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宿敌的第七种方式》 第1章 《杀死宿敌的第七种方式》作者:字句如刀匕【完结】 简介: 钟昭花费十年时间,换了六种方式,终于将宿敌江望渡杀死,却也被对方后一步赶来的爪牙直接刺穿了胸膛。 大仇得报,钟昭从容赴死。 岂料今世纠葛太深,再次睁开眼,他竟重生回了两个人初见的时候。 上辈子的仇人就在面前,钟昭打定了主意要再杀对方一次,可是渐渐的,他发现这一世的江望渡正在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划清界限,江望渡说我们是朋友。 他处处针对,江望渡问阿昭我做错了什么? 他唇齿相讥,江望渡亲了他一口。 钟昭发自内心地感到:“……” 很久后,钟昭终于克服心理阴影,接受了前世今生的江望渡是两个人,主动朝对方张开怀抱。 这时一把刀忽然扎进他的身体。 钟昭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和江望渡脸上森然的笑,重重掐住对方的脖子。 “原来是你啊。” *双重生宿敌变爱人,he,含大量误会、互殴。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前世今生 重生 相爱相杀 朝堂 主角视角钟昭互动江望渡 一句话简介:杀死宿敌后我重生了。 立意:不被仇恨蒙住眼,找到最初的自己。 第1章 私仇 黄泉路上记住,我杀你是为私仇。…… 十五月圆,京城近郊。 孙复背着脚步虚弱的江望渡踩过绿草地,左手还牵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冷不丁被拱起来的枯枝绊了一下,三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那孩子是第一个爬起来的,随后便去扶重伤无力的江望渡。 江望渡捂着小腹跪倒在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汩汩往外流,孙复的一句“大人”到了嘴边,先被江望渡紧紧握住手。 即使穷途末路,江望渡下令时依旧有条不紊:“带太孙殿下走。” 他说到这里,转向始终皱着眉的太孙,语气没有分毫迟疑,“宁王已死,党人反扑如此厉害,无非想报仇,末将一条命而已。” 皇帝缠绵病榻十数年,太子敌手换了好几波,终于轮到曾经整日只知道招猫逗狗的宁王。江望渡身为太子鹰犬,兵行险招,在宁王出京巡查时实施了一场刺杀,并嫁祸给了在那一带肆虐的山匪。 彼时皇帝已经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太子监国,命江望渡带一队人马前往清剿,谁知回京时遇到沿途截杀。更要命的是,他此次带出来的人太少,在几乎全军覆没之后,还遇上了偷跑出来的太孙。 太孙年岁虽轻,但对局势的敏锐犹胜他父亲,闻言冷着脸道:“宁王叔不是夺位的料,走到如今身后必有推手,你不该杀他。” 江望渡现下没心思听这些话,见太孙还要说什么,当即一手刀劈晕了他,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朝孙复低吼:“走!” 孙复自五岁起就跟在江望渡身边,后者积威太深,他不敢耽搁,深深看了江望渡一眼,抱着太孙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江望渡见他们走远,挪动身体靠在一块石头上,终于舒了口气。 只不过他这一口气刚呼出去没多久,就重新提了起来。 因为一个穿着夜行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罩着鬼脸面具,在幽冷的月光下显得诡异而恐怖。此时右臂前伸,剑尖距离江望渡的咽喉不过毫厘。 江望渡的心沉下来,他不认识对方,但认识这张面具,知道此人在宁王身边陪了近十年,实打实是宁王一条忠诚的狗。 宁王被刺这桩事,办得其实非常粗糙,朝中长眼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办法,宁王一死,皇帝膝下能承继大统的人只剩太子,所以各个大臣纷纷装聋作哑,唯余宁王府的死士不甘心,决定破釜沉舟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这些人被豢养多年,武力跟江望渡的手下大差不差,此时也已经死伤大半,因此追过来的只有此时站在他身前的鬼脸男人。 “若不是上面有命,谁想干诛杀皇子这种脏活儿?办成了是死,办不成更是个死。”感受到剑身沾染的寒露和冰冷的温度,江望渡微微仰头,摆出任人宰割的姿态,粲然一笑,“兄弟与我各为其主,想必也是能互相理解的。” 江望渡出身名门望族,却是个起初并不受待见的庶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素养:“我让副将带太孙先走了,如果你愿意放我一马,我可以给你指条路。将军府有苗疆人养的蛊,把它种在太孙体内,待他日太孙登基,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不是比杀我更狠的复仇?” 钟昭没有搭他的话,只是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渡。 从他散乱开来的头发,到浓烈的眉目,再到脖颈抬起的弧度。 客观来说,江望渡生得很美,这种美显然并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尤其是一个武将身上,可是偏偏就是出现了。 不过当然,漂亮没用,江望渡长得再冠绝一方,钟昭也不会有片刻怀疑他毒如蛇蝎的心肠。 在江望渡停顿半晌,再次张口准备拖延时间的时候,钟昭的剑便没有任何倾斜地刺下,擦过江望渡的喉结,血溅了两人满身。 “江大人,你不用同我说什么党争立场、上峰有令,莫敢不从。”钟昭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还很年轻俊秀,却已显现几分狰狞之色的脸,“黄泉路上记住,我杀你是为私仇,仅此而已。” —— 孙复安顿好太孙,带援军赶到的时候,钟昭还没走。 他的剑收了起来,单手提着江望渡被砍下来的脑袋,面具彻底扔到一边,神情恢复了平静。 江望渡二十出头的时候曾是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现在还挂着总提督的名头。而这个衙门负责京城治安,因此孙复刚一进城,就碰上了巡查的军队,忙不迭说明情况,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不过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孙复看着钟昭拿在手里的东西,虎目含泪,大喊了一声“主子”,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来。 现任北城指挥使忙拦住他,同时大声呵斥手下:“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此贼杀害江大人,证据确凿,还不速速将此贼缉拿归案?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钟昭一手拎着江望渡的头颅,一手持剑,分明身上也有伤,却依然在人群里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被孙复当胸一剑刺穿胸膛,手上的人头落了地,还活着的士兵们一股脑涌上前来,乱哄哄地将刀剑扎进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里。 “有你们江大人给我陪葬,我没有任何遗憾。”钟昭看着孙复通红的眼睛,口鼻皆疯狂地涌出鲜血,每说一个字都艰难无比,语气却充满快意,“这辈子值了。” 孙复恨到极点,剑身又往前了一寸,大叫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说这样的话?死你一个人根本不够,我会把你的家人全部找出来,男丁女眷全部活埋,纵使是死了的人都拉出来鞭尸。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钟昭的眼前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慈祥的父母和年幼的小妹。只是很快,这些人的音容笑貌就消失不见,与他们家的老房子一样,变成了风一吹就散的灰。 他笑了笑:“你找不到的。” 孙复下意识就要反驳一句为什么找不到,可看着面前神情涣散,口吐鲜血的男人,孙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浑身一颤,过了会儿才震惊道:“你,你是钟昭?” 钟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眼睛和嘴巴永远地闭上,明明是被杀身亡,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安宁,宛如做了个好梦。 ---- 第2章 宿怨 很麻烦,看来要再杀一次了。…… 钟昭的头磕上桌角,手中的笔落在面前摊开的药方上,晕开了一片墨水印记。 他轻吸一口气,下意识用手帕去沾还未渗透纸背的墨,手盖上去才意识到不对。 这只手上没什么老茧,只零星有几道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痕,看着像是被野草一类的东西割出来的,五指修长骨骼分明,却透着股青涩的圆顿,一看就是少年的手。 更重要的是,我不是死了吗? 钟昭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不可思议地打量周遭的环境。 记忆中早已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的房屋,此时就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眼前;矮桌旁的窗子打开一半,可以清晰地听见虫鸣鸟叫的声音。 钟昭低下头,入眼的是两株摘星草和缺了一半的药方。 “……”钟昭将药方收进怀中,总算弄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时下是永元三十二年,他的母亲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据传只有摘星草能治。但这种草药极为稀有,钟昭和父亲关闭家里的医馆,在西北蹲了三年才得此两株。 上一世,父亲临了一遍那半张古方,出门去寻更有名望的大夫,试图将另一半方子还原出来。而钟昭由于太过迫切,按照自己从小所学和对药性的理解,试着补全药方,将其中一株摘星草投入了药炉,可惜没有熬煮成功。 第2章 至于后来…… 钟昭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一只脚砰地一声踹开了木屋虚掩着的门,人还没有完全出现,桀骜的声音已经传入了钟昭的耳朵:“北城兵马司办案!” 听见熟悉的衙门,钟昭嘴角轻轻抽动一下,抬头就看见了尚有几分稚嫩,还是少年身型的孙复。 而在他的身后,缓缓走进来一个穿着藏蓝色劲装,外披玄色披风,头戴玉冠,身材颀长的男人。 二十二岁的江望渡尚未经受后来的沙场磨砺,眸若点漆,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端的是年少风流。 他这时能得这个官位,全因一直交好的无宠皇子,忽然撞大运被封为太子,因此鸡犬升天,平时不管实事,基本就是纨绔子弟。 孙复刚刚闹出来的动静太大,江望渡伸出手拦了他一下,一派儒雅少爷的样子:“说什么办不办案?我今日找钟公子乃是有事相求,以权位压人有什么意思?” 如果这声求是出于真心,他就不会穿着官服深夜来访。钟昭冷眼看着江望渡衣袍上绣着的鹰纹,也不兜圈子:“江大人有何指教?” 江望渡被他怼得怔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放下了握着孙复胳膊的手,转而双手叠在一起给他行了个礼,笑着道:“听闻钟公子采集到了两株摘星草,家母病重,需要摘星草入药,不知公子可否售卖与我?价格随你开。” 钟昭从桌边站了起来,听着他跟前世别无二致的言语,看着他躬身朝自己行礼的样子,眼中闪过一抹饱含戏谑的寒芒,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后面江望渡的行径。 —— 那时钟昭已经将其中一株摘星草浪费掉,手里只剩唯一的一株,还要等父亲回家之后再商量怎么用,自然不肯让给别人。 于是他走上前扶住江望渡的手臂,十分诚恳地劝道:“江大人,家母同样等着这药草救命,还请您去别处寻吧。” 江望渡在进门的时候故意纵了下属孙复叫嚣,既便本人表现出来的态度不算傲慢,但是也绝对不谦恭。可在听到拒绝的话后,他没有一丝迟疑地双膝跪地,抓着钟昭的手哭道:“家母等这株药材等了很多年,偏下人晚到了几天西北没采到。她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然我绝不会为难钟公子。” 镇国公江明的二房夫人姓蓝,是当年苗疆有名的美人。江望渡完美承袭了母亲的容貌,眉眼天生就像带着股风情,含着泪的时候更是比公主娘娘都不差。 十七岁的钟昭只是个等着乡试的秀才,别说经人事,他连话本子都没看过。于是钟昭垂头去看捧着自己手掌哀哀流泪的江望渡,没瞄几眼就烧红了耳根,一边手忙脚乱地扶人起身一边道:“事关家母性命,恕难从命。不过我知道那草药在哪里生长,等家母痊愈后,可以为您家下人指路,令堂……” 钟昭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在令堂二字讲出口后,一把匕首就被江望渡握着捅进了他的下腹。 那大概是江望渡第一次杀人,不知道刀扎进哪会让人顷刻毙命,也不知道下手之后要探鼻息。 可江望渡轻蔑又冷淡看人的样子太平静,仿佛生来就该做刽子手,注定成为上位者的手中刀。 他在钟昭面颊上拍了拍,动作很轻,讲出口的话却是:“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江望渡说完这话,把沾满鲜血的匕首扔给孙复,从怀里拿出一个琉璃瓶,将钟昭放在桌上的摘星草完完整整地装进去,留了一句“处理干净”就转身走了。 再往后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钟昭只记得自己全身巨痛,被孙复拖着来到了一个什么悬崖边,然后像推死狗一样推了下去。 不过可能是钟昭命不该绝,在落往崖底的途中被树枝拦了几下,最后掉在恰好带美妾出来野炊的宁王的马上。他人没怎么样,倒是宁王那匹千里马被砸死了。 爱马如命的宁王暴跳如雷,待钟昭伤好后,把人拘在宁王府打了好几个月杂,而且动辄打骂,没少在别人面前给他难堪。 等到钟昭终于找到机会从宁王府跑出来,才发现自己家早被火烧得一点不剩,在官府的记录上,他的父母妹妹、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死于这场火灾,已经被草草下葬。 钟昭看着贴了封条的大门,从后墙翻进去之后,魂不守舍地往卧房里走,半路看到半只小妹穿过的绣花鞋,跪在地上失声恸哭。 良久,宁王在他身边站定,叹了口气说:“你是秀才,算是已有功名在身,死得蹊跷会被彻查,小小北城兵马司指挥使遮掩不住,镇国公才懒得管他。但是没办法,人家给我大哥当过伴读啊。” 宁王年纪与钟昭相仿,但身在皇家,即使只是最不被注意的王爷,言谈举止都颇有深意。 钟昭抱着小妹的鞋在地上足足蜷缩一刻钟,直到宁王开始不耐烦地打哈欠,才起身端正跪好。 钟昭对他说:“愿听殿下差遣。” —— 前世旧梦,如今想来恍如昨日。 钟昭一如之前那样走上前扶住江望渡,而对方在被他接触的刹那,身躯忽然不受控制地一抖。 钟昭不明白何故,但也并不关心。 他此时看着江望渡望向自己的眼睛,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情。 很麻烦,看来要再杀一次了。 第3章 来访 那柄刀插进他发间,刀尖入地三分…… 什么重生后都是崭新的人,先前的爱恨不必带到这一世,适时地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钟昭一点也不这样想。 于他而言,仇人就是仇人,莫说只是重来一次,哪怕重来百次、千次,看着江望渡这张脸,钟昭依旧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不过前世他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身份湮灭于那场大火,在官府的记档上钟昭早已死于永元三十二年,所以他不能科考、不能从军,甚至不能在药铺干份跑腿的活儿,跟江望渡的身份差距越来越大,想报仇只能拼上这条命。 但今生不同,他尚有功名在身,只要能在科举里杀出来,未必没机会在将江望渡推入地狱的同时,还让自己活下来。 钟昭一念及此,不动声色地长呼一口气。上辈子江望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摘星草只剩下一株,钟昭绝无可能将它让出去,但如今他还没来得及将其中一株放入药炉,可推拉的空间还是有的。 故而钟昭看着仍然垂头拱手而立的江望渡,直接将两株药草都抓在手里,悬在了蜡烛之上。 “江大人,我不太信您。” 他尽力模仿自己少年时的情态,但张口时依旧带了几分狠戾,“摘星草,我可以给您一株。但家母同样病重,您要先将她医好。” 江望渡直起腰来,表情变得有些嘲弄,皮笑肉不笑:“我医?钟公子,我可不是大夫,这样的疑难杂症,我能有什么办法?” 钟昭漠然道:“大人既然知道令堂的病需要以摘星草入药,还找来了这里,自然已经寻到了靠得住的大夫。医者仁心,先治好家母对他而言也是积福的事。”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江望渡简直被他气笑了,“难道你就不怕我让大夫先杀了你老娘?” 江望渡问这话的时候,言语间的冷意不容忽视。钟昭自然知道他这一刻是真动了杀心。不过钟昭却只是微微扬眉,手径直往下落了几分:“您可以试试。” 刚刚重生而来,钟昭还不能把控着草药停在只差一点会被烧到的地方,尖端距离烛火有些远。不过此时对面这一主一仆也没练出后来的眼力,眼看着他的手动了,孙复当即非常紧张地嘶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望渡:“大人……” “我答应你。”江望渡咬牙,“不过你要先给我一株摘星草。” 前世效忠宁王后,钟昭就很少在人前露脸,说话的时候不多,几乎没机会跟江望渡面对面交谈。此时听着年轻十岁的宿敌讨价还价,钟昭十分不耐:“江大人明知不可能,何必浪费口舌。” 自从太子册封,江望渡作威作福惯了,甚少在威逼利诱装可怜全试一遍后依然求而不得。当下他的脸色沉下来,低声道:“钟昭。” 钟昭抬手指向门口,丝毫不惧同他针锋相对:“请。” 十年暗中较量,钟昭很清楚面对江望渡,示弱求饶是没用的,硬顶回去才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果不其然,眼见钟昭油盐不进,那只手也一直放在蜡烛上没有移开,江望渡当真无计可施,转身走了出去,孙复看着一言不发离开的江望渡,似乎茫然一瞬,旋即一脚踹倒了钟昭面前的矮桌。 这动作太无赖太无聊,换两年后的孙复都不会做。钟昭没兴致生气,扶起桌子吹灭蜡烛,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母亲和小妹的房间。 江望渡行事没什么底线,在钟昭这里碰了壁之后,保不齐会想着将他的家人抓起来,用来威胁钟昭提前交出摘星草什么的。 他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从里面将门关紧,走到窗边寻了个位置半靠着,今夜便打算这样睡。 第3章 —— 隔了一个时辰左右,窗棱处传来几声异响,钟昭睁开了双眼。 来了。 他手里握着一柄上山采药的开刃短刀,在外面的人悉悉索索地凑上来,手放到窗户上的时候,猛地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夜凉如水,江望渡是自己来的,他换了身更利落的私服,头上的玉冠也改为轻便的发带,在钟昭的刀刺过来的刹那偏头避过,有些惊讶于他的早有准备,不过更惊讶的是:“你敢对我动手?” 钟昭入宁王府前没学过武,只有点父亲教的三脚猫功夫,跟江望渡如今那点花架子招数大差不差。此时两人说是打斗不如说是瞎闹,没过一会儿就双双倒地,只能靠谁在谁上面分辨出谁占上风。 而这时候钟昭那柄短刀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虽然他不打算真把这东西刺进江望渡的身体里,但到底让对方投鼠忌器,最后关头卸了些力,牢牢地被钟昭按在身/下,脖颈处横着那把刀。 此情此景与前世那一幕不同,但又莫名相似。钟昭看着手底下发髻松散面带微红、却目光凌厉看向自己的江望渡,眯了眯眼睛:“大人深夜再临寒舍,用的还是走窗这样不光彩的方式,我错把您当成盗贼,动手很奇怪吗?” 经此一事,钟昭的头发也散了大半,垂下来几绺落在江望渡脸上。他忍着痒意跟钟昭对视,蹙眉开口:“现在看清了吧。” 言下之意是,你应该放开我了。 钟昭确实是想放开的,他没有跟仇人贴一起的癖好,重生没把武功带过来这事让他深感遗憾,因此只能忍着无语跟江望渡互殴。 但鬼使神差的,看着江望渡说话之间喉结滚动,被刀片磨出一道细小裂口,血慢慢渗出来的样子,他竟然有些不想松手。 钟昭发现自己几乎在享受,这种将江望渡桎梏在方寸之地,掌控对方生死,看他想挣扎又不敢挣扎,只能嘴上多说些话,还得拿捏着分寸不能说太狠的感觉。 这显然很病态,还有点变态。不过钟昭没苛责自己,被仇恨压了十年的人不变态才怪,那些年在宁王府接受训练的时候,钟昭经常觉得自己没疯实属天赋异禀。 北城指挥使手下有一大票兵,鬼知道江望渡抓人质,为什么要大半夜孤身前来。钟昭对此不感兴趣,他只知道此时没人能把江望渡从自己手里救走,这就够了。 “看清了。”钟昭的手动了动,那柄刀也跟着往上挪,直到来到江望渡的脸侧时,忽然被人狠狠刺入了他的头发里,刀尖入地三分。 江望渡看上去大脑空白了片刻,重新想起来眨眼的时候,已经惊出一身冷汗。钟昭从他身上退开,低头看着他道,“您可以走了。” 第4章 发带 你怎么会有小江大人的贴身之物?…… 被一个年纪轻轻的书生逼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江望渡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他起身定定地看向自己面前的人,忽然像之前在屋内时一样低声道:“钟昭。” 钟昭用手帕拭去刀身上的血,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江望渡看着他擦刀的动作,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在留心到上面的伤口还没凝固后,右手握紧成拳,随后没有再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径自离开了。 钟昭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远去,等到江望渡的背影缩小成一点直至消失,他才微微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刚刚将刀插/进对方发间时,顺势斩下来的束发带。 这条发带是黑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老虎一类的猛兽,个个栩栩如生,光是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绝非寻百姓能用的。 更重要的是其尾端绣着一个小小的江字,江姓在京城并不常见,加上时常在外行走这一条,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江望渡。 钟昭想事情的时候手里会习惯性地把玩些什么,此时无意识地将那条发带缠在手掌上,又慢慢拆开,最后才收进了袖口里。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小妹已经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来,抓着钟昭的衣摆:“你怎么还不去睡?” 他们的母亲病重卧床,同样睁开了眼睛但下不了床。钟昭把她抱回床上,让她重新窝在母亲怀里:“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阿兰自己守着娘好不好?” 钟兰今年八岁,平时半夜听到打雷都怕,可今天听罢却从被窝爬出来,发誓一样伸出三根手指:“没问题,哥哥放心。” 钟昭看着她笑了笑,捏了一下钟兰肉乎乎的脸,点了点头转身欲走。谁料这时候钟母忽然开口道:“摘星草,实在不行就卖掉吧。” 先前江望渡在隔壁房间、以及窗外闹出的动静都不小,他们这间屋只有这么大,钟母虽没有听清全程,但也大概知晓了来龙去脉。钟昭脚步停顿片刻,回过头来刚要说什么,就见母亲睫毛微动,流下两行泪:“娘怕你出事。”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在京中不算紧要,但职级没那么低,掌管着各种零碎的差事。莫说江望渡背后还有太子撑腰,即便没有,想为难钟昭也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这种升斗小民,命比草芥还不如,钟昭往日也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今天为了两株药草跟官爷闹起来,为的是谁她很清楚。 钟母朝儿子伸出手,钟昭盯着那只手上的细纹看了看,随后凑上去垂下头,任由母亲轻轻抚过自己的发顶,哽咽道:“不治也没关系,反正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只要能让我看到你娶妻生子,兰兰嫁个好人家,我死也能瞑目。” 上次听着母亲这般温声细语的提醒,于钟昭而言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他的眼眶也有些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钟昭从未想过用母亲的命换自己和其他家人平安,十年间无数次回想与江望渡的初见,如果非说有什么后悔的地方,那也是后悔被江望渡的泪水冲走了戒心,没能第一时间读懂他深藏的恶意。 钟昭说完这话,就为母亲擦去了眼角的泪,转头看了看尚还懵懂的小妹,道了句“等我回来”后从门口一步跨出,确认好门窗已经紧闭,只身踏入了黑夜里。 —— 两个时辰后,端王府外。 钟昭抬头看着牌匾之上,由壮年时皇帝亲题的‘端王府’三个大字,目光慢慢下移,又望向了门口摆着的两个石狮子。 端王排行老二,是太子亲自承认最难对付的敌手,现在虽然时间还早,但已有水火之势。而宁王跟他一母同胞,自己对帝位没啥兴趣,就一门心思帮哥哥争储。钟昭上辈子名义上是宁王私奴,实际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为端王办事。 端王为人还行,至少十年间钟昭没见过他滥杀无辜,政绩也算是拿得出手。然而好人不长命,上辈子他甚至没活到三十五,经一众太医诊断确实是病逝。 至于宁王介入斗争,那已经是很长时间后的事。并且主要原因非他野心滔天,而是端王一党不愿投靠太子,朝中又无别人可以扶持,因此赶鸭子上架推着他上了。 彼时由于端王亡故,宁王的旧友死的死走的走,扒拉下手指,能说心里话的人竟只剩钟昭一个。 于是宁王某天把他叫到身边,亲自给钟昭沏了壶茶问:“灼与,你觉得本王能接稳这一摊吗?” 钟昭,京城人,字灼与。他的科举之途虽然被飞来横祸截断,但多年来看人的功力也练了出来。 他丝毫不觉得宁王有帝王之材,然而就像士兵都想当将军一样,皇子也都想当皇帝。 那阵子第五个针对江望渡的杀局刚宣布失败,钟昭心里烦得要命,隔着茶水氤氲出来的水汽看出宁王的迟疑,新的计划油然而生。 钟昭故意将茶杯端到一半又突然停住,半晌后起身退后半步,行大礼稽首于地,简短地回答道:“凡殿下所愿,属下定当竭力,粉身碎骨以报。” 宁王以前很少在人前露脸,听到此话颇为激情澎湃。大概他也没想到当初自己随手救下的少年,经受一番历练后会这般有用,不仅全面接管了府上死士的训练、调派、刺杀任务,事关党争也能将话说到他心坎里,当即笑着扶钟昭起身,意味深长地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本王也很清楚,放心就是。” 钟昭面上一派动容之色,实则并不把这话听进心里。 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主君都是一个德行。他给宁王当了那么多年马前卒,若对方真有心帮他料理江望渡,曾经那个靠巴结太子才混成六品官的江家庶子,就不会得到上战场的机会,从此找到自己真正适合做的事情,一路连升。 只不过当然,这话不能说。 于是钟昭也仅是微微颔首,低声说了一句“谢殿下”,随后便陪着宁王去见外面等着的端王旧臣,正式迈入了夺嫡的门槛。 —— 前世那场关于权势的斗争,宁王党被江望渡神来一笔的刺杀打乱方寸,最后一败涂地。但在与江望渡的私仇上,钟昭认为自己没输。 他在端王府外不过站了一晃神的功夫,蹲在院墙上聊天的护卫就看见了这么个不速之客,旋即从跃下来一对孪生兄弟,边警惕地打量他边问:“你是谁?大半夜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第4章 这二人上辈子跟钟昭关系不错,也参与了宁王府死士对江望渡的追杀,死在了回京城的路上。钟昭把那条束发带拿出来,抱拳行了一礼,好声好气地道:“请两位大哥将这个转交给端王殿下。” 其中一名站在钟昭对面的护卫叫苏流右,闻言上下扫了他两眼,鄙夷地接过那条发带,看了两眼就想往地上扔:“来路不明的东西,王府怎么会收?去去去赶紧走,以为这里是菜市场吗?” 苏流右向来是这样的脾气,苏流左早习惯了弟弟炮仗般的模样,见状赶紧抢过他手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忽然讶异道:“这是小江大人的?” 江望渡跟他的父兄同朝为官,镇国公之名闻名全城,是早年拼杀出的战功;与此同时他哥的官位也不低,故很多人在提起江望渡的时候会称一句小江大人。 钟昭扯了扯嘴角,点点头。 提到这位上任不久的指挥使,苏流右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慎重。他再次将视线投向钟昭,横看竖看没从对方的粗布麻衣上看出什么不同,只好直接问:“你是何人,怎么会有小江大人的贴身之物?” “你能代殿下听回话吗?”上辈子哥俩好、能凑在一起喝酒归一码事,这辈子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钟昭微微笑着,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如果能的话,我即刻就说。” 苏流右没料到钟昭会这么回,都已经准备听听他的说辞了,得到这个回答之后,他连眼睛都不自主地瞪大了一圈:“你……” “他不能。”苏流左十分小心地把东西揣进怀里,把满脸不忿还想上前理论的胞弟拉到身后,认真地看向钟昭,“但王爷见与不见你,在下无法保证。” 钟昭自然没有二话:“多谢。” 苏流左点了点头,脸上也带了些笑意。看着钟昭走后,一直被握着手臂禁止出声的苏流右才找到机会,嘀嘀咕咕道:“姓江的那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他一个平民都没有机会上前攀谈,怎么能拿到这东西,保不齐是捡的呢?” “是不是捡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更不算。”王府规矩森严,他们这种外围护卫,平时根本没资格直接跟王爷汇报。苏流左思考片刻,轻轻拊掌,“唐师爷醒得最早,明天你和我一道去见他。” 眼见弟弟还有几分不情愿,苏流左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这件事办得好,或许……你我的位置就该动一动了。” 第5章 状告 钟昭不是在求公道,他是在交投名…… 端王府与钟家隔得不近,钟昭一路走回自己家的房门前时,天色已经完全放亮了。 苏流右没费多少功夫就查清了钟昭的家世,因为驾了马车的缘故,甚至比他到的都早,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叼着草玩。 看到钟昭来到近前,他掀开车帘说了句什么,随后苏流左便扶着一位蓄着胡的中年人钻了出来。 钟昭看着这人有点眼熟,名字貌似是唐策,在端王府还算是毕竟有头有脸。苏流右给他搬了个小凳子给他当脚垫,唐策目的明确,下了车就将那条束发带拿到了钟昭面前:“这是你拿来的?” “是。”钟昭拱手行礼,他很清楚一条发带钓不来端王本人,能见到唐策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丝毫不觉得气馁,“先生里面请。” 因为事前没做任何准备,钟昭光是泡茶就花费很长时间,临时劈了柴煮了水,不过并不局促,一举一动间反而透着股平静。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虽主动敲开了端王府大门,自己的身份也很低微,姿态却并非仰视。 唐策本不想跟一个平民废话,打定主意问完怎么回事就走。可他侧头注视钟昭安静沏茶的样子,看着看着,蹙着的眉头就松开了。 苏流左和苏流右没被允许进门,守在门口干巴巴地看着钟昭倒腾了两次水,然后门被关上,里面的人干什么,他们只能靠猜。 当弟弟的一夜没睡,眼下困得要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撞苏流左的肩:“你说唐……” 这句话说到一半,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畅快的笑声,是唐策的。 苏流右一下子噤了声,眨着眼睛跟兄长交换眼神,然后两个人同时不动声色地屏气凝神,试图弄清楚这位唐师爷在笑什么。 不过他们的偷听注定没结果,因为坐在里间的唐策,仅仅是喝了一口钟昭倒给他的散茶而已。 “这茶我从来都没有喝过,味道居然不错。”唐策夸的是茶,却只喝了一口就放下,转而开始用一种非常感兴趣的眼神看钟昭,“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无名。”钟昭坦然地对上面前男人的眼睛,“这是草民跟随家父上山采药时发现的,尝了一下确认没有毒,就留下来自己试着烹煮,承蒙师爷喜爱。” 唐策从过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自报家门,可眼前的少年十分精准地道出了他的身份。他不由得兴致更高,又继续追问:“你怎么知道老夫是师爷的?” “……”钟昭瞟了一眼对方扬起的眉毛,心想总不能说咱俩上辈子见过,顿了顿解释道,“草民求见端王殿下,来的却是您。观您的气度和衣着,草民擅自进行了一番揣测,侥幸蒙对了而已。” 唐策听到这话之后,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衣服的料子和袖口的花纹,有心想问问对方只是一个大夫的儿子,为什么这么会看人。但转念一想,根据苏流左两兄弟打听到的消息,钟昭早在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纵是夸一句天才也不为过,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你这么年轻就考取了功名,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进一步?照你的天资,不应该吧。” 钟昭演了半天四平八稳,就是为了勾起唐策的兴趣,让人把这句话问问出来。如今目的达成,他肃容跪地垂首行礼:“这就是草民拿到那条发带的原因。草民要告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大人,以权谋私,强买强卖,私闯民宅,意图不轨。” 刹那间,屋内的气氛因为钟昭的言语沉了下来,唐策面无表情地审视脚下的人,一时间两人耳边寂静非常,只能听见炉子上烧着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说刚刚那番话的时候,钟昭的声音不算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准。唐策看得出,自己这一行人来得如此快可能超出了他的意料,可这一出状告,是钟昭早就想好的。 “端王府不是判案的衙门,你若有冤要诉,应该去兵马司或是顺天府。”良久,唐策终于沉着嗓子缓缓开口,“越级报官要受刑,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钟昭自然知道越级报官不好,更别提以民告官在很多当官的眼里,本身就是罪大恶极的事。 但他重生的时间实在太巧,江望渡已经找上门来,尽管昨天在他这里碰了壁,可难保不会想出新的手段抢夺摘星草。 而根据两世以来钟昭对江望渡的了解,一旦摘星草到手,对方绝不可能手软,他们钟家这四口人即刻就会命悬一线。 历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江望渡是一个连王爷都敢刺杀的主,很多时候行事完全不能按正常人的准则去估量。虽然现在他还很年轻,可钟昭没法用家人的命赌江望渡会不会剑走偏锋。 摘星草的事一天不彻底解决,他的心就一天放不下来,这时候什么受不受刑的,根本就不在钟昭考虑的范围之内。 “师爷,草民愿意受刑,只不过兵马司……”他抬头看向唐策,念完这三个字之后,直接嗤笑一声转移了话题,“顺天府尹裴大人是镇国公的连襟,恕草民说句大不敬的话,左手倒右手罢了。” 唐策的手拍在桌子上,如果说刚刚他还认为面前这少年聪慧过人,是个值得培养的苗子,现在真是觉得对方乖张到了极点。 他没有叫钟昭起身,保持着这个姿势低头看人,冷声冷气问:“既然你这般清楚镇国公与裴大人的关系,又岂会不知端王妃娘娘与国公爷长女是手帕交?怎么,难道这就不是左手倒右手?” 此话一出,钟昭顿时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唐策。唐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话说急了,脸上有些尴尬。毕竟他奉端王为主,哪有明着说主君有可能徇私枉法的。 钟昭前世跟唐策交情不深,只是两府端宁两府往来的时候,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大约记得对方是个直脾气,真没想到直成这样。 “……殿下大义。”钟昭感受到唐策的沉默,给他找补道,“王妃娘娘自然也是头脑清醒之人。” 唐策抿唇喝了口茶,没有搭他这句话,却也没继续骂,过了好一会儿才吩咐:“既然你列出了小江大人的几条罪状,那就先说一说……你先起来吧。” 第一关总算是过了,钟昭在心里松了口气,点点头:“是。” —— 钟昭跟江望渡的故事很长,但是能对外人道的却很短,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就讲完了。 第5章 唐策听完表情复杂,停顿片刻之后反问:“也就是说,你的家人目前还没受到任何伤害?” 随着钟昭点点头,唐策脸上的愁容就更明显了。 眼下太子和端王的较量越来越摆在明面上,端王府就在权力斗争漩涡的中心,唐策自然很想把唯太子马首是瞻的江望渡扯下来。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清楚,对于这些有家世、有背景的公子哥,所有未遂的破事都不算什么。 远的不说,就说同在兵马司任职的南城指挥使,那同样是一个没有什么真才实学,靠他爹那张老脸才当上了这个官的大少爷。 此人是京城出名的纨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干过最离谱的事是相中一个孕妇,威逼其丈夫给她写休书,遭到拒绝之后,还想逼/奸那孕妇,给她扣红杏出墙的帽子。 但没想到妇人异常烈性,宁死不从,敲鼓鸣冤,受杖后当庭小产,仍要状告对方的恶行。 见事情闹大,南城指挥使装病躲在家中,由他父亲出面周旋。 最后不知道这位老大人使了什么手段,妇人和她丈夫撤销状告,两家和解,南城指挥使一职仍然由那人担任,没有任何改变,反而是这对夫妻放弃京城不知道经营多少年的生意,远走他乡了。 眼下的事跟他的相比,压根就算不了什么。因为钟昭的强势,江望渡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即使明眼人都知道,江望渡接下来肯定不会轻易罢休,但毕竟现在他啥都没做,谁都不能凭空把他抓起来。 甚至在唐策看来,如果江望渡够不要脸,反过来告钟昭伤人,凭借他脖颈上的伤口,被官府受理的可能性还要高一些。 怪不得这小子从来没考虑过找顺天府,想来即使没有裴大人跟镇国公这层关系,钟昭应该也非常明白这事根本求不到好结果。 唐策在心里嘀咕,也彻底明白了钟昭此番的诉求。 钟昭不是来求公道的,他是以江望渡的束发带为引子,向端王府展示自己的能力,来交投名状,求王府庇护他们一家的。 “既然没人受到伤害,你应该很明白,即便端王殿下亲自出马,也根本做不了什么。”唐策本来已经要接受对方的投诚,但是有些话到了嘴边,他忽然又对钟昭能做到什么份上感到好奇,遂话锋一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想要得到什么,不妨说得更明白些。” 钟昭看着这老狐狸滴溜滴溜转的眼睛,虽然明白他的打算,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唇,轻声道:“无论如何,这事也算是江大人的把柄,既是江大人的把柄,那……”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闭上嘴巴微笑着指了指天,随后接道,“这种可大可小的把柄,上报顺天府尹不如交到殿下手里。这个道理,我想师爷应该比我清楚。” 太子跟端王虽是兄弟,但于党争之事上已是你死我活的政敌。唐策又喝了口茶,压下心头的微微震惊,苦笑道:“你是真敢说。” 第6章 哗然 需要摘星草的人。 唐策的感慨显然是发自内心的,钟昭嘴角牵动一下又很快放下,张口问:“那我的家人……” “这个你不用担心。”唐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夫回去后就把此事上报给殿下,依殿下的脾性,多半会将你的家人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或者派人在这附近待着,时刻保护着他们。” 唐策说着,抬眼看向钟昭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思索了片刻,又压低声音补充:“如果殿下派的人手不够,就让你家人直接住到我那里。反正我家院子空了很多房间,多三四个人也无妨。” 听人把话说到这里,钟昭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也带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恭敬地拱拱手:“多谢师爷。” “不必谢,这不正是你算好的结果吗?”唐策摇了摇头,很是鼓励地看他,“这三年你一直随父在外采药,错过了上次秋闱。这回一定要好好温书,争取一次中举,早日获得朝职,为殿下效力。 ” 钟昭的反应是笑着颔首,接下来两人又闲谈两句以后,唐策主动提出告辞,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回头:“苏流右。” 苏流右原本正跟在唐策身后,冷不丁对方顿住脚步,他差点一头撞上去,稳住身形后忙问:“属下在,师爷有何吩咐?” “让你哥送我回去就行。”对于江望渡的心性以及下面可能会做出来的事,唐策也是实在没什么底,遂很不放心地给了个指令,“晚些时候应该会有人来替你,你就先暂时待在这里吧。” 此时一旁的苏流左已经将马牵了过来,闻言很快掀开帘子等唐策上马车,苏流右啊了一声,腰被看不下去的钟昭捅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之后,小跑上前扶着唐策坐了上去。 站在原地送马车远去以后,苏流右挠了挠脸,转过身跟抱着臂不说话的钟昭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后者看不下去,主动问:“给你泡一杯家父做的茶?” 苏流右忙不迭点头:“好啊。” —— 唐策听苏家两兄弟汇报完束发带的事情之后,出门太急,连早饭都没有吃,眼下见完钟昭,他在回去的路上找个小摊吃了点馄饨,还拉着苏流左来了两碗。 吃饱喝足,唐策眼珠子一转,又给苏流左拍了个活儿。等到两人在外面折腾了一大圈,重新跨入端王府大门,端王谢淮已经下了早朝回到家中,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脱,就去了书房里写公文。 听见敲门声,他撂笔道了声进,唐策便摆摆手示意苏流左原地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不必多礼。”眼看着唐策抬手要行礼,谢淮揉了揉眉心笑着摇头,“师爷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问本王吗?” “王爷慧眼。”唐策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下首的一张矮凳上坐下,将钟昭所说的事细细讲出后道,“钟家大门上留着清晰可见的鞋印,上面的纹路的确是北城兵马司的官靴无疑。属下已经着人去暗访过,确认昨夜去钟家的人并未将行程登记在案,应当是办私事的。” 谢淮闻言,表情似有些讶异,毕竟兵马司那地方虽然看管不严,但也不是随便进去个人就能看到出行册的。他问:“你派的是谁?” “王爷恕罪,属下当时太急,没事先来请示您。”唐策听到这个问题立刻跪下称罪,随后提高音量叫了一声,“进来吧。” 谢淮对幕僚向来态度温和,更何况他跟太子一直不对付,北城兵马司是太子的地盘,他的人过去套话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想着这些,他直接上前将唐策扶起来。而在他们俩双双站在屋子中间时,另一个人俯下了身子。 苏流左在刚刚回来的路上,听唐策的话去兵马司打听消息的时候,就隐隐感觉此乃天赐良机,此时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却还是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恭敬地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主子行跪拜大礼:“属下苏流左参见王爷。” “苏流左……”谢淮站的跟他很近,只是稍稍抬手,衣袖翻动之间就能被看见。低声念完这个名字,谢淮眉头微蹙,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兄弟?” 苏流左一听这话,胸腔里涌上来的澎湃之情更浓,压制着激动回答道:“回王爷,是。舍弟苏流右,也在王府当值,此时正奉唐师爷之命在钟公子家中留守。” 谢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回自己刚刚的位置上,半晌之后直接下令:“那从今天开始,由你跟你弟弟领头,从端王府亲卫中分出一队去那位钟公子家附近盯着,一直到他母亲好起来。期间出了任何事,唯你们兄弟二人是问。” 从名不见经传的守夜护卫,到统领王府一队亲卫的头目,这跨越不可谓不大。苏流左忙垂首道:“属下领命,必不负王爷所托。” 钟昭亲人安全的事情,对他自己而言是个大问题,但对端王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苏流左接下这个任务之后,就自觉地提出了告退。唐策有点想如厕,也打算走,但开口前看见谢淮的看过来的眼神,只能把这股欲望压下去:“王爷还有何吩咐?” 现在已经是三月末,书房案上的美人瓶里插着一束桃花。谢淮捏了捏沾这些水的花瓣:“那条发带,确定不是伪造的吧。” “钟家父子昨天下午才回京,江望渡晚上就过去了,绝无造假的时间。”唐策把束发带递上去,“更何况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外,放了银子在邻居手里,才能勉强保证钟昭母亲和小妹的一日三餐,家里的闲钱早就没有了。” 看着谢淮把拿东西拿在手里,唐策想起钟昭十七的年纪,又想起他比他们任何人伤痕都多的手,顿了顿又道:“而且三年前,太子还不是太子,江望渡也不是指挥使。若只为了冤枉他一次,就远走他乡错过秋闱春闱,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所以属下判定可信。” 唐策虽不算眼高于顶,但寻常时候也不爱夸人,能让他说出这番话来可不容易。谢淮确认了那发带的针脚不是平名百姓能用的,笑着把它抛回去,“这么喜欢?” 第6章 “属下是觉得此子确实有才,而且敢想敢干。”唐策留了一句话没有说,他家小女今年五月份及笄,近些天他帮女儿挑夫婿挑花了眼,家世好的高攀不上,家世不好的又疑心女儿未来吃苦。这时钟昭就显得很出挑,身家普通,天资却高,最重要的是还有意投到端王门下。他越想越满意,遂又添了一句:“若王爷有心,大可召钟昭前来,您一看便知。” 谢淮对此兴趣不大,听罢只是笑着婉拒:“算了。如果他有命成为解元,那时再见也不迟。” 目前钟昭只是个秀才,堂堂皇子懒得见他再正常不过,唐策的主意被驳回也不以为意,微微颔首准备伺机走人。谁知谢淮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一锤手心:“不过本王记得,需要摘星草的,好像不是江望渡之母吧?” 唐策不由一愣:“什么?” ——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内,一方砚台被人从上面猛地挥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把屋内除他以外的三个人都震得一惊。 江望渡微微阖了下眼睛,那砚台就砸在他面前,若再往前一点,他怕是要破相了。 “卑职无能,殿下息怒。” 没把摘星草拿回来是事实,他无言以对,只能请罪。陪在身边的孙复也如法炮制,砰砰磕头。 “你确实无能。”太子谢英看着他躬身的样子冷笑道,“药草抢不到手就罢了,还让一个微贱的护卫混进北城兵马司,打听出了近几日夜里所有巡卒的动向。” 错处罗列到这里,谢英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本宫恐怕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了。” 自从太子张口嘲讽,江望渡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他姿态放得很低,将脑袋抵在地上,冲着地面的脸表情平平,语气却很惶恐:“卑职万万不敢,请殿下明鉴。” 谢英其实知道江望渡不敢,他比江望渡还大几岁,当年如果不是镇国公看不上他生母的出身,让长子装病失去进宫的机会,也轮不到一个庶子来当他的伴读。 多年过去,他跟江望渡的关系称不上多么好,但都对对方是自己阵营里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特别是在前不久,谢英当了太子以后,他们更是清楚,从此彼此就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只不过明白江望渡不会无故背叛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他把差事办砸,心头有火又是另一回事。 谢英回想起探子来报,说端王府苏流左忽悠一个巡卒踹他一脚,然后开心地带着鞋印回去复命了,就感觉气不打一出来。 “……殿下,宋才人还等着您去看她。”张太医在旁边看了半天,打量着太子的第二轮怒火即将到来,赶紧上前打了个茬,“才人的病起初是蛇毒来的,因除毒不全,残留的毒素进入经脉,这才一天天病重起来……不过也不着急。” 他望着谢英转过来的眼睛,顿时给自己捏了把冷汗,悄声道:“何况以摘星草入药,微臣以前从来没有试过。有那位钟公子的母亲练手,微臣也更有把握一些。” 第7章 熟悉 我觉得你很熟悉,像上辈子见过那…… 让江望渡使唤已经提前找好的大夫,先为自己的母亲治病,痊愈后他才能拿到第二株摘星草,这便是钟昭开出的条件。 谢英起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气到恨不得立刻把人捉过来处死,但是此时听见张太医的劝告,他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他起身准备去见那位宋才人,路过江望渡身边的时候脚步停顿片刻,“下次行事小心些,本宫不知道一个穷秀才,如何能入谢淮的眼,但总归跟你脱不开关系。若是再有下次……” 江望渡察觉到对方话里的警告之意,立刻接下话:“卑职日后一定小心行事,绝不让殿下费心。” 从两人见面到现在,谢英就将话讲得很不好听,但是说到底还是循例一骂的成分居多,眼下听到江望渡如此回答,他哂笑一声,并不当真,抬步带着张太医走了。 他比任何都清楚自己这个伴读的情况,母亲早年因为貌美受过一段时间宠,引来正房的嫉恨,于是在生下江望渡,身体留下隐疾,失去镇国公的庇护后,母子二人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后来皇子到了年纪开始念书,江望渡被生父嫡母送进宫的时候才三岁,墨都不会磨更别提听课,整天不是打瞌睡就是被罚站。 而等到江望渡岁数够了,能听懂一些典故和道理时,夫子教学的进度早已一路狂奔,有时连谢英都觉得吃力,更别提他。 就这样,江望渡时至二十多岁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德行,等闲好人家的姑娘没一个人愿意嫁给他。若非最后镇国公之子的身世起了些作用,让他在马术方面一点就通,谢英当了太子后,想罩着他都不知道该塞过去什么职位。 张太医口若悬河,一直在跟谢英描述他那个妾室宋才人的病情,谢英多数时候只是单纯地听,非常偶尔才会插几句嘴。 等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江望渡用手撑着地面抬起了头。先一步从地上爬起来的孙复要过来扶他,被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公子,钟昭那小子真的攀上端王了?”孙复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江望渡,没外人的时候还是更愿意称他为公子,“这也太快了吧,一天都没过呢,为什么啊?” 江望渡低头拂去膝上的灰,闻言瞟了一眼孙复,看见他充满不解的表情,边往外走边轻声回道:“十四岁的秀才,换了你是端王,也愿意给他个机会。” 孙复根本不知道这桩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么小!” 江望渡没回应这句感叹,孙复沉浸在讶然里久久回不过味,冷不丁向前方望去,这才发现自己主子已经快跨出门槛了。 他连忙收起脸上的惊诧,小跑两步赶上江望渡的脚步,顿了顿又忍不住问:“您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夜都没睡,刚出门就被太子殿下宣到了这里,也没有时间调查钟昭以前的事情吧,怎么会知道他年纪轻轻中秀才的事情呢?” “……”江望渡抿了抿嘴唇,对孙复的问询依旧保持沉默。不过孙复是个自言自语也很来劲的人,没一会儿就不再纠结这个,转而骂起了端王府护卫跑去北城兵马司套话,实在是诡计多端。 江望渡听他说起此事,过了很久才忽然问了一句:“带苏流左看出行册的人是谁?” 孙复的叱骂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他缓慢地眨眨眼睛:“好像是个姓陈的汉子,家里除了老父老母外还有个哥哥,已经成亲有小孩了。去年那孩子过满月,您还包了三两银子的红包……” 回忆到这里差不多结束,孙复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望渡一直没出声,咽了口口水后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英应该还不清楚端王府的人去兵马司,契机是他那条遗落在钟家的发带,否则今天他不一定能如此顺利地走出东宫。江望渡想到这里,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头顶的位置,不过碰到的却是触手温润的玉冠。 他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放下手以后干脆地命令道:“回去以后将人提到正堂,把所有弟兄们都叫过来,我要审陈二。” —— 当夜,钟父钟北涯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其他医馆回来。他叩响自己认识的所有医家的大门,集各家所长,却依旧没能将那张古方补齐。 行至大门口时,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想强行将心头的酸涩压下去,给妻子儿女留一个笑脸。结果这一抬头不要紧,三五个穿着夜行服的彪形大汉蹲在院墙边上,正一眼不错地望着他。 钟北涯的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捂着胸口就要往地上倒。 千钧一发之际,苏流右从墙头飞下来,扶住他瘫软的身子的同时,又很警惕地将他的手反扭到身后,低声问:“你是何人?” “他是我爹。”补了一觉神清气爽起了床,打算出来跟端王府亲卫聊聊天的钟昭刚推开门,就看见苏流右一手抓着钟北涯的两只手,一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上。他赶紧走过去把自己父亲解救下来,有些哭笑不得道:“不是歹人,真的。” 钟北涯瞧见儿子,心里的紧张终于消减了一些。他看出钟昭跟抓着他的男人是认识的,在被放开后立刻拉着人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回事?”钟北涯仍有些忧心,仰头看着墙上宛如狩猎中的野兽一般的王府亲卫,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忙不迭地问,“你娘和妹妹还好吧?” “他们都没事,放心。”钟昭说出放心二字的时候,胸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畅快感觉。他轻轻拍了拍父亲的手背,示意着苏家兄弟的方向,温声解释道:“这些人是端王府的亲卫,来保护我们的。” 在端王府这个词落下之后,钟北涯的脸色立刻苍白了下去,而在钟昭说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保护之后,他脸上的血色又慢慢回归,不过还是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王爷是何等尊贵之人,为什么会理会我们这等平民百姓?” 第7章 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门外也不是细说的好地方,于是钟昭摇了摇头:“您折腾一夜想来也累了,儿子扶您回房休息吧,若有什么想问的,明日再问不迟。” 钟北涯今晚受的刺激太大,往前迈步时犹觉得尚在梦中,颔首过后就想往回走。不过正在这时候,苏流左已经带着弟弟走了过来。 “钟公子同他父亲如此像,你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苏流左一脚踢在弟弟小腿上,苏流右就老老实实地拱手道歉:“方才是在下眼拙,请您恕罪。” 钟北涯这下是真愣了。 本来在他的设想里,自己儿子跟王府的亲卫扯上关系,纵是人家再给面子,顶多是点头之交。 可没想到这两个高他一头的青年走上前来,用的竟是这般尊敬的口气,鞠躬那人深深埋下头,仿佛他不满意就不起来一样。 “二位别这样。”这场面多少有些滑稽,钟昭在旁边看得好笑,但见自己父亲迟迟没搭腔,还是迅速出面解围,把苏流右扶了起来,“往后几天还要承蒙各位照顾,我家也没什么能给各位大哥的,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你怎么说话呢?”钟北涯总算反应过来,听到自己儿子傻乎乎的别人说漂亮话就真的当回事,还反过来安慰对方别在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紧跟着讲,“能得诸位看护,我钟家感激不尽。” 说着,钟北涯从口袋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揣进钟昭的手里道:“刚刚这位小哥只是没认出我,这是小事,不值一句抱歉。你带他去外面吃点东西,不用急着回来。” 眼下还没到宵禁的时辰,街面上确实是有摊贩的。钟昭掂了一下那点钱没拒绝,倒是苏流右没想到自己捉了人家老爹还能有好吃的,直起腰来不太好意思地笑了。 苏流左看见胞弟那傻样就心梗,见钟昭要带着他出去吃饭,暗叹口气,主动扛起照顾钟北涯的任务,扶着人慢慢走了进去。 这时候苏流右回过头来,视线在钟昭脸上停留好久都没挪开。 先前苏流左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比起钟北涯,钟昭生得其实更像他的母亲姚冉,眉色淡而长,下面长着双琥珀颜色、且尾部微微下垂的眼睛,嘴唇很薄。若再过几年,脸上独属于少年人的肉感彻底褪去,就是一副很典型的薄情相。 “你这样看我干嘛?”从家到集市的路十年来没有变过,钟昭坦然地在前面带路,走出老远才发现苏流右目光虚空,始终保持着一个侧头瞧他的动作。他折回去,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能听见吗?快宵禁了,我们赶紧走吧。” 苏流右被钟昭来回摇摆的手叫回了神,应了一声,快走两步跟人并肩往还没关门的小吃摊走。 只不过走到一半,他还是没按捺住那股隐隐冒头的怪异感,扳过钟昭的肩膀,又左右看了看。 若说刚刚这人对着自己的脸出神,钟昭只是觉得无奈,现在就是真的觉得古怪了。他眉头微微蹙起,低声问:“怎么?” “对,就是这样,这样更有那种感觉了。钟公子,我觉得你有点……熟悉。”苏流右描述不出自己心里的念头,只能把眉毛拧成川字,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就像上辈子见过你一样。” 第8章 再见 听闻江大人要见我,特意恭候。…… 听见苏流右这一鸣惊人的发言,钟昭好半天没说出来话。 若是在上辈子,他还没经历过重生这等诡异之事的时候,有人跟他说这些,钟昭可能会把其理解成套近乎,又或是轻佻的搭讪。 可现在他切切实实重活了一世,再听见‘上辈子见过’之类的话,钟昭心头的震动要远远大过说这话的人是苏流右的惊悚感。 他提了一口气:“你……” 这一刻钟昭想的是,自己跟苏流右曾有过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连苏流左都不清楚的暗号,大不了就在此刻说出来,看看眼前这个人能不能对得上。 然而苏流右没给他机会,钟昭的嘴刚刚张开,这厮就摆了摆手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说话,搞得像话本子里的主角诉衷肠一样,总之你懂那个意思就行。” 说到此处,苏流右昂起头四处打量一遍,然后贴到钟昭耳边神神秘秘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张脸应该是个姑娘。” “……”闻言,钟昭原本冷淡的面容微微一僵,嘴角微抽,心想这苏流右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推开对方凑过来的头,同时也打消了对这人同样重生而来的怀疑。 苏家兄弟是受了端王的恩,才得以进入王府做事的,虽然谢淮早就把这一茬抛到了脑后,但苏流左和苏流右却不敢忘怀。 也正因如此,前世端王死后,苏流右性情大变,不苟言笑到了他哥都为之操心的地步。这样的转变绝不会因为重生消除,天真是失去了就找不回来的东西。 钟昭定了定神,重新把他的话在心过一遍,得出一个还算靠谱的结论:“你以前见过家母?”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苏流右进王府之前当过乞丐也当过扒手,见过的人既多又杂,如果说某次与钟母打了照面,顺势把她的面容记在脑中,也完全说得过去。 想通这个关窍之后,苏流右便不再纠结,边往前走边跟钟昭说,自己哥哥今天被唐师爷带着吃了一顿馄饨,还去北城兵马司打听了一箩筐的事情出来。 现在还没到馄饨摊休息的时间,既然苏流右提到了,钟昭索性就带着他往那家摊位的方向去。 两个人坐下时,苏流右刚好说到他哥动用缩骨功装扮成女孩子,色/诱巡卒陈忠年,向他打听昨夜外出巡逻和办案人员的事情。 “陈忠年?”钟昭对这个名字稍微有点印象,此人在前世是第一批跟在江望渡身边赴沙场的亲兵,但是因为于开战前夕醉酒胡闹、外加传京城贵人们的闲话,阵前就被江望渡提刀斩了。 端王并不打算就束发带的事情发难江望渡,只是派人在钟家附近守着,因此它也就失去了作用,被唐策交还到了钟昭的手里。 钟昭坐在凳子上等老板上馄饨,不自觉地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左边的袖口,那条绣着江字的发带就好好地藏在那里。 钟昭对江望渡恨之入骨,却并无将与他相关的东西都毁掉的冲动。恰恰相反的是,上辈子钟昭还曾经将对方用来包扎伤口、染血的手帕收进怀中,不时拿出来细看一番,用以提醒自己莫忘家仇。 这等隐晦又阴暗的心思,钟昭早就已经习惯了,苏流右却看不懂。馄饨摊的老板给他们端来了夜宵,他一口吃掉小半碗,抬头看见钟昭正抚弄着袖口出神,忍不住问:“在想什么呢?我看你眼熟,你看衣服眼熟?” “没有。”钟昭拿起勺子盛了一口面汤,“我只是觉得你哥找上的这个陈忠年,八成快死了。” “啊?”苏流右放下原本已经送到嘴边的勺子,看着眼前少年古井无波地说出一句快死了,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这一世因为钟昭的缘故,苏家兄弟升得太快,还处于一个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会带来什么影响的阶段。钟昭掀开眼皮看他一眼,正欲开口解释,街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非常急促的马蹄声。 两名端王府亲卫打马疾驰,最前面的人正是苏流左。行至馄饨摊位边,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脸色还有些苍白,匆匆与钟昭点点头后,跟自己弟弟耳语了几句。 苏流右原本是笑着的,可听清楚他的话之后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膝盖顶到桌子,将面前的馄饨都掀翻了,瓷器碎裂的声音凭空响起,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幸亏没有沾到人的身上。 “你说什么?”苏流右大脑空白片刻,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兄长,重复道,“陈二死了?” 苏流左艰难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小江大人亲自动的手,但现在还有另一件事。”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向已经叫了老板过来扫地,顺便赔偿完瓷器损失的钟昭,语气有些急迫道,“钟公子,小江大人带人袭击了您家的院子,但是目的不是伤人,似乎是来找你的,很快就撤出去了。我让几个人装模做样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应该能拖他们一时半刻,你看你是找个地方躲躲还是?” “他来找我?”前世直到江望渡咽最后一口气时,才在朦胧中看清钟昭的脸,得知他其实根本没死,像这种主动被仇人找上门的事情,对钟昭来说实在稀罕。 现在父母妹妹都有端王府的人守着,钟昭非常有跟江望渡对峙的闲心,因此不仅摇摇头拒绝了苏流左的提议,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异样的期待。 斟酌半晌以后,钟昭干脆朝着面前的两个人拱了拱手:“多谢流左哥的好意,只不过我十分好奇江大人的意图,因此想在这里等他。天色不早,你们先回去吧。” 苏流右好不容易从陈忠年被杀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听到这话侧头看去,就见到了钟昭虽然微微敛眸,但仍然难掩兴味的目光,以及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他想起刚刚这人毫无波澜地提到陈忠年可能会出事,忽然觉得有些遍体生寒。 第8章 “可这样很危险。”苏流左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皱着眉头不怎么赞成地道,“小江大人……” 钟昭轻轻摆手:“没事。摘星草就在我身上,他不敢杀我。” 说到底,虽然钟昭现在还没参加科举成为官员,但他依然是端王也愿意给个面子信任的人,苏流左当下劝了一次,没被取用,就不会再劝第二次了。 “那公子,你自己保重。”他抱了抱拳,给苏流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马,自己三两下跳到房梁上,几息间就消失在了钟昭面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距离宵禁的时辰越来越近。随着馄饨摊老板收拾好东西,缓慢的脚步声远去,此处便只剩下钟昭一个人。 不过兵马司的人没叫他等太久,钟昭在原地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江望渡带着三两个穿着官服的巡卒走了过来。 大概是腰间挂的那把剑真正饮了血的缘故,哪怕只是一日不见,钟昭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江望渡的神情出现了变化,过往的轻狂刹那间消失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身上缓缓散发出的肃杀之气。 有那么一瞬间,钟昭几乎以为对面的人不是初入官场,顶着个六品官就觉得心满意足的江家二少爷,而是十年后饱经沙场,满朝文武大臣都不得不高看一眼,随随便便投去一瞥就能叫人敛息闭目、不敢直视的青年将军。 钟昭微微扯了扯嘴角,突然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掩在袖中的双拳。 就是这样。 钟昭在心里说,他最恨的就是在江望渡身上,看见这种仰靠自身能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意气风发。 “眼下宵禁在即,你却还在此处逗留……”江望渡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停在原地,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钟昭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随后江望渡继续问道:“是想挨板子?” “非也。”秀才本就有见官不跪之权,再加上钟昭之前同江望渡见面时,就已经把人得罪得很彻底,现在再卑躬屈膝也没用。 于是他摇摇头,只是相当敷衍地拱了拱手,就径自对上江望渡直直望过来的眼睛:“听闻江大人要见草民,特意在这里恭候。” 夜晚空旷的街道上,在钟昭这话落下之后,很应景地刮过了一阵微风,将江望渡额边的几绺碎发吹起来,又很快落回原位。 “是吗,这么自觉。”江望渡闻言微微扬眉,原本因面无表情而产生的冷厉感消融了一些,五官都连带着生动起来。可他的手却将剑抽出一半,拿剑刃抵在钟昭的腰上:“不怕我杀了你吗?” 在这个距离下,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钟昭眼下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跟江望渡的个子差不多,看他眼睛的时候是平视。 仇敌在很多时候是除亲眷之外最互相了解的人,钟昭能很清晰地看出对方眼底没有半分笑意,大概率是真想要他的命。 只不过就像他之前跟苏流左说的那样,有摘星草在手,江望渡就没办法拿他怎么样。除非对方铁了心要杀他,连自己娘都不顾。 而这一点没人比钟昭更清楚,江望渡虽然狠毒,在有关母亲的事上确实是个孝子。永元三十八年蓝夫人去世,江望渡大老远从边关赶回来为母亲扶灵,因为无诏回京,被以端王为首的官员弹劾得像孙子,回去之前受了四十廷杖,连累镇国公府三世不降的尊荣被收回,其他罚没的珠宝银票不计。 “那您就试一试。”钟昭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瓷瓶,“看看是我毁了这东西的速度快,还是您杀掉我的速度更快。” 江望渡的视线在他手里的瓶子上掠过,无声地冷笑:“就这么个护身符,你打算用到几时?” “既然说了是护身符,江大人何必管我用多久?”钟昭看上去语气轻快态度良好,然而实际上却唇齿相讥,“管用就行。” 此时他们二人贴得太紧,加之天已经黑了下来,江望渡带来的两个巡卒看不清钟昭拿了个什么出来,满以为是凶器一类的,抽出刀便要走过来。 江望渡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抬起手挥停了想上前的几人,眯着眼睛盯了钟昭片刻,忽然探手去拿他手里的瓷瓶。 钟昭的反应也不慢,将手往身后一背,江望渡就投怀送抱一般撞了上来。 身体接触到这种程度,钟昭侧过头感到有些反感,眉头也下意识地蹙起,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果不其然,江望渡人虽然挨了上来,手的落点却忽然发生改变。钟昭不过是蹙了蹙眉的功夫,对方就已经摸上他另一只手的袖口,将里面放着的东西拽了出来。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江望渡收起剑后退两步,“现在物归原主,没有什么问题吧?” 作者有话说: ---------------------- 段评功能已经打开啦,不做任何限制,欢迎读者宝宝们找我玩! 那个,大家看到这里,如果觉得还行的话,可以给我点个收藏嘛[可怜] 第9章 提醒 钟昭,端王不可信。 江望渡并未将从钟昭这里拿来的东西握在手里显摆,而是直接揣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但钟昭的袖口里除了那条束发带外什么都没有。 他有点被气笑了:“昨天走窗,今天顺手牵羊,江大人,您是不是太过分了?” 江望渡半夜跑来折腾这么久,目的就是收回自己遗落的物品,现在目的达成,他连装都懒得装:“如果你想的话,可以随时去顺天府状告我的罪行。不过……”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压低声音,“不过我想比起顺天府,你或许会更乐意去端王府。” 太子跟端王的对立之势日盛,去彼此制约的衙门打听打听消息,又或者给对方找点麻烦都是常事。钟昭没想到江望渡会这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幅度很轻地挑了一下眉,没有应承下来,明知故问:“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心里自然清楚。”江望渡将身子背过去,轻轻跟几个瞪大眼睛紧盯着这边动向的巡卒招招手,“走。” 天越来越黑,若再不回家,可真要到宵禁的时候了。钟昭摸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袖口,抬头看着江望渡的身影渐渐模糊,不自觉重重捏了一把自己的腕骨,随后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钟家的位置走去。 —— 三天后,钟氏医馆再次歇业,江望渡和几个随从一起带着一个大夫来到钟家,准备使用摘星草为钟北涯的妻子姚冉看病。 钟昭从小到大更专注的是学业,虽然也在父母的熏陶下识得很多药草,懂得一些头疼脑热的治疗,但是也仅限于此,对医药世家的人并不会有钟北涯敏锐。 就比如现在,看到江望渡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外面进来,他的视线只是在跟在对方身后那名大夫的衣服上轻轻扫过,认出这应该是位宫里出来的太医,医术肯定有保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钟昭眼下唯一的念想就是:如果这人就是上一世为江望渡之母看诊的大夫,那么有他在,我的娘亲应该是可以活下来的。 不过当然,前提是这人没在江望渡的授意下,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什么有违医德的歹事。 然而钟北涯看到那位太医,却睁大了眼睛,在双方开始简单寒暄前就声音微颤道:“请问您是杏林圣手张大家的后人吗?” 钟北涯的一句话,随随便便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钟昭在这方面虽不能说一无所知,但也着实没下过功夫,因此只能跟江望渡一样皱起眉,两眼一抹黑地听着两个中年医者的对话。 常年侍奉东宫的张太医张霁闻言愣了愣,上下打量钟北涯一番,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对方,颇有些茫然地拱拱手:“阁下所言的张大家应该是我祖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多年,不知道您是?” “张大家于鄙人有恩。”钟昭从未见过自己父亲激动成这个样子,情到深处竟然还落下几滴泪来,连忙掏了个帕子递过去。钟北涯接过擦了擦脸,旋即又道:“当初拙荆身重蛇毒,幸得张大家妙手,否则哪能熬到今天。” 听他这话,张霁也想了起来,恍然大悟道:“祖父临终时说,他辞官出游时曾偶然救下一妇人,只可惜因为没有摘星草,无法为她彻底拔毒,不知道她能不能有痊愈的一天,原来竟是您夫人。” 提到弥留之际仍然挂心病人,没办法轻轻松松撒手人寰的祖父,张霁的眼里也有了水光,主动上前拍了拍钟北涯的手:“在下虽然才疏学浅,无法与祖父相提并论,但有了您和令郎采摘的药草,在下敢说已经有了七分把握。” 钟北涯也是行医之人,自然明白对方慎之又慎说出来的七分代表什么,当下感动得下跪道谢。 当爹的一跪,钟昭跟妹妹就得一起跪,张霁伸手去扶钟北涯,身后的药童也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来搀钟昭。 第9章 经此一事,钟昭基本信了张霁不会在看病的时候乱来,心中大石头落下来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然后就在他重新直起腰,准备跟张霁一道进入内室的时候,看到自己身边伸过来一双手,径直把他妹妹抱了起来。 “医家看诊,外人跟去有什么用呢?”江望渡家里也有其他姨娘生的弟弟妹妹,抱孩子的动作很熟练。他看着钟昭望过来时警惕的眼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令尊也是大夫,在里面或许还能帮一帮,我们还是出去等为好。” 钟兰还小,哪里知道托起自己的这双手的主人,差一点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她被江望渡垂下来的发尾扫得有些痒,胡乱拍打两下,最后还抓住对方一根手指,示好似的朝低头看她的江望渡一笑。 钟昭看见这一幕就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偏偏他父亲现在满心扑在妻子的病情,以及遇到张霁实在有缘上,想了片刻觉得江望渡这话没错,对他吩咐道:“江大人这话有理,为父和张太医进去就可以了,你带阿兰去外间给大人和几位兄弟泡杯茶吧。” “……”钟昭感觉自己额头青筋都在跳,不过重生归来就是如此,江望渡毕竟什么都没做成,在父母妹妹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以前想过抢东西,但现在却为他们带来了好大夫的普通官员。 这年头哪个当官的不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对为官者的恶劣接受程度非常高,像江望渡这种中途放弃的,简直能被当善人看待。 围在这里的人太多,钟昭不可能当众跟自己父亲对着干,遂叹了口气将以江望渡为首的北城兵马司的人请到了外堂。 孙复显然还记得那天自己站在江望渡身后,是如何被眼前的少年威胁恐吓的,坐下之后就昂着脑袋不客气地摆起了架子,屁颠颠地等着对方给自己上茶。 等到钟昭真将茶拿到他面前,孙复轻咳一声刚打算说话,钟昭就适时地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他的手有点重,茶杯底座磕在桌面之上,发出了很清脆的响声。 孙复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噎在回去,咽了下口水重新调整心情,钟昭却已经侧头看向江望渡:“大人想抱到什么时候?” 从来到外厅的这一路上,江望渡一直没把钟兰放下来,甚至还在屋里来回走,示意自己的手下先落座。这小姑娘一点不见外,被生人抱着也完全不怕,刚刚盯着人佩剑上的剑穗看了半天,江望渡索性把那东西取下来放进了她手里。 “现在。”这一屋子人就属江望渡官大,他放下钟兰三两步来到主位坐下,眼睛还看着小姑娘,“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了。” 钟兰显然是真看上了那剑穗,闻言乐得露出了一排牙,但还是没有即刻答应,而是先看向了钟昭,用眼神询问他可不可以。 钟昭眼睁睁地看着江望渡抱钟兰没制止,已经是在心里提醒过自己无数遍反应别太过激的结果,哪还能允许妹妹拿他的东西。 “阿兰乖,把它还给江大人。”钟昭罕见地没在看钟兰时笑出来,只是背着一只手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东西很贵重,咱们不能随便收。” 钟兰很少见兄长对自己冷脸,瘪着嘴都快哭出来了。不过她很听话,也知道自己家境普通,称得上一句贵重的物品确实收不得,更没办法回礼,于是双手把剑穗递到江望渡面前:“大人,还给您。” “我怎会跟小孩子计较。”江望渡没有收,轻轻点了点桌面,微微歪头看着钟昭,继续道,“你给我倒杯茶,如此就算是你们家的谢礼,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钟昭没有松口的意思,他自己留江望渡的东西带在身上,跟江望渡以施恩的方式把剑穗送给他妹妹,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他语气很平和,态度却寸步不让:“大人来到这里,草民自然要为您倒茶,这和您送不送东西没关系。舍妹不懂事,拿了您的剑穗去玩儿,请您看在她年纪还这么小的份上,不要见怪。” 钟昭此时是站着的,垂眼与坐在他面前的江望渡对视,两个人眼神交锋片刻,对方突然笑笑:“何必这么见外,我们不是朋友吗?” 钟昭古怪地看了江望渡一眼。 上辈子家人俱死之时,他正在宁王府里养伤外加做杂活,后来做了死士之后,也有好几年的时间几乎不怎么外出。而等到他戴着面具陪宁王出入各大宴会时,江望渡的性子已经被磨得沉稳了不少,说话的时候自成章法。 正因如此,钟昭是真不知道,原来二十出头的江望渡,不只在意图夺走摘星草的时候鬼话连篇,而是任何时候都张口就来。 如今这场面多少沾了点诡异,孙复原本还想找点茬,现在也偃旗息鼓了,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一边支起耳朵听着接下来的发展,其余人也一样。 钟昭在听到那句朋友后就沉默了下去,偏偏江望渡不觉得不对,还把空着的茶杯往前推了推。 “你哥哥同意了。”他没管钟昭脸上的表情有多一言难尽,兀自重新把剑穗交给钟兰,真是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我们和你哥哥后面还有话要谈,你出去玩吧。” 钟兰迟疑半晌,仰头眼巴巴地看向钟昭,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拒绝的声音之后,有些兴奋地道了声谢谢大人,然后就跑了出去。 随着大门被关上,江望渡的声音便随之凉了几分,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见,再次把杯子往前推:“还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 “……草民替妹妹谢过大人。”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拿起茶壶给江望渡倒茶。 在最后一滴茶进入杯中,钟昭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江望渡发出了一道极小极小,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此时江望渡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茶杯壁上,口中轻声道:“钟昭,端王不可信。” 第10章 反驳 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 江望渡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最后似乎还带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原本已经转身准备走的钟昭闻言,望向他的目光诧异到了极点。 首先,钟昭很确信自己跟江望渡关系并不好,上辈子有血海深仇,这辈子江望渡杀人夺物未遂,以后会不会有别的动作未知。 其次,就算江望渡真的收心不再做什么,光凭这几天的接触,他们间也闹了很多次不愉快,本不是能心平气和聊聊天的关系。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凭江望渡站队站到最后,主君甚至抽风到给他下了秘旨,要他对宁王实施暗杀的经历来看,几位皇子中再也没有人比太子更不可信了。 钟昭简直不知道江望渡哪来的自信,居然还张口提点他。 前世江望渡殒命以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诛杀皇子本身就是个脏活儿,办成了要因为杀人被赐死,办不成要因为抗旨被赐死,根本不可能有生路。如果镇国公府能在削爵后保存下来,不至于全族皆亡,已经算是太子顾念旧情。 “草民谢过江大人。”钟昭用同样小的声音回应了一句,偏头看过去的时候,似乎又看到了上辈子被效忠的主君推入死地,又被他一剑封喉的男人。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您交浅言深了。” 江望渡像是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话不会被相信那样,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便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他一口喝干净杯中的茶水,从主位上站起来,干脆地对自己带来的几个人下令:“孙复跟我走,其他人在这里等。待张太医看诊完毕后,送他老人家回去。” 这话落下,孙复等人连忙站起来齐声应是,随后江望渡一马当先往外走,推开门的时候刚好看见钟兰抱着剑穗自己玩得很起劲。 他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弯腰在小姑娘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随后便径直离开了钟家狭小的院子,没有回头,更没有再说一句话。 钟昭站在门口看他远去,静下心来仔细地想这两天发生的种种,总觉得江望渡做的事情处处都透着异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让人看不懂他是什么想法。 正当他琢磨不出所以然的时候,钟兰跑过来拉他的手,高高地仰着脑袋哼哼:“哥哥陪我玩。” 很多事硬想也没用,钟昭于是干脆清空思绪牵起妹妹的手,顺着她的心意走到外面的石桌前,拿事先削好的木块在上面搭房子。 这是钟兰从小最爱做的事,她喜欢物品整整齐齐地摆放,能用家人砍柴时剩下的木头和路边捡的石头做成缩小版桌椅板凳。 钟北涯不止一次地动过让她去学木工的念头,但外面的师傅都不愿意收女徒弟,他只能作罢。 钟昭对盖房子没什么兴趣,没过一会儿就变成了坐在椅子上看着妹妹独自动手,江望渡的剑穗就被钟兰挂在腰间,随着她抡小锤子的动作上下起伏。 “你是不是有个小姐妹,住在城南那边的房子里,我记得她娘还是小姨是一位绣娘。”那剑穗的针脚很匀称,钟昭想起唐策通过一条发带认出其主是江望渡的事,突发奇想地考虑,如果请一位绣娘来细看这枚剑穗,说不定也能看出些他意识不到的事情。 第10章 闻言,钟兰的锤子慢慢停下,看上去有些若有所思。钟昭见她想起来了,又继续道:“等那天你去找她玩的时候,能不能把这个剑穗给她家人看看,帮哥哥问问这剑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钟兰是个人见人夸的小孩,从来不会推辞父母兄长交代的事,钟昭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实际上并不觉得她会推辞。 但是很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钟兰偏偏就拒绝了。 “不可以。”她摇了摇头,义正词严地讲道,“那位江大人说,不可以把这个剑穗给靠不住、喜欢乱传闲话的人看。小梅的娘亲特别喜欢聊八卦,我就去了她家三次,连她邻居的狗叫什么都知道了。” 钟昭听到这话也是一怔,没想到江望渡看似随手一给,还跟小姑娘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只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忽然感觉背后另有隐情,这剑穗很可能真的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原来是这样。”钟昭想了想,又抛出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是靠得住的人呢,这样也不行吗?” 钟北涯老家在苏州,他姐姐有个儿子是举人,上次春闱没上榜,于是这次打算提前一年左右来京,看看能不能换个先生,母子俩再过一段时间就会一起到来。 钟昭记得这位姑姑就是绣娘,同时还是个哑巴,也没有疯狂比划跟别人分享生活的习惯。如果有什么刺绣方面的事需要请教,还得保守秘密的话,问她最合适。 钟兰听到这个问题皱起了眉毛,一看就是在很认真地思考之前江望渡告诉她的话。 过了片刻之后,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吧,不过给姑姑看的时候,除了她以外就只能有我跟你在场,表哥也不可以!” 钟昭是会手语的,但钟兰长得这么大从没回过老家,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沟通。他笑着摸摸妹妹的头:“阿兰会手语吗?姑姑不认识字,她到时候要‘说’什么,你能听得懂吗?” “那就只有你跟她在好了。”钟兰看起来有点不服气,但还是噘了噘嘴道,“反正你出去之后不要说找姑姑看了剑穗的事,江大人当时挺严肃的,我有点怕。” 钟昭颔首,显然把这件事记到了心里。他又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提醒道:“既然这么害怕,你出去以后也别把它挂身上,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好了。” “要做到这种程度吗?”钟兰先前只是有一点警惕,可现在听哥哥如此说,她真的有了几分慌张,嘶着气将剑穗推过去,“那我还是不要了,你还给他吧。” 听她这话,倒像是认定了钟昭跟江望渡很熟一样。钟昭握住那枚剑穗想反驳,又忽然间想起,江望渡方才才说他们是朋友。 那时钟兰也在场,当然把这句话听进了进去。钟昭有些无奈,但还是告诉她:“我们不是朋友。” “真的?”钟兰明显不信,“可是你们……” “真的。”钟昭人生第一次打断妹妹的话,将剑穗放进袖口中,“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 —— 姚冉的病拖得久,不太好治,但张霁的医术即便在太医院也是人人称赞的存在,钟昭跟妹妹一直守到他跟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终于彻底放下了心,同时招呼他和北城兵马司的人一道用些家常便饭。 是夜,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张霁等人之后,钟北涯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妻子的情况,让小女儿挨着她母亲睡觉,接着便将钟昭单独叫到了自己那里。 “阿兰刚刚对我讲,江大人说你是他朋友,但你否认了?”钟北涯蹙着眉头,觉得儿子很荒唐,“北城兵马司是多大的官职,你就算高中三甲,能确保到一个比人家更高的位置吗?幸好这话只有我和阿兰知道,我已经叫她出去以后不要乱讲了,你赶明儿机灵一点,去给江大人下个拜帖。” 钟昭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父亲,给他娘治病的人是张太医,若不是那天江望渡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态度坚决,两株摘星草早被对方全数掳去,哪还能有今天的事:“我给他下拜帖干什么?” 在西北熬了三年,钟北涯虽然感念儿子的孝心,但同时也痛心他在大好的年纪不能去学堂读书。在他看来,现如今秋闱在即,认识一个有官身的人是天大的好事,如果真的能搭上这根线,说不定哪怕儿子没考上,也能混个县令当当。 钟北涯一念及此,赶紧跟人分析道:“自然是打好关系,方便以后让他帮你谋差事,我可听说,这个江大人的父亲是……” “爹,江望渡乃武职,镇国公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再见家人,钟昭耐着性子听父亲念叨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回嘴,“你儿子参加科举是要做文官的,巴结武将不是一定没有用,但他俩不行。” 说到这里的时候,钟昭猛地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钟北涯,语气也跟着加重了几分:“更何况他做过什么,爹您也是清楚的,不能因为他抢东西没成功,大家就可以既往不咎,关起门认兄弟吧。” 听人提起江望渡上门的目的,钟北涯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蔫了些,可他还是叹了口气道:“儿子,你还小呢,不知道活下去有多难,这点屈辱算得了什么。江大人是想过夺了我们的摘星草,可他现在不也为我们带来了张太医吗?如果没有他,你母亲的病也治不了。” “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他?”钟昭恰恰是太知道活下去很难,才不愿意跟江望渡和解。钟北涯不清楚江望渡有多丧心病狂,浑然不知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即使现在都不算全安全。如果江望渡还有作恶的心思,旦夕惊变近在眼前。 他不想再就着这个问题跟父亲纠缠下去,直接站起了身:“要下拜帖您去下,我是不会去的,等母亲再拔两次毒,我就会回学堂念书。还有,如果姑姑联系父亲,还请父亲告诉我,我有事找她。” 见长子心意已决,钟北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呐呐地张了张嘴,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样会显得自己软弱,又把嘴闭上了。 其实这次从西北回来,他就明显地感觉到儿子跟以前不一样了。钟昭变得果断、有魄力、胆子大了太多。不仅敢威胁朝廷六品武官,还敢跑去王府求庇护,更关键的是,竟然还真让他求成了。 下一代如此有本事,钟北涯本还觉得庆幸,可儿子太强势,完全听不进去他这个父亲的意见,甚至一口回绝,只是生硬地通知他接下来怎么做,他难免不舒服。 “……爹,我没有别的意思。”钟兰还小也就算了,钟昭实在听不得父亲也夸江望渡有多好,还试图劝说他去求人提携。不过钟北涯也是好心,钟昭看着他,也觉得自己话说过了,叹了口气:“但我跟江望渡真的凑不到一起,儿子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请您放心。” 父子间有分歧是常事,钟北涯也知道钟昭没有恶意,嗯了一声,又提起了另外一桩事:“你姑姑昨天就寄来了一封信,说他们再有半月时间就能到京城。你回学堂后问问先生,能不能让你表哥也去。他已经是举子,你也可以跟他学学。” “好。”这都是小事,钟昭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再三跟父亲告过罪便走出门去,翻箱倒柜地把自己三年前的书本拿出来。 这些东西常年不被翻阅,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钟昭猝不及防地被呛得咳嗽几声,清理干净之后将手落到墨印上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心在疯狂跳动,连带着书上的指头都微微有些发抖。 第11章 交锋 试探与靠近。 姚冉经历三次拔毒之后,身体渐渐好了起来,钟昭前天睡得晚,第二日从床榻上起身,发现父亲正扶着母亲在庭院中慢慢散步。 他站在门坎内看着母亲脸上焕发而出的生机,想起上一世都没见到对方临终前的样子,没忍住激动的心情,几步过去抱住了她。 “昭儿都十七了,怎么还这么喜欢撒娇?”姚冉摸了摸他的头,手上轻轻的没什么力气,语气却很和煦,“听你爹说,你要回去念书了。念书好啊,快回去吧,别再因为娘耽误你的学业了。” 钟昭把头埋在她怀里摇头,闷声闷气地反驳:“这怎么能是耽误?只要能看到娘好起来,让我一辈子科举无门都可以。” 姚冉闻言笑了笑,只当钟昭在说孩子话,用两根手指捏起他的耳朵打趣道:“那可不行,娘的昭儿这么有才华,没有施展的余地怎么办呢?那是大梁朝廷的损失,你自己也会很痛苦的吧。” “娘,您说什么呢。”饶是钟昭重活一世,自觉已经将脸面这东西看得很轻,此时听到母亲如此直白的夸奖,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这话也不是随便就可以讲的。他环视一圈,并没有在墙头看到端王府的亲卫,低声劝道:“被外人听见了不好,娘以后别说了。” 姚冉刚能下地行走,尚不知道自己家被王府的人看护起来的事,纳闷地道:“我只是在你们面前说一说而已,难道这也不行?” 第11章 停顿半晌后,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听见的,儿子跟兵马司指挥使起的那次冲突,颇有些紧张地问:“对了,你不是答应了那位江大人,一旦将我治好,就将另一株摘星草给他么?那现在……” 据张太医所说,姚冉的治疗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疗养阶段,不需要他再动不动往这边跑,后续的事完全可以由钟北涯来做。 若是这样想一想的话,江望渡也是时候该找过来,管钟昭要自己该得的药草了。 “没错,我……”钟昭心头也记挂着这件事,闻言点了点头,打算告诉父母,自己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东西送到镇国公府。 结果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大门方向就传来了敲击的声音。原本不知隐藏在何处的端王府人马立刻冒了头,苏流左站在高处,抬手给钟昭比划了个手势。 外面的人是江望渡和孙复。 专门选在张太医宣布姚冉即将病愈这一天过来,是个人都能猜到他过来的目的。钟昭走上前将门打开,毫不意外的,孙复立刻朝他张开了手:“你之前答应要给我们大人的东西呢?” 钟昭早将存放着摘星草的瓶子拿在了手中,听罢只是轻轻一抛,那瓷瓶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径直跳到了孙复的胸前。 孙复赶紧伸手扣住,看了一眼江望渡,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这才哼了一声揣进怀中,没有从嘴里蹦出什么难听的言语来。 钟昭今天心情很好,懒得跟这对主仆废话,双手搭上大门的边缘便要将其合上。但正在这时,江望渡忽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有东西想送给令堂。” 说着,江望渡微微让开一步,一个看着绝对不轻的箱子就放在他跟孙复身后,光是其上的花纹就异常复杂繁密,必定价值不菲。 “……江大人太客气了。”钟昭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是今天的太阳又没从西边出来,真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疯。第二反应则是不想与江望渡产生过多人情上的纠葛,于是他摇摇头,很干脆地拒绝:“不过草民家中贫寒,怕辜负大人一番好意,所以还是算了吧。” 钟昭满以为江望渡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心里同自己一样恶心厌烦,所以在这句话落下之后,就动了动手想将门重新关闭。 可就在他们将门推到一半时,一只手从门缝中伸了过来,竟是想阻止这门合上的意思。 若这是武功全盛时期的钟昭,或许还能及时把门撑开,打断即将到来的惨剧。可现在他真的只是普通书生,纵使已经努力把门往两边拽,也依旧不能阻止这一切。 江望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听上去很想压制,但还是没收住的痛叫,等到门终于停下的时候,他快速抽回手,疼得整条手臂都在抖。 “你这是干什么?”钟昭没有料到会有这变故,心下一跳的同时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下意识感觉对方在装可怜,可又想不通江望渡这样做的目的。 孙复在旁边看呆了,片刻之后红着眼睛高声叫道:“放肆!” 他这一声一点没控制嗓门,街上的过路人都往这边投来了一瞥,钟北涯将妻子扶到石桌前坐下,走过来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后同样大惊失色:“江大人,您……” 江望渡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听到这话冲他摇摇头,接着便一脚踢在一个劲儿往钟昭身前走的孙复腿上:“给我滚回来。” “公子,您的手……”孙复被踢得一个踉跄,念了这么一句后,转头看向钟昭时眼里都透着凶光。江望渡却瞧了一眼面无人色的钟北涯,解释道:“那天想抢摘星草的事,我回去后细想一番,觉得十分不应该,父亲也已经教训过我了,今天上门就是来赔礼道歉的。” 他握着自己被门夹到四根手指的左手手腕,给钟北涯看了一眼身后的礼品箱子:“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都是一些补血补气的药,你们现在就用得上。” 钟北涯活到这把年纪都没得罪过这么高的官,更何况现在江望渡两只手已经清楚可见地肿了一圈,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紫黑色的淤血,看上去吓人极了。 他看得膝盖都在发软,下意识就想拉着钟昭跪下赔罪,但是站在他身侧的钟昭冷着脸一言不发,那模样不像是伤到了人家的手,倒像是被倒打一耙了一般。江望渡竟也没有怪钟昭的意思,甚至补充道:“刚刚的事是个意外,我知道钟公子不是故意的。” 钟北涯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那您移步院中,草民给您看看手?” 江望渡顺坡下驴,不顾钟昭闻言发出的一声轻嗤,更没管旁边急得直跳脚,恨不得提剑把这家人全砍了的孙复,思考片刻之后就点了点头,姿态相当坦然地从外面跨了进来:“有劳。” 听他答应,钟北涯忙在前面给他带路,请人进入内室。江望渡在路过钟昭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示意了一下门口的箱子道:“这次就别拒绝了,放心,没下毒。” —— 江望渡伤得不轻,起码在短时间内肯定握不了缰绳,不过好在没牵连筋骨,以及破皮流血,袒露在外的伤口,重点还是静养。 钟北涯一脑门官司,转身去配内服和外擦的药,折回来要给江望渡先涂一遍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人嘴上虽然应了一声,但视线一直在往不远处立着的钟昭身上瞟。 他愣了一下,很难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之间是怎么相处的,尤其是身份差距如此之大,对彼此的态度却仿佛调过来的两个人。 不过钟北涯迟疑了半晌,还是张口招呼道:“昭儿,你过来一下,给江大人上药。” 对于这个越来越有主意的长子会不会照做,钟北涯心里没什么底,不过还好,钟昭听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就走上前来,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那你们聊。”药品转交到钟昭手上后,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钟北涯福至心灵,伸手拉了一把还在边上气愤不已的孙复,把空间让给他们,同时关上了门。 钟昭拿着手里的药上前几步,前几天听江望渡提醒自己的怪异感卷土重来,不过这次他不打算被动的等待,赶在对方出声前,先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提督现在感觉怎么样,疼得还厉害吗?” 上辈子江望渡最后混到了从三品怀远将军,监管五城兵马司,因此也可以被称一句提督。 钟昭想起江望渡这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改变,似乎就是从他提前斩了陈忠年开始的,疑虑对方也重生而来,故试探了一下。 反正大梁重文抑武,武职分配模糊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江望渡现在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提督就是再进一步,钟昭作为一介普通老百姓,一时混淆也能理解,但他自己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真抬举我。”显而易见的,江望渡的表情有些讶异,像是误以为他不懂里面的弯弯绕,主动开口解释,“五城兵马司归兵部和都察院同时节制,我只负责北城,哪儿就成提督了?” 这种话题顺口一提还行,不能往深说,钟昭作恍然大悟状,装出一副刚刚嘴瓢了的样子,坐在江望渡对面要他把手伸出来。 江望渡颔首照办,却在钟昭将调配好的药敷在自己伤口上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是不是对我有误解?” 钟昭听到这荒谬不已的发言,动作停了一下,轻轻抬眼扫了过去。江望渡也随之一顿,但是很快又说了一句更令他难以接受的话:“我长你几岁,刚刚听令尊叫你昭儿,我能也这么称呼你吗?” 第12章 阿昭 你可真不给我面子。 钟昭微微闭了闭眼睛。 江望渡主动提出要叫他小名,还是一个只有父母才会喊的称呼,这真是他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事情。 “江大人来前吃了多少酒?”若不是不想惹祸上身,今生想好好走科举仕途,钟昭现在就想将自己掌心这只手掰断。他加快了包扎速度,凉声道:“回去以后按时上药,还是疼的话就冰敷。” 说到这里,他便将江望渡的手推了回去,走到门边准备请人走。但江望渡似乎没有即刻离开的意思,坐在原位动都没动一下:“那我后面能来钟家医馆看诊吗?” 钟昭两手一推将门打开,午间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镇国公府何其鼎盛,大人想瞧病不能找太医吗?” 江望渡生母的病症就是请张霁看的,现在摘星草也有了,按理说等张霁复诊时,顺势让他帮忙看看就行,都不需要再请一次。 江望渡的一系列行为实在无法用常理解释,钟昭迄今并未完全打消对他的怀疑,但无论江望渡重生与否,这个要求都很不正常。 “家父心里只有大哥,哪里有空来管我?”镇国公长子江望川天生身体孱弱,走的是老老实实的文臣路子。江明没有因为儿子与自己的选择不同,就对他置之不理,反而对他爱护有加,全力托举,现在人已经顺利进了内阁。 第12章 江望渡提起自己的父兄,眼里的冷意遮都不遮:“我官位低,使唤不动太医为我跑一趟。若不是太子殿下垂怜,遣了张太医为家母诊治,恐怕她早已命丧黄泉。” “至于我么。”他抬头看向钟昭,忽然一笑,“想来你应该明白,太子的人情不好还,这种不致命的小病小伤,我怎么好劳动他?” 听江望渡说他应该明白,钟昭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想起自己的剑刺入对方脖颈之前,江望渡试图求情时也是如此说的,他们各为其主,本该互相理解。 然而尽管其情可悯,钟昭仍然觉得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江望渡无论如何也不该说给他听。 “镇国公怎么会不管大人?”他勾了勾唇,意义不明地笑笑,“大人方才不是还说,国公爷连您想得到那株药草的事情都很清楚,并且亲自过问了吗?” 这的确是江望渡在门口时对钟北涯讲出来的话,他无可辩驳。两个人静静地凝视对方许久,江望渡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阿昭,你可真是不给我留面子。” “……”钟昭听到这称谓,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倒也没有较真地纠正,比起这个,他还是觉得江望渡卖惨没够的事更荒诞,“总之无论如何,钟家医馆开门做生意,您如果信得过就来,不需要问草民能与不能。”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再度朝外示意了一下,虽然没有明说,但下逐客令的意思非常明显。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江望渡也没有再说什么,出门带上蹲在墙根,依然满脸愤慨的孙复走了。 这二人离开后,钟北涯还在门口张望了一圈,确认他们已经走远,这才折回来找钟昭。 他已经把江望渡带来的礼物拆开看了,如他所言,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些不太好买的药材,很适合姚冉现在用。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钟北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觉得这件事很无厘头,“江大人送的这份礼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你确定你这几天才认识他?我怎么感觉这是挚友才有的待遇。” 钟昭把钟北涯手里抱着的箱子合上,漫不经心地想:若算上前世十年,倒确实是认识很久了。 当然,也只是单方面的,只有钟昭自己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江望渡压根就不知道钟昭还活着。 “我中了秀才之后,立刻就跟您外出去寻摘星草,最近才回来,都没到半个月。”钟昭如实回答,“您觉得我有时间结识他吗?” 钟北涯一想也是,掂了掂怀里的箱子还是想不清楚,不过冥思苦想无果,他也没再纠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说要回学堂念书,是今日还是明日?” 钟昭回道:“明日。” —— 当天夜里,为了复学时能跟上进度,又或者说是受到一些额外的照顾,钟北涯和儿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各类礼品,一起去拜访钟昭在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这位先生姓康名辛树,自己春闱年年不中,却教出了好几个在朝堂上有声量的学生,前些年看出钟昭有才,是真把他当眼珠子盯着,后来干脆把他收做了徒弟。 当初童试结束看见他榜上有名,钟昭自己和家里人还没怎么样,康辛树先激动得放了两天炮竹。 但就在他以为钟昭会一鼓作气,继续往下考的时候,钟昭却以母亲重病为由请了很长的假。 跟科举比起来,父母亲人的命显然更重要。康辛树并没有说什么,半夜还在他家门口放了两筐鸡蛋,但心里难免觉得可惜。 对那时的选择,钟昭从不后悔,不过毕竟三年过去,康辛树现在对他是什么态度谁也说不准。 钟昭要回来念书,于情于理都该提前拜见一下人家。 现在刚过饭点,康辛树有晚饭后出门遛弯的习惯,于是钟昭和父亲都以为会是康辛树的妻子来开门,进去之后还要等一会儿。 结果钟昭的手才刚在门上敲了敲,康辛树就一下子冒出来,撇着嘴吹胡子瞪眼地站在里面道:“还不快进来!” 钟昭吃了一惊,钟北涯也没镇定到哪里去,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入了门,还没等钟昭躬身行礼,康辛树就走过来在他头上敲了数下,随后又气冲冲地看向钟北涯:“你还当我是朋友?你儿子还当我是师父?回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说一声,老子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你们要是再不来,我都要以为昭儿弃文从武了!” 康辛树年纪比钟北涯大,胡子和头发已经半白,脸上更是比之前钟昭和父亲离开时多了几条皱纹。 两人看似三年不见,实则在钟昭这里,时间已经走过了十三年。他没顾得上头上的疼,垂下眼跪下去想给恩师磕几个头,结果脑袋还没触及到地面,身子骨还算强的康辛树就把他提溜了起来。 “行了,行了。”康辛树是典型的嘴硬心软,骂完后自己先心疼,命令钟昭和父亲把东西交给他同样走出来的儿子,然后推着两人的背往屋里走,“隔老远我就看你们往这边来,跟我家老婆子说这次你们总应该是找我的。茶已经泡好了,快进去尝尝吧。” 钟北涯手上有很多容易碎的瓶瓶罐罐,交代康辛树儿子小心后,才腾出空来回应他的话:“我儿子读了这么多年书,吃了多少苦,才不会弃文从武——而且,你泡的茶我可不敢喝,上次喝完跑了三四天茅房,比泻药都管用。” “听听你爹说的是都是一些什么话。”康辛树哼了一声,转过脸去跟钟昭要认同,“你先给我个准话,那茶你到底喝不喝?” 钟昭其实也记得当时喝完先生递过来的茶,没过多久就堪称住在茅厕的经历,但此时康辛树危险的眼神就落在他身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喝。” 话落,康辛树还没开口,钟北涯就忍不住道:“昭儿那是不好意思推拒你,你不要觉得你那玩意儿真的是人喝的啊,好好教你的书别在这里逮着我儿子欺负。” 康辛树刚刚故意这样讲,本来就是想得到这样的回答,闻言立刻大笑几声,拍了拍钟昭的肩膀:“昭儿别怕,茶是你师母泡的。” 说着,他又将头转向钟北涯,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不过刚刚你那话倒是提醒我了,要是我现在改行去贩卖泻药,会不会比我当教书先生更有出路?” 钟昭在旁边听他们斗嘴,感觉仿佛回到从前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放松警惕,笑着插了一句话:“师父,您太低估自己了,倒腾泻药有什么意思,挣不了几个钱。您这样天生的好手,去杀手堂给他们配制毒药,不出三年就能挣出一套三进院落。” 谈笑间,三个人来到里屋,冒着热气的清茶已经摆在桌面上,康辛树率先坐下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钟昭道:“真看得出来是出去历练了几年,十七岁的小子,好多勋贵人家的子弟还不谙世事的年纪,竟养出了一身匪气。” 听到这喜怒不辨的一句感叹,钟昭心里发沉,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放松,有些得意忘形,把前世说话行事的习惯带出来了。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即屏气凝神,让自己冷静下来,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师父对面。 倒是钟北涯没看出门道,感觉气氛不太对,笑着在旁边打岔:“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什么匪气?我们这次虽然是去采药的,却也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听说了不少民间故事。昭儿记性好,许是听到了什么,顺口说出来了。” 康辛树听罢并不答话,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翻看几页后活像是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半晌后,他微微抬眼看向钟昭,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他,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教诲 为什么要科考,为什么要做官。…… 康辛树识人辨物的本领太强,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看到人心里去。钟昭迎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过了半晌才笑着道:“是啊,有时候去外面吃饭,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会讲一些江湖事。弟子觉得有趣,就记在了心里,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原来是这样。”康辛树对这话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三年没上过学堂,尽管你是天纵英才也会退步。老夫要考一考你,看看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完全荒废了学业,没意见吧?” 钟昭在过来找康辛树前就想到会有这一遭,这些天把自己关在房里温书温得快走火入魔,闻言点点头应承下来:“您请。” 康辛树见他眼神不闪不躲,一副胸有成竹的坦然模样,心下略微有些欣慰,但是再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温情可言,一手执卷,专门挑刁钻的问题问。 钟北涯少时也读过书,此时见友人考校自己儿子学问,便顺势跟着思考了一番,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直接放弃了。 这两人的思路太快,一个问出来之后,另一个几乎立刻就能给出回答,往往他还没琢磨明白康辛树的话是什么意思,钟昭就已经给出了见解,然后直奔下一道。 第13章 约莫一刻钟过去,康辛树合上手里的书,眉头皱了一下,又慢慢松开,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钟昭认为自己刚刚的回答没什么问题,停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直言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事。”康辛树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没事,但他盯着钟昭的脸沉吟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只是觉得你离家三年,应对间却比以前还要从容,想来真的是长大了。我这里没什么问题,明天你便回去上学吧。” 钟昭点了点头,心知康辛树应该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是重生这种事太玄乎,没有人会主动往那方面想。 他于是并未过多担忧,接下来便开始履行小辈的职责,在父亲师父聊天时,给他们二人添茶。 盼宝贝徒弟回来盼了三年,康辛树光顾着用视线在他身上打转,此时确认对方没在外面鬼混变成个白痴,才想起来关心钟北涯:“实在抱歉,我刚刚忘记问了,你夫人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恢复得挺好的,已经无碍。”提起这件事情,钟北涯的脸上就满是笑意,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背,“不枉昭儿在那么重要的时候选择陪我去西北……对了。” 感叹到这里的时候,钟北涯忽然认真起来,神情带了些无奈:“你别怪我们现在才来找你,最近除了照料昭儿他娘,我家还沾上了另一桩麻烦事,实在是忙得打转顾不上这头,要不早就上门了。” 康辛树以前的一个学生现在礼部任职,直到现在有事没事还会来送些东西,说说吉祥话。 而由于礼部尚书几乎是在明面上支持端王,那里三分之二的官员都站了队。康辛树从他嘴里听到过一些风声,并不感到意外。 “你还是让你儿子悠着点吧。”常年与官场和即将步入官场的人打交道,康辛树对于这些事的敏感度自然要比钟北涯高。他瞟了一眼仿佛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兀自摆弄茶壶的钟昭,顿了顿道:“有的时候涉足太早,未必是好事。” 钟北涯没太听懂,或者说他本身也没想到只是因为一株药草,就能架起钟昭和端王之间的桥梁。至于王府派人守在他家墙头,他更多的也只是感叹端王人真好。 此时听到老友的提醒,他还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钟昭适时往他的杯里斟满热茶,抬头看向康辛树道:“您放心,我有分寸。” 康辛树眼神复杂:“但愿。” —— 自那日拜访过康辛树后,钟昭重新过上了白天上学堂,晚上回家做课业的日子。江望渡没再派人过来找过茬,仿佛真的已经不在意钟昭先前的拒绝和冒犯,只是偶尔会如他所言一般去钟氏医馆换药。 但钟昭要在学堂待上一小天,回家也很忙碌,没时间去医馆帮忙,两人一直都没有碰上面。 于钟昭而言,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有时做完先生布置的任务,他跟三五个同窗相约出去,在笑闹声中斗诗拼酒,甚至会怀疑是不是上辈子只是南柯一梦。 如此这般过了约莫半个月,钟昭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原本紧绷不已的神经开始慢慢放松,看书看着看着,思绪也不会猛地跳跃到剑尖滴血时的画面,而这对即将到来的秋闱无疑是有好处的。 可是就在这时候,某天康辛树忽然在宣布下学之后,神情严肃地将他留了下来。 钟昭不明就里,但还是坐在原位没有动,等到其他学生走光了,才几步上前来到康辛树面前,拱了拱手之后道:“师父?” “有句话为师想问很久了。”康辛树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是刚刚他模仿考官出题,钟昭奉上的答卷。他紧紧盯着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学生:“这些年你在外面,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 听到这句话,钟昭眼睫微颤,却只是笑了笑:“多谢师父关心,自然没有,弟子好着呢。” 康辛树闻言没有立刻搭腔,又换了一个问题:“前些日太子外出查盐税,北城兵马司门前频繁有人去找茬,这事你知道吗?” “师父,您可能误会了。”钟昭摇摇头,“弟子素日与这些大人并无往来,只是江大人的手受了伤,经常去弟子家中的医馆换药,听家父说,他最近事忙,为方便起见,暂时搬出了镇国公府,在兵马司旁边租了一个小院子。” 他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果这个大人是指端王那种级别,那确实两个人直到现在都没见过,以后什么时候能见也不好说。 但唐策就不一样,这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想的,动不动就往钟家跑,都快跟钟北涯结拜了。 与此同时,撺掇陈二的家人,去北城兵马司闹事的主意就是唐策出的,钟昭也听他说起过。 上辈子陈忠年犯的事太大,被江望渡以扰乱军心的名头斩首,没人敢为他喊冤。可今生他的死因模糊不清,即使所有人都清楚,是太子不爽兵马司内务被端王窥探,江望渡才帮人分忧,但在明面上,陈忠年的死不能这样盖棺定论。 北城兵马司内部管理一片混乱,早在江望渡接手之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单纯泄露巡卒出行记录罪不致死,于是这就给了唐策在背后使力的空间。 钟昭前些天跟江望渡的纠纷,康辛树一清二楚,若说他完全不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也不现实。 此时听着钟昭滴水不漏的回答,康辛树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停顿片刻后,他没有再劝,只把那张钟昭上交的纸递了回去。 “在这上面,我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民生的关怀,也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朝廷未来的期盼。”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轻声道,“你将戾气藏在了很深的地方,或许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到,但是它会从字里行间中渗透出来。” 康辛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难掩失望,“昭儿,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但如果你以这个状态参与秋闱,乃至后面的春闱,莫说高中前三,便是上榜都不一定能做到。”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官员个个都在观察风向准备站队,真心做事的人很少。康辛树不希望自己的弟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是也无力改变,只能疲惫道:“放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想一想。” 钟昭听到这句吩咐,神情终于出现变化,他把那份布满自己字迹的答卷折了一下捧于手心,后退一步跪了下来:“师父……” “你不用跪我,这也不是跪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康辛树反而没有急言令色,而是扶着他的肩膀要把人拉起来,“你刚从西北回来,连续上这么多天的课或许也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钟昭前世习武已成习惯,这些天清晨都会提前一段时间起来,穿着中衣在院中打一趟拳,身板比刚重生的时候结实了一些。康辛树此时心有戚戚,一下竟没拽动。 他有些无奈,看着钟昭微微抿唇抬头望向自己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叹了一声:“别怕,为师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科考,为什么要做官。朝中从来不缺蝇营狗苟之辈,可如果连初入官场的人都这样,我们大梁以后要怎么办?” 康辛树语气还算温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厉害,一句比一句难听。初春的寒意顺着膝盖向上蔓延,钟昭咬紧牙关咽了一口口水,起身时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意。 他的皮囊尚还年轻,灵魂却被仇恨裹挟变得苍老下去,这种什么关于朝廷命数、胸中大义的话题,真的已经很久没考虑过了。 “多谢师父。”钟昭垂首跟康辛树行礼,低声道,“弟子会想清楚的,三天以后回来的时候,肯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康辛树看着他紧绷着的脸,摇了摇头又道:“不必向我保证,就算你想不明白,你也永远是我徒弟。我只是觉得你有如此之才,若把能力用在弄权上,可惜了。” 第14章 无眠 两个人的不眠之夜。 是夜,钟昭回到家中,第一次没有温书就上榻睡觉,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想放空自己的目的性太强,他反而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钟昭没有活下来,而是早已死于江望渡那一刀之下。他置身被刻意纵火的烈焰中,感受不到一丝切肤之痛,可是目睹家人被穿着夜行服、训练有素的士兵按在凳子上绑起手脚,一边惊恐地尖叫,一边看着火苗攀上他们的皮肤,远比让钟昭代其受折磨更痛苦。 这个梦持续的时间没有多久,钟昭就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到腰,冷汗将整个后背全部浸湿。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完完全全没有了睡意。 于是钟昭端着茶杯沉默片刻,干脆走到院中重复起了自己早上时会进行的活动。 最近这段日子钟家内外都静悄悄的,苏流左已经将这一情况上报端王,撤回了一半日夜待在这里的亲卫,若是半月后还没出什么事,也许连他们这批人也会走。 第14章 苏流右留了个中午的饼蹲在墙头上啃,一边溜号一边看钟昭穿着浅青色的中衣在底下活动胳膊腿,数他这次会坚持多久。 因着苏家兄弟一直都在,钟昭担心自己在宁王府学来的功底被他们瞧出端倪,通常只会练些简化演变后的拳法,不会暴露的同时也更适合他的身体。 只不过今天他尤其烦闷,下手的时候也更重。苏流右倒是没看出他的身法有什么古怪,而是拽了拽兢兢业业盯着外面的兄长的手臂:“他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今天刚回来就这样了。”苏流左侧过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收回,“其实钟公子身体素质很好,若是幼时习武,一直练到现在,不一定比他读书差。” 苏流右一听这话顿时来劲,把还剩下一口的饼扔到他哥怀里,嘴里嘀嘀咕咕道:“开蒙晚又怎样,你我不也是十岁以后才习的武?我去问问他要不要认我当师父,这要是成了,保不准我以后能有一个状元徒弟,吹牛都有话说。” 说着,他立刻站起身来,不顾苏流左无奈的眼神冲了下去,来到钟昭面前:“嘿!” 钟昭眼皮一跳,缓缓收了招,看向他道:“有事吗?” “……你是不是长个了。”苏流右大言不惭夸自己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察觉高度不对,惊讶地围着钟昭转了两圈,“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比我矮挺多呢吧,怎么感觉现在咱们好像差不多了?” 钟昭闻言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上辈子最后比苏流右还高一些,窜个子也正常:“没有,应该是你的鞋跟比较矮。” 苏流右立刻低下头去对比两个人都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差别,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钟昭轻飘飘地朝他投去一瞥,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你忽然下来想做什么,要是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苏流右的思绪被拉回来,哦了一声便兴冲冲地准备大聊特聊师父与徒弟的事情,可当他的视线落在钟昭眼下的乌青上时,又突然把即将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也没事,就是看你好像不怎么开心的样子。”苏流右是个很热络的人,在钟家守了这些天,已经跟钟昭混得很熟,此时直接搭上了他的肩膀,“怎样?要不要出去逛逛,我带你在房檐上走,保证巡查的人抓不到咱们。” 钟昭没有第一时间答话,可也没有立刻拒绝。苏流右意识到他应该多少有些动心,遂继续引诱:“反正你在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接下来多半也要辗转反侧到天明,不如跟我说说,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钟昭笑笑,“镇国公府也可以?” 苏流右脸上自信的笑容僵住了。镇国公是大梁的常胜将军,常驻府兵好几百,他们两个要是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去了那里,估计刚冒头就会被弓箭手射成靶子。 “好端端的去那里干嘛。”他挠挠头不太明白地问,“镇国公那么生人勿近,他又不认识你,你半夜窥伺一个老头子做什么?” 听到某个显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词,钟昭的眉毛很轻地挑了一下,刚要反驳,忽然想到了他真正称得上窥伺过的人。 前世钟昭有半夜跑去江望渡家的习惯,彼时那人已经有了更高的官职,找个由头搬出镇国公府,几个守夜的侍卫身手没钟昭好,他就时常趴在屋顶上注视对方。 而当年他睡不着觉去看江望渡,心里的想法很单纯,从头到尾一直是该怎么杀掉对方。 甚至看着看着,钟昭真的曾一时兴起,黑布覆面实施了一次刺杀,可惜的是半路太子忽然找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大内高手,不仅救下江望渡,打伤钟昭一条手臂,还全城通缉了他半年。 那时候日子太难捱,钟昭只有在江望渡不知情的情况下,偶尔去看他一眼,靠着对这个人的恨,才能逼自己坚持下去。 “不跟你开玩笑。”想到这里,钟昭还真有点想重温一把前世的感觉,兼之白日里康辛树说他身上戾气深重,他也升起了去见见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念头。 钟昭一句话说了一半,等着苏流右将头转过来,淡淡地问:“江望渡现在不在国公府,而是自己搬出来了,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啊。”苏流右理所应当地点点头,“听说他快被陈忠年大哥烦死了,怕这帮人得了失心疯闹到镇国公府,弄得府上大人面子上过不去,这才出来住的。” 苏家兄弟是端王府的人,还因为保护钟昭家人这份差事跟唐师爷牵上了线。唐策小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已经提前认了苏流左做开蒙师父,苏流右作为他弟弟,自然也从唐策那儿听了不少小道消息。 钟昭毫不意外于苏流右会说出这些话,闻言微微点头。而苏流右在看到他的动作反应了一下,很迷茫地问:“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想去小江大人的屋顶吧……” “有什么问题?”钟昭忍不住失笑,“江望渡虽然住在兵马司这么个衙门附近,可只要没有大的动静,那边也不会派兵过来。他新住所的护院只有孙复和一个巡卒,那两个酒囊饭袋不可能是你的对手,别告诉我你不敢。” 苏流右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想不明白钟昭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如此自然地将两个接受过训练的人评为废物。不过他疑心自己要是问了,没准会被打入蠢货的行列,遂憋了半天只是道:“……自然敢,走就走。” —— 一刻钟以后,苏流右当真带着钟昭一阵翻转腾挪,无声踩过无数人家的屋顶,来到了江望渡暂时居住的小院外。 脚下踩着瓦片的感觉很熟悉,不等苏流右提醒他当心,钟昭就迅速降低重心,找到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度,盘腿坐了下来。 夜风习习,小院中心的石桌上空无一物,屋内倒是点着灯,能依稀透过纸糊的窗户,看见里面的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 “你胆子可真大。”苏流右不过是观察了一下地形的功夫,回头就发现钟昭已经自顾自地坐好,那动作熟练得好像重复过千百遍一样。他愣了一下,也很快走过去坐下:“没想到对于小江大人来说,今夜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钟昭闻言笑了笑,把声音压低到对方听不见的程度,轻声呢喃了一句:“不止今晚。” 跟外表的吊儿郎当不同,江望渡一直都是浅眠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做噩梦的频率比他这个苦主都高,睡到一半尖叫着坐起身来都是常有的事。 钟昭摩挲着从妹妹那里转移到自己这儿的剑穗,忽然叹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在民间盛传的话本子里,几乎所有身怀武功的人都会在腰间悬挂酒壶,颇有点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想喝随时都能喝。 然而钟昭也在王府当过职,知道这只是文手的想象而已,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 “你还会想喝酒?”苏流右听罢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学堂里那些秀才动不动就要饮酒作对,我看你就去了两三次,还以为你酒量差,所以才总拒绝的。” “……”钟昭一时无话。 前世苏流右跟找他拼酒数次,哪怕加上苏流左都不是钟昭的对手,他朝人投去淡淡一瞥,眼神中带着想嘲笑却不能说出口的惆怅:“那你对我误解得有点深。” 苏流右并没有看懂钟昭这个眼神是何意,不过他也没怎么纠结,而是顿了顿问:“不过说真的,有个事我很好奇。小江大人前几日动不动就往医馆跑,你想见他很容易,何必要现在呢?” 钟昭听到这话,缓缓收回落在苏流右身上的目光,再次看向烛火摇曳的里屋方向,语气平平:“当然是因为这不一样。” 面对面交谈和单方面在角落里监视对方,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不过苏流右显然理解不了,往前凑了凑还想继续问,就听下面的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响,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他跟钟昭此时的姿势太张扬,虽然天还是黑着的,但还是有被看到的可能。于是他们二人听到这动静,几乎同时俯下身来,屏息凝神地关注着眼前的一幕。 此时这两个出现在院中的人正是江望渡和孙复,其中前者护着蜡烛,后者乐颠颠地端着酒壶,走出来就直奔石桌,斟满两杯后,内部醇香的味道弥漫开来,苏流右远在屋顶上都闻得一清二楚。 “……要不回去吧。”他闭了闭眼睛小声询问身侧的人,“你家有没有陈酿的女儿红?要是没有的话,照殿红也行啊。” 钟昭无语片刻:“没钱。不过天快亮了,确实得赶紧走。” 苏流右也知道此等名酒,若是想在钟家喝到,实在太为难他们,所以也不气馁,跟钟昭一道留心着脚下的动作,小心翼翼往后退。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石桌边上的两人也没有察觉端倪,可就在苏流右捏着钟昭的肩膀,准备带着他原路返回的时候,江望渡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抬起了头。 第15章 在这种距离之下,就算双方目力再佳,也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不知是不是仇敌间的相互感应,钟昭的身体为之一顿,平白觉得自己正在与江望渡对视。 而没让他等太久,下一刻,江望渡笑了笑道:“屋檐上的兄弟,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一杯?” 第15章 过招 我很疼。 孙复将原本已经被他放在桌上的烛台拿在手中,往前走了几步凑在江望渡身边。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他的侧脸,衬得他半张脸温和,半张脸隐于暗中,看不真切。 此时这里就只有江望渡和孙复,另一名充当护院的巡卒不知所踪,苏流右前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俩,眼下竟有一种被熟人抓包的糗感,于是咽了一下口水,悄悄问钟昭:“咱们下去吗?” “盛情难却。”钟昭本不愿跟江望渡面对面交谈,但这人的目光就像影子一样落在他身上,仿佛只要他拒绝就是怕了一样。钟昭偏头看了看一脸希冀的苏流右,“正好,你不用惦记从我们家讨酒喝了。” 苏流右闻言喜上眉梢,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便带着钟昭飞身下去,全然忘了正是自己亲哥去忽悠了一次陈忠年,才导致对方目前有家不能回,按着规矩给江望渡行礼,“见过江大人。” 江望渡叫了句免礼,随后便无声地望向钟昭,而钟昭也没有多说什么,坦坦荡荡躬身拱手,随后胳膊便被江望渡托了起来。 “你们来得正好。”他只字不提面前这两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自己家屋檐上待着,目的成疑的事,只是道,“今天在马场的时候,我骑的马发了性,为了控制住它,手抻了一下,感觉加重了。” 说着,江望渡按着钟昭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径直将自己的左手伸到对方面前:“因为太晚,城内的医馆全部关门了,既然你人都已经来了,帮我看看?” 提到他手上的夹伤,钟昭和孙复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前者是有种被莫名碰瓷的不适感,后者是觉得江望渡之所以受伤都怪钟昭,一提起来就火气直冲大脑。 不过到底过去了这么多天,他俩的反应都没有一开始那么大,孙复冷哼一声抱臂站在旁边,钟昭则扫了一眼江望渡再度肿起来的手指,抬头道:“现在配不了药,我看也是白看,但是有一点,你少喝点酒对伤口比较有好处。” 江望渡面前就摆着个还剩下半杯残酒的杯子,他笑了笑:“你是故意讲这话的吗?” 钟昭平静道:“只是实话实说。” 生病或受伤的人本就该忌酒,无非是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的时候,没多少人完全遵守罢了。 江望渡撇撇嘴,显然没有要听话的意思,听到这样的劝告,反而立刻将酒壶拿了过来。 钟昭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杯子斟满,嗤了一声没说话。 然而还不等他在心里感叹,江望渡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时候,那杯子就被对方推了过来。 “孙复,去屋里搬个凳子,给这位苏兄弟看座,把剩下的那套酒具也给他拿过来。”江望渡像是浑然不觉将自己用过的酒杯拿给钟昭,是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言语间根本没考虑他的死活,“这酒贵着呢,既然我喝不了了,那你们今天就负责把它解决。” 孙复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像是早就习惯了江望渡的想一出是一出。钟昭低头看着因为盛酒的容器被挪动,而在酒面上晕开的波纹,出声问:“你给我用这个?” 因为方才看伤的缘故,江望渡坐得离钟昭很近。他穿着身白色的常服,一半头发被玉簪束起一半头发披着,隐约能看见有两绺比其他地方的短,是先前钟昭拿匕首扎进来时,连带着被斩断的。 钟昭偏头盯着那两绺头发翘出来的尖,一时没顾得上纠正对方别叫自己叫得这么亲,等听见孙复搬凳子出来的声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抬手将那两个尖按了下去。 “没办法,凑合一下吧。”江望渡被这动作弄得有些痒,幅度很小地缩缩脖子,意识到对方做了什么后,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努嘴解释,“这院子平时少有人来,杯子就只有三个,我跟孙复一人用了一个,另外那个自然是苏兄弟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看向苏流右问道:“还是说你打算替他喝本官倒的这一杯?” 苏流右突然被点到名,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他其实不理解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共用一个杯子喝酒到底犯了什么天条,但江望渡连本官的自称都出来了,他就是再没有眼力也知道该怎么回话。 “不敢,不敢。”孙复已经把酒杯递到苏流右嘴边,他赶紧喝下去一大口,因为要顾着回话,都没好好感受其味道,忙道,“小人用这个就行,用这个就行。” 钟昭听见苏流右这光顾着自保的发言,实在没忍住转过头来横了他一眼,苏流右则苦哈哈地对他回以一个自己也没办法的表情。 “……多谢江大人好意。”钟昭被这几个人气得想笑,深觉半夜往外跑只会给自己添堵,随便扯了个理由,“不过草民明日还要去学堂,怕先生责骂,就不喝了。” 江望渡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牵起嘴角微微一笑:“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康夫子课后把你留下,说要给你放三天假?” 随着这句话落下,桌上的气氛瞬间产生了些许变化,连闷头喝酒力求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苏流右都抬起了头。钟昭眼睛眯了眯:“江大人,你监视我?” “礼尚往来而已,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江望渡神情不变,侧头看着钟昭牢牢锁定自己的目光,终于把话题绕到他们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上,“眼下秋闱还没开考,阿昭怎么先学会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一套?”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由皇帝亲授朝职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一点也不脸红,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下:“难道只许你掌握我的动向,连我搬出镇国公府都一清二楚,伙同那个姓唐的给我使绊子,不许我在你身边放几个人?” 若说刚刚他们还是在闲聊,此时江望渡的话就真的是绵里带刀。苏流右听人提到唐师爷,知道这顿酒是肯定喝不下去了,当即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走到钟昭身后。 然而江望渡却像没看到苏流右一样,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钟昭的一举一动上,见人侧头捎带讥讽地看着自己,他主动端起那个已经被冷落许久的酒杯,朝钟昭嘴唇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不喝吗?” 钟昭的视线缓缓从对方的面庞转移到这杯女儿红上,停顿片刻后,忽然低声重复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康辛树说他戾气深重,不自觉变的眼界狭隘,没有家国天下,钟昭没法否认。他知道自己跟真正十七岁少年的模样已经相去甚远,即便尽力模仿,也是东施效颦。 但即使他自己清楚这一点,也并不代表江望渡可以在他面前大谈官与民,压迫与被压迫。 “江大人,令堂的病恢复得怎么样了?”钟昭没有顺坡下的意思,挡掉江望渡递来的酒,因为扫到那根受伤的手指,他松了些力,酒杯啪一声掉在了地上。钟昭似笑非笑道:“若官府真的许百姓点灯,你我此刻又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江望渡守规矩,就不会在被拒绝购入摘星草后选择强抢。如果官府守规矩,钟昭就不会第一时间排除掉报官的选项,铤而走险直接找到云端上的端王,还被唐策斥责越级上告要受大刑。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钟家是否遭受了那一场灭顶之灾,江望渡都是绝无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钟昭的两句反问落地之后,江望渡尚且没有出声辩驳,孙复已经听不下去,张口回怼道:“我们家蓝夫人能好起来,确实跟摘星草脱不开关系,但是你娘难道不是更先痊愈的人?” 他事先没想到会在自己主子的小院子里碰见这两人,再加上此时已是夜间,腰间没有配剑,现在骂人时手里连个武器都没有,颇觉没有底气,因此声音更大了:“你得了好处,我们公子也没追究你的以下犯上,你还想怎样?” 二十来岁的孙复太愣头青,吵架只会比谁嗓门大,钟昭当然不至于退化到因为他的话动怒,但听到这个问题,心里还是冒出了个声音,而那个声音在说—— 我想让他死。 钟昭从石凳上站起来,他想他已经想出了师父那两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不能如实告诉康辛树,但是他要科考,要做官,就是因为他想将江望渡,乃至他下属孙复这样的人从朝堂上永远赶出去。 “不管怎样多谢江大人的酒。”钟昭微微垂下头,看了一眼那滚落在地上的酒杯,淡淡道,“草民无福消受,你还是自己喝吧。” 说着,他示意了一下苏流右,然后便准备离开这个小院子。 可就在这时,江望渡突然笑笑,道了一句:“等等。”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苏流右一下子绷起了全身的肌肉,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江望渡与孙复暴起动手,如何在不真正伤到他们的情况下,将钟昭带走的准备。 第16章 但是江望渡并没有给苏流右这个机会,在距离钟昭只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仿佛此前的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一样,很故意地旧事重提:“阿昭,你刚刚打到我的手了,我现在很疼。” 第16章 剑穗 这东西的绣法出自苗疆。…… 示弱从来都是江望渡的拿手好戏,这一点钟昭前世与人初见时就领教过,但此刻听着对方堂而皇之又将那点手伤拿出来说事,钟昭还是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江大人乃正六品武官。”他没有回头,只凉凉道,“反复向草民提起一处并未伤筋动骨的伤,不觉得心里过不去吗?” 山不就我我就山,江望渡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了钟昭眼前。他们之前在钟家内室第一次见时,两人的身高还一般无二,现在再想跟钟昭对视,他已经要微微仰头:“有什么过不去的?” 江望渡说到这里想到什么,忽然朝他一笑:“理由只要好用就行,何必去管用了多少次。这个道理还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钟昭非常清楚江望渡此言,是在暗指前些天自己用摘星草牵制他的事。但他们一个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是纯粹的想恶心人,钟昭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放在一起说的。 “既然大人觉得疼,就不要在伤还没好的时候跟人赛马,也不要半夜跑出来吹风饮酒。”他掀开眼皮看向江望渡的眼底,顿了顿又道,“早些睡。” 随着钟昭这句话落下,不知道为什么,江望渡的脸色忽然一僵。 钟昭见状其实也有些意外,想不明白江望渡刚刚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怎么提到一句早睡就紧张成这样。不过他当然也不会问,嘴角向上轻轻扯了扯,便径直绕过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同苏流右走了。 —— 苏流右轻功极佳,果然如他所说一般,这一路都没有惊动任何巡查的官兵,甚至连住得如此近的钟父钟母都不知道他们出去过。 第二天一早,学堂还有好一会儿才到上课时辰,钟昭便起身准备去康辛树的家里,试试看能不能争取早日回去上课。 但他才刚推开外面的大门,父亲就穿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师父给你放了三天假,那你就不要多想,好好休息。”钟北涯伸出手递给他一封信,“昨天看你脸色不好,我就没有跟你说。你姑姑跟表哥今天就到京城了,要不要跟为父一起去城门口接人?” 钟北涯后面的话说出来时,钟昭已经一目三行地看完了那封简短的信,确实是他表哥的字迹无疑,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说他们会在城外客栈住一夜,天亮立刻进京,因为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所以希望钟北涯能去迎他们一下。 “那就走吧。”钟昭平白想起昨夜江望渡苍白的脸,又摸了摸左侧衣袖那里放着的属于对方的剑穗,思考片刻,把书箱放回屋里,跟着钟北涯一道向外走去。 京城,大门。 城门已开,门口的守卫站在道路两侧,仔细观察着过往行人,因为近日盗贼泛滥的缘故,士兵在盘查方面更为细致,今天还请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协助。 此时钟昭的姑姑还没到,钟北涯远远看见江望渡,杵了杵儿子的手臂道:“江大人旁边的人是谁,副指挥?看衣服不像啊……” “曲青阳。”钟昭听到这个问题往那边扫了一眼,在提到这个妄图强抢孕妇的人时,语气难免带上两分不屑,压低声音,“南城指挥使,职级跟江望渡相同。” 关于这个曲青阳,如果钟昭前世打听的消息没出错,此人幼时自恃身份高贵,还带着其他几个家族的少爷给过江望渡难堪,不过后来太子受封,他就一直若有若无地想跟江望渡套近乎。 大抵是因为两人纨绔的方向不一样,江望渡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貌似也不屑与之为伍,每当曲青阳示好时都会直接装傻。 譬如现在,曲青阳穿着兵马司指挥使的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乍一眼看过去也算人模狗样,但他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同时不停往江望渡身边凑,连带着身/下的马也一直在拱江望渡的马。 江望渡习惯左手勒缰,从钟昭的角度看过去,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因为不想跟曲青阳靠得太近,不断控制马匹在不大的范围内来回调转方向,那只手比昨日还肿几分。 不过这时对面的人不是钟昭,他显然对这点小伤浑不在意,绕了半天曲青阳还是跟在屁股后,江望渡看起来终于按捺不住,蹙起眉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约莫这句话实在不好听,曲青阳这么个不要脸的人都定在原地,讪讪地笑了一下,总算打起了点精神观察四周,不再搞小动作了。 钟昭无声地看了这一出热闹,将头转回来的时候,正好在前方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了自己姑姑钟北琳以及表哥秦谅。 钟北琳虽为苏州绣娘,可惜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她丈夫家里世代务农,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只能说不会叫孩子们饿肚子,衣服上很多地方都打着补丁。 钟昭见父亲完全没看到他们,还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就拽了拽他的手臂,给人示意了一下。 钟北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跟自己这位姐姐见面,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便激动的热泪盈眶,大力挥舞手臂,意图让人尽快看到自己。 钟北琳天生下来就不能讲话,情绪比普通人平淡很多,纵然在儿子的提醒下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弟弟,也只是微微颔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等到接到他们,钟北涯第一时间把姐姐身上背着的包裹丢给钟昭,然后就领她走在了前面,边絮絮叨叨地表达自己的想念,边夸她儿子有出息,来年春闱必定能中,钟北琳对此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极其偶尔才会笔划一两个手势。 这对母子上京来住,带的东西自然很多。钟北琳的包裹已经比她儿子小很多,但钟昭接过来的时候手还是往下沉了一下。 秦谅今年二十有六,在年仅十七岁的表弟面前唯有无言,此时默默在旁边看了他好几眼,见到这一幕终于开口:“要不我来?” “不用。”钟昭听到这十分憨厚的话,看了一眼从他脑袋后面支出好大一截的行李,心中更坚定了等端王府亲卫撤出后,要好好把前世武学功底捡起来的打算,缓慢地把姑姑的包裹背到了身上。 秦谅虽然可以正常跟人交谈,但寡言的样子也没比他娘好多少,见这个记忆中面容都有些模糊的表弟同样不是个热络人,愈发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不过就在他头越来越低,快把自己变成一个萝卜的时候,钟昭慢慢适应了那个宛如里面放了石块的包裹,轻声开口道:“表哥,师父罚我三天不得去学堂,帮你引见的事情可能要往后推,抱歉。” 秦谅一愣,随后立刻摇头:“没关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跟我道歉。” 他在生活中是真不会说话,但等春闱上榜当了御史后整个人便会宛如脱胎换骨。钟昭听到对方费了巨大功夫才憋出来的一句话,没来由地想起前世秦谅打死不站队,平等地在朝堂攻击太子及端王手下官员,把这两个人气到七窍生烟的事,登时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秦谅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在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的同时,安慰一下看起来有些低落的表弟,那边钟昭的笑声传入耳中,他愣了一下,突然开口夸道:“小昭,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钟昭表情凝固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别说话了。” —— 当夜,钟北涯提前关闭医馆,从酒肆里提了两瓶酒,扬言要检验自己侄子的酒量。然而还没等轮到秦谅登场,他就先被钟北琳喝趴下,被不忍直视的姚冉拖回了屋里。 至此,大战钟北琳和秦谅的任务就落在了钟昭一个人肩上。 钟北琳没料到一个看着略有些腼腆的少年酒量会这样好,待自己儿子也不省人事地趴在桌上后,朝人打了个手势。 ——比你爹强多了。 钟昭笑而不语,抬手给她倒了最后一杯酒,终于决定进入自己陪人耗到如今的正题。 他将江望渡那枚剑穗拿出来,双手递过去问:“侄儿想请姑姑帮忙看一看,这东西的绣法、针脚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眼下已是深夜,烛火幽深,钟北琳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接过那剑穗眯眼一看,比划着。 ——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钟昭眉毛一跳,没说实话:“小妹在路上捡的,我看这纹路不太常见,怕犯什么忌讳,正好您来了,就想请您帮忙看看。” 钟北琳闻言也不多问,将东西给他丢回来,懒洋洋地回。 ——没什么忌讳,就是这种绣法中原不常见,苗疆人用的多。 看清姑姑的手势之后,钟昭只觉得心中仿佛响起一道闷雷。 镇国公壮年时常年在外征战,这个征战的对象包括挑衅边疆的周边各国,也包括一些动不动就不听话的边疆部落。 第17章 正因如此,他府中几乎没有异族人,唯一的例外就是蓝夫人。 因为是江望渡的母亲,钟昭曾经打听过一点蓝夫人的事,知道她跟镇国公实在算不得真心相爱。甚至说得难听点,蓝夫人是他昔年攻打苗疆为自己选定的战利品,进京的时候连中原话都不会说,同族丫鬟更是根本没被允许带。 而在这个前提之下,蓝夫人还身中蛇毒,直至卧床不起,所以才有了江望渡找抢摘星草的事。 但问题是钟昭的母亲跟她是一样的病症,后面病情一度恶化到手都抬不起来的地步,可不像能做出如此精致剑穗的样子。 他感到指尖冰凉,一直沉默到钟北琳打了个哈切,才再次出声问道:“那依姑姑看,这剑穗有可能是一位缠绵病榻,甚至是……将死之人绣出来的吗?” 钟北琳闻言轻轻瞟了人一眼,像是在心里疑惑他怎么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随即耐着性子,给他比划了很长的一段手势。 ——不可能。苗疆人的绣法普遍比中原还要复杂,这剑穗的针脚如此细密,一丝一毫的错处都没有,绣它的人不说身体一定多么强健,但也绝不会病入膏肓。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疑心 暗访。 问完自己的问题,钟昭便将姑姑和早已昏睡不醒的表哥请到里屋入眠,一个人收拾了刚刚用饭饮酒留下的一片狼藉,随后在空荡荡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即便重生而来,年轻了很多岁,那几壶浊酒依旧不曾对钟昭造成什么影响,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此刻脑子格外清明。 江望渡母亲在生下他后,身体一直不好,早年镇国公对她还有兴趣的时候,也请过郎中去看,可惜一直没用,后来就作罢了。 关于蓝夫人是否患病这点,钟昭前世核实过,确实确有其事。 不过江望渡那枚剑穗实在太新,如果蓝夫人跟他娘姚冉一样身中蛇毒,毒素入体多年后终于失控,病得倒在床上起不来,短期内根本做不了针线活。 “苏大哥。”他想到这里,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在墙根下叫苏流左的名字,等人跳下来后继续问,“端王殿下可有说过,让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苏流左心算了一下道:“三天之后,钟公子,怎么了?” “……”钟昭话出口之前停顿了片刻,看着苏流左有些犹豫。其实按理讲,苏家兄弟是端王侍卫,他没有使唤这二人的权利,彼此间也信不太过,但他现在实在手上无人,似乎除了死马当活马医,也没有别的出路。 苏流左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没等来钟昭的下文,颇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刚要开口问,钟昭就笑着拍拍他的肩。 “不是什么大事。”他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昨天你弟弟带我夜探江大人小院,我观他身上衣服的纹样没有见过,就突然想起来,他娘好像是苗疆人?” 钟昭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此时半眯着眼睛的样子就很像醉酒胡闹、瞎说瞎问,苏流左没多想,点了点头回答道:“的确有这事,不过苗疆是被国公爷打退的,所以小江大人平时不太爱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苗疆当年趁着大梁与外敌有龃龉,在背后偷偷搞小动作,被教做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钟昭微微颔首,又漫不经心道:“不爱提归不爱提,他身上那衣服挺特殊的,应该是他娘缝的,缝得真好。” 苏流左是聪明人,话听到这里,基本已经明白钟昭的隐谕,同样笑着回:“蓝夫人重病卧床,如何能亲手为小江大人缝制衣衫?约莫是他身边有别的苗疆人,公子若感兴趣,我帮你打听打听就是。” “那就多谢苏大哥了。”钟昭的目的就是这个,闻言还不忘给自己找个理由,“时过境迁,大梁与苗疆早已经重修旧好。家母病重多日,好不容易得以恢复,我想给她裁一身新衣,若江大人的衣服是在哪个裁缝铺做的,我也想去问一问。虽然肯定用不起那么好的料子,但能用新花样哄母亲开心也好。” 苏流左再次应声,随后便目送着钟昭回房休息,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再次飞身上墙。 见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苏流右立刻凑过来问:“小昭刚刚托付了你什么事,我能听吗?” 耳朵里灌进一个略陌生的词,苏流左皱了下眉,没立刻回答:“小昭是钟公子兄长称呼他的方式,你何德何能敢这样?” “我也就是私下叫叫嘛。”苏流右悻悻地吐了吐舌头,“他现在只是个秀才,平时还管咱们叫哥呢,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啊,只是个秀才。”苏流左被气得头疼,面上却只是冷淡地瞟人一眼,“只是个秀才,就能让王爷派亲卫过来给他当护院,让我们兄弟二人在主子跟前露脸。” 说到这里,他看着弟弟低头琢磨的样子,想起对方曾一时兴起要做钟昭师父,最后那句话却阴差阳错没有说出来,轻声叹道:“上面的人给面子叫你一声哥,不代表你真能把他当弟弟。眼下秋闱在即,如果一切顺利,他还能只是个秀才?我是怕你得罪人。” 有些出身贫寒的官员爬上去后,确实会故意坑害从前不够‘敬重’他的人,哪怕那些人曾经给过他切实的帮助,这一点苏流右也听说过。他缩了缩脖子:“那我以后不说了,不过钟公子不像会做这样事情的人吧。” 像与不像,是与不是,谁又能知道。苏流左笑了一下没回答,倒是苏流右伸手抓抓头发,想起来他到现在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钟公子刚刚跟你说什么了,是很重要的事吗?” “……也不算。”苏流左跟弟弟之间没有秘密,想了想刚刚钟昭说的那些话,大致给人讲了讲后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钟公子应该是想多了解了解江大人。” 太子和端王斗得如火如荼,钟昭靠告发江望渡才入了端王的眼,在没得到官位前,自然得咬紧这个敌手,免得端王把他忘了。 对于钟昭刚刚的请求,苏流左是这样理解的,但苏流右的看法则与人大不相同。他当时亲自陪钟昭去了江望渡暂住的小院,可不记得对方衣服上有什么特殊图案。 “苗疆纹样?”昨天天太黑,兼之彼时苏流右的注意力全在酒上,着实没注意到江望渡穿的那件衣服有什么不同。 他想了想钟昭仔细观察对方中衣的场面,竟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忙伸手抚平,同时小声嘀咕:“反正我没看出来。若是非要说跟苗疆最贴边的东西……应该就是小江大人的脸吧。” 苏流左听见这胆大包天的发言,顿时扭过头去:“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错啊。”苏流右被孪生哥哥瞪了一眼,感觉很无辜,“昨天那情形你没看见,钟公子给小江大人顺头发,小江大人还给他倒酒,冲着他笑,这两人看着哪里像仇敌?倒像是,倒像是……” 他由着自己看到那一幕时的印象胡诌,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些揣测似乎不应该宣之于口。 苏流左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再三叮嘱他在外人面前绝不能胡言,起身换了个地方巡视。 不过离开苏流右十几步开外后,他也忍不住寻思了一下,想着苏流右刚刚描述的场景,感觉确实跟死对头搭不上边。 江望渡的眉眼几乎能用艳丽来形容,平时束着头发穿兵马司官服还看不太鲜明,可是如果散着发穿着中衣,估计没几个人能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比如苏流右,不就完全没看出他衣服上不同于中原的绣样吗。 —— 另一边,江望渡并不清楚苏家兄弟在想什么,太子历经几月终于回朝,听说兵马司前段时间一直被人找事,着心腹过来问了问。 这位心腹年纪不大,也就不到二十岁,身上的衣服简单整洁,眼睛黑亮,声音又软又细。 他假模假样地半蹲下来给江望渡行礼,在对方放下手中的笔过来扶他后,一边告罪一边没推脱:“大人折煞奴才了。” 孙复看不太上太监,尤其是这种长得漂亮,被提拔的过程不怎么干净的太监,所以一直闭着嘴,头都没抬一下。 不过很可惜孙复能躲,江望渡却躲不了。他眼看着面前的宋喜将手往自己手上放,也只能在碰上之前把手抽回来,正色询问:“殿下遣你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这么些日子不见,江大人还是这么爽利,一句闲话都不想跟奴才说。”宋喜看着他的动作笑了笑,“陈二家的事,殿下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就想来问一问大人,需不需要东宫出面?” 自陈忠年被杀,其家人在唐策的指使下闹了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本人虽然不在京城,但党羽又没有全走,要帮早就帮了。 江望渡知道他是过来说废话的,面上仍然带着笑:“承蒙太子殿下/体恤,已经处理好了。烦请宋公公转告,卑职一切安好。” 宋喜来前就知道,江望渡先以官威吓唬陈二的父亲,又拿财帛塞给陈二的哥哥,说他家孩子尚在襁褓,这些东西以后用得上,算是恩威并施地解决了此事。 第18章 跟太子一样,他也很惊讶于江望渡的处置,所以太子提出想找人来探一探时,他赶紧就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宋喜的眼珠转了转,立刻意识到江望渡经过这件事情,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除了巴结太子什么都做不了的少爷,心里有了想法的同时,准备赶紧回府跟太子汇报,因此也不再耽搁。 他再次福身口称告辞,江望渡自然要将他送到门外,但在马上要看着对方离开的时候,宋喜又转过头幽幽地道:“江大人,大家是旧相识,我不跟你兜圈子。若非你没办好上次殿下的差事,边关,你早就去了,怎会被小人绊住?” 提到这件事,江望渡还没表露出什么,孙复却已经抬起头,脸上隐隐流露出几分愤慨。 当时江望渡去求太子,说自己不愿留在京城,想去军队中历练,太子让他去夺摘星草,说只要能成,就上书皇帝让他走。 虽然因为钟昭这个变数,过程和他们预计的有偏差,可摘星草还是被江望渡弄到了手。 然而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太子非但没有履行承诺,还含沙射影他们办事不力,被陈忠年家人缠上是活该,显然就过分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上门 钟公子不会还要赶我走吧。 宋喜含笑看着江望渡,后者还没有说话,他先平白生出了一种被盯上的感觉,微微偏头往江望渡身后一扫,孙复刚好在同一时刻垂下头,掩去了眸中的凶光。 “看来江大人家的下人该好好管管了。”在宋喜的印象里,孙复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以前在他面前向来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这样的眼神从未有过。他哼了一声,嘲讽着:“还是说江大人脱胎换骨了,就不屑于跟杂家这样的人打交道,必须得让殿下亲自过来才行?” 近几个月以来太子不在京,也有意没叫手底下的人去帮江望渡,因此在出了陈忠年那档子事后,包括宋喜在内的人都认为,江望渡肯定会搞得很狼狈,最后灰头土脸地去东宫求援,然后他们再勉为其难地帮忙料理,顺理成章。 可谁知道江望渡确实狼狈了一段时间,但等他捏准陈忠年家人的软肋后,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这件事。后续更是着手整饬北城兵马司,剔除一部分混吃等死的人,提拔了一批肯干实事的,真正意义上把这个衙门握在了手中。 端王府如果还如之前一般,随便派个侍卫就想打听里面的事宜,那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甚至宋喜有时候都觉得,江望渡一开始拖着陈家人没动作,是在给自己挪出镇国公府找借口。 毕竟他自从搬出来到现在几个月过去,始终没有回去的想法。他大哥江望川还曾派小厮来问怎么回事,江望渡干脆没搭理。 当一个平时没什么能力,全靠主子往上拽才能干点儿正事的人,忽然不声不响地就稳固住了势力,难免会让人心生猜忌。 即使江望渡这点权,完全是太子想给自己充门面,外加看不下去他在江府混得太惨放给他的。 江望渡听出宋喜话里的警告,立刻蹙着眉回头踢了孙复一脚,眼看着对方跪在宋喜面前低头告罪,这才转过头来,弯腰作揖:“宋公公海涵,我家这小厮没规矩惯了,日后必当严加管教。您是太子宠侍,卑职怎敢不敬?” 听到这照常自贬谄媚的一句话,宋喜总算觉得心里那口气顺了下去。他朝江望渡笑了笑,然后走上前假惺惺地扶孙复起身。 看见一双常年不怎么见光的手朝自己伸来,孙复当即深吸了口气,若不是注意到江望渡投来的眼神,又差点没憋住那声冷哼。 “宋公公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一般计较。”孙复随便扯了个谎,瓮声瓮气道,“小人近日家中事忙,心烦气躁,并非有意冲撞。” 宋喜心里能信他就怪了,但这句话也只是一个台阶,他摇头说了两遍哪有,想了想,转向江望渡,抬手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也是刚刚我讲错话了,北城兵马司的改变殿下都看在眼里,还说来日要为大人谋一个更好的差事,肯定比在边疆吹冷风要好得多。” 有时候在京中做官,未必比在外面受苦舒坦,江望渡对这个说辞不置可否,撑着笑脸又跟宋喜虚与委蛇了一会儿,终于把人送走了。 宋喜一撤,孙复立刻把弯着的腰直起来,张口便骂:“要不是钟昭太鸡贼,咱们抢那个破草哪里会这么费力?而且不管怎么说,东西最后也都拿到了,先前陈忠年他哥刚找上来的时候我还琢磨,怎么东宫的人跟看不见一样,现在……” 现在经常出入江望渡这个小院的只有三个人,除了他跟孙复,另一个人主要负责帮忙购买食材衣料之类的东西,非常偶尔的情况下才会守一守夜,不像镇国公府那般人多眼杂,需要担心隔墙有耳,江望渡也就没有阻止他发牢骚。 不过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他靠在桌边散漫一笑,打断道:“不是一直这样吗?” 孙复骂到兴头上,脸都是红的,听到这话下意识道:“什么?” “殿下没变,宋喜也没变。”从他渐渐长大,能给太子跑腿干活起,谢英对他的态度就一直如此,不相信他能做出什么成绩,但也不会让他真的吃大亏,若他某次做的好,谢英反而会觉得意外。 上次摘星草的事,他被钟昭摆了一道,谢英气到不行,疾言厉色地斥责,实际上背后想想,估计还会觉得自己果然没料错。 如今兵马司的运转走上正轨,江望渡不意外自己会被敲打,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孙复:“为什么这一次你的反应这么大?” 孙复一连听了江望渡两句问话,努力冷静下来后思忖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 宋喜是谢英封太子后入东宫的,而且刚来就成了亲信,自第一次跟江望渡见面起就是这德行。 但以前孙复能无视他的阴阳怪气,笑嘻嘻地当狗腿子,今天不过听了一句带刺的话,甚至那话还不是冲着他,他就受不了了。 “属下觉得,属下……”孙复张了张嘴,努力想说出个一二三五,江望渡看着他那拼命想词的表情笑了笑,主动接下话来:“因为你觉得我们的处境不一样了。” 起初江望渡身无朝职,在江家也不受重视,谢英基本把他当半个奴才看,但那时他跟孙复都觉得,堂堂皇子带他们玩就不错了,抱不紧这棵大树日子更难过。 后来他当了个六品官,但毫无实权,遇到大事小情还是得找谢英,就和小孩解决不了问题找爹娘撑腰一样,跟以前没有区别。 直到现在,他杀了陈忠年后迅速立威,江望渡还着手下协助锦衣卫,破获了两桩官员家中的盗贼案,名声比年前好了一点,勉强算是个称职的京官。 在这种情况下,谢英还把他当奴才看,孙复就听不下去了。 江望渡慢慢把话给人讲清楚,孙复听到他对自己的形容,立时红着眼睛跪下来:“公子……” “哭什么?”江望渡心情平静,只是说实话,“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宋喜不会永远在你我面前鼻孔朝天,先起来。对了——” 他安慰的话讲到一半,忽然来了个急转弯:“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钟昭最近在干什么?” 孙复正一边起身一边抹眼泪,满心都是刚江望渡刚刚给他分析的那些话,冷不丁听到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怔了一下才道:“明天就是秋闱入场的日子,他一直都在闷头温书,今天的话……准备准备要带的东西?” “那好。”江望渡点头,“我们去一趟钟家。” “现在?”孙复反问一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变身后,不可思议道,“可是现在都已经这个时候了……” 江望渡摆摆手:“没到深夜,他不可能睡。两个月前你不是说过一次,他似乎想请苗疆人做一套衣服吗?把我书房的包袱带上。” 对于他口中书房里的包袱,孙复有点印象,知道那是江望渡前几天难得回一趟镇国公府,从里面拿出来的,一直没拆开过。 原本孙复还不清楚,江望渡没事摆这么个东西干什么,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送给钟昭的。 虽然说起来很荒谬,但这已经不是江望渡第一次往钟家拿东西,可惜钟昭只看在江望渡被门夹伤的手的份上收过一箱药。 孙复现在已经不会因备礼而觉得惊奇,应了一声就去照办了。 —— 借着桌上摆的烛灯,钟昭低头检查明天要拿的行礼,秦谅已经是举人,不需要参加这次考试,就在旁边帮着看他有无遗漏。 钟北涯想想这段时间一直找他喝茶的唐策,再想想唐策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就担心得要命,不住地在屋子里打转。 他发出来的响动不大,但那种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焦躁感实在磨人,钟昭叹了口气抬起头:“爹,要不您先回去睡吧。” 秦谅在旁边猛点头,也帮腔道:“是啊舅舅,您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事,或者您有什么事吗,要不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 第19章 “我担心的现在还不能说。”钟北涯心想唐策找他暗示的事情乃是儿女婚姻,怎么好在钟昭考试前商量。 不过清楚不能这时候说归清楚,从明天起,钟昭要在贡院待九天,如果唐策在这几天时间里,就要逼他给个回复,他都不能立刻把钟昭揪过来让人自己答。 更重要的是,钟北涯觉得若他的回复跟钟昭不同,钟昭未必会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这几天一直在愁这件事情,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而钟昭听见他的话,本来还有几分对即将到来的考试的紧张,现在真是一点没有了,满心只有麻木。 “既然不能说,您就先回房吧。”他实在受不了钟北涯欲言又止的目光,干脆直接下榻扶着对方的胳膊往外走。 钟北涯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推着走了好几步,诶了一声正要分辩,踏出钟昭屋门的那一刻,忽然听见大门传来几声敲击。 紧接着,孙复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钟大夫,我有个兄弟想看看伤,不知道您方便吗?” “……”钟昭闻言抬起头,看着门闩的位置蹙眉道,“又来?” 自从上次江望渡把自己弄伤,吃到了得以没事往钟家医馆跑的甜头后,孙复就学会了这个法子,每次要给他们塞东西,都会拉一个根本屁事没有的巡卒过来叫门。 钟昭白日不在家,光听钟北涯说起都觉得头疼。但这老头行了一辈子医,从不拒收病人,总是担心万一自己某次没管,外面恰好真有个重伤者,所以次次都会开门。 这一回也不例外,听到孙复的声音后,钟北涯也不掰扯回不回房的事了,作势就要往前走。 钟昭拉了一把父亲的手臂,微微摇头道:“我去吧。” 说着,不等他说一句话,钟昭直接两步下了台阶,拉开大门后,首先进入视线的人就是孙复。 不过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个人身上:“你过来干什么?” 江望渡已然有了充分跟钟昭斗争的经验,闻言没立刻回话,而是先将一条腿伸进门里,断了他直接关门的念想后才笑道:“想祝你一切顺利罢了。明天就要去贡院了,钟公子不会还要赶我走吧?” 第19章 问询 阿昭,我做错了什么? 钟昭低头看了一眼对方快伸到自己脚边的腿,干脆上前一步,靠在了门框上,一只手撑在另一侧,当真将路拦得死死的。 四下看去,门口除了江望渡和孙复根本没有别人,他暗忖这次真是装都没装,微微歪头问:“不知那位受伤的兄弟在哪里?” 他话虽然是对孙复说的,但看的人却是江望渡。江望渡闻言报之嘴角微翘,随即指尖并拢,在自己的胸前点了点:“是我。” “可我看江大人气色红润,一点也不像有伤的样子。”以前白天这些人过来的时候他碰不到也就算了,此时江望渡就在自己面前站着,钟昭还真的想跟他较一下这个劲,轻嗤一声继续道,“还是说大人体质独特,几个月前的手伤到现在还没痊愈?” 说话间,想到江望渡说不定真干得出来这种事,钟昭视线下移,瞟了一眼对方的左手。 只可惜今天江望渡的袖口不是收紧的,因为稍微宽大了一些,手垂下去后完全被袖口盖住,钟昭什么都没看见。 “你管我们大人有没有伤呢?门都开了,还不让人进?”不等江望渡回话,孙复就忍不住在旁边瞪他一眼,随即将目光往里放,在看到不远处的钟北涯后,非常不见外地冲他招了招手,“老头,我们是来祝你儿子高中的。” 近些日子孙复动不动就去钟家医馆打转,虽然因为钟昭的叮嘱,钟北涯从没拿过江望渡及其手下送的东西,但他们跟钟北涯还是不可避免地混熟了。 甚至孙复还曾跟江望渡嘀咕过,真不知道这么个碎嘴子、但没心眼的大夫,是怎么生出那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儿子的。 此时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完全没把钟昭横在面前的手臂看在眼里,一矮身就钻了过去,同时还把手里的包袱举高晃了晃:“这一次你说什么都得收下。” 孙复的动作异常连贯且一气呵成,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反而钟昭被噎了一下,转身去看走出来迎人的父亲,过了会儿才扭过头重新看向江望渡。 上辈子第一次相见时,江望渡计上心头,掀袍便能下跪,孙复长久地跟着他,也有样学样。 但事与事不同,一个进门而已,钟昭不觉得江望渡会自降身份到这种程度,于是张口问:“怎么,江大人也要这样?” “手自然早已经好了。”江望渡没对他这个问题作出回应,而是挑了挑眉,捡起先前的话头,“多谢记挂。至于现在哪里受伤……”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嘴,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钟昭下意识觉得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江望渡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伸出来,俨然握着一把开刃的刀。 钟昭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这个姿势他太熟悉,这把匕首跟他更是老相识,上辈子钟昭捅他的那一下,用的就是这东西。 他条件反射地想躲,可却迅速反应过来逼着自己面对,倾身上前便准备夺过那一把刀。 但出乎他意料的,江望渡并不是朝着他去的,而是径直刺向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 随着布料被割破,江望渡的右臂有血溢出,刀也顺利被钟昭劈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孙复眼下已经习惯主子每次见到钟昭,都要先互呛几句,而且从头到尾无视他人于无物的情况,进去之后头都没回,就被钟北涯一路唠叨着带入了屋。 夜色太深,门口的动静不大,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相信你已经看见了。”江望渡失笑,“现在我能进去了吗?” 若说上一次在门口的对峙,还能勉强解释为意外,这次江望渡就是纯粹的自伤。钟昭牙齿咬得咯咯响,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覆盖上去给他按压止血,低声骂了句:“你真是个疯子。” “也不算吧。”江望渡多少掌握着分寸,划出来的口子没有很深,但放着不管也不行。两人走进院内后,他坦然注视钟昭眼底那层薄怒,慢吞吞道:“如果你不拦我,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发生。” 上辈子的钟昭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重生后自己要给仇人疗伤,而且还是两次。他本来就还在火头上,闻言直接把江望渡的外衫扯了下来:“你能不能讲讲道理,难道是我让你来的?” 钟昭摆弄的时候没留力,江望渡感觉自己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碾过,跟在他家喝酒那次不同,是真的感觉到了疼,嘴唇上的血色都跟着快速褪去。 可他看上去一点就此停止的意思都没有,低头片刻,等钟昭拿着药箱和烛台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肩头发颤,竟然在笑。 “……”这般甚至可以说有些疯癫的模样,钟昭看在眼里,将药瓶取出放在桌上的时候,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 就在刚刚,他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要走上前去,掐住江望渡的脖子,剥夺对方呼吸的权利,叫江望渡再也不能这样笑的冲动。 如果这是前世,有了这个想法,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是今生家人俱在,钟昭承担不起无故杀人的罪名,只能停在原地,等这个相当极端,但犹如烈火一般燃烧起来的念头慢慢熄灭。 半晌后,他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拉过江望渡将将止住血的右臂。然而就在这时,江望渡蓦地道:“阿昭,我做错了什么?” 话落之后,钟昭往他伤口撒药粉的动作无端停住。而江望渡则上身前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明日考生入场,我带礼物来这里,无非希望你金榜题名,你为什么连门都不愿意让我进?” 听人问出这句话,钟昭掀开眼皮与他对视,江望渡此刻全然没有了刚刚病态又无所顾忌的影子,脸上全是真情实意,仿佛真的把他当成了很好的朋友,因为他始终没有给出回应,所以很难过一样。 前世旧怨太重,钟昭张了张嘴想问你难道不知道?可话到嘴边,这辈子江望渡还真不知道。 于是他把那句诘问咽回去,只是语焉不详道:“家父与唐策唐大人时常一起喝茶。” 唐策的身份江望渡自然清楚,他俩先前还短暂地过过一次招,此时提起他,就是在隐晦地说彼此选定的势力不同,没办法相交。 钟昭自觉已经说的很明白,但江望渡摇摇头,就当听不懂:“现在北城兵马司的弟兄受了伤,也都会去你家的医馆诊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听孙复说,钟大夫之名在下面都传开了,这难道不是比喝茶更深的情谊?” 江望渡手下频繁去钟家医馆,说起来的确是一件让人关心的事。毕竟他是名牌太子党,兵马俑也跟太子穿同一条裤子。唐策为此担心钟昭立场不坚定,还专门问过,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第20章 钟昭明天就要出发贡院,一点也不想跟他胡搅蛮缠,最后在他的伤口上打了个结,直言道:“总之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江大人,我不怕说实话,我们是敌非友,最后境遇如何要看自身造化,天不早了,带上您的东西请回吧。” 话到此处,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恰好孙复估摸着他们也该谈崩了,婉拒钟北涯泡的第二杯茶,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下空中的血腥味散了不少,但桌上沾着血的手帕格外显眼,再看看江望渡宽下一半的外裳,到底是谁流的血一目了然。 孙复一个健步冲到江望渡身边,借着蜡烛的微光看清楚他的伤,直起身来就想破口大骂,还是江望渡及时出声,披上外衣的同时也将他拉到了自己后面。 “既然如此,别的什么我就不多说了。”当着其他人的面,江望渡看起来正经了不少,只是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祝他旗开得胜的话,便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钟昭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从父亲手里把他留下的包袱拿来,几步走了过去,“我说了不会要你的东西。” 江望渡已经重新穿戴整齐,垂头看了一眼钟昭递过来的东西:“不打算打开看看吗?” 钟昭不耐道:“没兴趣。” “那我劝你还是看一看。”江望渡不知想到了什么,颇有些愉悦地笑笑,随后提醒着,“有关你想从我身上查到的东西,如果错过,我想有一天你会觉得后悔。” 钟昭听罢一怔。自从康辛树给他放的那三天假休完之后,他一直埋首于案前,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考学上,如果说有什么事和江望渡有关,还要追溯到几个月前,他拜托苏流左去查的苗疆绣法。 见他没再反驳,江望渡轻声道了句再见,带着孙复走了。 钟昭站在原地沉思片刻,上手打开了怀里的包袱。 这时钟北涯从后面走过来,跟他解释道:“我想直接拒绝来着,但是孙小兄弟说,这个东西是江大人从镇国公府拿出来的,而且你应该也知道,所以我……” 他絮絮叨叨说到一半,刚想抬手拍拍儿子的后背,可钟昭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却像是浑身一凛般,直接朝江望渡身后追去。 钟北涯只感觉自己眼前一晃,再定睛看去,哪还有钟昭的身影。 第20章 轻吻 江望渡亲了他一口。 江望渡给钟昭拿的东西是一套崭新的衣袍,从里衣到外衫全都有,料子跟江望渡穿的没法比,就是普通百姓会买的,但上面绣的东西跟他那枚剑穗一模一样。 甚至钟昭不用把它拿给姑姑看,光凭自己的眼力,就能知道这两件物品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苏流左已经将江望渡的身边摸清,确认无论是在镇国公府还是他现在自己住的小院,都没有一个能为他做这些的苗疆人。 除了他娘,蓝夫人自己。 可是如此想来,岂不是就说明江望渡让蓝夫人给他制了一身新衣,还是特意关照过他身份,用了寻常布料的那种。 钟昭觉得这事怎么想怎么诡异,出门之后一路向江望渡离开的方向追,行至对方身后,叫了一声“江大人”没得到反应,干脆伸手拍向了江望渡的肩膀。 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江望渡低声对身侧的孙复道了一声“退后”,最后便脚下一转,提起一掌朝着钟昭的面门而来。 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经过去四个多月,江望渡这段时间把兵马司弄得风生水起的同时,也没落下自己武学方面的提升。 而钟昭这边,在确认江望渡不会再对他的家人出手之后,苏氏兄弟带着那队亲卫离开了钟家,他便拾起前世学过的招式,还在钟兰的帮助下磨了一把木剑,不温书的时候几乎都在自行训练。 眼下看见江望渡掌风凌厉地攻来,钟昭没有迟疑,眼神沉下来的同时,立刻将手中的包袱放到地上,调整姿势迎了上去。 孙复早在江望渡开口的那一瞬就不听话地躲到了旁边,此时正满脸紧张地往这边看。两人手上都没有兵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在空旷的街道上拆了数招,一开始顾忌着明日钟昭还有正事,各自都只用了半数力道,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彼此手上都重了起来。 当最后一掌对到一起,江望渡面上还算风轻云淡,但钟昭顺着他与自己贴在一起的手往上看,对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崩开,在月光下渗出红色的液体。 他静静地望着江望渡右边袖子上越洇范围越大的血渍,沉默片刻,率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江大人身手不错。” “你这是在夸自己吗?”他们打成了个平手,江望渡一听这话就笑了,“我在北城兵马司任职,每天都能见到大量兵士,尽管如此,跟阿昭之间还是分不出高低。”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揶揄:“依我看若照这样下去,你以后在武学方面的造诣,未必比不过你认真读书所带来的成就。要不阿昭你考虑一下,准备准备武考,没准能拿个武状元。” 钟昭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件苗疆人绣的衣服上,根本不搭江望渡的话茬,兀自弯腰将他带来的包袱捡起来:“这什么意思?” “你可真没劲。”江望渡看他不为所动,撇着嘴耸耸肩,抬手示意见他们这边休战,便打算走过来看看他怎么样的孙复离远些,用只有自己跟钟昭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前些日子苏流左到处打听,想知道附近有没有苗疆绣娘。” 江望渡跟他靠得很近,说话时吐出的气都能被彼此知悉。 钟昭皱着眉头等他下文,竟也没对这样近的距离表现出抗拒。 江望渡笑了笑,继续道:“我以为你喜欢这东西,所以回府之后恳请家母,做出了这一身衣服,尺码比我穿的大些,你回去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居然就这么直接承认了。 钟昭闻言嘴唇微抿,有些愕然地看了江望渡一眼。他本以为自己今天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江望渡倒是坦荡,直接认下了。 但是很显然,让母亲帮忙做衣服这种事太亲密,寻常友人都不一定能有这种待遇,江望渡承认之后,他更加觉得浑身不自在。 “草民多谢江大人。”钟昭的谢说得很不走心,重点都在后面,“不知令堂恢复得如何了,让一位前不久还卧病在床的夫人做这种事,草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自认为话里敷衍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确,然而江望渡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愈发高强,凡事只要不彻底明着说,就能当听不出,此时颇有些惊喜地道:“所以阿昭,你这是收下了的意思吗?” 钟昭深吸一口气,他前世在宁王府当死士,几乎称得上寡言,重生后虽然话多了些,但论不要脸跟江望渡完全没法比。 他忍了又忍,还是有点被带偏,皱眉道:“我没这么说。” “好吧,那看来是我太希望你能收下了。”江望渡留意着钟昭的表情,见好就收,总算开始好好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家母身体尚可,她曾与我描述过一些过往之事,说她少时本就是绣女,现在空了做做手艺活也不觉得累,反而很开心,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她。” 这是担不担心的事吗? 钟昭看着江望渡面上一派认真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一阵有火没处撒的憋闷感。 他想到摘星草还没交出去的时候,江望渡跟他的谈话也算是有来有往地交锋,刀光剑影隐藏在一声声‘江大人’与‘钟公子’间,彼此都能清楚感受到来自对面的恶意,甚至称得上一声畅快。 但不知道后来江望渡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钟昭总觉得这人现在说话越来越黏糊,时而给他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真不知这样的人怎么当将军。 钟昭面无表情地心想,江望渡居然还劝他转而参加武考,要是真的改换自己的门路,江望渡去做言官没准比他有出息。 “江大人应当非常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故作不知。”明天就要去贡院,钟昭一点也不想在这里猜江望渡的心思,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杵在远处,正哼哼着小曲玩自己头发的孙复,犹豫了一下,决定干脆来点更直接的。 他盯着江望渡含着笑的眼睛,顿了顿,轻声道:“江大人送给舍妹的剑穗,我已经请人看过,身染重病的人断然绣不出来。所以我想请江大人告知我,当时您上门来夺摘星草,到底是为了谁?” 前世,江望渡为救母命,对他痛下杀手,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件事很难遮掩过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制造了一场火灾,彻底把这件事情湮灭在了尘土里。 这是一条很顺的逻辑,也符合江望渡的行事作风,钟昭本该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那个由钟昭送给钟兰的剑穗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忍不住怀疑,如果不是呢? 上辈子端王死后,钟昭帮宁王干了不少事,早就不是什么手上干净的人,很清楚如果一桩惨案的开头都是假的,那么往往它展现出来的结局,也只是布局者想要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事实。 第21章 换言之,如果江望渡抢摘星草是受人指使,那么后面灭了江家满门的人,其实也极有可能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背后的人。 至于江望渡背后的人是谁,不用说都已经呼之欲出。 太子是个比江望渡更难对付的敌手,而一旦这个猜测是真的,也间接说明钟昭上辈子报错了仇。 他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就忍不住牙关紧咬,但该面对还是要面对,他一字一句道:“太……” 钟昭这句话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因为就在他即将把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念出来的时候,江望渡突然做了个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上身前倾,亲上了钟昭的唇。 两辈子全算上,这还是钟昭第一次得到来自他人的吻,他怔愣了片刻,涌到嘴边的话没了用武之地,立刻就要把人推开。 但等他真的用手接触到江望渡的衣服,对方已经先一步撤开了。 “阿昭,别想那么多。”江望渡语气随意,“除了我娘还能是谁,难道我会为了别人半夜跑一趟?别开玩笑了,是你,你会吗?” 第21章 告别 钟昭一下子明白,那天他是来告别…… 江望渡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几分钟昭最熟悉的轻蔑,霎时间将他的记忆带回了上辈子被那把匕首捅入小腹的时候。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慢慢凉下来,那点对江望渡可能无辜的怀疑也跟着褪去。 前世对他下杀手的人是江望渡,此事毋庸置疑,后续导致钟家其他人俱死的那场火灾,幕后推手是何人倒不一定。 不过就算做这件事的人真是太子不是江望渡,目的也是为了替他遮掩仓促杀人的真相,无论如何都与江望渡脱不开关系。 钟昭想明白这一点,面上的表情也冷下来,径直将那个装着衣袍的包袱塞进江望渡怀里:“既如此,大人还是拿回去吧。草民身份低微,担不起蓝夫人厚爱。” “何必如此客气。”江望渡闻言笑了一下,又恢复到先前那副跟他十分哥俩好的状态,“我娘都已经做了,这衣服我又穿不了,难道你想让她老人家白折腾一场?” “这与我何干?”钟昭唇齿相讥,“草民从来没求着江大人送礼物过来,您就算是兵马司指挥使,也不能强买强卖吧。” 江望渡望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顿了顿,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距离近到有些离谱,而且钟昭观察着对方的视线,此时居然又聚集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江望渡看向自己时缓缓眨动的眼睛,无端生出几分恼怒,不得不后退了两步。而这一退,头脑清醒了些,钟昭蓦地发现,那包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上。 “惟祝公子金榜题名,不负多年寒窗苦读。”江望渡这次没有再多言,朝他拱了拱手,张口正色道,“阿昭,回见。” 说着,江望渡活像是怕钟昭再次追上来,硬要把东西还给他一样,带着孙复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而在这个时候,一直在后面紧赶慢赶的钟北涯总算挑灯走了过来,看着刚刚消失在拐角处的江望渡的背影,再看看一言不发的儿子,欲言又止了片刻,把他手里的包袱拿过来,翻开看了看。 “这是江大人拿给你的?”钟北涯看着上面繁复的花纹,颇有些讶异地问出来了这么一句,然而在看到钟昭挪过来的视线后,他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有些讪讪地继续道,“这衣服挺好看的,要不你明日就穿它吧,同考场想必有不少出身好的学子,穿得精神一点也好跟他们多交流交流。” “您儿子若能及第,自然有人会上门结交,不需要凭衣服交友。”钟昭摇头,“何况号舍内只容许一人进出,哪有机会和所谓同考场的考生交谈。” 乡试所有秀才进入贡院后,会按照提前分好的牌子进入相应号舍,不管考生出身贫穷还是富贵,都要在那个小地方待好几天,一应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估计连翻身都要费一番力气。 再加上到了那个时候,众人马上就要面对第一场考试,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的人可能会因为紧张难以入眠,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也有可能因为过于激动睡不着觉。 除了鸡鸣狗盗之徒,有可能会通过敲墙的方式,试图跟左邻右舍搭上话,根本没什么人有心思跟其他人谈天说地。 钟昭简单给父亲解释了一下,便拉着他往回走:“行了,爹,我们回去吧。” —— 第二日,八月初八,钟昭告别父母亲人,带着未来几天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跟其他赴考的秀才一道自觉排成长队,等待相关的官员对他们进行搜身。 大梁尚文,科举想耍小心思的人层出不穷,比较常见的是夹带,就是将自己准备好的纸条藏在衣袖里,鞋袜间,头发中,妄图躲过搜查将这些东西带进考场。 而更高级一点,也更胆大包天一点的,就是提前贿赂巡考的官员,让他们给自己传消息。 钟昭记得在即将到来的永元三十三年会试,就出了一起轰动全京城的舞弊案,涉及此案的大小官员过百人,从贵族到寒门全卷了进去,朝中诸皇子门生皆有牵扯,堪称无一幸免,被判处抄家者如云。 思绪翻滚到这里,正好便轮到钟昭进入那个封闭的小房子中,将全身上下和包袱各检查一遍。 其他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在摸到他袖口中的剑穗时,那腰间挎着刀的官兵看了他一眼。 “你一个书生,身上带这东西干什么?”他把那剑穗拿在手里,努努嘴道,“这上面虽然没有字,但是图案少见,为了保险起见,就由我们先替你保管着,等你走出贡院就还给你,没意见吧?” “没有。”这一世他没有配剑,留这东西在身边只是出于习惯。钟昭摇头如实回答,那官兵就大手一挥,示意他能出去了,接下来会有人领他到指定的号舍,同时提高嗓门叫出了下位考生的名字。 当夜,钟昭隔着带来的衣物躺在木板上,能听见右边那位仁兄如雷般的呼噜,也能听见左边那位貌似出身不错的考生,从来到这里时就没停过的叹气。 甚至因为夜间巡视的官兵有所松懈,他还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娘。 单人单间的号舍狭小逼仄,再加上这些杂七杂八的动静,环境没比宁王府最下等死士居住的房屋好到哪里去。钟昭睁着眼睛睡不着,下意识想将剑穗拿出放在掌心把玩,结果摸到一半才想起来,那东西早在搜身的时候就被收走了。 “……”钟昭深吸一口气,干脆撑着身/下的板坐起来,透过上方的屋檐往外看,月亮被遮挡大半,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边。 从昨天江望渡出现在钟家门口到现在,他一直有一件事想不通,那就是对方为什么要在秋闱前一天找上门,说了一箩筐不知所云的话,只为了把一套衣服交给他。 钟昭跟蓝夫人从未见过,唯一的关系就是他们俩都认识江望渡,但是那套衣服他也请姑姑看了,确认并没有特别之处,根本不存在什么传递讯息的可能。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东西,伴着隔壁越来越大的鼾声,终于慢慢有了一丝睡意。 在真正失去意识之前,钟昭无不烦闷地想,江望渡一个武官怎的比古书还难懂,莫不是专程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 乡试最后一场的内容是策论,就边境屡受侵扰一事,要求考生作答如何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及如果非要打,应该如何征兵。 近十年间,皇帝的身体一天天衰败,却偏偏吊着一口气始终没咽下去,上朝也做不到做到按时按点,导致推行国策远较前几朝艰难,边疆遭挑衅。 早年镇国公身体还好的时候,这种事一般都会由他出马,老将军威名在外,往往还没开始打,敌人就先畏惧三分。 然而现今他年纪渐大,旧伤经常发作,再上前线已经很难。 新的靠得住的将军没培养起来,边境还动不动就发生动乱,甭管打起来的是大仗还是小仗,紧跟着的就是征兵。 但征兵这种事,很多时候就是自愿的没人报名,强制的怨声载道,偶尔碰上一两个烈性且无牵挂的,还容易出现恶性事件。 钟昭回忆了一下自己前世执行任务,去边关走访的时候见到的种种惨状,略顿了顿,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当考官喊停时,他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撂下笔,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件他快要忘记的事。 永元三十二年秋,因为一桩需要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合作侦办的案件,皇帝同时召见了两个部门的人。江望渡在做完汇报之后,提出想去军营里磨练一下。 但他会提这个要求应该是突发奇想,没事先与太子商量,因此虽然皇帝恩准,过了半年多,太子还是想办法将他调了回来。 因为那时候江望渡走的时间实在太短,钟昭对这事的印象也不深,但既然前世发生了,不出意料的话,今生同样不会例外。 第22章 桌上的考卷被收走,钟昭开始收拾摆在桌上的各类物品,再想到那天江望渡突然去钟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来跟自己告别的。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惊觉 钟昭打了自己一巴掌。 一连在贡院待九天,别管各位进去前是什么样,出来的时候都跟野人差不多。钟北涯携妻女外加姐姐外甥一起在外面等钟昭,在一堆皱着衣衫头发凌乱的学子中艰难辨认,直到人都快走干净了,才看见他提着考篮缓缓走出来。 “你怎么出来得这么迟?”姚冉第一个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先是轻轻地嗔怪了这么一句,随后又看向他虽然带着几分倦容,但仍清秀俊逸的脸,煞有介事且满意地点了点头,“在这看了半天,这么多人里面,就数我儿子生得最好,就算只看脸都能当个探花吧。” 钟昭伸手去扶母亲的手臂,姚冉虽然已经痊愈,但剧烈跑跳之类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做。他面上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刚去取了点东西。不过娘,探花是会试才能当的,最早也要等到明年。” 在正式进入号舍前,负责搜身的官兵收走了他的剑穗,考试结束之后钟昭便去找那人讨要,官兵对他有印象,没怎么仔细核对就还给了他,要不还得更晚些。 姚冉对什么乡试会试了解得不多,听儿子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钟北涯看看妻子,瞪了钟昭一眼:“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跟你娘顶嘴?” 他父母感情当真几十年如一日的好,钟昭闻言颇为哭笑不得,连道了三声好,扫了一圈见左右无人,便轻声对姚冉道:“若这次能顺利成为举人,儿子一定努力,明年至少给您挣个探花回来。” 姚冉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伸出手来朝钟昭头顶够去,他就顺势垂下脑袋,任由母亲的手落在自己头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秦谅从边上凑过来,嗖一下取走钟昭手里的考篮,撞撞他的肩膀急迫地问:“今年策论考的什么?” 感受到手上一轻,钟昭下意识摇头说了一声“不用”,便要将东西拿回来。结果秦谅直接挡开他的手,推己及人道:“当初我出考场的时候,差点昏倒在回家的路上,你这几天肯定累坏了,不要逞能,赶紧说说考题。” 见自己表哥执意如此,钟昭也不好再说什么,无奈地看了不远不近跟着的钟北琳一眼,得到一个‘我也拿这小子没辙’的手势,随后便如实回答了秦谅。 “我记得我那一年的乡试考题是西南水灾。”秦谅平时木讷得不像样子,说起关于国计民生的事,脸上的表情倒是丰富了许多。他蹙起眉头若有所思片刻,慢慢道,“现在征兵的确越来越难,但这也没办法,边关不稳都快成常态了,江大人这时候主动请求前往,跟接了个烂摊子没什么区别。” 听到这话以后,钟昭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但毕竟朝中姓江的人不少,为了确保自己没想错,他还是问了一句:“谁?” “原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望渡以前做过的事情,钟北涯并没有告诉他跟钟北琳,秦谅不懂为什么钟昭每次见人都没有好脸,于是自动理解成年轻友人间爱闹矛盾,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经常来找你的那位小江大人。” 钟昭不意外这个回答,他惊诧的是刚刚秦谅说,江望渡此去是接烂摊子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陛下让他过去主持事宜?” 在他的印象中,皇帝虽然身体不好,但并不昏聩,应该不至于让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人率军。 何况上辈子江望渡也去了前线,真的就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小兵,边关的那些老将虽然有几个是镇国公的部下,可是这帮兵鲁子才不会惯着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在那半年里,江望渡最大的变化是褪去了曾经的浮躁,至于作战方面的指挥权,根本就轮不到他。 “那倒没有。”秦谅摇了摇头,“不过陛下给他封了校尉,据说还夸了他几句,说希望他的加入能给边军注入新的……” 这都是套话,钟昭轻轻摇头示意对方不必再提。 不过他同时非常清楚,这一世在阴差阳错下,他保住了家人的命,可江望渡也提前混出了名堂。 校尉跟普通小兵的差别不可谓不大,江望渡能不能在半年内做出成绩,还真的不好下定论。 尽管钟昭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江望渡的确是天生的将才;即便不被父兄喜欢,不被主母善待,更没被靠谱的人好好教导过,可他还是能在第二次远赴战场的时候,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脱颖而出。 大梁武将想往上爬全要仰靠战功,只要时局没有彻底安稳下来,钟昭很难截断他的晋升之途。 尤其现在,他还什么都不是。 “阿昭,你怎么了?”自从聊了一嘴江望渡之后,秦谅就眼睁睁地看着钟昭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观察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我看你跟小江大人好像挺熟的,是……你想他了吗?” “没有。”从贡院到家里的这条路有些长,一行人走了半天都没到。钟昭失笑,心想我琢磨怎么弄死他还差不多,轻叹一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太久了。” 从秀才到举人,再到来年参加会试真正被授予官职,即便这个过程一切顺利,也实在太久了。 —— 八月的京城太热,在贡院憋了这么久,钟昭浑身上下都难受,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而等到他重新穿戴整齐,刚一踏出房门,刚好看见唐策从外面走进来,而且他来的时候,还领了个模样大概十五六岁的姑娘。 这姑娘身量高挑,不同于绝大多数闺阁小姐的温婉乖巧,她一进门眼睛就很灵动地到处看,看起来生机勃勃,眉宇间还有股英气。 钟北涯和姚冉显然早就听过风声,对这一幕并不意外,分工很明确,一人领着唐策往里走,一人拽住那姑娘大夸特夸。 钟昭的头发还没干,被迎面的热风一吹,湿乎乎地粘在脖子两侧。他缓缓伸出手捋了一下,想起入考场前一夜父亲坐立不安的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梁民风相对开放,没有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民间也不是很兴盲婚哑嫁,不少开明人家在定下儿女的婚姻大事之前,都会让他们自己相看一下。 见钟昭没什么表情,秦谅走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后低声道:“唐小姐不是第一次来了。” “……”讶异于表哥竟然还会关心这种事,钟昭侧过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八号进贡院,唐先生九号就第一次带着唐小姐上了门。”秦谅浑然不觉,如实回答,“起初只是说唐小姐对木工也感兴趣,听说阿兰喜欢这些,让她们凑到一起玩。但是最近,大家不提木工的事了,唐先生还是三天一领她来。” 说着,秦谅表情有些纠结,像是思考许久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最后还是认真地道:“我觉得唐小姐是个好姑娘,如果你……” “打住。”钟昭不排斥相亲,他前世今生都没喜欢的人,若是父母看好,对方也愿意,他没什么意见。但听到这里,他还是赶紧叫停,“八字没一撇的事别乱说。” 秦谅本也不是爱聊八卦的人,见钟昭兴趣不大,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什么。 又过了一阵子,姚冉张罗着大家过去一起吃午饭,席间唐策不停地问钟昭在贡院的感受以及对试题的见解,在听到他对答如流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侧过头开始撺掇女儿和他说说话。 但有意思的是,每次唐策露出这个苗头,唐筝玉就会转移话题,不是给他夹菜就是逗逗钟兰。 钟昭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她是故意的,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也乐得轻松,专注吃饭。 然而唐策看上去犹不死心,吃饱喝足之后,专门找了个借口,让他俩单独在小院里走走。 钟昭不知道自己家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院子有什么好逛的,张口便要拒绝,但这个时候唐筝玉却率先站出来,点了点头。 他不清楚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似乎有话要说,也就没有再推拒,盯着唐策和钟北涯慈爱的目光,带着她走了出去。 唐家明面上也是普通人家,并无人在朝为官,但因为唐策颇得端王信重,金银之物从来不缺。 而这一点,从唐筝玉的衣服和不菲的首饰上都能看出一二。 他们出来之后,其他还在钟家的人就关上了房门,看样子并不准备窥视这俩人的相处。钟昭始终落后两步,看着她头上微微晃动的步摇,感到不太自在,主动道:“唐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虽然之前未曾见过,但家父先前在家中对你,那可真是没口子地夸,我就想怎么也要见你一面。”唐筝玉听罢干脆转过来,抱臂看着他开口,“今天之前,我满以为钟公子不过是酸腐书生,没想到啊,你还是个爽快人。” 第23章 钟昭听出她后面还有但是:“看来唐小姐对书生有误解。” 唐筝玉笑了笑:“没错,这几天来你们钟家,我确实经常感到意外。但钟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对你没兴趣,非要说的话,你表哥还有点对我胃口。” 当时听到秦谅说,这些天他明明没在家,唐筝玉却也愿意一直往这里跑,钟昭便有了猜测,因此也不觉得出乎意料,只是点点头。 “唐小姐想让我做什么?” 他举了两个例子,“劝爹娘打消念头,还是……试探一下他?” “不,都不需要。”唐筝玉原本略有些倨傲,听到后半句话,脸微微发红,可很快她就整理好心绪,非但没有同意钟昭的提议,反而胆子很大地往前走了一步。 随着这一步跨出,他们的距离瞬间拉近,多少有点超过朋友相处的界限。钟昭蹙着眉头后退,耳边即刻便传来了女孩的笑声。 “你看,这就是你的反应。”唐筝玉也往后撤,两个人中间顿时空出了足以站下三五个人的位置,她微微扬了扬下巴,相当笃定,“但你表哥不一样。所以不需要你试探,我知道他对我的态度。” 大约他们聊的时间有些长,唐策实在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悄悄拉开门往外看,秦谅站在他身后,也跟着往外扫了一眼。 这一眼被唐筝玉捕捉到,她于是笑了笑,跑向自己的父亲,挽着他的胳膊撒娇说想回去了。 钟北涯跟姚冉比唐策矜持点,此时并没有走出来。钟昭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少女凑过来的时候,身上带着花和脂粉香,但他已经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感觉。 此时萦绕在他鼻息间的,是根本不应该存在,却又好像一直跟着他的淡淡血腥气。 那是江望渡上前一步吻他时,钟昭从他右臂再次流出鲜血的伤口中闻到的味道。 唐策跟钟家人客套一会儿,带着女儿走了,秦谅送他们到门口,然后缓慢地将门关好。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刻,钟昭猛然间回过神来,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做梦 噩梦和春/梦的主人公是一个人。…… 当天晚上,钟昭睡得很不安稳,自始至终眉头紧锁,看得因为没有空房,暂时跟他挤一间屋的秦谅起夜后迟迟无法入眠,总疑心他下一刻就要一个猛子坐起来。 不过尽管从外面看去有些唬人,但钟昭做的实打实是个美梦。 准确地说,是个春/梦。 在梦里,他高中状元,接受顺天府尹插上来的花,披上来的红绸,骑着高头大马在京都游街,蹄下是纷纷扬扬落下来的桃花。 百姓在道路两旁目送这支队伍,一路鼓乐齐作,喊声震天,昭示着他彻底逆转全家惨死的结局,从此得以大展宏图,前途无量。 而到了晚上,钟昭回到家中,父母便告诉他新婚妻子已经在房里等候多时,身上穿的红色状元服顷刻间变成喜服,人生四大喜事,他一天便经历了两桩。 梦中的钟昭并不清楚自己妻子是何许人也,只是下意识地抱着朦朦胧胧的念想,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唇红齿白的姑娘。 结果朱红色的盖头一掀开,倒也确实唇红齿白,但肩膀比他想象中宽太多,伸到外面的手骨节鲜明,站起来没比他矮多少。 看到这里的时候,钟昭已经意识到了一起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没有推开对面男人递过来的合卺酒,还顺着对方的动作跟他交杯对饮,任由自己的衣领被人轻轻扯开一道缝。 头戴金钗的江望渡倾身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有点怕。” 钟昭闻言笑笑,像当初把玩那条黑色发带一样,将江望渡的右腕捏在手里,低头与他吻在一处。 —— 钟昭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睁着,过了很久才想明白刚刚的一切只是梦。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小昭,怎么了?”钟昭房里的床榻太窄,容不下两个已经长得老大的男人,所以自从秦谅过来后,他们就一人睡床一人打地铺,并每天轮换。秦谅本来已经重新酝酿了睡意,但现在还是有点被吵到:“你做噩梦了吗?” “没事。”钟昭敷衍了这么一句,旋即便想继续睡。但就在他将放在膝头的手移开,准备往下躺的时候,忽然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钟昭脸上出现了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复杂神色,动作异常迟缓地垂下头看了一眼。 因为就在刚刚,他居然感觉自己的裤子好像有点湿。 进朝堂以前,秦谅在非学业以外的事上都不较真,听见表弟的回答后嗯了一声,就把眼睛闭上,半梦半醒地嘱咐:“那你早点睡,舅母说明日给你做好吃的……” 说到这里,秦谅突然先后听见两道脚踩进鞋子里的声音。 钟昭蹲在他面前扶他胳膊,嗓子还有一些哑:“你躺着去吧,我有点事情出去一趟。” “哦,好……”秦谅着实困得找不着北,双腿发软地在他的搀扶下走了两步,就一头栽在榻上,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一句话,“都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去?” 大梁律法,宵禁后便不让百姓出行,且江望渡已经出发边关,钟昭都不能去他家小院檐上趴着,但至少能把裤子洗了顺便换一条。 他没回答,把秦谅弄上床之后就转身往门口走,在手挨到门框上时顿了一下,突然开口:“哥,我觉得我可能有断袖之癖。” 前世大仇赫然立在那里,钟昭根本没心思琢磨自己的个人问题,宁王看不下去他二十几岁了还孤零零的,兴起时提过要给他赐婚,钟昭也只是说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 以致于他还真的没有想过,姑娘也可以不是姑娘的这个可能。 秦谅已经睡熟,钟昭这话说完之后他只是翻了个身,显然并没听见自己表弟在说什么东西。 他于是不再重复,径自拿了个水桶去院中打水,在将桶里的水倒进盆里的时候蓦地想到一件事。 从上辈子到现在,他做的所有噩梦和春/梦,主人公竟都是一个人。这就算是话本子里的情节,那恐怕也是相当猎奇的。 —— 九月中,金桂飘香。 官府将写着新晋举人名字的桂榜张贴在告示栏,周围是等候多时的百姓,待两个腰间挎刀的衙役走出来,人群立刻一窝蜂涌上前去。将那点缝隙死死堵住。 姚冉怕看这东西情绪太激动,特地留在家里没有动,嘱咐钟北涯他们一起去,钟北琳则陪着她。 钟昭本来也想亲自看看他能得个什么名次,但看母亲从早上起来就捂着心口紧张到极点,干脆决定不去了,也待在家里宽慰她。 自打从西北回来,他做出的决定钟北涯一贯无法干涉,只好跟着秦谅一起去人堆里挤着。 放榜之后,他还从中间位置一点点往左挪动寻找钟昭的名字,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秦谅用一种根本压不住喜悦的声音道:“小昭是解元,最顶头的那个!” 钟北涯听见这话,顿时感到心神巨震,连忙抬起头去看右列的黑色小字,只见上面第一的位置笔画清楚,规规矩矩地写着钟昭二字,不是他儿子还能是谁。 与此同时,钟家。 钟昭对自己的排名有些预估,但毕竟确定不下来,这种事在心头压着,他也静不下心温书,干脆把袖子挽到臂弯,在院中劈柴。 然而他的柴火才劈到一半,钟北涯跟秦谅就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好几位满口恭维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的尽是绫罗绸缎,也全是笑着的,话里话外都在打听钟昭是否婚配。 看他就在院中站着,这帮人似是辨认出他就是钟昭,又纷纷上前赞他年少有为,夸他一表人才。 十七岁的解元太少见,这还只是乡试,若是会试结束他还在一甲,每三年必要上演几遭的榜下捉婿估计都要找到头上。 只要考中举人,哪怕会试不过也能做官,充其量就是起点更低,晋升困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钟昭看到他们涌上来的样子,心中那点担忧总算一扫而空,掸掉上面的木屑,客气地对聚在身边的人道:“麻烦各位让一下。” 不过很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商户们想为女儿择一位好夫婿的决心,这些人看中的不是钟昭,而是家境普通却如此年轻的举子。 钟昭开口之后,围过来的人见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脸上的满意之色更浓,争先恐后地介绍起了自己的家庭情况。 秦谅当年中举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此时展现出了非凡的魄力,他一言不发,直接将被簇拥在中间的钟昭拉了出来。 期间有人不清楚他的身份,见钟昭被从眼前带走,啧了一声就想走上前跟他说道说道。 第24章 但就在这个时候,钟家好不容易才关上的大门忽然再次被敲响,钟北涯忙得晕头转向,下意识以为又是来说亲的,隔着门问:“谁啊,不认识的话就不开门了。” 外面的人明显听到了这句话,敲门的手微微一顿,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就又开始缓慢持续地在门上敲动。 钟昭察觉到不对,拦住正打算过去开门的母亲,放下到现在还堆在臂弯的两边袖口,自己走过去把门栓拉开,打开了房门。 果然不出他所料,站在外面的确实不是如今家里这样的人,而是换上了一身常服的苏流右。 “钟公子。”此时再见面,彼此的身份跟一开始都发生了改变,苏流左已经做了亲卫队长,苏流右比他哥稍差一些,是个副队。他脸上挂着笑容,摆明了也为钟昭高兴,却礼数周全地朝人拱手:“没什么事的话,请公子跟我走一趟。” 说着,他往旁侧让开一步,一架马车正停在钟家门口,车夫也是个熟面孔,端王府的老人。 这样的阵仗一摆出来,想见他的人是谁昭然若揭。 钟昭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就想坐进去,但很快他又想到,若不出意料的话,这将是他今生第一次与端王见面,于是脚步又顿住:“能否容我去换身衣服?” “这个没关系。”苏流右的正经只能维持一句话的时间,听见钟昭的问题后,他立刻朝马车的方向挤了挤眼睛,低声给人透露道,“里面现在就有人,自然会带你去更衣。见咱们王爷嘛,总得穿点好的,这个不用你操心。” 反正以后都要在一起共事,钟昭想了片刻没拒绝,回头简单跟父母交代了一下情况,就跟着苏流右走到马车的附近,在掀开车帘前调侃了一句,“这么周到?” 苏流右跳上马车坐到车夫旁边的位置,闻言挑了下眉:“那是当然的,快进去吧。” 钟昭笑着点点头,以为里面应该是个小厮或丫鬟,准备在进王府之前领他去一个无人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后再去见端王。 结果钻进去看了看才知道,抱着衣服坐在那的人竟然是唐策。 钟昭前段时间见唐策的频率着实有点高,后来应该是唐筝玉跟她父亲说了些什么,他上钟家门的次数才降下来,但因为钟北涯泡的茶味道确实不错,偶尔也会来。 “见过唐师爷。”马车里的空间并不大,钟昭只能行了个简易的礼。唐策摇摇头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好小子,没让我失望。王爷点名要见你,去之前我先叮嘱你几句话。” 第24章 冒犯 错已铸成。 唐策所谓要交代给钟昭的东西, 总结起来无非是一些端王府上公认的忌讳,以及介绍一下朝中几大公然站队的官员世家。 他不知道谢淮会跟钟昭说什么,但既已决定入局, 这些事迟早都要知道, 能早些就比晚些好。 钟昭前世没少帮谢淮跑腿,对唐策说的这些心里门清。但他并没有打断对方说话的意思,唐策本可以不与他讲端王府的弯弯绕绕,主动告知就是情分,哪怕这些情分中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想将女儿嫁给自己,钟昭也依旧感激。 唐策家跟端王府隔了两条小巷, 钟昭在这里换了身更体面的衣服,已经向着青年体态转变的身材被勾勒得恰到好处,深色的外衫搭上一条黑腰带, 愈发衬得他眉眼沉静,姿态从容。 打理好自己后走出来, 他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鞠躬给唐策行礼, 唐策笑着上前把钟昭扶起来, 左右看了看他,打趣道:“按照你现在的势头,恐怕到明年这时候,就应该轮到我给你行礼了。” “唐师爷说笑了。”钟昭知道唐策说的是实话,他对来年二月的春闱也有信心,但嘴上该谦虚还是得谦虚点, “眼下尘埃未定,草民不敢冒领功名;何况就算有幸在会试榜上有名,您也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没齿难忘。” 自康辛树说他胸中只有戾气, 没有国计民生之后,钟昭便开始有意地控制自己在纸面上的表达,文人墨客的喜怒哀乐都瞒不过笔杆子,可是死士想活下来却必须学会伪装。通过秋闱的名次也看得出来,他显然是成功的。 唐策见他虽然年纪轻,说出来的话却不落人话柄,更要紧的是还知道感恩,眼里的欣赏愈发浓厚,拍拍他的肩膀便跟人一起往外走,再次坐上了端王府的马车。 而在这个过程中,唐策的眼睛一直在往一间房瞟,见那门始终紧闭不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唐策一生洁身自好,妻子病逝后就专心照顾一双儿女,现在他小儿子天天往苏流左那里跑,家中的奴仆没有资格被老爷这么惦记,门里的人谁一目了然。 钟昭眼观鼻鼻观心,权当看不见。 然而他如此年纪就成了解元,仪表堂堂,家中的人口还很简单,只要一天不成婚,这件事情就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唐策甚至都没兜圈子,上了马车放下帘子便道:“实不相瞒,我把你带到我家是有私心的,就是想你们能再见一面。” 钟昭无言以对,唯有一笑:“唐小姐尚年幼,师爷何必着急。” 他活了两辈子,按照前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看唐筝玉,的确就是个小女孩。但唐策又不知道这事,抬头看看钟昭没成熟到哪去的脸,不客气地反驳道:“你也只比小女大了两岁,怎么能说出这话?” “……所以我也不急。”钟昭当下没有一点卡顿,十分自然地接下他的话,“钟家的男子成亲都晚,我现在连个表字都没有,娶妻之类的事怎么也要到加冠后吧。” 钟昭离加冠还有三年,然而端王跟太子现在就掐得像乌眼鸡,各自阵营里的官员都面临着巨大机遇,当然也有不可预估的危险。 总而言之,这三年可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唐策听到他这略带推辞意味的话后就满脸愁容,不过后面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哼了一声道:“恐怕不止吧。” 钟昭怔了片刻:“什么?” “我是说,恐怕不止你们钟家的男儿成亲晚,钟家嫁出去的女儿的后代,成亲也没早到哪里去。”提起这个话题,唐策很明显地没什么好气,用眼风刮着他,“目前暂住你家的那位举人表哥,三十岁了不是也没个着落吗?” 钟昭听唐策这口气,就明白应该是唐筝玉跟他说了什么,想起唐小姐在自己面前聊秦谅时的语气,他忍俊不禁地道:“哪里三十岁,明明只有二十六。” “你还跟我计较这个?”唐策听到这话顿时瞪了他一眼,这一刻仿佛钟昭不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解元,而只是一个小辈。 钟昭当然看出他的憋屈,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连连告罪。但是听了他的话,唐策却又无奈地努了努嘴:“好吧,我不再劝你,也不催我女儿。各人都有各人的路,你们自己选,选完能不后悔就好。” 