开巴黎这座城市。 面对朋友的询问,当事人言不由衷地将全部原因归结为——懒。不过事实正相反,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完全荒废,语言不通的阻碍在科技时代根本不算什么,努努力照样能找到阶段性的立足方式,麦当劳肯德基,快餐慢餐,端盘子调酒,体验生活同时养活自己并不困难。 周围同事大部分是勤工俭学的留学生,他也不经意间了解到不少法国留学日常,似乎也能和某人经常与自己分享的故事相对应,因此总是听着听着便开始思绪恍惚,倒真像个失恋的人,每日状态都不大对劲。 尽管如此,仍存在不少向精神低迷版“falling into summer”搭讪的人。 这些受到校园气息熏陶的清爽大学生十分热情地邀请他去学校参观,出席社团活动或音乐会,品尝一些先前已经被某人安利过的美食,跳着依旧会踩脚的舞蹈,约会节奏适中,心情较为愉快,照这样下去遗忘掉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是没有可能。 不是,没有可能。 当这个念头真正冒出来时气氛刚好,正是同某位男大相对而坐了解彼此的问答环节。 浪漫电影里暧昧期关系推进的必备桥段,某些情话该是张口就来。 对方看了眼手表,笑着问他计划何时回国,随后不等听到答复就先以眼神示意左侧,那块每桌都摆有的标牌。 他们当时坐的正是“暂停时间”的那桌。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第77章 驻唱歌手登台随机挑选今日主打曲,夏洛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昏暗的光线将这点不算礼貌的挂相适度遮掩。他回身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想了想还是扫兴地说出希望暂停在自己乘船离开塞佛岛的前一天。 好吧,看来失恋会让人情商降低。 坐在对面的人果然神色僵了一瞬,但还是尽量维持心平气和,顺着话音问出“那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放在以前,夏洛能编出几套说辞把对面的人撩拨得心服口服,可现在听到这个问题,他只能做到冷脸回复固定句式。 “男朋友死在巴黎了, 我挺喜欢他的, 打算也……” 通常不需要说完后话,对面的人已经被吓跑。 音乐声继续,夏洛独自坐在第一次光临此店时相同的位置,一杯接一杯,醉晕晕地看着顾客来来往往,在心里不得不承认虽然这阵子时常后悔当初同意双人游的决定,但事实上更希望时间暂停的节点还是听到韩冬说“对不起”的那天。 可惜。 不知道当天喝了多久,在被一道影子笼罩到彻底昏厥过去前,他的心里冒出过不少想法。 可惜,时间暂停,根本不存在呐。 “或许科幻就是在人类这样的愿景下产生的,”秦恒单手摆弄着青苔书店里潮湿的架子,还不忘揶揄一句,“何况你那‘死去的男朋友’目前也不是没有复活的可能。” 分分合合的戏码,这两人上演的次数不亚于码头船只折返,看得多了就会明白,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天塌下来他们也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和好,往往事情越严重,和好的方式越微小。 一时间不知道该将他们放在“令人放心”还是“令人操心”的队列。 甚至他这个局外人都能精准说出夏洛是在几月几日几时几分醉晕过去。因为就在同一时间,他收到一条好友邀请,以及大段大段关于醉酒醒酒护胃食疗等等毫无章法的咨询,最后还神秘兮兮附上一句不要讲此事告诉醉汉本人。 怎么说呢……他在这两位朋友的带领下,认识的大人物真是越来越多了。 当然,秦恒也知道这孩子酒量很好,毕竟是塞佛岛第一家酒吧的老板,浸泡其中可从未断片过,现在上演这一出也不知道是谁没给谁台阶。 总之,担心他们不如担心一下目前失联的那两位。 “不周回消息了吗?”秦恒盘坐在木地板上问。 “不出意外应该已经发生意外,”夏洛无力地滑动手机,“两个人消息不回,电话不接,真是愁死人。” “经济公司呢。” “一样的情况。” “住的地方。” “当然去过,已经退房,不知去向。” “……” 分不清是信号问题还是心理原因,听筒里的沉默无限蔓延。秦恒没再说什么,打开烘干机,蹲着身子继续忙活手底下的“残枝败叶”。 前几日塞佛岛下了场暴雨。 这古旧的书店漏洞百出,不少书籍被水浸泡,潮湿的环境腐蚀木头,夏洛和宋不周都碰巧不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便只有他费心照顾着,还为此专门休了宝贵的假期,满打满算已经在这处寂静的地方呆了三天。默默无闻整理晒干发皱的本子,修缮门窗,扫除门外的积水,知道这里的老板喜欢青苔,有些长势不错的已经移植到玻璃瓶中化作微缩景观摆在门口的石阶上。 擦拭,晾晒,移植,发呆…… 学无止境,秦恒不会像其余人那样鄙夷这种任由青苔布满外墙的行为,却也未曾真正理解过这类植物。毕竟医疗诊所讲究干净消菌,每天只顾得上严谨守律地清除掉这些绿斑,没有时间认真观察。 午休,整理,通风,愣神…… 布满水渍的《苔藓森林》里有许多段落下方用铅笔画了线,旁侧还有不少批注,成功让对心理学燃起兴趣的医生转而开始关注植物学:“它们的身形只有雨林的三千分之一,却是率先征服陆地的拓荒者”,“并且,由于身形足够小,苔藓得以在边界层生存”,“对于周身环境,只攀附却从不真正依附”,“显然,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它们在悄悄生长”。 擦拭,晾晒,移植,发呆…… 越探索,越能了解这个弱小且不起眼的生命,就像眼下这些简单充实的重复性工作,做得越久,也越能了解这里的老板——宋不周——独自被封印在这地方将近十三年,他已经和青苔书店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具有相同的特性。 类通到头顶的建筑,就是看似稳固却岌岌可危,即使收拾这么多天也只能恢复表面的整洁,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下次下雨,溃乱与否,就要看填补在裂缝中的苔藓是否足够强大了。 秦恒揉了两下肩膀,在藤编躺椅上一晃一晃。 其实,早在柳烬决心将扎根于此二十九年的青苔老板带出去之前,就将事情全貌向两位“娘家人”交代得大差不离。他们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也为了维护表面的稳固而心存侥幸。因此作为宋不周类家人般的存在,第一选择同样是暂不告知。 但当这个雷真的爆了,辐射范围依旧超乎想象。 “就应该听我的,一把火烧个干净。”信号恢复后,夏洛说出与当初一模一样的话。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语气转为诚恳:“秦医生,我知道你不认同,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时候没有必要纠结真相,瞒一辈子又怎样?你永远无法保证自己听到的全是事实,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些照片你是看过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当时情绪激动半途离场,可也没耽误什么,前面的事件全貌还是听得非常明白,不周哥以为自己当初中午去陆地买书,晚上逃离庄园乘船回岛后遇到弃白哥出事,但实际上中间隔了整整五周……” 记忆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创伤后遗症的影响也因人而异,现在无论宋不周对那些照片做出什么反应都是正常的。 “那五周里……” 忽然,电话对面传来窗户被人大力打开的动静,夏洛极有眼力见地闭嘴。 他知道,有些话说出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这个话题本就不适宜在他们两人之间展开过于激烈的讨论。 即便这份巨大的秘密曾毫无过渡地将他们裹挟,并且不留任何缓冲余地连人带魂一齐卷入无解漩涡中,他们也依然没有干涉的权利。 说得更绝些,就算他们是那种自以为是打算对朋友的人生指手画脚的家伙……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多面面俱到,到如今的境地,依旧会是两手空空,什么都做不了。 没人能窥探到那五周的全貌,但冰山一角已足够骇人。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夏洛与秦恒记忆中的宋不周已经被漫天飞舞的谣言盖棺定论,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异样目光和常人无法承受的恶意。好在青苔书店就像一处布满蜘蛛网的象牙塔,行迹罕至,陈旧破败,却也成功为人留出驻足于此进行自愈的空间。而方弃白,更是这空间当中的“掌权者”,双手摆弄着指南针,致力于带动这只冬眠模式的白猫出去乘风破浪看万千世界。 万万没想到,这踏入万千世界的第一步就掉进无底洞。 陌生环境里,从天花板悬挂下垂的是庄园主人为呈现性别模糊等巅峰造极“艺术摄制”而挑选的上等胶片,透过稀稀朗朗的齿孔,背后身穿墨绿色尼龙长裙的少年闭着双眼,全身浸没于薄荷酒中。他的表情一定很平和,平和到能让人忽视那些血红的伤口该有多疼。在酒精没过鼻尖的下一秒,他被人捞出,浓郁的酒气逐渐稀薄,好不容易逃离陆地回到塞佛岛,却得知好友坠崖并且原因与自己有关。寒气刺骨的深冬,老旧的厄命印记被再度加深,“家人”消失了,“家”也消失了,伤口集中发炎造成高烧,多重打击下,失忆的结果竟然不算离奇。 可问题是,柳烬不认同“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安慰好”的观点。 当然,这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所有后果都需要主导抉择的人来承担。 可主导抉择的人又是为什么做出这样的抉择? 影响他做出抉择的因素是否也需要承担后果? “不想了,我脑容量有限,不适合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 夏洛枕着胳膊,听语气像毫无办法任由其自生自灭,但藏不住眼下一片乌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棵虚假枫树——用收集来的枯枝败叶营造缤纷落英的效果,方法实在拙劣。 “但愿这个秋天,往事落幕后不会一无所获…吧。”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秦恒没忍住笑出声。 夏洛抬起眼皮:“你笑什么?” “我笑,谁带的孩子像谁。” 书店老板养大的酒吧老板,最近闹着戒酒之后词藻反而越来越华丽,挺微妙的事。 第78章 “……是吧,还有一种可能是我最近太闲了,都闲到开始读书了。” 夏洛无聊地点开手机相册,正准备整理分组释放内存,忽然误删了一张之前的群聊截图。 他赶紧从“最近删除”里将那张进行恢复。 “我差点忘了,秦医生,我们四个的火锅局还是能攒起来的吧,哪怕临时说场地改在北极,我也能抱着锅直接飞过去。” 秦恒:“四个?” “三四个,四五个,五六……” 夏洛这么多天第一次说话磕巴:“看情况,看我到时候能不能顺利脱单。” “还有啊,”秦恒合上手边的《百病食疗大全》,“不周不能吃你想象中的变态辣。” “多好办,我回去重新买个鸳鸯锅。” “也不行,他会偷偷夹辣锅,吃完之后加重胃病。” 被他逮到过两次。 “噗,不周哥这么可爱啊,那直接吃全骨汤吧,我把辣椒加自己碗里,”夏洛背上包,瞥了眼大屏,“行吧,快登机了,见面聊。” “好。” 秦恒放下电话,关上窗户,将最后一批泡雨的书整理好。 挂起“今日不营业”的牌子,只身离开了。 “青苔见。” - “再见!” 风一般的背影消失在投影幕布上。 看不清字符的演职员表开始持续滚动。 最后的花絮彩蛋是一段用复古dv机拍摄的片场碎片。 清冷雪景,人影晃动,橘黄色灯光下的城堡与彩色小巷都稍显失真。拐过街角,有家外观简单精致的啤酒屋,玻璃窗上覆满雾气,一位俊秀的金发少年在店铺门口停留,没一会儿的功夫,玻璃窗就已经被里面的客人自发擦得干净透亮。 金发少年有些害羞,赶紧裹着羽绒服向外走了几步,与其他负责圣诞装饰的人研究灯串的排列问题,接着三两步爬上梯子,将一串星星装饰灯挂在店门口的大树上。 在星星亮起的瞬间,他回头的笑容落入晃动的镜头。 可想而知这会成为多少人的本命屏保。 作为安徒生的故乡,这座城市的节日气氛格外浓烈,高矮胖瘦的圣诞老人屡次路过送来糖果,节目组也很开心地送上拍立得合影礼物。全程dv机的画质朦胧,再加上曝光与噪点,反而加强了回忆录的氛围。 金发少年身手矫健地从梯子上跳下来之后,蹲在雪地里神秘兮兮朝镜头挥手,像是发现了某个新大陆,又在对方靠近之后向镜头抛了一个雪球,仓皇叫喊声不断,视野内一阵凌乱不清的翻滚,再次平稳后,他已经在摄影师的追赶中边叫边笑边跑远。 节目至此正式结束。 欢笑声仍在绵延,片尾曲也让人尽情陶醉在初雪时分。 “one day i met somebody special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特别的人 not to get all sentimental 我不是要变得多愁善感 but he has a way of makin’ me forget 但他总能让我忘记 outside of us 我们之外的世界 don’t know where this is gonna end up 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 …… 这是他们计划一起观看的纪录片。 除了浪漫诗意的风景,里面还记录下柳烬的17岁。 混血少年带领观众探索异国风情,一年四季,几乎每帧都是难以忘怀的名场面,如今也成为粉丝打卡点,社交媒体词条的分享量已然破亿,而且相关视频无论过去多久,同时在线观看的人数始终成千上万。尤其是这最后一集,也是点击量最高的一集,几乎每年冬天人们都会点开它,让温馨氛围蔓延到屏幕之外真实的节日气氛中。 而现在,窗外秋风渐起,凉意袭来。 客厅干净整洁,空空落落,仿佛前一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而几小时前被冲击到四分五裂的宋不周,现在坐在沙发上活脱脱像尊雕像。 过了许久,他的呼吸起伏才明显了些,疲倦的眼皮微不可察眨动,终于…算是露出一丝人气。慢动作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关闭了视频。 想哭吗,或者还在对发生的事感到崩溃吗? 其实没到这种程度,甚至可以说比往常还要平稳。此时此刻这种安定的感觉与坐在青苔二层看着远处风卷残云的海面时差不多,但更像方才看节目时的心态——觉得地下室、熙壤、陆地、塞佛岛、海面乃至整个世界都无比虚幻,落幅时已然觉得整个故事距离自己很远,甚至隔着次元,左右之间没什么关系。 或许,这就是物极必反? 宋不周表情不带任何情绪,盯着黑洞洞的投影幕。 一小时之前自己从总共16期的节目中选择丹麦篇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原定计划的下一站就在于此。那里的风景果然很美,应该有无数观众在第一视角观看过程中畅想与亲友或恋人一起身临其境的状态。