半个时辰后,端王府。 唐策将钟昭带到书房门外就功成身退,叮嘱了一句别紧张,随后深深地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这里应该被有意地清过场,偌大的王府仆从如云,此时却静得连路过之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人,钟昭拿不住谢淮是不是想让自己直接进去,索性安静地在外面等着。 然后没过多久,一柄剑就从他的后背方向刺了过来。 出于某种对危险的直觉,钟昭感受到这股凉意,第一时间侧身避开,转过头后看到一个身穿赤色衣装,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青年,准备打出去的一掌就停住了。 在对方下一剑径直刺来的时候,他依然只是往旁边一躲,并无反击的意思,同时伸出手握住了停留在他身侧的长剑。 这人显然不算什么练家子,挥出来的剑软趴趴的,钟昭即便直接握上去,掌心也只是划出两道不深的口子而已。 “见过宁王殿下。”从他的手接触剑身起,这青年就收起了自己的攻势,钟昭于是跪地行礼,“刚刚险些冲撞王爷,草民死罪。” “是本王不打招呼对你动手,怪不到你身上。”这个时候的谢停孩子心性还没泯灭,在磋磨人方面天赋异禀。他没有叫钟昭起身,垂眼睨着剑身上对方的血,手腕轻轻一抖,那剑就伸到了钟昭面前。 他身上的衣服是衮龙服,只有皇室成员能穿,而纵观几位常在外面行走的皇子,跟端王关系好且年纪相符的就只有他。 谢停对钟昭认出自己并不意外,扔给他一方手帕吩咐道:“本王听皇兄说起过你,身手这么好,擦个剑肯定难不倒你吧。” 钟昭闻言缓缓抬头。 兄长没去世前的谢停的确就是这么个德行,自恃皇子身份谁都不看在眼里,言行举止间带着满满的骄矜和高高在上。 第25章 上辈子钟昭刚刚把他那匹马砸死时,在宁王府受了不少罪,本以为今生效忠端王,他会看在亲哥的份上收敛些,结果根本没有。 “你看着我做什么?”见地上跪着的人分毫不动,谢停的剑尖慢慢上移,“难道是本王的话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以为自己是解元,就可以违拗本王的命令?” 在那把剑抵上自己咽喉之前,钟昭再次伸手握住,阻止了它前进的道路:“不敢。” 他敛去眼底闪过的冷意,捡起手帕准备为宁王拭剑。 谢停半笑不笑地歪头欣赏着这一切,可万没想到钟昭捏着剑的手猛地往后一抻,他整个人身体不稳,直接向前摔去。 好容易稳住身型后,谢停似乎是没想到钟昭敢这样做,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怒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钟昭没有答这个问题,他完成了谢停交代的任务,此时那把剑上的血渍已经消失无踪。 而这里是端王府,谢停折腾了这么久,要是谢淮还不出来,钟昭就该怀疑他御下的能力了。 果不其然,没等到他的回话,谢停沉下脸来就想往前走,结果长廊忽然出现杂乱的脚步声,下一刻谢淮就大跨步走了过来。 “你才是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眼前的局面一点也不难懂,加上太了解自己弟弟的为人,谢淮只扫了一圈就觉得眼前一黑,忙让手下的人扶起钟昭,同时自己把谢停拎到了边上:“这位公子是我的贵客,你闲的没事情干就去多纳几个妾,跑到这里来闹什么?” 谢停今年才十九岁,但爱财爱美人的名声却传得到处都是,谢淮从一开始的恨铁不成钢,到后来的随他去,只偶尔帮忙擦屁股,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他听罢嘁了一声,咣当一声将剑收回剑鞘,没回答兄长的问题,也没看向钟昭,自顾自道:“行了,你们聊吧,我走了。” 说着,谢停当真将双手背在身后向外走去,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刚刚弄出来的烂摊子。 谢淮见状叹了口气看向钟昭,连连解释说自己堂前有事耽搁了,绝不是诚心怠慢,命身后侍卫上前扫去他膝上的灰,朝书房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他入内叙话。 “端王殿下误会了,宁王没有为难草民。”谢停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长廊尽头,钟昭却突然开口,“草民的血弄脏了宁王殿下的剑,殿下要我帮他擦干净。但那些血在剑中间的位置,草民跪着碰不到,自然就要把剑往后挪。我本无意冒犯,但错已铸成,请二位殿下恕罪。” 听到这番话,谢淮往书房迈动的脚步缓缓停住,就连快要走出去的谢停也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正站在院中没动的钟昭。 他这番话看似恭敬谦卑,但实则阴阳怪气到了极点,不仅把谢停做的事从头到尾诉说了一遍,还专门提了一句错已铸成。 可这是谁的错,又是谁铸成的。 良久,谢淮深吸一口气,看向长廊处站立不动的谢停:“你愣着干什么,做出这么荒诞的事,还不赶紧回来给我的客人道歉。” 第25章 关系 他恨我。 其实如果是前世, 钟昭听到宁王这样抽风的要求,通常也就懒得废话顺手干了,不会特意弄这么一出表达自己的不满。 因为谢停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不把平民百姓当回事, 连朝廷命官都想骂就骂,曾经干过给弹劾自己的御史下泻药这样的壮举,折辱他人对谢停来说如喝水一样简单,不经历重大变故不会改变。 跟这么一条疯狗对上,多说一句话都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是今生不行,钟昭既然要以谋臣身份投靠谢淮, 就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太好欺负,否则以后还说不定会有什么烂事。 况且他的话说得尚有余地,也可以解读成单纯的认错, 依端王的肚量还不至于砍了他。 自谢淮的话撂下之后,钟昭便开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明明面朝着谢停的方向, 却没看过去, 他知道谢停根本就不会听话。 事情的发展跟他想的差不多,谢停支持谢淮夺位是真的,但服从程度实在有限,一手抚摸着腰间佩剑,一手指着钟昭不屑道:“你让我给这么个人道歉?” 说罢,他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不仅没有选择给钟昭个说法,也没给自己亲哥留面子。 身旁站着的小厮上前推开书房的门,谢淮看上去有些无奈,脸上的笑容稍显尴尬:“见笑了。” 钟昭摇摇头, 一路随着他走了进去,待门重新关上后,他大致在屋内扫了一圈,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坐在屋前,睁着老大的眼睛朝他们这边看。 如果没认错的话,那应该是谢淮的嫡长子,今年十一二岁。 “刚刚太仓促,没能好好给殿下见礼。”谢停在外面惹的那出闹剧风波过去后,谢淮的神色逐渐恢复肃然,端坐在主位上让下人上茶。钟昭也很识趣地没直接坐下,而是低头问安:“望殿下勿怪。” “无事。”谢淮一抬手,示意他从地上站起来,同时叹声道,“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是本王的不是,明明知道他在,却忘了提醒他这个时候别往书房来,险些酿成大祸。你的手怎么样,等下有太医要来请安,让他给你看看吧。” 钟昭随着仆人的指引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已经止住血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谢殿下关怀,只是一点小伤,无需劳动太医。” “那也看看。”谢淮面上一派温和儒雅,实际上说出来的话相当不容置疑,“本王这弟弟被惯坏了,等跟你看完之后,我会让太医去宁王府复命,让他明白在他眼里的玩笑会让别人受伤。” 谢淮的话说得很好听,但事实上他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那是单纯地喜欢看别人受折磨,多少沾点心理有病。不过钟昭自然不会跟未来的主君争这种小事,上面的人说啥是啥:“多谢殿下。” 这一声谢过后,小厮应了一声顺着谢淮的吩咐去催太医早点来,而屋内的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安静。 钟昭前世没这么正式地跟谢淮深谈过,他是宁王私兵,在端王面前只用领活干就行,不需要费心接受试探以及表忠心。 但现在身份已经转变,他也要顺其自然:“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哦,没有什么大事。”谢淮笑了笑,侧过头朝书桌那边招招手,他儿子谢时泽就从椅子上下来,走到这边给他见了礼,然后又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钟昭。 钟昭放下拿在手中的茶杯,起身问:“不知是府上哪位公子,草民眼拙,还请王爷示下。” “你叫他时泽就行。”谢时泽早几年就被封世子,但谢淮语气轻松,并不拿这点说事,“今天我让他留在书房是有原因的,这孩子性格有些孤僻,不喜欢跟他兄弟玩,也不喜欢年龄大的夫子,所以我一直想给他请一个年轻些的先生,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人。” 钟昭闻言看了谢淮一眼,拿孩子当契机是最容易让人放松的,端王用来确定他依然站在自己阵营的方式还挺高明。 不过钟昭现在还什么都不是,教导一个已经不小的世子,显然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承蒙殿下厚爱。”谢淮看上去对他很信任,但是钟昭却不能下这个台阶,“但草民愚钝,恐会耽误世子的学业,还请殿下另请高明。如果世子有用得着的地方,草民愿意随时过来为世子解忧。” 他这一句话,就算是把自己跟谢时泽绑起来了,而跟端王世子绑定就意味着跟端王府绑定。 谢淮很满意,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让他自己出去,没有逼钟昭一定同意自己要求的意思,而是笑着赞了一句:“你很聪明。” 初次见面,钟昭不能太放肆,故听见这话只是规规矩矩地再次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接着谢时泽的名头,他俩今天最重要的事就算聊完了,接下来还是以闲聊的成分居多。 谢淮这时候没什么架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跟钟昭讲朝堂上的趣事、难管教的亲生弟弟、以及明年会试可能会出的题。 在这个过程中,钟昭一直认认真真地听,偶尔回答几个问题,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 后来在兜了一大圈子,下人过来通报说太医马上就到的时候,谢淮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道:“对了,我听说兵马司的小江大人,在你入贡院前去找过你?” “是,江大人先前受伤,是家父为他医治的。”谢淮既然开口问,就说明他知道的远不止此。钟昭斟酌着告知的尺度,“后来草民参加乡试,江大人为表感谢,亲自过来给草民送了几样礼物。” 第26章 他俩分属两个阵营,江望渡总往这边跑,就一定会造成端王和太子搞不清他俩怎么回事。 钟昭不意外于这个问题,也很清楚其实谢淮真正想问的,并不是什么找没找过他,送没送过东西,而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过我跟江大人之间,毕竟还隔着摘星草的事。”这个矛盾谢淮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钟昭此刻又略带刻意地提了一遍,“所以就算的确有缘,有些来往,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不会更进一步了。” 换言之,他们不会成为挚友,彼此都不会为了对方改换门庭,端王大可不必为此事忧心。 —— 边关,江望渡帐内。 孙复怀里抱着一只鸽子,从它腿上绑着的小木筒里取出一封信。 写信的人大概很恼怒,书写时用的力气过大,墨水透过纸背呈现在外侧,不用展开,大眼一看便知道是太子谢英的字迹。 “公子。”江望渡来边关之前没跟谢英商量,此时这封信又显得尤其来势汹汹,孙复直觉里面不会有什么好话,犹豫了一下,很是认真地提议道,“要不然我先看一遍,然后再转述给您吧。” 此时已是深夜,江望渡正就着烛火看军报,熬得眼睛生疼,听到这话抬头问:“太子寄来的?” 孙复点点头:“殿下亲笔。” “那不用看了。”江望渡听到这话似乎笑了一下,可那笑容转瞬即逝。他将自己刚写在纸上的行军计划团成一团捏在手中,“肯定满篇都是骂我的,直接扔吧。” “别啊,公子。”孙复顿时瞪大眼睛,他这段时间对谢英虽然也越来越有意见,但谢英身份摆在这里,怎么都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他忙把那信交给江望渡,也不提替看的事了,“万一殿下有什么交代,您还是了解一下比较好。” 江望渡侧头看着孙复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摇了摇头将揉皱的纸团放在案头,接过那封亲笔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内容不出所料,绝大多数都是在骂他自作主张,语气莫名很像专制的父亲训自己不听话的儿子,看得江望渡几次差点笑出来。 这封信唯一有意思的地方是,刨除那些不满和发泄,还掺杂少量对他跟钟昭关系的质问。 谢英大约也知道自己前伴读天天去钟家医馆,本来想的是按兵不动先观察着,结果江望渡一言不发跑到边关,他便只能写信问。 毕竟因为一个陈忠年,江望渡跟钟昭已经被分在了道路两边,不可能再往一起凑;他在这时候频繁跟钟昭来往,谢英潜意识里就会往江望渡是否背叛上猜。 “殿下问我跟钟昭什么关系。”这样一封饱含各种尖锐情绪的信,送到江望渡手上就是终点,绝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将信纸一角放在烛台上点燃,抬头看向站在边上的孙复,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呢,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如果您问的是以前,小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孙复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道,“如果是现在……应该算得上朋友吧,您都请蓝夫人给他做衣服了,这份真心还不够天地可鉴吗?” 孙复最近看的话本子有点多,用词格外奇异。江望渡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就听他仔细回忆片刻,忽然又哼了一声:“不过您别怪我多嘴,钟昭真是我见过最不识好歹的人。您在京城时乃兵马司指挥使,他一直到现在才刚考上举人,居然敢不给您面子,简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要我说您就应该……” “不怪他。”谈到怎么如何整治跟自己别苗头的人,孙复眼睛锃亮,鬼点子一箩筐一箩筐地冒,可没等他说出来,江望渡就打断道,“他恨我,慢慢来吧。” 第26章 过年 来自师父的红包。 入冬之后, 京城很快便下了第一场雪,钟昭在乡试结束后分毫不敢松懈,日日早出晚归, 在学堂一坐就是一小天, 文章写得天昏地暗,对时间的流淌无知无觉。 以至于某天康辛树宣布,从明天起不用来的时候,他竟愣了一下,随即便被秦谅拍了下肩膀。 自钟昭将他引荐给自己的老师,并得到对方的首肯后, 他们二人便开始结伴上下学,秦谅自以前认为自己已经够拼,在老家跟着先生读书时, 哪怕寒冬冻得全身都抖,手也不曾有一刻放下笔。 但是即便如此, 他也没废寝忘食到钟昭这种程度, 连时下到了什么日子都不知道。 “现在已经腊月下旬了。”秦谅看他还没反应过来, 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难道没注意到,这个月来学堂的人越来越少了吗?” 年关将至,在康辛树刚刚那句话落下后,学堂里的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各个归心似箭地奔向自己家, 眨眼功夫就没剩几个人了。 康辛树看向下方这才恍然大悟的钟昭,哼笑一声道:“以前这小子可没刻苦成这样,偶尔也会偷奸耍滑。去了趟西北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简直是奔着累死我去的。” 钟昭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忙起身道:“师父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康辛树摇摇头看向他,眼神中半是欣慰半是担忧,温声劝道,“好学是好事,你中了解元,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但你也要学会劳逸结合。年纪轻轻的,何苦把自己绷得这样紧?”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稍微侧过脑袋看了一眼秦谅。 秦谅平时虽不太会说话,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见状立刻给康辛树行了个礼,然后对钟昭道:“小昭,我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师徒慢慢聊。” 秦谅和他娘在钟家住了半年,他跟钟昭这个表弟现在连住都在同一间屋里,能有什么事是秦谅知道,他却不知道的。 钟昭听着秦谅随口找的这蹩脚的借口,嘴角忍不住扯了扯,但心里也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和康辛树留独处空间,便点点头。 等屋子里的人都走干净了,钟昭起身关上门,折回来望着康辛树,疑惑道:“师父?” “嗯。”康辛树背着手走到他面前,表情显得比刚才严肃了一些,很平静地吩咐,“跪下。” 钟昭听见这么一句命令,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空白,不由得想起上次对方单留自己不许走时的场面,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一边撩袍往下跪一边笑着问:“师父莫要吓唬弟子,是有什么事情吗?” 康辛树对钟昭话里若有似无的试探置若罔闻,见他照办,很快给了下一个指令:“伸手。” 听此一言,这下子钟昭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微变来形容。 康辛树教学甚严,学生挨手板是常事,他幼时顽劣,不愿意早起背书时也不是没被打过。 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从他今年返回学堂,一门心思扑到学业上后,即便康辛树在出了次题后训过他,却再没跟他动过手。 “……请师父责罚。”钟昭不清楚自己被寻到了什么错处,但对于这个几乎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师父,他自然不会违拗,老老实实将双手摊平递到对方眼皮子底下,然后轻呼一口气,低下头等着。 康辛树一言不发地观察着钟昭隐藏在情绪之下的各种小动作,良久之后抬起手,动作很轻地将一个东西放到了他掌心里。 钟昭抿着嘴唇等待疼痛降临,结果没等到落下来的戒尺,手里反而多出一个信封,红色的。 他看到这东西愣了一下,随后马上抬起头:“师父,您……” “好好的,我打你干什么?”康辛树忍不住叽里咕噜地骂了句小混蛋,拍拍他的脑袋道,“给你个红包看把你委屈的,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为老不尊,大过年的在这里欺负自己徒弟。” 前世钟昭半生都在为恨而活,这辈子也不敢忘却,每一天都把自己逼成陀螺,阵没想到有朝一日,过年还会有长辈给他塞这个。 但是如果往前推,在去西北采药之前,每次过年和过生辰,钟昭确实会收到来自康辛树的礼物。 他跪在地上仰头去看康辛树明明白白彰显着慈爱的眼神,突然油然而生一种错觉。他在这一刻感觉,压在自己心头的重负好像真的有在消减,因为原来在师长眼中,他甚至只是过年要拿红包的少年。 钟昭按着规矩给康辛树磕了几个头,捏着沉甸甸信封没有起身,此时也想不出来应该说什么吉祥话,就只能重复道:“师父。” “干嘛这么眼巴巴地看我?”康辛树见他将那个自己过去每年都给的东西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好笑,可很快又生出几分莫名的心酸,俯身亲自将钟昭扶起来,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三年你在外面真受苦了,改天我得好好问问老钟。” 第27章 “我爹对我很好,您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的。”再次站起来之后,两个人没过多久就改换姿势,变成了钟昭扶着康辛树的手臂。 师徒二人慢慢往外走,北风吹来明明很冷,钟昭却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热。他顿了顿,没有认真反驳康辛树刚刚的话,也算是半默认了对方前面那句的说法:“不过弟子真没事,就算以前有事现在也好了,您放心吧。” —— 时至二月,天下读书人最在意的春闱终于如期而至。 京城陆陆续续涌入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举子,紧张而期待的气氛愈演愈烈,大街小巷的百姓都开始议论今年前三甲的归属。 他们中不乏开盘下注者,钟昭甚至听说有人往自己身上押了钱。 秋闱和春闱的流程差不多,充其量就是考试条件稍好一点,值得一提的是此前主考官人选迟迟定不下来,太子跟端王出于各种各样的心思,都想推自己人上去,两方僵持不下,谁都无法说服谁,于是大家扯开膀子互喷,又热热闹闹地在朝堂上吵了好几天。 其中谢英保举的人是吏部尚书邢琮,谢淮想举荐的人则是礼部尚书窦颜伯,都是各自阵营里的老人,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 相比年轻几岁的邢琮,窦颜伯此前便主持过一次春闱,算是比较有经验,在太子跟端王在御前争辩到一半,由他跟邢琮出面时,乍一开口就把对方怼得灰头土脸。 虽然皇帝没有当场下令主考官一职由他担任,但谢淮和窦颜伯都明白此事已十拿九稳。 主考官在出题和裁定录取人员方面都有很高的话语权,当天下朝时谢淮脸上都洋溢着红光,回府后看到钟昭正带着谢时泽写字,顺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他。 钟昭这几日频繁上门,为的就是希望从谢淮嘴里听到这件事情,闻言若有所思地放下笔,然后渐渐露出了一个很难言的表情。 “钟公子有话不妨直说。”谢淮换下朝服走出来,脸上起初还带着心愿达成的笑意,走到谢时泽身边捏捏他的脸,转头看见钟昭,一直扬着的嘴角也不由得放下来,“窦尚书跟了本王很多年,由他来做主考官对你而言也有好处,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钟昭听罢,轻轻瞥了一眼案前正在给他和世子研墨的小厮。 这暗示不可谓不明显,谢淮眉头蹙了蹙,招手示意随从上前领着谢时泽离开,又让屋子里的仆人也退出去,这才看向钟昭。 “现在该出去的人都出去了。”谢淮今天心情很好,虽然钟昭此举有点给他添堵,但他的声音还是不乏温和,“可以说了吗?” 钟昭沉默着看向谢淮,脑中逐渐勾画出了窦颜伯那张脸。 不过他此刻想起来的,却并非这位老大人如今志得意满,兴致高昂为端王鞍前马后的样子,而是上辈子春闱舞弊案被掀出来,他这个主考官因为失职之罪被御史弹劾,从而牵连出一堆他私德有亏,以及其他大的小的错处,最终数罪并罚,被皇帝判处流放,死在流放途中时凄苦而绝望的模样。 “……殿下。”钟昭想到这里,终于缓缓出声,开口就很谦卑,“草民自知人微言轻,年纪也小很多事都不懂,说出来的话可能没那么有理。但今年春闱主考官一职,草民认为不应该由窦大人担任。” 谢淮是坐在椅子上的,听到这话直接放下了手里的茶杯,面色严肃几分,语气微微有些发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殿下息怒。”人在高兴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听不进话,钟昭知道谢淮这时候正因为窦颜伯的事情乐呵着,不说点实际的是不行的,所以开口就是一记重锤,“今天草民来王府陪世子读书前,曾经去一茶庄小坐,听到了一则传闻;那里有几个人正在讨论,他们给其中一位副考官送了重礼,准备由这位副考官帮他们在会试作弊。” 春闱舞弊,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绝对的大案,一旦被查实,所有经手考卷的官员全都要停职受审。 而这年头就没有哪个官员屁股底下是完全干净的,很多时候一查就不知道会查出什么了。 相对比主考官,十八位副考官的人选的确早就已经订好了。谢淮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不由问:“真的?” 钟昭抬起头对上对方的视线,低声回道:“千真万确。” 第27章 回京 好久不见。 所谓有人在茶庄讨论如何作弊的事情, 自然是钟昭杜撰的。 此事一旦被披露的后果太严重,下定决心搞这些的人恨不得捂得严严实实,怎么可能在外面讨论。 钟昭之所以如此说, 是因为前世窦颜伯被抓后, 宁王派人收拾他以前的烂摊子,顺便让钟昭这个没出师的人跟着见见世面,没想到跟锦衣卫查到了一处。 彼时他们跟锦衣卫干的其实是相反的活儿,后者奉皇帝之命彻查窦颜伯过往做过的一切恶事,而他们则要帮忙遮掩,尽量让这位窦大人的判罚轻一些。 窦颜伯为官还算清廉, 从不在外面乱睡女人,这两方面没什么把柄。锦衣卫先前查到的那些大罪小罪,也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真正把他打入地狱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徐文钥查出, 窦颜伯少时乡试发挥失常,眼看上榜无望, 贿赂考官换了他跟第一名的考卷。 事后, 窦颜伯凭借出色的家世以及解元之名, 拜了京中最德高望重的先生为师,从此便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甚至在第二年摘得探花,被皇帝亲口夸赞。 而那位被他换了考卷的人名叫齐炳坤,家境本就贫寒, 后来一蹶不振,日子过得很清苦。 探听到这件事后,徐文钥来不及召集下属,孤身一人去了齐炳坤家中, 正好撞见钟昭跟当时在宁王府带他的师父。 而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目的是要杀掉齐炳坤。 徐文钥二话不说,冲上来就跟钟昭的师父交起了手,当时钟昭的拳脚功夫还没练到家,师父嫌他只会帮倒忙,一边艰难应对徐文钥一边朝他吼:“还不快杀了他!” 耳边是师父的催促和宁王阴着脸说出的一句“格杀勿论”,眼前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齐炳坤,钟昭没过多久就做出了决定。 他掏出腰间还没见过血的剑,在徐文钥大吼着让他住手的时候,将之捅/进了师父的身体。 那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温热的血喷出来,溅了钟昭半身。 他的手在发抖,师父用最后的力气回过头,双目圆瞪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随后便闭上眼睛。 齐炳坤见此一幕,吓得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徐文钥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变故,一脚踢开钟昭师父的尸体问他:“违抗你们主子的命可是死罪,为什么?” 钟昭此前从未伤过人,意识到自己真的杀了生后,握剑的手收得极紧,有些浑浑噩噩地答:“因为我以前……也做过书生。” 徐文钥当时看他的眼神,钟昭已经记不清,总之这位指挥使大人轻笑一声,给了他脖颈一手刀,然后带着齐炳坤走了。 等钟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谢停过来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够命大的,徐文钥那老狗把我这一次派出去的其他人全杀了,唯独你还有得救。” 见宁王亲自出面探望,钟昭撑着床板就要起身,这时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疼,右腿和心口犹甚,皆用纱布包了起来。 谢停看到他的动作嗤道:“你可歇歇吧,徐文钥虽然没能宰了你,但也把你砍得半死,胸前那一刀稍微偏点,你就要去地下陪你师父了。这段时间你只管好好养伤,窦大人的事不用你管了。” 钟昭何尝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些伤是徐文钥保他的手段,想到齐炳坤应该是被带走了,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那齐……” “父皇已经见到了他,窦颜伯怎么也逃不过一个流放。”谢停叹了口气,又很快低笑道,“不过当然,我是不会放过他的。齐炳坤坏了我的好事,等着瞧吧。” 谢停生性偏激,认准一件事不做成不罢休,窦颜伯死在流放路上后,齐炳坤恢复了解元身份,眼看着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谢停派人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给了他穿心一箭。 出这事的时候钟昭还在养伤,每天在榻上躺到不知今夕是何年,冷不丁某天窗棱发出异响,他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推开窗子,外面的人竟是徐文钥。 “我就知道你没死。”徐文钥年过三十,脸上还有道狰狞的旧疤,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瘆人,“可惜啊,齐炳坤死了。” —— 谢停虽然一直在帮谢淮争储,但很多时候他在背后做的一些事,谢淮本人也并不知情。 第28章 譬如窦颜伯这桩案子,在他被查出乡试换卷后,谢淮就不准备再保他了,也不打算为了掩盖窦颜伯为恶的证据指使杀人。 后来齐炳坤身死,为了这事,谢淮足足三个月没搭理谢停,后来谢停在府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谢淮怕他疯起来惹出更不可控的麻烦,这才准了他上门请安。 眼下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窦颜伯不当此次春闱主考官,舞弊案最大的背锅人就不会是他,齐炳坤也不会被杀。 这件事情的真相以后是一定要掀开的,但怎么也应该在确认受害者彻底安全之后。 钟昭掀起眼皮看向愁眉不展的谢淮,沉默片刻又道:“殿下?” “你有证据吗?”好不容易让这么大一件好事落到自己人头上,谢淮叹了口气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口说无凭,本王总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朝令夕改。” “没有。”上辈子钟昭光顾着调查齐炳坤,还真没太关注舞弊案的发展,“若殿下不信,草民别无他法,惟盼那两人只是胡言,根本没有找所谓的门路。” 谢淮听到他的话后点了点头,颇有些疲惫地挥手:“本王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 如他先前所言,如果窦颜伯当了主考官,就算不能给端王的门生透题,评判的时候也可以抬一抬手,对钟昭只有好处没坏处。 所以对于钟昭今天说的话,谢淮起码信了六分,待人走后立刻传心腹上前,挨个调查已经定下来的几位副考官。 而钟昭踏出门去之后,仔细回忆了一下前世江望渡回京的时间。 如果他记得没错,这人被太子召回来的日子,正是会试前后不过五日的时候。 钟昭虽决定辅佐谢淮,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上次就没救下的齐炳坤再次惨死;若谢淮不肯及时收手,此次春闱主考官依然是窦颜伯,他就得将此事透露给江望渡。 太子未必在乎一个平民的生死,但若是这个平民能把端王旗下最得力的大将拉下马,他们起码会保他活到圣旨下达。 如此一来,前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足够钟昭设法拦住宁王了。 —— 自那天钟昭在端王府提醒过谢淮后七天,皇帝下旨由邢琮担任主考官一职。这位吏部尚书大人丝毫不知道过一段时间自己会经历什么,还以为窦颜伯输给了他,下朝的时候一顿耀武扬威,连太子看了都忍不住嘴角抽搐,蹙眉离开。 钟昭最惦记的事提前尘埃落定,过完年后再次一心扑在温书上,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贡院大门大开,全国举人蜂拥而至的日子。 这次除了他之外,从钟家家门走出去的还有秦谅。 他娘私下已经跟唐策商量好,只要今年春闱秦谅能做到榜上有名,就会将唐筝玉嫁给他。 秦谅嘴上不说,实际上期待得要命,跟钟昭一道往贡院走的时候,脸上的肉都有点控制不住的抖动,步子走得踉踉跄跄。 “表哥。”钟昭听着秦谅上下牙直打架的声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先行一步了。” 秦谅抱歉地朝他笑笑,终于勉强将脸上飞扬的表情收回去,同时一脸真挚地道,“小昭,谢谢你。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是你……” “这事跟我没关系。”钟昭觉得秦谅一提到唐筝玉就犯糊涂,听罢赶紧截住他的话,“你们两情相悦,唐先生也不是棒打鸳鸯的人,自然愿意成全自己的女儿。” 此地离贡院还有一定距离,两个人一起在大街上往前走,钟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秦谅:“但唐师爷的身份摆在那,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唐策先前想将女儿嫁给钟昭,怀的什么心很明显。一是因为他才貌出挑年纪相当,二也是因为他主动露出了投靠端王的苗头。 而秦谅虽未表态,但他毕竟是钟昭的表哥,要是再娶了唐筝玉,也会变成板上钉钉的端王党。 前世一直钟昭身死,秦谅都不曾效忠任何一方势力,他不确定这样的选择对秦谅来说是对是错。 秦谅在听了钟昭的话之后,脸上也出现了一刹那的犹豫,不过他很快就摇摇头:“我不清楚端王是什么人,但是我相信你。既然端王是你认定的主君,那我想他的为人肯定是有保障的。” “你这话让我压力很大。”钟昭选谢淮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自己前世跟他打过交道,知道对方起码没坏在明面上,而且想扳倒以太子马首是瞻的江望渡,谢淮是最好的选择,其余的他也不能保证。他十分认真地道:“婚娶之事不是儿戏,我劝你想清楚再说。” 这话被一个十七岁的人说给二十六岁的人听,未免有几分滑稽。秦谅看着钟昭甚为老成的表情,一时有点想笑,但还是颔首:“好,我会仔细考虑的,不过就算有一天我真后悔了,我也不会怪你。” 钟昭皱了皱眉,总觉得秦谅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他跟秦谅同时往两侧避让,然后一起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此时几个士兵打扮的男人正从远处疾驰而来,位于最前方的人身着红袍银铠,右手握着的鞭子重重抽在马身上,没过一会儿就与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 他的发尾在颠簸中高高扬起,看着风尘仆仆,脸上却有笑意。 江望渡的脸似乎瘦削了一点,肩膀却比走的时候更宽,边关的风沙没有让他变得憔悴,反而将他打磨得更加神采飞扬。钟昭微微眯着眼睛打量正朝这边打马而来的人,冷不丁肩膀被推了一下。 “那不是小江大人吗?”这张脸无论走到哪里都很好辨认,秦谅有些惊讶地道,“听唐先生说他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啊,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莫非……” 秦谅的话说到这里,江望渡已经行至两人跟前。他勒住缰绳让马停止前进,垂头看着面无表情的钟昭,良久,露出一个笑容:“不枉我赶了好几天路,总算在会试前回来了。阿昭,好久不见。” 第28章 欲念 他发现自己对江望渡有了欲望。…… 江望渡刚刚亲口说, 自己为了在会试之前回京,一路快马加鞭。秦谅侧头看了钟昭一眼,把先前被打断的话续上了:“莫非小江大人是专程赶来见你的?” 钟昭现在没心情回秦谅的话。 分别半年, 此时抬头看着朝自己笑的江望渡, 他正在心里以极其严苛的态度评判江望渡的变化,比如瘦了,公子哥初入军营果然适应不来;黑了,这下看你怎么靠脸让别人反应不过来的同时,也不可遏制地产生了某种悸动。 钟昭盯着江望渡的眼睛片刻,思绪顿了顿后, 视线又缓慢地挪到了对方的嘴唇上。 在家中做了那个梦惊醒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男人,但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钟昭也就把它归结于一次意外,并未深想。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 这种感觉会在江望渡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卷土重来。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这是钟昭今生第一次如此长久地注视江望渡, 眼里也不只是一贯的冰冷和厌恶。江望渡以俯视的角度看得很清楚, 对方的目光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兴味,像是对他很感兴趣,也像是想将他抽骨扒皮。 “江大人希望我怎么看您?”钟昭听到江望渡的问话,反问一句后,终于将自己停留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余光扫过江望渡夹在马肚两侧的小腿, 看到这人竟在同一时间将腿收得更紧了些。 这显然是比他对江望渡身体产生欲望更有意思的发现,钟昭意外地扬了扬眉。不过江望渡没给他继续欣赏的机会,很快便恢复到平时放松的状态,直接道:“我大老远赶回来跑死了两匹马, 你不该对我说一声谢吗?” 自江望渡宛如打通任督二脉,整天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且以朋友身份自居后,钟昭逐渐适应对方这样的讲话方式,听罢笑了笑,也没反驳:“那便多谢江大人。” 江望渡在此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偏偏还不肯下马,秦谅虽然十分自觉地退开几米远,但周围看过来的百姓却越来越多。 钟昭环顾四周扫了一圈,果然看到了几个形色匆匆、一看就是探子的人,决定速战速决:“所以有什么事吗?” “难道没事就不能来见你?”江望渡笑吟吟地回了一句,但还是伏低身子,上上身弯了一半下来,朝钟昭招招手,“你过来。” 江望渡相貌生得太好,顶着这么个不太寻常的姿势,也丝毫不显奇怪,看上去反而有几分狡黠。 第29章 钟昭平白想起上次对方为了堵自己嘴,落在他唇上的吻,做了番心理建设才慢吞吞地走上前。 然而这次江望渡是真的有话要跟他说,钟昭附耳过去后,只听对方用极快的语速小声说道:“孟相旬、于怀仁、曲青云。” 这三个人名听上去有些熟悉,但也止步于此,钟昭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过:“什么意思?” “让你小心的意思。”江望渡最后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句,随后猛地直起上身,不再看他,跟后面的士兵打了个手势,接着便各自扬起马鞭,朝皇宫方向奔去。 江望渡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跟上次突然开口告诉他端王不可信一样没有任何前言后语。钟昭蹙着眉头从听着最耳熟的曲青云想起,但在脑袋里过了半天,还是无法把这个名字和谁的脸对到一起。 “小江大人讲什么了?”跟钟昭说悄悄话的人撤了,秦谅折回来重新跟他并肩往贡院的方向走,见他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之意,有些好奇地道,“我能听吗?” “……”钟昭偏头看他一眼,有心想问问秦谅知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来头,又担心江望渡是在给他下套,多个人知道就多份风险,想想还是摇头,“算了,少知道一些对你应该有好处。” —— 经过层层严格的搜身,所有参考举人一进到贡院,面对的还是那间小小的单人号舍。 钟昭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就是秦谅,但因为隔得远,也没说话的机会,只能保持沉默。 前朝之所以灭国,就是吃了科举舞弊成风、文官没有真才实学的亏。因此从大粱建国以来,会试的一些事就和乡试区分开来,餐食统一由朝廷提供,用来照明的蜡烛也是上面发下来的,考生们只用带几件衣服和笔墨砚台就行。 进入贡院的第一天不考试,钟昭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被分到了个很静的区域,周围没有乱七八糟的打呼噜磨牙咒骂声,再加上现在他的心也比上次考试时要静,因此躺下没多久就来了困意。 只不过在他睡到一半的时候,眼睛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距离重生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年,钟昭将前世的武功捡起来七七八八,对出现在身边的危机有种近乎于本能的意识。 就在刚刚,他听到了一声很小很小,但绝对不会有假的敲击墙壁声音。然后没多久,一只手就按在了号舍侧边的砖块上。 贡院空间有限,不同号舍之间只隔着一堵不算厚的墙,严格意义上说并不能杜绝考生与他人取得联系。所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挎着刀的官兵来回巡逻。 但此时钟昭听着隔壁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动声色地向外看去,本该一直能听见的脚步声迟迟不响,四周静得有些出奇。 他心下一沉,细心辨认隔壁正在下功夫的是哪一块砖。过了半刻钟左右,在那人长舒一口气,将已经彻底松动的砖块往自己这边拽时,钟昭陡然伸出手,将那块隔绝着两个人的砖拉住了。 大约他的举动太出乎意料,钟昭听见靠近自己左侧墙壁的人疑惑地咦了一声,但过了一阵子又反应过来,放轻声音笑了笑:“钟兄弟不愧是去年京城的解元,耳朵就是好用,动作就是敏锐。” 钟昭冷眼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知道一时半刻不会有官兵过来,出声问道:“你是何人?” “怪我怪我,第一次干这种事太紧张,竟然忘了自报家门。”那人嘴上说着告罪的话,可语气里全是有恃无恐,甚至带着几分吊儿郎当,“自我介绍下,在下姓曲名青云……不过说这个的话,钟兄弟可能也不知道我是谁。” 顿了顿,曲青云发出几分自鸣得意的笑声,语气傲慢地补充:“家父桓国公曲连城,虽已致仕,但于朝堂上仍有声望;家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曲青阳,跟总去你家医馆看伤的小江大人是挚友。” 曲青阳在城门口巴结江望渡,结果后者根本不搭理他的场景,至今还存在钟昭的脑海里,他可不记得这二人何时成了挚友。 不过曲青云这一连串的话说完之后,钟昭就彻底想起来了江望渡告诉给他的那几个人都是谁。 此时他的手还保持着拽住那块砖的动作,人却从木板上坐了起来,已经全然明白自己此时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困境。 孟相旬和曲青云,正是永元三十三年春闱舞弊案,最终定下惩处结果最重的两个人。 曲家这一窝烂人不必多提,孟相旬是曲青云忠诚的狗腿,而于怀仁本身并不起眼,其实按理说不该跟他俩搅在一起,然而他曾祖父却是当年换了窦颜伯和齐炳坤考卷的,那一年乡试的主考官。 前世窦颜伯自己就是那个对考生有评判权力的人,于怀仁也不指望进前三甲,老老实实答卷交卷,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一心等着在窦颜伯的偏袒下榜上有名。 而今生主考官变成了邢琮,于怀仁自认没法在太子党羽的手底下拿到名次,索性选择铤而走险,跟曲青云他们掺和到了一起。 钟昭快速分析局势,想明白这个关窍之后,感到有些无奈。 他为了保住齐炳坤的命,劝说端王把窦颜伯拉了下来。 结果于怀仁按捺不住,冲进舞弊案的漩涡里当主谋,等到他的事情上达天听,窦颜伯很难独善其身,齐炳坤还是很危险。 更致命的是这三个二世祖也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最后居然把他安排到曲青云的隔壁,隐隐露出了几分想求他帮忙的意图。 —— 另一边,江望渡见过皇帝复完命,匆匆忙忙脱下甲胄换了件衣服,便在宋喜的带领下来到东宫,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 此时还未到晚膳时间,谢英是在书房见的他,闻言就跟没听到一样,既没有如一开始一样,对他擅自去边关的行为暴跳如雷,也没有出声叫他起身。 宋喜作为带着江望渡过来的小太监,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推出去关上门,整个书房之中只剩他跟谢英,另外再加一位太子妾室。 江望渡稍微抬眸看了一眼。 如今侍奉在谢英身边的女人姓宋,跟宋喜沾亲带故,宋喜能到谢英身边就是她一手引荐的。 “您就让小江大人起来吧。”宋才人现在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江望渡送到东宫的那株摘星草要起很大作用,她正侍立在一旁给谢英研墨,视线与江望渡的对上,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即伸出手放在了谢英的肩膀上,“殿下?” “你先出去。”谢英平素一直待她很好,但是今天听到这话后却没有笑,拍了拍宋才人搭上来的手,等她瘪着嘴告辞之后,这才起身慢慢走到江望渡身边。 江望渡自知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维持着叩头的姿势没动,良久后听见谢英道:“轻舟,你长本事了。半年前一声不吭越过我去向父皇请旨,半年后回京不立刻来东宫请罪,在大街上跟一个和老二穿一条裤子的举人眉来眼去?” 第29章 起火 贡院着火。 闻言, 江望渡怔了一下,跟谢英对视,一时间甚至没来得及解释自己跟钟昭那不是眉来眼去。 轻舟是他的表字, 当年江望渡临近及冠时, 江明懒得亲自琢磨,吩咐府上师爷随便取一个。 结果彼时还不是太子的谢英正好上门拜访,听说后笑道:“镇国公贵人事忙,反正本王成日无聊,索性托大帮他想如何?” 江明那个时候才像是忽然想起,自己这儿子去给大皇子做过伴读一样, 恍然大悟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随即点点头客气地回:“能得殿下赐字,实乃我儿荣幸。” 如今谢英愈发有太子威仪, 好好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以至于再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俩字, 江望渡讶异的同时还有点心情复杂。 “……殿下, 卑职有事要报。”他在边关这半年没白待, 甘做前锋亲自带兵上阵杀敌,那些原本认为他不配做江明儿子的老将纷纷改变看法,帅帐议事时也肯带着他。江望渡知道谢英是看自己有翅膀硬了的架势,心里不安想打感情牌,干脆换了个话题:“卑职在边关戍守的时候,与营中一校尉结识, 他姓杜,是邢大人的远亲。” 杜建鸿今年三十出头,家中世代从军,虽然官职都不算很高, 但因为在京城扎根甚深,与不少达官贵人都能搭上点儿关系。 其中官位最高的人是他母家一个表了不知道多远的舅舅,吏部尚书邢琮;其次是他夫人那边的叔叔,都察院副都御史孟广陵。 第30章 “孟大人家的独子孟相旬今年科考,卑职通过杜校尉口中探得,此人三年前会试落榜,酒醉的时候说过下次无论如何都要上榜的话,但是第二天醒来之后又不认了。” 从邢大人几个字说出来起,谢英脸色就变了。江望渡沉声道:“卑职与兵马司南城指挥使共事过,知道他弟弟曲青云跟孟相旬关系不错,至于曲青云……” 曲青云是个什么德行,连谢英都一清二楚,此人从小偷奸耍滑,作奸犯科,而且乡试时就有流言说他在考场上鬼鬼祟祟四处观望,不过因为没有抓到什么实质证据,也碍于他爹桓国公的威望,后面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你回来之前,本宫倒是听说于家的大公子,近些日子以来与曲老二走得很近。”谢英转身回到桌前坐下,又指了指下首的软凳,这才继续,“自从于阁老病逝之后,于家就没出过什么叫得响的官,但也不屑于跟这种人为伍。” 桓国公早时候在战场受过伤,已经赋闲在家多年,持身还算中立,诸位皇子的边谁也没靠。 但他不靠,不代表他儿子不靠。曲连城长子动不动就来江望渡面前晃,次子结亲的时候一顿哭爹喊娘,娶了邢琮的外甥女。 如此看下来,起码在太子和端王中,桓国公家偏向太子多点。 不过饶是如此,提起曲青云,谢英还是毫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鄙夷:“当时我想不通,现在倒是明了了。合着这是眼看振兴家族无望,准备走歪门邪道?” 当朝太子可以公然讲一个没落家族的少爷,靠近国公次子就是想走歪门邪道,却不是人人都能这么说。江望渡道了声谢坐在椅子上,不对此事发表看法。 谢英本来也不指望他跟自己一起骂,转而问:“那姓杜的知不知道孟相旬他们是怎么计划的?” 江望渡如实道:“据杜校尉所说,孟相旬只酒后说漏嘴过那么一次,具体计划他不知情。” “若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本宫倒是也可以坐视不管。”谢英显然没把这场关乎万千学子命运的会试放在眼里,沉吟片刻后忽然深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很可惜,前些日子我去礼部办事,正好看到谢淮的人鬼鬼祟祟的,似乎在暗中探查有关沈观的事情。” 礼部因为窦颜伯的关系,基本可以说是谢淮的地盘,但凡事总有例外,谢英在里面依旧培植了自己的亲信,其中最得力的人江望渡也见过,正是沈观,任礼部侍郎。 “殿下的意思是?”江望渡听到这里,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狠狠地蹙起了眉,“端王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英轻笑一声,摇头道:“这次你真是错怪他了,不是谢淮要做什么,而是沈观要做什么。” 一句话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细听之下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你猜怎么着?我门下有考生绕过我,让他在贡院想办法将考卷透露给他们,这个蠢货胆子是真大,竟然同意了。” “什么?”沈观也是本次春闱的副考官之一,早在前些日子就进了贡院,现在已然与世隔绝,外面的人无法往外传递消息,里面的人也无法送消息进去。江望渡立刻反应过来谢英眼下如此愤慨的原因:“端王知道了这件事?” 谢英闭了闭眼睛:“应该正在搜集证据,参与此事的考生很多,保不齐哪一环就会被老二攻破,而沈观制作‘夹带’的事一旦泄露,他就算是玩完了,本宫多年来花在礼部的心血也即将白费。” 说着,他又狞笑一声,满脸阴狠地补充:“本来主考官这活儿应该是窦尚书担任,他刚歇菜的时候我就怀疑过谢淮不怀好心,沈观这事一出,几乎板上钉钉了。” 江望渡闻言哑然,没说出来话。他选择今日入东宫,是因为邢琮或许会被牵连,来跟太子商量对策的,结果现在对策没商量出来,反而得知了一件更要命的事。 其实若舞弊一案只有沈观会被追究也罢了,关键是现在沈观和考生都在贡院,他们无从得知有多少人会在会试前收到考卷,更无从得知谢淮都掌握了什么。 如果那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如果谢淮把这一切都捅出来,谢英一党必然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江望渡抿唇,勉强压下这令人惶然的假设,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若卑职没有记错的话,沈侍郎是不是……” 谢英听出他的意思,嗤笑一声接下来道:“是,沈观是窦颜伯的学生,投奔我后差点跟恩师决裂,但是最近,他们似乎又有了来往。我本来不太确定,可现在看来,十有八/九就是为了于怀仁。” 江望渡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消化着自己从他这里听来的令人震撼无比的真相,半晌后道:“那殿下以为如何,卑职听候差遣。” “本宫命你会试前进京,你当是为什么?”谢英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听罢直接道:“父皇刚登基的时候,有一次会试途中贡院起火,所有考生回家等候,延期再考,有这么一回事吧?” “确有此事。”江望渡听到火这个字眼,眉心忽而一跳,却仍心平气和道,“您的意思是说……” “五城兵马司掌管疏通沟渠和火禁之事,别告诉我你不认识几个因放火入狱,又罪未致死的犯人。”谢英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只要这次春闱中止,我就有办法让找沈观的这些人这辈子别进贡院的门,接下来怎么做你清楚。” 大梁房屋多为木头建造,再加上春日本就天干物燥,纵火罪的判罚极重,轻则都要砍手,情节再重便是斩刑和绞刑。 但如果犯人家里肯出钱,这砍手是砍一只还是两只,整个还是几根,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江望渡当了一年半指挥使,遇上主观上并非故意,情节不严重者,也确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 “殿下,这火一旦放起来,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可控。”他眼睫微颤,撑着桌边起身,上前几步再次跪下来,“眼下第一场考试还没开始,不是只有这一……” “少废话,我还不知道你?别当了半年兵就跑来充忠臣良将。”谢英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随即又笑了,“老二特别看重的那个钟昭,现在不就在贡院里吗?” 江望渡猛地抬头:“你……” 谢英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微微偏头看着半开的木窗,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如你所言,纵火的后果是不可控的,又是在贡院那种到处都是纸张的地方,死几个人难道值得大惊小怪?” 比江望渡的情况还不如,谢英生母早早过世,宫中皇后拿他当空气,也没被皇帝好好教养过,脾性乖张阴毒,揽权后行事异常狠辣大胆,而且不计后果。 他想了想,许是觉得一个钟昭不够,又道:“苏州有个举子要娶老二家师爷的女儿,值此良机,干脆连他也收拾了吧。” “事关礼部尚书窦大人,若端王要就此事发难殿下,他自己要被咬下更大的一块肉。”江望渡袖中双拳紧握:“唆使人纵火万万不可,一旦被查实,连殿下都会被牵连,卑职恳请殿下三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谢英心意已决,摇了摇头道:“于怀仁、窦颜伯和沈观勾结的事情只不过是你我的猜测,谢淮看样子却已经胸有成竹,本宫赌不起。” “起火后直接将纵火之人按死在火场,如果查不到他,皆大欢喜。如果查到他,就说是他一人所为;你也领了两年朝廷的俸禄,这么简单的事就别装听不懂了吧。” 说着,看江望渡垂首不语,谢英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托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既然想成大事,就把没用的恻隐之心收起来。当日,若你照我说的方法杀了钟昭,即便摘星草被他烧了,宋才人没救过来,我也会让你去军营。” “而且我会以太子的名义,给当地驻军写信过去,保你以后以后畅通无阻,平步青云。”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才接下后半句,“何必像现在这样,孤身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没待多长时间,就又被我召回来?” 江望渡闻言闭了闭眼睛。 良久,他没搭谢英这句感叹,也没有再说什么劝告的话:“卑职领命,必不叫殿下失望。” 拱手行礼过后,江望渡径直起身往外走,踏出书房的门后,孙复赶紧走上前,一路走出东宫老远,他才难掩担忧地道:“公子,您脸色很差,殿下说什么了吗?” “殿下让我找人火烧贡院。”随着江望渡几个字缓缓落下,孙复的眼睛肉眼可见地瞪大了好几分。他见状自嘲一笑:“谢英这个畜生,真是没有一点变化……” 第31章 “那咱们怎么办?”孙复没听清他这一声低到仿佛能揉碎在风里的呢喃,当即如临大敌地道,“虽然咱们以前放过几个因为意外导致起火的犯人,给点钱再威胁一下也不是找不到替死鬼,但是……殿下是不是疯了?!” 孙复前面还在认真分析怎样才能完成任务,后面实在说不下去,抓了抓头发:“纵火是多大的罪,我们,我们真的要做吗?” “当然不能。”江望渡回过神来,抓着他的胳膊哑着嗓子吩咐,“你立刻派个靠得住的人,去找锦衣卫指挥使徐文钥。” —— 第二日,会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自两人隔着墙壁聊了几句,发现话不投机,曲青云便暂时歇了劝他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话。 钟昭拿没穿到身上的衣服将那个位置堵住,提笔作答时分出了一份心留意隔壁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在考卷发下来的大约一刻钟后,昨夜那道极其轻微的砖块摩擦声再次出现了。 钟昭深吸一口气,干脆微微弯着腰从号舍内半站了起来。 巡查到此的官兵见状顿时双眼一瞪,手也握上了剑柄:“你干什么?没事的话就坐下。” “我要去恭房。”钟昭低声道出这句话,隔壁的人动作一顿,细细碎碎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感受到这一变故,他下意识咬紧了牙关,简直想将从对面的官兵腰间抽出剑将曲青云捅死算了。 半年准备为的就是这一刻,钟昭当然不愿意做出这个躲到外面的决定。但是曲青云已经买通里外里巡查的官兵,还将他安排到了自己旁边。只要钟昭在那块砖被抽出来后还待在这里,舞弊这桩破事不管怎样都会跟他扯上关系。 因身体原因终止答卷,顶多就是上不了榜,三年后再来即可;可若与曲青云他们搅在一起,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下场。 “寒窗苦读不容易,何况你还是解元,要不再考虑考虑?”那官兵认识钟昭,见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尚能忍受,便出声劝道,“如果中途离开,你的考卷会被盖上黑泥印章。你也知道,考官们都不喜欢这东西。” 钟昭为了保命才做出如此选择,当然不会被可能被考官厌弃,名落孙山这样的话吓退,闻言摇摇头,便准备直接走出去。 可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出现一阵极喧闹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为了考生能安心在贡院考试,这几天出现在此的人都被要求保持安静,连高声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此步履匆匆十分不合常理。 钟昭的脚步停下来,那官兵也不由得朝声源地看了过去。 没多久,他的脸色就白了下来,下一刻另一名官兵跑过来,同样满面紧张,看了眼钟昭和旁边号舍的曲青云,努力维持声音不抖:“不好,着,着火了!” ----------------------- 作者有话说:前后文中(包括本章)夹带/号舍/黑泥印章等词的使用,秋闱春闱流程多参考朝代明。 第30章 牵手 江望渡拉住他的手说,我陪你。…… 先前那名跟钟昭说话的官兵退后几步面朝大家, 嘴唇翕动了几下,俨然一副想要将现在外面的情况告诉众人的样子。 不过其实也用不着他来说,自着火了这三个字落下之后, 滚滚浓烟便从最北侧的角落冒出来, 不少离得近的考生都被呛了个正着,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钟昭的位置在正中间,没被沾染上烟的风还可以吹过来,因此尚能忍耐,但最里侧的考生已然被熏得迷迷糊糊,眼睛不停流泪, 下意识就想踩木板从号舍里出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无论主副考官还是负责管统筹此次科举的礼部,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春闱一旦贡院大门落了锁,包括士兵在内的所有人不得外出, 考生更是不得无故踏出号舍。 眼见角落里的考生承受不住, 纷纷挥开摊在桌上的考卷往外逃, 守在这里的官兵不敢就这么看着,一部分人翻箱倒柜地找木桶救火,一部分人拔剑高喊:“都不许轻举妄动,违令者按舞弊处置!” 此言一出,多数人果然被震在当场,但大约是今天的风向太利于火势蔓延, 老天更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连钟昭这一排的号舍都眼见着有火舌卷了上来。 有人的衣角被点燃,大叫着脱下外衫放到地上踩;有人写了半张纸的考卷被烧成灰,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嘶声问离自己最近的官兵, 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春闱不做年龄限制,这里面有很多考生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或许今生只剩下这一次机会。他们哀恸的哭号和官兵维持秩序的叫骂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脑发昏,又透着某种异样的讽刺。 钟昭原本用原来遮盖那块松动的砖的衣服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半,又拍又踩好不容易将之熄灭后,视线久久停留在被火焰肆虐后的黑褐色碎渣上,鼻息间尽是那股难闻又让人窒息的焦糊味。 而他看着看着,眼前的衣服好像就变成了小妹的绣花鞋。 他眼眶慢慢变红,说不上来是被浓烟熏的还是别的,最后他看向面前持剑而立的官兵,嗤笑一声,径直从号舍里跳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一把开了刃的剑立马对准钟昭的脖颈,这把剑的主人正是告诉他被盖上黑泥印章那位。不过现在他的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温和,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死紧,眼睛瞪得宛如铜铃:“我劝你赶紧回去,要不然……” “……”他的语气虽狠,举起来的剑却在颤动。钟昭睨着对方因为没想到会遇到火情而苍白至极的脸,忍不住偏头骂了句脏的,再开口的时候仍然带着几分狠厉,“再这么把人拘下去,命都要没了,还管你什么舞不舞弊?” 说着,他单手搭在靠近自己脉搏的剑尖上,没用多少力就将其压下去,然后右手快速探出,下一刻这把剑就被钟昭握在了手中。 那官兵愣了一下,大骂一声上来就想抢回去,钟昭直接一掌拍在他肩头,将人逼退到五步开外。 动粗夺剑太不像书生能够做出来的事,附近原本正盯着其他人的官兵听到他们这的动静,也乌泱泱地围了上来。然而钟昭站出来反抗后,当前的场面已经变得按下葫芦浮起瓢,眨眼间就有几个年轻少壮的考生从号舍里钻了出来。 “钟昭说得对啊,再等一会儿都他娘的快死在这了。”曲青云昨天还暗骂钟昭不给自己抄答卷假清高,如今就被他这番话说得心潮澎湃,一脚踩在身/下的板子上,不仅言语支援他,还跟着蹦出来去抢另一个官兵手里的刀,兴奋无比道,“都出来,都出来!” 钟昭没心情搭理人来疯,自顾自提高了些音量:“永元元年,京中也出过一起贡院失火之事,陛下开恩,下旨择期让所有举人重考;我们不会被判定舞弊。” 讲至这里,他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阴霾,却还是皱着眉头继续补充:“望火楼第一时间发现火情,五城兵马司赶到及时,伤亡人数不足百人。大家别在这里自乱阵脚,要对朝廷有信心。” 他的面容虽然年轻,说出的话却十分斩钉截铁,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能叫人信服的意味。 听到他话的考生纷纷应声,一边喊着什么相信陛下的口号,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纵然在场官兵手里都有刀剑,可也不能真把这么多考生全砍了,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异常,钟昭这时则再次开口:“贡院大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墙太高附近也没有树,很难自己逃出去。” 说到这里,余光扫到自己斜前方有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人,整个上半身已经越过号舍内充当桌子的木板,腿却没有力往上搭,忙三两步走上前将他拽到了外面。 那名被钟昭抢走了剑的官兵见到这一幕,原本的怒气慢慢消散,也开始拍着手大喊:“我们的人正在抽取水井里的水,大家不要慌,先把岁数大的人弄出来。” 随着越来越多官兵加入其中,乱糟糟半天的贡院终于有了些秩序,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开始四处搜寻受困的同伴,偶尔有那么几个专注于爬墙求生的人,也没有给其他人造成很大的阻碍。 出乎钟昭意料的,曲青云竟一直没有想着先逃命,甚至在救人这事上表现出一百二十万分的积极,还把缩在角落里如同等死一般丧气模样的于怀仁、以及一直在墙下徘徊的孟相荀逮了过来,踢着他俩的屁股让他们去拉老头出号舍。 自其他官兵也不再阻止考生往外窜,钟昭就不再干鼓舞人心的活,拿被水打湿的帕子掩住口鼻,一步一步往火情最严重的地方走。 第32章 并非他有心让自己涉身险境,实在是这情形太熟悉,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个做了无数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惨死的梦。 在这样大的火中很难做到无人伤亡,钟昭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不能把每个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至少他想看到秦谅活着。 钟昭记得秦谅的号舍在何处,可走过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时下到处都是烟,目之所及的范围越来越窄,他一面高声叫着秦谅的名字,一面心不住地往下沉。 他走得太往里,有些考棚已经被火烧得倒塌下来,钟昭躲避着时不时往下掉的瓦片以及木板,依稀能听见那一票考官终于统一意见,集体站出来大吼大叫地指挥救火,方案跟钟昭和那几个官兵之前说出来的大差不差。 正在此时,钟昭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有人呜咽着喜极而泣,嘴却像是被纸糊住了一样说不清楚话。最后还是曲青云惊喜地叫着“哥!你怎么亲自来了?”的声音传入耳中,钟昭才明白原来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 同他弟弟一样,曲青阳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嗓门,他们明明已经离很远,钟昭还是能非常清楚地听见他跳脚的骂声:“操!老子轻功白教你了,简直是废物!这么个破墙你翻不出去,带着你的狐朋狗友瞎跑什么跑?!” 这对兄弟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但对彼此的担忧倒是很真情实感,钟昭晃了晃脑袋不想再听,尽力保持清醒继续搜寻秦谅的踪迹,直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拽住。 “陛下旨意还没下,我跟南城指挥使先来了。”相对比温度高到能将人烤熟的火场,江望渡的手泛着玉一般的凉意,“我们俩能动用的巡卒不一定够,但肯定比你们这些人靠谱,先跟我出去吧。” 江望渡甫一踏进贡院,便提高声音吩咐手下疏通拥堵的人群,自己则在一众已经变得形态各异的考生中穿行而过,目标极其明确,就是奔着钟昭来的。 钟昭此时正由于呼吸不畅大脑昏沉,眼前被烧成一片狼藉的贡院,在他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仿佛幻化成了钟家的小院。 他两只眼睛充血到极致,仅剩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找到秦谅,被江望渡这么一拉,头都没回地低吼:“滚。” “你就是个书生,救火不是你的强项,这时候逞什么英雄?”江望渡看着他一意孤行的样子,一时间也来了火,手上更加了几分力气抓着他的手臂,情急之下干脆从后面抱住对方的身体往后拖去,“听我说,再这么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别在这里碍事!” 若是平常的时候,感受到江望渡如此近距离地靠上来,钟昭或许还能有耐性跟人虚与委蛇一番,但这里是不知道天灾还是人祸形成的火场,钟昭回头看向蹙着眉头跟自己讲大道理的江望渡,真是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狰狞。 “我说了,我让你给我滚!”前世毫不犹豫将刀刺入他身体的那个人,跟面前身穿甲胄的北城指挥使逐渐重合到一起,钟昭本来已经因高温感到有些虚脱,在这一关头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他一把挣脱江望渡的桎梏,电光石火间,手里一直没扔的剑豁然抬起,直接对准了对方的脖子。 “江望渡,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若重来一世,依然无法将家人救出来,他还考什么科举,走什么仕途。钟昭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望渡,语气里的戾气昭然若揭,每个字都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我表哥秦谅还没有找到,在确认他安全之前,我不可能跟你走。再多说一句话,别怪我不客气。” 刚刚钟昭骤然施加在手上的力道太大,饶是江望渡有所防备,还是被推得踉跄几步。而还未等他站稳,一把剑便径自抵上他的咽喉,距离刺穿他的脖颈只差一点。 江望渡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在这一刻汇聚到头顶,喉结微微发抖,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这里已经是火场深处,周围人的喊叫声被隔绝在很远之外的地方,钟昭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可江望渡是能看到的。 他穿着的墨绿色长衫被烧出好几个洞,身上各处都沾上了灰,如果隔着浓烟眯起眼睛看过去,简直像套着一件纯黑的外袍。 这样的钟昭哪里有半点京城乡试榜首,前途一片光明的模样,他提剑站在烈火包围之地,活脱脱就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见江望渡闻言,果然站在原地不再动弹,钟昭无意义地勾唇笑笑,信手一扬便将那把剑掷到地上,转过身再次缓步前行。 但这时候,忽然有人小跑上前,拉住了他自然垂在身侧的左手。 钟昭回过头,便看到江望渡的眼睛也被烟熏得通红,用一副音量虽小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秦谅是吧,我陪你一起找。” 第31章 并肩 他们竟也会有共同御敌的一天。…… 钟昭头痛欲裂, 一把挥开江望渡的手,张口就想拒绝:“你……” “在这事上,我比你有经验。”江望渡看出他的意图, 直接脱掉身上的铠甲, 佩剑头盔全部摘下,竟似也带着几分压制过后的痛苦,“如果你是真的想救你表哥,起码现在不要斗气,闭嘴跟我走。” 话落,江望渡感受着四周越来越炙热的温度, 不再去看蹙着眉头的钟昭,率先钻进了更深处。 钟昭被迎面而来的一句斗气骂得想笑,想回怼说这个世上最没资格这样讲我的人就是你;但看着江望渡只着一身薄衫的背影, 喉咙里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踏入火场何其危险,任何人都无法保证能活着出来。他能为了秦谅的性命, 以及不叫自己余生都活在梦魇里, 冒着巨大风险在这里玩命, 可江望渡没有这个义务。 甚至可以说,江望渡能亲自进到贡院,已经超出了他的意料。 重生而来将近一年,钟昭第一次意识到,如今江望渡,跟前世好像当真不太一样了。 —— 贡院内种有槐树, 房屋也多由木头建造,这些东西在起火之初就是最先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秦谅一开始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跟它们离得很远;但很快他又觉得糟糕透顶, 因为身处浓烟里分辨不出方位,他在逃命途中走错南北,不自觉将自己逼到了角落。 官兵的喊叫声越来越大,五城兵马司剩下的三支队伍也纷纷赶到,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深入至此。 钟昭和江望渡寻到这里时,秦谅已经跪在墙边昏了过去,撑起来的双臂中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是一位同样没了意识的老人。 “我背秦谅,你背他。”江望渡没有一丝犹豫,简短地下达了命令,上前一步握住秦谅的手臂,将人提起来后就往身上甩。 “你赶紧省省。”秦谅正值壮年,长得人高马大,比他俩都要重很多。钟昭此时也是勉强支撑,脸色苍白,闻言却用力摇头,径直把人拉到自己这里,“既然背上有伤,就留着点力抱另一个吧。” 先前穿的衣服太多,看不真切,可眼下江望渡将能脱的衣服都脱了下去,汗水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打湿,后背绑着的白色布条凸了起来,并且蔓延开一片血迹。 江望渡听到这话,下意识伸手往后摸了一把,触及到满手血后也不矫情,点了点头就将那骨瘦如柴的老人打横抱起,跟钟昭一道跌跌撞撞往来时的方向走。 大约行至贡院中间位置的时候,他们二人前方依稀可见跑来了两个手中提着刀、身材匀称,通身透着行伍之气的男人。 只不过看到这一幕,钟昭和江望渡脸上却没有半点看到援军后的喜意,而是各自深吸一口气,眼中泛着凝重的光。 钟昭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前世做过死士的条件反射,看到所有带着武器,不知是敌是友的人都会如此;而江望渡之所以提起戒心,是因为他认识这二位。 跟苏流左和苏流右一样,他们也是一对亲生兄弟,不同的是中间差了几岁,并非孪生,且他们跟端王没关系,是太子的亲卫。 “小江大人,冒昧问一句,您这是在干什么?”江望渡追随谢英的时间很长,虽然动不动被召过去申饬,但他得谢英信任是无需多言的事。两个亲卫对视片刻,年长一些的项大抬手握上刀柄,笑笑道:“别让兄弟难做人啊。” 这场火来得实在太巧,正好卡在会试第一场结束之前,而且贡院经大火一烧,很多东西都会销声匿迹。钟昭本就怀疑这件事的背后暗藏玄机,听了项大的话也没意外,倒是侧头看了江望渡一眼。 第33章 因为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这侍卫打扮的人的言外之意,应该是接下来要对他下杀手,希望江望渡不要横加阻拦。 甚至说得更直白一点,他希望江望渡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火是你们放的。”钟昭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明明应该是疑问的语气,讲出口的时候就变成了肯定句。他环顾四周,从地上捞起一块大小还算适中的石头,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身体却微微弓了起来,做好了随时对敌的准备。 江望渡清晰地看出钟昭眼底浮现出一抹自嘲,就好像在唾弃之前没阻止他跟过去的自己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项家兄弟已经持刀而来,在将怀里的老人放下,飞身过去拦住后一步冲上来的项二时,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不是我!” 为了走起路来更轻快,他跟钟昭早就卸下了身上的兵刃,再加上呼吸也不通畅,应对这两个武功本就高强的亲卫极其困难,哪怕一打一都占不到优势。 项二比他大哥胆子小些,起先不太敢对江望渡动刀,可在听到这三个字后,他的表情也变了。 当又一次挡开江望渡直奔他面门而来的手时,项二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刀锋,而是招招致命,专挑江望渡背后的旧伤上刺。 江望渡在边关半年,身体反应和下手狠辣程度成倍提升,虽然现在透露出几分精疲力竭的意思,但也没那么好对付。项二先后砍出去的十几刀都被挡掉,有些恼羞成怒,扬声高喊:“小江大人,您此举是要背叛殿下的意思吗?”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钟昭咣当一声将项大手中的刀劈落在地,对方眼中有厉色一闪而逝,双手前探朝着钟昭的脖颈伸来。 在将人扑到地上后,项大虎口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听到弟弟那边的动静,嘴里不干不净道:“小江大人回来那天,专门在京城大街上与你叙话,殿下气得不轻,我当时还道他想多了,你们怎么可能有交情,不过是恰巧碰到。” 生死关头,钟昭的额头有青筋一根根往外爆,一手去掰对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一手牢牢握紧掌心的石块,重重地砸了过去。 他们距离太近,想躲的话一点也不现实。项大的头被砸出一个大洞,血顺着太阳穴往下流,一路淌进嘴里,衬得他的面容凶恶异常。 可项大没有一丝放松手上力气的意思,任由血一滴滴往下掉:“谁知道为了你,小江大人真敢抗命,也是让我开了一回眼。” “是太子让你们来杀我的。”钟昭喘气受限,头脑却依旧清醒,紧咬牙根打探消息,“为什么?” “乡试还未开始,你就马不停蹄投到了端王的门下,怎么现在还要问为什么?”项大见手下人的挣扎弱下去,以为钟昭终于坚持不住,即将奔赴黄泉,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痛快地道,“我等奉殿下之命在贡院放火,务必确保你跟秦谅不能活着走出去。”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倒在旁边不省人事的秦谅,表情似乎带上了几分惋惜:“其实这个功劳本该是小江大人的,但是他想不开,不但没杀你,反而还要救你。既然如此,那就怨不了我们……” 项大的话在此处戛然而止。 在他正打算再多说几句吹嘘自己兄弟俩的话时,钟昭原本握着石头的手猛地往前一伸,剑走偏锋地刺入了对方的双目中。 无论动物还是人。眼睛都是最脆弱的部位之一。项大吃痛,当下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下意识松开钳制着钟昭的两只手,想往脸上伸。 可他的指头才刚触及到下巴,就如梦初醒般想起什么,即使已经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试探着朝钟昭这边伸出了手,想要他的命。 好不容易摆脱困境,钟昭当然不会给对方反击的机会。他连拍着胸口咳嗽的时间都没有,迅速抡起石块在项大太阳穴砸了数下,然后用尽全力捏住他的肩膀,没有丝毫留情地将人推到了火堆之中。 皮肉炙烤的声音和项大撕心裂肺的哭叫一起涌入钟昭的耳朵,他跌坐在地上使劲摇头,想将灵魂深处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以及此刻感受到的眩晕驱逐出身体。 不过几息时间,他便强迫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一把拿起项大刚刚掉在地上的刀,半跑半爬地来到了江望渡和项二身前。 此时他们两人同样双双倒地,不过不同于项大,项二的弯刀并没有脱手,正正好好地插在离江望渡的脸不到半根手指的地方。 项二双目赤红,能听到哥哥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他紧紧地盯着江望渡,用力将手中的刀往江望渡脖子的方向划,字字句句如同泣血:“今天你若不能杀我,我必定会向殿下秉明,你伙同钟昭这个贱民,对我们兄弟二人下手,实存背叛之心……” “少在这里废话。”钟昭站在项二身侧,嘴里吐出来的话冰冷异常,手里的刀从他胸前刺入,没受到什么阻碍便自脊背穿出,溅出来的血溅了两人一身。 项二的动作生生停下,眼含不甘地倒了下去。 这人一死,江望渡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一把推开身上的尸体,同样将之推入火中。 然后他迅速将自己的外袍也脱下来烧掉,又捏起中衣袖子的一角去擦钟昭脸上的血。 “我不知道他们会来。”他语气里带着焦急,“锦衣卫马上就到,我本就有伤也罢了,你身上不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快把衣服脱了,帕子,帕子在不在?” 钟昭在火场里待了太久,又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此刻身体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累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上下眼皮直打架,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望渡冲过来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此时风停,兵马司的巡卒也已经就位,正着急忙慌地在外面灭火,他们周围的火势一点点变小,情况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大概是死神将近,钟昭半眯起眼睛看着江望渡抿起唇的脸,很不合时宜的,他想到了那个梦。 “没想到我们竟也会有共同御敌的一天。”钟昭视线慢慢模糊,没什么力道地握上江望渡的手腕:“这把火当真跟你没关系?” “没有,太子要我做这件事,我不肯,派人求见锦衣卫徐指挥使,但他昨天身有要务,被留在宫中一夜未归。我今天早上才见到他,贡院的火应该是刚刚那两人放的。”江望渡三下五除二将他的外袍除尽,但里衣多少还是透过去一点血,“如果你醒了之后有人问,就说这些血是我的。记住,你没见过纵火之人,更没见过东宫……” 钟昭轻声打断他:“那么摘星草呢,摘星草是你娘要用吗?” “自然不是,我娘深居简出,如何能中蛇毒?摘星草……”江望渡忙着处理那件血衣,头脑昏胀之下对方问什么答什么,直到摘星草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他才像如梦方醒一样停在了原地。 良久,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钟昭,语调都升高了:“你诈我?” 第32章 诏狱 有人上赶着不打自招。 钟昭没有回答江望渡这个问题。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 他就再也支撑不住,手上的劲道陡然一松,脱力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 已经身在诏狱。 徐文钥约莫是刚下朝, 身穿大红色飞鱼服,手中掂着一把一看就不轻的匕首,大马金刀地坐在距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 他今年三十有六,身为皇帝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同时兼管北镇抚司,脸上横着一道以前留下的疤, 从右眼角跨过鼻子一直划到左脸,将他原本十分俊朗的面容切割得狰狞异常。 听见细碎的铁链震动声,徐文钥抬头露出一抹笑:“醒了?” 钟昭上辈子惨成那样, 都没经历过背靠刑架,手脚被锁的事情, 没想到今生下定决心想当个良民, 反而被逮来拷在了这里。 他与徐文钥前世或许称得上一句忘年交, 平时甚少见面,偶尔会凑到一起喝酒;而今生情形不同,他们直至今日仍素不相识。 钟昭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回应对方那句没什么意义的废话,问道:“秦谅怎么样,还有那个老人, 他们都活着吗?” “你跟小江大人护着的那个老头没救过来,秦谅好好的,比你还早醒半天。”许是觉得他这个问题有趣,徐文钥歪头与钟昭对视, 当真将结果如实告知,好半天后才笑着嘶了一口气,“凡是被抓到这里的人,清醒过后的第一反应无不是哭嚎喊冤,你倒好,还有空关心别人,心是真宽。” 第34章 确认最关心的秦谅还活着,钟昭心里那口气不由得松了一点,听罢没出声,只掀动眼皮将眼睛睁得更大,扫了扫当下所处的环境。 诏狱号称天子之狱,上至皇亲贵族下至文武百官,没锦衣卫不敢抓的,也没他们不敢拷问的。 仅仅清醒过来不到一刻钟,钟昭耳朵里起码传进了五个犯人受刑时自喉咙里发出的痛叫,地上墙上各种各样老鼠虫子悉悉索索地爬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他垂下头,看到其中一只老鼠慌不择路,直奔徐文钥脚边而去。 徐文钥显然也注意到这一幕,嘴里发出不耐烦的一声啧,右手手腕轻轻一甩,那把刀刃上闪着寒光的匕首嗖地钉在地上,精锐无比地洞穿了老鼠的两只眼睛。 “莫非我喊冤求饶,大人就会放过我?”常年在监牢中食犯人残肢断臂为生的老鼠,体型也较同类更大,被击中时鲜血汩汩往外流,钟昭收回目光,平静地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即刻开始哭。” 闻言,徐文钥先是略带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忍不住发出几声低笑,连连点头道:“好,真没想到一个穷书生还有这胆识,怪不得能在火场中取人性命,原来我还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想,原是我小看了你。” 钟昭刚用这招骗过江望渡,听此一言就知道审讯已经开始,刚刚那点儿闲聊一般的对话,仅仅是徐文钥试图麻/痹他的手段。 根据身体的虚弱程度,他初步估计自己最少在这里待了一天半,劫后余生后的水米未进让他发起低烧,却不至于昏了头。 他缓缓笑了笑,朝踱步上前的徐文钥道:“大人说笑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从小到大都没有杀过生,如何敢杀人呢?” “是吗?”徐文钥哼笑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既然你说不知,那我们暂且换个话题。两天前的清晨,北城兵马司的小江大人找上我,对我说他怀疑于阁老曾孙于怀仁,伙同都察院副都御史孟大人之子孟相旬,买通此次会试副考官之一,礼部侍郎沈观,意欲在春闱实施舞弊之事。” 早在考生入贡院前,江望渡就已经得知孟相旬、于怀仁以及曲青云的名字,结果跟徐文钥说的时候,倒是把曲青云隐去了。 曲家没有其他特殊之处,唯独在党争中露出了倒向太子的倾向。 钟昭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却又很快将之压下去,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竟有此事?” “还没完呢。”徐文钥始终关注着他的表情,“空口无凭,我本不准备插手。可是小江大人又说,这沈观看过考卷之后,便将字字细小如针尖的‘夹带’混入餐食中,由每日给考生送饭的官兵传到各自手里。若我去查,只需要求得陛下准许,以翻墙易容的方式混入后厨,在里面待几天就行。” 听到这里,钟昭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江望渡说得太过详尽,一点也不像没有真材实料的样子,倒像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所有行为,只差证据需要锦衣卫去拿。 可问题是他虽然对前世科举舞弊案的内情知之不深,但沈观应该是没有掺和进去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钟昭看着徐文钥幽深的瞳孔,“大人您果真回禀皇上,要来查贡院吗?” 徐文钥听到这话点点头:“既然有迹可循,我自然要将此事呈报陛下。而且就算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我们哥几个装几天厨子,也不会真的影响你们考试。至于责任,那是小江大人的,不是我的。” 锦衣卫自成立以来,历朝历代都只效忠皇帝一人,从来不卖面子给任何皇子。江望渡跟他说了这样的一件事,只要皇帝点头,能查出来的话有他的功劳,查不出来的话他也算个苦劳,怎样都不亏。 “听说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当年在咱们京城也算神童。”徐文钥故事讲到这里,忽然一笑,“不如你来猜一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从江望渡见到徐文钥,再到徐文钥带着他进宫面圣,中间少说也得有一到两个时辰,太子这把火放得太快,他俩还没上大街,贡院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钟昭想到这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估计等您到的时候,那所谓的厨房都化为乌有,就算有什么证据,也找不出来了吧。” “正是如此。”他们两人离开皇宫不久,就从各自手下那里听到了贡院起火一事,江望渡当机立断回兵马司集结人手,徐文钥则折返回去询问皇帝接下来如何做。 当时皇帝听他说完,脸上又惊又怒的表情,他至今仍历历在目。 徐文钥有些无奈地摇头,继续道:“就那么个破厨房,我去的时候连梁都烧没了,还他娘能找到什么证据?其中被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被周围人逃命时脚步踩死的考生过百,像你这样——” 说到这里,他抬手在钟昭的左臂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钟昭刚刚光顾着集中精神,都没注意到自己身上也多出了好几块烧伤。如今被徐文钥这么一碰,剧烈的痛感直往脑袋钻,口中溢出一丝轻呼。 “像你这样受了伤的人,那就更多了。”徐文钥看着他额头滴下来的冷汗,把剩下的话补齐,“我跟小江大人前脚进宫说明情况,后脚就有人放火,眼瞧着就是幕后的人慌不择路,想销毁证据。陛下震怒,命我极速办案,我也是没办法,这才抓了几个考生到这里。” 听到此次大火的死伤人数,虽然钟昭已经救出了最想救的人,但还是觉得心里发堵,胸腔中似乎有怒火在灼烧,想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的念头极其强烈。 但眼下他自己身陷囹圄,能否保住这条命还不好说。 “所以为什么是我?”钟昭心里翻江倒海,表面却不动声色,兀自问道,“贡院考生千千万,我似乎没什么特殊之处。” “你这话说得可太假了。”徐文钥前面铺垫了一堆,就是为了等他问出这个问题,闻言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牵动着脸上那道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诡异非常,“厨房的东西虽然全没了,但我们发现,你东侧号舍里的人是于怀仁,对面号舍里的人是孟相荀,西侧号舍里的人是曲青云;而曲青云另一侧号舍里的人,居然是去年乡试里京城的第二名,仅在你之下。” 听到这话,饶是钟昭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也感到头皮一麻。 朝中官员他大概都认识,但是这些人的儿子,他见过的没几个。 那天晚上挪动墙壁的石砖、并且出声跟他交谈的只有曲青云,他一度以为另两个人跟自己扯不上关系,结果没想到这三人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他包围起来了。 “……”钟昭尽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变,至少不能被徐文钥一眼看出他对曲青云这个名字有特殊的反应,慢慢道,“徐大人,您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徐文钥懒洋洋道:“过奖。所以现在我想问一问,对于围绕在你身边这些家世不俗的考生,你心里是个什么看法?知不知情?” 曲青云这三个人的背后都有各自的势力,甚至据钟昭所知,连那个第二名家里也不是无名小卒,只有他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比起木板,砖房会更难烧。他不知道号舍那边现在是什么样,这时候必须要保持头脑绝对清醒,否则说错一句话,都会万劫不复。 “大人只抓了我自己吗?”心绪起伏间,钟昭没有立刻回答徐文钥的问题,而是抬眸道,“还是大人铁面无私,把您刚刚提到的这几个人全部带来了?” 听到这话,徐文钥挑了挑眉,一时并未答话,弯腰将地上钉着那只死老鼠匕首捡起来,在钟昭的衣服上擦去了上面的血。 钟昭倒是没有怕到哪里去,但是看着那畜牲的污血实在膈应,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 “知道这刀是做什么的吗?”徐文钥对钟昭的反应不甚满意,于是未等他回答,便慢悠悠地讲,“蒙陛下爱重,加上这次的事太恶劣,给了我先斩后奏之权。别看这把刀小小巧巧,用来剥皮特别好用,那个什么于怀仁……” 相比曲青云和孟相旬,于家确已家道中落,好欺负到了极点。徐文钥说着,忽然露出了一个相当陶醉的笑容,看着就像是想到什么非常刺激的事,阴笑着道,“其实我的人还没做什么,也怪这姓于的胆子太小,只不过后背挨了几刀,半张皮都没剥下来,就什么都供认不讳,你的骨头又有多硬?” 钟昭深深地望着徐文钥。 说实话,对方扮起变态真的很惟妙惟肖,若非他前世听徐文钥醉后说过滥用私刑者该死,并大骂其他官员不看事实就说锦衣卫是走狗,全无实事求是之精神…… 第35章 看着此人的德行,他或许真信了。 徐文钥当然也会对犯人用刑,诏狱里的鲜血和哭喊声作不得假,但那都是在人证物证俱在、或者对方在惊惧之下自己说漏了嘴,已经确定并不无辜的时候。 现在无论是太子亲卫被杀,还是曲青云等人在会试场上坐他隔壁,都没法跟他直接扯上关系,徐文钥会动手就怪了。 钟昭从头开始捋这整件事情,稳定住心神后张口道:“我……” “头儿,出事了。”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外面忽然冲进来一个身穿锦衣卫官服的官兵,满脸慌乱,说话的声音颤抖无比,“兵马司的江大人和曲大人到了!” “我之前不是吩咐过,只要不是陛下亲临,任何人求情都一律撵回去吗?”徐文钥以为钟昭马上就要吐出真东西,见有人闯入打断了这场审问,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管他背后是什么桓国公还是镇国公,老子难道会怕?” “不,不是。”那官兵扑通一声跪下,脸色的惊恐半点没消,“江大人还好,但是曲大人是捧着丹书铁券来的,小的们实在不敢拦,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 曲连城早年因为战功赫赫,确实被圣上赐过丹书铁券,但这东西很多时候也只是一个不动的荣誉,哪是能拿到明面上的。 就算它真能让徐文钥忌惮,不对曲青云动什么刑,等后面皇上得知这件事,知道他们拿自己赐的东西逞威风,扰乱锦衣卫办案,估计很难不动雷霆之怒。 钟昭在一旁听得真切,也觉得实在离谱,最后只能归结于这溺爱儿子的国公爷见他两天未归,慑于诏狱威名,实在着急才出此下策,让长子前来打探情况。 徐文钥明显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他就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钟昭叹道:“抬免死金牌出来压我,曲家是真想死了。算你小子运气好,有人上赶着不打自招。” 第33章 条件 我大你五岁,叫声哥哥怎么样?…… 徐文钥的话落下没多久, 兵马司南城指挥使曲青阳就手捧一高约一尺的圆筒瓦形、上面规规整整写着金色小字的铁片疾步而来。 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身穿玄色劲装的青年,赫然是江望渡。 丹书铁券一经出现, 刚刚还嚷着什么都不怕的徐文钥也老实跪下, 整间屋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堆,钟昭手脚被缚无法行礼,反而成了除曲青阳外唯一站着的人。 他第一次亲眼见识这等御赐之物,半阖着双目打量了一番,随后便目光偏移,看向了江望渡。 江望渡入贡院前身上就有伤, 据钟昭推测背上应该只是其中之一,又在火场待了那么久,现在的情况没比他好多少。 眼下光是钟昭这么随意一扫, 就能看到他裸露出来的右手被布条包起来,颈侧还有一道不深但很长的刀口, 是项二割出来的。 如果当时钟昭去得不及时, 他就会像前世一样被利落地砍下头颅。 “我弟弟在哪里?” 听到曲青阳饱含痛楚地吼声, 钟昭这才将视线从江望渡身上挪开。前边方向,表示过对丹书铁券的尊敬后,徐文钥便慢慢站了起来,闻言笑了下,仍不准备让步:“曲二公子如果无罪,我自会将人好好送回府上, 曲大人何必着急?” “放他娘的狗屁!”曲青阳脸色难看到极致,握紧手中的东西破口大骂,“诏狱是什么地方大家一清二楚,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刽子手不怕遭报应?徐文钥我告诉你, 要是舍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桓国公府跟你拼命!” 曲青阳情急之下风度全无,徐文钥往旁边躲了一下才逃过被喷一脸口水的命运,听到桓国公府这一名头,了然地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天带着这东西——” 说着,他指了指对方怀里的金字铁片,慢悠悠地补上了后边的半句话:“来我们锦衣卫的地盘撒野,全是老国公爷的意思?” 从江望渡去曲府找他,细数历朝历代进了诏狱之人要遭的酷刑起,曲青阳心头的恐惧就没消下去,此时听到这话更是血往头上涌,恶声恶气地道:“姓徐的,你少在这里攀扯我父亲,我……” “徐大人,曲大人担心糊涂了,请您海涵。”江望渡抿唇,猛地将人往身后一拽,曲青阳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见他闭嘴,江望渡笑着上前几步,再开口时很客气:“我们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青云这孩子,能否通融一下?” 曲青云今年年初已经及冠,江望渡只比他大了不到三岁,称呼对方一句孩子实在有些勉强。 钟昭听罢嘴角抽搐,徐文钥的肩头也很轻地颤抖了一下,倒是曲青阳一副被感动够呛的样子,任由江望渡替自己跟徐文钥交涉。 他手里的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等此事被皇帝知晓,曲家第一个没有好果子吃。 徐文钥想到这里,也不介意对方暂时在这里耍一耍威风,招手叫了一个官兵走上前,就让他领着人去了曲青云的牢房。 曲青阳在酒色里浸泡太久,脑子也变得不太好使,还以为徐文钥怕了他,临行前不忘侧头睨人一眼,步子迈得雄赳赳气昂昂。 目送这蠢货离开以后,徐文钥揣着手转向江望渡,歪头问:“江大人不是说要去看看曲青云吗,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兄弟二人想必有话要说,我等会儿再过去也不迟。”江望渡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话落便十分自然地往前走,目光直视钟昭,“这不是去年的解元么,怎么也被绑在了这里?” 徐文钥眉毛一挑,伸手拦住他的去路,颇有兴味地反问道:“江大人从边关回来才几天,连京城乡试的位次都知道了?” 江望渡好脾气地笑笑:“第一名,总是惹人注意的。” 陪曲青阳看弟弟不过是个借口,钟昭知道江望渡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一时想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这两人不动声色地对上,便打起精神听了起来。 纵然前不久江望渡刚找到徐文钥的面前,告诉了他舞弊案的事,算是稍微有了点交情,徐文钥此时也没有丝毫徇私的意思,寸步不让地继续:“是吗?可我派去查探的人怎么说,江大人跟我身后这位早就认识,还不是很对路?” 钟昭跟唐师爷走得近,近半年时常出入端王府,这事对于关注夺嫡之争的人来说都不算秘密。 此话一出,江望渡的脸色霎时冷下来,眼中带着凌然:“既然徐大人知道我们不对付,便应该知道我来此是受何人指派。” 江望渡面无表情地直视徐文钥的眼睛:“你还敢拦我?” “为何不敢?”徐文钥短促地低笑一声,“实不相瞒,在此之前,端王府也派人过来留过话;我不懂一个举人如何能让二位殿下如此挂心,但他在这里一天,是生是死都不由别人说了算。” 徐文钥说到这停了一下,抬手挥退在场锦衣卫的守卫,耐着性子等此处只剩他们三人,坦然道:“如果江大人想到太子那里告我一状,请便。他日无论谁荣登大宝,想要治徐某的罪,我都受着。” 锦衣卫选拔严苛,且多为权贵子弟,并不像民间话本中那样遍地孤儿。徐文钥家中三代从军,估摸着再在外面打仗容易被忌惮,到他这里索性直接当了皇帝私兵。 而他能做到十年荣宠不衰,靠的就是这份不轻易党附的忠诚。 江望渡满面寒霜,听闻此言定定地盯他良久,忽然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意,从怀里摸出几锭金子放到了徐文钥怀里。 “大人您想多了。” 他最擅长吓完人后又伏低做小,脸上的狡黠活灵活现,“我确实早就与这位公子认识,但却相交甚欢,并非您想的那样。” “如果您不相信,大可以缴走我的佩剑,搜遍我全身,派手下在四周守着。”江望渡的表情十分自若,仿佛真不觉得这算什么羞辱,“人下了诏狱很难完好无损地出来,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徐文钥年前就跟兵马司合作过,和江望渡也有一些接触,当时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是,江望渡算是五城兵马司里难得有正事的人,如今这一面还是第一次见。 他沉吟了一会儿,掂了掂手上的东西:“当真只是几句话?” “当真。”江望渡见人松口,更是流露出大喜过望的眼神,姿态殷勤得恨不能冲上去给徐文钥捶腿,停了一下道,“不过我们要说的话,弟兄们还是别听为妙。” “好啊。”徐文钥觉得有趣,还真收下那钱点点头,想了想道,“搜身就不必了,你们好好聊,我亲自在旁边守着。” 第36章 江望渡闻言,双手合十拜了拜,就往钟昭身前走。 然而就在这时,隔壁牢房忽然传出曲青阳的怒吼:“你们这两天就给我弟弟吃馒头菜汤?” 全程在旁边陪着的官兵看他不爽半天了,一听这话顿时半是劝慰半是讥讽地道:“您要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好多人连馒头都吃不上,曲公子已经算很好的了。” 曲青阳更是恼怒:“我弟弟跟这里其他囚犯能一样吗?徐文钥呢,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徐文钥本来已经走到门口,打算好好看看江望渡跟钟昭要怎么‘说说话’,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太阳穴突突地跳。 而不等他作出反应,曲青阳已经三两步从隔壁闯过来,面色不善地道:“你最好给我个说法。” “……”徐文钥缓缓抬头跟人四目相对,轻轻舔了舔嘴唇。 他家中也有丹书铁券,对这东西有尊重有敬畏,却不会因为眼前有这么个玩意就唯命是从。 “来人,提于怀仁过来。” 徐文钥森然一笑,明明口中说的是别人,那看过去的眼神,却有一刹那叫曲青阳恍惚,浑浑噩噩地感觉即将被上刑的是自己。 “既然曲大人觉得我们对二公子不好,那就让他看看别人是什么待遇。”徐文钥随手点了几个人去钟昭牢房外盯着,肩膀撞开曲青阳,亲自走了进去,“取拶指。” —— 曲青阳在旁边弄出的一系列鸡飞狗跳,钟昭无暇顾及。 此刻江望渡已经走上来,他用最快的速度道:“京郊住着个农户叫齐炳坤,本该是永乐三十五年乡试解元,却被窦颜伯联合于怀仁曾祖父偷换考卷,瞒天过海。” 永乐是上一朝的年号,先帝十月殡天,轮到会试的时候,皇帝就变成了当朝圣上。 钟昭低声说完这些后,忽然发现江望渡没什么反应,皱眉道:“这可是礼部尚书的罪证,太子应该很需要。怎么,你不信我?” “信,当然信。”江望渡一笑,被包成粽子的手抬起来,轻轻扫过钟昭的脖子。门口两名官兵瞬间警惕,勉强按捺着没过来。 他动作不重,钟昭纹丝不动,却能感受到颈肩传来的微弱疼痛。 那是之前在火场之中,项大压在他身上掐出来的,不用看都知道那里现在肯定是一片淤痕。 “孙复就在外头,我会让他把这件事告诉太子殿下,把齐炳坤保护起来,不会出岔子。”江望渡先是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随后又看似不经意地道,“其实以前在东宫时,我跟项家兄弟关系还行,不说有多好吧,但也能说几句话。” 此时情况相当紧急,有一箩筐的事情要去处理,钟昭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开始闲聊,但碍于对方为了与自己交流一次,刚刚在徐文钥那里装完孙子,他也只是眉心微动,没有说什么。 江望渡当然能看出他的疑惑,却不打算解释,只是继续道:“大约去年那阵子,我们三个人无聊的时候凑在一起比过手掌大小,项二最大,我跟项大差不多。” 钟昭的脸色变了。 眼下徐文钥的重点集中在科举舞弊上,关于两名太子亲卫的死,只是简单试探了一番。 可凭他的能力,舞弊一事想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一旦旧事重提,就不容易糊弄了。 早知道贡院封闭后,里面所有人都是登记在案的,凭空多出两具焦尸,生前还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光是看上去就疑点重重,徐文钥一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而到了那个时候,钟昭脖子上被掐出来的伤就是突破口,江望渡此时说起这个,意思很明白。 “你要帮我顶罪?”钟昭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想了好几遍,还是觉得没有其他可能,于是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你图什么?” 江望渡平淡道:“别无所图,只不过你认下这罪会死,而我认下这罪却能活,孰轻孰重,我想你是可以想清楚的。” “我不清楚。”钟昭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应该很明白我们是敌非友,就算这件事情没有别的破解之法,我也不需要你替我顶包。” 江望渡闻言没立刻反驳,倾身上前附到他的耳边,鼻息间呼出来的热气轻易喷撒到钟昭颈侧,他不自在地扭开脸,却听见江望渡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跟我讨价还价?” “我跟徐指挥使能说得上话,背后有太子,有镇国公府,锦衣卫如何敢对我上大刑?倒是你,如果迟迟说不出有用的,光是刚刚徐文钥随口说出来的、多用在妇人身上的拶指,它也很可能会将你的十指全部折断,你还能握笔吗?”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认。”江望渡刚刚列举出的那些后台,真正把他当回事儿的一个都没有。钟昭也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只是咬紧牙关,“不用你当英雄。” 江望渡听到这些话似乎思忖了片刻,慢慢退后一步,跟他脸对脸挨得极近,低声笑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今日拒绝我,就是在往我脸上扇耳光。你死在诏狱无关紧要,你想保护的家人呢?” 从前世灭门案的凶手嘴里听到家人两个字,钟昭感觉自己脑袋里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他当即望过去:“你要干什么?” “兵马司指挥使是小官,太缺德的事做不了。”江望渡盯着他,“但我想你明白,就你那个家境,我想为难是很容易的。比如天天去钟家医馆闹事,让他开不了门;比如你娘要喝大量补药,而我可以往里面掺东西;比如你妹妹……” “江望渡!”上辈子临死前,孙复就曾经用最恶毒的话恐吓他,他那时已经家人俱死,没有什么可被威胁的,但现在不一样。钟昭打断他的话后,胸膛上下起伏,过了好半天才道:“我不让你顶罪,你反而要对我的家人做恶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望渡失笑:“道理?天下间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如今我强你弱,你就只能听我的话。随便你当我是疯子也好傻子也罢,刚刚那些话我说到做到,我最后再给你半刻钟时间考虑,别给脸不要脸。” 两世加起来,钟昭都从来没有见过比江望渡还肆无忌惮,行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两人隔着一段很近的距离相互凝望,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良久后问:“条件呢?” 江望渡扬眉:“什么条件?” “你要……救我。”钟昭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有跟他说不通的愤怒,但更多的好像还是无所适从,“条件呢?” “这个啊。”江望渡笑起来,随即表情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用没受伤的手在他下巴上一勾,“我大你五岁,叫声哥哥怎么样?” 第34章 捉拿 束手就擒。 钟昭如今整个人都被固定在刑架上, 活动范围有限,饶是将头偏到一边,也躲不开他搭上来的手。 两人对视片刻, 江望渡不知想到什么, 没来由地笑着往前一凑。 钟昭心神一凛,忽然想起对方此前这样做时,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不过还不等他验证江望渡这次的目的是什么,两名被徐文钥留在这里的锦衣卫官兵就走上来,十分紧张地看着他,搓了搓手道:“小江大人, 诏狱人犯不能被别人处以私刑,要不等头儿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您看……” 他们不清楚钟昭和江望渡之间发生过什么,只以为这两人分属不同阵营, 刚刚靠过去的时候还在说着话便也罢了, 如今一言不发挨过去八成是生了灭口的心。 所谓的动私刑, 也仅仅是个相对委婉些的说法而已。 “好,我不为难你们。”左右江望渡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闻言直接后退一步,撤出了伸一伸手就能够到钟昭的距离。 两名官兵看到这一幕,总算长出口气,摸了摸头上的虚汗道:“多谢小江大人。” 江望渡走远后, 钟昭的神经也得以放松下来,然而很快隔壁就传来了于怀仁撕心裂肺的惨叫,重新在他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前徐文钥对钟昭说自己要剥于怀仁的皮,多半只是胡扯出来吓他的, 但曲青阳带着丹书铁券来救弟弟,某种意义上也算心虚承认了他们在会试上确实不干净。 既如此,徐文钥自然不会客气。 甚至比不上贡院着火时还能张罗着救人的曲青云,于怀仁真的就只是个懦弱不堪的没落家族公子哥,诏狱最轻的拶指一上,他身/下就晕开一片淡黄的色水渍,哆哆嗦嗦地边哭边承认道:“徐大人,买通考官让我们围在钟昭四周是曲青云的主意,跟我绝对没有关系啊,我,我就是没制止……” 第37章 “你瞎说什么!”曲青阳在旁边听得心头火起,又惊又怒,差点直接将手里的东西砸在他头上,还是被闻声过来的江望渡拉住的,“我弟弟是桓国公嫡子,将来靠荫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你空口白牙的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按着于怀仁的官兵松开了对他肩膀的控制,他跪在地上用右手捧着鲜血淋漓、不知道骨头断没断的左手,疼得浑身都在打颤。 徐文钥从后面踹了他一脚:“别在那里装死,问你呢,有没有曲二少爷行贿的证据?” “没,他不让我和孟相旬过问这个。”于怀仁怨恨地看了眼怒发冲冠的曲青阳,随即抬头望向徐文钥,言语间竟有几丝质问之意,“曲大人对您出言不逊,您为何要把气撒在我的身上?” 江望渡此时已经将自己要交代的事告诉孙复,拍拍对方的肩示意人先走一步该干什么干什么。 听到于怀仁这天真到有些愚蠢的话,他没忍住挑了挑左侧的眉毛,而徐文钥更是不给面子到极点,当场大笑了三声。 笑够之后,他点着头从炭盆里拿出一杆烧红的烙铁,大步流星地朝着于怀仁走了几步。 于怀仁瞳孔紧缩,一个劲儿向后爬,全无半点读书人的风骨。可徐文钥却直接从他身边跨过,来到不停吞咽口水的曲青云面前。 眼见他转移目标,站在旁边的曲青阳立刻叫道:“你当我手里的物件是摆设?” “二公子,我暂时不问你行贿的对象是谁。”徐文钥对曲青阳的威胁充耳不闻,兀自将那块烙铁举到曲青云身前,眼看着他前胸的布料被燎出一片黑,拼命往后挪动身体的样子,声音压得极低,“我只问你一句,于怀仁从前和你并无私交,为什么你和孟相旬设这么一个局,要把他带上?” 这个问题来得实在是太过直击要害,缩进角落的于怀仁一时连身体的抖动都停下了。 他满脸惊恐地看向曲青云,疯狂摇头:“我什么都没干,我就是,就是求了他一下……” “我没问你。”徐文钥连头都没回,仍保持着那个直视曲青云的动作,自有官兵去堵住于怀仁的嘴,拖着他在地上滑行数丈。 于怀仁从进到这里直到现在,始终都跟个鹌鹑一样,此时却一反常态地用力挣扎,竭尽全力想要制止徐文钥继续问下去。 而曲青云同样满脸惶然无措,情不自禁地想看向自己兄长,结果下一刻,他身前的烙铁就缓慢下移,悬停在了他胯间。 在诏狱,阳光是很稀罕的东西,徐文钥脸上的笑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阴毒异常,他缓缓问道:“二公子,你想当太监吗?” “你别太过分!”曲青阳眼睁睁看着弟弟嘴唇发颤,终于忍无可忍,挣开江望渡拽着他的手冲上去,结果还没有等近徐文钥的身,就被几名锦衣卫拦住,只能在外围嘶叫,“现在什么人证物证都没有,就凭这姓于的小子信口雌黄,你就想要对我弟弟用刑,不怕我告到陛下那里去吗?” “你可以试试。”刑讯逼供这一块,往往对面越虚张声势越说明他们不无辜,徐文钥基本确定自己问的方向对了,眼也不眨地将那块烙铁按了下去,“但很可惜,在那之前,我的耐心耗光了。” 他下手时到底留了几分颜面,落点放在了曲青云的小腹上。但即使这样,曲青云也疼得双拳紧握,冷汗在刹那间从额上落到膝头,见对方的第二下真要朝自己全身最重要的地方去,忙不迭地喊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这话一出,不远处的于怀仁全身都软了下去,终于不再试图上前阻止他开口,而是转身一头撞向了旁边的墙壁。 但当然,几名锦衣卫眼疾手快,他刚有这苗头就被拦了下来。 徐文钥的声音冷得彻骨:“别废话,于怀仁到底干什么了?” “他说自己认识礼部的人。”曲青云心里很清楚,这事一说,他们三人就彻底完了,眼中透着明晃晃的绝望,“能让那人在饭中放写着小字的‘夹带’,就餐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我们手里。” 徐文钥将烙铁扔进不远处的炭盆里,铁器碰撞的咣当声响起,震得在场好几个人都全身一抖。 “好啊,原来是这样。” 他似笑非笑地拊掌叹道,“夹带是最大的指望,号舍安排是另一重保险,只要二者有一样能成,大好前途就在你们面前。” 说着,徐文钥将脑袋转向曲青阳,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曲大人,很抱歉,你弟弟恐怕出不了这诏狱的大门了。” 事已至此,即使他手里拿着免死金牌,也不可能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起到什么威慑作用。 曲青阳微闭双眼,眼看着徐文钥重新打量起曲青云:“于怀仁家世不如你,事先又与你不熟识,你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就让他入伙,他讲给你听的官员是谁?” 曲青云惨淡一笑,嘴唇翕动。 可徐文钥却蓦地打断他:“沈观,礼部侍郎,对吗?” “你,你……”曲青云听到这话双眼瞪大,过了好半天才道,“你居然早就知道?” “是啊。”徐文钥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敢置信的面容,“之所以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只不过确认一下。” 他说到这里,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江望渡,后者也不意外,报之以微微一笑。 而就在这时,曲青阳忽然犹如被当头棒喝,想起了一件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忽视的事情。 失火当天,江望渡曾入宫一趟,跟徐文钥不脚前脚后。事后,他隐约猜到这火是太子放起来的,目的是帮他弟弟掩盖舞弊的物证,江望渡乃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是最可能被委派做这件事的人。 但如今想来,徐文钥出宫后便直奔贡院,若事先没有密报,锦衣卫怎么可能参与京中救火的事。 “你跟徐文钥是一伙的?”曲青阳想到此处,猛地转头看向了江望渡,脸上青白交错,分明有话没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而那句话是:谢英放弃了我们? 在太子还不是太子的日子里,江望渡曾在他屁股后跑了十七年,而等到谢英上位以后,第一个请旨封赏的人就是江望渡。 在没那么清楚内情的人眼中,江望渡的言行也代表着太子的意志。 曲青阳面如死灰。 徐文钥才不管曲青阳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见对方终于消停,索性大手一挥将人请走,转而看向了江望渡的面庞。 后者跟他一起走出关押曲青云的牢房,坦然地回望过去:“徐大人想说什么?” “现场的上百具尸体中,除了考生和两位考官,厨娘等,我们还发现了两位不知身份的人。”徐文钥抱着手,“而这两个人身材高大,指骨上有常年握刀握剑的轻微变形,一看便是练家子出身。” 江望渡早猜到这些话早晚会问到自己头上:“所以?” 徐文钥侧头观察他的表情:“江大人掌管北城兵马司两年,培养几个不在册的巡卒再简单不过,我想知道他们与你有没有关系。” “您这是什么意思?”江望渡弯弯嘴角,“于怀仁和沈观的事是我告诉您的,若非如此,您恐怕都不会碰春闱这桩案子,现在您怀疑我派人潜入贡院,目的呢?” “当然是纵火,杀人。”徐文钥没有一丝温度地道,“贼喊捉贼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钟昭颈间那么明显的淤青,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到。我带兵赶到的时候,钟昭就躺在你旁边的地上,容我重申一遍,你与钟昭早有旧怨。” 江望渡闻言,宛如听到天底下最荒谬的话,失笑道:“如您所言,我贼喊捉贼,杀人未遂,那么那两具无名尸体呢,难不成也都是我杀的?又或者说,是我们一起对付钟昭,结果三个人加一起,都没打过他这么个书生?” “急什么,这正是我等下想要问你的问题。”徐文钥一招手,几个早在旁侧虎视眈眈的官兵顷刻间走上前。他公事公办地道:“江大人检举沈观收受贿赂一事有功,届时我自会向陛下禀明;但是一码归一码,在这两具焦尸的事没说明白之前,你恐怕走不了了。” 江望渡四下扫了一圈如饿狼般围上前的锦衣卫,犹豫片刻,似乎确认了自己却没有逃脱的可能,索性抬手按上腰间的佩剑,将之利落地解下来往地上一扔。 “既然大人怀疑我,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剑落在地上发出两声脆响,江望渡一抬下巴,通身不见半分畏惧之色,竟透出几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张开双臂做出了束手就擒的姿态,“来吧。” 第38章 第35章 审讯 你喜欢他,对吧。 隔壁监牢乱糟糟的声音结束后, 徐文钥的脚步声也跟着走远,钟昭的耳边渐渐归于沉寂。 第二天清晨,他端着一杯茶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递到钟昭嘴边出声问:“喝吗?” 钟昭水不喝饭不吃地被吊在这, 体力早就已经到了极限,闻言二话没说,低头就着他的手将那杯茶喝了个干干净净。 “你是真胆大。”徐文钥看着他直乐,“不怕我在里面下东西?” “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钟昭露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大人想杀我, 哪里需要毒药?” 徐文钥听着这直白至极的回答,半晌后颔首鼓掌,随后拉了个凳子坐在钟昭的面前, 努努嘴道:“行了,聊点正经事。” 随着这话落下, 他的声音也跟着认真了些:“贡院被发现的尸体中, 有两人的身份无法确认, 你那天可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钟昭垂着眼,回忆起火场想杀自己的两个人那相似的面容,没有直接回答认识或不认识,而是缓缓道:“我应该见过吗?” “现在是我在问你话。”徐文钥是自己进来的,此时这间牢房只有他俩,并无外人在场。他被顶了一句也没生气, 没什么力道地伸手敲敲身旁的桌子,“老实点。” 这显然很不正常。 钟昭自诩对徐文钥的脾性有几分了解,若是案件侦破还处在一筹莫展的阶段,他断不会如此轻松。 正常来说, 如果有犯人以如此不敬的姿态不答反问,徐文钥这时候就应该把鞭子甩到他脸上了。 “见过。”钟昭点头,说出来的词还算谨慎,“怎么了?” 眼下徐文钥那张刀疤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就从头到尾好好说,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两人,是先前就识得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提到行迹可疑,你会想起他们。” 当日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下了能证明他们来处的衣装,但通过江望渡与这二人的交谈,能确认是谢英亲卫无疑。 但攀扯太子非常容易掉脑袋,他吃饱了撑的才会干这事。 钟昭思量一番,有理有据地开始瞎编:“我曾看过他们在附近的街上游荡,因为遇见的次数多了就记住了脸,知道这是对兄弟。但这两个人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贡院,所以一打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徐文钥有些意外地扫他一眼,放下手里的茶杯坐得稍微直了点,抬手示意:“在你碰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没干什么,至少我什么都没看到。”如果不出意外,那天的火就是项大和项二放的,钟昭倒是也想顺着自己一贯的思路,认为这件事情是江望渡在背后操纵的,可惜无论是江望渡陪他一起深入火场,还是后来与项二的缠斗,都能说明对方确与此事无关。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做足回忆情况时会有的反应,过了半天才接上后半句:“可其中的弟弟在看到我后却很紧张,冲上来问我为何会忽然出现;然后……” 钟昭脸上出现了一丝畏惧和痛苦的神态,徐文钥听得颇有兴味,催促道:“然后什么?” “……然后,哥哥就将他拨到一边,掐着我的脖子想杀我。” 他那会儿马上就要喘不过气,趁项大松懈,将手指插到对方的眼睛里,还用石块对其进行了猛击,项二更是被他一刀穿心。 这些伤瞒不过锦衣卫的仵作,即便那两人已经被烧得只剩白骨,很多东西还是会大白于天下。 等徐文钥来问也是一样的结果,钟昭索性自己说出来:“我那时候已经筋疲力尽,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还的手。” 徐文钥闻言,直勾勾地盯了钟昭片刻,而后问了句与刚刚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这就是小江大人昨日告诉你的?” 钟昭脸上出现短暂空白,这次真不是装出来的:“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昨日费了那么大周折与你交谈,难道就是为了教你这个?”徐文钥缓步走上前来,话中似有引导的意思,“教你承认这两人是你杀的?” 这哪里需要教,他们本来就是。 钟昭看着徐文钥分明包含着七分笃定的双眼,总觉得这人好像误会了什么:“徐大人,我……” “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徐文钥干脆利落地打断钟昭的话,随即点了点他身前哪怕宽下外袍,依然溅了半张中衣的血迹,换了一个问题,“那这些血是谁的?” 从来到诏狱起,钟昭穿的一直都是在贡院时的衣服,从项二伤口上喷出来、直直淋到他身上的血,时至今日都没有褪色。 钟昭抿了抿唇,江望渡狠绝至极的威胁犹在耳畔,他清楚只要顺了对方的意,他家人就不会出事,自己也会安然无恙。 但是他一旦真的这样说,性命攸关的人就变成了江望渡,而钟昭也将欠对方一个大人情。 如果江望渡真如他说的那样有人保还好,如果他死了…… 钟昭一时竟有些难以想下去。 他恨江望渡十年,重生回到少年时已很不可思议,又怎能想到有朝一日,江望渡要为了他顶罪。 如果江望渡死了,他们之间的笔帐又该怎么去清算? “想什么呢,在这还能跑神。”徐文钥站在钟昭对面,抱臂道,“这问题有那么难答?” “是哥哥的血,就是其中那个年纪大的人。”项大项二的致命一击都由他完成,钟昭三分真七分假地讲述着,“我当时碰见这兄弟二人的时候,江大人也在场。许是怕我们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这两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想灭了我们的口。在情急之下,我戳瞎哥哥的眼睛,砸碎了他的脑袋。” 此时距昨日已经过去一整天,钟昭不知江望渡会怎么跟徐文钥讲,剩下的话说得语焉不详:“我当时太害怕了,等回过神来时,弟弟已不见踪影。徐大人,我这乃是被迫回击,如若不然我那一天就死了,应当判我无罪吧。” “我们的人的确在他们残破的衣服中,发现了打火石和火油,如果证实火是他们放的,你的罪名不会特别重。但这是在不细究二人身份的前提下。”徐文钥道,“如果他们背后有人指使,案子又是这么结的,那难保你……” 其实对于这两个人的身份,徐文钥心里也有猜测,不过不能宣之于口。故话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但我还是劝你说实话。” 钟昭一愣,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什么实话?” “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江望渡昨天就招了。”徐文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对兄弟出现在贡院是受他指使,但他伺机在火场想杀你这事,却没有提前告诉他们。而当时我们已经快到了,江望渡面对阻拦,没有时间打口水仗,只能速战速决。” 那日锦衣卫出现时,钟昭已经昏厥,而江望渡背对着门口骑在他身上,听到官兵腰间佩剑拍打甲胄的响声,才忙不迭地滚下来。 徐文钥一直到今天都记得江望渡那个时候的眼神,欲言又止中又带着几分心虚;如果这都能是演的,那他还做什么兵马司的指挥使,去唱戏定能挣大钱。 钟昭完全不知徐文钥在说什么,只觉得荒唐:“他想杀我?” “难为你还将颈上的伤推给了一无名尸体。”徐文钥叹了口气,“江望渡过来的时候右手是包着的,起初我也以为那只是烧伤,毕竟你们在里头待了那么久,哪能一点伤都没有,但是……” “但是什么?”钟昭语气中带上急躁,总觉得事情在朝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除了烧伤,难不成还能是别的?” 徐文钥失笑:“怎么不能,那些布条拆开之后,他掌心全是被石头边缘割伤的痕迹,和其中一具尸体头骨上的凹陷完全吻合。” 不用问都知道,这肯定是江望渡在他昏迷后伪造的。钟昭气血翻涌,对江望渡行为的不理解,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快要将他吞没了。他被高高吊起几近无力的双手猛地一挥,牵动铁链发出几声脆响,沉声道:“我的手也……” “你是说这个?”徐文钥听到他试图辩驳,头都没抬一下,直接咔嚓一声将他右腕处的镣铐打开,托着他的手腕让钟昭低头去看,“瞧见了吗,这才是烧伤。” 骤然从拉扯状态回归放松,很长一段时间他整条胳膊都是木的,但钟昭此时却无暇顾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血肉模糊一片,看着严重,可只是程度很轻的烧伤,养十天半个月便不会影响写字,却能将其他痕迹都遮得一干二净。 “若江望渡真要杀我,我没理由袒护他。”钟昭缓缓地将这只手紧握成拳,连有血渗出来都无知无觉。他竭力将自己放在旁观者视角,向徐文钥剖析自己并无此等动机:“您或许不知,实际上我们在此之前就有仇怨,半年多前……” 第39章 “你们的事,打从你进诏狱第一天,就有人放到我的案上。”徐文钥摇头再次打断钟昭的话,“何况理由,难道还不够明显?” 钟昭琢磨了一圈还是没明白对方想通了哪门子关窍:“什么?” “你喜欢他。”左右四下无人,徐文钥话说得理所应当,丝毫不管这一句话会给对面人带去多大的冲击。感受到钟昭的惊诧后,他顿了顿,甚至又补充了一句:“你喜欢他,江望渡,对吧。” 第36章 动摇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江望渡。…… 钟昭跟江望渡面对面说话时, 徐文钥放在门口的手下听不见他们具体聊了什么,但肢体动作和神态还是能描述出来的。 两个官兵看不出什么不对,徐文钥却敏锐地意识到, 钟昭面对江望渡时情绪起伏总是很大。 他自己可能感觉不出来, 但实际上自钟昭清醒过来以后,脸上就一直没什么表情变化,比很多穷凶极恶的匪徒都从容。 徐文钥不喜欢无故用刑,在他身上实在体会不到观看别人恐惧的乐趣,冷不丁听到这样的话,也忍不住来了点兴致。 他说完那句石破天惊的推断, 接着便一脸看好戏地望向钟昭:“怎么样,之前往这方面想过吗?” 钟昭脸上惯有的冷淡出现短暂的崩盘,过了会儿后他委婉道, “徐大人,我是男人, 他也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徐文钥常年走南闯北, 丝毫不觉得这是事, “你小子年纪轻轻,可千万别学那些老古板,自己给自己设那么多禁制;人生苦短,要及时尽欢,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得了。” “……”钟昭失语片刻,最后只能点头道, “多谢徐大人提点。” 其实钟昭内心里也不觉得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有什么所谓,他已经当了一辈子苦行僧,这辈子如果能不当和尚,那简直是值得放炮竹的大好事, 就算以后家人要横加阻拦,他也不会改,刚刚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堵徐文钥的嘴。 且他也明白,徐文钥忽然把话题拐到这里,还丝毫不想扯回去,就说明对方心中已有判断,他再怎么将罪往身上揽也没有用。 甚至照人这个异常肯定的模样来看,如果钟昭再说一句,那他恐怕就不是喜欢江望渡那么简单,而是迫不及待要跟人私奔了。 官民对视良久,最后还是钟昭先无奈地移开视线。徐文钥一边笑着将他另只手上的镣铐解开,一边也惊讶于自己今天格外轻松的姿态,思忖片刻一本正经道:“其实就凭你这动不动不配合的德行,我是有理由给你松松骨的。” 钟昭提不起一丝力气,手脚刚刚得到解脱,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下倒,扶了一下身侧刑架的木头才站稳,额头浮出一层虚汗。 过了片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像一开始那样眩晕,这才不咸不淡地道:“您请。” “我不吓人吗?”徐文钥看出钟昭是真不怕自己,笑眯眯地叫了两个人过来扶他,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疤道,“于怀仁见我第一面就吓哭了,同是今年参加会试的举人,差别怎么这么大?” 钟昭靠在一个官兵后背上,半闭着眼睛想,不是差别大,是他知道徐文钥骨子里是什么样,所以才生不出戒心,更怕不起来。 前世徐文钥偶然听他酒后提起一句钟家走水案有隐情,就一直暗中追查,若非钟昭最后在那场刺杀中得手,成功要了对方的命,说不定真得靠他来翻。 “徐大人,我想问一句话。”钟昭犹豫片刻,最终低声道,“江大人现在……怎么样?” “你是真惦记他。”徐文钥哼笑一声,张了张嘴正要回,却没来由地想到昨天把浩浩荡荡杀过来,最后失魂落魄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的曲青阳送走后,江望渡就被他领到了一间四周都没人的牢房。 在吩咐下属对人进行搜身和绑缚前,徐文钥忽然记起他家同样有丹书铁券,半开玩笑地问了句:“需要我着人去镇国公府走一趟吗?要是令兄也跟曲大人一样搞这出,我可担待不起。” 江望渡早就做好了踏入诏狱,就很难立刻走出去的准备,一动不动地任由锦衣卫官兵宽下他的外袍,摘掉他的头冠,语气很平静:“不瞒徐大人说,其实桓国公爷也不知道曲大人做的这件事,那免死金牌是他从祠堂偷的。” 说到这里,江望渡垂下眼,笑着摇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目光,“至于我?他们不会来。” “死不了。”徐文钥回过神,并没有给钟昭一个足够确切的答案。而眼看对方眉头一皱还想再问,他直接趁人不备,一手刀劈了上去。 外头打探消息的手下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徐文钥收回胳膊冷声问询道:“还没走?” “是。”那人恭敬地垂首,“宋公公在我们安排的房里坐了近一天,点心茶水一样都没上。弟兄们看得很清楚,他脸色发白不住吞津,再这么等怕是要昏过去了。” 徐文钥闻言嗤笑,语气不耐地道:“什么时候晕什么时候再来报。太子想让江望渡出诏狱,就派这么位细皮嫩肉的小太监过来,当老子是个什么玩意?” —— 钟昭再醒来时,正置身他在京城的家中,伤口全部经过处理,严重的地方已经用布条包了起来,头疼得像里面有一千根针在穿梭。 为了能让他第一时间吃上饭,秦谅一直拿着一卷书守在他榻前,见人醒了,立刻一个箭步走上前,手里还端着一碗粥加两盘菜。 “小昭,多谢。”他显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救出来的,抿了抿嘴唇,眼中含着两份泪意,充满感激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恐怕都不知在哪里了。” “你我兄弟,应该的。”钟昭摇了摇头,没让他长篇大论的感谢有发挥的余地,单手接过上面连菜叶都没有的白粥喝了一口,顿了顿问:“江……” “小昭!”约莫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钟昭一句完整的话还没问完,房门就忽然被推开,风一般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 而在他身后,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同样跨过门槛,听到这称呼直接从后面给了他一脚:“急什么急,不会好好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苏流右被自己亲哥踹得一踉跄,勉强严肃了些,但还是挤到钟昭床边问,“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钟北涯红着眼给儿子看伤时,苏流左跟苏流右就在门外等着,没听说他身上有什么拷打的痕迹。 但看不出来也无法排除是不是锦衣卫手段高超,用了不留印记的手段,总归还是问问才放心。 钟昭抬起胳膊稍微活动了一下,果然听见几声骨头摩擦的脆响。他出声解释道:“徐大人没对我用刑,我没事。你们……” 说着,他有些谨慎起来,微微向外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们是自己要来的,还是?” “算是奉命,也是自己想来。”苏流左没跟弟弟似的一进门就扒上榻沿,撩袍蹲下跟秦谅一道拉来一张矮桌,将还热着的菜摆上去,“你昏迷了两天,错过了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的春闱舞弊案。你涉身其中,殿下本想宣你过去问问情况,但是你一直睡着,殿下便让我们送来了好些补品,嘱咐你好好休养,醒后也不必谢恩。” 越往后说,苏流左讲话的速度就变得越来越慢,最后还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秦谅。 前些日子在贡院里,受了或轻或重伤的人太多,京城的医馆个个爆满,钟北涯和妻子忙得团团转,天天都很晚才回来。 秦谅从苏家兄弟进来开始就没再说话,接收到这样的目光后顿时心领神会,伸手指指门外,跟钟昭示意了一下便出去了。 门重新被关上后,苏流右看了一眼钟昭还没有恢复好的右手,干脆将筷子握在手里要喂他,接过话头道:“窦大人出事了,于怀仁供出来的那个沈观是窦大人的学生,好像还牵扯出了一些陈年旧事,总之殿下最近没空见你。” “……谢谢,我自己来。”钟昭只是受了伤,并非不能自理,见状直接从对方手里拿回碗筷,低下头缓慢进食,同时盘算着窦颜伯的事大概到了哪一步。 听苏流右的意思,窦颜伯跟于怀仁曾祖父的关系已被重提,但想扯上齐炳坤应该没那么快。 只要江望渡将齐炳坤的消息带给太子,将人保护起来,今生他应该不至于还是那么个凄惨收场。 一番寒暄过后,钟昭吃饱喝足有了些力气,穿衣起床送二苏出门,折返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秦谅,抓着他的手臂问:“江望渡现在怎么样了?” 江望渡进诏狱,明面上的理由是贡院走水和科举舞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需要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协同办案,这才将他请了过去。 第40章 只不过秦谅去打听的时候,也没听人家说看见了什么相关文书,而且江望渡回府时也很低调,直接就在锦衣卫的看护下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然后至今没露面。 “据说是昨天出来的。”他见钟昭提及此事便愁眉不展,心里隐隐也有了些猜测,话罢又忙安慰,“以江大人的性子,如果真受了伤,应该会请舅舅上门问诊,既然没请,那应该就是没事吧。” 江望渡那样的人哪能用常理推测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钟昭听了这话,心头那口气一点送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摇摇头。 当天夜里,天刚黑下来,父母还没从医馆回来,他就跳上房梁一路在屋顶上行走,最后跳进了江望渡在外面的小院。 钟昭不清楚江望渡跟家人怎么会生疏至此,连进出诏狱这么大的事都不想着回去说一声,但不出他所料,对方果然没回国公府,而是就窝在那间跟钟家差不多大的院落之中,随从也只有孙复自己。 钟昭今日前来就是想亲眼见到江望渡本人,没有像以前一样选择蛰伏在院墙上远远地望,刚一赶到就直接落了地。 纸糊的窗户上依稀透出蜡烛摇曳的光,他上前时孙复正好抱着个木桶走出来,没反应过来面前站着个人,径自将水泼在地上。 夹带着不知道是什么碎渣的污水蔓延到钟昭脚下,孙复抬起头便看到了他,眉毛往上扬了扬,语气并不十分意外:“来了?” 钟昭有些怔愣地看着地上的水。 他认不出那些碎渣都是什么材料熬成的汤药底,至少能看清这桶水被染成了淡淡的红,经风一吹,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 江望渡在诏狱的日子应该没那么好过,或者说至少没像他一样,只是挨了几顿饿那么简单。 意识到这一点,钟昭一下子感到喉头一阵紧涩,活像项大掐在他脖颈上的手从来没有放开,只是在旁边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在他松懈下来的时候给予最后一击。 重生至今,他头一次在想到江望渡的时候感受到这么强烈的茫然和无措,而这皆因对方看起来是真的替他认了罪,受了刑。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孙复重新从井中打了桶水,一边撑着门一边看向他,邀请他进去的意思很明显。 钟昭站在门口有些麻木地想,事情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37章 回吻 江大人,您只会这一招? 真正跨入门后, 迎面而来的血腥气远比在外面的时候重,这屋子小得都不需要孙复领路,钟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人榻前, 垂头便看到了他正敞在外面的伤。 比钟昭方才浑浑噩噩时想象中的好一些, 江望渡此时看上去精神尚可,双手向后撑在床板上,上身衣物齐整,下面遮到膝盖。 他的左小腿肿起了很大一片,上面有一道很新鲜的刀口,血很显然就是从这里面流出来的, 夹板和匕首随意散落在旁边的凳子上。 瞧上去像是被生生打断,随后又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淤血在里边越积越多, 直至今天,被伤者自己割开放血一样。 钟昭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沉默着走上前, 被烛光映照出的影子尽数撒在榻上的青年身上, 叫人看不太清伤口如今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站在原地停顿片刻,扶着床边缓缓蹲了下去。 “怎么是你?”钟昭和孙复在外面没闹出什么动静,江望渡还以为只是后者换完水折回来,在抬眼看到他之后,脸上的表情随之一怔,下意识想将腿收回去。 “来看看江大人。”江望渡现在和刚醒来时的他一样没什么力气, 钟昭见他要躲,一把按住,从孙复递来的水桶里拧出个干净的帕子,擦去正在缓慢溢出的鲜血后, 轻而快地在他断骨附近按了两下,面色不虞地评价,“自讨苦吃。” 先前江望渡的手受了点小伤没完全愈合时,恨不得一天跑八百趟钟家医馆,凑到钟昭眼皮底下喊疼,如今当真骨头折断难以行动,反而一个大夫也没找,处置痕迹粗糙得一看就是外行人弄的。 他听到这句算不得好听的话,也并没有动怒,任由钟昭冷着脸帮他重新包扎,偶尔碰到痛感过强的地方,额头的青筋都会鼓起来。 “阿昭不愧是钟大夫的儿子。” 江望渡的声音有些抖,身体也伴随着轻颤,却还是笑笑,“面对这样的伤势,都不害怕的吗?” 钟昭深谙长痛不如短痛之理,三下五除二将他之前没流彻底的淤血放尽,又将夹板固定上去,头都没抬一下道:“少时随父行医,帮忙给从悬崖上面掉下来,骨头碎了好多根,只剩一口气的人包过伤口,比你这个严重多了。” 许是听出钟昭话里的漠然,江望渡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骗你的。”他的伤不难料理,只要好好休息应该不会留下病根,看得出徐文钥放了很多水,给镇国公府和东宫都留了些情面。 钟昭适时地扬起头,迎着江望渡注视他的目光,缓缓给自己刚刚的话做补充:“我只接触过一个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伤员,他很幸运,中间有树枝托着,最后落在一条小河里,还正好有只匹在河里嬉戏,马死了,他没什么事。”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钟昭死死地盯着江望渡的眼睛,企图找到一点点他脸色的变化,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证明些什么。 然而可惜的是,江望渡面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然,听到最后可能才终于来了点兴趣,身体往前探了探:“然后呢,他活下来了吗?” “……”钟昭沉默半晌,手掌握住江望渡的肩膀让他靠回去,低声回答,“他当然活下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刚刚着了什么魔,竟然觉得江望渡这一系列反常的行为,只要加上对方也是重生而来的这个前提,就可以解释得通。 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以他前世亲手杀了江望渡的行径来看,若江望渡内里真换了个芯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杀了他。 “不过他后来跟我说,如果可以选的话,他有时候想一想,倒是宁可没有活下来。”钟昭将最后一条染了血帕子交到孙复手里,“你说是不是挺好笑的?” 江望渡轻声道:“我不觉得。” 江望渡的伤重新包好了,钟昭从地上起来,江望往里挪了挪,他便顺势坐在床榻的外侧。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谁都没说话,钟昭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也无法将拿刀穿透他身体的江望渡跟面前的人联系起来。 这样一个面色苍白嘴唇更白,腿上的断骨和身上各种烧伤印记,都是因为在火场中陪他救人留下的江望渡,怎么可能是前世那个视平民百姓性命如无物的恶魔。 “你为什么不觉得?”钟昭在烛火下侧着头看他,颇来了几分兴趣道,“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想着一了百了,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我说他这个念头可笑,难道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江望渡垂着眼,睫毛在脸上打出两片阴影,慢吞吞道,“但想要逃避是人之常情,有些人只要活着就已经很苦了,又何必如此苛责。” 钟昭长久地凝视他,过了一会儿抬眼环顾这间稍显破败的房屋,想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江望渡自从在外面盘下院落,就几乎很少回镇国公府的事,问:“江大人口中的活着就很苦,是指谁?” 江望渡明显没想到钟昭会问出这样一个话题,表情几经变换,却迟迟没有开口。 然后就在钟昭以为,自己或许能从对方嘴里听到点掏心窝子的话时,江望渡忽然笑了笑道:“自然是齐炳坤。” 钟昭:“……” 他一时险些没想起来齐炳坤是何许人也,过了片刻之后才惊觉,自己从踏入这间房开始,思绪就一直围绕着江望渡,以至于差点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你见过齐炳坤了?”钟昭稍微往后移了移,让自己跟江望渡之间的距离远点,整个人看着也正经了些,“他是怎么说的?” “不是我,是孙复。”江望渡摇头,招了招手让人过来,“我让他把这个人的名字报给太子殿下,由他派人和孙复一起去传召,现在齐炳坤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孙复此时已经把第二桶水也倒掉,看到江望渡的手势,一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道:“有些事可真是哪怕身为旁观者听一遍,都感觉喘不过气来,窦大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居然还干过这么丧良心的事。” 第41章 接下来,孙复声情并茂地将自己已经说给江望渡一遍的齐炳坤的过往经历,又跟钟昭讲了一遍。 钟昭其实早就知道全部,但是为了扮演一个‘只是在无意中知道这个人,又意外发现他跟窦颜伯有些联系,遂调查了一番’的角色,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那日,他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会选择直接将这事告诉江望渡,其实根本无法给自己掌握着窦颜伯此等罪证,还向政敌揭发了这一切的事情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毕竟他投身端王门下,跟窦颜伯本该穿同一条裤子,替人遮掩还来不及;若江望渡非要刨根问底,他很难给出像样的回答。 但是大抵孙复禀告太子时留了个心眼,没把他这个人牵扯出来;另一头的江望渡在诏狱待了两天,已经被锦衣卫折腾得身心俱疲,浑然忘却了很多关键之事,也没有就此事为难钟昭的意思。 齐炳坤今年五十八,与窦颜伯同龄,可人跟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跟畜牲都大,不同于一路高歌猛进,仕途通顺的窦尚书,他的人生可以被简单地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二十五岁前,齐炳坤家境贫寒,但从小就在读书上展现出了天赋,所有教过他的先生都说他有机会中前三甲。所以即使他父亲早逝,母亲靠给别人浆洗衣服补贴家用,也还是全力供他读书,只盼着他能出人头地。 第二个阶段就是二十五岁后,窦颜伯贿赂乡试考官,将他们的考卷偷换,齐炳坤榜上无名。 其实像齐炳坤那个年纪的举人依然很年轻,一次不中而已,三年后再考,依然有很大机会,他所有师长同窗都是这么劝他的。 要知道乡试的考卷要经过很多人的手,有时候不上榜不一定是考生没有才能,跟考官的个人好恶也有很大关系,没处说理。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齐炳坤当年非常轴,认为自己考得很好,正常来说不该落榜,就到处求人走门路,跟考官套近乎,想弄明白被刷下来的原因是什么。 齐炳坤有解元之材,分析起时局直切要害,很多人都对他那张答卷有印象。窦颜伯冷眼看着,知道一旦让他有机会进入官场,那自己偷梁换柱的秘密必然不保,于是便派人去‘警告’了他娘一番。 齐母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胆子很小,被窦府侍卫堵在巷口,恶声恶气地说她儿子得罪了人,不仅这次科举无望,以后都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再考也是徒劳,这辈子只能在泥里打转,回去的路上绝望又恐惧,当天晚上就上了吊。 不过当然,这个自缢是窦府参与此事的几个侍卫交代的,究竟是真是假还有待考量。 毕竟据他们之前的邻居交代,齐母大字都不认识几个,齐炳坤红着眼睛破开母亲房门的时候,脚边还有一封她留下来的遗书。 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齐炳坤近乎一夜白头,将家里的藏书烧得一干二净,整整三年的时间,他时而忽然大笑,时而忽然大哭,附近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疯魔了,窦颜伯这才撤回府中暗中观察的人马,放弃了斩草除根的打算。 “要我说啊,这窦颜伯不是什么好货,端王也没好到哪去。”絮絮叨叨地讲完一大堆后,孙复眼睛轱辘轱辘地转,大着胆子道,“这么惨痛的事都翻出来了,还在朝上说窦尚书虽然是假解元,却是真探花,当年只是没发挥好……” “住口!”江望渡拿起身旁的茶盅摔过去,脸上带着怒意,瞥了眼不语的钟昭,张口骂道,“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皇子也是你能随便编排的?” 孙复听罢,顿时抱住砸向自己面门的茶盅跪在地上认错,但脸上多多少少带着点不以为然。 这么一个能把窦颜伯锤到坑底的人证,本身就是钟昭透给他们的,特别是江望渡后面替钟昭顶了罪,钟昭还给江望渡上了药。 在孙复看来,起码在齐炳坤这件事情上,他们二人态度统一,甚至党争立场也不是不能谈。 反正钟昭一开始求上端王府,就是因为没给江望渡想要的草药,害怕遭到报复,是不是真的想要好好辅佐谢淮还不一定。 相比于满脸怒容的江望渡,钟昭在意的则是另外一件事情。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孙复:“你确定这话是端王殿下说的?” “……”江望渡昨天才从诏狱出来,所听到的一切朝堂争辩都是孙复打听到之后告诉他的,还真没考虑过事情的真伪,闻言顿时转头看去,“你还敢撒谎?” 孙复略带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声道:“是宁王说的……但他们兄弟一母同胞,宁王的意思不就是端王的意思吗?当时宁王说完,端王还当庭反驳,装得大义凛然,还不是请求轻判窦颜伯。” 这下手边没有了茶盅,江望渡直接一把拨开坐在自己身前钟昭,挪到床边用没伤的那条腿狠狠在孙复前胸位置踹了一脚。 “滚去外面跪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牵动到左腿的肉,疼得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滚,声音却彻彻底底冷下来,“你该庆幸这不是边关,若让我在军营里听到这话,你现在就会被我拉到外面处死。” 孙复此人一直很碎嘴,前世钟昭死前还听他骂了自己祖宗十八代。今生江望渡还未做将军,治军风采还没有展示出来,他在转述的时候便带上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被主子当着钟昭的面给了一脚,孙复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什么事,当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敢耽搁,叩了个头出去了。 江望渡盯着孙复的背影,眼睛里的火气仍然未消,钟昭一言不发地在旁边注视着他,这个时候便能很轻易地从他身上,看出一些以后他镇守一方,说一不二的影子。 “别生气了。”看够之后,钟昭丢过去个手绢让他擦擦头上疼出来的汗,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半是调侃半是讽刺道,“之前江大人对我说端王不可信,如今您的手下也有样学样。可宁王什么性子京城的人谁不知道,非要说他的言行代表端王,这是不是有点荒谬?” “管教无方,让你见笑了。”江望渡闭了闭眼睛,敛去眸底对孙复的恨铁不成钢,搭上钟昭伸过来的手臂,却没如对方所想的那样回到原位,而是挨到钟昭身前,声音又低又轻地道,“但是阿昭,我先前的劝告是发自真心的。” 钟昭低下头,看着快借力凑到自己怀里的男人,哑然半晌:“我如何能信大人的话?” 江望渡闻言,几乎是头碰着头地和他对视,没过多久,两个人都想到了某些场面。 于是他缓慢地笑笑,带着几分试探在钟昭下巴上亲了一口,抬头看过去道:“这样行吗?” 床头的烛火照得人眼睛生疼,钟昭微微抿了抿唇,起先没说话,等到江望渡想退回去时,却突然用右臂紧紧箍住对方的腰,道:“江大人,您只会这一招?” 说着,钟昭也闹不清自己此刻出于什么心态,只是遵从本心,无视江望渡因为惊诧微微睁大的眼睛,半是强迫地吻上了他的唇。 第38章 假设 若当时那草只有一株,你会杀了我…… 江望渡很多时候说话极为难听, 但嘴唇很软,钟昭上一次就感受到了。不过他当时太过震惊,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推开对方, 没顾得上也没来得及细细品味。 然而这次有所不同, 孙复事先就被赶了出去,整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只要双方都能守口如瓶,出了这扇门没人知道他们会接吻。 钟昭一手圈着江望渡的腰,一手用了些力按在对方脑后,眼下已是深夜, 江望渡没戴头冠,长发随意披在肩上,在微弱的挣扎中蹭得钟昭掌心痒痒的。 这种程度的抗拒对他来说, 基本等同于迎合,渐渐地, 钟昭不满足于双唇相接, 鬼迷心窍一般撬开了江望渡的牙关。 然后下一刻, 江望渡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舌头上咬了一下。 淡淡的血腥味散播出来,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钟昭退后一点后叹道:“只许你撩拨我,不许我亲你。大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不是这样的吧?” 江望渡本就重伤未愈,经此一遭颇有些喘不上来气, 胸腔上下起伏几下,这才反应过来钟昭拿他以前说过的话回敬给了他。 他嗓子哑了大半,推着钟昭的肩跟人拉远距离:“这么记仇?” “记仇?”钟昭听了这话也没反驳,思绪几经翻滚, 最后视线凝聚在江望渡的喉结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缓慢地露出一抹笑,“我真记仇的样子你还没见到。” 这话一出,无形中仿佛就添了几分硝烟的味道。钟昭看着江望渡眉头微蹙看过来的样子,心里明白他大约是感受到了自己话语里的恶意,却不明白何意,垂下头自嘲一笑,转移了话题:“贡院走水那天,江大人亲口说摘星草并非为您母亲所求,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第42章 “好啊,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敢先来问我。”提起此事,江望渡眼神明显一厉,语气也凉下来,全无半分刚刚的缱绻之意,“你孤身冲入火场必死无疑,我好心救你,你却只想着从我这里套话,钟昭,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钟昭表情未变,静静地盯着满脸冷意注视着自己的江望渡,良久,忽然道:“轻舟。” 他念这两个字时声音很轻,却没有半点随意的意思,仿佛是在舌尖绕了一圈后才被缓缓吐出来,江望渡有那么一刹那竟然觉得,钟昭的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可是没过多久,钟昭就笑了笑道:“您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既然是朋友,我想知道您当时找上门来是为了谁,难道有什么问题?”不同于一年前听到这个词时的愤慨,钟昭现在俨然可以自己说出来,面色如常地继续道,“如果江大人当初只是随口一提,那请恕草民冒犯之罪。” 他口口声声说着冒犯,人却还稳稳地在榻上坐着,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惶恐的意思。江望渡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提醒道:“如果此事泄露出去,你我都会没命。” “原来跟太子殿下有关。”钟昭原本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听到这话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遂点了点头道,“那大人低声些说。”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江望渡见他铁了心要从自己这里知道答案,沉默片刻之后,也没有再瞒,“殿下有一爱妾,一入东宫就被封为才人,姓宋。” 钟昭的眼神稍稍变了变。 前世自他被宁王收归麾下后,接到手里的刺杀任务都完成得很好,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齐炳坤,一次就是这位宋才人,宋欢。 前者不必多提,他那个时候初出茅庐,良心尚在,下不了狠手杀这么一个苦命人,而后者则是因为,宋才人那时身怀六甲。 跟时至今日儿女一大群,长子已经十二岁的谢淮不同,太子谢英子嗣不丰,虽然妻妾成群,但平安生下来的孩子一个都没有。 所以当宋欢被查出有孕时,谢英高兴得连放三天炮竹,甚至异想天开到想将其抬成平妻,差点把他在工部任职的老丈人气吐血。 就在他喜气洋洋,大摆筵席庆祝这好不容易投生到东宫的孩子时,钟昭身穿夜行衣,踏过一片花团锦簇潜入了宋欢的卧房。 宋欢是毫无身世背景的妾室,父母早亡,唯一还算有点姓名的哥哥是个太监,哪怕太子摆宴是为了她,她也不能出现在正厅。 钟昭隐在打开一条缝的窗户中将暗器对准宋欢的时候,她正神采飞扬地捣鼓布料,准备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裁制新衣,眼里全是即将为人母的期待和欣喜。 她比太子小上许多,甚至比钟昭还小一点,叽叽喳喳跟侍女讨论时新花样的时候嘴角咧开,美滋滋地笑,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钟昭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忽然就想到,如果钟兰能活下来,或许再过几年嫁了人,也是这么一番光景。 他在原地看了一阵子,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宋欢不满五岁的儿子在皇帝寿宴上出口成章,读书做文章也力压他早已成人的诸位哥哥,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一年,受封皇太孙。 钟昭想到前世宋欢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脚下踩着的正是钟家三具白骨。而他曾有机会将其杀死,却因为动了恻隐之心,亲手放过宋欢,不由得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三确认道:“你的意思是,中了蛇毒的人其实是宋才人?” “前年秋猎,殿下跟王妃娘娘在出发前吵了一架,殿下一气之下,就将宋才人带去了猎场,结果她看哪都兴奋到处乱跑,意外……”江望渡低声解释,“因为太过偏宠于她,殿下先前在朝上就被弹劾过,所以后来殿下寻医问药时,打的都是我娘的名头。” 钟昭沉默片刻后出声问道:“那你也认了?” “太子发话。”江望渡表情有些无奈,“我如何能不认?” 钟昭闻言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一片绯色,嘴唇翕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道义上来讲,下命令的人是太子,实施这一切的人是江望渡,宋欢自己也不想中毒,更无法决定能救她命的药如何才能得来。 但从情分上而言,他只要想到前世宋欢平安产子,顺利升为太子侧妃,在他和江望渡双双殒命后,甚至有机会因为这个孩子成为太后,就觉得身上骨头都是凉的。 我竟然还觉得宋欢像我的小妹。 钟昭木然地想着,一个无辜受害一个扶摇直上,我如何对得起她。 “多谢江大人告知。”钟昭从床榻上站起身,也没了刚刚那种旖旎的心情,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而后道,“草民告退。” “你怎么了?”江望渡似是不解钟昭的心情为什么会蓦地出现如此大的变化,艰难地往外侧挪了挪,抓着他的手问,“宋才人需要摘星草,又或者是我娘需要,对你来说有很大区别吗?” 钟昭垂眸看着他搭上来的手,冷不丁一个晃神,想到前世江望渡找过来时,也曾跪在地上这么仰头看着他,看着可怜不已,背后却藏着不知多少恶毒的心思。 “如果当时,我是说如果。”他没回答江望渡的话,而是问道,“如果你登我家门的时候,摘星草只剩下一株,你会怎么做?” 江望渡扣着他手的指尖一僵,整个人像是忽然被冻住一样。 这点转变被钟昭清晰感知到,他笑了一下,再次蹲下/身:“你会杀了我吗,就为了完成太子殿下交代下来的差事?” “……”江望渡低下头,过了好半天才轻笑着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设,现在一切不是都好好的吗?” 钟昭微微颔首,已经从他的避而不谈中得到答案,轻缓而决绝地抽回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然后在他推开木门,马上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的江望渡提高声音:“不会。” 钟昭听到这句话也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了下来,江望渡的声音就像刚刚真的想象了一遍那个情形一样悠远,还带着丝不明不白的痛楚,停顿半晌,语气坚定地重复:“阿昭,我不会的。” 第39章 意乱 你耳朵红了。 钟昭未发一言, 还是决定离开。 可他刚迈出门槛走了不到两步,本该在院落中跪着的孙复就猛地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回去, 还顺手将身后的门关了起来。 “怎么了?”看他神色匆匆, 钟昭立刻察觉到不对,也跟着警惕了起来,“有人来了?” “是太子。”孙复回答之前先瞟了江望渡一眼,见对方面无表情,抬手摸摸胸口方才被踢的地方,加快速度解释, “我刚刚在院中自省,太子的一名亲卫忽然落下来,跟我说殿下随后就到。” 谢英大半夜睡不着, 突发奇想乘马车前来,走到一半蓦地想起竟没提前派人看看江望渡在国公府还是这里, 遂派了个侍卫探路。 而彼时钟昭和江望渡正在屋内对峙, 浑然不知孙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打消他先行请安的念头, 拖到人回去复命后才进来禀告。 “你们院的后门在哪里?”太子身边的侍卫个个武功高强,这时候跳上房檐必然会被发现,钟昭跟江望渡身处对立两派,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沉吟一瞬道,“实在不行狗洞也可以。”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 屋内的三个人都听见了外面大门被敲响,东宫小厮的叫门声。 江望渡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及了,殿下夜半出行,这时只怕墙头上都站着盯梢的人, 你只要冒个头就会被发现。” 谢英于武艺上几乎一窍不通,因为刚当上太子时经历过几次刺杀,每次出门的阵仗都不小。 钟昭知道江望渡没说假话,视线环顾了一圈,看向远一些地方摆放着的屏风:“透光吗?” “把那里的蜡烛灭掉。”江望渡吩咐完孙复,又看向钟昭,“我知道殿下为什么找我,他大概……不会让随从在场,委屈你一下。” 危急关头,钟昭已经快步走到屏风旁边,想到上辈子他家人的死也跟太子有关,不由得皮笑肉不笑地道:“以小民之身窥见太子真容,哪里委屈?” 江望渡垂眼没回话,兀自将刚刚与钟昭亲吻时揉皱的衣物整理好。孙复还是第一次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干这种帮人藏匿行踪的事,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跑去开了门。 同江望渡猜测的一样,谢英果然没有叫随从跟进来,将一队八个亲卫全部挥手拦在门外,自己提着一盏灯走入了内室。 钟昭隐匿气息是一绝,此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身前还有屏风挡着,整个人宛如物件般安静,纵然走近他一丈以内,都很难发现这里还站着个人。 第43章 在这样的静默中,江望渡告罪称自己无法下地,谢英并未开口,钟昭的耳朵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良久,江望渡掀开被子从床上滑下去,艰难地跪在地上俯身给谢英叩头,重新绑上去的夹板跟着磕在地上,发出两声闷响。 他行动不便,只是做这么个动作就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很轻:“卑职僭越,请殿下责罚。” 钟昭在屏风后蹙起了眉。 就算在府中再不得看重,江望渡也是镇国公的儿子,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不是能随意侮辱的奴才,腿伤成这样都免不了跪,谢英御下未免太过苛刻。 要知道连他和徐文钥联手做戏,放跑齐炳坤后身负重伤躺在床上,谢停平时那么疯的一个人都没要求他按规矩行礼。 谢英将纸灯放在桌上,找了个凳子坐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太子不叫起身,江望渡便只能就着矮人一头的姿势回话。当然凭他左腿的伤势,此时再挪回去无异于再受一遍刑,还不如这么挺着。 他低声回道:“卑职一心为殿下着想,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好一个一心为我着想。”谢英声音透着股显而易见的疲惫,却笑了笑,“你当本宫是傻子不成?” 曲青阳私动丹书铁券去诏狱的事已经被御史在朝上弹劾出了花,端王还把之前被他迫害、受仗流产的妇人也找来带去顺天府,凄厉的喊冤声响彻大殿,曲家一门仨人的大罪小罪都被翻了出来。 谢英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事,差点被他们一家老小的眼泪淹了。 他低头去看江望渡:“曲青阳没把你当外人,你才能进桓国公府的大门,结果你利用曲青阳心疼弟弟的心,撺掇他偷免死金牌去徐文钥面前摆谱,直接被一状告到父皇眼前;我没把你当外人,把放火的差事交给你,你不做也罢了,还亲手杀掉把远山和青峰;事后又让孙复透露一半礼部尚书的脏事,教我只能去诏狱把你捞出来。” 远山和青峰姓项,正是那一日死在钟昭手下的两名太子亲卫。他听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微变,没想到连谢英都认定他们是江望渡所杀,这罪顶得够彻底的。 钟昭清楚一切来龙去脉,心情颇为复杂,谢英话落之后则仰头长出一口气:“结果你做了什么?” “殿下,桓国公年事已高。”即使太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望渡的声音依旧冷静异常,“他的两个儿子天资有限,无法子承父业,用不了五年桓国公府就会败落,所以曲青阳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追随您,才会这么信我的话。” 江望渡抬起了头,语调放柔了些:“殿下难道不清楚?” “我当然知道!”谢英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步伐急促地在屋子里来回转,几次在屏风跟前路过,却都没有发现其背后的人。 他音调提高了一些:“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桓国公一府难堪大用,所以曲青阳的示好,本宫从来没让你接受过。但我跟端王晋王不同,没有一门显赫的母家,走东宫门路出去的武将更是一个没有,曲家起码没有倒向端……” 话赶话说到这里,谢英突然看向江望渡,后者也回以一笑:“武将这一块,不是还有卑职吗?” 谢英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他今天匆匆而来,最大的目的就是听江望渡说出这句话,他明白江望渡看不上曲青阳跟曲青云这哥俩,他也看不上,但这人打击窦颜伯的同时,收拾曲家收拾得太过顺手,他没法不在意。 “好,曲家暂且不提,你去跟徐文钥告发舞弊一事,本宫也算你是想借机除掉礼部尚书。”谢英又坐了回去,语气总算变得心平气和了一些,“那钟昭呢?” 钟昭没料到还能有自己的事。 二人的对话听到此处,他已经将谢英的色厉内荏看得清清楚楚,满心都是这么个狠辣有余、心机不足的货色居然能活到十年后。 当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钟昭才想起来当日项大说过,谢英曾想让江望渡在火场中杀了他。 江望渡似乎也没想到谢英会提出这个问题,沉默半晌后问:“殿下这话何意?”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思吗?”谢英笑了一下道,“贡院走水那么好的机会,你宁可杀了远山青峰也要保他,不该给本宫个交代?” 二月的风还很凉,谢英问到这里的时候,一扇靠近他的窗子忽然被吹开,他亲自起身去关,江望渡缓缓道:“殿下真的想听?” 谢英回头看他一眼:“轻舟,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闻言,江望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不止谢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连屏风后的钟昭也站得更直了些。 只听江望渡道:“我喜欢他。” 钟昭:“……” 谢英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当即开口道:“你想搪塞我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别仗着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你便在这里乱说。” 江望渡低着头没有回话,而谢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逐渐说服自己,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一言难尽:“你是断袖?” 这次江望渡并未继续沉默,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英缓缓道:“怪不得本宫之前要给你纳妾,你一直推拒,却不肯说为什么,原来是这样。” 他跟江望渡少时相识,除了君臣之外多少有点感情,江望渡及冠后迟迟没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他在这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 结果江望渡根本不领情,说急了便磕头,就是不松口。谢英当时气愤不已,如今总算找到了缘由。 —— 谢英从江望渡这里受到了太大冲击,离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诧。 而他一走,孙复立刻急吼吼地冲进来查探江望渡的情况,当看到他一手按在几近麻木的小腿上,一手扶着榻边准备爬上去的时候,心疼得当场掉了两滴眼泪,刚要走上前来帮忙,钟昭就挡开他的手,动作轻巧地将人抱了上去。 江望渡是于边关历练了半年的校尉,抱在怀里的感觉却比他以为的轻上太多。钟昭将江望渡放到榻上后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现在的姿势,一手撑在这人的脸侧,一边轻轻抿了抿唇道:“你刚刚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讲这话时没什么表情,就像在问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并且要根据对方的回答做出不同反应。 江望渡有那么一霎那连腿上的疼都忘了,直直地望进自己身上少年的眼中,半晌后有些含糊地笑笑:“阿昭,你耳朵红了。” 孙复被钟昭一挥手拂到一旁,本要发怒,但见江望渡已经好好躺在榻上,并不需要他帮,那点气也就消了下去,听到这里十分疑惑地凑上前:“什么红了?” 钟昭从没觉得孙复这么烦人过,但当下的情况十万火急,他迫切地想从江望渡这里得到答案,因此权当孙复不存在,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的,是真是假?” 像是被他灼人的视线看得有些难为情,江望渡轻轻别开眼,摆了摆手将孙复赶出去之后,干脆拉下自己肩膀一侧的上衣:“真真假假,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40章 晃神 前世今生的他是不是同一个人。 钟昭定定地盯着江望渡右肩上的一颗小痣, 足足把这句试试翻来覆去想了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对方的意思。 他伸手把江望渡撇到一边的头扳过来,膝盖点在榻上问道:“腿还断着, 怎么这么浪?” “又不需要用腿。”江望渡的话说到一半, 又觉得好像也不一定,随即被钟昭眼里调笑的意味看得有些恼怒,伸手往他身下探,“装什么正人君子,要办就快点。” “别哪里都碰。”钟昭今天穿了一身黑衣,一举一动都不甚明显, 尤其现在他们两个人还处在并不明亮的烛光下,他属实没料到江望渡连这都能看出来,扣住对方的手腕并不温柔地按在榻上, 俯下身去低低地道,“再说一遍。” 江望渡没听懂:“什么再说一遍?我是断袖?喜欢你?” “……”钟昭简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忍无可忍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江望渡倒也不躲, 就在他手下充满疑问地眨眼睛,钟昭只得道,“不是这句。” “好吧,我知道了。”钟昭本也不是诚心要按住他,江望渡轻轻一挣,遮住他嘴和按在他腕子上的手就都松开了。他反客为主双手勾住钟昭的脖子往下压, 在两人呼吸交缠间笑着重复,“阿昭,真真假假,你试试就知道了。” 钟昭打量着摆明了在勾引自己的江望渡, 一只手垫在他脑后把人往前揽,视线在他的面上划过,稍微往下去吻对方细白的脖颈。 第44章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江望渡忽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 钟昭不明其意,微微抬眸去看他的表情,十分意外地发现江望渡的脸色竟变得有些不自然,察觉到自己看过去后,缓缓露出一个有点强颜欢笑的表情。他皱了皱眉,撑在榻上的手臂绷直,离人远了些:“怎么,后悔了?” “没有。”江望渡摇头,脸上的不自在反而更深了一些,咽了口口水才用商量的语调道,“就是……能换个地方吗?” 钟昭看着对方宛如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的眼神,七分热情直接被浇成了四分,但江望渡很快又凑上来捧着他的脸亲他的眼眉,钟昭便下意识托住他的后背,想着咽喉确实是致命部位,江望渡一个从边关回来的人抵触也正常。 不过即使如此安慰自己,钟昭还是觉得心里埋了个小疙瘩,待江望渡重新躺下摆出一副任他施模样,他也确实抬起手来,要解对方衣裳的时候,眼前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闪过了一张脸。 他就在江望渡的榻上,眼前闪过的这张脸自然也是江望渡,只不过却不是此时说着喜欢他、诏狱里为他顶罪的小江大人,而是前世倒在地上被他一剑穿喉,眼睛瞪大至死没有闭上的怀远将军。 那张苍白而没有半分生气的脸,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他的眼前,钟昭以为前世自己杀人无数,早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可此时他还是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我究竟在做什么? 钟昭骤然清醒过来,一下子从江望渡的榻上滚落在地,刚刚才触碰过对方的双手冷得像是刚搬了十桶冰,所有思绪都是乱的。 最后,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曾杀了我全家,我亲手杀了他。 前世今生的差别如此大,同样叫着江望渡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父母妹妹也明明都在好好地活着,他究竟应该怎样面对他们。 钟昭头一次对自己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产生疑问,这答案他一时想不出,但至少今天,他无法再跟江望渡做什么亲密的事了。 “抱歉。”面前的江望渡什么都不知道,钟昭无法把自己此刻的混乱和恐惧告诉他,只能低着头不去看对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对自己这异常的反应作出解释,“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一点事情,需要马上回去一趟,今天大人跟太子殿下那番话……草民就当没听过。” 话罢,他再也顾不得查看江望渡是什么表情,径自推开房门一路向外走,对鬼鬼祟祟凑上来问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的孙复视之不见。 不过也好在钟昭没抬头,因为但凡他看江望渡一眼,就会瞧见一张和自己一样面无人色的脸。 —— 回到家里房屋所在的街道,离得老远看见姚冉一手牵着钟兰一手提着灯,略略踮脚张望自己的身影,钟昭这才感觉整个人像是刚刚活过来一样,后背发凉的感觉也慢慢褪去,加快脚步小跑了过去。 “娘,您怎么出来了?”钟昭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从母亲手里将钟兰领到自己身边,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臂,步伐缓慢地往里走,“现在风还很凉,您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养好,不能长时间在外面站着。” “哪有这么严重?你爹都给我诊过脉了,说我多散散步对身体有好处,而且我才刚出来,先前都是你爹和小谅在外面等着的。”姚冉的脸上本来担忧和气恼参半,打定主意看到钟昭后要骂他一顿,可话一出口又温和了下来,“而且要不是你刚醒就乱跑,小谅拦都拦不住,我又怎么会出来?” 江望渡给他顶罪的事不能随便说,否则只会引火烧身,给他们带去更大的麻烦。 他无言以对,尤其是想到自己前不久在江望渡哪里做的事,也确实感到愧对家人,便张口道:“娘,我知道错了。” “好了,小昭,没关系的。”姚冉见儿子二话不说便低了头,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干什么非要说出来惹人愧疚,拍了拍钟昭的手,“我们今天出诊时,听有一个家里有门路的考生说,礼部正在加紧筹措,准备过阵子重新举行会试,考官考卷什么的都会换,你听说了吗?” 钟昭摇了摇头,不过虽然他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却没有感到很意外:“永元元年就出过类似的事情,并非考生之过,陛下一定会下令择期再考。” “哥哥,择期是什么意思?”三个人一起跨入屋内,钟兰抓住钟昭的三根手指摇了摇,“就是说你还要不理我很长时间?” 感受到手上的力道,钟昭看向了仰头望向自己的妹妹,感觉她的小脸都快要被委屈淹没,颇为忍俊不禁地将人抱了起来:“怎么会,我不是一直在家吗?” “可你很久没有给我砍柴了。”钟家人口简单,做饭用的柴火都是在采药之余上山自己砍的。钟兰喜欢做木工,以往随便给她一块就够她玩很久,但现在她渐渐长大,已经可以试着做正常尺寸的桌椅,这点木头就不够用了。 原本秦谅来了,家里又多了一个男丁,钟兰以为自己的木工大计会很顺利地开展下去,结果最近他们二人都忙于科考,钟北涯照料妻子的同时还要经营医馆,只恨不能分/身,也没有太多时间管她。 “以前你和爹没回来的时候,我和娘在家里待着,什么都不做,也不觉得怎么样。”钟兰撇了撇嘴有点想哭,“可是你们都回来了,我怎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呢?” 姚冉此时已经笑着走到一旁,钟昭看把人惹哭了,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我一直在忙,有些疏忽,明天就去给阿兰砍柴,让你做很多小东西。” “不是小东西。”钟兰双手攥拳在空中挥舞,义正词严地道,“你别小看我,我现在会的可多了,你现在的桌子用了多少年,我可以给你打一张桌子,大大的,你和大表哥一起用都够的那种!” 钟昭听到这话顿时哭笑不得,但也有些欣慰,给她擦了擦眼泪,随即一脸认真,并没有因为她年纪小就不相信她话的意思:“好,那我就等着你的桌子。” “还有我。”秦谅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停了很久,闻言从旁边探头,一本正经道,“既然桌子有我一份,那砍柴也应该有我一份,从明天开始我跟小昭一起砍柴。” 钟北涯实在听不下去,在钟昭和秦谅头上分别重重敲了一下:“还有你什么还有你,下次科举不会很远,你们俩都给我好好温书,我明天早起一个时辰上山砍!” 钟昭实际上没感觉很疼,但为了让父亲比较有成就感,敷衍地嘶哈两声捂住了头,刚要对钟北涯说他已经很辛苦,这点小事不需要他操心,钟兰就已经止住眼泪,从哥哥怀里跳下去,拍着手道:“都去,都去,多砍一些回来,我要给小江大人也打一张桌子。” “你说你要给谁?”钟昭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江大人啊。”钟兰一脸坦然,相当之理直气壮,“他之前也给我送了礼物,虽然现在在你那里,但是我也要回礼才行。” 她用一根手指咧开自己的嘴,朝钟昭做了个很丑的鬼脸,道:“我才不要像哥哥一样,明明把人家的东西贴身收着,还要说自己跟他永远不会是朋友。” 钟兰讲完这话跑得飞快,像是怕钟昭把她逮回来,一边咯咯笑一边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但其实钟昭站在原地,连挪动一下脚步的意思都没有。 他心里很清楚,即使钟兰此刻没有跑,他也不会像去年一样把她抓回来,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自己跟江望渡绝不可能。 因为现在对于江望渡这个人,哪怕是他都有些恍惚了。 第41章 状元 祝你从此事事顺心,万事顺遂。…… 锦衣卫将春闱舞弊案查出了个大概之后, 案子便被移交给了刑部,更加全面地收集人证物证,诏狱的一干人犯同样进入了刑部天牢。 刑部尚书万荣两边不靠, 既不在太子阵营也不为端王效力, 劝退了一堆试图打听消息的探子,查案查得热火朝天,期间还把钟昭叫过去核实了一下案情。 不用担心一不留神就扯上自己,他自然将一切如实告知。 朝廷重新公布的会试日期定在四月,这次没有曲青云在一旁裹乱,钟昭两侧的人都很安静, 一路畅通无阻地杀进了殿试。 殿试后三天,传胪仪式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举行,当听到传制官念出一甲第一名的名字正是他时, 钟昭仿佛感觉一口经年累月的郁气,终于从自己心头消除, 前世自负有才却不能光明正大站上朝堂, 只能戴着面具在阴暗角落谋生的怨愤, 也在此刻众进士随着口令拜下,衣衫翻动间慢慢消解。 第45章 四下拜完,执事官手中高捧着黄榜一路向外走,直到将其悬挂在长安左门外,由身为状元的钟昭领着其余进士前去观榜。 科举对于天下学子来说,已经是堪称最为公平的一场较量, 然而因为地域姻亲人脉等物的不同,权贵家族培养出来的子弟,在这场角逐中依然会更有优势。 钟昭左右除他外多是锦袍加身的世家公子,一个榜一个榜看过去, 草根出身的进士中,秦谅算是排名靠前的,是二甲四十二名。 放榜历来都是京中的大事,一时间不管是家中有孩子参与的,还是没有孩子参与的百姓,全都一窝蜂地围过来看热闹。 当认清楚哪个是钟昭之后,看看他在一堆中年进士中被凸显得尤其稚嫩的面孔,再看看他仅简单束起的头发,不少怀着些心思的人都不动声色地围了过来。 “这位公子真是相貌堂堂。”状元及第乃人生一大快事,春风得意马蹄疾也不过是这种感觉,钟昭忙于应付身旁其他人的恭维,冷不防被生人近了身,一回头就见一个衣着富贵的男人正看着自己,只差没有眼冒绿光,“不知成亲了吗?我家中有一女儿……” 反正是个以后都不会有交集的过路人,钟昭胡扯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成了,我们很恩爱。” 听此一言,那男人明显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整旗鼓:“那考不考虑休妻另娶?公子你连二十都没到,家中妻子想必也很年轻,即便被休再嫁亦非常容易。” 说着,他又往前凑了凑,低语道:“我看公子这身衣服,就知道你没有一个好岳丈,我那女儿堪称国色,我名下更有很多……” 钟昭闻言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男人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就在这时,人堆外围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连带着他们里面的人都是一趔趄。 那男人为了跟钟昭平视对话,本就一直在踮脚,如今站立不稳,直接磕上了另一位进士的脑袋。 “这是怎么了?”被他撞到的人是个老头,被这么一碰只觉得眼冒金星,却仍顽强地向外张望,伸长脖子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一直致力于把女儿嫁给钟昭的商人眼见着自己伤了人,也不敢在这里多待,趁着人头攒动的时候悄悄往外挪。 没了拽着自己不放的人,钟昭也将目光投向了出现骚乱的地方。 他个子偏高,隔着一堆脑袋望出去,很快便看清刚刚直直撞上他们的人,并非寻常走得急了的百姓,而是一个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脖子上还带着木枷的囚犯。 更加关键的是,钟昭觉得这人看上去竟然有点眼熟。 他下意识皱眉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看这个让自己感到在哪见过的囚犯是谁,就听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不算很大但自带威严的:“让开!” 这样打扮的人多半是流放犯,但他们往往会由官兵押送着前往他们该去的地方,不应该有机会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刚刚那表现得很八卦的老头已经快走到囚犯眼前了,钟昭挤过去将他抓到一边,同时挥手驱赶了几个好奇凑上前的百姓。 下一瞬,一只短刀带着破空声凌然地飞来,正正好刺入那囚犯的小腿。他猛地扑倒在地,疼痛让他下意识高高地扬起了头。 钟昭看着他露出来的脸,一眼就认出这是曾经的桓国公世子、五城兵马司南城指挥使曲青阳。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钟昭在头顶太阳的炙烤下眯眼看去,江望渡那张脸很快闯入他的视线。 近两个月过去,江望渡恢复得还行,骑在马上的样子一如回京时神气,他勒住缰绳向下瞧,在看到钟昭时眼睛亮了一下。 可是还不等他们有更多交流,曲青阳就一把将刺入自己身体的短刀拔出,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江望渡,我哪里得罪过你?” 他脸上不知是疼的还是恨的,颇有几分狰狞,“你跑到我家给我下套,现在还要赶尽杀绝?” 钟昭听到这里,想起自己曾经打探到的,曲青阳小时候带人把江望渡堵在巷口,逼他拿出母亲给他身上的平安符,让野狗叼着玩,边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跟狗抢东西,边在一旁拍手叫好的事情,嘴唇轻轻地扯了一下,低头看向捂着腿轻颤的曲青阳,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脸,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此言差矣。”江望渡挑了挑眉,身下的马走得近了一些,曲青阳只是嘴上叫得凶,连忙翻身从地上起来,一瘸一拐地躲避着好似随时都要踏在他身上的马蹄。 他看着曲青阳这副宛如丧家之犬的模样,讥讽地笑笑:“刑部列出来的罪是你自己犯的,处置曲家的旨意是陛下下的,你有几个脑袋在这里不平不忿?何况犯人私逃同为重罪,如今桓国公府已经不在了,你还想连坐多少亲眷?” 毕竟算是跟自己有关,再加上即将要在端王麾下效力,钟昭也听了一耳朵朝廷对曲家的判罚。 拜曲青阳私动丹书铁券所赐,皇帝震怒,曲连城豁出一张老脸又哭又嚎也没能让两个儿子留京,一个流放岭南一个流放沧州。 其中参与舞弊的曲青云本该被判斩首,最后还是因为他在贡院救了好几个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联名上书,这才保住他一条命。 至于曲连城自己,虽然从国公贬为侯爷听上去也能接受,但两个已经成人的儿子都被绝了前路,对他来说没比一杯鸩酒好多少。 曲青阳被逮捕入狱后,南城兵马司无人监管,完全就是一盘散沙,指挥使一职暂由江望渡兼任,因此他看向江望渡,当真是新仇旧恨加一块儿,眼里差点喷火。 他恨恨地掸掉身上的灰,站在原地还想再说什么,一条鞭子从旁侧抽过来,直接将他单薄的衣物打破,露出了里面肿起来的血檩子。 曲青阳能跟江望渡叫板,却不敢跟押送自己的官兵多说什么,意识到自己这次注定逃跑无望,立时偃旗息鼓,闭上嘴不再言语。 那官兵将曲青阳交给随后赶到的同僚,随后便擦着脸上的汗给江望渡行礼:“多谢江大人帮忙,否则若是真让此人逃了的话,小的这条命填进去都不够啊。” “无事,职责所在罢了。”江望渡摇了摇头从马上下来,弯腰要去捡自己躺在地上的短刀。 那官兵眼疾手快,见状立刻将那刀握在自己手里,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之后才双手交还给他:“江大人,多谢,多谢。” 眼下钟昭就站在离江望渡不远的地方,以他的角度可以轻松地看见江望渡见到这一幕后轻笑了下,侧头看了一眼边上敢怒敢不敢言,被拉着手上锁链带走的曲青阳,顿了顿才重新将头转回来。 “冲撞了大家,实在抱歉。”江望渡大大方方地看向面前看热闹的百姓,拱手微微拜了拜,“今日是诸位进士登上黄榜,一展宏图的起始日,可同样也是曲家人犯流放的日子。兵马司维护治安不力,叫这人跑了出来,事后必当向上请罪,如有父老乡亲因此事受伤,尽管开口,我必十倍赔偿。” “是啊。”方才给江望渡递刀的官兵也跟着道,“曲家的犯人就在挨着的那条街,他身手……有点好,惊扰了诸位,对不住了。” 曲青阳跑得很突然,慌不择路间一头扎进看榜的百姓堆里,但官兵的反应也不慢,最外面的人只是被他用身体撞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手和腿擦破了一点皮,原本还有些生气,可是听到这样的话,也纷纷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仅仅隔着一条街而已,有人高中三甲受人拥戴,有人狼狈流放之后又匆忙出逃,甚至不久前,后者的家族还曾养育着京城有名的纨绔,不知有多少人在他们手下吃过亏,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孟家和于家因为没有官员为他们的儿子上书求情,下场比曲家还要惨,窦颜伯更是因为涉及两场舞弊案,被判了秋后问斩,世事变化无常,不外如是。 钟昭轻叹一口气收回目光,正准备往家的方向走,江望渡却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钟公子,恭喜啊。” 他用轻到没有外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无论将来立场如何,单单论今日的心情,我想祝你从此事事顺心,万事顺遂。” 第42章 开解 你既然想他,为什么不去见他呢?…… 为着钟昭和秦谅考得都不错, 钟北涯特地在医馆门上贴了条子,称家中有事要歇两天,街坊四邻看着他那走路发飘、皱纹都少了几根的样子, 就知道他歇业的缘由是什么, 纷纷说那你可得请客。 他原本就有这个心思,听罢假装沉思片刻,愉快地应承了下来。 第46章 钟昭告别江望渡,还没进家门就闻见了传出老远的饭菜香,他爹娘和钟北琳脸上的笑容一个比一个大,将好几个平时好与他们来往的邻居都请了进去, 当然其中也包括康辛树和唐策。 “现在官职还没有正式授予。”眼见着这里都不是他们家,自己娘却跟着招呼得很自然,秦谅一个头两个大, 抓了一把钟昭小声道,“是不是有点招摇了?” 钟昭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 听着耳边父母欣喜的声音, 想了想后道:“没关系, 他们也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愿意办就办吧,反正只有这么一天。” 秦谅老实了二十多年,秦家在当地更是沉默的代名词,从未干过这么‘出格’的事,听了钟昭的话, 他面上犹有纠结之意,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太想往里走。 “真不是大事,那些勋爵贵族家的孩子上了榜, 弄出的场面比这个大多了。”钟昭看着他谨慎的反应,顿时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推着人的肩膀往里走,“姑姑不远千里陪你来到京城,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总应该让她高……” 他一句高兴还没完整说出来,秦谅就蓦地顿住脚步,满脸通红地停在了原地。钟昭顺着这人的视线望过去,唐筝玉大约是学了一点手语,此时就站在钟北琳旁边,两个人默契无比地招呼宾客,看上去亲密得像母女一样。 钟昭挑了挑眉,手上用了些力直接将秦谅带过去,先拜见了父母跟康辛树,随后便走到了面色明显没那么好看,一边自顾自喝着酒一边叹气的唐策面前。 “唐师爷。”在又一杯清酿见底之后,钟昭拿过他手里的酒壶,代为效劳地给他再度斟满,同时拿了个空杯过来,也给自己倒上,“表哥考得很好,儿女婚事有着落是好事啊,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榜下捉婿和堵家门口问钟家儿子何时娶妻的戏码上演了一小天,到了晚间总算没有人再来打扰他。唐策听着钟昭这颇为老成的话,伸手扶了一下酒杯,郁闷道:“考得再好,还能有你好吗?” 钟昭一口干了自己面前的酒,闻言轻轻笑了笑道:“那没办法,唐小姐没看上我啊。” “别在那里装,即便小玉肯听我的话,你也不会同意娶她吧。”唐策揣着手坐在原位,看了看跟秦谅并肩站在一起的自己女儿,又一脸惆怅地收回目光,痛心疾首道,“你们这些小孩,没一个让爹娘省心的。我答都答应她了,难道还能不让嫁吗?叫她矜持点也不愿意,屁颠颠就跟来了。” 钟昭闻言勾了勾唇,唐策今天过来得很早,还拿着事先去庙里求好的、写着良辰吉日的纸条,正是为了跟钟北琳商量两个孩子成亲的日子,听说日期就定在八月,接下来的便是过礼等事宜。 他明白唐策对秦谅其实挺满意,之所以百般挑剔,不过是父亲舍不得女儿罢了。 “算了,不提这些糟心事。”唐策又饮了一杯便将酒杯放下,低声说道,“等一会儿有位贵客会不请自来,这里只有你认识他,别表现得太惊讶,平常对待就是。” 钟昭一怔:“什么意思?”他能想到的会出现在对方嘴里的贵客,只能是端王那边的人,但这么个小老百姓请大家吃饭的场子,谢淮不可能亲自现身,若再往下,那就是跟唐策差不多身份的人,也犯不着用贵客二字来形容。 他左思右想了一阵子,还是没有头绪,将头转向唐策还欲再问,谁知唐策明摆着想卖关子,见状直接起身去到了康辛树那一桌,就着这次殿试出的题谈论了起来。 钟昭被他的反应弄得又好奇又好笑,索性也不琢磨了,同样站起来去到钟北涯身边,替他挡着邻居一股脑敬向他的酒。 过了两刻钟左右,外面的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忙于觥筹交错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一直留着心的钟昭却听得清清楚楚,走过去一看,惊得眉毛都扬了起来。 苏流左和苏流右本就跟他关系不错,过来一点都不值得意外,问题是他俩中间还有个半大孩子,以一个被保护的姿态站在那里,见到钟昭后就一本正经地拱手鞠躬:“祝贺先生金榜题名。” “……这真是折煞我了。”身后就是一帮随时会看过来的宾客,钟昭暗忖了一下没有行礼,但是还是很快伸出手托住对方的胳膊,“世子怎么来了?” 作为端王长子,谢时泽已经开始学着打理外务,谢淮除上朝以外的时候几乎都会把他带在身边,完全是当作准继承人培养的路子。 与之对应的,他虽然长得很嫩,跟人交谈的时却像是小大人。 “今日先生大喜。”谢时泽嗓音清亮,语调异常平稳,“父王本想自己过来,但是又怕吓到您的家人,所以只好派我来了。” 说着,谢时泽看了一眼苏流右,后者忙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呈到了钟昭面前。 察觉到他视线出现细微变化,谢时泽就知道钟昭看清了,苏流右又将锦盒合上,往钟昭手里放。 “这是父王命我带来的礼物。”他笑了笑道,“请先生笑纳。” 钟昭见此一幕,轻轻后退半步,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是道:“端王殿下太高看我了。” 他确实有些震惊,因为那盒子里装的不是别的,是一张地契。 而能够让端王世子亲自送过来的地契,必定不同寻常,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历年大梁的状元都会直接进入翰林院,那是个可以经常接触皇帝的去处,不是说不能一入官场就公开站队,但用这样的方式未免太树大招风,对他对谢淮都不好。 “先生稍安。”谢时泽显然也明白他的顾虑,亲自将锦盒接过来往外递,钟昭总不好连亲王儿子伸过来的手都推开,便皱眉拿到了自己这里。谢时泽补充道:“家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表达一下我们端王府的诚意,这宅子您愿意搬就搬,不愿意搬就不搬;或者过个三五年,攒够资历再搬,也都可以。” 他们在门口耽搁的时间有些长,已经有眼尖的邻居发现这件事情,伸手碰了碰姚冉的手臂。姚冉提着灯一路走过来,抬眼便看到钟昭面前站着个仰头看他的小公子,一时间觉得可爱得不得了,转头问:“小昭,这是?” 先前唐策就提醒了他不要在人前暴露谢时泽的身份,钟昭正准备搪塞过去,边上的苏流右就嘴快地道:“这是我儿子。” 这句话落下之后,苏流左和谢时泽都是一副有所准备、根本不震惊的样子,显然这借口是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钟昭:“……”没见过刚过二十的人能生出十二岁的孩子。 姚冉不知苏家兄弟的具体年龄,倒是不疑有他,笑着道:“那正好,我家有个八/九岁的女儿,你们小孩子在一起玩正好。” 说着,她就将手放在了谢时泽面前,笑眯眯地问道:“婶婶带你去找妹妹好不好?” 谢淮第一次引谢时泽与钟昭见面时就说过,他这个儿子性子不好相与,跟亲兄弟都没什么话说,遑论满脑子锯木头的钟兰。 更何况两家地位相差如此悬殊,他妹妹哪里有脑袋跟谢时泽兄妹相称,钟昭立刻按下姚冉的手:“娘,您还是先进屋吧,这孩子我由来安置。” 姚冉闻言一愣,看谢时泽好像确实微微蹙着眉,没有凑上来的意思,便也收回了自己的手。谁知就在钟昭和苏家兄弟悄悄松一口气的时候,里面忽然传来了钟兰一句宛如五雷轰顶的问话:“大表哥,你跟姑姑要搬出去?” “我们已经在你家住很久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一回事,而且我也快……”眼看钟兰要哭,秦谅赶紧道,“找好的房子离这里很近,我会经常回来看阿兰的!” 他这一句解释说得情真意切,就差没竖起三根手指发誓,结果钟兰就像失了魂一样任由秦谅捏住自己的肩膀,兀自道:“搬出去,你跟哥哥就不能用一张桌子了,我还得再打一张……” “什么桌子?读书写字的?”此时钟昭已经带着谢时泽走进里间,谢时泽听了半天,纳闷道,“她这么小,能拿得起锤子?” “你也太小看她了。”姚冉走过去把扁着嘴的钟兰领过来,带着一丝身为人母对女儿的骄傲,“从去年年末开始,阿兰就已经能挥得动大人用的锤子和刀,再过两年怕是连砍柴都不需要他哥上山了。” 钟昭原本站在谢时泽前面一点的位置,用半个肩膀将他挡在身后,隔绝掉很多人好奇望过来的目光,但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自从姚冉说完这番话之后,谢时泽就开始在他背后蠢蠢欲动。 “……你想干什么?”感受到衣角被拽了拽,钟昭转过头问。然后就见谢时泽示意了一下钟兰的方向道:“我要学打桌子。” 第47章 “就你这身板还想打桌子?”钟昭还没开口,钟兰就先一步转过头,抱臂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时泽,那审视的视线看得钟昭额角狂跳,低声提醒:“礼貌些。” 钟兰本来一脸嫌弃,听此一言才把即将说出口的话憋回去,顿了顿道:“好吧,你现在只能做个小零件,我教你。” 谢时泽可能是在端王府拘束久了,听罢当真跟着她去了后院,钟兰专门给自己辟出来的做木工的地方,走时连头都没回一下。 而苏流右空顶了个父亲名头,却不是人家亲爹,根本不敢阻拦,只能小跑着跟过去,以防出现什么会伤到谢时泽的意外,嘴里喊:“儿子,等等我!” 钟兰不知道谢时泽的身份,言语行为上很难没有冲撞,钟昭也不太放心,抬步就想同去盯着,苏流左却冲他摇摇头:“公子留步,今日是你高中状元的日子,我们过来不是给你添堵的,放心,有我和流右在就行了。” 留下这番话,苏流左直接就转身追了上去,同时还朝他这边挥手,没给钟昭一点推拒的机会。 因为他跟自己弟弟往钟家跑得太频繁,很多时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姚冉习惯了小哥俩把这里当第二个家,丝毫没感到什么异常,还颇觉有趣地笑了笑。 她看向钟昭感叹道:“苏家老二真宝贝他儿子,阿兰一个小姑娘,还能把他怎么样不成?” “……”这件事情实在奇异,钟昭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沉默着抱着怀里的锦盒往卧房走。 姚冉这时候才注意到儿子手里的东西:“这是他们备的礼物?看盒子就不像凡物,怕不是替他们主子送过来的,你想好了再收。” 托端王动不动往他们家送东西的福,他娘现在也识得了一些富贵之物,凭眼力估价的能力直线上升,钟昭点点头:“我知道了。” —— 待到这场筵席结束,将各个喝得东倒西歪的邻居师长、以及听钟兰念叨了一晚上下刀技巧的谢时泽送走,把众人制造出的狼藉打扫完毕后,已经到了深夜。 钟昭喝的酒不少,却依然不见半点醉意,系着围裙将最后一只碗洗干净,转过头就发现钟北涯正倚在门口盯着自己看。 他擦掉手上的水:“爹,这么晚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钟北涯话虽如此说,却示意他跟自己去院子里。 钟昭不知道他要接下来会讲什么,但还是跟人来到外面的石桌前坐下来,随后点着一根蜡烛,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过去。 钟北涯的表情似有些纠结,但最后还是拍拍儿子的肩膀,微笑着问道:“刚刚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你一直往外瞄,是有什么想等的人没等到吗?” “怎么会。”钟昭的眼神晃了一下,他其实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是否多次投向外面,是否在盼着一个他以为会来,但最后没来的人,缄默半晌后道,“我从西北回来不久,所有认识的人您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没到的。” 钟北涯轻轻摇头:“真的吗?小昭,你是我儿子,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你跟江大人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认识刚满一年的。” 他自然还记得上次跟钟昭提起这个话题,被对方用几近强硬的态度顶回来时的难堪,但是钟北涯停顿了一会儿还是道:“即使你可能会生气,我还是想说,知错能改就是好样的,江大人没有你形容的那么十恶不赦,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愿意跟我说说吗?” “爹,上次是我冲动了,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旧事重提,钟昭想到江望渡那条被活生生打断的腿,想到他下马祝自己从此事事顺心,在想到他们接的两个吻,就很难再摆出一张冷冰冰的脸来。可要他跟江望渡和解,他又觉得做不到。 钟昭抿着唇跟钟北涯对视良久,也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以噩梦的形式将前世发生的一切讲出来,问问父亲是什么看法。 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我想好了,一定会告诉您的。” “好,那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就随时来找我。”钟北涯颔首,也没有继续逼问,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道,“但小昭,人这一生太短了,我跟你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几岁成了亲,总觉得有很漫长的时间能去相守,可是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不再年轻的脸,笑着道:“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过了半数岁月还多,不知道哪天就入土了,也不知道是她先走,还是我先走。” “您和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钟昭听得心酸,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低声说道,“你们还没看到我实现抱负,咱们家还没住上大房子,阿兰还没有嫁人,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我知道。”钟北涯见他蹙眉,连声安慰几句,随后才缓慢而平和道,“今天我说这些没有吓唬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哪种感情都未必不可扭转。你曾经恨他,可现在你想见他,那么他没有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第43章 独酌 上辈子江望渡也曾后悔过。…… 钟昭怔了一下, 随即笑笑:“我找他?爹,您吃酒吃糊涂了吧。” “我看你才是糊涂了。”虽然有儿子给自己挡酒,但钟北涯仍然喝了不少, 此时确实有点不清醒, 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在人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的跟你从没主动去找过小江大人一样,但若真是如此,你从大牢回来刚醒那天,为什么一到晚上就跑没影了?” “……”提及此事, 钟昭顿时哑口无言,包括他此刻回想,都觉得自己当时像是魔怔了一样, 甚至如果最后不是忽然想起了他死在自己手下的模样,他们可能连有些无法言说的事情都做了。 见儿子又不搭腔, 钟北涯的语调又缓下来:“要是有什么误会, 说开就好了, 我跟你娘是希望你有出息,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想你活得舒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随着这句话落下,钟兰推开木门跑出来,对钟北涯说母亲还在房里等着他,让他们两个赶紧聊, 晾完后赶紧该干嘛干嘛。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姚冉的腔调道:“这老头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儿子中状元这么高兴的事情,非要趁这时候找人家谈心, 难道不懂这样很招人烦吗?” 此话一出,钟北涯面上顿时有几分尴尬,钟昭也被小妹古灵精怪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别过头去平复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转回来看向自己父亲,笑着道:“我可从没有这么想过,万望明鉴。” “这种事情又不是嘴上说说就算数的,你如果真在心里这么想,我能有什么办法,所以随便吧,爱想不想。”钟北涯倒是没纠结,抬起手揉揉钟兰的头,“我进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钟兰蹦上哥哥的腿,两人一起点头应了一声是。等到钟北涯走进里间关上门,眼看着她还是没有丝毫下去的意思,钟昭低头问:“怎么,想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他跟父亲外出采药之前,钟兰怕鬼也怕黑,晚上经常缠着他给自己讲故事,睡觉的时候最好彻夜点着蜡烛。但三年时间过去,她已经很少提出这个要求了。 “才不是。”钟兰摇摇头,眨着大眼睛认真地道,“刚刚那个小哥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感觉应该告诉你一声。” “是吗。”钟昭想到人小心机却不浅的谢时泽,也略正色了些,“他问了什么?” 钟兰如实地道:“他问了你跟江大人的关系,说你们今天在街上遇见,江大人还抓你的手了,一点都不像关系不好的样子。” 钟昭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江望渡那边被太子质问,他这里端王也起了疑心,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这样,那阿兰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钟兰显然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闻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语气有些骄傲,“我只知道你们在家吵过一架。” 她也听到了钟昭刚重生那天跟江望渡的对峙,很简单地将这归类于争吵,眨眨眼睛道:“我还夸张了一下,说你们恨不得对方去死,应该轻易不会和好。” 钟昭闻言失笑,这还是真不算夸张说法,最起码他那时是真的想江望渡早点死。顿了顿,他又道:“他还问没问别的?” “其他的就没什么了。”钟兰打了个哈欠,跳下他的膝盖往回走,钟昭跟在旁边送她进屋,快走的时候忽然听她期期艾艾道:“他说我有天份,可以给我找一个愿意带女徒弟的师父,这样以后我就不止可以打家具,还能盖房子。” “真的,这么大的房子。”她张开双手尽全力比划了一个圈,“我没有立刻给他回复,他说愿意等我好好考虑考虑,如果这件事能成,我以后就可以给咱们家建一个新的房子了,书桌算什么呀!哥,你觉得他的话信得过吗?” 第48章 端王世子说要给一个小女孩找师父当然是靠谱的,唯一的问题是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会不会带来什么别的影响。 钟昭缓慢地顺着她的头发,还没忘记今天谢时泽的身份是苏流右的儿子,温声道:“得等我跟苏二哥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停了一瞬,他又补充:“不过我答应你,就算这事最后没成,我自己也会给你找一个好师父。” 如今他马上就要走马上任,一入翰林院,身份地位都将得到巨大提升,估计以前那些拒绝钟北涯的木工师傅都会上赶着过来。 “太好了!”钟兰想的只是能不能盖房子,至于具体是谁帮忙找师父,她根本不在意,闻言兴奋地欢呼了几声,“谢谢哥哥。” 钟昭摸摸她的脑袋,催她赶紧去睡觉,钟兰重重点头,一个箭步蹿上了榻。钟昭走到外面给她关上了门,想到钟北涯刚刚的话,向着卧房迈步的脚一顿,认命地飞身上了房檐,从外墙翻了出去。 —— 江望渡在外面租的小院。 五月晚风还很凉,钟昭今天家里来的人多,亲朋故友热热闹闹凑在一起,摆了一桌在外面也没觉得冷,但这里的情形完全不同。 钟昭循例停在墙头往下看,只见空荡荡的桌前燃着一盏孤灯,明明面前摆着两个酒杯,江望渡却十分安静地在月下独酌,既不出声叫孙复陪自己一起喝,也没有将那多出来的杯子撤下去的打算。 良久,孙复实在坚持不住,钟昭眼睁睁看着他浑身一抖,偏头打了个喷嚏,进屋换上厚衣服的同时,也给江望渡拿了件披风。 他抱着衣服走到江望渡身后,一边往人身上盖一边说道:“钟家今天摆宴,去了好多人,连邻居都去蹭饭了,公子若是想见他就去呗,何必在这里折腾自己。” 自江望渡跟锦衣卫认罪起,孙复提起钟昭的时候便不再没个好气,毕竟主子已经将态度表达得很明确,他再逆着来也没有用。 见江望渡没反驳孙复说的‘想见他’,钟昭也来了几分兴趣,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轻,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江望渡最后也只是笑笑道:“这样一个大喜之日,钟昭不会想见我的。” 钟昭默念两遍这句大喜之日,想起谢时泽也曾对他说今日大喜,总觉得这两个人的话很像,表达出的含义却不太一样。 谢时泽说的时候很坦荡,他也清楚对方只是在恭贺自己进士及第。但不知是不是此刻江望渡有些醉了,语气凭空带上三分缱绻,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大婚一样。 钟昭蹙眉,将这奇怪的念头驱逐出心间,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孙复听了刚刚那句话,颇为不平地道:“您为他连诏狱那污糟地都闯了一遭,腿伤到现在都没好利索,他凭什么不想见您?” “即使没有钟昭,徐文钥也会传我去问话,无论如何这顿皮肉之苦都跑不掉,捎带手帮一把而已,算不得什么,有什么好拿来说的。”江望渡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我从没指望他对我感恩戴德,我只是想……”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望渡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最后那几个字即便钟昭尽力屏息凝神,也没搞清楚这人说了些什么。 不过他没听见没关系,孙复已经瞪着眼从凳子上跳起来,不可置信道:“您说您是在赎罪?就为了一年前您管他要的破草?!” “那不是破草。”江望渡有些较真地出声驳斥了孙复的用词,却没否认这个说法,“那东西能救人命,如果我没弄到摘星草,宋才人就活不下来;太子不派张太医看我娘,我娘更活不下来。” 钟昭闻言心神忽然一晃,想起了前世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彼时江望渡率领的大军又一次大胜敌军,在百姓的夹道欢送中班师回朝,做主给孙复指婚操办了婚事,一堆人来敬江望渡酒,他来者不拒,很快就醉了。 钟昭倚在檐上看他,听到有人借着酒劲凑过去,大着舌头问:“您给孙副将都找了媳妇,为什么自己还是孤零零的?” 江望渡断断续续征战七八年,将大梁边界线往外推了上百里,名声跟早几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是官员想将女儿许给他。 但一直以来,他只有一句话:“我给不了任何人幸福,何必耽误姑娘好青春。” 唯独那一次,眼看着从小陪自己到大的孙复成了亲,江望渡可能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醉得太彻底,这才说了句别的。 他对问自己的兄弟道:“我犯下的杀孽太重,死后要下地狱,不想拖累任何人,今生就这样吧。” 在钟昭的印象里,江望渡于京中和军中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面对太子他能执行对方下达的每个任务,哪怕是滥杀无辜; 但与此同时,他对部下的要求很高,军法严明触之必罚,更是从来没有因为打了胜仗,就放任自己对手下败将大开杀戒。 领兵数年,江望渡不屠一城,不随意虐待俘虏,不许手下的兵卒去败军之城欺凌老弱妇孺,因此被很多兵痞在背后骂假清高。 钟昭一直以为他口中的杀孽是指杀了太多敌军,还嘲笑过江望渡真是没把仁慈用在正地方,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永远只有一方是赢家,哪能把敌人当人呢。 直到如今亲眼看到江望渡表示要为自己抢夺一株草药的事赎罪,钟昭才恍然明白,那时江望渡或许并非为敌军伤怀,而是在为自己更年轻时做过的混账事后悔。 可是后悔能顶什么用,前世本该拥有大好前程的钟昭变成了没有身份的死士,他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家人更是永远不会睁开双眼。 钟昭想到此处,忽然生出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怨愤,不是针对如今坐在底下的男人,而是针对明明犯下了累累罪行,最终却并不心安理得的、前世的江望渡。 如果你也不是全然没有良心,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他回忆起货真价实只有十七岁的自己,低头看着江望渡双眼通红,跪在地上哽咽流泪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 他在想,这位江大人长得可真好看,全然不像武官,若母亲真能被摘星草治好,他也可以为了江大人去一次西北,无非就是再晚三年参加秋闱,能有什么的? 可惜没有如果。 闭了闭眼,钟昭稳定心神,将胸中激荡起的情绪一一扫除。 他发现自己面对江望渡的时候总是这样,即使暂时将恨抛诸脑后,也总是忍不住去怨,不理智到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程度。 石桌前的孙复还在唠叨,钟昭不想继续听这二人的对话,左右江望渡刚刚算是默认了他也想见自己的话,干脆一撑手跃了下去。 “江大人。”钟昭信步走到江望渡身边,捏起他放在旁边久久都没有人动,却同样斟满了酒的另一只杯子,语气平平地问,“这多出来的酒杯是留给我的吗?” 第44章 共赴 巫山云雨时。 钟昭的动作稍微有些快, 酒液在杯中晕开一圈圆形波纹,江望渡看着他时似乎愣了一下,缓缓抬头望过来, 脸比平时红一点, 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冻的。 就这么四目相对半晌,见对方还是没有回话,只是眼巴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钟昭轻扯唇角,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咽下去后捎带惊讶地看了江望渡一眼。 他酒量不算好, 也不喜欢宿醉,钟昭记得他前世很少饮如此烈酒,没成想现在倒是喝上了。 钟昭随后看向了旁边的孙复。 “不是你怎么总来我们这里啊, 到底有什么目的……”江望渡喝了一宿闷酒想见却没去见的人忽然出现,孙复心里其实挺开心, 接收到钟昭的眼神暗示, 一边叨叨一边起身回房, 把这块地方留给了他们,最后道,“别喝太晚!” 说完,他砰一声关上房门,那姿态哪像一个随从,嘱咐江望渡的口气跟钟昭的爹娘差不多。 他有些好笑地在心里想着, 又很快将头转回来看向江望渡。 钟昭见到这人从来没心悦诚服行过礼,先前针锋相对时还会敷衍地拱拱手,如今孙复让出位置后,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落了座, 自然而然地道:“怎么不说话?” 闻言,江望渡偏头笑笑,虽然流露出了醉态,但是手依然很稳,将钟昭握着的杯子拿回去斟满。 钟昭以为他是给自己倒的,也没着急接过来,直白地看过去。 然而下一秒,江望渡就当着他的面异常利落地将手腕一翻,一整杯酒都被洒在了地上。 酒泼在地上一般有两个含义,一为祭奠死人,二就是侮辱活人。钟昭皱起眉正要说话,江望渡却忽然凑过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第49章 有了上次被按住腰的经验,江望渡这回后退得很快,坐回去又满上一杯,轻轻推到对方眼前:“钟大人,这才是给你的。” “……”钟昭低头看着他并未收回去、就那么掌心向下搭在自己眼前的右手,也没心情计较刚刚那杯酒了,颇为诧异地掀起眼皮问,“你叫我什么?” “过几日你便会被授官,这声大人难道还会远?”江望渡道,“我不过是提前叫一叫罢了。” 状元的起始点翰林院修撰,虽然只是从六品文官,干的却是记录皇帝言行、掌修国史、甚至起草诏书的活,对朝中发生的大事小事有一定参议权,即便不说一下子深入朝局中心,若得到一两个贵人提携,眼看着就是一条通天之途。 江望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半开玩笑地举起来,说道:“以前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钟大人海涵,我先干为敬。” 这句话落下,他直接将酒杯贴到唇边,一抬下巴便要喝进去。 而就在这时,钟昭抬手拦下,用了些力压下对方的手腕,没让这杯酒顺利灌入江望渡的喉管。 他睨着江望渡被按住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看向自己的模样,失笑道:“比起说恭维的假话,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说罢,钟昭径自站起身来,单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掂了下,估出里面应该还剩下一半,垂眼问道:“换个地方,我们聊聊?” 他此刻倒谈不上醉,但回想起江望渡低声说今生就这样时的神情,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却又一时想不通这不舒服在何处。 钟昭思索了很久,觉得应该是因为前世之事已成空,哪怕他想掐着对方的脖子问为什么,那个远较如今沉默稳重的怀远将军,也永远不可能再给他答案。 而他面前这个江望渡明显喝的有些多,此刻连眼神都蒙上了几分迷离之色,颇有种问什么就会说什么的感觉,无论寻常聊天还是套话,都没有比今日更好的了。 江望渡仰头望着他:“没问题,你想换到哪里?” “我先前待的地方。”钟昭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前坐着的院墙,接着便跟人一前一后地翻到了上面。后面为了更好地谈天说地,又多走几步来到了房檐上。 凉风习习,钟昭一言不发地看向远方,拿壶往嘴里灌酒的姿态异常娴熟,江望渡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比自己还单薄,一边解自己披风的扣子一边道:“从家里出来的怎么还穿这么少?” “你快省省吧。”钟昭看出对方的意图,将那件还沾着江望渡温度的披风盖过来之前,伸手按了一把他的左小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按理来说江望渡这么年轻,三个月足够他将伤养好,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这人没找大夫好好医,白日擒住曲青阳之后翻身下马时,钟昭就发觉他走路的时候左腿不太敢吃力,刚刚孙复也说他还没好利索。 果不其然,钟昭的手一落下去,江望渡的表情立刻一变,半晌后无奈地道:“阿昭……” “江大人,你去年不还请旨去边关呢吗?”钟昭对他拖着长音的呢喃充耳不闻,将江望渡取下来握在手中的披风盖到他腿上,“既然想做将军,还敢这么对自己的腿,不怕老了以后走不了路?” “老了的事以后再说。”江望渡的语气是一副全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的轻快,看了看钟昭握着酒壶的手,“而且未来谁说得准,说不定根本没有以后。” 许是借着酒劲的关系,他突发奇想拉过钟昭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脖子上,眼睛微眯,说话更是口无遮拦到了极点:“如果哪天太子倒台,说不定就像这样——” 钟昭半侧着头看他撒酒疯,当江望渡将手扣在他手上往下压时,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收拢五指,对方的呼吸霎时变得艰难了很多。 不过他到底没存杀意,只是配合着想看一看江望渡要干什么,而对方果然也没有害怕的意思,还冲着他温和地笑笑:“就像这样,你会亲手杀了我也说不定。” 江望渡语气很随意,却叫钟昭又想起来了他们前世的结局,眉心微微一跳,将手抽了回来。 冷静片刻后,他看着江望渡低头咳嗽的样子,淡淡地道:“江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了。” 钟昭没真的想掐他,江望渡咳了两声便停下来:“什么?” “世上不是只有刀剑能杀人,更不是一定要本人出面。”钟昭摇晃着手里的酒壶,“书生有几个会这样做的,纸笔足矣。” 话罢,他将最后一口酒倒进自己口中,全当为这句话做总结。可他刚要往下咽,原本正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江望渡却忽然凑上来,目的非常明确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们如今并非在地面这等安全的地方,屋檐是斜的,而且距离下面有很高的一段距离,一不小心就容易掉下去。钟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弄得身形一晃,下意识搂住对方的腰往旁边一滚,谁料正中江望渡下怀,对方直接勾着他的脖子,在他口中尝到了烈酒的味道。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轮到三回四回的时候,钟昭已经不会再觉得措手不及,顺势低头亲回去,最后还是被江望渡推开的。 经历了这么一遭,他们的嘴唇都比刚刚红太多,江望渡呼吸有些急促,仰面躺在屋檐上道:“怎么这么熟练了?” “可能比较天赋异禀。”钟昭拭去沾在他下巴上的一丝酒液,总算想起了自己一开始想做的事,“孙复跟你关系很好?” “小时候日子过得不易,父亲嫡母当我不存在,娘亲身体不好,大哥……”说起自己在内阁做大学士的长兄,江望渡纵然此刻面色还有些潮红,依然冷嗤了一声,过了半天才道,“大哥更是没把我当人看。孙复名义上是随从,实则跟我一起长大,关系当然好。” 钟昭闻言颔首,看他提到江望川时便冷下来的脸,顿了顿正打算转移话题,江望渡却先一步道:“你拉我上来就想问这个?” “不然呢?” “你上次找我的时候,有件事还没做完,你不会没有印象了吧。”江望渡到底还是大他几岁,提起这些全然不觉得羞耻,“今天你又跑来我这里,我还以为……” 钟昭忍无可忍:“闭嘴。” 他着实想不明白,上辈子在自己眼中虽然与正人君子相差甚远,但的的确确相当洁身自好的死敌,如今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在对方将更荤的话讲出来前,钟昭捂住他的嘴,结果这丝毫不能阻止江望渡进行下一步—— 钟昭绷着脸看向手下的人,自觉自己眼中蕴含着满满的警告,然而他身下某处被膝盖轻轻一碰,江望渡甚至舔了舔他的掌心。 “江大人,你可真是……”钟昭倒吸一口凉气,离他更远些的同时手也跟着收了回来。但是没过多久,当他看向江望渡气定神闲的表情,又觉得牙根发痒,带着几分报复意味地将头凑到了他颈间。 只不过这一次,江望渡没有躲。 钟昭见此一幕略微有些差异,但也没客气,直接张口咬了上去,叼着那块肉轻轻地磨:“不是怕吗,为什么不避开?” “谁说的?”不论害不害怕,江望渡脖子确实比其他地方敏感,被这么一弄全身都跟着发抖,嘴上却一口咬定,“上次落荒而逃的人是谁?阿昭,你才是胆小鬼。” 钟昭听到这话抬起脸,面无表情地跟江望渡对视起来,过了半天,两个人都没有离开视线。 顿了顿,他又像是被气笑了,又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点头:“好,江望渡,你别后悔。” ----------------------- 作者有话说:在此恭喜我们打了两辈子光棍的小钟和小江,终于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眼镜] 会做那个恨一段时间,文案内容在后面一点。 第45章 抓痕 你后背上的东西是什么? 又过几日, 钟昭跟这一年的榜眼探花正式去翰林院报了到,这两位的年纪都比他大,职级却比他低半级, 目光对上时皆有些讪讪。 但他们明显也是豁达之人, 没过多久就释然地拱了拱手,语气真诚道:“钟大人当真年少有为。” 钟昭维持着谦逊的姿态说了几声没有,又拍了番对面的马屁,一行三人这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他们此时初来乍到,连上官的脸都没有认全乎,不可能一上来就立刻担任要职, 无论再聪慧的人都得先熟悉熟悉环境。 而如今不需要花心思在准备科举上,钟昭总算腾出了时间,能够好好思考怎么把太子弄下去。 他被此处的前辈安排去看国史, 一边翻动书页一边思忖,眼下春闱舞弊虽告一段落, 该杀的人杀了, 该流放的人流放了, 但纵火一事至今都没有下文。 第50章 徐文钥被派去调查别的案子,刑部看似每天都很忙,却一直没就此事给皇帝上折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将它拖黄。 钟昭想到黄榜刚出,就立刻派世子来给他送地契,并且口口声声端王府诚意的谢淮, 抄录的手微微一顿,有了个主意。 上辈子吏部尚书邢琮没能当上主考官,将失职之罪躲了过去,但舞弊案主犯曲青云被流放, 他的家眷也要跟着去偏远之地。 约莫两三年前,邢琮的姐姐将女儿嫁给了曲青云为正妻,如今首当其冲,连尚在襁褓中的一双儿女也不能留在京中。 对于邢琮这个姐姐邢珠,钟昭有着很深的印象。她丈夫年轻时喜欢逛青楼,自己嫖就算了还带小舅子一起嫖,邢珠一度对他相当厌恶,屡屡拒绝与之同房。 等到他终于老实一些之后,偏偏那方面能力又变得不太行,导致他们最后连嫡子都没能生出来。 邢珠年过五十,膝下就这一个亲生女儿。她看着被贬为侯爷的曲连城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卧床不起,估计活不了几日,自己的丈夫更是完全指望不上,自然而然便想让邢琮帮忙活动活动关系。 在她看来,只要弟弟帮忙说一句话,不说免除女儿的流放之苦,起码也能在那边安排几个接应的人,让女儿的日子好过一点。 结果邢琮眼看太子没有要保曲家的意思,嘴上答应得挺好,实则不但没有真的安排,还暗示负责押送的差役,可以在路上用些手段,防止某天曲青云夫妻逮住机会返京,拖累自己的名声。 邢珠给女儿写了一封家书,忐忑不安地等待回信,最后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等来的却只有女儿在边远之地的死讯。 她听着沧州传回来的消息,抱着女儿出嫁前穿过的衣服泪如雨下,隔天就整理出邢琮圈养妓女的一系列证据,进宫交给了淑妃。 邢珠身有诰命,入宫请安再容易不过,而淑妃姓何,父亲是户部尚书,膝下育有两儿一女,女儿尚在闺阁中,大一点的儿子叫谢淮,小一点的儿子叫谢停。 大梁禁止官员狎妓,但这种事情一向都很难真正杜绝,渐渐也就变成了君臣间的心照不宣,可一旦详实的证据被提交上去,皇帝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清楚弟弟在为太子做事,便直接将把柄交给了端王的母家,一时惹得宫内宫外都很震撼。 因着邢琮养在府里的那些女人,多数也跟自己丈夫有一腿,甚至他们还曾经一起做过一些污人眼睛的事情,邢珠此举简直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过女儿已死,她已经无心去管这样做,会给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带来什么,只想将所有对这一切冷眼相待的人拖入地狱。 在前世完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邢琮都能冷心冷肺到这种地步,今生他自己便是主考官,很难完全从这次的事件中免责,定然更不会管姐姐的请求。 钟昭早不是曾经的善男信女,从没有一刻忘记正是因为曲青云,自己才在诏狱里滚了一遍,对帮他跟他媳妇、乃至他连话都讲不明白的孩子们没什么兴趣。 但如果任事态像前世那样发展,等邢珠崩反咬复至少还要等一年,而由他们出面揭发邢琮,又实在显得太像一场党争博弈。 如此这般对比下来,钟昭还是比较想现在就让邢琮滚蛋,而且最好是以他们可以隔岸观火的方式,邢珠是很好用的一枚棋。 —— 翰林院申时散衙,钟昭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准备去端王府提醒一下谢淮,邢珠早年便与丈夫失和,跟弟弟的关系也很一般,眼下她的独女远赴沧州,或许可以稍微留心留心这位夫人的事;若她女儿日子不好过,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不过即将跨出去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打断了钟昭翻滚的思绪。他看向门口方向,良久后才微微躬身道:“见过江大人。” 虽然同样姓江,但如今立在他面前的可不是前些天刚与他春宵一度的江望渡,而是他那个每次一提就冷笑连连的亲哥。 江望川比江望渡大七八岁,如今已经开始蓄胡,比起他弟弟,江望川母亲是中原人,虽然也算俊逸,但眉眼远没有江望渡深邃精致,兄弟俩只有三分相似。 “原来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江望川显然对他有印象,常年微蹙在一起的眉毛微微一动,停住脚步夸道,“十七岁便有此成就,在咱们大梁还是同一遭。” “大人谬赞。”钟昭原本对江望川没什么感觉,他针对以及报复一个人的时候从不牵连对方亲友,前世跟这位几乎没有交集。 但不知是不是今生跟江望渡打交道太多,一看到这张脸,他就会想到江望渡又厌又憎的眼神,语气稍显冷淡:“下官今年十八。” 顿了顿,他又看向对方身边的齐炳坤,明知故问地添了一句,“不知这位大人是?” 距他重生而来,一整年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前世只是被重新授予解元称号,孤零零死在回家路上的齐炳坤,也在谢英为了膈应谢淮、一番慷慨激昂的陈情下成功引起皇帝同情,破格让他来做了侍书。 自当年换卷的事情之后,齐炳坤再也没有翻开过一页书,人的天赋往往会随着消极对待逐渐消散,若现在再让他去参加春闱,想考上进士难如登天。 所以即使侍书只是翰林院最末等的职位,基本等于打杂的,也没什么晋升希望,但这已然齐炳坤能走的最好一条路。 “钟大人真会说笑,难道十八岁的状元就很常见吗?”江望川现如今更多时候都在内阁打转,不过在翰林院也挂着个侍讲学士的职位,今天就是专程送人的,“他是永乐三十五年的解元齐炳坤,今后也要在翰林院供职。” 话落,齐炳坤赶紧手忙脚乱地给钟昭行礼。钟昭看着他灰白的头发,沉默着将人扶了起来。 江望川在旁边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这幕,忽然话锋一转:“怎么,钟大人不认识他?” 钟昭倒向谢淮的事不算秘密,他当然也听说过,眼下窦颜伯死了,端王一党应该都很厌恶齐炳坤,恨不得他紧随其后才对。 “有所耳闻,但真论起来,确实是第一次相见。”钟昭平静道,“齐大人跟画上的样子不怎么像。” 他说的是刑部调查窦颜伯派去的侍卫时,通过他们的口述,在纸上复原出的属于齐炳坤的画像。 彼时齐炳坤已经被谢英送过去,但毕竟过去太多年,那几个侍卫看着他都想不出此人是谁,万荣便用刑逼他们描述出了一幅画。 在随后的拷问中,齐炳坤坐在画的后面,隔着一张纸跟他们对质,那几个侍卫承受不住压力,很快就把先前没说的事情也招了。 钟昭为着曲青云的事去刑部作过证,万荣这个尚书哪位皇子都不打算帮,对他的态度很寻常,底下人却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 他去的那两趟虽没见到齐炳坤本人,但这幅在刑部不算秘密的画,却看了好几遍临摹之后的。 “原来是这样。”江望川颔首,从对面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一丝生人勿进感,也没有再聊的打算,“那我就先领他进去了。” “江大人请。”钟昭最后看了一眼依然穿着粗布麻衣,但眼睛里总算焕发出了一点光彩的齐炳坤,等他们进到翰林院后,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也随之转身离开。 —— 当夜,钟昭在谢淮面前讲完自己该讲的,从端王府改道回家,一进门就听到了秦谅在跟钟北涯说他跟母亲明日搬走的话。 “我们在此叨扰多时,实在不能再住下去了。”面对舅舅的挽留,秦谅的脸上带着些不善与人争辩的囧意,但显然他已经下定决心,“眼下小昭已经做了修撰,若还动不动在地上睡的话成何体统?他还这么小,冻坏了筋骨怎么办。” “这倒不用担忧。”钟昭听罢走了过去,颇为哭笑不得地道,“寻常人家的男儿到我这岁数估计连孩子都满地跑了,哪里小?表哥放心,我筋骨强劲得很。” 钟北涯还惦记着自己明明有机会进门,但现在已然与钟昭无关的儿媳妇,顿时横他一眼:“你还说?既然别人十八三年抱俩,你什么时候也让我跟你娘抱一下?” “……”钟昭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对着钟兰招招手,“阿兰,家里有茶吗,给我倒一杯。” 钟兰对大人的谈论不感兴趣,满脑子只有即将会面的师父。 这段时间以来谢淮往他们家送了太多东西,虽然几乎次次声明不用谢恩,但钟昭也不能太放肆。 第51章 他在授官前专程为了此事去了一趟端王府,跟谢淮进行了接近一炷香的推拉,最后达成一个共识;那宅子在短期内他不会考虑住,钟兰的师父由谢时泽帮着找,排场不会很大,这样双方都安心。 钟兰现在看自己哥哥怎么看怎么顺眼,哎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地跑去倒茶,又蹦蹦跳跳地端过来。 “这臭小子。”钟北涯看着他的反应,登时骂了一句,又重新看向秦谅,视线在他和他身边的钟北琳身上来回转,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你们要走,我也没法强留,只是为什么这么急?” 这对母子要搬家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前几天摆宴的时候,他们还曾拿此事逗过钟兰,但当时秦谅丝毫没有提自己准备何时告辞,包括钟昭在内的人都以为大家起码还能凑在一起半个月。 听到弟弟的话,钟北琳那张历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登时闪过一抹复杂,但她不能讲话,看了看秦谅,不知何故又将手放下了。 秦谅没有解释的解释,只是笑呵呵地道:“舅舅放心吧,京城就这么大,想见总能见到的。” 钟北涯即使再舍不得,也顶不住外甥如此坚决的态度,闻言唯有点头,扭过头见自己儿子还在慢悠悠喝茶,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杯道斥道:“这点粗茶有什么好品的,赶紧去洗漱睡觉。” 钟昭在他手挨上来的前一刻就将口里的茶咽了下去,因此没有被呛到,但还是无奈地起身看了一眼秦谅:“你可把我害惨了。” 秦谅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挤出一个略带歉疚的笑,跟人一道往卧房方向行进。 走出老远后,钟昭听见刚踏出门去的钟北涯说道:“贡院那个腿整个烧烂了的考生还是没救过来,他娘眼睛都快要哭瞎了……真是造孽,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过了好一会儿,姚冉的声音有些含糊:“大梁衙门的官爷没有吃素的,既然现在还没把凶手抓出来,应该是天意吧,毕竟那地方起火也正常。好了,你就别想了。” 后面随着咯吱一声落下,姚冉和钟北涯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再没有声音能传过来。 钟昭闻言默了片刻。 锦衣卫连引火之物都从项大项二的尸体上搜出来了,若查清真相照实宣判,谢英即刻就应该被拉到午门问斩,都拖不到明年。 只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很多时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个笑话,用来骗百姓的话罢了。 短时间内改变不了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是无用的。钟昭长出一口气去洗了把脸,随即便准备休息。 照他们往常上塌睡觉和打地铺的情况来算,今天应该是钟昭睡榻。但他一力表示对方既然马上就走了,今夜理当由秦谅在床上。 然而就在钟昭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秦谅恨恨地骂道:“狗屁天意。” 闻言,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所有睡意都不见了,随即抬头看向上面的秦谅:“你说什么呢?” 面对几个月前刚救了自己的弟弟,秦谅没有任何瞒着的意思,在黑暗中坐起身:“你和小江大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身前有一个老人,你还有印象吧。” “当然记得。”虽然那人最后没能活下来,但秦谅确实已经尽全力去保护他,否则他根本无法保持尸身完好。钟昭很快便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说的话或许很重要,捧了根蜡烛过来,示意他压低声音:“这个人有哪里特殊吗?” 秦谅沉着脸:“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就是年轻时走投无路做过扒手,每次都没被发现,但每次到最后都昧不过良心,悄悄将钱送回去,五六十岁了终于考上举人,还想要再拼一把,结果倒了血霉死在算计中的老头而已。” 钟昭听得出他的怨愤之意,安静片刻等他情绪平复,轻声问:“这跟你刚刚的话有什么关系?” “他晕过去以前,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偷人家东西,就是在火场里。”秦谅道,“他原想趁乱发一笔不义之财,结果不但乖乖把钱还了回去,还救了个小孩。” 那天贡院烟尘四起,他本来已经很多年不做这等顺手牵羊的事,见此一幕忽然觉得手痒,便趁乱从离自己最近的人衣兜里拿了个东西,想着看看是什么就送回去。 秦谅说到这里,声音带上几分涩意:“结果你猜怎么着?那是半块没用完的打火石。” 钟昭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对吧?”秦谅不清楚钟昭早就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他告诉我,他的手刚搭上去,那汉子就警觉地转过了头,可当时周围的人太多了,烟也飘起来,根本分不清是谁拿了他的东西。他害怕到极点,随便找了个方向乱跑一气,正好撞见迷路的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救的那个老人见过纵火之人?”钟昭沉思后一瞬往前靠去,“然后呢,那半块火石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他俨然明白问题了的严重性,表情极其严肃,但秦谅却似忽然注意到什么奇异的东西,不但没有回答问题,脸色都跟着变了。 “你干什么?”此事非同小可,稍不留神就容易把自己和江望渡牵扯出来,钟昭的语气难得带上几分急迫,催促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最后把火石还回去了吗,还是藏在自己身……” “小昭。”秦谅打断他的话,不可思议地下榻去扯钟昭的上衣,直到将对方的背部整个收入眼中,才满眼惊诧地补上后半句,“你没回家那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钟昭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后背靠近颈子的位置上,不算密集地分布着一片颜色已经暗淡的抓痕。 而那一看就是指甲留下来的。 第46章 断袖 原来那天我没在做梦。 回忆起那天晚上江望渡明亮双眸中含着的泪, 以及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重一点,哪怕弄坏他也没关系的样子,钟昭的额角轻轻跳了一下, 将衣服拉上来系好。 “这个你就别打听了。”他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的秦谅按回榻上, 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那老人最后将打火石还回去了吗?” “没有,他不敢,一直藏在自己身上,后来估摸自己要死了,就交给了我。”秦谅摇头回答了这么一句, 又忍不住去查看钟昭脸上的表情,半晌后一言难尽地问,“……你笑什么呢?” 听到这话, 钟昭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嘴角一直在无意识往上翘,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面无表情。 他摒除杂念将其压下来, 随之意外地看过去:“在你身上?” “没错。”秦谅这时候也将刚刚的插曲按下不提, 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贡院走水这件事上, 颔首道,“你被关进诏狱那几天,舅舅舅母急得到处求人,端王府的苏二哥帮我们引荐了一位锦衣卫总旗。” 苏流右年纪比秦谅小,他此时称对方一声二哥只是出于尊敬:“虽然当时很多事都乱乱的,朝廷对外也什么都没说, 但我知道既然你在诏狱,这桩案子就肯定是锦衣卫在查,于是便趁着舅舅和舅母流泪的时候将打火石交给了他。” 钟昭听着秦谅的话,感觉心里发沉:“你说的总旗叫什么名字, 你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他难道没有留你下来细问?” “没有。”提及此事,秦谅的表情也很不解,“据苏二哥说此人姓孟,具体名讳我不太清楚。当时我也以为他们会留我盘问,都做好进诏狱陪你的准备了,结果他接过去之后看了一眼就让我走了。” 闻言,钟昭重新捋了一遍自己当时跟徐文钥的对话。 秦谅比他早醒半日,跟他爹娘一道去找孟总旗的时候,他应该还是个昏迷的状态。 苏流右是王府侍卫,认识几个锦衣卫的下层官兵也算正常,依他们之间的关系,给二老引见孟总旗并不一定是谢淮的意思。 但徐文钥也在他和江望渡面前说过,端王府的人去诏狱留过话,这就是实实在在打了谢淮的招牌。 “两个可能。”钟昭长出一口气,分析道,“他们以为你是端王派去的,目的则是攀扯端王的政敌,也不相信那打火石当真是火场里的东西;还有一个就是,他们已经在贡院找到了其他证物,你说的那老人对纵火之人的描述,也跟他们仵作给出来的结果对得上,所以不需要核对便直接认定了。” 秦谅之前已经想过很多次,听到这话还是没有被说服,在榻上盘坐起来:“可是这种事难道不该严谨些吗?我都把打火石送过去了,他们居然不检验一下?” 第52章 钟昭沉默着没有搭话,他其实还留了一个可能没说,那就是彼时徐文钥已经对这火怎么起的有了个估测,怕贸然引其他人证入场,会将一些不能牵扯的人牵扯进来,所以便提前知会了手下,只带他亲口传令的人进诏狱问话。 “这件事你别管了,明日我去见端王,侧面打探一下。”钟昭缓缓开口,“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表哥还是及时告诉我一声。” “没问题。”秦谅的目光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晦暗不明,“现在刑部还没将此次纵火案写成折子递上去,但愿他们能找到真凶。” 钟昭皱了皱眉,总觉得对方口风不太对:“即便最后这件事真的定性成意外,刑部和锦衣卫都没有结果的事情,也轮不到你我这样刚入仕的人来过问。” 他想想上辈子秦谅那个什么都不管就是干的样子,语气顿时更加认真:“能狠下心来对贡院的万千举子下杀手,足可见此事背后之人的用心之毒,手段之狠,地位之高,贸然出面不可能有好下场。” 话到此处,秦谅依然低着头没说话,钟昭想到二榜的进士都要轮流在六部帮忙学习,一两年后才会定下未来所要供职的衙门,或派到外面做知州,而秦谅最先去的便是刑部,顿时感觉一阵头大。 “你忽然要搬走,不会就是因为想就此事做些什么,提前跟我斩断联系,不想连累我吧。”他越想越不对,扳过秦谅的肩膀去看对方的眼睛,又慢又沉地摇头,“如果是这样,我劝你早点收手。” 一个人只有先保证自己活着,才可能有机会做想做的事,钟昭比任何人都明白在自身弱小的时候被谢英盯上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话也不由得重了些:“当弟弟的今日说这番话,希望你不要怪我。明辨是非没问题,但不计后果地追查一件你现在查不了的案子必会付出代价。在你无法确认自己所做的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之前,这个代价往往会由家人同你一起承担。” “……所以你其实也知道什么,是吧。”秦谅任由钟昭捏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掀起眼皮望过去,声音微冷,“只是你有自己的立场,所以选择了袖手旁观。” 钟昭听罢先是一怔,随松开桎梏着对方的手,低下头笑了笑。 这场火是谢英放起来的,而他的所作所为,显而易见地跟前世烧了钟家房子、害死他一家三口没有任何区别,如果可以,钟昭才是最希望谢英早日见阎王的人。 他不想跟秦谅吵,压着翻滚起来的情绪,尽可能用轻缓的语气道:“我毕竟在诏狱待了几天,太细枝末节的事不清楚,但是哪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秦谅固执地想要个答案,硬邦邦道,“我心里也有个想法,不如你说出来,我们对一对如何?” 事关轻轻松松就能让无数人去死的太子,此时让秦谅知道更多没有半点好处。钟昭抬起一只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你别跟我说,我不想听,也不会告诉你什么。你只需知道从你踏入官场那刻起,你身上背负的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命,还有你父母家人的命,如果你出了事,难道他们能跑得了吗?” “我娘虽不会说话,但依然耳聪目明,心如明镜。”秦谅丝毫不为所动,直言道,“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从没想过靠我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她一直以来教我的,都是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在我考中进士那天她就告诉我,若有一天招致大祸,她跟父亲都会心甘情愿陪我下黄泉。” 钟昭看着秦谅言之凿凿的模样,心情非常复杂,一时无话。 前世因为他们家的惨案,钟北琳没带儿子到京城小住,钟昭跟这对母子的接触也不深。此时他总算知道秦谅的性子随谁了。 钟昭没想到钟北琳口不能言,脸上也不经常有表情,却有如此胸怀。只不过对于她这个想法,钟昭打心底里佩服,却并不认同。 “让父母陪你去死。”钟昭将这话放在唇齿间过了一遍,目光幽深,语气讽刺得让秦谅都皱起了眉。他抬头看着自己这刚正不阿的表哥,忽然微微一笑,“你能说出这番话,恰恰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他们因你而死是什么样。” 秦谅半是讶异半是愤怒地看向他,张了张嘴,想说你不是也没经历过么,不过钟昭的下一句话很快跟上,打断了秦谅的反问。 他并没有疾言厉色,相反的,说完那句略带讥诮的话后,钟昭的语气就柔了下来:“好,姑姑姑父可以无条件支持你;只是直言上谏的话,也不至于连累到我们这一脉;那你想过唐小姐吗?” 如果一切顺利,唐筝玉很快就会跟秦谅成为一家人,然而唐策希望女儿嫁的男人,是前途无量的当朝进士,是未来能辅佐端王的左膀右臂,并非一个自己什么都不是,就急吼吼找死的愣头青。 果然如他所想,提到唐小姐这三个字,秦谅刚刚还饱含愤世嫉俗之色的双眼一点点黯淡下去,钟昭叹了口气继续道:“她八月就要成为你的妻子,如果你因为此事被挤兑到偏远的乡镇,她就得陪你去;如果你因为此事被杀,她也要陪你死;你今年二十七,生前做了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也算功德圆满,可是唐小姐呢?” “她才十五六岁,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天大地大都没看过,这么好的年纪,就要因为你吃苦或被杀。”他推了一下秦谅的肩膀,“你忍心吗?” 这话显然打动了秦谅,良久,他接过钟昭手中的烛灯,吹灭后重新躺下,声音比刚刚哑了不少:“我知道了,会好好考虑的。” 屋子里重新暗下来,看不见一点光亮,钟昭这才松了一口气,躺下去将被子盖好,想了想又道:“我答应你,若刑部真的称此事是意外,或随便推到一个替死鬼身上草草结案,有朝一日我一定跟你把真凶找出来绳之以法。” “小昭,其实去年的时候……大约就在乡试放榜之前吧,我做过一个梦。”秦谅的回应跟钟昭先前的话搭不上一点边,显然不想再聊这件事,只是自顾自道,“在梦里,你跟我说你有断袖之癖。” 钟昭闭上眼睛:“……” 秦谅说着,翻了个身,非常罕见地对八卦这种事产生了兴趣:“我听舅舅说,你中状元那天晚上,去找五城兵马司的小江大人了,所以我其实不是在做梦对吗?” 第47章 如果 如果有那一天,我应该会把他关起…… 钟昭背对着秦谅:“闭嘴。” “所以是真的啊?”秦谅语气颇为唏嘘, “状元就是与众不同,说实在的我之前悄悄还不服过,觉得你这么年轻怎么能当上榜首, 现在看来确实没法比, 连找的媳妇性别都跟别人不一样……” 钟昭听罢倒吸一口凉气,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不可置信地想,江望渡某一天在别人嘴里,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己扯上关系。 但不知为何,他不是很想反驳,遂过了半天道:“睡吧。” 秦谅完全没听进去, 还沉浸在得知此事的震惊中:“虽然你现在当上了编撰,但是之前就是一普通秀才啊,我看你们眉来眼去好久了, 小江大人图什么?” “唐小姐也看上你了,她又图你什么?”钟昭下意识回敬了一句,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落入秦谅的圈套, 竟把江望渡和唐筝玉画了等号, 还间接承认了眉来眼去这个说法,顿时抿了抿嘴唇。 他重生而来,自然能够发现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前世没掺和进舞弊案的沈观成了主犯,前世没起的贡院大火烧死了一百多号人;而与此同时,曲青云意外地挺有救人意识, 江望渡更是心性大变,甚至借着酒醉勾他睡了一觉,时常割裂到让钟昭觉得难以置信。 再比如秦谅,前世打光棍一直打到三十五, 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现在居然都会打趣他了。 钟昭感到这样的表哥很陌生。 秦谅发出竭力忍笑的气音,嗯了两声:“这一点也比不了状元郎,我跟小玉迄今为止才见过几面,不像你们弄得这么激烈。” 钟昭闭着眼睛忍了片刻,最终还是忍无可忍,转过来一脚踢在了塌前的承足上。 “好好好,我不说了。”秦谅见他坐起身来真要跟自己急,连忙出声安抚,随后便安静了下去。 过了半个时辰,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均匀,秦谅忽然问:“小昭,舅舅舅母知道这件事吗?” 钟昭如实回答:“不知道。” 若钟北涯知道自己那天劝他去见江望渡的一番话,直接促使儿子跟对方发生了一些不太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应该会恨不得去投江。 第53章 钟昭想到这里又有点想笑,嘴角向上弯了好半天才放下来。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秦谅担心得真情实感,“舅母的身体可不太好,你现在才十八还好说,若是再过上几年,你及冠了,再想推拒不娶妻就难了。” “二十岁……”两年的时间已经不短,钟昭忽然没来由想起江望渡将脖子伸到自己手下让他掐着时,那种疯狂而迷乱的神情,低笑了一声道:“我们俩,先双双活到那时候再谈以后吧。” 刚刚钟昭跟他谈起江望渡,虽然也没说什么好话,但是秦谅看得出他言语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并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但如今道出这个回答的时候,钟昭的声音却比先前冷了太多,听上去甚至还有些森然。 “怎么,想不通?”四下安静的卧房里,钟昭清楚地听见秦谅呼吸一窒,淡淡地给人解惑,“没什么不能说的,如你所见,太子和端王之间总要分出个胜负,到时候自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谁能有命着活还真不一定。” 秦谅张了张嘴,过了会儿才惊讶地道,“你们真这么想的?” 钟昭挑眉反问:“不然呢?” 在江望渡那里留宿后的第二天,钟昭是被脖颈间的寒意惊醒的。 他感受到这股冰凉之意,二话不说便抬手要去夺对方的刀,江望渡腕上还有他留下来的指痕,握着匕首的手却稳得吓人。 两个人就那么在床榻间厮打了几个回合,期间谁也没有说话,昨夜的旖旎消失不见,钟昭也没再问江望渡那句喜欢究竟是真,还是只是搪塞谢英问话的胡诌,他们都对这种稀里糊涂心照不宣。 江望渡到底前一天夜里睡觉被折腾得太狠,先一步被按在床上,钟昭膝盖顶着他的后腰,从他手里将匕首取走,一刀划开对方腰处的里衣,露出一片暧昧的红痕。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耕耘过后的杰作,略微顿了顿,将刀子随手扔到地上。江望渡在匕首落地的那一刻笑着道:“满意吗?” “满意。”钟昭退开一点,抓着对方的肩膀让人翻了个身,低头看着江望渡恢复清明的眼睛,缓慢而轻地问,“不装了?” 江望渡那时的表情很温和,全然看不出他前不久还用刀子在钟昭身上比划,深深地望着他叹道,“阿昭,是酒醒了。” “我真的理解不了你们。”钟昭回忆这一段的时候没有出声,秦谅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仍能从对方的沉默中感受到他们二人不肯退让的姿态,想了想又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么如果太子输了,你会杀了小江大人吗?” 钟昭闻言失笑,摇了摇头:“这是端王要考虑的问题,我只是个谋臣,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谅道:“如果,如果。如果你能决定这件事,你会怎么做?” 听人语气认真,左右一时半刻也睡不着,钟昭还真就想了起来。 若在他刚回来的一年多前,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回答时不会有任何犹豫,肯定是除之而后快。 但是现在,想到这一世的江望渡并没有对他以及他的家人下杀手,钟昭慢慢有了个新想法。 “我可能会把他关起来。”钟昭还是无法忘记前世那把扎进自己身体里的刀是什么滋味,但不可否认,他现在对江望渡的杀心已经没有最初那么重,低笑道,“挑断手筋和脚筋,让他只能待在一间屋子里,等着我去见他。” —— 第二天傍晚,钟昭带着自己从秦谅处听来的消息去见谢淮,但跟平时一过来就有人去通知谢淮,同时一路领着他往书房走的情形不同,今天管家过来给他问安后,愁眉苦脸地问他能不能自己过去。 钟昭心里不解,但也没有刨根究底地问,刚到内院就看见了满脸不忿跪在书房门外的谢停。 见到这样的一幕,他脚步一顿,感觉有些惊讶。 跟前世只是恢复功名成为解元的情况不同,齐炳坤已入翰林,对百姓下手跟对官员下手有本质区别,再加上兵马司的人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齐炳坤门口遛弯,谢停基本已经熄了对其下手的念头。 而跪在庭院中这种惩罚对一个皇子来说又太重,若不是齐炳坤这档子事,钟昭想不通谢淮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亲弟弟。 他心里疑惑,表面却不动声色,先行了个礼:“见过宁王殿下。” “是钟大人啊。”钟昭是散衙以后直接过来的,身上的青色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去,谢停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摆了摆手,倒没跟上回一样出言为难,“半年不见,大人都当上编撰了,本王上次跟你开的玩笑,希望你不要见怪。” 钟昭摇头表示自己不会,看了眼书房方向:“端王殿下在吗?” “在,就是不想见我罢了。”谢停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忽然来了主意,“你敲门吧,然后我也顺便跟着进去。” “……”钟昭想了想,原本马上要落到门上的手放下了。 谢停斜着眼睛看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什么意思?” “回禀殿下,没什么意思。”面对前世就已经摸透了脾气的老东家,钟昭打从心底就不觉得害怕,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只不过二位殿下之间的事,下官不敢掺和,还是先走了,明日再来不迟。” 一句话落下以后,他当真转身欲走,谢停原本跪得就不太规矩,歪歪扭扭这里动一下那里动一下,闻言从地上跳起来,抓着他的胳膊质问:“本王让你走了吗?” 钟昭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回过头正要回一句什么,谁知道正在这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谢淮满身冷意地站在那里,身后还有个谢时泽在探头探脑。 谢停于是来不及跟钟昭理论,又蔫头耷拉脑袋地跪了回去,拖着长音喊了一声:“皇兄。” “你先进来。”谢淮免了钟昭的礼,侧过身示意人走进去,随后才看向谢停道,“若再耍小心思,以后都不用叫我哥了。” 说着,谢淮直接将书房的门关上。 钟昭看着他上下起伏的胸口,看出这人被气得不轻:“殿下?” “我这弟弟就是这样,被我母妃惯得又任性妄为又不成器。”谢淮脸上又冒出了上次代谢停致歉时的尴尬,长叹一声,“一连两次都让你撞见,本王真是惭愧。” “怎么会?”钟昭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坐下来,昧着良心道,“宁王殿下只是年轻气盛了一点,再大些就好了。再者有您为他引路,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谢淮听罢表情微变,过了一会儿才地笑着说了声但愿如此。然后不等钟昭开口,就先道:“钟大人对局势的推测实在令本王钦佩,简直像是能预卜先知一样。先是会试舞弊一事,提醒本王窦颜伯不适合做主考官,叫我顺藤摸瓜地查出了沈观;后来又提醒本王邢夫人一事,每次都不是无的放矢。” “殿下谬赞。”如今谢淮表面是在夸他,实际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钟昭听出对方口风不对,再开口时便谨慎了些,“下官侥幸,这才在茶庄听到了一些事情。但不想牵连到了窦大人,下官惭愧。” 提到窦颜伯那档子事,谢淮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厌恶:“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自己行为不检点,酿下此等大祸,东窗事发是早晚的,如何能怪到你身上?” 话落,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情绪不太对,谢淮停了一瞬,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便平稳了很多:“至于邢夫人,本文按照你说的派人去留意她了,为着曲青阳被流放,她担忧女儿,确实每天夜不能寐,但是据探子称她这几天好了很多。” “是吗?”前世邢珠自女儿走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钟昭闻言有些讶异,“殿下可知缘由?” “邢夫人是心病,心病要心药才能医。”谢淮若有所指,“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兼现南城负责人江望渡,在那天把曲青阳抓回去后,就跟差役说要善待同行女眷,这话传到邢夫人耳中,她当然开心。” 钟昭怔了下,最后微微颔首,失笑道:“我当是谁有这么好心,原来是小江大人。” 第48章 不和 谁知道江望渡与父兄不和是真是假…… 通过邢珠揭发邢琮这条路暂时走不通, 弟弟还尽会给自己添堵,谢淮心情显而易见地不大好。 钟昭见状,估摸着若这时候让谢淮知道, 秦谅手里曾有个对扳倒谢英有利的证据, 他可能会全力支持秦谅一闹到底,也就歇了告诉他此事的想法,躬身告退。 谢淮揉着太阳穴直起身,强撑着精神道:“钟大人还没吃晚饭吧,稍后本王让后厨多做几个菜,你留下来一起用如何?” 第54章 钟昭哪能听不出来这不过是客套之言, 识趣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家中还有事,退出书房,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谢淮提高音量吼:“谢停, 给我滚进来!” 接下来传到他耳朵里的,便是书房门被关上的巨响, 他们二人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在内, 钟昭照常朝着大门方向走, 没过一会儿,却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他回过头,就见先前在书房一句话没说的谢时泽小跑而来,看他停下才放缓脚步,走上前来。 “先生。”钟昭朝他行了个臣子对世子的礼,谢时泽也微微低头用以表示尊敬, 语气认真得像是在说什么家国大事,“阿兰的师傅我已经找好了,是以前修葺过端王府的木工之一的孙子,今年三十多, 在京中开了个自己家的铺子,手艺没得说,人也还不错。” 说着,他略期待地看过去:“你看是让这师傅去你们家教她,还是让她过来跟着师傅学?” 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孔还没有完全脱离稚气,眼神却幽深得与成人大差不大。在大梁,男子十四五岁成婚的比比皆是,钟昭从这句话中察觉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略带警惕地反问道:“过来?” “先生应该误会了。”谢时泽顿了顿,解释,“我怎么可能让阿兰来王府学这个?我刚刚的意思是,阿兰毕竟还小,又是个女孩子,去师傅家里可能多有不便,故不如在外面租个房子,每月固定几天师傅在那里等她。如果还是不放心,也可以找几个人陪她一起去。” 世上所有想学手艺的学徒,无不是在跟着师傅学本事的同时,立足于店里帮人打杂,在耳濡目染中渐渐习得一身本领,也学会跟客人打交道的方式,哪有谢时泽口中这样全由师傅迁就徒弟的。 “多谢世子,不用这么麻烦。”他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对谢时泽目的的怀疑和担忧。钟兰转过年已经九岁,跟谢时泽相差不多,虽然他不觉得端王世子会对钟兰动心思,但该防还是得防,想了想道:“我妹妹特别会讨长辈们喜欢,而且由着她出去历练历练也很好,叫她去店里跟师傅干活就行。” 谢时泽仰着脑袋愣了愣,像是没想到还可以直接去师傅的店里帮工,眉毛皱了好久后道:“可如果去店里的话,每天都会见许多陌生人,阿兰会喜欢这样吗?” 钟昭笑着回答道:“下官会将这几种方式都告诉阿兰,让她自己做选择,不过我相信她跟下官的想法会是一样的。” “那好,你回去问问她。”谢时泽沉默片刻后点点头,严肃道,“不过你不能仗着是她哥哥就替她做决定,一定要让她自己选。” “下官保证,不会。”钟昭不打算在这种事上干涉钟兰,但两人的话说到这里,他已经想好回去要告诉钟兰离谢时泽远点。 —— 告别谢时泽之后,钟昭仔细回忆一下江望渡回京后的经历。这人前世没受谢英委派去贡院放火,但还是被从边关召了回来。 大抵是心里憋着气,江望渡返京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出门,曲家出事的时候都没露面,自然也不会替曲青云妻子做什么。 而今生因为认识了钟昭,江望渡在黄榜被贴出去的第一时间就骑马前往,途中偶遇试图往外跑的曲青阳,在协助差役将人押回去之后,看到曲家的女眷都缩在一团哭泣,便动了些恻隐之心。 而江望渡之所以会心软,主要原因是他娘便是江明掳回府的苗疆女人,当年她被迫远离家乡,踏上这片土地,跟她们此刻的心情是有一定共通之处的。 钟昭本该清楚地记得这一切,然后在江望渡有可能跟过去之前把人拦住;但可惜那天他刚中了状元,心情激扬,便忽视了往往一件小事就能影响走向。 在很多轨迹都已经彻底改变的今生,依赖过去的记忆显然不行,钟昭路过包子铺时停下来,准备买一些回去跟家人一起吃,同时心不在焉地想,他得赶紧培植几个自己的人手,最好是能完全信得过、能被委派干点阴私事的那种。 可问题是他现在官位太低,虽得谢淮赏识并不缺钱,但也不能花得太明目张胆,只能等过几个月攒下些俸禄后,买几个下人进府,再伺机给自己找找帮手。 老板将他要的包子用纸包好,笑着递给了他。钟昭给完钱后抬起头,冷不丁看见五城兵马司的巡卒骑着马在街上走,最前方的孙复低头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难言,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想起了自己前些天,是如何被江望渡和钟昭从屋子里赶出去,后来还得在隔壁房间装聋的凄惨经历一样。 不过孙复此行大概是有事,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一群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地过去之后,街面上也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钟昭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继续往家走,却在不经意间回头的时候,看到后方拐角处似乎有一个脑袋原本是伸出来的,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又赶紧缩了回去。 他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很快发现大概有三四个来自不同方向的摊贩或是行人,都在若有似无地将视线往他身上落。 钟昭前世有那么一两年,也就是刺杀宋欢的任务刚失败时,因为被谢停怀疑故意饶过目标,在身边放过几个人时刻跟着他,经常能感受到这种被窥探的不适感。 他心里清楚,应该是自己此前跟将江望渡走太近,兼之这次提的有关邢夫人的建议,又在对方的参与下泡汤,所以惹来了猜忌。 上次让谢时泽从钟兰那里套话还不够,这都直接派人搞跟踪了。 —— 当天夜里,端王府。 几个高大的青年身穿夜行服,行踪鬼魅地穿过长廊和精致逼真的假山,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 半晌后,里面传来了一声音色清亮但懒洋洋的:“进来。” 赵南寻是这伙人中领头的,进门后先是扫了一眼端坐在主位的谢淮、以及堂而皇之将脚翘在桌子上的谢停,一一拜过后沉声汇报:“回二位殿下的话,钟大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就回家了,进门后便没再外出,未见异常。” 顿了顿,他又试探着问道:“我留了两个兄弟在钟大人家附近,需要在天亮前撤回来吗?” “撤吧。”谢停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谢淮就皱着眉道,“贡院走水事后,我叫当天跟钟昭有接触的官兵问话,都说他当时空手夺白刃,完全不像没有功夫底子的人,如果被发现就麻烦了。” 赵南寻正经的主子是谢停,闻言虽然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向着谢停的方向看去,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反应。 见状,谢停有些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指头,抬头看了谢淮一眼:“怕他干嘛?一个初入朝堂的六品官,若无你我在后面撑着,没准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 说到这里,谢停终于将身子坐得正了些,继续理直气壮地道:“更何况你给他送钱送宅子,他却跟谢英的人过从亲密,往他身边放两个人怎么了?要我说让他知道才好,清楚我们眼睛里不容沙子,以后与人交往也能警醒点。” “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怪吗?”谢淮没搭他的话,而是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医馆大夫的儿子,布衣书生出身,从经受过训练的官兵手中抢剑却如同探囊取物;对我说茶庄有人议论贿赂考官实施舞弊的事,沈观就真的露出了马脚。” “那又如何?”谢淮说的这些谢停也有考虑过,但还是油盐不进地反驳,“春闱舞弊案,谢英吃了不少亏不假,但我们不是也赔了个礼部尚书进去?现在从邢琮姐姐身上下手的事情黄了,谁在这事上受挫更严重还说不好。” 说到此处,谢停忽然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不过当然,若哥你同意我派人直接宰了曲青云那一家,邢珠哪还有不疯的份儿?” 邢琮在府里玩弄妓女的事他们一直有所耳闻,但邢琮也知道这事不光彩,所以瞒得还算严实,若不是钟昭那天提了一句,谢停也想不到邢珠手中可能有证据。 “如果我再让我从你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你立刻再去门外跪三个时辰。”谢淮听到这不着调的发言,感觉额角的筋突突地跳,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些,“江望渡特地派了个人一路跟去了沧州,别告诉我你还想连他的人一起杀。” 谢停脸上的神色几乎有些天真,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桓国公现在就快要郁闷死了,舞弊之事父皇震怒,连他的面子都没给,多弄死一个江望渡的手下又如何?” 眼看这两位王爷又有了吵起来的趋势,赵南寻在地上跪得愈发低眉顺眼,连带着身后好几个人都把自己缩成了鹌鹑,力求这把火不要烧到他们身上。 第55章 谢淮被满脑子只有杀人的亲弟弟气到头疼,一时也懒得跟他争辩,兀自下令:“总之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不许你把手伸到沧州。” 谢停闻言撇着嘴窝了回去,小声说道,“不许就不许,不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既然这么心善,还争什么大位?” “这是心善的事吗?”谢淮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不干脆把谢英杀了,只要做得干净些,一了百了,还在这里筹谋什么?” “……”谢停闻言没说话,只是狡黠地眨眨眼,随后淡淡一笑。 谢淮闭眼:“别告诉我你真这么想过。赵南寻,你跟他许久,他在宁王府也是这个德行?” 忽然被点到名,赵南寻如同恍然惊醒一般轻啊了两声,硬着头皮掀开眼皮看了过去。 他当然不敢说谢停的坏话,于是绞尽脑汁半天也只是道:“属下多在外面行走,殿下的起居不在属下的职责范围之内。” “行了,不是说钟昭呢吗?”谢停看了几眼赵南寻焦头烂额的样子,拍着自己的手大笑两声,总算将话题扯回来,“我还是那句话,哪怕让他知道自己在被监视,难道他还敢来找你抗议?” 谢淮不想再跟他掰扯敢与不敢的问题:“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自从窦颜伯死后,我们在内阁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钟昭虽然年纪小,但是他乃康辛树的亲传弟子,也有几位同门师兄在朝,何必逼他。” “我们是在内阁没人,但谢英也没人啊。”谢停跟他持不同观点,“如此看去依然势均力敌,有必要对一个钟昭如此小心吗?” 谢淮默了默后道:“明面上支持谢英的内阁学士确实没有,但江望渡的兄长江望川,入了内阁后不是风生水起得很吗?” 话落,他想起江明那张终日平静,仿佛泰山崩于前也可以不改颜色的脸,冷笑一声补充道:“镇国公以前打仗的时候,给敌军放假消息一套一套的,我怎么知道江望渡跟父兄不和是不是他故意为之。” “……应该不能吧。”谢停原本神情轻松,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听到这话倒是暗自咋舌,“江望渡小时候掉下过一次悬崖,若不是那下面树木茂密,底下还有水潭,估计当时就死了;据传正是他大哥跟曲青阳推的,不过后来被镇国公封锁消息了……这都能原谅啊?” 谢淮从座位上站起来,语气有些漠然地道:“没什么不行的。曲青阳也是曲家人,江望渡让差役善待同行女眷的时候,可没说要把曲青阳的妻子排除在外。没血缘关系的人都能如此,更何况是亲哥。” 听人说完这番话,谢停总算低头沉默,不再顶嘴,谢淮于是重新看向赵南寻:“把你的人撤回来,务必不要被发现。” 赵南寻左右为难,一派愁眉苦脸的模样,又暗戳戳去看谢停。 “放肆。”谢淮一巴掌拍在桌上,带着些怒色说道,“本王的话也敢不听,还不照做?” 此话一落,宁王府的几个死士无不心惊胆颤,但还是不敢动,直到谢停在他后面挥了挥手,赵南寻这才如蒙大赦,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带着弟兄们出去了。 第49章 药膏 一日三次,涂满一个月。 钟家某间卧房的窗子一直开到夜半子时, 钟昭点了一根蜡烛伏案整理这两天从翰林院学到的东西,直到院墙外那股诡异的安静消失不见,重新响起微弱的虫鸣声, 他才缓慢地撂下笔。 赵南寻的人走了, 但以钟昭对端王以及宁王的了解,此时这伙人离开多半是受谢淮指派,等谢淮不再管这一摊之后,谢停有很大概率还会继续派人盯着他。 反正秦谅已经搬走,盯他一个人的难度比盯两个人小,在谢停的视角里, 怀疑一个人就要监视到摆脱嫌疑,否则始终心中难安。 而想打消这位宁王殿下的戒心,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便是帮他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邢琮那边动不了,就只能把算盘打到如今太子最大的依仗, 也就是他的老丈人, 工部尚书孔世镜身上。 钟昭琢磨着这些, 吹灭蜡烛去关窗,可他的手刚摸到窗子边缘,忽然感到四周的声音不太对。 没过多久,一股风顺着并未关上的窗户吹进来,裹挟着淡淡的熏香味,一点点钻入了他的鼻腔。 他随手拿过刚刚放到一边的笔, 笔杆朝外刺了出去。 原本直接就能跳进来的江望渡被迫止步,维持着一个矮身半蹲的姿势定在原地,盯着那直奔自己面门而来,最后点在下颌的毛笔, 停顿片刻,低头亲了亲。 他语气有些无奈:“阿昭,几日不见而已,这么凶做什么。” 钟昭看着对方无比自然的动作,凭空想到一些曾在两人间发生的事,眉心狠狠一跳,退开半步将笔挪开:“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料到此番过来的人是江望渡,还以为是谢停耐不住性子,前脚刚把赵南寻他们撤走,后脚又派了别的人前来盯梢。 没有了那根笔的阻挡,江望渡从窗子进来之后拍了拍手,环视一圈后不答反问道:“一年多前我就想过夜闯你这间屋子,你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钟昭静下心感受了一番小院附近的动静,确认除江望渡以外并无他人到访,这才将窗子紧紧关上,回过头来看着对方。 “当然记得。” 想起今生初次见面不欢而散,没过多久江望渡再度光临,还留了条发带在他手里的事,钟昭颇有兴味地点头:“吓到你了吗?” 他问的是自己将匕首扎入江望渡脸侧的地面时,对方那一刹那的心境,江望渡却并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那阵子你跟刚刚一样凶,明明还没当上现在的修撰,就敢拿刀往我脖子上比划。” 彼时他刚重生回来,正是对江望渡恨意最强的时候,钟昭轻轻嗯了一声:“怎么,小江大人当时没用以下犯上的罪名将我抓进大牢,如今反倒想追究了?”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江望渡十分不见外地宽掉外袍坐在他的榻上,笑着看向他道,“只是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主动将我迎进来。” 话说到一半,他蓦地一顿:“你叫我什么?” 钟昭知道很多人都称呼江望渡为小江大人,他自己也在背后这么说过,但当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他叫的一直是江大人。 “哪里不对吗?” 他三步两步走过去,摘下江望渡头上的玉冠,“小江大人,再问一遍,你过来找我想做什么?” “你见过我大哥了。”江望渡依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用的是肯定语气,“也对,他在翰林院挂着职,说起来还算是你前辈。” 他忽然转冷的口风如此明显,钟昭自然听得出来,闻言挑了挑眉,将江望渡的头冠放到一边。 钟昭知道这人跟父亲兄长不睦,但那也仅限于江望渡作为庶子在江府不受重视,至于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并不是很清楚。 毕竟镇国公是一品大员,想截断一些流言再轻松不过,前世钟昭能打听到的江望渡受的磋磨,更多的都来自其他世家公子哥。 “我确实跟江大人碰了一面。”钟昭打量着这人的神情,想了想才接着往下说,“他是带着齐炳坤去翰林院报道的,跟我搭了几句话,看起来还算温和……” “钟昭。”江望渡出声打断他的话,“方才你问我为什么找你,很简单,我也知道你想听什么。” 说着,他径直伸手勾住钟昭还未解下的腰带,用力将人拽到自己跟前,笑得无不讽刺:“我是过来求/操的,可以吗?” 钟昭听着被对方故意说来的刺耳之言,皱了皱眉一时无话,江望渡于是继续道:“不过犯贱归犯贱,你应该很清楚我不喜欢江望川。如今我人都在你榻上了,你一定要提这个人恶心我?” 此时他们一坐一立,钟昭想望进对方的眼睛就得低头。 江望渡厌恶自己大哥显而易见,目前摆出来的这个自贬又愤怒的派头却并不一定出自真心。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江望渡的反应就如此大,比起货真价实的负面情绪,其实更像是某种隐秘的试探。 类似上一次他们在江望渡小院里交手,钟昭知道自己应该像从对方手里将匕首夺过来一样,浑不在意地将话刺回去。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比如江望川人挺好的,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比如你们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就能显得不落下风。 然而最后,钟昭只是钳着他的下巴往上抬,直到江望渡的头仰到一个不能再动的角度,钟昭这才如当初把玩对方那条发带一样捏捏他的脸:“好吧,江大人,不提不相干的人,下官好好伺候你。” 第56章 —— 钟昭跟家人住在一起,明日一早姚冉就得开火做饭,钟北涯也会准备一些白日用得上的草药,到时候院子里都是人,江望渡再想走就会困难很多,根本无法留宿。 他拿打湿的帕子给江望渡擦身,对方就当真一动不动地半靠在榻上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无声地笑了笑。 钟昭将之前拆下来的头冠拿来给他束发:“还在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江望渡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玉冠往自己头上戴,总算恢复自理能力,转头提起正事,“宁王派人对曲青云之妻沿途截杀,是被我的人拦下的,我以为你会怪我多管闲事。” 钟昭先前看谢淮生气成那样,多少有了一些猜测,听罢也没有非常意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丈夫舞弊被判,妻儿被连累流放已经很惨,我没那么没人性。” 话到此处,他又道:“就算不看这条,你也没理由配合我的计划,我有自知之明得很。” “……阿昭。”江望渡沉默半晌道,“你应该很明白,宁王会养成这个骄矜霸道的性子,端王至少要付一半责任;这对兄弟谁做了什么谁没做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所以呢?莫不是你想让我转投太子?”钟昭给他披上最后一件衣裳,站起身哂笑道,“贡院那场火是怎么起的,你想必比我清楚;若说端王对宁王有包庇纵容之罪,那太子殿下又怎么算。” 哪怕前世的事情都算不得真,钟昭也能当自己全家葬身火海的事没发生过,只是一场梦,谢英依然是大梁几位皇子中最暴戾、最没有资格承继大统的那一个。 有他做例,钟昭甚至觉得手握重兵的镇国公造反自己当皇帝,都比谢英靠谱太多太多。 良久,江望渡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叹了口气:“我不害怕跟你说句真心话,太子可以倒,甚至也可以死,但不能是现在。” “这就要看你我各自的本事了。”钟昭眼下心情还不错,并不想就谢英的问题纠缠下去,“辛苦大人原路返回,下次换我去找你,必不教大人夙夜奔波劳苦。” 江望渡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见说不通,便微颔首走到了窗边。 钟昭倚在墙边看着他比平时慢一些的脚步,心绪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在对方离开卧房,自己走上前关窗前出声道:“江大人。” 江望渡回过头,脸上还带着一点流汗过多的红:“怎么。” “一日三次,涂满一个月。”钟昭的话说得很简洁,挥手将一个白色瓷瓶从窗外抛出去,眼见江望渡伸手接住,不等人回一句话,便直接把窗户从里面锁上了。 江望渡一愣,打开瓷瓶的瓶塞低头闻了一下,表情变得很复杂。 他断骨的伤一直没痊愈,平时还看不太分明,疲惫的时候会尤为使不上力,钟昭给他的药对疗伤有好处,估计是这两天现配的。 “这小子。”江望渡低声呢喃,将药瓶揣进自己怀里,翻过钟家的院墙,又过了两条街,终于找到了停留在这里等着他的马车。 宋喜手上拿着拂尘,一看到他便笑了笑:“您可让杂家好等。” 第50章 凭证 你如何证明他为你所惑。 不同于其他修建在外面的亲王府邸, 东宫位于皇城中,通常在晚上宫门下钥后便不再容人进出。 然而这些规矩对于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来说,并非不可打破的铁律, 至少谢英偶尔搞个特殊, 不会有人去治他的罪。 江望渡今年二十三,身体健康能跑能跳,还没到能堂而皇之在皇宫乘马车的年纪,因此在宫门口就麻溜地从里面出来,跟着宋喜一道步行来到了谢英的书房。 自宋欢入府,除了她蛇毒发作重病不起那段时日, 谢英基本没召别人侍过寝,今天也并未例外。 江望渡上前见礼的时候,她正站在谢英身后给人揉太阳穴。 “卑职参见殿下。”钟昭嘴上说着要伺候他, 实际上一点都没轻折腾,江望渡此时面色远比平时苍白, 谢英挥了挥手让宋欢停下, 看他半晌就叫了免礼。 “你倒真喜欢他, 本宫先前还以为你在骗我。”在男欢女爱方面,谢英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得出江望渡此时这模样代表什么,他没让宋欢出去,笑得有些暧昧,颇有几分感慨的意思, “早说你有这癖好,本宫一早给你找几个好的。” 江望渡落座在下首,垂眸平静地回道:“多谢殿下,但早时卑职也没想过自己会对此道上心。” 顿了顿, 他干脆转了话题:“再给我两个月时间,我有信心让钟昭为我所用。到时候他身在端王门下,真正的主子却是您,有朝一日在关键时刻必能派上大用。” “……你真敢说。”谢英饮了一口在桌上放到七分热的茶,失笑道,“凭的是什么,就凭你这张跟蓝夫人不相上下的脸?” 江望渡之母蓝蕴的容貌在苗疆久负盛名,说是三世难出也不为过,否则也不会将当时原本已诀意屠城的镇国公勾走三魂七魄。 他命当时的苗疆首领将蓝蕴献予自己,若同意,大军鱼贯而入后自然会善待城中的百姓;若不同意,那便一切按规矩办。 江明是从最底层一路杀出来的老将,对败军之城的处置跟其他将领没什么不同,向来是能抢的抢、能掠的掠,全无半点慈悲心。 彼此他刚死了和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本来就看这帮苗疆人各种不顺眼,首领不敢耽搁,即刻亲自前往蓝蕴家中劝说。 于是不到半天时间,蓝蕴就‘自愿’地去了江明的帅帐奉酒。 这件事情在大梁不是秘密,侯爵以上家族的公子哥从前看不上江望渡,也多与他娘的出身有关,谢英在两人正常交流的时候说起这个,无异于变相折辱。 宋欢在旁边听得心揪了起来,连忙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糕点,看了一眼将江望渡后赔笑道:“殿下吃点这个吧,是妾亲手做的。” 江望渡明白她的好意,面上八风不动,心平气和:“是也好,不是也罢,还请殿下相信卑职。” “本宫自然很愿意相信你。”眼见宋欢的第二款糕点快糊到他脸上,谢英及时地将她的手按下去,笑吟吟道,“但空口无凭,你总得拿出点叫得响的东西,让本宫相信钟昭确实为你所惑才行吧。” “殿下,这个糕……”宋欢听不下去身旁男人咄咄逼人的言语,仍在垂死挣扎,谢英直接伸手将她拂到一边,直直地看向江望渡,“轻舟,你说呢?” 江望渡敛着眸坐在原位许久没有出声,直到谢英皱了皱眉头,张口欲催,他才忽然捧着一个瓷瓶单膝跪地,语气很轻但很坚定:“这便是卑职的凭证。” 见谢英表情微变,显然是来了兴趣,在旁边站了半天的宋喜立刻很有眼力见地弯腰上前,取走江望渡手中的东西交了上去。 谢英许久不曾见如此普通材质的瓶子,将瓶塞拔出来看了看,又原样塞回去:“这是什么?” “是钟昭送给卑职的……”江望渡声音一顿,过了片刻才继续道,“创伤膏。” “定情信物。”谢英用四个字给这东西下了定义,带着这般心态重新扫了一遍这略显粗陋的瓷瓶,扬手便将其扔了下去,“算他有心,好,本宫信你一次。” 太子当前,江望渡没法像之前在钟昭面前一样,无所谓各种伸手的姿势,只要最后将东西接住就好,于是眼睁睁看着瓷瓶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很快碎得七零八落,耳边传来谢英略带戏谑的声音:“你上次的条件本宫会好好考虑,眼下时局不稳,本宫答应你,若再起战事,一定第一个举荐你。” 这句话说完,谢英便不再多言,打了个哈欠往外走。宋欢紧紧地跟在谢英的身后,路过江望渡时拧着眉朝人尴尬地笑了笑,就像是在为他的行为而感到抱歉。 江望渡回以一笑,随即微微低下头去看那倒在地上、碎片已经跟药膏混在一起的瓷瓶。 谢英跟宋欢出门后就直接去了卧房,宋喜并未跟他们一道走,见状赶忙小跑着上前蹲了下去。 自从曲青阳被流放后,江望渡当前在兵马司的权柄日盛,偶尔差事做得好,也会被皇帝嘉奖一两句,赏赐些金玉之物。 谢英能依旧像以前一样,对江望渡的态度今天好完明日差,东宫的人却不敢继续放肆,尤其是在知道他杀了项远山和项青峰,但根本没有被深究之后。 “大人趁早出宫便好,这些东西自然有奴才们收拾。”宋喜边说边想用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可还没等接触到那堆东西,就被江望渡不轻不重地握住了胳膊。 第57章 “多谢宋公公。”江望渡道,“不敢劳动东宫的人,我自己来。” 说着,他松开表情蒙上了一层惊愕的宋喜,拿出手帕将地上的碎片和沾上了灰、完全不能再用的药膏收拾得干干净净,收到自己袖子的口袋里,起身走了。 —— 那天在端王府跟谢时泽就木工师傅这一话题谈论过后,钟昭先是自己去见了他为钟兰找的师傅,在对方的店面里走了一圈。 师傅姓何名云亭,一听钟昭说明来意,就擦干净沾满木屑的手带着他里里外外地转悠。 钟昭没有因谢时泽介绍在先、以及自己的身份比先前有了提升,就自觉高人一等,来的时候仍然穿着粗布麻衣,提着很多瓜果礼物,单纯就是以钟兰兄长的身份,过来提前见一见小妹的师父。 何云亭的模样和谈吐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钟昭和他交流了几句,便基本打消了对方是被谢时泽故意委派来的念头,认认真真地跟他探讨起了拜师的事情。 据何云亭所说,他手底下有好几个徒弟,各个年龄都有,男女也都有,但女徒多半都是穷人家孩子,跟钟兰可能聊不到一起。 “祖父当年负责为端王府打造房梁,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动作拘谨,一直在不停地搅动双手,一副自己都没想通这活儿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的表情,说到一半还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钟昭,“钟大人,您家小姐如果……” “师傅您放心,阿兰最愿意和别人交朋友,跟什么人都能处得很好。”钟昭安抚地朝他的方向摇头,将自己提的礼品放到何云亭手里,“而且如您所见,我们家就是普通老百姓,阿兰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您教她手艺时不用有任何优待,平时怎么对其他徒弟,到时候怎么对她就好。” 前有段端王府世子牵线搭桥,后有状元修撰亲自登门,何云亭无论如何都没法把钟兰当成一个普通弟子,闻言神情更加纠结,嘴唇嗫嚅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反驳。 见他实在紧张,钟昭索性也闭嘴不劝了,第二天直接把小妹领到何云亭面前让她自己解决。 而丝毫不出钟昭所料,钟兰长得可爱人机灵,嘴皮子更不是一般的利索,仅花了不到一刻钟就将何云亭哄得不知天南地北,当天行完拜师礼,半个月后就成了三位师兄和两位师姐最喜欢的小师妹。 她本来就嫌女孩子多数时候天天待在家的生活很无趣,听了钟昭说给她的‘在师父店里帮工’这一可能简直眼冒金光,还没等听到谢时泽给她划出的两个选择,就开始欢呼哥哥万岁师父万岁了。 在没有大事要商议的情况下,钟昭每月大约会去两三次端王府陪谢时泽,为他解答一些夫子给出的回答并不能说服他的问题。 一次即将告辞的时候,钟昭将钟兰现在每天乐不思蜀,天不亮就跑去找师父的事情告诉了他。 “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可不是下官威逼利诱后的结果。”钟昭看着谢时泽听说这话撂笔抬头,眉头也跟着皱起来的样子,“阿兰喜欢跟他人打交道,喜欢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下官也希望她自由。” 谢时泽抬起下巴与人对视:“在外面租房子,让何云亭推掉多余的火机,专心教她一个人,她依然可以做自己擅长的事;难道先生觉得这样就不自由吗?” “下官如何觉得不重要,不过我想不管是何师傅还是阿兰,都不会想过这样的生活。”明明谢时泽跟钟兰才见了一面,此时听他这么说,倒像是已经对钟兰很感兴趣一样。钟昭出声提醒:“何况世子先前也已经说过,一定要阿兰自己选才行,任何人都不该干涉。” “阿兰喜欢做手艺活也罢了,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谢时泽黑沉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语气透着不解,“她是女孩,天天跟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一起玩,先生不怕她以后嫁不出去?” 钟昭烦不胜烦,心道我妹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他并未回答谢时泽的问题,而是十分诚恳地道:“如果世子觉得下官教妹无方,也可以将您的想法告诉端王殿下,让殿下另请高明陪您读书写字。” 毕竟是自己选的主君家儿子,钟昭声音还算和缓,但气氛里的剑拔弩张是个人都感觉得出来。 屋里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谢时泽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钟昭很清楚越是这时候越不能示弱,于是也没有再开口讲话。 直到半敞的房门被敲了两下,已经在谢淮跟前站住脚、能奉命办点儿私事的苏流左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这疑似较劲的场景。 他先瞥了眼闭口不言的钟昭,又看看抿着唇同样沉默的谢时泽,最终跪下来道:“钟大人还在这里就太好了,殿下召世子过去,说若您没离开,便也走一趟。” 钟昭没什么好说的,拱了拱手表示自己已经听到,倒是谢时泽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终于找到台阶一般问:“出什么事了?” 苏流左顿了一下,低声道:“回禀世子,武桓侯今天病逝了。” ----------------------- 作者有话说:就曲青云他爸(。 第51章 吊唁 灵堂闹剧。 在大梁过往几十年对外起摩擦, 不确定要打还是要和谈时,现武桓侯、前桓国公曲连城向来是坚定的主战派。他前半生基本都在马背上度过,为大梁开疆拓土, 保境安民, 也曾亲率大军凯旋,打马在长街走过时听尽褒奖之词。 然而英雄迟暮,当他老到昔日不放在眼里的旧伤找上门,化为阴风凉雨天气里往骨头缝里钻的疼痛,再也拿不起那杆银枪时,这才发现因为常年在外, 他没能来得及见到爱妻最后一面,也没有将她留下来的两个孩子教养成才。 他以为凭借自己的战功,就算无法庇佑曲家门庭三代不倒, 至少能让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在荫封下富足一生,谁知惊变来得这样快, 大厦倾颓就在衣袖一挥间。 皇帝几个月前刚被曲连城的儿子气到在宫中大发雷霆, 扬言不杀光曲氏全家已经是法外开恩, 但如今听说他忽然病逝,皇帝终归想起年轻时君臣配合默契的时光,多赐了一份哀荣,以国公之礼将其下葬,命第七子晋王扶灵。 钟昭得知此事之后,没有和翰林院的同僚一起去曲家吊唁, 而是以谢时泽半个先生的身份,跟在谢淮身后跨入了曲家大门。 这是他首次以端王党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前头除了谢淮本人外还有他外祖父,户部尚书何大人。 说起来挺可笑, 曲连城的两个儿字这几年一直暗暗使力讨好太子,结果今天灵堂内端王、宁王和晋王都到了,唯独谢英没有出现。 不过当然,估计也是因为江望渡坑了一把曲青阳,谢英选择袖手旁观,不好意思来。 钟昭对曲连城这个年轻时叱咤疆场、临到头死得如此突然,几乎可以称为暴毙的老将军观感很复杂。 他放任儿子欺压良民、科举舞弊,做尽恶事,但到底也护佑了大梁几十年太平。 钟昭沉默着在灵位前鞠躬上香,在心里诚挚祝愿他下辈子别再遇到这两个冤孽。 曲连城的直系后辈全部被判了流放,因此过来主持丧仪的是曲家的旁支。他照规矩对着几位亲属劝慰几句,那几人同样对曲连城有感情,此时眼眶通红泪水快要流干,听到这话只是麻木点头。 就在这时候,大门口传来了一阵夹杂着推搡和怒骂的喧哗声。 在逝者家里弄出这种动静,无疑是对主人家的一种不尊重,一时间几个皇子都把头转了过去。 曲连城的亲眷纷纷上前调解,钟昭重新找了个地方站好,穿过一帮佝偻着腰的老大人的头顶,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被曲家下人拦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明和江望川。 很久之前,江明和曲连城是能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好哥俩,国公之位都是同一年被封的,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江望川跟曲青阳的关系也还不错。 但随着后来曲青阳越长越歪,江望川却考中进士一路连升,两个人便慢慢没联系了。 “我还当堵在这里的人是谁,原来是镇国公爷。”钟昭回忆到这里,正好刚刚那冲着他点头的曲家后辈走上前,看清楚来人的面孔之后,他原本勉强挂起来的劝架的笑容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几分狰狞之色,拿起放在墙根下的扫帚就往江明脸上扫去! 江明立在原地未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江望川自然看不得老父亲挨打,赶紧伸出手臂做势要阻拦,然后人也跟着站了过去。 他不通武功,曲家人下手又一点都没留情,于是很快被扫帚的灰得满身都是,脸也被上面的硬茬划破好几道,在混乱中被踹了好几脚,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第58章 眼下几位皇子都在场,见此一幕立刻有侍卫上前将人按下,但也仅此而已,并无人出声喝斥。 因为所有人都非常清楚,曲家人看到他们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儿子蛊惑大公子,唆使他犯下滔天重罪,流放蛮荒之地。”那曲家人即使被摁跪在地上也不老实,梗着脖子瞪向江明,目眦欲裂,声音凄厉异常,“如今我们国公爷郁郁而终,你们家的人怎么还有脸来参拜他?怎么有脸?” 曲家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数罪并罚的结果,但在场各位心知肚明,最为触怒皇帝的事情,其实就是曲青阳私动丹书铁券。 皇帝感念江望渡告发沈观收受贿赂、会试舞弊之事,并没有怪他在这里掺了一脚,主要还是要恨曲青阳胆大包天,但是落在曲家人眼里则完全不是这回事。 他们可不觉得曲青阳只听了几句话便轻而易举被煽动,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根本不能深想,只会一股脑将错推到江望渡身上。 而今天曲连城停灵在此,大家对他家的人先天便心怀同情,所以无论认同这话还是不认同这话的,都很统一地保持了沉默。 江明出行没带护卫,顶着半白的头发一身素衣站在门口,将地上的江望川扶起来,低声开口:“我只是想送我的老哥哥一程。” 以他如今的身份,儿子又被打成这样,依然不动怒,而且开口就自称我,可谓有诚意到了极致,但依然没能打动曲家人。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满眼怨愤,张口就骂,还骂得很脏:“去他娘的老哥哥,亏你叫得出口。” “我们知道你们心里不痛快。”江望川抹了把脸上正往外渗的血,语气还算稳得住,一副同样深感痛心的样子,“但我弟弟早就搬出了国公府,纵使我们去接他也不愿意回来,眼看着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的样子。那天发生的事……” “望川。”曲家人听着江望川字字锥心的话,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些许怀疑的神色。江明在这时候陡然打断他,再次言辞恳切道:“我们上一柱香,上完就走。” 大门口处这出闹剧进行到这里,基本也算走到了尾声,钟昭从头围观到现在,看着他们二人的脸,实在忍不住低头冷笑一声。 他此时正站在一个鲜有人会过来的角落,兼之灵堂的人都在往江明那边看,并没有多少人有心情留意他脸上的表情。 钟昭还是第一回见江明和江望川同时出现,只是这么看了一会儿就有点能理解,为什么江望渡每次提起他们都没有好气。 “先生。”谢时泽不知何时走到钟昭身边,抬头看着他轻声问,“你刚刚在笑什么?” “笑他们会做戏。”江望渡投在东宫门下,依谢淮和谢停动不动就怀疑手下忠诚的性子,恐怕打死他们都不会主动拉拢江家的其他人。钟昭深知这一点,因此丝毫不掩饰自己言语间的嘲讽,放低音量道:“江大人说江望渡不回去住,所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最开始或许的确如此,可后来呢?” 谢时泽似懂非懂,沉吟片刻后慢慢地道:“先生的意思是……” 曲家人的愤怒俨然已经被江望川的话浇灭大半,江明把他呵退后就没有再提江望渡,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言两语勾画出自己早年和曲连城并肩作战的场景,然后再三申明自己跟长子过来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祭奠亡者。 钟昭收回视线,淡淡地同谢时泽道:“从江望渡登上桓国公府的门游说曲青阳,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过去,若他们觉得他做得不对,为什么不把人带回府严惩?就算江望川没这个本事,难道一个小指挥使能拧得过镇国公?” “他们不但没有把小江大人带回去,这么久以来也没为曲家说过一句话。”谢时泽颔首接下,“现在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好像江家只有一个‘恶人’似的。” 钟昭就是这个意思,闻言点点头,觉得始终离人群这么远也不好,示意谢时泽跟自己一道站回去。 而他们才刚走过去,就见前方一少年低头在灵位前虔诚拜过,忽而转过头一笑,大跨步走到了被护卫按在地上的人面前。 曲家这后辈叫曲松茎,就是最初朝江明挥扫帚的青年,原本一副对所有江家人恨之入骨的样子,眼下却隐隐有了些和解的意图。 不过还没等他嘴唇翕动说出话,那少年就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抽下去之后,无论灵堂还是大门口,所有其他的声音都归于沉寂,就连江明和江望川也不再开口,躬身行了一礼。 “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揭发沈观有功,是父皇亲口嘉奖过的,但愿各位还记得。”今年年初刚过十五岁生辰的晋王谢衍啧了一声,轻轻甩了两下手,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慢条斯理地道,“至于你们的大公子曲青阳做了什么,想来不需要别人重复,你也非常清楚,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赖掉的。如今你当着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攀扯我大梁功臣,是当本王——” 说着,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谢淮和谢停,遥遥抬手抱拳,这才继续笑着问:“以及两位皇兄都不在吗?” 第52章 生病 那天他走的时候,有些东西在身体…… 谢衍寥寥数语, 直接把江望渡抬到了有功之臣的高度,一时间无论是刚刚试图撇清关系的江望川,还是言语间隐隐有怪他之意的曲松茎, 脸色都难看到了极致。 而另一边, 冷不丁被点到名,谢停原本白眼都翻了一半,丝毫不想搭理这句话,结果谢淮一个眼刀过去,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敷衍地点点头:“七弟说得对。” 谢淮是个体面人, 不但应下了谢衍的话,还同样踱步到门口,温和地训了几句曲松茎:“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便无需再提, 请国公爷和江大人进来吧。” 曲松茎被抽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疼, 抬起头就看见打自己的人是晋王, 哪里还敢大放厥词。 等到护卫在谢衍的示意下将他放开后, 他脸色难堪地招手让下人把扫帚拿走,重新看向镇国公,深吸一口气道:“国公爷请。” 灵堂内的众人看得很清楚,谢衍此番算是维护了下江望渡,跟江明和江望川的目的正好相反。 江明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只是脸上挂着老友去世的苦笑。而江望川见父亲没有动静, 于是也并未计较脸上被刮出来的血檩子,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就要往里进。 “这样就完了?”谢衍抱臂在旁边瞧了半天,语气颇有些讥讽的味道,“江大人跟别人讲弟弟不回家时, 嘴皮子不是很利索吗?怎么现在破了相,反而……” “阿衍。”眼见江明微微皱着眉头看过来,谢淮出声打断他的话,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父皇命你为桓国公扶灵,你在他府里说这些不合适,差不多得了。” 谢衍听罢轻哼一声噘了噘嘴,到底没再开口,径直带着自己带来的护卫去了门外。 端王一派的人跟曲家关系一般,今天会来主要是因为皇帝的态度有所软化,因此特意走个过场,逐一上完香就准备走人。 钟昭如今官位太低,在这种一二品大员云集的地方不适合多言,故沉默地来又沉默地走,直到在路过门外站着的谢衍,问完安之后打算撤的时候被叫住。 “这位大人——”谢衍从小就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远比他几个哥哥更加娇贵,钟昭回过头的时候,他正把那只打过人的手伸到旁边让随从扇风,等钟昭看过来才笑呵呵地补上了后半句:“看着眼生,不知在哪里当值?” “下官钟昭,在翰林院任修撰。”钟昭话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谢淮,果然见他蹙起眉头,脚步也顿了一下。不过谢衍留他聊天,谢淮自然不会站在这里等着,没过一会儿便带着谢停离开了。 听了钟昭的话,谢衍噢了一声,了然地点头:“原来是钟大人,我看过你会试的考卷,写得针砭时弊,分析得头头是道。”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又十分有兴致地换了个话题:“还有,我听说你在贡院从官兵手里抢刀,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江明如他先前所言,上完一炷香就带儿子走了出来,顺便还带走了一大票想趁机跟他套近乎的文臣武将。此时谢衍的问话声显然有些大,钟昭立刻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无奈地点点头回道:“是真的。” 如果换个皇子这么狂轰滥炸地恭维他,钟昭多半要以为这人想拉拢自己,但若这人是谢衍,他只能理解为晋王好奇心上来了。 第59章 认真论起来,谢衍乃中宫嫡子,身份在一众皇子中最为尊贵,如果不是三年前皇帝病情恶化、性命垂危时他还太小,性情飞扬极不着调,再加上帝后感情不睦,太子的位置应该也轮不到谢英来坐。 谢淮十之八/九有早死的命数,而且他又过于溺爱谢停这个亲弟弟,钟昭其实心里非常清楚,端王也不是什么好的储君人选。 但没办法,别人更差。 大梁这一代皇室子嗣不丰,到今天还活着的皇子中,除了太子、端王和宁王,就只剩下到今天还是小孩心性的晋王,以及满脑子打仗立军功的皇五子衡王。 前世谢淮病逝后,谢英曾把衡王召回京城话家常,见拉拢不成就想仿照古人,摆一场酣畅淋漓的鸿门宴,最后还是被江望渡拦下来的,只夺了兵权没弄死。 至于晋王谢衍,谢英和谢淮斗时已经双双三十来岁,但他还是会因为做噩梦找母后哭的小孩,年纪都能当这俩人的儿子了,即使是嫡出也很没竞争力的样子。 后来他渐渐长大,倒确实有一阵子在政务上表现出了不俗的才能,钟昭也从他身上看出了些许帝王之材,在心中衡量了一下,感觉国家交给他还能有点希望。 但这个希望还没萌生多久,谢衍就非常突然、没有一丝征兆地在府里自缢了,死得无比干脆。 自此,谢英彻彻底底地坐稳了太子之位,于皇帝昏迷后,在江望渡的保驾护航下开始监国。 如此荒谬的走向,但的确是事实。钟昭有时候不得不感叹,上辈子谢英真的在夺嫡这条路上顺得像是在什么庙里求过签一样。 “钟大人怎么这样看本王?”大约他的眼神太无语,谢衍歪着头重复了一遍,“本王刚刚说,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想请你过府一叙,大人听见了吗?” “下官遵命。”钟昭回过神来,躬身作答,“随时等待殿下传召。” 谢衍得到想要的答案后点头,心满意足地朝人挥挥手。 他对除曲连城以外的曲家人不感兴趣,觉得这帮人多少有点拎不清。但他毕竟是被委派来的,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拜完就走,现在也只是出来透气,等会儿还得回去。 钟昭知道他有皇命在身,于是也不废话,再次一拜后转身走了。 —— 眼下时间还早,钟昭本想去翰林院待一会儿再回家,结果刚踏出桓国公府没多久,那种被人在暗中盯着的感觉再次找上门来。 他状似不经意地左右一扫,果然看到了赵南寻躲闪不及的脸。 最近一段日子,钟昭只要走在路上,宁王府这帮人总是如影随形。他们确实不会跟到钟家,通常只在外围蹲守,但钟昭自己也做过死士,甚至武功手段一脉相承,想发现他们的踪迹实在是太简单。 这就导致他不仅要忍受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监视,还得装看不见这些人在匆忙中露出的马脚。 钟昭过了半个月这样的日子,终于不想再压制心里的烦躁和恶感,故意在人最多的街道上来回转悠,进布庄换了套衣装,伪装出一副纨绔少爷的姿态,走路姿势和自身仪态都有所改变,一边扇动折扇遮掩面容,一边从赵南寻等人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走了过去。 大约觉得不是刺杀任务,没什么高度警惕的必要,这伙人并不是宁王府最精锐的一队,等了半天也没意识到钟昭已经金蝉脱壳。 眼见一个又一个人从布庄出来,其中一离赵南寻最近的青年茫然地问:“头儿,钟大人呢?” 而彼时,钟昭已经一路疾行,来到了江望渡小院附近。 不过来归来,他并没有立刻进去的意思,而是隐匿气息,躲进了不远处的树林里,安静地等待着赵南寻等人的出现。 而不出他所料,还没过去一刻钟,对方就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钟昭会被谢停怀疑,招来这么多人,其根本原因就是跟江望渡走得近,如今忽然跟丢,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到这里查看情况。 他耐性极佳,一直等到赵南寻满脑门官司地离开,只留了一人继续盯梢,才在密林中动了动脚步,准备将对方打晕拖走。 不过这次没轮到钟昭动手,他的身影还未闪出,就有两个看似路过的巡卒一拥而上,捂着这人的口鼻将他带到了一边。 小院的大门打开,孙复一脸晦气地呸了一声:“鬼鬼祟祟在这里徘徊半个月,一要抓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总算逮到现行了。” 将赵南寻手下暂时安放在一边的巡卒走上前问:“需要报给指挥使大人去兵马司密审吗?” “密审个屁。”孙复骂了一声,随即又笑道,“衣服扒光扔到顺天府门口,敢把爪子伸到这里,真当咱们这些人现在是吃素的?” 那人颔首应声,退了下去。孙复心情还行,哼着曲转身进门,一抬头就见到院中站了个人。 “法子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孙复等人对附近窥探的人严防死守,反而没能拦住直接落在院中的钟昭。他来这里的次数太多,已经十分熟门熟路,坐在桌前的凳子上问:“江望渡教你的?” 顺天府有维护京城秩序之责,查个人对他们来说不算难。而跟踪监视朝廷臣子本就不占理,谢停就算吃亏也不可将事情闹大。 钟昭原本也想这样做,结果孙复先他一步,倒是省得他得罪人。 “钟昭?你来得正好。”孙复看到他后,眼中明显有喜意闪过,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想起什么,轻咳一声之后拱了拱手,“钟大人,您来得正好。刚刚是我自作主张,我们家公子病了,今天连床都没起来,您能给看一看吗?” 钟昭听到这话回过头,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卧房,这才意识到原来江望渡在家,只是没出来。 他已经站起身走过去,嘴上却问道:“怎么不找大夫?” 江望渡断骨的时候也是,那伤口一看就是自己跟孙复凑合包的。 不过上次情况特殊,还能解释为不想别人知道他在诏狱受过刑,这回只是生病,钟昭想不通江望渡为什么非要忍着。 “……”孙复沉默片刻,委婉地解释道,“公子是半个月前开始身体不适的,起初没怎么当回事,还照常上下衙。直到昨晚淋了场雨,江望川那个缺……江大人还带人来说了点不该说的,公子一时气急,夜里就开始发烧。” 钟昭想起江望川在曲家说自己弟弟不回家,也能大概猜到对方过来的时候肯定没说什么好话。他步子迈得很快,此时已经走到了江望渡的榻前。这人看上去跟平常睡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身上太热,连嘴唇都比以往更红。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钟昭诊脉的本领一般,但是也不是不能凑合用。他将江望渡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看了一眼孙复:“既然已经一天了,为何不找大夫?” 孙复欲言又止:“……” 顿了顿,钟昭眼睁睁看着他神色微微一变,挂上‘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的表情,颇为破罐子破摔地回答:“因为他之所以难受,就是因为那天去找了你,有经验的大夫一搭脉就知道怎么回事,钟大人还要我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钟昭闻言一怔,总算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对方这场病的根源在哪里,面上也有些不自在。 先前江望渡翻窗去找他,一言不合之下,说出来的话很不好听。钟昭当时没骂回去,帷幔落下后却比先前更过火,最后江望渡走的时候,有些东西还在他身体里。 钟昭估计他是连着不舒服了很久,但因为身体底子好,一直没有很严重,昨天淋过雨加急火攻心,这才彻底爆发出来。 这样缘由的一场病,也难怪江望渡不愿意找大夫瞧。 钟昭跟孙复大眼瞪小眼许久,最后还是前者叹了口气,率先移开视线道:“你……打盆水来。” 第53章 呓语 对不起。 孙复点点头, 立刻转身去做,很快便将打好的水端了过来。钟昭将江望渡的上衣撩开一点,边用浸透凉水的帕子给他降温边念了几味药材出来:“去钟氏医馆找我爹, 他知道该怎么配药。不过……” 说着, 钟昭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边上站着的人。孙复先是懵了下,随后立刻心领神会地点头:“钟大人放心,我会带人一起去,如果再遇到刚刚那样的人——” 见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钟昭嗯了一声道:“去吧。” 孙复再次应声,随后一脸势在必得地走了出去。钟昭看着他的背影, 总觉得这人跟前世血红着双眼,诅咒他全家不得好死的样子,也有了很大的差别。 第60章 他想到这里低下头, 看向因为身上太热,即使根本没有醒, 也依然往自己冰凉的手上凑的江望渡, 刚刚那种感觉无疑更加强。 钟昭抿了抿唇, 按住江望渡无意识晃动的身体,用拭剑般严肃的表情给他擦身。忽然已经走到门口的孙复去而复返,扒着门框提醒:“钟大人,其实我们公子不让我去请大夫还有个原因。” “什么?”钟昭抬眼问。 “就是,他会说梦话。”孙复挠了挠头,“如果睡熟的话, 他偶尔会控制不住地说一些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叫外人听去不好。不过您来就不一样了,我想即使被您听见, 公子也不会生气的。” 钟昭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孙复这种人居然都能嘴甜起来,不由十分惊奇。不过他现在没功夫感叹对方的进步,而是心念一动,想到江望渡前世也有这个情况。 不过那时候他只能倚在墙上,隔着一段距离窥伺对方,听得不太真切,现在倒是有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机会。 他颔首问道:“你们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梦话的?” “大约六七岁吧。”孙复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反正那一整年都是乱糟糟的。至于原因,国公爷命令不许外传,我这也不太方便说。” “好,我知道了。”管他几岁开始说,只要不是从去年认识自己之后起,对钟昭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他示意孙复赶紧去抓药,等人走出去并顺便将门关好之后,慢吞吞地将视线挪回来,有些重地掐了一把江望渡的下巴。 “我要看一下你的……” 明明屋子里没别人,钟昭说这话时仍然有些艰难,话落还颇有欲盖弥彰意思地补充:“要是肿了的话得趁早治,拖不得。” —— 感谢天感谢地,最让钟昭担心的事没发生,他再三确认对方身后很正常,还用手碰了碰,这才长松一口气,替人将裤子提上。 不过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 距离他跟江望渡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半个月,就算当时留了伤,也没道理今天还没好。 他伸手试了下对方额头的温度,没察觉出比刚刚降下来多少,遂继续用凉手帕在人身上擦。 而就在这时,江望渡蓦地抬手挡住自己的头道:“别打我。” “这么不识好人心?”钟昭差点被这一下拍掉手帕,心道我这哪里是在打人,话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江望渡犹在睡梦中。 他停顿了一下,将江望渡的手拽下来,声音很低:“不打你。” 江望渡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这句话,总之钟昭等了一会儿,感觉对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 不过很快,钟昭就听见了一声较刚刚更轻的呢喃。 江望渡说:“娘,别赶我走。” 这次的话远比刚刚指向性强,江望渡与家人并不和睦,绝不可能如此称呼自己嫡母,能被他心甘情愿叫一声娘的只能是蓝蕴。 但蓝夫人为儿子编织剑穗,还应他的要求给钟昭做了套衣服,怎样看都不像对他没感情的样子。 想起江望渡两世都搬出了镇国公府,而且没有将蓝夫人接出来,钟昭心里涌现出了很多疑问。 而且他有一种感觉,如果弄明白这些问题,对他一定没有坏处。 钟昭天人交战半晌,还是决定趁人之危一下,试探着问:“她……为什么要赶你?” 江望渡很久很久都没回答。 虽然疑惑,但钟昭也清楚这事没法强求,见他不语便不再追问。 结果就在钟昭将对方全身都擦了一遍,起身准备去倒水时,江望渡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校尉,即使此刻他仍然闭着眼睛,手劲也不是一般的大,直接将已经往外迈步的钟昭拽停在了原地。 钟昭蹙了下眉,倒也没有直接挣开,而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这一次江望渡闭口不言的时间比刚才还要长,眉心一直拧着,嘴唇微微颤抖,仿佛陷入了一个令他极度不安的梦境。 “……”总这么僵持着也不行,钟昭半垂下眼睛开始一根一根掰江望渡的手指,然而就在这时,江望渡忽然开了口。 “对不起。”随着这话落下,他眼角清晰可见地流下了一滴泪。 钟昭闻言心神一晃,江望渡讲这话的时候声音太哑,让他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对方是说给他听的一样。 而且在他一贯的印象里,江望渡除了做戏给别人看的时候,其实一点也不爱哭,所以在床笫间,他才会格外热衷于见到对方的眼泪,如果看不到就不罢休。 情绪翻滚之中,钟昭搭在江望渡手上的手指失了力道,顿时将被困在噩梦里的江望渡拉了出来。 他全身剧烈地一颤,缓了会儿后用极慢的速度抬起头,正好对上钟昭略带探寻的目光。 “江大人,你道哪门子歉?”钟昭松开手,但是却任由江望渡牵着他,直到对方自己反应过来,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江望渡面色有些苍白,显然被那场梦折磨得不轻,但眼神却已经恢复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紧绷和警惕,舔了舔嘴唇微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难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自从有了肌肤之亲,江望渡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带着明晃晃抗拒的表情,钟昭思忖片刻点点头,故意存了点误导的心思:“你说,阿昭,对不起。” 此言一出,钟昭更加留意起了这人的脸色。果不其然,尽管江望渡极力想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高烧一天带来的疲乏,还是给他带去了些许影响。钟昭的视线一偏,从对方的脸一路往下看去,江望渡按在被子上的手稍稍蜷起,将他眼下的情绪泻出来了一点。 看来还真跟我有些关系。 钟昭笑了笑,索性也不急着去倒水了,就这么站在原地问:“你我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钟大人这话自己信吗。”江望渡轻嗤一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将头枕放到自己身后靠好,“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对付工部的孔大人,难不成你会说?” 谢英这位老丈人上辈子一直安稳地活着,年过六十还坚守在尚书岗位上,钟昭确实暂时抓不到这人的辫子。他被江望渡的诡辩逗笑:“这是两码事,就像我也没问你为何太子会力保齐炳坤做官一样。” 让齐炳坤站在朝堂上,固然可以在谢淮的心上扎一刀,但更重要的是他在皇帝心里的印象越深,窦颜伯所受到的惩处就会越重。 谢英若能想到这一层,前世窦颜伯何至于流放,估计当时就已经被判秋后问斩了。 提到齐炳坤,江望渡眼里也有了笑意:“这名字可是你告诉我的,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结果。”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这是真话,不管身在哪个阵营,钟昭都看不上这种在科举上动手脚的人,也同情齐炳坤这些年的遭遇。他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别转移话题,江大人,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从江望渡清醒到现在,钟昭一直紧紧盯着对方的每个表情。此时两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望渡约莫也看出了打岔这条路实在行不通,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被子拉高一些,低声说道:“摆在桌上的盒子,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江望渡这院落太小,根本没有单独的书房,桌子就挤在卧房的一角。钟昭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木盒。 他走过去将之打开,紧接着便看到了一个已经碎掉的瓷瓶。 这瓶子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在地上滚过了好几圈,瓶身七零八落,虽被人好好地收在这里,但是里面的东西也肯定不能用了。 钟昭一眼认出这是自己那天扔给他的药膏:“就因为这个?” “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问出那句话的时候钟昭没回头,江望渡赤脚从榻上走下来,从后面抱住他的后背道,“可我还没有用,就因为一些意外打碎了。” 江望渡还没完全退烧,浑身都好像冒着热气,钟昭感觉自己现在跟靠着一个火炉没两样,从理智上出发觉得他肯定在扯谎,但又确实没有方才那么想深究了。 “怎么这么可怜。”他于是很轻地笑了一声,拉开江望渡的手,回身面对面地把人抱起来,“这药不难配,赶明儿再给你弄一罐。” 江望渡的腿当然可以留下伤,但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不能是救他。毕竟要是以后演变成什么旧疾,他们之间的账哪里还算得清。 第61章 心里这么想着,钟昭抬起眼认真地道:“让孙复监督你涂,别如此年轻就落下病根。” 第54章 剖心 若有一天你来杀我,能不能是在榻…… 钟昭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因此丝毫不觉得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但江望渡看上去却明显愣了一下,直到被放在榻上才道:“好。” 眼下孙复还没回来,钟昭又去外面的井里打了一盆凉水进来, 给他用最古老的方法降温。 江望渡清醒的时候全然不似昏睡时安静, 一会儿勾勾他的下巴,一会儿把被子掀开放风,比钟昭九岁的妹妹还能折腾。 他有点无奈,放下帕子道:“江大人,你这样让下官很难办。” “抱歉,很久没人对我这么有耐心, 有点控制不住。”江望渡勉勉强强停住动作,表情坦然,讲出来的话更坦然, “听说发烧的人给人的感觉更好,你想试试吗?” “……”钟昭看着对方因为高烧微红的脸颊, 不知为何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反而觉得愤怒。 “你把我当什么人。”他语气不善地讥讽一句, “还是说,江望渡,你没把自己当人?” 听此一言,江望渡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但是也仅此而已。他盯着钟昭蹙起来的眉,很快就故意拖着长音道:“钟大人别骂我了, 我都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 对于是自己害江望渡生病的事,钟昭并不否认,听到这句话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 居然对着一个病人发了脾气。 钟昭沉默片刻道:“你……腿还没有养好,发烧的时候肯定会更疼,我知道几个穴位对恢复有些帮助,给你揉一揉。” 说着,钟昭便想将江望渡的腿从被子里拎出来,结果还没成功,就现被对方轻轻地按住了手。 钟昭抬眼望去,就听江望渡用很轻很哑的声音道:“阿昭,如果觉得失言,不应该是你这样。” 钟昭自认从小被父母教育得挺不错,做错事要道歉的道理当然也不需要别人传授,他只是对着这个今生跟自己搅到一起的江望渡,偶尔还是会想起前世来。 这句话一旦说出来,他觉得对不起戴了十年面具的钟昭,更对不起家人;可如果不说,看着面前的这张脸,他竟觉得不忍心。 对视半晌,钟昭还是决定一码事归一码事,犹豫再三才开口:“江大人,我……” “好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江望渡已经抬手按住他的嘴唇,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就随口一说,你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 钟昭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油然而生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但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没感觉被冒犯。 “江大人真是手段高明。” 良久,他才扯了扯唇,“这样的口齿,去做御史也会有出路。” “钟大人这就抬举我了,其实是你比较容易心软。”江望渡闻言大笑起来,旋即又因为控制不住地咳嗽而被迫忍住笑,重新躺了下去,主动问道,“刚刚我睡着的时候,应该不止说了那一句话吧。” 这眼看着是要讲述过往经历的意思,钟昭来了几分精神,点点头说道:“是。你还说什么别打你,别赶你出去之类的。” “赶我出去……”江望渡闻言轻轻摇头,“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告诉你吧。别打我是对江望川说的。” 顿了顿,他又不禁莞尔:“其实还有曲青阳,不过他从小到大都很蠢,被我那好大哥一忽悠一个准,我懒得算他了。” “你忽悠他也很准。”钟昭想到给曲家带去大难的丹书铁券,没忍住添了一句,“然后呢?” 已经过去的事,江望渡说起来时语气无波无澜,完全没有睡梦中的挣扎与恐惧,看起来就像是在讨论别人的故事:“那时候我七岁,给还是大皇子的太子当了几年伴读,终于能听懂一些课,明白了君臣之分,但也只有一点。” 他说到这停了一下,一边叹气一边道:“算了,那时我也很蠢,更别提曲青阳。我只听夫子说皇族子弟多尊贵,却没有想到也要分得不得陛下看重,自以为有了靠山,就去质问我爹,为什么不给我娘安排一个会说苗疆话的仆人。” 在钟昭的印象里,前世蓝蕴一直到死都孤零零地守在镇国公府的后院里,少时江望渡的抗争成没成功,简直一目了然。 他伸手握住了江望渡露在外面的手,一个催促的字都没说。 在父母感情和家庭氛围方面,钟昭家虽然清贫,但着实胜过江望渡太多,如果他在此时贸然开口,只会显得高高在上,他不想让江望渡觉得自己正在被同情。 江望渡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把只是搭在一起的两只手变成十指紧扣:“然后理所应当的,我被我爹赶出了书房;嫡母觉得我越过她直接去找爹,是在挑衅她主母的威严;作为惩罚,她把我娘身边唯一一个虽然不跟她说话,但会照顾她起居的丫鬟打死了。” 说到打死这个词,钟昭终于能从江望渡平淡的面容下,看见一丝埋藏很深的痛苦和怨恨。但还不等他再说什么,对方就继续讲道:“我不服,想找她理论,却被我娘扇了一耳光。其实现在想想,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因为我的天真死了,她自然该怪我,但当时我理解不了,所以我跑了出去。” “然后,我就遇上了江望川和曲青阳。”江望渡说到自己时,情绪反而稳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他们对我拳打脚踢,我拼尽全力护着头,才没被打死打残。后来我趴在地上不动,江望川便指使曲青阳,将我从一个——” 钟昭听他停了下来,便抬头去看对方的脸。江望渡的表情几经变换,最后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一样,非常缓慢地叙述:“从一个很高的山坡上推了下来。我命大,侥幸没死。” “就算你命大,那也得有人救你才行。”钟昭前世十七岁被推下悬崖,即使无比幸运地没在下落过程中受危及性命的重伤,若没有谢停恰好遇见,恐怕也活不下来。他推己及人,想到江望渡当时那么小,即使山坡也很危险,问,“最后你是怎么回的镇国公府?” 江望渡听罢低笑:“我没回去。我在底下躺了近半天,镇国公府无一人来寻我。不对,我娘和孙复应该是想的,但却出不来。我最后被太子带回去,在宫里养了半月。” “太子?”听到将他找回去的人是谢英,钟昭有那么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大人,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骗你的理由。”话到此处,江望渡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无可奈何,轻声说道,“无论你信与不信,太子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对我很好,可惜人心易变,我也没有能力改变。” 若说今生江望渡没怎么作恶,尚有被放过的理由,谢英火烧贡院,所犯杀孽甚至比前世还重。 钟昭完全无法对着这样的人,感叹权力当真是一把不见血的刀,能将一个人打磨得面目全非,他的观点就是谢英必须早点死。 看着垂下头露出半截脖颈的江望渡,他几乎是有些刻薄地在想,对方讲这些是不是在替谢英辩解,顺便替自己选择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当主君的事情找补。 不过鉴于先前刚说错过一句话,被江望渡拿住,钟昭喉结滚了滚,没把这份恶意表达出来。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跟你说太子也有苦衷,他罪无可恕。”许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江望渡复又摇摇头,“只是我有时候想想,真感觉自己是个扫把星。” 听到这三个字传入耳中,钟昭诧异地挑了挑眉,语气也一下子重了不少:“你说什么?” “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大约人生病的时候都会更放肆,江望渡半垂着眼,带着几分自嘲,平时不会说的话全都开始往外冒,“我总是这样,幼时想让母亲过得好,却害死了能帮她的丫鬟;长大后想阻止那场火灾,也没能……” “行了。”钟昭还是第一次知道江望渡竟会有这种想法,听到这里开口打断道,“端王忽然开始调查沈观,是因为我对他说有人要行舞弊之事,他顺藤摸瓜找上去,这才引来太子的注意。若按江大人的说法,我比你更该死。” 钟昭不认为贡院走水的事全怪自己和江望渡,舞弊一案有很多细节跟前世不同,当时他料不到谢英会发现谢淮调查的计划,更没想到谢英胆子如此大,居然敢拿那么多考生的命开玩笑。而江望渡都没重生,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第62章 那甚至不是注定在史书上没有姓名的普通百姓,而是成百上千名取得了功名的举人,距离成为进士、报效国家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只顾自责,无异于把谢英的罪扛到自己肩上,那他们在火场受的伤、诏狱受的苦又算什么。 要知道这两件事虽然现在看来,对他们的生活貌似没有多大影响,可当时他们也不确定自己能活着,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一不留神就会跟那些考生一样化为灰烬。 钟昭在此事上想得很明白,一个人想怪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找到角度。好比上辈子江望渡来抢摘星草,如果他没提前将一株草投入药炉,他在江望渡面前也可以讨价还价,他家人或许就不会出事。 可这件事真的能这么假设吗? 真正做了恶事的人高枕无忧,因此差点死掉的人却要时刻自责,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上身前倾逼近江望渡,用眼神细细地描摹着对方的轮廓,顿了顿道:“江望川不是个东西,担不起兄长的责任;江明更加不配为人父;但若这话是我说的,恐怕我爹或我师父的巴掌下一刻就会抽到我面上。” “钟大人比我还小好几岁,却想代替父兄教训我?”江望渡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睛微微一眯,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钟昭的脸,“小子,你倒是很敢想。” “我没这个意思。”钟昭一把攥住他的手,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不以为然,因为若算上前世岁月,比对方大五岁的人就是他,而不是江望渡,“我只是想说,杀那个丫鬟的人是你嫡母,害贡院走水的人是太子,别忘记这一点。” 十八岁当上修撰的钟昭身型已经完全长开,面容趋于成熟,眉眼深沉,一字一句虽不说斩钉截铁,但也带着无论何时都能坚定走下去的魄力:“当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觉得对不起那丫鬟也是应该的,怎么补偿怎么愧疚都不为过;待贡院的事彻底有交代,我和你一起在那些考生坟前祭扫,把为官攒下的钱给他们的家人,祈求若有来生替他们承受万千灾祸,这也无可厚非。” “不过在那之前,更该下地狱的是你草菅人命的嫡母,亲口下令放火的太子。”说到这里,钟昭冷笑着放开江望渡的手,“我不敢说我的看法一定对,但除非我们现在立刻自尽,否则事情既已发生,就只能在它的阴影里活着。” 在这个过程当中,挣扎和迷茫都是正常的,钟昭最崩溃的时候也曾想过,如果他当时就跟着家人一块死了,是不是便不会有那么多辗转反侧,噩梦过后想把自己心挖出来的痛,但是最后,他还是非常庆幸老天给了他报仇的机会。 钟昭从未跟别人说过这些话,此等剖心之言本也不该出现在他与江望渡的对话之间,但说都说了,他也没什么后悔的。 冷静下来之后,他抬手碰碰对方的额头:“你退烧了,我也该走了。等孙复回来,让他煎药给你喝。你这次的病不会有大碍,我再在这里待下去,迟早把宁王招来。” 话落,钟昭起身准备往外走,谁知江望渡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胸膛微微上下起伏,眼睛里迸发出了一种炙热到有些扭曲的光芒。 “钟昭。”江望渡没有带着笑意叫钟大人,也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喊他阿昭,而是用一种很认真、甚至带着几分严肃的口吻道,“我说真的,若最后我输了,来杀我的人是你,能不能在榻上?” “……”他们现在这种关系,言语上产生多剧烈的冲突,到最后都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收场。钟昭大概懂对方现在是什么心情,但这话说得实在放浪形骸。他定定地盯了江望渡片刻,最后低声斥道,“江大人,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第55章 撕咬 你刚刚太带劲儿了。 事实证明, 江望渡不能。 钟昭原本说完那句话就想走,结果江望渡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愣是将他拖回来按在了榻上。 被这么违背本心地生拉硬拽, 是个人都会有点火气, 钟昭后背被床板磕了一下,微微皱起眉,江望渡却已经俯身亲了下来。 甚至照它的激烈程度,都不能说这是一个吻,更像是一场动物间纯粹出于本能的撕咬。 重生一年有余,江望渡在他面前总是带着笑, 钟昭第一回在江望渡身上看见这么强烈的、带着一定目的的攻击性,没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也生出较劲的心思,托着他的后脑吻了回去。 他们太年轻, 又都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 分开时即使双双被咬得不轻, 眼睛里也依然不见半分退缩之意,有的只有意乱情迷。 钟昭伸手碰了一下江望渡唇上细小的伤口:“发什么疯?” “这次是你先勾我的,不能怪到我身上。”刚刚钟昭说完那句话后,就捏着他的肩膀翻身来了个位置颠倒。江望渡也没有跟他反着来,躺在榻上抬眼看向对方,片刻后低低地笑了一声, 慨叹道,“阿昭,你刚刚实在太带劲儿了。” 随着相处时间逐渐增多,钟昭对江望渡一些没头没脑的情绪, 往往也能够看得更明白。 比如刚才对方的主动,他就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应该是自己的某些话或者举动、眼神之类的东西触动到了江望渡的心。 钟昭觉得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欲,杀欲和性/欲很难完全切割开,他不确定那一瞬间江望渡想到了些什么,总之他表现出来的就是扑上来咬自己。 不过明白归明白,出于某种互相针对后的习惯,以及跟旧恨有关的各种各样的坏心眼,他通常情况下都不想顺着江望渡说。 “怎么,喜欢听我骂你?这个爱好可没那么常见。”钟昭于是不置可否,带着几分恶劣刻意地曲解他的话,随后敛眸捉住他往自己衣服里探的手,收了神通,“江大人还生着病,差不多得了。” 江望渡这方面比他坦荡得多,闻言笑吟吟将吻落在他手背上,同时也将下唇尚未凝干的鲜血留在了上面。他微微喘着粗气说道:“比起一直压抑自己,我还是觉得及时行乐更好,孙复应该快回来了,不想被看到就快点,别废话。” —— 当日,钟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还没等跨入家门,就先感觉到一道身影落在了自己面前。 赵南寻额头侧面有一道很明显的伤,一看就是新被砸出来不久,连血都是将将止住的。 “钟大人。”手下的兄弟被人扔在顺天府,赵南寻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他仍然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地道,“宁王殿下有请。” “有劳,但是能否容我跟父母交代一句?”从不打算忍下去那一刻起,钟昭就知道谢停八成要找他过去问话,毕竟不在顺天府闹事,不代表谢停就能完全当这件事不存在。他并未感到意外,只淡淡道:“我很少在外面留宿,如果不说一声就走的话他们会担心。” 赵南寻沉默地注视着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殿下只是召大人去问几句话,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何必白白让老人家惦记。” “是吗?”钟昭刚刚确实有试探的意思,闻言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宁王府是什么龙潭虎穴,是个人进去都会被扒一层皮,赵兄弟回去一趟,居然被打成这样。” 他们此时正一前一后走在人声渐渐微弱下去的街道上,赵南寻听到这话张了张嘴,下意识摸摸头,想为这道新伤找个合理的解释,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他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转头问道,“钟大人怎么知道我姓赵?” 太子那边暂无破绽,把柄不是想拿就能拿到的。钟昭心知自己一时半会儿很难取信于谢停,但老这么孤立无援也不是个事。 他笑了笑,不去看赵南寻瞪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睛,自顾自道:“知道你姓赵有什么稀奇?” “我还知道宁王手下的死士,其中一多半都是孤儿,婚嫁也是宁王来指,但是你,赵南寻。”听人讲到这里,赵南寻虽然未发一言,但是已经眼冒凶光,将自己右手放在了腰间挎刀的刀柄上。 说刚刚那些话的时候,钟昭脸上的笑意并不达眼底,无比精准地在那柄刀即将出鞘的时候,按住了赵南寻肌肉绷紧的手臂。 他看着对方充血的双眼,轻嗤一声继续道:“我还知道,你虽然没娶妻生子,却在外面认了个弟弟,当眼珠子一样疼,对吗?” 第63章 赵南寻认的弟弟叫水苏,比他小七八岁,戏班子旦角出身,现在卖身契还在班主那里压着。 前世他本来想自己帮人赎身,却在实现这一切前被谢停发现,将人买回来丢给了钟昭。 而钟昭兢兢业业,照着自己的来时路训练他,最后发现对方没有学武功的天赋,倒是脑子清楚,嘴皮子利索,很适合做管家。 那时候宁王府的管家已经年老,苦寻徒弟而不得,钟昭就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谢停,谢停信得过他,顺口也就答应了。 得知此事之后,赵南寻开心得不得了,特意带着水苏给钟昭磕头,还说他们已经考虑在外面盘一个小院子,到时候请他吃饭。 结果日子还没安生半年,谢停因为一些原因在家摆宴,谢英来宁王府做客,一眼就看上了他。 谢英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忌讳,男女通吃,府中姬妾成群,但是一点也不耽误他在身边放着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太监。 比如宋欢的哥哥宋喜,钟昭记得他起初在晋王府当差,正是在宋欢的促成下,跟谢英有了这种关系,才被要了过去。 而在谢停的观点里,物应该尽其用,人也一样。彼时谢淮刚死,他很希望有人能在谢英身边给自己传递消息,水苏便被送到了东宫。 赵南寻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当夜仓促冒险行刺谢英,想要将弟弟救出来,水苏同样不愿意认命,在谢英的酒水里下了药。 但东宫的人不是吃素的,他们的行动进行到一半就被割了喉,最后尸体还是钟昭去乱葬岗敛的。 “赵兄弟别这么大气性,好好听我说。”钟昭看着赵南寻阴沉的脸,心想既然谢停不仁不义在先,那就别怪他半路截胡,“如果我将这件事告诉殿下,他肯定会帮你拿出这一笔钱,但相应的,你弟弟的生死荣辱也会全由他处置。” 赵南寻不过二十几岁,手头的钱实在有限,此时听钟昭这么一说,脸上清晰可见几分绝望神情:“钟大人想说什么?” “我想说,很简单,我能帮你出这笔钱。”皎白的月光下,宁王府派来带他走的只有赵南寻,钟昭眼睁睁看着对方不可置信地抬头,慢条斯理道,“我会以我的名义将他赎出来,若你放心,就把人留在我身边,我会给他安排好去处;若你不放心,就过段时间再把他领走,带到什么地方都随你。” 他话说得诚恳,赵南寻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条件呢?” 钟昭没拐弯抹角,就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为我所用。” “大人,恕我直言,您应该很清楚我头上的主子是谁。”赵南寻与钟昭对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玩儿命吗?” “我只有极个别的时候会用你,而且保证不会跟宁王殿下的差遣冲突,就算真的冲突,你先紧着那边来。”钟昭先是安抚几句,话落又补充道,“如果你不答应,同样是在玩儿命。”而且玩儿的还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水苏的。 赵南寻咬着牙,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顺着对方的思路走,梗着脖子反问道:“钟大人才踏入官场多久,估计连第一个月的俸禄都没有领,戏班的男孩赎身需要很多很多钱,您出得起吗?” “……”钟昭家虽然没钱,但端宁两位王爷却不穷,对门下的臣子从不吝啬财帛。拿人钱财挖人墙角,钟昭做起来一点都不心虚,此时懒得多费口舌,直接从怀里掏出几百两银票,也不解释来自哪里,“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事到如今,钟昭已很有诚意,赵南寻闻言陷入沉默,两人的影子在路上照得老长,过了半天钟昭才听他问:“能让我想想吗?” “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甜枣已经送了出去,钟昭也得给他一巴掌,“我没什么耐心。” “……我知道。”赵南寻深吸一口气,良久后低声问道,“钟大人应当没见过宁王殿下几次,为什么好像……很熟悉他一样?” “这个你还是别问为妙。”上辈子跟此人打交道十年,在大梁的诸位皇子中,钟昭最了解的就是谢停,听罢笑了笑,“好好想想我的话,机会就一次,过期不候。” 第56章 人事 钟大人十八了,通人事有什么稀奇…… 半个时辰后, 宁王府。 钟昭今生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着实看哪儿都觉得眼熟,甚至连路过的丫鬟小厮都能叫出名字。 他在管家的带领下目不斜视地来到谢停书房, 刚一进门就看到对方阴沉着脸坐在那里。 反正真正下令将赵南寻手下送去顺天府的是孙复, 明面上跟他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钟昭对谢停眼里的怒火视而不见,兀自行礼:“见过宁王殿下。” “行了,别演了。”谢停屏退左右叫他起身,张口便道,“你是故意将人引到小江大人那里, 然后借兵马司之手设计的这些吧。” “算本王小看你,你的胆子倒是大。”他的话说到一半,停顿片刻后冷笑, “不愧是敢夜叩端王府大门的人,本王差点忘了这茬。” 钟昭闻言很无奈,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翰林院忙上忙下, 还要设法打消隐隐对钟兰露出几分兴趣的谢时泽的念头, 没有腾出手来关注江望渡的动向,自然不知道他同样被人盯着,确实没这个意思。 不过这种话肯定不能跟谢停说,他索性决定装傻到底。 “下官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钟昭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茫然,起身后并未坐在谢停给他指的座位上,而是就这么站在原地道, “什么小江大人和五城兵马司,什么引到那里的人,下官这些时日一直安分守己,与他们绝无牵扯。” 谢停显然并不信这样的辩驳, 一门心思认准此事绝对跟他有关,半笑不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好好跟本王解释解释,今天离开曲家以后你都去了何处;本王的人一路追着你,怎么会刚去江望渡那里就被一堆人痛殴打晕?” 听到这番指责,钟昭低头沉默了半天,久到谢停以为他即将认罪,冷哼一声微微坐直身体,准备好好听听他接下来要怎么编。 结果出乎谢停意料的是,钟昭最终缓缓出声问:“殿下的意思是,您一直在派人盯着我?” 他说这话时抬起眼,隔着一段距离跟谢停对视,姿态还算恭敬,但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把一个臣子无端被怀疑和监视的厌恶、以及因为对面的人是王爷,不能将话说太重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谢停差点被气笑,拍着桌子站起来就想骂他真是放肆,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咣的一声,书房的门忽然被一把推开。 屋内的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淮大跨步从外面走进来,旁边还跟着一刻不停地开口劝阻,但所说的话根本没人听的赵南寻。 “我听说顺……”谢淮入内以后直奔谢停而来,本来脸上就已经笼罩上了一层黑云,看见钟昭也在之后,更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浑身都带了几分戾气。 钟昭一看到他出现,就知道今天这事不需要自己再浪费口舌,拱手行完礼后便很自然地往旁边让了几步,将战场留给这对兄弟。 顺天府前发生的事不可能瞒过谢淮,但谢停也没想过他来得会这么快,一时面色也有些变了。 “钟大人,你先出去一下。”谢淮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转过身来,先对着钟昭勉强地笑了一下,“今天的事情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在外面等我们片刻。” 钟昭颔首应了一声是,旋即没有再看冷着脸一言不发的谢停,转身非常利落地走了出去。 谢淮和谢停间的争执当然不可能让他听,就算在门口也不行,钟昭出了门很快便由老管家领着,去了府上专门用来待客的厢房。 茶水和点心瓜果各上一轮后,谢淮面色不太好看地走了进来。 派人监视他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是谢停的主意,钟昭也很清楚这位不是亲哥说一句不行就会乖乖听话的主,倒是不至于连带着谢淮一起膈应,照常问了句安。 “……”谢淮定定地看向他,半晌才道,“钟大人是聪明人,多余的话相信也不需要本王重复什么;今天的事情,本王代替我弟弟给大人赔个不是。” 说着,他当真将双手并在一起拱了拱,摆足了帮谢停擦屁股的姿态。屋子里的侍者顿时跪了一群,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钟昭当然不会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腰弯下去,于是先一步开口:“殿下言重了。” 面对谢淮,他不再故作全程不知道赵南寻等人的存在,而是叹了一口气道:“下官有错,刚刚不该顶撞宁王殿下,但是……” 第64章 话到此处,钟昭略做停顿,谢淮也清楚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今天的事怪不到你身上,是他实在太过分,以后钟大人身边绝不会再有这些苍蝇;另外,父皇今日大骂唐玉宣,说他写的东西一窍不通,我向父皇举荐了你。” 皇帝时至今日已经病痛缠身,而无论什么人,一旦身体不好,脾气就会变得远较平时暴躁。 这个唐玉宣钟昭也知道,他是永元三十年的状元,至今还在修撰的位置上待着,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替皇帝起草文稿。 这两年京城乱七八糟的事不少,皇帝一早就说明了年尾的朝贺典礼要好好办,因此翰林院从前几天便开始在典礼文稿上下功夫,前天刚交了一版上去。 听谢淮刚刚的话,这文稿显而易见地没写到皇帝心坎里,唐玉宣还倒霉地挨了一顿批。 除钟昭外,谢淮在翰林院一个人都没有,这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纯粹的补偿,但他仍然挑挑眉,下了这个台阶:“多谢殿下。” 见钟昭识趣,并未狮子大开口地要他许诺别的东西,更没有死咬着谢停的事不放,谢淮的眉眼也舒展开来,把赵南寻叫了进来:“时间不早,你送钟大人回去吧。” 话落,看到钟昭表情有异,他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本王绝无其他意思,只是外面夜已经很深,说不定还会碰上巡查的官兵,大人一介文官,独自折返不安全,今夜过后不会再有人打扰大人。” 说着,他朝跟自己过来的侍从使个眼色,那人立刻心领神会,将一个木盒放到了钟昭手里。 不用说都知道里面肯定是金银玉器等物,钟昭清楚若他不收反而会让谢淮心里有疙瘩,也没有拒绝,道:“那下官告退。” 目送钟昭和赵南寻渐渐走远,谢淮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偏头对一个至今没起身的下人吩咐:“让你们王爷过来。” 得了这指令,那下人忙不迭地点头照做,而谢停也没有让他久等,怀里抱着个酒壶慢悠悠地进门,挥手让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待房间的门重新被关上,他一屁股坐在下首的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怎么,走了?” “不然呢?”谢淮理了下衣袖也坐下来,脸上仍有阴霾之色,“我早就说过让你没事不要总显摆那几个死士,好像派几个人搞跟踪就能安枕无忧一样。而且你非要派的话也不是不行,就当有备无患了,居然还能被兵马司发现。” 说到这,谢淮转头盯着谢停问:“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的是身在顺天府的青年,顺天府尹大概也知道这人的身份,但并不敢如实上报,谢停笑了一声,给自己兄长也倒了杯酒:“还能怎么样?弄死了呗。” 谢淮并未理会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冷着脸道:“江望渡没坚持用这件事拉你下水,你就偷着乐吧。一个替死鬼,死了便死了,但你要记住今天的教训。” 谢停见他不赏脸,也没有再劝,自顾自把那杯酒拿过来自己喝掉,又出声问道,“哥,你真觉得这事跟钟昭无关吗?” “不管有关没关,总之这件事情到此为此。”谢淮再度警告了一句,叹气道,“因为他,我们才能查到沈观在会试里做的手脚,太子日后绝不可能用他,就算他真的跟江望渡有点私交又怎样?” “这可不一定。”谢停嗤笑一声,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这事一出礼部确实干净了,太子的人被一网打尽;但那也太干净了,窦颜伯被砍了,咱们的人全没了。” 提到认认真真为自己效力好几年的前礼部尚书,谢淮的脸色也不好看,可他很快便摇头:“那是窦颜伯自己活该,谁能想到他连考卷都敢换。眼下纵火案拖了这么久,应该也快有结果了,无论最后如何,邢琮都逃不过一个失察之罪,这一盘算大家打成平手吧。” “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往钟昭的身边放人,至少最近不会,更不会是以这种形式。”听出他话里话外维护钟昭的意思,谢停嗯了一声,半晌后又低声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既然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这一下午都没有出现?” 谢淮闻言,略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欲言又止。 谢停捕捉到对方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很快问:“你知道?” “你府里的妾是白纳的?”谢淮看着弟弟疑惑的眼睛,极为无语地道,“钟昭一直没回家,身上的衣服却换了一套,看着还有点皱,你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我那么多妾,还不都是你让我纳的。”谢停小声嘀咕一句,随后又想到什么,惊讶得眉毛都飞了起来,“你是说钟昭他……” “咱们的钟大人也十八了,通人事有什么奇怪的,我像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时泽都好几岁了。”谢淮笑了笑道,“既然他要去做这件事情,基本就可以排除见江望渡这个可能了,而且要是脸皮薄点,也确实……需要避着点人。” 谢停已经忘了钟昭原本的衣服是什么样,但听到这话还是认可地点头:“这位小江大人去年刚杀了陈忠年,如今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要是钟昭对他起意,估计宁王府今天就得收两具尸。” “所以啊,你少疑神疑鬼的。”谢淮起身准备走,行至门口时又停下脚步道,“如果还是觉得担忧,等过两年我做主为他指婚,如此他便别想下这条船了。” “我看够呛。”谢停想起自己几次与钟昭交锋时,对方那个软硬不吃的态度,笑了笑后打趣道,“不过指婚么,时泽再大一些也该相看人家了,你就没考虑过?” 谢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世子妃的位子你嫂子已经有人选了,六品官也实在太低,要是定他妹妹,你嫂子得跟我拼命,且看他这两年有没有命往上升吧。” —— 另一边,赵南寻一路护送钟昭往家走,钟昭能非常清楚地听见对方呼吸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眼看着就是想说什么话,但是又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的样子。 他没出声催,安安静静地等着对方开口,直到两人再次拐过一个巷口,再多走几步就到钟家门口,赵南寻才终于按捺不住了。 “钟大人。”眼下已经到了宵禁时间,路上空旷得只能偶尔听见猫叫的声音,绝无人可以听见他们的交谈,但他还是压低声音后道,“能给我弟弟安排什么去处?” 钟昭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成了。 先前他说可以由赵南寻决定水苏以后去哪里,那并不是假话,如果赵南寻还是信不过他的话,他不会强行把水苏留下来。 这孩子前世太惨,哪怕不给他当管家也没什么,就当做好事了。 但赵南寻显然也很清楚,对于自己这种随时有送命风险的死士来说,就算将弟弟带走,也很难说能庇护他多久,索性不如赌一把,将宝押在钟昭身上。 “如你所见,我现在官职不高,无法保证一定能给他个好前程。”钟昭恒清楚面对这种过着朝不保夕日子的人,一味强调未来的花团锦簇作用不大,还不如说点眼前能看到的利益,“我们家的医馆缺人手,将他赎出来后,我会先让他去那里帮忙,如果他感兴趣,就先当学徒培养,如果不感兴趣,也可以以后再看什么行当适合他。” 钟昭留意着赵南寻脸上的表情,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点点变亮,停顿片刻后又道:“在他有能力自立门户搬出去以前,我会让他在我们家住着,衣食住行都不会短缺他一分一毫。” 赵南寻闻言沉默地点头,心中已经动摇了七八分,但还是没有立刻松口,犹豫了一下问道:“请恕小的冒犯,大人,您家似乎没有多余的房间能给他住。” 虽然对方说得好听,但是他自然不会异想天开到,真觉得钟昭会把水苏放在平等位置上对待,能当小厮看就不错了。 “我家现在的房子很小,钟兰渐渐大了,很多事都不太方便,应该不会住太久,搬走后自会给他留一间房。至于现在,可以先在我卧房打一张……”钟昭话说到一半,忽然发现赵南寻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才猛地想到什么,“我对你弟弟没兴趣,你大可以放心。” 水苏如今十三四岁,正是爱在家中养娈童的官员会喜欢的年纪,钟昭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提出要为他一掷千金,赵南寻不得不往不好的方向想一想。 钟昭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是多少有点哭笑不得,再次强调:“把他赎回来以后,起初或许也有别人会认为我心术不正,但我向你保证此事绝不可能发生。” 顿了顿,他又认真道:“我不会阻止你们相见,若你弟弟觉得我德行有亏,你大可以直接去宁王府告我贿赂威胁于你。” 第65章 他的言语不可谓不真诚,若换谢停来做为水苏赎身的人,断然不会有这番话。赵南寻眼神闪了几下,良久后深吸一口气,总算下定决心,端正地跪下抱拳道:“既如此,那小的和弟弟的身家性命,从此以后就交给大人了。” 钟昭低头看他,眼前仿佛又出现前世自己去乱葬岗时,在死人堆里找到的那张苍白的脸,半晌后他扶着对方的胳膊将人搀起来,一字一顿道:“必不负所托。” 第57章 吃醋 江大人是在吃醋吗? 为了让自己赎水苏的事情看起来比较合情合理, 钟昭作为一个对戏毫无兴趣的人,一连去他所在的戏班捧了近一个月场。 期间装死了好几个月的刑部,终于将贡院走水一事整理成条陈, 呈报给皇帝后, 给项大和项二扣了一顶愤世嫉俗、根本查不到真实身份的歹徒帽子,草草结案。 此事的发展丝毫没有出乎钟昭的意料,刑部起初就抱着用拖字诀将此事搞黄的念头,后面还附上了万荣自称无能的请罪折子。 不过当然,他的无能落到潭水里只是听个响,皇帝本人并未允准这位刑部尚书的请辞, 不痛不痒地申斥几句就揭过去了。 钟昭一看他这反应,就知道皇帝心里八成也清楚此事是谁干的,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想处罚太子, 所以连带着一开始就怀疑东宫的锦衣卫也选择了装聋作哑。 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水苏并不知情, 他已经提前听赵南寻说了他们的打算, 因此非常配合配合地在人前上演了一场厌恶戏班, 时刻都想逃离,一有机会就卷铺盖逃跑,但次次都被抓回来的戏码。 而这场戏的最后一幕,是又一次逃离未遂的水苏受不住打,从后台连滚带爬地跑到前面,脸上的戏妆被泪水模糊一半, 通身都很狼狈,随机抱住一位客人的腿哭诉:“求求您带我走吧。” 当然,钟昭就是那个客人。 这场戏做得无疑很成功,以至于当他在水苏的带领下找到班主, 提出要赎人离开的时候,班主掀了掀眼皮,都没觉得意外。 “我说你最近怎么心这么野。” 他一边伸出三根手指比价,一边看着水苏道,“原来是遇到了愿意把你赎出去的主子。” 水苏待的戏班在京城不算有名,他更不是什么名旦,三百两其实有点多。只不过钟昭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看到身旁一直装镇静的水苏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 算了,钟昭在心里这样想,对着班主点点头道:“没问题。” 把水苏带回去之后,姚冉乍一听说儿子带了个戏子回来,还花了钟家不知道多少年都花不上的钱,差点当场捂着心口昏过去,最后还是被钟北涯扶进屋的。 安顿好妻子,钟北涯手上做菜杀鸡时用的菜刀还没放下,就直直地盯着钟昭的眼睛,语气严肃地问,“你不愿意娶唐小姐,就是因为这么个玩意儿?” 钟昭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伸手要去接父亲手里的刀,不得不认真地保证道:“您先把这东西放下,我对他绝对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就是单纯同情。至于不想成亲,也跟这孩子无关。” “你只比人家大了不到五岁,干什么一口一个孩子。”钟北涯将信将疑,不全信他的话,但看着钟昭脸上的笃定,语气还是软了些:“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钟昭看见钟昭拿刀比划就觉得瘆得慌,倒不是怕对方往他身上砍,而是怕父亲不慎伤到自己。 此时眼看对方态度缓和,他赶紧将那把刀拿过来扔到一边,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 见儿子表情严肃,且从进门起就与水苏保持着不近的距离,钟北涯总算放下了一点心,上下打量了对方两遍,勉强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来咱们家医馆吧,你跟阿兰没有一个着意此道的,我跟你娘都快忙死了。” 钟昭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如今听到父亲主动提及,自然没有异议地说了一声好。那边水苏也担心自己不被接受,忐忑了一路,闻言喜不自胜,当即跪在地上磕头道:“多谢老爷!多谢公子!” “……”眼看事情解决,钟昭已经走到一旁的桌边倒了杯茶,听到这两个称呼差点当场喷出来。 钟北涯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眼睛瞪得老大:“你叫我什么?” “老爷啊。”水苏自知是被人花重金买来的,各方面都不敢跟他们平起平坐,抬起脸时额头还沾着土,非常认真地道“公子对小的恩同再造,从今以后小的必当好好伺候老爷夫人和公子。” 顿了顿,他视线一偏,以极快的速度看了一眼蹲在旁边,像看怪物一样看自己的钟兰,又铿锵有力地补充:“还有小姐。” “我,小姐?”钟兰一脸难以置信,恍恍惚惚地走进屋找姚冉,口中喃喃,“真是离谱了,我有一天居然也能被叫小姐……” 跟钟兰一样,钟北涯同样对这个称呼接受无能,倒是钟昭在最初的震惊平息下去后,拦了一把正要上前纠正他说法的父亲:“好了,让他把这里当家也不现实。” 话落,他对紧张到不住搅动双手的水苏道:“起来吧。” 钟昭这些天下了衙去听戏,白日也没闲着,典礼文稿的活交到他手里后,他已经改了三版上去。 皇帝照例挑剔了两句,接着就说按这个框架来,还让他着手起草了两回诏书。照这个趋势看,钟北涯迟早真配得上水苏这句老爷。 “那行,行吧。”钟昭虽然年轻,一言一行却已经自成风范,钟北涯微微抬头看着意气风发的长子,一时心中激荡莫名,颔首应了下来,转而问,“但咱们家就这点地方,你打算让他住哪里?” 他们家一共只有三间房,钟北涯和姚冉一间,他跟妹妹一人一间,甚至这一人一间还是后来见钟兰渐大硬辟出来的,肯定不能再无中生有弄出来一个。 钟昭也清楚这情况,将自己先前就想好的方案说了出来。 在钟北涯看来,自己儿子应该也不会真喜欢男人,钟昭从没想过父母会觉得此事不妥,谁料钟北涯听后登时道:“绝对不行!” 说着,他深思片刻后道:“把你的卧房让给他,从今天起你娘跟阿兰一起住,我跟你睡一间。” 钟昭嘴角抽搐两下:“你儿子又不是禽兽,有必要这样吗?” “怎么没必要?”自钟昭跟端王府有来往之后,钟北涯已经很少跟他拧着来,现在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坚定,表情极其固执,直接拍板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水苏听此一言,诚惶诚恐,小声道:“我随便打个地铺就行。” 他年纪介于钟昭和钟兰之间,身型却远较这个岁数的少年羸弱,钟北涯一看他这副单薄的样子,属于医者的那份仁心就开始发挥作用,甚至想给他开药,自然不可能让他在地上睡:“不用,这件事必须听我的,你不用怕。” 水苏感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嗫嚅着道:“可是……” 钟昭耐着性子立在一旁听他们分辩了两句,感觉简直鸡飞狗跳,想到现在宁王府放在他身边的人已经撤了,干脆提供另一个方向:“我去表哥那待几天,尽早找个离医馆近的、够住五个人的房子,然后举家搬过去,这总行吧?” 闻言,水苏登时更惶然不安,连忙摆手,想说千万别因为他一个人的出现影响大家的休息,钟北涯却摇头示意他别说话,当真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蹙眉问:“这样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钟昭心道当然张扬,但事到如今也没别的路可走,他无奈道:“没事,反正人都已经赎了回来,没什么能比这个更张扬的了。” 而且据他所知,今年考得比他差些的榜眼和探花,一个续弦了近年逐渐落魄但有钱的世家贵族,一个投身太子门下,老早前就在拿鼻孔看人,排场都比他大得多。 所以过不过分的,也就那样吧。 —— 当天傍晚,钟昭在约见几个房牙之后,提着礼物去找了秦谅,将自己家现在的情况跟人说了说。 秦谅还未娶妻过门,一口应下,直言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但是在拿着自己的东西,去秦谅那里暂住之前,钟昭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于是他来到了江望渡的院落外。 谢停的人手全数收回以后,巡卒也不再继续蹲守在这里,孙复听到外面的动静亲自开门,却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从上次孙复当着他跟江望渡的面编排谢淮,挨了一脚去外面罚跪了半天后,钟昭就再没见过对方这个表情,一时感到十分讶异。 第66章 “我招你家公子了?”钟昭琢磨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对主仆,这一个月来他重新调配了对腿伤恢复有益的药膏,有事没事就监督江望渡上药,眼睁睁看着对方左腿不敢用力的毛病一点点好转,自觉不该被这样对待。 他走进屋中时,江望渡还没有回来,孙复手脚极重地上了茶,茶杯撂下去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 “您当然没有。” 孙复终于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不过语气还是很差,“但钟大人这个时候来我们这里,想做什么大家都很清楚,就别多言了。” 听罢,钟昭笑了一下,这话以前孙复从来没说过,他们该干的事情都干了;但是今天他真不是来睡江望渡的,或者说重点不是这个,却得到了这么个评价。 他一时间也来了兴趣,略略抬手示意人继续:“然后呢?” 孙复看见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来气,咬牙道:“你……” “孙复?”就在此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道寻人而不得的声音,下一刻就有一穿着五城兵马司官袍的青年推门走了进来。 相比一年多之前,再看到江望渡穿着这身衣服走进房中,钟昭抬头望去,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曾经对方身上那股轻浮已经彻底褪去,逐渐有了坚毅沉稳的味道。 现在的江望渡,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有能力接过镇国公旗帜,成为大梁子民心中的战神。 钟昭晃了下神,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 “不是我请他来的。”孙复抢在他开口前对江望渡道,“钟大人不请自到,总不能把他赶出去。” “我知道了。”江望渡宽下披风放在旁边,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吩咐道,“你先出去,今夜钟大人在这用饭,去买点好酒好肉。” 顿了顿,他又轻轻扬起嘴角,朝钟昭挑了挑眉:“还留宿吗?” 钟昭侧过头盯着江望渡脸上的表情,过了好半天才确认自己没领会错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孙复一开始对自己会是那个态度。 但他还是有些不大信,语调放得很低很缓,含着笑问:“江大人是因为水苏,在吃醋吗?” 第58章 围炉 谈情。 听到这样一句话, 江望渡脸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扭曲。 孙复原本还磨蹭着没走,想听听钟昭会怎么回答那个问题,冷不丁话题跳跃到这里, 他缩了缩脖子, 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遁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钟昭看着江望渡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即坐在自己旁边,于是给他也倒了一杯茶:“怎么不说话?” “怕我一开口,钟大人就说我在吃醋。”江望渡冷笑一声,把那杯茶全部喝进肚子里, 转头见钟昭一副低头忍笑的表情,当即伸手推他一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昭被江望渡浑身散发出的不痛快逗到, 原本莫名其妙被父亲怀疑品行的憋屈感荡然无存,他现在几乎有点庆幸自己先来了这里一趟, 努力恢复面无表情后才佯装正色地道, “我去听了一个月戏, 你全程都知道,现在不高兴个什么劲儿?” 为着谢停最近很消停,太子跟端王也还算相安无事,钟昭跟江望渡这段时间没少去彼此的家中过夜,待到天亮再悄悄回去,频率高到孙复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钟昭以为江望渡不应该怀疑, 自己会对水苏有想法才对。 当然更关键的是,以他们现在这不清不楚的关系,江望渡有什么资格过问他的私事? 钟昭本该如此想,甚至可以讥讽地刺他几句, 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借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都能阴阳怪气半天。 然而事实是,一看到江望渡微蹙眉头抿着唇,再想想他现在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钟昭脸上的笑意根本控制不住,问完方才那句话之后没有得到回应,他就偏过头去不看对方,虽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但是肩膀一直在抖。 这样的生活安逸而平静,有点太好了,也跟两个人中间横亘着血海深仇的前世差距太大了。 钟昭这一刻什么都不愿意考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江望渡有了感情,像一个乌龟一样想着,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如果今生江望渡没作恶,我凭什么用前世这人的过错惩罚他? 钟昭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对他的仇恨在慢慢淡化,开始有了为面前的江望渡鸣不平的冲动。 这个认知让他逐渐冷静,脸上的笑容也终于得到遏制。但就在这时,忍了半天的江望渡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钟昭被对方按到下意识往后仰,江望渡用的力道不算重,气急败坏想让他不好受的成分比较大,于是他没生出什么反抗的念头,手伸出去也只是搭在对方腰上。 “江大人,有必要吗?”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笑意,“这样真的显得你很在意。” 此言一出,钟昭都有点惊讶自己居然能这么欠,这种调侃的话哪里像真实年纪已经二十八的人说的,倒像个货真价实的十八岁。 他发现江望渡脸上也出现片刻空白,随即便慢慢由白转红,看着更跟恼羞成怒没什么区别了。 钟昭此时已经愉悦到了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地步,见状拖着长音,就是不肯直接讲实话:“不瞒江大人说,我跟水……” 很可惜,他的后半句话没照原本的节奏说,因为还没等水后面的苏字说出来,江望渡就松开其中一只手,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的力道跟掐他脖子差不太多,绝对算不上重,但已经足够彰显出江望渡的愤怒。 钟昭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江望渡是真的来火了。而也确如他所料,江望渡扇完这下就放开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后退两步,嗤道:“也是,钟大人现在能为陛下拟折,这是何等荣耀?你在外面宠幸个戏子而已,岂是我能过问的?” 话落之后,他重新坐在了一旁的座位上,心平气和地道:“算我玩不起,等下孙复回来吃完这顿饭,钟大人就回去吧。” “别这么说。”钟昭用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没有再说什么刺激人的东西,“刚刚你没让我说完那句话,我跟水苏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之所以赎他出来……”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了一下,还是没把赵南寻这号人引出来,只是道:“之所以赎他出来,就是觉得这人很可怜,没别的意思。” 江望渡心火犹未消,直接把手从底下抽了回来,寒声道:“什么叫没让你说完那句话,合着这一切还是我的错?你爱跟谁好跟谁好,吃完这顿饭就给我滚。” 眼瞧着光动嘴解决不了,钟昭绕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抱住坐在椅子上的江望渡的腰,低声道,“是我不好,说了混账话,但我跟水苏真的什么都没有,江大人饶我一次,哪怕是看在我现在无家可归的份上。” “什么?”江望渡立刻从这句话里捕捉到重点,推他肩膀的手停了下来,“你家房子好好的在那里,怎么会无家可归?” “就是因为水苏。”提到被迫从家里搬出来,钟昭依然很无奈,但也好在有这么一遭,否则他现在还想不出哄江望渡的理由,“我家没有多余的卧房,我本来想着在我那间屋打个床,谁知我爹也信不过我,这不,把我赶出来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听到江望渡发出一声轻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说道:“然后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找一个至少有四间房、还不能太贵的宅子,否则根本就回不了家,我爹防我跟防贼一样,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像酒色之徒。” 江望渡垂眼看他,不轻不重地哼道:“连着那么多天去捧一个人的场,还豪掷几百两把人带回家,我要是你爹,估计得打断你的腿,看你敢不敢在外面浪。还想在你那间房打一张床,我看你像床。” “不生气了?”钟昭蹲得腿一阵阵发麻,但还是维持着现有的姿势没动,笑道,“大人不是赏了我一巴掌么,就当替我爹教训过我了。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妥,考虑得太浅,以后再也不会了。” 钟昭这张脸生得很得天独厚,明明不是什么多情人的样貌,没表情时甚至稍显冷淡,可眼中含情的样子又实在打动人心。江望渡看了一会儿,也确实生不起气来,抬手摸了摸他左边脸颊:“疼吗?” “当然。”钟昭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但听到这话还是低笑道,“要不江大人让我打回来?” 江望渡轻轻嗯了一声:“等晚上上了榻,我让你打回来。” 第67章 “你这个人真是……”钟昭一时语塞,看着他睫毛忽闪忽闪在脸上留下的阴影,感觉自己心里某一块柔软得不可思议,良久后轻轻在他臀侧拍了一下,“行了,轻舟,这便算我已经讨了回来,不必内疚,你打人一点也不疼。” “那是我没真的想收拾你。”江望渡一听这话就笑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冲人挑了挑眉道,“就你这样的放到校场上,我一个人吊打八个不成任何问题。” 他开口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带着独一份的自信和张扬,钟昭看得眼热,喉结轻轻地滚动一下,捏着对方的下巴让他抬起了头。 江望渡不躲不避,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几乎是在鼓励。 钟昭受不住这个,当然他也不想忍,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可就在两张唇碰上的前一瞬,房间的门忽然被撞开,孙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门外挤了进来,一开口就是:“公子我跟你说,今天的菜可便宜了,我……”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憋了回去,他看到屋内两人后,登时惊叫一声:“你俩和好了?” “……”刚刚大好的气氛被毁得干干净净,钟昭闭眼,重新坐回自己一开始的位置上,“孙复,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碍事。” “你觉得我碍事也没有用,我认识公子的时候你才刚出生。”孙复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随后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江望渡,“公子,你这立场也太不坚定了!” 江望渡一句话都没有,端着茶杯欲盖弥彰地转过头。钟昭好声好气地再次给人把整件事情解释了一遍,孙复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但还是斜着眼:“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在我们这住一段时间?” 钟昭轻轻颔首:“短则几天,长则半个月,主要看宅子找得顺不顺利。不过当然,若江大人赶我走,那我肯定立刻就得走人。” “你简直烦死了。”他这话说得太假,江望渡怎么可能赶他。孙复把手里东西放到旁边,瞪了他一眼,走到江望渡身边嘀嘀咕咕,“您不从镇国公府拿银子,皇上赐的东西更不用,太子那边也好长时间没接济咱了,兵马司那点俸禄,想供三个人的吃喝可没那么容易。” 孙复讲话时并没有避人,钟昭听得清清楚楚。他皱了皱眉,没想到谢英在银钱上也不大方。 他对此感觉很匪夷所思,不过转念又想,江望渡以前穿的用的都不是凡品,也就最近一年没怎么置办新衣服,估计从前谢英没少给人塞钱,不会在这方面短了他。 而现在之所以不给,八成是因为江望渡频频不听指令,谢英看不惯想给个教训的缘故。 钟昭的思绪已经飘出老远,那边江望渡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让钟大人给,他刚花几百两买了个小男孩儿,肯定不差这点饭钱。” 刚刚逗人的时候挺爽,现在再听怎么听怎么尴尬,钟昭把兜里所有银票都放到孙复掌心里,回过头苦笑道:“你还是别说了。” “怎么,敢做不敢认?”江望渡从椅子上站起来,拨了两下菜篮里的东西,略一思忖之后道,“家中好像还有几坛酒,围炉,今天咱们跟钟大人不醉不归。” 他说不醉不归,其实照现如今的情况,即使醉了也不必归。钟昭原本想提一嘴自己明天还要去翰林院,但想到就算把江望渡和孙复加在一起,依然喝不过他一个人,也就放弃了,很快就熟练地挽起袖子对孙复道:“我跟你一起弄。” “别,别。”孙复假笑,“我可不敢使唤钟大人,您还是坐稳了,好好跟我家公子一起等吃吧。” —— 在江望渡的指挥下,孙复直接将锅子架在了院中,肉熟后飘出去的味道传出去老远,钟昭耳力不错,甚至能听到打更人途经此处,从嘴里发出的一声骂:“哪个王八蛋大半夜吃这个,也太香了。” 钟昭忍俊不禁,还是站起来帮孙复下了点菜进去,江望渡看他俩都在忙活,也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跟着折腾了两下。 只不过虽然从小爹不疼嫡母不爱,但是江望渡到底还是少爷出身,这种粗活做得并不算多,没弄几下就烫了一下手。 钟昭拧眉拽过他的手看了看,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红。孙复撇着嘴看不下去地道:“钟大人,你还是坐下吧。我本来就是公子的小厮,现在你们俩这……” 停顿一瞬,他才继续道:“伺候你们俩也没什么。要是你执意帮忙,我们公子同样不能闲着,反而会过很久才能吃上。” “好吧。”钟昭做饭其实挺好吃,听罢遗憾地推出涮肉的队伍,给自己跟江望渡各倒一杯酒,道,“不是说要不醉不归?” “等等再喝,着什么急。”江望渡摇头,将自己换到钟昭身边坐着,半靠在他肩膀上,懒懒地道,“阿昭,我给你唱首歌吧。” 钟昭心思一动,他只在前世听谢停说过,江望渡的生母蓝夫人歌喉是一绝,想来她的独子也不会差,还真没亲耳听过。 此时有了见证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先自顾自地干了一杯,然后说道:“你唱。” 江望渡看他那假正经的样子就知道他感兴趣,轻哼一声也饮了一杯,张口轻轻地唱了起来。 这是一首苗疆曲子,钟昭从没有听过,连里面的内容都听不懂。 不过乐曲这东西往往不知其词,依然有一定几率可以明其意,孙复听到这首歌后神情变得悲伤起来,他自己也感觉不太舒服。 这首歌听上去有些婉转凄凉,像游子思念故土,也像悼亡一个人,总之不是什么欢快的调子。 夜风轻拂,石桌前的烛灯将江望渡的眉目浸润得有些温柔,钟昭侧头注视着对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明明近在咫尺,他却忽然觉得江望渡离自己很远。 待一曲终了,他不自觉就将这几句吟唱记在了心里,出声问:“你唱的是什么?” “算是情歌。”江望渡一杯接一杯地喝,听罢笑笑道,“是我从我娘那里学来的,她想唱给她从前的情郎,可是那人早就死了,所以唱起来难免哀伤,你凑合听。” “很好听。”钟昭在他再次给自己添酒时,盖住了对方的杯口,“再喝下去你就醉了,不是说想灌我?自己先倒下算什么。” 江望渡一听有理,果然放下了酒杯。钟昭遂松开手,又问:“你娘的情郎是怎么……去世的?” “你没听说过吗?”江望渡诧异地瞥人一眼,又很快倚上来,慢悠悠地讲解道,“他是苗疆有名的勇士,跟我娘也算郎才女貌,结果他们当时的首领狼子野心,妄想在中原自顾不暇的时候分一杯羹,偏偏碰上了我爹这个杀神。” 他说到此处抬起一只手,五指并起在空中划了一下,就像是落下一把刀:“我娘那个情郎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就像这样,把当时跟我爹、桓国公曲连城结拜为三兄弟的将军杀了。事后时局逆转,我爹亲手将他碎尸万段,尸骨扔给野狗啃食,留下的残渣一把火烧了。” 后面的事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蓝夫人被江明看上,被迫委身给了他。钟昭早就知道她出嫁是一出惨剧,上位者不知死活野心膨胀,战败之后却要一介女子去偿,但是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等渊源。 他想了想自己从前听说的,江明看到蓝蕴之后就一见倾心,甘愿为她放下屠城念头,善待苗疆百姓的故事,平白觉得毛骨悚然:“镇国公知道他们是一对吗?” “我不是很确定。”江望渡歪着头想了想,如实道,“但据我的观察来看,应该是知道的。” 钟昭听到对方的回答沉默片刻,将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江望渡于是顺理成章地改靠为躺,直接枕在了对方的腿上。 过了一会儿,钟昭低声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出来呢?” 以蓝蕴和江明这样的关系,说是一句生死仇敌都不为过,江望渡这个当儿子的不愿意在府里住,没道理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钟昭问得认真,谁料听了这话,江望渡却笑了起来:“那当然是因为我娘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啊。” “什么?”钟昭表情一滞,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早些年我还小,我爹也总是过去看她,两相比较之下,她肯定更喜欢我。”江望渡语气轻描淡写,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嘴唇颜色明摆着比刚刚淡,“可后来我爹一步都不肯踏足她的院子,她乐得清静,便也不想看见我了。” 说着,未等钟昭再开口,江望渡又接着道:“她绣工好,但是一向很少给我缝东西,为了一件里衣和剑穗,我在她的门前跪了三天,至于送你的衣服么……” 第68章 大约是真的醉了,他终于愿意把以前不肯说的事情说出来:“我答应她,从此再也不要回国公府,再也不要去见她。” 现如今剑穗和那套绣着苗疆纹样的衣服,都在钟昭那里放着。孙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煮好的菜端出来,回房关上了门,他圈着江望渡腰的手臂有些不稳,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还给你。” “不需要。”江望渡撇了撇嘴,在钟昭的怀里翻了个身,“既然已经送了你,我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但你直到现在,都没在我面前穿过那套衣服,我不是很高兴。” 他半眯着眼,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你若觉得抱歉,就赶紧穿上给我看看,最好是去翰林院、乾清宫、文武百官面前都晃一圈,就像替我扬眉吐气一般。” 江望渡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昭,我太想混出名堂了,但武官出头必须等待战机,不像文官有那么多机会接触陛下,往上攀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坦白来说,钟昭觉得江望渡这思路有些不通,比起压抑过后的酒后吐真言,更像想说一句说一句,还是接不太上的那种。 他不知道穿着娘亲做的衣服,去别人的面前转一圈能证明什么,但是钟昭现在几乎没法往深里考虑,张口就要答应对方。 “好,我……”但钟昭的头点到一半,忽然想到朝中、甚至光是翰林院去过苗疆的人都不少,江望渡送他的那套衣服图案其实蛮明显,要是真穿出去,肯定会有有心人猜出这东西出自蓝蕴之手。 他当然不会忘记江望渡是谢英的下属,此时这人虽已经神情萎靡,靠在他的怀里快要睡过去,但是江望渡忽然跟他说这些的目的,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江望渡似乎也没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讲完那番话就直接抱着他的手臂睡着了。 钟昭原地枯坐半晌后,带江望渡回房,到最后也并未满口答应对方的请求,轻声道:“我脑子很乱,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 作者有话说:孙复:你俩根本没吃饭[愤怒] 第59章 默契 他们哪怕在互相提防上,都很有默…… 第二日, 钟昭照常当值,忽然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来了翰林院,说皇帝点名要他进宫一趟。 此时距离钟昭上任尚不足半年, 单独进宫面君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殊荣, 于是一时之间,诸位同僚看他的目光都极为火热。 不过在这中间,先前经常进宫,经常被批得满头包的唐玉宣显然有不同看法,一脸同情地凑过来低声道:“陛下追求精益求精,原本已经通过的文稿被打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钟大人若是去了之后被骂了,也千万别往心里去。” 钟昭侧头看着这位唐大人早生的华发,当然听得出来对方是真心提醒, 虽然皇帝召他的原因应该跟文不文稿没什么关系,也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多谢唐大人。” 话落, 他便起身正了下衣冠, 随着前来传召的太监走了出去。 钟昭不算是健谈的人, 但是这毕竟是第一次被皇帝单独召见,他仔细想了想,还是给领路太监塞了张银票,道:“公公……” “钟大人不用客气,想问什么直接问便好。”那太监看着大约有三四十岁,轻轻将钟昭的手推回去, 看出他眼里的不解后笑着道,“杂家姓霍,虽然是御前的人,但是也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在来之前的时候她便给我留过话, 但凡是大人想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听罢,钟昭皱起的眉头不但没有舒展开,反而更加觉得不妥。他跟皇后从无交情,若是谢淮的母亲淑妃派人来说这话,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事情,但来自皇后的关照,只是一听便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多谢公公。”钟昭沉吟片刻,谨慎地问,“不知陛下召我……” “大人放心。”霍公公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安抚似的一笑,轻声道,“不是什么坏事。” 皇帝派身边的太监召见,召的还是他这么个初入官场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闲聊话家常,既然不是问罪,那便只能是任命。 钟昭道了一声多谢,琢磨着最近京中能上达天听的大事小情,冷不防霍公公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钟大人,待到出宫的时候,翰林院那边应该也散衙了,您今日有什么特殊的安排吗?” 钟昭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左不过是回家,公公的意思是?” 随着断断续续说的这几句话,两人已经快走到皇帝所在的宫门前,霍公公在原地停住了脚步,显然不打算送他进去,笑了笑道,“想必您也有所耳闻,咱们晋王殿下向来不怎么喜欢诗书,娘娘听闻殿下跟大人有些交情,高兴的不得了,直说希望他跟您多学学。” 钟昭听着这拿谢衍做筏的恭维,连连摇头摆手,霍公公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娘娘的意思是,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钟大人把端王世子辅佐得那么好,能不能也去照管下咱们晋王殿下?” 谢衍虽然只比谢时泽大两岁,但两个人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叔侄,若是钟昭真的应了他的话,那这件事情就会怎么想怎么怪异。 当然更重要的是,谢时泽行事已成章法,很有自己的主意,比起货真价实的师徒,他更像是这位性格孤僻的世子的玩伴。 而他之所以去做这个玩伴,全因谢时泽父亲是他选定的主君。 钟昭不清楚皇后的目的,但他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极力推拒:“下官愚钝,本也教不了世子什么,不过是端王殿下抬举罢了。” “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您可是今年的文状元,才情天下皆知。”霍公公晃晃脑袋,“时辰不早,您也该进去了。殿下已经答应娘娘,今日便会在府中等您登门。” 对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钟昭就知道皇后跟晋王早就有了决断,此番充其量只能算是通知,根本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够拒绝的。 但愿谢淮知道后别多想。 钟昭无奈地在心里叹气,对霍公公拱手:“那下官先进去了。” —— 乾清宫,大梁皇帝办公和接见朝臣的地方多半都在这里。 入内后,钟昭在更得皇帝信任的太监的带领下一路往前走去,没过多久就见到了身穿龙袍坐在上首、低头蹙眉的本朝天子。 而在他身前,还站着谢英以及一位身穿官服、表情郁闷的老臣。 听到脚步声,这两人都回过头,钟昭拜过皇帝后一一对他们见礼,同时也认出了这位老臣是谁。 兵部尚书牧泽楷,晋王谢衍的外公,宫中皇后的父亲。 “今天召你来没别的事。”屋内几人无不手握大权,钟昭不过一介六品文官,自然提起了十二万分小心。皇帝看他一眼,又很快把头低了下去,声音里透着几许久病疲乏的淡漠,“舞弊案主犯曲青云的兄长曲青阳逃了,拉起一帮平时就在当地作乱的山匪,杀了几个官兵,眼下还不知跑到了哪里。” 说着,他嘴边溢出一丝冷笑,带着几分狠意道:“朕前脚刚厚葬了桓国公,他后脚就敢给朕玩犯上作乱这一套。你也颇受此案所害,等下户部尚书来了,商议完毕之后,你即刻给朕拟一道旨出来。” 皇帝声音很轻,语气却带着一股凛然,显然是当真动了肝火。 这件事情前世并未发生,钟昭尚且有些理不顺前因后果,但听此一言立刻肃容跪地道了句遵旨。 “起来吧。”按理说紧急到当下商议出结果,立刻就要拟制用印的旨意,一般轮不到钟昭这种职级的人来写,更不需要他也站在这里旁听议程。皇帝让他平身之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带着几分审视意味地缓缓道,“你前阵子的文稿不错,人也机灵,所以朕让你来做这件事。若办不好,朕拿你是问。” 皇帝给他破例自然是好事,但也伴随着巨大的危险,钟昭感觉到谢英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迅速意识到如果他这道旨意写得漂亮,以后办差的机会少不了。 他轻吸口气,声音低而稳:“臣领命,必不叫陛下失望。” 这话说出口后,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头,好半天都没人说话,房间中的氛围一时有些沉重。 牧泽楷老神在在地在旁边站着,仗着岁数大跳出来缓解气氛,颇为感慨地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啊,臣像钟大人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混在哪里玩呢。” 随着他调侃了这么一句,原本一言不发的谢英也咧咧嘴角,把头转向钟昭,半开玩笑道:“是吗,我怎么听说钟大人背地里也挺能折腾的,天天去捧一个优伶的场不算,还把人带回家了?” 第69章 钟昭闻言额角一跳,真没想到谢英能当着皇帝的面讲这种事。他掀开眼皮看了眼上面那位的脸色,见对方对此不感兴趣,这才出声:“下官对他只有同情。” “钟大人家是开医馆的。”出乎钟昭意料的,牧泽楷笑着在一旁替他分辩了一句,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怜惜弱小也正常。” “哪里正常?”谢英目光灼灼地继续,“给这样的人赎身可少不了银子,钟大人上任才多久,你家中的医馆能挣这么多吗?” 谢淮跟钟昭的来往从来就没有避过人,先前在曲家的灵堂里,就是他带着钟昭出席的,此话一出,刻意找事的痕迹就太重了。 垂眼随他们聊了半天的皇帝终于听不下去,不耐烦地打断道:“差不多得了,朕找你们来是商量正事的,虽然现在何尚书没到,但你们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皇帝已经发了话,不管谢英有多么想给他上眼药也只能憋回去,钟昭随之再度沉默下来,听他们将话题拉回曲青阳脱逃的事情上,总算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那日曲青阳挣脱差役约束跑到大街上,江望渡将他拦住押回去后,不止在曲青云和其妻儿身边放了眼线,提防谢停的人暗中截杀,同时在曲青阳身边也留了人。 而他这次去沧州干苦力活儿,出其不意杀死看守的士兵,穿上对方的衣服往外逃,也是被江望渡的人发现、并且第一个上报的。 曲青阳从小到大都不干好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偏偏他功夫练得并不差,同时还很善于拉帮结派。这一点从他官位被夺,江望渡暂领南城事务,在收服人员上颇费了一番功夫上就能看得出来。 沧州地处偏远,一直以来都是流放之地,但是同样聚集着一帮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土匪。他们天天跟官兵打交道,大本事没有,骚扰人的本事一流,你打我我就跑;你不打我我就到处偷偷抢抢。 曲青阳逃出服役的采石场时杀了很大一批人,完全没考虑仍旧被看守着的自己的妻子儿女,孤身上山与这帮山匪来了个会合。 然后也不知怎么商谈的,这些人还真就跟着曲青阳一起走了。当地守军收到采石场的消息,带着大批人马上山的时候,只看到了几间他们留下来的空房子。 事后沧州满城戒严,严查进出城的百姓,但是一连三天过去,都没有搜查到曲青阳一伙人的踪迹。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曲青阳俨然已经把一切都豁了出去,甘愿一辈子当草寇土匪,也不愿意安生地待在流放地。 而让一个无所顾忌、身边还有一大票兄弟的人流窜出去,会闹出什么样的事简直可以想象。 手底下的人犯脱逃是大罪,沧州那边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事捂下来,结果江望渡派过去的人看不下去,自己把消息放了出来。 没过多长时间,曲青阳在附近一城出现,大规模抢夺财物后再度消失无踪,便彻底瞒不住了。 严格来说,这个乱子其实算不得非常大,哪朝哪代都有名号叫得响的山匪,真掀起风浪来,通常由当地或就近调兵就能解决。 但曲青阳这事坏就坏在,他曾是曲连城捧在掌心的嫡长子。 一代名将的儿子跑去当了土匪,而且手段残暴,走到哪作恶到哪,对皇帝的名声非常不利,会让很多人不由得去思考,是不是因为上位者有错,英雄之子才会寒心,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江望渡派到沧州的人将此事汇报到了东宫,沧州的守军层层上报,将此事汇报到兵部,然后于今天一道报告给了皇帝。 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后,皇帝果然大怒,决定由朝廷派兵将其捉拿归案,然后着重处理,以儆效尤,现在商议的重点就是派谁领兵,以及军需如何供应。 历经近半个时辰的等待,户部尚书何归帆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而此时谢英正说到激动处,端正跪下道:“此事影响太过恶劣,对父皇声誉的亦有损伤,儿臣举荐镇国公次子江望渡,领兵剿匪。” 钟昭清楚自己目前在这种大事上插不上话,所以一直以来都只是站在一边,认认真真地想着这一整件事情,动都没有动一下,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低头轻笑。 因为他忽然想到,太子今天和兵部尚书一起过来,只能说明江望渡至少昨天就知道了这件事。 而江望渡昨夜酒醉成那样,抱着他的胳膊迷迷糊糊地哼哼,但从始至终,要命的话一句都没说。 与此同时,水苏的身份以及他想要对方未来替自己做什么,钟昭同样没有告诉江望渡。 虽然在这时候想这些不太好,但钟昭依然不得不承认,他们哪怕在这一方面,都非常有默契。 第60章 恩爱 这种感觉就像是公开彰显恩爱一样…… 谢淮手上没有什么可用的武将, 曲青阳逃窜这件事直接绕过了他,前不久户部尚书才接到消息,然后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进屋先闷头给皇帝行礼, 头还没有磕完就听见谢英在那里推举江望渡, 一口气差点没喘匀。 钟昭冷眼在旁边看着,只见何尚书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太子殿下,这恐怕不合适吧。” 江望渡一年内给了端宁两府两次难堪,还间接扳倒了前礼部尚书,何归帆对他虽不至于说恨之入骨, 但也不喜欢到了极点。 那边谢英在皇帝的示意下起身,听到这句话后,直接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哪不合适?曲青阳上次脱逃就是江指挥使帮忙捉回去的, 他以前南城那批人现在也归江指挥使管辖,甚至江指挥使的父亲, 以前跟桓国公的关系也很好。” 提到桓国公, 屋内的人显然都想到了在曲家灵堂里发生的一幕, 谢英当时虽然没去,但是事后也有所耳闻,笑了笑道:“长子被打成那样了都要给老友上香,还有什么比让他的次子带兵抓人,更能彰显我大梁天威不可冒犯的吗?” 何归帆沉默片刻,换了个方向游说道:“可是小江大人在此之前从未独自带兵, 此事实质性的危害虽然不大,但流言亦会伤害根基,如果一时间没抓到人……” 说着,他见皇帝迟迟不接话, 谢英也只是颇具讥讽地看着他,转过头去,试图从兵部尚书那里寻求认同感:“牧大人觉得呢?” “我?我觉得让年轻人历练历练挺好的。”牧泽楷跟与太子和端王都没来往,纯粹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是回了一句后,又看向皇帝,“这样的事情,若派名将出山显然没什么必要,可现在军中的形式……小将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他的话说到这里,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一副正在思索的模样,牧泽楷于是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如太子殿下方才所言,江指挥使身份适宜,且他先前在边关待了半年,收获一众老将的称赞,能力也有,何不让他一试?” “这样的事情是能拿来给他练手的吗?”何归帆越听越觉得大事不妙,眼看着皇帝似乎真动了心,忙做起了最后的挣扎,“臣还是那句话,小江大人很好,但他没有独自带兵的经验,一旦……” “行了,何大人若是能想出一个比他更好的人选,也不必在这里车轱辘。”谢英听见他这番话,直接笑着打断,转向皇帝认真道,“江指挥使曾是儿臣的伴读,出于避嫌儿臣本不该说这话,但是事实如此,他确实很合适。” 钟昭是第一次见识谢英在皇帝跟前的说话风格,这位显然口无遮拦惯了,说到一半,又看了一眼何归帆,慢悠悠地补充:“不过何大人难道不是文官?对调兵遣将应当没那么在行吧。牧大人都说他没问题,您究竟在质疑什么?” 何归帆不是嘴皮子利索的人,何况今天这件事他确实是最后知道的那个,眼下被直接怼到头上,一句回敬的话都说不出来。 大获全胜的谢英微微一笑,又重新看向皇帝:“父皇?” “让江指挥使下午进宫一趟。”皇帝没直接说可与不可,招手换来一个太监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后又对牧泽楷和何归帆道,“你们回去以后就给朕动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部署,无论最后选定的人是谁,七天内必须出兵。” 话罢,皇帝不想再听什么多余的话,直接挥挥手示意他俩出去,继而对旁边伺候的太监道,“给他搬张桌子和椅子过来。” 说则,又看向钟昭:“用最快的速度写,若是没什么问题,即刻就可以用印颁布出去。” 钟昭前世没机会当官,从来不知永元帝行事如此雷厉风行,闻言立刻感觉到了浓浓的压迫感。 第70章 不过入了朝堂最怕的不是被施加压力,而是无人问津,只要能被皇帝看进眼中就是好事。 他再次跪地回道:“臣遵旨。” 皇帝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钟昭起身的时候,正赶上牧泽楷带着几分笑意从他身边走过,而吵架没吵赢的何归帆心情则没那么好,满面菜色地跟在对方身后,路过钟昭的时候视线下移,若有所思地在他腰际位置扫了一眼。 眼下桌椅还没有搬过来,察觉到对方探究的视线,钟昭下意识抿唇,站得更直了些。 虽然今生不会再做死士,但前世的很多习惯还是影响了他,比如衣装从简,不爱戴什么佩饰,腰间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 可今天,他在那里挂了个东西。 这东西以他如今的身份来看,已经算不得十分贵重,而且还在昨天晚上的时候被粗糙地改过几针,跟原本的样子有了些出入。 钟昭不觉得何归帆能看出名堂,因此没有闪躲的意思,甚至当对方目光停留在这枚剑穗上时,心中生出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眼下太子和端王分庭抗礼,他在端王外祖父面前佩戴江望渡的剑穗当装饰,对方不由得感到好奇,但是根本认不出来。 钟昭想着这些,眼中含笑躬身退到一边,隐约跟昨天说想让他穿那套苗疆衣装进宫逛一圈的江望渡,有了些共通的情绪。 尽管原因可能不同,但这种不能宣之于口,只有彼此知道的暧昧情事,确实在他心里点了把火。 说得夸张点,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大家面前彰显他们有多恩爱,但其他人还对此一无所知一样。 —— 牧泽楷和何归帆离开以后,乾清宫重新恢复平静,只有钟昭聚精会神写字的声音分外清晰。 待到笔落之时,他将字迹尚未干涸的折子呈到皇帝面前,这才发现谢英其实一直都在屋子里待着,只不过一句话都没说。 比起刚刚的口齿锋利字字带刺,此时的谢英取代了皇帝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研磨,低下头敛着眸的模样不像平时不可一世的太子,倒像是个普通人家孝顺父亲的儿子。 “写得不错。”钟昭垂首等了片刻,终于听到皇帝略带满意地将那张纸放下,长长地出了口气问,“想要点什么赏赐?” “为陛下分忧,不敢受赏。”钟昭眼睛都没抬一下,回得中规中矩。 皇帝闻言轻笑,并不把这话听进心里,连犹豫都没有便道:“三百两银票稍后就会有人拿给你,权当朕也支持你动一次同情心。” 说着,他挥手让谢英站得离自己远点,往椅背上靠去:“说实话,那钱当真是老二给你的?” 钟昭先前跟江望渡说这事自己考虑不周,实际上并没觉得怎么样。但现在前有谢英不怀好意地提及,后有皇帝不知道为何也以此调侃,他是真有点后悔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瞥了旁边乐得看戏的谢英一眼,毫不脸红地回道,“此事与端王殿下无关,全都要仰赖太子殿下。” “是吗?”这话一出,皇帝将钟昭刚交上去的那张纸拿给心腹太监,指使他将其送出去,明显来了几分兴致,“说说看。” “……”钟昭朝谢英拱拱手,眼中没有一丝准备将对方拉下水的抱歉,抬起头后便将自己因为摘星草和东宫产生的那点纠葛,掐头去尾地给皇帝讲了一遍。 他有意省略中间的冲突,只说江望渡从他这里买走了其中一株药,谢英替他出面答谢,最后双方都救下了自己想救的人。 前世钟昭到死都不知道那草治的是宋欢,但皇帝自然是知道的,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英一眼。 谢英对此的反应是赔了一声笑,走到皇帝身后给他捶起了背。 “行了,你回去吧。”跟三五个大臣会面到现在,皇帝已经有些精神不济,努嘴道,“回去等着熬一两个月,朕提你当侍讲学士。” 侍讲学士比修撰高了一整级,是从五品的官职,钟昭今天过来之前还有些忐忑,完全没想到往上升的第一步会迈得如此轻松。 他眼皮一跳,俯身谢恩,再站起来时总算回过味来,大约是窦颜伯倒了,皇帝不想谢英太得意,所以想通过他给谢淮一个甜头。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有没有较量的意思在里面,啵一下升官的人都是他。钟昭走出去前下意识往谢英得到方向望了一眼,想看看这个方才还给他下绊子,结果反手就被皇帝打了脸的太子是什么表情。 不过出乎钟昭意料的,谢英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神态,而是微微垂眸打量着他腰间那个小小的剑穗配饰,许久后才抬起头与他对视,接着轻轻笑了一下。 ----------------------- 作者有话说:何归帆:这什么东西,没见过[问号][让我康康] 谢英:呦,秀恩爱呢[吃瓜][好的] 第61章 追查 秦谅一直在查贡院走水案,你知道…… 钟昭出宫的时间比预计要早, 七月下午的日头非常足,翰林院那边目前也还没有散衙。 但想想霍公公的话,他还是跟上头告了个假, 回江望渡的小院换下官服, 准备直接去晋王府。 他原本在这里没有多余的衣服,仅有的几套还是水苏刚刚送来的,因为钟昭回来得太快,正好撞见水苏将他的一兜行李交给孙复,孙复接过后暗戳戳套话,问他们俩到底有没有一腿的一幕。 “……”昨夜先行回房之前, 孙复就已经恢复了对他的客气,钟昭以为这人已经相信自己了,见状不由感到十分无语, 招手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的水苏叫过来,“正好你在这里, 吩咐你一件事。” 孙复这人油盐不进, 问起问题来一个接一个, 水苏老早就想跑,听到这话顿时大喜,小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半弯下腰听。 乾清宫各方势力的人都在,谈话内容很快就会传出去,所以钟昭也没避人:“你去端王府找苏流左,就说皇后娘娘命我去一趟晋王府, 回来后再来向殿下复命。” 水苏在戏班长到十四岁,连京城的路都没有认全,估计连端王府在哪里都找不到,更别提顺利见到苏流左, 把钟昭的话递进去。 听到这命令,孙复眼珠子瞪大了几分,看着钟昭正要讲话,水苏却已经应道:“是,公子。” 说完之后,他毫不拖泥带水地一福身,紧接着快步转身朝门口走,像是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有可能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 “看到了吗,就这样。”钟昭早就知道水苏有这样的能力,从已经傻眼的孙复手里将行李拿过来,自顾自朝卧房方向行进,在彻底关上门的前一瞬停下了扶门的手,“你跟你们家大人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唯一的区别是他比你聪明,没事少乱猜。” 闻言,孙复沉默了,甚至没提起精神反驳聪不聪明这个说法。 钟昭快速换好常服往外走,推门便见孙复还站在那里,并且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看到他重新出现,嘴唇非常缓慢地翕动两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说。”钟昭道。 “他这样的身份,怕是还没靠近那边的大门,就会被侍卫拦下。”孙复艰难地问,“你让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去碰端王府的壁?” 听到这样一番问话,钟昭颇为好笑地一挑眉,没想到孙复揣度他俩到底怎么回事时很大胆,这时候反而觉得人家是个孩子了。 钟昭摇了摇头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是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完成我交代给他的差事。而且你说的这些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把他买下来,他总要对我有用才行。” “你还真是狠心。”孙复听罢,表情很是复杂,既有几分对钟昭跟水苏之间确实什么事都没有的放心,又有几分仿佛今天才认识他这个人的讶异,好久以后才道,“钟大人请吧,小的送您出去。” —— 作为母家强盛的皇后嫡子,尽管谢衍本人还是一个有点任性的小孩脾气,但是晋王府的府邸却是除东宫以外最为豪华的。 钟昭一走进来就能感觉到,这里比他去过的端王府和宁王府要大得多,亭台楼阁宛如书画大师的作品中那样精美,各类名贵花卉争相开放,假山附近的清泉潺潺流淌,养着一池肚皮滚圆的金鱼。 而谢衍此时正蹲在水池旁,手里攥着一把鱼食,时不时往水里扔几颗,欣赏着池中鱼儿拼命张开嘴抢食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兴味,但也有些不耐。 第71章 钟昭欲上前行礼,但是人还没有走上前跪下去,便被两个打扮漂亮的丫鬟轻轻扶了起来。 “大人第一次来,怕是还不知道晋王府的规矩。”看他重新站定,丫鬟便放开了他,其中一人笑着眨眼道,“凡进了这道门的皆是客,一应跪礼悉数免除,大人如果执意如此,殿下反而会不快。” 钟昭上辈子跟谢衍没什么接触,对这位小皇子最为深刻的记忆就是英年自尽,还真不知道对方的府里有这种奇怪的规矩。 见他不语,那两个丫鬟似乎是怕他不信,另一人也道:“没错,纵然是太医请平安脉,或是牧公子登门,也不需要下跪问安。” 关于这个牧公子,钟昭稍微有点印象,此人乃是牧泽楷的长孙,大名牧允城,跟他是同一年参加春闱的考生,是京城权贵二代里少有的品行与能力都很不错的人,既是谢衍的表哥也是他的伴读。 然而很不幸的是,牧允城在贡院走水事件中受了不轻的伤,多亏被曲青云从火场里捞出来才不至于落下终身伤残,据说现在方能下床行走,错过了延期的会试。 当初朝中大臣为着儿子被曲青云所救,联名上书求皇帝开恩轻判,这里面就有牧允城的父亲。 钟昭朝两位好心过来提醒的丫鬟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这才走到谢衍面前,想了想,简单地拱拱手道:“见过晋王殿下。” “你的胆子倒是挺大。”谢衍连头都没抬,依旧专注地观看着池中的鱼,“当初本王第一次对城哥说,以后在晋王府不用下跪的时候,他吓得都将额头磕出血了。” 钟昭听着他对牧允城的称呼,心中不免觉得惊讶,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牧公子听到以后向您下跪叩头,是因为敬畏您;而下官听之不跪,同样是因为敬畏您。” 大约是觉得这番话有意思,谢衍笑着哦了一声,保持着蹲姿仰头看他,被头顶的太阳晃了一下,又嘟嘟囔囔地垂下脑袋,示意他也一道蹲下:“怎么说?” “您是王爷,牧公子不敢越过规矩行事,这是敬畏。”钟昭垂眼看着对方这跟自家小妹都没甚区别的做派,还真就半蹲下/身继续道,“您是王爷,您下达了命令,下官不敢不听您的吩咐,这自然也是敬畏,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 “你真是……”谢衍刚刚被晃了眼,自有一个丫鬟走过来将伞撑在他的头顶。钟昭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却在看清那人的脸后,忍不住皱了皱眉。 因为他忽然发现,晋王府中这些丫鬟不但个个姿容出挑,都很年轻漂亮,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还都长着一张极为相似的脸。 譬如现在二人面前这位撑伞的姑娘,跟刚刚同他诉说晋王府规矩的人就很像,若是不仔细分辨,很容易就会将她们弄混。 “……很有意思。”在钟昭环顾四周站着的仆人,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一个小厮都看不见,全都是面容相似的丫鬟,隐隐感觉不太对的时候,谢衍已经补齐后半句话,“母后让我多跟你来往,我本来没当回事,但现在么——” 话到此处,他很不见外地往钟昭身边凑了凑,撞了一下钟昭的肩膀挤眉弄眼道,“我觉得真认你当先生也没什么。怎么样,谢时泽那小孩是不是特无聊,满口都是谁谁谁应该做什么,谁谁谁不应该做什么,你都快烦死他了吧?” 钟昭的底盘很稳,谢衍突如其来的一下没撞倒钟昭,反而把他本人弹了回去,但对方显然也没有计较此事的意思,眼睛冒着精光,一副十分期待他回答的模样。 平心而论,谢衍对谢时泽的评价很中肯,这年纪轻轻的端王世子的确很喜欢谈应该与否,仿佛人一生来就被规定好了道路,兴趣爱好可以有,但越不过很多东西。 不过当然,钟昭就算真的很烦谢时泽有事没事就爱去观察钟兰,也不能真的把这话说给谢衍听。 “殿下说笑了。”他无奈道,“世子聪明稳重,但下官人微言轻,位卑福薄,承蒙端王殿下信赖,让我陪世子写写字而已,哪里担得起娘娘和殿下的厚爱。” “这所谓担不担得起,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谢衍狡黠一笑,用近乎撒娇的口吻说道,“刚刚霍公公已经来过,说不日父皇就会擢升你为侍讲学士;这个职位是干什么的,想必你不会不清楚,给君王讲学都说得过去,遑论我一个区区皇子?钟大人还是别谦虚了。”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他便不再给钟昭拒绝的机会,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部抛到池中,锤着酸疼的腿站起身来,换了个话题道:“本王与钟大人实在投缘,闲聊了这么长时间,差点忘记一件大事。” 钟昭不明所以,看了一眼池中疯抢饵料的金鱼,也跟着慢慢起身,出声问道:“什么?” “本王记得秦谅是你表哥,他从五月进入刑部起,就一直在暗中追查贡院走水的案子。要说这万荣也真是废物一个,居然生生叫一个进士蒙蔽这么久,眼下还不知道秦谅查到了什么,又掌握了多少东西。”谢衍微微一笑,将附近的丫鬟全部挥退,语气总算正经了一点,“这件事情,钟大人知道吗?” 第62章 回家 我以为你太生气,都不准备回家了…… 从晋王府出来后, 钟昭情绪有些不稳,勉强压住自己即刻就去找秦谅的念头,先见了谢淮一面。 水苏没让他失望, 果然通过苏流左将消息递了进去, 他进府的时候没受到任何阻拦和问询,直接就来到了谢淮的书房之中。 此时谢淮已经听何归帆讲了一遍乾清宫发生的事情,脸上还算挂得住,倒是一旁的谢停面色黑沉,一直在拨弄手里茶杯的盖子。 钟昭进门后,还没张口解释一两句, 谢停就先摆了摆手。 “七弟的事不必多说。”他不耐烦地道,“谢衍没正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就很喜欢跟时泽较劲, 全然没有做叔叔的样子,估计要你给他当先生只是一时兴起, 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没什么关系, 还是曲青阳这茬比较紧要。” “江望渡不能再往上升了。”听到自己弟弟的话,谢淮无言片刻,直接把话题拐了回来,“上一次他去边关做校尉,才待了多久,回来就被父皇亲口褒奖;如果真的将曲青阳捉拿归案, 只怕……”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眉头深深地皱在一起,眼神幽深,显然自己都不想再假设下去。 而听着面前这二位王爷的话, 钟昭能非常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眼下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在了随时可能成为谢英一大助力的江望渡身上,反而没有把谢衍这个本朝最年轻、出身也最好的皇子放在眼中。 然而钟昭想起刚刚基本上是在明示自己、赶紧想办法把秦谅劝住的谢衍,总觉得这人没那么简单。 若照前世的发展看,谢衍介入朝堂是几年后的事,这时候应该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闲散王爷,没有道理在走水案上插一脚。 可如果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毫无城府,又为什么会自尽呢。 钟昭越想越不通,最后索性暂时将这一切抛诸脑后,等以后再说。他抬起头,微微垂着眼没直接与谢淮对视,说出来的话略带深意:“那殿下以为如何?” 皇帝早在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发过话,要让人请江望渡入宫一趟,那么只要他脑子没有病,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何况牧泽楷说得没错,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年龄资历,此次剿匪根本没有比江望渡更合适的人选。 钟昭虽然打心底里也不想让江望渡领兵,看着举荐成功的太子在早朝时太得意,但这种事关大梁名声的仗必须打得非常漂亮,谁要是因为私心在皇帝下旨后提出换人的要求,铁定要触霉头倒大霉。 而且更重要的是,家国颜面终归比党争立场重要,他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心里却对对面这两人隐隐透露出的、想让自己帮着想办法拦江望渡一把的行为颇有微词。 “殿下今日没见陛下的样子,或许不知。”他想了想,还是委婉地补充,“陛下动了雷霆之怒,命我当场拟旨,诏令很快就会发布出去,七天内筹备好钱粮,调兵遣将,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淮自然不知道钟昭心里在想什么,闻言表情略显失望,不过他此前就已经跟何归帆商议过一轮,对这个结果也有心里准备,所以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72章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田地,也确实很难改变什么。” 他摇了摇头,“而且就算不让江望渡领兵前往,我手上也没有可用的人,是本王急功近利了。” 说着,他抬手按下一脸不忿、看着还想说什么的谢停,道:“本王跟宁王还有事情要谈,就不留大人吃饭了,钟大人先回去吧。” “下官告退。”钟昭心里惦记着秦谅那摊子事,若不是担心谢衍的横插一脚会惹来对方的怀疑,他根本就不想走这一趟,听罢没有任何犹豫,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 秦谅和其母在外新找的房子。 钟昭去得很快,日日都最晚下衙的秦谅还没回来,他进门后先被钟北琳拉着吃了顿饭,跟人好一顿拉扯之后,才得以自己将刚刚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放好。 待到这套流程走得差不多,快要进行到出门散步消食的时候,秦谅终于沉默着折了回来。 两人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对视,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山雨欲来的意味。片刻以后,秦谅先侧头往外示意了一下问:“一起走走?” 钟昭点头,跟他一道跨了出去。 眼下已临近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钟昭也不想说什么废话,直言道:“贡院走水案不能由你查,现在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趁折子还没往上递,赶紧撤出来。” 秦谅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意外,但还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重点吗?”早在二月的时候,锦衣卫就已经清楚项大项二身份不一般,皇帝自然不可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他时至今日都没有任何惩治谢英的意思,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事。钟昭看向秦谅:“你都查到了什么,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物证交给我或自己销毁,此事到此为止,你就当什么都没查过,后续我来帮你处理。” 谢衍与此事没有一点关系,发现秦谅的行径纯属巧合,他能选择告诉钟昭,而非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万荣,卖这位刑部尚书一个面子,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人情。 从情理上而言,钟昭身为谢淮的谋臣,本不应当跟心思成疑的谢衍有这种交集,但事关秦谅的性命,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秦谅闻言,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远比刚刚低,带着几分自嘲,“我现在该叫你小昭,还是钟大人?” 钟昭愣了一下,所以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质疑自己的动机,语气也不由得转冷:“从那件事发生到今天过去四五个月了,先不提朝廷是什么态度,你查了这么久,可发现这件事和端王有关吗?” 虽然窦颜伯参与舞弊的事东窗事发之后,谢淮就立刻放弃了他,只是出于情义,在上早朝的时候给人求了几句情;但据钟昭的观察,他估计挺后悔调查沈观的,这案子当然不可能跟谢淮扯上边。 眼看着秦谅不发一言,钟昭轻笑一声,继续低声问道:“既然与他无关,表哥,你觉得我如今这么死命地拦着你,除了不想让你白白送死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秦谅的眼睛,既生气又无可奈何。 秦谅不是个会拐弯的人,前世到最后三十多岁了,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谁有罪就弹劾谁。 现在他初入官场,就遇到了这种事情,能忍住才怪。 “抱歉,小昭。”事到如今,秦谅对整个案情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但大致也能猜到真凶是谁,长舒一口气后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件事情你还是别劝我了,一条路走到底,我认了。” 钟昭听到对方这样说,只觉得眼前一黑,缓了好一会儿才提起一口气道:“我不是真拦着你查案,我也想把幕后之人绳之以法,但它急不得。你平时也很聪明,怎么就非要认这个死理呢?” “……我已经告诉我娘,让她先不要忙活我和唐小姐的婚事,唐师爷那边也先劝着,最起码别往外发请帖,也别告诉亲戚朋友。”秦谅答非所问,眼神飘忽,“这样一来,如果我真的会被革职、流放,她起码不会跟着我一起受罪。” 秦谅与唐筝玉两情相悦,很久之前对她的称呼就变成了小玉,如今再从他口中听到这三个字,钟昭立刻明白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话到此处,秦谅又苦笑道:“为着唐小姐,我也想过就当从没想过救下那个老人,从没见过那块打火石,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好几个月了,尤其是刑部上书陛下,说查不到那两句焦尸的确切身份,当作寻常歹徒结案,只要我一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来,“那老人的脸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七窍流血,五官模糊,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就知道事有蹊跷,却装聋作哑。”秦谅表情极度痛苦,顿了顿才继续,“我真的,真的不能视而不见。” 钟昭沉默了。 前世那场火也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叫他十余年辗转难眠,他能理解秦谅此刻的心情,但这不是对方上赶着找死的理由。 想到这里,钟昭直接上前几步,一手刀把秦谅劈晕,而后抬起头缓缓地道:“出来。” 话音刚落,一直隐匿在不远处的赵南寻从黑暗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被钟昭单手托住身体的秦谅,略带担忧地问道:“大人?” “这一下应该够他睡两天。”事已至此,钟昭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陪着这人耗,直接下令道,“秦谅不善交际,此等重要的事情他不会放心告诉任何人,所有物证一定都在家里,或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我不管你偷也好抢也罢,在他醒来之前,我要见到这些东西。” 书生擅长舞文弄墨,往往用笔杆子就能写出一本生死薄,钟昭本不想把前世那一套带出来,但眼下事态紧急,他别无选择,也只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如果途中他醒过来,直接打晕,直到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才能放他去上朝,而且还要事先回过我。” “是。”赵南寻看着钟昭冷峻异常的面容,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干脆地半跪下来抱拳,在得到对方的示意之后方才起身,又偏头看了看彻底昏死过去的秦谅,出声问道,“那这位大人?” “一会儿我送他回去。”钟昭用力拧了拧眉心,挥挥手准备示意这人离开,但却在转身前无意识看到了赵南寻欲言又止的表情,脚步稍稍一顿,思忖片刻后问道,“你跟水苏这两天还没见过吧?” “是。”同样是单字的应承,这一次赵南寻的表情明显比刚刚生动了许多。虽然钟昭事先说过他可以随时和水苏会面,但这两天钟昭没回家住,他还记得自己跟踪过钟昭,并不敢在未征得对方同意的前提下擅自靠近钟家,有些忐忑,“属下自然相信大人,但是……” 钟昭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直接摇头打断:“行了别但是了,你的武功我心里有数,只要别惊动我父母和阿兰,你们哥俩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不需要问我。” “多谢大人!”赵南寻听罢顿时喜上眉梢,再开口的时候也真心实意了不少,坚定地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完成任务。” 钟昭听到这话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在将秦谅送回去之后,仰头看向天边被雾遮掩得朦朦胧胧的月亮,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往江望渡的小院走。 这一天下来他就没闲着,无论心还是躯壳,就算是铁打的人,估计都会觉得身心俱疲。 钟昭将所有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来到落脚地外面一抬眼,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 江望渡没有提灯,歪歪斜斜地倚靠在墙边,脸上的表情在黑夜里看不太真切,开口的时候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回来了?” 钟昭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等自己,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 “孙复把上午的事告诉我了。”江望渡并不为他的不语而尴尬,往前走了几步,一语双关,“我还以为你太生气,都不准备回家了。” 第63章 低语 你就不能不护着太子吗? 如今已经完全入了夏, 吹在身上的晚风都带着一股燥热的感觉。 家这种字眼太过缱绻,以至于钟昭听到江望渡很自然地提起时,竟有一刹那的的失控, 心想: 他们如今已经住在一起, 怎么不能把这里说成是家?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钟昭心头轻巧地滚过一圈,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江望渡不日便将带兵捉拿曲青阳,若一切顺利,他很快就会成为谢英在朝堂上的一大助力,对付起来只会更艰难, 怕是连体面都维持不了,哪里会成为一家人。 第73章 钟昭看向走到身前的江望渡,无法分辨对方只是在说孙复试图问水苏话, 还是暗指他这个政敌被委以重任的事情,索性微微眯眼:“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乾清宫议事你全程在场, 派我逮曲青阳的诏令都是你拟的, 就别装傻了吧。”江望渡说这话时挑了挑眉, 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副我倒要看看你会说什么的模样,却用很轻的力道、黏黏糊糊地握上了钟昭的手,没感受到很强烈的抗拒之意,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贴上去与他掌心相碰,继而十指相扣。 在这种情况下, 钟昭的右手几乎无法动弹,登时不太自在地动了动手指,但是旋即便被江望渡握得更紧,钟昭有心想挣开, 可这时候对方又回过了头。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京城去平乱。”他笑着晃晃两个人叠在一起的手,“此一别起码几个月不能相见,你确定要推开我?” 眼下没人知道曲青阳身在何处,只能估量出他应该还在沧州附近并未走远,钟昭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陛下召你入宫,你是怎么说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门边,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拖得很长很长。江望渡用没牵着他的那只手推开虚掩的门,语气随意地回答:“陛下心里早有决断,召我过去不过是问问我有没有信心,所以我也没说什么,就是立了个军令状。” 相比起以往的冷清,今天江望渡的小院里热闹得有些出奇,钟昭在听到军令状这三个字时便皱起了眉头,听到炉子里的水被炭火烧得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抬头看去,便见孙复又摆了一桌肉和菜,正跟水苏一道里里外外地忙活。 有上午的事情在先,孙复总算打消了对他跟钟昭的怀疑,可是即便如此,他俩应该也不至于立马熟到能一起做饭的程度。 更何况虽然用人不疑,钟昭并未瞒着水苏他跟江望渡的关系,也算是间接告诉了赵南寻,自己确实一直在跟江望渡来往,宁王的怀疑在某种程度上也没错。 但是在没有吩咐的情况下,这人根本不应该过来才对。 钟昭看向神色如常的江望渡,讶异道:“你把他叫来的?” “算是吧。”江望渡笑了笑,再开口时脸上的表情很无奈,“孙复觉得冤枉了你,有点过意不去,也怕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像他之前那样没有真正打消怀疑,只是不在嘴上讲;恰巧买菜时碰见水苏,孙复就说要不然今天晚餐弄得丰盛点,弥补下我提前醉倒,没吃上那顿饭的遗憾,喊他来是帮忙的。” 水苏于钟昭而言只是下属,这边操持不过来的时候把人叫来自然没什么问题,而且让江望渡亲眼看看水苏如何与他相处,也确实是打消怀疑最好的方式。 但他俩昨天才因为这件事吵了一架,钟昭总感觉不太妙,心里骂了孙复无数句,轻轻扳过江望渡的脸说道:“如果你心里有芥蒂的话,我现在就让他走。” “你该解释的都解释了,我还有什么好芥蒂的?”江望渡闻言轻哧一声,伸手将钟昭放在自己下颌的手挪开,“本来也谈不上多么多么正经的怀疑,打你是你因为你实在太欠,跟水苏关系不大,我犯不着跟一个外人置气。” 虽然江望渡的话如此说,但是钟昭还是能从对方松开自己的手、以及独自抬脚往前走的步伐中,感觉到他言语里的不痛快。 钟昭看看自己空空荡荡的右手,又品了两遍外人这个词,快步上前从后面把江望渡搂入臂弯中,附在人耳边道:“我明白了,那样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讲。” 说着,他又用自己悬挂了一整天的剑穗碰了碰江望渡腰,声音放得非常低,带着某种暗示的意味在里头:“那套衣服太招摇,我暂时没办法穿出去,但这个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一直戴在身上。” “你最好是,否则下次可没那么轻易放过你。”随着年岁增长,钟昭力气上的优势愈发明显,江望渡不太认真地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随着他维持住了这样的姿势。 他回答完钟昭的前半句话,低头看着那个被改过针的剑穗,张了张嘴,竟然有些失语,过了好半天才轻咳一声:“我记得我娘的绣功没有这么差,你找人弄的还是自己缝的,为什么能如此丑?” “江大人昨天刚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今天就把它带出了门,当然是我自己缝的。”钟昭笑着,“大人讲讲道理,我又没学过女红,能弄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吧?” “凑合。”江望渡不置可否,捻起那枚剑穗,就着头顶的月光仔细地看了两眼,忽然不经意地道,“今天在乾清宫面见陛下的时候,你就已经戴着它了吗?” 钟昭看着他稍微仰起头望向自己的样子,又想起昨夜这人说,为了这么一个小东西在母亲房门口跪了三天,不由得在心里一叹,点点头道了一声当然:“江大人都已经发话了,下官怎会不遵从?今天无论是翰林院的同僚,还是两位尚书和陛下、太子、端王、宁王,只要他们留心我,应该都能看见。” 他不清楚江望渡究竟为什么执着此事,但一个配饰而已,既然对方想看自己戴着,并且真的表现出了在意,他也没必要拒绝。 钟昭想了想问:“高兴吗?”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相比刚刚重提昨天因为水苏而产生的几句争执,江望渡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很多,按着他的脖子往下压,视线也聚集在了钟昭的唇上。 良久,江望渡直言:“亲我。” 钟昭并非第一次被他直白的言语冲击,已经不会觉得震惊,但听到这番话还是微微磨了磨牙,看向不远处布菜的孙复和水苏,“他们两个人还在这里,不……” “不什么?”江望渡微笑,故意拿话挤兑他,“你再废一句话,我就会理解成你不想让你赎回来的这小孩儿看到我们是如何相处的,到底亲不亲,给句痛快话。” “亲。”钟昭原本只是不太好意思在人前亲密,闻言仅用一息时间就做出决定,揽着江望渡的肩膀往门后更黑的地方躲了躲,状似有些烦恼地道了句“你可真是……”,随后就将手垫在他的脑后,欺身上前让他不得不走进角落里,捧着对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而等到结束之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钟昭总算想起来了一点正事,一本正经道:“江大人要下官做的事,下官现在已经完成,所以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跟陛下立军令状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他们折腾的幅度着实有些大,耳边全是沸水翻腾声的孙复和水苏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对视一眼,擦了两下手往这边走。 而提到正事,江望渡原本懒洋洋歪在他怀里身子站正了些,尽管还是没什么表情,语气很淡,但是不难听出其中的坚定和自信。 “很简单,就一句话。”他顿了一下,语调又低又缓,“若有负陛下所托,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空中仿佛都弥漫开一股肃杀的味道,钟昭曾经最不愿意在江望渡身上瞧见这种扫荡一切锋芒,觉得厌憎无比,如今听来却感到有魅力到了极点。 若非孙复和水苏越走越近,能看到这里的一切,他甚至现在就想把江望渡按在门上,将这个敢在皇帝面前立誓、也能为此言负责的青年逼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求。 “轻舟。”钟昭侧头看着他格外明亮的双眼,轻声念了这么一句后,发出一声很深的喟叹,“你就不能不护着皇太子吗?就算不是端王也无所谓,哪怕……” 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钟昭基本已经完全将面前人和前世的江望渡区分开,只要对方不在谢英的麾下效力,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有一天和江望渡刀剑相向。 所以哪怕是谢衍,是谢衍也行。 这样即使有一天他们还是要站在对立面,他也能说服自己不对江望渡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太子可以倒,甚至可以死,但不能是现在。”江望渡抬起一只手抚弄他的脸,动作如此轻柔,说出来的话却稍显残忍,“所以阿昭,不行。” 第64章 相处 仿佛这一刻他们只是相守的爱人。…… 今天桌上依然摆了酒, 但江望渡显然没了昨夜枕在钟昭腿上讲昔日旧事的心情,孙复精心准备的餐食终于不会再被浪费。 钟昭坐在他身边吃了一会儿,越看立在一旁时不时给他们夹菜添饭的孙复和水苏越不顺眼, 适应了半天, 最后还是道:“添两副碗筷,你俩也坐下吧。” 第74章 尽管一开始带水苏出来,他就抱着以后让人给自己当管家、或留在钟家医馆的打算,从来没想过要把对方当弟弟看,但钟昭平民出身,没被人伺候过, 上辈子接触的也多是赵南寻这类人,分派给他们任务可以,真的要被无微不至地服侍, 他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你看我干什么?”钟昭这句话落下后,孙复并没有马上动身, 而是微微转身望向江望渡, 显然在等待他的吩咐。江望渡的反应则是给停杯半天的钟昭斟了一杯酒, 随后才笑着看过去,出声反问:“钟大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升任侍讲学士,官位比我都要高半级,现在他都已经发了话,你还敢不照做?” 乾清宫内的太监第一主子都是皇帝,但是多半都会给其他皇亲或妃嫔卖一卖消息, 谢衍能从霍公公那里听说皇帝要给他升官,谢英自然也有自己的渠道。 而他知道了,某种程度上自然就意味着江望渡知道了,钟昭对这人说出这番话并不意外, 只是略无奈地干了杯中的酒。 那边孙复得到首肯,开开心心进屋搬了两把凳子出来,水苏原本有点忐忑,但还不等开口说不用,就被孙复直接往凳子上按,最后也只得道了一声多谢公子,接过筷子挨着凳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同时抬起头看了钟昭一眼。 钟昭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此刻开口的表情,摩挲杯壁的手忽然一顿,刚要蹙眉,江望渡就往他身边凑,作势要敬他酒。 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响在耳边,他将视线收回来,顺着江望渡的突发奇想跟他饮了一杯交杯酒。 “马上要升职了,怎么还这么不习惯使唤人。”这口酒喝尽之后,两只杯子重新被放到桌子上,江望渡伸手在钟昭的下巴上挠了一下,眼神流转之间,语气似笑似叹,“有的时候我也会想不起来,其实阿昭到现在都没及冠呢。” “……你也就比我大五岁。”若算上前生那十年,他现在时年已经二十八,钟昭听到他稍带打趣的话很想反驳,但重活一世太过惊悚,就算他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遂只能捏了捏对方握杯的手道,“能不能别总拿年龄说事?” 他用的力气一点也不大,但江望渡还是故意眯眼嘶了口气,眼看钟昭扯了一下嘴角,满面无可奈何地放开手,然后才气定神闲道:“五岁难道不是大?你只需要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比你大五岁,按照礼法,你称我为兄长都很合理。” 钟昭闻言,侧头专注地看江望渡笑弯的眼睛,心想那可不一定,你如果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不知道要惊讶成什么样子。 不过当然,这话不能讲,最后他只是撇撇嘴:“以后再说。” “以后是多久?”江望渡假装听不懂他言语里的敷衍,摆出信以为真的表情问,“陛下下了死命令,兵部和户部的动作都不慢,再过五六天我就离京了,走之前能听见你管我叫一声兄长吗?” 朝堂上风暴将至,谁都不知道待江望渡剿匪回来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顺利地将人缉拿归案,钟昭跟他同时默契地绕开这个问题,仿佛这一刻他们真的只是一对相守的爱人,正在为了不久后的分别而感到不舍。 钟昭垂眸去看随着江望渡的左右挪动,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发尾,甚至觉得那绺头发没搔在他的手上,而是搔在他的心间。 如今他跟江望渡各有一个随从坐在对面,钟昭本想做一个正经人,但是耐不住对方看出他心绪浮动,将一只手按在了他腿上。 钟昭对江望渡没什么抵抗力,从他手搭上来的时候就眉心一跳,察觉到那只手有往内侧伸的趋势,登时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捏着江望渡的后颈让这人靠近自己。 苍天可鉴,他做这一切是想让对方安分一点,谁知江望渡起身后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朝他一笑,眉宇间甚至有几分挑衅的神色。 “大人既然喜欢哥哥、兄长这种称呼,那不用等。”钟昭被江望渡这浪没边的样子气得想笑,先前在门口产生的念头再次翻腾起来,他颔首平静道,“我让你叫个够。” —— 钟昭脸皮比江望渡薄,当着外人的面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但是回房以后局势就会发生逆转,最后那些他用来调侃钟昭的话,全都让江望渡自己喊了一遍,连带着还有更过火的相公等词一起,睡下的时候即使在梦中都带着倦色。 今天的饭吃到最后夜已经很深,让水苏独自回去不太妥当,孙复把自己那间屋子的床让给对方,主动表示他可以在地上凑合一宿。 钟昭半蹲在地上为江望渡拭去刚刚弄出来的一滴残泪,再三确认对方已经睡熟,看了他额头的细汗片刻,用干净的手帕擦掉,随后推门踱步到了小院的内墙边。 过了大约一刻钟,水苏蹑手蹑脚地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 “孙复武功一般,可是也跟着他主子上过战场,该有的警惕性还是有的。”水苏走路的声音很轻,但到底没正统地跟师父学过武,不应当连近在咫尺的孙复都惊动不了,钟昭道,“你学的那点功夫可做不到这样,怎么回事?” “小的自作主张,给他下了一点蒙汗药,公子恕罪。”水苏没有半点瞒着他的意思,跪下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做的事说了出来,“以前在戏班的时候,偶尔会有看官留我们这样的人用饭,为了……自保,就会随身携带一点这东西。” 说到一半,见钟昭始终没有搭话,他又急急地抬起头解释:“剂量很小,保证不会被发现。小的也不想这样,但实在是有一件事,必须要立刻禀告公子才行。” 水苏前世被逼到极致,都敢给谢英下药,对孙复耍手段简直是顺手的事情,简直不需要犹豫;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是主次不分的人,就像孙复不会在没得到江望渡的吩咐前随意落座一样,照理说就算孙复邀水苏过来,他也应该先问问钟昭的意见,不会直接同意。 原本钟昭就觉得这事有异,方才席间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意识到水苏有话想说,现在不过是印证了而已。 “你先起来。” 钟昭半靠在墙上打量对方,没对这句自作主张发表看法,只是直言道,“说说发现了什么。” “是。”水苏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有一点为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感到难为情,声音都压得比刚刚低,但还是如实回禀道,“小的在学医一途实在没有天赋,抓药抓了几次都不对,差点害得老爷把配错的药拿给病人。当时正好小姐过来玩,说是您表哥的未婚妻在家里无聊,她就让我陪她一起走一遭。” 自从到江望渡这里住,钟昭就没回过家,还真不知道他已经从在医馆当学徒变成了钟兰的跟班。 当然更重要的是,唐筝玉这时应该已然知晓秦谅不想跟她成亲,这声无聊或许读作伤心更合适。 钟昭想起自己将秦谅打晕前,对方那张因为奔走数月而苍白疲乏的脸,叹了口气:“然后呢?” 水苏把最让自己尴尬的事说完,言语立刻流畅了很多:“然后我们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官家小姐正在对唐小姐行奚落之事。唐师爷那时候不在家,她带去的人非常多,把唐小姐围在中间,我们挤了半天才挤进去,把她们全都赶走。” 钟昭听到这里终于来了点兴趣,因为水苏口中的官家小姐,他大概可以猜出是谁。 唐筝玉和秦谅相互倾心,碍着男女有别不能时时见面,就经常去找秦谅的母亲钟北琳说话,跟她讲了很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另一边唐策眼见两家即将结亲,跟钟家的走动跟着增加,偶尔也会跟钟昭说说他以前的经历。 比如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意气风发过,同京城许多书生把酒言欢,其中一人还和他拜了把子,闲来没事就在一起品茶下棋。 他们的这段友谊持续了很多年,并未因为对方一路高升、唐策始终是白衣有任何改变,连他的幼女都跟唐筝玉做了一阵子玩伴。 直到孔世镜官至工部尚书,将长女嫁给太子谢英为正妃,唐策则在阴差阳错之下投入了谢淮门下,他们才彻底断绝往来。 与之相对应的,像是要和唐家划清界限一样,孔世镜的小女孔玉珍也不再和唐筝玉交好,甚至还会故意带人去找她的麻烦。 起初孔玉珍这行为多少带着些撒娇的意思,类似于我喜欢你,但我们的父亲是对立的,我表面上不能对你好;可随着日子慢慢过去,唐策在端王府越来越受倚重,唐筝玉越来越反感这种把戏,孔玉珍给她找的麻烦也逐渐变得恶劣,最终演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欺侮。 钟昭想到这里,出声问道:“你说的这位小姐姓什么?” 第75章 水苏回答:“姓孔。我暗示小姐问了一下唐小姐,能确认她就是工部尚书家的嫡幼女,孔玉珍。” 果然。钟昭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不过这样闺阁女儿的矛盾,他一个臣子根本没法管,就算需要他出出主意,也犯不着水苏特意将孙复药倒,大半夜跑出来跟他说明情况。钟昭明白水苏还有别的话想说,遂催促道:“说重点。” “公子真聪明。”水苏间隙插针地拍了几句马屁,然后道,“这位孔小姐一看就是被家里惯坏了,也就唐小姐念着些旧情,不愿意跟她计较,还真当自己多厉害?咱们小姐挤进去后,还没等她自报家门,就给她扣了个纵贼人闯入的帽子,大叫着说要报官,她怕事情闹大,留下狠话就走了。小的真正想说的是,她头上带的一支金钗。” 钟昭挑了挑眉:“金钗?” 水苏应了一声,神情认真,仔仔细细地道:“小的待过的戏班,去年时接待过几位对戏很有研究的客人,他们穿的衣服非常普通,但出手很阔绰,而且这个阔绰不在银票上,而在于他们每次来了兴致要赏人,拿出来的都是一看就很名贵的钗环,玉扳指之类的东西。孔小姐头上那个,小的曾经亲眼见到过,绝对不可能认错。” 孔世镜家底丰厚,家中世代在朝为官,并不是白手起家之辈,兼之这么多年作为谢英的老丈人,也没少明里暗里的收礼,家中女儿打扮得华贵精致再正常不过,如果只是一支没什么来头的钗子,即便需要花再多钱都没什么。 钟昭看着水苏谨慎到几乎有些紧张的神情,忽然想到去年京中曾出过几起盗窃案,很多重臣乃至皇子府中的珍宝都被席卷一空,皇帝颇为在意,让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联合办案,江望渡跟徐文钥就是因为这件事有了最初的交集。 后来案件破获,所有盗贼都被枭首示众,由锦衣卫负责审讯,动了不知道多少刑罚,惨叫声响彻整个诏狱,大部分从他们手里拿货的买家都被供了出来,只有一个人的骨头硬,口风异常严谨,到死都没说出某几样宝物的去向。 而在这些皇帝发布悬赏令都没寻回来的赃物中,有一件是所有失窃之物中最名贵的,那是一把产自前朝的凤凰金钗,是谢衍遍寻天下,准备送给皇后的生辰贺礼。 钟昭心思一动:“那只钗子长什么样,你能描述出来吗?” 水苏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听到这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就画着一支金钗:“小的画技不佳,辛苦公子凑合看看。” 钟昭点着火折子靠近那张纸,虽然无法确定实物究竟有像不像,但如果仅看这张图,以及以及悬赏令上谢衍亲笔留下的画作,说是一模一样恐怕都不为过。 “这倒确实值得你跑一趟。”眼下皇帝想保太子的心很明显,但孔世镜却没那么容易被放过,更何况他私藏赃物的事如果是真的,不用他撺掇谢淮出手,恐怕谢衍就会蹦出来把孔世镜撅个底朝天。 钟昭笑笑:“我知道了,这事记你一功,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谢公子。”听到自己的发现对钟昭有用,水苏顿时喜气洋洋地连连点头,而后又提议道,“孔小姐今天被咱们小姐气跑了,但是难保以后不会再去唐府示威,需要小的想办法告诉唐小姐,让她从对方的嘴里套点话出来吗?” “不用。”钟昭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跟江望渡这两天睡的屋子,他出来的时候留了一盏灯,此时正从里面摇曳着微弱的暖光,他光是站在这里都似乎能听见江望渡有规律的呼吸声,心底一片发软。 但是软归软,他话语一顿,将目光收回来,交代道:“那钗子如果真的跟盗窃案有关,估计是孔小姐私戴出来的,孔世镜事先并不知情。你暂时就当没看见过它,也从来没给我看过这张画,一切等江大人顺利领兵,出京后再说。” 第65章 送行 哥哥,我等你回来。 皇命在前, 牧泽楷跟何归帆卯足了劲儿缩短打点的时间,圣旨发出去的第五天,各方面就已经部署齐全, 江望渡早起便进宫听训话去了。 而另一边, 恰逢钟昭休沐,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准备趁这一天和家人一起搬过去。 此处与钟家医馆的距离比他们家原来的房子还要近,价格也比较公道,空房间很多,用钟北涯的话说就是, 目测足够住下未来钟昭娶妻生子组成的小家,甚至钟兰未来招赘婿上门组成的小家。 钟昭请了几个力夫过来帮忙搬行李,听到这话的时候实在没忍住, 停下将东西往板车上放的手,无奈道:“这都是没有影子的事, 您编排编排我也就得了, 阿兰才多大, 您怎么还惦记上她了?” “你以为还很远,其实四五年弹指一挥间,而且什么叫编排?”钟北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抬手就要在他的背上拍一巴掌。钟昭含着笑闪身躲开,钟北涯的手落了空也没有恼,也笑了笑:“只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想到以后要把她嫁出去,心里舍不得罢了。” 这话一落,扎着两个小辫在旁边指挥力夫,搬自己那堆作品时要小心一些的钟兰还没说话, 姚冉先点点头,深以为然地说道:“原本我们也没往这方面想,但自从送她跟何师傅学木工,性子越来越野,越来越大胆开始,就愈发感觉很难有男人接受她这样天天往外面跑。” 她已经得知了前几天钟兰在唐府骂孔玉珍的事,为此忧心很久,生怕孔家的人会过来要说法。虽然钟昭已经语焉不详地告诉过她,孔玉珍根本不可能将这件事情讲给家里人听,即便真说了,他也有办法应对,姚冉还是难以心安。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在钟兰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伸手摸了摸对方翘起几撮毛的辫子,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学都学了,总不能忽然改口,从此以后不让她去。所以我们就想着你现在做了官,以后给你妹妹招个家境差一些、但是品行好的妹夫,应该不难吧。” 钟昭听罢也低下头去看钟兰的背影,小姑娘快要到十岁,身形与他刚重生回来时有了不小的改变,已经有了些亭亭玉立的苗头。 