可,宋不周潜意识中冒出的问题却是……自己该如何在丹麦度过一个人的时间。 好吧,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回到塞佛原点,这是最简单也最熟悉的解决办法,只是人的野心确实会在看过世界之后变得更大,类似于某种“不甘心”? 在寻死地点方面不甘心,听上去貌似有些难以理解,但如若将人生整体想象成一部电影,落幅画面体验感还是极其重要的。 说到底,书籍是打开世界的一把钥匙。 电影是另一把。 而比这套理论更神奇的事情是,小时候堆砌安全感书屋的人现在坐在宽敞的客厅看电影,而长久沉浸于电影梦工厂的某人…却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房门紧闭,缝隙里一点光都没有,甚至有充分理由怀疑里面的人早已像迪士尼公主一样顺着窗户和拧成绳的被子逃出生天。 宋不周无奈地拿起桌上的测温器对着自己脑门开了一枪。 38.6° 比半小时前又高了一些。 而且还有继续升高的趋势。 把枪放下,晕晕乎乎地看了会儿桌角药片,忽略后头重脚轻地站起身朝着书房的方向挪步。 他知道,走过去并敲三下这件事的风险很大,或许里面的人没有逃跑,还枯坐在书桌前,在后悔或者在思索,甚至就像隐瞒从前那些事一样,已经算计好一切。 仔细数数,从重逢那刻开始,他就无数次掉进柳烬的谎言——屋檐避雨,手腕受的伤,电影节的行程,最后一班的船票,北极圈工作日志等等。打开门之后很可能会面对一张被织就成的更大的网,一派更加美化的景象。 指背关节贴在门板上,宋不周竟然燃起些期待。 希望那景象最好能以假乱真,找不到破绽。 ……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屋里间歇性传出微弱动静但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门外人有些固执地站在原地,眼前晕眩不止,像午夜梦回五年前塞佛岛遭遇特大暴雨时,他顶着狂风去为流浪猫狗加固木窝,慌乱跑回家却意外撞见某人用钥匙划伤手腕的场景。 当时面对不可理喻的谎言气急败坏跑回书店,陷入与对方一门之隔的僵持。 是不是和现在很像。 宋不周脸色泛红,浮出虚汗,手从门把手上挪开,转而选择走到旁边的橱柜前,拉开抽屉,拿出里面那叠堪称罪魁祸首的照片, 一百张,不多不少。 画面主体只有一位被当做缪斯的人类。穿着裙子躺在细碎的镜子碎片上,手臂上血迹蜿蜒,脖子上拴着珍珠锁链。 和某画展高价艺术品高度契合。 也和某虚构的梦境极度相像。 ——“我经常做梦,类似这些,那些,但我的梦,为什么会出现在照片上。” ——“对不起。” ——“照片为什么在你这里。” ——“我错了。” ——“什么意思。” ——“是我的错。” 含含糊糊,捉摸不透。 这是错吗? 什么错? 墨绿色长裙像是将所有记忆串起来的麻绳。 正如宋不周在离岛邮轮上想起来的碎片,自己穿着那样一身被柳烬拉拽着跑出庄园,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就不再清楚。 在思绪最为混乱的时候,柳烬只定定地说了一句话。 ——“你奔向医院时,穿的并不是裙子,不是吗。” 越小的细节往往越能起到点醒作用。 宋不周怔在原地。 当初的画面渐渐具象,人们的眼神,行为,说的话,大家的态度。剥开迷雾,被团团包围的男生的确衣着普通运动服,才没有更加剧人们的怒火。 柳烬眼神锁在他身上,淡淡地说:“我来告诉你。” 时间线纵横交错,故事重新在眼前摊开。 中间出逃失败后,两人继续回到庄园面对郑席,后者给了方家一笔钱,要求将宋不周留下打工,美其名曰“挖掘人才”。期间方弃白顶着晕船的不适跑到熙壤找过一次,被暴力轰了出来,暗房里昏迷的宋不周并不知情。至于方家那边,男人回家后将钱拿走,无力周转,也在这件事中彻底失去主动权。 第79章 后来除夕,柳烬知道庄园将会接待许多贵客,人多眼杂的另一面全是天然的障眼法。他先找了两个后院玩耍的孩子,用糖果收买人心,对好口径后让孩子们帮忙营造出他和他们一起在偏僻后花园玩耍的假象,接着为高烧不退的宋不周换上自己的衣服,又巧舌如簧从某位贵妇手中赢取一些钱币,不多,但足够买一张船票。 宋不周晕乎乎落地塞佛岛后,从人们口口相传的话里得知,有个男孩从“天涯海角”坠入大海。 后面就回到他的记忆正轨。跑到医院,人人指指点点,方母顾不上太多,哭倒在地。其他人不关心,亦或是压根没有留意宋不周已经消失五周多这件事,任由舆论扩散,厄命标签疯长,所有矛头指向最百口莫辩的人身上。 第一个问题基本清楚,至于第二个问题,虽然没有得到解答,但也能大概猜得出。 那段时间里柳烬做了什么,宋不周没问,但一定触及到了灰色地带,才会在如今事业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收到对方的照片警告。 这东西像定时炸弹,绑在柳烬身上这么久,还是意料之外的时间场合下暴露无遗,伤人又伤己。 他们都需要些个人时间。 宋不周陷入沉默,像在心里做出决定。 走到玄关,换好鞋,拿走被提前放在台面上的机票,鼓弄半天手机调出导航路线,忽然意识到语言不通,交通工具来回切换复杂,uber也不会使用,甚至这些问题到丹麦后依旧会存在,他这个古旧脑袋寸步难行。 憋了半天的气,这下才终于心累地叹出来。 机器适时振动,他昏昏沉沉接起一通电话,对方是个说中文的租车司机。 “您好,是宋不周先生吗?” “……” 后续的交流过程中,宋不周了解清楚后平静地报出地址。 他有点想笑。 某人帮忙约车,却没有让车直接堵到门口,都这种时候了,还将选择权交给自己,留足了拒绝余地。 找不到不接受的理由。 等收到已抵达的短信,他拿上先前略过的退烧药,踏出门槛。 近视眼,夜盲症,看不清楚。 至于最后那一瞥里,书房门口的人影是不是幻觉,那人影有没有望向自己。 都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歌曲《winter blossom》dept/ashley alisha/nobody likes you pat :) 第32章 太阳雨 // “重不重要的, 都不重要啦!” 发出这声感叹的时候,电影《first love(初恋)》终于等来一场轻雾缭绕的海滩太阳雨,灯光组摄影组饭还没吃到嘴里, 光是听见对讲机漏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就赶忙起身,将一切准备就绪。原本嘈杂的现场骤然寂静, 只剩下大自然的白噪音。最后, 成功赶在彩虹初现之前顺利结束全部戏份的拍摄。 场记打板, 宣布正式撒花。 头顶无数热搜词条的制片方干儿子一秒出戏, 站在礁石前,背景波浪翻滚,水珠四溅, 拍打回响声盖过周遭一切。他穿着白色衬衣, 肩上披着毛巾,发尾还在滴水,料想到稍后大概率还需出镜,经纪人抱着胳膊抬眼示意, 化妆师拎着大包小包靠近补妆。 几乎同一时间,不远处有辆福利餐车停在路边, 亚克力立牌上写着“郑妄请全剧组人员喝奶茶”, 而这位自己都不知道请客计划的人面对vlog机器, 迅速调整好状态, 故作自然地和搭档眉开眼笑, 聊起拍摄趣事。 还没来得及说到提纲上的加分亮点, 环岛路便驶入三辆印着辨识度极高微笑公式照的移动书铺, 金色的头发加上太阳反光, 远远看去就像某天神降临。到了近处, 轮胎缓慢停住旋转,撑起顶棚,拉开“柳烬为‘初恋’应援”的条幅,上面甚至光明正大标注书籍来源为“青苔书店”,酒水饮品由summer’s bar亲情提供。 近日因为粉丝的考古摸索,这两家店名气可是大得很。 吸引一群营销号暗中窥视,相关内容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席卷社交媒体。 郑妄暗自咬了一下后槽牙,不满被夺去风头,但还是嘴角抽搐地示意采访继续。