他感觉父母有点杞人忧天,但还是点了点头,没有一口回绝:“若真要走这条路,自然不难。” 反正上辈子他活到七八年后,记得几个身世凄惨,但人品不错、仕途顺畅的后生,如果钟兰能接受,他先去结交一下也不是不行。 想着,钟昭拦下了拍着手上的木屑,一蹦一跳往门口走的妹妹,低头问道:“阿兰考虑过以后想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吗?” “什么东西,没想过。”钟兰有一瞬间的迷茫,但随即又摇摇头将之抛诸脑后,指了指自己刚刚特意单拎出来的一张桌子,“不说别的,你看这个怎么样?” 钟昭被钟兰牵住袖口晃了晃,顺着她手指的视线转过头,就见到了一张造型简单大方、细微之处堪称毫无瑕疵的长桌,一看就知道打造者必费了不少心思。 这东西他前两个月就看到钟兰在忙活,其中束腰和牙口镶嵌的黄杨木还是钟昭寻来交给妹妹的,满以为要过上好一阵子才能完工,谁知今天就见到了成品。 “阿兰真厉害。”黄杨木在大梁算极名贵的木材,钟昭虽然并不打算问钟兰要这东西的用途,但也没想到她会将其全用在一张桌子上,赞扬过后又有些惊讶,上前抚了两把光滑到反光的桌面,出声问,“这一整个都是你做的?” “我能力有限,本来想自己搞,但碍于时间不够,请师父帮了我一下。”钟兰说这话时神情稍微有些遗憾,但又很快兴高采烈起来,强调道,“不过我还是出了很多力的,现在小江大人马上要走了,你赶紧把这东西送过去。” 钟昭觉得好笑,故意逗她:“走就走,桌子又不会长腿跑开,干什么非要他离开之前送?” 钟兰白他一眼:“小江大人是去剿匪的,基本也可以说是打仗,那什么刀剑无眼的……” 说着说着,她注意到钟昭脸色一变,又话锋一转:“当然我也觉得小江大人肯定能活着回来,但一来一回也需要时间啊,既然已经赶出来了,肯定要现在给他看。” 闻言,钟昭微微一怔,脸上出现片刻的空白,他太相信江望渡领兵的能力,还真没想过很多时候能力跟运气不成正比,人也有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落败。 就像当年苗疆那一战,江明和曲连城都觉得就这么个弹丸之地,能出现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战前连军誓都没发,可也偏偏在那里,让他们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这场针对曲青阳的抓捕,绝对比江望渡打过的任何一场仗都安全,但是同时也最具有不确定性,因为前世根本没有这回事。 第76章 钟昭原本丝毫不觉得江望渡会完不成任务,他担心的只有曲青阳实在太好抓,他们还没把孔世镜私藏赃物的证据整理完,江望渡就会杀回来,打乱相应的计划。 结果现在听钟兰说完之后,他居然真的开始有了那么一点不安。 “哥哥,你想什么呢?”钟兰哪里知道钟昭的思绪飞到了何处,见他垂眸不语,提高音量道,“我刚刚说要跟你一起,将这桌子送到小江大人那里,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钟昭回过神,应了一句后说道,“但一会儿见到人,你要叫他江大人,别喊错了。” —— 此次江望渡带兵是谢英一手促成的,也因为将要抓捕之人的身份特殊,皇帝有意将出京的排场弄得很大,城门口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说不上里面就有谁的探子。 钟昭起初没想过为他送行,几乎是有意地将搬家选在了对方离开的日子,虽然那群人应该不会来江望渡家门口,可谨慎点总没错。 他换上平时绝不会穿的衣服,将桌子放进马车里,一路像做贼一样带着妹妹来到了江望渡的门前,手刚抬起来碰到门闩,这人就穿着一身盔甲从里面走了出来。 江望渡平时身上富家公子的感觉比较重,但穿上甲胄则完全不同,微微皱着眉头的时候,不怒自威的感觉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不过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钟昭,眼睛里很快就出现了惊喜之色,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蹲守的人,忙将他和钟兰拉了进来。 “你们怎么过来了?”当着小姑娘的面,他没跟以往似的做出什么亲密举动,只是将钟昭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没忍住笑着问,“你这衣服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钟北涯如今的外衫来自钟北涯,倒也谈不上非常难看,只是一看就有年头了,再加上他还戴了一顶破旧的草帽,走路时刻意有些颤颤巍巍,乍一看就跟老头一样。 “这你别管。”眼下孙复不在,钟昭取下帽子整理了一下领口,总算恢复了平时俊朗青年的模样,拽了拽钟兰道,“叫人。” “江大人好。”钟兰跟江望渡已经很久没见,眼巴巴地看了他半天,才指着一旁的马车说明了两个人的来意,然后又把头扭回来,认真地说道,“希望您会喜欢。” 江望渡显然没想到他们是来给自己送东西的,闻言顿时愣一下,被钟昭轻轻在腰间拍了一把,才猛地反应过来,颔首道:“阿兰亲手打的桌子,我当然喜欢。” 随着这话落下,钟昭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子,将东西抬进了屋中。江望渡眼也不眨地盯着这张大小正合适的长桌,慢慢将手盖上去,恰好落在不久前钟昭抚摸的地方,又看着他重复道:“我很喜欢。” “这是我做的。”钟兰噘起嘴,佯装不满地问道,“江大人对我哥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好好好,是我错了。”江望渡一听这话就笑了出来,想像上次一样弯腰把人抱起来,但是随即又想到钟兰现在已经不小,改为捏了捏她的脸,“谢谢阿兰。” 钟昭抱臂倚在一旁看着他俩的互动,心情格外平静,甚至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在里头。 过了半晌,他轻轻摇头,时间是疗愈一切的良药,自从认清眼前人并非前世的怀远将军,他连江望渡哄钟兰玩儿都接受良好了。 “其实,我哥哥这一路驾车也很辛苦。”钟兰刚刚说那句话本就是在撒娇,被江望渡揉了揉,立刻笑着把钟昭拉过来,“我没有生气,你们好好的,我很开心。” 钟昭这时又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对钟兰说过,他跟江望渡永远都不会是朋友这样的话,然而一年过去,他们已然滚到一张床上,表情登时有些不自然。 江望渡当然记得自己跟他以前是怎么相处的,脸上的笑容愈发大,带着几分促狭望向了钟昭。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刚做过那种事情,看着看着,江望渡的视线就逐渐开始往下移,直至最后放在了钟昭唇上。 钟昭懂他的意思,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钟兰,意思也很明白,孩子还在呢。 就在这等视线交错,气氛焦灼,钟兰还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俩之际,大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道声响,是孙复牵着两匹马走了进来。 “公子,我们也该走了,城门那边……”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进,在看到屋内的场景时顿时消音,随后煞有介事地拍着钟兰的肩膀,引导着她跟自己一道向外走,“阿兰,你应该还没有见过率军出城是什么样子吧,我给你讲讲……” 钟兰到底年纪小,思路很快就被孙复带跑,当真跟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没空理会这边的事了。 钟昭暗松了一口气,终于得以放肆地让自己的视线,落在江望渡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笑够后,喉结轻轻一颤,走上前右臂一挥,蓦地用背上的暗红色披风将两个人罩了起来。 不远处阿兰刚好回过头,惊疑不定问:“他们在干什么?” 孙复也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连连嘶气,如临大敌地告诫:“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瞎看!” 温热的吻就这么落在唇上,分开之后,钟昭听见自己轻声对江望渡说道:“哥哥,我等你回来。” 第66章 作戏 你跟江大人不是那种关系吗?…… 此时他们头上罩着一层红布, 武将的披风厚且遮光,钟昭只能在一片昏暗中看到江望渡的脸部轮廓,依稀感到自己刚刚的话说出口后, 对方似乎笑了一下。 他油然而生一种感觉, 好像这披风其实是红盖头,他在家做的梦成了真,江望渡真的嫁给了他。 “曲青阳算个什么东西。”钟兰毕竟还在一旁站着,尽管孙复已经拼尽全力用身体阻隔她的视线,她还是对自己哥哥和江望渡在做什么充满好奇。江望渡很快便将披风放下来,抬手为钟昭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 语气自信而笃定:“我绝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江望渡自己的头发被高高束起,扎得紧紧的, 到了现在也只有一点毛躁,钟昭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 在对方准备将手收回去的那一刻, 忽然握住了他的右腕。 两人对视良久, 但直到最后,钟昭也没再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垂眼放开了手道:“去吧。” “孙复。”江望渡偏头叫了一声随从的名字,走到院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钟昭和钟兰以后,扬鞭抽在了马身上, “走了。” 钟昭看着他的背影,牵着钟兰立在原地沉默了好半天,直到胸腔中升腾起来的留恋慢慢消解,才摇了摇头, 回去继续帮忙搬家。 第二天傍晚,一切都安顿好后,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带着礼物上门给他暖房,钟昭索性在几日后摆了个乔迁宴,将自己在翰林院的三五好友,诸如齐炳坤和唐玉宣,以及唐策、康辛树等人请了过来。 因为宅子比之前不止大了一星半点,打扫的难度大了很多,钟昭秉承着反正皇帝交代宫人给了他三百两银子,根本没必要抠抠搜搜装穷的思想,还特意从外面买了两个厨娘回来,并且给钟北涯和姚冉各配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 门外的匾额挂了上去,跟以前只有一家四口的情况发生巨大改变,隐隐有了些官员府邸的样子。 做饭的时候,两个厨娘抡起勺子表示要大显身手,肩负起了填饱整个宴席所有人肚子的责任,甚至连传菜都有水苏等人抢着干。 姚冉和钟北涯冷不丁闲下来,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很茫然地把要去敬酒的钟昭拦住了。 他已经换下了官袍,眼下就穿着一件简单的青衫,右手捏着一只盛了半杯酒液的杯子,被拦住后手也很稳,杯里的东西半点没洒。 钟北涯看向面前愈发挺拔高大的儿子,突然发现他看上去竟如此成熟,浑然不像没到十九的人。 “怎么了?”钟昭微低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一句问话,遂轻声道,“师父好久没来做客了,我想去敬他一杯酒。” “……你师父那儿我去就行。”钟北涯总算想起自己要说什么,皱着眉问道,“不是让你把你表格和姑姑也接来吗,这么高兴的日子,他们不在像什么话?” 钟昭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缓慢地收敛起来,他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过了片刻才道:“表哥生了场病,已经连着告了几天假,姑姑要照顾他,今天来不了了。” 自从上次把秦谅打晕后,这人一直想尽办法趁赵南寻不在时跌跌撞撞地往顺天府跑,只差没有在家里大骂钟昭限制他的自由。 第77章 而钟北琳对此观感十分复杂,既不想违拗儿子的心意,让他听钟昭的话装聋作哑,也不想看着他真的上表弹劾,被走水案的背后之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所以在这两难的境地里,她暂时选择了静观其变,既在秦谅往外跑时替他打开了门,也默认了钟昭替人告假时给出的染病说法。 钟昭想起昨天赵南寻来汇报时,跟自己说的在秦谅处发现的东西,就觉得又是心酸又是上火。 他表哥心志坚定,能力也强,居然硬是凭借半块打火石,找到了做出这东西的店家,旁敲侧击出了项大项二当时买货时的穿着。 不过在皇帝不想查这桩案子的时候,他所有的聪慧机敏都只会是看不顺眼的源头,钟昭不希望秦谅引火烧身,眼下也只能用限制对方出行这种极端的法子。 “什么,小谅病了?”姚冉一下子提高音量,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我说他们娘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生病了。” “那他病得严重吗?”得知这样的事情,钟北涯自然也很担心,颇有些怨怪地看了一眼钟昭,“我跟你娘就是大夫,他生病你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钟昭失笑,连连摆了摆手:“不严重,当时你们太忙,我就替他找了别的大夫,只是有些热伤风,在家躺几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钟北涯看他神情轻松,不像扯谎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旋即又开口嘱咐,“赶明儿我配两副药,等弄好了,你替我跟你娘给他送过去吧。” “没问题。”最近谢停那边没什么事,赵南寻的活儿轻松,经常半夜悄悄潜入秦谅的卧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堆他整理好的罪证,其中甚至还包括孟总旗的签字画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钟昭点点头,想到自己也是时候该跟秦谅谈谈了,于是又对钟北涯道:“晚上跟您一道研磨药材,争取明天就给他拿去。” 打从姚冉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钟昭就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做了官之后就更忙,几乎每天都在翰林院和端王府打转,上次亲手配药还是江望渡的创伤膏。 钟北涯听罢有点意外,很快又感念地颔首:“其实若非你志不在此道,将来当个大夫也很好;你跟阿兰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们这点手艺怕是要失传了……” “若是这样的话,您还是从现在开始收徒弟吧。”父子俩聊到这里的时候,只去了一天医馆,但已经因为频繁抓错药,被钟北涯支出去的水苏刚好路过,表情尴尬并且心虚地端着盘子遁走,直到逃到宾客身边才换上了一张笑脸。 钟昭看着满面郁闷的钟北涯,忍不住笑着补充道:“要不以后连个接班人都没有,我怕您过几年每想起来这事都要骂我一次。” —— 当夜送走所有客人,打算拿给秦谅的药也弄好大半后,钟昭催着家里这几个人回房休息,眼看着屋中的灯挨个熄灭,逐渐睡去,他才拎着两壶酒跳上了房檐。 “出来吧。”四下漆黑,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但钟昭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就在附近,语气里一点犹疑的意思都没有。 “大人好耳力。”随着这番话说完,钟昭的身边不多时便坐下了一个人。梁上到底没有踩在地上安全,他在面前人的示意下放弃了行礼,接过那壶没开的酒,慨叹道:“当时宁王殿下派我等跟踪,您怕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吧。” “刚刚你在上面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水苏了吧。”钟昭并不回答,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赵南寻沉默半晌,闷声回,“看到了,大人对他很好。” 钟昭跟他坐在月下拿壶饮酒,全无半点身为文官的端庄和儒雅,反而找到了点前世跟对方称兄道弟的感觉,轻轻扯了扯嘴角:“何必说这些官话,我是想告诉你他学不来医,阿兰也说他对做木工没兴趣。以后他如果跟着我,怕是没什么自立门户,出去单干的可能。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领他走?” 水苏以前在戏班虽然算不得台柱子,但也有人愿意给他砸钱,想维持表面风光的话很容易。未来可能要当一辈子下人的命运摆在这里,钟昭以为赵南寻起码会犹豫一下,谁知他立刻摇头:“不要。” “怎么。”钟昭喝了一口酒,挑眉问道,“这么相信我?” “属下自然相信。”赵南寻看着他伸出来的手,跟人壶对壶地轻轻撞了一下,一口气喝到里面的酒只剩一半,而后才重重点头,“大人对我们的好,我们兄弟看在眼里,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 说着,他张开双臂苦笑了一下,又颓然放下:“天大地大,我又能带他去哪里?” 钟昭看着他无奈至极的表情,不由得感到不太对,出声问:“宁王让你去做什么了吗?” “眼下小江大人出京,端王殿下又三令五申地强调,不可以在户部押运的钱粮上动手脚,曲青阳眼看着就要吃一场败仗。”赵南寻深深地耷拉着脑袋,也没瞒着他,“太子风头太盛了,宁王殿下就想对工部的孔大人做点文章。” 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搓了搓自己的脸:“虽然殿下现在没做出明确的计划,也没把这事派到我身上,但是我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直觉肯定跑不掉。” 水苏告诉他孔玉珍头上戴着赃物的事就发生在几天前,钟昭一听孔大人这三个字,立时松开紧蹙的眉头,拍了拍赵南寻的肩膀:“如果他想对孔世镜下手,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赶在宁王殿下动手前,先一步送他下黄泉。” 赵南寻愣了愣,忙不迭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事多亏你弟弟。”钟昭大概讲了一遍,随后道,“太子如今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可用的牌只有邢琮、孔世镜和江望渡。” 话到此处,钟昭隐去了自己对邢琮的评价,此人太过胆小贪利,连亲姐姐的女儿都不愿意保,一旦孔世镜出事,太子有了失势的苗头,他恐怕跑得比谁都快。 顿了顿,钟昭又道:“现在江大人走了,太子这边很难把孔世镜完整地保下来,你先尽量让宁王殿下稍安勿躁,等我稳住秦谅,立刻就与他和端王共谋此事。” “……钟大人,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故意等到现在才说?”赵南寻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安排次序,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你跟江大人不是那种关系吗?” 钟昭闻言慢慢闭上了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南寻在心里震惊许久,终于捋出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解释,忍不住继续问道:“所以您是在跟江大人……逢场作戏啊?” 钟昭听到这个词,眼前飞速闪过自己和江望渡相处的情景,有夜里靠在一起对酌谈心,也有今早蒙住头轻轻一吻,但最后还是定格在了他问对方能不能换人扶持,江望渡轻声说不行的时候。 良久,他的唇角微微向上翘了翘,没有讲出反驳的话。 第67章 手段 钟大人好手段。 第二天散衙后, 钟昭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了秦谅和他娘的住所,身边还跟着已经彻底放弃去医馆帮忙, 开始与他同进同出练习待人接物的水苏。 赵南寻知道他今天要过来, 早早就离开此处去了别的地方,钟北琳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到他的时候,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意外。 但很快,这点意外就转变成了惊喜,她比划了一句:你来了? 钟昭点了点头, 将她的意思看得很明白,清楚这句话或许说成‘你总算来了’更合适,应了一声是, 将手里拎的补品提进门。 起初钟北琳还想拒绝,但钟昭轻轻按住姑姑的手, 苦笑道:“这段时间您和表哥都受了不少罪, 侄儿一点心意, 您就别推辞了。” 钟北琳近日一直在为秦谅和钟昭间的斗法发愁,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听罢也深以为然,打手语问:你们吵的事有结果了吗? “如果他肯好好想我说的话。”跟先前与他关系很不错的秦谅闹成这样,钟昭心里也并不好受,但他依然无法打包票, “这件事是我做得过分了,希望姑姑原谅。” ——小昭,不怪你。 钟北琳一听这话顿时摇头,拍拍他的后背:你只是想小谅好好的, 又有什么错?进去吧。 钟昭被她的温和和体谅弄得心情复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路走到秦谅紧闭的房门前,将水苏留在外面,慢慢推门走了进去。 自前天被赵南寻将所有整理出的证据收走之后,秦谅已然不再如先前一样,只要人是醒着的,就立马逮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往外跑,眼下他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子前写字,钟昭走过去看了一眼,正是如今已经到了他手里的罪证。 第78章 不过当然,他手里那些更有说服力一点,比如卖打火石的老板亲手写的供词、锦衣卫孟总旗的画押……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种东西短期内很难重新集齐,所以秦谅也只是凭记忆力重写了一遍,虽然依然字字珠玑,但并无原版那种仿佛只要看一眼,眼前就会浮现出滔天火光的感觉。 钟昭在秦谅身旁待了很久,他不躲不避,就这么由着钟昭立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举动一言不发,半晌后才笑了笑:“怎么,钟大人准备再派人来抢一次吗?” “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钟昭在他对面坐下来,表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过了片刻才补充道,“即使你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对太子下手,只有惹得龙颜大怒这一个结果,甚至你可能会死。” “对太子下手?”秦谅听到这个词,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轻轻笑了笑:“为什么我想求一个真相,想将恶贯满盈者绳之以法,想为数百名无辜受难的学子喊冤,在你嘴里就变成了党争之举?” 从秦谅将自己手里有半块从贡院带出的打火石的事情告诉钟昭,一直到现在,两人谈及幕后之人时一向比较避讳,还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提到谢英这个人。 钟昭阖了一下眼睛,一时竟然提不起精神反驳对方的话。 如秦谅所言,他就事论事检举谢英,自然只是出于对真相和公理的追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件事在皇帝看来是怎样的。 贡院走水案已审结,锦衣卫老早就撒了手,刑部也对此做出总结,将相应的卷宗封存了起来,忽然掀起风浪只会触及皇帝逆鳞。 “如果你觉得这件事真有回旋的余地,那就递个折子上去,我没什么好说的。”秦谅的态度实在坚决,钟昭也不能真把他关一辈子,良久后轻声道,“但是当弟弟的劝你一句,你最好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将那枚打火石呈上去,一句都别提你找的那些人证。” 钟昭表露出松口的意思,秦谅本该松一口气,但是听到这人的后半句话,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沉声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若仅仅如此,我早就可以将这件事禀告给陛下,何必等到现在?” “因为若你不提这些,受责的只有你自己,不会将其他人害死。”钟昭看着秦谅不解的神情,嗤笑一声道,“也不至于日后旧事重提时,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人。” 钟昭今天离开翰林院便直接来了这里,身上的官袍存在感很强,虽然并不是什么象征高位的颜色,但秦谅还是盯着它好久没说话。 半晌,他先一步偏过头:“不会的,陛下不会这样做……” “他会。”钟昭打断道。 这段时间以来,钟昭时常被召去拟旨,偶尔也会做一些皇帝交代下来、并非本职的活计,已经隐隐有了些宠臣的苗头。 而离皇帝越近,他对这人和谢英的关系便看得越明白。 皇帝具体得的是什么病,钟昭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光是其衍生出来的间歇性乏力和偏头痛,对人的意志便是不小的挑战。 近些天他在乾清宫待着,时常能看到皇帝头疼的劲儿上来,心情烦躁控制不住,将桌上的东西猛地推到地上,叫太医也没什么用。 而在这种时候,皇帝身边服侍的侍者不会请皇后过来伴驾,也不会请其他得宠或不得宠的妃子,只会派人到东宫通传谢英。 然后过不了多久,谢英就会如宫女太监的救星一样出现,用自己的办法将皇帝的情绪安抚下来。 而当谢英出现之后,钟昭一般不会留在近侧,要么自己提出告退,要么被皇帝撂一句先回去。 他对这事儿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某一天旁敲侧击地问过霍公公,为什么唯独太子有这种能力。 霍公公当时诶了一声:“这算什么?前几年有次陛下重病不起,大家都以为……总之,太子殿下是一众皇子中最尽心的,那真是衣不解带地照料,事事亲力亲为。陛下那阵子吃了东西总要吐,殿下伸手去接呕吐物,眼都不曾眨一下。” 霍景跟皇后有渊源,自然而然就会有些偏向晋王谢衍,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谢英那时候的确将能做的做到了极致。 而再往后的事情,霍景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钟昭也慢慢地从宫人的议论中拼凑出了个大概。 简言之就是,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病成这样,八成要死了,后宫中皇后和淑妃分庭抗礼,前朝牧泽楷与何归帆针锋相对,纷纷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悄悄使力。 然而大约是皇帝命不该绝,愣是在这样的暗流涌动中一天天好了起来,然后当他重新上朝,下的第一道旨就是立谢英为太子,同时为他跟孔世镜的长女赐婚。 彼时谢英已经二十七岁,正妻去世多年,始终没人想起来让他续弦别家的姑娘,于是皇帝直接就拍了板,让他与朝中唯一一个家中有女儿、又没随便站队的尚书结亲。 皇帝性命垂危之际,发妻和宠妃为了儿子的将来恨不得他早点死,只有这个从前没什么印象的长子,对他如寻常人家的儿子对父亲一样尽心服侍,他当然感念万分。 钟昭听到这些内幕后也明白了,谢英现在的势力全是皇帝扶持的,只要谢英没真正碰到皇帝的底线,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烧死上百个举人,算不算触碰皇帝的底线,看锦衣卫和刑部的处理结果就能看出来。 秦谅想在这种情况下,通过一桩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告谢英草菅人命、其心可诛,基本可以预见后果,还不如做梦来得快。 “这是你的命,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要。”钟昭从椅子上起身,想了想还是道,“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姑姑姑父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你也可以把他们的命赔进去;但那些被你说动、主动按下手印的人,我劝你还是别把他们拖下水。” 他将怀里的药包拿出来,轻轻地放在了秦谅面前:“我爹以为你生了病,所以让我给你带一副药。对你没什么用,但老人家一片心意,我还是拿来了,随你处置吧。” 说完这话后,钟昭不再停留,转身推门准备走。而在他的身后,秦谅的手落在包药的芦苇纸上,清晰可见指尖有几分颤动。 当他马上就要跨出门的时候,听到秦谅咬牙道:“先是将我手里的东西全部拿走,再来跟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钟大人好手段。” 手不手段的,也要有用才行。钟昭一听这话就知道,秦谅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手扶着门边没动,也没有回头看,平铺直叙道:“直如弦是什么下场,我们都听说过,你既然想做直臣,我没办法拦住你,但起码别连累无辜的人。” 秦谅听到他稍显漠然的话,捂着脸,过了好半天才低低地笑了出来,点着头道:“你赢了。” “……”钟昭听罢微微扬起头,看了看正要落下的太阳,又看了看搅着手帕站在自己面前的钟北琳,叹了一口气,“表哥,从现在起,好好准备和唐小姐成亲吧。” ----------------------- 作者有话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谚语,出自《后汉书·五行志》。 第68章 内应 太子好像觉得你们是一伙的。 是夜, 孔府祠堂里灯火通明。 祖宗牌位前面放着支钗子,上面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眼睛用红宝石作点缀, 尾巴上坠着大大小小的珍珠, 华贵精美异常。 孔世镜一边搓手一边转圈,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现在可怎么办’这样的话,一眼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孔玉珍。 案前的香又烧尽了一根,孔玉珍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爹, 差不多可以了吧,还要跪多久啊?” “你给我闭嘴!”孔世镜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伸手有些颤抖地指着她, 胸腔上下起伏,“再过三个月, 再过三个月, 陈贵人过世就满二十年了。殿下早在去年便求了陛下恩典, 要在那天下旨追封她为德妃,重新安葬。届时殿下必然要亲自为她置办陪葬品,到时我把金钗一送,这是多么应景的事?” 说到这里,想起小女儿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事,孔世镜只感觉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快走几步上前想打她一耳光,快碰到时又觉得不忍,那一巴掌愣是落在了大腿上:“可是你呢,你居然戴着它去招摇过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英的生母陈氏并不是什么高官之女, 皇帝对她没什么感情,否则也不会进宫数年还是贵人。 而到了后来,陈氏的父亲犯事被抄家,她为了不连累谢英,非常麻溜儿地选择了拿白绫上吊。 第79章 当时谢英才十岁,皇帝几乎是在听皇后说起陈氏死讯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但也没打算上管,只是跟镇国公提了一嘴,让其长子进宫给谢英当伴读,权当是对他的安抚。 江明全程目睹皇帝对陈家的处置有多决绝,接到这个旨意,一度怀疑对方是在给自己脸色看,所以没让江望川进宫淌这趟浑水,把年仅三岁的江望渡送了进来。 对此皇帝没什么反应,三岁就三岁,庶子就庶子,有个人就行。 皇后一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拉扯,立刻明白谢英这个长子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恐怕还不如江明在外领兵数年,功高震主的担忧重,自然也没对陈氏的丧仪上心。 陈氏是罪臣之女,死前已经被打入冷宫,葬得亦很草率,只一卷草席便结束了她的一生。 “您先前只说这东西不能动,又没说为什么不能动,我看它好看,就想……”孔玉珍早料到父亲不忍心,连往后躲的动作都没有,闻言撇撇嘴,并不以为然,“离陛下颁布悬赏令都过去多久了,要是随便来个人就能认出这东西,殿下也没法把它放到德妃娘娘的棺椁中吧,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呢。” 孔世镜年事已高,在祠堂内踱步半天,额头慢慢浮出一层汗,扶着香案勉强撑住身体,怒声道:“你懂什么,我还能不知道这金钗放不进棺椁里?不过这玩意儿是晋王派人寻来想送给他母后的,当年他们全族获罪之后,又是皇后下令将陈氏尸身裹着丢了出去,若是太子殿下看到它,必定……” 剩下的话孔世镜没有再说,但想想也很好理解,若是太子殿下看到这东西,虽然无法宣之于口,也没办法真的将其作为陪葬品放到陈氏墓中,但是心里必然十分熨帖,对他们家只会更加倚重。 孔玉珍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可还是开口为自己分辩:“我也就偷偷戴过一次,出门就上了马车,除了唐家哪里都没有去。” 顿了顿,看孔世镜表情不善,她又努了努嘴补充:“而且那天唐伯父不在,除了唐筝玉——她对首饰胭脂兴趣不大,这您也是知道的;只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看到了这钗,我看她穿的衣服也很普通,应当认不出来吧。” “你口中的小丫头,是翰林院钟大人的妹妹。”孔世镜阴着脸,过了好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还没参加秋闱就抱上了端王的大腿,一路从解元到状元,现在天天跟在皇帝身边,据说不日就会再升一级……现在满京城你看看,可还有比他更风头正劲的人吗?” 孔玉珍眨了眨眼睛,觉得父亲越说越歪:“钟大人风头正劲,跟他妹妹的眼力有什么关系?而且那她又不认识我,如果唐筝玉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份,那就更……” “我跟唐策早就掰了,你跟那孩子更是冤家,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谁。”孔世镜打断女儿没说完的话,叹气道,“太子和端王已是死敌,钟昭的妹妹看到你,便是没事也会说成有事,更何况你还真戴了个要命的东西。” 话到此处,孔玉珍的脸上总算带上几分慌乱,咽了咽口水问:“那现在怎么办,我戴都戴了,总不能回到那天把自己掐死。” 顿了顿,她又寄希望于这茬能被揭过:“不过这件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那个钟大人也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应该没什么事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真想掐死你。”孔世镜深吸一口气,过了会儿无奈地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你姐姐过来了,再等一下她应该就会到,事已至此惊喜肯定没了,但愿殿下能为咱们指一条明路,不至于给全家招来大祸吧。” 孔世镜讲完这句话,已经没有力气再发脾气,而孔玉珍也没了一开始的有恃无恐,哆哆嗦嗦地想着这事闹大后的结果。 父女俩于是都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太子妃孔玉璇推开这扇门。 又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祠堂外传来下人跪地问安的声音,一道稍显疲惫的女声随之响起来:“行了,起来吧。” 孔世镜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重新站直,面上带着几分希冀的光,想上去迎一迎自己的大女儿,又像是害怕她会带来坏消息,惊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 相比起他,孔玉珍俨然把姐姐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直接冲上去就要往疾步往里走的孔玉璇怀里扑。 然后还没真的抱在一起,就被对方干脆果断地甩了一巴掌。 “这两年时局不稳,边关一直有异动,朝中也不安生。”孔玉璇做了三年太子妃,虽然跟丈夫的感情非常一般,气场却练了出来,锐利的眼神扫过去,连孔世镜都呐呐地站在原地,咽下了求情的话。 她身体不太好,做完这一切后便有些气喘,冷笑一声继续道:“在这种时候,你上赶着给家里找事,是嫌这些年日子太好过吗?” 孔玉珍听罢,自然捂着脸不敢说话,孔世镜到底还是心疼小女,轻轻咳嗽了两声想要说话,那边孔玉璇根本没给他机会:“父亲所言之事,我已经告诉了殿下。” 她简单地朝孔世镜点头,就算是拜过,绕开妹妹径直上前,“殿下的意思是,如果确定唐筝玉认不出来,且那天除了她外只有钟昭的妹妹,那可以不管,他不会说什么。不过这东西肯定进不了东宫的门了,请父亲自行处置了吧。” “什么,不管?”孔世镜听到他的回答登时表情一呆,不可置信地重复,“这么大的事!” “钟大人是殿下放在端王身边的内应。”孔玉璇神情不耐,懒得跟他们拐弯抹角,直接转达自己在谢英那里听来的话,“具体靠谁联络的我不清楚,殿下也没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们爱信不信。” 说完,她转身欲走,孔玉珍还晕乎着,忙拽住她的胳膊:“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钟大人并非真心辅佐端王,那我能……” “你不能。”孔玉璇一看她微微发亮的眼睛,就知道自己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妹妹要说什么,适时地出声道,“首先,他暂时不能暴露这一切,否则会死;其次,你的婚事已经定了,别想着换人。” 孔玉珍看着对方漠然的脸,有些憋闷,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值守在门口的侍卫忽然大叫一声:“谁?!” 紧接着,门口处传来好几道衣袂快速翻飞嗖嗖声,一听便知是有人跳上了屋檐。 孔玉璇蹙眉,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往外走去,提着裙子跨出门槛的时候,那几个侍卫刚好跃下来,其中一人手上还掐着一只猫。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不停挣扎的小家伙:“怎么回事?” “刚刚我们听到檐上有异动,上去就见到了它。”此时屋里的孔世镜和孔玉珍也先后走了出来,那掐着猫的侍卫抢着回,“不是人,老爷和两位小姐尽可安心。” “……未必。”孔玉璇轻笑,这两个字低得像是从没发出来一样。 孔世镜就在她身边,却什么都没听到,扭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孔玉璇从侍卫手里将那只黑猫抱过来,抚了两把算作安慰,然后俯身将它放到地上,看它回了一下头后便向前跑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她将几个侍卫挥退至几丈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对身边的男人说道:“爹,我回去了。” “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不去看一看你娘吗?”孔世镜有些不满地提醒道,“你们半年没见了。” “每次去见娘,她不是劝我想办法怀孩子,就是劝我弄死宋喜和宋欢。”孔玉璇又恢复了那副带着一点轻蔑的神情,嗤道,“既然我都不爱听,还有什么好见的?” 孔玉珍从孔世镜身后探出头,插话道:“可这确实都是正事啊,东宫此前一直没有孩子出世,你虽然是继室,比殿下小了好几岁,但如果现在怀胎的话,那你生的孩子就是殿下的嫡长子……” “他生不出来。”孔玉璇不知听到哪个词,忽然低声回了一句。 “……”孔世镜这次倒是听到了一点,但还是不太确定,有些迟疑地道,“你刚刚是不是……” 孔玉璇回过神,先是看了眼不敢跟她对视的妹妹,随即视线慢慢转移,又到了孔世镜身上:“我说,如果宋欢能给殿下生个孩子,我很乐意将之视若己出,至于我自己,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殿下还在东宫等我回去复命,告辞。” 第80章 —— 钟家,书房里。 钟昭正在写信,开头写得很快,就一句‘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后面停顿许久都没有落笔。 良久后,他终于有了想法,笔嗖地落下去,却发现因为自己不动的时间太长,上面墨水已经干了。 钟昭愣了一下,低头意味不明地笑笑,重新将笔尖浸润在砚台中的墨里,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极快地闪了进来。 屋中除了他们之外再无他人,赵南寻重新关上窗子,摘下覆面转身行礼,开口便是正事:“大人,您料得果然没错,那钗真是孔二小姐偷戴的,孔大人将它放在祠堂里,今日去上香的时候,发现有移动的痕迹,这才知道这件事。” 祠堂凡是稍大一点的府邸都有,下人也会时不时进去打扫,钟昭真没想到孔世镜会堂而皇之地将它放到那里,示意人起身后,惊讶地挑挑眉问:“他疯了?” “倒也不是。”赵南寻摇摇头,从头给他解释道,“孔大人家比较特殊,据传早些年孔家还没分时,闹出过旁支庶子对牌位做出不轨之举的事,实乃丑闻一件;所以孔大人严令,平时祠堂只许自己和妻子,以及嫡子、嫡女进去;如果其他人想进,必须提前跟他打招呼。且门口常年有功夫不错的心腹站岗,连属下刚刚都差点被发现。” “是么。”因为旁支出了事,只许跟自己亲近的人进祠堂,结果孔玉珍这个被捧在掌心的小女儿又给了他一刀,钟昭闻言轻笑一声,“那他真该找人看看风水了。” 赵南寻深以为然地点头:“属下也如此觉得。不过好在他将这东西放在了孔玉珍能轻易接触到的地方,否则以这位二小姐的能力,还未必找得到,更别提戴出去。” 钟昭嗯了一声,又问:“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私藏赃物是一罪,因为此事招惹上皇后和晋王又是一难,钟昭耐着性子等江望渡离了京,才让赵南寻去确认这件事,已然做好了跟孔世镜见招拆招的打算。 可不知道为什么,赵南寻听到这话后却面色诡异,一副很难懂的表情,过了半天才回答道:“大人,他们好像就是准备把那金钗处理掉,其他的不打算管。” 钟昭神情略有错愕:“什么?” “属下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听他们的对话,太子好像觉得你们是一伙的。”赵南寻边挠头边睨着钟昭的脸色,又不由得想起了他跟江望渡的事,过了半天才下定决心一般小声问,“你们……是吗?”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么么么么[亲亲] 第69章 首功 这次的事若能成,我给钟大人记首…… 钟昭对谢英只有痛恨, 听到这话险些以为对方在侮辱自己,可他抬头看看赵南寻一脸‘就算你是太子的内应,我也不会告诉宁王’的表情, 那口气又泄了下来。 “当然不是, 你大可放心。”他有些心累地回道,“我的胆子还没有大到一边用着宁王殿下的手下,一边为他政敌做事的程度。” 只不过认为他是内应这种事,显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谢英会产生这种错觉,只能说明中间有人刻意误导, 明摆着当谢英是傻子。 钟昭想着这些,无意识地轻轻摩挲起了此刻就在手边的东西。 他一直都有这样的习惯,手里的东西从前是江望渡的发带, 后来则变成了江望渡的剑穗。 “……”钟昭扬眉,低头看着那枚躺在自己掌心里的剑穗, 良久后忍不住带着几分冷意嗤笑了一声。 那天江望渡那么快就醉了, 把很多前段时间不告诉他的事一一说出来, 还磨他戴着这东西招摇过市,钟昭原本还有点想不通为了什么,现在倒是有了圆满的解释。 合着是在这里等我呢。 他看着那个原本具有强烈的苗疆风格、造型极其精致、但是因为自己改过几针,乍一看去变得平凡了许多、实则细打量还是很漂亮的剑穗好半天,最终用力捏了一把,总算想到了给对方的信上要写什么, 抬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完事之后才听见赵南寻颔首出了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南寻自然不清楚钟昭想到了什么,听到对方的否认后兀自点了点头。他以为自己做的不明显, 实际上是个人就能发现他悄悄松了一口气。钟昭嘴角抽了抽,随即半侧过身当没看见,听人将自己趴在孔家祠堂屋顶,打探到的内容都讲了一遍。 当听到孔玉璇打完妹妹怼父亲,全程虽不说多盛气凌人,但也绝不客气的时候,他颇为意外地抬起头看了对面人一眼。 对这个上辈子没什么存在感,跟谢英相看两相厌的太子妃,钟昭几乎没印象,如今听赵南寻转述的这些话,她行事倒是利落,看起来也不像愿意掺和这事的人。 但如果孔家获罪,她必然会受到连累,谢英没准都能干得出趁机休妻的事,说起来实在可惜。 钟昭把自己写给江望渡的信折了几折塞进信封,边往上面盖火漆印边道:“你知道水苏住哪间房,把他叫起来,跟我走一遭。” “这不会吵醒老爷夫人吗?”钟昭一句话说完,人已经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将那封信揣进了怀里,赵南寻慢半拍地跟上去,略显犹豫地问,“而且我也去啊?” “他们房间跟水苏的隔得远,你小心一点就不会吵到了。”钟昭闻言多说了几句话,“你等会儿先回宁王府一下,就说虽然两位王爷不让你们来了,但你路过钟家的时候,还是会多看两眼,正好看到我要带着下人去端王府,而且行色匆匆,看起来很紧急的样子。” 赵南寻这下点点头,躬身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去了水苏的屋外。 尽管他之前已经说过,可以在不影响自己家人的情况下,随便这对兄弟相见,但赵南寻谨慎惯了,多数时候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否则平时哪怕来书房回禀,都不会在离开前顺便跟水苏碰个头。 钟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算是给他们留了点私下相处的时间。 没过多久,脸上带着睡出来的红印子的水苏,就跟在赵南寻身后走了出来,他一只胳膊被牢牢抓着,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但在看到钟昭的那一刻忽然清醒了过来。 “公子。”水苏快速上前见礼,还为没整理仪容解释了一句,“我哥没说您在外面等着我们……都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带你去一趟王府。”钟昭把之前对方交到自己手上、绘着那支金钗的纸还回去,抬了一下下巴,“等下我要你当着端王的面,把孔玉珍做过的事说一遍,敢吗?” 赵南寻已经启程去了宁王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水苏一听王府这词,面色还算正常,毕竟他也往里面递过话,但听到后面的内容,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钟昭看着他纠结的表情,也不想多强求:“没关系,如果你害怕,我就自己跟他说。” “若是让小的来,对您会有什么帮助吗?”刚刚出来前,赵南寻已经给他大致讲了讲孔府的事情,水苏很清楚在孔玉珍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号人的存在,所有人关注的点都是钟兰会不会注意到那支金钗的样子,回去讲给钟昭听,并没把一个小厮放在眼里。 何况从情理上而言,他也觉得把这功劳让给钟兰更好,毕竟小姐一天天长大,婚事始终没有着落,老爷都愁到想招上门女婿了…… 钟昭听了他问出来的话,正打算回答,突然感受到身旁人的脚步声渐渐慢下来,转头一看,就见水苏神情游离,明显是在走神。 “别想太多。”钟兰和谢时泽毕竟没差多少岁,除了钟家这四口人没这个意思外,不少人都暗暗想过钟昭一边陪谢时泽读书,一边纵着钟兰拜他推荐的人为师,是不是真的存了这份心,就连唐策都忍不住过来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 他看着水苏的表情,就知道对方也想歪了,扯了扯唇:“不过是他们阴差阳错见过几面,世子想帮这个忙,不好一口回绝。” 顿了顿,钟昭又道:“他是陛下所有孙儿中最年长的,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将来保不齐会被赐婚,更是不可能和阿兰有关。” “小的失言。”其实水苏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嘴上并没讲出来,但钟昭既然提了,他也不会故作不知,认真地说道,“请公子责罚。” “那倒不用。”钟昭对他跟赵南寻还算比较有耐心,摇了摇头将话题绕回去,“何况想让你去跟端王汇报,我确实有一份私心。”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钟昭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上辈子从来没为男女之事上过心,当然也没有在男男之事上钻研过,实在太低估赎一个戏子回家带来的影响。 第81章 这段时间以来,宁王借着看戏听曲、闲聊的名头,有事没事就想往他身边塞小男孩。 他能拒绝一次,也能拒绝两次,但若是再来的话,恐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谢停自己偃旗息鼓。 水苏认出那钗子是意外,事先钟昭从未想过他能给自己这种帮助;但既然江望渡为了能顺利领兵,往身上刷一点军功,不惜让谢英误会这么关键的东西,他自然也要让这位太子殿下震撼一把。 “公子的意思是,说点模棱两可的话,让殿下以为您是为了这消息才赎我的?”水苏远比赵南寻脑子转得快,听罢立刻就懂了钟昭的言外之意。他平时也没少被钟北涯和姚冉严防死守,虽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坏人,但总被盯着,谁心里都不舒服,听到还有这好事,神情立刻雀跃起来,略想了想便道,“小的知道怎么做了,公子放心。” 如此一来,他把水苏买回来的目的,就变成了处心积虑想把孔世镜拖下水,到时候大功告成,只需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谢英,不用想都知道对方会气成什么样。 钟昭嗯了一声道:“聪明。” —— 因为有钟昭作为一介平民夜叩王府大门,不但成功让自己成了这里的常客,还连带着使苏流左和苏流右也一路连升的事做例,端王府侍卫如今对晚上来访的客人都很热情。眼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拐角,立时就有人一路小跑地过去问好。 “您来的真是巧了,宁王殿下今夜睡不着,前不久刚跑来找咱们王爷下棋。”那人在旁边提着灯为他引路,笑着道,“刚刚管家还说,若是有朝中大臣过来的话,不必通传,直接请进书房就好。” 端王府跟宁王府挨得近,赵南寻施展轻功回去传信,谢停来得更快也在情理之中。 钟昭点点头,抬手遥遥地行了个抱拳礼:“多谢二位王爷抬爱。” 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低声道:“兄弟们值守夙夜辛劳,闲时去喝点茶吧。” “大人怎么如此见外?”侍卫嘴上貌似在推辞,实则并没有将钟昭的手推回去,吞吞口水艰难地客套道,“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你说这话才是见外。”眼看马上就要到外院,管家已经在廊下等自己,钟昭不想跟对方多絮叨什么,直接将银票放进他怀里,快走了几步之后催道,“回去吧。” 那侍卫本也不是真拒绝,闻言乐滋滋地撤了。管家见人走到近前,笑着往前迎了一段距离,直到来到书房门前,钟昭还没有让水苏停下的意思,他才微微停住了脚。 钟昭明知故问:“怎么了?” “大人,书房只有两位王爷,不如让这位小哥留步吧。”管家乐呵呵道,“我陪他在外面待着,虽然夜深露重,但绝不会让他着凉。” “我今天之所以过来,正是因为想让水苏和殿下说一番话。”钟昭听出对方言语间隐隐透出来的暧昧气息,也朝人笑了笑,态度很好,但是并没打算退让,“这件事非常紧急,稍微耽搁一会儿就可能全盘皆输,您确定还要这样吗?” 钟昭出入端王府这一年,对府中任何人都很礼遇,而且经常像刚刚那样给跟自己搭话的人塞钱,此番就算是将话说得很重了。 管家脸一沉,显然没想到会平白吃一记软刀子,但他不多时便反应过来,索性也不再阻拦,替他们推开面前的门:“那您请。” 钟昭把落在管家身上的视线收回来,回头看了一眼水苏。 他到底年纪小,无论此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从外面望见雕梁画栋的内室,想到待会儿要做什么,还是忍不住觉得呼吸困难。 钟昭说道:“现在还能后悔。” “不,不。”水苏深吸一口气,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已经不知道是在回答钟昭的问题还是在给自己打气,“我可以。” 钟昭听罢,也不再多劝,带着他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谢停是个标准的臭棋篓子,而且输的多了还会生气,上辈子钟昭跟他下棋的时候就备受折磨,此时谢淮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手执白子一手撑着脑袋,看到钟昭进门立刻招招手说道:“钟大人不必行礼,这么晚过来有事么?” “你最好是有事……”谢停被他的到来扰了大好兴致,哼了一声回过头,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就先看到了跟在钟昭身后的人。 他不知道水苏的具体相貌,但联想最近京中传的钟昭的闲话,自然猜得出来,脸色一下就变了。 “我兄长的书房,你以为谁都能进?今天连时泽都不在——” 谢停一向口无遮拦,尤其这里还是谢淮的地盘,他说起来更是没有负担,一上来就很难听,“你带个娈童来是什么意思?” 谢淮坐的位置更靠里,起先没有看到几乎被钟昭完全挡住的人,皱起眉想斥责谢停怎么总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然后就看到了水苏。 他眼神一暗,尽管没张口便骂,但也没有出声叫谢停收敛些。 钟昭沉默地站在原地,把他们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并没有露出什么慌张的神色。他清楚这两人的脾性,更明白他们有多想置孔世镜于死地,只要顺利将金钗的事讲明,便不会有人在意他今天擅自将水苏带进来的事是否不敬。 “并非下官有意冲撞,实在是这件事必须由水苏来说。”面对谢停的盛怒,钟昭跪地叩头,但声音依然很稳,“水苏,把你对我说的话,再给二位殿下说一遍。” “回,回殿下。”水苏怂得在地上缩成一团,手里高举那张画纸,将他们在来的路上对过的话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小的在戏班为一位姓华的客人唱过戏,他酒醉后曾拿着这东西扬言要赏我,但是很快又不认了,说,说……” 水苏跪的地方离谢停很近,他抬手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交给上首的谢淮之后立刻催促道:“说什么?” 那个直到被砍头都没说出凤凰金钗买主的盗贼就姓华,左右已经死无对证,他又确实在喝多之后把这东西拿出来显摆过,钟昭干脆给他泼了一盆醉后胡言的脏水。 水苏还没在这等身份的人面前扯过谎,闭了闭眼睛一狠心道:“他说,这支金钗是前朝旧物,很多人都感兴趣,出价最高的大人已经叫到了几百万两,姓孔。” 京城富户千千万,姓孔的不是只有孔世镜一家,但是能拿出几百万两的人,除了他之外再无他人,甚至连他都得出大血。 谢停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谢淮听此一言,同样惊诧,但仍比自己弟弟稳得住,冷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讲。” 钟昭眼见水苏已经开始发抖,适时地在旁边接过话头:“殿下,工部尚书孔大人正是高价带走了这支钗子的买主,下官原本也不敢信,但前不久他的小女去唐府找唐小姐的麻烦,头上正好戴着它,被下官这小厮认了出来。” “唐府,唐策?”谢淮也听下人聊过一嘴前几天唐策家的闹剧,听罢惊讶地问,“既早就认了出来,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这话是对钟昭说的,后者抬起头正欲回话,那边水苏缓过来了一点,拿出以前唱戏时说哭便哭,说笑便笑的操守,不住落泪:“去年全城张贴告示,说午门斩首的盗贼还有赃物没上缴,小的便想跟官府讲一讲这件事情,但遭到班主百般阻挠,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此被打得一个月没下床。” 话落,他直起身挽起袖子,将上面至今还很明显的伤疤亮给人看,谢停平时在府里训练死士,见惯了伤痕,没什么反应,倒是谢淮轻声慨叹道:“这可怜的。” “小的有命遇见钟大人,见到二位殿下,将此事说出来,已是三生有幸。”水苏低头擦了一把眼泪,说着说着,话语之间透出一股深深的恐惧,以及一抹虽极力隐藏、但还是跑出来恨意,“当年戏班有一唱青衣的公子,比我听到的东西还多,但因为执意要去官府据实以告,最后活生生被班主打死了。” 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可不在他们提前说好的剧本里,钟昭诧异地侧头看了水苏一眼,见他已经渐入佳境,便没打断他,安静地听着这段编绝对编不出来的内幕。 水苏砰砰砰地往地上磕头,为自己这段表演收了个尾:“为着目睹过这种惨剧,小的再不敢随意提及此事,若非钟大人鼓励,小的或许会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 水苏的故事讲完了,谢淮叫了一声管家的名字,让他把哭得站不起来的人搀走,沉默片刻后,亲自上前把还没起身的钟昭扶了起来。 “这事的确要他过来说。”谢淮发自内心地感慨了这么一句,跟谢停对了个眼神,后者难得严肃地朝他点头,出去给跟自己过来的赵南寻派活,还顺手关上了门。 第82章 谢淮跟他分工明确,在短短片刻间就明确了谁现在应该干什么,随即又转向钟昭,没有任何敷衍意味地道,“若是这次能一举将孔世镜搬倒,我给钟大人记首功。” 第70章 书信 寄给江望渡的信。 “那下官便提前谢过殿下。”钟昭笑了笑应承下来, 转而道,“那凤凰金钗是晋王殿下搜集到的东西,与咱们并不相关。下官明天刚好要去晋王府监督晋王殿下背书, 不如就让他来做这件事情?” 眼下他刚送来了一个如此有用的消息, 无论谢淮还是谢停,对他的包容度应该都是最高的,钟昭斟酌着分寸将话说得近了些,果不其然谢淮没有半点不适的意思,还用了些力气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了方才谢停的位置上落座。 “晋王一向孝顺, 这东西又是他特意寻来想送给母后的,他确实是最适合在堂上揭发此事的人。”谢淮先是颔首认可他的话,过了会儿又忽然问, “不过钟大人,先前在乾清宫, 父皇说要提你当侍讲学士, 让你等多久来着?” “大约一两个月。”皇帝没有瞒着谁的意思, 他走出宫门的那天,此事就已经传的到处都是。这些天钟昭已经干上了侍讲学士的活,翰林院的同僚与他交谈时,也完全把他当作了五品的人。这些事情谢淮早就知道,根本不需要再问一遍。他直觉对方话里有话,回答完后试探着道:“殿下的意思是……” 谢淮见他皱着眉, 一副警惕的模样,顿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大人别担心,本王只是觉得这事是你探听出来的, 就该由你当朝弹劾;晋王出面固然好,但他年纪轻轻,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只知撒泼打滚,容易说不过孔世镜这只老狐狸,也太埋没你的功劳。” 谢淮和谢衍虽说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是明面上的关系也过得去,钟昭在听到撒泼打滚这四个字的时候,轻轻抬眸望过去,没在对方眼里看到失言后略懊恼的神色,便知道经过今夜之事,谢淮算是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不过如果这张控诉孔世镜的状纸是钟昭递上去的,无异于正面跟谢英对上,届时等江望渡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被谢英磋磨。 他想起上次自己躲在屏风后面,谢英明知道江望渡腿伤未愈,依然逼他拖着断腿往地上跪的德行,还是倾向于别做得太过分。 “其实晋王殿下很聪慧。”钟昭一念及此,又想到谢衍暗示他小心秦谅异动,委婉地给谢淮提了个醒,道,“这事孔大人先天便矮晋王一头,应当没有狡辩的余地。” “大人非要本王将话说明白。”谢淮还沉浸在谢英这次肯定要栽个大跟头上,显然根本没把钟昭这句话听进去,摇摇头解释道,“孔世镜这个尚书是五年前当上的,当时西南西南闹洪灾,前工部尚书申请了不低的赈灾款,用到百姓身上的钱却不足十分之一;庄稼尽数被淹,死难者不计其数……” 说到这里,他像是不忍回忆听到此事的心情,看向钟昭问:“那年大人还小,应该不大清楚吧。” 钟昭对西南水灾确实感触不深,如实回道:“下官只知道后一年的乡试出了有关此事的题。” “……对,本王差点忘了。”谢淮回忆半晌,锤了下自己的头,“你那个要娶唐策女儿的表哥,似乎就是那一年乡试中的举。” 钟昭道了一声正是,谢淮于是又道:“这件事最后闹得很难看,万民书递上来的第二天,我父皇就砍了前尚书,上上下下全换了遍血,直到现在还有空缺没补上。” 说着,他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道:“比如工部本该有两个侍郎,现在只有一个;掌管水利的都水清吏司换了好几位郎中,但能力都不太行,眼见着又要让位了。” 工部侍郎官居正三品,清吏司郎中正五品,无论哪个都比钟昭即将升任的侍讲学士高。虽然后者更靠近皇帝,隐形权力比较大,但是大梁多洪灾,若能立下功,想再往上攀远比在翰林院熬着更快。 他懂谢淮是什么意思,但也正是因为听得懂,才觉得不可思议。 “下官入仕还不足一年。”钟昭原本只知谢停有点想一出是一出,没料到谢淮也这么敢想,对他的期待比他本人都高,讶异道,“殿下,这是不是有点……” “大人哪里都好,怎么就是喜欢灭自己威风?”谢淮抬手制止他说后半句话,面上全然没有带半点玩笑的意思,“事到如今,本王也实话告诉你;自从窦颜伯死后,我在朝中的势力大减,大人有翰林院的资历,以后想进内阁就是父皇一句话的事。但是如果在这之前,你能在工部站稳脚跟的话,那对本王来说绝对是很大的助力。” 谢淮说得郑重无比,钟昭也从一开始极荒谬的感觉中脱离出来,垂眸思索起了这件事的可行性。 对面的人见他动心,更加推心置腹道:“若水利太过紧要,父皇要求高,大人觉得有压力,营缮司其实也缺人;这个衙门主管建造,本王记得你妹妹……” 话到此处,钟昭微微抬眼看他,谢淮笑了笑:“你妹妹这么喜欢做木工,若是有你这个哥哥在前面开道,她说不定以后还能修建皇家陵寝,岂不是好?” “多谢殿下抬举。”钟昭回应的声音有些不咸不淡,并未被谢淮描绘的美好将来冲昏头脑。画饼画到钟兰身上未免离谱,他清楚历朝历代都有点重农轻商轻工,所以比起其他五部,工部的地位会稍低一些,很多时候都会受到吏部掣肘;但偏偏它干的又是要命的活儿,总结起来就是十分吃力不讨好。 谢淮想让他往工部挪,应该也不是真指望他扎根于此,更多的还是把这当成一个跳板,寄希望于他能做出名堂,好尽早进入内阁。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工部选拔官员更注重能力,而非资历,如果单纯只看升官与否,这里倒确实是个好去处。 钟昭沉思着一时没说话,谢淮以为他仍在心里觉得,如此快速地升迁不现实,低笑一声故意道:“此乃乱世,是骡子是马都得牵出来溜溜,才知道自己行不行。连江望渡这样的纨绔子弟都能独自领兵了,回来后保不齐要加封个什么将军,难道大人想给他行礼?” 大梁文职武职不太往一块凑,实际上很难作对比,钟昭明白谢淮是在用自己以前跟江望渡结的梁子刺激他,但他轻轻抚弄腰间的剑穗,还真冒出了几分火气。 围炉饮酒那天,他货真价实为江望渡的遭遇感到心痛,却不曾想对方起初就怀揣着自己的目的,嘴里说的话更不知道是真是假。 谢淮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看他表情几经变幻,迟迟没有出声,微微眯了眯眼睛问道:“钟大人是有什么顾虑吗?” “怎么会。”钟昭扯起一抹笑,点点头道,“好,一旦宁王殿下抓住孔大人私吞赃物的切实证据,下官即刻在朝上将孔大人所犯之罪揭露出来。至于能不能顺利被调到工部,就要看殿下的手段了。” “这就对了。”谢淮见他答允,笑容更深了几分,“这件事情本王有信心,等你们的好消息。” 钟昭再次颔首,起身拜了一下便往门口走,此时谢停已经交代赵南寻回府集结人手,正站在屋外面百无聊赖地跟水苏大眼瞪小眼。 他一步跨出门槛时,发出来的声响惊动了谢停,钟昭眼看着对方转过身来,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殿下这是?”钟昭问。 “你是因为听说了孔世镜的事,才把他赎回去的?”谢停显然已经在心里将这句话憋了半天,但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依然带着强烈的疑惑,就好像在问:你对我和我哥真的有这么死心塌地吗? 钟昭心说那当然不是,但表面上却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半开玩笑道:“是啊,所以恳请殿下别往我府上送人了,下官一心为二位殿下做事,真没有别的心思。” 谢停早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感受过理亏的情绪,想想自己前不久还骂骂咧咧地把水苏打成钟昭的娈童,脸上竟有几分不自然。 钟昭当然也不指望他能给自己赔礼道歉,以后不作妖就不错了,故见人抿唇不语,很有眼力见地打算直接走:“下官告退。” —— 他们在端王府的时间有点长,待钟昭走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然蒙蒙亮。水苏当时出书房没多久,就已经拭干自己的眼泪,恢复了平时的平静,现在甚至还有心情侧过头出声问:“公子不问一问小的方才那番话是真是假吗?” 第83章 眼下距离上早朝还有些时间,钟昭来到记忆里最靠谱的镖局,将自己怀里放着的信递了过去。 那人接过信,照例问了几句要将其送到哪里,还有没有别的需要捎带的东西,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便开始埋头登记。 在等待镖局的兄弟在册子上写字的空档,钟昭回答起刚刚水苏的问题:“如果我如实将你的话转达给陛下,他一定会命顺天府把你们班主抓来细审,这你清楚吧。” 水苏低着头:“小的清楚。” 既然如此,那他便不可能在这样的事上说谎,而且他胳膊上的伤痕也作不了假,除华老板对水苏提了孔世镜的姓、以及孔世镜开出了几百万两的价格这两点是假的外,他说的其他话皆没有杜撰成分。 无论好友离世还是遭遇毒打,他都已经熬了过来,钟昭无意说什么关心的废话,只是夸了一句:“做得好,回去后等着领赏。” 水苏闻言松了一口气,明显也不想给他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笑着应了一声是。 那边登记的人撂下手中的笔,再次确认:“这封信要送到岭南,江望渡江大人手中,没错吧?” 孔世镜的事情一报上去,他跟江望渡在谢淮和谢停的面前,便再也没有会勾结在一起的可能,因此钟昭给他寄信也没打算避人,谁爱打听就过来打听,点了点头之后,就将一锭金子推了过去。 镖局的人眼前一亮,正要接过,谁知他还没碰到那东西,一只手就先一步伸过来,将那锭金子以及他手里的信都夺了过去。 钟昭回头一看,颇有些意外地牵起嘴角:“徐大人?” “岭南是吧,正好啊,我也要去那里一趟。”徐文钥给了镖局的人一个眼色,笑着掂了掂手里的信,冲钟昭眨眨眼睛道,“我跟他们老板是故交,这钱比起给他挣还不如给我挣,而且我还可以更快。怎么样,钟大人,考虑一下?” 第71章 告发 臣要告发工部尚书孔大人。 钟昭闻言不置可否, 回头又给那镖局的人塞了两张银票,而后才转向徐文钥:“多谢徐大人好意,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他朝徐文钥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便绕开对方往外走, 打算趁时间还早回家将官服换上。 徐文钥也没想到自己只不过随口开个玩笑,这人还真的就把信交上来了,钟昭从转过身的时候开始在心里默念三个数,果然下一刻,徐文钥便上前勾住了他脖子。 “小江大人可是太子的人。”许是惊讶于钟昭的果断和大胆,徐文钥轻轻地啧了一声, 声音听上去有些稀奇,“钟大人不怕我将此事透露给端王殿下,告你黑状吗?” “徐大人没有这样做的动机。”徐文钥好奇时就会这样, 钟昭上身没有用力,任由对方极自来熟地挂在他身上。想到几个时辰前在端王府与谢淮的对话, 他忽而没什么表情地一笑, “而且端王殿下不会信的, 大人即便说了也无妨。” 他们今生几乎没有交情,上次靠这么近还是半年前钟昭被带入诏狱,徐文钥在镖局里面、没什么人的地方稍微放肆了一些,出了门立刻从人身上下来,恢复平时的正经,咧嘴笑的时候脸上的疤也跟着动, 但仍有些不死心:“此去岭南山高路远,大人不怕我将你这信拆开,窥见到什么秘辛吗?” 钟昭原本并未停下脚步,即使徐文钥扑上来的时候都一直在走, 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顿,回头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徐大人会问我,为什么要将信寄到岭南。” 眼下曲青阳下落不明,朝廷这边只是让江望渡自行处置,并未下达明确的军令指挥他去到哪里。 钟昭跟江望渡间没有快速传递消息的信鸽,寄信只能人力托运,怎么也要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他必须估出对方在何处下脚。 只不过这事说来也不难,凭钟昭对江望渡的了解,这人应该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如今曲连城已亡故,妻子儿女对曲青阳来说并不重要,对方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岭南,他弟弟曲青云服苦役的地方。 “跟聪明人说聪明话,我虽是粗人,但钟大人也别把我当傻子。”徐文钥将那封信揣进怀里,神情略有些轻蔑,旋即乐呵呵道,“像曲青阳这样的货色,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突遭大难后不肯接受现状,甚至不惜抛妻弃子,对他弟弟也未必跟从前一样。但是到底是亲兄弟,肯定还是要见一面的。” 徐文钥没问钟昭要去哪里,但就这么跟着对方走了一段路,说到这里,忽然侧头看向对方:“大人觉得到了岭南,他会怎么做?” 自曲家兄弟双双被流放,他们的父亲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后,外面怎么谈论这件事的都有,尤其是曾经跟曲连城并肩作战过的士兵,很多都说得非常过分。 曲连城交还兵权许久,但在军中的声望一直很高。底层士兵人是最多的,通常没念过几年书,可不会管舞弊案一旦成功实施,会对官场乃至黎民百姓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以及曲青阳以前做过的恶事也被公之于众,此乃数罪并罚的结果,他们脑中的念头是—— 老子在阵前浴血奋战,所有人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结果带领我们杀敌、与我们同吃同住的将军的儿子打了个小抄,皇帝就要将他们流放,这还有天理吗? 钟昭身在京中,偶尔都能听到有人嘀咕,说皇帝苛待有功之臣,逼死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更别提驻守在城外的军士会怎么想。 曲连城年轻的时候曾去过沧州,在那里击退过不止一次外敌,很多百姓家里都供过他的长生牌位,曲青阳此番出逃能做到如此顺利,很难说有没有这方面原因。 皇帝迅速出兵,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平息非议,而这些非议不止在百姓间,还有三军之中。 “现在不是太平年月,像曲青阳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享受够了看上什么就抢什么的山匪生活,搞不好会有立山头的打算。”钟昭声音很小,一派低调的样子,话却说得露骨至极,“一旦他跟曲青云会和,兄弟俩一起打定什么主意,那可真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说着,他也慢悠悠转过头,同不知何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的徐文钥对视片刻,问道:“若是下官没有猜错,陛下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在命江大人出兵的同时,让您错开一天赶赴岭南的吧。” “正是如此。”徐文钥听罢轻吐一口气,回答道:“陛下的意思是,若小江大人能解决这次的动乱,固然皆大欢喜;如果他解决不了,便要我对曲青阳实施暗杀,确保其不能活着离开岭南;若曲青云已经跟他取得联系,一并处决。” 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徐文钥本不该把此等秘旨说给钟昭听,但他说出口后,也并没有露出什么后悔的神色,只是拍拍钟昭的肩,不要听甚是诚恳:“不知为什么,我从第一次见到钟大人起,就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今天见了面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说到这里,将拿到手中的那锭金子还给钟昭,又指了指自己胸前放信的地方,笑道:“钟大人既信我不会偷看,我也信大人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我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出城,本想找那镖局的老板喝杯酒,现在看来是赶不及了。” “一封信换一道秘旨,怎么看都是我赚,那就多谢徐大人了。”钟昭那封信里本来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莫说以徐文钥的人品,绝对不会看,就算看了其实也无所谓。他也笑了一下,跟徐文钥一同朝彼此作了个揖:“酒何时都能喝,下官祝大人一路顺风。” “好啊。”徐文钥用力敲了下腰间的佩刀,大笑道,“等我下次回京找他喝酒的时候把你也叫上,大人可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钟昭上辈子就经常跟徐文钥一起喝酒,与这位镖局老板虽说没有那么熟,但最起码的点头之交还是有的。听罢,他脸上的神色更轻松了一些,颔首道:“没问题。”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就此别过,转身朝着两个方向走去。 钟昭回家换好衣服,一边戴官帽一边看水苏小跑上前,手脚轻快地为他推开钟家的大门。 而就在这道门打开之后,他的视线四下一扫,即刻便看到了两个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的男人。 钟昭的帽子整理完毕,见到这样的一幕,缓缓放下了手,苏流左和赵南寻同时抱拳跪下,明明未发一言,却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良久,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踩着苏流左递到脚下的板凳,上了端王府今天特意给他派过来的马车,轻声说道:“走吧。” —— 第84章 早朝之时,皇帝还没来,诸位官员按照职位顺序依次入内,钟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抬起脑袋就看到谢停正在打哈欠。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停转过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不多时后若无其事地分开。 等了片刻,孔世镜姗姗来迟,一进来就稍显狼狈地绊上了门槛,连头顶的帽子都差点掉到地上。 离他最近的大臣扶了他一把,原本站在靠近龙椅位置的谢英见状皱皱眉头,上前搀住他的手臂:“怎么也不小心一点?” “多谢太子殿下。”谢英不搀还好,被他这么一搀,孔世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白了几分,身体都跟着剧烈一抖,“臣,臣……” “虽然孔尚书是大哥的岳丈,但这毕竟是在大殿之上,也不能这么没规矩吧。”赵南寻的人去得及时,孔世镜着家丁砸凤凰金钗的一幕被抓了个正着,钗子即刻便被收走,家丁也被扣下了。谢停看热闹不嫌事大,边伸懒腰边哼笑着道,“哆哆嗦嗦的成何体统,等下在父皇面前你也要这样回话?” 谢淮就站在他旁边,听到这暗示满满的话顿时一笑,幽幽道:“孔大人德高望重,什么风浪没见过,区区一点小事,怎么可能对孔大人给父皇回话造成影响。” 话罢,他看了眼擦着汗走上前的孔世镜,笑了笑问:“是吧?” 路走急了差点摔跤的确是小事,但谢淮和谢停言语间显然有深意,不仅孔世镜听了出来,众位默不作声的大臣也意识到了。 钟昭看这对兄弟打配合,心中同样忍不住觉得好笑,又转头瞟了一圈三三两两挤眉弄眼的朝臣,最终把目光落在了谢英身上。 谢英当然能听出对面这俩人在阴阳怪气,但又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阴阳什么,故而只能一脸莫名地松开孔世镜,走回原位背过身不看谢淮和谢英,眼不见为净。 那边孔世镜艰难地说了一声是,算是应了谢淮的问话,站在自己那一块地方,眼睛却一直望向谢停的方向,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但谢停却只是对他回以一笑。 而还没等他憋出一句话,皇帝就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来。 所有皇子大臣齐齐俯身行礼,山呼万岁,皇帝轻轻挥手,道了一句众爱卿平身,然后就直接投入了对牧泽楷和何归帆的问询中。 今日是江望渡离京的第二天,他有很多事不放心,得找户部和兵部确认。待到这两部尚书将该汇报的汇报完,皇帝也顺势沉默下来。 立在他身旁的太监站出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钟昭睨着不远处就差没有双手合十,向上苍虔诚祈祷的孔世镜,再看看百无聊赖低头发呆的谢英,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沉声开口道,“臣有事启奏。” 做出这番动作时,他腰间的剑穗也跟着摆动,绑着珠子的流苏垂落地面,发出细碎而轻微的脆响。 谢英似有所感,转头看去,钟昭抬眸刚好与对方对视,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兴味。 看样子江望渡的说法令谢英深信不疑,也不知这人是怎么讲的,居然能让谢英在没跟钟昭见面聊过的情况下,相信他们成了同盟,以至于他都已经站了出来,谢英还觉得这把火不可能烧到自己身上。 上面的皇帝问了句怎么回事,钟昭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将自己在马车上临时写的奏章双手奉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臣要告发工部尚书孔大人私藏赃物,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悬赏令颁布后仍不肯将赃物上缴,欺君罔上;纵容其女公然持之出行,嚣张跋扈。” 第72章 帮忙 先生这次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自五年前西南闹水灾, 皇帝大规模杀过一批人后,工部在诸位大臣眼中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捞不到什么油水还总背锅的那种。 在这样的情况下, 大家对孔世镜都有种淡淡的同情, 任尚书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公开弹劾。 钟昭的话讲完之后,最上方的皇帝最先蹙了蹙眉,让太监将他手中的奏章拿到金钱,还没看见东西便问:“赃物,你指什么?” “回禀陛下, 是去年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联合办案,所有盗贼都被绳之以法,但始终没找回来的那支凤凰金钗。”话落, 钟昭偏过脑袋,看了一眼原本已经开始打瞌睡、听到这话却忽然站直身体的谢衍, 又着重补充了一句, “就是晋王殿下府中报过的失窃之物。” 众臣哗然, 显然也都想起了那是什么。太监将奏章呈到皇帝跟前,他低头翻了两页,一时没有说话。 此时谢英的脸已经沉了下去,钟昭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如刀剑般划过他腰间的剑穗,最后又缓缓挪到面上,带着很浓烈的仇视。 他轻轻地冲谢英挑了挑眉。 谢英用力一咬后槽牙, 转过身朝向皇上道:“父皇,孔大人任工部尚书以来一向克尽职责,勤勤勉勉,不曾有一日懈怠, 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话语里已经染上冷意:“怕不是有些人蓄意诬告吧。” “这上面写,孔尚书为了得到这支金钗,出价百万两。”曲青阳之祸就发生在不久前,眼下皇帝对这种有损皇室脸面的事看得很重,对谢英的话充耳不闻,晃了晃手里的奏折,表情认真地问,“这么具体的数字,你怎么知道的?” “这只是孔大人与盗贼议价时给出的价格,是臣家中小厮在孔二小姐头上看到这支钗子,回忆起来的时候提到的。”华老板已死,知道他们中间到底怎样商议的人不多,只剩下孔世镜还活着,钟昭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直言道,“至于成交时是多少,臣不知。” 皇帝颔首,又看向了下首始终不发一言的孔世镜,张口催道:“孔爱卿有什么话说?” 孔世镜听到这话,显然变得更加紧张,额头上的汗一个劲往下滴,嘴里‘臣、臣、臣’了半天,就是半个其他字都憋不出来。 一旁的谢英比他还急,同样掀袍跪了下来:“这般严重的指控,一个小厮的口述如何能当真,没准就是听了谁的话随意攀咬,怎么也要有证据才行,父皇……” “大哥别忙着说钟大人家的小厮不讲实话啊。”话说到这份上,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谢停终于出声,打断谢英的话后踱步上前,也拿出了一份奏章,笑得很真情实感,“说来赶巧,儿臣从未听钟大人提及过此事,就连那什么百万两也是刚知道的。但就在今晨,儿臣家中的侍卫外出,恰好在孔大人府外看到大人的家丁在砸什么东西。” 像是在学谢英先前的停顿,谢停说到这里也刻意抻了片刻,等太监再次走下来将他的奏章也拿走,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继续道:“结果父皇猜他们在砸什么?” 皇帝看着面前这个甚少插嘴朝堂之事,但是每次一开口,都必定要找谢英麻烦的第四子,懒得听对方卖关子:“有话直说。” 谢停应了一声是,面上并没有被叫停的尴尬,回道:“禀父皇,他们砸的正是那支钗。儿臣的侍卫见那东西眼熟,就暂时将人扣了下来,准备晚一些将他们押送至顺天府;但可能是做贼心虚,孔大人的家丁即刻就说出了它的来历。” 皇帝当前,他们汇报的时候当然要更改一下不合适的说辞,把彻夜商量对策说成巧合是最基本的,更重要的是谢停的人手,其实是在孔府内将那几个家丁按住的。 彼时孔玉璇离开之后,孔玉珍也被孔世镜撵回了自己的卧房,他在祠堂内焦躁不安地转了几圈,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听谢英的话将那支钗销毁,砸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后再投入火中,这样剩下来的就只有一堆金子,任谁都看不出它原来长什么样。 然而他想得挺好,现实却没给他这样做的机会,家丁手里的锤子刚落下去一下,赵南寻就带宁王府死士从天而降,一脚踢翻了他们事先准备好、用来焚烧的炭盆。 早在谢停站出来的那一刻,孔世镜的后背便已经佝偻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谢停在说谎,但比起指向性更强的祠堂内,家门之外这个说法对他来说或许还能好点。 谢英也没想到孔世镜动作慢成这样,真能让谢停拿到物证,听罢嘴唇都气得抖了一下,但仍立刻抓住了对方言语里的漏洞。 “四弟管今天跟钟大人弄的这一出叫凑巧?”他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看钟昭,眼睛里几乎能冒出火来,“可今天钟大人是坐端王府的马车来的,满朝文武皆可作证,难道四弟也要说不知情?” “大哥何必咄咄逼人。”眼见谢停打算还嘴,谢淮上前一步,笑着开口道,“钟大人今天之所以会乘我府上的马车,是因为昨夜抽查时泽背书,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担心钟大人会休息不好,所以今天才派了一架马车去接他。” 第85章 解释完始末,他又看向皇帝,意味不明地添了一句:“而且那马车上没有任何雕饰,挂着的帘子也只是粗布,若非特意关注的人,估计也看不出来它出自儿臣府中。儿臣不知道有什么不行的。” 钟昭看话题被扯到自己身上,适时地点头拱手:“臣不敢僭越。” 皇帝耐着性子听他们说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钟昭和谢停的奏章都扔到一边,看向孔世镜的眼中差了几分怀疑,冷声道:“爱卿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 在谢英和另两人怼得有来有往的时候,孔世镜正跪在地上拼命想对策,闻言还想垂死挣扎一把:“既然人不是在臣府中被抓的,如何能说他们是臣的家丁?宁王殿下的侍卫聪慧机敏,遇见不对的事能迅速应对,但这与臣何干?” 他说到一半,似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一样,语调也稳了下来:“先不说宁王殿下口中那些人砸的东西,到底是不是陛下先前派人寻过的金钗,就算是,臣那些家丁的衣服都是请外面的绣娘做的,随便是谁都能买;如此一来,难道是个人犯了错,说他们来自臣的府中,就要赖到臣的头上?臣不认。” 谢停以前从不知道这人这么能诡辩,全程一副看你放屁的样子,这反应被孔世镜解读成了无言以对,腰杆子更直了一些:“何况照钟大人的说法,臣为了那支钗花了上百万两,如今盗贼已死,死无对证,这样的话怎能当真?” “是吗。”钟昭没什么表情又安安静静地在地上跪着,听到这话忽然反问,“那您花了多少?” “我……”孔世镜慷慨激昂的话被截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转过头正准备怒斥钟昭,却忽然见一道身影没有任何预兆地冲过来,抬靴一脚踢在了他身上。 “本王送给母后的生辰贺礼,竟被你这个老匹夫给女儿戴了?”谢衍的声音里带着出身优越、又年纪尚小的少年特有的骄矜,眼睛瞪得圆圆的,“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当本王和母后不在了吗?” 听到这话,钟昭垂下眸,连带着方才还一脸不忿的谢停也笑了笑,闭上嘴闪到了一边。 从钟昭站出来告发到现在,各方人马已经言语交锋了好几轮,孔世镜这时才开口本就不符合常理,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心虚。 而谢衍不出所料,在得知那支金钗的下落后果然耐不住性子,甚至比他们预想中的反应还要大,不惜当堂殴打朝廷重臣。 谢英平时嚣张成那样,也没干出过这种事情,赶紧上前把白着一张脸的孔世镜扶起来,都没来得及骂谢衍一句,生怕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孔世镜被打出个好歹,给他顺了顺气:“大人没事吧?” 皇帝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表情狰狞了片刻,钟昭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能感觉到在他神情出现变化的那一刹那,大殿内的气息也跟着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此时殿内不是没有武官,但他们绝对不会产生这样的气息,钟昭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梁天子近前设有御林军,在御前大打出手显然非常不合规矩,若非这人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身份尊贵,恐怕现在已经涌现一堆人将他拿下了。 皇帝阴着脸,伸手猛拍了一下龙椅边缘,厉声道,“放肆!孔尚书有罪与否还没有定论,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动手?” “父皇,是儿臣心急了。”谢衍能屈能伸,踹人一脚之后无比顺滑地跪了下来,旋即扁着嘴,用很委屈的腔调道,“但像这么大的事,既然四哥和钟大人提供了人证物证,怎么也得彻查一下吧。” “陛下,臣没做过。”孔世镜一听要查他,自然忍不住,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急急地道,“此乃绝对的构陷,若仅凭只言片语就定罪,以后哪里有公道可言?” 谢淮在一旁瞧着他:“七弟说的明明是彻查,而彻查的意思,就是从宁王到钟大人那里都要过一遍,确认并非造假,然后才能轮到你;怎么孔大人一张口,就好像有人要直接抓你坐牢一样?” “那可能是因为孔大人很清楚,这一查还不知会查出什么吧。”谢停跟他一唱一和,凉飕飕地道,“被弹劾两本就吓破了胆,反正我没见过哪个无辜的人会这样。” 眼见他们又有吵起来的趋势,皇帝按了按太阳穴,挥手叫停:“衍儿说得有理,此事不查确实难以服众,那么就由……” “陛下。”钟昭的奏章递上去,皇帝下令调查后,水苏的班主必然难逃一劫,他自己大概率也要去走一趟。谢淮在顺天府有人,原本在他们的打算里,会尽量让水苏不出现在这一环里,或者只是问话,不涉及刑罚;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万荣忽然上前一步,躬身道,“宁王殿下和钟大人所言实在令人心惊,臣愿做主审官,如果孔大人无罪,必会还他一个清白;如果孔大人有罪,也定然不会包庇。” 正常来说京中的重案,起初都要在顺天府过一遍,而后才会移送刑部,谢淮听罢登时眉头紧锁:“万大人,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无论刑部还是顺天府里最大的官,都没表露出站队某位皇子的意图,双方都有可操作的地方。谢英不知道跳过顺天府对此案有什么影响,但既然能让谢淮不舒服,他就必然要插嘴:“刑部掌管天下刑罚和罪名判定,你在怀疑万大人的能力?” “行了。”皇帝在上首轻咳两声,大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他不耐地道,“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由刑部主理,没别的事就都散了。” 水苏对他们班主的恨是实打实的,钟昭也相信对方不会临时改口,但能免刑自然还是免掉好,他蓦地抬眼看向谢淮,谢淮颔首,也确实张了张嘴:“父皇……” “你这次太过分了。”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站起身走到谢衍面前,严肃地斥道,“回府反省一个月,除了上下朝不准出门。” “儿臣知罪。”谢衍卖起乖来活灵活现,肩膀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地道,“回去一定好好检讨。” 谢淮看得出皇帝不想理自己,但还是有点不死心,可这次他连嘴都没有张开,就先听见太监提高声调说了句:“皇上起驾——” 此言一出,纵使他有再紧急的事要说,也只能先憋回去,跟其他朝臣一道对着皇帝的背影行礼。 钟昭起身后略有些忧虑,加快脚步想回去嘱咐水苏几句话,然而他下了台阶还没走出几步,一个人就小跑着来到了他面前。 “先生这次真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谢衍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讲到一半抬起头来,隔着人潮看了看正满脸菜色往外走的孔世镜,轻轻一笑,小声道,“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个小厮不会有事的。” 第73章 相邀 太子殿下有请。 话罢, 谢衍并未解释什么,转过身便回了自己府邸。 而钟昭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对方此言何意,因为下朝之后不久, 他就接到了皇帝升他做侍讲学士的旨意, 翰林院的同僚纷纷上来祝贺,应对之间就要费一番功夫。 而孔世镜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完全超出了他、谢淮和谢停的预料。 万荣审贡院走水案审了几个月,这次却雷厉风行得宛如经过了什么高人指点,水苏被带走不过三天, 就被两个差役送了回来。 而且他离开时脸色还有些担忧的苍白,回来时反倒红润了些,看起来不但没有任何受刑的影子, 还一副伙食很好的模样。 钟昭侧身让出一条路,招呼两个差役入内, 动作十分熟练地给他们各塞了几张银票, 两个人见到这一幕登时对视一眼, 笑眯眯挥手说了几句‘大人太客气’,接着就状似闲聊地给他透露起了消息。 其中一人道:“大人放心,兄弟们心里都有数,绝对没有为难您府上的人。不过他那个班主估计惨了,因为知情不报,还拦着别人不让报官, 害死了一条无辜的人命,怎么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是啊,说来那位青衣公子,我还听过他唱戏, 后来人不见了,我专门问过他们班主,结果被好一顿敷衍,我满以为他不过是跑了,居然是死了。”另一差役接过话头,有些唏嘘地感叹了两声后,又看向钟昭笑了笑,“大人义举,也算是帮小的这样的戏迷报仇了。” “都是水苏的功劳。”钟昭听罢摇摇头,显然一点都不在意那班主的死活,他关心的是既然对方已经被定了这样的罪,就说明孔世镜难逃一劫,但现在无论刑部还是宫中,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眼下钟家的人虽不多,但来来往往间也有可能被人听去一些东西,钟昭淡淡地扫了水苏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将正在不远处扫地的丫鬟哄去了别的地方。 第86章 “水苏完好无损地从刑部出来不容易,多谢各位照拂。”见不相干的人已经离开,钟昭说话的时候也直白了一点,“只是孔大人?” “您还不知道呢吧。”差役诶了一声,做出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模样,神神秘秘地上身前倾,“万大人查出工部有一件事没上报,只不过暂时还要核查,不能外传,钟大人您也得保守秘密,要不然小的会没命。这事孔尚书三年前就开始干了,可比那什么金钗要紧得多。” 私藏金钗已是欺君之罪,钟昭猜不到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要命,他抬头看着的差役的双眼,突然忆起谢衍要他放心时脸上势在必得的表情,低声问:“是什么?” 那差役看出他的疑惑,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故意等了片刻,吊足胃口才回答:“金矿。” —— 工部大体上可以分为营缮、虞衡、都水和屯田几个部分,其中虞衡清吏司负责的其中一项便是开矿,郎中不是别人,正是孔世镜堂哥家的儿子,两人乃亲叔侄。 半个多月后,刑部大约确实掌握了相应证据,上门抓了孔家所有在朝的男丁,这则消息就此彻底传开。百姓谈及此事时议论的也不再是金不金钗,孔大人挨晋王殿下那一脚挨得重不重,而是—— 历代工部尚书胆子都挺大的。 五年前,西南洪水泛滥,前尚书贪墨朝廷的赈灾款,孔世镜上位以后,深刻吸取前辈教训,将皇帝拨下来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亲自去西南安抚百姓,效果不说有多好,但起码态度非常鲜明。 没有人想到,孔世镜会在那里发现一座尚未开采的金矿;更没有人会想到,他不仅没有在发现金矿的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报上去,还在两年后长女嫁给谢英,皇家注意力都在太子大婚上的时候,悄悄派人去西南私自开采了这座矿。 若说藏金钗更多的仅是孔世镜一个人的问题,只要皇帝想就可以网开一面,单单处置他这一脉,不牵连旁支的话,那加上这一条,孔家全族都很难再有活下来的人。 这件事实在兹事体大,不多时便在京城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皇帝于是下旨将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 第二天,谢衍实在憋不住想看孔世镜笑话,跑到乾清宫找皇帝,求他允许自己全程旁听此案。 皇帝被这阵子的各种事气到差点头顶冒烟,闻言定定地盯他片刻,忽然问道:“朕给你下的一个月禁足令,时间到了吗?” 谢衍听到这样一句话,原本欢欣雀跃的表情登时僵在了脸上。 而后皇帝大怒,拍着桌子问他还有完没完,召御前侍卫上前打了谢衍二十多个手板,然后将其送回晋王府,再加一个月的禁足。 谢衍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据说出宫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钟昭坐在谢淮的书房里,和这人以及谢停沉默以对,有好半天的时间谁都没说话。 过了会儿,还是谢停率先摸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十分稀奇地感叹道:“钟昭,你真是神了,真就说谁要完谁就完啊?” “怎么说话呢。”谢淮出声斥了弟弟一句,但钟昭看得出来,此时面前这两个人望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异色,就跟看神棍差不多。 “……这真是个巧合。”钟昭摇了摇头,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明白操控这事的人八成就是谢衍,再不济也是宫中的皇后,刑部对水苏如此轻轻放过,也很可能是因为万荣是这对母子的人。 而一旦往这个方向思考,谢衍提醒他秦谅有异动、还当着他的面骂万荣是废物的事就很值得深究。 因为在孔世镜这件事上,万荣手脚麻利极了,简直像早就有此把柄,一旦有人给他送来调查的契机,他就会借题发挥一样。 “算了,管他什么巧不巧合,总之对咱们有利就是好事。”谢停摆摆手,不再沉浸在对孔世镜所做之事的震惊之中,撇了撇嘴问道,“你们说,太子知道这事吗?” “刑部从孔世镜的家中,搜出了他年末往东宫送的礼单,每年都有百万两。”钟昭扯了扯唇,心道水苏胡诌他跟华老板交易的价格时恐怕还说少了,“事已至此,太子到底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谢淮点点头,也赞成这话:“钟大人所言极是,现在重要的是在所有人眼中,他收了那么多钱,根本逃脱不了干系了。” “那既然这样的话……”谢停有些口干舌燥,叫下人上了两回茶才感觉那股干渴的感觉消了下去,蠢蠢欲动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在父皇面前强调下这一点?” 谢淮不置可否,转头笑着看向钟昭:“钟大人怎么看?” 钟昭思忖半晌后回答道:“刑部的万大人不会偏袒太子,必会如实上报,陛下应当很清楚其中有什么猫腻。臣觉得比起上朝弹劾,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会好一些。” 那本账册一出,孔世镜采矿为的是谁,文武百官一看便知;倒是百姓的想法很容易被风向左右,就像他爹娘至今都觉得走水案的真相,真如刑部上报的一样。 让谢英置身这样的舆论里,短期内看不出效果,时间一长就会大失民心,对太子来说是致命的。 “就按钟大人说的办吧。”谢淮更中意这个方案,看向谢停道,“你府上的能人多,帮个忙?” “说什么帮不帮忙,我府上的人还不是都随便给你用,你哪次给我钱了?”谢停原本被泼了盆冷水,不太高兴,听到这话又笑了,“放心吧,这都是小事。” 如今天色已晚,也到了该回去的时间,他说完拍拍钟昭的肩:“钟大人,一起出门吗?” 钟昭颔首,也跟着起身,但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停住脚步,谨慎地隐去了对方宽慰自己,别为水苏担心的事情:“二位殿下,臣觉得晋王在这件事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或许应该提防一下。” “七弟怎么出现了?”自钟昭带水苏将金钗的事说出来,谢停对他的态度就好了很多,他们本就年龄相仿,现在不但没再往钟昭身边放人,甚至有了点朋友的意思。 他听到这话,纳闷地搭上钟昭的肩,拖着人往外走:“如果你指的是当庭给了孔尚书一脚,事后想凑热闹被父皇责罚,那确实挺多……但这能说明什么?” 说着,谢停又道:“刚刚过来前我去了一趟晋王府,他确实被打得不轻,在丫鬟怀里呜呜哭,就这么个玩意儿,还是别多想了。” 眼下他们已经走出书房,谢淮也没有出言留人的意思,明摆着是赞同谢停所言的意思。 行至门外之后,钟昭目送谢停跳上了宁王府的马车,站在原地许久未动,表情若有所思。 水苏已经等了他半天,见状提着灯走上前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晋王是真哭还是假哭。”升任五品对钟家来说不算小事,钟昭给家里配了两辆马车,呢喃着说完这句话后就坐了上去,随即整理好心情,将一个东西递给了水苏,吩咐道,“拿着。” “这是?”水苏懵了一下。 钟昭语气随意地道:“地契,就在钟家边上,院子不是很大,但住你和你哥绰绰有余。以后我若是没交代差事,你随时可以去那里住,也省得他不敢来找你,弄得像我欺负你们一样。但还是要小心一点,毕竟宁王的耳目不是吃素的。” 水苏愣了一下,旋即将地契捂在心口,激动得想当场下跪道谢,又碍于车内空间太小,只能打消这个念头,最后说出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的今生无以为报。” “谈不上,你们哥俩也帮了我很多,谁都不欠谁的。”钟昭闭眼慢慢道,“等这件事情结束,陛下应该也会着人给你一些赏赐,到时候我全都交给你,你自行处置;另外,以后钟家家丁会越来越多,从明天开始试一试当管家。” 水苏轻轻啊了一声,快被这接二连三的好消息砸懵了,钟昭靠在窗棱的位置挑起眉:“害怕?” “不,不怕。”水苏确实没生出什么恐惧的情绪,他自觉自己已经在刑部走了一趟,还在两位殿下面前说过话,已经没什么好怕的,“小的一定不辜负公子期望。” 钟昭听罢点点头,身体放松往后靠去,准备暂时眯一会儿。 精神紧绷这么久,他感到有些疲惫,水苏很有眼色地在旁边摇起了扇子,他也渐渐有了睡意。 然而就在这时候,驾车的车夫忽然用力拽了一下缰绳,马发出一声长鸣,被迫突兀地停在原地,车身也在晃了一下后原地顿住。 钟昭反应已经很快,但脑袋还是被磕了一下,轻轻地抬起头。 第87章 水苏对他的注视心领神会,探出头看了一眼,回来汇报的时候表情有点奇怪,道:“公子,要不您还是亲自看一眼,我感觉……我感觉外面的人有点像太监。” 京城内虽然贵人遍地走,但能在这种时候使唤太监的人可不多,钟昭立刻上前掀起了车帘。 现在夜色已经很深,宋喜穿着一身薄衫,见帘子被掀开,笑盈盈地在马车下仰起头,轻声说道:“钟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钟昭皱了一下眉:“现在?” 宋喜点点头,温声重复道:“没错,钟大人,就是现在,太子殿下想请您入东宫一叙。” 第74章 欺骗 你觉得是我骗了江望渡? 谢英觉得在自己老丈人这桩案子上, 他真是冤到无处说理。 孔世镜并非布衣出身,祖上三代都是朝廷重臣,正所谓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 孔家连着那么多代都是二品以上的大员, 家底丰厚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当初孔玉璇被指给他做妻子,虽然为此不得不跟与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断了联系,被他挑开盖头的时候脸上的妆都哭花了,但带来的嫁妆依然堆了东宫半个库房。 谢英早就知道孔家不缺钱,所以当他与孔玉璇成亲的第二年,孔世镜往东宫送第一笔银票的时候, 他没什么犹豫地便笑纳了。 至于孔世镜给他的银子并非多年积攒,而是私采金矿所得,这种隐秘的事情他哪里能知道? 太子每个月的俸禄不少, 但想跟外祖是户部尚书的谢淮斗,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谢英时常在想, 如果他一开始就是太子, 一开始就有一个这样得势的岳家, 他的生母是不是就不会孤零零地死在冷宫,是不是至少能有一个体面的葬礼,是不是过往的十几二十年,他也不至于在宫里熬得那么难。 这年头给宋才人治病要钱,打点官员更要钱,除了江望渡是他从小看着长大, 有一点少时共患难的香火情,就算有时他做得过火点,也不会轻易弃他而去之外,其他朝臣见风向不对都要三缄其口, 哪怕是他也不能轻以得罪。 谢英跪在乾清宫门前的石砖上,被太阳晃得眼睛疼,等了不知道多久,面前的大门终于打开,霍景手中拿着拂尘,俯身来搀扶他,“殿下,陛下传您进去。” 谢英半眯着眼睛睨对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正是面前这个太监命人将他生母的尸体抬走,不由涌现一股恶感,将对方推了出去。 “多谢霍公公。” 他低头将衣摆上的尘土掸去,冷淡地道:“本宫自己来就好。” 说着,谢英抬步走进乾清宫,皇帝已经提前将所有宫女太监全部清走,他入内后还没有见礼,一本奏折就朝着他的脸飞了过来。 “刑部递来的折子,看看吧。”皇帝已经过了大发雷霆的阶段,语气有些恹恹的,冷笑道,“孔世镜知道自己要死了,怕你像当初抛弃曲家那样对他弃之不顾,咬死了开采金矿是受你指使,年末的账本就是铁证,你有什么话说?” 时下已经入夜,谢英捧着折子跪下来,只是翻了两页就停住手,不敢再看孔世镜明摆着想要将他拉下水的证词,摇头否认道:“曲家兄弟有今日的下场,全部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父皇秉公办案,儿臣自然唯父皇马首是瞻,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私,谈何抛弃?” 他将头磕在地上,语调也跟着高了不少:“孔尚书确实每年都给东宫送年礼,但他开凿金矿的事儿臣并不知情,望父皇明鉴。” 话落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皇帝都没有搭腔,谢英并未抬头,语气却软了下来:“儿臣当这个太子全靠父皇抬爱,以前日子过得苦,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还以为……还以为孔尚书家在京城多年,能拿出这些也很正常。儿臣愚钝,但是绝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金矿的事太大了,现在什么钗不钗的已经没有人在意,谢英很清楚现在为他说话基本等于找死,遂让自己挤出了好几滴眼泪。 而后面,他八分真两分假,将自己早年的经历抬出来,将纯粹的贪解释为穷怕了,胆大妄为收受贿赂解释为无知,满口都是认错,关键的地方却都绕了过去。 “差不多得了,曲青阳像条哈巴狗一样巴结了你好几年,你以为朕不知道?”皇帝不想听他扯淡,话落后不久又道,“而且很多时候,愚蠢也不见得比真坏好。” 谢英双手撑地,闻言一下子扬起头:“父皇……” 皇帝不置可否,抬起右手冲人轻轻一招,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谢英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见状叹了一口气,将手落下去,摸了摸对方头上太子的玉冠。 “朕知道你不知情。”皇帝垂眸看着自己说完这一句话,眼中立刻再次闪出水光的谢英,感到一阵阵无力,半晌后又说道,“但他女儿嫁给你三年,流水一样的银子也往你府上送了三年,你始终没有察觉出异样,也没有跟朕汇报过,这难道是什么很好的解释吗?” 谢英心中警铃大作,努了努嘴道:“不是这样,儿臣……” “朕相信你心中也明白,你并不是什么储君的好人选。”无论人品心性还是能力,谢英都太普通,皇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有些疲惫地道,“朕很喜欢病床前真心实意为朕担忧的孝顺儿子,给你母妃拟尊号重新下葬的事也不会搁置,但关于怎么当这个太子,朕希望你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谢英张了张嘴,还欲再为自己分辩些什么,皇帝却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语气再度寒了下来:“孔世镜朕一定要杀,任何敢于攀污当朝储君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父皇打算如何做?”谢英的头脑有些昏沉,他早就知道孔世镜必死无疑,但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心中还是怀揣着三分侥幸,觉得应该不至于株连九族。 毕竟跟后代无德无才的曲氏不一样,孔家的下一代都很争气,在朝中各部均有任职,外放出去大放异彩的更是大有人在,其中有不少都得到过皇帝的褒奖。 谢英一直以为只要孔玉璇在自己身边,等过几年孔家缓过来了,依旧可以成为他不可小觑的助力,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朕不会动你的太子妃。”皇帝口气还算温和,但也仅限于此,“至于其他,那不是你该管的,也不是你能过问的,回府去吧。” —— 钟昭在宋喜的带领下来到东宫的书房,彼时谢英身边空无一人,连据说无论太子心情多不好都能陪在近侧的宋欢也不见踪影。 他提着一个酒壶半躺在榻上,姿态略有些萎靡,蜷缩在角落中,看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 宋喜帮人推开门后,就忙不迭地转身离开,好像生怕留在这里会给自己招来什么祸端一样。 钟昭沉默片刻,抬头看了一眼上方金碧辉煌的匾额。 这是他今生首次单独面见谢英,比之前预料的要早好几年。 谢英轻狂自傲,手段说不上有多么高明,却足够凶狠毒辣,而且一向很少主动召臣子来自己的地盘问话,也就江望渡比较常来。 若非对方信了江望渡的邪,以为他是内应这个乌龙,钟昭以为他只会有一次跟谢英这样相处的机会,那就是对方倒台的时候。 重新提起一口气后,钟昭进门行礼,心里已经做好了要被折辱一番、在地上多跪一会儿的准备,谁知谢英听到脚步声便开了口。 “自己找个地方坐。” 他随手将酒壶放到旁边的桌上,一上来就没废话,“轻舟说他喜欢你,本宫早就想私下见一见你,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堂堂太子张口就是臣子的私事,而且此时对江望渡的称呼也不像他以为的愤怒,钟昭不知对方这个开场白是什么意思,扯了下嘴角,“下官也没想到。” 谢英听着他不咸不淡的回应,突然怒从心头起,那种在皇帝跟前的无能为力卷土重来,但皇帝既是君也是父,面前这人算什么? 他疾言厉色道:“江指挥使是本宫的近臣,你们有了床笫之欢,我原以为这是一桩好事,还想过邀你宴饮,可你做了什么?” 钟昭闻言,有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自心底升起,片刻后才笑笑,跪地请罪时腰间的剑穗接触地面,又发出了几声珠子撞击的响动。 他姿态恭敬,说的话却是:“殿下,您觉得是我骗了江大人?” 谢英低头看向钟昭,抬手一扬,那还盛着一半酒液的酒壶就啪一声碎在了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他酒量不算非常好,此时已经喝到半醉,一字一句活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难道不是吗?” 第88章 第75章 杀意 他想杀了他。 钟昭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感受, 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是端王一派的谋臣,江望渡归属太子麾下,他们二人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江望渡利用这一点在中间搅弄, 结果到头来在对方眼中,他反倒成了忘恩负义的那个。 “太子殿下,您未免太小看江大人了。”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想起围炉那天江望渡枕在他膝盖上,哼完一首情歌同他提起旧事的样子,钟昭还是会有片刻晃神, 随之而来的就是浓浓的恨意。 但跟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比起对江望渡,他更多的是在恨自己。 他不是将将十九岁的钟昭, 本该清楚江望渡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不择手段。古书尚且说兵不厌诈,无论是光明正大的斗法, 还是利用感情达成目的, 都无可指摘。 毕竟说到底, 他们不是世俗夫妻,更不是和鸣爱侣,他怪不了江望渡什么,只能怪自己。 “你什么意思?”钟昭话说得不算清楚,谢英一时没听明白,但脸色依然冷厉, 走到他面前,“孔尚书的事算本宫输端王一筹,你且回去告诉谢淮,以后有他好受的, 让他不必得意。至于你……” 说着,谢英低头嗤了一声:“无论你信与不信,本宫拿轻舟当半个弟弟看待,你居然胆敢用这种事骗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钟昭已经无力反驳对方似乎已经认定,江望渡不会在感情中耍手段的事情,此时听着谢英大言不惭的话,他眼前快速闪过自己亲眼看到、或从外人口中窥见的谢英对江望渡的方式,忍了又忍还是说道:“那当您弟弟挺惨的。” 如今孔氏一族在劫难逃,谢英能让皇帝相信自己并未参与其中已经不易,深知生气也无用,闻言倒是没如钟昭想象中那般暴跳如雷,而是走回原位坐下。 “你送他涂伤的药膏,戴他送你的剑穗,让他以为你已经对他情根深种。”谢英显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淡声反问,“轻舟从未喜欢过谁,这难道不算骗?” 钟昭闻言总算明白过来,合着孔世镜一家的灾祸近在眼前,谢英还有心思担心江望渡在外面跟人睡的时候会不会上当。 他心里觉得可笑,想替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讨好太子的孔尚书惋惜一二,但是讥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他给江望渡送了两次治疗腿疾的药膏,两次都只有他们两人在场,谢英是怎么变成知情人的? “下官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那人还没发兵岭南时,他又不是没见过那个躺在木匣子里的、瓶身碎得拼不起来的药瓶,江望渡当时的解释显然是假的,对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昭心里已有猜测。 他眉宇间货真价实地闪过一抹杀意,索性也跟这个一上来就挑破他跟江望渡关系的太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您所见,下官确实做了这两件事情——但是也仅限于此,莫非还能说明什么吗?” 谢英定定地看他半晌,忽然反应了过来,“你不知道?” 在谢英面前,钟昭当然不会暴露自己早就通过赵南寻,得知了他跟江望渡达成的共识是什么一事,低笑了一声:“下官甚至不清楚,您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听见这话的时候,谢英脸上有很深的错愕,过了很久,那股错愕才慢慢变成拒绝接受真相的恼怒和愤恨,显然对他来说,江望渡骗了他这件事,远比江望渡办事不利对他的打击要大得多。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宫面前撒这样的谎?”谢英的脸上有狰狞之色一闪而过,他疾步走上前,语气又急又笃定,可是但凡个人就能听出他的色厉内荏,“轻舟是我从小看着长到这么大的,江明权当没他这个儿子,连他的表字都是我取的,他绝不可能……” 此时的谢英满目猩红,宛如一头被戳到痛处的狮子,满脑子只想上前跟钟昭分说清楚,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不用接受现实。 钟昭与这位太子对视,在他眼睛看到了一抹遮掩不住的恐惧。 很稀奇,像谢英这样的人,居然会害怕江望渡不跟他一条心。 “……”看到前世的仇人露出这种表情,他眼中带上几分嘲弄,几乎是带着些欣赏的心情感知着来自谢英的情绪,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什么,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谢英往他这边走的脚步停在原地,钟昭也回头看了一眼。 太子妃孔玉璇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的位置,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双手叠成了一个很端庄的姿势,身旁的侍女为她提着一盏灯,后面还跟着个神色焦急的宋喜。 “奴才有罪。”宋喜当然知道这时候去触谢英的霉头,铁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脸都有些吓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但奴才拦不住王妃娘娘啊,求殿下息怒。” “臣妾有话想跟殿下说。”孔玉璇第一次不经通传直接找到书房,走到谢英面前之后看了一眼钟昭,微微笑了一下,又将头转回去,“臣妾母家祸事皆因父亲贪念而起,跟钟大人有关,但关系实在不大,殿下为难他做什么?” 谢英跟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一向没什么感情,同房的次数都很少,但是眼下对方全家性命危在旦夕,他看着这张依旧沉稳冷静的脸,一时之间很难说出重话。 片刻后,谢英对钟昭道:“夜渐深,钟大人先回去吧。” 钟昭早在孔玉璇进来之时便低头垂下了眸,听罢也没有反驳,按规矩行礼之后转身走了出去。 见谢英没有处置自己的意思,宋喜长松一口气,借送钟昭出东宫的借口,忙不迭也离开了此地。 这个时候宫门已经落了锁,想出去的话需要用到东宫的令牌,钟昭于是并未拒绝宋喜的好意,但也没有任何趁机跟人打听消息的想法,他在想一件事情—— 如今离江望渡奉命离京,带兵追捕曲青阳,二十余天的时间如水般流逝,徐文钥应该已经赶到岭南,江望渡也该收到那封信了。 —— 傍晚的岭南,残阳如血。 跟徐文钥和钟昭想的一样,江望渡的确一早便考虑到曲青阳会来岭南,为了蒙蔽他的耳目,特地叫绝大多数兵士按正常速度行进,沿途搜索其他山头,做出了一副根本无法确认曲青阳行踪的模样。 而他本人则带着孙复,率领二百骑兵昼夜不歇,抄近道疾驰,在发兵的第二十天赶到岭南开采场,提前见到了曲青云。 沧州与岭南相隔遥遥,这时候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江望渡跟曲青云说了一遍始末后,对方的眉毛都惊讶得飞了起来。 他比曲青阳小十来岁,在哥哥的庇护下长大,自然也跟着干了不少绝对谈不上好的事,但往往做这些的人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也并没有认为曲青阳十恶不赦。 是以当江望渡说,曲青阳拉了一帮山匪和他一道四处烧杀抢掠,行迹残暴到不忍卒读的程度,甚至有可能会找他自立的时候,曲青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敢相信。 “我知道爹去世了。”曲青云到底念过几年书,虽然会试舞弊被流放到此,乡试时也东张西望过,但非要比的话还是比他哥脑子清楚,吞咽着口水道,“但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都是……都是……” 他想说都是自己的过错,但话说到一半又颇为羞愧地闭上嘴,顿了顿才继续道:“而且我哥跟我大嫂很相爱,育有三子一女,怎么可能丢下她和孩子不管呢?” 江望渡想到当初审曲家案件的时候,那位不远千里重回京城,曾经因为反抗曲青阳的暴行而小产,几年过去仍对他恨之入骨的妇人,蓦地冷笑了一下。 “如果你在顺天府听过裴氏女的哭喊,以及她丈夫对当年自己无能为力的悔恨……”他定定地看着不敢同自己对上眼的曲青云,“你就不可能说得出,像你大哥这样一个畜生,会爱一个人的话。” 话罢,江望渡也不想跟人过多剖析曲青阳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语气平静地命令:“总之,我该跟你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朝廷剩余的兵马过几天就会到,无论如何曲青阳都逃不出我的手心,今天来找你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曲青云被对方的一番话说得脑子很乱,听到这一句之后浑浑噩噩地问道:“什么,什么机会?” “保住你和你妻儿的机会。”江望渡穿着银白色的盔甲,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闪着寒光,“曲青阳来岭南一定会联系你,而如果你不听他的话,你觉得照他现在这个杀红眼的样子,他会怎么对你?” “你说我他会杀了我?”曲青云这回听得很明白,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我们是亲兄弟,这怎么可能!” 第89章 江望渡讥讽一笑,他对曲青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是念在对方当初在火场救人还算积极,觉得还不算无药可救的份上,才肯过来跟他说这样的话,听罢自然不会再劝:“你爱信不信。” 说着,他径自转身离开,再未给跌坐回原位的曲青云一个眼神,只让孙复想办法去见了曲青云妻子一面,提醒她最近这段时间别陪丈夫见不该见的人;同时在曲青云身边留了下属盯着,命岭南知府加强城门口对进出人员的核查。 然后没过多长时间,孙复便告诉江望渡,曲青云在服役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塞了一封信。 曲青云多少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没跟曲青阳说江望渡已到岭南,他亲自带兵在对方屋顶蹲守,原本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却在看见曲青云身边的人时皱紧了眉毛。 “他媳妇儿怎么还是来了?”曲青阳的功夫不比江望渡差什么,孙复趴在檐上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用气音道,“我们的人跟她说了好几遍,她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出面,我们才没再管这一摊的。” 眼下皇帝派给他们的大部队还没到,江望渡恨不得把手上这些人掰成四瓣用,一部分协助知府在城门口守着,一部分在城中各地观察有无可疑之人,真正跟江望渡一道围着曲青云转的人并不多。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他透过事先便取下一片瓦的房檐缝隙里,看着带来了两壶好酒,一副准备和弟弟弟媳好好叙旧的曲青阳,摇头吩咐,“叫兄弟们确认附近有多少他带的人,随时准备动手。” 按照他们商量好的那样,若曲青阳对他这个弟弟很是信任,只身赴宴,那便直接拿下;但若曲青阳提前埋伏好人马等他们上钩,就不能急在一时,必要时可以先放他走,待人到齐了之后再打。 孙复听到这话顿时一惊:“可是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 “曲青云之妻是邢珠的女儿。”江望渡打断道,“她现在不能死。” 随着这话落下,屋内气氛已然发生变化,曲青云大概说了一句妻儿尚在,不敢存造反之心之类的话,曲青阳站起身来笑了几声,指着弟媳周氏问:“就为了她?” 曲青云看着面前人的表情,隐约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挡在周氏面前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曲青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分明跟以前别无二致,却平白让曲青云感到毛骨悚然。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劝说几句,可曲青阳已经一把推开他,脸上的狰狞之色立时显现出来,声音冷冽异常:“既然如此,当哥哥的便帮你除了这个弱点。” 随着曲青阳抽出腰间的刀朝周氏而去,江望渡厉声道了一句‘动手’,用最快的速度跳下了房檐,然后一脚踢开门。 曲青云也已反应过来,从后面牢牢地抱住他的后背惊叫道:“哥,你是疯了吗?” “滚开!”曲青阳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面色不由得一寒,手肘向后伸去,重重地击打在曲青云的胸膛之上,再次提刀朝已经被吓到瘫软在椅上,张着嘴满脸惊恐,连叫都叫不出来的周氏而去。 在那柄刀距离她面门不足三寸远的地方,曲青云失声嘶吼,周氏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把剑从侧面斜挑而来,稳稳地将曲青阳的攻势拦了下来。 这个姿势不怎么好使力,江望渡提起一脚踹在曲青阳的腰腹上,眼见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匆忙看向了满脸惶然与无措的曲青云:“发什么愣?赶紧带着她走。” 曲青云闻言如梦方醒,赶紧挪动发软的双腿,连滚带爬地去到周氏身边拉她,谁知就在这时,她忽然发出一声万分痛苦的低吟。 紧接着,江望渡的耳中传入了一滴、两滴、成股鲜血落在地上,在地面形成小水洼的的声音。 曲青阳被他拿剑指着脖子,原本已经露出了几分狼狈之色,见状却忽然一笑,颔首道:“看来青云跟弟媳的感情真不错,都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还能怀孕。” 江望渡的面色异常难看,从牙缝里咬出一句“住口”,上前一步将剑刺进曲青阳小腹的位置。 后者眼睛里闪烁着想要灼烧一切的火光,像不知痛一样用力握住剑身,将它一点点挪出自己的身体,持刀跟江望渡打在一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唇角仍然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神情近乎疯狂,低笑着对江望渡说道:“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那个告发我的贱人命好,会不会一尸两命。” —— 徐文钥带三五手下赶赴岭南,手持皇帝密令,一路畅通无阻地来知府府邸,见到江望渡的时候,最精彩的一幕刚过去没多久。 彼时大军已经赶到,江望渡将曲青阳及跟随他的匪徒悉数制服,在此地简易的牢房里吊起曲青阳的双腕,垂眸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他给朝廷写了一封成功抓获罪犯若干人、但没能保住曲青云妻子以及她腹中胎儿的折子,正没精打采地欣赏曲家这哥俩的对峙。 从私心的层面上来说,思及邢珠手里关于邢琮狎妓的证据,以及她那女儿一死就不管不顾拉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态度,江望渡很想将周氏难产离世的消息隐去。 但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纵使他暂时不上报也瞒不了多久,邢琮倒台已成必然,若被皇帝知道他在中间拦了一下,保不齐要怀疑他的动机,还不如实话实说。 说来说去还是曲青阳的错。 江望渡轻轻磨牙,用马鞭的手柄位置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心轻敲,冷不丁下属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才转头看向身后。 “江指挥使真是雷厉风行。”为了以防江望渡能力不足,徐文钥出发起就做好了行刺的准备,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脸上也做了易容,结果刚一进城就听到了曲青阳已经伏法的消息。眼下他边往里走边撕胡子,来到近前之后,真心实意地朝将江望渡行了个抱拳礼,“陛下原是想多了,这哪里用得上我。” 江望渡兴致不高,回礼道,“徐大人谬赞,侥幸而已。” 那边曲青云正在撕心裂肺地质问曲青阳,而曲青阳全程歪着脑袋,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徐文钥听了两句,一头雾水,有点好奇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自己这个一点忙都没帮上的人,不好在江望渡面前打听这些,遂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钟大人写给你的信。”他指着上面的火漆印章,打趣道,“虽然这一路风雨兼程,有很多次我都很想知道钟大人到底在里面写了什么,但我可没拆开看啊。” “钟昭?”江望渡没想到钟昭会给自己写信,更没想到送信的人是徐文钥。他意识到京城多半出事了,否则以钟昭的性格,绝不可能在徐文钥这种绝对忠于皇帝的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和他有牵扯。 江望渡紧蹙眉头,想着钟昭写都写了,索性也没避徐文钥这号人,上手撕了信封最上面的边。 只不过还没等他展开折了几层的信纸,看到里面的具体内容,孙复就忽然一溜烟从外面跑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咕咕叫的鸽子。 这年月跟江望渡飞鸽传书的人只能是谢英,孙复刚想说此事怕是非常紧急,眼神一偏看到徐文钥,这话就被咽回了嗓子里。 徐文钥一看这表情,哪还有不明白的,立刻识趣地提出先走。 江望渡面露抱歉,亲自送他出了监牢的门,这才折回来拆信,首先打开了来自谢英的那封。 接下来的几息时间里,他在大量辱骂中找到了少量正事的描述,谢英说了一遍孔世镜的事,其中还提到了钟昭小厮这种字眼。 他一愣,随即又拆开了另一封。 比起一看就知道写信时气得不成样,连手都在发抖的谢英,钟昭写给他的信无疑简洁很多,除了无比常见的开头外就一句话。 月下对酌,苗疆剑穗,太子内应,感谢江大人相助。 “公子,怎么了?”这还是钟昭第一次给江望渡写信,孙复在旁边站了半天,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钟大人给您……” “孔世镜完了。”江望渡拿着上面沾有钟昭墨宝的信纸,晃了两下后手指微微一动,那张信就被揉得皱成了一团,“他是故意的。” 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人跟水苏间确实很清白,但清白的原因却并非简单的同情,对方早在一开始就想好了要用这人扳倒孔世镜。 钟昭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想他比自己虚长了几岁,平时总是开玩笑让人叫哥哥,结果水苏出现时却全无警惕,满脑子只有那点本就不该出现的情爱么。 江望渡回忆起当时对方看出他的不快,艰难忍笑的模样,忽然一把将那封信掷到地上,将马鞭攥紧到出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第90章 孙复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后嗫嚅着想问钟大人故意什么,可这时身后曲青云忽然提高音量吼了一声,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打断了。 曲青云抓着曲青阳的衣领,眼中含泪,几乎语不成句:“她是你的弟媳啊,年年都跟着我去你那里给你拜年;为你的儿子做过小衣裳;这次江大人派人告诫她不准出席,她拽着我的衣服说,她不信大哥会这样做,她已经把江大人的手下骗走,她很久没见你了,她想见见你这个亲人;你怎么能……” “谁跟她是亲人?”曲青阳不厌其烦地听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总算搭了一句话,“现在父亲已驾鹤西去,我的亲人只有你。” “至于周氏……”他露出很是鄙夷的表情,嗤道,“不过是外人而已。你找个碗过来滴一滴血,看她的血跟你我的能相融吗?” 曲青云的哭声一顿,完全被兄长所言震住了。江望渡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伸手拨开他的肩,扬鞭毫不留情地砸在了曲青阳脸上。 用来驯服战马的马鞭鞭身上带着倒刺,只一下就从他脸上刮了一层皮下来。江望渡俯视被这一下抽到不停嘶气、说不出来话的男人,良久,伸手将对方的下巴扶正。 “在我押送你回京的一路上,最好管住你的嘴。”他语气冷冽,语气阴狠而充满杀意,“否则途中但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我都会拿你撒气,你给我记住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结束异地恋[墨镜] 第76章 夜会 做吗? 钟昭走后, 原本说自己有事的孔玉璇并未马上出声,书房内的气氛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有会看眼色的下人在外面关上门, 倏尔便只剩谢英和孔玉璇两人相对而立。 面对这个从来不肯把心交给自己、平时连好脸色都很难有的太子妃, 谢英的酒醒也了一些,盯她半晌,慢慢走回原位坐下。 “父皇已经发话,不会动你的位置,更不会要你的命。”谢英说到一半,猛然想起孔世镜说自己才是采矿主谋的事, 脸色阴沉下来,“至于其他的,本宫也无能为力。太子妃这个时候来书房找我, 若是想让我为岳丈以及孔氏一族求情,最好还是死了这份心, 托人去刑部给他带话, 叫他别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下场说不定还能好点。” 孔玉璇听罢叹了一口气,停顿半晌后走上前来,提起裙子坐在了谢英身边,霎时间两人靠得很近,连外衫都贴在了一起。 他们很少有这种距离的接触,谢英蹙眉略有些意外, 但见对方只是坐下,并没有立刻开口的意思,又转念想起了别的事。 前不久刚从钟昭那里得知,江望渡并未真正策反他, 只是在自己面前做了个样子,谢英心里怒火滔天的同时,又有一些茫然。 他跟江望渡相识二十年,以前双方都不得势时,甚至稍微有一点相依为命的感觉;后来谢英当上了太子,也提拔人做了指挥使。 那时候江望渡非常听话,对他的态度愈发恭敬,只要他指东就不敢打西,让追狗不敢撵鸡,简直把他的话当作圣旨一般对待。 从什么时候起,江望渡越来越不愿意来东宫找他,直至开始阳奉阴违、出言哄骗,谢英感觉自己的头隐隐作痛,一时竟想不起来。 “殿下,臣妾今天过来确实有一事相求。”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孔玉璇的双目直视着前方,声音一如平时般冷清,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寻常,“您休了我吧。” 谢英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吸引了过去:“你说什么?” 讲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难道本宫刚刚的话讲得还不够明白?孔家这一次必然要死很多人,你作为太子妃却可以免遭此难,但如果……” “娘家都要死绝了,臣妾这个太子妃还有什么好当的?”孔玉璇忽然出声打断他,随即笑了下,“殿下应该也知道,在我出嫁前,家中曾给我许过人家吧。” “……”谢英思忖了一下,“就是牧家那个小子?” 牧泽楷的长孙牧允城,正是当初孔世镜为女儿选的夫婿,那时两家距离定亲只差一步,若非皇帝一道圣旨,成亲三年的就是他们。 孔玉璇点点头:“殿下与我心中皆有他人,眼下我自请下堂,只求死后的身份是孔家的女儿,而非皇家妇,同时也能给殿下的心上人腾地方,难道不好吗?” 好当然是挺好的,孔家遭逢此难以后,必定不能继续帮扶自己,但皇帝已经发话,又很难将孔玉璇弃之不顾,谢英本来正为此事烦着,谁知她自己送上门来。 他听着对方的提议,当真动了几分心,但又有些犹豫,担心别人会在背后议论自己刻薄寡恩。 “殿下无需有顾虑。”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孔玉璇从袖中取出一张盖上了自己手印的信纸,“只要殿下将此物交给陛下,保管不会有人再说您一句不是。” 谢英接过那张纸,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打开扫了几眼之后,忽然目露惊讶地抬起了头。 因为这里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金矿刚刚开凿、孔家的年礼第一次进东宫大门之前,孔玉璇答应父亲帮忙隐瞒谢英的自述。 她是东宫的女主人,对一应外府送进来的东西都有处置权,如果她说孔府的礼单只经了她的手,谢英没怎么过问,那在本就有私心的皇帝跟前,勉强也解释得通。 这份手书颇为简陋,里面有很多不详尽的地方,但对如今百口莫辩的谢英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也是他休妻最好的理由。 可是这样一来,孔玉璇几乎可以说必死无疑,甚至身份可能会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变为从犯。 “若你不交这个,也不是不能安安静静地过。”谢英忍不住道,“就为了脱离东宫,有必要吗?” “有必要。”孔玉璇从椅子上站起来,轻声回答,“殿下何必跟我打哑谜,孔家覆灭后,怕是用不了几年,您就会让我病逝。而我一想到死后还要挂太子妃的名……” 说到这里,她脸上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甘以及厌恶,但是想想谢英就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了下来,长舒一口气:“所以无论对我还是对您,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听闻此言,谢英好半天都没有搭话,只是攥紧了手书的边缘,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往外说。孔玉璇知道他这就算是同意了,福身行了一礼后,推门走出书房。 然后还没等她往外走上几步,一道身影就急吼吼地撞了过来。 “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没轻没重?”孔玉璇四下扫了一圈,平时守在这里的侍卫和丫鬟都已经被宋喜驱散,她于是伸手扶住差点跌倒的宋欢,看清对方脸上的泪痕后笑了笑,“即将下大狱的人是我,你哭成这样干什么。”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一个东宫不受宠的主母,一个几乎承包太子每个夜晚的宠妾,宋欢在她面前却宛如邻家小妹,语气里也是货真价实的担忧,“我怕。” “别怕。”孔玉璇轻声宽慰,“你不是一直想给殿下怀个孩子吗,以后我走了,谢英只会对你更好,你还怕达不成所愿吗?” 两个人一路并肩往后院走去,宋欢无力地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现在东宫的人越来越多,谢英对我也没有一开始热络,若是再过几年还怀不上的话……” 孔玉璇蓦地打断她,语气也带上几分严厉:“别说丧气话。” 话落,宋欢像是被对方吓到一样噤了声,孔玉璇也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默然片刻后道:“我的意思是,谢英现在将你的身体全权交给张太医调养,他虽不是专攻妇科的圣手,但经验老道,你听他的话好好养,一定能怀上。” “这是你最大的指望。”孔玉璇看着宋欢年轻的脸,摸摸她的发髻,低声道,“也是我们的。” —— 八月中,三司终于将孔家金矿一案调查完全,涉案人员四百五十六人被羁押在大牢中等待处置。 除却私自开矿这条重罪外,万荣还调查出因西南一带连年暴雨,山上泥石流等各种状况频出,虞衡清吏司孔玉树、也就是孔世镜的侄子,不顾工人安危,强令他们下矿,致使两百多工人死在了矿中。 刑部将折子递上去的时候,后面附上了工人家眷的联名书,纵使是皇帝看后都半天没说出来话。 此时孔玉璇的手书已经呈上,着重申明了此事太子毫不知情。 孔玉璇跟他并不恩爱,显然没有必要做到这个份儿上,钟昭一时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不过眉头刚刚皱起,万荣就一脸严肃地手持笏板站了出来。 “陛下,除此之外,臣还从孔府的下人口中得知了另外一件事。”他又将一本全新的奏章拿出来,让太监将其递到皇帝的眼前,张口解释道,“太子妃孔氏在出嫁之前,就已经得知了孔世镜在西南的种种布置,屡次劝父亲收手。” 第91章 他话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出离愤怒:“但可惜孔世镜没听进去,还对她动家法,警告她不可以将此事说出去;甚至连太子妃出嫁后,不想让东宫接受这样的东西,又被孔世镜这个老匹夫……” 万荣火气上头,言语间也有些失分寸,牧泽楷在旁边咳嗽一声,他这才强迫自己冷静,往前走了一步继续道:“孔世镜以一旦此事宣扬出去,全家都会遭难为借口,再次威胁太子妃娘娘闭口不言,以致事后几年,她都很少回门。” 大理寺卿适时地出来附和,“陛下,臣已经命女官检查了太子妃娘娘的身体,确实如孔府一众下人所言,有很多陈年旧疤。” 听罢,皇帝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了下首站着的谢英。 谢英像刚醒过神一般低头:“回父皇,她近两年的确……很不愿意回去,有时儿臣主动说陪她去孔家看看,她都会百般搪塞。” 钟昭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这年月讲究亲亲相隐,但是也讲究大义灭亲,孔世镜所犯之罪不可饶恕,孔玉璇却给孔家续了一命。 被父亲胁迫的时候她奋力反抗,最终敌不过威权,无奈做了沉默的帮凶,但如今她带头揭发孔世镜的恶行,也算将功赎罪,叫皇帝知道孔家并非没有好人。 特别是她还把谢英摘了出去。 钟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跟刚刚没有什么区别,但眉眼间分明放松了些许。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皇帝明摆着动了抬一抬手的念头,朝臣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纷纷说孔家有很多小辈都很有才,全杀了太可惜,哪怕以后不能在朝堂上效力,留他们活着作作诗也挺好的。 不过当然,皇帝的抬手也仅仅是不大开杀戒,广开株连,孔世镜等一众主犯从犯皆不在特赦之列,最后的结果是家中男丁斩首,女眷没官,刑期就定在本月底。 至于孔家没有参与此事的旁支亲属,虽逃过了死罪,但有官者悉数被革除官职,有生意者财产全部充公,震慑不可谓不大。 其中皇帝感念孔玉璇揭发父罪,交上了这份手书,虽然她过手两年东宫礼单,太子妃肯定没法继续当,但是仍被留了一条命,勒令其去皇城外的寺庙修行。 下了朝,谢停对这个结果略有不满,走到钟昭身边压低声音:“钟大人,你有没有什么损招,能让孔家的人再栽个跟头?” “……”钟昭瞟他一眼,并不直接回答,“今年重案不少,月末对这一批金矿案的犯人处斩,为防再犯,陛下刚刚才说要令二品以下,七品以上的京官前去观刑。” “所以呢?”谢停撇了撇嘴,出言催促道,“说重点。” 钟昭无奈道:“所以我劝殿下别再想着把孔家剩余人赶尽杀绝,孔世镜挖矿的时候没给他们好处,现在受到牵连做不了官,就没法帮太子,这样的下场也够了。” 谢停听出他话语里拒绝想主意的意思,轻哼一身转身走了。 孔家的案件告一段落,但钟昭回味着方才朝上牧泽楷的那声咳嗽,总觉得这件事还有什么自己没看透的地方,心头笼罩着一片阴云,往家走的步伐异常缓慢。 正在这时,街面上传来了一阵异常急促的马蹄声,还依稀夹杂着士兵身上甲胄的碰撞。 钟昭随着人群退到一旁,抬起头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江望渡。 他在岭南大获全胜,捷报前几天就传了回来,里面不仅说自己活捉曲青阳,不日就能将人带回京城受审,还提了一嘴周氏的事。 邢珠得知这消息大病一场,今天才从床上起来,收拾好后立刻求见淑妃,现在还没从宫里出来。 钟昭料到他最近就会返京,特意交代了谢停派人盯紧邢珠,万万不可在这种节骨眼上让她出事。 在远远望见这人身影的一刹那,钟昭的脑子里登时跳出了这一系列事情,他一一细想、确认在此之前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遗漏,这才放任自己不带任何其他情绪地打量江望渡。 相比二月那次带兵回京,江望渡身上的戾气重了很多,大抵是谢英给他传信说了孔世镜的事,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凝重之色。 行至钟昭面前时,江望渡用了狠劲将缰绳向后扯,马发出吃痛的高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距离他的脸只有不足三寸的距离。 在面前青年胯/下战马这样的举动中,地上的尘土也跟着飞扬,钟昭微微眯了眯眼,连动都没动一下,掀起眼皮与人对视。 上一回江望渡从边关回来正赶上春闱,钟昭要跟秦谅一起去贡院,两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也跟眼下是差不多的场景。 彼时他们还没有过肌肤之亲,关系也不能说多好,但是江望渡全程都带着笑意,末了还给他透露了于怀仁等三人的名字。 时隔半年再次于街上相遇,江望渡拧眉和钟昭对望,没多久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带着身后的人策马离去,再无半分温情可言。 —— 不过当然,这只是白日里当着诸多百姓的面。 入夜之后,钟昭刚洗完澡换上中衣坐在榻上,窗棱处就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 江望渡将曲青阳提到宫中复命,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就找来了这里,他离京和回京都用了最快的速度,脸颊瘦到微微有些凹陷,却丝毫不影响眉眼的风情。 就是此时此刻,他的嘴唇抿了起来,站在桌子旁蹙眉看来,通身的派头稍显凛冽。 钟昭在烛火下望过去,因为对方走前对自己的欺瞒和利用,眼里一开始还带着些冷意和审视,但看着看着,他忽然嗤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江大人,做吗?” 江望渡闻言似乎也笑了,又似乎只是讥讽地扬了扬唇角,总之最后他伸手推上木窗,三两下解开了上衣的扣子:“来。” 第77章 煎熬 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 两具年轻气盛的身体, 一个月不见之后在夜半相拥,别管此前分别的时候是否对彼此心生怨恨,这一刻视线相对, 都只剩恨不得将对方融进自己身体里的纠缠。 事后, 钟昭往人脸上盖了一套新的内衫,摸了摸自己锁骨下方刚止住血的咬伤,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里有一块突起的血痕。 江望渡像是在岭南没过够杀戮的瘾,今天下嘴尤其没轻没重,钟昭轻扯薄唇:“你属狗的?” “别招我扇你。”江望渡神情稍显不虞,将那套自己穿上会显得有些松垮的衣服扔回去, 双手扣着桌子边缘,微微往后仰了仰头。 他的小腹还没停止痉挛,脖颈扬起的时候青筋紧紧地绷起, 有几滴汗争先恐后地从胸膛划过,又沿着皮肤的纹理缓慢往下流淌。 钟昭随手把对方丢过来的衣服放到旁边, 没有如从前一样把他抱下来擦身, 兀自走了几步倚墙站着, 任由对方一个人坐在自己平时写公文的地方平复呼吸。 当然以今时今日江望渡对他的态度来看,即使钟昭真的这么做了,十有八/九也落不到什么好。 良久,江望渡缓过来一点,从桌上滑下来,赤脚走到钟昭的面前, 按着他的脑袋示意人往下看。 “我属狗,那你属什么?” 他今天的确有些过火没错,但是钟昭的心境也没平和到哪去,仔细看来, 他从腰到臀青了一大片,全是被面前人生生掐出来的。 钟昭听着这咬牙切齿的话,敛眸打量片刻,嘴角逐渐染上笑意,显然对自己留下的印记很满意,甚至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算上前世,他开荤实在不算早,但胜在进步比较快,现在已经不太会为江望渡的行为感到羞赧。 散漫而侵占欲极强的目光就这么落在自己身上,江望渡蹙起眉松开抓着他脑后头发的手,继而右手握成拳头往他下巴上砸。 不过在江望渡这一下实打实落下来前,钟昭先一步包住他在方才那一番折腾下只余五六分力的手,一把托起了对方的两条腿。 “我对你已经很有耐心了。”钟昭重新把江望渡抱上桌,握着对方的脚踝逼迫他屈膝,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左腿上,停顿半晌后往上挪,不轻不重地揉他的膝盖,“江大人,骗我好玩吗?” 江望渡现在全身都很敏感,下意识想将双腿合上,钟昭却一直牢牢按着不许他动。江望渡捯了两口气,不得不问:“什么?” 从今天在街上相遇,到如今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江望渡身上的刺一点都没软化,始终是这么一副非暴力不配合的模样。 不过钟昭很清楚对方为何会是这反应,无非是孔世镜快死了,太子势力锐减,他心里不痛快。 钟昭可以理解江望渡的心情,但他现在更不痛快,见到对方拧眉的模样只想再说点刺心的话。 第92章 “江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徐文钥是跟江望渡等人一起回来的,他确信这人收到了自己的信,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太子前阵子召见了我一次。” 江望渡故意讲述以前的经历,让他像傻子一样带着那枚剑穗在谢英面前晃,钟昭每每一念至此都觉得牙痒,但以他们的关系,把这事完全摊开只会让自己难堪。 不用想钟昭都知道,江望渡一定会笑倒在这张桌上,勾着他的下巴问:“党争一途不讲究正道邪道,我凭什么不能这么对你?” 于是他稍微停了停,半笑不笑地问道:“江大人,不如请您回答一下下官的问题,下官私下送您的药膏,太子为何会知道?” 眼下江望渡得胜归来,虽然曲青云的妻子受惊小产死去,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怪不得他头上,他的官衔肯定还要往上升。 而与此同时,钟昭状告孔世镜亦是大功一件,谢淮近些日子频繁进宫,不停地在皇帝身边暗示,就是在为他将来进工部做准备。 钟昭无心计较自己此时比对方高半级的职级,在江望渡面前依然维持原有自称,至于这两件事尘埃落定后,到底谁是谁的下官,等他们的位置稳定下来再算不迟。 “巧合而已。”江望渡早在看到信中那行字的时候,就清楚钟昭知道了自己在谢英面前撒的那个谎,听罢除了谢英召见钟昭这一条外,也并没有觉得很意外。 他看着钟昭扣在自己腿上的手,随口敷衍一句后,又油然而生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无力和愤怒。 因为钟昭送了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创伤膏,现在也能堂而皇之地问出来,而钟昭用水苏摆了他跟谢英一道的事,他连提都没法提。 否则呢?他跟钟昭难道是应该坦诚相对的关系,钟昭凭什么要告诉他自己赎人的真实原因。 不用想江望渡都知道,一旦自己真问了,钟昭一定会附在他耳边笑道:“这就没意思了,下官不是已经承诺,我跟水苏绝无私情了吗,您还想让我说什么?” 钟昭听着江望渡轻描淡写地说出的两个字,看着他脸上冷淡到仿佛自己根本不配得到一句正经解释的样子,心中的浪潮更加翻涌,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更重了些。 “钟大人这是恼羞成怒吗?”江望渡飘远的思绪因疼痛回笼,轻轻嘶了一口气抬起头。钟昭看着他眼角还未消掉的一抹红,突然觉得自己这样非常没有意思。 在江望渡小院上的屋顶,他放任自己跟江望渡滚到一起时,明明很清楚他们二人不过受欲望驱使,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动真情。 现在争斗的牺牲品还只是太子的岳家,若有一天这个代价变成了更高一级的太子和端王,乃至彼此,难道他们会停下来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怎么会。”钟昭放过了江望渡那只旧伤已愈,如今却被自己捏红的左膝,转而伸手扣住对方的脖颈,笑得有些森然道,“我只是在想,再有半个月就是孔尚书一家处斩的日子了,大人既然已经回京,不如跟下官一道去观刑?” 没有人任何会愿意看到与自己同阵营的朝臣惨死,因为这对于暂时斗输的一派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嚣张至极的挑衅和恐吓。 江望渡的脸彻底冷下来,盯着对方的眼睛骂了一句很脏的话:“钟昭,你非要嘴贱成这样?” 钟昭看着对方骤变的面色,总算觉得胸口郁结的那口气松了些。他自然能感到自己的心态变得扭曲,轻嘲了一句:“其实更过分的话,我还没来得及说。” “你找死。”江望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时很恨马鞭不在手里,扬手便想给他一耳光。 钟昭见对方抬手,并没有后退,只是从将手撑在对方两侧的姿势改为站直,那一巴掌于是径直落在了他脖子往下一点的位置。 不同于先前他故意拿水苏吊江望渡的胃口,对方不痛不痒挥出来的那一下,江望渡今天当真是奔着让他痛去的,四指指尖扫过去,甚至抽破了他锁骨下的血痂。 钟昭对此的反应是轻轻挑了一下眉,歪过头笑了几声。 然后钟昭双手卡住江望渡的肩膀往上提,让对方就地翻了个身改坐为趴,紧接着欺身上前,将一只腿卡进了他的双膝之间。 江望渡的胯骨撞上书案,他立刻意识到钟昭想做什么,倒也没有很排斥,只是扶了一把身/下的桌子,让自己得以站得更稳。 钟昭将手往下伸,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也并非商量的语气:“再来一次。” 第78章 风月 以后不吵了,行不行? 当晚钟昭没让江望渡回去, 把自己一松开手就往地上滑的人挪到榻上,转身去外面拿了两瓶药。 江望渡已经眼睛都睁不太开,但见他要来拽自己的腿, 还是下意识往回收了一下:“干什么?” “涂药, 如果不揉开的话明天会疼。”钟昭指着上面的淤青,扯唇哂笑道,“还是说大人在太子面前打碎了我一瓶药,觉得问心有愧,所以现在不敢让我碰?” 久别重逢,他们弄得激烈了些, 而且一直没有回榻,地点包括但不限于钟兰给钟昭做的桌子。 而在打过一场嘴架后,钟昭几乎从头沉默到尾, 只是偶尔在对方脱力的时候,问他还受不受得了, 江望渡更是全程没服软。 这样的结果就是到了最后, 江望渡的膝盖被硬木桌磨得通红, 直到现在颜色都没完全消退。 钟昭最恼火的那股劲儿过去,再看向同样闭口不言的江望渡,也没了一开始想讨个说法的念头。 他们早晚有一天要彻底翻脸,能像今天这样搂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何必呢。 “……”刚刚才做了那么长时间最亲密的事,而且钟昭此举明摆着是为他好, 并未延续先前针锋相对时的凶狠做派,江望渡张了张嘴,讽刺的话到底没讲出口。 他原本想说就这么一点小伤,放着不管也会自己好, 但是忆起刚刚钟昭问自己的问题,还是抿了抿唇没拒绝,将膝盖支了起来。 先前江望渡的腿伤久久不好,钟昭就曾经给他推拿过几次,还将这门手艺教给了孙复,现在再次做起来依然很轻车熟路。 江望渡望着钟昭将药倒在自己的掌心,低头搓热后往他腿上按,明明没有什么表情的一张脸,此刻看上去竟添了几分柔情。 这种程度的伤对钟昭来说毫无难度,他三下五除二搞定后,就把江望渡裹进被子里想站起来。 结果就在这时,江望渡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倾身吻了他一下。 “不吵了。”这个吻结束后,钟昭就坐在榻上没了要走的意思,江望渡于是慢吞吞地靠过来,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声音微哑,第一次给这段关系下了明确定义,“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当一切事物都不存在,行不行?” 闻言,钟昭久久不语,半晌之后才低笑了一声。 他理解江望渡的意思,这句只谈风月不谈外物,并非是要跟他好好在一起,而是在隐晦地说—— 刚刚他们都有些失控了。 孔家彻底垮台,以后再也不能为谢英提供任何支持;邢珠白天入宫求见淑妃,晚上何归帆就写好了弹劾的折子递交到内阁,江望渡会动肝火的原因一目了然。 至于钟昭本人,他明白自己方才虽然有被对方的态度勾起了怒气的成分,但是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他对江望渡有了期待。 期待他能好好对自己送的东西,期待他别利用自己的同情心,期待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只是他们,而非太子下属和端王谋臣。 但是很显然,这些都不可能。 如何在床笫交流中,利用一个跟自己分属不同阵营的情人,达成相应的目的,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另类的各凭本事。 “没问题。”钟昭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淡声道,“本该如此。” —— 前天晚上折腾得太过,无论对体力还是精神的消耗都非常大,钟昭跟江望渡颇感身心俱疲,于是双双睡了个极沉的觉,第二日是被外面的敲门声叫醒的。 尽管下人已经入府有一阵子,但钟昭依旧没有让人伺候自己起居的习惯,且清晨一向起得很早,未经允许也不让别人进门。 水苏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还没出来,不由得有点纳闷,但仍兢兢业业道:“公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吃一口饭再走吗?” 钟昭揉着太阳穴,撑起身体说了一声知道了,感受到门口的人渐渐走远,这才侧头去看江望渡。 如今天光大亮,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得快些走,披衣的速度很快,没多久便穿戴齐整地立在窗边处,轻轻推开,向外扫了一圈。 第93章 “也就一个月不见,你们家怎么多了这么多人。”江望渡只看了两眼就退回来,转过头道,“让他们离开,不然我怎么走?” “等一等。”钟昭闻言点点头,显然不准备在这事上为难他,披上衣服出了门,朝正站在廊下跟丫鬟交代事情的水苏招了招手。 当管家这些日子以来,水苏半点没让钟昭失望,年纪虽小但做起事井井有条,家中其余家丁都比他年长,却都愿意听他的话。 余光看到钟昭的动作,水苏登时挥了挥手,打发面前的人先走,随即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 “公子。”他行完礼后,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钟昭的颈间,但并未停留多久便规矩地低下头,没有任何往屋里瞄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出声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让他们去别的地方。”他跟江望渡的事没瞒着水苏,这人跟赵南寻从头到尾都知情,钟昭留意到对方的反应,索性直言,“江大人在我房里,围在这里不方便。” 水苏应了一声是,转身招呼大家走远,片刻后转回身来,又有些欲言又止:“小的那里还有一点以前戏班发下来的胭脂……没拆开用过的那种,要不您……” 钟昭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打出淤痕的脖颈,虽然昨夜给江望渡上完药后,他也给自己涂了一点,但时隔几个时辰仍有些隐隐作痛,更不用提看上去会有多严重。 这样一看就知道怎么来的痕迹确实不好让外人看见,尤其是谢停,没准又会兴起给他找小倌的念头,他点点头道:“有劳。” “能帮上公子就好。”水苏来回都像阵风一样,很快将胭脂拿过来,眼看钟昭退回门槛之内,还很贴心地替他们关好了卧房的门。 眼下围在附近的钟家下人尽数走远,江望渡本该没有任何犹豫,即刻跳窗离开,但钟昭还没回过身,就被人从后面抱了上来。 “现在还是很疼吗?” 江望渡昨天在气头上,动手时丝毫没留情,如今看来也觉得五味杂陈,因为如果照他一开始的打算,这一下应当落在面上。 若不是钟昭当时及时作出反应,恐怕如今泛青肿胀的就是他的脸,那真是什么胭脂都遮掩不住,连上朝都会十分尴尬。 “早就没什么感觉了,江大人是在后悔吗?”钟昭倒无所谓这点印子,捏了一下对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反正江望渡在他身上留下的伤,最后都会用抱着自己流出来的眼泪偿还,他是真的不介意。 何况曲青阳被押送进京时,左脸已经出现了大范围溃烂,据说刑部官员接手时都暗自咂舌,背地议论江望渡是否太心狠手辣,他这道伤跟完全能用破相形容的曲青阳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江望渡没有虐待俘虏的爱好,但也并非没有例外,若是那人刻意挑衅,他自然不会手软。 当时钟昭听外面的人闲聊说起曲青阳挨了一马鞭,几乎没怎么过脑就猜到这人肯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犯了江望渡的忌讳。 同样是嘴上不干净,他不过挨了一巴掌,后面还变本加厉地折腾了回去,如果非要论起来,谁都没讨到什么好,只能算是扯平,钟昭自认没什么好委屈的。 “后悔倒是不后悔。”江望渡听到这个问题笑了一声,从钟昭身上下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胭脂盒,示意人将头往上抬,努了努嘴,“但是我在想,若这一耳光扇实了,你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阿昭,你太年轻。”他着重念了下这个词,一边用手轻轻点在对方的脖颈上,一边含笑道,“房中空无一人,甚至推不到夫妻情趣上,那就只能谎称是父母打的。” 钟昭靠在门边垂下眸,看着江望渡仰起头,对着他脖子上的那一点伤拍拍打打。对方没有任何自说自话的不自在,一副眼前出现了画面的模样,表情愈发生动:“刚升官的侍讲学士,陛下跟前的红人,回家后还要被父母没皮没脸地收拾,说出去也太没面子了吧。” “江大人这话说的……好像你能解释一样。”裸露在外的伤痕遮盖住大半以后,钟昭听着江望渡脸都不红一下地大谈特谈夫妻情趣,伸手挡开对方玩笑般将胭脂往自己脸上按的手,挑开江望渡本就没有系紧的领口,露出一片旖旎的吻痕,似笑非笑,“演武场上与人比斗,稍微不小心就会露出来。”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同样报以一笑:“下官确实没有娶妻,但是难道江大人娶了?到时候同僚若问起来,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大人准备怎么说?” “你还知道你胆大妄为。”眼下时间已经不早,水苏在外面敲响了第二遍门,江望渡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将衣服重新系好,走到窗口处伸手一推,“走了。” 说着,他不再有任何停留,头都未回一下地跳出去,身形没闪几下就消失在了钟昭的视线中。 钟昭定定地盯着江望渡不见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逐渐恢复成了没有一点波澜的模样。 良久,他轻吸一口气,对敲第三遍门的水苏道了一句进。 “公子,小的给您打包了一点糕点,待会儿在马车上可以吃。”水苏目不斜视,假装没看到书案上江望渡没想起来带走的、属于他自己的中衣,只是低头拱手,提醒道,“再不走的话可能就迟了。” “我不饿,不用带。”钟昭随手把江望渡那件衣服扔到榻上,边拿起官帽往外走边嘱咐道,“今天这间房无需让人进来打扫。” 水苏送他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听罢颔首:“小的知道了。” 钟昭嗯了一声,靠在马车中微微合上眼,打算稍微补一觉。 不过在车夫拉了一下缰绳,即将走出去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件事,轻轻地挑开了帘子。 “往晋王府送一张拜帖。”而今谢衍的禁足还没解,但皇帝也只是不许他出门,没说别人不能找过去,钟昭沉吟了一下道,“就说我今天想上门拜见,如果晋王殿下方便,晚上散衙后我就会过去。” 拜见当朝皇子不是小事,尤其这位皇子还并非他们熟悉的谢淮和谢停,水苏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眉宇间略带凝重:“是。” ----------------------- 作者有话说:推一下下本要开的文《拯救失忆宿敌计划》[猫爪] 风格跟这篇差不多,也是走相爱相杀路线的,感兴趣的话可以点个收藏~文案见下↓ 大战过后,温卓慈念着曾经的同门之谊,将棋差一招、重伤昏迷的宿敌穆冬青捡了回去,想着大不了关他一辈子。 穆冬青身体倍棒,很快醒了。 而且他不仅醒了,还失忆了。温卓慈看着跟猴一样往自己身上蹦的死敌,感到头很痛。 但是痛归痛,少时的穆冬青还没有叛出师门,更没有跟他恩断义绝,走上一条死路。 温卓慈动了一点别的心思。 他告诉穆冬青,现在我们是道侣,天天睡那种。 起初很顺利,穆冬青的记忆停在十七岁,论剑输给他会跳脚,被他罚抄书会假哭,亲他时很乖。 温卓慈差点忘了他们反目成仇过。 直到一次动乱,穆冬青阵前倒戈,给了他一剑。 温卓慈从火海中穿行而过,不顾口中溢出的鲜血问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穆冬青笑嘻嘻地反问:我也有话想问你,这十几年间,我们什么时候睡过? 第79章 敲打 朕还不想废太子。 谢淮在内阁没人, 但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大家都懂,眼下谢英式微,为了讨好谢淮这个在朝中声望水涨船高的王爷, 内阁接到何归帆的折子后, 那真是半刻都没耽搁,连夜就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皇帝一看到这奏本便皱起眉,本想把这件事情压几天,起码拖过孔世镜的刑期,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何归帆就当堂问了出来。 “臣昨天给陛下上了一道折子, 事关吏部尚书邢大人和国子监祭酒周大人。”皇帝跟前的太监刚将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念完,何归帆便从人群中走出, 拿着笏板躬身行礼,“此事事关重大, 据邢夫人所言, 已有不下十人死在他们手中, 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话到此处,还算安静的殿内一片哗然,钟昭也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前面弯腰站着的何大人。 邢琮跟他姐夫手上有人命的事钟昭前世就知道,并不意外,他惊讶的是邢珠竟主动说了出来。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以妻告夫和状告母家本身就是大逆不道, 上辈子邢珠进宫面见淑妃的时候,也稍微给自己留了一些余地,没提人命官司,更没提丈夫这一茬。 不过后面顺天府和刑部的官员顺藤摸瓜, 将整个案子都查了个底朝天,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94章 前不久钟昭刚检举了谢英的老丈人,如今太子阵营仅剩的二品大员被弹劾,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面,于是便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朝堂争斗很多时候没什么对错可言,他很清楚何归帆而今之所以如此义愤填膺,也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能对谢英造成打击,并非真觉得邢琮他们有什么错。 若做这事的是谢淮的人,何归帆保不齐还会夸一句大人风流。 “此事交由刑部主审。”切切实实的证据摆在那里,邢珠此时已经作为人证去了顺天府,皇帝叹了口气说出这句话,那边脸色煞白的邢琮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今天谢英没上朝,皇帝看了一眼最靠近自己的下首空着的位置,语气有些恹恹的:“退朝。” 何归帆的状态十分激愤,颇有些想将上次在乾清宫,被谢英怼了一顿的火气发泄出来的感觉,然而皇帝及时叫停,他也只能偃旗息鼓,跟着其他朝臣一道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目送皇帝起驾回宫。 不管皇帝的态度怎么样,今日朝堂上的事都是端王一党大获全胜,因此在走出大门之后,钟昭也过去简单恭维了何归帆两句。 站在一旁准备跟谢淮一起回去、但因为前者正红光满面地与何归帆聊天、十分不耐烦的谢停看他出现,轻啧一声往前走了几步。 “差不多得了,又不是事先不知道,你凑什么热闹。”谢停一向很讨厌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交谈,在他看来弹劾邢琮原本就是他们一起商量出来的结果,何归帆只是那个开口的人而已,何必一帮人凑在一起说奉承话,虚伪得很。 不过谢停是母家昌盛的宁王,更是何归帆本人的外孙,自然有资格对这一切嗤之以鼻,钟昭却还得在官场上混,不能得罪人。 被揽着肩膀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朝何大人递了个无能为力的眼神,对方自然清楚谢停是何脾性,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钟昭于是这才把头转回来,看向拉着他往前走的谢停,问道:“您不等端王殿下了吗?” “看这架势还得再聊一会儿。”谢停脸上露出一抹不耐,摆了摆手嗤道,“他就是太爱跟这些人虚与委蛇了,越活越像假人,烦透了……本王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有这时间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说着,他转头看向钟昭:“你也老大不小了,既然跟那个下人没一腿,平时都是怎么过来的?” 钟昭嘴角微抽,张了张口刚要回答,谢停又放开他的肩膀,并起两根手指晃了晃,笑道:“别装不明白啊,这次本王没想给你介绍谁,真的只是随便问问。” 可能是自己妾纳得多,分外见不得别人没有媳妇,上辈子谢停就热衷于给手底下的死士指婚,钟昭根本不信对方所谓的随口一问,停顿片刻才低声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殿下还是别问了。” “真是男人?”尽管钟昭语焉不详,但谢停还是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那先前我给你找的男孩,你怎么一个都没收,不喜欢这款?” 钟昭听他又谈到这个话题,一时十分庆幸水苏提醒自己在脖颈的伤上涂了胭脂,要不然让谢停看见,还不知道得想到哪里去。 他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又没有办法跟一个王爷发火,只得用半是玩笑的语气说道:“殿下,说好的不介绍?” “本王这不是什么都没说么。”他们已经就这个问题聊过好几次,钟昭的态度一直很明朗,谢停耸了耸肩不再打听,直言道,“跟你讲句实话,我母妃看上你了。” 淑妃除了谢淮和谢停这两个成年皇子之外还有一女,从小当作掌上明珠,现在还没有出阁。 钟昭也不想自作多情,但冲目前自己跟谢停的谈话内容,他没有办法不往这方面想。 钟昭顿住脚步,慢慢地道:“下官惶恐,请殿下明示。” “怎么,这么大的好事,你居然听不懂?”谢停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停下,笑了笑,“今年你窜得太快太高,我母妃时常在宫里念叨你的名字,这话被我小妹听见,就托人默了一遍你会试的考卷。” 钟昭现在对除江望渡以外的人毫无兴趣,且就算去掉此项,他也不想跟皇室的人有这种牵扯。 听谢停说到这里,钟昭的眉头已经深深蹙起来,垂眸道:“多谢公主垂爱,下官万不敢当。” “恐怕你现在悔也来不及了。”谢停哼笑一声,“托我那大哥的福,我小妹觉得养男宠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你若是这种情况的话,这件事还真没那么好办。” 尽管明知道谢停并不清楚跟自己在一起人是谁,说男宠也只是因为不明真相一贯以来的高高在上,觉得跟官员搞断袖的男人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但钟昭听到的时候还是轻轻挑了一下眉,心说江望渡跟这个词可完全沾不上边。 不过抛开这一点,钟昭从没觉得不是好东西这个评价如此顺耳,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拱了拱手:“下官惭愧。” 然而钟昭这一口气还没有松下去多久,谢停便又道:“不过我母妃挺想劝她的,毕竟两个男人不可能有后代,随便怎么打杀都行,你若有外室,那才是真不行。” 说到这里,他一副咱俩谁跟谁的表情,撞了下钟昭的肩膀:“虽然我小妹下定决心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可时日还长,一切还有转圜余地,我跟母妃会帮你的。” 如今朝中出了这几档子事,不少世家都受到牵连声势大减,数一数家中有儿子的文臣武将,最出挑的是牧泽楷的长孙牧允城。 但是他时年已经二十三岁,之所以现在还孑然一身,是因为差点过礼的未婚妻做了太子妃,淑妃定然不会对他有想法。 自古母族强大的公主出嫁,都只会在大家氏族或炙手可热的新贵里挑选,钟昭跟前者一点都不沾边,后者却是实打实的。 谢停满意地看着他:“其实你中状元时,我母妃就非常看好你,只不过那时看不出你能走到哪一步,现在就有底多了。” “多谢殿下以及娘娘抬举。”钟昭作出一副抱歉的神情,决定现场编个瞎话,道谢之后话锋一转,“但是下官少时听父亲说过,他们曾在老家给我指过一桩娃娃亲,所以担不起娘娘和您的厚爱。” “……”谢停的脸色凝滞片刻,继而变得有些阴寒,“钟大人,你骗本王玩儿呢?” 眼下他们已经快要走出皇宫,钟昭态度诚恳地摇头,心里想的却是得赶紧给姑父传信,让他在老家散播一下类似的传闻,只提有这一件事,不涉及具体某位姑娘的那种,否则一旦谢停派人核实,那到时候就不好办了:“不敢欺瞒殿下,虽然下官已经多年不回老家,但是家父从未忘记此事。” 他是书生出身,重视孝道再正常不过,何况父母之命本就是顺理成章的,纵然是皇家一般也不会在得知这样的事后选择逼婚。 “你回去以后再想想。”谢停眼神有些烦躁,大梁不限制驸马做官,他们母亲位份高,外公春风得意,尚公主只会是一架登云梯,他不明白钟昭为何拒绝,“一个乡野丫头能给你这种帮助?” “殿下应当也不希望下官是个蒙上眷顾就迷失本心的人吧。”钟昭清楚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松口,再次告罪,“望殿下和娘娘见谅。” 这条路上的人不少,谢停听到这话后抬起头,能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老太监,正在一边接受道路两旁侍者的见礼一边朝这边走。 他一时气闷,丢下一句本王跟你说不通,转身离开了。 钟昭一直等人走远,这才动作缓慢地直起了自己的腰。 时下空中乌云密布,他仰起头看过去,太阳被藏在颜色很深的云层之后,眼瞧着便有一场大雨。 从他进入翰林院起,大大小小的争斗和骇人听闻的案件就没停过,钟昭一头扎进漩涡里,倒真忽视了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环。 今天谢停的话给他提了个醒,出身还算过得去、前途也较光明的男子,十八/九岁还不成婚着实罕见,他必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江望渡孤零零长到现在,已是京城的异类,但他爹不疼娘不爱,媒人上门都不知该找谁,或许还能再拖一阵子,钟昭却不一样。 否则再这样下去,就算谢停消停了,钟北涯都会替他张罗。 钟昭想定之后,迈开步子往宫门外去,可他还没走出几步,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道了一句:“钟大人留步。” 第95章 这声音着实耳熟,且绝对不能得罪,钟昭回头一看,就见御前总管段正德正笑着望向自己。 “段公公。”段正德的岁数跟皇帝差不多,说是跟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他微微一惊,上前问道,“可是陛下有吩咐?” “正是。”段正德含笑颔首,“陛下请大人去一趟乾清宫。” —— 这段时间钟昭已成乾清宫的常客,进门行礼后熟门熟路地在一方矮桌前坐下,听皇帝断断续续地讲几个重案人犯的处置。 然后他再把这些稍微有些零散的话归结在一起,整理成可以直接下发的诏书,当场呈上去。 近来京城除了支持谢英的臣子接连出事外,也就只有曲青阳的案子吸人目光,大街小巷都能听到相关议论,皇帝说的正是这个。 钟昭持笔写下对曲青阳的判决,不算出人意料,也是斩刑,日期比孔世镜还提前。 说完对他的判罚之后,皇帝半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钟昭于是捧着墨痕已干的纸张从椅子上站起来,递到了对方的案前。 “爱卿写的东西无可挑剔,朕现在真看不下去别人拟的旨。” 皇帝扫了两眼,满意地点头,将其交给段正德,似笑非笑道,“就是不知道如果你有一天去了六部,还能记得它怎么写么?” “凡陛下所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钟昭面色不变地躬身,没有盲目将这话接下来,委婉道,“无论陛下需要臣去哪里,臣都一定恪尽职守,尽责尽忠。” 他说完这番话后拱手跪了下来,能感觉到皇帝锐利的目光一直悬在自己头顶,半晌后才听上首的人说道:“好了,你回去吧。” 钟昭颔首应是,在心里仔仔细细地揣摩了一下这番对话,感觉自己进工部的事情应当十拿九稳,再次行礼,然后准备往外走。 谁知就在他还没将手放到门上的时候,皇帝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说了句:“朕还不想废太子。” “……”钟昭往前迈动的脚停在原地,快速四下扫了一圈,发现刚刚段正德带着诏书出去时,已经将屋里的其他下人一并带走,此时这里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 思量再三后,他缓缓地将头转了过去:“陛下……?” “朕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皇帝并不解释,低头拨弄茶壶盖,淡淡道,“过犹不及,但这时有些人怕是听不进去,辛苦爱卿了。” 第80章 惊雷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钟昭出皇城的时候, 阴了许久的天终于开始下雨,一开始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衣服被溅湿之后很快就会变干, 但没过多久就大了起来, 渐有倾盆之势。 水苏跟车夫一直等在外面,见他面色沉凝地往外走,第一时间冲上去在他头顶撑了一把伞。 “小的已经按您的吩咐,去晋王府递了拜帖。”水苏一边伸手去撩马车的帘子一边快速说道,“王府的下人通传之后说,晋王今天心情太好, 多喝了点酒,很早就会睡下,所以应该不能见您了。” 谢衍在府里禁足一个多月, 连进宫见皇后都不行,亏得他还能这么开心。钟昭坐到车里, 摘下官帽问道:“还说没说别的?” 水苏摇头, 又犹豫了一下:“晋王府的人只讲了这些, 但巧的是小的临走时,正好牧大人家的大公子从里面出来,他说……” “说什么?”牧允城跟谢衍的关系一向很好,出入晋王府的频繁程度就像曾经的江望渡出入东宫,只不过这次江望渡回京后,先是面见皇帝复旨, 晚上又来了他这里,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谢英。 他们的离心显而易见,起码江望渡对谢英肯定没有钟昭曾以为的那么忠心,否则他不会为了能带兵, 将自己的主君也骗过去。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耽误江望渡依旧奉谢英为主,看都不看别人一眼,钟昭想不通他是为什么。 总不能真跟谢英说的一样,他把江望渡当半个弟弟,江望渡把谢英当半个哥哥吧。 钟昭问完后靠在马车里等待对面的回复,片刻后听见水苏道:“牧公子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听闻此言,钟昭微抬起头,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车夫已经扬起手里的马鞭,水苏问道:“那咱们现在回去吗?” “不。”钟昭道,“去端王府。” —— 端王府里,自皇帝着刑部调查邢琮一案,谢淮一派的臣子就一直非常亢奋,对着何归帆一顿溜须拍马还不够,下朝以后也不顾阴沉的天色,家都没回便来了这里。 钟昭半路被皇帝叫走,赶过来的时候,里面的朝臣已经热烈讨论过好几轮,其中劝他暂时收手,不要赶狗入穷巷的人也有,但张罗着趁机给谢英最后一击的更多。 其中谢停坐在除谢时泽外最靠近谢淮的位置上,把每个试图让他们冷静的臣子都奚落了一番。 他虽然看不惯谢淮在与朝臣来往间花费大量时间,但是显然更看不惯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还是要泼自己人冷水的保守派。 如今谢英的羽翼悉数折断,除却江望渡外几乎没有可用的牌,而武官在朝上能发挥的作用很小,江望渡又不可能助谢英起兵谋反。 在这种局势对自己极有利的情况下,谢停理所应当地认为,现在就是让谢英下台的最好时机。 “你也来了?怎么淋成这样。”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钟昭进门时衣服已经湿了大半,谢淮按住正打算上前跟一个不肯改变主意的御史掰扯的谢停,对钟昭道,“先下去换一身衣服,不用着急。” 说着,他用力捏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声音重了几分:“你的身形与钟大人相仿,不是在我这里放过几件纹样寻常的衣装?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去找出来吧。” 谢停更难听的话被打断,颇为不满地张了张嘴,正打算反驳说一套衣服而已,派哪个小厮不能找,钟昭就已经眼见刚刚那名御史脸涨得通红,一副只要谢停再讲一句就会直接撅过去的样子,及时垂首说道:“多谢二位殿下。” 谢淮笑笑,转而拍了拍谢停的后背,故意玩笑道:“好了,你若再不走,蔡大人恐怕就要晕在本王这里了,现在雨这么大,请太医出诊都很难,别给我找事啊。” 谢停听到这话,转头看了一眼跟自己吵起来的那名姓蔡的御史,这才不情不愿地朝谢淮一拱手,转身跟钟昭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一被关上,钟昭便立刻出声道:“下官不敢僭越,换下人的衣服便好。” 方才谢淮那番话是说来解围的,屋内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只有一开始时谢停还在火头上,没听明白,但后来也反应了过来。 钟昭比谢停高了半个头,无论从哪里看身形都没有相似的地方,更何况就算真的相似,他也不觉得自己能穿皇子的衣服。 “算你识相。”谢停哼了一声,招手让管家带他们去偏房,盯他几眼后道,“不过你被雨浇成这样,一进门就应该有人带你更衣吧?怎么,端王府上的人都是吃干饭的,竟一个想起来的都没有?” 钟昭闻言瞟了谢停一眼。 此刻管家就在他们边上,谢停说这话简直一点面子都没留,甚至隐隐透露出了一丝对谢淮的埋怨。 毕竟大了好几岁,谢淮的性子远较谢停要稳,钟昭稍微想了一圈,猜测应该是刚刚他们议论时,谢淮没有表露自己的态度,最后还支开了谢停,这才招来了他的不满。 “钟大人上门,小的们自然是要领大人去更衣的。”那边钟昭刚要解释,管家就已经苦着脸道,“但钟大人拒绝了,所以我……” “是你自己不用的?”趁管家给他解释的空档,钟昭已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谢停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转过头问,“为什么?” 钟昭眼前闪过刚下朝时谢淮稍显得意的面色,再想想皇帝对他说过犹不及四个字时眼底划过的一抹狠厉,心道还能是什么。 上辈子他跟谢淮接触有限,并不清楚在这种形势一片大好时,这人能不能稳住本心,别这么早对谢英下死手,所以过来得才急了些。 但当他推开门,看到谢淮借故让谢停离开的时候,就明白了对方不会如他最坏的预料一样,迫不及待地对谢英赶尽杀绝,然后被忍无可忍的皇帝亲自收拾。 相比之下,倒是谢停比较危险。 “陛下召下官去乾清宫,对我说了一句话。”钟昭看了看一旁愁眉苦脸的管家,意有所指地道,“正是因为这句话,下官才匆匆赶来。” 谢停一听,顿时很感兴趣地点了点身边的桌子,示意他也坐下。管家自然明白这话自己不能听,连忙找了个理由往外退。 第96章 不过还没等他从外面将眼前这扇门重新关上,一个人就迈着微慢的脚步朝这边而来。 “宁王和钟大人在里面吗。”谢淮看似在问话,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里面的钟昭和谢停听到这话也停止了交流,下一刻对方便屏退下人自己走了进来。 钟昭正常起身见礼,被谢淮轻拍肩膀示意坐回去,谢停歪在原位没有动,仰起脸略带讥讽地道:“把他们都哄走了?” “……”钟昭不欲掺和这对兄弟的争端,谢停轴起来也不是他能劝动的,遂微侧过头权当自己没听见。 谢淮被弟弟当着别人的面呛了一句,面上不太好看,但还是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道:“你先前说的话太难听,离开以后蔡大人也没缓过来,再留下去真得叫太医,索性本王就让他们都回去了,这怎么能叫哄?” 话罢,他又看向钟昭道:“钟大人刚从父皇那里出来便冒雨赶来,想必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现在这里没外人,但说无妨。” 钟昭的官职在一众能进端王府的臣子中算低的,但他实打实每天都能接触皇帝,言语自有分量,谢淮一见他湿着衣服出现在门口,心中警钟便已经敲响,打发走谢停后就遣散其他朝臣来到了这里。 钟昭知道刚刚谢淮对谢停说的话没什么可信度,真实原因肯定是他想从自己这里得知皇帝说了什么,只是为了让谢停闭嘴才会那样讲,并不意外地点头回答道:“陛下召下官去拟处置曲青阳的旨,起初并无异常,但是后来……” 面对谢英表露出来的颓势,谢淮尚有几分理智,也能够听进去蔡御史等人的劝告,但谢停显然心痒难耐,已经等不及了。 钟昭忌惮他手上的死士,更担心这位兴致一上来,在朝上说什么不该说的,索性掐头去尾,将皇帝那句不想废太子复述了出来。 孔世镜和邢琮这两件事,看似是他们自己德行不端,实则都是冲着谢英去的,皇帝说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就是明晃晃的敲打。 钟昭话落后,谢淮苦笑道:“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地偏心。” “区区罪臣之女生的儿子,在宫里沉寂二十多年,不过是伺候了一段时间汤药,怎么就能让父皇喜欢到这种程度?”比起自己兄长,谢停的脸色无疑更加难看了几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就不信了,若是再出一件类似的事情,父皇还能这么保他吗?” 随着谢停这声咬牙切齿的反问出口,天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轰一声砸进了屋内三个人的心底。 钟昭前世认他做了十年东家,深知对方是什么脾性,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妙,语调发沉地劝诫道:“陛下的态度如此明朗,违拗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殿下三思。” “钟大人说得对。”谢淮也微微颔首,从刚刚的编目中解脱出来,苦中作乐地道,“邢夫人提供的证据很充足,邢琮或许能逃得一命,但官肯定做不了,如此也算是够了,我们这一局大获全胜。” 他转头看着依旧紧蹙眉头、满脸都是不甘的谢停,叹了口气道:“放在一年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是根本想像不到的,慢慢来吧。” —— 江望渡已经在东宫书房跪了两个时辰,全程没有张口说话,天边那道雷响起的时候,宋欢被吓得一哆嗦,手上稍微失了些轻重。 原本闭目养神的谢英轻嘶一声,睁开双眼,握了握低头告罪的宋欢的手,表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继而抬眼看向了地上的人。 “江大人反省了这么久,”江望渡眼中带着倦色,一看就是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才会有的神态,谢英看了几眼,蓦地有些语塞,但想起自己召钟昭问话时听来的那些话,又觉得此人面目可憎,语气强硬了些许,粗声粗气地问,“可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讲吗?” 江望渡缓缓抬起头,良久,他轻声道:“卑职无话可说。” “放肆!”谢英看着对方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总觉得那抹笑的背后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轻蔑、也像夹杂着淡淡的惋惜和失望,复杂到难以辨清。 这样的目光让他暴怒异常,也让他心里愈发没底,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慌张。 疾言厉色地骂出那两个字后,江望渡没如往常一样叩头认罪,而是依然安安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谢英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下意识躲开视线,但转念又觉得落了下风,张口斥道:“搞砸一切的人难道不是你?若不是你在本宫面前发誓,说能让钟昭为我所用,孔尚书何至于让宁王的人抓个正着,被当廷参奏,现在全家性命不保?” “那是他该死。”孔玉璇已经搬出东宫,屋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就只有宋欢,江望渡脸上仅有的笑容也消失不见,语气也跟着变得重了一些,“殿下可知私掘金矿是多大的罪,西南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时,孔世镜在做什么?” 他紧紧地盯着谢英的面容,自问自答道:“他为了一己私欲隐瞒不报,还在几年之后,胆大包天到趁着殿下大婚的时候,派下属去西南冶炼金条,充入东宫私库。殿下可知您是大梁的太子,那些死在西南的人也是您的子民。” 就连钟昭,就连钟昭这么个端王派系的人,在身陷诏狱的时候,还知道通过他走谢英的路子,把被窦颜伯所害的齐炳坤保下来。 话到此处,江望渡停顿许久,随后才道:“就算没有钟昭,也没有端王、宁王,卑职若事先知道此事,也绝对不会帮他隐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桌上抄起一个什么东西掷向江望渡,“孔尚书没贪朝廷的一分钱,在出这件事情之前,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谁不说他事事亲力亲为,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坐在上面的人在情急之下,没留意自己扔下来的是什么,但江望渡却将那方沉重的砚台看得很清楚。他闭了闭眼睛没有躲,砚台擦着他的眉骨向后砸去,顷刻间就豁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宋欢捂着嘴巴惊呼一声,连忙去拽谢英的胳膊:“殿下,流血了,您快看江大人他……” 谢英同样吃了一惊,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面色却黑得像是能滴出墨来,一把将宋欢推了个趔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变成现在这样是他活该,滚出去。” “可是江大人……”宋欢猝不及防,被这一下推得眼中顿时涌出了泪水,但是站稳之后犹不死心,往前走了几步还想再劝。 “才人安心。”书房内谢英大口喘粗气的声音极其明显,任谁都能看出他亦没有平静到哪里去。江望渡看着宋欢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卑职没事,皮肉之伤而已。” 宋欢不为所动,回头看了一眼他头上的血,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谢英道:“妾去让哥哥请张太医。” 说完,她甚至没等对方应允,提起裙子就转身跑了出去。 伴随着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谢英捯了一口气,正欲再发作,江望渡却一手撑地,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 谢英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些许,因为实在太过错愕,一时间都没顾上愤怒:“你……”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江望渡没有去管眉骨上的伤,任由上面的血顺着脸颊一路流到下巴上,声音带着一股自嘲之意。 他垂下眼,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面前闪过了很多幅景象,有七岁时伤痕累累躺在崖底,绝望地想着自己大概是活不下去了,但最后被谢英亲自带人救回去时的感激;也有谢英突然受封太子,激动又惶恐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轻舟,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这个太子,更不了解未来的岳丈是怎样的人,孔家的大小姐会喜欢我吗?” 但那些画面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永元三十二年的某个夜晚,谢英坐在太师椅里,面前是被绑住手脚的一家三口,他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说自己有办法让那妇人闭上嘴,也有办法让她的丈夫和女儿闭嘴,可依然不能阻止项远山和项青峰走上前去,将火油浇到他们身上。 谢英把玩着一个火折子,似笑又似叹地道:“你说你已经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推下了山崖,但谁都找不到他的尸首;你说不用灭口也可以让此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但他娘瘫在病榻上几年起不来身,宁可爬着都要去顺天府报儿子失踪……轻舟,你让我怎么信你?” 时移世易,前世的不幸在今生已经有所弥补,但是那一场火最终还是放了出去,没放在钟家小院,而是放在了人更多的贡院。 第97章 江望渡道:“我现在明白了,当时照顾陛下不是单纯出于孝心,孔世镜会忽然寻找凤凰金钗,鬼迷心窍到去联络什么江洋大盗,多半也是受了您的暗示。” “这位孔尚书开采的金矿难道不在大梁的土地上?他消耗的人力物力难道不是朝廷的损失?他躺在金山上享乐的时候,有多少人因为矿难尸骨无存?太子妃得知这件事后尚且试图阻止,可您却告诉我,他没有动朝廷的一分钱?” 江望渡双目猩红,声音却愈发轻起来:“殿下,其实您不是变成这样,您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我不认识您罢了。” 第81章 人心 我想见钟昭,就现在。 江望渡的指控不可谓不严重, 话落以后,谢英用力咬紧了牙关。 许久后,他忽然低笑一声:“没错, 就是你说的那样。” “我好好一个皇子, 比最忠心的奴才还尽责地伺候父皇起居,自然不是因为我对他的感情多深。”永元帝杀了他母亲一家,对他一直以来都是不闻不问的状态,谢英觉得自己若能对这样的父亲真心相待,那才真是脑子有毛病。 至于凤凰金钗,去年皇帝刚刚答应, 要将谢英的母妃以德妃之礼重新下葬,没过多长时间谢衍请诸皇子过府,就带着点小得意地说自己给皇后寻了一支前朝的钗子, 想要让其作为皇后的生辰贺礼,风风光光地在寿宴上送出去。 话到此处, 谢英忽然疾步向前走去, 直视江望渡的眼睛, 脸上有了几分狰狞之色,一字一句道:“皇后,皇后……当年我母妃被草席卷着丢出去,下令的正是这个贱人,事后父皇为表安抚,没几天你就进了宫。那时你虽小, 也不该一点印象都没有,江望渡,你来告诉我,如果换作你是我, 你会眼看着那东西被送到皇后手上吗?” 大约是头上的血流得太多,江望渡此时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但是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太多次,现如今已经不会被轻易打动,只出声说道:“晋王不是有意的。” “我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谢衍那时才十四岁,府里的太监在他眼皮底下勾搭我,上赶着要来给我当娈宠,他他娘的还对我说兄长喜欢就带走吧!”谢英听到他的话突然低吼一声,在桌前的空地走来走去,模样看上去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喷涌而出的恶意。 可惜最后他还是没能控制住,重新回到对方面前,阴冷地笑了一声问道,“但你难道不觉得,他越是这样天真烂漫就越可恨?!” 江望渡微微垂下眼睛。 谢英说的太监是宋喜,当时宋欢已经在东宫混得如鱼得水,但哥哥却在晋王府无人问津,做的也不过是最外围的活,谁都能欺负两下,想到谢英荤男女不忌,就试探着跟他说了说宋喜这号人。 谢英对此并无什么特别反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还是那次去晋王府,宋喜找机会主动过来献殷勤,才让他来了几分兴趣。 后来谢英提出要带人走,满以为谢衍起码会有些不高兴,谁知对方只是沉思着想了想宋喜是谁,最后还是没想起来,对他笑道:“奴才而已,随兄长高兴便好。” 在德妃入殓这件事上,皇后跟皇帝都是在谢英心里捅刀子的人,偏偏他们的儿子被教得活泼单纯,尽管皇后本人一度在皇帝病危时为他做点什么,可谢衍看起来确实毫无党争意识,直至今天都能抱着每个皇子的胳膊撒娇喊哥哥。 可相对应的,他越对所有人不设防,越让早已深陷地狱的谢英恨得牙痒,时刻想质问上天——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凭什么他不用背负罪恶活着? “轻舟,其实本宫很清楚,你这次是气糊涂了。”见江望渡不语,谢英的口气一下子软下来,握住他的肩膀道,“你说得对,孔世镜有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钟昭的事我也可以不怪你,只要……” 他想说只要对方以后不再扯谎,像一开始那样继续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今天和从前发生的一切他都能翻篇。 堂堂东宫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江望渡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谢英满以为自己十拿九稳,语调里面透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你也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镇国公对你与父皇对我并无不同。”他注视着沉默的江望渡,脸上慢慢出现解决了一个麻烦的放松,言语愈发肆无忌惮,“何必在我面前扯什么家国大义,那都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一样的人,等有一天我坐上那把椅子,镇国公之位就是你的,江望川以前把你从照月崖上推下去,你到时候大可以也……” 谢英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里,神情逐渐变得陶醉,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江望渡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沉声道了一句:“三年。” “……”他回过神:“什么?” “我说,三年。”江望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退几步道,“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做你的东宫太子,再也不做去年会试时那样的事情,我会尽我所能替你周旋三年。” 闻言,谢英的面色扭曲了一瞬,江望渡表达的虽然仍是站在他这一派的意思,话里话外的隐喻却是三年后就会弃他于不顾。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嗤笑一声道:“江望渡,你以为……” “我从来没以为什么。”江望渡再次打断对方的话,也露出了一个笑容,“是你一直以为我急着去军营历练,急着带兵攒军功,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甚至目的是急于摆脱你;我说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江望渡慢慢走到门口,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殿下,卑职自知位低力弱,纵然竭尽全力也很难给殿下太多帮助,但您睁开眼看看,现在您除了卑职还能指望谁?” 话落,他不在停留,径直走了出去。孙复见状忙撑着一把伞上前,那边宋欢也带着张霁走了过来。 “殿下近来不顺,难免急躁。” 东宫里的人不少,最得谢英眷顾的就是宋欢,她话里隐隐透出几分女主人的派头,“大人勿怪,挪步偏殿包扎一下吧。” “多谢才人。”江望渡额上的口子已经止住血,他没有报喜不报忧,这点伤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提着药箱的张霁:“也多谢张太医冒雨赶来,我的伤真的不重,请您快些回去吧。” “才人派人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在东宫门口了,算不得特意为大人而来,说来也实在凑巧。”张霁朝他摆手道,“所以这冒雨二字着实不敢担,大人不必挂心。” 江望渡听罢点了点头,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张霁是在谢英封太子后开始侍奉东宫的,且只效力于谢英一人,以前他想请张霁为自己娘亲诊脉,尚且需要谢英点头,没道理谢英还没发话,宋欢派去的人刚到半路,他就已经开始往这边走了。 书房久久没有响动传出,江望渡打量着谢英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出来看他们都在干什么,站在伞下犹豫半晌,索性问了出来:“既然只是凑巧,那您本来是……” “江大人近来少来,或许还不知情。”未等张霁答话,宋欢就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着自己的小腹解释,“我进东宫已有两三年,却一直不曾有孕。殿下就为我请了张太医调养身体,上门无需通传,现下正好是复诊的日子。” 说完,她又将头转向张霁,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也亏了张太医,天气坏成这样也赶了过来。” 江望渡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对宋欢跟自己说这些事的行为,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适应。 尽管都是谢英这边的人,但按理说,宋欢就算得知他是断袖,也不该熟稔地跟他话这种家常。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像哪家主君的宠妾对麾下臣子,倒有点像亲人,显然交浅言深了。 他再次婉拒张霁想给自己看诊的请求,开口道:“下官告退。” “江大人慢走。”宋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些不妥,表情稍显尴尬,同样没了阻拦的意思,说完这一句就招呼张霁先走,自己深吸一口气,转头进了书房。 另一边江望渡离开东宫,总算坐上了孙复提前备在外面的车。 如今雨下得太大,就算打了伞也难免会被淋到,孙复掏出一方帕子去吸他衣服上最湿的地方,又忍不住将视线往人额上飘。 “公子的伤虽然不重,但在雨水里泡了这么久,说不定会感染。”他的语气里难掩担忧,“您说您来都来了,也无所谓多待一会儿,怎么就没答应张太医……” “怎么没所谓?”江望渡挡开对方的手,总算卸下在东宫书房里戴在脸色的淡然面具,显出几分疲惫与无法言说的痛苦,抬起一条胳膊盖在了自己眼睛上。 第98章 孙复顺着他的意收起了手帕,还在碎碎念:“等一会儿回去了我要给您请个大夫,这么忍着可不行,如果大夫不来我就……” 江望渡蓦地轻声道:“钟昭。” “什么。”孙复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 江望渡把手放下来,嗯了一声道:“我想见钟昭,就现在。” —— 钟昭把自己在乾清宫听来的话讲给谢淮和谢停后,就婉拒前者留他吃饭的提议,坐马车回了家。 虽然外面雷雨大作,且已经过了饭点,但因为水苏一直没回来报钟昭在外面用餐,姚冉还是让厨娘一直将饭菜热着。 钟昭刚刚推开钟家的大门,姚冉就在丫鬟的陪伴下快步走来,亲自接过了他手里的官服和官帽。 “这么这么晚才回来,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胃。”她说话时语气温温柔柔的,没有半分问责的意思,钟昭看着母亲拽着自己的手臂往里走,又忙前忙后地让人把温度刚好的餐食端上来,原本在端王府看谢停发火时产生的担忧也散了些。 “我在外面换过衣服了,这一套是干的。”饭菜摆到桌上后,姚冉想起来儿子在外面不知道待了多久,又让他站起来转一圈,钟昭有些无奈,但心头十分熨帖,到底还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饿了,娘能让我坐下了吗?” “坐吧,坐吧。”姚冉见他确实没穿着湿衣服到处跑,满意地点了点头,递给他一双筷子道,“你爹刚刚忙着抓药,也没有吃饭,我让人去叫他了,马上就来。” 在没听到这话前,钟昭手里的筷子已经举起来,闻言又收回:“那我等一下再吃。”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姚冉看着他的反应一拍大腿,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怪道,“都是一家人,这么讲究做什么?” 钟昭侧过头看着身体康健,眼神明亮的母亲,眼神变得愈发温和,张了张嘴正想要说那可不行,钟北涯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显然还不太习惯被小厮追着打伞的感觉,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进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宽掉外袍,一屁股坐在了钟昭身边。 “小昭,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能不能让他们离我远点?”钟家的下人虽然叫钟北涯老爷,但谁都知道掌握话语权的人是钟昭,他说一句好好照顾二老,钟北涯就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下人在眼前乱晃,有点骄傲又有一点烦恼地说道,“像跟屁虫一样,烦死了。” “是吗?”钟昭替他挽起袖口,若有若无地抬眼一看,后钟北涯一步进门的小厮就急急地解释:“公子,您听我说……” 钟昭当然知道自己爹在使唤人方面是什么德行,他让下人跟着父母只是想帮忙分分忧,并不是在刻意摆什么谱,摇头正要宽慰一两句,钟北涯就嘶了一声:“你能不能不在这里吓唬孩子?” 说着,他转过身冲那人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直接走就行。 那小厮没敢动,用求助一样的目光看向了钟昭。而钟昭此时正在被父亲瞪,哭笑不得道:“我就说了两个字,这算什么吓唬?” 钟北涯本来也不是真生气,自然不可能说什么太重的话,闻言只是表情凶恶地给钟昭夹了一筷子他平时不太爱吃的芹菜。 全程围观这一幕的水苏笑了笑,挥手对小厮说:“走吧。” 那小厮犹豫了一下,但见钟昭听到这话之后连头都没有转过来,显然一副不打算插手的模样,行过礼后飞快地跑了出去。 自钟昭一道折子把孔世镜送进大牢,家中父母总算相信了他们并无私情,此时看着站在儿子身后,将管家一职干得越来越像样的水苏,钟北涯的表情有些悻悻。 他又把那块芹菜夹出来,忍不住道:“做派越来越像官老爷。” 钟昭笑着没搭话,他从不伪装无欲无求,无论相帮谢淮还是努力向上爬,目的都是让自己过得好,让自己的家人过得好,钟北涯嘴里的官老爷虽然难听,但也侧面说明他正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 将肚子填到七分饱,钟昭大致将自己入宫前跟谢停的对话描述了一遍。姚冉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公主想招你当驸马?” “是淑妃和宁王。”钟昭没提公主是因为自己搞断袖,才拒绝接受母亲和哥哥的安排,毕竟相比于三四年内不成亲,跟男人睡觉带给父母的冲击力一定会更强,现在就提这个没必要。他纠正完这一条之后补充道,“我暂时不想考虑娶妻,所以就对宁王说,我在老家有一门娃娃亲,到时候可能需要……” 秦谅和钟北琳虽然来了京城,但钟昭的姑父还在苏州,他半敛着眸准备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姚冉忽然惊讶地问道:“你居然还记得?” 钟昭表情一滞,颇为疑惑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就是你刚出生的时候,我们真的给你订过娃娃亲,不需要你姑父打补丁。”钟北涯接过话头,“那家是你娘的远方亲戚,论起来她应该叫你一句表哥,可惜……” 讲到此处,姚冉也叹了口气,没了给父子二人添茶的兴趣,面露悲戚地将手放在桌上:“可惜那年西南水灾,他们全家再无音讯,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包括那个小姑娘和她哥,应该都已经去了吧。” 钟昭毕竟是重生而来,内里已经足足二十大几岁的人,关于自己幼时是否听过、或者是见过什么表妹,他完全没有一丁点印象。 眼下听见父母这番话,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今生刚跟苏流右结识时,对方曾经看着他的脸说,觉得这张脸应该是个姑娘。 当时苏流右说这话的时候,钟昭还以为他许是什么时候在街上见过自己母亲,并没有往深里琢磨,如今想来才觉得不对。 他不由皱起眉,看向姚冉:“这位表妹跟我长得像吗?” “这我哪能知道?”令钟昭失望的是,姚冉听到他的问题之后摆了摆手,并没给出明确的回答,“我跟你爹只在那姑娘出生时见过她一面,后来连画像都没看到一张。不过她只比你小一二岁,如果现在还活着,想必早就嫁人了。” “……”钟昭从椅子上起身,盯着母亲略显怀念的双眼,感觉自己心里仿佛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只思忖片刻就回身对水苏道,“跟我出去一趟。” 水苏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感到惊讶,一头雾水地啊了一声,但还是嘴比脑快地应声,快速将方才放到一边的伞拿上出门。 钟昭心里想着事,没管身后父母诧异的呼唤,甚至没等水苏赶过来给自己撑伞,一路疾行来到门口,将手放到了门闩上。 然后大门一经推开,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了同样浑身湿漉漉站在外边的江望渡。 江望渡没想到自己还没敲,面前的门就就打开了,任谁过来都能看到他脸上的错愕,待看清面前的人后,才放下将将抬起的手。 “你怎么过来了?” 冷不丁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钟昭的惊讶并不比他少,下意识问出这样的一句话之后,目光又凝聚在了对方正在流血的额上。 江望渡嘴唇十分苍白,头上的伤即使一直在被雨水冲刷,还是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钟昭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伸手过去按了按,对方立马疼得缩了一下肩膀。 他原打算即刻去找苏流右,但见此一幕又实在没法说你让开,脸色很难看:“这是怎么回事?” “被人从东宫赶出来了,伤得有点重,外面的医馆都已经关门。”江望渡笑笑,牵住钟昭衣服的下摆,半真半假地道,“无路可去,想求钟大夫帮我包扎一下。” 第82章 沐浴 既然心情不好,就别对着我笑。…… 两人交谈不过两句, 水苏就撑着伞跑出来,打开手中拿着的另外一把,将其罩在了钟昭的头顶。 “钟大夫在屋里。” 此前江望渡从没用这个词称呼过他, 钟昭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右臂前伸将人拉到怀里,与自己同在一把伞下,转过身道,“让我爹给你上点药?” “好吧,刚刚说得不严谨。”因为靠得太近,自己的一条手臂就锢在江望渡身前, 钟昭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胸腔震颤,明明从头到脚都被雨浇透了,笑起来的时候却莫名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想请小钟大夫帮忙包扎一下。” “原来如此,我得考虑考虑。”钟昭说完这一句, 抬头就见钟北涯和姚冉撑着一把伞走出来, 看到江望渡的时候明显面色一滞。 而钟昭看着父母相携而来, 忽然发觉眼下自己跟江望渡的姿势和动作,看上去竟比他们还亲密,顿时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第99章 但已经被看到了,忽然放开又会有些欲盖弥彰,他于是强行控制着让语气听上去很平淡:“江大人受伤了,我给他处理一下。” “哦, 应该的。”钟北涯身为医者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接下这句话,随后被妻子拽了一下,才对着江望渡道,“草民见过江……” “别这样。”钟昭还没从被爹娘撞破自己跟江望渡抱一起的不适中回过味来, 江望渡已经拍拍他的手臂让他松开,走到钟北涯面前扶住了对方,“我跟阿昭是朋友,今天过来也并非因为公事……” 眼见他又暴露在雨中,钟昭索性将水苏手里的伞接过来,走上前重新将江望渡整个人罩进去。 这人最擅长睁着眼说瞎话,钟昭垂眸听着,江望渡前面说得还很流畅,不知为什么,后半句话缓了半天,声音也变低不少:“所以伯父伯母……不必向我行礼。” 钟昭在他身后挑眉,催道:“别在雨里聊天,先进去吧。” “小昭说得对。”姚冉率先应了一声,看着额头破了一个洞、碎发尽数贴在脑门上的江望渡,无端生出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张罗丫鬟去取药箱,然后她表情纠结片刻,试探着将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语调柔和地问,“外面下着大雨,这一路过来很疼吧?” 此时他们已经到正厅坐下,钟昭看得很清楚,在姚冉碰到江望渡的那一刻,他的脊背明显一僵。 “……其实还好。” 江望渡大抵从没被女性长辈如此温和地对待过,神情看上去几乎是有一些无措的,但他还是坐在原位没有动,“不怎么疼。” 钟昭放好伞踱步回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看向姚冉:“他得先洗个热水澡,要不这伤口包好也要沾水,等一下洗完我直接就帮他弄了,您和爹先回去休息吧。” 江望渡闻言轻轻点头,语气听上去总算放松了一点:“是啊,多谢伯母关怀,不过我的伤没那么重,阿昭一个人足够了。” 钟昭吩咐小厮多烧一点热水,随后看了一眼依然没有挪步的二老,主动送他们到门口。 而一见他过来,钟北涯和姚冉也没有多待的意思,行至门口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对儿子道:“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 钟昭:“……” 送走父母,钟昭深吸一口气,回到桌前坐下,此刻江望渡已经恢复平静,拆下东倒西歪的发冠,将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 听到身旁有人落座的声音,他抬起头笑道:“怎么这个表情?” “没事。”经人这一提醒,钟昭才止住嘴角的抽搐,视线在江望渡因为淋雨而稍显毛躁的长发上一扫而过,又集中在了对方的额上。 上辈子江望渡头上也有这么一道疤,只不过出现的时间比现在晚,大约是在永元三十六年,江望渡刚打了一场胜仗班师回朝。 那是他前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领兵,打的是附近一个藩国。 刚接到当地守军消息时,皇帝见他们跟对面打得有来有回,没想到会很艰难,遂派了他这个小将代表大梁出征,权当是练兵。 谁成想到了那边,江望渡才发现他们为这一战准备了很多年,先前的几次战败只是烟雾弹,待他一去立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得知此事后,朝廷差点炸锅,各路武将都被气得不轻,江明上书皇帝亲自带兵驰援,结果他过去之后发现,江望渡在最初输了两场后,竟渐渐掌控住了局势。 江明从前没把江望渡放眼里过,但他带着大干一场的心,杀气腾腾地赶过去,看到对方设计生擒敌方前锋,也不免有几分惊喜。 于是这位镇国公虽然带着援军浩浩荡荡地过去了,却并没有跟江望渡抢指挥权,只是偶尔在人布局稍显生涩的时候提点一下。 这场仗最终打了三年,彻底宣布胜利回到京城之后,皇帝想要封江明为异姓王,江明直言自己出力不多,全是江望渡的功劳。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江望渡带着一身荣耀进了东宫,出来的时候脑袋上顶着一道老长的伤。 事后江望渡跟谢英淡了几年,但等谢淮死了,轮到谢衍跟人斗的时候,他还是站在了谢英这边。 关于他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江望渡对外解释只说不小心摔了一跤,头磕在了石头上。 思绪收回,钟昭把手放在江望渡坐的椅子上,将对方拉向自己。 这时江望渡的伤已经止住血,他用手指在那附近轻轻按了按,还是蹙起了眉:“太子打的?” “我说我是摔的,你信吗?”江望渡在他手下仰头,反问了一句。 钟昭笑笑,他自然不信,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都不觉得江望渡会在东宫摔跟头,还巧合到跟一块尖锐的石头撞在了一起。 但比起这个,钟昭更想知道的是谢英为什么要对这人动手。 今生还容易理解一点,毕竟江望渡前不久骗了谢英一次;但前世他刚打了一场非常漂亮的仗,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谢英只要脑子没病就不该控制不住脾气。 钟昭比较倾向于是江望渡被传召进东宫后,对谢英说了什么话,而这些话彻底激怒了对方。 “江大人,你骗鬼呢?”他仔细观察着江望渡伤口的形状,边看边道,“这道伤痕这么长,最有可能的是它是从这里——” 说着,钟昭在他左侧眉峰和太阳穴上各点了一下,继续道:“一路滑到了这里。如果是摔倒的话,在脸上都能行成这么严重的擦伤,那么你身上的伤只会更重。” 江望渡笑容不变:“你又没看我身体,怎么知道上面没有伤?” 钟昭瞟人一眼,不明白对方这股浪劲是打哪来的,放下手问:“你很期待给我看一看吗?” 先前钟北涯和姚冉走的时候,也招呼别人一起退了出去,眼下厅堂里除了他俩没别人,江望渡侧过头颔首:“如果你想的话。” 钟昭没说话,只视线往下偏了一下,江望渡抬手作势要解上衣的扣子,可也是在这时候,钟昭被对方的眼神再次飘到他的伤口上,忽然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 “你这道伤,来之前血就已经止住了吧。”他捏住江望渡的手腕,阻止对方的下一步动作,这下是真被气笑了,“那刚刚怎么回事,准备敲门前特意自己豁开的?” “阿昭,你看得真仔细。”江望渡无所谓地一笑,张了张嘴正打算说点放肆的话,抬眸看到钟昭冷下来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愣。 半晌后,江望渡慢慢垂下头,用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去抱他的腰,叹了一口气道:“这不重要,我只是怕你不让我进门。” 钟昭嗤笑一声,一手抓起了他两个手腕,江望渡并非没能力挣开,但他一动不动,钟昭看在眼睛里,语气依然很重:“说实话。” 自从有了鱼水之欢后,江望渡想来找他,他都没有拦过,钟昭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明明心知对方就是这么个谎话连篇的人,也清楚江望渡为了跟他卖乖,连用刀割自己手臂的事都干得出来,揭开原来就有的伤口根本不算什么,但他心里还是一阵烦躁,甚至想指着对方的鼻子问人为何要这样做。 但当然,钟昭清楚自己没立场,江望渡不想说也无可厚非。 他等了半晌没听到回答,便点了点头不欲再问,径直站起身来,准备去看看热水烧好了没有。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江望渡就从后面拥住了他。 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贴在一起潮乎乎的,钟昭没有立刻叫他放开,江望渡默了默,开始回答人先前的问题:“确实是太子砸的,用砚台,至于原因……” 顿了顿,他笑着道:“阿昭,你在太子面前一点没替我遮掩,孔世镜这账有一半被算在我头上,挨打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吗?” 钟昭确实并不意外,但多少有一点遗憾,因为他刚刚有那么一刻,在期盼着江望渡的回答,也能对应上前世他跟谢英的争端。 不过人死如灯灭,就像前世的怀远将军不会抱住他,今生的江望渡也不会替他解答前世的疑惑。 钟昭没应,只是轻轻抬了下手,江望渡感觉到那枚剑穗贴了下自己的手背,又道,“但是当然,我并没有在怪你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双手收紧,无奈地继续:“自伤的事也没骗你,在没这个的时候,我想从你们家的正门进来,哪一次成功了?” 钟昭哑然,他还真没想到这个。 只是很快,他又回忆起了一件事,张了张嘴想反驳,江望渡却比他更早反应过来,飞快地补充:“带张太医来那次不算。” 第100章 所有路都被堵死,钟昭捏捏对方的指骨,江望渡也很配合地松了松自己手上的力道,随即钟昭转过身去,他们就这么抱在一起。 良久,江望渡半开玩笑道:“阿昭,你怎么这么凶?” 钟昭久久不语,感觉自己的心被江望渡说调情不似调情,说指责不似指责的话搞得七上八下。 这一刻他很难概括自己的心情,更无从得知江望渡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对方好像有些难过。 “我……是我不好。”钟昭拉他进门的时候,还在想安抚住江望渡之后,立刻找苏流右问人去没去过西南,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愿想,兀自低头吻了吻江望渡的发旋。 他们以往每次抱在一起,最终的走向都是双双解衣裳,鲜少有这种温存时刻,钟昭意识到江望渡应该是真心情不好,因为他回头后,江望渡几乎把整张脸埋进了他怀里,好半天都没有抬起来。 钟昭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打算在对方缓过来前都不再说话,谁知他这个想法才刚冒出来,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与此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孙复的大嗓门:“公子怎么走得这么快,我真是拍马都……” 说到一半,他跟领他进来的水苏同时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江望渡慢吞吞将脑袋从身前人怀里拔出来,钟昭则打量了一番他的脸。 表情正常,眼睛没红,只是原本就乱的头发更乱了一点而已。 他慢悠悠地将目光投向水苏,对方立刻道:“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灌进木桶搬到旁边的房里了;孙复在外面敲了半天门,我想着江大人都进来了,就……” 水苏想想自己看到的一幕,吞着口水道:“小的会被灭口吗?” “不会。”钟昭挥手让他俩出去,也收拾下自己的形容,带着江望渡往水苏说的房间里走。 他这次给钟家换的宅子着实算不上小,两人在廊下走了一会儿才到达目的地,江望渡扫了一圈,就看出这里距离钟昭的卧房很远,在脱到只剩中衣的时候,拉住了正准备退出去的钟昭的手。 “又不是放不下两个人。”他用下巴示意了下屏风后的木桶,“你刚刚出门的时候那么急,也应该好好洗一下,为什么不一起?” 钟昭低头瞟了一眼,发现江望渡牵自己时候没有从外面握上来,而是将自己的手挤进了他的掌心,虽然乍一看这两者好像没有区别,但稍微揣摩一下就能分辨出,这样做在别人看来姿态放得更低。 “方便什么?”钟昭不知道他今天是什么毛病,轻轻掂了一下对方的手,不动声色地问。 “这你还要我说出来吗?”江望渡故作惊讶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半敞着上身的衣服,一步步朝对方走过去,脸上挂着跟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甚至带着点轻佻。 钟昭并不言语,江望渡上前他就后退,直至后背靠上墙,江望渡开始引着他的手往自己衣服里伸,他才终于有了一些反应。 “既然不高兴成这样,就别对着我笑。”江望渡的嘴唇明明是向上勾着的,眼里却没什么温度,钟昭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并未直接将手收回来,甚至轻轻扶上了对方的腰,只不过也仅限于此,没有任何要乱动的样子。 钟昭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将江望渡笑容消失又惊讶抬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语气平平道,“外面的雨大成这个样子,等下你就别回去了,我跟娘学过一点做菱粉糕的方法,晚些让你尝尝。” “……”江望渡一向能言善道,听到这话却罕见地失语,过了半天出声道,“我刚见完太子来找你,你要给我做夜宵?” “不是你亲口说的吗。”钟昭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才把自己的手往回抽,提醒道,“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当一切事物都不存在,江大人,是你把这一条忘记了。” 第83章 夜宵 钟昭借着翻身的由头,将他搂进怀…… 钟昭这个澡洗得非常快, 半干着头发踱步去后厨的时候,发现姚冉也在这里,并且支走了所有下人, 正专注地做着什么。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 发现母亲手下的是带骨鲍螺,一道他们老家特产的小吃,已经快成型了。 这玩意乍听上去像海里捞出来的东西做的吃食,实际上是奶味酥酪点心,钟昭以前很爱吃,但有了前世那十年的经历, 他的口味跟少时变得不太一样,对偏甜的食物愈发无感,连刚刚说给江望渡听的那个都很久没碰, 更何况别的。 重生后,姚冉也做过几次, 见他兴趣不大, 慢慢也就不弄了。 “您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钟昭系上围裙过去一看, 发现其实母亲准备的小吃不止这一道,她身边放着好几盘等待进蒸笼的糕点,一看就是花了大心思的。 “不是忽然。”姚冉直起腰,笑了笑道,“这些天来……不,感觉自从去年你跟你爹回来之后, 你的心情就一直不好,最近明明升了官,笑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她已经做得差不多的东西里没有菱粉糕,钟昭站过去准备食材, 听到这话的时候微微抿了抿唇。 姚冉顿了顿,观察了一番儿子的表情后说道:“我跟你爹合计了一下,就想着给你做点小吃,让你每晚饭后都用一点。” 钟昭这一年变化太大,容貌褪去稚嫩转为成熟的同时,往来者由学堂里的布衣变成身穿锦袍的官员乃至皇子,每天都忙得像陀螺。 虽然他从来不主动说,但是姚冉和钟北涯也略有耳闻,知道近来京中的大事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心里没法不觉得吃惊。 “先前你急着要走,我还以为你又吃不上了,还好江大人拦了你一下。”姚冉低头的时候手并没有停,话到一半又自言自语,“我知道你现在不怎么喜欢,但除了这些,我们也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 “其实您什么都不用做。”钟昭揽着母亲的肩膀轻声搭了一句,心里却在想,你们能好好活着,就是你们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他并排跟母亲一道忙活,一时谁都没再说话,屋里只有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显得有些祥和。 姚冉的情绪没有低落太久,很快便看出了他要做的是什么,于是出声问:“你要做给江大人?” 钟昭点点头,江望渡刚从东宫出来就跑到这里,准备敲门之前还把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划开,想也知道肯定什么都没吃。 而且就冲刚刚他低落到脸上的笑容都挂不太住的样子,就算上热菜热饭应该也用不进去多少。 姚冉看上去似乎高兴了一点,连连颔首:“那正好,这些我本来打算分几天送到你房里,既然如此,你干脆都给他拿过去吧。” “好。”钟昭应了一声,把蒸笼里已经热好的蝴蝶酥拿出来。 “小心烫。”除了摆宴,这还是钟昭第一次带人回家吃饭,虽然看样子是江望渡自己找上门的,但姚冉依旧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进步,一个钟昭愿意接纳他人的进步。她温声叮嘱了这一句后又道:“今天天气不好,就别让他们回去了。我着人在你的卧房旁边收拾出了两间空房,住江大人和他小厮没问题,等下吃完你让水苏领他们过去吧。” 钟昭闻言挑眉,孙复也罢了,他家跟皇城的距离可不近,江望渡特地冒雨赶来这里,就睡在他隔壁的话应该不太能满意。 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跟姚冉说,只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 钟昭一手端着三四个盘子推门进屋时,江望渡刚被水苏带着坐进来不久,并听了一耳朵姚冉对他跟孙复今夜如何休息的安排。 他显然注意到了自己今早出门时留在这里的中衣,目光几次瞟向钟昭的床铺,水苏的话在他脑子里匆匆而过,基本没听进去什么。 直到夫人这两个字传进耳中,江望渡才慢半拍地回过了头。 “你是说,”他再三确认,“伯母留我在这里过夜?”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钟昭用肩膀顶上门,将手里的盘子悉数摆在桌上,水苏见此一幕立刻过来帮忙,钟昭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摆好之后才走到江望渡身后,“你既然叫了我娘一声伯母,她就会把你当孩子看。她也给你做了点吃的,江大人稍后赏个脸吧。” 江望渡刚刚就听到了餐盘碰撞的声音,但视线被钟昭的身子挡住,并没看到。此时听到这话,下意识就要把人拨到一边:“真的?” “用这事骗你有什么意义?” 此时房内除了他俩只有水苏,钟昭自然地钳住他的下巴,让他将脑袋扭回来,而后又让人抬头。 第101章 “平时没见你吃饭这么积极。”钟昭还没忘记江望渡额上有伤,看了几眼他此时稍显浮肿的伤处,打开药箱道,“先把药上了。” “我的伤没关系。”江望渡之前在大门口的时候,还跟他说自己伤得有点重,现在倒是全然没有了在乎的意思,被拍了一下手臂外侧也不老实,还惦记着转头去看,“不上药也完全可以,我……” “别闹。”钟昭皱了皱眉,直接打断他的话,用了些力捏他的脸,一边往上面倒药粉一边低声道,“再动的话要留疤了。” 江望渡听罢安生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眼睛依然在往桌上瞟,嘴上没什么所谓地反驳道:“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哪里能不留疤?留就留吧,反正我不在乎。” 钟昭处理得相当仔细,听见这话后默然片刻,又给他缠了两圈细布上去,回道:“不会的。” “什么?”江望渡没听明白,转头看了一眼镜子,被脑袋上裹着布条的自己丑到深吸一口气,上手就想拆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谁开瓢了,根本不至于。” 不知什么时候,水苏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钟昭握住他蠢蠢欲动的手,不让他碰那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滑稽的布条:“只要你别自己折腾,就不会留疤。” 说着,钟昭直接就着牵住江望渡手的动作把人拉到桌前坐下,分了一副筷子和一个勺子过去:“尝尝吧,多数是我娘做的,我做的也有,看你能不能吃出来。” “你先前不是就说过,要给我做菱粉糕吗……”离开镜子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之后,江望渡眼里的嫌弃少了几分,他以前也吃过这东西,视线在面前唯一卖相稍差的糕点上停留片刻,又很给面子地移向别处,“好吧,我尝尝看。” 钟昭当然能看出对方眼尖得很,只用一眼就猜到了哪一道出自自己之手,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这人的心情好了一点。 比起愈发不爱甜口,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的钟昭,江望渡显然大不一样,钟昭眼看着他握着勺子小心地在每块糕点上挖下一小块,递到嘴里时眼睛微微弯了一下。 怎么说呢,很……好看。 钟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慢慢喝边坐在对面安静地打量他。 虽然能够近距离接触江望渡的日子不长,但钟昭自认对他多少有那么一点了解,明白单纯来自谢英的责难不足以让他变成这样。 今天的江望渡状态很不对劲,即使极力掩饰,钟昭也能察觉到对方面孔下压抑着的痛苦,只不过他不想说,钟昭便不再问。 半晌后,江望渡放下勺子,指着自己起初就猜出来的菱粉糕:“只有这个是你做的对吧。” 钟昭嗯了一声,配合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伯母放糖放得很精准,其他糕点基本都是一样的甜度。”江望渡脸上一派兵马司指挥使办案时的严谨,有理有据地道,“只有这个不同,一吃就能吃出来。” “没错。”钟昭放下手里的茶杯,嘴角轻扯,“不过没有奖。” 大梁男子二十岁及冠,他们一个早就过了,一个即将到,实在不能说还是小孩。江望渡反刍了一遍刚刚两人的对话,脸上露出一抹笑。 “谁稀罕你的奖励?” 他无奈道,“阿昭,你今天跟平时……不太一样,都不像你了。” “再吃两口,我刚刚吃过饭,你别跟我学。”钟昭答非所问,过了一会儿才道,“要是像就怪了,江轻舟,因为我在哄你。” 江望渡再度抬起来的勺子一顿,掀开眼皮问:“你说什么?” 钟昭稍微等了一阵子才与他对视,话说得很慢,但不会叫人觉得不认真:“见你心情不好,说点甜话哄你,看不出来吗?” 以往在他们的言语博弈中,江望渡很少会落下风,但此刻他的耳根烧了起来,张了张嘴,“说什么胡话,我大你五岁,我……” “好的,哥哥。”今夜不像自己的人不止钟昭一个,他第二次截断江望渡的话,起身走到榻边,把江望渡那件中衣叠了叠放到一旁,打了个哈欠道,“我现在有点困,就先睡了。等下你吃完走的时候,记得叫水苏把剩下的糕点带走。” —— 钟昭并没有等多久。 他在灯火通明中闭上眼睛,过了大概一刻钟,便开始能听见卧房开关门、水苏进来端盘子、以及一些细细碎碎的交谈的声音。 不过很快,这些声音就都归于沉寂,再然后房里只剩下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四下也黑了下来。 钟昭由此睁开了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在默念,一、二、三、四、五、六…… 在数到八十九的时候,床榻的外侧沉下去一点,江望渡轻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后背。 “……”钟昭微微扬眉,对对方这个动作并不感到意外,随后便抬起右手,借着翻身的由头,将江望渡搂到了自己怀里。 第84章 观刑 山雨欲来。 八月末, 孔世镜一家于午门斩首,刑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人,前面多是四到六品的官员, 后面才是身无朝职的百姓。 与此同时, 官位更高些的人聚集在附近酒楼靠窗的包间里,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沉默地观看这场针对孔家人的屠戮。 皇帝虽下旨观刑,但按理来说这样血腥的场合,皇子起码是不必来的,比如谢英就没有任何露面的意思, 谢淮为了不显得太落井下石,也早早关闭了端王府大门。 但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多少跟自身还算要脸有关, 谢停则没这个顾虑,看热闹看得光明正大。 这时候京城还很热, 今天的日头又尤其毒, 钟昭侧头看了一眼抱臂站在一旁, 任由侍从为自己撑伞遮阳、满脸都写着无聊的谢停,顿了顿才将视线收回来。 他不是第一次站在这样的地方,亲眼见犯了事的官员被砍头,上次窦颜伯处斩的时候,还曾给冲上去朝尸体吐口水,而后泪流满面走下来的齐炳坤递过手帕。 只不过大约心里压着事, 钟昭看着孔世镜和孔玉树面无人色的脸,总觉得既提不起恶人落马的快/感,也没有政敌垮台的喜悦。 “真是没意思透顶。”从监斩官扔出令牌,到犯人挨个上前跪下, 再到刽子手将酒喷在刀上,挥臂将人的头颅斩下,就像屠户杀鸡一般流畅,并无任何出人意料之处,谢停摆摆手,示意随从退后几步,走到钟昭身边道,“前太子妃为了保谢英检举亲爹,本王还以为能看见一场父皇派人高喊刀下留人的大戏,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孔尚书之罪无可挽回。”跟谢停一样,钟昭也觉得孔玉璇跳出来这一环没有那么简单,但眼看着孔家人一个个被杀,又不像是有内幕的样子。他想了半天没想通,索性摇了摇头道:“前太子妃娘娘大义,也算是为民除害。” 谢停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侧过头换了个话题问:“本王听说,你前段时间想找苏流右来着?” 那天半路突然杀出个江望渡,阻拦了一下钟昭出门的步伐,而且他又不好把这事告诉别人,于是就想着第二天再问。 但好巧不巧,转过天他找过去的时候,苏流右恰好离了京,据苏流左说要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是,但苏二哥近来不在家。”钟昭应了一声,嘴上对他们二人的称谓依然很客气,“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什么时候说都一样。” “好端端的,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被我哥派出去?”谢停懒得跟人兜圈子,直接挑破了苏流右去外地的原因,接着又笑了笑道,“是去苏州查你那个未婚妻的。” 钟昭闻言失语片刻,苏流右走的时间太巧,刚好卡在自己对谢停说父母给他订过娃娃亲的第二天,他确实也往这方面想过。 但谢停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坦诚得有点太超过了。 “下官既然说了,就不怕二位殿下调查。”如他父母所言,这事本就存在,钟昭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点了点头一派十分遵从父母之命的样子,“我们虽多年未见,但只要婚约存在一天,下官便无法与任何人婚配,还望殿下谅解。” “……如果你确实有这么个未婚妻,本王和母妃自然不会逼你。”谢停眯眼,显然还是不太相信,言语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味,“时候不早,本王先走了。” 台上的人已经悉数被杀,谢停打了个哈欠,说完这句话就冲不远处的侍从招了招手,那几个人迅速围上来,簇拥着他向外走去。 钟昭平常地在对方身后行礼,站起来时眼前刚好过去一个人。 那是一个带着斗笠的青年女子,看身形体态和穿着应该是哪家的小姐,通身气派在这稍显污秽的刑台下面有一些格格不入。 第102章 而也就是这个小姐模样的人,愣是将不少高官见了都忍不住干呕的行刑场面,从头一直看到尾。 钟昭眉头微蹙,下意识多看了对方两眼,收回视线后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便打算转身往回走,谁知胳膊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顺着这只手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正在朝自己讨好地笑。 “您是钟大人吧。”那人说完这一句,见钟昭没有马上应声,又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一样,开口介绍起自己,“小人李春来,是城南铁匠铺的老板,去年卖过两块……” 李春来这个名字一出,别的什么都不用再提,钟昭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急促地出声斥道:“住口。” 眼下谢停还没有走远,他原本就对不能趁机将谢英彻底赶出朝堂的结果耿耿于怀,若让他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李春来,就是当初卖打火石和火油给项远山和项青峰的人,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情。 钟昭打断得还算及时,李春来尚未说到关键的地方,钟昭回忆着刚刚谢停一行人转身的方向,慢慢挪到刚好能挡住他们目光的地方,随后压低声音道:“我知道秦谅以前找过你,但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别说,在街上绕两圈就回家。” “为什么啊?”李春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表情里还带着惶恐和担忧,絮絮叨叨道,“先前秦大人找我画押,我可把自己知道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后来……” 谢停武功一般,耳力也有限,但他身边的侍从都是好手,很难说会不会注意到他们这的动静。 如果钟昭在李春来还什么都没说的时候,直接强令对方闭嘴,有非常大的概率会惊动他们,所以他比较想让这人自己停下来。 但很显然,李春来非但没有如他所愿那般不再说话,声音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钟昭已经能感受到身边有好奇的百姓看了过来。 他焦心不已又别无它法,只能一把捂住李春来的嘴,呵道:“我让你住口,没听到吗?” 李春来只是普通百姓,看钟昭年纪轻轻,又没有穿官服,再加上之前与秦谅打过交道,知道那是个没架子的人,便理所应当地觉得钟昭也会跟他表哥一样温柔。 此时见对方声色俱厉,他的肩一下缩了起来,再也不敢出声。 现在回身看谢停等人有无反应,除了让自己显得心虚之外没有任何好处,钟昭对不停往这边看的百姓挥手,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随后拉着李春来往旁边走了几步。 “李老板,我知道你是谁。” 他放下扣在对方嘴上的手,再三提醒道,“小声一点说话。” “是,是,是。”李春来被吓得不轻,总算消停了些,看对方没阻止才继续刚刚的话题,“秦大人找小人画过押,但迟迟不见顺天府传讯。听说这次孔尚书一家出事,一个戏班班主因为知情不报……”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了七七八八,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观察钟昭的脸色:“所以小人就很害怕,害怕……” “你放心。”孔世镜的事后期跟金钗已经没什么关系,纯粹演变成了金矿案,钟昭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那个班主是怎么回事,摇头道,“你跟那个班主的情况不一样,用不着担忧,从今天起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行。若你总把这件事挂在嘴边,我跟秦谅谁都保不了你。” 李春来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听到这句警告,总算明白了此事不能多提,连连点头道:“是,钟大人,小人明白了,明白了。” 钟昭颔首,轻轻一抬下巴示意他走人,但是停顿片刻,又觉得犹有风险,拽着他的胳膊把对方拉了回来,低声嘱咐道:“安全起见,你即刻将你的家人……” 话到此处,他敏锐地感觉到一道身影正朝自己疾步走来,薄唇轻轻抿了起来,给李春来使了个眼色,无声地道:“走。” 李春来还是没听明白钟昭要让自己的家人怎么样,但是也从对方的言行之中嗅到了一丝紧张的味道,点点头忙不迭地走了。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钟昭深吸一口气,随即转过身来。 苏流右拱手朝他行了个礼,得到允许站起身后,便纳闷地抻长脖子往李春来走的方向看:“钟大人,您刚刚跟他说什么呢?” 此时苏流右已经成为端王手下最得力的侍卫之一,被他看到跟被谢停的人看到没什么分别,钟昭的警惕一点也没消,脸上却只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陛下让诸位京官前来观刑,虽然意在将孔世镜作为前车之鉴,时刻提醒自身,但是谈论的时候也不能什么都说。他刚刚的话有点犯忌讳,我骂他呢。” 说着,他搭住苏流右的肩膀让这人跟自己一起往反方向走:“而且我不是说过,你可以不用这么称呼我,叫我小昭就行吗?” “钟大人,小的哪敢啊。”苏流右原本还觉得不太对,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听此一言终于转回来,“如今我俩在殿下跟前愈发得脸,我哥管我管得越来越严,别说当面这么叫你了,就是私下偷偷不尊敬点,他都要拿鞭子抽我,满口都是登高易跌重,需谨言慎行……” 他没正经念过几年书,刚拽了这么两句词,就开始迷茫地挠脑袋,长叹一口气道:“算了还是别提这事了,钟大人,我哥说你前段时间有事找我,是什么事啊?” 第85章 表妹 画上这张脸,他曾经见到过。…… “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忽然想起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钟昭这会儿其实心思已经不再什么表妹上,脑中快速地梳理李春来能牵连出来的所有人和事,但为了不让苏流右起疑心, 嘴上还是轻松地道, “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看着我这张脸,不是就觉得熟悉么?”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苏流右,停顿片刻后补充道:“早年我娘没中蛇毒的时候,也经常在外走动, 所以我就觉得,你应该是什么时候见过他,只不过忘记了。可后来你们碰了面, 也没看你有反应。” “是这件事啊。”苏流右点了点头,显然是想起了当时自己说过的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空, 嘴巴张了张, 半天都没有言语,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 钟昭见他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也没有出声提醒,微蹙眉头想着李春来的事。 皇帝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有十多年的命数,且至少前七年都没到昏聩的地步, 虽不能说大权独揽,可想护一个儿子轻轻松松。 他早就已经很直白地说过,自己暂时没有废太子的想法,一味地将谢英往死路里逼不会有任何用处, 只会自掘坟墓。 钟昭很清楚,李春来刚刚跟自己的对话若不传到谢停耳中还好,一旦被对方听到,以谢停的脾性,估计立刻就会将人抓起来拷打,逼他说出知道的所有事情。 而他为走水案作证的事若被翻出来,谢停肯定会把这个当成呈堂证供,上书皇帝要求重审,最先调查的秦谅立刻就成了靶子。 这段时间谢英一直在被针对,皇帝本来就对此心存不满,若是还不加节制,跟皇帝对着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到了那个时候,李春来的命必然保不住,说不准最后会死在哪方人的手里,那等到未来到了该对谢英发起致命一击的时候,他们这边就会少一张很关键的牌。 更关键的是这个人要是落到了谢停手里,最后因为皇帝的原因,没办成谢停想办的事,那十有八/九连家人都不会被放过,更将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惨剧。 “……钟大人,其实本来我是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你到底跟谁长得像的。”钟昭思索到这里的时候,那边苏流右嘶了一口气,“但刚刚我来找你的时候看到一个姑娘,虽然只有一个背影,看不清楚脸,可我莫名其妙就想起来了。” 他一手拽了拽钟昭的胳膊,让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一手抬起比划着,“大约四五年前,我跟我哥还没进端王府,他在各种饭馆跑堂,我在街上当扒手。” 话到此处,他有点不好意思,强调道:“不过后来认了咱们王爷当主子,挣的钱多了,我就想办法把偷的东西还回去了,当时实在是太穷,没有办法了才……” “说重点。”眼见对方还有跟自己细讲扒手生涯的意思,钟昭适时地出声打断,而后顿了顿道,“你说的那个刚才遇见的姑娘,是不是一个白衣戴斗笠的人?” “没错,你也看到了?”苏流右的思路被他带着跑,颔首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就觉得熟悉,所以也没管那么多,直接跟了她半条街。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人跳出来扰乱视线,我只能放弃追踪。” 第103章 在整个京城,能够拦得住苏流右的人都没多少,钟昭眉心一跳,愈发觉得这事蹊跷,嘴上却道:“现在街上人这么多,会不会没有那么复杂,只是简单的跟丢?” 苏流右睁大眼睛:“大人,您实在太看不起我了吧!那些为她打掩护的人隐藏在人群里,配合得相当默契,没有几年磨合绝不可能,肯定不是哪个重臣的家奴,就是什么皇亲贵戚府上的人,一时之间我很难把他们都揪出来。” 说着,他又笑了笑补充道:“只不过如果我想的话,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但我当时琢磨了一下,这又不是我的任务,干什么要白费功夫,所以就直接走了。” “还是讲你四五年前的事吧。”既然苏流右最后没有追上去,那按照这个描述,那个带着斗笠的人已经走远,再想找到的话无疑很难,钟昭把话题转移回来,“你当扒手的时候,是遇到谁了吗?” “抱歉抱歉,扯远了。”苏流右哦哦两声,这才继续往后说,“当时我在路上游荡,看到一个遮着面的女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我看她走进了卖珠宝的店铺,觉得她肯定有钱,就跟了上去。” 据姚冉之前所说,他那个表妹比他小一两几岁,算一算四五年前的时候,应当也就那么大。 钟昭基本能确定苏流右当时见到的人就是她,沉默了会儿,掀开眼皮问:“你偷小孩的东西?” 苏流右一听这话脸顿时红了,猛地摇头:“怎么可能!那个小姑娘是坐马车出行的,店铺门外还有好几个随行的护卫,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看那几个护卫身上的料子也不错,就没忍住动了一些歪心思。” 偷有钱人家小孩的东西,或者偷她护卫的东西,两者显然都说不太过去,但如今纠结这个也没用,钟昭出声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被逮住了啊。”苏流右苦笑一声道,“那时候武功不如现在好,还没走出几步路,把荷包打开看看里面有多少钱,就被那几个护卫按在地上,把我全身的东西搜走,还说要砍我的手。” 少时不堪回首的经历,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而且又确实没把自己怎么样,苏流右也只是在回忆这一段的时候表情痛苦了一阵子,很快就摇了摇头道:“最后是那个女孩出声把我救下来的,她当时正要上马车,捧着一个匣子说,既然东西已经追了回来,那就算了,还命人给了我几串铜板。” 苏流右讲的这个故事,除了能印证他表妹人还挺好之外,别的都说明不了,钟昭耐心濒临告罄:“我就是跟她长很像吗?” “……其实也没有。”苏流右扭过头来端详他片刻,摇头道,“如果非要说像的话,也只能说跟去年的你有些相似,但只是一些而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你们联系到一起。而且这一年你身上的变化太大,若我认识你时你就是现在这样,我绝对想不起来她。” 那时苏流右侥幸逃过一顿打,手也保了下来,心头难免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跪在地上连连给她磕头,几个护卫哼了一声让他滚到一边,他连滚带爬地照做,往旁边让的时候看到风吹起那个女孩的面纱,露出一瞬她的侧脸。 苏流右认真地注视着钟昭:“她长得比你柔和很多,眼睛亮亮的,几乎没有什么锋利的感觉,虽然年纪小,但看起来非常温婉,而且很喜欢笑,看我给她磕头都会笑……这一点跟你也不一样。” 钟昭明白了。 去年刚跟苏流右结识的时候他十七岁,通身的少年气还没消失,眉眼的一点相似也能被敏感的人捕捉到,但现在则完全不同。 因为紧赶慢赶地练武,以及应对接踵而来的大事小情,他现在的模样已经很趋近于重生之前,脸上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阴起脸的时候钟北涯都不会跟他拧着来。 “你画工怎么样?”钟昭颔首,转而问道,“能不能把你记忆中那个女孩的样子画下来?” “还行吧,进王府后练过。”苏流右提醒道,“不过我也只能画出一个侧脸,可能帮不到你什么。” 随着这句话落下去,他看上去似乎怔了怔,一副才反应过来的表情,“对了,你忽然问我这事干什么,她跟你真有关系?” 钟昭瞟他一眼,没瞒着:“你去苏州是干什么的?” “我那个……那个……”当着眼前人的面,承认自己奉命去调查他到底有没有跟别人结娃娃亲,这种事说出来多少有些尴尬,苏流右用力咳嗽几声,过了会儿才道,“如果那人真是你表妹,那她几年前就得了机缘,过上了好日子,如今说不定已经嫁人了,你……” “苏二哥,你想什么呢?”钟昭听罢失笑,无论对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他都不会跟这个表妹有任何亲戚以外的关系,不过是遵循自己得知此事时、从心头涌现出的某种直觉,想把这事弄清楚而已。 但是当然,在端王亲卫面前不能说这样的话,钟昭想了想道:“无论到了什么境地,她都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如果她活着,总得见上一面才行;而且家母很惦记她,若是能打听到她跟她哥的踪迹,相认的话自然再好不过。” 苏流右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也不多说别的,直接出声问道:“那我什么时候给您画?” 钟昭回:“现在。” 此地距离钟家有些远,于是两人就近找了一个店铺,给老板塞钱借用了下纸笔,苏流右思考半晌之后唰唰唰挥臂,没多久一张姑娘的侧脸就出现在了上面。 他放下笔看了几眼,颇有些自鸣得意:“怎么样,还不错吧?” “……”钟昭紧紧盯着那张画,双拳不自觉捏紧了些,一时间都忘记了要答对方的话。 如苏流右所言,这上面的女孩跟他容貌上相像的地方确实不多,如果只看这张画,估计任谁都没有办法将他们想到一起。 但是这丝毫不能影响,钟昭对这张面孔生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这人如果再长大些,跟晋王府里那些仿佛都长着都一张脸的丫鬟,简直可以说一模一样。 “画得真好。”良久,钟昭将眼前这张纸折了几折,收进自己怀中后面色如常地说道,“我会把把你的画拿回去给家母看一看,问问她这上面的人像不像她母家的那一位远房表亲,多谢你。” “大人客气。”苏流右闻言笑笑,想起自己刚从苏州回来,还没回府复命,又抱了抱拳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您自便。” 钟昭点头,目送对方一马当先地离开,沉默半晌后才跟了出去。 而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外面正站着一个人。 此人约莫二十多岁,穿着蓝色的绸缎衣衫,简单地交叠双手站在阶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贵气,脸上的笑容也很和煦,唯一不协调的是他身有烧伤,露出来的手背和脖颈上都有狰狞的伤疤。 水苏走过来轻声道:“牧泽楷牧大人家的长孙,牧允城。” “原来是牧公子。”钟昭一看眼前这人是谢衍的伴读,直接省了多余的寒暄,走上前很干脆地问,“等在这里是找我有事吗?” “钟大人快人快语。”牧允城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眯起眼睛笑了笑道,“晋王殿下传召,请您跟在下走一趟吧。” 钟昭袖中的手指微动。 如果放在平时,刚刚看到了那样的一张画,他肯定二话不说就随牧允城走了,但现在情况不同。 为了稳住苏流右,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在为李春来的事忧心,他刚刚摆足了一个好表哥的派头,如今时间虽然没过去多久,可若谢停当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耽搁的这点功夫已经足够他把人带走。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钟昭没有立刻应承下来,而是问,“可否容我先回家一趟,晚一些再去晋王府面见殿下?” “这个恐怕不行。”牧允城低头朝他拱拱手,语气非常温和,动作也很恭敬,最后却摇摇头,“殿下的脾气不爱等人,若您现在不去,在下没办法交差。” 他的话说到一半,侧头看了一眼站在钟昭身边的水苏:“不过大人如果实在着急,可以吩咐您的小厮代为处置,在下绝不会听。” 事已至此,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钟昭点了点头,看着牧允城转身走到不可能听见自己声音的位置,低声将李春来的住址告诉了水苏:“去兵马司找江望渡,不在的话就找孙复,让他们去李春来家看看情况,如果人到现在还没回来,把他的家人保护起来。去的时候避着点人,小心一些。” 第104章 水苏不清楚一系列前因后果,但也知道钟昭跟江望渡在为两个皇子效力,除了会睡在一张床上外,平时并没有什么合作的机会。 “如果是保护谁,让我哥去不行吗?”他小声问道,“我有一个哨子,可以直接联系到我哥,找江大人很危险吧,万一……” “赵南寻是宁王的人,保不齐被派去抓人的就是你哥,让他做这件事就是在为难他,还容易身陷危局之中。”钟昭打断对方的话,看了一眼远处树下的牧允城,加快语速吩咐道,“告诉江望渡,先不要问为什么,总之这件事情对太子不会有坏处,让他照做便是。” 水苏听到这话汗毛倒竖,隐隐生出了一种自己主子要跟宁王做对的感觉,他若有所思片刻,咽了咽口水道:“小的明白了。” 得到这句保证,钟昭点了点头下巴微抬,示意他先走一步。 水苏也不多言,行完一礼之后就径自离去,步子迈得很快,没多久就消失在了人流里。 牧允城始终注视着他们这边的一举一动,见状慢慢地走过来:“马车已经在街尾等了许久,钟大人现在可以跟在下走了吗?” “自然可以。”既然无法将见面的时间延后,那么也只有即刻面对,钟昭本身也想找谢衍问个清楚,抬了抬手道,“公子请。” —— 晋王府,钟昭在牧允城的带领之下一路畅通无阻地往里走,这次没有如上回一样,还没进屋,就先在外头遇见给鱼喂食的谢衍。 脑子里想着苏流右画的画,他着重留意了下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丫鬟小厮,发现也跟上次来时看到的不一样,并非都仿佛撞脸一般,而是很正常的什么样都有。 “大人在看什么?”在两人的沉默中,他们已经来到了谢衍偏厅的门前,牧允城一边将手放到门上做势要推,一边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道,“需要在下等一等吗?” “没什么。”钟昭闻言回过神,视线在对方脖颈的疤上一扫而过,摇头道,“刚刚我只不过是在想一些私事,牧公子不必在意。” 牧允城听罢浅笑,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道了一声好,随后便熟门熟路地遣散附近来往的侍从,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门。 做完这些事,他微微躬身停留在原地,钟昭先他一步走进去,才刚迈入门槛,就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他先前在外面没有看到的容貌相似的丫鬟此刻都聚集在这里,或端着盘子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或者轻轻挪动着脚步。 而谢衍正用一根布条蒙着眼睛,嘴上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摸索着去拿她们手里的东西。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荒淫无道的场景,话本戏文中但凡要写某位天子或皇子昏庸无能,多半都要安排他跟一堆美女玩儿捉迷藏。 但钟昭跟牧允城一道站在门口,没听见殿内有丝竹之声,也没闻见丝毫酒味,入目的只有一张又一张差别不大的年轻的脸。 这一切的一切结合在一起,再配合上谢衍虽然面带笑容,但一点也不虚浮的脚步,使观看的人生不出任何认为对方自甘堕落的心,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今天是谢衍禁足的最后一天,他显然被这一道旨意折磨得不轻,但是又不敢再次违拗皇帝,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放肆一下。 钟昭刚刚接受眼前这一幕,往前走了几步,谢衍就像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走了过来。 “怎么什么都没有?”还没等他开口,谢衍就拉着他的手翻找了起来,发现是空的后还啧了一声,一边将布条往下拉一边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个姐姐……” 遮挡在眼前的东西被取下后,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谢衍挑了挑眉,明明钟昭就是他授意牧允城带进府的,眼下却故意问了一句:“先生怎么会到我这里?” “见过晋王殿下。”之前那次上门时,钟昭就被告知晋王府内不行跪礼,此时借着拱手的由头,顺理成章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自然也没有说是你让我来的,我不来不行,垂眸道,“上次下官求见,牧公子代殿下转告,说是还没有到时候,不知这一次时机可成熟了?” 第86章 诚意 万荣和徐文钥都是我的人。 随着这话落下, 屋内也跟着安静下来,明明刚刚还有那么多丫鬟陪谢衍玩,此时却统一地停住脚步, 连呼吸都变得非常细微。 谢衍歪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半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先前水苏过来递拜帖的时候,晋王府拒绝的理由是谢衍酒醉,表示现在不是时候的人是牧允城,钟昭将这两件事合二为一,便等同于在暗示谢衍之前撒了谎。 不过当然,他想的也没错。 谢衍把摘下来的布条放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姑娘手中的托盘里, 随即无言地拍了拍手,表达出的意思是让她们自行退出门去。 钟昭没有抬头,过了片刻听到牧允城走关门的声音, 紧接着谢衍也慢慢走到了自己面前。 “先生果然聪慧。”谢衍托了一把钟昭的手臂,示意人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 “实不相瞒, 城哥第一次跟我提你的时候, 就说过你有经世之才,当时我还不信。” 他没有回主位,而是就坐在跟钟昭只隔着一张小桌子的旁边,说到这里的时候亲自倒了一杯茶。 “不过到了现在……” 此时壶中的茶大概是七八分热,谢衍把它推过去,“本王越来越觉得, 城哥看人比我准多了。” “为什么是我?”事已至此,再问谢衍为何如此做已经没有用,钟昭清楚对方此举就是在拉拢他,且丝毫不觉得自己会失手, 但他看了一眼自然地在对面坐下的牧允城,还是道,“下官并不觉得自己有值得被殿下看重的地方。” “大人自谦了。”这次开口的人不是谢衍,而是自己倒茶自己喝的牧允城,他因伤错过会试,至今还没有官职,但大抵跟谢衍的关系是真好,接话接得坦坦荡荡,完全担心谢衍会生气,“那时贡院起火,官兵尚且没反应过来,大人就先稳定住了人心,救在下于水火之中,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听人提起贡院的事情,钟昭再度瞟了一眼他手上的烫伤疤,语气平平地说道:“若下官没记错,救了公子的人应当是曲青云。” 舞弊案被彻查,曲家出事,牧泽楷虽然选择闭口不言,但他儿子也就是牧允城的爹,切切实实地站出来表明过自己的立场。 牧允城喝尽一杯茶,笑着耸了耸肩道:“第一恩人和第二恩人都是恩人,何必如此计较?当时我离火源最近,若非大人反应及时,夺了官兵手中的剑,就算曲青云有心拉我一把,恐怕也没用。” 说完,他起身走到钟昭面前,语气严肃地要对人行跪拜礼:“如果没有钟大人,就没有我的今日,我其实早就想上门表示感谢,但因为被祖父拦着,始终未能成行,今天能有这样的机会,我……” “牧公子言重了。”牧允城的举动乍一看像是临时起意,但面对这一切,谢衍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连惊讶的意思都没有,钟昭哪能看不出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年初在贡院,钟昭确实救了人,受对方一礼原本也没什么,但如果这一跪选择的场合是在晋王府,那就有点耐人寻味的意思了,还有一些赶鸭子上架的嫌疑。 他一把扶住牧允城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当日所有考生受困于贡院号舍中,若我不那样做,自己也活不下来,所以公子大可不必把功劳归于下官头上,我那时什么都没想,只想活命而已。” 从踏进这间屋子起,谢衍的态度就是丝毫没把牧允城当外人,拒绝他就基本等于是在拒绝谢衍。 牧允城神情微滞,不动声色地想继续往下跪,却发现钟昭看似只是虚扶,实则手上的力道很大,他没有武功在身,是真挣脱不开。 “好了,钟大人,救命之恩,他想给你磕头就让他磕嘛。”谢衍在旁边围观两人的对峙半天,见状终于决定跳出来,言行举止还是很像小孩,伸手拽了拽钟昭的袖子,说出来的话却宛如平地一声惊雷,“你跟江望渡的事本王已经知晓,万荣和徐文钥都是我的人。” 听闻此言,钟昭纵然是铁打的人也会被触动,手下意识一松,牧允城便顺理成章地跪在地上,当着谢衍的面给钟昭连磕三个头。 结束之后,他又一骨碌地上爬了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坐回去,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第105章 钟昭缓缓转头看着谢衍,对方的表情很是无辜,见他望过来还略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殿下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跟江望渡的关系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也不止一次地猜测过最先得知的人是谁,但真的从来没往谢衍身上想过。 而且万荣也罢了,徐文钥? 锦衣卫历代效忠誓死皇帝,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前世钟昭跟徐文钥交好近十年,都从来没听说他还有谢衍这么个主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谢衍能把徐文钥笼络过来,干什么要自杀? “钟大人过奖。”相比起钟昭心中翻滚起来的惊涛骇浪,谢衍显然没想那么多,努努嘴道,“锦衣卫总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本王肯定不可能拿徐文钥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当日江望渡只断一条腿离开诏狱,虽然也有父皇的授意,不想那么快把大哥斩下马,但也有本王的意思。” 顿了顿,他脸上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贡院走水案的真凶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徐文钥最看不上的就是太子;江望渡是他的人,如果没有本王,估计这位小江大人有的是罪要受,徐文钥可不会卖面子给大哥,这等诚意给到大人你,难道你还信不过本王吗?” “……”钟昭已经完全失语,他此刻甚至有点顾不得尊卑有别,全然没有躲闪地与谢衍对视,感觉自己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这哪里是什么长在皇后膝下,年纪最小又不谙世事的皇子,如果让他早生几年,估计朝堂上都没有谢英和谢淮、谢停什么事。 “既如此……”钟昭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再次垂下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殿下房里那么多跟她相似的人,其中有她本尊吗?” “大人猜一猜?”谢衍含笑道。 钟昭顿了顿,干脆把话说的更直白了些:“她真的……活着?” 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挑明这个她指的是谁,但谢衍显然听懂了,闻言点头:“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们自然会相见,但恕本王直言,你们间的婚约不可能履行了。” 钟昭对此自然完全没有意见,把对方倒给自己的那杯茶喝下去,还是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多谢殿下款待,但请恕下官暂时没有办法做到让殿下满意。” 听到这话,谢衍略带着几分泄气地噘了噘嘴,犹不死心:“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你表妹在我府上,还敢拒绝我,不怕本王杀了她?” “端王待下官恩重如山。”实际上是因为这个没见过面的表妹,在钟昭心里实在占不了多大分量,但这话说出来太冷血,回答时还是要找个像样的借口,“此事兹事体大,请殿下容下官好好想想。” 钟昭已经作出决定,谢衍也无可奈何,三人一起行至门口,钟昭忽而问道:“您今日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怕下官告诉端王殿下?” “说都说了,没什么好怕的。”谢衍眯了眯眼睛,嗓音清清亮亮,无畏也无惧,“何况大人扪心自问,留条后路给自己不好吗?” 即使因为前世的事,钟昭没办法立刻相信他,但听了这话还是受到几分触动,拱手道:“下官告退,请殿下和牧公子留步吧。” 钟昭走后,谢衍跟牧允城一道来到长廊之外,看着高高悬在天上的太阳,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问了一句:“本王做错什么了吗?” “殿下无错。”牧允城在旁边轻声说道,“是他们不知好歹。” “一个人或许是这样,但如果是两个人,那就不一定了。”谢衍微微低下头,想起自己当初亲去诏狱见江望渡,对方看到他时眼里明晃晃的震惊,和毫不犹豫的拒绝,笑着看了一眼钟昭离开的方向,为这件事做了总结,“这俩人挺有意思,没关系,本王可以等。” —— 出了晋王府,水苏给他套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钟昭坐进去平复了一下心情,便问道:“李春来那边怎么样?” “还没回去。”水苏摇摇头,面上也浮现出了一抹担忧的神色,继续补充,“不过小的已经……照您的吩咐,把他的妻女和父母带走藏了起来,应当不会被找到。” 钟昭先前曾对李春来说过,让他在街上晃几圈再回家,水苏回完对方的话,又觉得这件事的发展并不一定那么糟,小声问道:“如果李老板只是遵照了您的安排,没有那么快回去,其实没有被宁王殿下盯上,也是有可能的吧。” 理论上来说,可能性当然有,但钟昭想起自己当时呵斥李春来让其住口,对方反而提高音量的行为,还是觉得这个希望很微弱。 “现在就看宁王有无动静了。”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江望渡回了吗,要是回了的话去那儿一趟。” “小的不知。”水苏面带惭愧地答完这句,又转头提议道,“今早出来之前,小的注意到夫人又蒸了几笼糕点果子,说是做给江大人的,要不您先回府吃顿饭,顺带把这些东西给江大人带去?” 钟昭放下手,垂眸思索了片刻。 自从上次那个雨夜江望渡登上他们家的门,并且将姚冉做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以后,姚冉就在他身上找到了长大后的儿子无法带给自己的成就感,隔三岔五便要做上一些,让钟昭给人拿过去。 而这样一来二去的次数多了,钟昭也能看得出来,江望渡喜欢甜食是真的,但是除此之外,他更看重的似乎是姚冉的心意。 即使这份心意主要面向的人是钟昭,他更多的只是前者满足不了姚冉,借由抒发母爱的对象。 毕竟不管怎么说,江望渡是身有朝职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想吃点糕点太容易了,可钟昭以前从没见过他让手下替自己买过。 “行。”钟昭最终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那就先回家。” 一个半时辰后,钟昭提着两个食盒来到小院门口,江望渡他们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孙复来开门的时候正在嚼着什么。 开门见到是他跟水苏,孙复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侧身让出一条路:“现在天还没黑透,你们怎么走正门来了,快进来。” 碍着两人的身份问题、以及谢停曾派人跟踪过他的事,钟昭以往过来确实要么是深夜要么翻墙,大白天光明正大敲门的时候很少。 但是今天,他倒宁可谢停还能分出精力,来查看自己跟江望渡有无来往,因为这样的话就说明,对方没有注意到李春来。 “我来给你们公子加个餐。”钟昭扯了扯唇,走进屋中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盖子一掀开,白色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往外冒,香气四溢。他等孙复给自己搬了个椅子,这才坐在江望渡身边道:“喜欢吗?” “喜欢。”江望渡今天在校场待了整整一天,袍角的土到现在都没掸干净,晚饭也很凑合,只是在外面买的加量的面,他跟孙复各一碗,眼下已经快吃完一半了。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姚冉所作糕点的喜爱,先简单地应了一句之后才盯着那东西停顿片刻,找来一条帕子细细地擦了擦手。 江望渡有饭前净手的习惯,想也知道上面根本不可能脏,钟昭将一条胳膊支在桌子上看着人折腾,好半天都没进行到下一步。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带骨鲍螺,径直冲着江望渡而去,还不忘提醒道,“张嘴。” “你干什么?”江望渡以前吃姚冉带过来的东西也是这个流程,认真得几乎有些虔诚,没想到钟昭会忽然干预,被呛了个正着,咳嗽两声才咽下去,“你出来前吃东西了吗,少管别人怎么用饭。” “吃了。”钟昭看着他总算愿意放下手帕,把另一个食盒也拿到自己面前,打开盖子默数里面的种类有多少,给人倒了杯茶,假装没听到对方语气里的谴责,笑着出声宽慰道,“又不是最后一次,干什么要这样?我娘平时就爱捣鼓这些,要是知道你这么喜欢,以后她能用糖活活把你齁……” 这话一出,还没有说到底,钟昭先察觉到不对,猛地住了口。 但他刹得太晚,对面的人原本正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看,听罢顿了一下,慢慢将头转过来。 良久,江望渡笑笑:“真的?” 钟昭注视着对方的笑容,闭了闭眼,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事瞎谈什么以后,谈什么永远。 “先尝尝这个。”他侧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将一块栗子芙蓉糕放到对方盘子里,“我娘新学的,吃吃看喜不喜欢。” 第106章 “伯母就没做过难吃的东西。”江望渡颔首,也并未在刚刚的话题上纠结,一边伸出筷子一边问,“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肯定是有事找我吧,说说,怎么了?” 因为刚刚那句对未来有诸多畅想的话,方才还有些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钟昭轻叹一口气,索性不再想着挽回,讲起了正事:“你把李老板带到哪去了,东宫?” 这块栗子芙蓉糕着实太甜,江望渡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姚冉做的时候没把握好糖的用量,默默多喝了两口茶,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 “阿昭,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沟通应该出现了什么差错,轻轻放下筷子,“什么李老板?” 第87章 分歧 与其过这种日子,我宁可赌一把。…… 闻言, 钟昭神情微微一凝,视线往旁边偏了下,刚好与站在不远处、面色发白的水苏对上目光。 水苏年纪到底还小, 看见这裹着恐慌的眼神, 再想想先前他之前建议自己让赵南寻去做这件事,钟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抱歉。”他不可能在江望渡的住处问罪自己手下的人,只得站起来道,“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一点事情,要回去一趟。” “没关系。”江望渡显然没搞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没问, 答了这么一句之后便送他往外走。 钟昭能猜到水苏的心思,若说恶意的话主观上应该没多少,之所以阳奉阴违让赵南寻冒这个险, 很有可能是想用这种方法向自己投诚,大概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一天他跟谢停背道而驰, 赵南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他这边。 毕竟在手底下人的待遇方面, 他比谢停好上太多太多, 而且按照目前这个趋势来看,他也确实不会跟谢停一直和睦下去。 在水苏的视角里,哥哥不会永远周旋在两个主子间,这样太两边不讨好也太危险,既然终有一天要做出决定,当然是早做早好。 但其实对于这一点, 钟昭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打上次赵南寻在孔府盯梢,直接问他是不是谢英的内应,钟昭就清楚如果真有那一日, 赵南寻一定不会选谢停。 他不肯让赵南寻去保护李春来的家人,一是不想对方涉险,二是眼下谢停还没将这事捅到皇帝跟前,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经过齐炳坤的事,钟昭跟江望渡模糊地达成了某种共识,其中一方因为特殊原因给另一方传递消息,彼此都不会把对方供出去。 但他跟谢停之间可没有。 一旦李春来被屈打成招,谢停下令抓捕李春来的家人,赵南寻即刻就会站在宁王府的对立面,钟昭跟他的关系也很有可能暴露。 挖墙脚这种事悄悄做就算了,若是被谢停知道,他眼下就得做好完完全全得罪一个王爷的准备。 心绪剧烈起伏间,钟昭步子迈得很快,一眨眼便来到了门口。要看着就要跨出门槛时,江望渡忽然在后面叫了一声:“阿昭。” 钟昭转过头问:“怎么?” “没事。”江望渡原本落后他两步,见人停了下来,加快速度走过去,视线在对方脸上扫过一圈,最终缓缓落在他的唇上。 钟昭此时没有心情想什么缱绻的事,蹙着眉低头看向江望渡,两人对视片刻,江望渡忽然一笑。 然后他就像两人第一次亲吻时那样,在钟昭的嘴角亲了一下。 “这就是我叫住你的目的。”江望渡没有缠他继续的意思,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向后退去,轻轻握了一下钟昭微凉的手背,“去吧。” 钟昭垂眼注视江望渡盖上来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缩,心头也跟着涌现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愫。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按照自己先前计划好的那样,将保护李春来家人这件事交给他,借谢英和江望渡的手让谢停停下来。 但赵南寻已经入局,若是现在让他把李春来的家人送到兵马司,先不说江望渡会想明白多少,谢停那边就彻底没法交代了。 他这算什么,又是私下里让赵南寻为自己办事,又是私下里跟早就翻脸了的政敌纠缠不清。 难道要效仿江望渡,对谢停解释其实我把这人策反了? 谢停虽然思路也很不一样,但毕竟不是谢英,跟他没有二十年的交情,这样说无异于死路一条。 “嗯。”思来想去,如何都不通,钟昭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归于一声长叹,同样俯身吻了一下江望渡的唇,道,“走了。” 而他离开后,江望渡在原地停了很久,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方才转身看向孙复,简短地吩咐:“天黑以后,让北城的人全数出动,弄清楚今天端王和宁王府有无异动,这个李老板——” 说着,他顿了一下,又道:“以前从来没听过,但想来绝对不会无关紧要,天亮前务必要给我一个答案,能查到多少就说多少。” 孙复刚吃完自己那碗面,还没从钟昭和江望渡坐在一起吃糕点中缓过来,愣了一下道:“可公子,贸然如此的话是不是……”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一直以来,钟昭都很少在他面前提起谢淮和谢停,反倒是他主动说过两次谢英的事,江望渡摇了摇头道,“先让咱们的人伪装丢了东西,在街道上自行捉贼,中间怎么编都行,总之做一出戏出来。” 他说完这话折回里屋,将吃饭时顺手取下的配剑重新系到腰间,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缓缓西沉的天边,补上最后一句话:“别忘记跟太子的人知会一声,我今夜不回家,在东宫等你们的消息。” —— 从江望渡小院回钟家时绕不过北城兵马司所在的街道,此时天刚刚擦黑,街上的小贩也都没收摊,身边神色匆匆的行人看上去跟以往虽然别无二致,但钟昭依然能感觉到里面掺进去了不少官兵。 至于这些官兵的上司姓甚名谁,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江望渡。 现在还没到钟北涯和姚冉从医馆回来的时间,进府以后,钟昭直接让书房附近的丫鬟小厮都离开,眼神示意水苏先走进去。 而在等待众人远离的空档,他的目光扫过这几人,最终落在唯一一个学过武的人身上。 钟昭平时很少在家里待着,不太能确定对方叫什么,遂凭着记忆念出了一个名字:“乔嘉。” “公子?”那人今年已经二十多岁,比他还大几岁,据说以前做过曲家的护院,因为试图阻止府里大公子曲青阳剥猫皮被赶了出来,听到钟昭的话,他回头行礼,“小的乔梵,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好,乔梵。”钟昭并非不懂任何集体都需制衡的道理,只是之前因为前世替水苏敛了尸,想让他日子过得轻松点,才没有急着提拔别人跟人拧着来,谁知就是这点心软埋下了祸根。他道:“你别走太远,放下手里的活在前院等我。” 乔梵长了一张很老实的脸,听到这话面上也没见有什么波澜,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跟在其他人的身后快步走了出去。 钟昭回身推开书房的门,水苏已经在地上跪了许久,听见声音顿时转过头,略带焦急地道:“公子,您听我说,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用费口舌解释。”钟昭没让他把话说下去,半靠在门边淡淡道,“我让你在这个年纪就当管家,告发班主有功,官府给你赏金,我还加了张地契,里里外外都很风光;所以你就想,王府的差事不好干,如果你哥也能到这边该多好。” 他清楚水苏和赵南寻相依为命的感情有多深,也明白对于死士来说安稳的日子有多么难得,句句都戳在了对方的心窝子上。 水苏从钟昭开口的那一刻起,脸上的血色就完全褪尽,到后面身体都在发抖:“公子……” “你想让他早日脱离苦海,我理解,但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今天这档事真勾出了钟昭的肝火,他没有任何吓唬小孩的负罪感,面无表情道,“我想他应该没跟你说过宁王府的规矩,但凡背叛被发现,要吊在梁上放血到死,不是一剑或一刀那么简单,也不是什么富贵险中求就能一笔带过的。” 说到这里,他往前走了几步,嗤笑一声道:“你能在我这里混得如鱼得水,是赵南寻用命换来的;我给你我能给的所有权利,把跟江望渡联络这种事都交给你,更加不是为了让你耍小聪明的。”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请公子给我一次机会。”水苏从前在戏班的时候就见过同伴被折磨致死,此时越想越心惊,连连哀声称罪。 钟昭没搭理这句话,一手拄着书桌,将头转向窗外晾了他片刻,水苏撑着手从地上抬起了头,带着哭腔道:“那我哥……” 第107章 “我保证不了他能不能活。”钟昭知道他想问什么,漠然回道,“从今天起,你好好当管家,跟我在外面行走的事不需要你管,至于从前你听到看到的那些……” 话到此处,他稍微停了一下,想到上辈子水苏被买到宁王府时,年岁远比现在大,性子也相对稳重了些,这一世他被赎出来的时候太小了,心思活络胆子很大,钟昭也不能确定他以后会做什么。 水苏许是看出了他这一瞬间眼睛里闪过的审视,急忙保证:“公子放心,小的绝对守口如瓶。” 钟昭毕竟不想杀了他,闻言轻轻舒了一口气,又叹道:“既然没按照我说的做,那么我从晋王府出来的第一时间,你就该告诉我;所幸我没与江望渡说李春来的全名,他还得查一会儿,否则以兵马司现在的能力,明天中午之前,他肯定能把你哥给找出来。” 那么到时候不光是赵南寻,弄不好的话连他都得跟着玩儿完。 钟昭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再看水苏脸上是什么表情,推开书房的门准备出去,谁知道刚走没几步,就在长廊看见了正急着往里进的苏流右,以及不让他动的乔梵。 “公子现在在书房,不容任何人打搅。”苏流右没穿王府亲卫的衣服,乔梵不认识他,两人手上粗略地过了几招,一时居然没有明显的胜负,乔梵固执道,“如果你再不离开,别怪我不客气。” “你这人简直烦死了。”苏流右回府换了身衣服就被派了过来,匆忙之下没带象征身份的腰牌,被对方这番话气得脸都歪了,“水苏呢,我要见你们府的管家。” 尽管隔得有些远,但钟昭依然能看出苏流右没跟人动真章,不过即使这样也足够他觉得惊讶,走过去拍了一下乔梵的肩膀。 “这是端王府的亲卫,你今日也算见过了,以后不可无礼。”钟昭示意乔梵放手,又看向苏流右,“苏二哥这么急着过来有事吗?” “有的有的,出大事了。”苏流右见自己要找的人出现在面前,当下也顾不得跟乔梵较劲,指了指府外停着的马车,“宁王殿下不知从哪儿弄来个人,说他是贡院走水案的人证,有他在就可以指认太子参与此事,我们殿下快被他气犯病了,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 不同于以往都是谢淮传召,苏流右这次是奉了谢时泽的命令去请钟昭的,到端王府时,谢淮跟谢停已经吵过一轮,两人各执一词分毫不让,在书房气喘吁吁地对望。 谢淮心脏不太好,出生的时候被太医扎了几十针才活下来,此后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喝药,前世早死也跟娘胎里带病有关系。 这么多年因为这事,谢停虽经常跟他意见不一,但也很少梗着脖子犟到底,今天着实新鲜。 钟昭没完全继承父母的医术是真的,但是多少学了点望闻问切的皮毛,被谢时泽一路拽着踏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谢淮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提醒道:“世子,先给王爷请个太医看看吧。” “已经请了,在路上。”谢时泽小声回了这一句,走上前稍稍提高音量道,“父亲,宁王叔,我已经把钟大人请来了,你们……” “他来有什么用?”谢停阴着脸反问,推了一把拼命给他递茶、想让他消消气,也住住口的苏流左的胳膊,盛满茶水的杯子顷刻间摔在地上,水渍溅到谢停和谢淮的鞋上,茶叶也跟着散了一地。 钟昭微微皱眉,就听谢停恶狠狠地道,“当年父皇为了给咱们的好大哥抬轿子,硬是让早已许配人家的孔玉璇嫁给他,害得牧允城至今都没有婚配。是,眼下孔家是倒了,但只要父皇一直偏心,早晚有一天会给他找个更厉害的岳丈。” 他踩着一地碎片走过去,指着谢淮的胸口道:“你什么身体你自己知道,隔三岔五跟那帮大臣推杯换盏的日子还没过够?眼下就有一个可以把谢英赶下去的机会,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肯抓住。” “……钟大人的话说得难道还不清楚,父皇暂时不想废太子。”谢淮坐回椅子上,闭了闭眼答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一味蛮干。” “切实的证据摆在面前,我不信父皇真能不听不管。”谢停对这话并不以为然,转头看了一眼同样满脸不赞同的钟昭,语气森然道,“你们想在这时候明哲保身,随便,但最好别管我,天天给谢英这种卑贱出身的人行礼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宁可赌上一把。” 第88章 扭曲 这也是他追求的正义,不是吗?…… 书房内的气氛十分焦灼, 谢停撂下这句话,撞开一直以来就没敢真拦着他的苏流右,大跨步向门外走去。钟昭看了一眼谢淮, 见他虽然面色难看呼吸急促, 但身边围着几个侍从以及谢时泽,遂跟人对了个眼色,转身追了出去。 近来京中天色一直阴晴不定,白日骄阳似火,夜里雷雨大作的情况时有发生,钟昭乘车过来的时候天边还只是悬了两朵阴云, 现在却已经开始往下掉雨滴。 谢停过来得很匆忙,连个随行小厮都没带,此时抬起一只手放在头顶挡雨, 步伐极快地朝马车停靠的那扇门的方向而去。 车夫见他快要出来,往前走了几步进门撑伞, 在即将双双跃过门槛时, 钟昭拦在了他们面前。 “殿下, 您听我一句劝。”此时雨下得不算大,钟昭额前的头发上挂着颗颗分明的雨珠,因为即将离开端王府去到街上,语速很快声音很低,“太子所做的事罄竹难书,不会一直瞒下去, 现在揭发真的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在日后我们想扳倒他时拿不出新证据。” 话落,见谢停耷拉着脑袋,一副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神游天外的状态, 钟昭继续安抚道:“您给下官三年时间,这三年我……” “为什么是三年?”谢停忽然出声,抬起头道,“本王从不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种屁话,现在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能现在争取,未来会怎么样谁又能预料,你凭什么敢如此承诺?” 钟昭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有些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因为谢英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看到与自己相关的朝臣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就会毫不犹疑地将其抛弃,身边已经不剩什么人。 因为按照前世轨迹,再有几个月藩国就会挑衅大梁,江望渡就会带兵出征,在那边待上三年。 上辈子的永元三十六年,江望渡割下藩国国主的首级荣耀回京,自那之后许是跟谢英闹掰了,两府有好几年的时间没怎么走动,任由他自己跟心疾渐重的谢淮斗。 当时邢琮已经出事,但孔世镜尚在,拼命提拔家中有能力的小辈,在朝上的声势比谢淮大很多。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谢英都险些被拔除所有羽翼,经常在朝上闹笑话,若非后来谢淮三十多岁撒手人寰,他当时就得被轰下台。 后来江望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转悠了一圈又回到他麾下,谢英的步子才迈得稳了许多。 今生很多事虽已经发生改变,但蕃国肯定不会一直老实,江望渡用不了多久就得收拾收拾去打仗。 等他一走,谢英自己撑不起来,必然会像前世一般独木难支。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日在乾清宫里,皇帝对他说不想废太子,有一个很大的前提是‘现在’。 现在朝中的局势一目了然,太子和端王各自站在木板一端,你高一点我就低一点,你低一点我就高一点,没有其他人入场。 这种状况下,一旦谢英被废,谢淮一下就会成为诸皇子中呼声最高的人,皇帝已经疾病缠身,有极大的可能会被撺掇早日立储。 因为这些年的细心照顾,谢英早就已经成了皇帝最喜欢的儿子,眼睁睁看着谢淮这个刚把他斗倒的人成为太子,钟昭一点都不觉得皇帝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并且即使不谈私情,这对时局的稳定也不是一件好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谢英被废之前,将一个能继续跟谢淮争的人扶上来。 看谢衍说起万荣和徐文钥时熟稔的态度,钟昭就知道这俩人绝不是最近才奉晋王为主,肯定私下里早就混在了一起。 而他早不跟自己摊牌,晚不跟自己摊牌,偏偏挑在这个时间,也很难说是不是看出了皇帝心意。 “……您听我说。”钟昭把关于几个月后会起战事的事情隐去,简短地剖析了一下皇帝的心态,顿了顿后继续道,“下官说一句犯上冒昧的话,若只是单纯地收一些朝臣上供的年礼,陛下未见得对太子殿下失望;但西南水患何其严重,孔世镜在背地里犯了这么重的罪,太子一点都没发觉,陛下心里不可能没想法,废黜是早晚的。” 第108章 他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雨已经越来越大,成股的雨水顺着因为走得太急而微微敞开的领口滑进去,将钟昭从里到外地淋湿了。 谢停闻言沉默了片刻,对一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唯唯诺诺撑着伞的车夫招招手,那人看到这个手势立刻会意,稍微往前走了半步,也给钟昭分了一点伞檐。 “多谢殿下/体恤。”钟昭看到这个举动心思稍定,张了张嘴正要往下说,谢停却冲他摇摇头。 “本王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你只是想让我等,你们所有人都想要我等。”谢停自嘲地一笑,“可我哥还能撑多久?他的身体你不清楚,之前的时候还算正常,但这两年真是越来越糟,为了不让你们底下的人心里害怕,我们从不敢对外放任何消息,但是说句难听的,他未必能活过谢英。” 他讲到‘未必活过’这几个字的时候,肩膀微微发颤,再抬起眼时里面已布满红血丝,声音也哑了不止一点:“今日既然聊到这里,本王索性跟你说一句实话,宁王府那些姬妾没几个是我想纳的,都是因为能传消息或者有别的用处,被母妃和我哥送到我那里的。” 谢淮与谢停的母家虽然在朝堂上也能使出力,但完全没法跟皇后相提并论,早些年皇后跟皇帝的感情尚可,也还不知道自己的独子会长成这么一副调皮捣蛋的样子,很是为他殚精竭虑地了一把。 那个时候,如果谢淮和谢停都很出挑,惹来祸患简直是必然。 “你不知道皇后什么样,那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如果谢衍早生几年,而且性子随了她,现在的朝局不一定是什么样。”谢停喃喃道,“这么多年,我母妃和我哥都苦心孤诣地熬着,我也一直在给他当挡箭牌,我一定要赌一把,我一定要赌一把。” 听着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剖心的言论,钟昭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像江望渡会永远记得谢英救过自己的命一样,谢停再有不是,也是前世让他学了一身本领,有能力独自去寻仇的恩人。 而且钟昭知道谢停没说谎。 前世在谢淮死后的很多天,谢停把自己关在书房喝得酩酊大醉,钟昭去里面摇醒他,也听到了跟今天差不多的一番话。 只不过谢停没提的是,他本来就是个喜好美色之人,对那些姬妾也没有什么抵触的心,双方只能说一拍即合,谈不上牺牲。 “端王殿下不会有事的。”掐头去尾谢淮应该还能活三四年,谢英的太子之位肯定不会比他的命长,钟昭想了想,隐去自己对谢衍未来的估计,捎带着把谢停此刻应该已经了然于胸的、自己阻止秦谅向皇帝告发贡院走水案的事提了一嘴,“下官收走表哥手里的证据,却没有把那些东西销毁,而是好好地留了下来,只待日后能派上用场。” 谢停本就分了一点伞给他,随着雨势愈发大,身上脸上也难免被水沾湿,分不清面孔上面的是雨还是泪。只不过当他听到这话,垂了半天的头还是一下子抬起来:“你不说本王都差点忘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从头到尾都没告诉我和我哥,自己就做了决定?” “下官有罪,但恕下官直言,我如果一早就说了,您恐怕连今天都等不到。”钟昭看着谢停虽然已经红透,但他依旧透着审视的双眼,稳稳地行了个礼,语气听上去诚恳至极,“今天之后,下官可以随便您和端王怎么处置,但现在揭发太子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下官不能看着您就这样去冒险。” 关于谢淮的病,也关于自己背地里受的委屈,这些话憋在谢停心里太久太久,今天他的坚持看似只针对于谢英,实则也是想给这么多年的憋闷找个出口。 前世今生,钟昭实打实跟面前这个人打了十几年交道,明白只要谢停将这些全部发泄出来,再想劝他什么就会容易很多。 钟昭假装没听见谢停压在嗓子里的哭声,故意拖了一会儿,等人气息重新平稳下来之后才问:“下官父母皆从医,若托大点说也是半个医者,刚刚端王殿下脸色不好,下官陪您去看看他?” “……本王从不知钟大人如此巧舌如簧,听了你的劝告,本王真觉得应当放弃此时对太子出手,穷寇莫追。”谢停看他半晌,忽然摇了摇头道,“但是钟昭,弹劾太子的折子我已经连夜递进宫,李春来应该也到了锦衣卫的手里。” 眼下曲青阳已经被处斩,徐文钥早已回京,坐镇北镇抚司,诏狱的一应大小事情都归他管。 谢衍之前能出面提醒钟昭让秦谅安分一些,这是好意,但也包含了拉拢的心,现在他刚把人拒了,徐文钥肯定不会帮忙遮掩。 听到对方的这番话,钟昭原本已经放下大半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并且面色骤变:“你……” “所以多谢大人冒雨相劝,你对我哥和我的忠心,我也已经看得非常清楚明白,无论成败如何,无论这次会是什么结果,本王都不后悔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谢停对他笑笑道,“来不及了。” 听到这四个字,钟昭心里顿时下意识地一沉,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 李春来只在证据链占据一环,如果想撼动太子,至少要把秦谅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放到台面才行。 钟昭呼吸一窒,忽然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声音发沉:“你把秦谅怎么样了?” “李春来招供以后,我曾派人去找他的家人,可惜一无所获。”谢停答非所问,“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就是你。” 秦谅是调查整个案件的人,其实也理应让他揭发,只不过以他的身份还没法直接给上头递折子,因此只能由谢停代劳。 但如果皇帝过问这事,他一定不能躲在后面,此时钟昭问秦谅,谢停答的却是李春来的家人,原因是什么已经十分明晰。 “你把他母亲和妻子抓走了。”光电火石之间,钟昭想通这关窍,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停,当真没想到他能不管不顾成这样,“唐筝玉是唐策的女儿,你疯了?!” 唐策具体是从哪一年开始为端王府效力,钟昭记得并不清楚,但五年肯定是有的,这个小老头能力不错持身很正,最重要的是一心一意向着谢淮,当初考虑女儿婚事的时候想到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有意投身端王府。 “只要你那表哥别耍花招,明天对父皇说实话,我自然不会把她们怎么样!”在这件事情上,谢停也知道自己根本没理,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吼完前半句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低笑道,“而且如果没有你的阻拦,秦谅怎么会安心成亲,现在本就应该在家里琢磨,如何才能让父皇知道这事吧。” 钟昭后退一步,离开车夫为他们打伞遮盖的范围,冷眼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 良久,谢停用一种略带轻快的语调说道:“其实你不该劝他,这也是他追求的正义,不是吗?” -----------------------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晚了半个小时orz。 第89章 反水 他们与谢停站在了河的对岸。…… 谢停走后, 端王府的管家从旁边出来,一路小跑来到钟昭身边,一边着急忙慌地给他撑伞一边苦口婆心道:“太医到了, 说我们王爷暂时没事, 大人快去换身衣服吧,这样淋雨生病了可怎么好?” “不用。”钟昭摇摇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过身看向他道,“殿下现在在哪儿?” “还在书房里,世子和太医也都在。”管家回完这句话, 正要张口再次劝他去换衣服,忽然感觉自己面前人影一晃,下一刻钟昭已经走出好几丈远, 折了回去。 此时书房的门已经被关上,门口站着没精打采的苏流左和苏流右, 钟昭回到屋檐下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滴, 开口就是:“我要见殿下。” 苏流右原本正像没骨头一样,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听到这话一下子站直了身体:“钟大人,我们殿下已经跟宁王殿下分说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好不容易耳根子清静点,那口气还没捯过来呢, 您要不换身衣服喝碗姜汤再过来?” “是啊。”苏流左上前几步,难得赞同自己弟弟的话,低声道,“王妃娘娘今天本来回了娘家, 但是听说这件事,是肯定要往回赶的,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就到了。要是见王爷脸色不好,您还在里面说事的话,说不定要生您的气……” “宁王把唐师爷女儿和亲家抓了起来——”无论是担心谢淮的身体还是忧虑自己在王妃跟前的印象,这对兄弟都是好心,钟昭明白,但眼下也只能打断,“这件事情,端王殿下知道吗?” 苏流右没从头听到尾,中途奉命去找了钟昭过来,闻言茫然地看向自己兄长,苏流左听此一言,则神色惊惶道:“什么?” 第109章 看对方的表情,钟昭就知道谢停先前跟谢淮吵了那么久,根本就没说到正题上,于是伸手把人拨到一边,兀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王妃要记恨就记恨吧。” 他想到谢停那张写满孤注一掷的脸,抿紧嘴唇:“若不阻止这事,太子会不会落马我不知道,但端王府一定要大祸临头了。” 话罢,他没有一丝停顿地抬脚进去,疾步来到谢淮身前,干脆地掀袍跪下,却没有立刻讲什么话,而是先看了一眼旁边的太医。 “大人有话就说。” 谢淮正轻轻地揉着心口,解了他的忧虑,“李太医不是外人。” “宁王殿下从李春来口中得知,秦谅曾对贡院走水案有过详细调查,手中或许不只有他这一个人证。”既然对方自己说可以让太医听,钟昭也不含糊,三言两语便讲了个大概,“眼下李春来已经被移交到锦衣卫手上,明日宁王殿下便会跟秦谅一道上折弹劾。” “可秦谅查都查了,为何不自己检举?虽然由他出面麻烦些,不能直接把折子递到父皇眼前,但……是你把他拦了下来。”谢淮话到一半又反应过来,面色复杂地道,“大人的决定是对的。” 钟昭对这声夸赞置若罔闻,抬头说了最关键的地方:“所以,秦谅原已经不打算现在告发太子,现在为了逼他站出来,宁王殿下着人绑架了他的母亲和妻子。”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都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一开始还有点好奇发生了什么的李太医更是满脑袋官司,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来都没到过这里。 半晌过后,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的谢时泽讶然地问了一句:“秦大人的妻子,那不就是……” “您记得没错,正是唐策唐师爷的女儿。”钟昭冲人点点头,复又看向谢淮,“如今已到了危急之际,请殿下早做决断。” “停儿昔年不爱读书,唐策还给他充当过两年教书先生。”这等过河拆桥的事若被其他朝臣知道,往后谁在他们身边不得留个心眼,谢淮用力闭了闭眼,面色越来越难看,艰难道,“他们的关系向来不错,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钟昭听罢唇角轻扯,想说谢停要是疯起来,哪里会管什么自己跟对方有没有交情,欠了欠身正打算回话,门口方向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和他一样浑身湿漉漉的唐策就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同样手足无措的苏家兄弟。 “唐师爷来得匆忙,所言也实在让人惊骇,属下不敢阻拦。”自孔世镜的事后,谢淮就对他们下过死命令,钟昭一旦进了书房,任何人想要入内都得经过通传,苏流左跪地请罪道,“殿下恕罪。” “殿下,殿下救命。”唐策的年岁远没大到老态龙钟的地步,平时一言一行都算得上严谨,很有体面,如今却满脸惊色、衣衫散乱、头顶的发冠也在跑着进来的过程中歪到一旁,整个人慌张到了极点,“宁王殿下将我女儿……” 此刻不用他完整复述,谢淮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急火攻心之下猛地往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想亲自将唐策扶起来。 钟昭原本跪在对方的正对面,见状往旁边让了一下,谁知膝盖还没放稳,就见面前的人身形一晃,颓然地朝着地面栽去。 他瞳孔一缩,赶紧站起身扶了一把,谢淮靠在他肩头吐了口血,随即又被按回了座位上。 “殿下!”刚刚还不算太严重的病人当着自己的面呕血,李太医吓得魂快要都飞了,当下也顾不得装听不见他们都聊了什么,拎着药箱一个箭步冲过来,就想要将手搭在谢淮手腕的脉搏上。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谢淮拿手背擦了一把嘴边溢出来的血,将李太医推到了一边。 这一下许是耗费了太多力气,钟昭眼看着谢淮做完这个动作后,整个人的状态更差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剧烈地喘了两口粗气后,果断地对跪在地上的苏流左下了令。 “你跟你弟弟带一队人去宁王府搜院,她们是女眷,谢停不可能把她们藏在非常难找的地方,多半就是软禁在偏房。”谢淮一口气说完这话,又拍拍谢时泽的手臂,示意他去搀唐策,“这件事本王也是刚知道,你跟钟大人现在就去见你女婿,说本王已命人搜查宁王府,令爱和钟夫人不可能出事,万不可让他跟谢停一起胡闹。” 得到想要的回复,钟昭的心总算放下来一些,跟谢时泽一左一右将趴在地上的唐策扶了起来。 那边苏流左没想到谢淮会说出这样的话,犹豫片刻后问:“如果宁王殿下的人试图阻拦……” “只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但凡有人说一个不字,你都直接给我杀了他。”谢淮的声音陡然升高,声色俱厉道,“本王就不信,谢停敢因为这事去顺天府告我?” 苏流左眼下的位置离他很近,被这个眼神看得一个激灵,叩头后匆匆与苏流右一起转身离开。 房间内少了两个人,仿佛一下子就空了下来,太医终于得到诊脉的机会,边摸上谢淮无力垂下的左手手腕,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爷消消气,消消气。” 钟昭知道现在时间紧急,根本不是上演主君与臣子如何情深的好时机,见他吐了一口血后精神尚可,不至于晕厥过去,便行了一礼,准备带唐策退出去。 但就在他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钟大人。” 他回头问:“殿下有何吩咐?” “……”谢淮脸上血色尽失,但是抬眼看他的时候,仍勉勉强强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等到这件事情过后,停儿会恨我吗?” 钟昭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说不会,可话到嘴边却有些失声。 虽然谢停不受控地走了极端,但依然不可否认的是,谢停做这一切有很大成分是为了谢淮。 为了他不用辛苦地跟各路人马应酬,为了他能好好喘口气。 但谢淮这道命令一下,他们可以说已经跟谢停站在了河的对岸,秦谅一旦反水,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明天的朝堂之上,便会只剩谢停一个人面对皇帝的怒火。 这种行径太像弃车保帅,几乎把他当成了一枚废棋。 钟昭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很好,但面对这种任谁都得多想的情况,他也不清楚谢停会有什么反应。 “钟大人不是爱说假话的人,本王明白了。”谢淮垂下头向后靠去,长叹一声,“你们去吧。” —— 唐策家跟端王府靠得近,此番来得太着急,不仅没带仆人也没坐马车,钟昭把他扶到自己的车上,又让取代了水苏跟过来的乔梵找了一方干净的帕子,亲自给人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水痕。 “先前老夫的那些话,当真一点都没说错。”唐策轻轻压下他的手,语气像是高兴也像是感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要叫你大人了。” 车夫将马驾了起来,钟昭摇摇头,“您千万别有这种想法,晚辈能有今日,师爷不知帮了多少忙,这声大人太折煞我了。” “你自己挣来的官位,说什么折不折煞的?”唐策笑了一声,随即又笑容惨淡地道,“宁王的为人,钟大人经此一事应当也看明白了,连端王殿下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他记恨,更何况是我?” 只要秦谅不开口,一个李春来说明不了什么,这件事的影响就不会太大,谢停届时肯定要挨罚,罚的程度则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皇帝如果想息事宁人,无非禁足罚俸,皇帝如果想借此事震慑一下所有虎视眈眈盯着谢英的人,降位圈禁也不是没可能。 但不论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谢停都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以他翻脸无情的脾性,唐策这个直接给他告到谢淮面前的人,在一起尘埃落定后被清算几乎是一定的。 “端王殿下不会坐视不管的。”钟昭哪能不清楚对方的担忧,语气温和地出言宽慰道,“今日殿下的态度如此坚决,事后又怎会任由宁王胡作非为,师爷稍安。” “今天是因为他不管不行。”唐策苦笑一声,“钟大人,你在这二位王爷身边的时间还短,不知道以往每次端王殿下犯心疾,都是宁王在近前服侍,说句冒犯的话,比王妃娘娘和世子爷都尽心尽力。” “当日陛下病重,太子只衣不解带地照顾一次,就让大梁的天子记了这么多年,更何况端王还不是天子,没有那么多人围在身边,宁王还次次如此?”他转头对上钟昭的眼睛,摇头道,“最近一年端王殿下很少犯病,但他劳神的时候却比从前还多,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宁王是太急了。” 钟昭闻言也只得沉默。 第110章 唐策继续道:“等这次的事情一过,我会让小谅上表寻求外放,反正你们这茬进士本就要有人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做官,与其待在京城,还不如躲得远一些。”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叫他把小玉和钟夫人都带走,自己留下。”他像是已经预见自己的命运,再看向钟昭的时候眼中多了一抹恳切之意,“老夫的幼子今年才十岁,以后求钟大人照顾一二。” “师爷,晚辈明白您的心情,但事情还没发展到这一步。”钟昭被他说得揪心,缓缓呼出一口气,“待到表哥表嫂都走了,晚辈愿意为了您跟宁王殿下周旋……” “大人。”唐策蓦地出声打断他,随后直接在马车逼仄的空间内跪了下来,“求大人成全。” 钟昭见此一幕,忙伸手去托对方的胳膊,但唐策卯足了劲儿定在原地不动,钟昭也不能动用武力将人整个提起来,只得颔首道,“好,师爷,我答应您。” —— 第二日早朝,钟昭早早就到了殿内,谢淮称病没露面,其余的谢英、谢停、秦谅无一例外就位得很快,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精彩。 他的视线转过一圈,最后跟双眼微眯的谢停碰到一起,对视半晌后率先偏头错开。 自从去了宁王府后,苏流左就留在那边没回来,苏流右倒是颠颠地跑回来报过一次信,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关着钟北琳和唐筝玉的地方,确实是一间上好的偏房。 由于谢停亲自拦在门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秦谅从家出发,那两人还是没被接出来。 只不过谢停眼下已经立于殿上,苏流左没有了顾忌,肯定会带手下破门而入,现在就要看秦谅敢不敢在没亲眼看到母亲和妻子的情况之下,跟谢停对着干了。 昨夜光是谢停决心一搏还是谢淮吐血,都委实太过惊险刺激,钟昭劝过秦谅以后又回到端王府,折腾了一宿没合眼,还没来得及查探谢英和江望渡那边的动静。 但看谢英不住左右看的眼睛,便能知道他们也没消停,指不定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钟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等待皇帝出现,其他人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各怀鬼胎地眼神交流,就这么过了好半天。 过了大约一炷香,皇帝坐在龙椅上、头顶冕旒的玉石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太监尖声道出了那句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谢停往旁侧走了几步,端端正正地跪下:“儿臣有事启奏,儿臣要告发太子殿下因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策划贡院走水案,致使一百多名举人葬身火场,不能参加补考者如云,此乃我大梁的损失。”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俯身往地上磕了个头,声音颇为认真严肃,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科举在历朝历代都是头等大事,儿臣本也和刑部尚书一样,认为此案皆为歹徒所为,而今才知并非如此,背后竟有如此阴谋,请父皇明察。” 相比于上次孔世镜出事,这次的状况直指谢英本人,朝中其余没听到风向的大臣个个缄默不言,连嘶气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如谢停所言,他昨天就已经把折子递了上去,如今皇帝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不顾一帮跟鹌鹑一样安静的臣子,哦了一声道:“昨天你不是说,有一位叫秦谅的大臣将来龙去脉都查得很清楚么,今日他可在殿上?” “回禀陛下,臣在。”在谢停稍带期待的目光下,秦谅端着笏板慢吞吞地从人堆里现身,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写满字的折子。 这个动作一出,钟昭立刻感觉到谢停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得意。 他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秦谅今生还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说话,却并没什么害怕的意思,仿佛他天生便应该站在这里,语气淡然而从容:“只不过臣本来的打算是先将此物交给内阁,由内阁看过无误后再呈给陛下。” 说着,他先是侧身给谢停鞠了一躬,然后才跪下来,将那东西放在掌心之上,头深深地埋下去:“而且臣不知宁王殿下在说什么,臣所请之事,与太子殿下无关。” 此话落地后,谢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上面的皇帝倒是一挑眉,随即动了动身子,饶有兴致道:“既然宁王提了你的名字,朕索性就给你个机会,让你不用经过内阁,也能把东西交到朕的面前。” 他说完这话下巴微抬,旁边的太监立刻很有眼色地走下台阶,将秦谅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 皇帝打开翻了两页,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会试出来的进士都想留京做官,怎么你这么特殊,偏偏想去外面做知州?” 随着皇帝这个问题问出来,钟昭心里那口气终于稍稍松懈,但与此同时,谢停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仿佛一方看不见底的深潭。 第90章 升迁 柳暗,花明。 昨天钟昭跟唐策坐在马车里的时候, 对方说的还是等这事结束后,结果今天眼看皇帝问到头上,秦谅当即就选择了顺坡下驴。 “回陛下, 非是特殊原因。” 他叩头道, “臣从苏州来,到京城前一直颇为自满,如今入官场半年,身边尽是优秀出众的同僚,方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生来就很会做某事的人很少,多数能力都要靠时间和经历积攒, 说什么优秀出众,钟昭岂能不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说朝堂派系斗争不休, 皇子高官纷纷涉身其中,连皇帝都不能秉公办案。 即使这一世还没大展宏图, 就被许多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秦谅依然是个怼天怼地的脾气, 反正皇帝不可能把他的隐喻点破:“加之家母半生都在为臣操劳,如今年迈,愈发向往尚未去过的地方,臣便想着将这道折子递上,本以为等一等才能呈到陛下眼前——” 顿了顿,他转头看向头顶仿佛笼罩着阴云的谢停, 微微鞠躬:“没想到托宁王殿下的福,今日便遂了臣的心愿,多谢殿下。” 秦谅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阴阳怪气,钟昭掀开眼皮看了一眼, 上首皇帝的嘴角也弯了弯,唯有谢停冷冰冰地道:“大人不必客气,不过你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李春来是你查出来的这一事实,对此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臣确实联络过李老板,那是因为臣在贡院的时候,捡到过半块引火之物。”李春来曾亲眼看过他手中的打火石,现在瞒着也没用,秦谅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重新面向皇帝道,“据李老板口述,那两人去找他时,穿的衣服和太子殿下亲卫的衣着一模一样。” 贡院走水案的幕后主谋一旦被确认是谢英,他纵然是太子也要出大事,听到这话脸都不要了,同样出列:“父皇,儿臣有话讲。” 谢英说着,瞥了眼跪在一边的秦谅:“关于买打火石的人是否穿了与儿臣府里亲卫相同的衣服,儿臣未亲眼见到,认不认都没什么说服力;但即使他们真穿了,难道就能认定的不是仿制出来的,就能证明这两个人是儿臣派去的?” 时移事易,这件事距今已经过去半年,谢英早就处理好了项大项二凭空消失的漏洞,再开口的时候十分言之凿凿:“退一万步讲,谁又知道那老板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他被谁引导,目的是陷害儿臣,似乎也完全说得过去吧。” “……”秦谅闭了闭眼,半晌后才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臣也是如此认为,单凭一件衣服说明不了什么,后来臣始终没能查到新证据,与刑部万大人的结论一致,所以便将此事搁置了。” 他对谢英没有好感,讲完这些甚至能称为维护对方的话,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能把谎圆成这样已经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俯身再次磕了个头,这回直接没起来:“臣要说的就是这些,与宁王殿下所述并不相同,请陛下明察。” 谢停听他们在这里一唱一和,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若不是皇帝还在上面,文武百官也都围观着这一切,他都想起身跟这俩人互殴。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他也拱了拱手:“父皇……” “好了,这件事刑部之前就没有查出眉目,既然现在出来了一个所谓的人证,那正好,让锦衣卫好好查。”皇帝拍了一下手里放着的秦谅的奏折,不想理会此事的意思很明显,“秦大人的孝心天地可表,朕准了,回去等消息吧。” 秦谅听罢领旨,恭恭敬敬地叩谢皇恩,那边谢停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儿臣这两个字才刚出口,皇帝就直接站了起来。 第111章 旁边的太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当即一甩拂尘:“退朝。” 今天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意外可言,钟昭听到这两个字,轻轻呼出一口气,行完礼后转身离开大殿,在台阶下面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秦谅。 虽然此时并未下雨,但天气仍然异常闷热,抬头看去,天边也挂着乌云。秦谅步子迈得很慢,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一脚踩空,整个人以头朝地的姿势栽了下去。 钟昭蹙起眉,上前扶了人一把。 刚刚那番话说出来,对秦谅的良心首先就是一种践踏,钟昭望着对方稍有些失神的双眼,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低声道,“姑姑和嫂子已经被接到端王府了,宁王殿下怎么也不会去那里抢人。她们绝对不会有危险,你放心。” “那替我谢谢殿下。”秦谅苦笑一声,被钟昭扶着往前走,过了半天才示意人放手,试探着问道,“他们,他们会怎么样?” “眼下你没在朝上与宁王联手,孟总旗等人就不会被牵连出来,他们听说了今天的事,定然也会学会守口如瓶,至于李春来……” 尽管钟昭也不想给对方不好的回答,但骗秦谅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这件事深查下去,李春来会因为触怒陛下被杀;若是不深查,他就是构陷太子,不管怎么样都必死无疑。” 秦谅事先已经做足心理建设,但听到这四个字还是心头一震,面色悲怆:“是不是如果我一开始就听你的,不对锦衣卫不留我问话这事有诸多揣测,或揣测了也不往深里查,李老板便不会出事?” 闻言,钟昭久久没有答话。 想让李春来活,有很多个改变的节点可以选,比如别在观刑那日找他聊天,比如别在秦谅找上门的时候热情相待,比如他根本没记住项大项二穿的衣服…… 但是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还是只有那句话,可惜没有如果。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钟昭不愿让秦谅沉浸在无法改变的事里,用力地捏了捏对方的肩膀道,“既然决定要走,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地方,我最近应该有机会面圣,或许可以帮你跟陛下提一嘴。” “没有,随便哪里都好。”秦谅目光看向远方,片刻后忽然道,“小昭,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初入官场的人?” 从重生回来到现在,类似的话一直都有人在和他讲,钟昭已经基本免疫,但还是放下放在对方肩头的手,不怎么走心地笑了笑:“表哥是想说我冷血吗?” 秦谅听到这个问题,并未直接回答:“或许不止是我,你也该出去看一看,别将视线局限于朝堂,这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话到此处,他自嘲一笑,“当然我的话不一定对,你若不爱听,就将我今日所言当个屁放了。” 这一刻,钟昭生出了一种感觉,仿佛秦谅以及阻止他进学堂的康辛树重合在了一起,只是在用不同的语气指责他目光狭隘。 他其实能理解这两个人。 因为打从结识谢淮至今,他确实未曾实打实地关心过百姓,更没有思考过如何好好建设大梁。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想的一直是如何将谢淮推上去,或者说得更直白些,他想的是怎么才能把谢英拉下来,踩在脚底下。 前世旧恨无法消弭,江望渡所作所为与前世大相径庭,他已经能渐渐将两人分开,不杀也不是不行,但谢英始终是那个德行。 而且摘星草救的人是宋欢,那么在让他全家葬身火海这件事上,谢英也出了很大的一份力,他太想把这个人碎尸万段了。 “怎么会。”钟昭清楚自己的心病是什么,也明白怎么治,他非得眼看着谢英被废甚至死去,才能真真正正地从梦魇中醒过来,拥抱这一世所有的美好,以及认真思考自己想要怎么活。他转头看向秦谅,“表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是刚刚那些,像我这种成事不足的人也没有什么立场提点你。”秦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呢喃道,“若是非要再说一句的话,小昭,现在有些时候,我甚至有点怕你。” 这个钟昭倒真没想到,他愣了一下,正要追问,谢停却已经从身后走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秦谅看到这一幕,便知道他们有话要说,道:“下官告退。” 对于这人当庭反水的事,谢停比谁都清楚他只是奉命,背后主导一切的是谢淮和钟昭,因此暂时没有将他如何,凶神恶煞地说了句“本王日后再收拾你”,就挥手让他快滚,将目光挪了回来。 钟昭一早猜到他会赶上来,等秦谅走远以后,好整以暇地抬眼看了过去,问:“殿下?” “谢淮什么意思。”谢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通身戾气,似乎也有一点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愤怒,咬牙切齿道,“难道太子落马最受益的人是我,他不懂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吗?你们不帮我就算了,居然伙同秦谅在背后捅我刀?” 说着,他嗤笑一声寒声道:“而且既然决定把我划出去,昨天还派几个杂碎去我府上喊打喊杀,今天他怎么不上朝与我对峙?从小到大母妃都更喜欢谢淮,就算他真不需要我了母妃也不会怪他,那他为什么不来,是不是不敢……” “宁王殿下。”谢停在怒火滔天之下没怎么控制音量,几个后他们一步出来的朝臣已经在悄悄地往这边看,钟昭蓦地打断对方,在谢停火冒三丈地出声骂自己前,先加重语气解释了一句,“端王殿下是真的犯了心疾,李太医直到现在都待在府上没走,他呕血了。” “……”谢停早朝的时候就想不通谢淮为什么要这么做,骂这一长串时面上的表情异常凶狠,那模样简直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脸涨得通红,可听到呕血这两个字,他眼睛里还是出现了一丝茫然。 良久,他质问道:“你在这里跟我说什么胡话,我走的时候谢淮还好好的,怎么可能……” “如果殿下不信,去端王府一看便知。”钟昭朝对方拱手行礼,“下官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这话落下,他不想再多费口舌,径直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谢停没追,霍景倒是从旁边冒出来,拦住了他。 “钟大人留步。”霍景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半句不提刚刚他跟谢停的争执,只说自己的来意,“陛下请您去乾清宫一趟。” —— 皇帝之前就跟他说过自己是什么想法,对一国之君而言,平时都是手下的人揣测他的心意,哪里需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眼下谢淮虽然没出面,秦谅也被按了下来,但谢停把李春来这个人翻到皇帝面前是实打实的。 钟昭已经做好被问罪的准备,心想早死晚死都得死,痛快点说不定还能在皇帝心里印象好点,因此身后的门被关上后就快走几步,俯身在地上跪下:“臣无能。” “爱卿言重了,你已尽全力,朕心里怎会不清楚。”出乎意料的,皇帝似乎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听到这话微微叹了口气,念了一句平身道,“谢停的性子就是这样,也确实该磨一磨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念叨儿子,钟昭自然不能跟着他一起说,遂继续闷头不语,没过多久,就听见上面的人敲了敲桌子:“也罢,不提他;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 钟昭不知道这位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地站起身后走上前,将桌子上似乎沾着露水的奏折拿在手里,一边打开一边听人道:“刚刚加急送过来的,近来各地都在下雨,西南水患又起,比五年前还来势汹汹,工部许多位置都空着,朕就想到端王曾推荐过你。” “您的意思是?”钟昭隐隐猜到对方要说什么,有点不可置信。 “朕把都水清吏司交给你,此次赈灾全权由你指挥。”皇帝点点头,像是对他很满意一样,“虽然年龄小了点,资历也浅……但朕相信你的能力,这件事如果办得好,回来以后朕提你做侍郎。” 工部侍郎是正三品官衔,等同于尚书副手,掌握着一定实权,这个跨度绝对算非常大的,即便是钟昭也胸腔剧烈地起伏两下,在最初的震惊褪去后,跪地接旨谢恩,同时认真地表了一番忠心。 其实当时谢淮跟他说的时候,钟昭虽然也相信自己能胜任此职,但并没有真的觉得能这么快。 第112章 而且皇帝既然这么做,也侧面说明谢停的事没影响谢淮在他心里的位置,阻止秦谅这一步没走错。 不过当然,听他话里对谢停的不满,钟昭就能有三分预测,这次宁王应该不会那么好混过去。 皇帝叫他过来没别的事,又勉励了几句后就让人离开,乾清宫的门打开又闭合,御前总管段正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来到皇帝身旁,躬身等待吩咐:“陛下?” “宁王太出格了,李春来?”皇帝哼出这个名字,轻轻拨弄着面前的茶杯杯盖,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刚刚的温和,语气冷厉,“朕的话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他还咬着太子不放,是想翻天吗?” 段正德看着皇子们从小长大,对他们的态度都差不多,听此一言不由得轻叹道,“最近这阵子端王殿下的身体不太好,宁王殿下跟他一母同胞,哪能不心疼呢?” “他心疼他兄长,朕也心疼朕的长子,赶尽杀绝到如此程度,朕看他这个亲王是不想当了。”皇帝听了这句安慰,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缓和,只是道,“兵马司在街面上喧闹一宿,估计也该有些眉目了,把江望渡给朕叫过来。” 第91章 蒙面 他只露眼睛的模样,江望渡印象深…… 江望渡从乾清宫回到东宫时已经开始下雨, 分明未到中午,日头却暗得像傍晚,接连不断的雨滴砸在阶上, 狂风大作雷声震耳。 因着早朝上的风波, 谢英亲自去门口迎他,问道:“怎么样?父皇找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殿下安心,不是什么对我们有害处的事情。”从前位高权重的岳丈和追随者接连垮台后,谢英对他的态度也终于有了点原来的样子,江望渡接过侍从手里的伞,左右瞟了一眼, “孙复回来过吗?” 自昨夜起,孙复就就一直带着兵马司的人在外面跑,中途回来讲了一遍李春来的生平, 便马不停蹄地搜查那人家人的踪迹。 现在距离江望渡出发去见皇帝没过去多久,他不过是循例一问。 “说是发现京城郊外的一个小院不太对劲, 但还不能确定。”没等一旁的下人转告孙复的话, 谢英就已经开口抢答, 还多添了一句,“本宫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如果确定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人,先将整个院子围起来,等待你的命令。”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看了一眼江望渡的脸色:“没问题吧?” “……”江望渡神色复杂地望着谢英, 半晌才低声道,“没有,就这样很好,殿下英明。” “什么英不英明的。”这两个字传入耳中, 饶是谢英也不由得笑了一声,随即纳罕道,“说来也真是奇怪,秦谅娶了唐策的女儿,跟老二他们明明是站一起的,既然他跟钟昭、牧泽楷那老东西都没跳出来,谢停干什么要弹劾我?” 谢英将早朝发生的一切盘算了一遍,抱起手臂嘀咕道:“难道老二终于发现这小子是一条疯狗,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说话间,他们一直在往正厅方向走,江望渡合上油纸伞进入里间,摇头道:“是不是划清界限还不好说,但昨夜端王府的人不知何故,派了一队府兵进宁王府,今天早上才出来……看这个架势,端王应当并不赞同他的行为。” “那肯定不赞同啊。”谢英想起秦谅请求外放时,谢停跪在一旁那难看的脸色,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而后又诶了一声道,“轻舟,既然谢停已经冒出了头,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给……” 这句话刚说到一半,一道略粗犷的声音忽然在屋外高声求见,谢英皱眉,本来不太高兴,但将人唤进来后看见对方身上的兵马司官服,他脸上就多了几分喜色。 “是孙复让你回来的?”江望渡反应速度比他更快,立刻问,“他那边怎么样了,人找到了?” “回禀江大人,确实找到了,就是情况……有点棘手。”那人先给谢英行了个礼,而后看向江望渡,用力点头道,“小的们不敢擅动,请您移驾过去看看。” 江望渡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自己的佩剑,站起身吩咐了一句“去外面等我”,对方没有分毫耽搁,立刻起身小跑了出去。 越到关键之时越需要稳得住,江望渡挥手驱散房里伺候的下人,看向谢英道:“殿下刚刚不是问,陛下对卑职说了什么吗?” 谢英迟钝地颔首:“然后呢?” “宁王手上有一批死士,不知道都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陛下早就已经看他们不顺眼了。”江望渡笑笑,“陛下告诉我,晚一些他会让徐大人放李春来出诏狱。” 李春来只身卷入这场太子和宁王的博弈里,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活下来,这是连谢英都能想到的事情,他听罢一怔:“什么?” 今天早朝的风向如此明晰,任谁都明白李春来这枚棋没有用了,江望渡看着谢英跟不上思路的表情,轻声解释道:“现在宁王府的人兵分两路,一部分守在诏狱附近想办法灭李春来的口,一部分去寻他的家人,准备斩草除根。” 钟昭被任命为都水清吏司郎中的事已经传出,西南水患重成这样,皇帝倒是有心情料理皇子内斗,江望渡也不知自己该哭该笑。 良久,他嗓音微哑:“卑职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住李春来的家人,外加缉拿那批死士归案。” “这,这算蓄养私兵吗?”谢英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双眼瞪大,总算反应了过来,心潮澎湃地问出声道,“那不就是谋……” “加起来最多几十上百人,又没私藏甲胄,还有淑妃和端王护着,不至于按谋反论处。”江望渡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及时地泼了一盆冷水过去,不过到了最后又话锋一转,“但若是再加上对平民百姓动私刑,逼他诬告当朝太子,他这个亲王之位还坐得稳吗?” 谢停这两天都做了哪些事情,谢英从头到尾都已经知道了,江望渡自认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转过身就打算离开,可就在这个时候,谢英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等一会儿。”谢英的思路还是有一点没转过来,忍不住问,“可秦谅已经在朝上说得很明白,李春来本来知道的就有限,认出一套衣服而已,算哪门子诬告?” “如果认出之后,秦谅立刻就和他说开了,两个人都很清楚光靠衣服判不了案呢?”江望渡耐着性子回答他的问题,见对方的表情还是有些茫然,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宁王直接对他上了刑,他不敢讲这话,或宁王在朝上故意隐去了这句话,都说得过去。” 谢英对皇帝没什么真心,但皇帝对他确实有父子之爱,江望渡抬起头看着谢英,声音里夹杂着很多情绪,有无奈、怜悯、甚至还有一丝羡慕:“殿下还不明白吗,其实陛下很清楚李春来和宁王都没说谎,反而是秦谅没说实话;他之所以会有早朝上的表现,还打算严惩宁王,只是想护着你而已。” —— 另一边,钟昭离开乾清宫后同样想到这一环,马车坐到一半临时改道,去了锦衣卫那边一趟。 说来也实在巧,出来接待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同样给秦谅画过押的那位孟总旗,全名孟寒云。 “钟大人稍坐。”孟寒云上次见到钟昭,对方还是因舞弊案被牵连进诏狱的无名少年,今日一见颇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亲自给人倒了杯茶,语气不解道,“徐大人今日确实没别的事,但您……” 钟昭能听懂对面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想不明白自己跟徐文钥有什么关系,想问他来此的目的。 “孟总旗不必紧张。” 他朝乔梵招招手,两坛一看就分量不轻的酒便被放到桌上,“我找徐大人不为公事,只是我们先前就说好,要在一起喝酒的。” 皇帝让他去西南的诏令想必已经人尽皆知,钟昭很直白地道:“但自徐大人回来后,始终没找到一个彼此都闲的时候。眼下我即将离京,就想着来履行一下约定。” 孟寒云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跟徐文钥有约是真的,但特意挑在今天等门,目的当然不止饮酒那么简单。钟昭目送孟寒云转身去请徐文钥,拽过两只碗满上。 过了约莫一炷香,徐文钥大步朝这边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笑。 “先前我还想过,待闲下来一定要主动去找大人呢,不成想你先来了。”徐文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挥退左右后端起碗喝了一口,连连夸赞道,“隔老远就闻见这股味道了,可馋死我了!” 钟昭带来的酒是烧刀子,越往北越常见,入口后便会生出一种灼烧的感觉,价格便宜酒性极烈。 听到徐文钥的话,他并未立马搭腔,而是同样低头饮了一口。 第113章 这东西他上辈子常喝,最寻常的酒友就是徐文钥,此时明明彼此都身穿官袍,全无半点前世的影子,钟昭还是轻轻眯了眯眼。 他感受了一番口里和胃里顷刻间热起来的感觉,过了会儿才慢悠悠地道:“徐大人喜欢就好。” “钟大人竟有如此海量?”徐文钥鹰隼般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见状挑了挑眉,边喝边感叹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了给陛下办差没少到处跑,各地名酒喝过好几遍,还是唯独爱这一口。” 闲谈几句中,两个人的酒都见了底,徐文钥主动抱着坛子说该轮到自己添酒了,钟昭也没拦着他,只不言不语地看着这一切。 在酒水流入碗里的间隙中,徐文钥出声问:“但我从未与大人说过此事,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哪知道这个,不过是自己喜欢这酒便拿过来了,没想到正对大人的胃口。”钟昭伸出一只手扶着碗身,忽然笑笑,“其实大人不必如此见外,您可以叫我小昭。” 徐文钥大他十八岁,算起来这年纪当他爹都绰绰有余,前世徐文钥就是这么称呼钟昭的。 不过这也只是前期。 后面他也到了及冠之年,徐文钥管他叫灼与的时候比较多。 “小……”徐文钥张了张嘴,却只念出了一个字,没等说完就摇摇头,打趣道,“眼下你即将远赴西南赈灾,朝野上下谁不知钟大人前途无量,我只是小小指挥使,可不敢在大人跟前造次。” 锦衣卫总指挥使是正三品官,就算不提职衔,徐文钥只听皇帝一人命令,不必顾及任何人的脸色,实权比他这等文官大得多。 “徐大人还是别开玩笑了。” 钟昭低笑一声,语气很轻,“在太子和端王斗得如火如荼时,您敢选晋王殿下,光这份胆魄就令下官惊叹,谈何害怕呢?” “……”徐文钥知道他挑这时候过来肯定不是单纯与自己喝酒,但也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提到了这件事,放下酒碗笑了笑,“我还当你来是干什么的,原来是想与我谈论晋王殿下,早说啊。” 他原本跟没骨头一样毫无形象地歪在椅子上,提到谢衍倒是挺起腰背,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怎么,钟大人这是终于想开了?” 谢衍前不久刚正式向他抛出橄榄枝,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会非常多,徐文钥脸上却连一点意外都没有,可见与谢衍来往之密。 听到这个回答前,钟昭多少还有点不相信,觉得徐文钥这种人不会对党争有兴趣,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您藏得真够深的。”钟昭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徐文钥的眼睛,就仿佛在看前世那个与自己相交十年愣是没提过这事的人,片刻后语焉不详道,“想不想开谈不上,只是我想请徐大人帮我个忙。” 谢英早晚会被废,谢淮被谢停气得在府里吐血,说不定都活不到上辈子的岁数,谢停更是完完全全指望不上,在这种情况下,钟昭确实不介意给自己留条后路。 只不过在谢淮丧命前,他不打算在人前露出这个倾向。 徐文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有些讶异地道:“小昭,你给不了我们一个交代,还想我为你办事,世上可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大人放心,对你来说不难。”对方话里乍听上去是拒绝的意思,可对他的称呼还是发生了改变,钟昭便知道这是默认,往前凑了凑,低声问道,“徐大人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把李春来放出诏狱吧,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时候?” —— 李春来已经先后在宁王府和诏狱滚过一遍,江望渡自己在后者熬过几天,知道进了那种地方即便不死也要褪层皮,再把人抓来上刑逼他改口,意义并不太大了。 于是为了能更快地让他见识到谢停斩草除根的心有多坚决,江望渡准备让他亲眼看一看,宁王派了多少人去抓他的亲眷灭口。 诏狱实际上有个后门,没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但有必要的时候锦衣卫就会将犯人从这里丢出来,江望渡事先从皇帝那里得到消息,带五城兵马司的人守在附近。 此时大雨倾盆,他刚来此处就感觉这里静得出奇,抬头望去虽然连一只鸟都看不见,但是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埋伏了不少人。 片刻之后,诏狱的后门被很轻地打开,一个浑身沾满鲜血,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被扔了出来。 江望渡轻轻咬了咬后牙,右手已经握在剑柄上,做好了谢停的人一经露面,就将其拿下的准备。 结果就在这时,一个黑衣青年突然从旁边不紧不慢地出现,一手撑伞,一手把李春来扶了起来。 “公子,公子,你快看!” 孙复嘶了一口气,小声在江望渡耳边道,“那不是……” “闭嘴。”虽然那人蒙着面,但江望渡依然有着可以一眼认出钟昭身形的能力,甚至对方这副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模样,反而比他平时的样子还叫江望渡记忆犹新。 诏狱所处的位置虽远离百姓居住的地方,但到底不是郊外,闹得动静太大对他们没有好处,宁王府的死士本想悄悄把人带走,见到这幕互相看了看,一时都没出声。 而匪不动,官抓不到现行,自然也没有动的理由。 江望渡难得地生出几分烦躁,盯着钟昭的背影喃喃:“这人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他来干什么?” 而对于这两方人马的反应,钟昭置若罔闻,只是大概扫了一圈李春来身上的伤势,随后便托住对方的手臂把人放到自己背上。 “李老板,我很抱歉。” 他也不知李春来能不能听见,但仍轻声道,“我救不了你的命,现在还得利用你最后一次。” 第92章 倒置 他的剑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自赵南寻从水苏那里, 接下了保护李春来家人的任务之后,钟昭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是否活着。 但打从来到诏狱的后门, 钟昭就明显到感觉空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紧迫感,而这种感觉在他背着李春来,向着京郊方向走的时候丝毫没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雨一直下,伞面在将道路两旁的树吹得摇起来的风下摇摇欲坠,此时钟昭还没进入林中, 城门口的士兵仍能注意到这边的景象。 他一边留心着四周的气息,一边慢慢地往前走,忽而感觉肩膀上的布料被轻轻地揪了一下。 “你, 你是谁?” 不同于上次江望渡进诏狱只断了条腿,李春来没有谢衍护着, 锦衣卫对他一点没手软, 钟昭后背都被对方身上流出的血浸湿了。 而到了现在, 他终于醒了。 “很重要吗?”等对方被转到东宫那些人手里,保不齐还会不会被拷问,钟昭不能将自己的名字说给他听,只是反问了一句。 “当然重要。”钟昭打伞时一直在刻意往后倾斜,除了一开始被扔到地上的时候没办法,李春来几乎没淋到什么雨, 他大约能感觉到身前的青年对自己没恶意,气若游丝地道,“若你认识钟大人,替我转告他, 我……我对不起他。” 在这两句交谈之中,钟昭已经一步迈入了树林里,他清楚地知道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宁王府的人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冲出来。 而与此同时,五城兵马司也必会现身,双方立刻就会战在一起。 他明白江望渡一定就在其中,等宁王府的人被扫除之后,便有了他跟江望渡交谈的机会。 可听到李春来的话,钟昭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 “为什么?”他放低声音,“钟昭救不了你,你不该怪他吗?” “孔家人处斩那天,钟大人勒令我住口,我还以为他是怕我将那件事宣扬出去,他跟秦大人会因包庇受处,没有马上听话。”李春来说到这里已老泪纵横,声音里包含着数不尽的痛楚,“但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我能活下来。” 钟昭顿了片刻,而后摇头:“即便如此,你无需向他致歉,因为如果没有他跟秦谅,或许你根本就不会遭此一劫……” “不是这样的。”李春来哑着嗓子打断他,断断续续地道,“即使现在变成这样,我,我也从来没有后悔帮秦大人作证。” 早朝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春来并不知情,但是经此一劫,他愈发肯定去年在贡院纵火的人,就是谢英派过去的,之所以迟迟没有定论,不过是有人存心偏袒。 他还不知道自己家人同样被宁王府死士团团围住,生死不明,在钟昭耳边道:“当日秦大人走后,我自己写了封信,上面大致记录了我们的对话,就在我妻手里。” 第114章 “如果有那么一天,真,真相能被挖出来的话。”李春来气息奄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说到这里时竟然带上了些笑意,“让她将那信拿出来,或许能帮上忙。” “……”钟昭久久说不出来话,他前世是谢停座下鹰犬,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是没杀过无辜之人,丧良心的事也做过不止一桩,对于李春来,他同情之余只有一点唏嘘,要说多痛心其实算不太上。 毕竟观刑那天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巧,李春来祸从口出无法挽回,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 可现在听到对方近乎遗言般的嘱托,钟昭还是感觉脑中有根弦绷紧了,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因为抛开所有党派倾轧,对上位者心思的揣测不谈,如果刑部跟锦衣卫真能做到彻查,皇帝真能做到依法处置罪魁祸首,李春来本不该落到今天这样的田地。 他应当作为人证得到朝廷嘉奖,而不是现在连命都保不住。 “我答应你。”随着越来越深入树林,雨水打在树木上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手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雨幕之下显得尤为渺小,良久,钟昭慢慢开口,“未来我……钟昭一定会将你写的手书公之于众,真相会有揭开的那一天的。” 听到这句承诺,李春来从喉间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嗯,钟昭也终于脚下一转,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了守卫的视线范围中。 下一瞬,几名身形矫健的青年便提剑从两侧杀出,其中一人速度最快,径直朝着他的面门攻来! 钟昭将一只手背到后面托住李春来的身体,用另外一只手将自己拿着的伞合拢,伞骨随即重重地敲在近在眼前的人的剑上。 那人同样黑布覆面,眼神锐利无比,一击不成轻啧一声,转过身来继续对他举起了剑。 而在这时,兵马司的人也尽数出动,江望渡从后面一脚将一人踹倒在地,踩着对方的脑袋,下手极其干脆地用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江望渡脸上的表情没有分毫迟疑,更没有一丝容情之意,这个解决完毕之后便直奔下一个,沾满鲜血的剑从人的身体里抽出,旋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又径直穿透另一人的脖颈,将对方牢牢钉死在树上。 钟昭早就知道他们会在宁王府死士露面的第一时间出现,身上没带什么兵戈之物,将一开始就靠到近前的人佩剑打飞出去后,便赤手空拳地与对方对在了一起。 “你的身法很眼熟。” 对面这双眼睛钟昭并不陌生,前世他们也算得上关系还行,在谢停死后一起对江望渡发起过追杀;此时两掌相对,他被钟昭震退几步后低声问道,“自己人?” 钟昭身上还背着百十斤的人,行动起来却依然没有任何阻碍,听罢挑了挑眉,还没回答,江望渡就踏着一地残尸走了过来。 然后钟昭便见他漠然抬手,那个刚刚还问他一身武艺师从何处的男人,就被江望渡以与刚刚一样的手法杀死,将头割了下来。 大梁的士兵在战场上杀敌,事后按人头论功行赏,很多底层爬上来的武将都有这种习惯,江望渡做过几个月校尉,生擒曲青阳等一众山匪,有此等魄力并不稀奇。 唯一让钟昭感到意外的,是这种将刀剑整个从人脖颈刺入的杀敌手段,同样是谢停钟爱的,于是也成了宁王府死士惯用的伎俩。 江望渡曾经就这样死在了他的剑下,今生对方却当着他的面,用一模一样的手段悍然处决了许多前世与他有点头之交的人。 钟昭将经受颠簸后不住呕血的李春来放下,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站好,同时还帮人顺了顺气。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挺起身板抬起头,还未等言语,一柄剑就往前半寸,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钟昭眯了眯眼,垂眸打量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油然而生出一种身份倒置的错觉,在这一刻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在他跟江望渡的身上似乎出现了某种偏移,一切的一切都跟前世那天太像了。 “公子……”看到这个场景,孙复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走过来,江望渡却猛地抬起手,将他和所有不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试图上前的兵马司巡卒按在了原地。 “江大人好手段。”前世迫于无奈在谢停手下讨生活,今生道不同不相为谋,钟昭对这些死去的人着实生不起什么心痛之情,被拿住要害也只是笑笑,“只不过就在城外死了这么多人,大人难道不怕会有人追究到你头上吗?” 不同于面罩牢牢扣在脸上、任何表情都不能被对面知悉的钟昭,江望渡面容冷肃,闻言嗤笑一声:“在府里养了这么一窝刺客,宁王殿下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他视线往旁边一偏,看了貌似已经昏过去的李春来一眼,眉头深深地皱了皱,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把人给我。” 五城兵马司普通官兵的能力,其实比不过谢停辛苦培养的死士,但他们胜在人多,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行走,因此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所有人拿下。 钟昭扫了一圈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人,袖口中的匕首划出来,稳稳地横在了李春来颈间。 “放下剑,让他们退后。”江望渡装出一副没认出他的样子,钟昭索性也大大方方地演起悍匪,一句话说到尾部的时候,才若有所思地用眼风刮了对方一下,“大人,在下无意影响兵马司的兄弟们办差,只想单独跟你说句话。” “怎么着,如果我不呢。”江望渡并未立刻应声,剑尖稍微一动,钟昭的脖颈便溢出了丝丝血渍,“莫非你还敢杀了李春来不成?” 这点细碎的疼当然不能把钟昭怎么样,他没让刀尖真的挨上李春来,只是往更致命的地方挪了挪,淡淡地道:“你可以试试。” “……”江望渡同他对视许久,最后唰一下将剑收回剑鞘,侧过头低吼道,“都退后。” 孙复见他们间的氛围有所缓和,往前走了一步:“公子——” “闭嘴。”江望渡没等人说完就将他的话截断,抬手向外挥了挥,语气有些不耐,“你也退后。” 虽然江望渡撂下了剑,但钟昭依然没有收回自己卡在李春来脖颈上的刀,他站在雨中看着对方一步步朝自己靠近,离得近了,彼此都能闻见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明明场面如此紧张,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尸体,钟昭看着领口溅上几滴鲜血、杀伐之气遍布周身、脸上没有一丝柔情的江望渡,警惕之余,居然很想吻他。 “你要说什么就说。”方才离得有点远看不清,如今才发现对方眼带笑意,毫不掩饰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仿佛要将他的衣服扒干净一般。江望渡蹙眉与这双眼睛对视,道,“钟昭,你应该知道……是陛下让我带他走的吧。” “知道。”被江望渡充满警告意味地斜了一眼,钟昭喉中发出短促的笑,点点头道,“所以我准备用他的命,跟你换另一个人的命。” 江望渡出声:“既然你也清楚这是陛下的意思,就应该明白自己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大人,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试一试。”话说到这份上,钟昭手里的匕首还是刺破了李春来脖颈上的皮肤,语气不变,寸步不让,“我们之间少说点废话,陛下让你带他走,是为了让他承认,宁王对他上刑的目的是攀污太子,做宁王陷害兄长的伪证,如果他什么都没说就死了,你也不好交差。” 星星点点的血从李春来脖子上渗出来,江望渡眼中的厉色也跟着加深,钟昭在他开口骂自己丧心病狂前呼出一口气,总算说出自己的诉求,补上了最后一句话:“李春来家人那边有一个叫赵南寻的人,如果他还活着,别杀他。” “你在谢停身边放内应?”江望渡没用多久就反应过来,歪头上前一步,语调低下去,“钟大人胆子不小啊,不怕我告诉他吗?” 眼下还有个人横在他们中间,钟昭微微低头看向上身前倾,就快要将脑袋凑到自己怀里的江望渡,眼神晃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色诱?” 他话中已经带上几分旖旎,桎梏着李春来的手却纹丝不动,直到目送对方退开,才笑了一声道:“今天过后,宁王自身难保,如果有空来管我倒是好事。” 李春来身上本就有伤,伞被掷出后暴露在雨中太久,此时已经开始阵阵发抖,再这么下去就算没有人杀他,他自己都很难坚持下去,钟昭加快语速:“总之江大人只需给我一句话,应或不应?” 第115章 “我有拒绝的选项?”江望渡嗤笑一声,将人从对方怀里接过来,“回家等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应该就会有结果。” 在钟昭一贯的认知里,江望渡不算是个非常重诺的人,如果当下所做之事和曾经发过的誓有冲突,他绝不会认死理选择后者。 但放过一个赵南寻,对他来说不过是抬一抬手的事情,听到这番话已经足够钟昭放下心。 他的前胸后背都沾上了李春来的血,站在原地目送江望渡把人放到一个巡卒的背上,在对方即将带着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忽然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江望渡的胳膊。 “干什么?” 江望渡不明就里,再次将下属赶到一边,“若还有事相求的话,你手上可没有筹码了。” “这次不是。”钟昭轻轻摇头,沉默片刻后道,“秦谅告诉过我,李春来家在京城不算富户,五年前西南水患,朝廷募捐,却也拿出了半副身家修筑堤坝,重修大桥。如果江大人肯帮一把,我……” “什么意思?”江望渡的脸色哗然变了,下意识左右看了一圈,冷声提醒,“钟大人莫要觉得自己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更不愿意担这风险;以前要他命的是宁王,现在是陛下,你我算哪条路上的人,也敢想着抗旨不遵?” 谢停还好说,天子的心意从来不是两个五六品官的人能改变的,事实如此,钟昭也不知自己刚刚怎么了,慢慢放开了对方的手臂。 “江大人教训得是。” 他自嘲一笑,拱手道,“大人既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吧。” 江望渡颔首,再也没有停留地转过身,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朝远处走去,钟昭轻轻扯下脸上的面罩,过了会儿同样起身回城。 然而就在这时候,江望渡突然回头望向对方刚刚站着的位置。 半晌后,他又将脑袋转回来,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李春来,握紧佩剑的剑柄,闭眼骂了一声。 —— 当夜,钟昭一直在书房等到子时将过,外面终于风雨渐歇,打开一条缝的窗户也被人一把推开,江望渡熟门熟路地跳了进来。 他对满脸忧虑坐立不安,眼巴巴看向自己的水苏视而不见,兀自对钟昭道:“有没有菱粉糕?” “有。”钟昭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把他拉到身前亲了一下额头,“热水已经命人准备给你好了,等洗完澡出来,保管它是热的。” 说着,他不咸不淡地看向抬手捂住嘴,眼眶完全红透的水苏。 水苏接到这个眼神则连连点头,努力了半天才让声音不发颤,“大人稍安,小的这就去拿。” ----------------------- 作者有话说:最近一直加班,12点前写不太完了,所以改到凌晨更新,但依然是日更,不更会请假[比心][狗头叼玫瑰]宝宝们可以等到醒来再看~ 第93章 调情 嘴张开给我看看。 在江望渡沐浴的档口, 钟昭也并没有闲着,打消了水苏上前帮忙的念头,自己手动调整了一下桌上几种糕点的布置。 他时至今日仍不能理解, 江望渡明明已经二十几岁的人了, 怎么偏偏对这么甜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带着淡淡的嫌弃。 但即便如此,钟昭还是按照江望渡以往的口味,由远到近地给几个碟子排了个序。 “你哥即使侥幸有命在,也肯定会受重伤。”他头都没抬,如实对水苏说道, “而且只要端王和宁王还在,他就不可能到我府上当差,只能放在轻舟那里——除非他彻底毁容, 这一点你知道吧。” “小的明白。”这两天时间的反省下来,水苏也知道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垂着头闷声回答道, “是我害了他。” 简单改变了下碟子的摆放后, 钟昭放下手,瞟了眼抿紧嘴唇满脸自责的水苏,轻轻地扯了下唇。 “当然,就是你害了他。” 这样的事如果再来几回,纵然上辈子他跟赵南寻死得冤枉,钟昭也很难继续把他们留在身边, 于是再度提醒道,“没有下次。” 水苏轻吸一口气,应了声是。 随着他们的交谈宣告结束,那边头发半干的江望渡也洗完澡, 在乔梵的陪同下走了回来。 因着卧房里多数时间只是钟昭自己休息的地方,而且水苏刚刚实在惦记赵南寻心切,做事远不如平时周到,此时桌前只有一把椅子,正被他坐在身下。 江望渡俯身捻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垂落下来的头发搔在钟昭的手背上,他指尖轻轻动了动,便要起身给对方让座。 然而就在这时,江望渡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径直坐了下去。 钟昭这一天同样没闲着,淋了小半天的雨,回来之后被钟北涯逼着泡了个药浴,刚刚也是如此要求侍从给江望渡准备的。 眼下这人就这么自然地坐在他腿上,钟昭轻而易举便能闻见对方和自己身上拥有着相同的味道,呼吸都下意识轻了一些。 “你……”他下意识将手搭在江望渡腰间,有些无奈地看过去。 “不习惯?”江望渡惯会先斩后奏,坐都坐了还要问,“钟大人什么意思,想让我现在滚?” 钟昭笑了一声摇摇头,片刻后抬起眼,看了看至今还兢兢业业立在一旁的水苏和乔梵。 乔梵是第一次见自己主子与江望渡相处,头发都快炸了,根本反应不过来,最后还是被使眼色使到快抽筋的水苏生生拽走的。 待到卧房的门被从外面关上,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时,钟昭将视线收回来,下巴抵着江望渡的肩,看他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菱粉糕。 如钟昭所言,它们确实冒着热气。 今天跟宁王府死士交战时,钟昭全程在场,五城兵马司具有绝对人数上的优势,江望渡出手果决且一击致命,顶多只受了点擦伤。 钟昭先后敲了敲对方的膝盖和手臂,确认没问题之后,又想起了谢英先前砸破的地方:“别动,给我看看你额上的伤。” “早就说了没什么大碍,也就你非要一遍遍看……”江望渡虽然如此讲,但还是任由钟昭碰了碰自己眉骨上那道又长又细的疤。 这道口子当时毕竟开得太大,紧接着又一直泡在雨里,这半个月以来,江望渡虽然也在没有间断地涂药,但还是留了条白印。 不过比起前世还是好多了。 钟昭应了一声放开手,想到需要江望渡带兵的那场战事还要一阵子方起,开口道:“我爹研制过一种祛疤膏,改天拿给你。” 虽已不是第一次,但每次见钟昭绷着脸说要给自己疗伤的样子,江望渡都会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转身捧住钟昭的脸:“上回我左腿受伤,你就给我送了两瓶药,说如果不好好治,以后老了会走不了路,那现在呢?” 区区一道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的疤,自然不可能让人不良于行,江望渡刻意绕过了其中一瓶药曾被谢英摔碎的事情,越说凑得离钟昭越近,最后几乎附在人耳边。 “难道我脸上留有伤痕……” 他语气里并无任何担忧之意,有的只是浓浓的捉弄人的兴味,“钟大人就不喜欢我了?” “……”钟昭跟人对视良久,最终无话可说,同时又忍无可忍,掐着江望渡的脖子让他最大限度地低头,就像自己白日里看着对方的时候,脑中想的那样,重重地亲上了这张什么都往外说的嘴。 江望渡哪里会怕这个,双手扶着他的肩膀,甚至还有闲心在这个吻的间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 钟昭被他的反应弄得一颗心不上不下,喉结一直在滚,最后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咬了他一口。 “你怎么……”江望渡吃痛,总算消停了一时半刻,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嘴唇红了一片。 钟昭仰头看着他微蹙的眉,顿了顿才问道:“很疼?” “换我咬你试试?” 江望渡其实还好,但是对方既然问了,他顺口就回了一句。 钟昭没应这句话,单手捏住对方的脸颊:“那给我看看。” 江望渡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往左偏了偏头没挣开:“什么?” “我让你张嘴。”钟昭的耳朵还有点红,但面色已经恢复如常,闻言进而解释道,“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咬得重不重。” “阿昭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江望渡不可置信地往后仰了仰身,但钟昭却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腿,让他根本脱离不掉。这回轮到江望渡耳根发烫:“我就是在……”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调个情。 钟昭表情这么严肃地要看他舌头上的伤,他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想戏弄回来。 第116章 “那没办法。”钟昭当然也知道自己刚刚没用力,但语气却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事,“我们医馆出身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碟子归到一边,在中间留出空位,起身按着江望渡的肩让他躺上去,手也拽了一下对方中衣的带子:“你叫过我一声小钟大夫,我就得对你这个病人负起责任,有任何病痛,我都得给你……治好才行。” —— 事后,两人和衣躺在榻上,外面的雨已经停下来,钟昭隔着窗户听着蝉鸣鸟叫的声音,问道:“赵南寻的伤要养多久?” “一年半载总是要的,好了也不能立刻回你这里,暂且让他跟着我吧。”江望渡笑了一声转过身,将手伸进钟昭那边的被子里,摸索着抓住对方的手,“你真是狠心,让他一个人跟宁王府那么多人抢李春来家眷,我的人把他们都控制住的时候,赵南寻跟被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跟李春来差不多。” “……”提到李春来,钟昭的情绪多少有些低落,没有解释赵南寻并非自己派过去的,也错过了江望渡略带探寻的目光。 良久,他摇头换了个话题:“宁王事先并不知道锦衣卫会把囚犯扔出来,自知硬抢根本没什么胜算可言,派到诏狱附近的人没那么多,另一边就不是这样了吧。” 江望渡听罢嗯了一声,渐渐不满于只是牵手,干脆掀开被子去到了钟昭那边,打了个哈欠回道:“将近百人,亏得赵南寻还挺会藏,宁王府只比我们早到半炷香,要不然估计都被砍成八块了。” “近百人……”钟昭将两边数字加起来算了算,便知道谢停几乎让手底下的死士倾巢而出,自己府里只留了不到十个人。 不过这样也好,他应该很清楚在青天白日出动这么多人,一定会被皇帝盯上,索性一赌到底,如果赌输了的话,剩下的人那么少,完全可以伪装成家丁藏在府里。 钟昭想起自己今天见到的、许多面孔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忽然饶有兴趣地问:“这么大数量的私兵,江大人处置起来的时候,手法也跟那时我见到的一样吗?” “大差不差,敢拿着刀或者剑往我身上比划,当然要付出代价。”钟昭指的是一剑穿喉的灭口方式,江望渡无声地笑笑,“杀了一批,抓了一批,现在活着的人已经被送到徐大人那里,对了——”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继续道:“赵南寻被分在死了的那一堆里,现在名义上已经埋进了乱葬岗,没意见吧?” “当然没有。”钟昭有些感叹,没想到无论前世今生,赵南寻都会跟乱葬岗这个埋骨地联系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只担了个虚名,总有一天对方还能回来。 回过神以后,钟昭的语气恢复自然,半是打趣地说道:“先不说陛下的安排如何,如果拿剑对着你就要落得惨死下场的话,那我当时在贡院时,不是也……” 当时在火场,钟昭越看立在自己面前的人,越觉得对方像前世的江望渡,在他拦着自己去找秦谅时,也的的确确做过不妥的举动。 “这不是报复回来了吗?” 江望渡笑着摸上钟昭的脖颈,那里有一道结了痂的细小伤痕,正是他用剑尖扎出来的。 良久,他在黑暗里睁开双眼,似乎又想起十五那天,跟孙复和太孙一道被追杀的经历,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也阴戾起来。 “而且阿昭,你是你。” 钟昭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江望渡撇嘴,后半句话出口时犹含三分冷意,“他们又是什么东西?” 第94章 亲密 钟昭发现他愈发喜欢跟自己亲密接…… 第二日一早, 街面上陡然动乱起来,皇帝一道圣旨颁下来,谢停就被以唆使百姓冤屈太子的罪名被夺了亲王之位, 圈在府中。 钟昭清晨起身时听到这个消息, 一时也不免有些沉默。 虽然知道皇帝会有这种处置,跟宁王府那些人脱不了干系,皇帝对外把这件事隐下来,已经是对他的仁慈,但未经三司审理直接下令圈禁,还没说要圈多少年, 相比谢英的待遇,实在令人心凉。 谢停也就是手里只有私兵,没有实打实的军权, 否则以他的性子,都有可能直接起兵谋反。 水苏知道但凡江望渡过来, 钟昭就不可能出去跟家人一道用膳, 将双人份的早饭端到桌上, 边摆碗筷边与两人说着自己听来的话:“据说昨天下朝后,宁王殿下就先回了府,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失魂落魄,所以就有人劝他,说端王殿下缠绵病榻,肯定也希望见到他;于是他辗转反侧一夜没怎么睡好, 今天特地早起出发,结果……” “结果还没等上端王府的门,就先被锦衣卫抓回去了?” 钟昭接下这句话之后,自己都嗤笑一声摇摇头, 偏偏水苏还真的颔首称是:“公子料得没错,小的当时在另一条街买东西,没看到当时的场面,后来听在场的人说,宁王殿下死死地盯着徐大人手里的刀,差一点就要动手抢了。” “那没事,他抢不过。”钟昭主仆二人言谈间,江望渡也披衣起身,洗了一把脸,随即坐在了桌子前。跟昨夜的情况有所不同,如今水苏已经搬来另一把椅子,他拽了拽钟昭的衣服,看人同样坐下之后,才夹了一筷子菜:“借宁王两只手,他都不是徐大人的对手。” “这是重点吗?”许是最近凑在一块的时间长了,也许是那几盘糕点俘获江望渡胃的同时,也对他的心境产生影响,钟昭总觉得江望渡愈发喜欢跟自己有肢体接触,垂眸看了一眼至今还挂在身上没收回去的手,神色如常地拿起筷子,对水苏道,“你先出去吧。” 水苏昨天得到了赵南寻还活着的消息,虽然不能即刻见面,但是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看向江望渡的眼神也带上了一点感激,闻言笑呵呵地点头走了。 钟昭听到关门声,将筷子换到左手上,右手往下伸,轻轻地把江望渡的手握在了掌心。 “你……”江望渡坐他右侧,感受到手背上的热意后怔了下,随即不甘示弱,翻过来之后跟人十指紧扣,凑过去将下巴靠在他肩头,懒洋洋地问,“你是左撇子?” “不算。”钟昭低声道了句“好好吃饭”,但动作还是很诚实地往他嘴里喂了一口菜,“小时候用左手吃了半个月饭,就被我爹纠正了,现在也只是勉强能用。” 江望渡笑着哦了一声,继续心安理得地牵着他惯用的右手,钟昭对此没什么异议,吃得慢点就慢点,反正他们起得早。 半碗饭见了底,他听见江望渡问:“左手会使剑吗?” “江大人说的什么话。”钟昭前世练过双刀,左手的技艺虽然相对来说要生疏一些,真到用时却也不会非常吃力。但在对方的面前,他却只是轻轻挑挑眉,“下官一介文官,明明右手也不太会。” “好好好,算我唐突。”江望渡忍俊不禁,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这顿饭用完以后,水苏进门来收碗筷,悄悄看了看他们还没松开的手,眼里闪过一抹笑意,然后又看向钟昭,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公子,孙复过来了,说镇国公请江大人回去一趟。” 以往江明跟江望川也不是没叫过他,江望渡有时回有时不回,全看当天心情。此时他心情不错,不想给自己找晦气,便道:“让孙复不用搭理,一会儿直接去校场。” “……这恐怕不行。”水苏面露难色,顿了顿道,“孙复说国公爷直接派了一副车驾,去您的小院外等着,言明只要没见到您就不走;他实在没办法了,又怕暴露您在这里的事,是翻墙跑出来的。” 以江明的地位和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强求过自己的儿子,不回就不回,他最多会只问一次。 钟昭直觉不太对,微微蹙眉转头问:“从前镇国公也这样过?” “他才懒得跟我废话。”江望渡神情也有几分不解,但看见钟昭的表情又笑笑,给水苏打手势让人转过身,仰头在钟昭的下巴上亲了一下,“没事,我回去看看。” —— 当天早朝,谢淮依旧没露面,皇帝也没提自己对谢停的处置,把西南水患的事列为重中之重,当庭宣布了将钟昭破格升为都水清吏司郎中,主理赈灾一事的决定。 皇帝昨天就已经口头承诺了这件事情,也有意让身边的太监把消息传了出来,他在做这决定前没跟任何人商量,可见心意已决。 以谢英为首的人没法让皇帝收回成命,索性吸取谢停执意把他往墙角逼,导致自己被圈府中的教训,谁都没蹦出来说一句话。 第117章 钟昭拿着笏板上前接旨,皇帝对面前这个没有任何人有异议的局面很满意,转头道:“这次的事情发生得急,辛苦何大人了。” “近几年水患频发,对当地百姓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户部职责所在,不敢称一句辛苦。”最小的外孙忽遭祸事,即便这个结果早就是他和谢淮料到的,何归帆的脸色也不太好,强打起精神道,“臣会竭尽所能配合钟大人,处理好钱银方面的事情,请陛下安心。” 何归帆是谢淮的外祖,见钟昭上位高兴还来不及,他清楚对方这句竭尽全力是认真的,礼貌性地躬身这位老大人拜了拜。 果然,见到他转头行礼,何归帆似乎也振作了些,朝钟昭点点头,感叹了两句年少有为。 “钟大人确实年轻。”皇帝闻言笑笑,也跟了这么一句。 先前端王一党的朝臣聚集在王府议事时,对要不要继续攻击太子的看法就不太一致,这回谢淮在明面上跟谢停做切割,一部分人在旁边看着,心里并不满意。 此时见皇帝的态度有所缓和,礼部一个侍郎便走了出来,跪在地上道:“陛下,宁王殿下……” “对了,还有另一件事。”皇帝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昨日京郊出现百余名匪徒,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护卫京城有功,加之其前往岭南抓捕曲青阳一事还未论功行赏,朕再三考量,着意封他为宣武将军,兼五城兵马司总提督。”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站在前排默不作声的江明,笑着道:“晚些时候圣旨就会到镇国公府上,老江,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不同于范围更广的文官,大梁武将三品及以上者才能参与早朝,江望渡此时并未站在这里,江明于是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道:“臣替犬子谢过陛下。” 另一列的人堆里,江望川同样走出来,面容端正地叩谢皇恩。 兵马司的差办得很出其不意,江望渡带兵出发之前,手里连一道明旨都没有,担了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弹劾的干系,但是他不仅毫不犹豫地干了,还直接在京郊把超过半数的人处死在了当场。 钟昭昨天半句话都没问江望渡为何敢这么做,对方也没解释,但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 为皇帝干了一件这样的私活儿,可比他杀十个曲青阳都有用。 这件事没有任何悬念地昭示着江望渡将逐渐崭露头角,对江家其他人必有触动,江明位置太靠前,头又垂得太低,没人能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但别人就不一定了。 钟昭睨着江望川的半个侧脸,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对方咬紧牙关,脸上的肉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见此一幕,钟昭轻哧一声收回视线,心道无论江望渡他俩此前有什么矛盾,他能得到皇帝的垂青都对江家有好处,怎么前世没看出来江望川这人这么小肚鸡肠。 皇帝对有功之臣授予官位,又没立刻遣他去哪里打仗,本没必要在早朝提及,突然说起这个,不过是想堵旁人为谢停求情的嘴。 礼部那名官员被噎得满脸通红,等了半天见没人理他,只好连连告罪,灰溜溜地站了回去。 钟昭昨夜在等江望渡过来之前,就已经把五年前那次水患的记录找出来看了一遍,眼下估摸着不会有人出来说什么大事,便一心两用地盘算起了赈灾的章程。 结果就在他思虑到该带工部谁过去的时候,谢完恩的江明却并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且片刻后,牧泽楷也疾步上前跪了下来。 “禀陛下,臣今早收到急报,苗疆换了一位新部落首领,意图借着天灾生事,四处散播谣言,说今年的水灾都是因为陛下……”江明统领的大军如今镇守在西南边陲,抵御外敌的同时也监视着苗疆的动静。近几年那边没有战事,他这才得以在京中颐养天年,此时出了事,他自然要第一个站出来。 江明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停了下来,高座上的皇帝面无表情,寒声道:“看来尽管曲青阳已死,外面关于朕的谣言却没止息。” “陛下言重了,宵小闹事,及时料理就好。”牧泽楷道,“这一年孟广陵与邢琮接连出事,陛下虽赦免了他们的亲族,但一些身在军营的小将难免惶恐,担忧以后无法为朝廷效力;如今苗疆胆敢生事,陛下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 一个家族里的领头羊倒台,下面的人往往也要跟着遭殃,在这两桩案子里,最倒霉、受牵连最深的要属杜建鸿,之前做到了校尉,现在因为同时跟这两个人有关系,快被人排挤得干不下去了。 皇帝知道这个姓杜的人,但对此提议不置可否,看向说完一句话就闭嘴的江明:“你怎么看?” 钟昭不记得前世苗疆在朝上掀起过风浪,应该是直接被江明留守在那儿的军队镇压下去的,皱眉听了半天,到此时终于慢慢松开,有些意外地瞟了一眼江明。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苗疆这次的祸事并不难解,这位镇国公的真实目的,应该是让江望渡远离朝堂,顺便刷一下军功。 果不其然,下一刻江明的声音便响起来:“回陛下,臣不愿因为回避说假话,现今苗疆的首领……姓蓝,所以若让臣说,臣会举荐臣的次子,宣武将军江望渡。”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传出几道倒吸冷气的声音,江明虽然没把一切全讲明白,但他当年在苗疆掳了蓝蕴当二房的事满京城都知道;而眼下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蓝家是一定要被屠族的,根据大梁律例,也只有嫁到中原多年的蓝蕴本人,以及江望渡可以保全下来。 钟昭想到今天用饭时,跟他牵了一早上手的江望渡,不禁哑然。 尽管用这样的方式,可以非常有效地打消在这件事后,别人对江望渡投去的异样的眼光,但是对他造成的影响也会很深远。 半晌之后,朝上众人包括皇帝看江明的眼神,都变得很复杂。 谢英更是直接哼道:“镇国公不愧是我朝战神,真够狠的。” 钟昭平时一向对他嗤之以鼻,而今却对谢英的话生出几分认可,在心里补充了对方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江明居然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带兵去杀他的母族。 第95章 低估 将军,我想吻你。 对于谢英阴阳怪气的指责, 江明并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反应,说完自己的建议就再次沉默下来,仿佛皇帝接不接受都无所谓。 不过当然, 江明既是当朝国公又是江望渡之父, 皇帝前脚才把他提拔起来,若将江望渡去不了阵前,以后就得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这个首领表兄遭人非议。 苗疆的战力相当有限,蓝家被灭已成定局,派谁去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两害相权, 还不如让江望渡亲自来做这件事。 钟昭自知无法改变,也只能在心里为对方一叹。 上首的皇帝显然跟钟昭想到了一处,蹙眉片刻后便做出决定:“既然如此, 便让宣武将军早做准备,越快出发越好。” 说着, 他又看了一眼抬头望着自己牧泽楷, 继而添了一句:“让杜建鸿去当个副将;户部最近忙, 兵部的手脚也要快些。” 牧泽楷叩头接旨。 今日早朝先后讨论了水患和苗疆异动这两件大事,以致于后面其他人呈上去的折子里的内容都显得有些无关痛痒,皇帝兴致不高,加之后面坐得时间长了,又开始腰痛,没过多久便宣布了散朝。 过几天去西南这一路离不开户部的帮助, 钟昭私下里跟何归帆聊了聊,想到这会儿江望渡应当正准备接旨,干脆让乔梵备了些礼物,转道去了端王府。 谢淮这两天没露面, 既是真的在府中调理身体也是想避嫌,并没有错过任何朝堂上的消息。 钟昭得到许可走卧房,一眼便看到他面色苍白地倚在床头,谢时泽坐在榻上给他喂药,同时轻声细语地给人讲着今天早上的事。 “见过王爷,世子。”钟昭一如平常那样行礼,结束之后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端端正正地说道,“不日下官将启程西南,王爷栽培提携之恩,下官莫齿难忘。” “大人言重了。”谢淮听到这番话笑了笑,又马上低头咳嗽起来,只能抚了抚胸口,重新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拍拍谢时泽的手臂,示意他上前搀扶,同时道,“本王能做的只是在父皇面前提你,侍郎的位置能否挣到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能力,本王鞭长莫及。” 相识这一年多以来,钟昭帮人铲除了好几个谢英那边的大臣,谢淮也是真给他机会,矮子里拔大个,他看谢淮还算比较顺眼。 此时见谢时泽没有让下人搬凳子的意思,反而拉着他往榻前走,钟昭犹豫了一下,没拒绝。 第118章 “钟大人年纪也太小了。”谢淮看着谢时泽退到一边,让钟昭在自己床边坐下,语气熟络中还透着一丝丝无奈,打趣道,“本王刚刚想跟大人拉一拉关系,不叫这么疏远的称呼,结果转念一想,大人还未及冠,连表字都没有呢。” “这次受水灾严重的几个州府远离京城,一来一回估计也要一年多的时间。”钟昭斟酌着与对方开玩笑的分寸,“待到下官回京的时候,离及冠估计也快了。” 谢淮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原本微微躬着的上身慢慢挺起来,谢时泽在旁边站着,见状快速往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 “只不过及冠,就是二十岁了。” 他感慨着,道,“本王的妹妹年末及笄,若大人这趟差事办得好,本王给你做个媒如何?” 钟昭眉心一跳。 如今谢停被囚宁王府,他又眼看着能再升两级,淑妃最小的女儿婚事迟迟没着落,谢淮一开始没怎么插手,现在也开始当说客了。 “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下官少时家中曾定过一桩婚事。”左右之前去过一次晋王府,从谢衍处得知自己表妹就在那里,没那么容易被谢淮查到踪迹,钟昭旧事重提,面含歉意地道,“所以……” “这事本王确实清楚。”谢淮点了点头,也没什么避讳的意思,“在你第一次提起她时,本王就派人查问过,五年前……说来挺巧,当时也是西南在闹洪灾。” 他顿了顿,看着钟昭道:“他们全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本王知道你重情重义,但如果此人一直找寻不到,难道你要为了个许多年没见的表妹,一直不婚娶吗?” 钟昭沉默半晌,而后起身离开床沿,拱手道:“殿下恕罪。” “大人有话就说,不用这样。” 谢淮一看对方迟迟不抬头,就知道他后面的话可能会有些冒犯,无奈道,“说到底本王也只是在跟你商量,若你实在并无此意,本王也不会把妹妹强塞给你。” 这年头讲究父母之命,谢淮如果铁了心这样做,早就直接派人去他家里了,钟昭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言语诚恳,态度恭敬,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殿下刚刚所言,下官也厚颜说一句自己还算年轻;这次下官要去的地方,正是表妹一家出事之地,赈灾之余,也想借机问问当地人,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他余光看到谢淮欲言又止,很快补充道:“公主乃千金之躯,理当找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男儿,下官这情况……不敢误公主芳华。” 对于尚公主这件事,钟昭先后已经拒绝两次,谢淮看得出他没有一点以退为进的意思,就是真的没有这方面想法,也只得叹气:“既然钟大人已经有了决定,本王也衷心祝愿你心愿得偿。” 他说到这里抬了抬手,放内的侍从立刻去外面叫了个人进来。 苏流右一板一眼地跪地行礼,被允许起身后还是没控制住,兴冲冲地看了钟昭一眼。 谢淮继续道:“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他是因为撞大运帮了你才入本王眼的,就让他跟着你一起去;如果真有危险,有他护着大人,本王也安心,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大人权当是带了一个随从,有事吩咐他便好。” 前面刚拒绝了对方一次,钟昭清除这次没办法再推脱,何况苏流右两世跟他关系都不错,也比较好糊弄,把他带在身边远比让谢淮放其他监视的人更安全。 钟昭点头应了一声是,跟人寒暄几句之后,转身离开了府邸。 —— 眼下江望渡即将出发苗疆,留赵南寻一个伤者在小院肯定不行,钟昭思来想去,他表哥秦谅外放的时间没那么急,恰逢近来朝廷事多,皇帝至今还没空寻思派他去哪个州郡好,如果还能在京城待半年,到时赵南寻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跟人一起离京,天高皇帝远的,谢淮和谢停也找不到他。 只不过若想此事成行,还得过江望渡那一关。 他带乔梵往对方的院落外走,想到早上江明说的那番话,又觉得有些不忍心。 江望渡再是有将帅之才,而今总归还没经历太多沙场淬炼,上次带兵只抓了一批山匪,昨天对宁王府的死士毫不留情,也是因为皇命在身,外加跟谢停一向不睦。 钟昭到现在还记得江望渡在梦里对母亲说,别赶自己走时的样子;有时候钟昭甚至觉得,对方之所以会喜欢姚冉做的糕点,其实也是贪恋长者关怀的一种体现。 即使这份关怀指向的人是钟昭,他只不过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沾了一点光而已。 首次做主将屠的是自己的母族,对他来说未免残忍了些。 “公子。”前行的路上,乔梵看他始终没出声,不解地挠了挠头,出声问道,“您心情不好吗?” “只是觉得自己不近人情。”跟优伶出身、善察人心的水苏不一样,乔梵在这方面的造诣基本没有,钟昭自嘲道,“我不知怎么安慰他,还得劝他把一个人交给我。” “……”乔梵跟在自己这位主子身边的时间还短,听罢表情茫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钟昭本身也不指望从乔梵那听到有用的话,说完后再度无言。 他明白自己没多少时间能用来同情,他跟江望渡去的虽都是西南方向,但定然不会同时出发,在奔赴各自将要去的‘战场’之前,有很多事都是必须解决的。 所以无论对方心情如何,为了赵南寻的安全,他都得说这番话。 再拐两个弯就到江望渡家门口,钟昭轻轻舒了一口气,将江望渡眼角坠着一滴泪的模样抛诸脑后,做好了要跟人谈判的准备。 谁知还没等进屋,他就看到江望渡和孙复正合力将一个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往马车上抬。 走得近了,还能闻见那人身上的血腥气,一看便知受了重伤。 “这是……”钟昭下意识迅速回身将大门关得死死的,上前几步帮他们一起扶,手一搭上去就扬起了眉毛,“赵南寻?” “正是。”江望渡看他过来,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笑意,“钟大人来得正好,战场带不了伤员,我暂且盘算了下,秦大人短期不会离京,你等下走的时候跟他坐同一驾马车,把他送到秦大人那里吧。” 赵南寻浑身都是伤,经脉受损,骨头断了不知道多少根,江望渡和孙复抬得小心翼翼,几乎不太敢使力,所以动作才慢了一些。 此时钟昭加入进来,神情严肃地捏了捏对方的各大关节,很快便找到了搬动的正确姿势,没费多长时间就把人放入了马车中。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着拍了两下手、满脸如释重负站在原地的江望渡,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过了一会儿,还是江望渡率先看出对方的不对,纳罕道,“咱俩现在都有活要干,谁也没空安置他,把人藏在秦大人那里不好吗?” “我在早朝听说了。”钟昭安静片刻之后开了口,答非所问道,“边陲不安定,苗疆的首领生事,陛下一定无法容忍,他……” 剩下的话钟昭不知该怎么说,微微抿唇停了下来,倒是江望渡听罢哦了一声,不在意地道:“那叫蓝尘缘的新首领我听说过,能力不足胆子倒大,不过是蜉蝣撼树,自取其辱罢了,掀不起风浪。” 他一句话说完,表情忽然变了几变,挥手示意孙复和乔梵退下,往前走了几步,附在钟昭耳边:“阿昭,我爹说可以放我娘离开。” 很显然比起杀自己外公一家,还是这则消息更令他震动,钟昭可不记得上一世有这档子事,略带错愕地看了过去:“什么?” 江望渡见此一幕也笑了,继而解释道:“我爹镇国公是什么人,想必你也听说过,向来说一不二,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 提到江明,他的神色冷了冷,但语气里还是透着满意:“今天一大早他就接到消息,命人接我回府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他说只要我肯亲自带兵前往苗疆,就会给我娘一纸休书,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钟昭听明白了。 大梁律法中有明确规定,外族女子与中原人通婚超过二十年,即便母族犯了再大的过错,都不会牵连到她和孩子身上。同样的只要过了二十年,即便她被休或者和离,也不会再归到出嫁女之列,跟娘家生死与共。从此天大地大,她真的可以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第119章 而知子莫若父,虽然江明在江望渡身上没尽到什么当爹的责任,但也清楚他一直都想要母亲幸福。 而前段时间孔世镜的案子,谢英休妻的事同样闹得人尽皆知,他便觉得如果江望渡不应,或许可也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听话。 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份自由蓝蕴已经等得太久,江望渡根本抵御不了这样的诱惑,很快便同意了对方的提议,所以才有了早朝之上,江明对皇上说的那些话。 “可蓝夫人如果走的话,终有一天要回苗疆吧。”钟昭想通之后没有为他高兴太久,很快便联系起了不久的将来蓝氏的灭门之祸。 在很多时候,不会被牵连上断头台是一回事,娘家死绝只有自己活着,心如刀绞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知道蓝蕴脾性如何,但想来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浩劫。 “她确实要回去,但那又能怎么样?”出乎意料的,江望渡听到这话只是摇头,“二十几年熬过来,我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就死了,蓝家剩下的人对我娘来说,只是当初用大义逼着她委身杀夫仇人的人而已。她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我也是真的,真的为她高兴。” 钟昭闻言久久不语,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里面闪烁着些许动容的光芒。 对方的家庭与他截然不同,他下意识代入自己和亲人的关系,认为想要挥下屠刀实在很难,这本身就有问题;而与此同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江望渡。 毕竟与外祖家没感情是真的,渴望得到来自母亲的爱也是真的,但是当这一切的一切跟蓝蕴的喜怒哀乐站在对立面的时候,江望渡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掉自己的情感,仅仅是为了母亲能过得好。 “将军,我想吻你。”钟昭低声呢喃,说完这句预告后,也不等对方做出反应,直接将人拉到了自己怀里,低头轻轻亲了上去。 江望渡不明就里,但还是安安静静地抬着头让他亲,等到这一吻结束,两个人分开,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双手环住钟昭的腰,带着一些讶异问道:“阿昭,你刚刚是在……心疼我吗?” 钟昭感觉自己此时思绪很乱,先是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摇头,再然后干脆不想了,径直将江望渡抱起来,回卧房关上了门。 第96章 紧迫 若不出意外,他们翻脸的日子已不…… 跟钟昭事先想的一样, 西南的情况极为严峻,从一行人离开京城,沿途就已经出现了很多流民。 等到达灾情最严重的潭中, 更是宛如置身人间炼狱。 在这种情况下, 钟昭几乎分不出时间想东想西,全心全意扑在赈灾上,没出半年就瘦了一圈。 而此番出行,钟昭把水苏留在府里,身边不算乔梵就只有唐策那个十来岁的儿子,前者脑筋太死, 后者年纪太小,历练之余,钟昭也不太放心把很细的活交给他们。 于是谢淮讲场面话时说的, 让他不要客气、可以随便使唤的苏流右,最后是真的没少替他跑腿。 转年进入一月, 汛期已经彻底过去, 堤坝重修进行到中段, 钟昭给朝廷上了一道请求户部另行拨款的折子,总算稍微闲了一些。 将折子交付有司衙门的当夜,他跟苏流右一人分了半杯烧酒,安静对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像是回到前世,执行完谢停交代的任务跟苏流右凑一块的时候。 但这次因为家里有等他的人, 钟昭即使前所未有的累,仍然干劲十足,没有一丝一毫的颓丧。 “我们王爷给您传了一封信。”这酒太烈,苏流右喝得龇牙咧嘴, 好不容易灌进去两口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随后起身准备离开,“我回避下。” “不需要。”钟昭将人拉回来,当着对方的面在烛光下把那张字条徐徐展开,半开玩笑地道,“殿下给你的信,我或许不能看,但给我的信,你有什么看不得的?” 这近半年来,谢淮也不是没用飞鸽传书的方式给他寄过信,里面的内容多是朝上的大事小事,偶尔也有些高官联姻一类的八卦。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自江望渡离京后,谢英声量渐弱,皇帝也不如之前爱重他,倒是谢衍过了十六岁,在政务上的表现愈发亮眼。 除此以外,让钟昭停留时间最久的消息,是淑妃女儿兆蓝公主已经出嫁,驸马是何家一个跟公主年纪相当,又还算出色的小辈。 但在这门婚事达成前,谢淮写信告诉他,在皇帝第一次派谢衍干活的时候,淑妃曾经异想天开,动过将公主嫁给牧允城的念头。 牧家是谢衍的母家,牧允城又是他的伴读,只要谢衍不是真对皇位毫无兴趣,牧允城都不可能答应这桩亲事,听说这人拒绝的消息时,钟昭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奇怪的是谢淮在后面寥寥几笔写的,在这件事情之后,牧泽楷觉得孙子大了该成亲了,出于尊重过问了下牧允城的意见,结果牧允城却宣称自己将此生不娶。 “怎么不出声?”钟昭瞥了苏流右一眼,同时若有所思地心想着,他虽然只与牧允城有过一面之缘,但对方看着可不像脾性激烈的人,能在牧泽楷面前说出这番话,只能说明对方当真心意已决。 可是为什么呢? 总不能是近年盛行断袖之风,这位也如他一般喜欢男人吧。 “您刚刚那话我哪敢接啊?”关于牧允城的流言盛行于几月前,苏流右赔着笑接过对方手里的信,眨了眨眼睛道,“不劳大人劳神,您继续喝,我念给大人听。” 钟昭笑了笑没拒绝,从桌上将酒杯端起来,随后便见苏流右扫了遍信上的内容,清清嗓子总结:“如今苗疆的事已经了了,宣武将军启程回京;谁知走到一半时,靠近西北边塞的玉松国忽然作乱,陛下索性加派一支军队,让宣武将军和杜校尉带其同往,但……” 苏流右读到一半,脸上出现了些许愤怒的表情,顿了顿才道:“但玉松国比苗疆人更卑劣无耻,宣武将军一到,他们立刻出其不意,率军偷袭,欲速杀西北主帅林鸿;宣武将军不眠不休地跋涉三日,为救林老,当天上了战场,生擒敌军先锋的同时,身被数创。” 虽然事先已经通过估算时间,对这封信写了什么有些猜测,但当听对方讲至这里,钟昭还是不由自主得心中一紧,杯里的酒液泛起了阵阵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我自己看看。”尽管他们跟江望渡所属的太子阵营一向不对付,但他到底是大梁臣子,被一个藩国国君和将军这么算计,苏流右光是看见这些文字就觉得来气,念完那一段以后便大声咒骂了起来。钟昭重新把信拿过来,手指在不眠不休和身被数创上轻轻划过。 他们分开得太匆忙,钟昭比江望渡更早离开京城,那时对方额上的疤还没完全消除,等到两年多以后班师回朝的时候,身上又不知道会冒出来多少明伤和暗疾。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望渡的腿是被自己盯着才好起来的,钟昭早就发现他一点都不懂保养,由别人给他上药还推三阻四,一副懒得折腾的样子,如今远在西北没人管,还要在全国最冷的地方过两个冬天,会多难熬简直不用细想。 “大人,后面写什么了?”谢淮这一次寄过来的信有两张,钟昭把第二张挪到上面,那边苏流右总算发泄够了,也凑过来看,“出了这档子事,肯定要增兵吧。” “不止。”之后发生的一切跟前世别无二致,江明第一个站出来要去西北驰援,皇帝已经首肯,眼下就是在等大军集结,待兵部和户部部署完毕,他即刻就能出发。 钟昭思忖片刻,从旁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簌簌写了起来。 等苏流右把剩下的内容全部看完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经写好给谢淮的回信,同样团成了一团。 “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钟昭喝完酒站起身,余光扫到对方好奇到抓心挠肝的表情,低笑一声说道,“也不是不能跟你说,我劝殿下拦住陛下,别让镇国公去西北,随便换哪一位将军都行。” “为什么啊?”苏流右愣住,显然没能跟上他的思路,“上阵父子兵,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是好事。”钟昭闻言点头,片刻后慢慢地道,“但对陛下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西北世代都由林家镇守,但这位林老将军的命着实不太好,先后有过三个儿子,但偏偏三个都接连死在了战场上。上辈子同玉松一战时,江望渡只是战场经验有限的校尉,跟今生完全不能比,没救下林鸿,林家当场便绝了后。 而哪怕是在被江望渡护下来的现在,林鸿的年纪也过分大了,谢淮的信里明确提到他经此一役受伤很重,能活多久很难说。 第120章 在这种状况下,一旦他死了,西北兵权很快就会易主。 江望渡在苗疆待了四个多月,将蓝氏除蓝蕴外的所有人枭首示众,西南边陲的老将虽然明面上没有讲什么,但他们本就是江明的旧部,心里肯定会产生想法。 比如说觉得江望渡有将帅之才,或许能接下其父旗帜什么的。 这个时候放江明出山,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大了。 “您是说,镇国公会……”苏流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道,“可是江望川和他娘还在京城,难道他都不管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什么都没说。”江望渡到底在外面的时间还短,心应该也没有那么野,但江明沉默寡言,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还真确定不了,“这也仅仅是一种揣测。” 钟昭远在潭中回不去,无法确定皇帝这道旨意得以下发,究竟是皇帝跟朝臣都被玉松气昏了头,单纯地没想那么多;还是几位皇子和他们的谋臣博弈之后的结果。 总之无论如何,钟昭都必须让对方冷静下来想一想。 要知道西北原驻军里不仅有一个忍着悲痛坚持多年的林鸿,还有沉迷打仗不愿回京的衡王谢谆,比起可以预见的残暴不仁、昏庸无能的谢英,江明肯定更喜欢他。 江明若能顺利与江望渡会师,在将玉松打垮后,跟西南搭上线,理论上讲只要他们动之以情说服谢谆,就能集结西南守军一路杀回来,拥护谢谆登基称帝。 眼下谢衍还没完全成长起来,谢英也没被废,朝上的主流仍然是太子和端王在明争暗斗,如果让从前名不见经传的皇五子捡了漏,谢淮应该真的会活活气死。 “我知道你不想往这方面想。”钟昭一看苏流右的神情,就知道对方不信,但其实他也能理解。江明毕竟护佑大梁几十年,为这个国家国家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热血和年华,过去这么多年又未曾插手过党争,所以哪怕江望渡一早投靠了谢英,在众人心里他也不是敌人。 然而事实就是,忠君爱国兢兢业业的老将确实很多,但也有一些人仗打多了便会蔑视皇权,有事没事就爱悄悄琢磨:只要老子想,推翻你们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之所以到死都没谋反,很多时候也不是不想谋,而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谋了也没用。 至于江明到底属于哪一种,没有人可以给出明确答复。 钟昭没什么表情地道:“从十几岁参军到现在,这位镇国公屠过多少次城?他让江望渡亲自杀自己外祖一家,手段虽然残酷些,但明摆着是在为他的将来铺路。” 归根到底江明是武将,还是希望有子孙继承自己的衣钵,不至于落到曲连城和林鸿这种后继无人、只能任由他人瓜分军队的境地。 以前他没觉得江望渡有这方面才华,现在一切摊在眼前,两个儿子里他真的还会选江望川吗? “苏二哥别站着了,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传回去。”苏流右神情恍惚,手里的字条差点落到地点,钟昭拍了他肩膀一下,叹气道,“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好,我这就去。”手掌和肩头接触的刹那,苏流右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地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对方的身影猛地蹿出,彻底消失在门口,钟昭这才缓缓张开一直握着的左拳,再次打开那张写着江望渡受伤的字条看了看,然后放到烛火上点燃。 火舌以极快的速度卷上薄薄的纸张,没用多久就将它烧成灰烬,钟昭的手指长时间不动,此时忽然回血,正在微不可察地痉挛。 其实刚刚在苏流右面前,他特意留了一句话没有说。 对于为什么不让江明带兵支援江望渡,钟昭心里还有一层无法对谢淮党解释的原因。 他对前世江望渡打的几场仗了如指掌,深知对方的能力,也很清楚江明去西北并未给江望渡带去太多助力,反而在后来皇帝论功行赏的时候,顾及着镇国公这么大岁数跑一趟不容易,没功劳也有苦劳,给江望渡的封赏打了折扣。 而这辈子曲连城早早死了,牧泽楷要为谢衍托底绝不会动,兵部也有一堆事没法撇下,朝中其实已无能压得住江望渡的老将。 如果派一个小将去支援,指挥权绝对抢不过江望渡,过两年大军凯旋,江望渡会是毫无疑问的头功,没有任何人能遮其锋芒。 甚至钟昭觉得,如果皇帝下得了决心的话,完全可以将西北这片乱局交给江望渡打理,西南边陲未来几年会一个大动静,借机打散江明以前在那边的部署很顺理成章,能非常自然地把军权收回来。 当然,就像皇帝派他这么个毫无经验的人主理赈灾一样,巨大收益的背后也是巨大的危险,让江望渡这么快就在西北挑大梁,对他本人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 不过钟昭相信,前世江望渡能在江明的注视下打赢每一场战役,今生没有对方看着也可以。 谢淮如今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谢衍正在逐渐起势,最迟江望渡大胜回京的那一年,他们跟谢英之间便要决出一个胜负;等钟昭解决完水患后跟皇帝复旨,立刻就会跟谢淮、何归帆着手谋划此事。 若江望渡还是要保谢英,两年半后就是他们撕破脸的日子。 在此之前,不管是出于对情人的眷恋,还是对政敌的惺惺相惜,钟昭都希望他这一仗打得漂亮。 更关键的是一旦皇帝听进去他的劝告,不让江明前往,江望渡以后便有机会在西北大权独揽。 虽然没有了现在两支军队交汇的天赐良机,很难再直接帮人起兵造反,但能把整个西北握在手里,也算是江望渡欠了他个人情。 “假如……我也算仁至义尽。”苏流右因为忧心走得太过着急,连房门都不知道关一下,钟昭在屋内往外看着天边皎洁的月亮,眼神温和得像在想念自己的爱侣,说出来的话却是,“别怪我。” 第97章 灼与 原来你的表字是灼与。 潭中堤坝重修完成以后, 钟昭没急着回去,而是带着其他几位工部官员逐一检查分水渠,遇到修建有问题的就立刻补救, 力求后几年雨季到来时可以更好地应对, 期间还砍了两个收受贿赂、导致从一开始用料就不达标的督办官员。 待到在附近州府都走了一圈,能做的都做了,终于回京的时候,已经是永元三十五年的三月。 皇帝履行承诺提他做了侍郎,旨意很快就会下发,钟昭就像走前一样, 出了乾清宫立刻前往端王府,再度感谢对方提携之恩。 谢淮的精神看起来比一年半前好了很多,在书房接见了他, 闻言亲自上前把人扶起来,笑笑道:“钟大人, 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谁不知道谁, 不必弄这些虚的。” 说着,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谢时泽,又道,“你离开这段时间,时泽没少在我面前念叨你,听说潭中堤坝修好后, 你还要巡视其他地方,着实不开心了很久。” 话落,钟昭诧异地看向谢时泽,在他一贯的印象里, 自己跟这位端王世子的关系可没那么好。 “多谢世子记挂。” 片刻后,他同样牵牵嘴角,“下官在外也时常想起世子,方才上门带了不少西南特产,还有一些您喜欢的东西,都交给管家了。” “还有我的份呢?”除了当真十万火急的时候,钟昭主动登端王府的门从不空手,不过那些东西多数都是送给谢淮和王妃的,跟他关系并不太大。此时听了这话,谢时泽显得有些惊喜,被谢淮不轻不重地横了一眼,才轻咳两声重新绷起脸,看向面前的两个人道:“那我先告退了,父王和先生好好聊。” 谢淮点头:“去吧。” 目送谢时泽离开后,钟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椅子上坐下,半开玩笑道:“一年多时间不见,殿下对世子怎么好像更严厉了?” “自停儿的事以后,本王就感觉到身体虚了很多,在很多事上都力不从心。”谢淮往门口的方向看去,而后收回视线,“再这么下去,我还能替他撑几年?时泽是好孩子,也很努力,但还是不够。” “殿下若觉得身体欠佳,大可以先歇一歇,请皇宫内外的大夫给您看看。”实际上谢淮的身体不是吐完那一口血才变坏的,他是一直以来就不好,偏偏还勉强支撑着,终于在那口血里发泄了出来。钟昭叹气道:“何必说这样的话?” 谢淮冲人摇头:“本王何尝愿意说这话?该找的早就找过了,这些年始终没断过找大夫,没用不说,还跟大哥起了几次冲突。” 话到此处,他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努了努嘴道:“他府上的侧妃迟迟怀不上孩子,两个人都很着急,妇科圣手找了没用,就无论擅长什么的大夫都找一遍,差点直接从本王府里逮人走。” 第121章 “……”钟昭皱眉,完全不记得前世还有这号人,“侧妃?” “就是宋欢,原来的宋才人。”谢淮解释道,“她原本是宫女,某天轮到她打扫冷宫,恰巧遇上了正好去那里怀念生母的太子,两个人一来二去就……不过她出身太低,先前太子妃在的时候一直做才人,最近才被升上来。可能是担心地位不稳,她一直很怀一个孩子,太子宠她,由着她到处折腾,喝了不知多少药,就为了调理身子。” 钟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后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在殿下面前,下官斗胆说一句冒犯的话,请殿下勿怪;东宫也不是只有宋侧妃一个姬妾无子,如果她一直喝药都没用,那有没有可能……” “本王知道大人的意思。”谢淮轻轻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这些年谁又没有过这样的怀疑,只是太子的身体一直是张霁在看,张霁又侍奉了他这么多年,他从不肯让别的大夫近身,说是信不过。而且都是男人,本王也理解他不愿意怀疑自己,反正他有没有孩子与我何干,不生更好。” 钟昭听到这话应了一声,心中却对那句都是男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谁有病就应该谁去治疗,为了面子拖延,最终只会得不偿失,没有任何医家会倡导这个。 从前他便觉得东宫生不出孩子多半是谢英的毛病,宋欢这都可以有孕,只能说天赋异禀。 “算了,不说这个。”谢淮转移话题,继而笑着问道,“若本王记得不错,大人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不知是哪位师长给大人取字,取的又是什么,能先与本王说吗?” “殿下言重了,没什么不能说的。是下官的师父,京城一学堂的教书先生。”钟昭的生辰是四月二十七,前世为他取字这个活儿是谢停凑合干的,今生换成康辛树,本以为会有所不同,结果可能是老天冥冥中有所指示,竟然让他两辈子的表字完全一致,“灼与。” 谢淮嗯了一声,轻声念道:“灼灼不死花,蒙蒙长生丝;大人性情坚韧,尚是平民就敢上王府门,用这句诗形容是恰如其分。”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表字取好了,想必大人家中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行及冠礼的那一天,应该要去寺庙焚香吧?” “正是。”钟昭想起父母絮絮叨叨那些流程,感觉头都大了一圈,颇有些无奈道,“若不是陛下体恤,给下官在四月加了三天休沐,下官真想泡在工部不回去。” “灼与,你这就过分了。”前脚刚问出对方的字,后脚谢淮已经叫起来,笑了几声道,“父母无论什么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有时候那些看似繁琐的仪式,背后藏的都是他们对你最深最美好的祝愿。” “下官明白。”钟昭颔首,他当然懂这是父母爱自己的方式,前世就算他想繁琐,也没人给他操持,此番嘴上提这么一句,更跟反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甜蜜的抱怨。 谢淮见他喝完一口茶,慢慢放下茶杯,眼睛稍稍转了转,又话锋一转道:“但灼与,说起来,你也不相信鬼神巫咒之类的吗?” “如果那些东西有用,还要人辛苦谋划做什么?”钟昭虽然自己就有重生这等极玄的经历,却依然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毕竟他前世也不是没咒过江望渡早点死,但对方还是活得好好的,直到在他手上才终结了性命。他看向谢淮:“下官确实不信这些,一个人命数怎样,只有自己能够决定,找寻心理安慰倒是可以,当真就不必了。” “大人果然没令本王失望。”钟昭的话一经说出,谢淮顿时畅快地大笑了出来,往前倾了倾身体,眼里更多了几分赞许,“有一件事本王想与大人说一说,相信你的看法与外祖父他们肯定会不同。” 钟昭听他终于聊到正事,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殿下请讲。” “本王手里握有实证,太子在东宫里偷偷行厌胜之术。”谢淮没跟他废话,一开口便扔了个重锤,“这东西原本是从苗疆传过来的,而太子身边跟苗疆最有关系的人,恐怕不需要本王讲出来吧。” “您是说宣武将军?”钟昭想起江望渡曾在自己剑下昂起头,与他提到可操控人心的蛊虫,一时间还真不能确定对方当时是急于脱身还是真的有这东西。不过钟昭很快就反应过来,蹙眉道:“可宣武将军离京时间与下官差不多,太子现在才弄这些,跟他似乎无关。” 谢淮不意外钟昭会这样说,甚至他也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灼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一样对这些东西无所谓。刚知道太子在府里扎我的小人时,我外祖父和时泽气得都快要炸了,纷纷觉得我这一两年的虚弱与这件事脱不开关系,即刻就想进宫汇报给父皇。” 大梁建国至今,先后有两位皇子参与过厌胜一事,一位立刻被锁拿下狱、贬为庶人,一位被幽禁十年,皇帝驾崩后才被弟弟放出来,而且一出来就赶去了封地。 钟昭几乎都能想象到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何归帆那又惊又怒又觉得可以大作文章的心情。 “可他们没有这样做,京城内外也没有任何风声。”钟昭隐隐猜到谢淮要说什么,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讲道,“是殿下拦住了他们?” “没错。”谢淮毫不犹豫地应声,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锋芒,“本王的亲弟弟现在还在宁王府圈着,若是这么快就把这件事掀出来,说不定父皇心软,还是下不了决心将人废黜,如何能解本王心头之恨?更何况如果等江望渡——” 剩下的话对方没说,但钟昭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升起一抹淡淡的反感,又强行压下去,不让这份情绪表露在明面上。 西北的战事还没彻底结束,但因为皇帝听进去了钟昭的劝告,派去支援的武将跟江望渡差不多大,根本没有能力从他手里夺权,眼下玉松眼看着已经转为劣势,虽然还在苦苦支撑,但败局已定。 谢淮的意思是,若等江望渡大胜归来再向皇帝告发,皇帝很容易便会想起他跟谢英的交情,从而怀疑江望渡跟此事有无关系,这样一来别说在西北掌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边疆主帅,他会不会受到牵连跟谢英一起完蛋都不好说。 “怎么不说话?”谢淮不知他为何沉默,笑着问了一句,“眼下太子手上除了江望渡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可用之人,难道大人不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吗?” “……殿下,若只是为了扳倒太子,下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钟昭没有应对方的问话,只是道,“而且如果殿下肯听下官的,不止太子绝没有翻身的可能,宁王殿下也有很大几率可以被放出来。” 谢淮平日里最心疼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听此一言脸色顿时变了,连忙道:“大人但说无妨。” 前世江望渡这场仗一直打到了明年八月,今生看对方这个势如破竹的状态,保不齐会早一点,但应该也不会在六月之前结束。 钟昭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被外放出去的官员每三年就要回京述职,下官的表哥秦谅秦大人最迟五月末就会回来。他手里有什么,殿下想必心里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是……”谢淮的表情有些犹豫,“这件事本王和外祖父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当时停儿就是因为把李春来提到父皇面前,这才将人触怒,被关起来的。” “殿下应当明白,陛下当时不肯处置太子,除了于心不忍之外,也不是没有别的原因。”钟昭有点看不顺眼他想把屎盆子扣到江望渡头上的想法,言语也直白了些,“淑妃娘娘为什么曾想把兆蓝公主嫁给牧大人的长孙,您不知吗?” 提到这位晋王伴读,谢淮脸色有些难看,那是他娘病急乱投医,做的一个非常愚蠢的试探,目的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得知谢衍有没有争储之心,而结果也明明白白地亮给了所有人看,谢衍是有的。 甚至他能这么快异军突起,背后也有皇帝推动的原因在。 钟昭垂下眼,假装没看到谢淮的神情,继续道:“去年晋王还没有入局,一旦太子倒了,朝中没有任何能与您匹敌的皇子,所以陛下不愿意也不可能让太子出事,但现在的情况跟当时不一样了。” 他说到这里缓了缓,站起身来朝对方拱手:“何况殿下,重提贡院走水案有很多方法,明年会有新一批举人参加会试,国子监祭酒也早已不再是邢琮的小舅子,如果让他们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哪里还需要我们出面弹劾?” “大人算无遗漏,本王佩服,按你说的办便是。”谢淮仔细思索了一番,也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但是说来说去,大人的意思无非是不想把江望渡卷进来,为什么?” 他声音有些冷:“据本王所知,你们应该没有什么私交才对。” 第122章 钟昭脑袋往下压,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扯唇一笑,干脆一撩下袍跪在地上,道:“殿下恕罪,下官确实与宣武将军没交情,甚至下官很期待看到他出事,但——” 说到这里之时,他缓慢抬头,一字一句都放得很慢:“但殿下,林老将军已经去世,宣武将军在西北那种苦寒之地一待就是一年多,正在为大梁平定玉松而战。” 尽管立场不同,但江望渡跟将士们一同流的血都是真的,凭借战功得到嘉奖也很理所应当,不应该因为他打了胜仗,可能会让谢英的腰杆子更硬,就被烙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也太卑劣了一些。 钟昭目光灼灼,看得谢淮竟然不自觉抿了一下唇,书房里安静到落针可闻,过了好半天才听上首的人哑着嗓子道:“大人的心意本王明白,此事不怪你,回去吧。” “下官告退。” 其实钟昭心里很清楚,这种诛心的话也只对谢淮这种多少有点良心的人有用,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王爷是谢停,他听了以后保不齐会摸摸头反问:“那又如何?” 离开端王府,钟昭坐上乔梵给自己准备的马车,有些疲惫地伸出手捏了捏鼻梁骨,低叹一声。 今天他暂时稳住了谢淮,可一旦明年是江望渡先进京,很难说对方会不会老老实实等秦谅。 他靠在马车的木板上,喃喃自语道:“但愿你晚点回来。” —— 天不遂人愿,永元三十六年五月中,据秦谅寄回的信推断,他大概还要三四天才能回来时,江望渡携大军凯旋,跟前世一样砍下了玉松国主和此役主将的头,押解皇室成员三十一人回京受审。 到了城门口,江望渡便不再让大军与自己一道入内,只带了当初皇帝加派的那支军队打马过长街,其余人则在城外安营扎寨。 钟昭在城楼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旁边穿着私服的谢时泽忧心忡忡:“先生,宣武将军此次回来,肯定又要给太子续一命。” 厌胜在哪朝哪代都是禁忌,这种事一旦报上去,即使达不到会被立刻废黜的程度,也肯定要幽禁一段时间,依谢英的德行,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惹出新的乱子。 谢时泽想了想问:“秦大人入京还得等一阵子,我们真的不能现在就向父皇告发此事吗?” “自然可以。”钟昭目光紧盯着江望渡的身影,对方一马当先列在最前面,银色的铠甲在日光下微微闪着光,更添几分威风凛凛之感,通身的气势也比三年前更足。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江望渡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钟昭背过身不与那人对视,看着谢时泽说完自己的后半句话:“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失去重提供贡院走水案的最佳时机,以后再想把这件事翻出来,肯定会再得罪陛下一遍,而那些死去举人的亲眷,也可能永远都得不到一个真相。” 讲到这里时,钟昭注意到谢时泽脸上露出了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没有第一时间赞同,于是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宁王殿下已经被圈在府中三年,如果这个案子能大白天下,陛下想必也会将他放出来,世子难道不想宁王殿下吗?” “……”皇帝当日削了谢停亲王的位分,却并没有一贬到底,只是降为了郡王。提到自己这位几年未见的叔叔,谢时泽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精彩,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头回答,“想,当然想。” 虽然谢淮那时因为跟谢停政见不合,一怒之下被气得吐血,但谢停受困后,他依然非常为自己这个弟弟操心,有事没事就去皇帝跟前旁敲侧击,发现真捞不出来,就开始给守在王府外的官兵塞钱,托对方给谢停送各种物品,以及在不犯忌讳的情况下请他们带话。 而那些官兵转达谢停反应时,偶尔也有几个形容得很生动的,据说谢停半句没提后不后悔把李春来扔去诏狱,倒是对跟谢淮顶嘴这事耿耿于怀,经常在府里长吁短叹,还把府里的医书全翻出来看,试图找到太医院一众太医都没有的办法,将谢淮彻底治好。 谢时泽起初多多少少对谢停有几分怨恨,但后来看这两兄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知扭转不了父亲的心意,也就随他们去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等,而且已经等了一年多,也不在乎再多几天。”估摸着江望渡等人应当已经过去,钟昭带谢时泽往回走,下楼时偏头看了一眼随着年龄增长,面部棱角逐渐变得锋利的谢时泽,没把另一层的原因说出来。 照前世谢淮的身体情况推断,他应该没剩几年好活,要是不数罪并列,一举将谢英拽下马,或许一直到死,他都看不到谢英被废。 在对太子的围剿中,钟昭还能走一走弯路,谢淮却走不了了。 重生至今已经四年,谢淮对他一直都还不错,毕竟恩义一场,钟昭无法让他活得时间长一点,至少希望达成对方最容易实现的心愿,不叫他斗来斗去一场空。 —— 当天夜幕降临之时,钟昭拿着姚冉得知江望渡回京、欢天喜地做的好几笼糕点来到对方的小院,孙复一见他就很高兴:“大人来啦?我们公子去了东宫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们要聊什么,都不肯让我跟去,哪怕是在书房外等着呢。” “太子殿下这几年可没闲着,他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想必有的是话想说。”钟昭坐在钟兰为江望渡打造的桌子前,轻抚上面嵌着的黄杨木,敷衍到一半抬起头,语气认真道,“这次平定玉松,江大人是头一份功,你也功劳不小;到时候论功行赏,绝对少不了你。” “钟大人谬赞。”此番在西北待三年,孙复的性子也有了些改变,毕竟除了杜建鸿之外,江望渡只点了他一个人做副将,想不历练出来都难。听到钟昭的话,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还是期待,神采飞扬道,“小院许久不住人,什么东西都没有,大人安心坐一会儿,我去买些茶叶回来。” 这间院子实在太小,三年来积的灰孙复自己便打扫得干干净净,钟昭听罢颔首,看着对方离开。 过了半晌,他听见外面半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一道与孙复完全不同的脚步声正慢慢由远及近。 下一瞬,紧闭的房门也被人从打开,钟昭坐在原位没动,跟江望渡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对视,有好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话。 虽然闹不明白谢英和江望渡现在是如何相处的,但他们到底相识了二十多年,彼此间确实没有什么秘密,尤其是谢英对他。 钟昭看着江望渡此刻略显凝重的神情,就明白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谢英在府里所做的事情。 糕点的香气正从旁边的食盒里飘出来,不费吹灰之力便溢满整个屋子,江望渡却没像往常一样走过来品尝,钟昭同样一言不发。 事已至此,他心里非常明白,缘分大抵到了要尽的时候。 此前江望渡同他说的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当周遭所有的事情都不存在,这一切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他们对于对方阵营的攻击,仅限于站的队不同的朝臣,而非谢英和谢淮这两个主君本身。 毕竟说到底,若是一间房子的地基被毁,不管屋里的人再怎么想装无济于事,也是没有用的。 “还未恭贺钟大人升迁之喜,如此年轻的工部侍郎,在咱们大梁可谓头一份。”良久,还是江望渡率先打破沉默,走过来半蹲在了桌子的另一侧,歪着头看向钟昭道,“原来你的表字是灼与。” ----------------------- 作者有话说:灼灼不死花,蒙蒙长生丝,出自唐代诗人孟郊的《宇文秀才斋中海柳咏》。 第98章 钟情 我对将军是一见钟情。 先前在城楼上看得不太清楚, 如今烛火幽幽,将江望渡脸上的每一寸都照得异常清晰。钟昭注意到那道被谢英砸出来的疤已经消失,但对方额角却添了一道新伤。 “没错, 灼与, 钟灼与。” 钟昭应了一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已经变成一道白印的伤,出声问道,“怎么弄的?” “刚赶到西北打的第一场仗,林老将军从马上跌了下来,我弯腰去扶, 一杆枪直朝我面门而来,就这样了呗。”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江望渡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此事总结完毕, 分毫未提只要那杆枪稍微侧一点,就会刺穿他的左眼。 跟上次抓捕曲青阳回来的流程一样, 江望渡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见完皇帝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 把人犯交接完以后又被叫去东宫,直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水。 他回答完问题起身脱甲胄,只剩中衣后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在钟昭的对面,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这东西在打开之前就已经开始满屋子飘香,打开后那股清甜的味道更是直往人鼻腔里钻, 钟昭微微侧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清楚地看见他眼睛的光柔和了一瞬。 第123章 然后下一刻,江望渡就用小指轻轻地勾了勾钟昭虚虚握拳,随随便便放在桌面上的左手。 钟昭挑眉看去, 只见对方朝自己笑笑,理直气壮:“喂我。” 他脸上一贯平和的表情险些没绷住,把那只手拎起来抖了抖,又摊开仔细地看了一遍,故意道:“也不脏啊,还是说将军需要手帕,下官可以给你拿一条。” “三年未见,我不信钟大人不想我,装矜持有什么意思。”江望渡见状依然气定神闲,将自己的五指挤进钟昭的指缝里,人也自然地往前凑了凑,睫毛几乎擦着他的鼻梁过去,“再给钟大人一次机会,打算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钟昭眯起眼注视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半晌后抬手按住江望渡的脖子,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人脸上咬了一口,退回原位之后才回道,“喂,喂行了吧。” 他将一块带骨鲍螺送到了江望渡的嘴边,眼看着对方诶了一声,随后神情无比坦然,美滋滋地俯下/身来叼自己手上的糕点。 奉命屠杀外祖一家,又以铁血手腕平定西北的宣武将军,谁能想到这人私底下有这样一面? 钟昭盯着他脸上那个牙印,越看越有种说不出的手痒,天人交战片刻,理智还是没胜过本能,坏心眼地将手往旁边一挪。 大概没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事,江望渡毫无准备地扑了个空,下巴轻轻磕在桌子上。 “……”钟昭嘴唇扯了扯,试图让自己一直面无表情,但还是没忍住,偏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很荒诞,明明谢淮跟谢英间马上就要决出胜负,他们也马上无法维持表面上和平,但是在这种时候,江望渡依然可以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撩拨他。 而钟昭作为被撩拨的那个人,愣是下不了狠心照自己想的那样攥着江望渡的手腕,让对方从自己身上下去,把话说明白,还不自觉地开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游戏。 他感觉在江望渡面前,自己总像是被砍成了两半,一半在严肃地说这人很危险,应当远离;另一半则说,管那么多干什么,享受当下喜悦不好吗,能拖一天是一天。 “那个,我没有其他意思。”钟昭还记得上次拿水苏做筏子,真把江望渡惹怒了的事情,只笑了两声便开始找补,“蜡烛的光太晃眼,导致我看东西有些重影,这才想着动上一动,不是故意的。” “钟大人觉得我很好骗?”江望渡满脸都写着你在说什么,而后轻轻磨了磨牙,从桌子对侧绕过去想掐他的脖子,但到了真正伸出手的时候,却只是捧住他的脸。 钟昭不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出现了如此复杂的表情,立刻便觉得不太妙,想要开口,可对方却摇摇头,截断了他想说的话。 “灼与,再多笑一笑吧。” 江望渡轻叹一声,低头吻上他的嘴唇,动作前所未有的温吞。 钟昭眼睫颤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鸟类的羽毛轻轻抚摸,下意识环住江望渡的腰加深这个吻,许久之后才把人放开。 而就着这个姿势,江望渡直接偎在了他怀里,边吃对方这次好好悬在面前的手上的糕点,边说自己的后半句话:“年纪轻轻,干什么总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钟昭蹙了蹙眉,总觉得这两句话里蕴含的感情不太一样,但还没等他想出名堂,江望渡的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的表字是康先生取的吗,有没有什么典故?” 虽以江望渡今生的行径看,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要敲一个问号,但他读书不多,难得几本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兵书,这点倒是真的。 见钟昭没有搭话,他就开始自己瞎发散:“灼有用火烧的意思,难道是因为这个——” 话罢,江望渡总算放开他一直被自己抓着的右手,在光下去看对方留了一层浅浅疤痕的掌心。 那是当时在贡院,江望渡为了去除上面紧握石头的印记,趁钟昭昏睡的时候给他烫上去的。 “是因为这个吗。”这个疤在钟昭手上待了三年,平时不刻意去看没有什么存在感,江望渡今天把它翻出来,好奇地问道,“康先生根据这东西给你取表字?” 那首讲海柳的诗不算很有名,江望渡没听过也正常,钟昭看着对方疑惑的表情又有些想笑,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捉弄成功,是因为这样的江望渡,他很想拥得更紧。 “自然不是。”钟昭摇头,在桌上摊开笔墨,想把这首诗默下来,可就在抬笔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前世谢停为他取这个字的时候,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同样是二十岁生辰,上辈子钟昭晚上回到了宁王府时,刚因为跟任务目标交手受了不轻的伤,胳膊也被对方射过来的带火的箭燎出了一堆泡,表情阴郁异常,稍显粗暴地将酒往旁边的刀伤上倒。 谢停把人往府里收,自然要调查清楚死士的祖上三代,慢悠悠地晃进他的屋子里,见到面前的一幕后轻轻嘶了一声:“今天是你及冠的日子,干嘛对自己这么狠?” 钟昭并不答话,他一贯沉默,谢停对此已经习惯,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把他怎么样。 而且钟昭不说话并非没原因,他知道谢停后面还有‘但是’。 果不其然,谢停又道:“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说实在的我觉得你跟火特别有缘,这次的伤就先不提了,之前你父母……” 话到此处,钟昭猛地抬起头,谢停看着他充血的眼睛,笑了笑转移话题:“可惜是孽缘。” 在对方说这两句话间,钟昭已经简单地为自己包好了扎,终于开口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非常重要的事没有,本王不过想着你今天年满二十岁,怎么着也是个大日子,又没有亲人在世,简单给你过个生辰。”谢停说完这话招招手,几个下人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子好酒好饭,又跟屋内的两人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钟昭冷声道:“多谢殿下。” 谢停闻言,顿时乐不可支:“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在谢我,倒像是要把我也杀了一样。” “……殿下说笑了。”钟昭倒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实在笑不出,最后也只好作罢,“我无此心。” “没事,看在你今天过生辰的份上,本王不跟你计较。”碗筷已经摆好,谢停朝桌上示意了一下,“江望渡今年铁定在西北回不来,你也稍微松懈一些吧。” 钟昭听到这个名字,并未受伤的右手用力握了握,到最后也没有碰那些饭菜:“我做不到。”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谢停在地上转了两圈,最后盯他片刻,无奈地道,“好吧,本来我还在想该给你取个什么字比较合适,既然你如此怒火灼胸,不肯走出来,不如以后就叫灼与吧。” 在这方面,谢停和自己诗词歌赋张口就来的亲哥截然不同,倒是跟江望渡一样没好好念过几年书,谈到灼字满脑子没有诗句,真的就只是最简单的表面意思。 “……差不多。”思绪回笼,钟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太想把正经的解释说给江望渡听,于是含混地把这件事略过去,再次摸上对方额头那道疤,微微张口。 “等过阵子我给你拿一管药,一点不麻烦,涂几天就会好很多,甚至完全不留印子。”这次没等他说出来,江望渡就已经预判了对方的言语,在他怀里挪了挪身子道,“阿昭,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对我这张脸有什么执念,大小我现在也是个将军,有点疤很正常吧,你就一点都看不下去吗?” 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问,模样看上去也没刨根究底的意思,还是开玩笑的成分比较大。 但跟以往的反应都不同,钟昭低头看着江望渡的发旋沉默良久,伸手捏着对方的下巴往上抬。 “你这话对了,确实有执念。”他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望着这张漂亮的脸,恍惚间前世江望渡跪在自己面前,哭诉后又将匕首推进他小腹的样子又出现在了眼前,钟昭哂笑,着意强调最后四个字,“毕竟我对将军,可是一见钟情。” 第99章 缠绵 爱不爱的先不提,他倒是挺想睡的…… 钟昭没说谎, 上辈子他对江望渡确实是一见钟情,只不过这份情跟戏文里蜜糖一般的邂逅不同,更类似能要人命的砒/霜, 而且分量也过于轻, 简直可以说微不足道。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钟昭讲完那句话便垂眼沉默了下来,江望渡于是凑上前亲了亲他的下巴,笑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钟昭闻言,思绪陡然被拉回来,略带惊讶地看向江望渡。刚重生回来时, 他还没把两世的江望渡分开,满脑袋如何弄死对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念头, 更没可能会被对面的人看出来。 第124章 江望渡从他怀里站起身,坐在两人面前的桌上, 相当直白道:“阿昭, 你那时候确实很讨厌我, 活脱脱就一副恨不得我死的样子;但说实在的,你太年轻,太不加遮掩,其实你当日的眼神——” 话到此处,江望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轻笑一声。钟昭被他形容得来了几分兴趣, 将人拉回了自己腿上问:“我的眼神怎么?” 江望渡一手撑在他的肩头,一手往下探,语气之中同样带上了几分兴味:“说得粗俗点,你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先奸后杀。” “……你看起来很期待。”钟昭听到这总算明白了, 江望渡根本就没诚心跟自己讨论初见心境,纯粹是被什么钟不钟情的话勾起了欲念,找操来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将对方的两只腕子都握在手里,与人对视片刻后,到底没忍住骂了句不干净的,“真是疯子。” “在西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三年,还得守着身——”江望渡闻言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仰着脖子笑了一声,“换你你也疯。” 钟昭把江望渡的中衣扔到一边,这一点倒是没反驳他。 前世一直清心寡欲地过就算了,如今体会过开荤的滋味,孤枕难眠这个词便再也不是空谈。 爱和不爱先放到一边,钟昭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倒是挺想睡的。 当然,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江望渡对他也一样。 “行了,这回不用惦记了。”钟昭倾身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既然将军想疯,下官奉陪到底。” —— 子时,孙复早已提着自己买的东西回了小院,但一见主子卧房房门紧闭,就对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心知肚明,闭着眼睛骂了一句,窝窝囊囊地坐在外头吃完了饭。 另一边,钟昭检查了一遍江望渡身上几道尚未痊愈的伤口,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才稍微放心了些,让他裹着被子往里挪。 江望渡看上去毫无睡意,依言慢吞吞地照做以后出声问道:“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钟昭惦记着谢英在东宫搞厌胜之术的事情,心情同样不平静,顺口道:“我想说的无非就是给你配点药,你不是都听烦了吗?” “刚刚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根本就不严重。”虽然钟昭的年纪在两人里是更小的一方,但或许是因为父母都行医,他对身体康健与否确实更加看重,每每提到这个话题,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此时也一样,他抿着唇没转过去跟江望渡视线相交,但是也没合上双眼拒绝沟通,眉头微蹙,眼下因为连日来事务繁忙泛着青。 江望渡在旁边观察片刻,觉得对方这副样子有点可爱,遂贴过去软着声道:“我都已经躺在榻上随钟大人检查了,这都不能换来个笑脸吗?而且我不仅让你仔仔细细地检查,还里里外外地……” “你这张嘴就不能消停些。”无论再来多少次,钟昭觉得自己都没法在听见对方讲荤话时全无波动,但也着实生不起气,轻叹一声,转过身道,“聊点正事?” “那我睡了。”他们能谈的正事怎么都绕不开谢英和谢淮,江望渡伏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平稳,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钟昭嗤笑,索性也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往下问,伸手按了一下对方的脑袋,让两人都能在这种姿势下舒服一点,也开始酝酿睡意。 从得知江望渡一路快马加鞭,带着人犯从西北赶往京城起,钟昭就在忧心他跟秦谅谁先入京,还从谢淮那里借人去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怎么好好睡觉。 此时努力摒除掉杂绪,钟昭感受着身边人喷洒在脖颈上的呼吸,还真的逐渐涌上一丝困意。 不过还没等这点困意完全占据他的头脑,钟昭就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拽了拽他衣服的下摆,见自己没有反应,又戳了戳他的腰。 钟昭稍显艰难地掀开眼皮,转过身在江望渡额头上亲了一下,说的话却是:“你最好有事。” “我知道你想跟我聊什么。”虽然先提出要休息的人是他,但江望渡张口时不带一点含糊,甚至还有闲心分析,“太子就不是什么脑袋灵光的人,原先的羽翼又快被你们剪干净了,勉强支撑三年,端王没干掉不说,还出来个晋王。” “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太子这个人根本指望不上。”跟江望渡相处得久了,他们在彼此面前说话都开始没有忌讳,钟昭脑子清醒了一点,扯了扯唇,“过去陛下抬举着他,身边也有人盯着他,提点他一举一动的时候还好一些,一失去这些他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就像上辈子皇帝重病,满京城再也没有人能限制谢英、只能下了一道旨意让他监国时一样,大权在握才多长时间,他就能干出让手下大将亲自派人去杀谢停的事。 钟昭并不觉得上辈子的江望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但一想到这个,终归还是对谢英更加无语。 他重生回了年少的时候,不知道上一世自己和江望渡死后,被这人打服的周边各国还会不会滋事,但想想谢英那个人小鬼大、年纪轻轻就被封成了皇太孙的儿子,就能猜到等这孩子长大了,与他父亲之间也必定有一场争斗,下一代权位更迭不可能和平到哪儿去。 钟昭想到这里,不由得算了算皇太孙谢时遇出生的年份,太具体的想不起来,但他记得对方是永宁三十七年生,正应该是今年投胎到他娘宋欢的肚子里。 只不过如果弹劾谢英顺利,大概这孩子还没怀上,谢英就会被杀或被贬,到时候宋欢没有了前赴后继给她调理身子的人,谢时遇也便没有了降生的机会。 “太子指望不上,难不成端王就可以?”江望渡不知他这短短的一瞬都想到了什么,只是笑笑回敬了这么一句,“不是我有意想要诅咒皇子,但是阿昭,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端王还能活几年?” “这重要么。”钟昭察觉到江望渡有意往外面退,哼笑一声,重新把人摁回了自己的臂弯。 只要谢淮不着急,等秦谅入京再开始新一轮对谢英的针对,李春来的事必然要重提,三年前试图揭发此案的谢停一定会被放出来。 而一旦他出来了,就意味着他府里剩下的那几个死士也会出山,谢英就算不被皇帝赐死,估计也得死在这些人的手里。 如果一个皇子被贬为庶民,那么杀掉他所要付出的代价,跟他没被废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谢停因降位圈禁冒出的这股邪火烧起来,才不会管所谓的穷寇莫追。 而摘星草是谢英要抢的,导致钟昭家人落得最后那个田地的凶手有江望渡,自然也有谢英。 钟昭话里带上些许恶意:“说到底太子肯定会死在端王前头。” 听此一言,江望渡陷入了很长久的沉默,久到钟昭再一次快睡过去的时候,他才又张了口。 “太子这一年做了什么——” 江望渡顿了顿,问道,“你跟端王应该心知肚明吧。” “不是说要睡了?”没跟人见到面时、想要快点把一切摊开说的念头已经消失,说安于现状也好,说逃避也罢,钟昭现在反正不太想接这个话茬,“我确实知道,但是如果你从此刻开始装聋作哑,我也可以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闭嘴。” “何必这么麻烦?”江望渡听罢失笑,将对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用力往下按,“当日支援西北的援军本是我爹由我爹带领的,是因为你给陛下寄了一封信,才有我今日进城的风光;厌胜巫蛊这种事本就来源于苗疆,端王不可能想不到我的身上,多半也是你拦的。” 钟昭感觉到有人像小鸡啄米一样在他脸侧一下下吻,几乎不带任何情欲,只是本能般亲昵,甚至在钟昭看来,对方的举动显得有些……纯情,一点也不符合他们但凡见面必要滚在一起的相处模式。 这种感觉多少有点诡异,所以他片刻后睁开了眼睛,结果江望渡根本没停,看到他的反应之后朝他展颜一笑,继续我行我素:“阿昭,我不愿意对你说谢谢,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领情。” “光嘴上说有什么意思。”钟昭看着半趴在自己胸口上的人,半是希冀半是打趣道,“有本事你现在就报答回来,别跟谢英站一边,也别拦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 烛火幽深,江望渡看起来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钟昭此言一出也觉得自己痴人说梦,不再指望他能讲什么让自己高兴的话,开完这句玩笑就不再言语。但是出乎意料的,江望渡闻言却点了点头,语气轻松而随意,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好啊,我答应你。” 第100章 良心 灼与,我良心不安。 第125章 钟昭第一反应就是江望渡在开玩笑, 再不就是自己听错了,并没有当回事:“以前不管我怎么跟你说都没用,现在终于想通了?” 他讲完这话, 小臂锢着江望渡的腰, 让人跟自己贴得更近,结果等了半天还是不见对方反驳,越想越觉得不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讶异地道:“你说真的?” 如今形势大改,谢衍已经介入朝局, 皇帝也没了死护谢英的必要,江望渡自嘲一笑:“事已至此,我还没那么不懂变通, 若扒着他不放手,我自己能落什么好?” 出征苗疆这件事太快太急, 没给他留任何时间教谢英如何自保, 临出发前江望渡说给人听的那些话, 谢英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钟昭看出这次江望渡是真的下了决心,巨大的惊诧过去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狂喜,他与人面对面看了许久,暂时将心头升起的一丝‘我是不是能一直跟他走下去’的希冀压下去,点点头道:“既如此, 我会向端王殿下转达,厌胜一事绝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谢淮想把江望渡拉进浑水里,无非就是看他得胜回朝,人又年轻, 此次受封以后,必定会成长为兵权在握的将军,再加上忠于谢英,日后对付起来会很难。 但如果他选择在这时候倒戈,谢淮高兴都还来不及,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将人往己方阵营拉,不把他捧在掌心里已经算收敛。 谢英一除,能选边站的皇子便不多了,谢淮又注定活不太长,钟昭想到谢衍当日曾告诉他,自己在江望渡那里也有一个人情,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如果—— “那便仰赖钟大人了。”江望渡撑着手从床上起来,骑在钟昭腰上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拜了两下,低头的时候长发从肩榜上滑下来,在钟昭眼前乱晃,“端王面前,还得靠您美言几句,多谢多谢。” “这个好说。”前不久还在说谢淮短命的人,此时态度忽然发生如此大的转变,钟昭惊喜之余又下意识觉得奇怪,一把抓住他的手,“但你得给我解释解释,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说……” 今生打破江望渡头的砚台,早在他离京前就砸了下来,钟昭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神情一变,声音也不由得严肃了一些:“还是说,太子又对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江望渡听到这句话罕见地愣了愣,许久后摇头,恢复了一贯的上扬语气,朝着面前的人笑了笑,“陛下三年没让他重新娶太子妃,支持他的朝臣也越来越少来,他还能给我什么脸色看?” “那你怎么……”钟昭闻言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想不通,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可还没等他的后半句话问出口,江望渡就已经抬起自己的右手,稍微用了些力气,盖在了他的嘴唇上。 钟昭不明就里,但想着对方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于是便顺着江望渡这个动作不再出声,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看人安静下来,江望渡抿了抿嘴轻声道:“永元三十三年会试,礼部侍郎沈观制作夹带的事情,是太子告诉我的;他还曾派我去贡院纵火,我也应了下来。” 说着,他放下自己的手:“等到秦谅从外面回来,我便可以以良心不安为由向内阁递折子,言明自己听到和差点做的所有事,顺理成章让秦谅补足后面的证据。” 那时江望渡在得知沈观在舞弊案里起到的作用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徐文钥,把能说的都说了,并要求对方带自己面见皇帝。 而他之所以没提纵火一事,一是没想到仅一个晚上的时间,谢英就会派遣别人做这件事;二是当时谢英还什么都没做,他这话不但没人会信,还容易搭进去自己。 但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就算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一旦如实上报,也难逃知情不报的罪名,受罚是难免的。 钟昭道:“我们手里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不需要你出面。” “干什么这么专断?”江望渡笑着抓起他的手摇了摇,“我杀了玉松国主和主帅,活捉所有剩余皇室成员,陛下不可能砍了我;更何况如果让秦谅做第一个开口的人,多少会有党争之嫌,我这个差点参与的人就不同……” “你非要给自己找罪受?”钟昭打断他的话,“这三年你的辛劳陛下看在眼里,我回京后他不止一次地说,如今不是太平盛世,有能力的小将要趁早提起来;若你真能在没有镇国公帮助的情况下把玉松打退,他会考虑给你封侯。” 还没有明旨的事情,钟昭本不愿意说,而且不到三十岁封侯太过罕见,皇帝上次说已是一年前,他不确定对方现在是否还如此想。 但江望渡今天话说到这份上,他也顾不上了:“即便是最末的三等侯,也有属于自己的封地,可直接上朝参与朝事,你不知道?” “……”江望渡眼神复杂,随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钟昭闻言闭了闭眼,又逼着自己将语调放缓,“贡院走水案的事,陛下心里明镜一般,你忽然空口控告沈观,他不可能毫无怀疑,也清楚你没得选;只要你别自首,这把火就不会烧到你身上,而且……” 他深深地望着江望渡,良久后长出口气:“而且窦颜伯出事后,内阁也动荡了好一阵子,陛下给江望川加了个礼部尚书的虚衔;如果你得以封侯,便不再比他差什么,亦不会有人叫你小江大人。” 江望渡的表情起初没什么波动,但是随着钟昭最后一句话落下,眼神还是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抓住这一变化,问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很好。”江望渡垂下眼,声音慢了下来,“但灼与,你先听我说,我做这一切并非没有条件,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有条件,即便没有条件,钟昭都不支持他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但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还是问了一句:“什么?” “等太子倒了,宁王就会被放出来,你也该清楚这一点。”江望渡双手从外面包裹住钟昭的右手,“陛下未必会治太子死罪,但是依宁王的性格,绝不会放过他。可两方只是政敌,并非你死我活的仇敌,如果他死在路上,宁王说不定也要受到惩处,对谁都是无益的。” “你的是意思是,要我说服宁王别杀他?”昔年谢停养的那批人大半死在江望渡手下,这笔帐必然也要算到谢英头上,钟昭笑了一声,眼前仿佛又燃起了冲天火焰,那火里一半是前世他的父母亲人,一半是今生贡院的那些举子。 他挣开江望渡的手起身,将衣服披到自己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带着些许吻痕的纤长脖颈。 说来说去,这人大抵还是念着些旧情,希望谢英能活下去。 “你如果这么急着想找死,跟我没有关系,随便。”他不打算再劝,语气微冷,“但宁王是什么人,你也应该明白,端王都拉不住他,我说又能有什么用处。” “至于太子——”钟昭说到这里嗤了一声,张开右手掌心露出那道烧出来的疤,声音凉飕飕的,“纵使宁王不出马,我尚且可能落井下石,遑论保他一命?” 话落,钟昭径自转身往外走,没有了江望渡说下去的心思,也不准备继续留宿。 他走时心中仍有三分火,关门的声音稍有些大,睡在隔壁的孙复被吵醒,迷迷糊糊地走了进来。 “公子,钟大人怎么……” 话到一半,孙复忽然发现江望渡表情不对,浑身猛地激灵一下,上前问,“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只是发现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掉。”江望渡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低声笑道,“不过也确实是我异想天开,谁能忘掉?” —— 五日之后,秦谅回京述职,又三日,江望渡在皇帝特许他在文武百官见证下上朝受赏的当天,在所有人面前重提贡院走水案,并且把自己当时和谢英的对话,近乎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 秦谅早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找孟寒云重新画押按了手印,听到这话立刻跪地跟上,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讲了出来。 江望渡来这么一手,事先明显没跟谢英说,他原本还笑呵呵站在一旁等着听皇帝如何封赏对方,闻言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根本说不出话。 户部尚书何归帆瞟了两眼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的皇帝,捏着手里弹劾谢英在府里行厌胜之术的折子,微微侧身瞧了钟昭一眼。 钟昭把视线从挺直脊背跪在正中间的江望渡身上收回,随后转向何归帆,很轻地摇了摇头。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田地,皇帝必然会派锦衣卫去东宫彻查,那些巫咒之类的东西根本藏不住,他们说与不说意义不大了。 第126章 果不其然,时隔几年,皇帝再次动了雷霆之怒,诏命三司会审,锦衣卫先行一步搜查东宫,并且将江望渡拖出去杖责四十。 同天,被砌了三年高墙的宁王府终于解封,不过他的亲王位倒是没立刻回来,仍是个郡王。 后面的一切都非常顺利,三司何止只查出了谢英一处错漏,简直把他整个人都翻了一遍,奏折一天递上去好几封,屡次把皇帝看得面色难看至极,久久不语。 与此同时,另一边,早在去年钟昭回京以后,唐策的幼子唐筝鸣就进了国子监读书,见到这一幕,他派乔梵跟人说了句话,这小子便在学生堆里煽动起了情绪。 跟钟昭在潭中待了一年半,他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手段,同诸学子一起在御门前抗议,要求严惩三年前致使大批举人葬身火海,至今逍遥法外的罪魁祸首。 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谢英彻底大势已去,唯一不明朗的就是他的结局究竟是废黜还是赐死。 钟昭在端王府参加了一次小规模庆功宴,席间听到不知道多少人在说,应趁此机会结交江望渡。 至于原因非常简单,他虽然被气急的皇帝派人在午门打了一顿,但后续是否要再罚只字未提。 更重要的是,西北驻扎在城外的那些人也已经回去,皇帝却像忘了一样没收回他手里的兵权。 局势如此明显,这帮人心里都非常有数,以后西北事务肯定要由江望渡管,得罪他的代价太大。 反正谢英下了台,新仇旧恨全都能一笔勾销,钟昭扫了一圈,发现除了谢停没有发表看法之外,所有人都在想拉拢他的办法。 最后关系稍远一些的臣子先行告退了,桌上只剩两个王爷与何归帆、钟昭。谢淮冲钟昭举杯道:“灼与,本王知道你们有过节,但眼下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本王……” “殿下说笑了,我跟宣武将军素无往来,谈何过节?”江望渡第一次露出倒戈的苗头时,正和钟昭躺在一张床上,自然用不上别人劝和。他面色不变,同样抬起杯子遥遥示意,“若殿下需要,下官可以替端王府去探路,趁他受伤未愈的档口送一些补品,左右我们年纪差得不多,说起来也不太突兀。” “既然如此就太好了。”谢淮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本王已经命人备好了礼,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知会一声就行。” 钟昭咽下最后一口清酒,将酒杯放到桌子上:“明日。” —— 江望渡这一顿打是在锦衣卫的看守下挨的,力道着实不轻,结束以后连路都走不了,是直接被黑着脸的江明着人抬走的。 是以当钟昭上门时,去的也不是他早就熟悉的小院,而是前世今生他都没进过的镇国公府。 “国公爷事先吩咐了,凡贵重物品一律不收。”他昨夜就给府上递了拜帖,现在才刚踏上台阶一步,管家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虽然笑容很和煦,但话里没有任何余地,“我们家二公子担不起端王殿下如此厚爱,请钟大人抬回去吧。” “国公府的规矩我有耳闻,带的不过是些补品,对宣武将军的伤有好处。”