来这之前特意受过经纪公司的培训,也可以称之为脱敏疗法,接下来哪怕听到与柳烬直接相关的提问,也没有摆出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棚内区域的主创团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恍若无事发生,不约而同低头切蛋糕,拍摄合影,p图编辑文案,外加发布营业一条龙。 不得不说,现场的气氛虽不至于到欣喜若狂的程度,但当下能完整收尾,也的确让每个环节的人都重重松了口气。 直到机器电量不足,镜头焦点转移,群演中有关柳烬的讨论声才开始此起彼伏出现。论视觉,奶茶比不过各式各样的书籍封面,论嗅觉,也无法超越甜酒香气,人群开始缓缓挪向那三辆车所在的位置。郑妄笑容消失,面无表情,在一众明里暗里的注视下低头疾走进房车,回身时,视线阴恻恻落在那好似挑衅自己的笑容上。 停留几秒。 车门关闭。 太阳雨后,带着咸味的凉风吹过,塞佛岛才有了入秋的感觉。 剧组气氛本就松弛与紧绷并存,没有因为萧瑟的天气或突如其来的插曲而发生太大转变。 或许这就是抗压能力,作为一部从开机到杀青全程曝光在大众视野内的所谓“养成系”作品,即使负面新闻不断,也依旧没有削弱它的关注度,何况现在的娱乐圈黑红例子数不胜数,演员如此,作品也是同样,不过包括盖导在内的主创们并没有如预想那般轻内容而重营销。 他们野心勃勃,计划两手抓。 为此还专门制作了60分钟杀青特辑,号称本片集结了世界上所有绝美海景,而最后的最后,却回归塞佛岛的天涯海角,青苔,植物,泥土,砂砾,暮色太阳雨再搭配那句无人入镜的画外音。 ——“下雨了,我今晚能留宿吗?” ——“……” 狂风骤雨,呼斥而过,《golden hour》的钢琴纯音乐版本渐渐渗入每一帧,随着回忆碎片快剪,像两碗玻璃珠落在钢琴琴键上,一幕幕带着光晕从眼前划过,明亮到无法直视。 浪漫主义论调,典型文艺片处理手法。 导演更是在接受采访时透露这句台词的灵感来自柳烬,又借机营销一波,激起千层浪花。网友灵光一现,衔接至柳烬与其初恋的场外经历,寻踪追迹,抽丝剥茧,将海德公园被转疯的合照与青苔书店相勾连,估计营销公司都没想到会从这个切入点实现热度最大化。但回头看看,一整部作品全在这句台词上做文章,奏效归奏效,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带着几分诙谐。 对以上这些事情全然不知的宋不周,此时此刻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走停停,几乎消耗所有能量探索新国度。 但还是还困,他实在无法任由自己以一种随时都可能睡过去的状态满街乱晃。五分钟后,找了处距离最近的路边长椅,坐下发呆。 秋日的北欧街头浪漫却寂静,哥本哈根的风也比普罗旺斯冷冽许多,很难让人在室外徘徊太久,幸好爱丁堡购买的围脖足够保暖,某人匿名寄送过来的衣服也面料上称,找个太阳能晒到的位置坐坐,甚至能暖融融滋生困意。 路过的人们,几乎不约而同握着牛皮纸杯套,在眼前匆匆掠过各式各样的包装一览表,这里不愧是咖啡的消费大国,午后拿铁香四溢,在鼻尖绕着转圈,挥之不去,只能选择沉浸其中度过“hygge”的静好时光。 自行车道上的车轮发出类似某种弦乐的调,回声不绝于耳,宋不周在这催眠的白噪音里阖着眼,很快,声音就像从天外而来,飘忽不定,最终变成磁石压在眼皮上。 这几天确实消耗太多。 虽然从巴黎到丹麦只需要两个小时,他也不再害怕飞机,能做到老神在在地欣赏窗外景色,但还是不可避免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尤其还是在发烧没有完全好转的情况下奔波,直叫人想原地陷入冬眠。 宋不周在玄之又玄的漫游过程中屡次三番挣扎着回归现实,不知道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眸底清明,盯着近处。 这两天的精神状态貌似又回到了年初的时候。 宋不周在长椅上不受控制地继续发呆,差点想不起来自己之所以短暂停留,是因为迷路。 他当然有瞬间冒出过联系夏洛,让他帮助自己回到塞佛岛的念头。毕竟离开青苔,离开塞佛,旁观电影节,从大不列颠到法兰西再到丹麦,一切的一切,前提都是两个人。现在这种情况,貌似是时候回去了,冬季临近,熟悉的海边应该与北极的差不多冰冷。 只是那些时不时寄送到门口的快递…… 手指悬在盛满未读消息的屏幕上空,想了想,又转向google map。 或许,他还是应该先找到回酒店的路。 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这是他第四次迷路。 第80章 所幸丹麦是个简单的国家,较于北欧其他组成部分,领土面积最小,在做好攻略的前提下两日游就能玩到全面。交通便利,色彩丰富,无论是市集里的开放三明治还是街头雕塑都有种让人心情愉快的魔力,号称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童话王国,小美人鱼前世界各地来往游客络绎不绝。 哥本哈根,作为丹麦的首都,也被认证为全球最宜居的城市。 哪怕距离塞佛岛有六小时时差,也不觉得陌生恐慌。 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貌似强大了一些? 也许吧,宋不周心想,这趟旅途因为身边人的存在太过于省心,反而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留下这么大的挑战。像被无形的力推动着,做了太多之前没做过的事,甚至真的如旅行家那样认真研究起路线,计算花销,而在耗费这么多精力之后,也渐渐开始像某人那样拍照或录视频,感受到“记录”的意义。 只是这种成就感总会在某些时候中断。 比如盯着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联系人,不好用的手机卡,转圈发不出去的信息……再点开和柳烬的聊天框,对方的分享也止步于五天前,而社交平台上的海玻璃账号,点进去都会闪退好几次,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挤进去才发现是因为关注和私信的人太多,内容有好有坏,甚至有的词汇他这个并非长期混在互联网海域的人连看都看不懂。 只觉得现在的粉丝真厉害,海德公园合照后,连世界上几乎不存在痕迹的角落id都能精准无误地挖掘出来。 就算再没经验,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敢轻举妄动,发布新照片恐怕就像深水炸弹。于是在他并不具备开创小号技术的阶段,这些象征进步的照片,还真就无处抒发了。 算不算某种程度的天道轮回呢? 宋不周伸了个懒腰,全身上下的骨头咔吧作响像被重新组装,他调动仅存的力气,站起来,先左右试探谷歌箭头的方向,直走,五分钟后右转,继续直走,不经意瞥见地图上标注着不远处有“national library”。类似这种图书馆或者带有地方特色的小众书店,是宋不周每到一个新地方最能燃起兴趣的存在,好奇心驱使,他摁灭手机,整理围巾,观察模仿其他游客的行为。 顺利进入喜欢的领域。 #丹麦国家图书馆# 因外墙覆盖黑色花岗岩而得名“黑钻石”,巨大的玻璃窗衬着整个建筑内部宽敞明亮,中庭面对斯洛森运河,即便看了将近三十年海景的人也依旧无法抵抗河景的魅力,这种感觉就像坐在船坞里,自由着行进,选择恐惧症无需做出任何决定,就能去到心中所想的彼岸。 正看得入迷,手机突然响了,《running up that hill》的前奏回头率实在太高,为避免被赶出去,宋不周下意识接起电话,躲进书架间。 “不周?” 对面的人貌似对电话能够打通持不可置信的态度,宋不周无声叹息,视线扫过看不懂的书脊,又接连听到好几声呼唤,才做出回应:“金社长。” “终于……” 金聿还在断断续续感叹,宋不周面不改色,随手抽出一本封面上星云满布的薄书,找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两人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几句,对面小心翼翼提及柳烬时,他正好将书翻到最后一页,有中文标注,蝴蝶星云,下面写着蝴蝶星云由即将结束生命的恒星形成。 “我们已经五天没有联系了。” 原来这五天,柳烬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金聿沉默了数秒,又说:“那你还在普罗旺斯吗,我可以安排人送你回来。” 不得不承认,这对心力俱疲的人来说,诱惑力很大。 可宋不周看着窗外路过的游船,天南海北想了一通琐事。 最后却说:“不用,我想继续旅程。” “自己?” “嗯。” 宋不周并不觉得有被那句反问冒犯,因为前一秒他还在如此质问自己。乘坐一些半辈子没碰过的交通工具,自己去北极圈,听上去像不靠谱的天方夜谭,不过他扪心自问,得到的答案仅仅是简单的几个字。 ——走到哪里算哪里。 图书馆钟表指针走向整时整点。 两个人都落入沉默,又一起无奈地笑出了声。 金聿恐怕有很多问题想问,每一个拎出来都能聊三五小时,助理在旁提示时间,应该是还有公务在身,想来想去,身为外人说多错多,可别越描越黑,于是最后也只是简单嘱咐道:“有需要,尽管开口。” 宋不周应了一声好。 黄昏将至,又无所事事读了两本天书,走出图书馆,抬眼才发现下雨了。 河边泛起雾气,平宽步行道上的人们非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也因为蒙蒙雨丝,人与人之间被隔绝,倒不显得吵闹。 他伸手边感知,边自言自语:“我可能需要一把雨伞。” “你更需要淋一场雨。” 耳边传来秦恒一本正经的话。 听起来情绪比混迹娱乐圈的金聿还稳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最近并没有失联。 宋不周确认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人名,弯腰卷起裤腿,迈进雨里。 “秦医生少见地没有从健康角度看问题。” “你按顿吃药比什么都重要。”秦恒回答得轻飘飘,比这场雨还不留痕迹,他虽然没有在诊所时忙碌,却也被迫注意力停在别处,一心二用。 塞佛岛连日特大暴雨刚刚彻底结束,小镇百废待兴,原先的诊所也因狂风掀翻屋顶而暂停营业,陆地捐助小岛建造新的医院设施,医护志愿者比比皆是。 秦恒难得休假,也闲不下来,“拼凑海玻璃”三人组的留守成年人只能凭借去summer's bar和青苔书店修缮店面度过无聊时光,还时不时心系两位店铺老板那过于未知的未来。 秦恒:“况且从声音来看,这个雨势不会造成影响。” 宋不周:“听力不错。” “好吧,其实我看了天气预报。” “呃……网速不错?” 天气也不错。风比早些时候柔和许多,此刻的太阳雨落地不久便会消失,盯着看得再久些,貌似能将所有想逃避的,掩藏的,负面的东西揉进地底。 周围的当地人应也如是想,或习以为常,每一百个人里就有一百个人不打伞,宋不周撕开一帖暖宝宝,攥在手里,再钻入外套口袋,他欣赏景色,不知不觉放慢脚步,保暖措施到位后,心情也更趋于平稳。 “抱歉。” 宋不周又说:“才接电话。” 足足用了五天时间,他才将脑子里的事情整理清楚了些,难得轻松,今天怕不是什么宜接电话的好日子。 “我暂时不回去。” 安静了很久,宋不周才说出这句话。秦恒能听出来这个“暂时”只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方法。 而刨除这两个字的回答,又不知道是消耗了多少精神构筑而成。 他还记得三月初,宋不周只会在生活必需品缺失时才不情不愿裹得严严实实出门,无论自己还是夏洛都很难带动青苔老板脱离安全书屋超过半小时。因此,对比来看,现在的状态貌似是良性的,也是神奇的。 怕只怕,这人想象的终点比所有人希望的,还要更远一些。 “好远啊。”宋不周盯着导航路线,有些愁苦。 秦恒没回应。 宋不周也不知道余光瞥见什么,下意识转身朝后看了看,只有两个举着点心纸袋追逐的孩子。 某些回忆一闪而过,他不再东张西望,回身继续向前走。 “秦医生,从文职转到体力活了吗?” 听筒对面实时播放摩挲和触地的动静,想必重量不轻。 “听力不错。”说着,秦恒将手里的纸箱搬到卡车上,拍了两下手上的灰。 短短几天发生了什么,宋不周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点开对话框,翻看近几日的聊天记录,也没发现有任何信息。 “其实我现在在青苔书店。” “青苔?” “前阵子的暴风雨,把书店吹倒了,出于安全考虑,塞佛决定推倒重建。” 滴滴声响起,绿灯变红。 宋不周站在原地,盯着被雨侵润的地面,有些晃神。 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自己还在模棱两可地纠结,扭头一看,世界早已为他断绝了后路。 “书都破损得不像话,”秦恒补充,“你想怎么……” “处理了吧。” 这些书陪了自己二十多年,也在这快要结束的时候赶上劫难,它们到不了世界最北,也起码不要真的默默无闻腐烂掉。 讲真的,宋不周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离开柳烬之后,自己的厄命又开始蠢蠢欲动。 “恐怕不行。” “什么?” “我好不容易晒干,清除泥斑,拼接粘贴,一本不少放在书架上,处理了多可惜。” “书架……,”宋不周掀起眼皮,终于反应过来,“等等,你在骗人?” 第81章 秦恒没忍住笑了一声。 “对,我在骗你。” “……” 一阵子不见,怎么被夏洛带偏了。 无语归无语,可能宋不周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连语气也多了讽刺意味:“学点心理还是管用的。” 红灯变绿,其他人快步擦肩而过,他也继续跟着导航的指示方向走。 “不周。”秦恒的声音忽然响起。 宋不周终于找到了方向,这是一条笔直的路,未来十分钟大概率不需要操心转向事宜。 见耳边迟迟没有下文,又随口问:“怎么?” 信号断断续续,但是他听清了这句话。 “青苔书店恢复如初,等你回来。” - 正所谓,再笔直的道也会出现十字路口,十分钟过后,google map贴心地给出三条选择方案,用时差不多,不存在真正的捷径,只看对哪条路两侧的风景更感兴趣。一边视野开阔,一边高楼林立,一边需要过桥,一边直通步行街。 宋不周本想一条路走到黑,但雨渐渐变大,看前面的路灯故障,光线堪忧,维修工人登梯爬高,金属碰撞与工具的摩擦时有发生,不太安全,他转身选择了右边的小道。彩色灯串可爱,露天座位上的人们聊得更欢,既然今天宜接电话,想到还有一位99+未接来电的朋友,欢脱的铃声正不断攀至副歌。 “你还知道回电话!” 对面是比铃声更震耳欲聋的电子乐bgm,人群嬉笑喧闹,不开视频也能看到霓虹灯和鸡尾酒,以及数不胜数的玻璃冰块清脆响声。 宋不周调低手机音量,压着嗓子:“夏、洛。” “……” “没喝,朋友新开的店,我就是来观摩学习,”夏洛盯着眼前的男男女女,越说越含糊,“不是,什么时候局势逆转的?那么多电话不接,连哄都不哄一下?有没有天理了啊。” “又不是第一次不接电话。” “之前是接触不良的座机,现在是顶配的手机,能一样吗?” 夏洛说完,朝面前的batender打了个招呼,拿起桌上的橘汁气泡水,推门而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和我说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在哪?火锅局还吃不吃了?” 宋不周:“哥本哈根。” 夏洛点开世界地图,发现这真是一路向北去了。 “自己?” “……” “自己,”宋不周走在屋檐下,有些无奈,“有什么问题吗?” 