钟昭回以一记差不多的笑,指了指随从抬着的东西,“如果不信的话,可以随时打开查验;而且我与将军是旧交,此番不过是作为友人前来探望,又没有穿官袍,跟端王殿下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轻轻抬了一下双臂,又很快放下,做足了诚心的姿态,镇国公府的管家上下看他好几眼,也只得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您可以先进去,但这些礼品我们要扣下检查;若有什么名贵之物,到时候是会上报陛下,充入国库的,想必大人没有意见吧?” 端王府这些东西事先已经在钟昭家里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被送过来,钟昭点头:“请便,不知现在可否让我进去?” 那管家听罢颔首,侧过身给他让出一条道,叫了个丫鬟为他引路,然后便真的把礼品抬进来,抬到一边开箱检查了起来。 钟昭对此不太感兴趣,沉默着来到了江望渡居住的院子,将丫鬟打发走以后,四下看了看。 国公府的庭院很深,乍一眼看上去并不奢华,跟谢衍等王爷的皇子府没法比,甚至显得有些萧条,细观才能看出些门道。 江望渡院子的位置有些偏,门前的槐树未经打理,叶子已经开始变得枯黄,看上去就是副没什么生气、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样子。 钟昭多看了那棵树几眼,心里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刚刚过来的一路上,他看到了好几个比这里更大,景观也更好的空院落,把次子江望渡安排在这种地方住,显然有些过分。 他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准备上前敲一敲,谁只手还没有放上去,两个人就先从房子后慢慢绕了出来。 而且这两个人钟昭都认识,正是江望渡和孙复。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他们私底下还没有见过面,孙复看到他,脸上明显一喜,拉了拉身边主子的袖子道:“公子,是钟大人。” “这么快下地,你伤好了?”钟昭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从孙复手里把对方的胳膊接过来,一边扶着他走一边道,“还是说锦衣卫打得不疼,陛下罚轻了?” “……别骂我了。”这边孙复刚提醒完他,钟昭的阴阳怪气就紧跟着灌入了耳中,江望渡顿时颇为无奈地弯弯嘴角,轻声道,“近来我爹没轻教训我,让我十天之内恢复行动自如,如果不是看我实在爬不起来的话,一早把我赶到祠堂里跪着了,难不成你也要这样?” “我可没这么说。”钟昭挥手让孙复退下,眼看着对方放心地走远,才用手帕擦了一下江望渡额上疼出来的汗,把人扶回榻上趴着。 这是江望渡受完刑的第七天,钟昭褪下他的裤子看了看伤,皮/肉露到外面的那一刻,江望渡由衷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毫无害羞之心地道:“现在已经结痂,不影响做那些事,想来就来。” 钟昭快被他气笑了,抬手想在上面拍一下,临到头又改变落下去的地方,变成了摁住对方的腰:“少在这犯浪,我对全是伤的屁股不感兴趣,今天的药上了没?” “没有。”虽然钟昭这巴掌没扇在最疼的地方,但力道着实不轻,江望渡抱着枕头老实了些,指了指放药的匣子,顿了顿才道,“怎么现在才来,还在生我的气?” “……”无论如何,谢英以前都救过江望渡的命,少时相扶相伴总有几分恩情,钟昭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他净完手踱步过来,低头将手心搓热道:“算不上,我只是想不通,就算你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影响陛下对太子的处置,为什么非要跳出来,挨打很过瘾?” 身上的罪名多到谢英这程度,曾指派过谁纵火已经无关紧要,按律例他必死无疑,无所谓这点细节,重点只是皇上的态度而已。 钟昭的手已经尽量轻地按下,江望渡还是打了一个哆嗦,片刻后才笑着道:“这个问题我上次已经说过,灼与,我良心不安。” 第101章 坦白 我喜欢的是男人,此生都不会成亲…… 虽然这人现在身处的院子在国公府算不上好, 但也比他在外面租的强很多,屋内摆着一只金丝香炉,有白烟从里面袅袅上升。 闻言, 钟昭神情微凝, 看他片刻后放下手,严肃地问:“江望渡,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江望渡侧过头去与人对视,声音懒洋洋的:“什么?” “明明这件事根本不该怪到你头上,却依然为了那一点只有你自己觉得是错失的错失苛责自己。”钟昭一字一句放得很慢,简直无法相信面前的人, 前世曾经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一家,“为什么?” 不止今生,包括前世江望渡的许多行事作风, 钟昭现在想一想,都会产生一种很强的错乱感。 起初他觉得个这么草菅人命的指挥使, 后来又见惯沙场狼烟, 肯定不会把普通人的命当回事。 可是事实上是, 江望渡从没有在战争中多杀一个人,还因为他们钟家的事自顾自做了十年苦行僧,终身未娶,也没有留下子嗣。 重生之后,他觉得两辈子的江望渡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脾气秉性都不一样, 也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坏事,不该迁怒到他身上。 可江望渡会忏悔不假,该帮谢英保命的时候又依然保着。 乱世之中,软弱昏庸、任由奸臣摆布的君主, 很多时候并不比暴君好到哪里去;同样的,追随一个问题非常大的主君,也是造业。 就算小时候一点课都不听,江望渡也不可能完全没读过史书,钟昭不相信他不明白这个道理。 第127章 江望渡沉默半晌后开口道:“我也不想这样,但阿昭,西北军里有个普通士兵,他的兄长就是三年前死在贡院里的举人之一。” 钟昭的思绪被凭空打断,拽了张椅子嗯了一声:“继续说。” 江望渡表情染上一丝感伤:“他们家日子过得清苦,父亲早逝,寡母带着两个儿子,大的从文小的习武,习武这个已经在西北待了很多年,因为不识字再加上穷,只能等着京里传过来的家书。” “仗快打完的时候,他没争来跟我回京的名额,就求我给他写了封信,拜托我把这封信带给母亲和哥哥;他说他们已经很久没给自己写信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哥哥科考顺利,家里事忙,没有空照管他的缘故,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谁知道就在最后一役,我马上生擒玉松主帅的时候,对方自知躲不过去,把手里的剑扔了出去,正好从侧面扎进他心脏里。”坐下来之后,钟昭就开始边听边继续刚刚手上的活,把他的上衣往上撩,覆手上去上药,江望渡又开始冒汗,咬牙道,“我带着他的遗书回京,去锦衣卫核实才知,他哥哥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场火里,母亲因为受不了打击,拿绳子自缢了。” 没生在太平年间,又摊上这样的皇帝跟这样的太子,百姓各有各的苦,这也确实是一出惨剧。 钟昭默了默,忽然问道:“即便如此,你还是不希望谢淮死在谢停手里,对吗?” 江望渡哽了一下,有些仓皇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没有作答。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很清楚。” 钟昭看着他道,“包庇这样一位皇子,本身就是一种恶毒。” 江望渡的药上完了,钟昭擦了擦手从椅子上起身,低声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不必彼此融合,互不干涉便行了。” 说着,他转头就准备离开,半句也没提替谢淮拉拢对方的话。 从前钟昭以为面对江望渡,不能和风细雨,必须动用自己的全部手段和武力,方方面面压制住他,才能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但是对于谢英这件事,钟昭前前后后劝了不止一遍,好话赖话全都说过,诛心之言也不是没有,江望渡看着并非没有触动,但就是不肯松口,彻底不管对方。 钟昭无计可施,遂决定放弃。 “你等等。”他步子迈的很大,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江望渡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追过来,走起路来还有点一瘸一拐的,“来都来了,陪我去个地方怎么样?” “……你就这样去?”钟昭今天休沐,也没有别的大事要做,倒是没什么不行,只不过他上下扫了江望渡一眼,不太放心地道,“骑马还是马车,你都不行吧。” 江望渡把孙复叫进来,命他去外面准备一驾马车,摇头:“我是什么金贵人?没事,受得了。” 话到此处,他抬头对上钟昭的目光,补充道,“这个地方,你去了以后一定不会后悔的。” —— 钟昭信守两人出门前的约定,一路都没问江望渡要带自己去哪,直到马车一路向远行驶,来到了京城近郊一处有些荒芜的小山。 “这是?” 他看着面前成排的无名石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说不出来。 “等贡院的事结束,你要和我一起来那些去世的考生坟前祭扫,给他们还活着的家眷送钱。”江望渡笑了笑,从孙复手里接过一个装着香烛、酒水、纸钱的篮子,“这是你亲口说的话,还记得吧?” “记得。”钟昭不止记得,这么多年都一直在把自己的俸禄往他们家里寄,力求能帮一点忙,只不过很少出面去见这些人,担心自己活生生出现,会让他们更伤心。 江望渡身后还有伤,光是跪下去这一个动作就要身边两个人扶,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端正跪好,在第一个人的碑前摆好祭品,道:“钱银的事你已经基本解决,我便没有凑热闹,让底下的兄弟核实过了有哪些人是被草草下葬,或者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没法下葬,给他们建了这一排碑出来。” 钟昭已经明白江望渡的心意,颔首陪着他一起跪下,一言不发地听着对方后面的话。 圆圆的纸钱被火折子点燃,过了好半天,江望渡才低声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但太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泼在地上的酒醇厚而香,味道引来了不少鸟雀在空中停留,铁盆里的纸钱烧了一筐又一筐,烧出来的烟一直飘出去很远。 钟昭大约能够感觉到,江望渡之所以如此过意不去,也许根本原因并非他没能阻止那场火的形成,正是他对于谢英的维护。 虽然暂时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如此做,但他们一直在山上待到夜深才走,期间江望渡无数次疼到伸手撑着草地借力,但当孙复眼泪汪汪要过来替他时,他全都拒绝了。 这么一个战功在身,只等皇帝气消就会继续被加封、明摆着前途无量的青年将军,如此执着认真地给一群无名小卒上香磕头…… 钟昭在旁边跟江望渡一起做着这一切,心里当真像是被打翻了什么一样五味杂陈。 入夜以后,两个人在镇国公府门口分别,钟昭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思回了家,一进门就发现父母全都没睡,正在正厅等着他。 他愣了一下,立刻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逐出脑海,快步走上去,看着对面的二老问:“怎么了?” “倒是也没怎么。”姚冉的视线迅速落在他尘土尚未除尽的膝盖上,俯身帮人掸了掸表面的灰,有些欲言又止,“就是……” “你娘不好意思说,我从前也觉得没必要着急,但这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钟北涯在旁边听着妻子磕磕绊绊的表述,露出了心一横的表情,拉着他坐下道,“小昭,你今年已经二十一,着实不小了,什么时候考虑下成亲的事?” 最艰难的开场白一经说出,后面的话就容易了很多,姚冉在一旁跟着点头,面露纠结地道:“你幼时订过娃娃亲,我们也想着如果那孩子还在的话,自然是一桩美谈,但过去这么多年,你也亲自去西南查了,不是都没结果吗。” 这件事先前谢淮就与他说过,钟昭在外的那一年多也确实查过,得知表妹家的男丁曾在孔世镜的奴役下去金矿上工,父亲正好就在矿洞坍塌,遇难的工人名单上。 但除了表妹的父亲,那上面并没有关于她哥哥的记载,后来他们兄妹不知所踪,即便再怎么追溯,线索也只到潭中便断了。 钟昭心里清楚,应该是谢衍的人在中途使了什么手段,给他们捏造了假身份,或者动用其他方式,断了别人想查的路。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结果,毕竟据我得到的消息看,她应该还活着。”这么一个现成的借口不用白不用,他委婉道,“娘,她也是您的亲人,您不想跟她团聚吗?” “团聚的事情我当然想,但是这也跟你成亲无关啊。”姚冉叹了一口气道,“三年之前我跟你爹就已经说过,她就算活着,多半也已经嫁了人,跟你不会有关联了。” 钟北涯忙不迭点头,也凑过来唠唠叨叨:“虽然她跟咱家有亲,但我们最在乎的人是你和阿兰,你们的幸福才是最紧要的。” 顿了顿,他又话锋一转,略带小心地道,“还是说,其实你也只是把她当成一道挡箭牌,不是真心想把人找到,而后成家?” 钟昭哑然,而后笑了笑。 他父母虽然不说,实际上却很聪明,估摸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以前看他年轻,故作不知。 现在他已过弱冠之年,再想推脱的话,若还是想扯这一面大棋,二老就看不下去了。 “昭儿,你不说话什么意思,真是这样?”姚冉见他不语,虽然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显得不太高兴,“爹娘是什么不能说实话的人吗,要叫你这样瞒着?” “儿子知错了。”钟昭嘴上服软服得很快,抬手给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犹豫了许久后,温声开口解释道,“只是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怕你们生气。” 跟四年前父子还能呛几句的情形不同,如今一跃成为了工部侍郎的钟昭,早就已经是家里说话最顶用的人,钟北涯见他没有直接翻脸的意思,这才放松了一些,眉目舒展地道:“你从小到大,想要什么我们没顺着你?满京城问问,找得到比我们好说话的父母吗?” 姚冉道了一声是,紧跟着好奇地问道:“我们不爱生气,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你一直瞒着?” “只要不是抱回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纵然你在外面养外室,我跟你娘都认了。”钟北涯往后一靠,显然想到了当年钟昭把水苏领回家,导致他们草木皆兵几个月的乌龙,老神在在道,“再过分点……给青楼女子赎身,也不是不行。” 第128章 “这倒不是。”他年岁见长,这次确实很难敷衍过去,钟昭摇头,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想到今天江望渡回去时沾的一身和一头土,也不是很想继续瞎编,索性如实道,“我没养外室,更没孩子。” 姚冉听罢长舒一口气,带着几分嗔怪地道:“既然都不是,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别卖关子了。” 在老两口眼里,自己儿子即使在官场沉浮,沾染了一身毛病,大概率也是男女方面的问题,不可能干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事。 钟昭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脸,不由得感到十分无奈,想着这一回,你们真是放心早了。 “因为让我感兴趣的是男人,我这辈子也只会跟男人在一起,断断做不出娶一位姑娘过门的事。”他将手放到膝盖上,不带一点玩笑之态地继续道,“爹,娘,你们能接受也好,不能接受也罢,非但现在我不会成亲,以后也不会。” 第102章 风起 钟昭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向前看。…… 夜凉如水, 有风从没有关上的窗子处吹进来,把除钟昭以外的两个人都吹了一个激灵。 他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钟北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高声问道:“钟昭, 你说什么?” “您已经听到了,何苦还要问一遍。”钟昭同样缓缓起身,迎着父母震惊的面容准备撩袍跪下,语调没有一丝动摇,“就算再来多少次,儿子还是这句话, 我做不到明明喜欢男人,却把一个姑娘娶进门耽误她一生;日后如果有人要问我为何不成婚,我会实话实说。” “昭儿。”就在他膝盖马上要落下去的时候, 姚冉忽然冲过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脸上的笑容跟哭差不多, “是江大人, 对吗?” 这一次轮到钟昭怔住了。 片刻后,他看看一屁股坐回原位、不停地抓着自己头发的钟北涯,又看看已经开始垂泪的姚冉,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娘?” “如果是女孩,我们确实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但若是男人, 除了江大人我们也想不到别人。”姚冉只哭了两声就止住抽噎,努力抿着唇拍了拍他的手,试图让自己重新露出一个笑容来,“从一开始你就格外注意江大人, 我跟你爹虽然从没往这边想过,但……” 但当钟昭说自己对男人感兴趣的时候,他们脑子里那根筋来回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江望渡。 而且往深里琢磨琢磨,似乎这一切也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原先你拒绝端王殿下亲妹,我们还当你再也娶不到对你更有帮助的妻子,为你愁了好一阵。”钟北涯的神情同样精彩,喃喃道,“这可倒好,直接搞了个将军。” 钟昭决定对父母坦白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要被责骂,甚至是挨两巴掌的准备,结果眼前这一幕完完全全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过了大约一刻钟,姚冉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甚至开始问:“什么时候正式把人带回来?” “什么?”钟昭很慢地眨了几下眼,是真的没反应过来。 “你这臭小子别是单相思。”钟北涯原本还很郁闷,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反而心情晴朗了一点,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不是江大人把张太医带过来,你娘能不能活生生站在这里都难讲,你喜欢的人是他,我们能怎么说?” 姚冉也点头,思考片刻之后又叹气道:“江大人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每次看到我跟你爹,都像是老鼠见了猫……当然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就是他也太见外了。” 说着,她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江望渡半个娘,“你们既是这种关系,叫他往后常来,我们和阿兰都喜欢他,不用觉得不自在。” 钟昭万万没想到二老得知以后会是这个态度,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一时自己反成了插不上话的那个,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当然,能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三人又坐在灯下谈了许久,从父母那里告退后,钟昭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喜悦,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蔓延至全身,充盈了他整颗心,让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原来承认喜欢江望渡并不难。 原来被家人祝福是这种感觉。 原来重生是件这么好的事,除了复仇,他还能体会这样的人生。 良久,钟昭轻咳一声,准备回自己的卧房去休息。 这时水苏匆匆走过来,行完礼后道:“秦大人的小厮来了。” 这段时间谢英被架在火上烤,他和秦谅时常有信件证据的往来,在比较一般的情况下,他这边被派去送东西的人都是乔梵。 听到这句话,乔梵当仁不让地上前一步,回身对钟昭点了一下头,就准备去问怎么回事。 但是这一次,钟昭却叫了停。 “今天已经很晚了。”秦谅回京,赵南寻自然也跟着,不过眼下谢停已经被放了出来,他完全不敢在人前露脸,每天都把自己弄得黑黢黢的,窝在秦谅家的厨房里。钟昭看向水苏:“烦水管家亲自走一趟,天亮之前回来,没问题吧?” “公子……”水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过了好久才连连点头,压着兴奋道,“多谢公子,小的一定不负所托,把您和秦大人交代的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专心致志在钟家管事这几年,水苏变得更加沉稳,言行举止都慢慢趋近前世钟昭见过的那个少年,他于是也笑了一下:“去吧。” —— 六月,三司将太子一案的最终调查结果上交皇帝,整理出的罪状有老厚的一叠,皇帝看完,当场旧疾发作,连着辍了三天朝,从病榻上起身后总算下了旨,废太子谢英为庶人,携家眷流放黔州。 鉴于前太子妃孔玉璇已经下堂,后院缺少主事之人,东宫里的姬妾二十五人乱作一团,有人拼命托关系想离开这片沼泽,有人绝望至极悬梁自尽,最后自愿陪他去流放地的竟只有宋欢一人。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热,谢英离京那日很凑巧,正好碰上宋欢捂着小腹面白如纸,随行的差役问了好几遍,她才说自己来了月事,立刻被大声叱骂说真晦气。 江望渡实在看不过,出了皇城之后,以兵马司总提督的身份做主,私自给他们弄了一辆马车。 他而今已被封怀远将军,独掌西北兵权,伤养得七七八八后,就在外面买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一共只在镇国公府待了半月。 而钟昭近来以拉拢为名,天天在谢淮眼皮子底下登他的门,白天还会找些有的没的理由,晚上直接留宿,包括此刻也在近侧。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谢英扶宋欢上了马车后,脸上滴下来的汗,以及对方看向江望渡那怨恨而窘迫的一眼,有些麻木地想—— 不过如此。 曾经十七岁稚嫩青涩的钟昭,翻阅着字迹模糊的书籍,畅想着不可冒犯的天家威严,各司其职的文臣武将,带着对未来所有憧憬,以为自己定能闯出一片天。 如今深入其中才知,君臣皇子都是人,看似高高在上,凌驾百姓之上,每天讨论的都是家国大事,其实从云端跌落只需一瞬间。 “轻舟。”谢停一早就已经派出府内剩余的死士,准备沿途对谢英进行截杀,钟昭也认真地想过要不要掺一脚,亲手送对方归西,全了自己当日把这人漏下的遗憾,但是转头看着江望渡的侧脸,他还是觉得算了,“回去吗?” 随着谢英被废黜,前世的噩梦再也不可能成真,钟昭可以彻底放下心。今生他有慈祥的父母,可爱的小妹,还有……江望渡。 他觉得自己或许该向前看。 江望渡道:“等一等。” 临近傍晚,工部早已散衙,钟昭也没问为原因,点点头重新将视线转到谢英身上,看着他帮宋欢把帘子放下后,往前走了几步。 流放的犯人皆要戴手镣脚铐,他养尊处优太多年,手腕被磨出了鲜血,看起来狼狈异常。 江望渡看着这一幕,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殿下保重。” “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你只想跟我说这些?”谢英仰头笑了一声,声音带上几分颤抖,“当年江明舍不得他的宝贝长子入宫,把还是个小屁孩儿的你丢给了我,那时候你才多大啊?三岁,离了人就要哭的年纪,做的哪门子伴读,第一年的课都是在我怀里上的。” “那时候我想,这么个小玩意,虽然没用了点,但他以后会听我号令,成为我的助力,所以虽嫌你麻烦,我还是把你带大了。”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语调才升上来,像质问又像控告,甚至有些尖利,“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第129章 尽管谢英已无尊位,但是钟昭和江望渡一同为他送行,差役早就十分知趣地躲到了一边,不打算对这边的动静发表任何看法。 钟昭听到这里看向江望渡,微微挑眉道:“我回避?” “……”江望渡看起来犹豫了一下,半晌后才摇头,“不用。” 话落,他同样上前一步:“殿下的恩情,末将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好个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到头来,就是你亲口在朝上告我一状。”谢英气急反笑,语气刻薄地问道,“起码保我三年这话是你说的,你做到了吗?” “苗疆蓝家生事,我爹和兵部一起推举我出征,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人能预料得到。”江望渡只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而后便略带疲惫道,“况且我当时也说了,要你老老实实守好太子的位子,你在府里诅咒端王早点死……”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但钟昭已经在心里接上后半句—— 厌胜之术再加上走水案主谋,纵使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他,江望渡若还不迷途知返,只会被白白连累,失掉西北这块地方。 “这不是理由。”谢英不听他的反驳,恼羞成怒,“你分明……” “殿下。”江望渡垂下眼帘,不想再与人纠缠,张口打断,“山高水远,就此别过吧。” 他抬手将差役叫过来,扫了眼紧张兮兮掀开车帘望过来的宋欢,最后对谢英说了一句话:“宋氏原是宫女,本可以像她兄长一样,试着央求前主子帮她脱离苦海,但她没有,你最好记得这点。” 说着,江望渡径自转过身,声音决然道:“走吧。” 钟昭看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踱步上前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江望渡抿了下唇,随即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不需要。 他们不欲再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几个差役见谢英还是不愿意走,立刻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准备强行将人扭送至车上。 推搡挣扎中,钟昭听见谢英带着哭腔念了一声:“轻舟。” 江望渡没有回头。 马车伴着夕阳渐渐驶向远方,钟昭问道:“宋喜被人接走了?” “谢英以前也算宠他,如今逃得比谁都快。”江望渡颔首道,“事发的第一天,他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晋王府的后门号丧,最后被忍无可忍的管家提进了门。” “大难临头,人之常情罢了。”钟昭道,“但皇后娘娘和晋王未必容得下他,改日我去晋王府上问问,十有八/九要被乱棍打死。” 林间树木遮天蔽日,阻隔了大半暑气,风起时甚至有些凉。 江望渡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转身看着载着谢英和宋欢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忽然道:“阿昭,很多年前,他把我从……山坡下捡回来,也坐了一辆这样的马车。” 钟昭虽说已对谢英稍稍释怀,但是听到这番话,依然无法说出安慰的言语,只能道:“我娘的糕点应该做好了,一起回去吃?” “你先去吧。”江望渡被他转移话题的生硬程度逗笑,凑上去在人嘴角亲了一下,目光有些飘忽,“我想再送他一程。” “那也可以。”尽管心里不怎么高兴,但钟昭多少能够猜到,江望渡是想留下来拦谢停派过来的人,他不打算掺和进这件事里,也并没有揭穿的意思,点了点头,“早结束早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江望渡眼神微闪,像被家这个字眼灼到魂灵,过了一会儿道:“我要吃你亲手做的菱粉糕。” 钟昭失笑:“行。” 再度对视一眼,他没再多言,亦没有为谢停派来杀谢英的人拖延时间,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而江望渡就这么站在原地,直到钟昭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中,杜建鸿气喘吁吁地骑马赶来,整个人的思绪才骤然归位。 他活动了一下不知何时放在剑柄上的右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就像灌了铅,沉得抬一下都费力。 “大人,宁王的人动了。”杜建鸿快速汇报道,“有男有女,十个人左右,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从兵马司里挑出精干的手下,跟上了押送废太子的队伍,就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执行这个任务。” 从西北回来以后,他也得了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手底下有一帮巡卒,官衔跟以前的江望渡别无二致,仅次于总提督。 江望渡道:“一个庶人出京,何况又已远离皇城,咱们的兄弟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能动用的人数有限,今夜怕是场恶战。” 杜建鸿欲言又止,有点想劝他多派几人,但又清楚对方说得没错,如果五城兵马司的人在这里折损太多,他们根本没法跟皇帝解释。所以最后杜建鸿也只是应了一声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城内看去,“大人是担心钟大人会参与进来?既如此,派人盯着他不就行了。” “绝对不行。”江望渡像是听到什么十分恐怖的话,下意识提高音量驳了一句,几息后注意到杜建鸿不解的神色,又强迫自己放松,“钟昭武功很好,我们的人没法在他面前隐匿气息,一靠近便会被发现,到时候必然要暴露。” “这确实。”杜建鸿深以为然地点头,自己都觉得纳闷,“属下也想不通,明明贡院走水案陛下已经处置了,钟大人跟废太子又没私仇,您干嘛这么担心他?” 江望渡闻言一时没答,杜建鸿想了想,更加疑惑地道:“而且您刚刚说暴露,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看他形迹可疑就跟踪了,职责所在而已,这算什么暴露?还是说,您有别的事情要瞒着他?” “……不该你问的少问。”江望渡久久无言,最后吩咐道,“你在这里等着,如果天黑透我还没回来,你再往黔州的方向找我。” “属下遵命。”杜建鸿拱手,得到免礼的指示后再三确认,“是往照月崖那条路,没错吧。” 江望渡嗯了一声:“没错。” 第103章 照月 照月崖,上辈子他被推下去的地方…… 另一边, 钟昭回城后不久,还没来得及到家的时候,就遇上了行色匆匆来寻自己的乔梵。 “公子, 您可算回来了。” 他看到钟昭, 双眼不由放光,快速上前道,“宁王殿下有请,说是要和您一起吃顿便饭。” “为何这么急?”钟昭不明白他为何是这种神态,应了一声,转道跟人去宁王府, 有几分不解,“殿下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以前谢停也不是没找钟昭去说过话,下帖子或直接叫人递话, 走的都是很正常的流程,若他当时不在家, 就会和和气气地告诉钟家的下人, 等他回来再通知他。 乔梵跟了他三年, 类似的事见过不少,不应该这么慌张才对。 “公子,唐师爷在宁王府上。”在潭中那段时间,唐筝鸣一直跟在钟昭身边,乔梵虽然跟唐策本人接触不多,但跟他这个儿子关系很好, 此时提起也一脸忧心,“宁王这时候把人叫去,您看……” 这些年谢停一直被关着,虽说从情理方面出发怪不了唐策, 但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谢淮也不是圣人,既然一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弟弟,慢慢的就不爱见他了。 而谢停的性子本就阴晴不定,圈禁过后更是难测,他出来后一个月没找唐策的麻烦,钟昭便放了心,谁知对方会忽然这样做。 与此同时,跟钟昭抱有较为相似想法的人还有秦谅。 早在皇帝称病不朝那几天里,他就已经被调到都察院出任右佥都御史,此时正在城外一家寺庙,为所有因谢英而死的举人上香。 他妻子唐筝玉身怀有孕,再有两个月便到了要临盆的日子,显然也登不了宁王府的门。 “即刻派人去请秦大人。”钟昭思忖片刻,“若他到了,我还没出来,就让他给端王府下拜帖,求见端王世子。” “是,公子。”乔梵立刻应声。 —— 在天刚刚擦黑,月亮在云后稍微冒了一点头,微风拂过人发梢的时候,钟昭来到了宁王府外。 老管家一见是他上门,二话不说便叫下人带他往中堂去。 在顺着长廊往里走的路上,钟昭留了个心眼,着意观察了一下在院子里来往的丫鬟小厮,果然看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 今日谢英离京,谢停应当是一个人都没给自己没留,倾巢出动执行刺杀废太子任务了。 “……跟你打听个事。”他蹙了蹙眉,伸手拦住为自己领路的人,散漫而不动声色地往对方怀里揣了张银票,笑着说道,“三娘的馄饨很好吃,我尝过一次就记忆犹新,不知等下能不能有口福?” 第130章 为了避嫌,钟昭当年并没有询问江望渡,在对方去救李春来家人的时候,杀掉和抓捕的死士都是谁,而谢停被放出来后,他还是第一次过来这里,也不清楚对方留在身边的究竟是哪一支队伍。 宁王府中每十人即一支小队,前世各方面能力最强,被委以重任次数最多的队伍由钟昭带领,排第三的是赵南寻,中间夹着那只小队的领头人叫楚三娘。 此人是个面善的妇人,做得一手好菜好饭,同时也是用毒和暗器的一把好手,非常不好对付。 如果她三年前便死在那个滂沱的雨天也罢了,钟昭一点也不觉得其他人会是江望渡的对手。 但五城兵马司不能在无诏情况下派大批量人出城,容易被认为别有二心,若江望渡面对的人是她,那么恐怕不会太好办。 天平如今就生在钟昭心里,一头是对前世仇人的恨意,一头是对今生爱人的担忧,他原本很刻意地不想去思考谁胜谁负,结果来宁王府没见到楚三娘,他便开始忍不住忧虑江望渡的安全。 “大人早说啊。”除杀人以外,楚三娘最喜欢的事就是研究菜品,没活儿的时候都会待在厨房里,普通下人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小厮拿了银票,眉开眼笑地回答,“今天中午三娘就走了,说是要回家省亲,没个三五天回不来。” 听了这话,钟昭心里一沉。 和上辈子的他一样,楚三娘的家人早已经在九泉之下,没什么能去见的亲眷,但凡搬出这个理由,就说明她对将要做的事没把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而如果她早就死了,别人提起她时自然也不会是这个回答。 小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兀自因为白白拿了几十两银票亢奋着,嘴上仍在叭叭讲个不停:“不过咱们王爷看重您,餐食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等三娘回来了,让她包好馄饨送到您府上就是。” “也好。”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中堂外,钟昭点点头,小厮替他将门推开,然后冲着里面的谢停摇摇一拜,紧接着便转身离开。 谢停不爱说什么虚伪的话,更不爱做什么虚伪的事,乔梵转达时讲的便饭半点不假,钟昭走到里面后抬眼望去,发现里面的布局并非寻常王爷摆宴时的规格,而是简单地支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十几道菜,桌上只有两个人。 钟昭看了一眼就坐在谢停旁边,听到门口的声响,连头都没抬一下的唐策,轻吸一口气,走过去行礼,“见过殿下。” 半晌后,听趴在桌上的谢停道了一声平身,钟昭直起腰,又朝着唐策微微点了点头,半是真的出于尊敬半是想要试探谢停的态度,也打了个招呼,“唐师爷。” 此言一出,谢停轻嗤一声,用手肘支起了自己的脑袋,唐策听到这动静则如蒙大赦,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表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实则因为得以远离谢停松了一口气:“钟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小人不敢。” 钟昭已是工部侍郎,论理当然受得起这一拜,但两人的年龄和过往的渊源在这里摆着,他还是眼疾手快地扶住对方的胳膊:“师爷对我恩重如山,又是我表兄的岳丈,两家本是亲戚,不必如此。” “差不多得了。”钟昭这话无疑是在拉近自己跟唐策的关系,让谢停准备对他做什么前必须三思,谢停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摆了摆手无辜道,“不就是同时请你们俩吃顿饭么,至于在我面前这么演?本王没别的意思,真想干什么的话早就干了,灼与,你过来坐。” 说着,他还大力地拍了拍紧挨着自己的座位,眼神期待地看了过去。钟昭一时闹不清楚他要怎样,但还是颔首走过去落了座。 有他在中间挡着,唐策顺理成章地坐在了钟昭的另一侧,不用一抬眼就看见谢停,整个人都安心了不少,总算能抬起头了。 钟昭把这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自己过来前,唐策应该没少跟着担惊受怕,所以当下也不准备再废话,直接看向谢停问道:“王爷找下官所为何事?” “是一件大事,但跟朝堂什么的都无关。”谢停看起来没什么胃口,盯着身边的两人吃了几口后,从旁边的空椅上拿起一本书,递给钟昭,“你听过无忧草吗?” “……”钟昭闻言放下筷子,无奈道,“殿下,世上没这东西。” 他原本还以为谢停先是把唐策请进府,又叫自己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紧要倒是很紧要,目标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忧草这东西钟昭听过,据传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比摘星草还要罕见,且形状酷似杂草,极易混淆,对治疗心疾有奇效。 在见到谢英的诸多罪证后,皇帝的身体就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而等到谢英确认被判处流放,谢淮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 圣旨下达至今不过七八天,端王府上已经换了十几位太医诊脉,谢淮今早大发雷霆,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俨然不打算治了。 “同是只存在古书上的东西,怎么摘星草就能找到,轮到无忧草就不行?”谢停脸色冷了下来,语气锐利地道,“我兄长对你怎么样,大人心知肚明;莫不是现在大人飞黄腾达了,就不想好好为我们兄弟做事,开始找理由了?” “摘星草能找到,是因为书上已经记载它产自西北,而且家父几经辗转,得到了半张药方。”钟昭低声解释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下官知道您最近接连请医家出山,还派人去城外采药,可能已经有了些眉目;但就算找到无忧草,没有信得过的方子也是无用的。” 这二十多年来,谢停左一个右一个纳的妾妃是母亲和谢淮挑的,一时冲动被圈府中是为了谢淮,闷头翻了三年医书还是为了谢淮。 钟昭完全能理解谢停的心情,他当年刚知道西北可能有治疗自己母亲病症的草药时,也是这么喜上心头,根本听不进劝。 但谢淮的情况跟姚冉不同,这两种草药也没办法放在一块比,前世谢停就在书上翻到了无忧草这种东西,虽然没把此事交代给他,但不止一次地催赵南寻跟楚三娘去找,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钟昭自知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根本没用,也不怎么想看到他一次又次失望,如实说道:“下官家中是开医馆的,见过各种病症,形形色色的患者,心里明白,有些病可以治愈,有些病却不能;宁王殿下何其聪慧,何必……” “住口,你给本王住口!”谢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手里握着的那卷书往对面砸去,“本王的兄长总有一天可以好起来,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没有方子又如何,只要能采到这味药,我自然有办法让太医写出来,轮得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吗?” 谢淮早死是早就注定的结局,对方就算再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情也会发生,怎么都无法改变。 钟昭无言以对,把飞向自己胸口的、被翻到卷起边的医书按下来,跟唐策一道起身跪下:“下官失言,并无冒犯之意,殿下恕罪。” 在他进来之前,谢停先遣散了屋内的侍从,整个中堂内只有他们三个人,此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谢停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钟昭垂头等了一会儿,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重新变得平稳,紧接着,谢停忽然疾步朝他走来。 在这种怒极的情况下,谢停会做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钟昭微微抬起头,正要开口讲一句什么,却只见对方身影一晃,咚一声膝盖着地,半跪在了他的面前。 见此一幕,唐策情不自禁地往旁边挪了挪,埋首在臂弯之中,假装自己没看到这一切。 钟昭看着谢停猛地抓住自己胳膊的动作,轻叹口气:“殿下?” “本王刚才心急了,灼与,你不要怪我。”谢停的语调还是没恢复正常,钟昭能感觉到他在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不抖,“但摘星草你采到手了,母亲的命你救下来了,你跟我和我哥说的所有为谢英做事的大臣,都一个接一个地自掘坟墓,万一,万一这一次……” 说着,他把那本书翻出来,指着其中某一页的一行字:“别人都找不到,但是你不一样,万一这一次你也能创造奇迹呢?本王记得你明日休沐,替我走一趟吧,这书上说的它的产地离京城不远。” 钟昭久久不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谢停脸上狂热的表情。 第131章 良久,谢停嘴角一扯,声音低了下去:“若你也找不到,我就彻底死心,专心去端王府侍疾。” “只这一回。”钟昭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垂眼去看书上的字。 “在照月崖。”谢停听出他话里的妥协,立刻道,“据说那东西就生长在照月崖的崖壁,危险肯定是挺危险的,本王先前找的好几个大夫和随从都险些滚下去,说是太过于陡了,而且还非常滑;不过你在贡院夺刀的事情本王没有忘记,应该没什么问题,你……” 钟昭这时也看到了那行文字,稍稍愣了一下,缓慢地抬起脸,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样。 “……你怎么这个表情。” 大抵因为他的面色实在难看,谢停说到一半停下来,难得地没有继续自己刚才的话,“本王听说这里没什么其他草药,不是医者常涉足之处,你以前去过?” “没有。”钟昭从过往的回忆中把自己拔出来,敛眸道,“但多少听过一些,请殿下继续讲吧。” 照月崖,他太熟悉了。 上辈子江望渡在他小腹捅刀,然后命孙复推他下去的地方。 第104章 反目 原来是你啊。 今日是十五, 天彻彻底底暗下来之后,只有一轮皎白的月亮高悬在天边,较平时更亮的月光洒下来, 泛着铁一般冰冷的光。 钟昭久违地穿上夜行服, 手里握着短刀,走到照月崖边的时候下意识放慢脚步,往下看了一眼。 前世那十年,他虽然慢慢练就了隔着面具与江望渡面对面的本领,却极少故地重游到这里。 对钟昭来说,江望渡捅他的那一刀太突然, 他还没怎么来得及恐惧,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濒临昏迷,记忆一度非常混乱。 后来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 孙复又直接将他拖到了这里,被推下去时那种因坠落产生的心悸、还有只能任人摆布的无力感, 在后来钟昭回忆起来的时候, 是比小腹上的刀伤更深入骨髓的东西。 前生种种,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钟昭闭了闭眼,将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猛然发力将其刺入崖壁之中,摇晃几下确认已十分稳固,随后一手紧握刀柄,一手扶着悬崖边缘, 慢慢将身体挪了下去。 那本谢停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书上说,无忧草只有在火光之下,才能看出一些区别于杂草的特质,想要辨别极其艰难。 钟昭虽然深知不可能找到, 但他既然答应了谢停,便不会有分毫敷衍,该找的流程还是得走一遍,嘴里叼着个火折子,右手轻轻在带着水汽的花草上抚过。 照月崖无愧于它的名字,整个崖壁看上去就像弯曲的月亮,下到大约一个人高的地方,头顶便会尽数被上面的草丛和石壁遮住,比在上面的时候更暗了几分。 换了几个地方都一无所获,钟昭被火折子燃烧时氤氲出的烟熏得眉头微蹙,很轻地啧一声,右手空闲下来将它握住,却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他身体反应比脑子快,在还没判断出那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往旁边一躲,双脚和右手全部失去支点,整个身体全靠右手攥着的短刀与崖壁相连。 然后下一瞬,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一个不知死活的青年男人,就擦着他的鼻尖滚了下去。 此人穿着一身非常常见的粗布麻衣,光靠衣物并不能判定身份,但钟昭在他身体往下跌落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对方的脸。 这是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巡卒,还是跟江望渡关系很近的那种,三年前那个雨夜里,钟昭将李春来护在身后,同他打过照面。 见此一幕,钟昭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立刻想到恐怕楚三娘就在附近,还不知道江望渡会是个什么光景,当下顾不上继续帮谢停找什么无忧草,右手往上攀住突起的石块,尽量快地翻了上去。 —— 在崖壁上挂着时,每时每刻都过得很慢,钟昭只能大概估算一下,觉得应该过去了两柱香左右。 而在这个时间里,悬崖上方显然进行了一场追逐战,他刚刚看到的巡卒就是不敌对面,被楚三娘或其手下一脚踹下去的。 钟昭弯身用火折子照着沿途的草丛,一路循着越来越多的血迹往北走,离照月崖愈远,林间就愈静,他的心也愈往下沉。 宁王府死士和江望渡今夜在照月崖附近的这场交锋,其实很像上辈子他去杀江望渡时,与对方在京郊树林对峙的情景。 如出一辙的月圆之夜,如出一辙的双方人员有限,如出一辙的难分胜负,如出一辙的不死不休。 钟昭没有立场劝江望渡不要管这个曾经救过他的废太子,可旧恨始终压在心里,谢英不死,他胸中这口气也很难松下来。 但如果死的人是江望渡—— 正在想到这里时泽,他耳中传来刀剑入体的声响,和身处绝境时人从喉咙里发出的闷哼,低声骂了一句,快步朝声源地走去。 “如果江望渡出事,我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钟昭喃喃而出这句话,在此刻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可能会失去江望渡带给他的恐慌,已经完全战胜了他想杀谢英的念头。 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在城门口时,就会跟将江望渡一起走。 在拐过一个弯,来到刚刚那道声响诞生地时,钟昭的火折子灭了,本就微弱的光随之消散,他将东西放回怀里,暗自咬紧了牙。 离他大约几十步远的位置,两人刚结束一场殊死搏斗,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骑在另一人身上,感受到钟昭的靠近,蓦地转过了头。 他们间的距离有些远,谁也没法在如此黑的情况下认出对方是谁,钟昭死死盯着对方隐在暗中看不清面容的脸,开了刃的刀拿在手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在这种走过去就行的时候,他一时竟不敢靠近。 周遭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钟昭隐约有种预感,这个除自己以外唯一活着的人,还有此时就在他身/下刚咽气不久的人,肯定有一个是江望渡。 半晌之后,对面的人先开了口。 他声音带着几近力竭的嘶哑,却依然充满肃杀:“来者何人?” 钟昭一听对方的音色,紧绷的神经一下懈下来,浑身都跟着一松,不由得重重喘了两口气。 是江望渡。 谢天谢地,活着的人是江望渡。 “钟昭。” 钟昭一面报上自己的名号,一面快步走了过去,来到江望渡近前之后,没有马上伸手触碰,而是立刻低头查看对方身体的情况。 也是在这时候,他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实在是太像了。 先前钟昭往这边找的时候就有这种错觉,现在真正垂眼跟江望渡对上目光,他立刻忆起了前世他们双双死去的那一夜。 江望渡明显受了不轻的伤,但好在骨头应该没什么事,双眸因为杀戮而变得血红,大汗淋漓但不失警觉地抬眼与自己对视。 他用来绑头发的发带早就散了,唇角沾上的血活像给他上了一层红妆,看起来宛如一条正在吐蛇信子的毒蛇,既危险又动人。 “若是你笑一笑……”见对方问题不大,很不合时宜的,钟昭想到了上辈子强撑着即将崩塌的意志,与自己求情的江望渡,话到一半又停住嘴,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对方笑一笑,此景此景便当真与前世没有任何分别了。 钟昭不知道的是,正在这时,江望渡也在打量他。 夜行衣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款式可言,亦看不出对面师从何人、出身哪家,无论换了谁过来穿,都是简简单单的一身黑。 同时为了方便行动,通常会做的比寻常衣装紧一些。 钟昭今年二十一岁,身型完全长成,平时穿宽松的官服或常服,在文官里就已经很鹤立鸡群,如今看得无疑更加分明,宽阔的肩背往下是劲瘦的腰,修长的小腿有一半被收进长靴里,通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出矫健和英姿勃发来。 江望渡自下而上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寡言而凛冽,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所有的一切,未达目的前不屑于同他说什么话。 确实是太像了。 “方才宁王叫我走了一趟,菱粉糕已经叫乔梵回去请母亲做了。”钟昭把刀收入鞘中,半蹲下来一把将江望渡拥入怀里,低声道,“很疼吧,我带你回……” 钟昭的话没能完整地说下去。 第132章 因为在他那句回家,马上就要出口的时候,一把匕首突然横在他们亲亲热热贴在一起的身体间,从他的小腹狠狠地刺了进来。 他低下头,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刀柄,江望渡稳稳握在上面的手,以及从自己身体往外涌的血。 “轻舟,你怎么……”大口大口的血从钟昭嘴里溢出,惊骇和不解占据脑海,他皱起眉,身上的力气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流失。 “我也不想这样。”江望渡额角的青筋凸起来,从齿缝中说出这六个字,又将刀从对方身体里拔出来,快准狠地捅出第二下,“要怪就怪你今夜出现在了这里。” 钟昭的上身往一侧栽,眼神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逐渐被了然和狠戾占据。随即他一手盖住江望渡正欲抽刀离开的手,一手桎梏住对面这人的后颈将人往地上摔。 依靠惯性的作用,双双倒在地上以后,钟昭按住江望渡的手腕,将匕首拔出来扔到一边,紧接着重重地掐住了江望渡的脖子。 以往在榻上胡闹的时候,钟昭也不是没这么做过,但那只是点到为止的玩乐,不会真的使人窒息,可是今天跟从前截然不同。 他当真用了力剥夺江望渡呼吸的权利,江望渡也没有手软到哪去,抬起一条腿,发狠地用膝盖抵在了他还没止住血的伤口上。 看着江望渡在这种境地里,依然出现在脸上的森然笑意,和压抑良久的癫狂神情,钟昭在霎时间想清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什么今生的江望渡没有作恶,与前世不能相提并论,他们明明,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怀远将军当真忍辱负重,陪我演这场戏辛苦了。”钟昭禁不住仰头笑了一声,忽然觉得世上之事何其荒诞,他以为重生是老天给他一个人的恩赐,能让他改变家人命运的同时,拥有一个真心相伴的爱人,却原来回来的不止钟昭一个,他的仇人同样活了过来。 气血直直地往头上涌,愤怒、痛恨和委屈憋闷一齐发作,他的双目也早已变得猩红无比。 钟昭不顾小腹漫上来的痛楚,俯下/身附在江望渡的耳边,一字一句道:“原来是你啊。” ----------------------- 第105章 激怒 钟昭,就这么贱? 钟昭虎口卡着江望渡的咽喉, 对方一下一下有力跳动着的脉搏,通过两人紧挨着的皮肤,在他掌心里宣泄着非同一般的存在感。 月光凄冷, 楚三娘死不瞑目的尸体横在一边, 江望渡被掐得满脸涨红,见钟昭仿佛完全不知痛,只能用了全力去掰他的手。 此时钟昭已经从最初的滔天愤怒中抽离出来,理智稍稍恢复,手下也松了一些,让对方得以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大口喘气, 腾出一只手握成拳头,不带分毫容情地重重锤在了江望渡的小腹上。 五城兵马司派到城外的巡卒和宁王府死士这一战中,江望渡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身上的伤并不比钟昭挨的那两刀轻,这一拳砸下去, 他面上的血色急速消失, 因为疼痛弓起身体, 又很快被钟昭按回原地,只能生生忍受这份痛楚。 “不是第一次捅我刀子了,还没记住往这扎不会死?”恨意和失望堆积到极致,钟昭却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前胸的位置,“要朝这里来, 这样才永绝后患。” “从前你总是说我疯,你又好到哪里去?”钟昭小腹的伤口未经处理,流淌出来的血染红了他们两个人的衣襟,其中有几滴飞溅在了江望渡惨白的脸上, 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泼了血的观音像,“没立刻赏你下地狱还不偷着乐,居然上赶着教我怎么宰了你?” 钟昭听着对方的嘲讽,总算意识到在之前双方的交锋里,江望渡还对他留了情,若按今天这种程度,他们都走不到上榻这一步。 “将军谬赞了,跟你比不了。” 他嗤了一声,右手上移将手指探进江望渡的发间,扯着对方的头发将人往地上砸,“委身前世杀了你的仇人,这滋味怎么样?” 说着,钟昭钟昭眼神一厉,出声问道:“好受吗?” “好受啊,怎么不好受。”江望渡额上破开一个洞,就在先前钟昭无数次亲手为他上过药的、谢英用砚台给他砸出来的旧伤上,直接将原有的疤痕覆盖,从里面汩汩流血。他闭了闭眼睛,拼命缓解往上涌的眩晕感,咧嘴笑道,“如果你连这点用都没有,也实在是太废物了。” 钟昭做刚刚那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多想,此时看到对方眉骨旁边的口子,显然也一念记起了自己曾经多么想让那里恢复如初。 不过当然,他只恍惚了那一瞬,就成功被江望渡的话气到眯起眼,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既然已将选择了装,为什么不装好一点?”即使再怎么想强装镇定,钟昭问出这话的时候还是觉得心绪难平,索性将头埋进江望渡的颈窝,一口咬上对方的肩膀,意味不明地低声倾诉道,“轻舟,我把我们的事告诉父母了。” 江望渡在他身子低下来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屈起肘往人背上砸,钟昭闷哼一声没躲,他闻言却怔了一下,喃喃道,“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有一个喜欢的人,而且是一个男人,所以此生都不会成亲。”事情是他自己做的,如今想来尽管非常愚蠢,钟昭却也没什么羞于承认的,语气里三分对对方的恨之入骨,七分对自己的怒其不争,自嘲一声说道,“我娘告诉我,不跟女子成亲,跟男人成亲也可以,如果你肯跟我回去,她愿意把你当另一个儿子看。” 江望渡被钟昭咬得浑身发抖,再开口的时候语调里都带着颤音,嗓子完全哑了下来,“那只能说明你们一家都太天真,我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们这么想?” 他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再开口的时候里面已经饱含讥讽,声声有力地道:“莫说上辈子,单论今生我带人去抢摘星草,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站在你对面?” 江望渡深深地望着钟昭,像是要把这个人烙印进自己的骨髓里,嘲弄一笑,眼眉上挑道:“钟昭啊钟昭,枉你重活一生,还是被我耍得团团转。父母妹妹死无全尸的感觉如何,第二次被我开膛破肚痛不痛快,跟自己的仇人搞一起,还闹到要见父母,见父母……” 话到此处,钟昭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如果说刚刚的他还尚有几分理智,那么现在就是真的是前所未有地失态,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刻将人杀死在原地。 而正在地上躺着的江望渡,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伸出一只手拽住钟昭的领口,将人往自己身前拉,旋即怪笑了起来。 “你想让我跟你去见父母?”江望渡脸上露出近乎愉悦的表情,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轻,同时拍了拍他的脸,“忘了我做过什么吗,钟昭,就这么贱?” 钟昭感觉脑中嗡的一声,被这毫不留情的话激到双手发颤,忽然想起了前世孙复婚宴上,自己在墙头看着江望渡喝到烂醉,听着对方说出的那句:“罪孽深重。” 在这一刻他深深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想错了,江望渡能跟谢英搅到一起,怎会知晓良善这两个字怎么写,他说自己罪孽深重,怕不是在回味那一晚的杰作。 胸腔里的火焰被重新点燃,而且烧得比一开始还要炽热许多,钟昭一把扯过江望渡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了十余下,声音扭曲到极点:“你根本没后悔过!” 江望渡在跟楚三娘搏斗时,就已经失掉了大部分力气,未在钟昭靠近的第一时间送他入黄泉,现在已经没有了反杀对方的能力。 在这般接连几下的撞击中,他口中开始溢血,听到这话却依然用力点头,快意无比道:“是!说什么后不后悔,我从来没想过。” “灼与,你也不是小孩了,在官场中浸淫四年,难道还没学会什么叫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谢英会倒,不是因为他作恶多端遭到了报应,而是因为陛下不需要他了;真正什么都没做错的李春来是什么下场,难道你想象不到?他为之前那次西南水灾出力多少,被杀时可有人因为这个为他求情?没有,一个都没有。” 顿了顿,他继续道:“如果,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陪你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浪费这么多时间。我会连你也不落地把你们一家烧成灰烬,铺在怀远将军府的鹅卵石路之下,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把你们踩在脚底下!” 这等跟往自己脸上抽耳光没区别的话灌入而中,钟昭简直要被巨大的愤怒和痛苦淹没,红着眼睛紧咬牙关,拾起散落在一边的匕首,朝着对方的脖颈刺了过去。 第133章 而江望渡则高高地昂起头,通身上下没有半分畏惧,从容地合上双目,一副决然赴死的模样。 谁知一息,两息时间过去—— 江望渡感觉到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把刀正悬在自己喉间,钟昭竟然在最后关头控制住自己,没有由着它落下。 “你想激我杀了你。”怒到极点,心脏跳到差点蹦出胸腔的时候,钟昭反而相当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见江望渡睁眼,他扬手将匕首一丢,那东西裹挟着破风的声音飞到了一旁的树上,光看刺入的程度,都能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 钟昭啧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都是伤,眼神都有些涣散的江望渡,暧昧地捏住他的脸捏了捏,语气森然中又透着一丝鬼气:“楚三娘没能得手,谢英就在附近。你之所以对我说这么多话,就是想把我所有恨转移到你身上,忘记他这个下命令的人,对吧。” 这话一落,此前一直都没露出什么败势的江望渡陡然间面色一变,眼珠在眼眶里快速转了两下,还想继续隐瞒,张口反驳道:“讲的什么狗屁话,我……” “不得不说,你很聪明。”钟昭已经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于是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江望渡的话,只不过这个答案也不比江望渡自己的说辞,令他感到好接受。 “摘星草是谢英让你夺的,目的是为了救宋欢,你为了让谢英请张太医救你娘,所以才来为难我;如果说谢英是刽子手,你不过是那把刀,更该死的另有其人。”钟昭面容冷淡下来,从头到尾地剖析着,话落轻慢一笑,“谢英前世命你去诛杀一个明面上并无任何错处的成年皇子,摆明了将来会收拾你,你对他倒是很情深意重。” 今天谢停的布置瞒不过皇帝,明早天一亮,无论五城兵马司还是负责押送的官差尸体,都会暴露在阳光下,不可能任何有例外。 钟昭本就是谢停训练出来的,用刀用剑的手法跟宁王府的人一模一样,即使现在赶去杀了谢英,也大可以把一切推到他们身上。 “江望渡,我不会杀你,至少今夜不会。你不是宁可自己死,都要让谢英活下去吗,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我偏不让你如愿。” 直到此时此刻,江望渡脸上才真真正正地有了一点慌张的神色,他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语调阴冷地问:“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诉陛下吗?” “三年前宁王告发谢英,我没站出来帮忙,可以说宁王被圈禁,我也有责任,在陛下眼里,我没有杀他的理由;除非你把前世的事告诉陛下,当然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要他信才行。”钟昭懒得再同江望渡废话,抬手按住对方小腹被自己打出来的伤,“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重生回来的?” “……” 对方摁在他伤口上的手一点都没留情,江望渡不出片刻就疼得大汗淋漓,却抿紧了唇不肯回答。 钟昭抬手扇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装死还有用吗,说话。” 江望渡垂下眼,低声道:“永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夜。” 永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五。 钟昭颔首,随即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目血红,不由得露出了一记痛到麻木的嘲讽笑容。 那是前世今生,他跟江望渡第一次相见的日子。 也就是说江望渡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重生而来的钟昭,自始至终都在与他演戏。 而今钟昭再回忆起他当初上前几步,将拱手朝自己作揖的江望渡扶起时,对方身体突如其来的轻颤,总算明白了是何缘由。 在江望渡看来,自己是刚把他一剑穿喉,还砍下了他头颅的仇敌,再次面对面站着,还冷不丁靠近要碰他,不觉得怕才怪。 “畜生。”钟昭扯了扯唇道。 第106章 恩断 哭什么? 头上伤重会致人眩晕, 江望渡现在根本站不起来,钟昭说完那番话转身便要离开,但是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 站定回过了头。 江望渡此时正十分艰难地用手拄在地面上, 想要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看到钟昭伸手过来,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 但钟昭只是从江望渡的腰间,取走了他已经收回剑鞘的剑。 “差点忘了一件事。”钟昭将剑换到左手拿着,拇指向上勾了一下剑柄,看到一小截削铁如泥的利刃从剑鞘里出现, 又随即不咸不淡地笑笑,然后把它收回去。 “我不想欠别人,尤其是你。”这一夜受到的冲击过大, 小腹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止住血,钟昭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也显出几分苍白, 说的话却犹如饱经打磨的刀, 带着不愿藕断丝连的决绝, “三年前,你因为我断过一次腿。” 江望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随着这话落下,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钟昭垂落在身边的右手,指尖用力到泛起白,明明在摇头, 却只能发出几道气音:“不,不要——” 钟昭低头看着对方握上来的手,刚刚江望渡拿匕首刺向他时用的就是这一只,掌心还沾着一层从他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那些鲜血还没有凝干, 眼下就这么转移到他的手背上,活像是什么专属于他们的命运红线,扭曲而残酷,血腥而婉转。 “我是文官,即使腿被折断也能写折子拟条陈,抵消不了将军当年为了救我而耽误的公务。”钟昭任由对方用一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表情牵着自己,小臂往上一抬,江望渡的手也跟着高高举起,被迫扬起脑袋同他对视。 说着,钟昭左手一挥,通身雕着雄鹰图案的剑鞘,便猛地砸向了自己的右臂,江望渡失声已久的嗓子终于再度发出声音,一声嘶哑的惊叫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 在这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凉:“阿昭!!” “……”这一下太快太狠,饶是钟昭也嘶了口气,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后背止不住地发抖,过了很久才强自镇定下来。 骨头生生被打断自然很疼,如果动手的人同时也是受伤的人,还要先过自己心里的那一关。但此刻看着自己软软垂下来的右臂,钟昭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快意。 转头望向满脸空白的江望渡,他这才平静地补充上后半句话:“这份恩情,我还给你。” 话落,钟昭便要直接拂开江望渡的手,但还没等这个动作做完,他又慢慢停下来,沉默片刻以后,摸了摸对方的脸。 江望渡的眼泪来得又快又急,仿佛都没有在面上停留超过一瞬的时间,就忙不迭地往下滴,随即直直砸入地面之中。 “哭什么?”钟昭看着江望渡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忽然觉得这场面非常可笑,无论自己还是他,“比起让我全身而退,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我从没……”江望渡费力地半跪起来,说到一半又顿住,哑着嗓子喃喃,“你太狠了。” 他们之间本就是自算计起,当然也很难得到善终,双方都清楚这一点,只是着实快了一些。 今天这一刀捅出去,江望渡自知他们都无法再回头,但他也没想到钟昭居然能对自己动手。 要知道断骨不像他以前在胳膊上划一道伤那么简单,治起来要花不短的时间,钟昭作为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工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眼下右臂重伤,对他来讲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而钟昭做这一切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跟他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 江望渡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这个字,钟昭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险些崩盘,抿着唇压抑半晌,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江望渡的衣领,完好的左臂猛然间发力,让对方的身体贴近自己,弓着背对上江望渡的眼睛,近到几乎脸贴脸。 钟昭反问:“我狠?” 江望渡嘴唇颤抖,没有回答,钟昭于是再次开口,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火星子:“将军既如此说,我倒想问问你,我爹我娘我妹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钟昭给江望渡拿的各种药膏,绝大多数都有钟北涯的手笔;姚冉记得他的口味,有事没事就惦记给他做吃的;钟兰总共也没几岁,跟师父学做木工,紧赶慢赶地替他打桌子。 见江望渡狼狈地转头,哪怕被他按着脑袋都不肯与自己对视,更不愿回答,钟昭不由得悲从中来,声调也跟着转厉,“你就为了一个谢英,不惜拿他们的死刺激我;我没认出你是谁,受这些算我活该,但他们做错了什么,前世被你用火烧死,今生被你这么糟践?” 话到此处,钟昭索性也不想再听江望渡答话,兀自钳制住对方的下巴道:“不过没关系,你就等着明日清晨,跟徐文钥一起去照月崖下拼凑谢英的尸身吧。” 第134章 言毕,他一手刀劈在江望渡的后颈,眼看着人倒下,起身走了。 —— 将江望渡远远甩在身后,钟昭总算分出精力料理自己身上的伤,就近弄了点对止血有帮助的草药,简单处理了一下小腹上的伤。 感受到体力稍微恢复,他又捡了几根还算笔直的木棍,将里衣撕下来一片分成几条,动作干脆地将自己的右臂固定起来。 做完这一切,钟昭自觉可以撑一段时间,左手掂了江望渡从京城带到西北、又从西北带回京城的剑,开始在附近搜寻谢英的踪迹。 一刻钟之后,他看到了自己当初跟江望渡一起站在城门外,眼瞧着谢英坐进去的那驾马车。 目前他所处的地方是照月崖另一个方向的崖边,只消再走几百步就会跌落至底,钟昭拿剑挑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没有人。 他挑了挑眉,静下心来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再然后一把剑就朝着他后背刺了过来。 钟昭迎着这阵微风转过头,连兵刃都没抬起来,挥手便将谢英双手握着的剑弹飞出好几米远。 四目相对,看到出现在这里的人是他,谢英显然也吓一跳,打量人几眼:“钟昭?你怎么……” 他本来想问对方怎么在这里,又为什么要穿一身夜行服,但这句话还没说完,谢英的目光就往旁边一偏,认出了钟昭手里的剑。 刚刚那场死伤惨重的搏杀,谢英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进来,可楚三娘他们毕竟是冲着他来的,谢英在一旁也没少跟着担惊受怕。 对于这把江望渡佩戴了很多年、刚刚还救了自己一命的佩剑,他当然印象深刻,不可能不记得。 “你把轻舟怎么样了?”谢英脸色巨变,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破口大骂道,“尽管我如今不是太子,已经管不了你了,但江望渡还是西北主帅,五城兵马司提督;你怎么敢拿他的东西,你……” “放心,他好得很。”钟昭一点也不想在立这里,看谢英表演他跟江望渡间的主从情深,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毫无迟疑地一剑刺向对方因高声指责轻颤的喉结。 血溅出来的那一刻,他非但没有将剑拔出来,还勾了一下嘴角,就着这个姿势往前走,直视着谢英瞪得老大的眼睛,手腕一抬,那剑就在谢英的脖子里转了起来,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搅动声。 不过当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声响落在钟昭耳朵里,只会让他的身心都感到无比愉悦。 前世砍了江望渡的头,今生又把剑捅进了谢英的喉咙中,这怎么能不算是一种成就。钟昭也不管谢英还能不能听见,轻轻地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托怀远将军的福,下官送您一程。”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钟昭顺势松开手,任由江望渡的剑就这么留在谢英的身体里,手上骤然发力,提着对方的肩膀把他送入马车中,将其整个掀翻滚下了悬崖。 能让这驾马车运行起来的车夫和马全死了,唯一幸存的诸多木板也在崖壁的摩擦下分崩离析,断裂和粉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惊起了一堆原本隐于林间的乌鸦。 钟昭收回视线,往后走了几步。 刚刚他一路过来时数过人头,还翻开倒在地上的尸体一一看过,再次确认了楚三娘的人和五城兵马司巡卒并无一人存活。 现在江望渡还醒不过来,钟昭的目标只剩下一个。 前世谢停曾经给过机会让他去杀、他却看在对方是个孕妇的份儿上,没有真正下手的宋欢。 宋欢并无半点武力,只依附于谢英存活,这种时候不可能离得很远。钟昭分开快到膝盖高的野草,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找到了她。 此时她正惊恐地坐在地上,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能叫人看得清楚些,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短匕,见钟昭走来,下意识向后挪了几步。 在这个慌乱的动作之下,她下摆的裙子也跟着往上蹭,继而露出一点被血染红的裙摆。 钟昭见状避开视线,不去看眼前的一幕,手却相当利落地掐着对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一把掼在了一旁的树上。 无论是前世她踩着他们一家人的尸骨治好了蛇毒活下来,还是目睹自己今天杀掉谢英的全过程,钟昭都不会再留这个废太子侧妃。 不过宋欢确实孱弱,本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年纪又小,纵然钟昭而今已经被仇恨占据全部思绪,见到她时还是默了默。 “闭上眼,心里默念几个数。”他慢慢收紧手,语气说不上是命令还是宽慰,比起刚刚面对谢英时多少带了点温柔,但仍然没有留情的意思,“一会儿就不疼了。” “钟大人,我,我……”宋欢慌不择路,努力向他彰显自己的脆弱,捂着肚子央求道,“我怀孕了,求你,求求你……” 钟昭闻言,表情微微一变。 怪不得在城门口脸白成那样,原来不是如她所说一般来了月信,而是腹中怀了谢英的骨肉。 前世谢时遇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怀上的,但与那时不同,如今谢英刚被废,她不敢说也是寻常。 钟昭上次已经因为这事放她一马过,现在自然不会再心软,发了狠便准备送她去和谢英团聚。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宋欢用一种孤注一掷的语气,拼尽全力地叫出了一个称呼。 “表,表哥。” 第107章 真相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在对方嘴里听到这样的称呼, 钟昭的手不由得松了一点,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原本姓谢,西南潭中人。”见他态度有所软化, 宋欢立刻抓住机会, 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八年之前,我爹死于孔世镜私自开采的矿洞中;为了活下去,我哥带着我一路往京城走,中途得到贵人的帮助……” 以前钟昭想不明白,为什么谢英出事以后, 宋喜不跑就算了,还有胆子去自己背弃的前主子那里寻求庇护,现在看来他当年得以进入东宫, 背后本身就另有推手。 而今他重返晋王府,也不过是回到自己一开始待着的地方。 甚至连宋欢跟谢英的初见, 应该都不是一个巧合。 “皇后, 对吗。”八年前谢衍还小, 这样的事不可能由他牵头,钟昭慢慢将自己扼在宋欢脖子上的手放下,看着对方扶着身后的树一点点滑到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片刻后忽然问道,“也是贵人让你哥去当太监, 后来又让你引荐他伺候谢英的?” 宋喜的年纪比钟昭大一点,这么说来也是他的远亲。钟昭想起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对方总是笑眯眯的德行,一时感到荒诞无比。 看宋欢这一张口就知道要叫他表哥求饶的模样, 这对兄妹应该从头至尾都清楚他们的关系。 怪不得那时候他去晋王府问表妹的近况,谢衍着意说了一句,即使她还活着,他们都不可能履行幼时订过的娃娃亲,成为夫妻。 皇后派到谢英身边的探子,宫女出身的废太子侧妃,若不出意外,她此生都不会有别的路走了。 “皇后娘娘对我二人恩重如山,为了达成目的,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跪在地上咳嗽半天后,宋欢艰难地抬起头,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痛色一闪而过,只不过也只是一点点,很快就被更深的恨意取代,高声道,“孔世镜私掘金矿,致使家父在内的百余名矿工死无全尸,废太子不问钱款来源,直接便将赃款收入囊中,他们都该死!” 钟昭闻言心情复杂,久久不语。 作为谢英养在东宫的爱妾,他平时毫无和宋欢见面之机,两辈子都算上,钟昭也只在被派去杀她时,匆匆地看过一次她的模样。 而且因为隔着烛火,身边还有丫鬟,瞧得并没有很分明。 那时宋欢笑着给自己未来的孩子做衣服,钟昭还以为她是真的天真烂漫,然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眼下她脖颈布满掐痕,面容扭曲嘶声尖叫的样子,可悲又可怜,哪有半点不谙世事的情态。 “既然这么恨……”钟昭尽量在不触及她皮肤的情况下撩开对方额前的碎发,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现在还要陪着他一起走,为什么还要给他生孩子?” 谢衍府里那些侍女,全都是按照宋欢十岁出头的样子找的,跟真正二十岁的宋欢并不太一样。 看了半晌以后,钟昭垂眼的同时撤开手,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世上的事情何其玄妙。 前世他下意识觉得宋欢像她妹妹,却不想她们真的是表姐妹,如今钟兰一天天大起来,跟宋欢在容颜上确实有几分相似。 第135章 但有所不同的是,宋欢露出真实面目囿于仇恨的样子,比起钟兰,倒更接近前世的钟昭。 “如果这时候走,皇后娘娘一定会命我把孩子打掉;我那个时候就想着,只有待在谢英身边熬过头三个月,才能坐稳这一胎,这辈子才能有一个属于我的孩子。” “我跟谢英不过虚与委蛇,此心总得找一个寄托才能活下去,表哥想必也是能理解我的。何况孩子是孩子,他还没降临在世上,哪能知道这些事呢?”听到钟昭的问题,宋欢声音十分哀凄,说到一半又像是怕对方因为谢英而迁怒自己一样,又紧接着补充道,“表哥放心,如今废太子已经死了,他绝对不会对我的孩子造成影响。” “没问你这个。”对于谢时遇的人品脾性,钟昭从来都没有怀疑,只不过宋欢在舟车劳顿之下又被吓了这么久,已经出现小产的征兆,他于是蹙着眉头想了想,动作轻快地在宋欢身上点了几个穴,等到对方的脸色好了一些,没什么表情地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也最理不清的问题,“三年前江望渡临走前究竟说了什么,谢英要打他?” 对于谢英和江望渡的关系,钟昭在旁边看了许多年,也算是有那么几分了解;他们相识时还很小,两个人又都是不受待见的庶子,大概也曾有过交心的时候。 诚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谢英的言行愈发狂妄嚣张,两人离了心,但刚刚看到他手里的剑,这人对江望渡的担忧也不似作假。 在还不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的时候,钟昭并没有怀疑过江望渡‘因为孔世镜的账被算在自己头上,所以惹怒谢英’的说法,可是如今想来,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江大人那时候大骂孔世镜眼看百姓受苦,还能一个劲儿往自己腰包捞钱,落到那个下场是活该,顺便……把废太子也贬进去了。”彼时江望渡与谢英发生争执,宋欢就在现场,直到现在她提起江望渡说的话,脸上仍有几分赞许和快意,顿了顿道,“后来我就出去了,没有亲耳听到,但据说……” “……”凭江望渡一贯对谢英的态度,以及维护对方的行为,可一点都不像会讲这些话的人。钟昭心里有个念头缓缓成型,让他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沉默了好半天后出声追问,“据说什么?” 宋欢眼见人表情有异,咽了咽口水才道:“据说,江大人告诉废太子,如果他肯安安分分的,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在外面惹不该惹的事,自己还能替他周旋三年。” 三年,三年,三年。 钟昭听着宋欢的回答,猛然想到谢英在城门口质问江望渡,脱口而出的那句三年,以及江望渡从前语焉不详跟自己说的很多话。 “太子可以倒,甚至也可以死,但是不能是现在。” “灼与,我良心不安。” “我不知要怎么跟你解释,但太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钟昭看向宋欢问:“江望渡知道你如今有孕在身吗?” 宋欢不知何故,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半晌后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不知。” 这两个字传入耳中,钟昭蓦地笑笑,若江望渡一早便知宋欢有了这个孩子,还愿意这么掏心掏肺对谢英,那倒确有几分可能是出于关系好,没有其他原因。可是一旦他不知道,这一切便都串了起来。 钟昭用力闭上眼睛,如江望渡所言,现在他确实明白了。 在谢英做的恶事的加持下,那一方擦着眉骨飞过去的砚台太重,打破的远远不止江望渡的额头,还有他跟谢英所有少时的情谊。 江望渡并非钟昭一直以来想的那样愚忠,惑于故旧之情,正相反,他跟谢英两世都翻了脸。 上辈子大胜玉松班师回朝,江望渡决然与谢英断交好几年,直至谢英独子出生、显露出帝王之才,其他皇子又接连出事、摆明了能力不济,再这么僵持下去对大梁江山无益,才重新回到对方麾下; 而这一辈子,江望渡更是在走之前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谢英,他们的交情只能再维持三年。 三年这个数字没什么特殊,不过是以永元三十三年算起,宋欢怀上谢时遇需要的时间而已。 这么久以来,江望渡想保的一直是谢时遇,真正想扶持的也是谢时遇,至于谢英只要别死得那么早,荣辱与生死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当巫蛊案一出,他才愿意站出来作证,因为在江望渡看来,皇帝确实到了要动谢英的时候,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人; 只要拦住谢停和钟昭,等到这个孩子投胎,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宋欢对谢英深恶痛绝,却不得不与他日夜纠缠,连带着对男女之情也很绝望,扳倒孔世镜以后就一门心思搜刮大夫,想给后半辈子说服自己活下去找个由头。 而江望渡知道她腹中孩子有做皇太孙的命,默不作声地为她拖延着时间。两个人明明没有交流,也不知道对方经历过什么,怎么想的,最终指向的却是同一件事。 结合前世的经历,大梁这代皇子确实没有能拎出来的,谢衍目前看着虽然还行,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咔嚓一下抹了脖子。 若单纯出于对社稷的考虑,钟昭也必须承认,谢时遇无论性格还是能力都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原来是这样。”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想到前世江望渡被自己逼到那个必死的田地,都要让孙复带谢时遇先走,此前所有想不通的关窍豁然开朗,“居然是这样。” “表哥?”被钟昭按了几下穴位后,宋欢就感觉好受了很多,此时看到对方肩膀颤抖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何竟有几分心酸,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你……” 余光里有只手在往这边伸,钟昭退后一步,避开了宋欢的触碰。 “真该庆幸你是我表妹。”再度忆起自己只是出现在这里,还没来得及讲明意图,就被疑心深重的江望渡连捅两刀;后来攻守异形,江望渡见杀他无望,宁可自己去死的行径,钟昭眼里的狠意就更深一分,胸中仿佛有火焰在灼烧。 他看着因为这一句话,又开始浑身发抖的宋欢,明知对方无辜,还是抑制不住身上的戾气,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但凡你不是,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说着,钟昭一把扔了江望渡的剑鞘,转身便要走。 宋欢低头看了那东西几眼,突然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往前一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钟昭漠然道:“放开。” “贡院起火,西南金矿,巫蛊之术……江大人都没有站在废太子这边,可见并非没有底线之人,而且我看得出他心里是很喜欢你的。”宋欢扬起头哀求,“表哥,我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尽管以前立场不同,但现在左右谢英已经死了,你们就好好过下去不行吗?” “……喜欢?”重生的只有他跟江望渡,很多事宋欢都不知道,所以往往好意也会办坏事。 钟昭听着这些话,只感觉有千万根针在一同往自己的心里扎,许久后才道,“你想多了。” 第108章 哽咽 在姚冉的印象里,自己儿子极少流…… 钟昭在宋欢的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拂开她的手准备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蒙蒙亮。 不过刚走出去没几步,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 又蓦地转过了头。 虽然在钟昭的帮助下, 宋欢的状态已经比躲在草丛里的时候好了不少,但受了惊吓的孕妇到底要比要比寻常人虚弱很多,钟昭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再次坐在地上,后背轻轻靠着树干,一边抚着心口一边尽量有规律地吸气呼气。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 宋欢抬起头问道:“表哥?” 虽然在刚刚的交谈中,钟昭已经得知了自己跟她有亲的事实,也能够接受, 但是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会下意识蹙一下眉。 顿了片刻, 他没有说话, 只是视线下移, 看了一眼对方颈间根本无法忽略的青紫色掐痕。 “是废太子弄的。”宋欢留意到他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受到一抹一碰就会发酵起来的胀痛,马上开口道,“离京途中,我跟废太子发生了口角, 盛怒之下,他就扼住了我的脖子。” 说到这里,她先是看了一眼钟昭的表情,而后又道:“若非我奋起反抗, 拿起身边的……” “这件事一旦报上去,陛下一定会派锦衣卫密查,仵作验尸,很容易就能模拟出他的伤,大概是什么样的人所为。”宋欢的前一段话没什么问题,但钟昭听到后面,发现她竟然想将谢英的死揽到自己身上,立刻开口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你不可能给谢英带来这种伤口,这样说除了会让人觉得你跟凶手有关,对谁都没有好处。” 第136章 上一次出于自保,在贡院杀了项远山和项青峰,被人顶罪到最后的结果,就血淋淋的摆在这里,钟昭感受着自自己右臂传来的一阵又一阵隐痛,扯了一下嘴角道:“你无端掺和进来,只会让我的处境变得更难,不该做的事少做。” 宋欢仰着头和他对视,还想再最后争取一把,急急地道:“可杀死废太子是多大的罪,我如今身怀有孕,怀的是他唯一的骨肉,锦衣卫不敢把我怎么样,陛下或许也会对我网开一面,但你……” “你也说了,是废太子。”钟昭出声打断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遂直接说道,“我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事,就有躲过追查的办法,顾好你自己的身子,少来管我。” 话落,他并未跟宋欢废话,也不再看对方担忧的眼神,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转身朝家的方向疾步走去,没有再回头。 一个多时辰后,钟家院外。 钟昭一只手臂贴在身侧,另一只手捂在小腹间,脸上还有几滴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液,才刚推开家中后门,就见到了明显一夜没睡、依偎在一起等他回来的父母。 而在他们身边,甚至还有紧赶慢赶、刚从城外寺庙回来的秦谅。 “我从乔梵那里听到消息后,就立刻启程回来,只不过到这里的时候,岳丈已经平安归家,倒是你被宁王殿下派了出去,所以就来这边一起等。”钟昭穿了一身纯黑衣衫,并不会轻易让人看见上面沾着的东西,再加上他还低着头,秦谅一马当先走上前来,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他指间和脸上的血,面色霎时间变了,“小昭!你……” 这几句话间,钟北涯和姚冉也相携走上了前来,反应跟秦谅如出一辙,后者更是抑制不住地从嘴里发出一声惊叫,随即双手发颤,轻轻摸上了他无力垂着的右臂。 “这,这是怎么回事?” 姚冉的声音打着抖,又很快回过头对丫鬟道,“快找个剪刀来,把我跟老爷的药箱也拿出来。” 家中唯一有官职的人一夜未归,冷不丁回来又是这般模样,门口这里立刻乱成了一团,钟昭的耳边尽是不同人的呼喊和问询,扫了一圈周围后唤道:“水苏。” “公子放心。”自去秦谅府上见过赵南寻之后,水苏的心彻底安稳下来,望向他的眼神虽同样担忧,但立刻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转头吩咐道,“去工部替公子告假,回来以后将大门关闭,任何人不得高声喧哗,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身后水苏做的那些布置,钟昭已经听不太清楚,自他小腹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时辰,可以说有一半的时间,钟昭都在强撑精神。如今两只脚迈入家门,他总算稍微松了口气,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姚冉身边的丫鬟动作很快,钟昭还没有走进卧房的门,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剪开了他手臂的衣服,只瞧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水苏吩咐完门房和护院,疾步走来驱散几位主子身边的人,折身问:“老爷,夫人?” “不像摔出来的。”钟北涯心疼得整张脸都皱到一起,这话一完,姚冉就点了点头,心中也明白钟昭大概是遇到了一点不能随便对外人言的事情,于是对水苏说道,“让所有人离远一些,昭儿身上应该不止两处伤,擦身换药这种事都由你和乔梵亲自来,辛苦了。” “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有事您随时吩咐。”始终默默跟在边上的乔梵摇了摇头,又板着一张脸转过身对水苏道,“我先去打水了。” 水苏忙颔首:“那我去拿换洗衣服,一会儿直接去公子院里。” 记载中无忧草生长之地很陡,唐策回去之后把这事一说,钟北涯也不是没想过儿子会受伤,但怎么都没料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边往房间走边瞧伤,自然做不到绝对精准,但他跟姚冉刚刚看得很清楚,钟昭小臂处有道不宽不窄的淤痕,就在他断骨的地方。 如果他估计得不错,起码这一道伤是钟昭自己弄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呢? 钟北涯心里有很多疑惑,只等把人架回卧房,再仔仔细细地探问。边上的姚冉和秦谅都没有再多言语,抱着的也是同样的念头。 可当马上就要来到榻边,让钟昭躺上去时,他却忽然停在原地,攥住了父母扶着自己的手。 然后在二老焦急无比又疑惑的目光中,钟昭放下双膝跪在地上,注视着他们因为等自己太久而满是倦容的脸,埋首磕了个头。 姚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但钟昭身上悲怆的意味太浓,她也怔怔地跟着停顿片刻,过了会儿才想起来去拉对方起身。 但也就是这一拉,又很快让她愣在了原地:“昭儿?” “我……”钟昭张了张嘴,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能出口,那些因今夜得知了太多令人痛彻心扉的真相、又绝不肯在江望渡面前流下的泪,忽然在此刻掉了下来。 眼下天已经完全放晴,日光从卧房开着的窗子处透进来,姚冉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看着钟昭的眼泪从眼眶滑落,一滴滴砸在自己手心里,直至形成个小水洼。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优秀早慧的长子极少流泪,上次像这样哭,还是在刚得知她身中蛇毒,弄不到摘星草就只能等死的时候。 而今站在钟昭面前的都不是什么外人,除了父母外就只有一个秦谅。钟昭两手支在身前,忽而想起自己在不久之前,刚刚陪江望渡去祭拜了一番死在火场中的诸位举人,回来之后便按捺不住,直接将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钟北涯和姚冉并非专断之人,对他的包容达到了一个他自己事先都没有想到的地步,那时候钟昭还在心里窃喜,想着谢英掌权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式,江明在江望渡幼时就没怎么管过他,今时今日自然也没有脸干涉对方的婚配,只要他把自己的父母搞定,哪怕花得时间长些,他们总能修成正果。 谁知世事变化无常,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钟昭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父母的谅解,可是还未来得及想到怎么跟江望渡说这件一旦开口就很像求爱的事,就先得到了对方毫不犹豫刺来的两刀。 “小昭,没事的。”秦谅在非朝堂以外的地方并不善言辞,将一只手搭在钟昭的肩头,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如果你信得过我,以后工部的事情你可以口述给我,各种条陈我定给你写得漂漂亮亮,陛下肯定挑不出错来。” “……”尽管不明白让儿子变成这样的真正原因,但钟北涯和姚冉看着钟昭一反常态的神情,也都猜得到这应该跟他能不能在伤好前,继续在皇帝跟前露脸,以至于继续迅速向上攀升无关。 在短暂的错愕过后,他们非常有默契地没有选择立刻询问,而是同样蹲下/身,绕过钟昭伤得最重的两个部位,从外面抱住了他。 “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我们不是都还在吗?”姚冉轻轻在他的背上抚了两把,声音温柔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沟沟坎坎是过不去的。” “你娘说得对,还能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钟北涯只跟人挨了一下就退回原位,视线回到了他的手臂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赶紧去榻上躺着,伤重成这样,莫名其妙磕什么头,我们又不会化成灰消失,礼何时不能行?” 他们不开口安慰还好些,一家人在一起、化成灰这样的话一经说出,钟昭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头痛欲裂,江望渡被他攥着头发往地上按去,姿态轻蔑的那些言语,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循环。 “你想让我跟你去见父母?” “忘了我曾经做过什么吗?” “钟昭,就这么贱?” “对不起。”良久,钟昭终于再次出声,趴在姚冉怀里哽咽道,“对不起,娘,儿子不孝。” 第109章 无忧 世上没有无忧草,也没有无忧人。…… 另一边, 江望渡被钟昭劈晕之后便一直处于昏睡中,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自己的两个副将, 杜建鸿以及孙复。 他是被这二人叫醒的, 刚睁开眼睛就发现,他们大概是叫了自己半天无果,正在七手八脚地将他往杜建鸿后背上挪。 “公子,您总算醒了。”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孙复已经尽自己所能地为江望渡处理了额头和身上的伤口,见他原本耷拉在杜建鸿肩膀上的手动了动, 立刻凑上前来查看他的状况,发现问题不大后当即大骂道,“到底是哪个宵小将您弄成这样, 看伤倒是看不出什么什么特殊的,若让我知道……” “宁王府的人全都死了, 他伤得肯定比我重。”左右先前一直瞒着的事情, 而今已经被钟昭知道了, 江望渡并未明着提到钟昭的名字,却也没了人前人后继续装的心情,回了这一句话之后,便给了杜建鸿的腿一脚,“放我下来。” 第137章 杜建鸿没想到他虚弱至此,还能使出这么大力, 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下又重新站直,想到方才自己跟孙复找到江望渡时,对方倒在一众尸体中间,身上沾着不知道多少人血的样子, 心有余悸地张了张口,想说服他别这么着急下地。 谁知杜建鸿的劝告还没出口,江望渡就像是猜到了他会对自己讲什么一样,皱了皱眉,极不耐烦地接了一句:“少跟我在这里废话,再说一句,明天你就自己上书陛下,从五城兵马司滚出去。” 这话一出,无论杜建鸿还是孙复都不由得惊了一下,他们在西北军江望渡的麾下跟人打了三年仗,并非没见过对方疾言厉色的模样,但在沙场以外的地方,江望渡很少表现得如此强势,多数时候对待他们的方式更接近于朋友。 “属下知错。”杜建鸿被他言语间溢出来的戾气慑住,当下不敢再多言,十分听话地蹲下/身,让江望渡自己行走,“您别生气。” “……”先前在人背上,感受得还没那么清晰,冷不防双脚落地,自己支撑全身的重量,江望渡立刻感觉头上伤的存在感变强了不少,用力闭了闭眼睛,还是身形摇晃地后退几步,直至单手扶上了一旁的树,才将将定在原地。 顿了顿,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没理会杜建鸿的告罪,兀自问:“废太子现在身在何处?” 一如钟昭之前猜的那样,谢英所在的地方确实离这里不远,江望渡抬头看着泛起鱼肚白的天,就知道距离自己跟钟昭对峙之时,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子,去杀一个武学不精的人的时间是十分充裕的。 而杜建鸿和孙复既然能找到他,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管谢英。 “公子,您头上的伤实在太重,先回京城包扎一下吧。”孙复闻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泪汪汪地上前看着那个刚止住血不久的血洞,停了停又忍不住嘀咕,“原来的疤好不容易消失了,如果让钟大人看见,不知道要多心疼。” “……发现尸骨了吗?”从小跟自己到大的人转移话题,江望渡怎会听不出来,他将脸转向杜建鸿,面容冷峻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垂下来的眼睫却颤了颤。 孙复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他们今天发生了什么冲突,只根据两人过往相处的模式,简单猜测了下钟昭得知后的反应。 但其实说什么心疼不心疼。 提着他脑袋往地上砸的那个人,不就是钟昭自己吗。 “没有。”这样的事本来也瞒不住,孙复之所以没立刻回答,无非是不想江望渡刚醒过来就要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但现在他都问了出来,再顾左右而言他也没用,杜建鸿单膝跪在地上,“属下无能,不但废太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连您的佩剑也……” “佩剑?”江望渡听罢一怔,下意识将手往腰间放,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剑被钟昭拿走了。 两世打交道下来,他很清楚钟昭的为人,知道对方一旦下定决心要报前世之仇,就一定会下死手,谢英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眼下遍寻不到谢英的尸体,自己的佩剑也同样消失无踪,不用动脑子都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照月崖。”江望渡哑着嗓子对面前的两个人道,“人应该在照月崖下,他用我的剑行的凶。” “属下立刻去崖下搜寻,将您的剑取回来。”杜建鸿面色一变,一下紧张起来,相当担忧地分析,“若让徐大人先一步发现这件事,那到时候您就解释不清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朝照月崖的方向走,江望渡却声音疲惫道,“锦衣卫的仵作不是吃素的,只要他没把废太子的头砍下……”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半晌后道:“总之现在去现场没用,只会反惹一身腥,回京吧,我亲自跟徐大人说明情况。” “是,公子。”江望渡已然放下话来,孙复第一个颔首响应,正要往前走,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件差点被自己忘记的事,“对了,说来有个事情很奇怪。” “有话就说。”江望渡在原地站了会儿,因头部受伤产生的眩晕感褪去大半,“别卖关子。” 孙复连连点头,开口讲道:“这对废太子出手的歹徒很奇怪,敢对皇亲国……好吧前皇亲国戚动手,却留了宋欢一条命。” 江望渡听到这个名字,正在向前迈动的脚仿佛瞬间生根,扎进了地里,不可置信道:“什么?” 前世不知道摘星草用在谁身上也罢了,今生钟昭已经知道了宋欢才是那个病人,而且谢英和宋欢从始至终都待在一起,钟昭去找谢英寻仇,也肯定绕不开宋欢。 江望渡甚至没问一句,直接便默认了她会跟谢英一起下地狱,连提都没提一句她的名字。 “真的啊,我也想不通。”孙复挠挠头,伸长脖子左右张望,“她方才就在这里,比我们还先找到您一点,怎么现在不见了……” “在这里。”在他东张西望间,杜建鸿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几百步外一棵树后的宋欢拎了出来,指了指对方脖子上清晰可见的伤,“她颈间有淤痕,或许对查问凶手有帮助。” 如今宋欢已经不再是千娇百宠的太子侧妃,杜建鸿对她的态度着实算不上恭敬,宋欢本就惶然,上前以后见到江望渡便双腿一软,径直跪倒在了对方的面前。 不过没力气归没力气,她并没忘记自己的承诺:“妾的伤是废太子所为,从未见过什么凶手,妾不知道杜大人在说什么。” 孙复转头看向江望渡,撇了撇嘴道:“她一见到我们就是这个说辞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管她可不可能,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眼下谢英死了,江望渡心里很清楚是什么人做的,听闻此言没什么反应,直接下令,“带她一起走,交由徐大人处置。” “是。”孙复和杜建鸿同时应了一声,一左一右将宋欢架起来,便准备带着她往京城的方向走。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宋欢忽然往前挥开他们二人的手,挣扎着前行了几步,表情凄惶地对江望渡哭诉道:“妾不能去诏狱。” 从前还没发生这么多事情时,宋欢时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一些便利,江望渡承过她的情,也愿意宽慰一两句:“去见徐大人不见得就要入诏狱,你同样深受其害,好好跟徐大人说,只要知无不言,徐大人不会对你动刑的。” “不见得?江大人也说了是不见得。”宋欢脸上淌满眼泪,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可怜到极致,再次跪在对方面前道,“求江大人给妾一条活路,我真的不能去诏狱。” “你求我没用,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虽然年纪很小,但在江望渡的印象里,宋欢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从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胡搅蛮缠。他心里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半蹲下去与对方平视:“还是说你还有什么事是没告诉我的?” 这话一落,宋欢的肩膀马上剧烈地抖了一下,江望渡也有些讶异,随即点点头:“有话就说。” “我,我……”宋欢嘴唇嗫嚅两下,过了好半天才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伏在地上如实回禀道,“我怀了废太子的骨肉。” “你说什么?”她这话一落,江望渡乃至孙复的表情立时全变了。江望渡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盯着她瑟缩的脊背,过了很久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欢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带着哭腔道:“一,一个月之前。” “……”江望渡听着这个数字,货真价实地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一股说不上是狂喜还是惊骇的心情席卷他的全身,使他在原地消化很长时间,才看向了立在一旁的杜建鸿,“你带她去顺天府备个案,就说流放的队伍只她一个人活下来,暂时没办法送她去黔州,我稍后就进宫向陛下说明此事。” “属下这就去。”论跟江望渡的亲疏程度,杜建鸿跟孙复没法比,其实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这般反应是因为什么,能做的只有遵命。 简短地回复完之后,他将宋欢从地上扶起来,碍着对方身怀六甲,动作比刚刚和缓了很多。 而他们走后,江望渡和孙复一直注视着这二人的背影,直到视线之中再也没有其他人,孙复才哆嗦着嘴唇转头看向自己主子。 “公子,自您从西北回来后,就命我派人留意东宫的动静,谢英这段时间心情不佳,无论妾妃还是太监都没有召幸。”林间的风穿堂而过,带着一丝清晨的水汽,吹在人身上有些凉,孙复咽咽口水,几乎不敢说下去,“一个月,这绝不可能啊,她这个孩子……” “半个月前,常年侍奉东宫的张霁张太医告老还乡,我还以为他是担心受到连累。”江望渡咬了咬牙,眼中的凶光根本遮不住,“即刻挑几个得力的人,将这个老匹夫捉回来,他若反抗,就把他写药方的手砍了,出了问题我担责。” 第138章 —— 钟昭这一觉睡了很久,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他平躺在榻上睁开眼睛,手臂和小腹的疼痛都减轻了很多,微微转过身,看到自己床前趴了个从未出现在家中的人。 “宁王殿下?”这种受伤醒来后看见谢停的感觉太熟悉,钟昭一时恍惚,差点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环顾四周才确认是在钟家宅子里,今生活得好好的父母妹妹并非一场梦,心下稍安,随后低声道,“下官已经尽力去寻,可惜将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没有发现无忧草的踪迹,殿下恕罪。” “本王听你爹讲了,你扶着崖壁石块往下的时候一脚踩空,如果不是及时往旁边跳了一下,将手臂垫在身下做了缓冲,恐怕就不是断一根骨头能解决的了。”谢停没有直接看到他的伤口,钟北涯说什么就信什么,话罢沉默半晌,轻轻咧了咧嘴,“这事怨不得你,但没有无忧草,本王的兄长怕是……” 这辈子钟昭跟谢停的接触没有前世密切,很少如此安静地坐下讨论什么事,坦白来讲谢停非要寻这种草药,本身就是一种病急乱投医,但若没他这个乍一听有些无厘头的要求,钟昭那天便不会去照月崖,也不会正面跟江望渡对上,还不知要被蒙蔽到什么时候。 “殿下,这世上没有无忧草。”钟昭把视线收回来,轻声道,“也没有真正无忧的人。” 第110章 混淆 是谁给你的胆子,混淆皇家血脉?……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 钟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任谁都能看出他隐藏在平静面容下的一抹痛楚。 想到病愈发重的兄长,谢停的眼睛也不由得有些发红, 但抬头看见对方的神情, 还是把这份伤感憋回去,伸手拍了下对方的肩。 “你这一副死了爹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他摇头笑笑,换了个话题,“说点正事儿,谢英倒台这段时间以来,你不是遵照我哥的命令, 有事没事都要去跟江望渡跟前套一套近乎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钟昭的视线慢悠悠地收了回来,眼下那一小块皮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两下, 过了好久后才道:“是,怎么了?” 三年前谢停养在府里那批人大半死在江望渡手里, 三年后依然是这个结果,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 他对江望渡实在升不起好感,先前谢淮提出拉拢对方,他也只是出于不想再惹人生气的心情,没有把反对两个字写到脸上而已。 但到了如今,形势又发生了巨大转变,谢停一想到皇帝颁布的那道旨意, 就冷不住冷笑:“恐怕以后你再也不用这样做了。” 眼下宋欢怀着谢英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就是五岁才惊众人的谢时遇,更是前世让江望渡捏着鼻子回去帮助谢英的契机, 江望渡是一定要扶立他的。 钟昭明白,谢停这个反应,八成是谢英有遗腹子的事被皇帝知晓,且有恩旨下发,但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算我那好大哥走运,人都死得透透的了,居然还能留个后。”谢停嗤了一声,把钟昭早已经知道的事讲了一遍,又道,“父皇心软,不忍长子血脉流落在外,特地下了一道旨,将宋欢留在京城养胎,孩子生下来以后也不必再去黔州,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 “先不提谢英曾以巫蛊之术诅咒我哥,单说你参加会试那一年,谢英犯了多大的案子,不杀他全家已是法外开恩,现在还要把他的独子留在眼皮底下,哈。”原本谢停还想要心平气和地讲述这件事,但话到一半还是没压住气,话里话外直冒火星子,“宋欢这个小蹄子治不孕这么久,明摆着就是没当娘的命,结果偏偏现在怀上了?” 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谢英和谢停早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钟昭可以理解谢停的心情,但他这话说得不免恶毒了些。 等人嘴上发泄够了后,钟昭轻声道:“此事与宋欢无关。” 顿了顿,他又看了口无遮拦的谢停一眼:“而且殿下,废太子的全家里面不就包括您吗?” 三天前那个树林里,钟昭想到江望渡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欺骗,也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绝了对方所有苦心孤诣的念想。 但说到底他其实很清楚,宋欢并没有做错什么,成为江望渡寄予希望的对象也不是她能料到的,她只是想成为母亲罢了。 “事到如今,你挑本王这种字眼干什么?若不是她怀得巧,怎么会有这一箩筐事?”谢停连王公大臣都未必放眼里,遑论一个废太子侧妃,不过他烦躁地反驳到中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转而满脸嘲讽地道,“等这孩子长大一点,父皇保不齐还会给他个郡王之位,顺便打一打我的脸。” 从谢停圈禁解除至今,也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始终没有恢复他亲王位分的意思,就像是把这件事情遗忘了一样,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皇帝跟这个儿子算是离了心,大概率不会给他复位了。 钟昭没有接对方这句话,而是转头问道:“您派人去照月崖截杀谢英他们,陛下没说什么吗?” “钟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谢停听罢扬眉,笑呵呵地反问道,“刚刚本王似乎只说,江望渡以天黑路滑,前往黔州的流放队伍集体坠崖为由,上报了谢英的死讯,怎么在钟大人的嘴里,就变成了我要去杀他呢?” “……”如此一目了然的事,钟昭也懒得陪谢停往下演,索性直接回道,“因为碰见了。” 他的神情太过坦然,反倒是谢停愣了一下:“什么?” 钟昭道:“宁王府的楚三娘,下官去照月崖的时候,虽然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场景,但确实在途中遇到了三娘这个人。” 反正死无对证,他编起来的时候连个磕绊都没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用我说殿下也清楚。如殿下所言,谢英尚有遗腹子在世,宋欢又是他救回来的,于情于理他都会对这对母子多加照拂,难保以后不会扶持前主的儿子,下官日后自然不会与他多接触,殿下尽可以放心,有些事不必瞒我。” 以前钟昭虽也站在谢淮这边,但这种只有心腹才可以讲的话,却很少从他嘴巴里说出来。 谢停有些意外地看人一眼,像是没想到他去了一趟照月崖,居然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不过在谢停的角度看,钟昭此前应该只知道他手上有人,并且监视过自己,却不知道他都用这些人做过别的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而钟昭在那里看见楚三娘,无异于撞破了他最大的秘密,谢停心下想了一圈,干脆也不装傻了,直接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既然灼与想听实话,那本王就告诉你实话。”谢停身体后仰,开口解释道,“你昏迷三天,着实错过了太多有意思的事,谢英现在不过是个庶人,江望渡约莫是不敢自己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上书的时候只说意外;但他进乾清宫的时候带着一身伤,徐文钥也已经去崖底下看过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皇心里跟明镜一样。” 话到此处,他脸上出现一抹笑,像是回味起了当时跟皇帝的对话,微微抬了抬下巴:“把他们两个人打发走之后,父皇单独叫我过去,问我就这么恨谢英吗,就一定要赶尽杀绝至此吗,我说对。” 钟昭眼神复杂地看着谢停,片刻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与其说恨谢英,倒不如说惹恼他的是皇帝的偏心,高高在上的天子显然也明白此事,问的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隐晦地向谢停确认,你真的要跟我对着干吗。 “殿下这样回陛下的话,是打算去封地?”上辈子谢停老老实实地在京城待到死,钟昭于是认真考虑了一番,感觉也无不可,但还是问道,“端王殿下知道吗?” “要是让我哥知道的话,我估计就走不了了。”谢停摇头,又低头自嘲一笑,“让你去找无忧草、甚至你从西南回来前,端王府和何家已经遍寻名医,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请的大夫也都请了,但是无济于事。让我在京城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我做不到。” 比起这样,对谢停来说还不如去封地,让自己忙起来,脑子里不全被这点事占据,未来说不定会有更多勇气面对注定的离别。 钟昭点了点头,眼下谢淮在榻上躺着的时间正在慢慢变长,到时候谢停一走,赵南寻也能时不时从秦谅那里出来透个气,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不错。 “投到端王府门下的朝臣虽然不少,但也就那么回事,见风使舵的本领比谁都强,除了外公,本王只信你一个人。”谢停站起身,口气难得地软下来,“等我离开后,你替我多照顾他一些吧。” 第139章 “分内之事而已。”谢淮眼看着没几年寿命,到底要不要让谢时遇平安出生,钟昭还没想好,再加上他也确实不想在谢淮活着的时候,就这么着急地给自己找下家,故没怎么犹豫地颔首应下,“下官必定不负所托,殿下放心。” —— 怀远将军府。 自宋欢在照月崖坦白自己身怀有孕,距今已经过去三天时间,杜建鸿亲自带人,顺着张霁回老家的方向一路搜查,终于在今日将他抓了过来,一同带回的还有他藏在匣子最深处、几张字迹龙飞凤舞的、调理宋欢身体的药方。 “真不能把钟大人请来吗?”钟家这几天一直没什么动静,但是今早谢停刚进去,中午就面带笑意地走了出来,同时大门也被打开,释放出了钟昭转醒的记号。孙复还没弄明白自己主子跟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那个药方嘀咕:“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能看出上面写了什么,还不会泄密……” “让他好好休息吧,即使不找任何人,我也能弄清楚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江望渡没有明确解释,坐在太师椅里翻看着那几张药方,然后又将它们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垂眼看向被几个家丁按在地上跪着的张霁,半晌后轻笑一声。 永元三十二年,张霁还是他单靠自己根本接触不到的太医,必须要通过谢英才能把人请过来,继而求着对方去医治自己的母亲。 四年过去,两人的身份说一句倒转也不为过,江望渡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张霁浑身颤抖,抬头时目光闪动,却不发一言。 “大人。”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气氛也跟着陷入焦灼,杜建鸿这时候推门走进来,有些为难地对江望渡道,“宋小姐来了,说现在就要见您,他身体的情况,连陛下都知道了,我不好拦。” 前世宋欢声称自己怀孕的时间在此刻的一个月后,生产的日期则比预计的早一个月;这年月妇人生孩子不容易,犹如在鬼门关走一遭,早产之人比比皆是,江望渡原本从没往其他方面想过,但是现在细究下来,上辈子宋欢这胎就是张霁照管的,若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谢英的,那谢时遇…… 江望渡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让她进来。”他摆了摆手,几个站在张霁两侧的人随即撤开,后退到了杜建鸿旁边,江望渡看了人一眼,随即吩咐道,“带着所有人离开,守在这间屋子的外围,即使外面打仗也不能随意闯进来,孙复去门外守着,一旦出现需要我立刻解决的事情,由你进门通报。”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话落后所有人立刻照做,几乎在宋欢走进来的下一刻,门就被杜建鸿从外面关上,一丝光都不会进去。 江望渡看看面前明明休息了两三天,却一副精神萎靡模样、摆明了辗转反侧、自己都感到很心虚的宋欢,干脆省略了开场白,一开口就问了个十分有重量的问题。 “尽管谢英已经被废,但陛下对你肚子里这个孩子,还是当作自己亲孙子看待的。”他把目光转到张霁身上,语气重了些,“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跟她一起谋划这种不要命的事,混淆皇家血脉?” 第111章 擦肩 钟昭把那枚剑穗取了下来。…… 混淆皇家血脉这六个字一出, 无论宋欢还是张霁,神情都出现了一抹惶然,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但谁都没有开口。 江望渡从椅子上起身, 提着马鞭走到了张霁面前。 “曲青阳最后的下场,我们都看见了,但是他进京之前经历过什么,张太医您清楚吗?”宋欢怀着孕动不了,已经不在太医院供职的张霁却没什么不能碰的,江望渡一想到谢时遇可能根本不是谢家的人, 就感到一股火直往自己头上冲,当下什么长幼什么尊卑,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您为我娘诊过脉, 去镇国公府走过一遭,该知道我娘身体一直不好, 我爹更是没管过我, 所以我没有素质可言, 也不懂什么礼数。”他手背上还有几道消不去的擦伤,额角青筋毕露,声音阴寒至极,“接下来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如果敢有半点隐瞒,这条鞭子就会像当时抽在曲青阳脸上那样, 落在你的身上,听明白了吗?” 宋欢这几天始终没休息好,因为受惊太过,眼下一片乌青, 江望渡纵然恼恨她做出私通这种事情,到底也担心她在自己还没查清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先一步小产,压着火给她指了一个座位。 此时听到江望渡这与威胁无异的话,宋欢吞咽着口水站起来,走到对方与张霁中间的位置,闭了闭眼睛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张太医不过是受我胁迫,江大人有话问我便好,何苦为难……” “为难?”江望渡嗤笑出声,鹰隼一般锋利的视线转向宋欢,剐得对方没坚持多久就偏过了头,他见宋欢嗫嚅着不再出声,抬手指了指她坐的椅子,“回去。” “……”尽管还想替张霁分说几句,但江望渡完全放下脸的样子着实可怖,战场上无可匹敌的气势一旦带到生活中,宋欢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能一手盖在小腹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去。 跳出来试图揽责的人离开后,江望渡再次向前几步,逼近同样面色惨白的张霁,眯了眯眼睛,言语十分犀利地问:“张太医也觉得,我是在刻意为难你吗?” 张霁毕竟年纪大些,不至于被江望渡一句话吓得失语,低头苦笑一声道:“陛下有多在意宋小姐这个孩子,杜将军已经跟我说了,江大人没有刻把这份怀疑报上去,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同样背了灭九族的风险,我明白。” “亏你还知道这是灭族大罪。”江望渡差点被他这副包容理解的样子气笑,定了定心神,也不再跟他废话,“奸夫是谁?” “大人慎言。”张霁看着那条生着倒刺的长鞭,即便已经眼神闪动,大汗淋漓,但是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立即出声提醒道,“您无凭无据,这话不可以乱说。” 先前他说混淆皇家血脉之时,这人还能憋着不回答,但是奸夫这两个字一出,张霁倒是急吼吼地跳出来指责他用词不当。 江望渡了然地点头:“你惹不起他,甚至我也惹不起,对吗?” “大人,您何苦如此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张霁目光带上几分哀求,动之以情道,“我张家三代单传,世代都在太医院就职,手艺名声无不是个顶个的,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家人捏在别人手上,又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你已经告老还乡,他还能怎样拿捏你的家人?”张霁嘴上说着求他饶命的话,实则却在一点一点往外透露信息,江望渡皱着眉思忖片刻,轻声道,“有兵?” 京中任武职的人不少,别管是当真拥兵一方的将军,还是身在五城兵马司这样的衙门,想调几个人去绑了张霁的家眷,都不是什么很难的事,这个范围太大了。 江望渡注视对方:“张太医,您也算是于我有恩,逼我动刑有什么意思,还是在您眼里,我只是说说而已,根本不敢做这种事?” 张霁长叹一声,伏在地上:“江大人的难处我懂,但我也有我自己的难处,如果大人想要用私刑,那么就请便吧。” “看来张太医是觉得我不敢。”江望渡语调森冷,扬手江鞭子丢在了一边,从刀鞘中将那把不知饮过多少人鲜血的匕首抽出来,蹲在地上握住了对方右手的手腕。 “我看得出来,您是硬骨头,区区一条鞭子算得了什么?”削铁如泥的刀尖轻轻在张霁腕上滑动,所过之处皆留下道道血痕,他看着对方终于彻底慌张起来的表情,笑了笑道,“跟读书人一样,医家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这双手,张太医是杏林圣手,左右两只手都能诊脉,缺一只也能接受,我今天倒是想看一看,在我将它们全部砍下来前,能从你嘴里问到实话吗。” 此言一出,张霁的脸色终于彻彻底底地变了,嘴唇颤抖道:“你是刚从西北得胜归来的将军,又是镇国公的儿子,怎会如此……” 江望渡轻笑道:“张太医,您是想说我心狠手辣?” 如果是别的形容,江望渡或许还要思考片刻,但这四个字形容他真是恰如其分,他都能在前日夜里刚跟钟昭缠绵恩爱的情况下,转过天来便将刀子送入对方腹间,自然没有别的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最后给您五个数的时间。”江望渡牢牢地将张霁的右手按在地上,将刀悬在距离对方手腕不足一寸的地方,“如果五个数之后,您还是没有说出我想要的答案,就别怪我不顾之前的情分。” 第140章 他这句话讲得没有任何余地,话落后立刻就开始倒计时,宋欢拼命摇着头来拉他的手臂,江望渡却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张霁:“三,二——” “公子!” 在最后一个数字即将落下时,孙复猛地在外面敲了敲门。 江望渡手下分毫未动,头却抬了起来:“进来说话。” 伴随着吱嘎一声,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孙复脸色焦急地走进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徐文钥徐大人从后门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带着黑色斗笠的人,说是清楚公子想知道什么,望您千万别冲动,一旦动手就回不了头了。” 这种阴私隐秘的事情,按理来说不可能被别人知道,尤其是向来只听天子诏命的锦衣卫,即便徐文钥已经投到了谢衍门下,也不该在这种时候掺和进来才对。 江望渡心里有些异样,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关键的事情,导致这一切都连不上。 但是最终,他还是咣当一声将刀子扔在地上:“让他们进来。” 看着刀终于远离自己的手腕,张霁整个人犹如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旁边的宋欢也犹如噩梦初醒,瘫软地坐在一边,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孙复点头,忙去外面通传,不多时,身穿低调常服的徐文钥就领着一个一如孙复所言,通身都被黑色布料包裹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第一次来这里,跨入门槛时左右晃头,一副确定不了主家在哪里的样子,但当目光落在宋欢身上后,他立刻大步朝这边而来,没有任何慌张和迟疑,也不担心此刻就站在宋欢身边、刚刚还拿着一把刀喊打喊杀的江望渡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带着普天之下皆奴婢的坦然姿态,几步迈了过来。 江望渡看着他轻轻将宋欢从地上扶起来,因为身后徐文钥的摇头示意没有立刻发作,耐着性子皱眉目睹这一切,已经猜到大约他才是孩子的父亲,神情挂着几分厌恶,只是暂时没有发作而已。 不过看着看着,江望渡目光在对方身上上下打量,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身为锦衣卫总指挥使,徐文钥乃是三品大员,能让他乖乖跟在身后不僭越一步的人可不多。 尤其是从外型上看,这带着斗笠的人应该还比较年轻,身材瘦削体态轻盈,俨然刚迈入青年。 年岁如此小的三品以上官员,放眼整个朝中都找不出一个,而若不是文臣武将,就只有…… 正当江望渡想到这里的时候,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已经摘下斗笠,露出了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谢衍弯下/身,拍了拍宋欢膝盖上的尘土,叹了口气道:“宋姐姐抱歉,本王险些来晚了。” —— 谢停走后,钟昭离开卧房,吊着一只手臂去外面吃了顿饭,用到一半的时候,刚刚被打发出去的乔梵跨入门中,附在他耳边道:“回公子的话,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给晋王府下了帖子,那边请您明日下午抽时间过去一趟。” 眼下钟昭右臂重伤,家中已经替他将此等情况报了上去,皇帝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不用上朝,但时不时还是要去工部看一眼。 当日钟昭第一次从苏流右处看到宋欢几年前的画像,紧接着就被谢衍召去晋王府,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了宋喜和宋欢都是对方的人,他无论如何都该上一回门。 钟昭咽下最后一口粥,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第二日申时,晋王府。 钟昭在小厮的引领下往里进,才刚推开书房的门,就有一个人面色冷肃,步伐匆匆地走了出来。 而这个人是谁,也不需他再问。 “怀远将军好。”这个时候日头还很足,头顶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钟昭跟江望渡相对而立,各自身上都存在着不少因对方产生的伤。他早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如此正经地跟江望渡问好,抬眼时扯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真巧。” “钟大人客气。”江望渡额上未缠白布,结着一层血痂的撞伤就这么裸露在阳光下,他紧紧盯着钟昭的脸,沉默片刻,问了句废话,“大人也是来找晋王的?” 他们先前黏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别管面对彼此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总归对对方的状态还是有些敏感的。 钟昭掀开眼皮扫过去,一眼就看出江望渡似乎在紧张。 察觉到这一点后,钟昭先是顿了一下,随后便感到有些可笑。 他有什么紧张的? 这里是皇后嫡子谢衍的府邸,不是除他们外再无他人的照月崖,他就算再怎么疯,也不可能如那天一般扯着江望渡的头发,在众目睽睽下将这人的头往地上砸。 “下官找晋王殿下还有事,就不陪将军闲话了。”沉默片刻之后,钟昭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不咸不淡地道,“告辞。” “……钟大人请。”江望渡垂下眼,点了点头以后侧身让路。 擦肩而过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钟昭腰间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除了一条腰带外再无其他。 但是江望渡记得很清楚,那里以前挂着一个剑穗,是他某天借着酒醉,要钟昭戴在身上的。 其实后来没过多久,钟昭就明白了他说这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在谢英面前做一出戏,误导谢英放大他们间的情愫,让自己得以顺利离京。 可即便如此,钟昭依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一直把它放在身上,雷打不动地戴了很多年。 甚至包括照月崖兵戈相见那天,他将匕首扎进钟昭身体里,握着刀柄的手还碰到了那枚已经旧了的剑穗,混沌的意识为之一震。 只不过现在没有了。 钟昭原本就不喜欢这种繁复的东西,现在取下来也很顺理成章,没什么特殊的。 第112章 孽缘 半生作弄,夙世孽缘。 晋王府书房中。 钟昭进门之后大概扫了一遍, 跟上次自己来的时候差不多,谢衍身边依然环绕着一堆容貌酷似宋欢少时的女孩子,脂粉香气非常浓郁, 却莫名不显得荒淫。 而在他下首的两边, 分别坐着徐文钥和牧允城。 很显然除了谢衍的外公牧泽楷,他们就是跟谢衍关系最近也最得信任的人,若换算到谢淮身上,应该可以类比谢停和钟昭。 刚刚这间屋子里的人是江望渡,谢衍拿出这个阵仗先后招待他们,也算是有诚意到了极致。 “……”钟昭照常行礼后被指了个椅子, 端端正正地坐下,再度将视线放到谢衍身边的丫鬟身上,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头。 以前不知道表妹就是宋欢的时候还好点, 此时看到这样的一幕,钟昭总有一种谢衍找了一堆废太子宠妃伺候自己的感觉。 谢英一生作恶多端, 不管被如何羞辱, 钟昭都不会感到不适, 但谢衍到底是对方幼弟,这般场景实在有些挑战人伦纲纪。 “钟大人让人给本王递帖子,是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吗?”满屋子人中最年轻的谢衍穿着天蓝色的袍子,衬得这张未及弱冠的脸愈发稚嫩,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钟昭紧皱的眉头,兀自笑呵呵地道, “先生于我曾有半师之谊,虽然这两年很少来府上,但你不说话,我还是会有点害怕;所以先生可不可以回答我, 这样看我干什么?” “殿下聪慧世所罕见。”以前谢衍还没崭露头角时,钟昭顺着皇后的意思,有事没事来也罢了,现在谢英已经坠入黄泉,谢淮已经开始提防着他,钟昭若还经常往这里跑,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下官才疏学浅,唯恐误人子弟。” 前世钟昭跟谢衍没多少接触,甚至没怎么打过照面,今生见的这几次,给他留的印象都很深。 比如说谢衍从来不在称谓上占别人便宜,对府上的丫鬟喊姐姐,对长久以来的伴读喊哥哥,对年龄稍长几岁的大臣喊先生。 但他此刻坐在这里,明明脸上还带着点少年没褪净的圆润,却不会让人产生他压不住徐文钥等人的感觉,年纪虽小风范已成。 钟昭不清楚皇帝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推测,他应该能活到谢时遇长成,那么如果谢衍一直没自戕,最后的赢家无非就是这对叔侄中的一个。 当然或许谢时泽努努力,过几年会比谢时遇更早加入角逐。 对于现在的钟昭来说,扶持谁承继大统都无关紧要,只要这个人和江望渡的选择不同,能让他们以后不用捏着鼻子共事,能敞开手脚对付彼此,就完全可以。 不过在此之前,不管出于对谢停的诺言,还是跟谢淮的一场恩义,他得先将这人好好送走。 第141章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再度弯腰参拜,将已经想好的最后一句话补齐:“故而最起码当下官对自己仍有怀疑的时候,实在担不得殿下一句先生。” 当下这个词一出,在场的几人心里都很清楚,钟昭已经算是接受了谢衍递过来的橄榄枝,接下来只不过要等旧主病逝而已。 谢衍闻言了然一笑,随即摆了摆手,让屋子里的下人都出去,亲自把他扶起来:“早叫晚叫又有什么区别,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好饭不怕晚,本王可以等。” 顿了顿,他的视线又转移到钟昭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好的手臂上,语调有些嗔怪地道:“但是先生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替四哥去采什么草药,难道太医、外头找的大夫和小厮都做不了这件事吗?” 如果换做寻常正得皇帝青睐,扶摇直上的官员,闻言肯定会焦心不已,担心错过这么好的时间,痊愈以后不会如先前一样受到重用,谢衍也算是不着痕迹地给谢停上了个眼药,还侧面打听了下现在谢停府上是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毕竟眼下徐文钥就在一旁坐着,虽然皇帝心里非常清楚,刺杀谢英的事就是他的手笔无疑,但徐文钥还得尽量多地搜集证据。 不为别的,哪怕就为了弄清他养的那些死士,死没死干净也行。 “宁王殿下只是担忧兄长。”谢停为谢淮担忧不已的样子,钟昭全都看在眼里,说不出也不想说一些不太好的话,因着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因此只是敷衍一句,便找了个理由打算告退。 谢衍没有阻拦的意思,点了点头吩咐牧允城送他出去。 行至门口,牧允城停住脚步面向钟昭,忽然笑着问:“钟大人和怀远将军的事虽暂时不能张扬,但着实是天赐良缘,什么时候有机会,大家坐下来喝杯酒?” 男子和男子之间注定不能像常人嫁娶那样,弄什么凤冠霞披,十里红妆,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宴请三五亲朋好友,让他们跟着喝一喝喜酒,还是没问题的。 钟昭征得父母同意之后,也的确朝着这个方向策划过。 然而实际上,他们哪是什么天赐良缘,道一句孽海无边差不多。 “我不知道牧大人在说什么。”江望渡一早便认准了谢时遇,即使对方目前还没出生,也丝毫不能改变他的意志,让他改投谢衍门下,钟昭不确定对方这话是试探自己,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复杂心思,总之语气漠然道,“但我与怀远将军以前没关系,以后也不会有。” “什么意思?”听闻此言,反而是牧允城愣了一下,紧接着语气不解地反问道,“但是殿下刚刚开玩笑,要让陛下给他赐婚,不叫有功之臣孑然一身,他说…… 钟昭不清楚江望渡从西北回来之后,先后有多少人打过对方正妻之位的主意,他能确认的是,无论如何这个数字都不会小。 纵然已经彻底反目成仇,但听到赐婚一词跟江望渡扯上关系,他还是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出声问道:“说什么?” 牧允城沉默片刻,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他说自己不举。” “……” 这倒确实是江望渡会说的话。 钟昭扯了扯嘴角,准备下最后两级台阶,表明一下江望渡之所以如此说,其原因跟自己无关,多半是为了永久杜绝各路人马的说媒,倾注全部心血栽培谢时遇。 但是在话出口之前,他却猛地停住,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如果江望渡给谢衍的答案比较模棱两可,或是干脆地一口回绝,牧允城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大概率提都不会提。 能让晋王党的人说出这话,只能说明江望渡真的有被说动,释放出了加入谢衍阵营的信号。 “我听说废太子的判决下来后没过多久,张太医也上表请辞了。”钟昭回忆起那天自己询问宋欢,江望渡知不知道她身怀有孕一事时,对方那躲闪又心虚的样子,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极为荒谬,但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猜想,控制着自己的语气,神情自如道,“牧大人可能不太清楚,张太医于我一家有恩,不知道人是否知道他家在哪,改天我还想携家人前去拜谢。” “这件事好说,也不难,过些时候我带你去就行。”牧允城一听这话就笑了,过后又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撇着嘴摇摇头,“要说这怀远将军也是的,居然连你都瞒,下手还那样重,如果殿下去的不及时,张太医怕是……” 钟昭一脚踩空,身形剧烈一晃,所幸身法不错基本功扎实,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站稳,钉在了晋王府外的台阶下。 牧允城后面的话被打断,条件反射地皱了一下眉,但很快,他又上前几步,托住对方的手臂。 “钟大人小心一些。” 他显然也料到了钟昭会有如此反应,只可惜方向完全错了,颇有深意地道,“跟着咱们晋王殿下,以后惊讶的地方多着呢。” 钟昭盯着牧允城的脸,好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宋欢腹中的胎儿跟谢英无关,而是谢衍的孩子,若钟昭不是重生回来的人,估计刚知道的时候也会异常惊骇,但最难以接受的那段时间捱过去,以后肯定能想开。 毕竟么,同自己有血缘牵绊、且双亲俱死的表妹,跟未来主君是这样一种关系,和家族往皇宫送后妃差不多,对钟昭乃至钟家都是一份保障,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如果一切都建立在他跟江望渡都拥有前世记忆的情况下,这件事就会变得非常有意思。 因为据江望渡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显然并不清楚宋欢背着谢英,跟什么样的人私通,也是将张霁抓去后问过才知道的。 钟昭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只要不动就不会再疼的小腹,良久后,突然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 他跟江望渡同榻而眠这么长一段时间,江望渡如果辛苦谋划一遭,只是想要他的命,早就可以动手,根本不用拖得这么晚。 爱跟恨是同样浓烈的情感,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人产生惺惺相惜的感受,钟昭有种模糊的直觉,在江望渡一开始的构想里,应当不希望自己得知他也重生了。 “钟大人怎么了?”此情此景多少有些诡异,钟昭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牧允城没来由地感觉不妙,想再往前一步,仔细问问发生了什么,钟昭却挥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 “承蒙晋王殿下厚爱,下官感恩不已。”钟昭眼底发红,声音压得非常低,只有自己跟站在对面的人能听见,一字一句都咬得很准,“但我与江望渡间不能两全,所以未来际遇如何,我无法保证。” 照月崖是一切的分界线,江望渡以为他出现在那里是为了杀谢英,从而让宋欢怀不上这个孩子,于是在自身重伤很难阻拦之际,只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先下手为强。 谁知道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不仅钟昭真的想过放下前世恩怨,好好活在当下,连谢英都不是谢时遇的亲生父亲,死不死活不活没有半点妨碍。 钟昭曾以为江望渡一早看出他内里换了人,一切尽在掌握,不过当他是跳梁小丑,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编织的网里精疲力竭。 却原来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人,被作弄的从来不止自己一个,他跟江望渡谁都无法免俗,只能在这片汪洋里继续纠缠下去。 “下官言尽于此。”钟昭无顾牧允城难看至极的脸色,拱了拱手,轻声说道,“告辞。” 第113章 抉择 另一种选择。 钟昭走后, 牧允城带着满头包回到晋王府书房,一腔疑惑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先听见谢衍沉吟片刻, 出声问道:“徐叔叔, 大哥当真是被楚三娘杀的吗?” 徐文钥已经临近不惑之年,托大承人一句叔叔也不是不行,他偏头看了谢衍一眼,想了想道:“据怀远将军所言,的确是这样。而且废太子伤口是左手用剑刺出的,在场所有人的尸骨我都检查过, 皆双手握刀使剑,但能用得如此娴熟的,只有楚三娘一个人。” 习武有时候跟写字一样, 文人手上会有握笔杆子的痕迹,用剑用刀的人手上也会有与之对应的老茧, 这些都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才能打磨出来, 非伪造可得。 谢衍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回忆着刚刚钟昭的神情,以及对方还没有恢复的手臂,总觉得越想越不对劲:“但是好端端的,钟昭那天去什么照月崖?四哥想采药草找谁不行,非要找他?” “宁王殿下心里的想法,向来没几个人能明白。”徐文钥闻言笑了一声, 试图让人安心,“三年前他不听劝告,非要弹劾废太子,不仅触怒陛下, 还让咱们捞了这么大的便宜,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难道您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第142章 顿了顿,见谢衍蹙眉不语,徐文钥继续道:“永元三十三年的贡院走水一案,我不是没怀疑过项远山和项青峰,是不是并非怀远将军所杀,而是死在了钟昭手里,但是这个可能性实在太低。” 锦衣卫查案从不会想当然,他那时心有疑虑,把钟昭的生平全都调查了一遍,除却去西北待了三年之外,这人从小循规蹈矩,在学堂的成绩名列前茅,从没拜过什么武功师父,虽然在贡院夺剑时,据旁人描述很有气势,但那跟真正手上有人命的人是不一样的。 尽管当年江望渡也还没成名,只是一个跟在废太子屁股后面的小小指挥使,但徐文钥经打探得知,他那时候已经杀过一个将消息透露给端王府的巡卒,在火场那种极端的情况之下,做出一些平时干不出来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徐文钥半开玩笑地道:“如果您想告诉下官,您觉得杀死废太子的人是钟昭,那下官只能说,怕是有什么精怪魂魄附到了钟昭身上,否则一个区区文官,是万万干不出杀人抛尸这种事的。” “本王没有怀疑徐叔叔判断的意思,只是觉得事有蹊跷。”谢衍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脸上的神情也说不上严肃,噘了噘嘴道,“只不过宋姐姐颈间有掐痕,怀远将军也有,本王总觉得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难保不会有什么内情。” “……殿下,徐大人。”牧允城在旁边站了半天,听到这里的时候上前一步,汇报道,“刚刚下官送钟大人出去,听他的意思,他跟怀远将军似乎有些龃龉,想让他们和平共处怕是有些难度。” 听闻此言,谢衍一脸惊讶:“可是宋姐姐老早就传消息回来,说他们有肌肤之亲,江望渡班师回朝后矛头直指大哥,这段时间他们交往简直都不避人,一文一武搭在一起难道不是水到渠成?” “殿下,他们两个中间还横着摘星草的仇,最近接触增多,也多是因为端王的要求。”徐文钥适时地开口,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虽然这件事早就过去了,钟昭的母亲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但是这始终会是个解不开的疙瘩。” 说着,他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轻蔑,“而且宋氏说到底,不过是废太子府的一个妾妃,类似钟昭和江望渡以前那种关系,睡和喜欢是一回事,爱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私下到底是如何相处的,宋氏想必看得也不会很……” “徐大人。” 徐文钥话未说完,谢衍忽然不咸不淡地扫了人一眼。 徐文钥愣了一下,起身半跪在地上道:“殿下。” “八年前西南水灾,宋姐姐父亲含冤而死,她入宫服侍我母妃,也奉命照顾本王。”谢衍不喜跪礼,在外面做不了主,在自己府里就免了这条规矩,可此时他却只是注视着徐文钥的头冠,语气平静道,“本王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她,想让她一直陪着我;如果她有一日忘怀杀父之仇,或者贪图享乐,就可以将力气全部用到本王身上,而不是在母后提出,想在大哥身边放一个人的时候,主动请缨去冷宫等对方来。” 这番话落后,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谢衍的声音还带着些少年的清亮,言语也并不严厉,但压迫感却体现在字里行间之中。 牧允城倍感窒息,努力打圆场道:“殿下,徐大人甚少过问宫闱之事,所以可能……” “既然不过问,就不该开口,宋姐姐这些年在东宫周旋不容易,也很少看错人,既然她都已经说了这两人有情,那么本王就愿意相信她。何况她现在腹中怀着本王的骨肉,知道这事的不多,徐大人算一个,更应该谨言慎行。” “而且城哥。”谢衍轻声道,“本王没有和你说话。” 闻言,牧允城只能退到一边,再次闭上嘴,徐文钥深吸一口气,俯首道:“下官知罪。” “徐叔叔,没有下一次。”谢衍慢慢走下来,亲自将徐文钥扶起,笑了一下道,“原本今天召钟昭来,就没指望他当场倒戈,反正二哥那身体也活不了几年,等到人一死,除了本王,钟昭还有选择吗,难不成四哥?本王等得起。” —— 事实证明,还真有。 钟昭到底年轻,受伤的手臂在七月已经能提些不重的东西,入了八月,写字批公文便没什么妨碍,除了伏案时间长会有些酸痛,需要活动活动外,问题不是很大。 而这两个月以来,他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端王府。 谢淮现在已经不怎么上朝,躺在床上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都长,钟昭来频繁往这边跑,主要想见的人也不是他,而是谢时泽。 “让先生久等了。”谢时泽今年十五岁,面容愈发像他的父亲,不过眼角眉梢少了几分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锐利,拱手问安时已有几分风流之姿,“刚刚我想去宁王叔府上,可在路上遇到了段公公,他行色匆匆,没回答我的问题,只说我还是先回来比较好。” 尽管谢时泽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历练,笼络以前就站端王这边的朝臣还算顺利,但眼下朝上有谢衍,身为皇后所出的嫡子,他在很多摇摆不定的人那里有先天优势,谢时泽的势头不算足,很多时候靠自己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在钟昭面前乖得很,“不知先生……?” 钟昭听着这小心翼翼的试探,不由停下批改他文章的手,一言不发地轻轻转了转手腕。 见此一幕,谢时泽自然地在人旁边坐下,从袖中拿出一瓶药油,打开后便准备往他腕上倒。 毕竟两人年纪差得没那么多,钟昭以前于谢时泽来说,主要还是玩伴,但自从谢淮的病渐渐重,钟昭也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了会扶持小主子的念头之后,谢时泽对他的态度便愈发恭敬,就差没举行拜师礼,真给他磕头喊师父了。 “世子不必如此。”钟昭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便避开对方的触碰,将书案上的纸推过去,“先别想那么多,看看这个。” “……是。”谢时泽吃了个软钉子,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让看自己写的东西就低下头,不过思绪飘到哪里去,不由他说的算。 在钟昭第二次开口问话,没有得到回复后,索性也不再继续讲,直到谢时泽自己从沉思中脱离,意识到周遭太过安静,才如梦方醒般转过头,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抱歉,先生。” 他很少有这样的过失,有些难为情,解释道,“我就是……” “坐下说话。”谢停入宫对皇帝讲那番话的时候,乾清宫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而离开皇宫后,他也只对钟昭说过自己的打算。钟昭想到昨天皇帝才问过自己哪处地界适合皇亲离京混吃等死,心里明白八成是对方想好了要把谢停赶去何地,示意了一下椅子道:“世子忽然如此,是想下官跪着回您吗?” “先生言重了。”谢时泽摇摇头,这才重新落座,叹了口气道,“不过宁王叔最近少来端王府,我担心他像上次一样有什么动作,如果真是这样,总要早做打算。” 打从谢停执意对谢英出手,导致谢淮呕出了那一口血后,谢时泽对自己这个亲叔叔就很有意见,并且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点意见还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以前谢淮撑得住的时候,每每看出来都会言语上敲打几句,严重的时候可能还会叫他去书房跪着,于是谢时泽多少还会掩饰一下自己的不满,如今则省了这步。 尽管谢淮为了自己的目的,做主让谢停娶了很多他不感兴趣的人,导致自己弟弟的名声一开始就不怎么好,但对他也是实打实的疼,不愿意让对方受任何苦。 但是显而易见,谢时泽不可能把这份爱重延续下去,莫说以后和谢停的后代互相扶植,谢停落难他不踩一脚已经很手下留情。 钟昭把谢时泽眼里淡淡的厌恶看得非常分明,沉默片刻后道:“世子无需为此事忧心,如果下官没有猜错的话,段正德此去宁王府,目的应该是宣旨。” 第114章 登门 我们谈谈? 段正德在宁王府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傍晚的时候便有消息传了出来,钟昭一语成谶。 因德行不端,言语无状, 皇帝给谢停在汾州划了块地, 命他在三天内前往封地,非诏不得回。 与此同时,五皇子衡王谢谆久在西北,屡立军功,皇帝也八百里加急给他颁了一道圣旨,让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受赏。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 谢停先前在乾清宫说的那些话才传了一点出来,谢淮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夜命人去宁王府叫人过来。 但是谢停却以收拾行李为由, 将端王府派去的小厮打发了回去。 第143章 彼时钟昭给谢时泽讲完课业,正要离开, 突然被管家眼神闪躲地拦住, 看着对方愁眉苦脸的表情, 点点头去了一趟谢淮的卧房。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钟昭昏迷刚醒时,谢停就在他的榻前守着,此时谢淮俨然已经反应过来,明白了对方恐怕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遭,忍不住抬头质问, “你究竟是我的谋臣,还是他谢停的谋臣?” “……”又气又急之下,谢淮有些口不择言,竟像是要跟谢停划清界限一样, 钟昭看着他苍白脸庞上病态的红晕,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坐在了不远处的矮凳上。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谢淮便醒过神来,颓然靠在了身后的床板上,自问自答地道:“我和他又有什么差别?灼与,我知道你夹在中间同样很难做,别往心里去。” 先前谢停对谢英出手,谢淮却选择安抚秦谅,跟他对着干,事后还试图笼络江望渡的事,到底在两人心里留了裂痕,谢时泽的态度不过是较为尖锐的一种表现。 这份裂痕不至于让兄弟反目,却也没法轻飘飘揭过,他们依然希望对方好好活着,心愿得偿,但有些东西确实跟过去不一样了。 钟昭看了一眼正在往谢淮背后塞枕头的谢时泽,轻声道:“殿下,下官想单独跟您说句话。” 谢淮闻言一愣,随即颔首,示意谢时泽不要在这里忙活,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带着一众围在榻前等着伺候他的下人离开。 房间空下来后,钟昭才道:“现如今谢英已死,若让宁王殿下留在京城,陛下只会看他愈发不顺眼,这时候走不是坏事。” 顿了顿,他慢悠悠回头看了看门口方向,转回来之后道:“恕下官说一句冒犯的话,世子……宁王离京,对端王府也有好处。” “说来说去,停儿还是怪我。”谢淮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衰败下去,府中的事务已经大半交由谢时泽打理,如果谢停不走的话,那待他百年之后,这对叔侄保不齐还会有一场搏杀,那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宁王殿下不是想走。”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委婉下去也没意思,钟昭直视着谢淮的眼睛,低声补充道,“他是不得不走。” 谢淮用力闭了一下眼。 随着钟昭那句话落下,屋子里好半天都没人出声,以钟昭眼下跟谢淮的熟稔程度,并不会因为对方不语便感到不安,遂跟人一道保持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 半晌之后,谢淮捯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在我彻底合眼前,我会尽量让父皇调你进内阁。” 说着,他朝钟昭伸出一只手,眼睛里带着几丝热切的情绪。 钟昭上身前倾,扶住了谢淮的手臂,随后听见对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何家子嗣没有拎得出的,本王最仰仗的人还是你,待转过年,你正式收时泽做学生吧。” 跟永元三十二年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不同,钟昭的身份跟当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谢淮这一句话也加上了时间期限,是货真价实地要与他建立某种联系。 钟昭没有迟疑太久,很快便颔首说道:“好。” 缓了片刻,他在心里补上了刚刚谢淮没有出口的话。 何归帆儿子孙子这两代,确实没有很出挑的年轻人,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用,谢淮之所以不想找他们,而是对钟昭说了这近乎托孤的话,还有个非常关键的原因。 那就是何归帆并非他一个人的外公,同时也是谢停的。 在他身体还好的时候,何归帆和宫中的淑妃都很明显地更喜欢,也更看好他,为此不惜将谢停推出去当一个顽劣成性、好色纨绔的靶子,但现在局势已经大改。 对于他们会在自己儿子谢时泽,以及谢停中选谁,谢淮心中有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近来你在朝上跟晋王对着干,跟怀远将军互相弹劾的事,时泽都跟我说了。”谢淮见他应允,胸中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一些,但旋即又问道,“先前本王要你替我拉拢他,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殿下多想了。”那段刚刚把谢英拉下马,自以为能跟江望渡长相厮守的日子,钟昭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恍如隔世,实话实说道,“下官当时……并未觉得为难。”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他跟江望渡私下里没有往来,明面上也撕破了脸,他逮着江望渡治军上不符合规范的地方不放,江望渡也翻出了他治水时杀的几个贪官,以程序不合规为由指认他滥杀无辜。 皇帝对此的态度很明白,各打五十大板,去了江望渡五城兵马司总提督的名头,罚了钟昭一年俸禄,声称若再犯,革职查办。 谢淮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却将他们对彼此的态度看得明明白白,苦笑一声道:“江望渡几乎将停儿手底下的人全杀干净了,如果可以选,我如何愿意走这一步,只不过在武事这方面,我跟晋王没法比,所以才…… 钟昭说道:“下官明白。” 谢衍的外祖是兵部尚书,掌天下军卫武官选授之政令,虽然这些年已经不领兵,但是在军中的威严犹在;而江望渡未满三十岁便独掌西北军权,一旦他也站在谢衍那边,对谢淮的打击是致命的。 只可惜世上之事,往往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谢衍用宋欢肚子里的孩子,轻而易举便将江望渡收归了麾下,谁都无法更改。 谢淮注视着钟昭沉静的面容,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哀意:“事到如今,纵然想退也退不了了,我死没关系,时泽怎么办?” “下官必竭尽全力辅佐世子。”钟昭隐去心里那句‘只要他不起什么幺蛾子’,认真地道,“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他出事。” “谢谢。”谢淮低低地道。 —— 离开端王府,钟昭径自回家,他不想这时候去见谢停,三天后城门口送别时去一趟就可以了。 只不过他的脚才刚迈入大门的门槛,就先嗅到了一丝很微妙的紧张的气息,眉头皱了起来。 钟家正厅之中,江望渡正坐在里面饮茶,水苏给他端来了两盘瓜果点心,抬头看到钟昭阴晴不定的神色,心跳差点停了一下。 “公子,江大人到得很突然。” 他立马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解释,“小的叫人端王府找您,这还没出去呢,您就……” 此时钟北涯和姚冉早已归家,也听到了他进门的声音,但碍于儿子跟江望渡近来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斟酌再三,还是没有露面。 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下人端上来的东西也很寻常,只是一些厨娘每日做出来待客的樱桃酥,并非姚冉亲手烹饪的点心。 钟昭没有回水苏话的心情,从人身边走过去,坐在江望渡对面吩咐道:“带其他人下去。” 这个其他人里包括钟家的小厮和丫鬟,自然也包括跟江望渡过来的孙复。水苏将自己能随意支配的下人打发走,而后来到孙复面前,给他指了指门外方向:“请。” “钟大人,我们过来不是跟你吵架的。”孙复时至今日都没搞清楚,他们明明前一天夜里还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怎么第二天就针锋相对得像是什么生死仇敌,瞥了小口小口咬那个破樱桃酥的江望渡一眼,愈发觉得不服气,梗着脖子粗声粗气道,“所以你不用……” “将军就是这么御下的?”钟昭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终于转头与江望渡对上视线,慢慢说道,“真让下官刮目相看。” 此言一出,孙复当即瞪大了眼睛,好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而江望渡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去,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孙复差点气绝:“公子!” “孙副将还是快些走吧。”水苏的目光在屋内几个人身上来回转,见状直接非常大力地拉了一把孙复的胳膊,语带暗示地问道,“主子们的事,轮得到你过问?” “……”水苏戏子出身,扛着水桶在桩上站着练功是常态,孙复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还真被他拽得一趔趄,最后看了看没有容情意思的钟昭,以及并不打算就此翻脸的江望渡,气冲冲地转过头,七个不平八个不忿地走了。 最后两个不明真相的人离开后,谁都不需要再有任何伪装,钟昭面上最后一丝笑模样消失不见,江望渡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声音冷肃地道:“我们谈谈?” 第144章 根据前世的轨迹推演,不日边关便会再起战事,江望渡是最好的带兵人选,同时也意味着他很快就会离京,没法守着宋欢生产。 钟昭清楚江望渡今天登门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怕自己像在照月崖那天一样发疯,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直接想办法把人弄死。 尽管他们都很清楚,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了一半谢衍的血,但毕竟不能立刻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众,谢衍不可能把宋欢和他接到府里,顶多就是让徐文钥所辖的锦衣卫,在他们母子居住的府邸外多留心,排查一下什么可疑人士。 但是显而易见,他们也不是谁都能拦住的,对于钟昭这个给皇帝办事的天子近臣、兼跟宋欢有血缘关系的表哥,锦衣卫没有任何办法,更不会把他列为怀疑对象。 眼下江望渡已经不负责五城兵马司,如果钟昭下定决心,想让谢时遇活着还真要费番功夫。 “我对跟你谈没兴趣。”钟昭扯了下唇角,语气森然地道,“而且将军不用在这里白费口舌,跟我废话有什么乐趣?今生边境这一战根本轮不到你打,你有大把时间能陪在宋欢的身边,就是想认谢时遇当义子,都没有人会拦着你。” “……”江望渡原本半低着的头猛地抬起,“你什么意思?” 第115章 求人 衣服脱了,然后过来。 钟昭看着他眼底挥之不去的警惕, 扯唇笑道:“镇国公任西南督帅,你大哥在内阁风生水起,你又在西北大权独揽, 江望渡, 你不觉得江家实在太盛了吗?” 自大梁开国以来、甚至往上追溯几代,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文武都做到这般程度的家族,能存活超过两朝,盛极必衰,亘古通理。 两年半前,钟昭曾根据江家的现状写过一封信, 劝皇帝三思,不要让江明和江望渡同时在外,如今同样能在中间掺一脚。 江望渡从椅子上起身, 一字一顿道:“你想让我爹打这场仗?” 如今皇帝的状况很差,没比谢淮好上多少, 坚持三天上一次朝已经很不容易, 最常召见的就是内阁几位老臣以及钟昭。 钟昭低头喝了一口茶,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下官说了不算。” “我爹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江望渡和江明不睦已久,但是眼下蓝蕴已经远走,母子此生都未必有能再见的那一天,他对江明观感很复杂,亲近不起来是一回事, 不希望对方死又是另外一件事,“如何上得了战场?” “我说了,我的话未必作数。”谢英死后,江望渡没多久就开始跟谢衍接触, 皇帝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里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钟昭抬眸看他,轻描淡写道:“何况六十怎么了,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桓国公六十的时候还在打灭国之战,这样有经验的将军出山未必逊于后起之秀,这点你不清楚?” 江望渡用力咬牙,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钟昭嘴里说出来的。 良久,他等到脑子里那股眩晕的感觉过去,上前几步夺过了钟昭手里的茶杯,没有一丝迟疑地挥臂砸在了对方身后的空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仿佛那东西不是被摔在了地上,而是碎在谁的心里。 江望渡道:“如你所言,桓国公以六旬之躯在战场调兵遣将,确实是一时美谈,但是后来呢?” 钟昭睨着对方眼中的火焰,语带戏谑地反问:“什么后来?” “后来桓国公在这场战役里断了条腿,原也不算什么,却勾起了陈年旧疾,在边关几个月,延误了治疗时机,从此走路都要拄着拐,永远告别沙场。”江望渡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厉声道,“他停灵时,你不是也去吊唁了吗?你恨我没问题,拿这种老将军说什么事?” “好个为国效力的老将军,好个清清白白的忠臣良将。”江望渡在盛怒之下没有丝毫留手,钟昭被扯得上身前倾,声调却没有任何改变,只是问道,“功过不能相抵的道理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否则为什么非要去挨那四十廷杖?” 听到这句话,江望渡的手松了一些,这一瞬间的卸力立刻被钟昭捕捉到,反客为主地按住江望渡的脖颈,往自己的方向一压。 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江望渡顷刻间半跪在了他的面前,回过神来的同时眉头也皱了起来。 钟昭仿佛没有听见对方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手掌向上扣住江望渡的脑袋,扯着人的头发让他看向自己,兀自道:“曲连城护佑大梁太平几十年,这没错;但他放纵亲子残害百姓,春闱舞弊,以致后来上山为寇,为祸一方,若陛下秉公办案,曲家当日就该绝了。” 顿了顿,他将手从江望渡头上挪开,转而拍了拍对方的脸:“何况镇国公身体比桓国公要好不少,上辈子你死了他都还活着——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钟昭低头注视江望渡的面色,对着眼前男人释放恶意的快/感让他由衷地笑了笑,随后起身看向被对方摔碎的茶杯,颇有兴致地问:“从前我怎么不知道,将军还有在别人家里摔东西的爱好?” 江望渡没有立刻答话,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垂眼时头上的玉冠一晃,落了几绺头发在肩头,却依然不改他通身的凌然之气。 他对钟昭的打趣置若罔闻,兀自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钟昭眼里的笑意渐渐收敛,只剩嘴角还有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好整以暇道:“你说什么?” “桓国公年轻时为国征战,疏于对孩子的管教,也没能陪伴在夫人身边,所以在她去世之后,才会如此溺爱曲青阳曲青云兄弟,这一点你很清楚。”江望渡和钟昭站的位置非常近,只需稍稍抬眼就能与人视线相接,“我爹在外领兵数十年,身上的旧伤一点不比桓国公少;且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好不容易才打消了陛下对他功高震主的怀疑,这时候给他下一道上战场的圣旨,跟催命符有什么区别?” 在这一刻,钟昭竟清晰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失望。 可江望渡在失望什么? 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罪魁祸首是谁一目了然,普天之下谁都能指责他,唯独江望渡不能。 “催命符……”钟昭在唇舌间品味着这个词,忽然一笑,“就算真的是这样,又能如何?” “你对我做过什么,对我家人做过什么,应该记得很清楚才对,想来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他不再有任何遮掩,明明白白道,“前世你死得太早,没有听见你那副将对我讲过什么;当日我提着你的头颅站在人群中,孙复说——” 话到此处,江望渡似乎也忆起了上辈子那把剑从自己喉咙处捅/穿的感受,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钟昭复述道:“他说要把我家的男丁女眷活埋,即使是死了的人也要拉出来鞭尸,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杀了你。” 江望渡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牙关紧闭,咬出了咯吱咯吱声,摇了摇头道:“别,你别……” “现在我将这句话送给你。”钟昭宛如没有听到他的阻拦,凑近对方的脸,两个人的呼吸立刻纠缠在了一起,语气也带上一些暧昧,脱口而出的言语却是,“想要你我间的恩怨消除,只有你我之间的一个人全家死绝才行,或许——”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钟昭拖长音停了好久,江望渡闭了闭眼,出声问道:“或许什么?” 钟昭淡淡地道:“或者你们举家谋反,结束得还能快一些。” “……”江望渡沉默片刻,“一定要这样吗?” “你搞错了一件事,江望渡,不是我非要如此,是你逼的,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拜你所赐。”钟昭道,“保家卫国的将军怎么样,稳扎稳打进内阁的臣子又怎么样?你以什么心态在我家放出那把火,我便以什么心态劝陛下送镇国公去战场,就是这么简单。” 前世钟昭没有其选择,只能在仇恨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今生他年少登科,出尽风头占尽风光,眼看着谢英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时,本以为自己可以彻底放下了。 可谁知道照月崖那天,江望渡刺入他腹中那一刀,又让他回到了那个混乱无比的晚上。 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以前的老路,甚至更过分,利用皇帝的倚重和手里的权力,刻意针对一个已经年老的将军,何其良知泯灭,是非不分。 但是如果抛掉江明这些头衔,只把他当成一个老人来看,这就是江望渡曾经对他做过的事。 如果他不原样奉还,将这些痛苦施加在江望渡身上,他又如何对得起上辈子死无全尸的父母妹妹,以及挣扎求生的自己? 第145章 钟昭不是自认不是圣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好人,如此大的仇怨横在中间,即使钟昭非常清楚地知道,江望渡才是此次边关一战最好的主帅人选,也没办法做到眼睁睁看他打下前世那场让他彻底功成名扬的仗,从此在武事上占据绝对话语权,谁都不能挡其锋芒。 大梁跟玉松那一役,钟昭已经在什么都不知道时,替江望渡拦了一次江明驰援,提前让皇帝和百姓看到了他独自领兵的能力,牢牢将西北握在手里,如今他要做的依然是阻拦,目的却截然不同。 “此前种种,皆我一人所为,我没什么好说的。”江望渡默默半晌,哑着嗓子说道,“我出族。” 这年月讲究群而居之,无论普通百姓还是世家子弟,每家每户都有相对应的族谱,即使闹到分崩离析要分家,众人也都在族谱上有自己的位置,轻易不会更改。 而出族的意思,就是自请脱离所在的宗族,从族谱上除名,在外面另开一脉,不得顶着原来家族的名头行事;无法继承家业;若没有后代,也无法过继旁支;可以说从此天大地大,都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就算哪天死了也无人祭扫,区区一抔黄土而已。 钟昭一直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欲言又止的情绪,以及层层压抑过后的痛苦和委屈,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可江望渡从来就没检讨过当时自己的行径,又谈何隐情。 “若你还是原来的纨绔子弟,这事或许还有得谈,但时至今日,你以为镇国公会同意?”钟昭嗤笑出声,紧接着走上前,恨声问,“而且你这算什么?” 前世江望渡害死他一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只说如果重来的话会连他一起斩草除根,一个人都不会放过;真相揭开反目那天被他将头死死按在地上,还能嘴角溢血地对他说着最恶毒的话;然而如今眼看着要牵连到自己的家人,轻描淡写一句出族,就想将做过的恶事和家人切割开,孤身一人承担后果,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同不同意,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跟你无关。”江望渡偏过头不看他,低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这件事确实跟我爹毫无关联;我也知道我没有立场要求你什么,所以我不过……”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钟昭眯了一下眼睛,反问道:“不过什么?” 江望渡回道:“我不过是想求一求你,等到我脱族以后,便将我和江家分开看待,你我之间怎样都不要紧,别累及无辜。” 钟昭被对方逗笑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无辜二字?” “灼与。”关于有无资格的质问总是无比刺耳,江望渡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目光极热地对上了他的视线,伸手扶住他的腰,“何必在我面前装,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的眼神真的很难藏。” 钟昭闻言拧起了眉,却没有立刻开口讥讽对方的蓄意勾引,他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内心深处他也非常明白,即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江望渡对他依然有致命的吸引力,这种吸引仿佛两个人只要面对面就会产生,跟任何境遇和经历的事情都无关,只单纯出于本能。 就像现在,江望渡说出来的话越气人,面上的表情越冷漠,眼睛里对他的不满越盛,他就越想把这个人按在地上、榻上、桌上,总之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最后能让这张脸只剩一个表情,嘴巴张开后只会哭,他就会获得一种身体和心理上的巨大满足,深爱又痛恨,扭曲而狂浪,如他们的关系一样。 钟昭在思绪转过一圈,目光审视地在对方脸上停留许久,突然不轻不重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低笑一声道,“你这是在求人吗?” 两个人挨在一块的时间太长,江望渡连躲都没躲一下,显然同样情动,全无刚刚的疾言厉色,听到这话含糊地嗯了一声,主动跟人鼻尖贴着鼻尖,道:“只要你答应我,随便你怎么玩儿。” 钟昭不置可否,从地上捞起一块茶盏碎片,坐回原位之后手上把玩着这东西:“镇国公一把年纪,劝陛下让他去战场,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件事情不是完全不能谈,但求人没有你这样的。” 江望渡将自己腰间的剑摘下来放在一边,头上的玉冠已松,他干脆直接拿了下来,墨般的长发全部披散下来,有一部分粘到脸上,又被他抬手拂到了一边。 听罢,他问:“你想怎样?” 他们对彼此太熟,话又说到了这份上,再磨蹭下去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钟昭懒得跟他卖关子,双腿叉开,指了指中间的空地道:“衣服脱了,然后过来。” 第116章 喜欢 你喜欢上我了?可你喜欢的是谁呢…… 他们此刻身在正厅之中, 尽管门窗紧闭,外面也被水苏叫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都放不进来, 但毕竟不是适合做这种事的地方。 钟昭要他现在这么做, 多少存了些折辱的心,却不想江望渡毫不忸怩,眼都不眨地盯着他,三下两下弄完后,赤脚走到了他身前。 然后江望渡一手扶着他的膝盖,屈膝跪了下来。 钟昭见状挑了一下眉。 其实他说刚刚那句话的时候, 本意只是想让对方站过来,但江望渡在这方面从来都比他更放得开,直接便理解成了另一番意思。 “江大人还真上道。”在江望渡将头埋下去前, 钟昭伸手钳住他的下颌,手里的瓷片紧紧地贴着江望渡的脸, 在脸侧压出了一道淡淡的红痕, 距离破皮流血只差一步, “希望一会儿也能如此。” —— 两个时辰后,钟昭率先从正厅走出来,将江望渡带到卧房中,两个人外表看去跟方才没有太大区别,步子迈得也很稳健。 水苏上前隐晦地问需不需要什么药,钟昭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江望渡也仅是笑着摇头。 然而当卧房的门关上后,江望渡顿觉难以支撑,伸手扶了一下门框,才没有一头栽倒下去。 钟昭摸着右肩对方咬出的伤, 并没有对此发表看法,只是道:“等会儿会有人将热水送过来,你洗个澡之后直接回去。” “大人怎么这般翻脸无情?”江望渡闻言扬起头,系得稍微有些松垮的衣袍随着动作上下起伏,领口歪歪扭扭地往旁边翻去,露出一截突出的锁骨,上面有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是刚刚钟昭用碎瓷片划出来的,不深,存在感却很强,“不留我住一夜?” “你说这话有意思吗?”钟昭没有上前扶人,坐在榻上隔着衣服抚了一把小腹已经落疤的刀伤,方才江望渡在这上面又亲又咬,后面手也没离开过,因此直到现在还泛着红,带着轻微的痒和麻。 他往后仰了下/身,语气已经恢复冷静,并不像原来那样句句带刺地针锋相对,但仍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还是说江大人不放心我,担心分开后我去找陛下进言,所以想留下来盯着我?” 江望渡被刺得沉默半晌,过了好半天才问:“那你会吗?” 闻言,钟昭的视线飘就过去,从半敞的领口往里看,江望渡被捆住手脚的样子似乎又在眼前,如果把现在这身衣服扒掉,对方的身上还有不少红绳留下的勒痕。 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谏言归谏言,陛下听不听并非我能左右,镇国公年岁已高,念及旧情,又岂会让他奔赴战场。” “这么容易就松口了?”江望渡哪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哑然,扯了扯唇道,“所以之前你那些话,只是讲来唬我的?” “那倒不是。”钟昭清楚自己刚刚有些口不择言,但要他就这样应允江望渡的所有要求,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只说镇国公出不了山,可没说这桩差事一定能落到你的头上,咱们各凭本事。” 说到底,钟昭在这件事上依然不肯松口,依然不肯让他去边关。 江望渡走到他面前,有那么一刹那连身上的疼都忘了,紧紧皱着眉头开口问道:“时下朝中可用的武将没有几个,年轻一辈里能领兵的就只有我和杜建鸿。”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看向表情冷淡的钟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继续:“杜建鸿更愿意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钟昭半抬着头与江望渡的对视,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 今生杜建鸿的经历和前世没有任何区别,江望渡跟前第二受信任的副将,在五城兵马司挂了个名,战时打打仗,闲时京里晃。 第146章 虽然目前杜建鸿干的多是前者的活儿,但几个月后后他的夫人顺利生产,他就会到处送礼,向上疏通关系,宁可未来晋升艰难,也要留在京城跟家人在一起。 而杜建鸿后来一直任的北城指挥使,正是上辈子钟昭杀掉江望渡准备离开时,孙复搬的救兵。 “那是他没尝过被委以重任,一呼百应的感觉。”被一堆人用剑扎进体内的滋味,钟昭直至现在还印象颇深,他毫不躲闪地直视江望渡的眼睛,停了片刻道,“何况除他以外,不是还有曲青云吗?” “……”江望渡一时没答话。 自媳妇儿跟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离开、大哥也被处死后,曲青云的意志一度消沉,即使皇帝看在他太惨的份上,免了他的流放之刑,他也一直振作不起来。 直到他某次夜半宿醉在墙根底下哭,将住在附近的百姓吓得够呛,告到五城兵马司,江望渡才在上书皇帝以后,将他带去西北。 曲青云是春闱舞弊案的主犯,即使死到曲家主支就剩他一个人,也不能凭军功晋升,钱不少拿仗不少打,唯独封赏想都不能想。 但撇开这些不谈,他确实承继了父亲在行军打仗上的能力,从前在父兄庇护下当二世祖时一点看不出来,如今活像是变了个人。 这件事在京城算不得秘密,钟昭会知道也不奇怪,令江望渡难以接受的是对方对曲青云的态度。 沉默许久后,江望渡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宁肯举荐这个从前犯错太重,所以即使在战场上立下的功劳再大,都只配当大头兵的曲老二,都不能成全我?” “身在乱世中,你我都是陛下破格提拔,换到曲青云身上为什么不行?”人在突逢大事后性情大变本就是正常的事,江望渡的二十二岁是一道分水岭,钟昭的十七岁更是。他无所谓地道:“何况陛下已经赦免,顺势而为罢了……” 剩下的话钟昭没有说完,因为江望渡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桌上端了杯茶过来,听到这里,直接忍无可忍地朝对方的脸泼了过去。 “陛下赦免,他赦免的多了!” 江望渡感觉血往头上涌,嘶声低吼道,“陛下还想过赦免谢英,让这个长子继承皇位,你那个时候怎么不知道顺势而为?” 这杯茶来得太过突然,钟昭讲刚刚那番话的时候已经半低下头,视线并没有落在江望渡身上,全然没想到会有这一遭。 淅淅沥沥的茶水顺着鼻梁和下颌往下淌去,钟昭闭了一下眼睛,旋即一下子站起身来,掐着江望渡的脖子将人按住了榻上。 “你还有脸跟我提谢英?”江望渡这一整个晚上的态度都很怪,很多时候看他的表情就像是在看陌生人,钟昭不懂他为何如此,却能感觉到自己面皮上的肉在抽动,每一个字都是从牙关里咬出来的,“这么想死,我成全你。” “亏你还是个文官。”钟昭的力道一点都不轻,江望渡用全身的力气去掰他的手,好不容易争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立刻针尖对麦芒地骂道,“舞弊一事向来为天下文人所不齿,明明你自己也是寒窗苦读过来的,受的磋磨一点都不少,难道不明白曲青云所犯之罪何其严重,怎能说出这种话?” 钟昭双目充血,五指逐渐收紧,差点被他气笑了:“到底是寒窗苦读苦,还是眼看着父母妹妹连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只能眼看着仇敌扶摇直上,却无能为力苦,你是天生没爹没娘,还是当真一点良心都没有,难道想象不出?” “说句自负至极,保不准要天打五雷轰的话,我从小被说文曲星转世,做文章永远名列前茅,师父对我好到犹胜他亲子,自有记忆起,在这方面我就从没逊色过任何一个人,天下文人读书苦?真有意思,天下文人关我什么事?” 盛怒之下,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甚至比前世砍下江望渡头时都要可怖,但到了这个时候,钟昭的语气却偏偏温柔下来,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平和,声音低而轻,“他们之所以觉得苦,是因为他们蠢;蠢到皇上给了机会都抓不住,明明做了状元进翰林院,起草三年诏书还是只能在六品熬,一个个活到五六十,时至今日却要恭恭敬敬低下头,给我这个岁数够当他们儿子孙子的人行礼。” “你在这里放什么狗屁?!”江望渡眼见实在挣脱不开,腾出了一只手在身边摸索,碰到自己先前泼茶用的茶杯,握紧之后便往钟昭头上砸,厉声质问的同时,语调之中竟然还带着一丝颤抖,“钟昭,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过手掌大小的杯子能有什么重量,砸在身上也带不去多重的伤,江望渡几乎分不清茶杯碎裂以后,是自己手指间流出来的血多,还是钟昭脑袋上流的血多。 总之那些血一路往下滴,落进江望渡的眼睛里,逼得他不得不拼命眨眼才能摆脱那种不适感,次数一多,眼泪也不由得往外冒。 滚烫的泪水从江望渡的眼眶涌出来,落在牢牢扣在他颈间的那只手上,钟昭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般将身体向后仰,再度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失望这种情绪。 只不过这一次,他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江望渡在想什么。 “我不是变成这样,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钟昭喉头发哽,一时间竟也生出了流泪的念头,但他强忍着没让这滴泪落下,而是嗓音沙哑地继续道,“江大人摇身一变,从走街串巷的纨绔变成了保家卫国的兵马大将军,自然可以大言不惭地在这里讲道理,可你知道我前世杀了多少人,其中无辜的有多少,冤屈的又有多少吗?” 从江望渡捅了他那一刀,将他从崖上推下去,并且在钟家放出那把火开始,钟昭便成为了这样的人,也只能成为这样的人。 年少时有过的清明理想,以及远大抱负早已蒙尘,或者说如果他还是原来那样,根本也活不到能将剑刺入江望渡脖颈的一天。 “你喜欢上我了?”眼下的场景实在荒谬,钟昭松开对江望渡的桎梏,面容倦怠至极,低声问,“可你喜欢的是谁呢?” 第117章 衷肠 你家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江望渡被解除了禁锢, 立刻翻身坐起来,喉管不受束缚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大口地喘气,紧接着又开始咳嗽, 眼神却有些涣散。 前世永元三十二年, 蓝蕴病到只剩一口气,江明不肯为她给宫里递帖子找太医,江望渡职衔太低更无实权,又是个人都知道他跟他娘不得镇国公看重,私下求见时没一个太医开门,将京中能找的大夫找了个遍, 却始终一筹莫展。 迫不得已下,他跑到东宫外长跪不起,恳求谢英请张霁出面。 即将失去母亲的恐惧将他深深笼罩在内, 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闷响,急得六神无主, 只差没当着太子的面哭出来。 而谢英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 颇有兴趣地问:“这是你的?” 江望渡彼时全然没有心思陪谢英闲谈, 但如果不让谢英满意,他母亲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 于是他抬起头看了对方指间的东西,点了点头道:“是。” 江望渡大哥娶亲很早,长子已经启蒙,家中请的先生某天起了逗小孩的念头,故意坏着心眼儿, 给人出了道关于城防布兵的题。 他当时刚从兵马司回来,偶然路过听到这一句,将自己关在房中深思半日,把看法写了下来。 “不错啊, 写得挺有意思。”他不知道这张被他夹在书中、按理说不该被任何人看见的纸页为何会到谢英手里,但总之,谢英在听了他的回答之后笑了笑,打趣道,“以前你说想去军中历练,我只当是玩笑,没想到你还真有点想法。” 江望渡浑浑噩噩,勉强应声:“多谢殿下夸奖。” 谢英一看他的表情,表情不由得变得有些无奈,将那张薄薄的纸张扔下来,叹道:“行了,既然你有这个心,本宫成全你。” “卑职不敢。”江望渡嘴唇干裂,缓缓摇头,“家母……” “这个更容易。”谢英浑不在意地打断他,“我有个妾室中了蛇毒,需要一味很难求的药材才有救,我的人寻到西北,结果去晚一步,药材被别人采走了。” 江望渡对药草之类的东西毫无了解,满以为难求也能求到,匆忙点头道:“卑职去替殿下买。” “没有你说得那么容易,那草药只有一株还是两株。”谢英道,“如果你能将它弄过来,交到东宫,我就让张霁去为蓝夫人诊脉,他医术如何,想来你很清楚。” 第147章 珍贵到不远千里前往西北也要采的药,拿回来却只有那么少。江望渡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问道:“他们也是想救人吧。” 谢英歪头注视着他的表情,闻言点点头道:“当然,那家的孩子比你小五岁,同样为救母命。” 江望渡沉默片刻,纵然已经因为蓝蕴命悬一线,急到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在抖,但听到这话的时候,心头仍划过一丝不忍。 这点情绪很快被谢英捕捉到,他觉得有些好笑,诧异地问道:“你还有心情同情别人?” 谢英从椅子上站起身,将刚刚被自己扔下来的纸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忽然道:“这样吧,本宫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着,他蹲下来凑近江望渡,轻声道:“你本来就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如今又有这种见解,当个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可惜了。” 此时江望渡已经从对方嘴里听得很明白,那什么劳什子摘星草珍贵异常,若换到救人性命这上面,基本就是只能活一个的意思。 如果他顺着谢英的指示,把东西抢过来,死的就是采到这药那一家的女主人;但如果他拒绝,蓝蕴决计活不过今年冬天。 在这种天人交战中,他分不出任何精力思索当朝太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要提拔自己,更没有心情为此感到窃喜。 跟谢英想象中的情景不同,江望渡哑着嗓子道:“卑职不敢。” “不敢什么?”谢英定定地盯人半晌,忽而笑了笑道,“你若是想做将军,迟早要提剑杀人,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又有何区别,而且你还没有听本宫说任务是什么,这么着急拒绝又有什么必要?”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回味的事,语调放得很低,几近蛊惑道:“轻舟,别怕,本宫刚被父皇扶为太子,穿着册封吉服往东宫走时心里也很慌,总觉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鸠占鹊巢者。可是谢淮非嫡,谢衍非长,我当太子有何不可?” 江望渡抬起头,猜出了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听,遂张了张嘴道:“殿下——” “所以在回去的路上,本宫就赐死了个以前给过我难堪的太监,把他扔去了乱葬岗。”谢英话罢,得意地笑道,“效果非常好,再也没有人敢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江望渡闭了闭眼,那太监他也认识,皇后宫里的宠侍,霍景的徒弟,喜欢拜高踩低出了名,不止年少时的谢英被挤兑过,就连江望渡也听过几声奚落。 二十二岁的江望渡手上确实没有人命,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报复欺负过自己的人的念头,刚知道对方没了命,还是被谢英下令杀死的时候,他也在心里高兴过。 但问题是还没高兴多久,他就从别人口中得知,谢英的赐死并不只是单纯的白绫或鸩酒。 他派人砍下这个叫周束的太监的手,命对方自己吃下去,并且在周束又哭又叫不肯从命的时候,又砍下了他的另外一只手。 周束惊恐不已,当真俯身像狗一样去撕咬自己的残肢,谁知谢英欣赏了一会儿,又突然失去兴趣,把人拖下去用钝刀割了喉。 皇后得知以后愤怒不已,她倒是没有多心疼一个下人,更多的是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即刻便把他告到了皇帝面前。 而皇帝显然也没想到谢英能做出这种事,把人叫到乾清宫申饬,但谢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周束给自己带去的痛苦放大无数倍,还给皇后上了个眼药,提了一嘴前段时间皇帝病重,皇后非但没在身侧尽心服侍,反而将全部精力放在前朝,替谢衍筹谋的事。 于是这事到了最后,皇帝轻飘飘地劝了皇后两句,无需因为一个太监跟太子过不去,便一锤定音,不许任何人再议论,甚至以周束从前冒犯太子的名义,着命锦衣卫把他的尸身拉出去鞭三百。 “这种能救亲娘性命的东西,谁也不会轻易交出来,换做是我,我也不会,所以本宫是一定要杀了他们的。”谢英把江望渡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现在我让你去做这件事,若办得好,等你娘好起来,我推你去军营历练,以你的天资,一定能闯出个名堂。” “殿下,我……”江望渡猛地将手抽回来,做完这个动作之后,看着谢英悬在半空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冒了一后背冷汗,匆忙解释,“卑职并非有意冒犯,请殿下恕罪。” 谢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面前宛如惊弓之鸟的江望渡,过了好久才低声道:“杀人是会上瘾的,只要多来几次,你一定也会爱上这种感觉。我们如此相像,本宫相信你会是我最好的帮手,且我们从小相伴,你这么害怕我干什么?” 江望渡头皮发麻,脚步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就在他再也忍受不了,准备干脆转身离开的时候,谢英忽然又道:“江望渡,你想清楚,只要踏出这扇门,蓝夫人的事情本宫绝不会管;而且就算你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宋才人中的蛇毒,本宫依然会想办法解开。” 江望渡的手已经触及门框,听到这话却又生生止住,谢英信步走过去,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给了他最后一击:“如果让我来,指不定会造成什么局面,你的同情心如果真那么泛滥,还不如自己动手,让他们死得痛快点。” “殿下,这是要下地狱的。”江望渡哪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再次折身跪在地上,语气惶恐中又带着绝望,“您如今已经贵为太子,为什么要如此滥杀无辜?” “无辜?”谢英像是听见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捂着肚子笑出声来,过了好半天才摇着头,伸手扶住江望渡的肩膀,“如果活着时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下地狱又有什么不好?你被镇国公丢进宫的时候才三岁,被曲青阳推下照月崖的时候七岁,如果没我早死了。父亲不疼,嫡母不慈,大哥不护,他们谁觉得你无辜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渡,表情淡漠而讥讽,就像是在看一个天真愚蠢的孩童:“而且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不是现在才要下地狱,在我母妃悬梁自尽,尸体无人收敛时起,我已经在地狱里了。” —— 钟昭放开江望渡,后退几步,紧紧抿着嘴唇,已经没有了流泪的冲动,眼眶干涸得像是要着火,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望渡。 而江望渡缓过来后,没有从床榻上下来,更没有抬头看他,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像是陷入回忆一般喃喃道:“上辈子我以为你死了,从西北得胜归来之后,曾经去你待过的学堂,找康辛树康先生要你写过的文稿。” 算算时间,钟昭那时候因为心软放过了宋欢,没完成谢停交代下来的任务,差点被打没半条命,卧床多日,还真不知道这事。 听到这话,他皱眉道:“你找我师父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我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文章也看得一知半解,康先生说,你是他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少时便发宏愿,想看到大梁江山永固,想为德才兼备的君主效命,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四海升平,天下归一。”江望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停顿半晌后忽然笑了,“上辈子你亲手杀了我,这辈子我送上门让你干,钟灼与,你说我爱上的是谁?” 从江望渡嘴里听见这个字,钟昭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耳鸣到头也跟着疼,好不容易镇定一些,心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嘴上已经道:“你骗起人来眼都不眨,我怎么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照月崖那天……” “笨蛋。”江望渡低声道,“骗你的,那天说的所有话都是骗你的,阿昭,我早就后悔了,如果可以,我宁可死在火里的人是我。” 话到此处,他仰起头来,面上一片惨淡:“我知道我没脸在你跟前说这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家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 作者有话说:不会立刻和好(悄悄 第118章 歉意 死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 八月的京城正是最热的档口, 因为不知道屋内的两个人要聊什么,水苏离开的时候特意将门窗全部关死,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江望渡刚刚才被从窒息的鬼门关拉回来, 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额头的汗不受控制地流淌,在锁骨轻轻划过去,嘴唇干裂而苍白。 钟昭定定地看对方片刻,往后退了几步,好半天之后才道:“信,我怎么不信?” 第148章 顿了顿, 他笑了一声道:“你总算说出来了。” 江望渡闻言稍微愣了下,看上去非常想问他为何有此一言,但是跟钟昭对视了一会儿之后, 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点头道:“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 钟昭在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语气微微上扬, 说不上是嘲讽还是调侃:“毕竟这么多年过去, 也不是白睡的,若是一点猜测都没有,真算是白重活了一回。” 江望渡咧了一下嘴,没搭话。 在很多情景之下,江望渡讲起话来都没有任何顾忌,专门喜欢拿谢英这个最敏感的话题刺激他, 被扼住脖子也要说下去,一副根本不把对面当回事的样子。 如他所想,钟昭的确出离愤怒,恨他口无遮拦, 什么话都往外冒,更恨他翻脸无情,既然以前能装为什么现在不肯装。 可就像他们反目那天一样,在这种极致的恼恨情绪中,钟昭又倏地冷静下来,想到了个问题。 江望渡为什么要说这些? 上次他们闹到如此地步时,是江望渡不知道宋欢孩子的父亲并非谢英,担心他这么早死,会导致谢时遇无法降生,为了救自己心中的贤主,这才将性命豁出去,只是为了激怒钟昭,让他放过谢英。 但是现在,谢英已经死了,谢时遇出生与否更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江望渡没道理这样做。 那么他既然选择了这样做,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江大人可能不知道,上辈子孙复成亲那天,我也去了。”刚刚结束榻上缠斗,又如此大开大合地互相逼问一场,钟昭神色疲惫,平静地道,“你醉了,说了些话。” 江望渡没想到还有这一茬,脸上出现了片刻迷茫,“什么?” “你说你不成家,是因为自知有罪,死后要下地狱。”就算是没跟这人有这种牵连的前世,钟昭都不得不承认,江望渡除了在他家这件事情上之外,没干过什么非常出格的恶事,而对于一个看惯生死的将军而言,能让他一直记心上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小打小闹。 那天钟昭正在气头上,满以为江望渡对他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连带着也曲解了他前世难得的真情流露,直接给对方拍了板,认定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东西。 但方才,就在江望渡泼了他一杯茶后,钟昭慢慢地醒过了神。 如果江望渡对他是货真价实的无情也无义,听见了他那番话,感受到的不该是愤怒,难以置信甚至失望,而应该是忌惮。 钟昭也没白在官场待四年,清楚纯粹的政敌很难会有这种情感,它常见于亲人、师徒和爱人中,因为人只有对在乎的人才有期待。 “你师父不知道你家受废太子所害,还以为我是你的……朋友。”江望渡听懂了对方的话,见对方听到这话精神尚可,这才没有刹闸,垂眼继续道,“他絮絮叨叨地同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说你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若得遇明君,将来必能位列三公。” 这老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刚刚话赶话说到那里时,钟昭在情绪最上头的时候,在人面前撒了一回泼,也有过类似言论,而今听来却感觉浑身都难受,不自在地抬了抬肩,问,“然后?” 江望渡见状浅笑,眼底有几丝温柔闪过:“我管康先生要了你的手稿,无事时便翻一番,想象你是如何从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才华横溢的少年,然后……” 说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化,抬头看了一眼钟昭,道:“然后越想,越觉得谢英实在该杀;无法将谢英拉下马,后面又因为时遇,只能保着他的我更该死。” 钟昭面色还算平静,已然明了。 上辈子放出那把火的人确实不是江望渡,追根溯源,想从他和父亲手里抢摘星草的人也不是江望渡,但是那把捅进他身体里的刀,确确实实握在对方的手上。 此为钟家惨案起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绕过去。 钟昭侥幸活了下来,又来到了家庭美满的第二世,可以慷自己之慨说不怪江望渡,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对于他家的事,江望渡并不算完全无辜。 “那个时候我太蠢了,面对太子诏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万全之策。”前世二十二岁的江望渡打马过长街,招猫又逗狗,真的就是个混日子的兵马司指挥使,拿着六品武职的俸禄,即使自诩在排兵布阵上有些天赋,也不奢望能当将军,以为此生最圆满不过混个校尉,娶个甚合心意的姑娘,再加上母亲的命捏在谢英手里,哪敢明目张胆地违抗对方之命。 “那个时候我对谢英说,杀你一个就行,我有办法让你家剩下的人闭上嘴。”江望渡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睫发着抖,嘴唇紧抿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一天。 他绷着脸,目睹钟昭在自己面前失去意识,转身走到院落外,孙复已经事先听过他的计划,但事到临头,还是吓白了一张脸。 孙复只平日看起来嚣张跋扈,其实在那一天前鸡都没杀过一只,拉着他的胳膊晃道:“公子,你杀人了,你真的杀人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肋下这个地方死不了。”江望渡听罢用力咬牙,强自镇定地下令,“你现在就带着他去照月崖,然后在崖下等着,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 “虽然您从那里摔下来没死,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好运啊。”孙复的头发都炸了起来,惶恐哭道,“要不我们还是带他去看大夫,公子求求你,我们去找大夫吧。” 混乱之中,江望渡本来就没有把握,闻言头痛欲裂,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还要竭力压低声音:“这是太子的意思,我有何办法?这是唯一有机会保命的法子。” 停顿半晌,他又咽了咽口水,反问道:“若再拖下去,周束是什么下场,难道你没看到?” 提到这个曾经皇后宫里的太监,孙复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跟见了鬼一样惊恐,江望渡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勉强支撑,加快语速地吩咐道:“按我说的做,我在这里守着,到时候就跟他爹娘说他有急事要外出,等人养好了伤,再想办法让他们写信,乃至见面。” 孙复捂着钟昭没止住血的小腹,把人扛在自己后背上,还是忍不住问道:“万一他没那么好的运气,真死了怎么办?” 江望渡面色扭曲,踹了孙复第二脚,差点没压住自己的音量,厉声道:“没有万一!” 彼时他在五城兵马司并无其他心腹,这样缺德且需要保密的事情又没法托付给别人,只能孤身坐在外面的石桌旁边,闭目祈祷孙复能带来一切顺利的好消息。 然而天不遂人愿,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在晚风的吹拂下逐渐变得坐立难安,最后被派出去的孙复是连滚带爬,一头撞进来的。 “公子,宁王,宁王殿下正在那下面。”孙复六神无主地栽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钟昭十有八/九是活不下来了,我也差点被他们发现,现在怎么办啊?” “什么。”江望渡猛地从椅子上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脚下不稳,“带我过去看看。” 话罢,孙复点头如捣蒜,立刻爬起来给自己主子领路,而江望渡跟着孙复往外走了不到半炷香,便忽然感觉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锤,转头拼命往回跑去。 正在此时,项远山和项青峰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院中,一人踩着趴在地上的姚冉的脊背,一人将钟兰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因为头朝下,姚冉的状况他看不太见,但钟兰不住地拍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面色青紫异常。 “小江大人,太心软可不好。”月光凄冷,项远山露出森白的牙齿冲他一笑,“我们兄弟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帮您一把。” —— 这样的真相,纵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今生所有人都好好的,江望渡也根本张不开嘴。 他闭了闭眼,只道:“死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应该的。” 江望渡套上画皮说如果还能回到那一天,一定要把他全家挫骨扬灰的时候,钟昭只差没有当场掐死他,可对方当真对他道了歉,钟昭也并没有觉得好受些。 说来说去,这三条人命太沉重,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 “既如此。”良久,钟昭扯了扯嘴角,哑然一笑,“怎么不见江大人弹劾我的时候轻一点?” “公是公,私是私,灼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何必跟我装傻?”谈及此事,江望渡的神情重新严肃起来,出声问,“你给谢时泽当了这么久的先生,难道看不出来他资质平平,难担大任?莫说时遇,他连晋王都比不上。” 第149章 钟昭听此一言,并未马上答话,他心里明白江望渡没有危言耸听,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 前世他甚少跟谢时泽接触,对端王这个世子的印象并不深,也不清楚此人具体怎么样。 今生初见,谢时泽成熟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人也机敏伶俐,钟昭便一度他是个可塑之才。 直到前段时间,他正式拒绝了谢衍的拉拢,转头一心栽培谢淮早已选定的接班人,当真用是否能当帝王的目光审视对方,才发现谢时泽多少有点后劲不足。 不过要做皇帝,单单只有天资出众,显然也是不够的。 “晋王跟长兄的妾搅在一起,还悄悄有了身孕,谢英这么多年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多半也是他跟皇后的手笔。”钟昭并未反驳江望渡的话,兀自反问,“私通是什么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更何况对象还是兄长的女人,宋欢没得选,难道晋王也没得选?这样的品性德行,你放心给他做马前卒?” 永元三十年,宋欢到了谢英的身边,彼时谢衍也就十二岁,跟她充其量只能有点玩伴间的感情,萌生男女之情应该是在近几年。 钟昭相信谢衍是真喜欢宋欢,否则大可不必冒着风险留下她,但对于宋欢来说,更重要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此机会活下来。 想想这几年她宫里宫外到处寻求名医,不停地喝各种苦药,努力调理身体的样子,分明心里很清楚自己大仇将报,谢英自掘坟墓,眼看着风光不了多少年。 而一旦谢英死了,她想保住这条命,就只有搭上谢衍一条路。 党争本身就是不死不休的事,前头的窦颜伯、孔世镜之流无不牵连全家,不过是诛几族的区别而已;如今谢英已死,皇子之间的斗争没有丝毫止歇的意思,谢衍看着年少可欺,实际上压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而谢时泽同样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心肠,对谢停这个亲叔叔尚无包容之心,遑论其他人。 谢时遇再好再出众,毕竟现在还没有出生,等他够亲政的年纪起码还得十年,而如果着眼于谢衍和谢时泽,不管最后谁登皇位,都很难善待对方一党的朝臣。 至于帝王人选德才方面的考量,从来都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没有人敢保证自己的看法一定对,在很多时候,一个皇帝不够聪明,对江山社稷而言反而是好事。 切实的问题摆在面前,这次轮到江望渡沉默了下来。 钟昭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江大人,你说公私分明,这没有错,但在下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诚然当日站在晋王府外,得知江望渡转投谢衍门下的原因,怒气直直地往头上涌,不肯跟江望渡联手是真的,但是与此同时,惊骇于谢衍的胆大包天也是真的。 他见江望渡不语,索性也不再等对方答话,披衣去了一趟书房,回来的时候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拿来,在江望渡面前掂了掂。 “不留大人宿,我送你回去。” 钟昭语气几乎算得上平和,但是却带着一股划清界限的漠然,“有些东西也该了结一下。” 第119章 义绝 我不想爱你了。 江望渡被钟昭拽着手拉起来, 踉跄着行至门口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眼看着一只脚即将踏出门槛,才紧急伸出一只手扶住门框。 不知是何缘故, 他总觉得钟昭盒子里的东西不像寻常之物, 视线在上面流连:“这是什么?”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钟昭语焉不详,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接着就要继续带他走,但江望渡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猛地从人手心里挣脱出来,无顾外面听到门口这边的动静, 小跑过来试探着问了一句的水苏,一把推上门。 “今天我已足够坦诚,钟大人就是这个反应?”他后背抵住房门, 用简单的方式阻断了钟昭往前走的路,胸膛上下起伏, “提上裤子就让我滚, 翻脸不认人到这种程度, 你心里不觉得过不去?” 这个词用得真好,翻脸不认人。 钟昭在心间将这五个字翻来覆去地念,托着盒子的手动都没动一下,只是目光稍微向下挪移,扫了一眼自己小腹位置。 良久,他抬眼反问:“我?” 江望渡抿唇, 声音低下去:“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 钟昭打断道:“不需要解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捅我刀是为了保谢英, 咒我全家是激我暴起杀人,我都明白,你总有理由。”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往死里参我更简单,端王世子难堪大用,党争立场不同罢了,我也没对你留情,又有什么好说的。” 听到这话,江望渡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地空白了一瞬,虽然没有直接点头,但是那表情就昭示着钟昭的话一点都没有错。 钟昭一早料到江望渡会是这个反应,低笑着打开盒子的盖子,将东西往对方眼前递,江望渡还没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已遵从本能的反应垂头看去。 结果下一刻,他就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看向钟昭。 因为那里面不是别的,是他送给钟昭的、绣着苗疆纹样的全套衣装,最上方则是一个曾经被改过针,但现在已经恢复如新的剑穗。 “为了把它变回原样,我请了姑姑出面,她是苏州绣娘,虽然肯定做不到跟以前一模一样,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钟昭道,“当时你要我戴着它进乾清宫,说得实在太突然,我自己手艺有限,乱改一通,姑姑复原起来难免吃力,所以多花了一些时间。” “你什么意思?”钟昭平静的语气让江望渡觉得十分危险,这是一种比自己被掐住脖子剥夺呼吸权利更不妙的感觉,他的语速不由得加快,舔了舔嘴唇道,“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钟大人难道想让我做这种小人?” 江望渡讲话时刻意加重了小人这两个字,摆明了不接受这种归还礼物的做法,同时还给钟昭戴了一顶高帽,仿佛只要只要他坚持就是逼迫,就是无情无义。 但钟昭却只是道:“今天不止你要做这个小人,我也要做。” 听到这句话之后,江望渡先是愣了一下,想着钟昭送他的多是些药膏糕点,一个比一个实用,早就已经揉进了伤处,或者是进到了肚子里,怎么还能有别的。 但是很快,一道快得他险些抓不住的残念在脑中闪过,他这才回忆起,府里来自钟家的东西确实有,而且他已经看得非常习惯。 江望渡望着钟昭的眼睛,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东西,目光一时竟然染上几分不安,强装镇定:“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钟昭没有卖关子,直接给了他答案:“前些年舍妹与我一道送你出征,往小院抬了一方桌子,打得不好,想来也应该换一换了。” “……”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测成真,江望渡咬紧了牙,“那是阿兰送给我的东西,你说拿回去就拿回去,凭什么?” “事后我会对她道歉。”钟昭并不正面回答,牵了牵嘴角道,“我没跟你商量。” 江望渡觉得嗓子干涩到了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家中只有他自己做官,做得又如此大,钟昭年纪轻轻,便已经能在家里做到说一不二,父母完完全全管不了他,改为及笄的小妹更是理所应当要听他的话。 但这只是外人对钟家的看法,事实上中钟昭这些年来,一直很喜欢在爹娘面前低下头,让他们慢慢地摸自己的头发,也从不左右钟兰的决定,只说你快乐就好。 正常来说,那张由钟兰和她师父一手打造的桌子,虽然是借钟昭的名头送出去的,但于情于理,他断断不会因为自己是钟兰的哥哥,就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做出往回要这种不体面的事。 只是眼下的情况也明摆着,钟昭现在一点都不正常,仅仅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没有失态,内里早就不知道崩塌成什么样子了。 濒临失控的人能说出什么理智的话,江望渡瞧着他的样子,觉得对方比刚刚的状态还不好。 “阿昭,我不明白。”眼瞧着钟昭已经走上来握他手臂,江望渡登时没了思考成因的心情和时间,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 “我说了,你不需要这样做,前世你捅我一刀,推我下崖,我还你一剑,恩怨两清。”钟昭看出他脸上的不解,失笑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那把火既是谢英放的,便与你无关,今生他已死在我手下,虽然便宜了他,但也算大仇得报,到此为止对谁都好。” 第150章 说着,钟昭声音放缓:“那时候你不过小小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能拿太子怎么办?我不会这般强求任何人,此事不怪你。” 江望渡茫然地看着钟昭。 重生至今,他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场梦,梦里是钟父钟母和钟兰化为厉鬼向他追魂索命,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却又抑制不住地想逃,但每每到了最后,他的喉间都会被插上一把剑。 那把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洞穿一个血肉之躯轻易至极,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身体里溅出来。 很奇怪,提着这把剑的人明明就是钟昭,江望渡却只有在对方身边的时候才能睡个好觉。 钟昭并非难以沟通的那种人,恰恰相反,他其实非常容易心软,因此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夜,江望渡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是不是自己把那句话说出来,钟昭就会抬手一挥,解下他脖子上的镣铐,从此以后两个人都能解脱。 转眼好几年过去,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包含各种纠缠误会,他确实鼓足勇气讲出了那句话,钟昭也确实亲口说了不怪他,但是江望渡看着钟昭状似平静的一张脸,却觉得此情此景还不如挨上一剑。 他上前几步,将那个要命的盒子抽出来放在一旁,将钟昭的两只手都牵住,竭力压下心头漫上的恐慌感,低声道:“我没怎么读过书,你好好跟我说行吗。” 江望渡刚刚本来就已经被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抓着他的指尖绷到泛起白,钟昭当然能看出对方说的是真心话,但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心口的破洞正在变大。 “你回来四年了,江望渡,共枕而眠的许多个晚上,你有无数机会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但是你都没有说。”钟昭没有挣开对方的手,“我倒想问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前世之事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今生你过得这么好,为何重提旧疤?”江望渡神色黯淡,苦笑道,“若可以,我甚至想瞒你一辈子。” “好一个不知道怎么开口。”钟昭闻言笑了起来,不过脸上的表情很快收敛了起来,哑声反问道,“不知道怎么开口到头来,就是你眼睁睁看着我在原地打转,直到终于藏不住了,江大人才愿意高抬贵手,赐我一个痛快?” 江望渡觉得这个说法不对,他明明没有这样的意思,可是钟昭因为他的沉默受折磨是真的,他话到嘴边又想不出该如何分辨,只能徒劳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钟昭盯着他的眼睛,就着现在这个姿势一步步往前走,这次轮到江望渡主动松开握着他的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慢慢往后退,钟昭猛地把人拉了回来,提出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我没阻你去边关,如果我刚刚不是跟着魔一样对你说那番话,你还是不愿意把真相告诉我,对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太尖锐,江望渡脑子一团乱,还没来得及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钟昭的语调却忽然扬了上来,没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低下头,两人近到几乎鼻尖挨着鼻尖的地步,自嘲一笑:“照月崖那夜,除了帮宁王采无忧草,我确实存了些别的心思,江大人不妨猜一猜,在杀谢英和担心你的安危里,我选了哪一头?” 即使明知道楚三娘奉了谢停命截杀谢英,江望渡反其道而行之,目的是把人好好护送到黔州,钟昭那个时候也已经想好,无论如何都要先确定江望渡的安全。 为此,哪怕真的让谢英就那么一走了之都没有关系。 江望渡听罢瞳孔巨震,总算有了反应,他抬手抱住钟昭的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对不起,我想错了,我不应该……”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刚知道江望渡同样重生归来的时候,钟昭一度很想听他对自己道歉,但现在真听见了,又觉得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意义,“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你从来没说过要同我在一起,是我异想天开以为我们能有未来,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虚情假意里也总能掺一分真吧。” 钟昭听着他的哽咽,突然在那一刹那卸掉了浑身的力气,感觉计较这些的自己又矫情又可笑,“江望渡,你扪心自问,从头到尾,你有把我当人看过吗?” 他没再给江望渡开口的机会,很快接了下一句:“刚才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回答你;像你那天说的一样,我这人就是这么贱,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认为前世今生的你是不同的两个人,居然还敢爱上你。” 顿了顿,钟昭放开对方的手,同时也退出了江望渡两条手臂圈住的范围,眼眶带上一点红意,一字一句犹如顿刀割肉,“但实在太痛苦了,我不想爱你了。” 第120章 求救 阿昭,你救救我吧。 钟昭没有给江望渡继续说不的机会, 直接拽着人的手腕从院墙处跳出去,把压根理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孙复扔在身后,赶在寅时前来到了怀远将军府。 只不过当然, 因为江望渡没有真正意义上从镇国公府分出去, 单开一支另立门庭,这么称呼更多的是出于尊敬,并不意味着这里真有将军府该配的府兵等一干人。 因着这层关系,再加上江望渡大约从小就被放养惯了,即使现在已经日益位高权重,也不喜欢身边时刻围着一堆人的感觉, 钟昭进门的时候没受到什么阻碍。 他没走正门,见到他入内的本就没几个,零星见到的那几个, 从前便没少或看或听说他们耳鬓厮磨,对此情此景早已习惯。 他们虽然经常在朝上互相弹劾, 但毕竟以前相处的模式跟现在也差不多, 江望渡不想闹到人尽皆知, 因此并未开口说什么。 于是府里这些人个个面露微笑,目送钟昭和江望渡脚前脚后步入书房,五个人里有四个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开辟了新玩法。 书房的门打开又闭合,江望渡率先发难,抵着钟昭的肩膀将人按在门板上, 脊背重重向后摔去,砸在上面发出砰一声闷响。 那个盒子到底还是被钟昭带了过来,江望渡眼眶发红:“几个时辰前我们刚刚做了什么事,你心知肚明, 一定要这样吗?” “就是因为难以割舍,才要做到这种地步。”相比起江望渡一反常态的失控,后背和肩膀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钟昭并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欲念,注视着江望渡的神情,轻声重复,“一定要这样。” “我是武将,又还年轻,十年里有三年常在京城都不容易。”江望渡看出他眼里的决绝,眸光闪了一下,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你不想见我,我便不纠缠你,只是留个念想,这都不行?” 