夏洛弯着腰用薯条逗鸽子,垂着眼睛笑了一会儿:“当然没问题,古人云,人生就是一场单人旅行,在时间无声的流逝里,我们终将找到自己对抗虚无的办法。” 盛大的演讲结束,连鸽子的咕咕声都消失了,空气只剩静默。 “你不会在等我表扬你吧?”宋不周开始后悔打这通电话了,他抬头,发现已经能望见熟悉的红砖外墙,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不显山不露水地挂断电话。 “哎呀,见过世界的人果然灵了许多,都会和我打情骂俏了!” “……”宋不周轻咳一声,“真正和你打情骂俏的那位最近怎么样。” “还在查账。” “查账?” 夏洛哈欠连天:“是啊,我们的旧账翻八百年都翻不完。” 越翻越看不到头,越翻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谁又不是呢,宋不周在心里这样想,陈年旧账,任谁翻都会被上面不知道蕴含多少日月的尘土呛出眼泪。 “所以,宝贝,短视一点吧。” 夏洛还想继续输出最近从书里读到的观点,结果无意间瞟到花坛旁长椅上的两个人,话音就这么生硬地戛然而止了。 直到听筒对面的人察觉不对劲询问,他才说:“是韩冬派来的。” 夏洛换了个方向坐,又说:“那些人烦不烦啊,他们不知道自己跟在后面很明显吗?” 存在感极其强烈,简直明显到不能更明显了。 “真的。”宋不周转身,抬起眼皮,目视前方。 他盯着十步之外那猝不及防被抓包,使出浑身解数找掩体,结果越躲越显眼的人,轻轻叹气。 “真的很明显。” - “雨很大,我今晚能留宿吗?” 第33章 虚妄之地 // 酒店落地窗前, 是哥本哈根的蓝调时刻,浸透安徒生笔下的童话色泽,又裹着新港运河的波光缓缓沉入靛色海底。 到底是北欧领地, 气温急转直下,从雨夹雪到暴雪只间隔不到半小时。 室内空调不时发出嗡鸣声,温水的气息与寒气交织, 玻璃上凝结出冰花, 貌似和青苔书店二楼壁纸上的雪花格外相似。宋不周怔住半天, 被自己这念家的想法逗笑了。 那么索性望向更远处, 装无事发生。 夜色深沉,海风裹挟着北海的咸腥,扑向纳维亚半岛。天然港湾曲折蜿蜒, 运河如棋盘纵横交错, 将城市切割成块。白帆船与玻璃钢游艇在水道上穿行,船尾拖出波纹,搅碎水中灯火,行过克里斯蒂安堡宫的厚重石墙, 靠近小美人鱼铜像的剪影。 宋不周整个人陷进沙发,视线掠过一众夜景, 最终停留在某位跟踪自己反被发现的人身上。 那人身姿挺阔, 瞳孔里的光明明灭灭, 却始终沉默, 一言不发。 多日不见, 这家伙怎么不如从前长嘴了? 冷风吹过, 雪花扑簌簌撞向玻璃。他往绒被里缩了缩,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窗边影子微微一动, 似乎被这细微的响动惊扰。 “我…” 哑巴终于开口了。 “我…” 哑巴变成结巴了。 “我…” 事不过三, 有点烦人。 “你一直在调查十三年前的事,我知道。”宋不周少见地打断,声音低沉却清晰。 他从沙发上起身,披上披肩,脚步轻缓,走到窗台前,双手随意搭在橡木扶手上,将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他顿了顿,又接着补充,“我睡得浅。” 有些寂静深夜中的电话,都能听到个八九不离十,这趟旅程,他们都没有真正放松享受。 两人并肩站了片刻,那人却忽然转身,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转瞬消失在房间的阴影里。 宋不周望着窗外,心中冒出不少疑惑,甚至还有点生气。 他们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矛盾,只是那些照片带来的冲击太大,愈合需要时间,这冰天雪地也加速了头脑清醒。怎么自己都想通了,这披着狼皮的金毛犬还在闹别扭?或许是因为“三十计划”即将完成,柳烬作为计划的旁观者,心情复杂也在情理之中,那么在尘埃落定之前主动安慰他未尝不可。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你想听,我现在就全都告诉你。” 柳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少年赤脚踩过厚实的地毯,指尖勾着一瓶未开的樱桃酒,酒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他走到宋不周身侧,姿态随意,与刚才的沉默判若两人。渐渐被夜色拉长的影子斜斜落在宋不周的背上。 这第二种可能就是…… 宋不周没有回头,声音平静:“装可怜。” “不这样,你会让我留宿吗?”柳烬递出酒杯,如愿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放心,事情没有找到突破口,我是不会来的。” 温过的杯子在掌心传出阵阵暖意,宋不周低头打量标签上花体的丹麦语,这让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冬天,在塞佛岛的那个夜晚。柳烬也是这样,把不确定的事情说得像早已成竹在胸。那晚,他们挤在码头边一个由集装箱改造的小饭馆里,喝着兑了柠檬汁的廉价鸡尾酒。柳烬指着对岸灯火通明的游轮,语气笃定:“放心,环游世界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结果第二天,他因为宿醉错过了轮渡,在书店二层睡到日暮西沉。经纪人为此气得几乎昏厥,电话里的咆哮声隔着门都能听见。 玻璃杯嗑到围栏,声音清脆,惊散远处塔楼尖顶上的鸽群。 “写那字条的人,在天涯海角上见到过方弃白。”柳烬开始步入正题,声音比烟雾还轻,像是怕再次惊扰什么。 他见宋不周没有开口的意思,手指无意识地点动着台面:“他们在崖顶聊了二十分钟,最后方弃白说,‘今天的浪适合游泳。’” 窗外的雪在路灯下不停翻飞,缓缓坠落。柳烬抚过窗玻璃,冰花融化成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是无声的泪痕。 “涨潮吞没了所有痕迹。”他继续说,“那个人在小镇上徘徊数月,直到看见你被这件事牵连得遍体鳞伤。” 听者无意识地揪住袖口,指尖微微发紧。 “字条是用图书馆的便签纸写的。”柳烬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封袋,袋子里装着一张泛黄的纸片,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见——“不是你的错”。他低头看了一眼,“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和熙壤出版社的那些东西混在一起。” 第82章 可能他本就是熙壤的员工,见识过两位少年的曾经,也可能只是路人,路见不平。 “但可以确定的是,跳下天涯海角是方弃白主动做出的决定,和你没有关系。” “……” “和你没有关系,完全的,切实的。” 这个尘封已久的貌似巨大到无法想象无法解决的问题,就这样轻易地梳理开来,更让人无措的是,这答案比想象中更直截了当。 屋子里安静数秒。 “知道了。”宋不周这样说。 记忆碎片在黑暗中逐渐拼凑,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间,化作一声轻笑,然后随手捡起桌上果盘里的橙子,果皮在掌心剥开,细小的油腺散发香气,瞬间盖过酒香的余韵。 对面公寓楼的灯火依旧明亮,一扇窗户里,有人正陪着家人看电影,暖黄光影映在窗帘上,终究是别人家的甜暖,显得温馨而遥远。 目光缓缓收回,房间的安静立刻将他裹挟,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变得清晰可感。 “还记得海德公园的鸽子吗?”宋不周忽然开口。 柳烬挑眉:“哪次?被你喂了薯片后来拖家带口来要饭的那群,还是在我外套上排泄的坏蛋团伙?” 