闻言,钟昭伸出去拉他手腕的手不由得顿了一下,视线在虚空漫无目的地飘了好半天,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张桌子上。 江望渡纵使已经当了两辈子的将军,性子磨得较从前沉稳许多,骨子里也依然有少年打马过长街时,爱玩爱闹的那一面。 心照不宣的这些年,钟昭被他带得愈发大胆,趁着两人都休沐,没有公务要忙,卧房没意思,在书房白日宣淫也不算鲜见。 那时江望渡不是谢英最信得过的手下,他也不是端王一党的谋臣,他抱着对方的腰让人坐在桌面上,他们只是钟昭和江望渡。 “边关一役,我不会拦你,至于宋欢,我连她这个人都留了下来,自然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下手,你大可不必担心。”既知前世的命数,再加上领兵数年的能力摆在这里,钟昭总算不需要再担心江望渡的安危,沉默片刻道,“提前恭祝将军旗开得胜。” “……”如果是刚见面时的江望渡听到这话,或许听到这话还会开心,但现在他哪能不懂钟昭的言外之意,剩下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拿这种事做筹码,就是为了跟我把礼物换回去?” 钟昭轻扯嘴角,露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看着江望渡怒发冲冠的样子,心中非常诡异地涌现了几分快意,还有心情打趣道:“身外之物有什么强留的必要,这样的交易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将军要是不做,那可就太亏了。” 江望渡死盯着钟昭的表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一开始还挂着嘲讽,但是越到后面越坦然,甚至有了些平静的意思。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不对劲。 他几乎不可置信,脑子也感到阵阵发昏,想不通钟昭的态度为什么来了一个这么大的扭转,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反应。 明明在不久之前,钟昭还会掐着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在榻上,没道理说出前世的一部分真相以后,这人忽然就对他无所谓了。 第151章 钟家三口人的惨状是江望渡十几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是想救人但没成的废物,谢英纵火案的帮凶,钟昭应该恨他,或者至少应该怪他。 “你不想杀我了吗?”除了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钟昭这件事还没告诉对方,江望渡已经把前世之事交代得差不多,钟昭对他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疾言厉色,可他完全没有死刑犯乍然被赦免的解脱感,反而无所适从,浑身都不舒服。 钟昭后背贴着门,一侧肩膀挨着墙璧,江望渡在不自觉中离对方越来越近,简直像是在把人往角落里逼,到后面声音迷乱,呼吸与呼吸交缠在一起,他甚至主动拿起钟昭的手往自己颈间放,“我给你这个机会,灼与,试一试?” “我只说了我不会对谢时遇怎么样,端王和端王世子的心意可不是我能左右的。”钟昭轻轻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已经抬起的手往上勾,捏了捏江望渡的下巴,“这么着急来送死,你对太孙殿下的忠心不过如此。” 听此一言,江望渡眼中短暂地浮现出了几分清明之色,从刚刚那种几近疯癫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下意识往后退去。 但是很快,他通身那点自惭形秽便消失无踪,转而被一种病态的执拗占据,脸上也被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所笼罩。 “那天伯父被打晕了,所以还相对好一点。”江望渡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低声道,“阿兰年纪太小,光是看着那一幕已经吓得尖叫痛哭,伯母不知道怎么来了一股力气,咬断绳子爬到她身前,让她踩在自己身上,可以晚些被烧到。” “我连夜带你回将军府,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如江望渡先前所言,他在念书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份,但描述起这种场景却很信手拈来,短短几句话,钟昭已经感觉到一阵眩晕,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一把攥住江望渡的手腕,将人往远处一推,“闭嘴。” 江望渡对钟昭的叱骂置若罔闻,任由腕上的痛意席卷至整条手臂,半边身子都在发麻,仍然不受控制地道:“她们的叫声那样凄厉,跟战场的士兵死去前还不太一样,非亲耳听到者想象不出来。” 他面上突然有一抹悲哀闪过,大睁着眼望向钟昭,出声吼道:“你怎么能不恨我?”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又小声呢喃着:“阿昭,你救救我吧。” 钟昭看着对面青年的面容,有好半天的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从这人对他说那把火不是他放的起,钟昭就明白始终走不出来的也有对方一个,这一声求救是因为什么,钟昭也能理解。 但是对于这件事情,他同样深受其害,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分得出精力照管别人。 “轻舟,我救不了你。”明明钟昭今日之行的目的,便是和对方一别两宽,可江望渡走投无路时,竟还会向他求助。话到此处,钟昭的嘴唇也泛着几分白,右手掌心在江望渡脸侧停留半晌,对方的眼睫如羽毛般在上面轻刮,良久,他道:“能渡己的人从来只有自己,这是我要历的修行,也是你的。” 话罢,钟昭抬手用了些力将江望渡扫到一边,径直走到那张桌子前看了片刻,从旁边挂着的全套黄金盔甲前抽出了一把剑。 江望渡本来还头重脚轻,浑浑噩噩着,见此一幕终于如梦方醒,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没有任何犹豫地站在了对方正对面。 “如果你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如先杀了我。”他微微扬起头对上钟昭的目光,也不再示弱恳求,语气里连一丝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也带上些许平和,“来吧。” “……”世上没有一个武将不爱宝刀宝剑,江望渡也不能免俗,府里所有武器都开过光,现在手中这把虽不是常用之物,依然在烛火下闪着如有实质的寒光,钟昭跟剑柄接触的手用力到咯吱响,额角青筋跳了跳,道,“让开。” 江望渡不言不语,且一动不动。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提着剑上前几步,视线始终跟江望渡紧贴在一起,手腕刚轻轻地转了转,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紧接着,在他们都没有回头去看是时候,孙复已经带着一个身穿斗笠的老者来到了这里。 “钟大人!”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昭身体微微一僵,转过身正好看到刚刚说话的人摘下头上的东西,露出了一张他怎样都不会忘的脸。 那人看了一眼钟昭手中的剑,显然没明白怎么回事,但已经跪了下来道:“大人,剑下留人。” “李春来。”钟昭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迎着孙复虽然事到如今依然一脸迷茫,可是明显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再次回过头。 过了会儿,他道:“江望渡,你可真会折磨人。” 第121章 牵绊 是爱也好,是恨也好,怎样都好。…… 谢停离京后不久, 谢谆便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除此之外,他还带回了个消息。 位处西南边境的齐国似有异动, 近期跟西北这边的藩国都有联系, 其中一封加密信件,被正好在外面喝酒的曲青云截了下来。 这件事说来话长,归结起来就是先前被江望渡打灭的玉松,在正大光明起幺蛾子之前曾经跟齐国联系过,但在大梁正式发兵玉松后,齐国却并未跳出来帮忙。 然后在玉松皇室尽数被杀, 里子面子都丢得干干净净的现在,齐国重新冒出了头。 跟身为藩国的玉松不同,大齐的疆域和大梁差不多辽阔, 且这几年西南和西北都不安定,单单江望渡一个人就带了两次兵, 其他边境摩擦更是数不胜数。 在这种齐国明摆着到处撺掇居心不良, 意欲合围的情况下, 没有人敢保证打起来一定能赢。 近来皇帝身体欠佳,支撑不住精神在乾清宫正坐,但这件事又耽误不得,于是直接召来文臣武将若干人,让他们在寝宫偏殿等。 将近半个月以来互不干涉,这还是自上次钟昭跟江望渡不欢而散之后, 第一次跟对方相见。 “先生?”他一动不动的时间有些长,谢时泽扫了一眼正一边跟牧泽楷交谈、一边垂手摆弄什么的江望渡,凑到钟昭身边小声道,“怀远将军是西北督帅, 自有消息渠道,跟皇爷爷差不多时间得知此事,理当在此,您想什么呢?” “……”眼下朝中斗得最风生水起的人仍是谢衍和谢时泽,谢谆虽然回了京,但他货真价实就是个当将军的命,领兵打仗很在行,权谋算计一窍不通,还非常喜欢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上辈子如果不是跟江望渡关系好,估计早就把自己玩死了。钟昭想到这里时收回目光,回道:“我在想,晋王殿下和镇国公都不在。” 说着,他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站着的人,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而谢时泽则立时眉目一凛,显然将这当成了一个考题。 没过多久,谢时泽道:“晋王叔是牧大人的亲外孙,霍公公在御前也能替他美言,以王叔的脾气,此时应当在里面陪皇爷爷。” 尽管谢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但他讨好皇帝的方式多有用,所有人都看得见,谢衍以前年纪太小,照顾不明白人,再加上皇后跟皇帝已经是明摆着不睦,近了这个就容易得罪另一个,还不如装傻。 然而如今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谢时泽这种下一辈的孩子都已经成长起来,谢衍感受到了空前压力,俨然顾忌不了那么多,有事没事就去皇帝面前晃悠,混脸熟。 这种会左右梁齐战局的谈话,他不一定会到,既然现在还没来,说明他先一步见到了皇帝。 钟昭看得很清楚,比起捏着鼻子笑眯眯伺候亲爹的谢衍,谢时泽就生疏了不少,在皇帝面前总有点放不开,在他面前倒是殷勤。 这么想着,钟昭嗯了一声:“说下去,然后呢?” 虽然现在他们身在偏殿中,离皇帝只有一墙之隔,但大齐这事来得太急,其他人不清楚走向如何,都在为了未来之事忧心,吵吵嚷嚷地发表看法,热闹得不像话。 谢时泽犹豫半晌,随后微微低下头道:“学生愚钝。” “跟林老将军一样,以前镇国公这把年纪还顶在前面,是因为没有接班人。”钟昭看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正在慢慢往自己这边走的江望渡,声音有些冷,“古往今来,能功成身退的将帅太少,所有人都怕鸟尽弓藏,如今西北已经姓江,西南督帅是一定要易主的。” “可镇国公称病是十天之前的事情。”当日江明上那道折子之前,曾经去桓国公府,给去世多年的曲连城上了一炷香,回来之后就倒在了榻上,没有人相信他是突发重疾,都觉得他应当是心病。谢时泽面露不解:“怀远将军如此年轻,也才正经打了一次仗,镇国公这么着急退位,真的有必要吗?” 第152章 话到此处,江望渡已经走到钟昭身前,谢时泽不得已将头转回来,看着江望渡朝自己行了一礼。 众目睽睽之下,待谢时泽叫了起身后,钟昭跟他之间也互相拱了拱手,江望渡注视他片刻,主动开口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殿内这么多人,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大齐必败,并不十分为此忧心,江望渡提前让江明称病不朝,为的便是自己能顺利出京。 而且在凯旋以后,也不至于父子俩一起被皇帝猜忌。 “曲青云是你事先安排人引到那里去的?”走到僻静角落里,钟昭率先发问,停顿片刻后,又意味不明地道,“这封信被发现的时间,可比预计中早太多了。” “重活一辈子,总不能光想着自己晋升。”他们对彼此太熟,说谎已无必要,江望渡并没有隐瞒,眼睛里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锋芒,“既然这场仗迟早都要打,自然是晚不如早,彻底收拾了算完。”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下去,转过脑袋道:“但是也得看钟大人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 皇帝不愿意在朝中看到某一位皇子独大的局面,提拔江望渡之后,对钟昭比原来还要倚重,两人本就身在不同阵营,现在更是有了一点此消彼长的意思。 在这种状况中,若钟昭真如他从前说的一般,极力举荐别人打这一仗,皇帝会如何真不好说。 钟昭没答话,只是视线下移,望向了对方系在腰间的剑穗。 那正是半个月前,他亲手还回去的东西,也算物归原主。 只不过明明装进盒子里前,钟昭就已经大致将其恢复原貌,但此时显然又经过了改针,竟又跟钟昭戴的时候样子差不多了。 诚然一个配饰说明不了什么,但他以前天天把这东西放在身上,宫里宫外都没避讳过人,连谢淮的外祖父何归帆都多看了两眼,必然也会有别人注意到它。 现在他跟江望渡已然反目,又恢复了先前什么啰里八嗦的东西都不带的状态,这个小东西却被江望渡堂而皇之地亮了出来,并且招摇过市,影响终归不太好。 钟昭闭了闭眼,江望渡不怎么上朝,他们这些天从未碰面,但总是有人在钟昭面前语焉不详地提到对方,还有点挤眉弄眼的。 起初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心想问也没有人回答,现在亲眼看到这人,终于想通了。 “将军真是艺高人胆大。”江望渡为了不成婚,甚至放话出来说自己不举,当时其实就有人猜过,说他可能并不是不举,而是断袖,只不过一直没有得到印证而已。现在他来这一手,就差直说跟自己有一腿的人是谁了。钟昭险些被气笑:“不怕被晋王殿下忌惮吗?” “我们的事晋王老早就知道,不这样才奇怪。”他们待在这里的时间有些长,已经有人状似无意地看了过来,江望渡背过身将其他人的视线挡住,直言道,“现在的问题是若我继续这样下去,端王世子有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谢时泽没有,他刚刚不过看了江望渡几眼,对方就上前出言试探了。 钟昭听着这近乎威胁的话,轻轻眯了眯眼睛:“你想怎么样?” 江望渡也没卖关子:“戴不戴随便你,把它收回去。” 折腾了这么一大圈,钟昭还以为他能有什么重要目的,听到这话顿觉心累,不由得嗤笑:“我戴几天你戴几天,最后再被我收走,将军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朝上没有当真好忽悠的人,从江望渡决定如此做开始,有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就注定不会停止,永远会有人揣测他们的关系,直到其中一方身死都未必会罢休。 甚至在有心人眼里,他们间原本正常的派系争斗,也会蒙上一层爱恨纠葛的面纱。 江望渡笑了笑:“钟大人,我想一出是一出也不是第一次了,共枕而眠这么多时日,难道你看得还不够明白吗?你管我到底是深思熟虑还是开玩笑,总之你问了我,我回答了,就这么简单。” 钟昭沉默片刻:“仅仅这样?” “还有那套衣服。”江望渡立刻道,“钟大人先前准备把桌子收回去,才将它们还给我的;现在既然不想收了,为公平起见,也为了不占你便宜,自然是原来怎样现在就怎样,如此才顺理成章。” 钟昭目光复杂地看着江望渡。 纵然江望渡说得很冠冕堂皇,他的做法实打实摆在这里,说难听点跟胡搅蛮缠没什么区别,归根结底只是不想斩断这份牵绊。 无论是爱也好,是恨也好,怎样都可以,怎样他都可以接受,就是不能从此以后再不相干。 “我说了,那件事不怪你。”良久,钟昭抬手一把将那枚剑穗扯下来收到袖中,有那么一瞬感觉又看到了江望渡梦呓流下一滴泪后,低着头说自己是扫把星的一幕,本来准备好要重一些的语气,到最后又轻了下去,“有意思吗?” “钟大人拿得起放得下,这当然非常好,可惜我做不到。”钟昭带着三分火气,动手时没注意轻重,指尖划过江望渡的胯骨,他浑身激灵一下,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在原地站定,紧盯着对方的手,仿佛打定主意一般,“有意思。” 第122章 合作 联手。 不出钟昭所料,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谢衍扶着皇帝慢吞吞地从隔壁走过来,殿内所有人登时住嘴, 整齐划一地跪下来山呼万岁。 谢衍将人安置在上首的位置上, 跟谢谆、谢时泽一起站在人群的最前列,和众臣一道行礼参拜。 如今皇帝从外貌瞧上去远比四年前苍老,恹恹地说了一句平身,钟昭站在几个王公大臣身后,看着他灰白的面色和眼下的乌青,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 前世皇帝神智清醒只维持到了永元四十年, 后面的两年都是谢英在监国,今生看样子说不定要提前,一切都得早做打算。 皇帝已经从谢谆嘴里大概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对方迫不及待地准备张口说自己看法之前,先扫视了一圈底下站着的人。 “镇国公还是没有来?” 顿了顿, 他将视线挪到江望渡身上, “当真重到这种程度了?” “回陛下, 末将今天出门时,家父仍然昏迷不醒。”事实上江明康健的不得了,在家躺得浑身不舒服,不过是避免猜忌才如此行事,江望渡面带愁容,滴水不漏道, “否则以家父的脾性,得知此事之后,哪怕只有一口气也会过来的。” “既如此,还是让镇国公好好歇着吧。”皇帝点点头, 浑浊的眼睛里生出几分怅然,沉默片刻道,“但是大齐跟西南毗邻,现在出了这种乱子,不能无人坐镇。” 顿了顿,不等江望渡回话,他又继续道:“朕原本的打算是让镇国公亲自回去一趟,这样危急的局面也只有交给他,朕才能放心,现在看来怕只能是奢望了。” 三年前皇帝就曾经因为钟昭的一封信,动摇过对江家父子的信任,眼下江望渡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他能对江明放心才怪。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都听出皇帝只是在说场面话,其实是在暗示西南的主事人要换一换,仅仅讲得比较好听而已。 那边皇帝表了态,这边江家也得说点什么才行,只见江望渡还没有出声的意思,跟其他内阁臣子站一起的江望川就先站出来,跪在地上一脸真诚地叩谢了皇恩。 谢谆注视着这一幕,差点当场翻白眼,极力压着自己的不耐,上前催促道:“父皇,西……” “西南的事,相信诸位爱卿已经听说了。”皇帝并非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抽空问了一句镇国公后,很快便颔首接下他的话,“朕懒得废话,说说你们怎么想的。” 大国与大国间一旦起争斗,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往往要以万计,武将觉得这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慷慨激扬地发着抛头颅洒热血的誓,文臣则多以民生角度出发,忧心忡忡地表示应当先行谈和。 当然除此之外,晋王一党很清楚此仗若打,主帅八成是江望渡,因此算牧允城在内的许多人,也在暗嘲主和的言官未战先怯。 八/九月份的京城还没凉下来,偏殿中诸位大臣吵得唾沫横飞,站在边上侍候的宫女太监都被热出了一身汗,默默端上来一盆冰。 在这等针锋相对,又互不相让嘈杂声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只有钟昭和江望渡。 前几年西南水患,钟昭在潭中等地走访,亲眼见到了百姓在天灾之下有多么无力,明白换成人祸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 第153章 但他不希望没有用。 齐国为了这一战已经准备了好几年,玉松是它抛出的探路石,也是被丢弃的棋子,上辈子江望渡出征前,大梁不是没想过和谈。 然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样心照不宣的条约,齐国都没遵守,大梁派去和谈的使团共二十四人,有六个死在了对面手下。 其中包括在翰林院兢兢业业一辈子的唐玉宣、谢衍的伴读牧允城,甚至还有一位自请前往的江湖白衣,钟昭的师父康辛树。 在对面看来,大梁国力微弱,皇帝没几年好活,诸王内斗,成名已久的老将军也一个接一个倒下,狼子野心日益膨胀。 钟昭心里清楚,不管他们今天商议的结果如何,此役无可避免。 “钟爱卿在想什么?”皇帝听他们各执一词地争了半天,颇为头痛地揉了两下太阳穴,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忽然发现钟昭一直安静地立在一旁没讲话,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回陛下,臣能想到的,各位大人早已说过了。”钟昭半低下头,停顿半晌后道,“只是依臣看来,西南边境距京甚远,无论主战还是主和,都可以做两手准备。” 他这话说得略有些委婉,简言之就是,齐国已经私下联络了西北那边的藩国,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没法预料,大梁如果偏向打,就得做好打不过求饶的准备,同时如果更偏向不打,也得做好对面不买账,直接点兵开战的准备。 毕竟说到底,满座只有他跟江望渡清楚此战不会输,钟昭假设的时候也不能太过自信,于是象征性地将两者都提了一嘴。 而听此一言,包括皇帝在内的其他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独江望渡低头咧了咧嘴角。 过了一会儿,谢衍在旁边轻笑一声:“这还没打呢,钟大人就先想到战败以后要如何收场了?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随着年岁渐长,谢衍也慢慢喜怒不形于色起来,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抱着拉拢钟昭的心思,这几个月虽然也跟钟昭过了几招,但表面功夫始终做得不错。 像刚刚那样明目张胆的讥讽,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 钟昭挑了一下眉,刚要回话,谢时泽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晋王叔此言差矣,钟大人只不过是心细,怎能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顿了顿,他又面向皇帝道:“大齐这一次来者不善,皇爷爷一向以慈悲为怀,不忍心看百姓受苦,可是他们却未必一样。” 皇帝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早年逢战就没往后退过,今天破天荒地听他们说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他不想打这一仗。 不过谢衍一派想捧江望渡,目的十分明确,只能装作看不出来,谢时泽则没有这个顾虑。 “如果大梁派使臣和谈,齐国却没有这个心思,当下举兵来犯,难道能临时从其他地方调兵赶往西南吗?”他误打误撞,还真把前世的走向预测出了大半,俯身严肃地开口道:“故而孙儿认为钟大人所言极是,请皇爷爷三思。” 皇子的政见很多时候跟他们的性格有很大关联,比起爱险中求胜的谢衍,谢时泽会更图稳一些。 皇帝闻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垂眸思索片刻,再次看向钟昭:“那依爱卿所言,如果要打的话,让谁领兵比较合适?” 这话一出,钟昭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屋内有不下五道视线,同时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出列拱了拱手,面容平静地道:“臣举荐西北督帅,怀远将军江望渡。” —— 近一个时辰之后,皇帝依然没有当场拍板做决定,但精神已经明显不济,叫段正德亲自送各位大臣出宫,同时捻了捻手里的佛珠,将钟昭一个人留了下来。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钟昭看着偏殿中的下人也随之关门离开,抬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不动声色地问道:“陛下?” “江望渡近来时常出入晋王府,你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久病缠身,皇帝的身体比几年前消瘦很多,窝在宽大的椅子里,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声音低哑异常,“为什么举荐他,朕要听实话。” “陛下方才问臣让谁领兵合适,臣不通武事,说出来的人选或许没那么合适。”钟昭见皇帝态度不明,干脆掀袍跪地,大大方方道,“但这就是臣的看法。” 皇帝听罢缓缓抬起头,注视这个才二十出头、却已经做到正三品工部侍郎的臣子,目光久违地带上了一点点审视的意味。 虽然做事老成,但钟昭实在太过年轻,身上的锐气尚未完全褪去,方才那句怀远将军一出,谢时泽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头也忍不住转了过去,他却只当没看见。 良久,皇帝笑了一声道:“你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你为谁办事朕心中有数,之所以先前没提,是因为你确实有才,所以朕不在意。但你忽然说这种话,是打量着朕快归西了,可以随意糊弄了吗?” 皇帝这话不可谓不难听,不仅直接把他为谢淮效命的事情揭到明面上,甚至把自己咒了进去,钟昭没有耽搁,立刻请罪称不敢。 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这番话里除了明晃晃的危机之外,也包含着对方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凡上位者绝不会轻易示弱,若非皇帝已动杀心,且准备妥当,随时能要了他的命,说这样的话无外乎是推心置腹的前奏。 因为倒戈谢衍的事,皇帝看江望渡并不太顺眼,但他确实算得上是军事奇才,大梁以后平乱或是开疆拓土,都能用得上他。 钟昭不认为自己提一句江望渡,就值得让皇帝杀了自己,因此连气息都没有乱一下。 “君子为而有所不为。”他并未直视君王的眼睛,语气一如往常,并没什么惊慌失措的影子,“陛下,臣虽有私心,却也知道大敌当前,凡事皆应以家国为重。” 时至今日,钟昭回忆前些天跟江望渡对峙时说出来的那些的话,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荒谬至极,着实大逆不道,其实没什么必要。 江望渡那时气到浑身发抖,拿茶泼他,想来也是真忍无可忍。 更关键的是,钟昭试着将江望渡没对他说实话的假设,代入那一天自己的心境,一时居然还是无法确定,他会不会真的像他当时所言一般,直到现在都冷静不下来,宁可跟皇帝举荐科举舞弊的曲青云,也要把江望渡拖死在朝中。 事实上如果重生以后,江望渡从没在他面前晃,两人就只是仇敌,钟昭或许都不至于疯到那种程度,恰恰是因为他们有过肌肤之亲,有过什么都不必想的缠绵时刻,他才无法忍受江望渡的许多行径,甚至到了听都不能听的地步。 人总是对跟自己亲密的人有更高要求,希望他善良,希望他正义,希望他和自己殊途同归,这一点钟昭跟江望渡没什么区别。 “好一个家国为重,既然爱卿如此明事理,那朕成全你。”皇帝眼睛都没怎么眨地盯着他,过了会儿突然道,“刚才爱卿在殿上的提议很好,朕会让内阁组建一支使团,跟着怀远将军一起去西南,你也在其中。此去山高路远,来回怎么也要半年,回去跟家人告个别吧。” “……”纵然钟昭在被留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真正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感到有些心情复杂。 哪怕最是情到浓时,他天天戴着江望渡送的剑穗到处跑,明面上两个人依然没有什么来往,即使有也从来不心平气和。 可眼下他们闹成这样,反倒有了个光明正大合作的机会。 前世使团的人没能平安返京,有并未料到齐国能心狠手辣至此的原因,也有己方防卫上的疏忽,江望渡大发雷霆,砍了一堆人的头,同时以身作则自请一顿军棍,在众将士面前被打得皮开肉绽,爬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吐了几口血,今生他一定会把这六个人保下来。 钟昭原先没想掺和进去,只打算在京里接收消息,等着看对方如何来唱这一出好戏,结果皇帝金口玉言,竟要他也一起去。 如此一来,赴齐国这场鸿门宴的便有他一个,既然涉足其中,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独善其身,他肯定得和江望渡一道琢磨破局。 钟昭无奈道:“臣遵旨。” 第123章 劝和 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大梁派往齐国的议和使团人选很快敲定, 跟钟昭料想的大差不差,唐玉宣和牧允城依然在列,唯一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江望川。 明明上辈子这人也不在二十四人之中, 今生忽然上表求皇帝让自己前往, 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第154章 这个名单传出来之后,大感不解的自然不止钟昭一人,他刚回家把自己要外出的事一说,还没听完父母担忧的念叨,以及小妹哭丧着脸问他几时才能回来的撒娇,便有一锦衣卫千户叩门求见, 代徐文钥向他转达今夜同饮的请求。 千户属正五品,官职已不算低,他低调上门, 水苏却不能不把他当碟菜,在去钟昭的话之前就将人请进门, 安置在了待客的厅中。 钟昭前不久才在御前举荐了江望渡, 晋王党觉得他立场不明, 借机试探也正常,钟昭安抚好家人踏入房中,看到对方时挑了挑眉。 说来意外,居然是个熟面孔。 “钟大人。”孟寒云上次见钟昭的时候,还是个熬了许多年都没出头的总旗,乘着揭发谢英的东风一路往上爬, 现在说话都多了三分底气,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下官冒昧登门,还望恕罪。” “言重了。”钟昭示意他起身, 单刀直入地问,“不知徐大人那边是什么情况?” 关于晋升这件事,孟寒云已经私下谢过秦谅,而钟昭受伤后状态不好是明摆着的,他思量再三没敢上门叨扰,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此时见钟昭不打算寒暄,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顺着回答道:“徐大人的意思,今日相邀跟任何人都无关,只是老朋友叙旧。” “叙旧?”钟昭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点头,“好。” 徐文钥前世就喜欢带上一壶酒来找他闲聊,而且言语毫无顾忌,往往能从生活中的琐事一直谈到朝堂党派倾轧,像是半点不担心他会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告诉谢停。 不过如今想来,徐文钥跟他投缘是真,但想从他这里打探宁王府的隐秘,应该也是真的。 立场划分如此明显,任何一句看似闲聊的话都可能暗含试探,徐文钥现在再说什么只是老友相聚,钟昭半点都不相信。 跟着孟寒云一路避着行人,往徐府走的过程中,钟昭留意到对方频频回头,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的表情,装没看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挑明。 “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他大概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打趣道,“你若一直这样,该让我怀疑徐大人设的是不是鸿门宴了。” “大人多虑了。”孟寒云闻言立刻摇头,恰好再往前几步就是徐府,他索性将人带进去后弯身道,“承蒙大人关照,下官才能有今天,老早就想来谢大人,但……” “你晋千户是你应得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谢英还如日中天的时候,孟寒云便答应帮秦谅作证,里面固然有一部分锦衣卫早早归了谢衍,顺势而为的成分,但他这个画押人要承担触怒皇帝,被砍头的风险也是真的,钟昭摇摇头,“起来吧,以后不必再提。” 孟寒云是个本分人,听此一言尽管未被说服,但也想不出漂亮话反驳,梗着脖子不肯直起腰,一板一眼道:“大人虽不在意,下官却铭记于心,请您受我一拜,惟愿日后有机会能报大人恩情。” 说着,他便要往下跪,钟昭哭笑不得,正要上前搀扶,肩膀却被一个疾行而来的人扶住,再低头的时候孟寒云已经双膝触地。 “他想谢你,你就让他谢吧。”徐文钥空着的那只手上提着两壶酒,笑呵呵地劝道,“否则你这一去西南,保不齐几年时间才能回来,他还得惦记着这件事。” 孟寒云跪都已经跪了,钟昭现在把人拉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只得钉在原地,眼眼睁睁看着这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行大礼。 好容易捱到结束,孟寒云好说歹说要钟昭收下他老家的特产,直言明日就会送到府上,听到肯定的答复,一身轻松地走了。 “我是去和谈的,又不管行军打仗这一块,半年怎么也回来了。”钟昭看着孟寒云的背影,先回了徐文钥的打趣,而后才道,“何况陛下不愿严惩谢英,没给检举他的臣下多少好处,孟寒云的职是晋王跟你升的,与我并不相干。” “秦大人那边寒云已拜过,你既在中间掺了一脚,他就不能把你绕过去。”徐文钥半点不在他面前摆年近四十之人的谱,推着钟昭的后背往屋里去,便走便道,“而且灼与,恰恰是因为你现在站在端王世子那边,寒云才必须要这样做,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他们二人的步子迈得很大,没多久就跨入了房中,徐文钥脸上的疤太长太深,等闲人家的姑娘看了都怕,因此后院至今空无一人,也不需要太多侍从伺候。 钟昭跟他一道推开半掩的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桌上的几道菜冒着热气,不疾不徐地往上飘,给这间屋子增加了几分暖意。 “……”徐文钥的喜好非常固定,酒只爱喝烧刀子,菜也只喜欢那么几个,钟昭垂眼看着桌面上跟前世别无二致的摆盘,默了一下才接过对方手里的酒壶,给自己的杯子满上,“徐大人,说好的只叙旧,与旁人无关?” “顺口一提,没别的意思。”徐文钥察觉到了他那一瞬的停滞,面上闪过不解,嘴上却没问,将几个甜口的菜往对面推,“我找你来,主要是想聊聊江望川。” 钟昭对糖不热衷,但非要吃也不是不行,于是只是多看了一眼,照常举起筷子,轻扯嘴角道:“江望川是谁的长兄你我都清楚,聊他跟谈论公务有何区别,我真怕聊着聊着晋王殿下就会忽然跳出来,徐大人在跟我开玩笑吗?” 当日徐文钥带着谢衍去怀远将军府的事,半个月前江望渡在榻上就告诉了他,钟昭前几天刚在皇宫里把那枚剑穗收回来,此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锦衣卫的耳目,他知道徐文钥一定会起疑,索性自己先语焉不详地提了起来。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徐文钥看他的眼神更深了几分,但却没有直接问,而是跟他碰了碰杯:“随便说说而已,我就是单纯地好奇;江家已经有一个儿子要去边关,江望川身体又不好,此行山高路远的,颠簸出毛病怎么办?” 话罢,他话锋一转,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还是说我小看了这位江大人,他只是看起来不怎么亮眼,实际上对我大梁忠贞不已,迫不及待地要去主持议和事宜?” 钟昭连喝两杯酒,忽然一笑。 四年前他跟江望渡刚刚重生,世人论起镇国公江家,说的还是江望川年少有为,虽然跟父亲走的不是一条路,但其畅通无阻进入内阁,皇帝倚重家中鼎盛,眼看着也是条康庄大道,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到了如今,江望渡获封怀远将军,攻打玉松一战成名,若议和不成再起战事,他领兵抗敌,凯旋后即便不直接封侯,镇国公之位多半也会由他来继承。 在如此光芒的映衬之下,江望川落到徐文钥的嘴里,便只剩下一句不怎么亮眼的评价。 “他太不想让这仗打起来了。”反正江明本人还在京里装病,江望川的孩子更不会跟着他去西南,这对向来不睦的兄弟一起出门也掀不起风浪,皇帝刚从西北调了个林老将军麾下大将,准备等边关安稳,便让此人接过江明的旗帜,现在不好驳江望川的面子,就准了他的请求。钟昭又饮了一杯酒:“小牧大人也在使团里,他不放心。” “其实按理来说,这个使团小牧进不去,亏了他家世好,是硬生生被祖父和父亲塞进去的。”牧允城是主战派,官位不算高,但走的正是钟昭几年前的路子,一进官场就是御前红人,隐性权力很大,让这么个尤其指望江望渡建功立业的使臣去往西南,江望川必然坐立难安。徐文钥笑笑:“但我讲实话,如果梁齐注定要开战,他难道有能力挽狂澜?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徐文钥话说得很难听,但从某些层面上来讲也没什么错,钟昭想起江望川在江望渡第一次去苗疆时便咬紧的牙关,漫不经心道:“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自然不太可能;但依靠三寸不烂之舌,以及那张比他弟弟更像镇国公的脸,在西南军中搬弄一些口舌……” 话到此处,钟昭没有预兆地抬眼看向徐文钥,对方眨了眨眼睛,随即举起双手笑着道:“我跟江望川统共没见过几次面,刚刚那话可是你自己说的。钟大人不问党派,大力保举怀远将军担任主帅,此等高义在下心里一万个佩服。” 刚刚那一口下肚之后,他们都没有再添酒,此时两个杯子都是空的。徐文钥亲手给对方满上,却不显得谄媚殷勤,只笑着道:“不过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江望川真的做了诸如动摇军心之类的事,还望大人也能施以援手。” 先前说的那些皆不作数,这显然才是徐文钥的真实目的,钟昭不置可否:“没听过将军在前面打仗,还要政敌为其安稳后方的,徐大人莫要以为我是什么善人,也没必要将江望渡看得这么轻。” 第155章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比起下官,小牧大人是晋王的伴读,这样的话你更该说给他听。” “小牧大人那边,殿下自然也嘱咐了,但他来做这件事哪能有你效果好?”徐文钥一早便对钟昭跟江望渡的关系好奇不已,前段时间听说了剑穗的事,更是认定他们根本没断干净,此时嘴一张便道,“灼与,我与你是忘年交,实则于情于理本不该说这些……” “那你就闭嘴。”钟昭冷笑。 徐文钥眯了眯眼睛,只当喝多了酒没听到这句话,兀自继续:“但既然聊到感情方面的事,哥哥我还是要托大说你一句;人这一生的缘分都有定数,你跟这个人有缘,他就注定会占据你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光,如果你还没经历什么事,就仓促决定跟他再不往来,斩断的不仅是你们间的红线,也绝了自己幸福的可能。现在你年轻,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真到了鹤发鸡皮的时候,肯定会有后悔的一天。” 钟昭最近的一些决定给了谢衍希望,徐文钥受命而来,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见钟昭还是没有搭话的意思,不由图穷匕见:“况且夫妻间哪有什么隔夜仇,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觉得怀远将军有地方做得不对,他或许也……” “徐大人对男女之事很通?”钟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察觉到对方有越说越长的趋势,终于忍无可忍,很不客气地反问道,“那怎么大人至今还孑然一身?” 徐文钥神色一变,握着杯身的手紧了紧,没有再往下说。 前世将近十年的交情,钟昭知道徐文钥并非不仅女色,他在外面其实有个相好,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有带进府中。 徐文钥手掌诏狱,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尖刀,办过各式各样或正大光明或饱含冤屈的案子,有很多姑娘他都不能直白地求娶。 比如青楼娼妓,罪臣之女,甚至仇敌留下的孤女,有夫之妇,放在他身上都不是没有可能。 此时钟昭平白提起这件事,一是想让他闭嘴,二也是真的想寻个机会问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 上辈子徐文钥将一切瞒得严严实实也罢了,今生连他为谢衍办差的事都暴露了出来,钟昭着实想不通他到底还有什么好藏的。 钟昭跟江望渡那一笔烂账,连他们本人都各执一词,没掰扯明白,更没有办法对外人讲述。 此时他三言两句将问题抛回去,然后便安静等待对方的回答。 徐文钥酒量没钟昭好,眼下是真的有了醉意:“没想到钟大人竟然还对我的私事感兴趣,不过孑然一身……倒也算不上。” 他脸上闪过阴霾之色,像是恨极口中的人,语气中恶意十足:“一个贱人而已,偏偏生了个小贱人,将老子捆得死死的。” 恨越厚重爱得也越深,这个道理钟昭比谁都明白。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徐文钥,眼看着对方的神情几经转变,最后又莫名温柔下来,轻轻吐出一口气:“以后若有机会,钟大人自然会知道她是谁。” 第124章 共谋 普天之下只有他们心照不宣。…… 临行前, 皇帝给议和使团的人放了两天假,钟昭本来想好好待在家里陪父母,让担忧不已的二老放下心, 却被也要去边境的秦谅拉走, 去城外的青竹寺上香。 青竹寺建在山上,秦谅没有武功底子,迎着太阳爬得大汗淋漓,钟昭本来没什么累的感觉,侧头一看身边人的表情,也有点感同身受, 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扶住对方的胳膊问道:“平地上也不是没有寺庙,你非来这里干什么?” “小玉喜欢这里的竹林, 她近日不太方便来不了,便托我替她看一看。”以前秦谅在家中除了忙活考学的事, 还要帮父母干活, 因此体力尚可, 现在当了几年官,倒多了几分白面书生的感觉,摇头道,“这身体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不日便要动身远行,有的是让你锻炼的机会。”唐筝玉前段时间刚刚生产,眼下正在家坐月子, 确实不太能出门。钟昭调侃了这么一句,复又蹙眉道:“不过我总感觉这寺庙的名字有点耳熟。” 秦谅累到极致,重重地喘着气,没听清他的话:“什么耳熟?” 钟昭正要重复, 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车帘被掀起的声音,下一刻便有一身穿藏蓝色锦袍的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前往青竹寺这条路不算很陡,但也要有些经验的车夫才能走得稳稳当当,一般人都会选择步行,乘马车而来的往往非富即贵。 钟昭抬眼看去,发现朝自己方向走来的人正是江望渡,而在他的身后,江望川从马车上探出头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本该下去跟两位大人见礼,但我今日身体实在不适。”江望川的眉头一直紧紧地皱在一起,一副难以挪动的样子,“抱歉。” “无妨,江大人客气了。”钟昭只礼貌性地回了一句,视线便落到江望渡身上,虽然没有立刻开口,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问对方怎么在这里。 江望渡私下从不与江望川来往,会有今天这一遭多半是江明按头的结果,看到钟昭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几步。 秦谅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转了几转,识趣地道:“我先走了。” 说着,他迈动早就沉重不已的双腿,尽量快地远离钟昭和江望渡。江家的马车已经在前面停了半天,江望川保持着撩开帘子的动作:“车内宽敞,秦大人何不同乘?” 秦谅跟江望川没什么交情,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凑在一起商量议和的事,现在聊几句了解了解对方的看法也好,便颔首上了对方的车。 钟昭站在原地目送江家马车扬长而去,江望渡慢慢走到他身边,轻笑道:“马上出发西南,我爹怕我给他使绊子,特地让我们一起来上香,增进一下兄弟感情。” 江望渡上次去那里的时候,还是个在外人看来没什么带兵经验的愣头青,江明那帮老将看他多少带着点审视之意,他以雷霆之威镇压了蓝家,那些人震惊之余,也迅速认可了他领兵作战的能力。 此番重回故地,若江望渡有心为难江望川,的确轻而易举。 但问题是前世江望川根本没卷进这件事情中,他们两个人里到底是谁想寻晦气,简直一目了然。 “你大哥是什么脾性,镇国公难道不清楚?”最痛彻心扉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钟昭不是沉湎于无法改变的现实中的人,现如今再看向江望渡,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闻言微微挑眉,“不劝他少给你找麻烦,倒劝你忍让。” “你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吗?”江望渡心情不错,开了一句玩笑之后扭头去看钟昭的神情,见他虽然没什么激烈反应,但也不打算搭腔,停了一下道,“不过江望川的事你多半多虑了,他是真看不上齐国的行径,上辈子就气得够呛。” 听到这话,钟昭瞟了他一眼。 江望渡只是不会吟诗作对,又不是心思不够活络,战场之上心细如发,打仗厉害的将军没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老粗,否则压根活不下来,江望川此去明摆着没安好心,他不信江望渡看不出来。 既如此,就只有装这一个解释。 “尽管国公爷疼爱长子,但自从你生擒曲青阳之后,他对你的态度就变了。”钟昭嗤道,“江望川再讨他欢心,都没法接过他的衣钵让江家的威名延续下去,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我懂不假,可我不举啊。”江望渡笑了笑,“谢英为什么会那么宝贝时遇,还不是因为做太子开枝散叶也很重要;皇位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镇国公的位子亦需要有继承人,既然我这头没戏,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江望川身上。”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当然,我爹本来就喜欢那病秧子,这从不是一个很难做的决定。” 江望渡的发言太直白,钟昭失语片刻,一时分不出心神感受对方一闪而过的失落,过去的某些画面似乎又历历在目,江望渡那根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处,大多数时候只能起到一个被绑住,逼他哭的作用,但的确没有功能上的问题,“……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你提一次两次也就得了,非要宣扬出去?” 江望渡眨眨眼:“我这个人只是比较喜欢实话实说。” 钟昭唇齿相讥:“没看出来。” 身边的人从秦谅换成江望渡,钟昭的脚步比刚刚轻快了不少,他们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山顶,举目四望没看见秦谅和江望川,便一起去佛前安静地上了几柱香。 第156章 香灰的味道弥漫开来,钟昭闭着眼睛,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跟江望川一道为贡院受难的举人祭扫,不过时移世易,跪下的虽然还是他们两个人,心情却已经大不相同。 做完这一切,钟昭撑了一下地面站起来,江望渡长久地凝视面前的佛像,总算敛了打趣的神色,垂眼道:“你提醒我江望川不安好心,是要帮我解决的意思吗?” “不希望横生枝节而已。”前世死了整整六名使臣,无论边境还是京中,几乎所有文武大臣都沉浸在了愤怒中,皇子之间的争斗暂歇,空前团结地要给大齐一个教训,江望渡在调兵遣将时没受到任何阻碍,今生却不一定。钟昭掸了掸膝上并不存在的灰,淡淡道:“把那十岁加上,你跟江望川差不多大,自然有办法让他的算盘落空。” “钟大人未免太高看于我,我想不到办法。”江望渡面露惭愧,“提防他人的暗害非我所长,此行能否保住这条命还不好说,还望钟大人帮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江望渡的嘴皮子利索得很,颠倒乾坤向来很有一套,要不是钟昭实在太熟悉对方,还真容易被他这副认真不已的样子骗过去。 跟面前人对视半晌,他扯了扯嘴唇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都可以。”江望渡貌似真诚,一脸谦虚道,“大人是言官,纸笔间便可定人生死,将这件事交给你,我一百一千个放心。” “说得好像阎王。”周围的人有点多,虽然没近到可以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步,但为了保险起见,钟昭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江望渡的眼睛,“杀了他也行?” 在江望渡面前,钟昭用不着掩饰前世的痕迹,甚至可以尽情袒露最阴暗的一面,轻声开口的时候,带着一点深埋骨髓的匪气:“西南不是京城,天高皇帝远的,最简单的办法不就摆在你眼前么。” 江望渡听到这话眯了眯眼睛,从上到下将他整个人扫了一圈,再开口时险些没收住那一点防备,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钟昭继续讲道:“庄百龄。” 说着,他的眼神分毫未变,唇边却扬起了个很浅的弧度,江望渡很快也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普天之下只有他们才懂的心照不宣。 庄百龄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年纪不大,资历马马虎虎,在齐国的朝廷里并不引人注目。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议和时翻脸的提议,是从他嘴里说的。 “大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江望渡一动不动地同人对视,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道,“能掐会算的军师都想不到这样的方法。” “前世轨迹如此,死他一个也只能说活该。”钟昭不为所动,退开半步问道,“如果江望川到那边后安分守己,只单纯忙活议和的事,自然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若他敢有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跟给对面送刀有什么区别,人人得而诛之——你以为如何?” 江望渡微微抬起头,良久以后才慢慢:“我觉得很好。” —— 半个多时辰后,山中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江望川身边的小厮赶着来请江望渡,想要让他跟大公子一起回镇国公府。 想到刚才聊的话题,钟昭用一种外人听不明白,但江望渡却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语气,半笑不笑地道:“不久后就得一起离京了,今天还偏要一起离开,两位大人的感情这么好,真叫人羡慕。” 小厮还记得江望川吩咐自己过来时阴冷的面容,听罢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钟昭这么说恰恰是因为太了解这二人的关系,还以为对方不懂江家的龃龉,反应过来之后就开始努力圆:“哈哈是啊,小江大人跟我们大人年岁差得虽然多些,但亲兄弟嘛,总是不一样的。” “……”江望渡连头都没抬,原本打算拒绝,手已经伸到身前往外挥了挥,但是说到一半又停住,看了一眼对方手里多拿的油纸伞,旋即将其放到了钟昭手里。 那小厮并非江望川的心腹,在江家地位很低,并不清楚如今朝上有关这两人的传言,见状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只是还不等说出什么,就被江望渡拧着手臂带走了。 这么点小雨,没法给钟昭的身体带去半点伤害,他随手将伞交给了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便顺着刚刚江望川来的方向找秦谅。 只不过人还没寻到,他的视线中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喜。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钟昭心里蓦地一惊,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过青竹寺之名。 它是孔家被抄后,得到特赦的孔玉璇奉旨落发出家的地方。 第125章 行李 他行李里有一件衣服,是江望渡送…… 自从在宋欢嘴里知道了他们的亲戚关系, 钟昭还是第一次见到宋喜,对方没像他一样在雨里淋着,正撑着一把伞在附近踱步。 像是感受到了后边的目光, 宋喜磨蹭了一阵子之后慢慢转过头, 四目相对,一时间非常尴尬。 但尴尬归尴尬,面都见了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钟昭抹了一把额上的水,客气道:“宋公公好。” “钟大人。”献媚讨宠不择手段的太监做了这么久,如果钟昭这时候直接提起他原来的身份, 宋喜反而不会好受,听罢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笑道, “听闻大人马上就要出京,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正因即将远行, 才需要在佛前供奉香火, 祈祷一切顺利。”自从离开东宫后, 外面都在传宋喜从前背主投靠谢英,谢英垮台之后又哭号着回晋王府求恩典,被谢衍罚得不轻,但其实他现在过得不错,眉目远比从前舒展。钟昭随即反问:“那公公来此又是为了什么?莫不是晋王殿下在这里?” 说着,他留意着宋喜的神色, 缓缓接话道:“如果是这样,下官依礼当去拜见。” “近日来皇后娘娘身体欠佳,殿下入宫侍疾了,抽不开身。”宋喜摇头, “但怀远将军和议和使团出发在即,殿下放不下心,故遣我来此上香,聊表心意而已。” “原来如此。” 别管宋喜在东宫过得怎么样,他在晋王府是实打实的功臣,谢衍并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给不了宋喜明面上的权利,就给他私下里的尊重,全当养着一个闲人,像这种跑腿的活根本轮不着他做。 所以对于对方这个解释,钟昭半个字都不相信。 能让宋喜出山,这青竹寺肯定有什么古怪,钟昭面色如常地回了那四个字,拱手准备告辞,心里却想好了等下要折回来探查一番。 可就在他转身走了没几步时,宋喜又在后面叫道:“钟大人!” 钟昭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公公还有什么事情吗?” “承蒙晋王殿下关照,我今日是乘马车来的。”宋喜将伞收起来,走到钟昭面前往他手上递,善意地笑笑道,“看天色等下这雨怕是要下大了,我没办法将马车让给大人,所以这伞还请您收下吧。” “多谢公公好意。”别说等下,饶是这三言两语之间,雨都比刚刚大了一些,钟昭有些意外于宋喜会说出这话,“下官愧不敢当。” 宋喜比他矮不少,也不是习武之人的身形,在雨中单薄得不像样,听人拒绝得这么干脆,索性没继续劝,只是道:“她还有几月便要临盆,也不知你能不能赶上。” 钟昭的神情微微有些动容。 照月崖那一日,乍然得知宋氏兄妹跟自己沾亲带故,他心软留了宋欢一命,但她到底跟前世钟家案沾边,钟昭做不到完全没有隔阂,真把这两人看得多重要。 然而对于宋喜和宋欢来说,虽然以前接触不多,如今又立场相悖,可钟家这一家四口,已经是他们在世上仅存的血亲。 “我们俩此生也就这样了,不配跟大人相认,但这个孩子……”宋喜似是想到自己的妹妹,神情闪过几分不忍,低声道,“她希望你能来喝这个孩子的满月酒。” “……”钟昭听着对面这人饱含自嘲的低语,久久无言。 谢衍今年十八,皇后对这个儿子的忍耐达到极限,正在给他物色晋王妃的人选,他喜欢或不喜欢都无甚妨碍,反正只要他脑子没病,都不可能将宋欢抬进府中。 另一边宋喜的情况更不用提,他已经去势,还委身给谢英当了好几年的男宠,以后最圆满不过,也就是进宫当个总管。 至于他在家中突逢大难之前,对自己的未来有过什么样的畅想,已经无关紧要了。 半晌后,钟昭算了算时间:“西南的情况目前谁也不清楚,京城距边关太远,一来一回可能要半年左右;再加上我现在……” 第157章 说着,他垂眼停了片刻,宋喜微微一顿,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钟昭为端王府效力,却在前不久公然举荐江望渡出征,紧接着就被皇帝安排进了议和使团,成了第一个敲定下来的言官。 大敌当前,所有党派之争都得往后推一推,这个道理说给前几年的谢淮,他或许还能听得进去,但是现在却难于上青天。 卧床不起这些时日,谢淮的脾气不说坏上许多,但到底较原来变了不少,根本听不进去解释。 历来越无法掌控身体的人,行事就会越古怪偏激,钟昭也不想触他霉头,早做好了这事结束后,就不再跟谢衍的人来往的准备。 而在谢淮看来,宋欢曾是谢英的宠妃,谢英又是自己亲弟弟派人杀死的,若自己这边的臣子去宋欢孩子的满月宴上晃悠,跟明着说自己有二心没什么区别。 当前的情况摆在这里,钟昭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她这个愿望。 “没关系,应该的。”宋喜重新把伞撑开,面上还算过得去,“她就是随口一提,估计现在都忘了,钟大人不必往心里……” “家母前些时候对我说,二十余年前,她同一位远房姐妹叙话,开玩笑的时候聊过以后家中孙儿或外孙的名字。”钟昭问道,“公公觉得宋小姐有兴趣听吗?” 皇帝对宋欢这个孩子颇看重,八成会像前世一样直接赐名,但如果只是小名,谢衍眼下对宋欢正在兴头上,应该能让她亲自取。 话落,钟昭安安静静地看着宋喜怔愣的神情,一言不发地等着,并没有出声催促的意思。 过了片刻,宋喜嗓音发哑,连连点头:“有,她当然有。” —— 告别宋喜,钟昭没用多久就找到了同样到处找自己的秦谅,他们都没带伞,又没叫下人跟着,不得不加快脚步冒着雨往山下走。 重新经过刚刚宋喜站着的位置,钟昭若有所思,停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他四下扫了一圈,认出此处是一佛殿的后身,平时鲜少有香客会来到这里,钟昭方才是为了寻人才摸过来的,但是看宋喜的样子,他刚刚分明是在等人。钟昭越想越觉得不解,遂对秦谅道:“我有点私事。” “哦,好。”秦谅没多想,点了点头便准备走,但他的右腿迈出去一半,又突然收回来,仔细看了看这是哪里,忽然一笑,“咱们这次出京是有公务在身的,就算和谈失败,也是怀远将军率部留下,用不着你上战场,不至于吧?” 虽然连一刻钟时间都不到,但眼下此地除了他们再无他人,宋喜大概已经走了,钟昭没听懂,视线转了过来:“你说什么?” 秦谅指指面前的屋子:“前头是地藏殿,供奉着以孝著称的地藏王菩萨,你口中的私事,该不会是觉得四年两次远行对不起父母,特意过来忏悔一下吧。” “当然不是,都什么跟什么。”钟昭蹙眉,看向秦谅的神情时的有一些错愕,他前世最崩溃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求神拜佛,对这里供奉着的佛像并不熟悉,而且如果他记的没错的话,秦谅也不信这个,当即问道,“谁跟你说的?” “还能是谁,小玉呗。”秦谅答了这么一句,笑容也跟着收起来,低声道,“她以前跟孔家二小姐关系不错,这事你记得吧。” 钟昭颔首应了一声,说起来如果没有孔玉珍和唐筝玉那点渊源,水苏也不会在她们起冲突的时候,意外看到她头上那枚金钗,然后引发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见他没忘,秦谅叹了口气:“孔家金矿案中,孔世镜一脉除了前太子妃躲过一劫,其余人悉数被杀,也包括这位二小姐。” “小玉以前真把她当朋友过,虽然后来闹得很僵,但也没想过要人去死,出了这样的事,她有事没事就来为孔二小姐上香,阴差阳错之下……结识了一个人。” 话到此处,秦谅着意停了一下,像是在等身前的人猜出答案。 钟昭无端心一沉:“孔玉璇。” “地藏王被称为大孝菩萨,是因为她在数次轮回中,为了救自己的母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秦谅讲道,“孔世镜罪无可恕,前太子妃大义灭亲,保全了孔家其他族人,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但到底……亲手把至亲送上了断头台。” 钟昭明白了秦谅的意思。 当年因为看不下去孔世镜的所作所为,在嫁出去前,孔玉璇没少被父亲传家法,母亲也无视了她与谢英相看两厌的事实,逼她整肃东宫后院,跟谢英生孩子。 在这种左右夹击下,她跟家人的关系实在不算特别好,然而他们死后,恩怨皆消,孔玉璇出家以后,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地藏殿,祈祷死去的人能早日解脱。 孔玉璇太聪明,宋欢在东宫几年搞的动作一直没被发现,十之八/九有她的手笔,宋喜来青竹寺如果是为了看她,那便很合理了。 而且除此之外,孔玉璇还跟牧允城是青梅竹马,少时还跟对方一起见过更小些时候的谢衍,他们之间早有合作都说不定。 大约实在作孽太多,在谢英死后,钟昭第不知道多少次意外得知,曾有谢英身边的人在暗处朝他放冷箭,心情十分复杂。 沉默中,面前关着的门被打开,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尼姑缓缓走出来,钟昭和秦谅神游着没立刻反应过来,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两盏并未被点亮的烛灯,一张掉漆的桌子,一叠密密麻麻抄满佛经的纸,还有个低头写字的人。 钟昭看向秦谅道:“走了。” —— 皇帝的意思是,等到江望渡那边将需要的军士调派好,再跟使团一起出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筹备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钟昭事先叫人费心留意着怀远将军府的动静,如今掰着手指头数一数,留给他跟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足七天。 他回家洗了个澡,披着半干的头发回到卧房,一眼就看见姚冉正坐在榻边给他收拾行李。 “娘,我自己来就好了。”钟家如今里里外外的下人不少,这种琐事本不需要姚冉来做,而且钟昭也并非第一次出远门,委实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他心里发软,将几绺垂到身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儿子都多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能料理明白,您快去歇着吧。” “知道你什么都能办妥,但我总得亲自看过才放心。”钟昭进门的时候,姚冉刚收拾好一个包袱,紧紧绑好放到一边,对面前的青年露出一个笑容,“我叫人给你煮了一碗姜汤,一会儿趁热喝。” 钟昭不喜欢那股辛辣的味道,闻言流露出几分抗拒,但碍于不想让她不高兴,商量道:“娘,我身体好着呢,要不就不喝了吧。” “阿兰在外面贪玩着凉,要喝姜汤或者药的时候,也是一口一个我不要。”姚冉看着他微微皱起的鼻子,笑道:“那时怎么没见你顺着她,轻轻松松同意不喝?” “这是两码事,何况我跟阿兰怎么能一样?”钟昭有理有据,“如果阿兰从小习武,筋骨强劲,不爱喝药大可以由着她来,但她没有;而且阿兰比寻常人家的姑娘更喜欢在外面待着,每天接触的人各种各样的,谁知道谁的身上有什么病?要是不好好保护……” 不知是不是文臣当的时间长了,钟昭说服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换到自己的身上就没那么精细,姚冉觉得有些好笑,摇头示意他先住口,温声道:“好,不提阿兰,小渡以前受了伤,无论伤口大小,你是怎么盯着他上药的?” 姚冉想到那些钟昭受限于没将全部精力用在学习配药上,怕自己弄的方子不对症,特地将钟北涯拉起来的日子,上身缓缓往后靠。 “难道武将的身体会没你好?” 她讲起话细声细语,其中蕴含的分量却不轻,简直像在宣判,“小昭,你是当局者迷。” “我就是不喜欢……”钟昭垂着眼,想说自己那个时候就是不喜欢在江望渡身上看见伤,不过话才刚说一半,他忽然发现事情不对,话锋一转,“您叫他什么?” “小渡啊,他让我这么叫的。”姚冉的表情非常自然,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很早以前他就这样告诉我跟你爹了,是悄悄说的,似乎是不想被你听见的样子。只不过从前我觉得他出身太好,自己也争气,不好太过放肆,但后来……” 姚冉看着钟昭的眼睛:“后来你说你喜欢他,我就想,既然你们是这种关系,我真便当他是个孩子,敢稍微冒犯一下了。” 钟昭喉头一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母亲这番话,片刻后先笑了一声道:“什么出身好……” 第158章 在江望渡崭露出头角前,这个镇国公次子的身份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三岁被当作挡箭牌丢进宫;差点被江望川和曲青阳欺负到没命;被迫跟谢英那种人从小一起长大,根本没人好好教他读书明理。 哪怕后来,哪怕是声名远扬的现在,他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自己往身上安了个不举的名头,依然是永不可能继承家业的庶子,江明的确听了他的话在府里装病,但那为的是不被皇帝忌惮和清算,想保的是江家而不是他本人。 上辈子玉松一战,江望渡货真价实地第一次带兵,排兵布阵有很多生涩的地方,江明多少起到了个保驾护航的作用;今生江望渡带着记忆回来,不需要任何人指指点点,他除了让江望渡收拾蓝家外高枕无忧,还有脸让两个儿子同坐一驾马车,变相地给江望川求情。 钟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将这些思绪抛诸脑后。 那边姚冉见他的神情恢复平静,手慢慢按在刚收口的包袱上:“本来我是想把这东西交给乔梵,让他到了西南再给你看的。但是就在刚刚,我转念想想,如果你心里那关始终过不去,我做再多有什么用?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钟昭对于自己身边人的安排跟上次奉旨赈灾时一样,还是乔梵和唐筝鸣陪同着一起走,他们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行李,如果姚冉往他俩那里塞一个包袱,钟昭必然不会打开检查,还真能成功。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看着也没有很大,让您亲自装就算了,怎么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钟昭看着姚冉抿着唇的表情,不由得弯起眼睛笑了笑,原以为就算放着两块无用的石头,他也要为了哄人开心没有一句废话地带走,但当他伸手将包袱上的结拆开,嘴边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你跟小渡之间发生了什么,儿女大了都有心事,我跟你爹老了,只盼着你们平安,关于其他的事没有精力过问太多,也不想管。”姚冉指着里面规规整整摆在最上面,那套蓝蕴亲手绣上图案,江望渡送他的衣衫,一字一句放得很慢,“但你此行的目的地离苗疆这般近,蓝夫人但凡有一点思念儿子,就一定会去找你们。” “除了小渡外,她全族被屠,举目无亲,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是你告诉我的;小昭,如果我没想错,你肯定也是小渡唯一送出过这种礼物的人,既然跋山涉水地过去了,不该穿上去见见她吗?” 第126章 奔波 你问心有愧? 五天后, 议和使团和由江望渡带领的军队一起出发,包括钟昭在内的二十四人各自带着三人以内的侍从,分别被安置在不同的马车里, 密不透风地护在了人群里。 在有资格参加这种大国和谈事宜的臣子中, 像钟昭这样年轻的毕竟是少数,除他跟牧允城外,其余人光是忍受了一天舟车劳顿,就已经出现了各种不适的症状。 江望渡在人员调配方面是一把好手,特别是此次从京城带出来的人还很多,守夜的活儿轮不到使臣带的小厮去做。某天入了夜, 钟昭受不了营帐里乔梵旁若无人的呼噜声,披上外衣往外走去,在一众梁国士兵沉默的注视之中, 来到了一条挨得很近的小溪旁边。 马上要到十五,头顶的月亮几近全圆, 他挑了块没怎么被踩过的草地坐下来, 偏头看向刚吐了半天, 眼神有些发直的唐玉宣。 “凉水冲服就行。” 以前在翰林院时,钟昭跟他关系就不错,见状掏出一小包从家里带来的药,言简意赅地继续道,“喝了明天会好受点。” “那便谢过大人。”唐玉宣感动地转过头,这时候也没什么心情说场面话, 止不住地赞叹道,“这次走得如此突然,钟大人还能考虑得这么全面,实在令人佩服!” 前些天江望渡去钟家找他, 钟昭在怒急下说了不少不该说的,期间也连带着把唐玉宣贬了进去。 虽然他永远不会听到那些话,但此时钟昭看着唐玉宣这张写着感激的脸,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家父家母是大夫,出门前他们给我塞的。”钟昭抿了下唇,又多说了几句,“唐大人今后有任何不适之处,可以随时来找我。” “多谢多谢。”唐玉宣年长他许多,起身鞠躬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真心实意地道,“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是真的有可能扛不住,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钟昭摇摇头,道了一声没事,目送他在下人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保持着这个回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重新转回头来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问心有愧?”江望渡一手拎着马鞭,抱臂靠在一棵杨树旁,低下头时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几分笑意,“我又不会告诉唐大人。” “……”虽然今日早早便安营扎寨,但江望渡作为主帅有的是事要忙,显然直到现在才闲下来,钟昭看出他心情不错,却全然没有顺着聊下去的意思。 他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面无表情道:“如果不出所料,赶到西南的当天,齐国就会貌似友好地邀我们相见,你打算怎么样?” 前世大梁派出去的议和使团刚抵达西南,没出一天便折损六人,这是江望渡行伍多年最大的错漏,也是遭受过最大限度的羞辱。 果然听到这话,他缓缓仰起头,那点笑容早就消失在了脸上。 半晌无言,过了好半天,江望渡呼出一口气:“钟大人当真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我说?” “你我皆有公务在身,容不得一点马虎。”钟昭并不正面回答,对上对面直勾勾投过来的视线,又补了一句话,“职责所在而已。” “好啊。”江望渡笑了一声,随即点点头,“此局说来也不难解,对面无非是打量着我们防备不足,几个使臣又都是文官……” 顿了顿,他又补充:“还有一个教书先生,你师父康辛树。” 钟昭轻扯了下嘴唇。 江望渡接着往下说:“各位大人年事已高,除了小牧大人体魄强健,还能出一出剑,几乎没什么自保的能力,但你不一样。” “将军的意思是,让我将他们拦下来?”钟昭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打算,在最初的意外过后,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拧眉道,“只我一人,怕是没那么大本事。” “此等危急之事,自然不能全交给你,不光是不保险,给你的压力也太大。”江望渡摇了摇头,“我粗知一点易容之术,到时候也会混进去,一旦有人敢亮刀子出来,你我联手拖延一点时间,捱到守在外面的人进来就好了。” 为了不让大梁这边一眼看穿他们的打算,齐国上辈子其实没在和谈的营帐内外安排太多人,那六名使臣死于伪装成护卫的刺客之手,而非登记在册的士兵所为。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江望渡气急攻心,亲当先锋上阵杀敌,不眠不休地做战前推演,齐国渐渐呈现出劣势,最后竟然将‘刺客’捆着丢到了江望渡的面前。 那几人身手自然很好,可如果不是出其不意,未必能在他们反应过来前连杀六人,江望渡提的办法虽然简单,但也是最有效的。 钟昭想象着那个场景,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行。” 话罢,他不欲再跟江望渡多言,转身便要往营帐的方向走。 身后的青年并未追上来,只是微微提高音量讲道:“听说你马车里有一个包袱从没有打开过,何不交给他?放心,绝没有人会偷拿,也没有人会打开来看。” 钟昭的脚步微微一顿。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年轻的时候被皇帝委派,不远千里主理赈灾之类的事,使团里的许多人一辈子没离开过京城,再加上他们各自还带了仆从,行李一个比一个多。 因为这个,江望渡特地命人多准备了几驾马车,专门存放他们的随身之物,这些人自己的车上普遍只有一些会频繁用到的东西,其余的都被统一保管了起来。 钟昭不是少爷出身,衣食住行远远没有同僚讲究,带出来的东西是二十四人中最少的,但是江望渡早就从孙复那里知晓,他有个看起来像是放衣服的包袱,从始至终都没打开,可也没有匀出来的意思,一直被乔梵贴身收着。 良久,钟昭回道:“不用。” —— 眼下齐国的态度暧昧不清,边境战事一触即发,江望渡提早让手下将那封信拦截了下来,因此无法按照前世的轨迹确定两边彻底闹翻的日期,只在最初三天体谅各位使臣的身体状况,大大减慢行军速度,后面走得一天比一天快。 第159章 不知是吃了钟昭药的缘故,还是身体的底子尚可,唐玉宣吐了两日就适应了天天坐马车的日子,并没有请钟昭来给自己诊过脉。 但他不需要,不代表别人也不需要,大军即将抵达的时候,钟昭已经将一多半的使臣瞧了个遍,甚至牧允城都请他施了两回针。 “钟大人既然有这本事,回京后宣扬出去,找伯父伯母看病的人保准能翻番。”还算宽大的马车之中,钟昭将牧允城后背上的银针逐一撤去,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系自己上衣扣子一边由衷道,“咱们这些人走前,晋王殿下被皇后娘娘念得头痛,一直想找个大夫扎扎针,但他不想找娘娘那边的太医,所以始终未能成行。” 三言两语之间,牧允城已经重新穿戴整齐,没有一点打趣的意思,认认真真地问道:“不如下官帮您引荐一下,您看怎么样?” 眼下谢衍娶妻在即,没准儿等他们这些人回去的时候,晋王府上的红绸都挂起来了,到时候宋欢姓甚名谁又有谁会记得。 牧允城清楚她跟钟昭的关系,知道他无法完全漠视,故意谈起此事无非就是想暗示谢衍跟亲娘周旋不易,顺便例行拉拢拉拢。 “多谢牧大人好意。”钟昭一句话说完,慢慢将目光从牧允城的肩膀位置挪开,着手整理摆在面前的药瓶,“在下心领了,不必。” “这是永元三十三年,在贡院那场火里留下来的。”牧允城注意到他的目光,下意识伸手朝自己肩头摸去,隔着衣物感受到底下狰狞的伤疤,笑道,“吓到您了。” 钟昭理好手上的东西,目光有些复杂:“没有,大人言重了。” 前世出生入死十来年,各种各样的伤都见识过,他还不至于被一块烫伤吓倒,刚刚钟昭看的也压根不是什么疤,而是在牧允城那块疤痕的旁边,有一块已经快要完全消失的淤青,是圆形的。 这种形状的伤,钟昭可谓是非常熟悉,每每跟江望渡在榻上闹得过分了,江望渡要他停下无果,用了点儿狠劲结结实实咬下来,就会留下一个这样的印子。 牧允城显然不是断袖,肩头这个咬伤要比江望渡弄出来的小一圈,像是位姑娘的杰作。 钟昭想到牧允城信誓旦旦跟家里说自己今生都不会娶亲,再想想出京前在青竹寺见到的宋喜和孔玉璇,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想。 “离京前,我陪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喝过一次酒,言谈间还曾提到过你。”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徐大人对晋王殿下忠心耿耿,现在跟小牧大人也很亲近吗?” “不敢当不敢当,徐大人跟随陛下多年,我哪能跟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徐文钥投身晋王门下这件事情,说出去本身就很难有人相信,不光是他,连江望渡都会时不时试探一二,想搞清楚原因是什么,钟昭拿此人开场,牧允城丝毫没有怀疑,“不过是殿下抬举,一起吃过几次饭,勉强有些交情。” 牧允城的年纪比钟昭还大一些,他听着这三个字,怎么想怎么滑稽:“徐大人时至今日还没有娶妻,不至于这样吧。” “什么,老人家吗?”牧允城表情有点茫然,过了会儿才笑道,“您艺高人胆大,不觉得怎么样,但徐大人年近不惑,没比下官的父亲小几岁,下官可不敢放肆。” “也对,我记得徐大人曾有过一个兄长,跟陛下年纪相仿,可惜去得早。”钟昭当然知道徐文钥快四十了,但这人从没把他当晚辈看,他对这方面便不太在意,此时听牧允城这么说,也一笑释然了。 他将身体往后靠去,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半开玩笑道:“我和徐大人都对成亲没什么兴趣,见小牧大人也是如此,还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受徐大人影响颇深。” 牧允城闻言淡笑,没搭这个茬,而是就着他的前一句话感慨:“钟大人或许不知,徐大人的兄长何止跟陛下年纪相仿,他是当年跟镇国公、桓国公结拜的威北将军徐文肃,此生只吃过一次败仗,便因轻敌死在了苗疆人的地盘上。” “先前镇国公奏请陛下,推举怀远将军平定蓝家的祸事,也算是给威北将军出了口气。”牧允城很有分寸,这时候半句都不提蓝蕴,默了片刻又叹道,“至于不娶妻……说句传出去八成要被砍头的话,徐大人这一点也跟他很像。” 徐文肃就是折在江望渡生母的情郎手上,差点引得江明屠城的那一位,这点钟昭很早就知道,但他到底年纪轻些,家里也没有混迹官场的人,并不太清楚更多的隐秘,蹙起眉问,“什么意思?” “徐大人脸上那道疤,您有印象吧,威北将军也有。”牧允城幽幽回过头,伸出手指在自己面上比划了一下,又道,“威北将军当年有一心爱女子,比他小一些,将军与她家中长辈约好,等自己从西南回去就与她成亲,结果……” “结果可能就是太高兴了,轻敌于战场之上。”钟昭接过话头,也觉得这事说起来不太好听,像是在诅咒徐文钥步他哥后尘一样。他压下这点不适感,相当缓慢地讲出了最后四个字,“乐极生悲。” 牧允城沉默着颔首,钟昭乍然得知一件陈年旧事,不由得有些唏嘘,多问了一句:“不知威北将军那位未婚妻是谁?” 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有任何其他意思,谁知牧允城却猛地抬头,别有深意地注视钟昭许久,直到他再次皱起眉头,牧允城才失笑:“好吧,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敢说,但我相信钟大人一定会守口如瓶,此人你也听过,就是……” “公子!” 钟昭正准备洗耳恭听,自己跟牧允城乘的马车却一下子停下来,原本正待在外面的乔梵一跃而上,隔着帘子为难地小声说道:“属下这边实在是顶不住,江大人好久之前就在说找您有事情了。” 钟昭难得对这么久远的事情感到好奇,冷不丁被打断颇不耐烦,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钟大人。”这里是军中,众人提及江望渡时往往会称怀远将军,此时站在外面的并不是他。江望川被乔梵和唐筝鸣连拉带拽地弄上了马车,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勉强拱拱手,“不知大人有没有时间,我想请大人为我号一下脉。” “……”舟车劳顿数月,议和使团这些人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对彼此已经没了最初的警惕,普遍心态是活着就行,连牧允城这种光明正大站队谢衍的人,都会为了舒服一点来求钟昭,跟他讲这么多有的没的话,更何况是江望川。 真要论起来,江望川的官位比牧允城高上不少,见他出现,牧允城很识相地给面前的两个人行礼,然后跟乔梵一起下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钟昭事先已经跟江望渡商量好,会视江望川的表现决定和谈当日要不要留个机会,引导那几个刺客将之除掉,此时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再次平静地打开自己携带的简易医药箱:“过来吧。” 第127章 变故 江望渡的预感好的不灵坏的灵。…… 跟钟昭先前料想的差不多, 大军抵达西南当天,众人刚刚安顿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吃一顿热饭, 齐国派过来送信的人就到了。 江望渡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 接待过后客客气气地把对方送走,并将他们的意思传达了下去。 大梁遣至此处的议和使团中,除了牧允城和三五个何归帆塞进来的老臣,内心里比较支持开战之外,多数人还是很正统的言官路子,希望此行不过是虚惊一场, 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皆大欢喜。 此时见齐国态度这么好,他们也迅速从疲惫中挣扎出来, 浑身上下都冒出了使不完的劲儿,凑在一起讨论到时候该说什么。 钟昭一切如常地坐在人群中, 见唐玉宣等人说得面红耳赤, 慷慨激扬, 也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明面上半点看不出异常。 过了两个多时辰,诸位大臣聊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江望渡适时地吩咐人请大家去用饭。 大量中低层兵士走动和同僚揉着腰闲聊之间,钟昭接了个眼神, 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约莫一刻钟之后,孙复趁着夜深找过来,要他跟自己走一趟。 “钟大人, 有一句话我可能不该问,但我真的好奇很久了。”他们走的这条路显然事先便被江望渡清过场,二十步内一个其余人影都看不见,孙复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您跟我们公子到底怎么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吗?” 钟昭头都没转一下,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兀自问:“你向我打听这个,怀远将军知道吗?” 第160章 “当然不知道啊。”孙复看起来也很怕此事会被江望渡得知,语速放得极快,“我也不是没问过我们公子,若是他肯说的话,我肯定也不会私下来找您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他想保全的人不同,各为其主,各有所图罢了。”钟昭淡淡道,“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很奇怪?” 孙复摇摇头,声音更低了:“从前废太子还在世的时候,你们对彼此确实也有保留,但跟现在是不一样的,现在你们……” 说着,他表情茫然地停了好一会儿,半天才道:“我说不上来,但我总感觉你们现在相处起来其实更放松,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非不愿意像原来那般相处了。” 孙复言语中的相处,不仅仅是不同阵营臣子间的来往,说通俗点就是肉/体关系。钟昭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有一眼。 尽管孙复平时粗枝大叶,绝非细致的人,但他是旁观者,某些方面的确看得比他跟江望渡明白。 从前钟昭不知道江望渡也有前世记忆,言谈间须得克制自己对其的恨意,不然难免会叫对方生疑,不明白这股怨愤从何而来。 而江望渡知晓一切却不能说,更不想在他面前暴露,在京城的时候时刻都得演戏,实在辛苦。 至于现在,他们已将一切说开,虽然将彼此的脸面按在地上磨得什么都不剩,但此后谁都不用在对方面前装,反而负担会小些。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有空就琢磨这件事。”孙复撇了撇嘴,还在滔滔不绝,“前前后后想了很久,感觉您跟我们公子根本没有私仇,退一万步讲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也就是永元三十二年,废太子曾派公子去您那里买摘星草。” 听到私仇二字,钟昭慢慢将注意力转移到身边人身上,孙复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轻咳一声,后面的话江得遮遮掩掩:“可那时候他也没办法,您不知道,废太子当年上位后立马杀了个曾经欺辱过他的太监,而且手段特别……” 钟昭忽而出言打断:“你刚刚说的没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跟你们公子之间确实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至于这个矛盾是什么,江望渡不告诉你,我也不会。” 他想到前世临死时,孙复涕泪横流对他说出来的话,笑了一下轻声道:“实际上在一开始,我连你也想一并收拾了来着。” “这里风大。”钟昭刚刚的声音太低,孙复没怎么听清楚,耿直地问道,“您能再说一遍吗?” “什么再说一遍?”他们已经较刚刚走出很远,钟昭变色不变,还没回答,便听前方有一身穿银甲的青年插/进话来,继而一步步往这边走,“也讲给我听听。” 江望渡人在边关的时候,绝不会给不听指令的手下多余的机会,孙复闻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了句不敢就一溜烟跑了。 见此一幕,江望渡微微挑眉,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一边的人。 钟昭倒没有出卖孙复的意思,只看向江望渡,并不废话:“马车里洗漱不方便,江大人体虚多汗,这一路穿的都是玄色衣袍,临到西南却立马换了一套白衣。” 顿了顿,他又道:“所谓文人风骨,风流倜傥,不外如是。” “他那哪是什么文人风骨。”江望渡嗤笑,扯了扯嘴唇道,“我们父亲镇守西南多年,虽然是武将,但年轻时打马过长街,也偏爱过浅色衣衫,眼下林老将军的副将已经过来了,尽管此役仍由我指挥,可他们只要一天拿不下我爹的旧部,西南就无法真正安稳下来。” 林鸿一把年纪战死在西北,用性命捍卫大梁国土不失,皇帝心中颇为感怀,奈何他们全家都找不出一个成年男丁,能延续这份荣耀,皇帝便调了林鸿的副将鲁端,来到西南接替江明的位置。 不过如今梁齐一战迫在眉睫,边境可以说乱成了一锅粥,想要军权平稳过渡,必须要江望渡、鲁端以及原西南驻军配合默契才行。 江望川在这种时刻,把自己打扮得跟年轻时候的江明一样,在众将士面前晃,显然没安好心。 “的确如此。”江望渡说的半点没错,钟昭颔首,直接问,“那么明天,就按你我先前说的来?” “暂时不用。”钟昭口中的明天,正是梁国商定使臣见面的日子,江望渡沉吟半晌,略显轻蔑道,“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左右明日一过,这劳什子和谈就进行不下去了,他若敢在战时惹是生非,我直接按军法斩了他。” 钟昭没错过他眼里划过的厉色,喉结轻轻一滚,转身道:“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先回去了。” 钟昭的步子迈得很快,没等对方回答就走出了老远,江望渡盯着钟昭离去的背影片刻,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拉住他的冲动。 而江望渡也确实这么做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江望渡拧着眉,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的不安源自于何,明明那几个刺客的身手都是他前世亲自试过的,并不会发生钟昭连拦都拦不住的情况,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最后只剩下一句,“万事小心。” “明日将军也在场,是何情况一看便知。”钟昭垂眼看着江望渡搭在自己腕上的两只手,它们正因担忧而变得冰凉,指尖泛着一点白。他默了片刻道:“不用说这些。” —— 江望渡的预感好的不灵坏的灵。 第二日正午,钟昭跟其他使臣甫一来到齐国驻西南的帅帐,就微微眯起眼,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而他的这种感觉,在庄百龄笑着举起酒杯,表示希望所有人先满饮一杯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见此一幕,钟昭微微侧身看向办成寻常士兵模样,站在自己这一行人身后的江望渡,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两人一同摇了摇头。 大约因为江望渡设计提前截断了齐国的信件,他们的安排也出现了变化,譬如庄百龄这莫名其妙的敬酒,上辈子可没有这一茬。 “怎么,不敢喝?”此时气氛明显不对,大梁这边一个给面子的人都没有。庄百龄原本举起来的杯子也往下压了压,不过他并没有将其放在桌上,依然用手托着,语气甚是轻松,带着一点点只有他觉得有趣的玩笑之意,“诸位远道而来,我总不能往酒里下毒。” “这位大人说话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昨天齐国派人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庄百龄这个人的存在,大梁使臣对此人姓甚名谁了解得很透彻,牧允城第一个开口,全然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免得让人以为,你大齐京城就在此地。” 牧允城原就不希望战争休止,刻薄起对方来毫不留情,江望川皱了皱眉,本不想在这种时候附和,但庄百龄先前那话更不客气,他也不能闭着眼睛讲和。 只不过他还没开口,钟昭就先一步笑笑道:“小牧大人所言极是,如今两国尚未交战,帅帐又在边关,谈何远道而来?” “两位大人口才真好,可惜没什么用。”齐国换国主是前年的事情,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档口,庄百龄卯足了劲儿忽悠新皇出兵,又提了这么个对使臣出手的阴招,几乎懒得维持表面和平,“酒里没毒,我本想用它招待你们上路,但是既然各位不识抬举——” 说着,他手腕一翻,那杯酒顷刻间就被泼在了地上,庄百龄随即一把将杯子掷下,在瓷杯碎裂声中挥袖高声道,“动手!” 第128章 伤口 钟昭掌心的伤口正在慢慢流血。…… 随着庄百龄一声令下, 伪装成士兵的齐国刺客一齐出动,刚才率先和庄百龄对上,呛了他几句的钟昭和牧允城首当其冲, 转瞬间便有长剑裹挟着风声而来。 牧允城到底是个文官, 见到这场景虽然比那几个老臣镇定点,但还是面色发白,踉跄着往后逃。 相比起他,钟昭的反应速度无疑快了很多,当刺客朝自己方向冲来时,他立刻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 随后只听铮的一声,刀与剑最锋利的地方重重碰撞在一起,紧接着钟昭一挥臂, 对方手中的剑不由得一偏,最后竟飞了出去。 “你!”那人显然没想到眼前体型并不算十分健硕的青年会有这一手, 双目圆瞪咬着牙往前跑, 钟昭提起一脚踹在他腹上, 来不及用手里的刀给他致命一击,便借力一转身,来到了牧允城身前。 此刻牧允城已经退无可退,面前摆放着的矮桌被轻松掀翻,形容前所未有地狼狈,他摔在地上, 凭借最后的力气将一个瓷盘扔过去,迎着剑锋闭上了眼睛。 “小牧大人是吧。”站在他对面的刺客面容狰狞,偏头避过这软绵绵的攻击,抬手便要给他个了断, 语气颇怜悯,“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记住了,伶牙俐齿没有用。” 第161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钟昭无声无息地来到这刺客身侧,沉着脸不发一言,左手手肘猛地屈起,朝着对方握剑的手向下砸去。 那人用余光看到了方才钟昭的表现,见他的目标转了过来,飞快弃剑向旁边躲去,将钟昭朝着自己颈间划的刀躲过去,随即不死心地反过来掐向他的脖子。 前不久被钟昭留了一条命的男人见到这此情此景,自以为可以捡个便宜,当即放下捂在小腹间的手,大叫一声冲他奔来。 然而钟昭一拳轰在试图扼住自己喉咙的人的下巴上,逼得对方不得不吐出一口血,鞋底擦着地面后退几步,随后将正在往下坠的剑攥在手中,反手一掷,那剑就笔直地飞向对面,以势如破竹之势洞穿了正欲偷袭的人的脖颈。 钟昭跟对方的距离有些远,刺客颈间喷出来的血没有淋在他身上,衣服半点都没脏,倒是毫无预兆地浇了江望川一头一脸。 感受到那温热而粘腻的触感,江望川整个人都像是傻了一般,瘫在地上失声许久,才一边哆嗦一边叫道:“钟昭,你——” “都别愣着!” 江望渡脸上涂了东西,非极亲近之人看不出他是谁,但声音总归是独一无二的,此言一出,连上首的庄百龄都禁不住脸色一白。 他吼完这句话亦没闲着,立刻振臂一挥,带着事先安排好的人从使团后面跳出来,即刻便以收缴之势了结了流了一嘴血的男人,尸体直接倒在了江望川身上。 江望川从小体弱,即使很清楚父亲在一直做的就是这种事,也只是纸上谈兵,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这种阵仗。此时他看着江望渡,被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几乎要昏过去,剩下的话直接消弭在了口中。 不过他说不出来没关系,在场的人这样多,自然有别人替他说。 “你又救了我一命。”牧允城的胆子还算比较大,眼疾手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一圈,看着钟昭手中那把刀,眼睛都直了,“但是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 “少时时常随父上山采药,外出拿着防身,本就是惯了的,不算什么稀奇事。”庄百龄摔杯发难这件事情来得太快太急,甚至比前世还要突然几分。不过钟昭悍然出手,江望渡的速度也不慢,他答完这句话抬起头,就看到江望渡飞身上前,将剑横在了庄百龄脖子上。 四目相对,江望渡的目光向下扫来,钟昭注意到他眼神一闪,眉头深深皱起,张了张嘴像是想说话,但最终却慢慢闭上了。 钟昭哑然,轻轻动了下手腕。 就这么短短一个对视,他居然毫无障碍地猜出了对方的意思。 江望渡的意思非常简单—— 我没有。 今天这一切只发生在旦夕间,虽然局势看起来稳稳地倾向大梁,但人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中,钟昭只需负责拖延拖延时间,会暴露一点身手,不过问题不大。 但这几个刺客跟上辈子不是一批人,他们武功更好,配合也得当,钟昭那一刻必须要下杀手,否则牧允城和他肯定会有人没命。 可即使他们两个同样保全下来,也没有什么好松一口气的。 钟昭想到这里,视线从江望渡身上移开,然后慢慢地落在就那个被自己一剑穿喉的人身上。 就像是书画大家的门生,落笔总会有几分师父的影子,弄刀舞剑时的一招一式根本无法藏锋,师承何处有眼力的人一目了然。 牧允城现在是还没反应过来,稍后等他冷静下来了,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谢英的死状,很容易就能联想到那天同样去了照月崖,而且能造成这种伤的还有他。 江望渡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比起解释自己并非故意诱导钟昭,在牧允城这个谢衍伴读面前出招,眼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那一点点软弱稍纵即逝,面色很快就变得冷肃非常,抵在庄百龄颈间的剑轻轻一动,便是丝丝缕缕的鲜血往外流。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还没交战?”他一字一句放得很慢,足够给对方极强的压迫感,“我等诚心而来,你们却提前设下这样的埋伏,这是什么道理?” “将,将军……”里面的动静如此之大,自然也惊动了外面的两国士兵。庄百龄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趾高气扬,浑身抖如筛糠,眼睁睁看着外面的人鱼贯而入。 齐国的士兵碍于没有主帅坐镇,忌惮着主事的官员被江望渡拿在手里,一时不敢擅动,只能互相挤眉弄眼,试图让对方出头。 而大梁的人毫无顾忌,人数上的优势一上来,收拾他们苦心布置的刺客就犹如砍瓜切菜,没一会儿功夫就没剩几个活口了。 “您说话要讲道理。”两边约好了时间要和谈,一方却处心积虑要对面手无缚鸡之力的使臣的命,大族出身的将军看不上这手段,以至于大齐驻守西南的主帅早早就躲了出去,根本没出现,庄百龄就是此行话语权最大的人。他知道自己此时必须说话,闭了闭眼强自镇定:“您说我设伏,可您不也是准备万全,不曾单刀赴会吗?” “刚刚是谁在说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像放屁?”曲青云不是西北在册的兵将,按理论来说去哪里都无所谓,眼见着这边有仗打,他于是直接就跟着鲁端赶了过来,此时一刀砍倒一个还能喘气的刺客,语气稀罕得不行,“如果我们将军没防你这一手,而是掉以轻心的话,现在又怎会是这个局面。” 话罢,他将长剑收回鞘中,连甲胄都没穿,四两拨千斤地将庄百龄怼得哑口无言,就灵巧地绕过一地死尸,来到了钟昭面前。 “钟大人,好久不见。” 曲青云笑道,“我当初就觉得您这身法,当个文官可惜了,如今一看果然没错,屈才啊。” 四年不见,曲青云看上去远较当年挺拔,肩膀似乎宽了不少,也渐渐有了能独当一面的气势,只是他曾经是什么样子,无论钟昭还是此刻在场的其他使臣都很清楚,对曲青云来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了点。 庄百龄的脖子上还抵着把剑,钟昭没有曲青云心大,在这种环境下都能旁若无人地闲聊,轻轻扯了一下嘴唇,侧头看向江望渡。 江望渡同样没松懈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卡着庄百龄命门的手丝毫未动,脸色冷如寒冰,对束手无策的齐国士兵道:“退后。” 钟昭动手取人性命的时候,场面一般不会太残暴,确认能咽气就行,很少会把对方大卸八块;但江望渡他们则不同,战场之上拼杀刀剑无眼,往往逮住哪里砍哪里,什么都不挑,曲青云等人进门不过片刻,残肢断臂就躺了一地。 庄百龄这时早已六神无主,光是往下看一眼都怕得要命,眼神一点都不敢往下瞄,见对面的人还在面面相觑,立刻提高音量道:“我来这里是陛下下过旨的,你们难道想杀了我,还不快退后!” 此言一出,拦在江望渡前面的人得到明确指令,纷纷往后撤,曲青云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带人上前将他跟庄百龄围在中间。 与此同时,他们中也分出一队人,将本国使臣护了起来。 外敌面前,除了江望川在猝不及防下被淋了一头血,在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露了怯外,其余人都绷着一张脸,将止不住发抖的手藏在了袖子里,不肯表现出紧张来。 钟昭不动声色地扶了身形略有些摇晃、正在勉力支撑的唐玉宣一把,向前走了十几步,突然嗅到了一股格外不同寻常的味道。 眼下江望渡已经挟持着庄百龄走到了营帐外,原本被眼前这场面吓得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齐国人,身边也渐渐少了监视。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身材矮小,瞧上去顶多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跃而起,直直地朝着失魂落魄走在最后面的江望川刺去! 他目标明确,明明穿着侍从的衣服,又长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刚刚弯身给江望川倒酒的时候,气息跟普通人并无差别,可如今提刀而来,动作迅捷如豹。 钟昭瞳孔一缩。 尽管他前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几个齐国刺客,但使团出现任何意外都有主帅的责任,江望渡完全没必要在这上面骗他。 看此人的面相,要么真的是个万一挑一的少年天才,要么就是用了某种能改变容貌体态的手段,总之来路肯定没那么简单。 他将唐玉宣往旁边一个劲儿跟自己搭话的曲青云身上一推,用最快的速度朝那人袭去,随即挥出一掌直接拍向对方手腕。 第162章 那少年连头都没抬一下,似根本不在意钟昭来势汹汹的一掌,兀自继续着自己先前的动作。 钟昭每日晨起练武已经习惯,又正是二十出头筋骨强劲的时候,并不比上辈子差什么,寻常武者若是被这么一击,刀落下去都是轻的,骨头多半都会碎掉。 钟昭掌心与对面手腕相接的那一刻,那人的脸上也确实出现了痛苦之色,咕囔着骂了一句什么,但饶是这样他都没放下武器,痛呼一声后便将刀朝江望川刺去。 电光石火之际,钟昭用力皱了皱眉头,再顾不得其他,直接伸手握住了对方的刀刃。 曲青云后他一步赶到近前,见状不由得惊呼:“钟大人!” 噗嗤一声响起,那把刀刺入江望川胸腹中,但是万幸只没过了一个尖,少年面露疑惑,像是没懂自己面前的男人怎么还活着。 钟昭没有片刻耽搁,趁对方歪着脑袋陷入沉思之时,直接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一掌将这个来历成谜的人劈晕了过去。 “留个活口。”他面色一凛,看向抑制不住地破口大骂,拔剑就要剁人脑袋的曲青云,也顾不上以自己的身份并不能给对方下令的事了,出口便是,“带着走。” “……”曲青云被江望渡带走之后,在西北过得一直都是如鱼得水的日子,许久没这么憋屈过,脸涨得通红,但到底收起了剑,“好,钟大人,我听您的。” 说着,他侧过头低声将这道命令对身边人重复了一遍,钟昭环顾四周,确认再没其他人会如这少年一般暴起,方才松了一口气。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自己身上,下意识看过去,才发现那人是江望渡。 因为前世的教训,江望渡在外面布置了不少精兵,他们刚一踏出营帐,齐国士兵便悉数被缴械拿下,毫无还手之力,连带着面色灰败的庄百龄也被押了下去。 钟昭看到江望渡脸颊的肉正在不规律地抽动,一双平时潋滟无比的眼睛红得骇人,倒映着不知道是怒急还是悲哀的光。 顿了顿,他慢半拍地顺着对方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右手掌心横着好几道皮/肉外翻的伤口,全是刀身划动间留下的。 而那上面原本存在着的,因贡院纵火案时,江望渡为给钟昭脱罪,故意在他昏迷后烫出来的一层薄薄的疤,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 作者有话说:没赶上零点之前(摇头) 第129章 铭记 因为太喜欢你。 回到自己的地盘后, 江望渡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火。 作为挑起祸端的人证,庄百龄留着还有用,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即刻将之碎尸万断, 遂命亲兵将那少年刺客提了过来。 钟昭简单处理完伤口, 被火急火燎的孙复找过去的时候,他正面无表情地着人架着对方的两条胳膊,眼里翻滚着直白的恨意,要将长钩上挂着的炭往人嘴里塞。 “公子,这……”江望渡对严刑拷打兴无甚兴趣,从前刑讯这种活儿都是直接交给底下的人去忙, 更何况他此时正欲做的事,跟逼供的关系都不大,简直像是虐/杀。孙复吓得不轻, 赶紧上去抱住江望渡的手臂,“息怒, 息怒。” 说着, 他猛地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瞅着那枚炭, 似乎根本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可怕,甚至想伸出舌头舔一口的年轻人,声音变得更恳切了几分:“这人根本不正常,偏偏武功这么好,明摆着来路不明,跟其他刺客不一样, 没准还有别的图谋,您得听他说几句话啊。” 孙复在情急之下,没有留神把控距离,此时脑袋跟炭之间只有大约三指宽, 整张脸都被炙烤得通红通红,江望渡到底残存几分理智,把东西拿得远了一些。 不过他依然不准备收手,一把将孙复推出五步外,声音里都带着冰碴子:“没什么好听的。” “无论他是哪方势力派过来的杀手,目的无非是搅乱这场和谈,跟齐国现有的态度没有区别,这一仗已然非打不可,所以他早死晚死都得死。”江望渡觉得自己的逻辑前所未有的清晰,“既然如此,我不如早点送他去见阎王。” “……”孙复的思绪一下子被带跑,竟隐隐察觉出几分道理,不过很快他就使劲地摇摇头,寄希望于始终没出声的钟昭,“钟大人,您也稍微说几句话吧!” 钟昭闻言没马上出声,只是微微敛了敛眸,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他冷眼看得分明,江望渡此时貌似冷静,实则神智都未必清楚,如常的外表下包裹着一个濒临崩溃的魂灵,跟先前在钟家时,自己被泼茶时的状态如出一辙。 原来当时在江望渡的视角,他不可理喻得如此明显。 钟昭注视着江望渡侧脸许久,忽而一笑,淡淡问道,“你们主仆俩这出戏,是演给我看的吗?” 这话一出,孙复瞪大眼睛,又担心他真的误会江望渡,额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您说什么呢?我请您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与此同时,江望渡倏尔回过头,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拥有前世记忆,而且见过这批刺客的人只有他一个,现在出现了这种变数,直接导致钟昭在牧允城面前暴露,还受了不轻的伤。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钟昭都有理由怀疑他。 江望渡心口发凉,动了动嘴想讲话却又觉得多说多错,完全不知该怎么解释,悬停在空中的胳膊垂下去,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站在他们中间的孙复也跟着松开手,见他们似乎比前段时间更添了几分嫌隙,顿时急得七窍生烟,试图说和:“等一下……” “你先出去。”钟昭低声吩咐完孙复,见江望渡一下子抬起了刚刚才垂下去的头,又问道,“我可以给他下这样的命令吗?” “……”江望渡麻木地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前方,且正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的少年刺客,转脸对孙复道,“带他下去关押,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三天之内我要从他嘴里听到有用的东西。” 虽然谁都没明说,但此言一出,孙复自然明白这两人要单独讲一些话,登时点头如捣蒜,从外面叫了几个士兵将那人拖走。 钟昭沉心静气地感受着孙复等人的气息,几乎是听不到他们脚步声的一瞬间,江望渡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军医手法粗糙,包得不好。”江望渡跟他挨得很近,人却没有蹲下来,钟昭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道,“给我看看。” “人家知道你这个当老大的,背地里这么编排他们吗?”常年守在边关的大夫,一直以来面对的都是命悬一线的伤员,处置时的第一宗旨是救命,美不美观什么的都要往后排,自然不会有京城的医者细心。钟昭伤得不算重,躲了一下江望渡的手,见他半跪下来瞪着自己,这才慢慢收起调侃的语气,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一些:“我自己给自己弄的,这你总放心了吧。” 江望渡深吸一口气,没有妥协的意思:“我说了,给我看看。” 无论在得知对方也是重生者之前还是之后,江望渡都很少真在他面前摆谱,军营中说一不二的主帅气势一上来,压迫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钟昭一愣,半晌后又笑笑,将用布条包好的手伸了出去。 江望渡没有得理不饶人,见钟昭不再拒绝,便小心翼翼地托着对方被包成粽子的右手,一点点挑开被血浸得乱七八糟的布。 拆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不算柔顺的布料跟伤口早就粘在了一起,揭下来时皮都被揪起来一块,花费老半天力气才将其分开。 缠在上面的布条全部去除后,几道剑痕一下子映入他眼帘,跟钟昭轻松的语气完全搭不上边,那些伤条条深可见骨,掌心的部位血肉模糊,早年如果夸大一点,几乎能被称之为他们并肩作战痕迹的疤,早就已经没有影子了。 他指尖轻颤,抬头望去,发现钟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神情自然地垂眼看他。 江望渡晃神道:“为什么?” 钟昭把手抽回来,随意地看了两眼,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那是你哥,你前段时间刚说过,无需在议和营帐把他怎么样。” 顿了顿,钟昭的语气也变得严肃了一些,“何况你都挟着庄百龄往外走了,大梁兵将也围了上来,一旦让他得手,那就不是一句混乱中没顾得上能说过去的了。” “曲青云是你一手提拔,虽然以前犯过重罪,永世都不能得到什么官位,但着实是一把好用的刀。”钟昭哂笑,问道,“怎么,难道你想像上次一样发落一批人,然后再公开自罚?没有意义。” 第163章 “我说的不是这个!”江望渡的声调一下拔高,“你少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刚刚我看过那个小刺客腕上的伤,你全力一击下的力道不会这么轻,他那把剑怎么样也该掉了,为什么会出意外?” 钟昭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先前此向我和牧允城的刺客同样不是善茬,我在与他们交手的时候也颇费功夫,后续自然会有些乏力,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江望渡的泪几乎已经含在了眼眶里,咬着牙道:“钟昭,我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我来帮你回忆。你曾追袭我近千里,不眠不休几夜都没合过眼,而现在你比那时还年轻,谈乏力不觉得可笑吗?” “那又怎样?”钟昭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冷声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许是我多年不练,不如前世……”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肯坦白,非要我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才行?”江望渡难以忍受地打断钟昭的话,摸上了他的右臂,“你这里有伤,你将自己的骨头敲断后,刻意拖着不让它好全,所以才没办法发挥出全盛时的劲道。” 情绪起伏间,江望渡的声音难免有一些大,钟昭沉默良久,突然笑了笑道:“既然将军都已经看出来了,还在这里废话什么?” 他一把将江望渡拉起来,旋即退后半步:“确因我个人缘故,导致江大人的兄长受了伤,事先还没禀明情况,还请将军不用顾惜旧情,依军法处置了我吧。” “江望川被捅一万遍又有什么要紧,他居心不良,持身不正,早好几年就该死了,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望渡嗓子哑得不像话,“你以前见我身上有伤,不厌其烦地让孙复催我上药,见面时给我疗伤,现在却……” “你打断一根骨头还不够,变着法地折腾自己,甚至情愿因此留下病根。”他在看到钟昭不得已用手握剑的时候,心里就有猜测,此时眼泪终于决堤,声音也发着抖,“旧伤不愈的后果是什么我很清楚,刮风下雨前都会疼,虽非重疾但实在磨人,年纪越大越难捱,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钟昭心下五味杂陈,定定地注视着江望渡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抬起毫发无损的左手,抹了一把对方的眼泪。 “你真的想不明白吗?” 他嗓子也哑了,自嘲道,“因为太喜欢你,除此外还能为何。” 哪怕有上辈子的记忆;哪怕江望渡用同样的方式刺他两刀;哪怕江望渡把他蒙在鼓里四年;哪怕江望渡三番两次为了各种目的,说这世上最能刺伤他的话; 钟昭还是喜欢江望渡。 喜欢到如果不用点极端手段,让持续性隐痛提醒自己发生过什么,他都怀疑自己下次见到对方,还是会不知耻地贴上去。 “上辈子穷途末路时,你跟我说苗疆人有一种蛊虫,可以控制人的心智,然后任意施为。”最不可告人的实情说出去,钟昭竟觉得轻松了不少,异想天开地道,“要不将军给我句准话,这东西是不是并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否则我真想不通了,怎么就……” 怎么就跟着了魔一样,春/梦噩梦都是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明了了,还是没有半分长进。 第130章 诛心 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就是诛有情人的…… 边关的风要比京城更冷一些, 钟昭的手被吹得冰凉,随即收拾好心情,淡淡道:“既然将军不准备罚我, 那我就先回去了。” 钟昭的左手指腹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 很快就收了回去,江望渡微微低了一下头,像是在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接触。良久,他答非所问,自嘲道,“说什么蛊虫……如果这东西真那么好用, 我还用得着说这些?一早种在你的脑子里,让你生不出离开的心思了。” 钟昭想了想,感觉江望渡并非干不出这样的事, 扯唇道,“刚刚的话你当没听到, 见笑了。” 此时江望渡的眼泪已经止住, 也不再像钟昭刚进来时一般逮着那名刺客不放, 情绪恢复了稳定。 钟昭功成身退,转身往外去,但还没走出几步,江望渡就做了一个非常出乎他意料的动作。 他们眼下所处的位置是江望渡的帅帐,孙复离开的时候,虽然吩咐了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但是这毕竟不是一个封闭的环境。 时间慢慢来到黄昏,虫鸣鸟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无论是没防住齐国偷袭,一准要来请罪的曲青云, 还是处理江望川伤口的军医,估摸着今夜都会来找江望渡。 身为主帅的江望渡迟迟不露面,底下人必然会乱,钟昭甚至能零星地听见几个士兵的脚步声,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是一个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外人闯入的地方。 而江望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带。 “你要干什么?”钟昭的额头突突直跳,“你另一个副将杜建鸿没跟着过来,孙复自己调度不开这么多人,谁知道等会儿会有什么人往里进,将军,自重。”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先紧张什么。钟大人方才不是说喜欢我?”钟昭显然并不希望他们的关系被别人知道,江望渡料定他不会真在这里同自己动手,并起两根手指穿过他的腰带往前勾,一面慢慢地迈着步子绕到钟昭身前吻上对面的唇,一面呢喃着问道,“既然喜欢我,干什么要对我说那种话?” 不出江望渡所料,钟昭果然投鼠忌器,没有冒着被一堆人误会和主帅厮打在一起,继而持剑带刀将他押下去的危险,动了真格依靠所持的武功强逼自己放手。 但是钟昭也没有如上一次一般,屈于本能地回吻过来,而是微微抿起唇,伸出那只刚刚被拆掉布条,还没被重新包起来的手,死死地捏住了江望渡的腕骨。 忽而外面有风刮过,营帐内的烛火跟着闪了一下,几滴血从钟昭掌心慢慢流出来,溅到了江望渡的袖口上,烫得他一激灵。 过了片刻,他看着料子上洇出的红色道:“你故意的。” 话到此处,江望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指的是先前钟昭貌似怀疑他的话,还是单纯地指当下:“灼与,你报复我。” “是又如何?”钟昭不是傻子,早几个月在钟家时,就看得出江望渡对自己亦有情,而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就是用言语和行为去诛对自己有情之人的心。他刚刚在抵御自己抢夺那个吻主导权的过程中费尽力气,此刻眼睛也红了,“我早就告诉你,以后别招我,你自己一头撞上来,还能怪得了我?” “你说得对,不怪你。”经历所致,钟昭对自己远比对别人更狠,掌心的伤严重成那样,亦然可以江望渡的手腕握得生疼。他在对方的质问中败下阵来,眼神仿佛都有些飘忽,过了会儿才道:“你……先放开,我给你重新包扎。” 在这场感情博弈里,显然没人是赢家,江望渡曾妄想能将钟昭彻底瞒住,反正谢英迟早都要死,他们之后也不是不能这么过。 事败之后,他虽然懊恼沮丧,想的却是钟昭恨他之心浸入骨髓,未来一定有的是机会纠缠。 这么多年以来,江望渡孤枕时经常做梦,梦得最多的是钟昭摘下鬼脸面具,通身的气派清冷而肃杀,将剑捅入他喉管的时候,面容上一闪而过的狰狞之色; 而稍微次之的,是钟昭顶着更年轻的脸,一身素袍站在黄榜前,看到他带人逮捕了曲青阳,立于人群中嘴角轻轻牵起的弧度。 他从来没想到,钟昭有一天会如此决然地打算‘放过他’。 这哪里是放过? “我自作自受。”江望渡再次半跪下来,学着对方以前给自己上药的样子,往钟昭手心倒药粉,声音又低又轻,“但你别想离场。” “有什么意思?”离开庄百龄设的鸿门宴后,江望渡卸掉易容,同时换了一身衣服,威风凛凛的盔甲穿在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声,钟昭坐在椅子上俯视江望渡,恍然想起前世他垂死之际自口鼻流出的血,嘴唇轻抿,一把将人拉了起来。 江望渡手里的药撒了大半,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钟昭不快的点,道:“我以为你喜欢。” 上次去钟家,他站在钟昭面前骂对方轻狂妄为,钟昭反驳之余,一用力便将他按跪在了地上。 这种从低到高的角度,通常用于下位者对上位者间,坐着的人可以轻松看见另一方所有表情,伸出手就能让对方的头抬起来。 喜欢被讨好是人的本性,这种姿势会无形间强化这一点,就连以前两人来了兴致,想玩点什么花样,钟昭或跪或坐在地上摆弄他,江望渡的感觉都会来得更快。 第164章 而且明明以前他这么做的时候,钟昭的反应都不似厌恶。 “……”钟昭无师自通地懂了对方没说出来的话,一时无言。 在面对而立说话的时候,钟昭更习惯将之与床笫之欢分开,他面对江望渡诚然会有更多掌控欲和支配欲,可也仅限于榻上。 就像先前钟昭跟江望渡在家里见的那一面,他做出此等举动,就是实打实存了折辱人的心思。 但显然对于江望渡来说,这两者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他时常在钟昭沉着脸时勾人腰带,钟昭在他面前没什么抵抗力,江望渡十次有八次都能成功,因此这类动作在他眼里几乎跟暗示划等号,甚至成了让钟昭揭过这页的手段。 钟昭把他的意思看得分明,恼恨江望渡的坦然,也自惭形秽于在他面前定力不足,从江望渡手里把疗伤的东西接过来,三下两下为自己绑好新布条,头都没再抬一下,平铺直叙地道,“将军是此役主帅,享先斩后奏之权,为我这三品文臣屈膝,别人看到不好。” “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江望渡平白有些烦躁,“说直白一点,这段时间这里都将是我的一言堂,如果有人胆敢……” “我不会爽。”钟昭打断对方的话,一字一句地道,“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自作聪明,你以为我很爱看你做小伏低?” 江望渡眼神闪烁,似是没想到会从钟昭嘴里听到这四个字,过了半晌,他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你我之间什么事情没有做过,正常上药而已,别想那么多。” 钟昭没把他这话听进去,沉默半天后突然道:“小江大人。” 江望渡:“……” 有那么一刹那,江望渡活像是在表演过程中,陡然被放置在看台上面的提线木偶,在面具之外露出了属于自己的本性来,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即使是对着钟昭,依然不可避免地显出了一点狠色。 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此刻表情不善,转过身去不看对方。 钟昭激将计成,在人背后轻笑一声,走上前去扣住江望渡的后颈,将对方一路拖到桌前,按着他的脑袋命令道:“抬起头。” 因为迟迟没有如人所说的那样将脸扭向镜子,江望渡脑后的头发尽数被钟昭攥在手中,在手上绕了两圈,毫不留情地往右提。 江望渡只是善于隐藏情绪,但并非没有脾气,这么一番折腾已触到他的逆鳞,凝视着镜子里的钟昭,面无表情:“你找死?” 朝上的大臣叫他小江大人,仅仅是因为他父兄在朝,无论按年龄还是官位,他都只能得这么个称呼,说有多大恶意也不至于,江望渡虽然不喜欢,但也能接受。 况且自他从西北回来,除了江家的人之外,敢这样当面称呼他的人越来越少,以前没打听过他们家那点破事儿的大臣,也都开始避讳在他面前提起江望川。 而在此基础上,钟昭清楚地知道他反感这个称呼,此前闹得最难看时都没叫过他小江大人,今天忽然提起,无异于挑衅。 “看见了吗?这才是你。”碍着不想彻底激化矛盾,江望渡并未挣脱他的桎梏,狼狈地半趴在桌上,眼神中的锋芒却不再加以遮掩,虽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蕴含危险,但实在漂亮。钟昭轻笑一声:“江望渡,少把你以前应付谢英和镇国公那一套用到我的身上,太假了。” 虽然一直以来于心有愧,死在他手里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虽然也是真的喜欢上了他,会因为他身上与自己有关的伤失神担忧,但江望渡从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软柿子,钟昭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放开江望渡的头发,人却依然站在对方后面,身体前倾压住江望渡的后背,一手撑在桌上。 江望渡动了真火,大力在钟昭没伤的左臂上推了一把,嗤道:“你非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我能有什么办法,请大人让开吧。” “不急。”钟昭正了正江望渡的下巴,让他跟自己一道直视面前的镜子,“下官有个问题,已经好奇很久,苦于想不出头绪,希望将军可以稍稍为我解惑。” 话罢,他停了片刻又道:“前世我查过江家的情况,你跟江望川的关系,从前并没有糟糕到连提都不愿意听人一起提的程度。” 尽管在那之前,江望川就已经将他从山坡上推下来过,但大抵是幼时受的磋磨太多,这件事情甚至不太能够排得上号,江望渡面对江望川时也只是平平淡淡,能不说话则不说话,非要说也行,谈不上有多么强烈的抵触和厌恶。 钟昭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过,刚刚提小江大人这个称呼时灵光一现,发现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算了下,你今生一直很反感这个兄长,上辈子产生明显的态度转变,大概是在永元三十二年。”他隐约有了些猜想,声音也比方才低很多,“为什么?” ----------------------- 作者有话说:抱歉宝宝们,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一直反复在老家和居住地之间折腾,再加上工作也很忙,更新不太稳定,现在好多啦我会努力更新的![撒花] 第131章 旧情 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永元三十二年不过是当今皇帝治下最平凡的一年, 边关既没有突发战乱,也没有出什么轰动天下,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的大案, 但是对于江望渡来说, 那一年发生过什么,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闻言,江望渡低头一笑:“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既然如此,还问我做什么?” “我要听你亲口说。”钟昭手上用力,不让他躲避自己的视线, 声音听上去还算稳健,“在我家那件事上,江望川做过什么对吗?” “你听了不会高兴的。”江望渡答非所问, 轻轻晃了晃头,发现无法轻易从对方的桎梏中脱离出来, 便放弃了, “讲出来也是徒增烦扰, 何必非要得到一个结果。” 又一个上辈子被掩埋起来的真相而已,江望渡知道自己骗他的事情太多,钟昭已经有些麻木了,如果没有今天和谈遇袭的事,他接受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障碍。 但是就在中午,他救了江望川一命, 为此自己还负了伤。 尽管先前钟昭已经亲口说过自己去握那把刀的理由,但无论他还是江望渡都清楚,很多时候能拿出来说的理由是一回事,个人感情怎么样又是另外一件事。 如果江望川也在前世的火里出了力, 就意味着钟昭在不知情情况下救了仇人,他能受得了吗? 江望渡沉默不语,钟昭则在镜子里长久地注视着江望渡的眼睛,等待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宁王是什么人你想必也很清楚,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宋欢刚刚有孕时,曾派过一人去东宫执行刺杀任务,杀了她和她尚未出生的孩子。” 江望渡听到这话,本来有些空洞的眼睛立时有了目标,他非常清楚宋欢是什么人,钟昭的表妹,谢衍的情人,谢英的宠妃…… 但与此同时更关键的,她还是那个真正中了蛇毒,惹谢英派人去寻摘星草的,整件事的引子。 如果可以,宋欢也不想身中剧毒缠绵病榻,她没有任何错,但世上很多事不是只有是非黑白,江望渡明白钟昭很难不怨她。 可偏偏前世宋欢没有死,亦没被戳破和谢衍的情事,顺顺利利诞下谢时遇这个东宫唯一的孩子,后来还被封为太孙,眼看着就是母凭子贵,长乐无极的一条路。 甚至江望渡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谢停还派人做过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两人交谈到这里,钟昭慢慢放下了握着他下巴的手,江望渡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声音放得很轻,后面说的每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那时候你放过,放过了……” “对,我放过了她。”钟昭微微低头对上江望渡的目光,字字句句都很有力,“不止前世,今生得知了所有事后,我依然放了她一马,此次跟随使团出京之前,我还请家母给她送去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给谢时遇取的小名。” 江望渡以前为谢英效力时,就曾见过宋欢几面,现在她跟谢衍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他于情于理都不能过问太多关于宋欢的事,免得让谢衍脑筋一转,联想到她在东宫的经历,徒增不必要的烦扰。 闻言,他嘴唇翕动,有些茫然地看着钟昭:“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因为江望川没立刻死掉而暴跳如雷,因为我为他续了一命而痛苦不堪?”钟昭垂眼道,“重活一次,总还是放下了一些东西的,罪魁祸首谢英已死,你上门让我别对谢时遇下手那日,我的确说了一些混账话,但事后想来,也并非真心。” 第165章 “今天我是救了江望川没错,可眼下夺嫡之风盛行,镇国公已经年老,江家有你一个涉身党争,江望川迟早都要选边站,还怕往后找不到机会杀了他?”他说到这里时退后一步,声音淡漠了许多,“江望渡,你一直以来就没懂,那把火分明不是你放的,就算有关系也大不到哪去,我为什么……” 江望渡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听到这里却猛地摇头,反驳道:“不,怎么能说跟我关系不大?” 钟昭平静地望着他。 江望渡脑子里乱作一团,却还抓着这点牵绊不放,喃喃道:“我最先知道谢英动了杀念,却没能成功把他劝住。我求了很多人,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肯信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时太弱,我只是一个没实权的指挥使,整天不是在混日子就是在混日子的路上。” 那场火不仅仅是钟昭心里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对于江望渡来说亦然。营帐内没点火炉,他却莫名觉得身上非常热,脸上也像被火焰炙烤一般,逐渐漫上了红色。 江望渡笑了一下,又道:“我后来想过无数次,如果我进了五城兵马司之后,肯把心放在正地方,尽最大的力往上爬,或许我说出的话就能有几分分量,或许我就能想到办法把谢英拦下来。” 他望向钟昭,轻轻地摇头:“可是我没有,阿昭,我没有。” “你——”钟昭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对对方这句话发表看法,而是话锋一转,问道,“你说你求了很多人,什么意思?” “……”江望渡闭口不语。 钟昭不是第一次见江望渡把一件事的成因全部归结到自己身上,这种想法一时半刻很难扭转,他索性直接问起了另外的事:“刚知道谢英要这么做时,你不会坐以待毙,当时你想找谁阻止他?” 江望渡偏过头,低声骂了句脏。 钟昭轻轻攥了攥隐隐泛着痛感的右手,补充道:“江望川,你试图去求江望川,但他没帮你,甚至可能说了点难听的,对吗?” “……我本就是谢英动关系安排进兵马司的,太子行凶这样的事叫他们来没用。”江望渡紧紧咬着牙,直到在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终于缓缓开口,“而且陛下那时候如此偏宠于他,就算我报到顺天府,也没人会理如此荒谬的案子,肯定都以为我说的是疯话。” “所以阻止这件事的人必须位高权重,能在明面上跟谢英抗衡,最起码如果有朝一日要到陛下面前对质,陛下不至于想都不想便选择包庇自己的儿子。而这样的人,我能立刻想到的就一个。” “是镇国公。”钟昭看他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接道,“然后?” 江望渡闭了闭眼:“不巧,那一天我爹被陛下传到宫里议事,提前吩咐过不许人打扰,只有江望川是他最为倚重的儿子,又在那内阁担任要职,能调动镇国公府登记在册的府兵,守在钟家外面。” 堂堂国公府的人去一医馆之家坐镇,说句暴殄天物都不为过,可能会引起一段时间众人的议论,但只要谢英见状退缩,两方并没有真闹出矛盾冲突,这件事便不会上达天听,钟家的人亦可保全。 不过当然,在谢英眼里,江望渡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跟直接设计官兵包围东宫,大逆不道地同自己宣战,几乎没什么区别。 饶是钟昭已经提前有过设想,听到这么一句话都不由得哑然。 亏他从前什么都不知道时,以为江望渡虽然跟谢英之间有龃龉,但忠心方面绝对是实打实的。 却原来江望渡这么早,就已经下过决心要跟人反目了。 而究其原因,居然还是想保住他家里其余三口人的命。 钟昭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边江望渡同样没空看他的表情,太阳穴的地方像被针扎过一样疼,再次回忆起了那天他跪在曾经推自己下崖,长大后也没给过他好脸的兄长面前,求对方听自己说句话的情景。 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江望渡在看见项远山和项青峰后,就立刻转身回家搬救兵,江望川正在房中跟妻子亲热,平白被搅了好兴致,别说是拉着他手腕低语的女人,他连小厮都没吩咐离开,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渡道:“半夜冒失到这种程度,你最好有大事要说。” 江望渡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向自己的目光,此时此刻却无暇顾及,撑在地上的手握成拳头,焦急不已地抬起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知道有人今夜要在一百姓家为恶,我思来想去,只有……” “所以他现在还没动手,你怎么保证我派人过去不会扑空?还是说你在外面跟狐朋狗友打了赌,故意拿这种事来愚弄我?”江望川不耐烦到极致,摆手就想让他滚,倒是江望渡的嫂子在屏风后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人是谁?” “你听他瞎扯。”江望川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回身摸了摸妻子的头发,语气厌烦道,“曲青阳以前也在我面前玩过这种把戏,摇骰子赢了之后,派人去输家的家人面前说一通狗屁不通的话,有次讲得太有鼻子有眼,还差点把人家祖母吓出病来……不成体统。” 镇国公府大公子发了火,下令让江望渡离开,登时就有下人扣着他的肩膀‘请’他走。 江望渡一路被扭送到门外,不得不伸手扒住门框的时候,再也不顾不得不好在外人面前议论谢英的长短,急促道:“是太子!” 他声音太高,脸上的神情又慌乱异常,完全不似作伪,一时间押着江望渡的两个护卫也不敢再动,跪在地上惶恐道:“二公子,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啊!” 江望渡急到五内俱焚,理都没理这些人,不被束缚之后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内室,一把将阻隔着他跟江望川的屏风推到了地上。 因着他方才的话,他兄嫂的衣服都已经穿戴齐整,江望渡依然刻意地把头转过一半,没有往榻上看,也没有再跪下去,只是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没说谎。” 江望川当然知道他没说谎,这些年江望渡全靠谢英提携,才能捞到一个六品武职,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再给他灌十坛子酒,他也不敢拿谢英这个当朝太子开涮。 但越如此,江望川越要装傻。 “你怕是真的吃酒吃糊涂了,什么人都随意攀扯。”他看着面前这个以往确实没干什么正经事,今天眼神却前所未有清淩的弟,语气不容置疑,“太子殿下何等尊贵,岂容你随意污蔑?来人。” 这话一落,江望川的夫人立刻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外面随即涌进来一堆手持棍棒的府兵,江望渡的脑袋被按在地上,听到江望川冷冷地道:“你从小顽劣不成器,让爹娘操碎了心,如今怕是酒喝多了得了失心疯,什么都敢说。” 江望渡拼尽全力,在一众到底不敢真将他打出个好歹的府兵手里抬起头,已然明白江望川说这话无非就是不想管,眼睛被激得通红,低声道:“你见死不救,颠倒黑白,对得起身上的官袍吗?” “你也说了那是太子,不如你告诉我你想如何,你又能如何?”江望川活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挥退护卫,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倨傲而冷酷,没有半点人情味,“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他们还不是臣?太子想要他们死,那他们便该死,这就是他们的命。” —— 江望渡讲完一切,神情疲倦到极点,轻轻将手盖在钟昭被布条包起来的右手上,苦笑道:“都说了不是好话,非要听什么?” 自照月崖决裂以后,钟昭难得地没有对来自对方的接触表达出丝毫抗拒,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一眼不眨地看着江望渡,就像是要把这个人刻进心里一样。 半晌,他低声问:“轻舟,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第132章 奉还 钟昭将他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还了回…… 问出刚刚那番话时, 钟昭脸上只有嘴附近的肉被牵着动了动,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江望渡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在里面捕捉到了一丝飞速闪过的, 可以解释为无奈,也可以说是心疼的情绪。 他愣了一下,突然双手捧住钟昭的脸,仰头亲了上去。 钟昭没有躲。 不同于过去针锋相对的时候,暗自较着劲在对方嘴里攻城略地,这个吻来得缓慢而平静, 他们在彼此的唇舌间尝到了苦涩的味道,无论钟昭还是江望渡,此刻都没有推开对方的意思, 顺带着连外面细细碎碎响起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然后过了片刻,营帐的帘子忽然被掀开, 一个衣摆血迹都没来得及拭去的人直直跪在了地上。 第166章 “江大人的情况有所好转, 军医说他方才更多的是被吓晕的, 现在人已经醒过来了。”曲青云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神色,眉头因愧疚而微微蹙着,拱手请罪道,“属下一时失察,这才害钟大人受伤,请将军切莫念旧情, 务必……” 曲青云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然后还有一个试图阻拦,但是明显没有成功,进来之后哑口无言, 只能跟着跪在旁边的孙复。 请罚的话说到一半,他迟迟没听见屋内有人开口,不由心生疑窦,抬起头看了一眼。 “……”江望渡放下手,将自己从钟昭身上撕了下来,轻轻碰了碰略微有些红肿的嘴唇,折过身来看着他,“谁让你进来的?” “属下已经极力阻拦了,但是曲将军根本听不进去。”江望渡还未成名的时候,在他面前摆谱的主要是曲青阳,跟曲青云关系不大,且曲青云这几年对江望渡也算忠心,孙复客套着称他一句将军,表情十分憋屈,“我说您在里面和钟大人有事要谈,他等了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就冲进来了。” 曲青云离京已久,而且为着因着舞弊案的事,早些时候的狐朋狗友多数涉身其中受了牵连,没连带着出事的人为了撇清关系,也纷纷与他断交,因此他全然不知江望渡跟钟昭还有这么一段。 此时看着江望渡遮都懒得遮一下的样子,他咽了咽口水,完全忘了自己刚进来时想说什么。 分明是想跟人划清界限,结果数月下来,不但没达成这个听上去非常简单的目的,知道他们之间关系不同寻常的人反而更多了。 钟昭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没推开对方,目光扫过一脸惊悚的曲青云,有点被气笑了。 他抬起手擦了一下嘴,将视线转向正一言不发,暗暗朝自己看来的江望渡,良久后轻咳一声。 江望渡把头扭回去,神情自然地对曲青云道:“在西北是什么规矩到这里也一样,该受什么处置你自己清楚,还不快滚。” 曲青云闻言如梦方醒,麻溜地跳起来抓着孙复滚了,走出营帐十几步的时候,里面的钟昭还能听见他压着激动对孙复道:“他跟钟昭居然是这种关系!你不仗义,怎么这种事情都不告诉我?!” 孙复无力道:“那是钟大人,你有几条命直呼工部侍郎的名讳?另外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不可宣扬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曲青云一口答应下来,随后又忍不住嘀咕,“不过将军真的不想别人知道吗,我怎么感觉他一点瞒着别人的想法都没有,你怕不是在吓我。” “?你再说一遍。”自打前主子谢英死了,江望渡确实没特意在众人面前隐瞒过自己跟钟昭的牵扯,只是眼下这两人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还没有完全和好,孙复也没办法把实情告诉曲青云,只能半真半假地吓唬道,“你远离京城,不知道现在钟大人是端王世子的先生,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变成师父了,你细想想,你往细里想想!” 他们走得太远,兼之曲青云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脱离出来,总算找回自己的理智,声音也比一开始小了很多,钟昭听到的最后一句来自对方的话是:“好吧,如此一来他们不愿意公之于众也有情可原,不过钟大人到底年纪小些哈,看那耳朵红的,不像将军——” 钟昭:“……” 江望渡回过身来,很给面子地摇头道:“不红的。” 钟昭面无表情地摸了一下自己左边耳廓,确实滚烫得像是刚被热气熏过一样,他微微叹了口气,索性也不再挣扎了,只低声道:“将军今日也算亲眼看到了,下官这手臂伤得一点都不冤枉。” “会好起来吗?”江望渡脸上本来还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听此一言嘴角慢慢绷直,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总不能我这个武将半点旧伤没落下,你却…” “也许会好,也许不会。”钟昭轻笑一声,掀帘往外走去,在彻底跟对方分别之前脚步一顿,补充了一句,“以后的事谁知道。” 这话一落,钟昭再也没回头,径直消失在了江望渡的视线里。 江望渡皱眉片刻,总觉得钟昭似乎另有所指,不过这人离开后,他便立刻想起了另一件事,遂快速将这一茬放下,同样走出去对随着钟昭离开,重新围在帅帐旁的亲兵吩咐道:“提庄百龄来。” —— 十日后,江望渡第十几次拒绝齐国驻西南主帅见面的请求,让手下去给江望川灌了两副会让人变虚弱的药,宣称他的伤情已经恶化到起不来床,然后以此役主帅和江望川弟弟的双重身份,以绝对强硬的姿态正式给对面下了战书。 又三天,江望渡点兵攻城,在阵前亲手斩了庄百龄。 彼时他已经命人快马加鞭给朝廷送信,说明了这边的情况,皇帝据说在宫里气得吐了两口血,谢谆更是直跳脚,在朝上听说齐国敢对使臣动手之后,就红着眼睛冲回自己的衡王府,牵了马便要来西南助江望渡一臂之力,徐文钥接到皇帝的旨意,亲自去抽了他一顿,他才不情不愿地歇了这个念头。 只不过这个念头打消归打消,谢谆还是一封接一封信往边关送,想到什么说什么,其内容之广,字数之多,江望渡根本看不过来,最后实在烦不胜烦,干脆交给了除江望川以外的使臣处理。 眼下梁齐两国开战的局面已板上钉钉,他们这些为了议和而来的文官留下来也没什么用,皇帝已经新派了一堆人马来西南,准备等江望川好一些了,就将他们这一行二十四人全部接回京中。 钟昭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在孙复反反复复的暗示之下,替他在后面按住了被迫伤重不起,在榻上躺到生无可恋的江望川。 而有江望渡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在前,本来看江望川就不太顺眼的钟昭,前去探视时一点圈子都没兜,平铺直叙地说了此行目的。 “陛下的人就快到了,我劝江大人最好学得聪明一些。”齐国准备的鸿门宴上,所有人都见到了钟昭雷厉风行的手段,他此时连装都不屑于装,漠然道,“否则下官不能保证,你是假伤重难愈,卧床不起,还是真性命垂危。” “你威胁我?”江望川怎么没想到,来的路上还一副温吞样子,给所有人把脉针灸的钟昭,翻起脸来会如此无情,他这些天也听说了一些关于面前这个人和自己弟弟的风言风语,眯着眼道,“你是端王殿下的人,若为了怀远将军跑到这里说这样的话,是否……” 钟昭只觉得好笑,摆手示意他停下来,停了半晌道:“你知道你为何比不过江望渡吗?” 江望川冷不防听见这话,脸上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扭曲,但还是竭力保持冷静:“此事跟我们现在说的事毫无关系,钟大人就算被问到痛处,也不必这般攻击我吧。” “大人,你姓江,是此次主帅江望渡的兄长,前西南督帅镇国公的长子,如今两国已然打了起来,师出总要有名,若你不是揣着一肚子心思,而是真心实意想为百姓做点事,现在就应该听你弟弟的话,乖乖装你的病。”钟昭对他压抑的愤怒置若罔闻,语带嘲讽道,“在这时候闹着要下地,揭怀远将军的短,你能有什么好?西南的将士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 顿了顿,他忽然语气一变:“不过当然,江大人,下官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理解能力比较好,还是能明白你这样做的原因的。” 江望川活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憋得整个人都不舒服,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因为你妒心重但天资有限,眼界还只有江家那一亩三分地,不惜拖着虚弱的身体来西南生事,即使被外邦刺客捅了一刀还不老实,所以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最看不起的人爬到你头上。”钟昭笑了笑,将前世这人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还回去,“这就是你的命。” 第133章 周全 请钟大人帮忙周全一二。 从前在京城时, 除了出于立场问题弹劾过某几位大臣,钟昭并不常与人起冲突,而且因为他还去西南治过一回水, 身兼如此大的肥差, 愣是没传出任何捞油水的风声,很多不涉党争的朝臣对他的评价,都是踏实肯干,低调辛勤,是朝廷上难得在干实事的人。 至于他早些时候他主动投身端王府的事,在很多人眼里甚至成了美谈一桩, 全无诋毁的必要。 毕竟为百姓做事的前提,就是自己要做到扶摇直上,从几年前起皇帝的身体就在一天天变差, 宫里的妃子都在为儿子筹谋,臣子择主有何不可, 人之常情而已。 第167章 此时他这番话说得猝不及防, 江望川事先没有任何准备,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腔,差点眼前一黑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钟昭看着对方愤恨不已,又偏偏说不出半句话的样子,估摸着他应该能消停一阵子,敷衍地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然后刚一出营帐, 就撞见了揣着手站在不远处的牧允城。 钟昭一哂,心说总算来了。 他刻意顿了顿,没立刻挑明对方等在这里的目的,而是跟人并肩又走出很远, 才带着笑意道:“不日就会回京,牧大人不赶紧着人收拾行李,守在这里干什么?” 牧允城神情非常复杂,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照规矩问安道:“……钟大人好。” 如今距离和谈那日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他起初还没想太多,只在心中感叹钟昭身法奇绝,丝毫不逊于武将,但回到大梁地盘后没过几个时辰,他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钟昭杀人的手法很熟悉。 牧允城心里很清楚,连他都能迅速联想到此事,钟昭肯定也能想通这个关窍,他于是等了很久,一边绞尽脑汁地瞒着其他使臣,跟谢衍和徐文钥通信,侧面打听谢英尸身的特征,一边坐立不安,生怕钟昭半夜越想越觉得不妥当,未免夜长梦多,也照他脖子上来一刀,因此晚上一个整觉都睡不好。 可是四十天过去,皇帝接到战报以后,派来接他们回朝的军队都快到了,钟昭依然一声没吭。 无论是语焉不详地试探,还是不留情面的威胁,他通通没有,仿佛完全忘了这件事一样。 眼下前面正在打仗,江望渡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不在使臣这边的营帐附近出现,牧允城有心想问他几句却做不到,只得沉默着跟钟昭来到一棵树下,选了个比较温和的切入点,半开玩笑道:“钟大人前些日子还为了江大人受了不轻的伤,怎么今天这样讲话,莫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牧大人这话就说岔了。”反正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牧允城全都看见听见了,钟昭干脆也不再当着他的面演戏,一笑道,“如果不是江望川,我救得可能会更顺手一点。” “……”牧允城以前就知道钟昭身上隐藏了锋芒,绝对不是什么可欺之人,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自己的话,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呵呵两声,“大人说笑了。” 钟昭明白他想说的在后面,因此没怎么把这番话放在心上,下巴一动,等着牧允城的下一句。 谁知道他顿了顿,确实慢慢张开了嘴,说的却是:“使团初来西南之时,钟大人曾问我威北将军的未婚妻是何人,我当时欲答,却不巧被江大人打断了。” “牧大人是打算现在说吗?”钟昭没想到牧允城居然直接绕过了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话题,他微微一怔,也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主动提及,“在下洗耳恭听。” “这个人你也听说过。”牧允城沉默片刻,缓慢开口,“她比威北将军小了不到十岁,今年已经年过四十,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嫡女,晋王殿下的生母,我的姑姑。” 钟昭从听兵部尚书嫡女这几个字时,就已经惊诧地扬起眉毛,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过去。 而牧允城的声音则低下去,过了半天才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叫牧晴芸,当今的皇后娘娘。” “……”钟昭一时说不出话。 上次他们谈及此事,是因为钟昭看见了牧允城肩上的吻痕,疑心对方之所以立誓终生不娶妻,是因为他心爱之人是前太子妃孔玉璇,纵然她嫁过人,亲人已不在,甚至余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此心此情还是没有半分改变。 牧允城大约了听出了钟昭的言外之意,不想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这才提起了徐文肃。 而回忆这人当时脸上的表情,和此刻的样子,钟昭很确定他并不是无的放矢,牧允城既然在转移话题的时候谈及这个,只能说明在他看来这两件事有类似之处。 如果牧允城和孔玉璇的关系和他们间的感情,真的是钟昭想象中那样,那么徐文钥和牧晴芸,想来也不会是本该毫无关系的中宫皇后与锦衣卫指挥使,未婚夫早早过世的嫂子和至今未娶的小叔子。 钟昭想起徐文钥酒醉过后,眯着眼睛骂的那句贱人,突然感觉两世为人,他其实从未认识过自己这个把酒言欢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徐文钥曾明确提到,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已经生育了一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钟昭自认不是傻人,能听懂很多言外之意,此时却觉得难以接受对方的暗示,必须得再确认一遍,“晋王殿下,他可能是皇后娘娘……” “我比阿衍虚长几岁,虽说尊卑分明,但从小也是真拿他当弟弟看待。”此地没有别人,牧允城叹了口气,只用表哥身份提起谢衍,“只要他想争,无论单看我们之间的交情,还是为了家族荣辱,我自当为他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话到此处,牧允城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钟昭点点头接了一句:“但是?” 牧允城道:“但是如果他身世有异,牧家倾覆就在旦夕间,自然也做不了这天下之主。” 早在谢英还好端端活着,谢淮的身体也还算康健,根本轮不到十五六岁的谢衍出头时,牧允城就在为这人办事,如果他有这种念头和觉悟,显然不会憋到现在。 钟昭抬眼看去,出声问道:“你是最近知道的?” “不错。”牧允城闻言快速地抿了几下嘴唇,颇为焦头烂额,下意识环顾四周,再度确定周围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才苦笑着压低声音道,“钟大人,不瞒你说,咱们这些人从京城离开之前,徐大人的妹妹……去世了,他悲痛欲绝,却没办法表现出来,言谈间有时失了分寸,我便知道了些事。” 提到徐文钥的妹妹,钟昭不由得默然,那个姑娘他也有点印象,夫家不幸卷进了孔家金矿案,公公和丈夫都已经被杀头,她被没入官府为奴,前不久刚刚过世。 而徐家,徐文钥的父母这几年相继离世,哥哥更是死在战场上,这个小妹撒手人寰之后,徐文钥这一脉便只剩了他一个人。 因为是出嫁之妇,徐文钥不能让她进入徐家的祖坟,因为是获罪女眷,徐文钥不能光明正大给她吊唁祭扫,他一手掌握北镇抚司,享百官惧怕的权利,回到家里却总是孤身一人,久而久之难免会觉得人生没意趣,偶尔失态也正常。 上辈子孔家案没被掀出来,徐文钥的妹妹未被牵连,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变成一介官奴,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他心里就还余几分牵挂,至少在钟昭面前,徐文钥一直都没有将自己不娶妻的秘密说出来,今生则截然不同。 数月前钟昭随口一提,他便把那人诞下一子的事说了出来,如果牧允城存心试探,也不是没可能知道些更清楚的内情。 “为什么告诉我?”钟昭想明白这几个关窍,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面前这个人身上,眼神中透出几分不解,“牧大人,我可不是晋王殿下的人,连你得知此事后都对是否还要继续辅佐他心怀疑虑,如何能确定我不会落井下石,即刻将这件事捅到御前?” “钟大人涉身官场不久,家中又没有亲人在朝,或许不知,徐大人虽然也是嫡子,但他和已故徐家那位小姐,都是徐老将军续弦的妻子所出,与威北将军非一母所生,关系一向不睦。”牧允城神色凝重,但是说到了后面又有些无奈,“若非如此,只凭皇后娘娘和威北将军曾经有过婚约这一条,陛下大概就不会信徐大人绝不党附的忠诚,放心地将锦衣卫交给他。” 钟昭蹙起眉,隐隐猜到了对方指的是什么,但又觉得很难相信,心里有些发毛:“你的意思是,徐大人与皇后娘娘的事,极有可能……是皇后故意为之的。” “正是如此。”牧允城重重地点点头,一副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的表情,继续道,“说难听点,现在谁也不能确定徐大人以后会做什么,我之所以病急乱投医找到您这里,也是实在没办法。” 说着,他深深地朝钟昭鞠躬,字字恳切,句句诚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后是我亲姑姑,不管阿衍的父亲究竟是谁,他都是我表弟。两次救命之恩,下官绝对信得过钟大人的为人,今天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前跟您交个底,如果他真的……牧家全家愿誓死追随端王世子,至于其他的,还请钟大人帮忙周全一二。” 第168章 钟昭微微颔首,明白了。 自徐家那位小姐去世之后,徐文钥在这世上就没了牵挂,照他最近的种种表现来看,皇后已经有了控制不住他的趋势,如果他过够了这种日子,直接掀桌子不玩了,突然不加遮掩地把这事捅出去,对于谢衍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我能帮的忙很有限,最起码皇室的血脉不容混淆,该死的人一定要死。”钟昭垂眼讲到这里,见牧允城面如死灰地抬起头,想了想又道,“但是牧大人,你也不用太着急。” “实不相瞒,近来下官接到了一封家书,也与此事有关。”在牧允城看来,徐文钥当年本就是被迫上了这条船,为了家人才缄口不言,现在他父母妹妹都已经故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旦这件事被查实,牧家上下都要被株连。他深吸口气,稍稍缓了缓紧绷的神经,道:“牧家已经走到悬崖边上,那日听说您去徐府上饮酒,下官便想到,我也是在与他吃了一顿饭后,才探听出了这些事情,就……” 钟昭抬了一下手:“等等。” 牧允城勉强压下心头的慌乱,直起身来跟他对视:“怎么?” “你方才说,你跟徐大人同席用过一次饭。”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前世谢衍自尽的时候,钟昭基本上明白了前世这人突然悬梁的始末,八成就是徐文钥说漏了嘴,让谢衍听出了什么。钟昭看向牧允城:“那个时候,晋王殿下在吗?” 谢衍的样貌几乎完全承自皇后,确实没什么跟皇帝相似的地方,牧允城为了不让他先透过徐文钥的口风知道些什么,急到还没查实谢衍的身世就过来跟他摊牌,可见心里已对皇帝替别人养孩子的事有了定论,这才会有今天的事。 但如果钟昭没记错的话,谢时遇长得倒是跟皇帝蛮像的。 第134章 来客 蓝夫人。 牧家倒向谢时泽, 钟昭自然不会不赞成,更是乐得多牧允城这么一个年纪相仿的盟友,但现如今牧这个姓氏跟谢衍捆绑得太深, 端王一脉未必会轻易接受。 特别是他们想在不暴露皇后与徐文钥关系的情况下, 改投谢时泽门下,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牧允城如今急成这样,究其原因还是谢时遇没降生,等他平安长到两三岁,面容清晰,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一目了然。 钟昭问完刚刚的问题, 耐着性子等着对方的回复,神情没有乍然得知一件惊世骇俗之事的震撼,也没有随时会被拖下水的恐慌, 某种层面上给了牧允城很大安慰。 他缓了一会儿,慢慢地道:“没有, 晋王殿下不在。” “是吗?”钟昭挑了一下眉, 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也只是那次而已。”牧允城迟疑了一下, 又很快补充,“使团离京之前,阿衍正在因为不愿成亲的事跟皇后娘娘闹脾气,能跟他聊这些的人,只有同样一直不娶的我跟徐大人,现在……” 说着, 他抿起唇不再吭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钟昭颔首,也明白他没讲出口的话是什么。 谢衍年纪还小, 心性不定,牧家的人担心他突然得知真相后,会做出些无可挽回的决定,不敢先让谢衍知道他娘与人私通的事。 可现在牧允城来了西南,谢衍身边能跟他闲聊的人只剩徐文钥,徐文钥能控制住自己吗? “这确实很难办。”钟昭实话实说,照前世的轨迹发展,保不齐等他们回京,谢衍头七的丧仪都过了。他跟闻言露出苦笑的牧允城一道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怀远将军知道这件事情吗?” 在钟昭看来,相比起自己,江望渡这个一早便投奔谢衍,并且出身武将世家,手握重兵的人,才是他们更该好好稳住的对象。 但牧允城的想法显然跟他不同,听罢摇头:“将军不清楚。” 话落,钟昭看出他神色有异,又问:“大人有难言之隐吗?” “……算不上。”牧允城呼出一口气,抬眸观察钟昭的表情,似是想到了这人跟江望渡的那些流言,过了好半天才道,“不瞒您说,将军现在虽然认了晋王殿下为主,平时也很恭谨,但他就跟徐大人一样,实在是太不可控了。” 钟昭一听就明白了一半,无论是上辈子的自缢,还是跟宋欢之间的事情,谢衍在江望渡眼里都不可能是位值得信任的皇子,他的指望只有谢时遇一人,而牧允城太聪明,想必已经看出了端倪。 不过这话不能由别人说,钟昭再问了一遍:“怎么说?” 果不其然,牧允城下一句说出来的话就是:“早年怀远将军为废太子效力,废太子那脾气,被申斥是平常事,玉璇在东宫不止一次地看到听到,宋小姐帮将军在废太子面前求情,很有几分恩义。” 这事钟昭也清楚,照月崖后宋欢再没跟他见过面,倒是很操心他跟江望渡的情况,几次派人来暗示,说觉得江望渡对他有情。 而她先前之所以对江望渡施以援手,一方面是觉得他没做错事,不该被谢英刁难,一方面则是在拿他当表哥的爱人维护。 西南眼下全是江望渡的耳目,牧允城背后讲人家小话,颇有些提心吊胆,丝毫没注意到钟昭此刻复杂的表情,继续说道:“宋小姐以前侍奉过谁,晋王殿下心知肚明,将军多提宋小姐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为了避嫌,将军极少在殿下面前聊起宋小姐,但是……” 他讲到这里,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但在前段时间,皇后娘娘着意为殿下娶一位正妃时,将军却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以后打算如何让宋小姐的孩子自处。” 钟昭一笑,江望渡在这方面跟他一样,只是嘴上不提,其实还是对谢衍和宋欢搅在一起颇有微词,觉得对方此举不妥。 他难道会不清楚宋欢很难在谢衍这里挣到名分,谢时遇多半要顶着谢英儿子的身份度过一生?在皇后要给谢衍娶妻的档口说出这种话,跟挤兑没什么区别。 “这有什么不对吗?”钟昭故作不解,亦挤兑了一句,“你也说了宋小姐对怀远将军是有恩义在的,为她讲句话有何不可?” “下官已经拿出了全部诚意,大人何必跟我开玩笑?”牧允城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在宋小姐的事情上,殿下至多只能做到这一步,将军心里如明镜一般。” 钟昭嗯了声,也不再打趣:“牧大人苦心,我已经明了了。” 归根结底其实就一句话,江望渡对谢衍乃至牧家没什么旧情,是非常纯粹的为利而来;而且他之前把端王这边的人得罪得太深,再行倒戈简直连想都别想。 一旦他也像牧允城一样,从徐文钥处得知一些事,最有可能做的就是把两边都拖下水,未必会顾忌牧家几百口人的性命。 牧允城脸上愁云密布:“不妨跟大人交句心,若是再早几天得知此事的话,我也不会如此大力保举怀远将军来西南主事。” 与齐国这一战一旦功成,江望渡十有八/九要被封侯,权柄更重,反弹起来只会更难以招架。 “牧大人这不是交心,是在跟我打感情牌。”钟昭语气平常地指出对方的意图,“若日后东窗事发,你想让我利用与江望渡的交情,在他打算做什么时将他劝住。” “……”牧允城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直接点明,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钟昭却已经摇了摇头。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获得牧家的支持,帮牧家遮掩这种诛九族的死罪,又把江望渡当什么。”他觉得可笑,“若真如你所说,江望渡知晓一切后,决意拉晋王和你们牧家下马,我的话管用?” 江望渡认定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钟昭早就切身体会过自己在他那里没特权,当然现在在他这里,江望渡也没有。 他看着牧允城逐渐失去血色的脸道:“牧大人,你求错人了。” —— 告别牧允城,钟昭回到自己的营帐,自顾自翻出了纸和笔来。 尽管刚刚在那人面前,他几乎算是一口回绝,但徐文钥和皇后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是得弄清楚。 钟昭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京中的水苏,让他照例替自己给各府送节礼的时候,着意打听下皇后和徐文肃的往事;一封写给徐文钥,约他回京后找个地方一叙。 近日曲青云伤了一条腿,被江望渡一脚踹进伤兵营不准上战场,百无聊赖地拄着拐在后方游来荡去,意外跟乔梵混得不错。 钟昭停笔抬眼一看,没看到乔梵的影子,将信折了几下站起身,唐筝鸣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今年十四岁,两侧脸颊还带着少年独有的肉感,眼神却已经因多次随钟昭外出变得坚毅许多,拱手对钟昭解释道:“大人,乔哥被曲将军叫去说话了。” 第169章 顿了顿,唐筝鸣看了一眼对方拿着的信:“我替您寄吧。” 这些年钟昭的地位水涨船高,也在家里养了几笼信鸽,速度虽赶不上各王府中精心训练出来的,却也比驿马传送快得多。 他把信交到唐筝鸣手中,停了一下道:“你若听我的,不走西南这一趟,专心在家里温书,明年的童试未必没有机会。” 唐筝鸣的父亲唐策并无官职,他本人又年纪太小没有功名在身,能进国子监全靠钟昭打点,此番离京已经惹了很多先生不满。 “十四岁的秀才,放眼全天下也没几个,您太抬举我了。”唐筝鸣浑不在意地笑笑,暂时把信收进袖口里,走过来扶钟昭的手臂,“而且我也不是科举那块料……您今天的热敷还没做吧,左右现在也无事,我去给您烧一壶开水。” “少听江望渡胡扯。”昨夜齐国受不住大梁越来越猛的进攻,打到一半便退回了城中,江望渡忙里偷闲过来看他一眼,对乔梵和唐筝鸣好一番叮嘱,把他右臂的伤夸大了十倍不止。钟昭皱了皱眉:“苏流右说你底子打得好,没几个同龄人比得过,不喜欢念书便罢了,再长大点我送你去军中磨一磨。” 唐筝鸣听到不用回国子监,登时一喜,不过他没被冲昏头脑:“怀远将军胡没胡扯我不知道,但您的伤不能再拖是真的。” 钟昭闻言更是无语:“别说得我好像要残废了一样。” 唐筝鸣只当听不见,乐颠颠地转身去找水壶,钟昭坐在椅子上端详他的背影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阿兰?” “大人!”唐筝鸣脚步顿住,身形也有一刹那的僵硬,不过很快他便转过头,一脸诧异地笑笑,“我家世平凡,身无长物,怎么会胆大包天肖想您的妹妹?” “许是我想多了。”钟昭心说装得一点也不像,嘴上却没拆穿,“看你殷勤得太过头,还以为里面会有点我没意识到的缘故。” 转过年钟兰便十三了,尽管离及笄还有两年,但她常年跟师父在店里帮工,见形形色色的人,倒比寻常闺阁里的姑娘早慧很多。 钟父钟母管不了儿子的婚事,便卯足了劲想给女儿挑个好人家,而因为钟昭之故,盯着钟兰的人家也不少,这一点从姚冉结识了好几位官宦女眷就能看出来。 “大人乃是朝廷栋梁,很多人都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这怎么能是献殷勤?”唐筝鸣十分自然地拍了个马屁,又认认真真地道,“何况您先前让我入国子监,后面又要送我去从军,此恩永生难忘,为您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你最好是。”钟昭惦记着那两封信,无心跟他继续就着这事掰扯,摆了摆手示意人该干嘛干嘛。 唐筝鸣松了一口气,提着水壶往外走,却不想因为走得太急,正好撞上了匆匆而来的乔梵。 “……唐公子好。” 乔梵敛眸行了一礼,侧身让人先行,而后面向钟昭汇报道,“外面来了个客人,曲将军的意思是,能不能请您过去一趟。” “客人?”眼下梁齐两国打得如火如荼,江望渡早就下令,在没有他首肯的情况下,任何生面孔都不准放进来;而且此刻没在阵前的老将不是没有,再不济曲青云出迎也行,怎么也轮不到他去待客。钟昭不解道:“为什么找我?” “这人有些……特殊。”乔梵上前几步,附耳道,“是蓝夫人。” 第135章 破绽 江望渡曾在梦中说过这些话?…… 在伤得确实不轻, 一瘸一拐的曲青云的引领下,钟昭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靠近蓝蕴所在的营帐,这一路思绪就没停过。 永元三十三年, 江望渡第一次来到西南, 将终于拿到休书的蓝蕴带回故土,同时带兵屠了蓝氏一族,将自己的威望打了出来。 从那时到现在三年时间过去,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钟昭家庭和睦,父母小妹都无一不发自内心地爱着他,规避了前世那场巨大的变故之后, 他在亲人那里没有感受过任何阴影。 可是江望渡跟他不一样。 想到这里时,钟昭下意识皱了皱眉,手不自觉抚上了右臂。 今年钟昭二十一岁, 还是哪怕刚中举都会被夸年少有为的年纪,因为从未松懈对武学方面的追求, 身体素质比一般人都好, 那根被打断的骨头恢复得非常快。 在每个想为江望渡辩驳, 或者心疼对方时,用没比拧断别人脖子小多少的力道折磨那条小臂,是他让自己清醒的最好方式。 钟昭的自我认知很精准,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只能让伤不好。 这种招数当然愚蠢,但没关系, 只要有用就可以。 他站在门口请曲青云将营帐附近的人全部带走,然后一直沉默到胳膊开始微微发抖,才呼出一口气,姿态随意地走进去。 而在看见蓝蕴的一刹那, 钟昭地脚步又慢了下来,简直怀疑这是江望渡给他下的什么套。 “……” 无他,这对母子实在太像了。 前世蓝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逃离对她来说跟牢笼无异的京城,她在江明的后院无声无息地枯萎,江望渡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至于钟昭,他那时身份太低,并无资格堂堂正正进入镇国公府,且因为江明征战多年,树立的仇敌实在太多,导致国公府地守卫比东宫还森严,他试了几次没混进去,也就作罢了,更是没能一睹这位三十年前苗疆第一美人的容颜。 “这位想必是钟大人?”气氛沉寂良久,还是蓝蕴率先开口,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前走来,中原话说得很古怪,但显而易见很友善,“以前听小渡提起过你。” “……抱歉。”蓝蕴脸上几乎没什么风霜的痕迹,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见上面零星几道皱纹,钟昭听到这声音,才将江望渡不好好打仗扮女相诈自己这个荒谬的猜测从脑子里驱逐出去,“您坐。” 蓝蕴也没含糊,跟钟昭面对面落座后,直接说明来意:“听说小渡来了西南,我想见他一面。” 钟昭并没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如实回道:“怀远将军目前不在,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 “有劳钟大人。”蓝蕴微微一笑,“我知道了,谢谢。” “……”钟昭没说话,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有劳的。 除姚冉外,他并不擅长和女性长辈相处,毕竟钟家在京城也没几门亲戚,唯一常联系的钟北琳还不能说话,想练习也没有对象。 特别是这个人是江望渡的母亲,他就更想不到该说什么。 曲青云在军中的实际地位显然不低,说带着守卫离开便是货真价实的离开,此时此刻营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外面也十分安静。 因为长久地无人开口,钟昭只能听到两个人挪动茶盏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想,我到底为什么会答应曲青云,替江望渡来见蓝蕴。 曲家果然就没有好人。 那时候没为了跟江望渡的私仇头脑一热,向皇帝举荐曲青云挂帅带兵攻打齐国是对的。 “那个——” 蓝蕴一点也不健谈,尤其是以前在镇国公府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心情开口,也没几个人会努力从她磕磕绊绊的话语里分辨她的意思,就逐渐变得更加寡言。 但眼前文臣打扮的青年看起来有些紧张,她想起对方的名字是除谢英之外,唯一在江望渡嘴里出现过的,便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你跟小渡是怎么认识的?” 不知是自我封闭不愿意学,还是没被好好教过,蓝蕴虽在中原待了多年,也能将别人的话听个大概,但轮到自己说就很费劲。 她认认真真地讲了好几遍,钟昭才终于将这个句子拼凑完全。 不过对他来说,即使已经事过境迁,与江望渡的相识原因依然不美妙,很难摆在蓝蕴面前说。 钟昭默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因为一场……合作,我卖给他一株药草,于是作为酬谢,他救了家母一命。” “真的?”蓝蕴接下来的话令钟昭一怔,“小渡自二十二岁就从镇国公府搬了出去,那之前睡的几觉都不太安稳,我听见过他在梦里向什么人请罪,认错伏法。” 说到这里的时候,蓝蕴依旧温和地笑着,嘴边弧度却浅了点:“他在言语之间提及过你,我还担心他对你做了什么恶事,良心不安才会如此,原来正相反吗?” —— 齐国君主敢在庄百龄这么个货色的挑唆下,肆意斩杀敌国来使,自然有所依仗,朝中可堪大用的武将比较多也是一个因素。 不过这其实也分跟谁比。 第170章 正式开战第十五天,江望渡一箭射穿大齐驻西南主帅程涵长子的胸膛,清晰地看见这个也曾被尊为战神的老将眼角坠下一滴泪。 他没有心慈手软,乘胜追击,趁对面元气大伤之际一举进攻,程涵没了血战的心气也没等到增援,不得已弃城而逃,将一众乍然间无法撤离的老弱妇孺留了下来。 当夜,打下第一城的江望渡的心情不可谓不好,命人妥善安置城中百姓,着意吩咐不可烧杀抢掠奸淫掳掠,又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地让孙复准备一场小型庆功宴。 然后在这个时候,曲青云面带犹疑地走了过来。 “将军,蓝夫人到了,说是想见您一面。”那个蓝蕴所在的营帐,钟昭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过,他后来察觉不到亲自去问了一嘴,还是被蓝蕴轰出来的,此时隐约感觉自己办错了差,勉强解释道,“我看您跟钟大人那天……就……” “你让钟昭去见我娘?”江望渡提高声音,通身上下那点喜气登时消失殆尽,脸色阴沉下来,顿了顿又补充,“还是单独?” 见他动怒,曲青云当下顾不得还捆着夹板的腿,径直跪在地上,拱手道:“属下知错,这就派人将夫人和钟大人分开。” 尽管蓝蕴的中原话并不标准,但几个时辰的时间过去,能聊的东西海了去,现在再想着破坏已阻止不了什么,意义不大了。 江望渡闭了一下眼,看着对方膝下的血渍,半天才道:“滚。” 短短几息,曲青云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不敢耽搁,拖着一点都使不上力的左腿,火速滚了。 江望渡看着曲青云离开的背影,在原地定了定神,从头开始回忆,他重生于钟家那扇木门内,跟钟昭各怀鬼胎地拉扯了一通,回到镇国公府便开始连夜做梦。 而今生,蓝蕴对他的厌恶还没有达到前世的程度,江望渡多少有些心存侥幸,没在第一时间搬出去,被听见过几声呓语。 “……” 睡梦中的人说话断断续续,蓝蕴后来坐在榻前旁敲侧击,也不像是将一切都听明白的样子。 只不过母亲一贯心思难测,知晓一切但不说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江望渡身上的铠甲还没有卸,却觉得身上刚刚还沸腾着的血液迅速凉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想,钟昭他们都聊了什么? “公子!”看他孤身立在这里,孙复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将士们都聚了起来,好酒好菜也备下了。” “不错。”江望渡神游被打断,依着本能夸了一句,又提醒道,“驻守和巡逻的人提前安排好,不能在最开心的时候被趁人之危。” 孙复点头如捣蒜:“这都是做惯了的事情,您放心就好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京城派来接使团的人就来了,属下也把几位大人叫了出来,跟咱们将士一起庆祝。” 话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很有几分刻意地追加了一句,“不过当然,江望川不能来。” 江望渡这会儿没空理会那人,闻言头都没抬一下:“随便。” “好,属下会通知下去,不让他出现的。”孙复点头,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他想了想又说,“对了,属下方才看到钟大人是跟蓝夫人一起出来的,看起来相谈甚欢。” 他没听到刚刚江望渡和曲青云的对话,满以为如果这两个人关系处得好,江望渡也一定乐见其成,遂继续活泼地道:“属下想着这种时候,夫人可能也不喜周围人多,就在湖边给夫人和钟大人单支了一张小桌子,对外就说钟大人不参加此宴——他同意了!” 江望渡的视线一下子挪过去,孙复以为自己的安排戳进了对方心坎里,一时间自鸣得意不已,继续用邀功的语气道:“到时候咱们兄弟敬您几杯酒,您就可以借故离开一阵子,去跟夫人和钟大人那里喝,然后这一家人的……” “行了。”江望渡骤然打断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烦躁,但更多的好像还是担忧和抗拒,甚至还有几分焦虑,“你跟曲青云一起滚。” —— 钟昭看着蓝蕴坐在自己旁边。 孙复不愧是江望渡身边最清楚他们相处模式的人,为着钟昭不喜欢被别人揣测自己跟江望渡的关系,特地清空了附近的士兵。 而这就导致他们这一桌连个端菜的人都没有,甚至送过来的都不是熟肉,而是带着血的野兔子和鹿,还得他和蓝蕴动手。 钟昭厨艺还行,但是这种野味确实很少品尝,烤了几下不是很得章法,最后蓝蕴笑着把东西接了过去并劝说:“我来吧。” “多谢伯母。”钟昭道。 经过一下午的连说带比划,他跟蓝蕴显而易见地熟悉了一些,语气微微带上了一些温度。 只不过也只有一点。 钟昭不会让她自己干活,一边给蓝蕴打下手,一边念着方才对方讲的几句不连续的话—— “少时误入歧途……虽非本意,但害死……钟昭……” “事后……平步青云……” “请刑加我身……弃我于闹市。” “家母……已与我十年不见……惟愿不累她清誉。” “您是说,永元三十二年。”他重复完顿了顿,右臂轻轻一动,“他还只是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时,曾莫名其妙地说过这些吗?” 第136章 宽慰 江望渡,很辛苦吧? 初秋已至, 边关的晚风带着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寒意,蓝蕴垂头翻动着被串在兔肉上的木棍,于火堆中升起来的烟飘出去很远。 她点点头, 颇为无奈地道:“早年在镇国公府的时候, 我很是自怨自艾过一阵子,对小渡谈不上好,自然……也算不上亲近。” 钟昭知道她这句话后面一定还有但是,沉默着没讲诸如‘您别这样说’之类的废话。 果然没过多久,蓝蕴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但小渡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即便如此,他与我的疏远也很有限,直到……” 直到永元三十二年某日夜, 江望渡带着一身寒露从外面回来,发带不知所踪, 长发散乱, 脖颈横着一道血痕, 缓缓走到她面前。 当时张霁还没被派过去给蓝蕴治病,她躺在榻上费力地睁开眼,江望渡半跪在她床脚说:“娘,我一定想办法医好您的伤。” 蓝蕴想起他先前从东宫回来时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自己唯一的儿子会为此做出什么错事,张了张嘴道:“小渡, 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江望渡就将手伸过来,轻轻将她被汗打湿的头发挽到耳后,语气从容而坚定:“儿子心里有数, 您放心。” 说着,他像是忆起了什么很好的事,竟然低头笑了一下。 “江明不看重小渡,他稀里糊涂跟着废太子混到二十一岁,文武都不算拿得出手,遇到困难会慌不择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蓝蕴尽量客观地评价了几句,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天之后才道,“但从某一天开始,忽然就变了。” “他不再偷懒,每天固定时间晨起打拳;他整饬人心不齐的北城兵马司,熟门熟路地杀人立威,没用几年就爬到了今日的地位,再也没露出过那种惊惶的神情。”最先被挂上烤架的兔子已经半熟,蓝蕴往上面撒了一些佐料,眉宇间闪过一抹痛楚,“而且我能感觉到,小渡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她抬头看向钟昭:“钟大人,小渡说的梦话就是那些,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显而易见地跟害死扯不上边;而在江明放我走之前,尽管他已经不太在国公府住,可是我们母子从未分开太长时间,十年这样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话到此处,蓝蕴抿了抿唇,眼中闪过片刻的脆弱,喃喃道:“我不清楚小渡遇到了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发生了特殊的事,他不会那么干脆地让江明放我走。” 对蓝蕴来说,离开镇国公府就意味着自由,她自然想抓住机会离开这个让自己痛苦的地方。 可江望渡作为他的独子,舍不得娘亲也是人之常情。 蓝家之祸因新上任的首领蓝尘缘而起,上辈子肯定也发生了,之所以没在朝上掀起浪,最大的可能就是江明和江望渡没谈拢。 前世江望渡并未比今生洒脱,恐怕根本没有修炼出现在的心性,能眼睁睁看着蓝蕴远走。 毕竟那时候江望渡又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来西南打一仗,在他眼里,若江明信守承诺,他有极大的概率终生无法跟母亲见面。 蓝蕴眼圈微红,但姿态还保持着端庄:“钟大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是他在梦里唯一提过的人,现在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能就此给我一个答案吗?” 第171章 钟昭移开视线,没有回话。 他跟江望渡同一天重生过来,当然知道对方心性大变的原因。 不过这样的事,如果江望渡自己不说,钟昭也不好贸然将一切和盘托出,只能低声道:“如您所见,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应该只是怀远将军做的一场奇怪的梦。” 蓝蕴静静地道:“但愿。” —— 江望渡到底事忙,庆功宴举行到一半,陪一众将士跟使臣喝过酒,找到钟昭这里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开始着手烤第三只兔子。 桌面上的酒坛空了一个,另外一个完全敞着口,醇厚的香气弥漫出来,钟昭和蓝蕴身上都沾了味道,离老远都能闻得很楚楚。 他定定地盯着不远处,在听到自己脚步声的那一刻,就豁然抬头往这边看来的蓝蕴,嘴唇颤抖许久,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钟昭寻了个空碗过来,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将军?” “……谢过钟大人。”瓷器磕在木桌上的声音响起来,江望渡骤然回神,上前几步给自己倒酒,来晚自罚一般连干两碗,最后还是一边咳嗽一边被蓝蕴按住的。 “你酒量不好,何须如此?”她当然看得出儿子的局促,但因为刚刚喝得太急,江望渡的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嗓子也十分不舒服,下意识将头偏了过去。蓝蕴嗔怪着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尴尬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别呛坏了。” 人家那边正母子情深,钟昭自然不会没事找事过去打扰,不太熟练地把握着火候,只时不时往这二人身上投去一瞥。 很显然,江望渡也不太适应蓝蕴的靠近,特别是在他已经二十几岁的时候,当着钟昭的面,被母亲当作小孩子一样关怀。 蓝蕴抚上他后背时,他浑身都好似僵硬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放松身体:“知道了。” 钟昭看着眼前这一幕,想到从前江望渡每每来到姚冉面前,那又像是浑身不自在,又像是受宠若惊的反应,心念微微一动。 前世他只知道江望渡为了见母亲最后一面,能不顾皇帝的旨意悄然回京,还真的没有探听过这对母子背地是如何相处的。 今日一见,才发现好像客气得有些异常,饶是江望渡想表现得自然点也无济于事,他们间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世上本该最亲近的两个人分割在了两端。 这种情景若是以前看见了也没什么,但结合刚刚蓝蕴的话一想,钟昭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 架子上的兔子和鹿都烤好了,他将大半肉分到方才只顾着喝酒的江望渡碗里,在倒酒的间隙对对方提议道:“借一步说话?” 彼时江望渡正在接受问询,明明蓝蕴表情和煦,声音也很温柔,可他的神情却是肉眼可见的紧绷,仿佛一根勒紧了的弦。 得到钟昭这句话,江望渡活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籁之音,很快便转头对蓝蕴笑了一下道:“那娘,我跟钟大人先失陪一下。” 蓝蕴的视线先后在钟昭和江望渡的身上转了两圈,语气依然非常温和,只是眼神之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好。” 钟昭看得出这对母子之间气氛古怪,结合江望渡梦中的呓语来看,他前世应该是跟蓝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致于即使来到什么都没发生的今生,江望渡都无法放下这份芥蒂,跟对方正常相处。 如今江望渡已是一军主帅,在自己的地盘上,让蓝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桌边坐着实在太没规没矩,想想江望川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各种意义上也不是很安全。 他把不放心这边是何情况,方才吃饭时就一直暗戳戳往这边看的曲青云叫过来,嘱咐他好好地跟蓝蕴聊天,这才跟钟昭离开。 而钟昭此时也整理好了思绪,见他将头转过来,便后退几步往树上靠了靠:“解释一下?” 先前在蓝蕴身边的时候,江望渡浑身都不自在,只想随便找借口离席,可钟昭的问题砸下来,他又有些想念母亲放在背上的手。 顿了顿,他回头朝人一笑:“钟大人,你是在审我吗?” “岂敢。”想到得知彼此的身份这么久,江望渡竟还有很多事瞒他,钟昭就一时间气血激荡,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半天才道,“将军不想说的话,谁能逼你?” “那就是了。”钟昭这话一出,江望渡就知道蓝蕴多半已经将自己听到的话全都跟这人说了一遍,低头笑笑,“你想知道什么?” 紧要关头,钟昭毫无先客套几句的意思,开口便是:“那时你去求江望川,在镇国公府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小,即使消息没传到外面,府中上下也很难瞒住。” 通过刚刚的接触,他已经发觉蓝蕴是极聪慧的人,已然意识到了儿子的变化和他跟自己的隔阂。 这样一个在国公府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纵然长久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中,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会对那天的事一无所知。 钟昭眼都不眨地盯着江望渡,连对方一分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不想错过,慢慢道:“我想知道当你拿着摘星草去向谢英复命,他履行承诺派张太医治好了蓝夫人的病,她听说你作为帮凶,害死京城一户人家之后,对你做了什么?” 这话一落,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江望渡半低着头,钟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几道沉闷的咯吱咯吱声。 那是江望渡藏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握起,指骨摩擦发出的声音。 梁齐缠斗已久,今日总算取得了不小的胜利,军队的庆功宴办得很热闹,眼下各处都在生火烤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气充斥鼻息间,江望渡却没心情享受。 他并非海量,不久前给自己灌酒灌得太过凶狠,脸上已经蔓延开一片红意,包括眼角都是。 “帮凶。”哑着嗓子念出这两个字,江望渡定定地看着钟昭,轻轻咧了咧嘴,“你也这样想?” “也?”起码在钟家被火烧这件事上,江望渡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钟昭早已说过不怪他,他却不愿放过自己。钟昭之所以把话讲得那么难听,不过是想问一句话:“你说蓝夫人与你十年不见,是不是跟我家那场祸事有关?” 江望渡不是想不开的性子,战场之上杀人如麻,若他看不惯生死,光是时常面对死去的将士的双眼,都足够把他折磨成疯子。 但是与此同时钟昭也明白,江望渡在面对公事和私事的时候,所作出的反应往往截然不同。 庄百龄撺掇国君,于阵前斩杀大梁使臣,程涵一点也不支持,议和当日不现身已表明他的立场,梁国这边包括江望渡在内,私下谈起时无不敬他是一位英雄。 但是也仅此而已。 正面对上的时候,江望渡照样毫不留情地取了这位老将军唯一成年的儿子的命,并且没给他血战到底的机会,故意放了人一马。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此时大梁内部并不安定,皇帝病重随时可能殡天,各皇子与皇孙间胜负未分,边关的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 谁希望他打下去,谁不希望他打下去,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越到此时,他越要恭恭敬敬地给朝中递折子,问皇帝后面该怎么做。 而一旦程涵率部殉城,江望渡将失去停下来的理由,只能带着人一路往齐国的皇城打。 为此他放下对程涵的惺惺相惜,打掉对方准备自刎谢罪的剑,甚至告诉程涵:“若你死在西南,这里的百姓都会给你陪葬。” 彼时程涵的头盔已被劈落在地,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去:“你要逼我做逃兵?” 江望渡只道:“抱歉。” 弃城对任何将领来说都是巨大的耻辱,更是可能被砍头的死罪,说出威逼之语的时候,江望渡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别无选择。 可问题就在于,这种由他主导的阳谋,江望渡心里没什么负担,事关那场与他关系不大的火,江望渡反而迟迟走不出来。 钟昭从很早前就在疑惑,为什么江望渡身上会有如此矛盾之处,但思来想去也没有答案,今天见到蓝蕴,跟人聊了一下午,终于拨开云天见月明般有了些头绪。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钟昭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清楚,江望渡知道自己再反驳也没用,闭了闭眼睛反问道,“何苦还要问我。” “我要亲口听你说。”钟昭蹙着眉走上前,一手捏住江望渡的肩,让对方不得不抬头看来,声音发沉的同时心脏却隐隐作痛,说不清到底是为了对方还是自己,“跟我一家三口的惨案有关吗?” 第172章 “有关。”江望渡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说话间胸腔跟着震颤,他望着钟昭近在咫尺的脸,眼睛一点点放起了空,“张霁去医她的时候,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眼睁睁看着你的父母和妹妹死在眼前,每天浑浑噩噩,六神无主,只剩希望她好起来这唯一的念想。” 说着,江望渡似是哽咽一声,又很快将这点脆弱收了回去,自嘲地笑道:“她的病情见了好,我终于有了点活着的实感,兴高采烈去扶她,她迎头就是一耳光。” 有那么一瞬间,钟昭感觉像是看到了前几年发着烧的江望渡,因为身体不适难得露出几分软弱,半是委屈半是难过地告诉他,母亲将那名丫鬟的死,全数归结在了自己的身上:“我早就知道我做错了,也知道娘宁可自己死,都不希望我牵涉其中,但是她……” 江望渡轻轻抬起头:“十年,阿昭,自那天过后整整十年,无论我怎么恳求,她都不肯见我;起初我觉得娘不会那么残忍,只要我诚心悔过,同时不再跟太子来往,她终有一天是会心软的。” “我那时候……真的,我如今想来,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我那时可以那么蠢,而且很以自我为中心,我以为她会心软,就像我以为她愿意为了我留在京城一样。” 钟昭沉默片刻,明白了江望渡的意思,开口接道:“所以你拒绝了镇国公给她写休书的提议,不肯来西南镇压蓝氏一族。” 知道了这件事情,蓝蕴估计只会更加不想看见他。 而且后来谢时遇愈发大了,能力才干渐渐显露,心性在皇室里更是数一数二,原本已经跟谢英恩断义绝,且对大梁下一任君主人选不置可否的江望渡,也不得不在某一次他被人在宫宴下毒的时候,出手打翻那只被掺了药的杯子,从此再次与谢英走动起来。 “……” 江望渡不语,算是默认。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能说通了,蓝蕴被困国公府多年,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弱,唯独江望渡这个有她血脉的儿子能承接她的情感。 她恨他但是也爱他,不愿意从这张脸上看出江明的影子,不能接受他沾上无辜百姓的人命官司,更无法忍受他不理解她。 “最后一个问题。”钟昭松开对江望渡肩膀的桎梏,大概将蓝蕴告知自己的几句话复述了一遍,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很轻,“你准备将这话说给谁听?” 江望渡的梦话虽零碎,但指向性很强,一点都不像是跟友人对话时的口吻,明摆着是向上请罪时说的。 他由此愣了一下,随即又短促地笑了:“何必明知故问?” 江望渡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对面的男人:“如果你没在京郊与我同归于尽的话,这些我构想了无数遍的话,自然会说给大梁下一任皇帝,皇太孙谢时遇听。” 钟昭闻言睫毛微颤,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不是谢英?” 在有关前世之事的问题上,钟昭容不得任何一点马虎和混淆,哪怕内里已有猜想,也坚决不肯玩儿心照不宣那一套,每个字都要江望渡自己说出来才做数。 而事到如今,江望渡总算不再遮掩,缓缓摇头道:“不是。” “少时为救母命,误入歧途,虽非本意,但害死一叫钟昭的少年,致使其全家葬身火海。” “事后,我未在第一时间揭发罪魁,还受他举荐,平步青云。” “请削我爵列,夺我权位,刑加我身,弃我于闹市。” “家母聪慧,已知我之罪,与我十年不见,惟愿将我族谱除名,不做她的孩儿,不累她清誉。” 江望渡将前世回京遇见钟昭前打的腹稿原原本本地念出来,每做一次停顿,都能清楚地看见钟昭望向自己的眼神深邃一分。 而到了最后,他的语速降下来,双目猩红:“你满意了吗?” 钟昭怎么会不满意。 前世他跟江望渡对峙时,谢停头七还没过,正在监国的是谢英,江望渡请罪为什么要找谢时遇? 唯一的解释便是,江望渡根本就没想过让他即位。 “行刺宁王,嫁祸山匪的命令不是谢英下的。”钟昭感觉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在这一刻全都明白了,“是你自己要杀他。” “不仅如此,我还想夜闯东宫,直接了结谢英,拥立年仅六岁的谢时遇。”江望渡破罐子破摔,不仅没反驳,还冷笑一声,“他的确年纪还小,但我等不了了。” 江望渡扶持谢英十余年,对谢时泽也是实打实的好,在东宫有不禀入内之权,只要随便编上一个有要事的名头,谢英就会屏退左右,让他一个人进书房说话。 谢停尚要花些功夫,但想让谢英死,江望渡几乎不用费力气。 他生逢乱世,从出生起边关就没太平过,但天下之事分久必合,永元四十二年时,大梁先后平定苗疆、玉松和齐国,国内局势逐渐安定,渐有海晏河清之势。 江望渡提前给谢时遇找了靠得住的辅政大臣,下定决心为他扫除最大的两个障碍,最后再将自己交出去,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钟昭扯唇:“可惜,我没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江望渡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没考虑诛杀皇子形同谋逆,江家上下都会被牵连。 不过当然,彼时蓝蕴已亡故,江望渡也不在乎其余人的死活。 “确实可惜。”思及那个差点实现的计划,还有几近走火入魔,半点后路都没留的自己,江望渡竟有几分怀念和可惜,他半眯着眼睛看向钟昭,上身微微前倾,差不多贴着对方的鼻尖,“后悔吗?” “什么?”钟昭抬眼问。 江望渡的表情平白带上了几分森冷,一字一句道:“如果不那么着急,再晚几天来寻仇,你就能看见东宫挂白,改朝换代。” 话罢停了停,他又微笑道:“还能看见我被斩首或凌迟,难道不比你亲手杀了我更痛快?” 江望渡大约有些醉了。 从他看见蓝蕴,主动将那两碗酒喝进腹中,他整个人的精神就摇摇欲坠到了有些可怖的状态。 钟昭垂眼看着他朝自己扬起的笑容,忽然问:“很辛苦吧?” 闻言,江望渡怔了一下。 因着这一问,他眼睛里的执着和疯狂悄然褪去,身体也不由得往后挪了挪,道:“我……” 后面的话江望渡没能说出来。 因为钟昭伸出手,自照月崖那天后,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 第137章 宿醉 钟昭与江望渡宿在了一处。…… 现在齐国大军已经撤出, 这一片能安宁一阵子,江望渡身上的甲胄早就脱了下去,钟昭将头搭在对方颈间, 能很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酒香, 和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过了很久很久,江望渡才抬起手回抱住钟昭的腰。 “什么意思?”他像是被钟昭洒在肩膀的呼吸灼伤一般偏过头,声音发闷地问,“难道你……” “我不知道。”刚刚钟昭的动作全凭本心,只是听见江望渡那番话以后的下意识反应,并未经过任何深思熟虑, 此时被问到头上,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 钟昭知道江望渡从来就没把自己说不怪他的话听进去,心里还是觉得他们不能像原来那样相处, 全是因为他没能在谢英的手底下,将他们一家人完好无损地保下来, 方才没说完的问话, 无非是一句:“难道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可是这辈子, 江望渡并不欠他任何东西,前世之事更是一笔烂账,有什么好谈原不原谅的。 感受着自己怀里的人的心情恢复正常,不再偏激到脸贴脸地问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他会不会爽,钟昭便慢慢放开了江望渡。 不过在两个人身体即将分开的一刹那, 江望渡又用力把人拉回来,将头抵在了钟昭的胸膛上。 “确实……挺辛苦的。”发起这个拥抱的人是钟昭,江望渡似是笃定这次对方一定不会像前几次一样强行将自己拉走,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道, “再抱一会儿。” “……”酒醉过后的人难免会有些失分寸,钟昭一时无法判断,江望渡用脑袋在自己身上轻轻地蹭的行为,究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另有居心,总之他立在原地深深皱着眉,过了半天才低声开口,变相提醒对方抬起头,“刚刚蓝夫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母子一脉本连心,蓝蕴前世十年不与江望渡相见,着实将他伤得太深,以致于钟昭那句蓝夫人一经出口,他立刻道:“不想听。” “若你当真不想认她,大不了待会儿我独自回去,就说你喝多了酒要睡觉。”钟昭从前便听江望渡提及过蓝蕴,明白他对这个母亲依然有情,只是略有些想逃避,“可你真要这样吗?” 第173章 蓝蕴离京后犹如雀鸟归林,一直四处漂流,并不只在苗疆部族里落脚,眼下西南打成这个样子,江望渡根本分不出精力好好照管她,她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得走。 而这一别,又不知道要隔多少年才能够见上一面。 江望渡闻言一动不动,吸气呼气的动静非常规律,活像就这么站着睡着了。钟昭无计可施,轻轻扬了下手臂:“好吧,如果将军暂时不想面对的话也没什么不行的,但能不能请你先放下官一马?” “怎么?”江望渡听此一言,下意识放开握在钟昭胳膊上的手,低头看去才发现,对方的右臂显然带着伤,刚一被松开便开始微微痉挛。他怔了一下,旋即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连酒都醒了不少:“你又逮着这处旧伤不放,钟昭,你是不是诚心不想让自己好起来?” 钟昭没回这句话,兀自提起方才挑起的话头:“蓝夫人告诉我,她了解她儿子,如果你不是经历了什么她难以想象的事情,绝不会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地放她走。” 望着钟昭明摆着刚受了不轻磋磨的手臂,江望渡又气又急,原已做好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坚决不接话,不让人岔开话头的准备。 但听到蓝蕴这句心声,他的眼神还是轻轻闪了一下。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停止自伤。”良久,江望渡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哑了大半,到底没顺着钟昭的意思聊蓝蕴,语调发沉,“你不是想要扶持端王世子吗,不是想要杀了我吗,如果连一个好身体都没有,你还谋什么划?” “我已说过,文臣只要能拿起笔就行。”钟昭倒是没想到江望渡到了此时,还能见缝插针地谈这个,摇头道,“其他的不足挂齿。” 江望渡吃了个软钉子,握紧腰间悬着的宝剑,半晌后忽然一把将连接着剑鞘与自己腰带的绳结扯开,就这么将剑握在了手里。 “你不在意我说的话,可以。” 他重新睁开眼睛,双眸中已不见半点醉意,一手摊平置于身前,一手将剑身高高地举起,“那我要干什么,你最好也别管。” 说着,江望渡那只握着剑的手骤然下落,宛如钟昭自断一臂那天情景再现,他突然明白,对方竟要复现那天他做过的事情。 钟昭瞳孔一缩,这下是真始料未及,疾步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梁齐这一战还没有结束,大敌当前主帅自残,你是不是疯了?” “亏你还知道这仗没结束!”江望渡低吼一声,一把将钟昭的手推出去,恨声道,“牧允城接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家书就慌成那样,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敢在我面前晃;现在西南全仰赖我才能打退程涵,你凭什么敢这么刺激我?” “……”纵然早就知道江望渡心思难测,行事往往不按常理出牌,钟昭还是难以置信地问,“我伤好不好跟你打不打仗有什么关系,你能不能讲点理?” 江望渡笑了一声,掂了掂手里的剑,意味不明道:“讲理?这些年发生的什么事让你觉得,我居然能和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话到此处,他侧头看了眼远处正跟曲青云闲话的蓝蕴:“我知道你想让我解开心结,不被前世牵累,不让我和我娘间有嫌隙。” “但实在太难了。” 江望渡眼眶泛红,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能做到吗?”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伴随着江望渡近乎来自灵魂的拷问,在极为遥远的天边轰隆隆地响起了几声闷雷,听上去是要下雨了。 显而易见,钟昭做不到。 但凡他们中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都不至于闹到现在的地步。 “……回京后我会好好疗伤,不让它恶化下去。”其实钟昭心里很清楚,江望渡并非感情用事之人,阵前断臂是绝不可能的事,刚刚之所以那样说,也只是为了逼他讲出这句话。他叹了口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道:“这回可以了吗?” “可以。”江望渡自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将剑挂回腰间,跟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道,“我娘还说什么了?” —— 钟昭和江望渡走回去的时候,蓝蕴已经喝到半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一句话都不讲,身边陪着的曲青云如坐针毡,不知是该继续自说自话,还是劝她回江望渡事先给人准备好的营帐休息。 见他们二人并肩走来,他登时露出一副看到了救星的表情,单腿往前蹦了两下:“将军?” “你先走。”江望渡随意地摆摆手,目送着曲青云转头离开,这才回身坐在蓝蕴身边,低声问,“儿子带您下去休息?” “小渡,再待片刻,陪我说一会儿话吧。”蓝蕴看上去已经意识模糊,听罢却拒绝得相当干脆,顿了顿后低声解释了一句,“我想去西域看一看,明日就走。” 说着,她抬头扫视江望渡身上的单薄衣衫,忽然问道:“你今年也二十六了,一早到了婚配的年纪,可有哪家中意的小姐吗?” 听到这话,江望渡原本正给她围披风的手猛然一僵,倒是钟昭自顾自倒着酒,微微挑了下唇角。 大梁的武将当中,江望渡的酒量是数一数二的差,但江明却中规中矩,算不上多好可是也绝对不坏,钟昭原先一直想不清楚江望渡随了谁,如今才算明白过来。 若蓝蕴没醉,就冲对方前不久数次在他面前提起的‘梦中’,‘唯一’的字眼,这句无异于试探的话是决计问不出来的。 “小姐没有,至于别的……”江望渡目不斜视,将一杯牛乳推到蓝蕴面前,垂眼继续道,“儿子已经长大,娘不必为我忧心。”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蓝蕴定定看他半晌,偏头哑声道,“如果我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问我要东西,我不会对你提那种要求。” 为着对江明的憎恶,她对江望渡这个儿子的态度没好到哪去,每每江望渡想从她哪里得到什么,都需要付出不轻的代价。 而他上回向蓝蕴讨要之物,正是钟昭乡试前收到的那套衣装。 钟昭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侧头拉了一把江望渡的手,却没能阻止他问道:“后悔什么,后悔说让我以后别出现在您面前,还是觉得根本不该满足我的请求?” 蓝蕴闻言半低下头,鬓边几根白发醒目无比,似是理亏一般没有出声反驳:“我那时说的是气话,事实上我自己都做不到。” “娘太小看自己了,您能。”江望渡想起前世无论自己如何低声下气地哀求,蓝蕴都不肯将门打开的一幕,忍不住低笑道,“您现在觉得没法做到,是因为我不再像以往一样天天在您面前晃……” 他一贯是这样的脾性,怒火一起说话就会变得很难听,钟昭都快习惯了,听到这里蓦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打断了江望渡言语的同时,也望向蓝蕴道:“伯母的绣工出神入化,只可惜晚辈在京城时,始终没寻到能穿上它的场合。” 类似这种欲扬先抑的说辞后面自然要跟一句但是,江望渡猛地扬头看向钟昭,嘴唇动了几下,仿佛明白了什么:“你那个一定要放在身边的包袱里,装的是……” “我较那时年长几岁,也不知道还合不合身。”钟昭移开视线没应他这句话,一举一动当真宛如一个心思澄澈,经历简单的晚辈,低声问道,“如果真的没法再穿,能劳动伯母帮我改一改针吗?” “好,好。”蓝蕴怎会听不懂他这是在解围,眼见江望渡偃旗息鼓不再出声,语带涩意地道,“既然如此,就辛苦钟大人了。” —— 当夜,钟昭和江望渡与人闲话到三更天,末了稀里糊涂宿在一处。 等到天光大亮时,蓝蕴已经梳洗完毕,安安静静离开此地,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只在她昨夜住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江望渡拆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着一套苗疆男子的衣袍。 而且无论料子还是上面的花纹,都跟蓝蕴之前给钟昭缝制的那身一模一样,只有尺寸稍有差异,外加颜色更鲜亮了一些。 那是他少时最喜欢,也是跟钟昭初次相见时穿的藏蓝。 第138章 回敬 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说这话?…… 钟昭醒得比江望渡晚一些, 披衣起身走到桌前,便看见江望渡正捧着一套衣服愣神,低头看了一眼, 也有些哑然:“她……” “我娘一定看出我们的事了, 这就是她的态度。”江望渡深吸一口气,动手将东西往包袱里放,“这算什么,问完我是否有中意的姑娘,然后按照你那套的款式,又给我留了个差不多的?” “蓝夫人对你是断袖这件事接受得还挺快。”说不上是宿醉的后遗症, 还是因为心情过于激荡,导致控制不住肢体,江望渡此刻双手有些发抖, 钟昭看他塞了半天也没塞进去,不由得用了一点力将东西拿过来, 边慢慢将其抚平叠好, 边半是打趣道, “是好事。” 第174章 钟昭远相对温热不少的指尖触及到自己的手背,江望渡稍微安定了一点,旋即扯了扯唇:“毕竟她事先已经听说,外面正大肆传播我不举的消息了,比起这个,断袖好歹不是什么身体上的毛病, 或许还容易想开一点。” 听到这调侃的话,钟昭在包袱上打了个活结,笑了笑没搭腔。 昨天刚将程涵及其部下打退,将士们总算能够松口气, 难得到这时候还没人来找,江望渡犹豫了下,把头歪在了钟昭肩膀上。 这个姿势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轻声问:“灼与,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计较?” 钟昭现在也理不清,自己到底该用什么面貌对待江望渡,不脸对脸还能轻松一些,闻言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是只是想问这个问题,还是在问我心里怎么想?” “只是我跟我娘的事,没存心试探你。”江望渡摇头,脑袋在钟昭的颈间毛茸茸地滚了滚,无端有些怅然,“以前我那么想让她见我,那么想将她留下来,现在她听说我在西南,也愿意来看我一眼,我明明该高兴,可我怎么就……” “哪有那么多应不应该。”钟昭失笑道,“我爹娘对我这么好,偶尔也会因看不惯我的处事,旁敲侧击好半天;阿兰这么听话,花纹刻不出来也会不高兴,无论逮到谁都得吵几句,顺其自然吧。” 江望渡没有任何真心相待的兄弟姐妹,从前零星几次去钟家时,就会故作不经意地观察他们一家人的相处,如今听得也很认真,末了还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钟昭侧过头,便看见他微垂的睫毛,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 只不过还没等他这句话讲出来,孙复就在外面喊了声将军。 江望渡退开几步,将原本微微敞着的上衣系好,道:“进。” 孙复过了很久才从外面走进来。 而且起初他一脸严肃,是在用眼角余光瞟到钟昭和江望渡,正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一坐一立后,才将脊背挺直,提起了正事。 “先前您下令严审的那位刺客,时至今日仍没有招供,我们将他身上的骨头打断又接上,折腾了好几次,请了牧大人帮忙,还是没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他言语间并未顾忌没有撤出去的钟昭,说到这里时,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愧疚之色,“卑职无能,请将军降罪。” “审不出就算了。”江望渡道。 当时他叫人把那刺客拉下去,说的是三天内必须有结果,然而后面忙着开战,照管这一摊的人多少有些分心,孙复昨天亲自去催,也只得到了这么个回答。 左右梁齐这一战,大梁已经开了个很好的头,钟昭手掌的剑伤也恢复大半,江望渡看上去比那天冷静得多,摆摆手道:“这个人与其他刺客有异,心思难以把控,让他去刑部受审指不定会惹出其他祸事,在陛下接使团回京的人马到来前,寻个机会将之处死。” 孙复一喜,当即领命,随后便准备告退离开,钟昭坐在桌边默了片刻,忽然道:“且慢。” 今生刚见到孙复的时候,他还是个跟着主子走街串巷的仆从,最大的梦想就是混吃等死,没想到四年过去,竟也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打断又接上这种残忍的话。 钟昭觉得有点感慨,看向扭头望向自己的江望渡,笑了下道:“牧大人都问不出来的刺客,实在让人好奇,不如我去看看?” 江望渡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但既然牧允城过问了此事,应该没那么容易罢休,你过会儿再去,别跟他碰上。” 顿了顿,他又看向孙复:“找个由头,让牧允城离远一点。” “不必。”钟昭道。 他知道这人是好意,毕竟江望渡跟牧允城同归谢衍麾下,闲暇时过去试一试还算正常情况,可他是端王府谋臣,身上还挂着谢时泽先生的名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非常容易被牧允城怀疑。 不过当然,钟昭并不在意。 当朝皇后与人私通,这事一旦宣扬出去,朝堂上肯定又要闹好一阵子,牧允城是她母家的小辈,这时候正方寸大乱,哪里有空探究他跟江望渡的关系如何。 而且就算牧允城沉得住气,有心思想这些细枝末节,钟昭握着这么大的把柄,也不怕他生事。 “如果以后有机会,”细数牧家这一大家子人,上到皇后跟锦衣卫指挥使纠缠不清,下到牧允城跟青梅竹马兼前太子妃再续前缘,还有个谢衍让大哥的爱妾为自己怀上了孩子,钟昭视线转向江望渡,一时很遗憾不能把这些事告诉他,“我有一件大事要与你说。” “像你这样吊胃口,还让人怎么安心办事?”江望渡不清楚他想说什么,皱了皱眉道,“眼下使团马上就要回京,你现在不肯说,岂非要拖到一两年后?” 钟昭床上最后一层衣服,整理好腰带往外走,嗯了一声道:“总之过些时日吧,现在不行。” 等大梁跟齐国这一仗打完,国内外局势安稳下来,他自然要与谢淮和谢时泽商议如何揭开此事,到时候江望渡再知道也不迟。 “孙副将。”钟昭转向孙复,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请带路。” —— 钟昭一路跟着孙复往关押刺客的地方走,当靠近那被重兵把守的营帐前时,孙复停下脚步道:“审了这么长时间,就问出这孙子今年十七,名字叫冠竹,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说着,他叹了口气,再次看向钟昭问道:“牧大人此刻就在里面,真的不需要把人清走吗?” “我正好有话想跟牧大人说。”上次牧允城找上他的时候,情绪太过激,到最后完全被带着走,将自己要借钟昭用剑习惯试探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回去以后肯定会想起来。钟昭估摸着他早晚还得找自己一回,索性对孙复道:“不过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我在此等一等,直到他离开也无妨。”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先前钟昭说不必提起让牧允城走,连江望渡都没说什么,孙复自然不能提他们任何一人做这个决定,摇了摇头将路让开道,“请。” 牧允城官位不高,全靠家世好以及跟江望渡阵营相同那点私交,才能进来插一杠,并没有要求其余人退下的单独审问之权。 钟昭一入内,首先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然后则是曲青云挥出一刀,自冠竹的手掌刺入,鲜血汩汩流淌的声响。 牧允城再见过世面也是个文人,见到此情此景下意识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便看到冠竹猛地仰起头,疼得浑身发颤。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任何服软的意思,侧头看了看自己被钉在桌上的右手,语气里满是挑衅的笑意,“再来两下啊。” “这人脑子有病,严刑逼供想必作用不大。”牧允城面向曲青云劝道,“难道就没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引导他开口的那种。” “还真是个疯子。”曲青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冠竹身上,颇为稀奇地啧啧两声,将匕首抽出来半天后才想起来回答牧允城,“大家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软的硬的,强硬的委婉的,您刚刚不是也试过了吗,可这人就是不上钩。” 他掏出一方帕子擦拭刀刃上面的血,思考片刻忍不住道:“诶,大人,我跟您说句实话,我们将军平时也不爱这种审讯方法,这次却允许我们在不弄死人的情况下随便发挥,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们二人聊得正热络,全然没有看见已经走到近侧的钟昭。 钟昭慢慢走过去,目光越过身前的两个人,望向冠竹因被穿透无力垂下的手,有那么一刹那感觉仿佛回到了跟对方交手那天。 当初他没能劈落冠竹的武器,不得已抬手握住锋利的刀刃,江望渡回到营帐后的反应有多大,不少他的亲信都是看在眼里的。 “将军将审讯这几个刺客的任务交给你,是相信你的本事,不是让你在这里胡说的。”孙复此刻就在钟昭身边,眼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听曲青云眉飞色舞地给牧允城讲故事,嘴角抽搐几下,赶紧开口打断道,“还不滚?” 曲青云自从不小心撞见钟昭和江望渡亲吻的场景,就一直想逮个合适的人聊聊此事,奈何知情人孙复并不想跟他沟通,刚准备隐去重点跟牧允城暗示一番,就看见了孙复和八卦中心之一的钟昭。 他咽了下口水,忙拱手装出一副正经模样:“那属下告退。” “干什么着急走?”孙复提醒得还算及时,曲青云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钟昭笑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如也告诉告诉我?” “属下刚刚都是浑说的,将军的心思我哪里能揣测,两位大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曲青云头皮发麻,调整好表情再次告罪,在孙复的眼神示意下忙不迭地滚了。 第175章 在曲青云的衬托下,孙复的言辞都显得严谨了不少,他看了看身边不打算多说的钟昭,面朝牧允城解释道:“除江望川江大人以外,钟大人是受冠竹所伤最重的人,伤口最近才愈合,听说他一直没招供,便提出过来看一看。” 牧允城眉头紧蹙,显然一个字都不相信,但过了片刻之后,他还是点头,明明话是对着孙复说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钟昭:“原来如此,那么需要我回避吗?” 钟昭还是那句话:“不必。” 左右江望渡已经发话,问不出有价值的答案,冠竹这条命也无需再留,孙复直接招呼营帐内剩余的几人跟自己一道出去,只在外面提防着变故的发生,给了钟昭绝对的处置权以及心照不宣的信任。 牧允城目送孙复离开,眼中的情绪无比复杂,末了笑了一下:“钟大人是在示意什么吗?” 钟昭此时已经走到冠竹面前,他是真对这位年轻刺客心存好奇,既疑惑对方这奇绝的身法是从何处习得,又想知道他心智不全的模样,是天生还是后天造成的。 听见牧允城的话,钟昭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只漫不经心道:“为何会这样想?” “如今怀远将军独掌西北兵权,在西南领兵亦无人不服,如此漫天权柄,纵使我与他同为晋王殿下做事,他也不曾想过放我一个人在这里。”牧允城嗤笑一声道,“钟大人先前当着我的面说,与将军之间不能两全,原来都是空谈。” “……”钟昭一时失笑。 方才孙复径自带人离开,固然有没怎么把他当外人因素在,但更多的还是江望渡已决定灭冠竹的口,监不监视意义不大了。 他清楚对方想用言语刺激自己,窥探他跟江望渡的关系,索性转身直视对方,似笑非笑道:“牧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在说这话?” 牧允城怔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对方会将问题抛回来,下意识想讲官职:“自然是翰林……” “晋王殿下的伴读、牧家长孙、皇后外甥、废太子妃的未婚夫——”钟昭每念出一个看似尊贵的头衔,牧允城的脸色就变白一分,他微微低头等了一会儿,好整以暇道,“最后才是翰林院侍读。牧大人,你觉得哪一个是你的倚仗?” “钟大人何必吓唬我?”跟钟昭事先料得没有分毫偏差,牧允城的确想起了自己那日没说完的话,刚见到他的面就开始在脑中思索,待会儿该怎么先发制人,重提钟昭和谈当天与刺客交手的表现,谁知才问一句,钟昭就回敬了过来,当下强装镇定,“扳倒牧家对你又没好处,若以后有机会同为端王世子效力,大人与怀远将军之间的事,迟早都是要分说明白的。” 关于跟江望渡的从前和以后,钟昭自己都不能说完全理清,更不可能在牧允城面前说出什么打包票的话:“牧大人是聪明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天敢问我这种问题,无非是和谈当日各位大臣都看见我做了什么,觉得可以把行刺废太子的污水往我头上泼。” 话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但你心里很清楚,关于这件事,宁王殿下早就认了,否则也不会顶着郡王的名头远赴封地,想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你当那么容易?” 提及皇帝心中已然盖棺定论的、派人杀死谢英的真凶,钟昭和牧允城连表面的和气都没再维持,气氛登时剑拔弩张到极点。 而也是在这时候,谁都没看见原本对他们的交谈毫不在意、正歪头打量自己掌心伤口的冠竹,听见宁王二字后,忽然抬起了头。 第139章 叛徒 他该死,你更该死。 钟昭语气平稳,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在别人听来有多石破天惊。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他所言。 先前为了杀谢英, 谢停府中的死士倾巢而出, 第二日太阳升起时,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同去照月崖清理现场,拉回尸体十数具。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人觉得凶手另有其人,更没可能搜集所谓证据,甚至谢停自己都坚定地认为, 他已经报了当年圈禁的仇。 “不瞒牧大人说,废太子在流放途中意外坠崖,个中详情我私下也打听过;而我少时为救母命, 曾一路随父去往西北,这身武艺便是在路上学的。”钟昭看着说不出来话的牧允城, 轻轻转动右手手腕, “如果你觉得某招某式甚为熟悉, 那我也只能说一句巧合。” “是么。”牧允城听见这话点了点头,“大人为寻摘星草远走三年的事情,下官倒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您竟有这番奇遇。” 钟昭颔首,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还有问题,不可能只是单纯感慨, 于是没着急接对方的话。 果不其然,牧允城讲完那番话后顿了顿,见他没有搭腔的意思,又换了个直白些的说法:“既然世上有如此高人, 能在萍水相逢之间,将一个从前并无半分武艺的人教成这样,下官十分好奇这位老先生的名讳,相信如果请他出山,充当我牧家子侄辈的教习师傅,过几年没准儿能带出一个武状元,祖父也不必再忧心衣钵无人继承。” 他紧紧盯着钟昭的脸,不放过对方一分一毫的神情变化,再开口时语速也跟着慢了不少:“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钟昭闻言挑了挑眉:“牧大人是觉得我在说谎吗?” “下官并无此意。”牧允城低头拱手,继而深吸口气,“只是此事实在过于玄妙,若不能……” “萍水相逢的师父办不到,那难道你的意思是,我是自己领悟的这身本事,并无人传授?”钟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径直打断对方,半开玩笑地点点头道,“没想到在牧大人心里,我还有如此天资,多谢大人夸赞。” 牧允城沉默了。 虽然钟昭现如今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打算好好回答问题,但这也确实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这几年外乱一直存在,大梁内部也不太平,朝堂上倒了好几位根基深厚的大臣,在后起之秀里,武有江望渡,文有钟昭,他们就是近来光芒最盛的两个人。 自谢衍介入夺嫡,惦记着将他们收归麾下的心思从来没消失过,牧允城作为他的表哥兼伴读,自然也将钟昭的底细摸了个大概。 可问题的关键就是,那些探子查到的他的生平里,没有任何一条写着钟昭曾长久接受训练,更没有他主观或客观杀人的记录。 钟昭太年轻,此前短短的二十来年一直忙于学业和往上走,本不该有比齐国刺客还好的身手,以及见血时面不改色的心性。 而且尽管谢淮和谢停是亲兄弟,但据牧允城打听到的消息,他们这些年也不是完全没有龃龉,当年谢停执意弹劾谢英,谢淮却袖手旁观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类似的矛盾之中,钟昭的选择一直都是谢淮。 在牧允城看来,钟昭这个坚定站谢淮的人,甚至不该跟谢停有非常好的关系,动起手来的路子又怎会跟谢停府里的人如此相似? 此刻营帐中只有他们二人,跟一个脑子不好使、明显听不明白话的阶下囚,钟昭寻了个椅子坐下:“牧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与此同时,他看着对方愁眉不展的样子,心说你能明白就怪了。 牧允城无言了将近一刻钟,最后还是张了张嘴,顺着钟昭的话问了下去:“钟大人勿怪,下官只是震惊于世上竟然真的有如此高人,那不知他姓甚名谁?” “无名。”在宁王府教授他武艺的师父,前世死在齐炳坤面前、他的手下,今生死在对李春来的追捕中,时至今日,钟昭确实记不太清对方的名字,“他故去多年了。” “早已去世,还没有名字。”牧允城努急反笑,上前一步,“您是算准了宁王殿下远在汾州,无法出面对峙,所以在这里框我吗?” 这营帐内只有一把椅子,钟昭稳坐在上面,抬头看向牧允城:“牧大人似乎已经确信,废太子是被我所杀,而非宁王的手笔。” 他笑起来,随即轻轻耸了一下肩膀问:“凭证在哪里?” “你——”过往钟昭在官场的四年里,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因十八岁状元的头衔,以及后来递上去的几封奏折已经足够招摇,为人一向低调,没想到一朝撕下面具,锋芒毕露,讲起话来如此有恃无恐。牧允城被噎得半天才开口,“没有。但是你那天也去了照……” “我为端王效力多年,确实与废太子不睦,但我与他没有私仇。”重生之事是钟昭和江望渡的秘密,除他们以外,任何人都猜不到这个关窍,钟昭一笑,“看着他被逐出京城,我们间恩怨尽消,以后只是陌生人,我为什么要杀他?” 第176章 “你今日急吼吼地来找我,无非是觉得已经将牧家最大的把柄交到我手上,我却没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又思及此事或许可以成为我的掣肘,想做个交易罢了。” 话到此处,他望着牧允城犹显不甘的脸:“否则谢英死在谁手里,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吗?宁王已然认下,陛下又不欲深查的一桩案子,有什么重提的必要?” 牧允城一时无话。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钟昭刚刚的话的确一点错处都没有。 被废除太子尊位以后,谢英不过是一个永远回不了京城的罪犯,皇帝纵然心里依然疼这个儿子,也没有在认定致他横死的始作俑者是谢停后,真的将人怎么样。 谢停远走汾州,非诏不得回,看上去是被贬,实际上也是他自己想选的路,皇帝如果存心要为谢英报仇,不会只到这种程度。 牧允城心里清楚,这件事已经彻底过去,也只能过去,无论真凶到底是谁,皇帝都不会再过问。 但有一点钟昭没提到。 他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无凭无据地质问对方,除了是想借势吓住钟昭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就是,他是真的打心底里觉得钟昭跟此案脱不了关系。 没有理由,没有证据,牧允城看着钟昭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消失的一抹戏谑,就是近乎偏执地认为,他跟谢英乃至江望渡之间,一定有自己不知晓的恩怨。 只不过直觉这东西没有用。 牧允城半低着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缓缓跪在地上道:“是下官失言,还望钟大人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你我同僚,何须如此?”这话一出,钟昭就明白他以后不会再提此事,叹口气将人拽起来,终于给了棒子过后的那枚甜枣,“关于你先前所言之事,我定会仔细考虑,至于周全与否……” 话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想起上一次在钟家自己跟江望渡的对话,想到天分不足、心还不软的谢时泽,到底还是留了条后路。 钟昭慢慢对上牧允城充满希冀的双眼,语焉不详道:“我只能说,如果晋王殿下没问题,我不会对端王殿下提及皇后一事。” 牧允城惊讶地抬头看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来点头,试探着问:“那么怀远将军那边……” “事情不会那么糟。” 只要谢时遇还活着,江望渡绝不会反过来对付牧家,钟昭打断对方的话,“大人安心。” “有您这句话,我没什么不安心的。”牧允城误解了钟昭的意思,还以为他是指一旦日后江望渡得知此事,他会出面帮忙安抚,再三拜谢道,“刚刚下官多有冒犯,但也实在是事出有因,还请……” 钟昭听罢摇了摇头,对对方接下来的套话丝毫不感兴趣,他示意牧允城不必再说,便准备回过身面朝冠竹,看看能不能在这人被处死之前,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谁知道他的身体刚转到一半,还没看见冠竹的脸,耳中突然传入一阵骨头摩擦的咯吱咯吱声。 在这一刻,钟昭身前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惊恐,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冠竹双手变形,从紧紧桎梏着他的锁链中脱离了出来。 牧允城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磕巴了一下道:“缩,缩骨功?” “现在不是你惊讶的时候。”从被俘虏到现在,冠竹早不知道受了多少刑,从前他被打断骨头的时候都没想过挣脱,现在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摆明背后另有隐情。钟昭眉头紧蹙,将双腿发软的牧允城往营帐门口推了一把:“快走!” “那你呢。”牧允城脑子转得还算快,惊呼了那一句之后,就提高音量喊了声孙复的名字,眼下已经能听见附近传来的脚步声,他在钟昭手下踉跄几步,艰难回过头,“为什么不跟我一起?” 三言两语之间,冠竹已经将自行脱臼的双手接上,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捞起一旁的烙铁,挥臂往自己脚踝上的镣铐上砸! 