话说现在是追忆往昔的时候吗? 宋不周终于笑出声,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暖色灯光将他原本清冷的轮廓晕染得柔和了几分。柳烬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两秒,立刻明白这拙劣的转移话题意味着什么。 他伸手,拨开宋不周额前的碎发。 而宋不周像是无知无觉,目光越过他,落在对面。他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一场电影进入高潮,久到足以让雪停,久到足以让记忆的碎片重新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柳烬依旧站在身旁,仿佛在等待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只是有很多事情无法也不愿再去细想,譬如方弃白的内心世界,以及他为何要说服宋不周去天涯海角看烟花,坠落大海的决定是一早做出的,还是临时起意? 无论如何,都无从考证了。 窗外路灯在雪地上投下的光晕渐渐收缩,而那扇窗户里的光影早已熄灭。 电影散场,柳烬剥开另一颗橙子,指甲陷进果皮的瞬间,漫出清苦气息。 原来五年前塞佛岛廉价鸡尾酒里泡着的月光,此刻才真正发酵。 不知过去多久,壁炉烧着雪松木,半睡半醒的宋不周膝头那本《北欧书简》滑落在地毯上。柳烬弯腰替他将书捡起来放回原处,又奖励自己坐在旁边的位置。 这座二十四小时供暖的老公寓温暖舒心,透过现在的玻璃窗向外看就像在看灰调油画。宋不周往深处蜷了蜷,后颈却触到某人的胸膛。但这次柳烬只是屈起指节,轻轻蹭过对方眼下的淡青:“你该睡觉了。” “不睡。”宋不周偏头躲开,却把酒瓶攥得更紧。 樱桃酒的甜腻香气在沉默中散逸。 当市政厅的世界钟完成最后一次摆动时,宋不周的掌心贴上柳烬后背,隔着毛衣能摸到微微凸起的肩胛骨。 这一触碰,仿佛触发了某种禁忌的开关,周遭空气瞬间变得滚烫。 缓慢地灼烧开来,夜色融化如墨,地板上横陈着领带与围巾,窗外极光正盛。他的眼睛里正在涨潮,对方碾碎最后一丝理智,擒住他的手腕,雾气弥漫,温柔地覆盖住窗台上纠缠的手影。 而那人身后的幕布上光影变幻,格陵兰冰原远处轰然崩塌的山脉,流动中归于寂静。 暖流与寒潮在体内绞缠,宋不周闭上眼,突然想起青苔书店暴雨后新生的苔藓。 柔软的绿意总是悄无声息地,无可挽回地,填满所有裂缝。 - 十二月的苏黎世将寒意砌进每块卵石缝隙。 宋不周呵着白雾推开旅馆木窗,在这阿尔卑斯山麓最负盛名的隐世之所,既不被俗世叨扰,又不至孤绝到令人望而生畏,利马特河正在晨雾中凝结成苍白的玉带。距离当地上一场暴雪已过去两个月零七天,足够让极地的浮冰融化。 “你的咖啡。”柳烬把马克杯搁在木窗台,被子的底部陷进雪里。 “谢谢,不过…” “没有不过,我已经把其余的大件行李收拾好,昨天我们整理的那些需要事先邮寄的部分我已经在起床第一时间全部寄出,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先安心享用咖啡,再带上随身用品出发,怎么样,夸夸我?” “夸夸你。”宋不周笑着喝下一口咖啡。 杏仁、白桃、接骨木花,他总能在陌生城市找到最地道的咖啡馆,美术馆十点开门,时间有限,宋不周抿着咖啡豆香味,收拾东西。 冬日的苏黎世,大雪将整座城市变成一片素白。苏黎世美术馆静静伫立,罗曼式拱廊覆着新雪,像搁浅的白色贝母,在冷冽日光下,凝着冷寂与庄重。 沿着雪路走来,鞋底摩擦积雪,宋不周踏上美术馆的门阶,脚步一顿,抬眸间,一扇彩色玻璃窗撞入眼帘。那是来自十九世纪的遗韵,阳光穿透,让圣徒的轮廓镀上一层暖光。 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恍惚。 “二楼在展莫奈的《迪耶普的悬崖》。”柳烬用手背轻点展览手册,“还有梵高的《日落时的播种者》,看来这个区域主要展印象派油画。” 宋不周踏上旋转楼梯,脚步声隐没在铸铁花纹的缝隙里。四周静谧,唯有楼梯向上延伸,连接着未知的艺术空间。他在莫奈的《睡莲》前停下。 画里蓝紫色交织,光影浮动。 他盯着画面,想起来自己即将归于的冰层之下,同样幽微,同样神秘。 柳烬走近,侧身低语:“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宋不周跟着这神秘兮兮的人一道走,身边的同行人越来越少。 最后在展厅角落的独立展区,薇奥拉的《永夜蝴蝶花》悬在尽头暗墙上,钴蓝与赭石交织,绘出极夜的深沉与神秘,笔触里藏着许多专家学者无法解读的未知情绪。 站到自己数月前电话拍卖所得的画作跟前,柳烬指尖在画框处轻轻触碰。玻璃反光映在他眼中,呈现出母亲调色盘里独有的雾紫色。 他声音低沉:“蝴蝶花的根茎能穿透冻土,她曾说过,希望我能拥有这样的感情。” 而你,是能煽动我骨头的蝴蝶。 宋不周站在一旁,影子落在画中,截断了画面的暗流,让原本静止的油彩仿佛有了流动的迹象。他看向柳烬后颈。 暮色透过彩绘玻璃将两人染成中世纪壁画。 柳烬转身,走近后突然握住宋不周冻红的手指:“我买了今晚回去的机票。” “一张?” “一张。” 猝不及防的话题让空气瞬间凝固,馆内的静谧被拉得悠长。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像是命运无声的叹息。 “你的计划,我不会干涉,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说完,他偏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展品,像是要将眼底的情绪藏进那无尽的黑暗里,“这些日子,过得很幸福。” “你呢。”柳烬声音很小。 宋不周看着他。 万事万物皆在流转,看似永恒存在的冰川每年亦会流动三十厘米,就像极光无常聚散,那些绚烂光芒实则比任何事物都更短暂易逝。 “三十而立”时“三十而亡”的计划像个立牌插在前方,是个重要到不可忽视的节点,也是这趟旅程成立的根基,立牌后方只剩下一片虚妄之地。 良久,他们不约而同回过神,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一个站在二十代的起始,周身洋溢着蓬勃朝气,有大好未来在前方等待。一个站在二十代的尾声,眼中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带着历经世事的怅惘。 他们并肩,却像隔着无垠旷野,有着无法弥合的距离。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终化作沉默。 #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深夜,航班稳稳降落在机场。 喧嚣与繁华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柳烬下意识眯起眼,记者们举着话筒七嘴八舌提问,震得他耳膜生疼。柳烬抿了抿唇,没有作答,在保镖的簇拥下艰难挤出包围圈。 杂志拍摄,棚里,灯光炽热得令人窒息,工作人员的指令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柳烬换上一套又一套服装,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拍摄间隙,他坐在角落,望着化妆台上堆积如山的化妆品。助理递来手机,屏幕上满是娱乐新闻,真假难辨的爆料和绯闻充斥其中,他只觉一阵眩晕,随手将手机扔到一边。 紧接着是新片宣传活动现场,粉丝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压抑住那些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的情绪,三十分钟内应对完所有刁钻提问,当与最后一位记者握手致意时,那位以刻薄著称的影评人难得露出赞许:“您比一年前电影节红毯上的模样更令人惊艳。” 第83章 柳烬颔首致谢,金聿适时递来熨烫妥帖的羊绒大衣,他在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中转身步入专用通道。 “需不需要安排两天休息时间?”金聿担心地问。 柳烬驻足整理袖扣,鎏金袖针在廊灯的折射下显得贵气十足,恰如其分地代替了言语回应。 金聿放心不下,自从苏黎世回国以来,这位越发疏离寡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烬表面恢复正常,继续各种活动,可只有金社长发现,他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神,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 有人问起,社长也只会摇摇头:“这阵子那些成双成对的东西少往他眼前拿。” 两月过去,庆功宴上热闹非凡,人们推杯换盏,层层叠叠的香槟塔见证这一夜狂欢。柳烬却独自倚在走廊里,手中夹着一支烟,他抬眼看了看“安全出口”标识,大概是酒精作用,走了两圈还是没找到安全出口。 直到凌晨结束所有工作,他拖着疲惫身躯,不知不觉来到青苔书店,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脑海里方向格外清晰。 木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他驻足于橡木门前,指尖悬在把手上方,仿佛在等待某个预兆。 老式留声机正在播放夜曲,柳烬忽然想起几年前两人在阳台听完的那场演唱会。 当唱片走到尽头,门内传来纸张摩擦声。 柳烬松了松领结,推门而入。 银灰色羊绒毯滑落在地,有人正躺在藤编躺椅上小憩。 脸上盖着《佩索阿诗集》,遮住了全部五官,微长的黑发扫至嶙峋锁骨,这人穿着木拖鞋和宽松棕色休闲裤,上身依旧是那起球了的米白色毛衣,看上去像一团瘦了不少的白色猫咪。 这抹幻影永远触不可及,从未如此清晰。 看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书籍被轻轻抽走,柳烬屈膝抵住摇椅边缘,捏着书店老板的下巴俯身索吻,将这场博弈粉饰成双向沉沦。当他展开绒毯,想要为眼前人盖上时,手腕突然被攥住,假寐者嘴角上扬。 咸涩的海风肆意撞开书店木门,他们眼底闪烁着灼灼亮光。 “宋先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安静看书。” 宋不周本以为自己会在塞佛岛的青苔书店呆到30岁,然后在最讨厌的冬天看着最讨厌的烟花走到最讨厌的大海中,面对最讨厌的死亡。 但现在,他笑容不散,在自己最喜欢的春天,看着最喜欢的黎明,听着最喜欢的歌曲,与最喜欢的人,走向永永远远。 / 命运如一座悬崖,矗立于我的灵魂。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在某一刻,一阵喧哗从吸烟室 钻进我的耳朵,一定是棋局结束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 ps:还会有番外 第四卷 番外 第34章 潮声火锅 // 暮色漫上海岸时, 鸳鸯锅底正好煮开。 “青菜貌似只有白菜和茼蒿,”夏洛把架子上的食材摆上折叠桌,海风掀起他五颜六色花衬衫的衣角, “这不够吃吧?” “没事,”宋不周摆好碗筷,瞥见远处的人影, “秦医生来了。” 还带来了营养丰富的蔬菜拼盘。 这下, 人终于到齐。 心心念念的烧烤火锅局足足拖了半年, 秦恒工作朝九晚五, 柳烬和韩冬的忙碌程度不用多说,一个刚刚结束电影拍摄,另一个刚刚从公司内斗的漩涡中全身而退, 目前都享受久违的休假。夏洛在陆地上新开了一家summer's bar连锁店, 创业之路竞争压力比山还大,虽然目前还没有盈利,但口碑持续上升,未来总会稳稳扎根。 至于宋不周, 三番五次来人企图以高价买下青苔书店,都被他天生冷场气质冻到缓不过神, 纷纷退下, 所以目前他依旧是书店老板。只不过经营方式从之前的常年闭关, 到四敞大开, 付费拿书全凭自觉, 塞佛岛的居民渐渐爱上这处僻静的天地, 光顾者络绎不绝, 反而给了老板有了不少时间四处晃荡, 哪怕去陆地呆上十天半个月, 依旧不耽误收入,成为四个人当中最闲适的存在。 秦恒放下大包小包,提着防水箱过来,活蹦乱跳的斑节虾溅了夏洛一脸水:“把菜放到清汤锅,这辣锅配料存疑,甚至能让我闻到医院消毒水味。” “总比某些人的醒酒汤好。”夏洛抹了把脸,举着烤焦的玉米四处溜达,“上周那锅黑乎乎的东西,害我连做三天噩梦。” “喂喂,空腹喝光我酒柜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啊。”韩冬无奈发笑,又听话地往辣锅里倒入原汤中和。 切菜,备料,五个人吵吵闹闹,终于忙活完落座。 潮水漫到桌脚,宋不周夹起涮好的和牛,被柳烬用筷子轻轻压住,又把竹荪卷递到他唇边:“上回谁半夜胃疼得满屋找药?” “……”宋不周眨巴眨巴眼,低头看自己的碗里摞了好几层的萝卜白菜,清淡程度堪比温白开,他看向秦恒,但又怕这人拿出《营养百科全书》当众宣读,只好依依惜别裹满麻酱辣油的牛肉。 夏洛托着脸偷笑,自然而然把烤糊的鱼豆腐戳到韩冬嘴边:“看看人家这模范男友。” 韩冬就着他手咬下焦黑的部分:“没良心的,你上周煎糊的松饼我也吃了。” “你不是说很好吃吗?”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海风掠过时,柳烬不知道从哪摸出两瓶百利甜,开瓶瞬间,奶酒的甜香气漫出来。 五人高举酒杯。 “许愿吧各位,”夏洛望着晃动的酒杯,“希望我的创业之路不会过于艰辛,希望不周哥环游世界,希望韩少爷能顺利单干,希望明年的年末,我们能再组一个桌游局!” 韩冬笑了笑:“希望单干顺利,希望赚大钱,”他侧头看向夏洛,“然后希望夏老板同意我入股。” 秦恒作为在场唯一单身男士有些受不了地打断。 “希望大家身体健康。” “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句,”夏洛和他碰杯,问,“没了?” “没了。” “你呢,柳明星。” “我的愿望很简单,”柳烬盯着身旁的人,目不措视。 “知道了知道了,无非是希望不周哥永远开心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 “什么啊?”夏洛好奇地凑近。 “希望某人的门永远不要反锁,以及,白头偕老。” 月光洒在海面,碎成一片银光,随着潮水起起落落,将他们的笑声卷向远方。 旁边的宋不周耳尖被风吹得泛红,见所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轻咳了声,回身看向青苔的方向:“希望书店二楼在能看见灯塔的位置添置一组沙发。” “还有呢?” “希望,千年万年,椒花颂声。” 星空与海水在天际线处交融,烟火骤然绽放,交织、升腾,又在最高处轰然炸开,化作无数闪烁的星芒,纷纷扬扬地落入大海。 “哇,听不懂啊,不周哥。” “你最近不是开始读书了吗?” “我读的都是《酒吧老板的自我修养》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轻轻拂过,撩动发丝,也携着烟火余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整个世界都沉醉在这海边沙滩的烟火盛景之中,只剩美好和无尽的浪漫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