烙铁的尖端一直浸在火中,早已被烧得通红,接触到皮肤的刹那立马带出一层燎泡,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手上的力道半点没松。 钟昭抿了抿唇没答牧允城的话,再次转过身时冠竹已经冲到近前,右手掌心的血洞还没愈合,就那么明晃晃地朝他挥来。 “你跟那群齐国人不是一伙的。” 他迅速闪身躲开这一下,几乎立刻确定了这一点,旋即声音变低了很多,“是谁派你来的?” 因为长时间熬刑,冠竹比初见的时候还要更瘦一些,大大的双眼凹陷下去,双目中布满红血丝,眼底充斥着非常纯粹的杀意。 就像那天他在席上充当侍从,蛰伏许久,只为在旁人放松警惕的紧要关头,对江望川出手一样。 钟昭能感受到对方此刻的状态十分不对,简直像是饥饿许久的野兽遇到了令他感兴趣的猎物,全然不管浑身上下或轻或重的伤,一击不中就来第二下,拳头打不到对面就抬腿,攻势密集到单纯的防守,根本没有办法让他止步。 眼见言语不能让对方停下,钟昭索性不再躲,脚下生根站在原地,沉着脸和人对了一掌。 冠竹到底受伤太重,两人双手碰到一起时,他第一时间便吐了一口血,然后猛地向后倒去。但爬起来之后,他还是那副不管不顾的模样,直直地朝着钟昭攻来。 钟昭知道八成是自己刚刚跟牧允城的对话,涉及到了什么敏感的东西,快速在心里把所有语句想了一遍,还是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这个甚至不正常的疯子,于是低声骂了一句,也不再留手,上前一掌拍在冠竹本就有伤的肩膀上,继而径直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断断几息之间,他们已然从营帐内拼到外面,晨光照射下来,落在背上带着轻微的暖意。 孙复带兵绕了个圈把二人围在中间,钟昭死死将人掼在地上:“再问一遍,谁派你来的?” 冠竹的脸因窒息而憋得通红,额头之上青筋爆出,气息也正在钟昭的桎梏之下变得越来越弱,却不知何故冷冷地笑了一声。 钟昭屏息凝神,听见对方从齿缝中咬出了两个字:“叛徒。” “什么?”他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微松,脑中像是有什么被他忽略的东西一闪而过,只不过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抓不住,遂继续哑声逼问道,“说清楚点。” “我说,叛徒。”冠竹剧烈咳嗽几声,唇边不断溢出鲜血,声音陡然放大,分明是少年嗓音,语调扬起来时却异常怨毒,“江望渡该死,你更该死,你们都该死!” 听到某个名字,钟昭感觉自己心头那团看不见摸不着的迷雾骤然散开,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他一把将手抽回来,不可思议地道:“你是冲着江望渡来的?” 钟昭这边正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惊骇无比地与人对峙,旁侧的孙复却没有这么好的耐性。 早在冠竹骂出那句你们都该死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啐了一声,此时听到这人的目标许是江望渡,他哪里能够压得住心里的火,当场拔剑便要往冠竹的胸口捅去。 钟昭想听的话还没问出来,见此一幕不由高声斥道:“住手!” 孙复从小跟江望渡一起长大,又把他当主子又把他当兄弟,万万见不得旁人这般侮辱对方,双目猩红的同时手下丝毫没停,开了刃的剑直直地朝着冠竹而去。 而正在此时,一支裹挟着万钧之力的箭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射来,一路擦过围在此处的将士的衣角,直直地打在了孙复的剑上。 孙复没有料到会有这等变故,长剑一歪,失了准头,随即重重地插/进了冠竹身边的地上。 冠竹没挨上这致命一剑,下意识想站起来,很快被几个回过神来的士兵按着肩膀重新趴下去,脑袋被踩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钟昭见状松了口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朝箭来的方向看去。 迎着他的目光,江望渡面容冷肃地疾步走来,近前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握住他的右臂,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遍,抬起头时眼里的关切还没散:“没受伤吧?” 钟昭和这人对视片刻,轻轻摇头回答道:“没有。” 第140章 相救 如果我也曾想过救你呢? 冠竹的攻击十分出其不意, 但他到底受了太久磋磨,身体虚弱到极点,钟昭虽然对此十分意外, 可也是真的没受什么伤。 方才刚跑出去便立刻去找江望渡的牧允城走上前来, 低头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刺客,转向钟昭无奈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经历了这样的一桩事,他心里最后一点对钟昭的不满也消失了。钟昭俯身拍了拍自己袍角的灰,不置可否道:“跟你没关系。” 第177章 “不管大人怎么说,我都领这份情。”牧允城只当他在自谦,摇头否决后, 又忍不住嘶了口气半笑不笑道,“我发现你这人……” “长本事了。” 牧允城的话还没说完,耳畔忽然响起一道貌似心平气和, 但只要稍微仔细听一听,就能感觉出里面蕴含着隐隐怒火的声音。 他怔了一下回过头, 钟昭也不由得分出目光, 看向了发声地。 用视线将钟昭从上到下扫视好几圈、确认他说无事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没怎么样之后, 江望渡就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上前几步,将手里的弓丢进了孙复手里。 这张弓是他西北平乱时寻来的珍品,重逾百斤,孙复事先没有任何接住它的准备,趔趄了几步,才好好将之抱在怀里站稳。 而江望渡那句基本可以等于问责的话, 就是对着他说的。 方才钟昭和冠竹离得那样近,为了听清对方讲话,钟昭又松开了对他脖颈的束缚,那把剑一旦偏移一点, 又或是两人在搏斗间位置互换,后果难以预料。 回想之前的一幕,孙复不听钟昭的叫停,执意杀人泄愤都是小事,重点是他身为主帅副将,手里的武器不能朝向任何朝廷官员。 钟昭现在跟江望渡的关系有所缓和,还能好一些,若他们仍旧针锋相对,或者换任何一个端王党派的使臣过来,回京以后甚至可以借此弹劾江望渡心怀不轨。 如今江明天天在家装病,西南政权大概率能平稳过渡,年轻一辈将领里就数江望渡最引人注目,这当然是好事,但同时也很危险。 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紧紧盯着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孙复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嘴唇嗫嚅了几下,没出声。 钟昭扯了一下唇,适时地站出来劝道:“孙副将也是一时心急,没有恶意,我明白。” “虽然钟大人体恤,但军中法度不可废,该罚还是要罚。”眼下围在这里的人太多,边上还站着一个时刻观察他们的牧允城,江望渡声音冷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孙复道,“等会儿下去杖一百,再过几日跟使团的车队回京。” “将军,我……”孙复听此一言脸上血色褪尽,匆忙跪下道,“属下知错,甘愿领杖,再多加一百也行,但求您别赶我回去。” 江望渡看都没看这人一眼,径自转过身对钟昭深深一拜,道:“管教不严,还请勿怪。” 他在此地威望很盛,冷不丁低头行礼,周遭的士兵也都跟着俯身,钟昭明白对方此举半是做样子给别人看,但也真为孙复的不听指令、悍然拔剑而恼怒,便没再继续劝,轻轻扶了一把对方的手臂:“将军言重了,下官感念不已。” —— 当夜,钟昭跟江望渡屏退众人密审冠竹,结束以后先是各自跟手下的人嘱咐了一番,随后便在月光下再次碰头,来到一条没什么人的小溪边,将快长到膝盖的野草往下压了压,先后躺了下去。 “真没想到。”今天白天刚以雷霆之姿处置了孙复,亲眼看着对方受完刑憋着眼泪来谢恩,江望渡的心情也不怎么好,形容疲惫道,“他的目标居然是我。” “端王去世后,有一次宁王受命外出巡盐,我们确实在一个镖局见到了几个冠竹这样的孩子,年纪轻轻武功卓绝,智力跟常人有异,用来帮忙押镖正好。”钟昭看着澄澈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语气不由有些飘渺,“他当时就想把人抢来收归己用,碍于京城势力错综复杂,怕惹出什么大事才没实施,如今陛下赶他离开,倒成全了他。” 除了跟自己同父同母的亲人,谢停一贯都是睚眦必报、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血脉相连的大哥尚且说追杀就追杀,更何况是得罪了他不止一次的江望渡。 在他眼里什么两国交战,边疆安宁都不重要,重点是江望渡离开京城去了战场,那不好的遭遇和可能发生的意外就太多了。 冠竹并非齐国人,更跟庄百龄那摩拳擦掌想挑衅大梁的一行人没有任何关系,能混进齐国摆的那场鸿门宴里当侍从,是一个非常纯粹的意外,而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才给了他接近江望渡,完成谢停布置给他的刺杀任务的机会。 但谢停万万想不到的是,江望渡那天穿的是普通士兵的衣服,脸上还易了容,身份难以辨认。 冠竹在一众将军打扮的人里,没找到自己事先在画上看过的脸,也没法用他被毒坏的脑子,通过面前诸人的对话判断出谁是主帅,于是便将屠刀挥向了江望川。 亲兄弟,终归还是有些相似的。 江望渡笑了一声翻过身,面朝钟昭道:“京城势力错综复杂……是怕五城兵马司的人查到什么端倪,在朝上参他一本吧。” 上辈子没有钟昭跟人打擂台,江望渡始终是五城兵马的总提督,在晋城各地巡逻本就是应尽之责,谢停想招揽这些人为死士,却也担心他们脑子不好,行为难以控制,被一直监视宁王府的兵马司巡卒,抓住他蓄养私兵的把柄。 这是事实,钟昭没什么替谢停遮掩的必要:“当然,当时太子身边来自军方的支持虽只有你一个,但是谁不知道怀远将军权柄滔天,心存忌惮也是应该的。” “虽是恭维之言,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还是很喜欢听。”江望渡稍微眯了眯眼睛,听着风声沉默良久,忽然道,“孙复的事,我还以为你会怪我不信你。” “你应该信我吗?”钟昭很快便反应过来,江望渡是在说他在人前给自己行的那一礼,毕竟如果百分百确认钟昭不会以此生事,他其实可以不大张旗鼓地道歉,以及重罚孙复,当下反问了一句。 如今他们确实不如前段时间剑拔弩张,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起各自曾经的旧主,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依然不意味着二人战线统一,等到外乱平定,他们之间保不齐还要分庭抗礼。 钟昭等了片刻,见江望渡低下头不说话,想了想还是道:“牧允城就在旁边看着,即便是为了打消他对你我暗中勾结的疑虑,那个过场都必须要走,我明白。” “暗中勾结?”江望渡闻言打起几分精神,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人一眼,“牧允城私下找了你多少次,他可是晋王的伴读,力保我来西南的功臣,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你叙话,怎么到头来在大人嘴里,跟你勾结的反而是我?” 钟昭感受到几分试探之意,并不想现在就将牧家的事告诉他,索性笑着打趣道:“不是吧将军,牧允城那个笑面虎的醋都要吃?” “没意思。”江望渡轻哼,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对宁王总有几分旧情,一直记得当初是他把你从崖下救起;但你别忘了,也是他明明清楚需要摘星草的人是宋欢不是我娘,却从来没想过告诉你,才让你蒙在鼓里,没能那一世就杀了谢英。” “我知道。”钟昭低声道。 他如今想来,彼时谢停派他去要宋欢腹中孩子的命,事后钟昭自称找不到机会,没有完成任务,谢停恼恨至极但依然留了他一命,而且意味深长朝他投来一瞥,心中估计免不了对他的嘲讽感慨。 时移世易,再谈及这桩旧事,钟昭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心平气和,曾经觉得永远也过不去的坎,也终于在那把火的真相被披露以后,成为了脚下一跃而过的平地。 江望渡微皱眉:“你一点都不恨宁王的隐瞒吗?” “我们不是朋友,我亦从未指望他能帮我报仇。”眼看着江望渡脸上浮现出了他们今生刚刚相识,他低声说端王不可信时的表情,钟昭同样起身,“没有期待,自然也没有怨怼,我为何要恨他?” “……”钟昭向来恩怨分明,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会因为谢停有私心而罔顾相救之恩。江望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如果,如果我也……” 他话到一半便没了下文,钟昭主动问:“如果什么?” 江望渡跟人对视半晌,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但最后还是摇头:“我是想说,待陛下派来接你们回去的人来了,我会让孙复护送冠竹回京。如果你想为了旧时与宁王的恩义灭他的口,可要抓点儿紧。” “你想多了。”钟昭闻言失笑,冠竹满口只有那几个词,就算刑部能把他跟叛徒这两个字对上号,也只会以为这人指的是三年前,钟昭站队谢淮,眼睁睁看着谢停被圈禁一事,估计都不敢往上报。 至于冠竹领了谢停的命,却把江望川错认成江望渡,差点将人送入黄泉的事,是否会惹得皇帝大怒,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第178章 钟昭太清楚谢停的为人,战时行刺己方主帅根本不是上限,如果不及时制止,以后只会捅出更大的篓子,还不如现在就叫停。 “我会跟孙复一起盯着,谨防宁王派人沿途截杀。”钟昭定定地看着江望渡,“保证让冠竹活着抵达京城,你大可以放心。” “是我小人之心了。”尽管端宁二王已不如亲近,但是一旦谢停被惩处,谢淮乃至谢时泽依然会受到牵连,江望渡垂眼,“那便预祝大人此行畅通无阻,一路顺风。” 分别近在眼前,林中有风打着旋刮过,把他们的衣角吹起来,短暂地贴了贴,又很快落了下去。 钟昭不可能在这方面骗人,既然做了决定说了那番话,就一定会让冠竹平平安安进入刑部。 江望渡一点也不为此事忧心,却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 他忍不住想—— 永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我也曾想过救人,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谢停居然在那里野炊。 如果,如果钟昭知道了这件事。 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相信吗。 第141章 密谈 年关将至,端王府夜话。…… 钟昭等一行人重新回京时, 已经来到永元三十七年的二月。 年关将至,每家每户无不张灯结彩,走亲访友, 且因为边关一战大捷, 街头巷尾的百姓脸上都挂着笑,炮竹放得都比往年多不少,夜里天空时常亮如白昼。 只不过周遭过年的氛围再足,也不影响朝上忙得不可开交,冠竹被带走以后不出所料,任凭刑部的人如何怼他严刑拷打, 亦或是天花乱坠地忽悠,嘴里依然只有那几个词,多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万荣顶着限期破案的压力, 愁得头发都白了,还是没找到谢停直接参与此案的物证, 并且人证脑子有问题, 听上去无比荒谬。 另一方面, 西南那边江望渡不敢怠慢,事无巨细都会写信来报,牧泽楷这个兵部尚书自然闲不住,每隔几日便要进宫一趟。 光凭冠竹的口供,皇帝无法直接判定谢停有罪与否,而牧家和江望渡现如今都是谢衍那边的人, 他也断不肯听信一家之言。 于是既在西南参与过对冠竹的审讯、又身为端王党的钟昭,常被召去乾清宫密谈,次次两个时辰起,后来甚至在宫里住了几宿。 各方人马就则这么焦头烂额、脚打后脑勺地忙了半个多月, 直到皇帝的身体先撑不住,宣布辍朝三天,众人表面上个个担忧得真情实感,背地里都松了一口气—— 总算能把锅推给别人背,理直气壮地歇上几天。 钟昭处理完工部积压的政务,刚在街上买了几个糖葫芦,准备带回家,忽然听到有人在自己身后唤道:“钟大人留步。” 回头一看,是端王府的管家。 钟昭心知对方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多半是为了谢停的事,还是问了一句:“怎么劳动您亲自出来,是殿下要召见下官吗?” “大人所料不错,正是如此。”管家见他要将糖葫芦递给跟在一旁的乔梵,自己跟他走,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拿到手里,随即笑着道,“王爷知道您从宫里出来,肯定想先回去跟家人聚聚,临时把您截下来,心里也很不好意思。” “这不您看,我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往您家里送了几箱年货。”这些年钟昭身份水涨船高的同时,家中亲人也再没被怠慢过。管家将不远处驶向钟昭家里的车指给人看,殷勤道:“钟小姐喜吃甜食,我命人包好了甜酪糕点,糖葫芦自然不会落下,也跟着车去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乔梵,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又把身后的空位让出来:“我已经给您套好了车,里面够宽敞,乔小哥完全能坐进去。这个,我帮您拿着就行。” 乔梵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闻言诧异地扬了下眉毛,钟昭本来也想在今夜去端王府一趟,便顺势点点头:“好,如此便多谢了。” —— 一个时辰后,端王府。 乔梵亦步亦趋地跟在钟昭身边,看管家离他们略有些远,便侧过头来,跟自己主子小声道:“以前也不是没坐过王府的马车,但属下觉得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钟昭问。 “说不出来。”乔梵挠头,“总觉得殿下应当是有大事要说。” 钟昭笑了笑,没搭话。 不过其实他明白乔梵在讲什么。 谢淮跟眼里没有平民百姓的谢停不同,他甚少跟谁撕破脸,对站在自己眼前的人都很礼遇,只是中间还是隔着一层东西。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皇子,且一直以来母族昌盛、总被捧着,指望他对官位不高的人打心底里尊敬太难,多少有点施恩的意味。 然而今天谢淮给钟昭的待遇,已经跟他的外祖父何归帆差不多,乔梵时常随着钟昭在外面跑,虽然一贯话不多,但眼力却练了出来,自然是能感觉出来的。 “公子,我想了想。”乔梵皱眉,又道,“我感觉……” “行了。”前面就是卧房门口,管家的脚步已经停下,钟昭给了乔梵一个眼色,示意他别继续往下说,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沐浴在月光下、字迹已经看不太清的牌匾。 五年前第一次见谢淮的时候,他刚中了解元,尚没有涉足朝堂,而彼时谢淮的病也没像现在这样重,两人是在书房说的话。 到如今,钟昭每每来找谢淮,都得先在卧房门口候着,等下人帮忙通传,确认无事后才能进去,里面永远飘着股药材的苦味。 大约是他停顿的时间有些长,管家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福至心灵地懂了钟昭在想什么:“殿下这几年身体愈发不济,所以只能在这里接见您,您别见怪。” “怎么会?”钟昭闻言摇头,垂手提了一下衣摆跨入门槛,刚刚前行了几步,却发现里面伺候的仆从都行色匆匆往外退,连端着药碗的谢时泽都走了出来。 他挑了一下眉,谢时泽低声解释道:“父亲想单独跟您说话。” 若只是寻常对话,也不至于连世子赶出去,钟昭心里算了一下谢淮的年岁,微微叹了口气。 最多最多,再有一两年寿数。 目送所有人退出去,然后轻轻将门关上,钟昭上前几步见礼,谢淮只穿着中衣靠在凭几上,见状叫他起身,而后又问:“听母妃说,父皇有意让你进内阁?” 钟昭略迟疑了一下,没想到这则消息传得如此快,毕竟皇帝只是两天前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嘴。谢淮看出他的讶异,摇头道:“父皇根本没想瞒,你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也从没让他失望过。” 说着,谢淮又自嘲一笑:“你此去西南立了不少功,但现在朝中事多,本王本想在年后开朝以后,请外祖父出面向父皇建议,由你出任东阁大学士,磨个一年半载差不多便能成,未曾料到父皇比我还急,竟想在节前给你颁旨。” 这话分量太重,钟昭沉默一瞬,随即拱手道:“下官能有今日,全靠殿下垂爱,不敢忘恩。” “本王倒想领这个功劳。”谢淮有些无奈地笑笑,“但是灼与,你我心中都很清楚,从现在起,你的未来已经不是我能掌握的了。” “当年镇国公将西南交给一众老将,独自回京享清福,同年父皇就晋他的长子江望川为大学士,担了个吏部侍郎的虚名,实际上什么事情都不管,光领俸禄就行。那时候我还在跟停儿嘀咕,三十岁的大学士着实罕见,父皇为了给以后夺镇国公的权打基础,当真是下了血本,没准儿这武将世家以后能出个内阁首辅,没有想到……”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偏头看向钟昭,感慨地道:“果然是时势造英雄,我记得你还没有过生辰,二十一岁,真年轻啊。” 钟昭低声道:“陛下并没动我侍郎位子的意思,纵然承蒙不弃入了阁,也没办法跟江大人及一众老臣相较,殿下太抬举我了。” 谢淮一眼不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道:“我叫你一声灼与,就是没把你当外人,说句实在的,这话说出来后,你自己信吗?”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没什么不相信的。”钟昭其实隐隐有预感,皇帝的确在将他往这条路上引,不过在谢淮面前,他并不想将这一点说开,“殿下,下官惶恐。” 这么多年接触下来,钟昭很清楚皇帝绝不是昏君,但相比于很多将私情看得轻如鸿毛的帝王,他的确显得有些‘感情用事。’ 这种感情用事,体现在他对谢英近乎无节制的偏爱上,同时也体现在了他一旦喜欢某位官员,就会卯足了劲想把人往上拽上。 很幸运,他是其中之一。 说幸也不幸,江望渡同样在列。 第179章 “本王知道你惶恐,任谁忽然被这种馅饼砸中,都会感到恐惧。”谢淮低头咳嗽着,垂下一绺掺着白发的头发,半是提醒半是警告,“但灼与,父皇先是派江望渡主持西南战局,然后又让你入了内阁,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下官明白。”钟昭颔首,停了半晌又道,“殿下放心。” 眼下他跟江望渡毫无疑问,就是朝中年轻一辈里最亮眼的人,而且正好一文一武,一个辅佐端王世子谢时泽,一个辅佐谢衍。 皇帝希望他们保持这种状态,持续分庭抗礼,不要出现齐心协力、共同扶持一个主子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江望渡的立场不动摇,钟昭只能死站端王,最起码明面上要如此做,否则皇帝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眼下他权柄日盛,谢时泽却羽翼不丰,尚需要有人照拂,谢淮不得不给他敲一下警钟。 “你一贯都是聪明人,不会做出愚蠢的选择。”话是这样说,但谢淮对上钟昭依旧明亮的眸子,还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本王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话到此处,他压低声音:“父皇病情加重来得十分突然,有很多事还是乱糟糟的毫无头绪,灼与,不知那个刺客如今……” 钟昭恍然,明白重头戏来了。 此次皇帝派去西南的二十四使臣中,有不少都是谢淮的人,不过江望渡治军严谨,并没多少人敢乱传闲话,冠竹被俘后挣脱镣铐与钟昭打斗的时候,唯一在场的牧允城又跟谢淮不熟,因此他想知道关于谢停的事,只能来问钟昭。 “目前陛下还没有明旨。”钟昭沉吟片刻道,“除了说不明白完整话的冠竹,刑部的万大人找不到切实的人证物证,能查清背后主导这件事的人是谁;最近乱象四起,各地都不太平,听陛下先前的口风,他打算调一队锦衣卫进城防军,去汾州助宁王殿下一臂之力。”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谢淮了然开口,默了半晌又低声道,“西南战事要紧,走不开那么多人,孙复带着押送刺客的士兵不多,更别提使团里还有我们的人。” 他说到一半看向钟昭,陡然之间换了个话题:“听说和谈那天,你为保护江望川动了手,灼与,真没想到啊,身手这么好。” 钟昭一笑道:“殿下谬赞。” “可你身手这么好,怎么当时帮停儿采药,还能把手臂摔断?”谢淮话里有话,拉长声音,“时局不稳,乱子都闹到汾州了,想来回京这一路也安生不到哪去。” 谢淮看着谢停从小长大,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为人,刚打听到冠竹说的那两句话,他就知道此人必是谢停派去的。 一朝任务失败,冠竹被江望渡逮起来,又送他回京城受审,谢停一定会想办法灭他的口。 从西南到京城路途遥遥,不乏崇山峻岭,如果钟昭肯在中间周旋,孙复很难照顾周全,冠竹有一万个不能活到如今的理由。 可结果摆在这,他不但回来了,而且身上一点新伤都没有。 谢淮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笑:“辛苦你了。” “殿下说笑了,如遇险情,自有随行官兵护持,孙副将完全得了怀远将军真传,调遣能力很强。”钟昭神情平平淡淡,权当听不懂,“哪里有我操心的份儿?”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再过一个月时泽就要正式行拜师礼,认你做他的师父,有些场面话何必再说?”谢淮见他依然不搭腔,换了个口风,“停儿的性子确实该改一改,本王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江望渡毕竟杀了他那么多手下,他想要报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 钟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声嗤道:“什么江望渡?” 谢淮闻言怔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不是吗?” “若宁王殿下想杀的人只是江望渡,那个将他得罪透的人,只是江家名不见经传的庶子,无所事事、走街串巷的富家公子,冠竹无声无息地死去,或许没人能拦住,或许也不会有人过问,就像当年宁王派来跟踪我的那个人一样。”钟昭心情复杂,缓缓开口,“下官正是别无二心,才会说方才那番话,才没有帮他清理冠竹这个尾巴。” 他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在榻上躺了好几年,心气骨气已磨损得差不多了的端王殿下:“可您心里明镜一样,事实不是这样,江望渡手握西北军,更是此次攻打齐国的主帅。眼下怀远将军没有死,一切还好说,可是如果他死了呢?” 提到多年前那一场针对钟昭的跟踪,谢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说什么,本王闻所未闻。” “打开天窗说亮话是您的主意,既然如此,何不痛快一点?”钟昭笑笑,掀袍跪在地上拱手道,“下官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有一些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你想说什么就说。”谢淮的身形有些佝偻,无奈地道,“你已然摆出这个姿态,难道本王不让你说,你就真的会闭嘴?” 钟昭对这人话里淡淡的嘲讽置若罔闻:“若怀远将军出事,西南即刻就会乱成一团,西北接连死了两位督帅,边境必定大乱。” 顿了顿,他反问道:“这仅仅是对于大梁而言的,您想过这对宁王意味着什么吗?” 谢淮已经很久不跟人深谈这么长时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讲话也比刚刚冲:“什么?” “他连正在领兵打仗的将军都敢刺杀,如果不悬崖勒马,下一步会做什么?”钟昭话罢叩了个头,声音微冷,“岂非谋逆?” 如此沉重的两个字凭空压下来,谢淮顿觉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他喃喃道:“不,停儿不敢,他就是想泄私愤,他手里又没有兵将,怎么可能……” “您心里这不是很清楚么。”钟昭轻轻抬了一下手,“如果宁王殿下手里有兵,他未尝不敢做。” “……”谢淮的脑袋垂下去,过了许久才问,“那依你之意,本王现在该怎么做?” 还没进京前,钟昭跟徐文钥写了几封信,明白对方还不至于跟牧允城想象中最坏的结果一样,将自己跟皇后的事情拿出去乱说。 在外人眼中,他素日里跟所有皇子都没什么来往,锦衣卫上下依然只忠于皇帝一人。 “先前因为贡院走水一案,秦大人在御前控告废太子肆意妄为,草菅人命,我与里面一位姓孟的千户有些交情,也能说得上话。”钟昭回答道,“下官的想法是,由我出面去见这位孟千户,往去汾州的这支队伍里,安插些自己人。” 他停了一下,掀起眼皮道:“殿下在军中没有趁手的助力,但也不是一个亲信都没有,对吧。” 谢淮嗯了一声:“王妃那边有些路子能走,锦衣卫里有一两个人能说得上话,只不过这个孟千户……倒确实不怎么认识。” 话到此处,他朝钟昭的方向伸出手:“那便有劳你了。” —— 钟昭在谢淮的房里密探良久,离开时天色已深,谢时泽捧着一碗新汤药往里面走,看见他的时候温声道:“厨房里刚煮了先生爱吃的馄饨,您用过再走吧?” “多谢世子。”钟昭惦记着去找孟寒云的事,哪里有心情留在这里用晚膳,摇摇头拒绝谢时泽的好意,叫上乔梵就离开了。 谢时泽等他身影走远,才进到谢淮卧房带上门,一边舀动里面的药一边道:“先生行色匆匆,是父亲又交代给他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事关谢停,谢淮不太想细说,“送到钟家的年礼是你亲自挑的,过去这么久,想来跟车的人也回来复命了。” 他把碗接过来喝了两口,偏过头状似无意地问道:“我记得你着意往里添了许多机巧玩具,怎么样,那位钟小姐喜欢吗?” 第142章 秋波 江望渡悄悄冲他眨了眨眼。…… 钟昭回家以后直奔书房, 仔细回想自己刚刚跟谢淮的对话,给孟寒云写了拜帖,随后交给乔梵, 让对方明日一早给人送过去。 忙完这一切, 他才有空换下身上的官服,应母亲身边的丫鬟催促,去前厅跟家人一道用饭。 正常来说这个时间,他们早就应该吃完了,只不过先前端王府派来送年礼的下人,将东西交给水苏的时候, 提了一嘴钟昭已经出宫,姚冉便宣布今日大家晚一些用膳,只为了等他回家一起吃。 钟昭进门时惦记着公务, 没来得及听下人讲此事,满以为全家只有自己还饿着, 因此也没着急, 等得知家人都饥肠辘辘等自己时, 时间已经又走过了半个时辰。 他心里愧疚,步子迈得很大,到最后差不多小跑了起来。 第180章 然后刚进前厅,钟昭就看见钟兰正一边捧着手里的糕点,津津有味地品尝,一边蹲在一个硕大的木箱子面前, 扒拉里面的各种器物,时不时还稀奇地咦上两声。 不远处的父母虽没像她一样不顾形象,但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几个打开的油纸包,糕点的热气虽已经散了, 可显然是动过的。 “你来了?”姚冉第一个看见钟昭,见他进门立刻起身走过来,颇不赞同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再这么有一顿没一顿下去,胃早晚要出问题,到底是什么大事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去王府倒也罢了,怎么回了家还要闷在书房里?” “你们先吃,等我做什么。”钟昭见他们尽管正在等,但是也不至于真的什么都没有吃,揪着的眉不由得松开,轻声回了一句,不像认真的顶嘴,倒有点像撒娇。 姚冉伸手拍拍他的头:“你一连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天,忙得废寝忘食,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等你一起,不然算什么一家人?” 两人边聊边说,话到此处已经走到桌边,钟北涯看他不躲不避地落座,嘴里还嗯嗯啊啊地附和姚冉的念叨,笑着招呼正埋头忙着什么的钟兰:“阿兰,过来了。” 钟兰哦了一声,却没有放下手里的八卦锁,挥了挥手将伺候的人都轰走,确认没有外人会听到自己的话,才歪过脑袋兴冲冲道:“往常端王府也给咱们送年礼,但那个时候都是些没甚意思的金玉摆件,怎么今年这么有人情味儿,又是九连环又是时兴点心的?” 官场和钟兰所在的木匠铺子虽然有很大不同,但说到底都是与人打交道,也会有共通之处,她朝钟昭挤眼睛,笑呵呵地问道:“哥,你是不是又要升官了?” 见钟昭没立刻反驳,钟北涯和姚冉都惊讶地看过去,一时间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步步高升,忧的是花团锦簇后蕴藏着无数危险。 钟昭轻轻敲了敲桌面:“就你嘴贫,还不过来?吃饭时间别这么贪玩,先把东西送去库房。” 钟兰使唤不动钟昭的心腹,此刻水苏和乔梵依然站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听候差遣,低声应了一声是,便走上前来想将箱子抬走。 见此一幕,钟兰忙张开双臂护住箱子:“别急别急,这锁我没弄明白,还有一个罗盘也很有趣,等下我直接拿到我那里吧。” 钟家唯一的小姐耍无赖,水苏他们不敢妄动,回头看了过去。 钟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板起脸重复道:“过来吃饭。” “谢谢哥。”钟兰知道他这就是应允的意思了,美滋滋地坐过来给他夹菜,“我前阵子跟师父讲我最近有点无聊,他就说要给我打点玩具解闷,这回不用麻烦他老人家,现成的直接送到眼前了。” “瞧你这点出息。”看着小妹这殷勤的样子,桌上的三个人都笑出了声,钟昭伸手护住自己的碗,以避免里面的饭菜满到溢出来,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正是最冷的时节,他从外面进来的寒气还没散,钟北涯给他倒了半杯酒,钟昭一口喝下,长出口气的同时,也生出了一股暖意。 他慢慢放下杯,再次看向钟兰。 钟昭对不久后入内阁的事没什么想法,皇帝肯把他往这个位置提,他就敢稳稳地接下来,反正这些年也经历了些明枪暗箭,就算被人盯上也总有应对之策。 他担心的是这个妹妹。 钟兰已经满十三岁,再过一两年就到了婚配之龄,现在姚冉外出的时候,动不动就会被很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偶遇’,不难猜测有多少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钟昭不打算娶妻,随便编个由头出去,也不害怕有损声誉,但轮到钟兰却没办法如法炮制。 他低头沉思许久,忽然问:“阿兰,你有没有那种比较确定的,感兴趣的人的类型?” 钟兰正在偷偷往自己的牛乳里兑酒,闻言呛了个正着,咳嗽得脸都红了,姚冉凑过去给她顺气,钟北涯则瞪了钟昭一眼,一脸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的表情。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钟兰大声叫道:“哥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还小呢!你不要太离谱!” “我也觉得你还小。”钟昭罕见地有些发愁,由衷道,“如果你也二十岁及笄就好了。”那样最起码还能多拖几年,皇帝八成活不到五六年后,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谈婚事,无论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你是担心大局未定,容易行差踏错吗?”尽管钟北涯不愿意聊这个话题,但看到钟昭紧蹙眉头,他也接了话,“你为端王殿下效力,他会不会有安排?” 谢淮是众皇子中孩子最多的,端王府里年龄跟钟兰对得上的公子有好几个,如果再算上端王亲信家的儿子,那范围就更大了。 钟昭却摇头道:“不止如此。” 现今他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谢淮轻易不会逼迫他,只要不是谢时泽,无论王府里的其他公子,还是哪个被看重的官员的儿子,钟昭都能没有心理障碍地拒绝。 而谢时泽这个世子的正妻,端王妃早有人选,是她母族的一个小姑娘,跟谢时泽也算青梅竹马,没有什么换成钟兰的可能。 钟昭实话实说:“比起端王乱点鸳鸯谱,我更怕陛下赐婚。” 此言一出,钟北涯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后迟疑着道:“可钟家并非名门望族,子嗣也不丰,纯粹是因为你才能走到如今,陛下怎么会动这个念头?” “我也只是讲一种可能。”钟昭兴致寥寥地夹了两筷子菜,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如果我想多了,那当然是最好的。” 皇帝宣布辍朝的前一天,召钟昭去乾清宫讨论西南边境是否要一鼓作气打下去的事情,钟昭说完自己的看法,皇帝若有所思地低头写下了什么,动笔的同时随口问出了一句话:“朕记得爱卿家里有个小妹吧,今年多大了?” 钟昭已经准备行礼告退,闻言一下精神起来,斟酌着语气道:“舍妹今年刚十二岁多,贪玩又贪吃,还是个小姑娘呢。” “那确实很小。”皇帝嗯了一声,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撂下笔便道,“你先下去吧。” 在赐婚这件事上,皇帝实在没什么天赋,又或者说他在做决定的时候,本身就没考虑过底下的人是否愿意,谢英与孔玉璇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对彻头彻尾的怨偶。 而当年孔玉璇被指婚时,她的父亲孔世镜也升任尚书不久,跟钟昭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虽然眼下没有一个刚刚上位的‘谢英’,但皇帝的心思一向难测,他做天子近臣这些年,尚且没完全摸清这个帝王的路数,实在不得不防。 从长子的嘴里听说了他跟皇帝的对话,钟北涯和妻子一时都非常茫然,过了一会儿姚冉才试探着开口道:“那你的意思是?” 钟昭叹道:“最稳妥的、不会被摆布的办法,自然是即刻选一户靠得住的人家,快些让阿兰出嫁。” 可说到这,他又看向钟兰:“但是你想要如此吗?” 钟兰不出意外地摇摇头。 钟昭听罢一笑,有几分慨然,他不愿为难任何人,重活一世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能幸福,为此自己的快乐也可以往后排。 可皇帝看似无意的垂问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会不会落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钟昭酒量很好,今天却莫名觉得有些醉,一种掩藏在意气风发后的无力感涌上来,慢慢侵袭了全身,那是对于不可撼动的皇权的无力,以前围观窦家孔家等倒台的时候就在心里出现过,到今天终于无法忽视。 皇帝的身体虽然越来越差,但该握在手里的权力没有动摇分毫,就像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虎,体弱多病不假,可是属于猛兽的利爪和獠牙犹在,如果真的开了尊口要赐婚,他除了像当年的孔家一样领旨谢恩,还能做什么? 甚至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没有按照前世的命途走,活不到钟兰能嫁人的年纪,无论新帝是谢衍还是谢时泽,都绝非听凭摆布的傀儡,想做什么更是无人能阻。 面对更加年轻、健康、野心勃勃、渴望大展身手的九五至尊,臣子只要不是铁了心跟上面的人对着干,脊梁只会越来越弯。 钟昭敛眸直勾勾地看着桌面,有那么一刻竟然有些理解,为何古书记载中,总有人放着羽翼已丰的皇子不要,偏要扶立身无长物的弱主,或几岁的孩童。 第181章 无外乎不舍已经到手的威权,不想受人掣肘,在对方有能力掌政前,还能翻云覆雨十几二十年。 “如果有一天我受贬遭责,不能再给你们提供安稳的庇护,甚至可能要连累你们。”钟昭抬起头对上钟兰懵懂的眼睛,还是觉得自己无法做到像孔世镜那样,无视孔玉璇的眼泪送人出嫁,千难万难都得试一试,“阿兰会恨我吗?”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未等钟兰开口,钟北涯忽然一脸愤怒地拍案而起,整个人气得在原地转了三圈,“我看你当了大官了不起了,以前过的苦日子都忘了是不是,你爹娘还没死呢!莫说受贬遭责,就算你的官位被一撸到底,我跟你娘也能养得起你,讲什么恨不恨的,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姚冉到底比丈夫心思细腻,不太分明地察觉到了钟昭淡然面容下的焦灼,拦着他没让人起身告罪,还踹了钟北涯一脚,随后才严肃地对钟昭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是一家人,同舟共济就是了,不说那么见外的话。” 钟昭沉默不语,被眼前这场面吓到的钟兰也咽了咽口水,凑过来宽慰道:“我觉得哥你不用太担心,现在不是什么都没还发生呢吗?真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她俏皮地晃了晃钟昭的胳膊,一本正经道:“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大不了我就对外说自己有病,生不了孩子,看谁敢娶我!” “……别胡说。”钟昭听罢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但多少还是被灌入了几分力量,点头道:“但陛下也不一定是真起了心思,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提了。” “这就对了嘛!”钟兰满意地轻哼一声,继而问,“对了,我听娘说你这次去的西南,是江大人母亲的故乡,你见到她了吗?” “……”钟昭沉默片刻,不太自在地反问了一句,“那是他娘又不是我娘,就算要见也应该是他出面接见,与我有何干系?” 姚冉了然,憋着笑转过头对钟兰解读儿子的发言:“你哥这话的意思就是见过了。” 话落,她又提醒道:“阿兰还有什么好奇的事情吗?” 钟兰立刻接话:“蓝夫人不是给你做了一套衣服吗,以前见不到面也就算了,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你有没有穿上给她看一看?” 姚冉对这个问题比较关心,闻言看向钟昭道:“别说你没带,那件衣服是我亲手塞进去的,你没让下人拿出来,我心里有数。” 钟昭很难想象话题是怎么拐到这里的,顶着三个人的视线,却根本给不出一个能说出口的答案,干脆起身道:“我不吃了。” “行了别聊了。”钟北涯听到她们的调侃,伸手掸了掸腿上的灰,脸色也好转了一些,把钟昭按坐在椅子上,“你娘和你妹妹哄你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今天这顿饭吃好,专门给你做的。” —— 第二日,钟昭从宿醉中醒来,在孟寒云的书房跟人见了面。 孟寒云听他表明来意,脸上登时出现了几分神采,半点推拒的意思都没有:“钟大人找我真算是找对人了,现在怀远将军不挂五城兵马提督的职衔,新提督压不住他带出来的人,晚上小偷小摸盛行,锦衣卫不得不帮着管……” 他话说到一半,猛然间江望渡这个官位正是被钟昭弹劾掉的,心中叫苦不迭,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试图补救:“当然了,习惯是个好东西,怀远将军常在边关,本也没有太多时间在京城待着,把兵马司这一摊交出去也好。” “最近京中乞丐扒手确实比从前多,想来新提督也很有压力,如果有机会,我会跟陛下进言,重新让怀远将军执掌五城兵马司。”钟昭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很平静地回了这一句,随后好心提醒道,“孟大人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哦,哦。”孟寒云听他转移话题,也想快点把这一页翻过去,语速很快,“我的意思是,锦衣卫现在人手不够用,徐指挥使最近忙得不行,脾气又差了不少,便将选人的活儿交到了我手上。” 他一半是真对钟昭心存感激,一半也是想跟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打好关系,因此一口答应道:“您定好人后把名单交给我,剩下的就不用担心了,下官别的本事没有,这点事还是能做好的,肯定会让他们以锦衣卫的身份,平安进入汾州的地界,宁王殿下身边。” 钟昭拱手道:“多谢孟大人。” 在外人面前,钟昭自然不会把对谢停的不放心说出来,只道是端王担心弟弟,又怕谢停心有芥蒂,所以只好趁着这个机会塞进去几个心腹,就在周围看一看。虽然城防兵不见得能天天见到主子的面,但能知道他安全与否也是好的。 当初谢停离京时,确实拒绝了谢淮接他去端王府的下人,一副与之疏远的样子,谢淮也的确为此伤神不已,孟寒云没有生疑。 钟昭回家后凝神思考片刻,叫人把唐筝鸣叫了过来。 因着当年谢停绑架唐筝玉和钟北琳的事情,唐家跟这两位王爷都渐渐没了往来,而谢停大约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谢英身上,不屑于计较唐策跟自己对着干的事,一直没有找他们的麻烦。 唐筝鸣一向喜欢跟钟昭外出,也清楚这就是自己最容易接触到的贵人,态度非常端正,次次都非常认真地上前见礼,这回也一样:“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钟昭低头看着谢淮给自己送来的名单,语气淡淡:“在西南的时候我同你说过,回京以后会找机会送你去军队,还记得吧?” 谢淮对待此事很认真,这张纸上共计十四人,八个谢停肯定不认识的;三个谢停见过但估摸着叫不出名的;还有三个谢停的熟人。 其中一个钟昭也很熟,端王府亲卫队长之一,苏流左。 这十四个人彼此都不一定全部相识,谢停纵然起疑,也不大可能全揪出去,总有几个能蒙混过关,想办法去到谢停身边。 相比之下,钟昭就直白很多,他也打算往这支队伍里安插人手,但是一个就够了。 唐筝玉恭恭敬敬道:“大人金口玉言,小的自然记得。” “挣军功最快的地方是边关,西南眼下就在打仗,无疑是捷径,但怀远将军背后是什么人,不用我说你也清楚,所以这条路想都不要想。我本欲等那边的战事平定,他也回到西北驻守后,再安排你去西南历练,陛下派去接替西南督帅一职的鲁端将军不涉党争,据说为人也公正,是个不错的选择。” 钟昭若有所思:“但这样的弊端就是太慢了,现在有一份机遇摆在眼前,还能跟你师父的兄长一起,但会很危险,你敢去吗?” 唐筝鸣的开蒙师父是苏流右,苏流左的亲弟,不过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他们也不怎么来往了。 听到这话,他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难掩热切:“愿闻其详。” “锦衣卫有一位孟千户,不日便会挑选一队能人去汾州,至于去做什么……”在西南时,唐筝鸣也全程见证了冠竹惹出来的事,钟昭停了一下,没有详说,意有所指地扬扬下巴,“你知道的。” “您要盯着宁王殿下?”唐筝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但也很意外,脑筋转了几转道,“端王殿下不是已经决定派人过去了吗?” 钟昭笑笑,把桌上的名单折了几下收起来:“他是他,我是我,端王到底是他哥,此番派人过去说不定有别的打算,其余人直接与徐指挥使联系,我放心不下。” 唐筝鸣估摸着现在离齐国被彻底打消停,江望渡班师回朝,怎么也得有几年时间,左右在京城待着怪无聊的,闲着也是闲着,他半跪在地上道了句多谢大人提拔,已决意前往,但还是有几分疑惑:“可宁王殿下不是认识我吗?” 言下之意,他记得我这张脸,这样还怎么混到他近前,获得青眼和重用,起到监视的效果? 如果真的老老实实随队去汾州,老老实实在城防军里窝着,那能探听到消息的概率就太低了。 钟昭摇摇头,不介意他告诉一点内情:“宁王这个人自大、张狂、好奇心重,越是他看着眼熟的,越有可能被留下,甚至他说不定会试着策反你。总之只要能抓住机会,不用担心会在城防军里蹉跎。” 唐筝鸣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忍不住嘀咕—— 怎么钟大人看上去很了解宁王的样子,他们以前很熟悉吗? 第182章 钟昭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眯眼想了想在汾州都不老实,还敢派刺客去杀江望渡的谢停,缓慢开口许下承诺:“我答应你,如果宁王还算老实,西南军权交到鲁端将军手中后,我会立刻想办法让你过去;但是如果他有异动……” 唐筝鸣不自觉屏住呼吸,钟昭也停了一下,良久,语焉不详:“那很有可能你就是大功一件,再也用不着我为你操心前程了。” —— 锦衣卫派驻汾州的队伍过去后,钟昭时常被叫到端王府,跟谢淮一起看苏流左寄回来的密信,大体上跟唐筝鸣写的差不多。 谢停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太久,三年圈禁生活,一点没扳过来他这个毛病,反而在出来后愈演愈烈,安生度日是不可能的,他没有一天不在折腾,但也都是贪图享乐,招猫逗狗之类的事情。 在他们二人背着谢时泽,一脸无语地看苏流左在信中描述,谢停如何在汾州敛财挥霍的事时,皇帝那边也没闲着,也经常能接到汾州官员忍无可忍的弹劾奏章。 但谢停实在是从记事起就没有靠谱过,皇帝对他要求不高,这些事尚且没触及到天子心中的底线,故申斥几句也就过去了。 又过一年半,永元三十八年盛夏,江望渡大胜回朝。 跟上一世的走向大差不差,他一路打到齐国国都,杀了同意庄百龄斩杀大梁使臣的国主和几个皇亲就收住了手,并没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贪功,奔着灭国之战打。 眼下朝中局势不稳,并不是开疆扩土的好时机,他心里非常清楚,而且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近日身体状态还可以,得知此事,顿时大喜过望,在江望渡返京当日大摆筵席,准备于席上召见齐国派来求和的使臣。 而在正式开宴前,皇帝也透出口风,他有意加封江望渡为武靖侯,另赐一套府邸供人居住。 钟昭忙完自己的差事,跟同僚一道前去参加宴会,没有走上几步路就在宫门口遇到了今日最受瞩目的、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 虽然还没来得及回家,但皇帝已命人伺候江望渡卸下甲胄,换了身流光溢彩的华贵衣装。 他生得实在太好,边关的风沙只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凛冽与英气,随便在那一站就能引得旁人侧目。 钟昭脚步一滞,先是看了看对方这套衣服,随后环顾了一圈,认出江望渡身前都是一些靠荫蔽过活的世家公子,这些人把他围了起来,他便低眉听着他们对自己的恭维之语,不骄不躁,很少搭话,但不难看出沉稳和游刃有余来。 江望渡这副模样,乍一看很像六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但是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只用目光将江望渡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冷不丁对方回过头,随即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钟昭并不意外,四平八稳地行礼道:“见过武靖侯。” “钟大人请起,听闻大人已出任东阁大学士,我久不在京,还未向大人道喜,还请大人勿怪。” 周遭还围着一堆人,江望渡回得简简单单,很有几分公事公办的意思,只不过钟昭没什么表情、慢半拍地抬头望去,正好看到对方在月光下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很轻很快的一下,别人看不见。 钟昭忽然有一点想笑,而后颔首道:“怎么会,侯爷太客气了。” 第143章 赐婚 朕干脆把钟爱卿赐给武靖侯算了。…… 眼下正值酷暑时节, 是一年之中天黑得最晚的一段时间,月亮虽然已经高高地悬在天边,但是依然能够照亮各位大臣的脸。 钟昭是跟翰林院和工部的官员一起过来的, 直起身后照常跟他们闲聊, 人却一点点落到后面,靠近了告别衣着光鲜但脑子空空的公子哥、正独自慢走的江望渡。 其中有个大臣刚从外地回来,对京中许多事不够了解,见状下意识张了张嘴,想招呼这两个官位在他们中最高的人走在前面。 然而他那一声大人还没叫出来,唐玉宣就笑着打断道:“老董, 你刚刚说你淘到一张山水图,上面画的是什么花你还没说呢。” 这位董姓官员虽消息滞后,但胜在眼力劲凑合, 闻言扫视四周,见周围人都兴致高涨地继续先前的话题, 假装看不见钟昭和江望渡已然并排走在一起, 连忙一拍脑袋, 边用感激的眼神看唐玉宣便道:“对对对对,我差点忘了!不过此图精妙绝伦,光说总是少了几分意趣,不如改天唐大人赏脸光临寒舍,亲自拿在手里一观如何?” 唐玉宣一把揽住他的肩,彻底杜绝了对方回头偷偷打量的可能, 大笑道:“一言为定。” 还远不到赴宴时间,钟昭依着江望渡的脚步一步一歇,没多久就彻底跟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 话题各异的交谈声渐渐远去,他省去没用的寒暄, 侧头问道:“这身衣服是谁给你挑的?” “皇后娘娘。”江望渡如实作答,笑了笑道,“不好看吗?” “张扬得过了头,不太符合你现如今的身份。”钟昭的视线黏在他身上好久没移开,许久后一针见血地道,“皇后是怕你表现得太镇定,被陛下怀疑心思深重,故意让你打扮得这么浮夸的吧。” 江望渡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徐徐展开后轻轻摇动,似是想要模仿一下自己少的时候,打马过长街的潇洒风流感,只可惜他当了两辈子将军,打了两辈子仗,再如何伪装眼里也带着锐利,最后缓慢地把东西收了回去,半笑不笑道:“钟大人果然聪慧,我当了二十多年纨绔子弟,短短几年内立下这般大的功劳,若一点得势张狂的感觉都无,陛下难道不会有想法?” 就像极受宠信的文臣,往往会选择在皇帝那里留一个无伤大雅的把柄,或是贪财或是好色,免得让上位者怀疑你太无欲无求,是不是因为追求更高阶的东西。 但当然,这个度并不好把控,若是到达邢珠丈夫那种狎妓杀人的程度,再跟皇帝之间心照不宣,被人掀出老底也得低头认栽。 钟昭入阁以后,被朝中大臣套近乎问有无婚配想法的次数大增,到后面他实在烦不胜烦,想起早年他曾为了把水苏捞出来,去戏班捧过一个月的场,便动不动让乔梵拿钱以自己的名义去外面砸,近一两个月耳根子才消停了些。 他注视着那把在江望渡手里上下翻飞的扇子,自然知道对方待会儿免不了要在宴会上装一把,沉默片刻后,冷声提醒道:“志得意满也有限度,如果一不小心演过火,就不是年少封侯的喜悦风光,而是目中无人,功高盖主了。” “钟大人为何会如此说?”将近两年不见,江望渡抓重点的能力丝毫不减,语调上扬,心情好得肉眼可见,“是因为担心我吗?” “侯爷心里想必很清楚,你与我如今已经站在木板的两头,成了陛下眼中制衡晋王和端王世子最为合适的人选,因此最好能维持现状,谁都不要出现差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这么半天,举办宴会的殿宇已近在眼前,钟昭看见守在门口的护卫,停住脚步示意对方先行:“请吧。” —— 钟昭所料不错,皇帝在应付完齐国使臣,怼得人不得不蔫头耷脑地回座后,确实一眼看见了江望渡这套衣装,歪头跟皇后感慨了一番,当场命人拿出封侯诏书,把先前放出来的消息坐实了。 而在此事后,皇帝又语焉不详,半开玩笑地提起了江望渡同样没有半点着落的婚事。 “从前武靖侯总在外面漂着,在京城安生待着的时间不长,朕想关怀一下也找不到机会,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说到这里,看向装瘸装得出神入化,出行时刻拄着拐的江明,用打趣的语气道,“不过镇国公,这实际上也是你的不对,朕看你的大儿子老早就佳人在侧,子女成群,怎的轮到次子就一点都不上心,还得朕来过问?” 皇帝这番话看似不怎么走心,但是实在太像披着打抱不平皮的挑拨离间,钟昭慢慢地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看江明的反应。 这位历经风浪的国公爷自然沉得住气,坐在原位没有什么表情,被拎出来做对比的江望川则笑得很勉强:“回禀陛下,家父家母私下已经开始帮舍弟相看,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好事传出了。” 皇帝把视线投到江望渡身上,似笑非笑道:“是吗?”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父母。”江望渡听罢摇头,他刚喝完一杯酒,唇上沾着一点没流入口中的酒液,看起来亮晶晶的,可是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不着调,一脸无奈地道,“臣的毛病,陛下想必有所耳闻,这些年臣也遍访名医,但是一直不起作用。” 第183章 说着,江望渡脸上又显出几分愁绪,末了又笑了笑道:“总不能让别家的小姐跟着我这样的人,岂非耽误人家一生?” 实际上皇帝何止有所耳闻,江望渡第一次对外宣称自己不举,就是当着他的面说的,不过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相信罢了。 此时再次听到对方这番话,他不由得板起脸道:“休要胡言,爱卿多年来为国而战,劳苦功高,朕总不能叫你孤苦一世。” 皇帝表情颇为严厉,席间登时一片死寂,江望渡也顿了一下收敛笑意,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请罪。 谁知道这人冷着脸,下一句话便是:“别家的小姐耽误不得,难道要朕给你找位公子?” 江望渡神情一滞,也没想到皇帝能说出这话,不过他很快便从惊诧中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其实……也未尝不可,陛下圣明。” 话落以后,坐在帝王边上的皇后率先轻笑出声,众位大臣也都意识到,这只是君臣之间开的一个小玩笑,纷纷加入了揶揄的队伍里,一个劲儿敬江望渡酒。 江望渡面带笑意,来者不拒,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了几分醉意,从耳后到脖子红成一片。 钟昭一听皇上方才那口风,就知他并不是真想给将江望渡指婚,无非是看出来江家父子三人不睦,想给江明和江望川上点眼药。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家一个国公一个侯爷一个阁臣,若真将往一处使,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 身边有相熟的文官过来与自己碰杯,钟昭收回思绪与之随意攀谈几句,用眼角余光睨了江望渡一眼,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酒过三巡,宴会上的气氛融洽得出奇,除了齐国一行人如坐针毡,大梁这边可谓是宾主尽欢。 正在此时,有个跟江望渡交好的官员再度提起皇帝刚才的戏言,故意说道:“侯爷要是真能接受,下官家里有一小儿年纪正好,不如介绍给您认识认识?” 这话的声音分明不大,却偏偏传到了钟昭耳中,他微微蹙眉看向那位说话的大臣,垂头思考片刻,想起对方口中的儿子,似乎就是自己在宫门口遇见江望渡时,哈巴狗一样围着他转的人中之一。 江望渡喝得太多,脑子也有些转不过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对方的问题,钟昭跟他们那一桌隔得不远,放下酒杯淡淡道:“武靖侯人中龙凤,你那小儿时至今日连童试都没过,怎堪相配?” 跟江望渡一样,这位大臣也是谢衍的人,官位比钟昭还低一些,他嘲讽起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纵然是旁人听见,亦只会觉得这是端晋两派正常的摩擦。 果不其然,随着钟昭这话落地,对面脸上的确有几分挂不住,但是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只悻悻地小声反驳:“十几二十岁的秀才,岂非是那么容易的……” 钟昭没立马接话,顶着江望渡带笑的眼神,隐隐发觉自己此举没什么意思,抬腕遥敬了杯酒:“酒后胡言,还请勿怪。” 那人的幼子今年十九,考了两次童试没过,本来京中权贵子弟就一个赛一个不成器,连江望渡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本事的,这并不算什么很丢脸的事,但他睁眼看着面前身穿绯袍的青年,想到对方没比儿子大几岁的年纪,突然感觉不是滋味,沉默着回去了。 只不过他闭了嘴,自然有别人跳出来,上首的皇帝将他们的对话从头听到尾,见江望渡侧过头去安慰那被反问到不吭声的大臣,忍俊不禁道:“朕忽然之间想起,钟爱卿不是也没娶妻么,武靖侯刚刚亲口说了未尝不可,那干脆朕就当一回好人,把咱们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赐给你算了。” 前几年齐国那封密信刚被截下来时,江望渡堂而皇之地戴着钟昭戴了很久的剑穗,出现在皇帝寝宫偏殿门口,将东西重新交到他手上,还曾闹出过不少流言。 若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八卦就能传万里,这事很多人都知道,自然瞒不过皇帝。 是以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牧允城头一个表情古怪,谢衍更是意味深长地往这边投来一瞥,谢时泽则面无表情。 钟昭眼下没空理会他们,他更多的是闹不清皇帝此言何意,到底是真对他们起了疑心有意试探,还是只当笑话随口一提。 “陛下说笑了,臣……” 钟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从一年多以前就开始担忧的赐婚,没有落到快要及笄的钟兰头上,反而如此戏剧化地把他跟江望渡联系到了一起,张了张口想辩驳。 结果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江望渡就先轻轻拍了拍手。 烛火摇曳,觥筹交错里,江望渡懒洋洋地用手撑着脸颊,像是完全没考虑皇帝话里到底有无深意,半眯着眼睛看了过来。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几息间,钟昭看见他含糊一笑:“那便谢过陛下了,正合臣意啊。” ----------------------- 作者有话说: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皇帝:别吵了,把钟爱卿赐给你行了吧[好的] 钟昭:这老登啥意思[问号] 江望渡:先别管啥意思,还有这种好事[撒花] 钟昭:我看你们是疯了[裂开]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臣:阴阳我儿子干啥[爆哭] 第144章 迷乱 不合时宜的亲昵。…… 很多时候一些玩笑, 皇帝本人可以开,底下的人却不能接。 把内阁有名的工部侍比作许给有功之臣的妻子,再结合他们过往的桃色传闻, 互相弹劾的经历, 以及江望渡此刻混不吝到有些暧昧的笑容,不了解他的人乍一听来,都会觉得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此言一出,就连晋王一党的臣子都沉默了一下,皇帝更是一愣,只觉得这话里的恶意扑面而来, 没想到江望渡会如此胆大。 钟昭清楚对方是在不动声色地替彼此解围,但仍下意识皱眉,觉得江望渡说得有些失分寸。 毕竟江望渡跟他不同, 这人手中握有实实在在的兵权,一旦装过了头, 被皇帝打上狂妄自大的烙印, 以后走每一步都会很难。 “侯爷此言差矣, 身体有恙要去看大夫,下官可没有这个本事,更不敢耽误侯爷大好年华。”以往他们也不是没恶语相向、阴阳怪气过,但钟昭从未想过,他们有朝一日在皇帝面前这般对话,竟带着保护的心思。他心情复杂, 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但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照下官看,您还是应当积极治疗,不要讳疾忌医。” “钟大人所言极是。”谢衍本来已然起了疑心, 但此时见钟昭回得不慌不忙,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一股嫌恶与戾气,又慢慢放下心,故意玩笑地道,“若实在不行,钟大人家不是开医馆吗,侯爷也可以过去尝试一下,没准能痊愈呢。” 而当他们话落,牧允城的脸色立时变得无比精彩,一方面觉得他们吵得不像演的,一方面又觉得这二人逢场作戏也不是没可能。 而在他沉默时,两边阵营的人纷纷下场,皆用打趣掩饰刻薄,进行了一番不见血的厮杀,阴阳和讥讽齐飞,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最后谢衍喝了一口酒,哂笑着看向全程就开了那一次口,但一直冷眼旁观、毫无出面调停之意的谢时泽:“就这么点事,侯爷也只是说着玩,总不能真叫钟大人嫁过来,贤侄何必动这么大气?” “晋王叔说得轻巧。”谢时泽闻言对视回去,脸色看上去没有半分动容,“钟大人是我的恩师,武靖侯征战沙场,为国尽忠不假,我先生也是不是吃干饭的……” 谢时泽到底年纪还小,这句话讲得比江望渡还过火,钟昭手中酒杯的杯底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轻声提醒:“世子言重了。” “好了,朕不过开个玩笑,诸位爱卿何必如此相争。”皇帝挥开皇后担忧地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颇有几分不虞,“大梁自建国以来从没有男妻一说,朕还没有老糊涂,不至于乱点这个鸳鸯谱。” 江望渡兵行险招,成功挑起了一场嘴架,皇帝见双方吵得如此真情实感,也算是相信了他跟钟昭的关系,一时半会儿缓和不了,面上虽有几分被搅扰了兴致的不悦,但紧蹙的眉头却松开了些许。 只不过看着皇帝脸上的阴霾,无论到场的妃嫔还是各路大臣,在请罪过后都秉承着多说多错,少说保命的宗旨,不再如先前一般畅所欲言,一个个都拘谨了起来,后面的几个时辰远不如一开始热络,直到散场以后各自离开。 —— 出了皇宫,钟昭对着请他上马车的乔梵摇摇头,示意对方先跟车夫回钟家,不用管自己。 “我想一个人走走。” 第184章 依江望渡的性子,在席上听了那样的话,待会儿八成要来找他,钟昭站在原地,神情自如道,“回去告诉爹娘,就说我有事要办,让他们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乔梵没跟着进去参加宴会,因此不明就里,眼里透着几分不解,但他并没有多问,点头应了一声是,便吩咐车夫带自己先走。 目送乔梵的身影渐行渐远,钟昭沉心静气地感受了一番,确定身边没人跟踪,挑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一点点往家的方向走。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后面勾上了他的脖子。 “特意在等我吗?”江望渡精神尚可,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着调,“在陛下那过了明路就是不一样,都不开口让我滚了。” “你刚才实在太过。”钟昭没应江望渡这句调侃,径直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按在墙上警告道,“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若我方才没有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端王世子也不会讲那番话,晋王就算想打圆场也没那么容易,陛下心里一定会留下疑影,对你根本不是好事。” 这条小巷白天就人迹罕至,到了晚上更是连半个鬼影都没有,除了无声无息路过的野猫外,就只剩他们二人在这里相对而立。 钟昭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思,见江望渡偏过头不看自己,伸手用了些力将对方的脸扳过来:“西南一战打得那么漂亮,毅然舍下明明能到手的灭国之功,我知道这一定不容易,何妨更谨慎些?” 大约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很忙,钟昭瘦了一些,脸上看不见一丝多余的肉,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分明的棱角被薄薄的皮包裹着,比常人瞳色淡的眼睛在月下显得很不近人情,可他话里又是带着情的。 江望渡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眼下那两片乌青,只觉得自己面前的男人看上去瞧上去有些疲惫,但是却一点都不憔悴,连这张冷峻的面容在此刻看上去都极其动人。 良久,钟昭没等到他的回答,抬手轻轻拍了拍江望渡的脸:“在跟你聊正事,想什么呢?” “当然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江望渡一笑,突然凑上去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然后借着酒劲把头埋在人肩膀上,“别找借口说什么各扶一主,彼此都不能出事了,这话说出来,能过你自己心里那一关吗?” “这有什么过不了的?”上次跟这人面对面肆无忌惮地聊天,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钟昭轻轻抚过自己脸上的牙印,到底没有马上把他从怀里拽出来,“早在开始吃那顿饭前,我就已经提醒过你,你找死可以,别带上我。” 闻言,江望渡一时不语,兀自沉默着用双臂环抱住钟昭的腰,然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钟昭感觉他的脑袋在颈间滚来滚去,头顶的玉冠直往自己脸上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上面插着的簪子拔了出来。 随着他的动作,江望渡的头发立刻不受管束地要往外面钻,钟昭顺势把他的头冠也握在了手里。 长发倏地掉下来,散乱地垂在他们两人肩头的时候,江望渡闷笑一声道:“咱们还在大街上,你干脆把我衣服脱了得了呗。” “你能不能别乱说?”钟昭手比脑快,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做完了这一切,快速抿了下唇道,“你的头冠扎到我了,我才……” “阿昭。”江望渡活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笑非笑地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拽出来?” 钟昭嘴巴动了动,像是无声地骂出了一句脏话,片刻以后和自己达成和解,直接捏着对方的肩膀,再一次将人抵在了墙上。 沐浴在盛夏的暖风里,他扯了一下唇问道:“这回满意了?” “我后背有伤。”江望渡是真有些醉,顶着钟昭吃人的目光把手指盖在对方按着自己的手上,像每次喝多时一样,声音比平时更轻,也更愿意主动表露出自己的弱点,“担心两个字很难以启齿吗,阿昭,你怎么会这么凶?” “……”钟昭眼神闪了闪,被他弄得发火也不行,安慰也不行,最后只能揪了一下对方的衣领,略显烦躁地道,“齐国那群宵小还能伤到你?跟我看看在哪里。” 在钟昭的印象里,大齐除了程涵还算有能力,能够跟江望渡一战以外,其他将领几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也不知道他们新君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近五年未尝一败大梁头上。 江望渡是一军主帅,按理来说并不是每场战役都要亲自出马,他听到方才那番话的确觉得有些揪心,但更多的还是怀疑。 在江望渡身上,他上过的当实在太多,若非亲眼所见,他总觉得这可能又是对方在信口胡说。 见钟昭打定主意就地检查自己身上有无伤痕,江望渡躲了两下,但并非货真价实地要跑,始终没有离开钟昭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上半身和下半身倒是分别东倒西歪了好半天,嘴上还不忘道:“不是吧,真的要在这里扒我衣服?” 钟昭耐心有限,眼看着自己面前这人仿佛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没有一点配合的意思,索性直接欺身上前,右腿毫不犹豫地顶开对方的双膝,然后停在了那里。 形势比人强,江望渡发觉脊背蹿上一股麻意,终于不再动弹。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身体遭到威胁,暂时安分下来,任由钟昭凑到自己跟前,上手将他的衣袍往旁边扯,嘴上却感慨道,“幸亏现在兵马司内部一团乱,若还在我治下,现在应该已经听见这边的动静,将你我抓起来了。” “老实点。”钟昭现在没什么心情跟江望渡讨论五城兵马司的归属问题,右腿不轻不重地往上一抬,立刻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两下,这回连嘴也闭上了。 明亮的月光下,他刚把这人的衣领拉到肩颈处,就看见了几条交错纵横的伤疤,尚且没有完全结痂,给里衣蹭上了一片血。 钟昭正欲细观,江望渡却抱着他的头,毫无预兆地亲了过来。 “最常见的刀伤罢了,当时一时不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看的。”江望渡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坦诚,哑声呢喃着,“我跟你说起这个,可不是让你板着脸数落我的。” “……真不知道欠你什么。”钟昭感受着江望渡唇齿间挥之不去的酒香,控制不住地狠狠咬了一下他的舌尖,脑内天人交战半晌,还是认命地揉上江望渡的脑袋,跟对方交换了个充满血腥味的吻。 而就在江望渡半眯着眼睛攀上钟昭的肩,打算将它再加深一下的时候,钟昭却一下子抬起头,终止了这次不合时宜的亲昵。 江望渡不胜酒力,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自然保持不了平时的警觉,钟昭却听得很清楚—— 就在刚刚,两道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下意识将江望渡往里面一推,压低声音提醒道:“有人。” 第145章 赌命 你跟他在一起,不是在赌吗?…… 他们此刻正在小巷的角落里, 往南是巷口,脚步声响起的地方,往北是死路只有一摞大约半人高的干柴, 能被当作藏身之地。 钟昭拉着他走过去蹲下, 江望渡低下头,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凑过去问:“怎么不跳到墙上去?” “像是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学过武。”钟昭静心听了会儿,示意他低声些,“宵禁的时间马到了, 这个时间还在外面行走的, 十有八/九跟你我一样,刚从皇宫里出来,万一是个武将, 认出你我的身形,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事。” “是吗?”江望渡沉吟半晌, 忽而将另外那只空着的手按在钟昭肩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打个赌吧, 阿昭, 我觉得这此人的功夫没有你我高, 认不出我们是谁, 更加追不上我们的脚步。” 钟昭一怔,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旋即环着江望渡的肩将人往下摁:“你老实一点……” 他的反应速度并不慢,但是想在角落里藏身不易,弄出声响被发现却很简单, 江望渡倏地从地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蹬在墙面翻了上去,已经快走到小巷中间的男人一惊,厉声道:“谁在那?!” 钟昭咬牙,明白这时唯有陪着他这一条路,迅速追着江望渡的背影上墙,往不远处的屋顶奔去。 与此同时,他还分出神来在心间思考了一瞬,觉得刚刚出声的那个人的嗓音十分耳熟。 跟江望渡预料得差不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武功应当一般,见状并没有马上跟过来,而且因为身边还有个人,他选择伸出一条胳膊,警惕地挡在了那女子身前。 片刻之后,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幕,轻声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五城兵马司这个衙门,确实更适合交到武靖侯手里。” 第185章 “无论现在是谁做提督,宵禁在即,等下也是有人巡查的。”女子有些担忧,拽了一下他的手臂,“我们还是早点走吧。” “也好。”男子闻言嗯了一声,率先转身走出小巷。 鉴于这二人并无追击的意思,钟昭和江望渡想知道他们的身份,走出很远之后,又轻手轻脚地回到附近的屋顶上,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江望渡哑然,酒都醒了大半:“这可不是我有意而为的。” 刚刚那男人说话时,因为情绪不稳而有些尖,跟他的本音有区别,两人乍一听都没分辨出来,可这姑娘是谁,他们都认出来了。 不知道是单纯随了父母,还是在木匠铺帮工多年,体魄也得到了锻炼,十四岁的少女亭亭玉立,身量比大多数闺阁小姐高些,赫然是钟昭唯一的妹妹,钟兰。 “我知道。”钟昭收回护在江望渡腰上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不已,许久后才将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压下去,“我回去亲自问她。” “钟兰跟端王世子这般来往,瞧着不像只有一日两日。”刚刚钟昭说完那句话,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江望渡跟了上去,欲言又止道,“毕竟他们刚刚只是说了几句话,没有过从亲密,凡事仍然有余地,你好好跟她说,别……” “我知道。”钟昭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微微闭上眼睛,在这一刻恨极了自己将过多精力都用在往上爬上,身兼数职,没有分出更多时间跟家人相处,“让侯爷见笑了,你先回去吧。” —— 江望渡并没有走。 前世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明白家人对钟昭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路沉默地跟他来到钟家门前,但却停在了门口,到底没进去。 钟昭偏头道:“既然你不想离开,就去我卧房稍坐如何?” “不用,等下我去房顶待着,你跟乔梵知会一声,让他就算见到我也别声张就好了。”江望渡留意着人的神色,笑着握了下他的手,“以前都是你躲在暗处这样看我,今天也让我这样做一次好吗?” 话罢,他想了想,又紧着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就像咱们以前说的那样,当一切其他事物都不存在,今天我不是晋王麾下一员,不是督帅,只是江望渡。” 只是作为江望渡,陪着他。 以前还不知道对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时,钟昭就被他用剑穗下过一次套,再听到这话本不该信,但他却垂着头,半天都没回答。 良久,钟昭才轻声说道:“那样的事情,别再来一次了。” 江望渡眼眸微动,同样间隔了很长时间,才缓慢而用力地点头,语气笃定地道:“你放心。” 钟昭转身进了门。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故意掐算着时间,钟兰此刻也才回来不久,正厅之中灯火通明,她正在跟父母分享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 “先前兄长入阁,陛下赏赐了一个院子,但因为荒了太久,必须重新修缮,现在已经快完工了。”她笑道,“这次师父全程没插手,新添的桌椅摆件,都是我自己设计,盯着工人师傅们打出来的,过段时间给您二位一个惊喜。” 家中长子仕途顺遂,年纪轻轻便走到如今的地位,女儿也愈发懂事优秀,钟北涯和姚冉自然比任何人都开心,连连点头。 钟昭疾步入内,环顾了一圈屋内的人,给水苏打了个手势,没有一丝犹豫道:“带他们下去。” 水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立刻面色严肃地点点头,领着所有奴仆鱼贯而出,还专门点了几个护院的名,让他们去房顶守着。 乔梵眼皮一跳,忙摆手道:“这个就不需要了,公子有令,我一个人上去盯着就行。” 屋内,钟昭发下话来,刚刚还很热闹的正厅霎时间门窗紧闭,哪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夏夜的微风全然被隔绝在外,只有一盆被下人摆在中间的冰,还在孜孜不倦地散发凉气。 姚冉率先意识到不对,边观察钟昭的脸色边迟疑着问:“小昭,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此一言,钟昭尽力放平心绪,点头道:“只是有些话想问。” “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为什么要将人都赶出去?”钟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平白生出几分不安,笑着打趣道,“你这样怪怕人的,我去把水苏叫进来吧。” “不需要,你先坐。”钟昭叫停了她的脚步,又转向姚冉,斟酌了一下语气才问出一个问题,“阿兰的婚事,娘考虑得如何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钟昭清楚地看到,屋内除自己以外的三个人,脸色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钟兰唇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沉默半晌之后,出声问道:“刚刚我遇到的人是你?” “是我又怎么了?”钟昭自嘲地低头一笑,哪还能不懂他们这个反应代表什么,“原来是这样,光瞒着我一个人,对吗?” “小昭,你千万别误会,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在家人的面前,钟昭总是没办法很有骨气,他轻轻颔首,眼眶一下就红了。钟北涯少见地无措,从椅子上起身,快走几步绕到他面前,甚至有些磕巴:“阿兰还这么小,心性不定,他们现在只是试着接触,你累成这样,我们只是不想让你烦心……” 钟昭听到这里,同样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俯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端王世子是什么身份的人,您难道当他跟阿兰一样青涩单纯,胸无城府?” 在为君这条路上,谢时泽天资不足,但人情世故方面却早熟得不像话,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婚事是一桩生意,母亲早就定下了未来世子妃的人选,他这个时候见钟兰,明摆着动了娶她的念头。 而如果钟兰还不是知道危险,继续这么跟对方这么来往,以后根本不可能有说两人接触失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资格。 他感觉这事荒唐得可笑,直白地对钟兰宣告:“其他事都无妨,只婚事一条,牵涉到今后全家的命,不能你想怎样就怎样。” “端王世子那边我去说。”好歹钟昭给谢时泽当了这么多年先生,在一切还没挑明前,他先一步提出让这两人分开,还是有些成功机会的。钟昭余光看到钟北涯欲言又止,抬手截断对方未出口的话:“此事没得商量,父亲不必劝了。” “哥,我不明白。”钟兰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上前几步拦住了他的去路,颇为执拗地问,“你刚中解元就去了端王府,为他们父子效力五年,钟家满门难道不是早就跟端王一家绑在一起了吗?” 朝堂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往后的事哪有人能说得准,江望渡两世加起来追随谢英的时间更长,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钟昭不欲跟家人解释这些:“即便已经绑在一起,也不需要你用自己的婚事加固两家的联盟,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可是我喜欢他!”钟兰见他要走,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抓着钟昭的袖口哀声重复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你是他的先生,教导他,也辅佐他,我如果嫁给他,这岂不是亲上加……” “谢时泽的亲人是宁王,可你看他是怎么对宁王的?”钟昭打断她的话,眼看着钟兰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渐渐僵硬,步步紧逼道,“况且退一万步讲,我辅佐谢时泽,是为了让他当皇帝的。” 上辈子眼睁睁看着家人惨死,这辈子难免纵容一些,饶是到了这个份上,钟昭还是不想跟她说太重的话,到最后带着倦容道:“就算他让你做皇后,后宫佳丽万千,三年一选秀,你能受得了?” 钟兰双目有些失神,显然从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姚冉本来还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钟兰能有自己喜欢的人也很好,闻言却一下子清醒过来,快步走上前扶着她道:“你哥说的没错,这压根不是什么好姻缘,不要就不要了吧。” 说着,她复又走到钟昭身前,语气既愧又悔,苦涩到极点:“本来是想少给你添一点麻烦,可到头来还是要让你去周旋,是爹娘什么都不懂,拖你的后腿了。” “但有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不是有意瞒你,更没有防着你的意思,只是怕你太操心。朝堂上的事我们一点都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么熬下去……” 姚冉看着钟昭写满疲惫的双眼,含着泪摇头:“昭儿,是爹娘对不起你,没让你生在官宦之家,给不了你任何助力,跟你同年考中的进士,谁不是一路被母家、名师提携?纵使犯了错也有很多人求情,暗中运作,没有几个人比你更加难,简直是举步维艰,我们比谁都清楚,你这几年受了多少苦。” 第186章 “您不要这么说,我从没那样想过,刚刚也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已。”钟昭后面的话非常轻,几乎连姚冉都听不清,“你们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和帮助。” 话落,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些年谢淮卧病在床,对他一天比一天看重;谢时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对他有敬有爱;他又颇受皇帝倚重,官位水涨船高,也觉得自己幸运已极,这一路不能更顺,却没想过在父母眼里,他走的每一步都这样不容易。 默了许久,钟昭拿出手帕给她拭泪,声音恢复了起初的冷静:“总之这件事情我去处理,阿兰从今天起不要露面,您在家陪着阿兰,医馆的事由父亲自己打理。” 钟北涯走过来揽住姚冉的肩,低声商量道:“我暂时也不去了,等解决完再说吧。” 钟昭思考一瞬,觉得这样也好,点了点头便准备往外走去。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钟兰忽然哑着嗓子道:“我能接受。” 钟昭呼吸一窒,刹那间明白了她口中的接受,是指接受未来面对谢时泽数不尽的妻妾,并从此过上仰人鼻息的生活。 血直往头上涌,他蓦地转过头,竭力压制的怒气终于难以抑制,再开口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火星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接受,我愿意过那种日子。”钟兰也开始流泪,“不试试怎么知道前面是什么,如果结果不好的话,那我也认了。哥,你一向包容我,再成全我一次吧。” “跟他在一起完全就是在赌,你趁早收了这份心。”钟昭破天荒地没应下,语气也重了不止一星半点,指向门口,“现在立刻回你的房间,别等我让人请你。” 兄妹俩闹成这个样子,姚冉尤为难受,拍拍钟昭的手臂让他消气,又低声示意钟兰服个软。 然而这一回,钟兰却没妥协,她无视母亲一个劲儿拽自己的手,声音也跟着拔高:“那你呢,你跟武靖侯在一起不是在赌吗?” 此言一出,正厅内登时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钟昭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出现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耳鸣,什么人声都听不见。 这一刻,就像是他最开始被江望渡引诱着,在那个屋顶跟对方交换一个吻时,心里最恐惧的幻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他最珍视、也最亏欠的家人,字字珠玑地质问—— “最开始你怎么说的?江望渡妄图抢夺母亲救命的药草,即使最后失败了,没有成功,跟我们也是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永永远远都和解不了!可是刚刚巷子里有两个人,另一个应该就是他吧,哥你看啊,你不是也爱得很吗?你不是顶着党派不同也要继续吗?为什么你可以赌,我就不可以?” 第146章 安抚 要抱一下吗? 正厅之中鸦雀无声, 钟昭闭了一下眼睛,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而也就是这一步迈出去之后,钟兰原本写满不甘的眼睛忽然一缩, 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 似乎连自己都被自己这话惊着了。 钟北涯怒目圆瞪, 一把将桌上一盏滚烫的茶水摔在了地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吼完这句话,快步走上前去扬起手臂,那模样就像是已经气到极点,准备挥过去一耳光。 可是还没等他这一巴掌打出去,钟兰便惊惧交加地跪在地上, 抓住钟昭衣袍的一角, 大颗大颗滚出的眼泪劈里啪啦地往地上砸:“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刚刚怎么了,你别生气, 也别难过,从今日起我就待在家里, 我听你的话,一步也不跨出家门,你不要……” 钟昭低声道:“我不难过。” 钟兰抬起头, 露出一张被泪水淹没的脸, 眼睛里盈满自责, 钟昭心如刀绞, 沉默半晌却只是道:“我会给世子爷出个考题,如果他能通过, 你也能接受,我不会再对你们的事情多说半个字。” 这本是最合钟兰心意的语句,如果钟昭一开始这么说, 她必定喜悦万分,可现在她拼命摇头,宛如前方是有洪水猛兽,哽咽道:“我不应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哥我错了,我不嫁,我不嫁了。” “你先起来。”钟昭垂下眼帘,很清楚钟兰之所以说出这话,不是因为她意识到了这条路有多难走,而是因为在她看来,自己会因为她的固执己见伤透心。 在得不到所爱和伤害兄长之间,钟兰最终选择了前者,屋内的钟北涯和姚冉松了一口气,总算觉得揪起来的心落回了实处。 不过这不是钟昭想要的结果。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男女都一样,刚刚确实是我太急了。放心,我不会抓着这件事不放,更因为这个对阿兰失望。”钟兰的性格他还算了解,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对一个寻常时候连面都见不到的人倾心,最初的惊骇过去以后,他心里油然而生的就是对谢时泽的怒火。 “接下来的几天,你去不去见他都可以。”钟昭再三保证后把钟兰扶起来,“只有一点,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告诉他。” 钟兰哭得头疼,恍惚之中对上钟昭泛着血丝的双眼:“好。” —— 从正厅出来,钟昭没回自己的卧房,告诉下人不必近身伺候,孤身来到钟家一处安静的屋中。 屋檐下的匾额古朴厚重,上面的字是他亲自提的——祠堂。 以前因为家贫,他们腾不出一间专门的房间摆这些东西,只有主屋角落的桌上放着钟昭祖父祖母的牌位,时不时过去上几炷香。 自从搬到这里,地方宽敞了,人也注重这些了,钟昭就顺着父亲的意思,辟了这么一个地方,把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放了上去。 钟昭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净手上了三柱香,然后一言不发地跪在蒲团上。 香案上的香烧到末尾时,有人推门走进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早就告诉过你让你回去,听到了多少?”眼下父母正在跟钟兰谈心,钟家的仆从不可能违背他的意思,随随便便来到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江望渡。钟昭将妹妹刚刚的话回忆了一遍,叹口气道:“她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也不知道你就在屋顶上,只是被逼到极致口不择言,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你们聊到我了吗?”江望渡在他身边蹲下,衣服摩擦的声音轻得近乎听不见,语气有些诧异,“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钟昭一听他的口风,就知道这人在故意哄自己开心,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没戳破这个善意的谎言,只是道:“没有最好。” 方才经历了一番那样伤筋动骨的争吵,说不累是不可能的,钟昭给江望渡拽了一个空着的垫子,示意对方坐下,自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半分,仍然直勾勾地顶着最上头的牌位,眼底一片黑沉,看不出里面正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祠堂不同于别的地方,任性胡来实在不妥,江望渡衡量了一下自己跟钟昭的关系,觉得站着蹲着都还说得过去,堂而皇之地坐下来就太过分了,因此姿势一点都没动,片刻后道:“你刚刚说要给端王世子出个考题,是什么?” “他想娶我妹妹,当然没那么容易。”钟昭想着年纪不大,心思却不浅的端王世子,手下用力将江望渡按坐在垫子上,冷笑道,“你这次大胜齐国,除了几个俘虏,不是还带回一个和亲公主吗?” “你想让曾柔公主嫁给他?”钟昭压着江望渡坐下后,左手并没有离开他的肩头,他挣扎了一下,感受到非常明显的阻力,也就顺着对方的意待在原地不动了,“可是在此役中,齐国是战败国,而且是货真价实的一败涂地,割让土地无数。曾柔说是和亲公主,实际地位跟战俘差不多,就算嫁与皇子或皇孙,恐怕也只能做侧妃。” 如此一来,只要谢时泽愿意,钟兰也愿意,他们两个还是可以结拜为夫妻,并不受太大影响。 江望渡神情有些不解,钟昭缓缓道:“武靖侯有所不知,端王世子的婚事老早就定好了,是端王妃的意思。但若和亲这桩事落不到世子头上,加之他下了决心,端王也在旁边劝,端王妃就算起初不情愿,最后也会点头让阿兰入府。” 其实如果两国实力相当,娶个外邦公主也不算什么,但现在齐国还能存活于世,完全是因为大梁皇帝抬了抬手,接受这样一位公主,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情。 江望渡明白了:“尽管你风头正劲,但钟家到底不是世家大族,底蕴不深,若谢时泽真要纳曾柔,就必须得到更力的支持。” 对于端王妃来说,在儿子一路顺遂的时候,娶个当朝新贵、御前红人的妹妹,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若谢时泽的脚步先被一个异国公主绊住,想解除这个困境,最好的做法就是放弃这门亲事,转而迎娶一个母族更加强势的正妻。 第187章 钟昭点了点头,嘲讽一笑:“跟从小就能让女儿和王府世子一起长大的人比,我挣下的家底不算什么。除非谢时泽有能耐让他娘打消这个念头,最好将和亲的事也一并推出去,我自会高看他一眼。” “话虽如此,但你这样……”不管运作到最后,端王妃能不能通过联姻,将世子的颓势扭转过来,他遭人非议,威望受损都是肯定的。江望渡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道:“若你想改投晋王门下,我随时可以帮你引荐。” “谢时泽品行不端,谢衍难道是什么好人?孔家金矿案,他们跟你我不一样,明明很早就知晓,可硬是拖到孔家与谢英捆绑得那般深,几乎到了难分彼此的程度,才肯借着金钗一事将此案挑明,只为了给他更大的打击。” “陛下溺爱谢英,却不一定连他的岳家一并维护,大不了再做主给他娶一个。切切实实的证据摆出来,如果由牧泽楷牵头弹劾,死在矿难里的那些人,不会隔了那么久才沉冤昭雪,宋欢何至于为了给父亲报仇,走到现在这一步。” 钟昭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厌恶,那是一个对朝廷有期待的臣子,无法匡扶自己真正认可的明主,只能在两个烂果里挑一个的厌恶,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谢衍跟她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明知她是我表妹,还一边说见面不跪,一边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上辈子钟昭投身于宁王府,身份只是死士,没有机会见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做不到跟这么多皇室中人有如此深的接触。 而今五六年官场沉浮,虽身居高位,人人艳羡他的机遇,但夜半细细想来,当真失望透顶。 江望渡前世便有过这番感触,那么决然地用玉石俱焚的方法,试图拉着谢停和谢英一道去死,固然是为了钟家冤案,也是为了终止这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朝钟昭张开双臂:“要抱一下吗?” 遇到的事再多,一件一件地解决就行了,发牢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钟昭深知这个道理,一贯很少流露出颓然之色,今日却是真的觉得累到极致,不止是连日以来休息得太少,身体感到有些吃不消,更多的是心累得无法言说。 他抿唇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江望渡等了会儿,秉承着山不就我我就山的原则,主动直起身把人搂进怀里,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 良久,察觉到钟昭的心跳逐渐平稳,江望渡声音坚定地道:“和亲的事交给我来办,我肯定能让这个公主嫁去端王府。” 前世曾柔也来了大梁和亲,但嫁的是衡王谢谆,谢谆常年在边关驻守,打心底里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她的态度跟江明对蓝蕴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差一些。 而依谢时泽的性子,不喜欢的人迎进门,顶多就是生疏冷漠,对曾柔来说估计还是好事。 钟昭敛眸嗯了一声,过了会儿忽然道:“就算我不提这茬,你跟晋王本来也是想着疏通关系,跟陛下进言,促成这桩婚事吧。” “这都被你猜到了?”江望渡闻言唇角轻勾,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了这一切,“实不相瞒,端王手下那么多人,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跟你对上,而今你主动说了这件事,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会在晋王那里替你记上一功的。” “此人知小节而无大义,有什么意义?”钟昭听此一言,顿时讥讽一笑,埋首在江望渡颈间,半开玩笑地道,“如果现在孑然一身,我倒是宁可像你前世一样,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这些人拉下马,拥立现在还是个孩子的谢时遇。” 江望渡到底喝了太多酒,尽管精神还算清醒,但身体远比平时燥热许多,钟昭温热的呼吸喷洒下来,就像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 闻言,他侧头躲了躲,耳根红成一片,定了定神才道:“不用孑然一身,也不用冒那么大风险,我们也有机会做到这一切。” 钟昭懒懒道:“此言何意?” “晋王去岁娶了正妃,再过几日孩子便要满月。”江望渡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我向你保证,谢时遇跟朝上现在这些皇子皇孙,甚至包括陛下其他兄弟家的儿子,真的完全不一样。而我在参加宫宴前,跟晋王和皇后提了个条件。” “是什么?” 江望渡回答:“趁着陛下身体还可以,收废太子的遗腹子谢时遇为义子,登记在自己名下。” 顿了顿,他看向陡然间直直从蒲团上坐起来的钟昭,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现在,钟大人要不要斟酌一下,和我合作呢?” 尽管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但在很多时候,江望渡的想法依然十分惊世骇俗,钟昭没直接回答:“武靖侯在战场之上才思敏捷,总是能另辟蹊径,在死路中找到一线生机,原来旁的时候也一样,真是令人佩服。” 江望渡不置可否,掌心向上朝对方伸去,歪了歪头道:“过誉,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所以钟大人愿意赏我这个脸吗?” 钟昭不语,过了很久很久,平生第一次在党争这件事上,在江望渡面前松了口,并且轻轻握住对方的指尖:“我考虑考虑。” 第147章 是非 恩怨是非早已算不清,何妨享受当…… 当夜, 江望渡留了钟昭的卧房,并且先他一步去洗完了澡。 钟昭披着湿发回去的时候,水苏正端着个空托盘, 从屋里退出来, 脸上莫名带着笑意。 钟昭一条腿跨入门坎, 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高兴?” “您去祠堂后,小姐在老爷夫人那里哭了很久,随后就回到自己房里,让人紧闭门窗,说是这几天都不出去了。”水苏显然很清楚, 三位主子把他们这些人打发出去时, 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钟昭的脸色道,“小的料想您这会儿心情一定不好, 江大人在这里的话……” “不对,现在应该叫武靖侯。”话说到一半, 他又自己改换了一下称呼,见钟昭没有叫停的意思,这才继续说道, “侯爷在这里的话, 您大概也能开心一点。” 闻言, 钟昭神情一怔, 最后却没有说什么,随手把擦发的巾帕放到托盘上, 进屋关上了门。 此时此刻,江望渡已经出现在了榻上,却没有躺下去, 而是沉默着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钟昭过去一看,他手里安安静静地放着一枚被改针多次的剑穗。 “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钟昭见到这玩意,眉心下意识地跳了一下,但还是自然地将东西从对方手里取出,放到一旁的桌上,并把上面水苏拿进来的栗子饼端来,“席间光顾着跟人拼酒,现在已经饿了吧,吃一点垫一垫。” “就放在枕下,挪动的时候就露出来了。”自两人闹翻以后,这还是江望渡第一次在钟家留宿,他没有一丝反抗地任由钟昭将剑穗拎走,抬起脸正想再问几句,嘴里就被塞了一块香气四溢的糕点。 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尝过,但刚入嘴江望渡就意识到,这东西是姚冉亲手做的,遂也没有多说,手指捏住栗子饼的边缘缓慢进食。 现在天色已晚,屋内只点了几根蜡烛,钟昭睨他片刻,也捏了一块坐下,低头咬了两口。 从落座的衣服摩擦声止息后,屋子里便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相当长一段时间传入彼此耳中的,只有双方发出来的轻微咀嚼声。 直到一小盘栗子糕消失殆尽,江望渡直起腰,把落到身上的头发捋到后面,朝钟昭看了过去。 钟昭把空盘拿远,回过头刚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两个人相视半晌,忽然各自侧过头笑了几声。 “没看出来啊,原来你把它放得离自己这么近?” 先前钟兰说出那番话时,江望渡饶是身在房梁之上,没有直面这份质问,都像是被人当头棒喝,明明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流一身汗的六七月份,却只觉从头凉到脚,在走进祠堂前,就做好了遗忘方才巷子里调情的行径,只跟钟昭谈公事,聊这件事该怎么办的准备。 但江望渡没料到,钟昭比他想象中要坚韧,事已至此再听到这话,不但没有被过往的阴影操控,还可以在料理好自己心情的同时,向他解释钟兰只是一时情急。 对于钟昭来说,想做到这一步何其艰难。 江望渡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眼看着钟昭耳廓变红,明明该趁热打铁再说几句类似的,话到嘴边了,却莫名感到一阵鼻酸。 良久,他缓缓拉过钟昭的手,低声道:“阿昭,对不起。” 第188章 “曾柔公主的事我不能出面,还要有劳你来想办法,我感谢你尚且来不及,为什么突然这样说?”钟昭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半开玩笑地道,“今天我听了太多声对不起,可别再来一句了。” “方才在祠堂里,你说让我别生阿兰的气,其实不用你告诉我,我也知道她不过是急着替端王世子分辨,讲话才失了分寸,没有其他意思。”江望渡道,“我那时候脑子里完全没有我自己,脑中都是你听了这番话,会有多心痛?” 说着,他牵起钟昭的手按在对方心口位置,又将自己的手盖上去,隔着两只手和衣服,依然能感受到里面的心脏在有力跳动。 江望渡没有流泪,可他看上去却比任何时候都难过:“我刻意用父母亲人的事刺激你,将你的情意当筹码的时候,你疼吗?” 钟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过了很久,他才动了动手指,将江望渡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你是为了保住谢时遇,现在看来,你保他的确是正确的选择。” 顿了顿,钟昭摇头道:“前世的事不怪你,何况当时我说话同样很难听,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受,所以不必再提,都过去了。” “真过去了吗?”江望渡自嘲一笑,“其实今天之前,我虽也为了照月崖的事感到抱歉,但我其实不太清楚……你在恨什么。” “明明当我将纵火真相说给你听后,你就已经说了此事不怪我,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原谅我,甚至在得知这件事后,反而将我送你的衣服、剑穗全还给我,还要将那张桌子收走,说我没有将你当人看,我一直以来都是想不通的。” 江望渡抬眼看向钟昭,苦笑一声道:“直到今天,直到我听到阿兰问你,为什么你我能在一起,她和端王世子不行,我一下子非常难以接受,忍不住想,你是她哥哥,她怎么能这样伤你的心?” 钟昭听到这里张了张嘴,江望渡凑过来在对方唇边吻了一下,用最为柔和的方式堵住了他的话,而后道:“然后我很快反应过来,我跟她有什么两样,不也是为了达成目的,选择了伤害你吗?” “我明明喜欢上了你,是想保护你,想让你好好活着的。”江望渡退开一点,表情不可思议中又有些难堪,似乎没法接受这个结果,“我怎么会这么坏?” “……”钟昭微叹口气,“轻舟,你钻牛角尖了。” 此话一落,他单手调侃江望渡半敞的领口,露出了他们上次在正厅亲密之时,自己握着一块碎瓷片,给对方刻出的血痕。 两年过去,那点伤口早已痊愈,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白疤。 停顿片刻,他又视线上移,将江望渡额前的碎发尽可能往后捋,对方额角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也徐徐展露在了眼前。 那是他攥着江望渡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地上砸的结果。 “我拼命想将谢英用砚台砸出来的伤消失,结果确实消失了,是被我亲手弄出来的伤口取代的。”钟昭指腹擦过那处伤疤,因为动作过于轻,引得江望渡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于是收回手,平和地说道:“我也不好,我也很坏。” “这不一样!那天是我先设计你的,而且……”江望渡急急地去掀他衣服,想给钟昭指他小腹间的伤口,可是脱到一半又被对方牢牢地捉住了手,动弹不得。 钟昭捏着他的手腕,带着江望渡一点点往自己衣服里面摸,在江望渡的神情微微有些怔愣,头还轻轻摇着,想继续跟自己分辩下去,身体却诚实地发生了改变时,欺身而上将他按在了床榻上。 “没什么不一样的。”钟昭低头去吻他蹙在一起的眉毛,言语间也带着一股淡淡的涩意,但是并未沉溺于此,认真道,“我前世根本没死在你手下,我钟家另三口人的死也跟你没关系,你却实实在在是我杀的,难道这很公平?” 从前世到今生,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对错,早就已经是算不清、辩不明,就如同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命运,拉扯不断、切割不开,所以只需要臣服于爱欲,享受当下的时光就好,其他的何需再提。 “有、有什么不公平?你到底是我派人推下崖的,怎么也是我对不住你。”江望渡语句破碎,被触碰得浑身起火,屈起双膝夹住他的腰,压着哭喘打趣道,“无论你是如何想的,我怕是以后得还你一条命,这颗心才能真的放下。” “好啊,还我条命是吧。”尽管已经很久没做到最后一步,但耐不住这两具身体太一拍即合,钟昭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索性也不劝了,抓着江望渡的脚踝往自己这边拽,低笑着道,“也别以后了,就今天吧。” —— 第二日清晨,钟昭用被子把睡在里侧的江望渡盖得严严实实,将水苏叫进门来,吩咐他差人替自己告假,就说自己突发急病,已然起不来身,需要告假几天。 这些年他为官十分勤勉,天上下冰雹都不影响上衙,日日都比别人晚回家,冷不丁破这么一回例,想来皇帝也不会怪罪。 水苏点头应下,走到门口后又绕回来,小声问道:“厨房已经做好了早饭,您还过去吃吗?” “不去。”钟昭回答着,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江望渡迷茫地看过来,半睁不睁的眼睛,又转过去添了一句,“拿两份来。” “遵命。”水苏点头,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微笑着退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响起,江望渡打了个哈欠攀上他的背,蹭了两下,“你是清闲了,可以在家歇着,留下我跟晋王去打一场硬仗。” 钟昭嗯了一声,偏头亲了亲对方被头发盖住一小半的脸:“辛苦武靖侯爷,这几天还请躲着点外人,夜半光临寒舍,下官一定好好帮你纾解打仗的疲惫。” “那敢情好。”江望渡被他弄得有些痒,笑着躲了躲,“等着瞧吧,端王世子十七岁后院还空无一人,这次我让他一起娶俩。” 第148章 荤话 你要是想说荤话,待会儿有很多花…… 钟昭称病的第三日, 水苏从外面听到了皇帝有意将曾柔指给谢时泽的风声,端王府遣了好几拨人来请他,但都被拦了回去。 到第五天时, 见他仍没有康复的迹象, 宫里先后派出了两名内监, 其中一位是皇帝跟前的段正德,还有一位是淑妃的心腹。 总是这么闭门谢客,时间长了难免让人生疑,于是这两位都在仆从的引领下见到了他本人。 得益于钟昭最近瘦了不少,而且经江望渡之手, 用胭脂等物一顿描画, 看起来确实憔悴了很多,这才得以将实情瞒了过去。 淑妃的心腹临走前,还一脸担忧地道:“大人的病来势汹汹, 娘娘和王爷担心不已,不如从宫里请一位太医, 来给您诊脉吧。” 近来谢淮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常年侍奉端王府的那几位太医都快住在他那里了,寸步不敢离身, 否则钟昭估摸着, 对方根本不用问这一句话, 今天直接就带来了。 他靠在榻上咳嗽两声:“下官的病不碍事, 等好一些了立刻去探望端王殿下,届时自会跟殿下请罪, 还望殿下和娘娘勿怪。” 话说到这份上,那内监自是连连摆手,在苏流右的护送下走了。 卧房重新归于安静, 钟昭挑了一下眉看向内室,江望渡正从里面缓缓走出,神情在阴影里看不清,手里拿着一块打湿的手帕。 “也幸亏端王病重。” 钟昭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淡声道,“否则他们非要找太医给我诊脉,还真不容易收场。” “伯父伯母就是大夫,你的病也没严重到不遍寻名医就活不成的地步,要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太医过来,岂不是打他们的脸?”江望渡坐上去捏住他的下巴,小心地为对方擦去脸上涂抹的脂粉,“连陛下都没直接吩咐太医跟段正德一起过来,端王何至于此?” “他现在哪顾得上这个?”钟昭嗤笑一声,对一脸凝重走进门的水苏道,“如果不出我所料,端王府应该不只有苏流右来了吧。” 水苏点点头,俯身行礼:“除了他和那名内监大人以外,还有两个女使,嘴上说他们只是跟着内监过来的,绝对不会乱走动,实际一进院子就旁敲侧击地问小姐住哪,还想让咱们的仆役给她们指路……不过被乔梵哥拦住了。” 钟昭脸上的东西不难擦,江望渡将功成身退的手帕放到一边:“曾柔公主进端王府,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且陛下的意思是尽早完婚,那黎家的小姐就必须更早一些过门,现在急着找阿兰,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第189章 说着,他也看向水苏问:“你们小姐没跟她们见面吧?” 那位跟谢时泽青梅竹马的姑娘姓黎,是端王妃母家的人,也是她属意的世子妃人选,谢时泽无法孤身跟母亲抗衡,只能试着找钟兰,想拉她跟自己一起想办法。 “没有。”水苏闻言摇头,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小姐应该认识那两个女使,让自己房里的丫鬟出来跟她们说了一句话,最后她们出府的时候,是白着张脸走的。” “你先出去吧。”方才江望渡问出那句话时,钟昭神情平静,眼神看向别处,像是一点也不关心钟兰会不会履行她自己说过的话,绝对不私下与谢时泽的人相见一样,但实际上当水苏回答江望渡时,他还是留神听了一耳朵,待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轻轻地摆了摆手,“我跟武靖侯有话要说。” 水苏颔首,转身出去。 眼看着卧房的门被重新关上,江望渡将头转过来,伸出手指去戳他刻意扳平的嘴角,直接戳破了他表面上的平静:“明明就很高兴,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哪有?”钟昭往后仰头躲避对方的手,奈何江望渡此刻就坐在他腿上,他一往后倒,江望渡也跟着重心不稳。无奈下,钟昭只得扶了一把这人的腰,“娶曾柔是陛下的意思,娶黎小姐是端王妃的意思,世子一个都得罪不得,就希望阿兰帮他,却没想过阿兰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能掺和这事。” 话到此处,钟昭轻哼一声:“算她聪明,虽然糊涂了一时,觉得端王府是好去处,但不至于到了现在还主动往火坑里跳;若是她还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 江望渡目不转睛地盯着钟昭,总觉得自钟昭同意考虑一下谢时遇这条路,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都好了很多,表情也较之前更为丰富,当真有了些二十岁出头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生动得不像话。 “你怎么这样看我?”钟昭的话落地半天,没得到应答,略有些诧异地看过去,才发现对方的视线极其专注,像是要把他看到最深处,不由问了一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脂粉没蹭干净?” “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你卸下担子之后是这样的。”江望渡叹了一声,心中感慨万千,继而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笑着打趣道,“不过别装了,就算阿兰还是没想通,你也做不到你说的那样,看着她一条路走到黑,就像……” 钟昭等了一会儿,见他没继续往下说,便问:“就像什么?” “就像你我还没聊开的时候,你也一样提醒我,谢衍并非良主。”江望渡抬起脸轻啄对方的嘴唇,眼里的情感重浓得化不开,忍不住往上窜了一下,边亲边呢喃道,“就算这几天你都是哄我的,目的只是想要我的命,我也认了。” “若没记错,我那时候只是不想让你口头上占到便宜。”最近这些日子,江望渡夜夜都到这里来,身体心理都显出几分依恋,钟昭在不该正经时忽然正经,实话实说,“而且如果我是哄你的,大可不必把谢时泽的婚事搭进去。” 归根结底,娶个异族女子对皇子皇孙来说都不是好事,钟昭就算要将计就计,算计江望渡和他身后的谢衍,也不会走这一步棋。 江望渡本就是一时看他脸上的笑看上了头,嘴里溜出几句甜词,听到这话咬咬牙,把手伸进钟昭衣服里:“这么认真干嘛?” “只是觉得嘴上还是有点把门的比较好。”他们两人今生的缘分,起始之时怎么都绕不过欺骗二字,钟昭跟他持不同观点,话却说得一点也不重,同时还拽掉了江望渡的腰带,低头去吻对方抚上自己面庞的手,“你要是想说荤话,待会儿有很多种花样,我也可以陪你一起,不用拿这个开玩笑。” —— 钟昭告病休沐,有大把时间在家里待着,江望渡最近却忙得很,大早上胡闹了半晌,拢起衣服将底下的印子遮住,从不容易被人发觉的后门出了钟家大门。 孙复从角落里走出来,看着他手腕上一道淡淡的红痕,似是习以为常,又像是不忍直视地偏过头,边随着他往前走边道:“国公爷让您今天务必回去一趟。” “走前伯母悄悄跟我说,晚上她要亲手炖鱼汤。”皇帝赐的院子还需要修缮,江望渡已经提前请好钟兰做监工,只等和亲的事一了结就立即开工,最近名义上一直住在自己出征前那套宅子里。江望渡闻言思考片刻,觉得不是非常想回,便随口问道:“不回会怎样?” “明日是国公爷的生辰,您不回去不合适。”孙复说完以后,又像是怕对方仍然拒绝一样,紧跟着补充道,“是整寿,您看……” 听到这话,江望渡慢慢停住脚步,看上去稍微有些出神。 孙复上前一步,趁热打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您和国公爷不睦,但这样的大日子,您若是连面都不露的话,未免落人话柄。” 皇帝虽然打心底盼着江明永远别修复关系,可如果他做到这种差不多能称之为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少不得也要感到惊讶。 “我没说不回,就是……有点忘了。”江望渡摇了摇头,他刚刚只是在想,前世哪怕他被心里的愧疚和对朝廷的不满逼到近乎疯魔,丧心病狂地做出了杀掉谢停和谢英、拖着全家一起去死的决定,也从没忘记过江明的生辰,怎么这辈子目睹蓝蕴重获自由,心思不再那般极端,反而一点印象也没了。 “我就知道您不记得。”孙复毫不意外,语气有几分无奈,但更多的还是为他高兴,“这些天钟大人的父亲没少给我塞创伤膏,神神秘秘地保证肯定比他儿子做得好,让我时常监督您上药;钟大人的母亲做饭也是真的好吃,为人还和善,也没忘记给我带一份。” 话到此处,他陡然想到江望渡是怎样磕磕碰碰长大的,心里有些难受:“说句不该说的话,他们实在是比国公爷和……对您还好些,您愿意常在这边住,属下完全能够理解,若非日子特殊不回不好,属下也不想跟你说这个。” “没事。”江望渡想着方才从钟昭脸上看到的轻松神情,忽然觉得在这一刻,自己胸中一股无形的浊气也悄然消散了。他笑着摇摇头:“现在娘已经走了,我爹还能对我做什么?见招拆招就好。” “您想得开就行。”孙复见他确实不在乎,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即挠了挠头,面露惋惜,“钟大人母亲做的鱼汤一定很好喝,可惜咱们没有这个好口福。” 江望渡一贯是骑马上朝的,闻言踩着脚蹬坐上去,撇撇嘴道,“这有什么好可惜的?来日方长,只要我能喝到,必不会忘了你。” —— 当夜,江望渡依照事先允诺的时间回到镇国公府,一进门就有小厮来告诉他,说江明和江望川正在书房等他,要他即刻前往。 他下意识皱眉,扫了一眼分散在庭院各个角落里的府兵,点了点头示意孙复和自己一起走。 谁料他才刚挥了挥手,那来给他报信的人就微微一笑:“国公爷也事先有吩咐,要您一个人前往,他和大公子也是这样的,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如果您把孙副将带过去,实在不太合适。” 孙复早被江望渡烧了卖身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良民百姓,在军中也确实是这个职衔,但江家人一般不这样称呼他,特别是在攻打齐国的时候,他还因为犯错被江望渡从边关赶了回来,此时再听到这个称呼,脸色没好看到哪去。 他眯着眼往前走了几步,显然一副想分说分说的模样,江望渡拦了孙复一下,语气漠然:“如果我一定要带着他过去呢?” 那人一愣,旋即跪在地上:“二公子,您已有爵位在身,早不再是过去的北城指挥使,小的只负责传话,您何苦要为难我?” 北城指挥使,上次江望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谢英正得势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展露头角,在京城的名声很不好听,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曲青阳差不多的那种。 “我去你的!”在江望渡还在谢英面前蛰伏的时候,孙复就已经对那样的生活感到万分难以忍受,没有想到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捱到今天,还是要听别人重提那段往事,当即大声骂道,“你也知道我们公子已是陛下亲封的武靖侯,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说话?” “孙副将何必动怒。”对话到此处,江望渡总算认了出来,这跪在地上的小厮是从小在江望川身边侍奉的人。他侧头看着对方扬起头颅看向自己,继续振振有词,“虽然前几年陛下就下旨收回了您在兵马司的官职,但您到底统领北城多年,小的难道记错了不……”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身体突然整个飞起来,重重地摔在不远处的石墩子上,口吐鲜血,愣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往起爬。 第190章 江望渡收回腿,看着他不受控制地浑身战栗、一直往后躲的样子,也笑了笑:“记性不错,我的确做过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但是想必这位小哥应该也记得,那阵子我的脾气可没有现在这么好。” 当初谢英刚当上太子,他也尚且没看透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切切实实有过一阵得势张狂的时候,称一句纨绔子弟并不夸张。 江望渡蹲下去拍拍他的脸:“这才是为难,听懂了吗?” 话罢,他径自起身,带着孙复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那人心有不甘,踉跄着站起来,想拦住他的去路。 孙复见对方口鼻流血,惨得不能更惨,心情颇好地走上前去,准备再给这人一脚,谁知江望渡却再次拦住了他,像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出马,语气很轻:“刚刚是看在父亲马上要过七十大寿的面子上,再敢来一次,我会杀了你。” 那人听到这话浑身一颤,在原地僵立片刻,到底还是让开了。 江望渡对孙复道:“走吧。” 第149章 嫁娶 钟昭嫁不了我没事,我可以嫁给他…… 江望渡回江家时已到戌时, 天基本黑透,但祠堂却灯火通明。 此刻周围没有外人,江明自然不需要装瘸, 闭着眼睛给台上供奉着的先人上香, 斜后方不远处跪着同样一脸肃穆的江望川。 听见后面传来两人的脚步声, 江明头都没有回,平平淡淡道:“今日叫你过来是父子叙话,连你娘我都先让她去歇着了,怎么唯独你非要带一个下人过来?” “父亲这话说得有意思,您跟大哥派去拦我的人, 指名道姓地叫我身边的人为孙副将, 怎么现在又成下人了?”江望渡在江明身后一空着的垫子处跪下,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难道父亲平日在战场上, 也视陈叔叔为下人吗?” 江明同他一样有两个副将,一个前几年战死, 尸体送回京城安葬;另一个姓陈,已经回家安度晚年。听到这颇为嘲讽的话,江明还没说什么, 江望川就先直起了腰。 他回头瞧了一眼, 只在门外看见了自觉没往里进的孙复, 却没看到自己的小厮, 不由得将头转向江望渡,开口问:“王潭呢?” “兄长放心。”王潭就是刚刚挨了他一脚的小厮, 江望渡闻言笑笑,回答道,“死不了。” “这是镇国公府, 父亲在此。”江望川显然记得在西南的时候,自己在这个弟弟手里受过的气,当即站起身来,怒声质问道,“你当这是你自己家里,你……” 江明忽然道:“住口。” 江望川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有失,竟直接把江望渡从家的范畴划了出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抿着唇退到了一边。 “给你祖父母上柱香。”江明把身位让出来,对江望渡道,“上完后我们来聊聊你的婚姻大事。” “父亲!”此言一出,不等江望渡应答,江望川便有些急切地出声提醒道,“还有外人在,接下来的话怕是不方便让他听。” 孙复一开始过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还很气定神闲,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待到底,看看江明和江望川想说些什么。但时间一长,他站在门口四下打量,发现江明确实将这附近的差役和府兵都调到了别处,除了自己只有祠堂里的江家父子三人,便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江望渡没有下令,他还是硬撑着没走,即使听到这话也只是吞了吞口水,守在原地没动。 事情到了这份田地,江明终于缓慢地转头看向江望渡:“你已是武靖侯,陛下御赐了一座府邸下来,难道我会将你强扣下来?” 江望渡给祖父母上完香,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江望川一眼。 江望川哪知道在江望渡经历过的上辈子,自己真的曾经派人将他按下,见此一幕登时嗤道:“二弟如今执掌西北军,在京城登记在册的府兵有好几百,你看我,是觉得我对你有什么办法吗?” “父亲想与我谈什么婚姻大事,还是早些说了吧。”江望渡收回视线,挥手让孙复退下,随即垂下眼道,“尽管孩儿也不知道,您为何对不举之人谈这个。” “差不多得了,先前在宫宴上的时候,你便没少借着这个由头装疯卖傻,在陛下面前口无遮拦,在我这里也要如此?”江明皱眉,“我也不怕告诉你一句实话,近日我常派人去你在外面的宅子处走动,你夜里一次都没回去过。” 听人提到那场皇帝半开玩笑要将钟昭许配给他的赐婚,江望渡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从前他跟钟昭虽然也有一些传言,但是江明从未信过,更没有理会过。 直到上次宫宴上,他在他们看似剑拔弩张的言谈中窥出不对,又不见江望渡孤枕,这才在生辰前夕,命他立刻回来一趟。 江望渡问道:“那又如何?” “阴阳调和,男女婚嫁,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跟一个男人厮混,居然有脸问我那又如何?”江明的脸黑如锅底,“你大嫂的母家有一姑娘刚及笄,我已经与她家商议得大差不差了,这些日子你是老老实实待在镇国公府也好,还是回你自己住的地方也罢,横竖钟昭那里,你永远别想去了。” “原来父亲非要让我回来,是想给我说亲的。”江望渡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径直从地上站起来道,“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江望川闭嘴了半天,听到这里,抱臂站在一边凉飕飕道:“父亲已经发了话,你敢不娶?” 江望渡面无表情:“不娶。” “婚姻一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此,你自然也应该如此,你胆敢忤逆长辈,纵然是新贵宠臣也是说不过去的。”江望川冷笑道,“还是说在二弟心里,只有你那个情郎,没有父母?” “……”自永元三十二年起,江望渡就搬出了镇国公府,凡事自然不肯听他们的摆布,江望川说出那话后,便做好了会被怒到极点的江望渡一句话顶回来的准备,谁知道这一次,江望渡还真没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他才道:“我娘已被休弃下堂,不知兄长说的是何人?” 江望川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一脸怒色:“江望渡,你——” “等等,我想起来了。”江望渡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直勾勾地盯着江望川的眼睛,活生生逼得对方猛然后退了一步,“是那个明明出身书香门第,整日吃斋念佛,却无半点慈悲心肠,动辄打骂下人,稍有不顺就将人拖出去打死的镇国公府主母,合该下地狱的贼妇。” “放肆!你眼里还有王法?”从记事起到现在,这是江望渡首次直白地表达自己对嫡母、乃至对这个家的厌恶,江明大跨步往前走,“你知道你刚刚在说谁吗?” 江望渡不躲不避,讥讽道,“怎么,我有一个字说得不对?是她没数十年如一日地苛待我娘,还是没将我娘身边的婢女打死?” “如果这里真讲王法。”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脚下踩着的土地,“她早就已经死了。” 江明原本跟江望渡差不多高,前几年江望渡出征之前,他还能平视着自己这个年轻气盛的次子,叮嘱他一些治军方略。 即使江望渡的天赋高到出奇,他少时学了很久才像一点样子的排兵布阵,在江望渡那里就像上辈子早就实际操演过一样熟练,他还是能找到几分当父亲的感觉。 但是今天,江望渡站在这里,嘴上像是在骂他夫人,实则视线没有半分偏移地落在他的身上,江明突然感觉到,自己是真老了。 他缓缓对上江望渡的双眼,惊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个子随着年纪的增长缩了一些,再度看向对方的时候,已经需要抬头。 “如果你不想娶你大嫂娘家的小堂妹,倒也不是不行。”江明闭了闭眼,语气没来由地缓和不少,“你自己去外面找,只要是能传宗接代的姑娘,我没有话说。” “父亲!”江望川一惊,万万没想到在这场博弈中,江明这么快就举了白旗,当即提醒道,“可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 江望渡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带着记忆重生,这辈子打的第一场仗就没用江明帮忙,对这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还带着点类似于‘你的方法都是派不上用场的老一套,早就过时了’的轻蔑。 但在前一世,他在与玉松一战的时候尚还稚嫩,江明以六旬之龄带兵千里驰援,在他心神不稳时从旁指点,也是真心帮扶。 在江望渡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和钟昭重生已六年有余,那些父子和平共处的过往,久远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第191章 片刻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断了江望川的话:“你们商量的是我的婚事,若我不同意,你们说得再多也无用。”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不娶你大嫂家的姑娘,私下里也绝对不会去寻。”江望川磨了磨牙,豁然转头道,“钟昭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是端王一脉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待你,莫非你真指望他能像陛下打趣时说的那样嫁给你?” “钟昭嫁不了我没事,我可以嫁给他。”事已至此,江望渡也不要脸了,不耐地回怼完这一句,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迟疑着道,“你们觉得……是他蛊惑了我?” 江望川阴着一张脸:“不然还能是什么?钟昭每年都往戏班子砸近百两银子,就你远在边陲跟风沙作伴,什么不知道!这一次你给端王世子下套,正好赶上他重病在床,你眼巴巴地去照顾他,却没想过他痊愈后,听说你趁此时机坑害了他的主子,会怎么对付你。” 江望渡整个人都麻了。 过了好半天,他忽而感到这件事情荒谬至极,没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跟钟昭间是这样的。 亏他之前还担忧过,钟昭刚告病不久,他就给谢时泽下了这么大的绊子,就算绝大多数人不会想到,钟昭会突然选择改投他人,但也难免有一两个起疑的。 却没想到江明和江望川目睹着这些,还得知了他往钟昭那里跑,结合着他们在宫宴上的针锋相对,居然作出了这番解读。 钟昭为了躲避相亲,没事就让乔梵往戏班砸钱的行径,在江望渡看来敷衍到极致,可在别人那却不是这样,竟还有这等妙用。 他一时又激愤又无语,暗自想着等下次见面,一定要跟钟昭一道再多砸点钱,张了张嘴想回话,陡然间想起了另一件事。 “所以那日在朝上,你站出来说曾柔公主身份低微,就算要嫁也该嫁给一位早有正妻的皇子,不是简单地与我作对?”他问道,“而是以此当梯子,打量着一旦我不听你们的话,娶个指定的妻子回来,就搭上端王世子这条线?” “看你如今对钟昭这情深意重的模样,早晚都要被他吃到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江明面容疲惫地倚在边上不说话,江望川双手扶着他,讥笑一声道,“父亲心软,不愿意看到你我兄弟阋墙,所以想了这么一个法子,结果你不领情。” 如今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谢衍和谢时泽分庭抗礼,各有依仗,曾经观望着不肯择主的江望川蠢蠢欲动,也有了站队的念头。 江明给他指了一条路。 若江望渡肯娶大嫂的妹妹,镇国公府会全力支持谢衍;若他不肯,江望川就会倒向谢时泽。 江望渡难以理解:“你们就这么肯定我会被钟昭利用?” “你实在是太过重感情,就像你娘一样。”许久不语的江明开了口,神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当年蓝蕴刚死了未婚夫,被家人逼着伺候我,她一开始怎么都不情愿,但她娘在她面前一跪,她就流着泪过来了。” 说着,他拂开江望川的手往门口走,声音一路低了下去:“你们已经长大,前途怎样全靠自己拼,我在陛下那里已是无法带兵的残废,无论如何都管不了了。” —— 钟昭把控着卧病的时间,估摸着五六天已是极限,再多大内一定会派太医来看,便适时地递折子说自己病愈,照常来到了工部。 当天下衙时,乔梵套车来接,一边往马车底下放凳子一边道:“据属下打听到的消息,端王殿下昨夜情况危急,险些没……”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问道:“您要过去看看吗?” “去。”钟昭点头,他本来就打算今日先不回家,直接往端王府走一趟,踩着凳子坐上去,“水苏已经安排人将钟家的礼送去了,都是对心疾有帮助的补品,大约那些守在王府的太医也用得上。” “大人,您别怪属下说话直。”转而将宝押在谢时遇身上这件事,除了江望渡,钟昭没告诉任何人,乔梵现在还以为,他跟江望渡只是回到了从前那种虽各为其主,但可以同榻而眠的关系,表情担忧,“依端王殿下如今的状态,薨逝只是迟早的事,世子又……” 尽管钟昭和钟兰发生争执那天,所有仆从都从正厅退了出去,但这些天谢时泽身边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地上门,一进院就往钟兰那里溜,不少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他沉默许久,才叹道:“又有些拎不清。您难道就不急吗?” “急也没用。”钟昭扯了扯唇,心道谢时泽可不是拎不清,而是看他为端王府效力多年,料定自己只要搞定钟兰,他就算再不喜妹妹与皇室子弟结亲,最终也会点头,从而将关系拉得更近一些。 只不过谢时泽没想到的是,在自己还没成功将钟兰哄得非他不可的时候,江望渡大胜齐国班师回朝,即刻便送了他一份大礼。 眼下谢衍虽然还没明着上折,言明自己要将谢时遇收为义子,但私下已经跟皇帝通过了气。天下人不知道谢时遇本来就是谢衍的孩儿,只当他的生父是谢英,是因为巨大过错被废的前太子,谢衍要让他入自己一脉,定然要被诟病。 皇帝正愁这件事发生后,谢时泽的势力会压过谢衍,不利于朝局稳定,曾柔这桩婚事就迎了上来,于是他顺坡也就下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旁人强求也无法。 钟昭敛眸,神情带着几分嘲讽,半天才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无论是谁,走一步看一步吧。” 近日因为谢淮重病,除了钟昭称病,一连好几日都歇在家中外,端王一党的臣子无不忧虑他忽然撒手人寰,留下谢时泽自己难以支撑,往王府跑得非常勤,个个都对谢淮的身体担忧得真情实感。 而钟昭时隔几天再踏故地,一路被管家领着穿过长长的走廊,还没有看见谢淮,便在卧房的门口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江大人?”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见江望川回过头,才确认自己没认错,顿时不解道,“你怎么在这里?” ----------------------- 作者有话说: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江望川:%¥*# 他肯定不会真心对你![抱拳] 江望渡:叽里咕噜说啥呢[问号] 江明:沧桑.jpg[化了] 钟昭:等等,好像有人在编排我[白眼] 第150章 病逝 端王谢淮于府中病逝。…… 而今谢淮还在里面躺着, 江望川长话短说,用极快的语速表明了自己的来意,钟昭表情有些微妙, 开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想让我给你和世子牵个线?” 当年在西南, 他还曾在江望川病床前,毫不留情地骂过对方,彼时江望川气得脸红脖子粗,怎么现在倒像是完全不记得一样。 江望川显然也记得那时钟昭说过什么,脸上的笑容有片刻凝滞。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想明白了, 比起一个跟他并无实实在在的旧怨、只言语上有过矛盾的文臣, 还是年幼时被他属意推下山崖、而今手握重兵、并且即便有父亲牵线都不愿与他和解的庶弟更值得忌惮。 只要共谋同一件大事,前者想必还可以化敌为友,但是后者昨天通过祠堂里的对话, 想化干戈为玉帛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世子马上就要将曾柔公主纳进府中,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江望川简单地点了点头, 却没有就着这一点往下说,而是道,“依钟大人看, 有何破解之法?” “……”昨夜江望渡回了镇国公府以后, 不知是直接住下, 还是转而回了自己在外面的宅子, 总之并未来到钟家与他叙话。钟昭不清楚他们之间都说了什么,但也看得出江望川是下定了决心, 此后要将牌押在谢时泽身上,一时不答,只道, “江大人有何高见?” 江望川哪里知道,让曾柔公主嫁给谢时泽的主意,一开始还是钟昭自己跟江望渡提的,略有些烦躁地深吸一口气:“前段时间钟大人抱病,没亲眼见到朝上的乱象,陛下也不知道被我那弟……” 顿了顿,他又转移话题,面容变得端肃了不少:“虽然诏书还没有下发,但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已经拟好了为世子和黎家小姐赐婚的旨意,连带着的就是让世子纳曾柔公主为侧妃的圣旨。” 眼下江望渡明面上是在为谢衍做事,尽管还没有正式带钟昭去见晋王一脉的人,做一个引见,但不管皇后还是谢衍那边的消息,都可以直接传进钟昭的耳朵里。 第192章 江望川现下说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但为了不让对方起疑,还是适时地露出了微惊的表情:“武靖侯才回京几天,这么快?” “所以说如果想截断这件事,必须这两天就有决断。”江望川略带希冀地看过去,也没遮遮掩掩,“事已至此,我已无计可施;但钟大人以往曾多次为殿下和世子分忧,虽错过了劝说陛下的最好时机,但想必也是有些手段能用的?” “此事很难,我们已失先机,再想改变殊为不易,大人且容我好好想想。”如果不出意外,皇帝赐婚的旨意明天或后天就会下来,本月就能让谢时泽把这两个人娶回家中,还能有什么改变的余地。 钟昭漫不经心地回着,视线投向卧房中的谢淮,因为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对方缩小的身影。 没来由的,他突然皱了皱眉。 江望川本就在注视他,没错过他任何表情变化,见状立刻道:“钟大人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钟昭收回目光,心中却升起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破局之法,那自然还是有的,而且还相当容易,现成的借口就摆在这里。 不过应该,应该不会那么巧。 —— 与昨天差点没救过来相比,今日谢淮看上去精神尚可,最起码清醒的时间很长,将所有前来探望自己的大臣都叫进去说了些话。 不过越是如此,围在他身边的太医越是紧张得不敢大口呼吸,唯恐此乃回光返照之相。 钟昭沉默着坐在人群中看着谢淮一会儿咳嗽,一会儿闭眼歇息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因为心疾难愈,谢淮的性子愈发不定,钟昭父母都是大夫,深知重病之人有这种变化也是情理之中,从没有说过什么。 但是偶尔,他也会有一些怀念重生之初,自己刚刚中了解元,在端王府书房中见到的谢淮。 不说多光风霁月、可堪托付,但到底对他有知遇之恩,后面的很多年也全力提拔他。 若不是谢淮身体实在太差,眼看着没几天好活,谢时泽又把主意打到他妹妹身上,钟昭并不太想在谢淮生前,就跟江望渡联手。 他近日告病的真正目的,瞒得过江望川这种对个中内情、和他性格知之不深的官员,十有八/九也能瞒过皇帝,但是瞒不过谢淮。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炷香,筋疲力尽的谢淮轻轻摇头,示意连带着自己外祖父在内的人都退下去,唯独让人叫住了钟昭。 钟昭也没多言,安安静静地候在一边,等屋子里的人走干净了,只剩谢淮谢时泽父子二人和自己,干脆地撩袍下跪行了个礼。 他埋首的时间有点长,谢淮笑了笑,给他指了个座位道:“本王记得第一次与灼与相见时,停儿背着我自己先去看了你一眼,你们当时还闹得很不愉快;但是后来他派人去寻无忧草无果,还劳动你这个朝廷命官亲自走了一趟。” 说着,谢淮看向钟昭右臂:“若非如此,你一介文官,又怎么会有机会受这么重的伤?” “下官蒙两位殿下信重,粉身难报。”钟昭摇头道,“只是一点点小伤而已,不算什么。” “既然粉身难报,又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谢淮在榻上挣扎了两下,谢时泽往他身后塞了个垫子,将人扶起来坐着。他见钟昭不语,感慨道:“与皇室中人结亲,无论是娶公主还是嫁妹妹,放在别人那里都是求也求不来的恩典,怎么这馅饼两次落在了你的头上,你都不愿意抓住呢?” 谢淮此言一出,就是想要与他开诚布公谈一谈的意思了。 钟昭道:“下官出身寒微,从未动过攀龙附凤之心,家中小妹无拘无束惯了,也不是——” “一派胡言。”谢淮打断,“母妃和本王想将兆蓝许配给你时,你觉得大局未定,和我们捆绑得太早不是什么好事;现在……” 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谢时泽,忽而道:“现在我就快死了,时泽做不了你眼中的明君,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你或许早不会来我面前了,对吧?” 钟昭闭了闭眼睛,其实他刚刚想说的话并不完全是假的,这辈子能看见父母亲人好端端活在这世上,他已经心满意足,决计不想要用联姻给自己的前途铺路。 只不过这样的言语,谢淮这种出身皇家,妻子是皇帝和淑妃选的,儿子是一板一眼教养着长大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的。 “殿下身子要紧。”最后,他只是垂头恭恭敬敬道,“且世子年龄尚小,日夜苦读,进益显著,将来定大有可为,您何出此言?” “你避开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我。”谢淮似乎疲惫至极,摆摆手道,“无妨,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先回去歇息吧。” 钟昭闻言愣了一下。 从管家单独留下他那时候起,他就在心里提了一口气,明白等一下谢淮那关一定不好过,少不得要打起精神进行一番对峙。 但没想到的是,谢淮的质问并没持续多久,好像只是走了个过场,就这样轻松地放过了他。 “那下官告退。”钟昭心头有一刹那的犹豫,但最终还是站起来,在转过身之前道,“您保重身体,下官明日下了衙再来看您。” “……”谢淮点头,没有再答。 钟昭的心莫名发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往门口走的步伐都较平时慢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在这时,他听见谢淮道:“你的担忧本王,何尝不知?但灼与,就像江望川忽然投诚一样,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们当臣子的或许还有退路,我们没有了。” 此时钟昭已经走到门边,右手抬起作势推开,听罢停住动作,耳朵里又钻进了一道极轻极轻,仿佛只是他想象中的一句话—— “时泽是真喜欢钟兰那姑娘,如果三年之后……” “你成全他们吧。” 钟昭转过头,床榻那边却不再有任何声响传来,管家在外面看到了他的身影,替他打开门道:“钟大人,小的送您出去。” “有劳。”钟昭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折返回去,颔首往外走。 可他才刚刚穿过长廊,跨过端王府大门的门坎,走到府外乔梵备好的马车旁,便忽然听到里边穿来了几道悲怆至极的哭声。 管家猝然转身,恍如一下明白了什么,一边口中高呼‘王爷’,一边拔腿往回去的方向狂奔。 钟昭在原地站定,眼睁睁看着除管家以外的所有王府侍从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肩膀剧烈地颤动起来。 永元三十八年七月,端王谢淮于府中病逝,世子谢时泽上书,称要为父亲守孝三年;皇帝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即一病不起。 ----------------------- 作者有话说:钟昭:虽然,但是,成全不了一点[抱拳] 第151章 捏耳 江望渡捏捏钟昭的耳朵。 早在昨日谢淮在病榻昏睡, 险些清醒不过来的时候,淑妃就特意去求了皇帝恩典,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停传信, 以防谢淮走得突然, 他赶不上见兄长最后一面。 皇帝本来已经应允, 但事情却一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谢停收到母亲含泪写给自己的信,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时,突然收到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皇帝倒在床上、难得神智清醒的时候、召宫人代笔写的, 大概内容是夏日炎热, 尸体在房中放着很快就会腐烂,不适合停灵太久,要快点将谢淮封棺入土。 在这种情况下, 就算谢停是千里迢迢地过来了,也看不到他的脸, 所以还不如原路返回。 皇帝年龄渐大,性子也不如早年锋利,这封信的措辞几乎能称得上温和, 但归根结底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 就是不许谢停回京。 前脚刚按住悲痛欲绝的谢停, 他在陷入昏迷之前, 又马不停蹄地连着下发了三道圣旨。 其一是自己子嗣凋零,长子虽然有错, 但也受到了惩罚,他到底是人父,不忍见孙儿与寡母孤零零地生活, 遂让谢时遇入谢衍一脉,将他们母子都接进宫养着。 其二是谢时泽孝心可表,不可辜负,改让衡王谢谆纳曾柔进府,封为侧妃,但眼下谢时泽留在京里也只能伤心,于是派他去查盐税,锻炼的同时也能舒缓心情。 至于其三,则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暂由谢衍监国;且西北重地不能长期无人镇守,命武靖侯江望渡回去盯着,一月内启程。 第193章 钟昭是谢时泽的先生,至今明面上仍然是端王党派的人,江望渡私下带他去见了一次谢衍,与此同时座上还有徐文钥和牧允城。 看到他们二人并肩而来,牧允城脸上活像是打翻了调料罐,表情精彩得能写一本书,徐文钥倒是笑呵呵地哇了一声,在谢衍和钟昭聊完正事后道:“和好啦?” 江望渡知道他们关系不错,却没想到徐文钥真能当着谢衍的面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偏偏谢衍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努嘴示意他快答,缓缓转头看了过去。 曾经真以为自己跟江望渡永远都不可能和解的钟昭:“……” 良久,他认命道:“是。” 此言一出,谢衍和徐文钥对视一眼,都扬起嘴角笑了起来,而且还没有马上停止的意思。 钟昭在原位面无表情,心说自己果然忍不了谢衍,即使并非真心辅佐,只是对他儿子有指望。 晋王府书房此刻一共五人,除了乐不可支的谢衍和徐文钥,还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正神游天外,显然同样不会开口的牧允城。 不过外人不清楚钟昭和江望渡的过往,只当他二人这些年是在无故僵持,自己跟自己较劲,江望渡却知道他们曾如何伤筋动骨,等了一会儿后,主动岔开话题。 谢衍给自己灌下一碗茶,这才将将止住笑意,看向钟昭道:“钟大人的事情武靖侯已经简单说过,本王可以向你保证,不管以后到了何种境地,都绝不会拿你和你妹妹的婚事做文章,当然……” 说着,他慢悠悠地朝江望渡的方向投去一瞥,打趣道:“两位大人现在如此恩爱,本王若是敢动这个心,那才真是不想活了。” 谢衍跟谢时泽不同,皇后中年才得这么个儿子,从小溺爱,纵得他颇有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偏执,甚至麾下所有年轻一些的臣子,甚至包括他自己,就没有一个是情感方面无波无澜,平平淡淡的,这一点钟昭倒确实不担心。 他摇头说了句言重,继而分析着当前的局势,暗示了一下在皇帝还有望把持大权的时候,自己不能大张旗鼓地支持谢衍,工部和其他上面交代下来的活儿正常干,但绝不会再帮着谢时泽争皇位。 眼下谢衍虽然有了监国之权,但皇帝先命谢时泽去巡盐,给了他立功的机会;又让江望渡回西北,不让他留在京城成为谢衍的倚仗,摆明还是不想让一家独大。 谢衍近几年对皇帝了解颇深,清楚自己父亲提拔钟昭,也有让他帮谢时泽跟自己打擂台的意思,遂没有多言,直接点了点头。 “不过本王这个侄儿,可未必会则会这么干脆地放你离开。”他想了想,又笑着道,“盐税关乎国计民生,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他没做过这个,年纪又太小,肯定要拉几位大人陪自己同去……” 话到此处,谢衍缓缓闭上嘴巴望向钟昭,钟昭适时地开口道:“殿下想让下官去吗?” 谢衍撇嘴,耸肩道:“如果论及想不想,那自然是不想;但人家刚死了爹,我这个刚监国的皇叔若阻拦,似乎也说不过去。” 顿了一下,他又提醒道:“不过这次可以,不代表每一次都可以,大人好自为之。” 归根溯源,谢英之死皇后和谢衍也出了很大的力,如今再谈及谢淮去世一事,谢衍的语气亦没什么起伏,平静得都不像是在谈论一个跟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钟昭明白谢衍是在告诉自己,巡盐是他允许自己做的、最后一件跟谢时泽一起的事,以后有什么原因都要跟对方保持距离。 至于这中间怎么跟谢时泽交涉,怎么达到这个目的,则不在谢衍的考虑范围内。 这也是能预料到的要求,他起身行礼:“下官明白,待到盐税的事结束,自不会叫殿下烦心。” “本王早就跟大人说过,以后在府里不用这么客气。”听到这十分上道的话,谢衍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真诚了一些,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几步将他扶了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本王一向不喜欢繁文缛节的规矩,如果说非要跪……” 他眯了眯眼睛,脸上显出几分别样的神采,意味深长地道:“本王希望,那一天大人唤我的时候,用的不再是现在这个称呼。” 这话一出,钟昭悄无声息地侧头跟江望渡对视一眼,又很快将视线移回来,落在谢衍的身上。 今年他二十岁,刚举行完冠礼还没几天,便成了皇帝钦定的监国皇子,通身气派自不用提,意气风发刻进每一根头发丝里。 既然不让下跪,那便拱手深拜,钟昭跟其余三人一同弯下腰来,齐声道:“臣等相信殿下,必会心愿得偿。” —— 离开晋王府后,江望渡熟练地避开了喧闹的人群,朝着钟家的方向走,钟昭在一僻静无人处追上去,拽了一把对方的袖子。 江望渡以为他是想告诉自己先别过去,回过头道:“牧允城刚才一直盯着你瞧,眼神不对劲得徐文钥都看出来了,一直在你俩间偷瞄,你不想给我个解释?” “当然要给。”左右如今已在同一阵营,关于皇后和徐文钥的私情,钟昭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过—— 钟昭轻咳一声,暗示着道:“阿兰心情不好,至今还不愿意出门,爹娘白日里又不在,家里氛围实在压抑,要不……?” 江望渡懵了一下,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氛围?” 他们在钟家相见之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直窝在钟昭的卧房,跟钟北涯和姚冉的接触有但算不上非常多,并非没了他们就不行。 而且钟兰是个很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虽说谢淮病逝,谢时泽守孝三年,正妻的位置空了出来,但他先前任由自己要前后脚一娶一纳的事传得满大街都是,钟兰已经彻底死了心,眼下不愿出门的理由,是她正在到处翻阅古籍,兴致勃勃地研究江望渡的新宅子里的东西要怎么添,氛围怎会不好。 他脸上的不明白持续了很久,钟昭有些无奈:“好吧……” “等一下!” 江望渡听到对方轻叹一口气,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什么,提高音量打断以后,不太确定道,“你是想去怀远将军府吗?” 钟昭见他猜到,轻捏了一把江望渡放在身侧的手,嗯了一声。 而得到身前人明白的肯定,江望渡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有几分欣喜,也有几分无所适从。 无他,怀远将军府这个地方,曾经承载着他们很多美好的回忆,照月崖一事没发生的许多个夜里,钟昭常抱着他在那里厮混、缠绵,彼此都说过不少下了榻以后,会害臊得抬不起头来的话。 但在那一日后,他们只共同去过将军府一次,画面很难看。 “当时兵荒马乱,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面对面站着沉默了片刻,钟昭先行起头,说了几个字后又忍不住摇头,“算了。” “为什么?”这两个落地的一刹那,许久未开口的江望渡蓦地反问道,“为什么算了?” 钟昭神情稍滞,随即恍然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尽管谁都没有明说,但那时他们刚激烈地做过一场,钟昭抓着江望渡的手腕把他带回怀远将军府,提剑要将两人相伴的凭证砍成两半,此景此景终身难忘。 看着江望渡绷平的嘴角,钟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扯唇道:“我想说,算了,什么理由都不找,侯爷还……欢迎我去那里吗?” “……”江望渡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道,“钟昭,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我没……”钟昭是真的没这样想,下意识便想反驳,但话才刚开个头,就感觉到一股清风来袭,下一瞬江望渡便来到了他眼前,跟他之间的距离只差毫厘。 江望渡面带不虞,但看起来却像是轻松不少,捏捏钟昭的耳朵,仰头将嘴唇往上面贴,咬牙切齿地说道:“欢迎,当然欢迎,我还怕你不愿意去呢,行了吧!” 第152章 犯上 有你这么以下犯上的吗?! 怀远将军府, 书房外。 时隔几年再踏故地,前后心境已然大不相同,钟昭本以为这里怎么也会发生一点变化, 自己则会萌生些许恍如隔世的感觉。 然而事实上, 将军府的景致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看就是被人有意维持过的。 “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见钟昭立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江望渡屏退把手在书房门口,不让人随意进出的两个护卫,走上前冲钟昭扬了一下下巴,“进去吧。” “抱歉。”钟昭忽然道。 江望渡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讲这番话, 张了张嘴却没立刻发出声音, 顿了一会儿才牵住对方的手,在人耳边低声道:“桌子完好无损在里面放着呢,在上面……” 第194章 这有些暧昧的话说到一半, 他又垂眼将指尖往上勾了勾。钟昭感觉自己微凉的掌心被很轻地挠了几下,侧头看过去, 就听江望渡道:“在上面弄一次,以后谁都不要再提那天的事情了,好不好?” 从看见有护卫守在此处的时候, 钟昭就明白过来, 自从那天他闯进来之后, 江望渡便把书房划为了禁地, 等闲不允许随意进出。 眼下听他主动提起,钟昭的睫毛轻抖动两下, 随即反手握紧江望渡的手,将人往身前一拉。 江望渡猝不及防,当然他也不想防, 任由自己的身体往前栽去,直接便被拽到了爱人面前。 钟昭微微低头吻他的眉眼,江望渡十分享受地将胳膊架到对方的肩膀上,任钟昭的嘴唇缓缓下移,沉默而柔和地撬开他的牙关,让他整张脸都泛起淡淡的春意。 当这个吻结束后,江望渡竟觉得有几分腿软,颇不可思议地望向钟昭,仿佛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人卯足劲要他好看时,自己尚能招架,最起码不至于太快缴械。 可钟昭一反常态温吞起来,反而让他整个人像是烧着了一样。 江望渡两世为将,征战多年,自然明白何为以柔克刚,却从没想到这种道理也能用在亲吻上,一时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 而钟昭自下而上注视着他红透的眼角,常年微蹙着的眉也跟着舒展开来,低下头无声地笑笑,突然一把将江望渡打横抱了起来。 “侯爷有命,下官又怎么能不遵从?”钟昭捞起江望渡无力垂下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一手穿过江望渡的膝弯将人稳稳托住,一手去拉书房的门闩,语气带上了几分戏谑,“保证让您满意。” “你可真是……”江望渡早不记得有多久没在钟昭嘴里听到您这个字,特别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中,下意识呢喃了这么一句。 他们武功相差不多,江望渡也不是房事上爱装的性子,钟昭鲜少在开始之前就看到对方失神的样子,不由得感到有些稀罕,遂不依不饶地道:“真是什么?” “真是烦死了。”江望渡斜他一眼,因为只被人用一只手臂托住双腿,而有些没有安全感,用了些力抱住钟昭的脖子,低声提醒,“扶着点我的后背呀。” “我这不是在开门吗?”在刚刚的对话当中,书房的门闩已经被打开,伸手一拽就可以,钟昭却偏偏停在原地不动,把手收回来依言放到江望渡背上,“既然侯爷发话,不如请您帮下官开?” 江望渡此刻根本听不得这个您,谁知道钟昭说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当即一头撞在他颈间,有些崩溃地骂道:“你还知道我是侯爷,有你这么以下犯上的吗?!” 钟昭的恭敬本来就只存在于口头上,见江望渡只差没咬自己一口,顿时更不肯动手,还将人往上颠了下,不为所动道:“侯爷?” “……”江望渡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一副没听见的模样,一言不发的同时一动不动,颇有点要跟对方杠到底的架势。 钟昭挑眉,倒也不想真把人逼急了,开口想搭个台阶,却见江望渡在他怀里伸出了一只手。 他还是没有将头抬起来,眼睫毛压在钟昭颈侧的皮肤上,随着动作微微抖动,右手摸索着往前摸,前好几下都扑了个空。 钟昭看得目不转睛,嘴唇轻抿,见江望渡的手马上就要碰到门,生出了点往后退一步的念头。 “你若敢动,明天就别来了。”江望渡似乎读出了他内心所想,当即张口威胁,钟昭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嗯了一声,向前一步,让对方更早地完成了这一切。 江望渡有些讶异,又觉得果然如此,总算从他臂弯间抬起头,露出憋得发红的脸,扭过头看着自己被带着一步步走向那张桌子,嘴上点评道:“这还差不多。” 钟昭忍俊不禁,弯身将他放在桌上,捏着对方的下巴让他尽可能高地仰起头,然后亲上了这张还想再说点什么话的嘴。 又是那种极温和的方式,吻过来时眼睛都没闭,明明目光里的侵略性已经快浓成实质,描摹着他的面孔似要将他吞入腹中,行为上却只是勾着他的舌仔细品尝。 江望渡也睁着眼,望着钟昭浅色瞳孔里迸发出的占有欲,以及戳在自己脸上的英挺鼻梁,忽然咽了下口水,往旁边歪了一下。 钟昭不是什么耐得住的人,这如果放在以往,必然马上拖着江望渡的脚踝把人扯过来,可是今天他也感觉到了对方难得的羞赧,因此只是黏着追上去,又在江望渡的唇上吻了吻,给上面弄得亮晶晶的,还要问他:“躲什么?” 江望渡:“……” 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只是从喉间发出两声呜咽,总之钟昭什么都没有听清,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去拆江望渡的发冠,语调慵懒地道:“要我再问一遍?” “凶一点。”钟昭放下嘴角,微微眯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脸上会透出几分近乎漠然的审视感,压迫感也更加强,但是江望渡显然对他这副模样更熟悉,完全不怕道,“就是这样,再骂两句。” “想得美。”钟昭也看出他刚刚的不对是怎么回事,把先前的情态收了回去,甚至故意把眼睛睁圆了一点,哼道,“平时不是还嫌我凶?怎么这时候还求上了。” 那种不受控制的燥热感再度涌上来,江望渡咬牙,觉得他进化得未免太快,一时间相当怀念以前自己简简单单落下一个吻,钟昭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的样子。 这才几年,就学会反过来拿捏他了,再这么下去还得了? “随你的便。”江望渡坐直了身体,一副准备好接招的表情,“小兔崽子,你当五年饭是白吃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吗,那侯爷可要准备好。”钟昭意味深长地俯身,“哥哥。” —— 当一切结束后,钟昭又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但当时这也只是表象,江望渡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嘴角正在止不住地往上翘。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精力戳穿,被人用衣服盖脸抱回卧房的榻上,看着钟昭坐在边上给自己系扣子,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下次不许叫我哥哥。”他道。 “那怎么行,这不是你以前自己要求我这么叫的吗?”钟昭给他端来一碗茶,“那时候在诏狱,我被绑在刑架上,你……” 江望渡咬牙切齿地打断道:“你那时候十八,现在几岁了?” 钟昭不以为然:“二十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 “你都及冠三年了,还拿这个称呼说事,自己不害臊吗?”江望渡不太想提算上前世年龄这回事,因此有些苍白地反驳道,“总之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那可不行。”温存过后哪有真生气的,钟昭也看出他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放下梳子去捏他的腰,“你刚刚亲口说的,比我大的那五年饭也不是白吃的,别说我现在才二十三,就是七十三,八十三,一百零三,你也是我哥……” 江望渡忍无可忍,伸手去捂他的嘴,钟昭倒很给面子,一点拨开他手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瞧着他,安静得不像话。 于是最后还是江望渡受不了,转移话题道:“现在能跟我说牧允城的事了吧,在西南的时候就看他不正常,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没什么,只是他们没见过谢时遇长大后的脸,慌不择路。”钟昭三言两语将皇后和徐文钥的事讲出来,回忆了下又道,“据牧允城所说,徐文钥的兄长徐文肃脸上也有一条长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而牧家私底下去查了徐文钥疤痕的来源,然而一无所获。” 他说到这里,看向江望渡:“你也知道,锦衣卫做事一向不留痕,没人知道他这道差点贯穿全脸的伤,到底是为陛下办事时弄出来的,还是怎么回事。” 江望渡幼时常听说江明外出祭拜徐文肃,往往回来之后,江明路过看他眼神就会更冷一些。 以前他不明就里,不知道正是因为徐文肃战死,母亲才会入府,还好奇地找那人的画像看过。 “你要是这么说,我似乎还有一点印象——”江望渡皱起眉努力回想,“这两人虽是亲兄弟,但徐文肃的样貌可比咱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粗犷多了,尤其是脸上那道疤,更是显得他凶神恶煞,早年似乎还有修罗杀神的名号。” “就是这意思。”钟昭点头,“牧允城虽然没明说,但他的意思很清楚,牧家怀疑是皇后旧情难忘,又实在无法让死人复活,跟皇帝感情也不睦,所以设局引徐文钥……而且还划了他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像自己的兄长一点。” 第195章 江望渡顺着搭话:“皇后娘娘入宫多年无子,陛下也甚少去她宫里休息,那阵子她或许跟徐文钥来往很密,所以连她自己都以为,晋王是徐文钥的儿子。” 钟昭想起自己去西南前,徐文钥阴着脸骂人那一幕,把当时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若牧家的猜测不错,徐文钥倒向晋王就太顺理成章了,而且他们也的确没胆子问他和皇后中的任何一个。” “徐文钥骂谢衍是贱人?”江望渡的关注点有点走偏,诧异地挑起单边眉问了一句,随后嗤笑,“真想让晋王知道这事。” “空口无凭的,即使说了晋王也不会信。”钟昭和衣躺上去,“眼下徐文钥已孑然一身,父母妹妹先后去世,牧家多少有点底线,不太愿意辅佐身份有异的皇子;又怕有朝一日跟他有了龃龉,徐文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处宣扬,还指望走我这条路攀上谢时泽……” 话到此处,钟昭不由笑了:“结果我倒好,自己来找了晋王。” “无妨,这是好事。”江望渡对牧家人刻入骨髓的恐惧视若无睹,他很清楚谢时遇过了五岁和当今陛下长得有多像,自然也能确定谢衍就是皇帝的亲儿子,只不过皇后自己心虚,不能确定而已。 顿了顿,他面色一冷:“谢衍上辈子死得太早,谁也不知他登基后会怎样,如果大家以后相安无事,谢衍也肯立时遇为储,咱们就帮牧氏把这个秘密隐下来。” 钟昭欣赏着江望渡发狠的表情,颔首道:“但若他不愿——” “若他不愿,就想办法把这件事抖出来,反正时遇名义上是谢英遗腹子,谢衍为着这个儿子能活,不会说自己跟宋欢之间的关系的。”江望渡打了个哈欠,“只盼你到时不要顾念旧情,因为跟徐文钥私交甚笃,不忍心下手就行。” “他跟皇后私通货真价实,而且这么多年以来,也没看出他如何后悔,难道真到了那一日,我还能替他隐瞒不成?”钟昭无奈,伸出一条手臂让人枕着,临到头又有些感慨,“当年给宁王当私兵时,怎么也没料过时移事宜,这样的贵人也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这一世状元及第,初入官场,钟昭虽也想过站队后,必然要经历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刀光血影,却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跟江望渡宿在这里,议论的竟是如何将一个正当年华的皇子置于死地。 “党争不就这么点事,诸王对朝臣挑挑拣拣,斟酌着留下这个,舍弃那个;朝臣们手里若有筹码,自然也要选一个喜欢的当主子。”在跟上位者较量这一块,江望渡是过来人,听罢笑了一声,凑过来亲亲他的耳朵,轻声哄道,“睡吧,阿昭,你走的是一条位极人臣的路,算计谢衍算什么?” 钟昭已经入阁,还曾亲手杀了谢英,当不会连这点胆子都没有,闻言应了一声,把江望渡往怀里拽了拽,慢慢闭上眼睛。 第153章 交心 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此时房里正点着安息香, 身边是江望渡轻浅的呼吸声,钟昭很快就有了睡意,不过在他还没完全坠入梦乡, 半梦半醒的时候, 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按了一下。 他起先没有什么反应, 谁知江望渡或许以为这是他睡熟的信号,变本加厉地用指尖挑起他的袖口,像是打算将其挽上去一样。 钟昭睁开双眼,却没立刻发出声音,只是平静地垂眸看向江望渡, 准备看看对方想做什么。 然后他便看到, 江望渡在将覆盖在他右小臂上的衣料堆到臂弯后,小心地将这条胳膊捧起来,沉思片刻后, 试探着捏了捏。 钟昭一下子就明白了。 江望渡是担心他阳奉阴违,答应会养伤但实际没那么做, 所以才会在睡前不放心地查看一番。 两个人和好后,感情明摆着比先前更上一层楼,在江望渡身边时, 钟昭睡得会比平时沉, 如此轻微的动作真不一定能弄醒他。 今天是比较凑巧, 他还没有陷入深眠, 正好看见了,不知道以前江望渡有没有这样过。 “轻舟。”钟昭念着他的表字, 轻轻翻了个身,那条手臂却依然老老实实地停留在江望渡手里,“都说了已经完全好了, 我到底年纪轻,不至于痊愈不了的。” “这东西跟年纪大小有关,但也没那么绝对,若不好好保养,即使是垂髫小儿受了伤,也可能留下后遗症。”虽然是忽然响起的声音,但钟昭语气很轻,江望渡并没有被吓到,见他还没睡,索性坐起身抱着钟昭那条手臂翻来覆去地看,“你说实话,我能受得了。” 钟昭哭笑不得,下榻捧了个烛灯过来,让他看得更清楚些:“这就是实话,我哄你干什么?” 江望渡听罢一时没有开口,脸上的表情在光下晦暗不明。过了好久,钟昭才听见江望渡问道:“刚刚抱了我那么久,有感觉吗?” “我抱你两个时辰都没事。”钟昭抚摸他额上的疤,低声回答,“就算这个伤还没好,也不至于只是抱你一下就开始疼,武靖侯,你把我当瓷娃娃看不成?” “还不是你那一天……”相比起他,钟昭确实在各个方面都更加坦诚,江望渡总算信了他没骗自己,闭了闭眼靠近对方怀里,慢慢将钟昭卷上去的衣服放下来,后面的话顿了好久都没有说出口。 钟昭把烛台放到床边的矮桌上,也没问对方那天到底怎么了。 他心里明白,江望渡多半是对当年自己与冠竹的打斗耿耿于怀,更忘不了事后他存了刺痛江望渡心的念头,故意说出的那番话。 “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有一辈子的时间,能让你检验我这条手臂康复与否。”钟昭把头枕在江望渡颈间,随即低声开口,“你我之间,需要上战场的是你,不是我;武靖侯戎马多年,什么样的伤势没有见过,回京那天背上还有伤未愈,实在无需为我担忧。” “我不日就要返回西北,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提这茬还好,冷不丁说到戎不戎马的话题,江望渡的声音更添几分不虞,“这一向边关太平,未来几年都没有战事,就算我不去也无妨。” 上一世谢英活着,皇帝不需要平衡谢衍和谢时泽的关系,也就没让他回去。江望渡叹了一口气,伸手挠挠钟昭的下巴:“说是一辈子,实打实的相守能有几年?” 钟昭其实也对不久后的分别心存不舍,只不过没有说出来,闻言沉默了一下,安抚似的吻了吻江望渡的指尖,转移话题道:“谢时泽再过一段时间也要离京,除我之外,大约还会再带一位大臣,和他一起经手盐税的事务。” “不止如此。”江望渡点了点头补充道,“历年清查盐税,都会有人因贪墨太多钱银被卷进去,以前废太子出行时就遇到了两次刺杀,随行一定要有武将。” “陛下的旨意下得匆忙,尚未定好这个武将人选;而端王和世子在军方并无太多助力,只能由晋王替他找。”钟昭挑眉道,“打个赌,我赌他会让杜建鸿去。” 江望渡笑了:“你作弊,牧家虽然是武将世家,但这两代都做了文官,年轻一辈里最有出息、跟晋王关系最好的牧允城,现在还在翰林院任职,自然不会是他们。” 停了停,他躺在钟昭怀里懒洋洋地抬起头:“杜建鸿从前是我的副将,同样亲近晋王这一派,除他以外也没有别人适合了。” 要说杜建鸿,钟昭对他也很有印象,前世那场京郊刺杀结束后,他提着江望渡的头颅等在原地,正好就是当时的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杜建鸿,带着手底下的人和孙复一道杀了他,为江望渡报的仇。 只不过两世的境遇不同,杜建鸿当时一直是北城指挥使,在那个位置上待了许多年,今生却得谢衍提携,现在也是个将军了。 “在想什么?”江望渡见他神色晦暗,似乎颇有些感叹,不由得有些好奇,出声问了一句。 “没事。”钟昭摇头,与人对视一眼,“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和杜将军一起共事,世事变化如此之快,真让人始料未及。” 江望渡脑筋一转,就想明白了始末,抬手将钟昭的脑袋往下按,自己仰头与对方交换了一个不含情欲的吻,笑着问:“那你当日想过有一天,会跟我这样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眼里闪着说不上是勾引还是挑衅的光,钟昭威胁一般掐了掐对方的腰,揽着人重新躺下:“这个就更不可能了。” 那时他尚不知道这许多内情,货真价实地恨江望渡入骨,刺下那一剑的时候,虽然也着意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但自然不会想着,以后真的会有机会,如自己十七岁与江望渡初见时心里想的那样,跟人共同度过很多个春秋。 第196章 “如果我们的初见不是那样就好了。”江望渡语气中带着遗憾,伸手抱紧钟昭的腰,“别怪我提起那件事情惹你伤心,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能因为另外的际遇结识,想来也不必兜这许多圈子。” “如果——”钟昭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有些出神,重新拉回思绪后晃了晃头,不想沉溺于这不可能发生的想象中,提起了另一桩事,“上次没来得及问你,李春来这个人你是怎么保下来的?” 那日他提剑要将书房那张桌子劈成两半,若不是李春来赶到,江望渡真不一定能拦得下来。 “你说这个啊。” 江望渡沉吟着,“当时陛下要杀李春来,我用一个病死在牢里的死刑犯,把他换了出来。”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江望渡先是托人护送李春来的家眷出京,随后将人秘密安置在了一处宅子里养伤,过去几年他终于康复,便赶上了钟昭闯入怀远将军府。 那天孙复本要直接送他走,李春来死心眼非要来给江望渡磕头,谁知无巧不成书,两件事正好撞在一起,孙复觉得他进去说不定有用,才有了那句剑下留人。 “亏你能想得出来这种招。”换死囚是重罪,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李春来相当无辜,皇帝要他死,他也只能去死。钟昭重重地蹙了下眉,心头后知后觉地泛上一股担忧,“若是被发觉,你绝对难逃罪责;这李春来更是,伤好以后还不赶紧离开,所幸没出什么乱子。” 当年李春来被卷入一场案子,差点满门被害,首先要怪的人就是谢停和皇帝,但若他自己在街上肯听钟昭的话,被提醒一句后就赶紧闭嘴,也不会有后面的种种。 钟昭也不是首次见识这种事,一贯不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但想到他此举有可能害江望渡被处罚,还是忍不住感到几分气闷。 江望渡看着钟昭抿起来的嘴角,忍俊不禁道:“好了,老李就是这种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没事,都好好活着,而且他一来,不也保住了那张桌子吗?” 话到此处,他戳戳钟昭脸侧的位置:“前不久还在上面做了坏事,大人可别说宁可它坏掉啊。” “没有意外发生当然是好。”钟昭觉得有点痒,攥住他渐渐发展到意图揉搓自己脸颊的手,“我那时候很想救他,但实在鞭长莫及;尽管时隔几年才知道他从那场浩劫中保存下来,还是很高兴。” 说着,他低声道:“谢谢。” 江望渡笑着跟人偎在一起:“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 进入八月,江望渡奉旨启程,浩浩荡荡前往西北,钟昭则同谢时泽、杜建鸿以及另一位官员,预计将于半月后乘马车从京城出发。 他们此行除了查盐税,还有一个目的是代皇帝巡视山西布政司。 山西布政司下辖不少州府,其中就包括谢停所在的汾州。 满朝文武看得分明,皇帝虽不想让谢停回来,但多少还是要安抚一下,将他哥哥的儿子送过去,跟他见面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不过谢时泽和谢停之间的关系,究竟会因为谢淮的突然薨逝而朝好的方向改变,还是更加针锋相对,钟昭心里其实偏向后者。 在城门口和几人汇合的前一日,钟昭跟乔梵检查了一遍两个人明天要带的行李,确定没有错漏后,钟昭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 可是在乔梵即将一只脚踏出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唐筝鸣是不是有段日子没传信回来了。”钟昭抬头问道,“我知道你们关系好,每次传讯都会单独给你带一封,上次他写给你的信里,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第154章 灵犀 钟大人和武靖侯还真是心意相通。 钟昭与旁人往来的信件, 一般来说都由水苏这个管家负责,但是唐筝鸣现如今在谢停身边,水苏的义兄赵南寻正是因为他, 才一直在秦谅处隐姓埋名当仆役, 无法时常与水苏相见;于是但凡跟谢停有关的事, 一应都会交给乔梵。 索性他跟唐筝鸣也熟,这样安排也能成全他们的交情。 听到钟昭的话,乔梵算了算,顿时一惊:“还真是,筝鸣多数时候每隔两个多月就会寄回一封信, 这都将近四个月没消息了。” 这阵子钟昭太忙, 要和江望渡一道暗中和谢衍联系,又要装出一副没与端王府断来往的样子,帮谢时泽操办谢淮的葬礼, 连带着乔梵也晕头转向,竟没想起来。 谢停并非正人君子, 很多时候行事全凭本心好恶,这时候联系不上唐筝鸣显然不是一个好信号,当下乔梵也顾不得什么隐私了。 他从屋里将唐筝鸣单独寄给自己的信拿来, 神色凝重:“属下看的时候没觉得哪里不对, 但也可能是我太迟钝, 请您过目。” 钟昭点头, 把厚厚一叠信件拿过来,现在距今比较近的开始看, 大部分都是一些没甚意义的闲聊,交流下武功进益之类的。 他一连翻了三封,若非要从中挑出一些特殊的, 就是唐筝鸣说谢停赐了他一大块黄花梨木,他想在回京后把这东西送给钟兰,苦恼会不会不够贵重,拿不出手。 “……”钟昭看了乔梵一眼。 “这个,这个不太重要,您还是看别的吧。”乔梵情急之下忘了这一茬,顿觉尴尬,试探着把钟昭手里的信抽走,换了另外一封。 钟昭以前就怀疑过唐筝鸣是否对钟兰有意,见此一幕也算是肯定了这个猜想,平静地将视线收回来,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经过谢淮的事,钟兰对于婚事必然慎之又慎,只要扯不上皇家,是正常的交往,他们小孩间能不能有缘分,他并不打算多管。 他继续垂头翻阅着剩下的信,忽然在看到一行字时停了下来。 乔梵看出钟昭神情有异,凑上前问道:“公子?” “姜三娘,思竹。”钟昭将这两个名字念出来,“唐筝鸣说,宁王某天无聊在街上撒钱玩,亲自给两个抢得最多、长得还不错的女乞丐起了名字,带进府封为侍妾。” “这有什么不对吗?”乔梵没明白,“只是赐名而已,宁王殿下去汾州后,纳妾只看喜不喜欢,不看门第之类的,连青楼女子都敢往府里抬,也不差乞丐了吧。” 纳乞丐进府并不光彩,而且谢停爱美女是人尽皆知的,纵然他在这方面做得多过火,大家也不会对此感到奇怪,因此无论是唐筝鸣写给钟昭的信,还是苏流左写给谢淮的信里,都没有提这件事。 只有在与乔梵的对话时,他还是觉得很荒谬,遂提了一嘴。 当然,这份荒谬仅仅限于对谢停不熟悉的人,钟昭一听姜三娘和思竹,就明白谢停将那两人带回去,背后另有隐情。 原因无他,谢停给先前没名字的死士赐名的时候有一个习惯,会不自觉地对照着从前为自己效过命、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死了的人。 比如楚三娘,比如冠竹。 如果真的只是纳妾,他不会为那两个乞丐取这种称呼。 而谢停迎她们入府时,皇帝派去汾州监视他的锦衣卫已经就位,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继续吸纳死士,一定有自己的图谋。 眼下唐筝鸣杳无音讯,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他发现了什么,然后被谢停控制了起来。 “他一贯少往家里寄信,如今唐策先生和表嫂,多半还不知道我们联系不上他的事情。”这点前世对人的了解,即便说了乔梵也只会觉得疑惑,想不明白他是如何知晓的。钟昭于是摇摇头,只道:“先别让他们知道,主动给唐筝鸣寄封信,一切等我们到汾州再说。” “是。”乔梵虽一头雾水,但是也大约感觉到了此事非同小可,出于谨慎多问了一句,“那写信时的口吻,就以朋友的身份吗?” 钟昭颔首:“平时你们怎么聊天就怎么写,不要提我。” 乔梵应声离开后,钟昭将那封信折起来塞进怀中,轻舒一口气,想着如果江望渡在这里就好了。 如果他在,一定能很快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用有任何隐瞒。 细算下来不过分别半个月,钟昭已经有点想他了。 —— 第二日清晨,钟昭和谢衍等人齐聚于城门口,谢谆再过几天就要纳曾柔进门,显然心中非常不快,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好。 他此次是过来送行的,谢时泽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谢衍在监国来不了,京中只剩他这一个闲着的皇叔,不露面不合适。 “尽管皇兄英年早逝,但好歹也给了你一个由头,可以光明正大地拒婚。”谢谆在边关吹了太多年的冷风,说话一点弯都不转,面对戴着孝的谢时泽,甚至还愁眉苦脸地抱怨起了自己的难处,“大齐虽在西南方向,但他们在西北挑的事谁不知道,活脱脱就是搅屎棍,我都要烦死这些外族人了……” 第197章 “皇叔讲话要谨慎些。”从英年早逝这四个字冒出来以后,钟昭就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谢时泽面色极为冷峻,说话也没有太客气,“曾柔公主代表齐国来我大梁和亲,您就算再不愿意,赐婚圣旨是皇爷爷下的,与我和家父无关,莫非皇叔是在质疑皇爷爷的决定?” 谢谆不涉党争,又在军中名声不错,争位的几个皇子把他当吉祥物看,冷不丁被谢时泽怼了一番,睁大眼睛愣了愣,突然恍然地一拍大腿:“我的意思是……” 谢时泽嗤笑一声,眯着眼睛继续反问:“皇叔还想说什么,是想说您没有抱怨皇爷爷的旨意,还是没有在家父病逝没——” “殿下。” 自谢淮死后,端王的名号就依制传给了谢时泽,只不过钟昭以前顾念着他的心情,人前避免直接称呼他,人后还管他叫世子。 此时这一声殿下唤出来,谢时泽表情空白了片刻,嘴里要说的话戛然而止,眼眶霎时间红了。 “下官送您上马车吧。”谢时泽到底是他看长起来的,钟昭明白他对父亲的乍然离世相当在意,因此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和谢谆中间道,“后面还有的是舟车劳顿的日子,下官忽然想起有事想跟衡王殿下商量,您先上去休息一下,等等我好吗?” 谢时泽闻言垂下头,火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干净净,真的没有再看谢谆,应了一声道:“那先生早些回来,我也有话对先生讲,一会儿您直接来我车上就好。” 钟昭在他面前称臣,谢时泽却把自己摆在了学生的位置,没当自己是王爷,谢谆这次总算聪明了点,站在旁边没有开口,直到谢时泽离开,钟昭朝自己看了过来。 他若有所思地嘶了一口气,拍拍对方的肩膀道:“时泽刚刚气成那样,我还以为他要跟我打起来,还是钟大人有手腕啊。” “……”钟昭失语,觉得今生皇帝提早把谢谆召回来,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否则如果还由着他在边关立功,就凭借谢谆这张嘴,无论谁上位都得收拾他。 他停了一会儿,轻声道:“衡王殿下,下官是真有话想跟您讲。” 谢谆点着头:“你说你说。” 钟昭凝神看了这人片刻,微微拱手,直言不讳道:“下官想请殿下善待曾柔公主。” “曾柔?”谢谆本来正笑呵呵地揣手看着他,听此一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深深皱起眉,语气也跟着沉了下去,“本王的家务事,钟大人也要过问?” “下官并无此心。”钟昭听着对方的诘问,摇了摇头,事实上一个外邦公主的死活,他也确实不怎么关心,他只是方才看着谢谆,忽然想起在钟家祠堂的时候,江望渡曾对他言,若曾柔嫁给谢时泽,对她来说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蓝蕴的际遇跟曾柔太过相似,上辈子她嫁给谢谆,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江望渡设计想让她落到端王府里,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打击谢时泽的声望、让钟兰绝了对他的念想,但想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试着拉她一把。 钟昭注视着谢谆,一派不慌不忙的样子,神情平淡,说出来的话却直白得惊人:“殿下容禀,下官也曾西南一行,险些在齐国人的鸿门宴中丧命,为此受了些伤,见识过战场狼烟,若此番和亲的人是下令伏击大梁使臣的齐国新君,您想如何折辱他,下官都不会说半个不字,但事实不是这样。” 曾柔是齐国上任皇帝的第十五个女儿,娘亲早早就死了,从小在冷宫长大,好不容易被想起来,从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接出去,能吃上饱饭了,就被送来了大梁。 皇室的尊荣她没享过一日,上面的人做了蠢事,要求饶、求和,却干脆利落地推了她出来。 谢谆绝非爱听劝解之言的人,认准了的事情很少更改,钟昭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言尽于此:“所以,望殿下三思。” 这话落下以后,谢谆抿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直到钟昭心里轻轻地叹息一声,以为还是没用,才听见对方诶了一声道:“钟大人,你跟武靖侯还真是心意相通啊。” 钟昭抬起头来:“什么?” “也对,他是七弟的人,你们说不到一路去。”谢谆耸了耸肩,语气感慨,“此去西北前,轻舟专门去我府上,要我对曾柔公主好点;可是宫宴那天你也看见了,他酒量实在是不行,搞得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是在替曾柔劝我,还是在替他的生母求镇国公了。” “侯爷亦是性情中人。”钟昭听到这话垂下眸,将眼里翻涌上来的情绪隐去,“那殿下?” 谢谆大手一挥道:“说到头不就是一口饭吗,我衡王府还给得起!当时我就让轻舟把心放回肚子里,现在你也放心好了。” 说着,未等钟昭回答,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面容纠结道:“那个,我刚刚真的没什么恶意,就是一时不察,讲错了话,大人好好跟时泽说说,让他别怪我了呗。” 钟昭自然无有不可,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躬身行了个告辞的礼:“殿下的话,下官一定带到,山高水远,殿下留步吧。” 第155章 决裂 待到下次回京,我们就是敌手了。…… 前脚刚拜别谢谆, 后脚钟昭径自去了谢时泽的马车前面。 这位新端王殿下出行的座驾并不奢华,里面的空间却很宽敞,同时装下三四人没有问题, 钟昭踩着下人递来的凳子上去一看, 发现除了谢时泽, 还有个苏流右。 “见过钟大人。”见他掀开帘子望过来,苏流右先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安,钟昭在外面朝谢时泽拱手,等人点了一下头才钻进去。 “找个机会去外面转转,是我一直以来都期盼的事情, 虽然此行乃是公事, 而且重要至极,但能借机离开皇城,透口气也好。”谢时泽给他指了个座, 颇为自嘲地道,“可我没有想到, 如今你我二人同乘,居然会生疏至此。” 钟昭并不正面回答,只道:“这面旗您总要接过来的。” 谢时泽目光炯炯, 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应该明白, 我说这话不是因为您改口称我为殿下。” “……”钟昭闻言顿了顿, 长久地看了对方一眼。 自谢淮病逝以后, 苏流右就成了谢时泽身边最受信赖的人,眼下他还在旁边待着, 钟昭明白谢时泽大概有正事要说,只不过一见到他的面,就会回忆起他以告假为由, 对晋王一党让他娶曾柔公主的谋划推波助澜,想先刺他几句。 “殿下召下官前来,究竟所为何事?”钟昭略一掂量,索性不再遮着掩着,直接道,“若只是为了闲聊,下官这里倒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先说给您听。” “先生这不是做得很好吗?”谢时泽听到他带着些警告的话,反而轻松地笑了笑,语气说不上是感叹还是讥讽,“您是我行过拜师礼的师父,何必像刚刚……” 钟昭抬眸直视着对方,突然开口打断道:“端王殿下。” 就像谢时泽说的那样,刨除身份上的尊差别不谈,钟昭正正经经给他上了好几年课,虽说没像康辛树教自己时一样,在对方做错事时打他板子,或要人下跪听训,但也挨过几句比较委婉的骂。 此时钟昭平静地对他说出这四个字,他皮笑肉不笑的脸顿时一僵,袖中的拳头也握了起来。 “殿下召下官过来——”钟昭把他微小的动作尽收眼底,重复着刚刚的问题,“所为何事?” “苏流右,你来讲。”谢时泽不知何故偏过了头,没与他对视,但到底收起了刚刚那副叫人难以揣摩心思的表情,语气恢复正常,“从头到尾,好好地说。” 此时马车已经动了起来,车夫在前面控制着方向,苏流右应了一声,半跪在车厢内汇报道:“两年之前,家兄随锦衣卫一道前往黔州,事先约好每三个月写一封信回来报平安,虽然偶有提前或延后,但一直都能联系上。”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面色因担忧而发白,抿了下唇道:“近来王府内事情繁多,属下也疏于跟家兄的联络,前段时间……” 苏流右看了一眼谢时泽,语调放轻了些:“前段时间,陛下不许宁王殿下回京奔丧,属下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哥哥已经整整四个月没寄信回来,属下主动给他传讯,也迟迟没有回音。” 唐筝鸣和苏流左是一起去到谢停身边的,如今他们双双下落不明,眼瞧着跟谢停脱不了关系。 钟昭的心已经沉了下来,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只道:“京城与汾州相隔遥遥,苏大哥说不定给你写了回信,就是还没送到。” “绝无这种可能。”谢时泽在旁边插话道,“苏流右一跟我说联系不上他兄长,我立刻让他用端府中专门培养的信鸽传信,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分不同时间放飞了三只,结果一个回来的都没有。” 第198章 “盐税乃是国之重务,陛下虽下了让您去山西巡查的旨意,也必须在盐税一事告一段落后,不可能您刚动身出京,就直奔汾州而去。”钟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出声提醒道,“如今陛下病重,晋王殿下监国,若您选择如此做,难保不会被借题发挥。” 谢时泽摇摇头:“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锦衣卫究竟是怎样向上汇报这事的,先生与我都不得而知,总之朝廷目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但我这位宁王叔是什么脾性,钟大人也见识过,如果不亲自过去看一看,我如何能安心?” 如果没确凿的谢停正在筹谋什么事的证据,便直接由谢时泽向谢衍坦白,他不见得会相信这一切,派人去汾州打探情况,但是一定会先追究端王府的罪名,让谢时泽喝一壶,当年问都没多问一句,就帮了他们的孟寒云也会被牵连。 而钟昭同样在里面塞了一个人的事情,谢时泽和已故的谢淮心知肚明,只是以前从来没有说破过,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 说着,他上身前倾凑近钟昭,言辞恳切道:“明日起,我会以奔波劳碌,身体不适,不能吹风为由将脸蒙住,您与我互换衣装和车驾,我向您保证,只要唐筝鸣还活着,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钟昭听罢双眼微眯:“殿下的意思是,让我假扮成您的模样,带着杜将军和另一位大人去巡盐,而您扮作我,独自去汾州?” 谢时泽听出他并不赞同,脸上的热切褪去一些,否认道:“自然不会,此次随行的将领虽是晋王叔的亲信,但家母已替我收买了一队人马,我带着他们走就是了。” 用钟昭的身份,是因为他已经私下向谢衍投诚,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些也不会被揪着不放,而且看他们两个这么快就分开,谢衍大约也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找茬。 至于一定要亲自去汾州,恐怕是谢时泽也怕谢停把两人扣下,个中原因没有那么简单,担心对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会牵连到自己,所以想先去一探究竟。 钟昭定定地看了谢时泽许久,确认对方不是故意用这话试探自己,逼他主动请缨去汾州,而是真的这样想,叹了一口气道,“殿下,你把宁王想得太简单了。” 谢停连尚在战场的江望渡都敢刺杀,可以说对皇权君威、百姓的命已经完全没有敬畏,谢时泽不过是他兄长留下来的儿子,如果两人真有了龃龉,汾州是谢停的地盘,谢时泽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好。 “先生此言何意?”谢时泽皱起眉,“宁王叔被贬去汾州多年,做出来的荒唐事数不胜数,汾州官员百姓怨声载道,纵然我杀了他都是为民除害,更何况还有一队士兵跟着我,能出什么事?” “殿下可知,早年宁王府那些死士,都是宁王亲自培养起来的,除了训练不归他管以外,衣食住行这些皆是他亲自安排,最鼎盛时,宁王府内私兵人近百,无一不忠心耿耿。”钟昭慢慢道,“论邀买人心,宁王比您可强太多了。” 前世钟昭追杀江望渡,是为了自己惨死的家人,但其余那些人跟他可没私仇,之所以如疯狗般反扑,就是想替谢停讨公道。 谢时泽脸色哗变,挥手示意苏流右退出去,默了许久才道:“这么隐秘的事,连家父都没跟我说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下官为什么知道这件事,现在并不重要。”钟昭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想法,表情凝重地提醒,“重要的是您这个法子行不通,还不如真的由我前去汾州。” “我去和你去又有何差别?”谢时泽笑笑,索性不遮掩了,“当年家父没有站在宁王叔那边,先生也没有,在他眼里,我们都是舍弃过他的人,我好歹有亲王的尊位,叫他一声叔叔,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对我动手,可您呢?” 说着,谢时泽顿了顿道:“您说他邀买人心的手段高强,那我就按最坏的情况预想,汾州已经完全在宁王叔的掌控下,面对这种情况,您过去后又能做什么?” 钟昭垂下眼,有些无奈道:“殿下即使自己过去,也要打着我的名号,何必逼我说得那么明白?我与晋王有私交,既然总要有人去会一会宁王,自然是我去更好。” 如果是他,根本提都不用提谢时泽,必要时刻直接给谢衍寄书信,对方自会掂量这事的轻重。 往锦衣卫里安插眼线这种事,对如今的谢时泽来说是把柄,是一道不轻的罪名,对他来说却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毕竟连徐文钥都是谢衍的臣属,大家俨然已经成为了自己人,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先生终于说出来了。”听此一言,谢时泽没有再开口反驳,而是将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阿兰这件事,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先生吗?” “我知我天资有限,没有父王那般聪慧,也没有晋王叔的家世,有个做皇后的母亲,连炙手可热的武靖侯都能拢到麾下,但是自认也称得上勤勉二字,对先生并无半点不敬,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甚至就连到这种境地了,我都没想过把端王府给阿兰挑的木匠师父调回来,反而再也没联系他。” 说到底,谢时泽才十七,钟昭毫不犹豫的改投和父亲的死堆积在一起,他忍了很久,不想在钟昭面前失态,但情绪还是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车厢爆发了。 他强忍眼泪,低声道:“我喜欢阿兰,我想娶她,她同样也对我有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甚至就算不提这个,退一万步讲,先生不想我娶阿兰,告诉我就是了,我还能不听您的话吗,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外面忽有一阵风吹过来,拂起马车侧面的小帘子,一束光斜着落在钟昭脸上,他望着面前似乎委屈至极的谢时泽,过了半晌道:“永元三十三年,宁王尚没跟您和您父亲产生分歧,第一次代淑妃娘娘向下官传达,想将兆蓝公主许配给我,我以许过娃娃亲的表妹失踪为由,拒绝了娘娘的盛情。” “永元三十四年,宁王获罪,被圈禁于宁王府,殿下的父亲主动告知下官,兆蓝公主即将及笄,第二次表示想为公主和我牵线搭桥,将公主许配给我,我以即将去西南治水,可以借机查问表妹下落为由,拒绝了您父亲的盛情。” “永元三十五年,公主出嫁。” “永元三十八年,您越过下官这个喝过您拜师茶的师父,在宫宴结束后不顾我妹妹一介女眷的名誉,夜半约她在小巷私会。” 说到最后一句时,钟昭脸上缓缓显出几分嘲讽的表情,谢时泽下意识道:“那不是私会……” 这一次钟昭并没有开口打断,可他望着钟昭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琥珀色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先失了声,慢慢闭了嘴。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您说您听下官的话,可我一开始就不想与端王府结亲,您心里清楚得很,您是怎么做的?” 谢时泽在明知父亲和叔叔前两次开口,均未得到想要的结果的情况之下,不仅没想着放弃,甚至没考虑过事先跟钟昭知会一声,而是选择私下联系钟兰。 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再是随师父经营铺子,接触的人多,也终究有限,身份贵重、又年轻俊秀的皇孙放下身段,柔声细语、山盟海誓地哄几句,哪有不昏头的道理。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谢时泽此举已触碰到了钟昭的逆鳞。 并且,这不只是诱骗钟兰那么简单,而是他渐渐显露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苗头,若让这样的人当皇帝,永远跟他一条心还好,但凡有异议,不可能有好下场。 谢时泽的泪水终于落下:“可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没有骗您。” “喜欢……好,那下官就假定您是真的喜欢阿兰。”钟昭一点都没看出来,直接道,“我想问一句,陛下有意让您娶黎小姐和曾柔公主的时候,您可有想过反抗?” “当时家父病重,黎小姐是家母让我娶的,曾柔公主更是圣意。”谢时泽像是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抓住的点,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母命难违,圣命更是如此,我怎能相抗?” “那下官问个更直接的。”钟昭心头涌出一股不耐烦,直直地盯着他道,“如果您的父亲、前端王殿下没有去世,您不需要守孝,真的娶了黎小姐和曾柔,在钟兰及笄以后,您会有纳她为妾的心吗?” 谢时泽一惊,这回是真的被对方提出的问题吓到了,匆匆忙忙地开口回答:“当然不会!我怎么会让她给我当妾,我……” 钟昭没有感情地笑了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你是世子时可能不会,以后呢?” 第199章 谢时泽蓦地失语,一句也说不出来,钟昭早知他会是这个反应,并没露出什么愤怒的表情,只是再次对他发问道:“如果您当了皇帝,您还能保证这一点吗?” 谢时泽表情茫然,过了很久才道:“可若我当了皇帝,我的妾也是皇妃,这……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钟昭将一张保存完好、连一点折痕都没有的地契拿出来,交到谢时泽手上,“只是那不是我妹妹想过的人生,这也不是我想辅佐的主君心性,端王殿下,你和阿兰缘分已尽,你我之间的师徒缘分亦然。” “宁王殿下我比你熟,汾州我替你去,此行暂且不论,待到下次回京,我们就是敌手了。” 第156章 分寸 我们俩还没活够。 从谢时泽那里出来后, 钟昭抬头望着连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沉默片刻,直奔自己的马车而去。 但他才刚跃上去, 苏流右就一路小跑着追过来:“大人留步。” 此时队伍仍然在前进, 钟昭看他一眼:“苏二哥上来说话吧。” 苏流右犹豫了一下, 还是点了点头,跟着钻进了马车之中。 比起谢时泽的车驾,他这里明显要小上不少,只是再添一个人就明显拥挤很多,乔梵对苏流右行了个礼, 自己找理由避了出去。 “钟大人。”虽只是私下相处, 旁边再无旁人,但苏流右如今跟钟昭说话,不用他哥在边上提醒, 也不会开口喊他小昭,低声劝道, “殿下不是那个意思。” “……”钟昭张了张嘴,想告诉对方你我之间的交情,不会因为他跟谢时泽的立场不同而发生改变, 但是这话都已经到了嘴边, 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苏家两兄弟的命是被谢淮救下来的, 多年来对他忠心不二, 尤其心思更简单些的苏流右,更是绝对以谢淮马首是瞻, 前主子去世以后,他便誓死效忠谢时泽。 眼下钟昭与谢时泽走到这田地,他与苏流右自然也做不成朋友。 “苏二哥, 其实很多时候没什么正歧之分,我也不敢说我的做法一定对。”钟昭见他再度张口,明白对方想说什么,轻轻摇头道,“只不过当下大家已经如此,就各自按照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吧。” “明白了,我会劝殿下想开一点的。”苏流右叹了一声,并没有纠缠,只是迟疑着将刚刚钟昭还给谢时泽的地契拿出来,似乎是想要递过去,又觉得他肯定不会接,手指最终僵在半空中,不知道到底该何去何从,“那这个……” 钟昭看着这东西,一时无言。 五年之前在钟家,这张地契就是由谢时泽拿着交到钟昭手里的,而护送着尚是个孩子的谢时泽过来的,恰巧就是苏家兄弟。 因不想吓到他没见识过什么大人物的家人,苏流右还谎称是谢时泽的父亲,闹出不少乌龙。 时移事易,钟昭已经从刚入仕的新科状元,摇身一变成为内阁大学士,掌握工部实权,而谢时泽也承袭了父亲的亲王之位,褪去一身少年稚嫩,在朝上声名鹊起。 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无法同路而行了。 钟昭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道:“你拿回去吧。” 苏流右沉默着点点头,将那纸地契收回怀中,掀开车帘想出去,但即将跳下去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折回来跪在车厢内木板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钟昭眉心一跳,忙抬手去扶:“苏二哥,你这是干什么?” “宁王殿下在汾州做的事没人知道,若……”苏流右额头沾着层薄灰,再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家兄的命就全仰赖您了。” “你放心。”马车里面不方便起身,钟昭半蹲在他面前托起对方的手臂,“不管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一定尽我全力保他平安。” 苏流右虎目含泪,用力点头。 —— 钟昭没接受谢时泽要把自己那一队护卫派来保护他的建议,带着乔梵和几个身手不错的官兵,跟杜建鸿打了个招呼,便与众人分开,一路骑马朝汾州方向疾行。 将近一个多月后,他在翻越一座山的时候勒马向下望去,已经能看见人流涌动的城门。 “晋王殿下的回信到了。”天渐渐黑了下去,钟昭没有今日就急着进城,找了个客栈暂时歇下来,刚吃完一顿晚饭,乔梵便拿着两封信走进来,“请您过目。” “放在那吧。”钟昭道。 说着,他拿帕子擦了擦手,将信取过来看了两眼,内容没有什么稀奇的,谢衍在信中表示自己十分相信钟昭的话,但是他到底年轻,资历尚浅,虽然已经监国,但朝臣对他并不算非常顺从。 这次钟昭写信回去,说自己怀疑谢停不老实,他试探着提了句召宁王回京城,或者是再派一队人马去汾州,将原本在那边的锦衣卫换回来,立即便被以何归帆为首的老臣怼了回去,甚至连他自己的外公,都觉得他此举相当欠妥。 谢停是被当今皇帝下过旨意,言明非诏不得回的皇子,前阵子又刚死了哥哥,正是悲愤的时候,如果想仅凭几个内线失联就动他,凭谢衍现在之力很难办到。 不过他手下有徐文钥,即使朝野上下均不赞同,他也可以从锦衣卫抽调一队亲信,直接奉手书秘密前往汾州,而今也快到了。 钟昭对此不算太意外,将这封信在烛火上点燃,转头看向手里还握着两封信的乔梵。 “其中之一应该是轻舟寄的。”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对方放在这里,“另一封是谁?” 乔梵回答道:“是衡王殿下。” 钟昭刚刚洗过澡,拆了头冠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肩头,本来已经半靠在竹椅上,唇角带笑地去拆江望渡写来的信,闻言挑了挑眉。 平日里他跟谢谆往来不多,除了过节互送一些礼物,寻常时候连话都不怎么多说。 “真是稀客。”钟昭料想他也不会说什么私密的事,只是放慢了手里的动作,“念给我听。” “是,公子。”乔梵应了一声,展开信纸大致扫了一眼,随即古井无波地念诵出声。 比起此时正被朝臣批得生无可恋的谢衍,谢谆的口吻明显有活力了许多,直言皇帝虽然在病倒前就听了钟昭的建议,将提督的位子还给了江望渡,但是他没过多久就出发去了西北,而今杜建鸿也走了,五城兵马司还是一团乱麻。 谢谆本就是武人,被皇帝召回京城当了好几年富贵闲人,筋骨闲得快要生锈,见状实在忍不住,主动帮忙处理了很多事务。 而谢衍听说以后,专门在朝上就此事把他夸了一通,还说在江望渡回京之前,这个差事就交给他料理,请他务必上心。 谢谆开心得不行,奈何在京城瞅了一圈,愣是没找到能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又听说钟昭已经跟谢时泽分头行动,这才选择给他写信,把谢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乔梵念完后,学着钟昭的样子将这一封信烧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晋王殿下一没有下旨给他朝职,二没有说给他一应的待遇,衡王殿下返京已久,怎么依然是这个样子,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谁知道,或许他只是不想一直赋闲在家,只要有事做就高兴。”钟昭把江望渡的信抽出来,漫不经心地道,“也或许,他是在变相告诉我,晋王对他表露出了信任之意,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尤其是在京城附近的,他力所能及的,就可以请他调兵马司的人手。” 乔梵本来还在笑,听到这话眼皮都跟着跳了跳:“不会吧?” 钟昭没明确回答:“衡王对帝位无意,又不喜勾心斗角,回来这么久一直是两边不靠,如今忽然拍起了晋王的马屁——” 话到此处,钟昭顿了一下:“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明日进城,若一切顺利,当天就能跟谢停见上面,届时跟江望渡往来信件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他已经看到对方在信纸开头写的一系列称呼,常见的有灼与、阿昭、小昭,热辣的还有哥哥、相公之类。 谢谆背后到底是什么居心,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多思也无用,钟昭摆手示意乔梵出去,随后欠了欠身,准备好好看看江望渡这封信后面都写了什么内容。 乔梵能够看出钟昭的心已经不在此处,躬身行礼后便要离开,但是当双手搭在门上,马上就要推开的时候,他又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道:“公子,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武靖侯呢?” 钟昭连头都没抬,指尖轻轻在相公这个江望渡当面很少叫的称谓上划过,继而平铺直叙地反问:“我告诉他做什么?” 第200章 “属下不清楚公子对宁王殿下的了解来源于何,但既然您说他或有异动,属下就相信您的话。”乔梵转过身,低声回答道,“属下只是您的仆从,尚且对您有如此信心,武靖侯是您的枕边人,自然会比属下更相信您的判断。” “如今晋王殿下刚刚监国,无法完全掌控朝局,在这件事上给不了您太多助力,您何不将之告知武靖侯,向他寻求帮助?” 乔梵说这话的时候没抬头,也就没看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钟昭已经面无表情地望向了他,兀自继续着:“武靖侯是西北督帅,手握重兵,若是他肯调兵……” 钟昭骤然打断道:“住口。” 乔梵微怔,忙掀起眼皮看过去,突然发现钟昭的眼神已经变得锋利无比,当即心头一惊,双膝跪地请罪道:“属下失言。” “西北兵虽在轻舟手里,却不能由他随意调遣,进退需有明旨,越是权高位重越是如此,我们俩还没活够呢。”钟昭声音不大,讲的话却很重,“宁王的事情即使告诉他,也只会平白惹他担忧,下次再让我听到这些掉脑袋的话,你就跟水苏一样留在钟府别出去了。” “是,是,属下知错。”乔梵顷刻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想起刚刚不自觉说出来的话,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叩头道,“属下告退。” 钟昭半晌不语,房间里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乔梵能感觉到有一道如刀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地扫着,渐渐咬紧了牙关。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须臾,他已经全身被汗打湿,钟昭才启唇道:“滚吧。” 第157章 思念 上面的每个字背后都是,我想你。…… 乔梵离开后, 看着对方略显慌乱的背影,钟昭其实算不上生气,只是觉得有几分忧虑和无奈。 他和江望渡是死过一次的人, 所以面对己身的迅速升迁, 还算是稳得住, 但其他人从来都没有被泼过冷水,自觉已经踩上云端,有时候说话做事难免会乱了分寸。 这几年来,君王明目张胆的欣赏与提携,其他官员乃至皇子明里暗里的示好、流水般的礼物, 都在无形地侵蚀他们身边人的神经。 钟北涯和姚冉面对高官家眷再不会惊讶, 而是平淡处之;钟兰头脑发热时,甚至敢说跟皇室子弟成为一家人的话,被叫声小姐就震撼万分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 没有近身跟着的人尚且如此, 常年累月陪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或在朝上搅弄风云, 或在军中说一不二的人,感触当然会更深。 无论两年前孙复的不听号令,还是今天乔梵的口不择言, 归根究底不是某个人的问题, 而是他们仕途过于畅通必然导致的结果。 乔梵性情坚忍, 多数时候话也不多, 在远离京城、皇子朝臣都不在的情况下,才低声对他说出这话, 已经不能算是很大的过错。 而若想把人的思想扳过来,除了耳提面命地警告,也就只有经历巨变, 方能有显著的成效。 钟昭自知这件事不能急,把江望渡寄给自己的信从头看到尾,良久后叹出一口气,翻出一张空空如也的信纸,提笔写道—— 自八月与你分别以后,身边的人一点都不贴心,时而还会说出一些疯话,反过来给我惹麻烦。 我年轻,不知该怎么办。 轻舟领兵多年,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事,不如给我些建议? …… 论面对面调情的功力,钟昭自觉已经比前几年进益很多,但这诉在纸上的衷肠,他还是头一次表达得如此大胆,写完以后伸手揉了下耳朵,表情有点不自然。 不过就在他犹豫着,想将刚刚写的满纸荒唐言撕碎烧毁时,又视线一偏,忍不住将视线投向江望渡笔走龙蛇的‘相公’二字。 钟昭:“……” 他面色忽而变得凝重非常,缓缓将两封信放在一起对照,越看越觉得不必害臊,不过如此! 过了一会儿,钟昭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将方才用的那张纸揉皱,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封出来。 而这一封信,说到底跟先前那封也没太大区别,只有中间一个不太不太起眼的称呼发生了改变。 他将轻舟两字删去,换成了一句更加过火的‘哥哥’。 —— 钟昭平素在家时有晨练的习惯,并且是在早饭前,在外面住客栈没这个条件,但他依然醒得很早,披上衣服准备打点水来洗漱,谁知道一推门就看到了乔梵。 他安安静静地跪在门口,见里面的人正打算往外走,缓缓活动僵硬的身体,俯身磕了个头。 钟昭蹙眉,四下打量了一眼,这间客栈不大,一共就只有三层,此次他带来的人已将这一层占满,因为天色还早,各个房间门窗紧闭,并无人发现这一切。 片刻以后,他将头转回来,淡声问道:“跪多久了?” “两个时辰。”乔梵眨了眨生疼的眼睛,艰涩地回答,“属下昨日说错了话,特在此请罪。” “我没吩咐你自罚。”钟昭往旁边侧了下身,示意对方先进来,“我从杜建鸿手中要来的那些人,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晋王殿下的耳目,若让他们看见你跪在这里,少不得要私下揣测。” 乔梵本已经顺着他抬手的动作起身,听此一言又扶着双膝下跪,声音却恢复了往日的稳健:“万万不敢连累公子,在这段时间之内,属下一直留神听着各屋的动静,一旦察觉有人要出门便立刻起身,敢保证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钟昭垂眸看人半晌,扯了扯嘴角,知道乔梵是着急了。 毕竟在御下这方面,他没江望渡重情,也没有江望渡有耐心,能忍着孙复的毛躁,一点点把人从武功都不怎么出色的小厮,带到连上战场也没有惧色的悍将。 他提拔一个人很突然,放弃一个人也很突然,现成的例子在前面摆着,乔梵知道但凡钟昭说得出口的后果,就有成真的可能。 “属下早就无父无母,若无公子深恩,到死也至多是个护院。”乔梵说自己这一夜时刻警醒着并不是空谈,他眼下挂着两团乌青,一看就是真的殚精竭虑许久,说到这里沉默半晌,低声继续道,“而且,我也没有水管家的聪慧,能用很短的时间上手,料理好偌大一府,关于昨天谈及武靖侯——” 说着,似是怕钟昭动怒,他有些焦躁地舔了舔嘴唇,还抬头看了一眼,过去好半天才道:“属下并非随口认罪,而是真的知道错了,还请公子给我一个机会。” 钟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倚在门边的墙上道:“说来听听。” “武靖侯权柄太盛,又出身世家,虽然早年时……但现在的镇国公府中自有他的分量,您的身份地位也摆在这里,跟侯爷的事晋王殿下从头到尾又都知道。”乔梵是真豁出去了,言谈间一点都没藏着掖着,“如今陛下还不知道能不能醒得过来,正是紧要的关头,无论您和侯爷做什么,晋王大约都忍得下去,可一旦他登上皇位……” “行了,别说了。”钟昭看得出对方确实认真反省了一夜,但如此直白的对皇室的议论,实在不适合在这个并不算私密的客栈说出来。 他感觉太阳穴直跳,又在心里松了口气,见乔梵闭嘴后直直地看向自己,像是被抓进狱中的囚犯在等待判决,有些哭笑不得。 良久,钟昭动了动手指,从怀中拿出了一封封存完好的信。 “我本打算自己寄的。”这并不是谈心的好时机,他也没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只是缓缓将之放到乔梵的面前,语气稀松平常,“如果轻舟收不到,我唯你是问。” “属下领命。”寄信本就是乔梵已经做熟了的事情,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他闻言连连称是,语调总算扬了起来,“多谢公子。” 钟昭点点头,随即维持着递信的姿势没有动,一副古井无波地等待着对方将它取走的样子。 然而乔梵擦了一把汗,带着几分笑意地从地上站起来,伸出双手去接,却迟迟不见钟昭松手。 他愣了一下,试探着用了几分力气,想将东西拉到自己这边来,谁知钟昭指尖也并非只是轻轻地夹着信,冷不丁一下竟然没拽动。 乔梵顿时十分不解,开口问道:“公子,怎么了?” 钟昭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面色几经变幻,但是盯着对面人疑惑的表情,还是松开手,任由那封满是不太能见人的话的信落入乔梵掌心,随即被妥帖地收了起来。 “……没事。” 他眼神难得地有些飘忽,“只是想到有两个字写得不好,想来武靖侯也不会介意,不改了。” —— 第201章 钟昭这封信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江望渡收到它的时候,已经是近半个月之后。 虽然他此时人在边关,但与谢衍和故友的联系却从来没有断过,偶尔还要写几封家书,细算下来收信的频率比钟昭还要高。 这日,孙复将其他亲兵支走,捧着一摞或薄或厚的信件来到帅帐,盘腿坐下便开始分类。 “这是晋王殿下的,千里加急,请您务必率先过目。” “这是衡王殿下的,真是莫名其妙,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一时又回不来,写信过来干什么?” “这是镇国公爷的。” “这是江大人,您兄长的,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建议直接烧。” 孙复单独在江望渡面前时,仍然有几分最初嘴碎的模样,边挨个放到桌上边逐一点评,轮到最后一封时刻意住口,挑了挑眉。 江望渡把拆了一半的来自谢衍的信放下来,径直伸手去夺。 “这是工部侍郎钟大人的吧。”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眼尾带着笑,拿来后便要打开,“又不是第一次收,卖什么关子?” 孙复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虽没敢把信藏起来不让江望渡看,但见状还是一脸痛心疾首,指指点点道:“您先前要我寄给钟大人的那封,就差没在信中放头发丝了,直抒胸臆成这个样子,他回过来的能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说着,他停下了有些夸张的手臂动作,分神去看江望渡的脸,谁知对方居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三下两下就把钟昭那封信从信封里挑出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孙复一脸无语,对自己主子色令智昏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顺带将谢衍那封往前推了推:“重要的在这里呢,您看到了吗?” “我知道晋王想说什么,本是商量好的事,有什么可慌的?”江望渡看着明显比其他字歪了些,一猜就知道动笔之人当时心情很是激荡的‘哥哥’二字,话到一半就没藏住笑意,耳根也有些发红。 “好吧,您心里有数就行。”孙复觉得自己此刻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真实写照,趴在桌子对面撇了撇嘴,见江望渡看起来没完,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公子,钟大人到底写了什么,怎么把您逗成这个样子,能给我也看看吗?” 江望渡稳坐不动,余光瞥见孙复悄悄伸手过来,一把将信扣下,总算有了几分严肃的模样,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行。” 如今他们远隔千里,钟昭那种一开始并不善于表述情感的人,能用这么别别扭扭的方式跟他逗闷子,显然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的。 江望渡挥手让孙复出去,心道自己还没看够,哪轮得上别人。 孙复瞪圆了眼睛,没想到这人竟然能无情至此,叽叽咕咕地酸了几句听不清的,起身走了。 江望渡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营帐门帘的位置,这才将信从手下放出来,脸上的笑意随之更淡几分,但是却添了几分温和。 其实他心中很清楚。 不管是他还是钟昭,不管是仗着见不到面肆无忌惮地撩拨,还是放低态度、故作软弱地求助,说到底只是传递思念罢了。 江望渡在信里对钟昭叫的每个称呼,看似有些轻佻,但背后都是一句按捺不住的,我想你。 而通过这封信,钟昭也将自己的心剖给了江望渡看。 他在说,我也是。 第158章 游戏 地狱。 汾州, 乔梵将那封让钟昭不对劲很久的信寄了出去,而他们一行人则隐瞒身份,改换行装, 在人最多的时候从城门口混了进去。 谢时泽和钟昭分开, 前者前去巡盐, 后者一路直奔此处的事并非机密,谢停应该早就得到了消息,但入城审查却一点也不严,仿佛真如当地官员呈报往京城的奏折一样,这里的民生已经因为谢停的到来而变得乌烟瘴气, 连带着兵士们也上行下效, 开始玩忽职守。 乔梵表情有些复杂,坐在一个茶摊前,给坐在对面的人推过去一碗热茶, 低声道:“咱们主动给唐筝鸣寄出的信石沉大海,这里不应该看不出什么异常才对啊。” 钟昭此时没穿官袍, 甚至也没穿自己一贯以来的素色常服,而是换了套颜色鲜亮的绫罗绸缎,腰间更挂着价格不菲的金玉配饰。 听到对方这话, 他抬手将那杯茶端起来, 语气意味不明地道:“真的没有什么异常吗?” 他今年不过二十三, 因为面容沉静步伐利落, 即使穿成这样也不显得轻狂,反而像是什么世家贵族出身的公子, 专门到此游玩的。 乔梵没怎么听明白,将声音放得更低:“公子的意思是?” 钟昭没解释,侧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位置, 乔梵也端起茶,用余光细细打量,看了片刻,忽然发现那桌人虽身穿粗布麻衣,一副底层农民打扮,但个子却高得很是统一,坐相看似随意,实则是一个可以随时原地跳起的姿势。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个个手上都布满老茧,比起种地做粗活,更像是常年握刀所致。 正当乔梵骇然到极点时,其中一人的目光蓦地投射了过来,乔梵一惊,手里的杯子顿时不稳。 而就在这时,原本正挺背坐在他对面的钟昭身形一变,毫无征兆地抬起一条腿,随即光明正大架在了旁边无人的凳子上。 因动作幅度太大,兼之桌椅间的间隔有限,他的膝盖自下而上重重地顶了一下桌子,桌面震动,连带着所有人的杯子都晃了晃。 乔梵的手臂就放在上面,被这么冷不丁地一颠,手中没有抓牢,茶杯立时掉下去碎了一地。 随着咔嚓一声响起,茶摊老板出来查看情况之余,钟昭也蹙起眉轻啧一声,扔了一兜子的铜板到老板怀里,同时扭头训斥道:“你也太不当心了,怎么搞的?” 乔梵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刚刚那一桌、正面带煞气往自己方向看的人,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给自己开脱道:“公子,还不是这桌子太矮,放不下您的腿,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乔梵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脸色一贯很正经,此时顺着他这顺口胡诌的话往下接,表情甚是扭曲。 钟昭看得想笑,表面上却轻哼一声,做出一副桀骜的样子,将接了银钱笑容谄媚的老板打发走,一边晃着鞋尖一边趴在桌上:“都说汾州好,可是我怎么看着这里破破烂烂的,简直毫无可逛之处。” “咱们打皇城根下来,哪里能有更好的地方?”背后那桌人的视线太过锐利,打扮成随从模样的杜建鸿部下也紧张起来,领头的人笑着开口道,“公子,要我说您就是太挑剔了,小的就觉得这里的景致分明哪儿哪儿都不错啊。” “这哪有什么景致可言?”钟昭上辈子学过一阵子乔装的本事,虽然许久不练,但当下演起不同性格的人也还算得心应手,撇了撇嘴反驳道,“穷乡僻壤……” 与此同时,当他正一刻不停地抱怨时,背后那队人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其中一位身形魁梧的男人张了口,声音低沉地道:“京城来的少爷,没什么可疑的。” 被他们围着的是个中年人,显然对此不感冒:“管他是哪家公子哥,碍不着上面的事就行。” 顿了顿,他又语气凝重道:“此次有位姓钟的大人往汾州方向来,算时间也该到了,主子却叫咱们不必严守城门,究竟何意?” 另个正在牛饮的人听此一言放下茶壶,满不在意地抹抹嘴,接着大大咧咧地嚷嚷道:“管他呢,一个朝廷官员,说破了天也就再带一队护卫,主子连这大人的画像都没往下传,能出什么事情?” …… 他们未在这里逗留太久,很快就付了钱离开,乔梵扫视一圈,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形迹可疑的人,这才看向钟昭:“公子,这……” “虽然查盐税才是我们跟端王此行出行的重点,但是巡视山西布政司到底也写在圣旨上,我们这些人是奉了圣命来到此处的,按理说,宁王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一副自己有在努力整饬城防军的样子,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钟昭把腿从椅子上收回来,面上没有一丝玩笑之态:“刚刚那群人你也看见了,个个身强体健虎背熊腰,哪里像寻常百姓。” “大人说得不错,不像百姓,像武卒。”方才配合钟昭的青年点点头,若有所思,“汾州这十余年没被战火波及过,城防军也不见得剩下多少血性,而且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完全没……”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钟昭,钟昭大概明白他要说什么,无所谓道:“想说什么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是,卑职的意思是,他们言语间似乎并没把您放在眼里,只是在担忧所谓主子的命令。”那人话罢沉吟了片刻,又有些严肃地道,“这滚刀肉一般的架势,非得见过血的兵鲁子才做得出来。” 第202章 “你叫什么?”钟昭对他的推论不置可否,兀自道,“杜将军将你派过来时,我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你真是来对了。” 那人闻言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卑职孙文州,原西北军武靖侯部下,三年前被调到京城,辗转几次归入杜将军麾下,此次护送大人来此,承蒙您抬举。” 钟昭摆手,示意他不用自谦,做完这一切后,钟昭转头看着看似宁静祥和、实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类似刚刚那些人的街道:“这座城内想必藏着不少秘密,如果立刻就去拜见宁王,定会被严密看管起来,到时候再想出来就难了。” 沉吟片刻,他看向乔梵:“找个多塞钱就能不盘查身份的客栈,先观察两日再说。” “是,公子。”乔梵领命,想了想后又道,“都说宁王殿下常在正午前往清平街,玩从二楼往下扔银钱的把戏,任由百姓们争相抢夺,甚至他手下的随从也会有一部分参与进去,既然公子想先探查一番,说不定能亲眼见识见识。” 钟昭听见他的提议,回想起以前在端王府,跟谢淮一起看的那些汇报谢停行事的信,虽然没有立刻开口,眼睛却轻轻地眯了眯。 放在坐在他们身后那一伙人,绝对不是汾州本来就有的守军,他们口中的主子未见得是谢停,但一定跟谢停有某种联系。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如果不弄明白的话,他又怎么能够安心,乔梵这话虽然有想看热闹的嫌疑,但同时也对了解形势有利。 谢停接姜三娘和思竹进府,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彼时唐筝鸣在信中提到这件事时的口吻十分无奈,但因为深知谢停就是这种荒唐的人,即使劝告也不可能有用,并未多么言辞激烈地批判。 且在这种多人哄抢的活动中,能让事先没学过武的女孩拔得头筹,明摆着危险不到哪里去,但是已足够显出她们身上的潜力。 前世在宁王府时,钟昭后期虽然熟知培养死士的一整套流程,替谢停扛起了这份重担,但他们当时身处京城,选人不能大张旗鼓,必须时刻小心,谨防被抓到把柄。 像现在这样披着纳妾的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检验一部分人根骨的事情,钟昭还从未见识过。 “那可太好了。”孙文州同样颇感兴趣地拍手,眼里满是兴味,“以前光听这宁王殿下荒淫无度,却不知道是怎么个荒淫法,值此良机,最好能给咱们开开眼。” —— 乔梵最后选定的客栈就在清平街附近,只要宁王到场,推开窗子就能看到钟昭他说的那个场景。 不过一连过去了三日,都不见谢停前来,街上那些身穿普通平民衣装、貌似武卒的人不增也不减,就像是这里的常态一样。 到第四天的时候,清平街突然来了一个身穿劲装的少年,倚在钟昭所在客栈对面的酒楼窗口,其中一只手圈成一个圆圈,轻轻巧巧地对着下面吹了声口哨。 伴随着短促尖啸的声音发出,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就像得到了什么号召,用难以想象的速度放下手里的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嘈杂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彻,直到一炷香以后才差不多重新变得安静,周围继而涌现出一堆官兵,将他们牢牢地围了起来。 钟昭注意到,官兵包围之内的人站位很有章法,虽然看着随意,但身处中心的都是一些体魄强健的年轻人,而且普遍衣着破烂,裸露出来的皮肤被太阳烤得发红。 那些条件好一点、或者岁数大些的都在外圈,跟维持秩序的官兵挨得很近,活像是在寻求庇护。 “不对。”钟昭表情微变,总觉得自己似乎漏考虑了什么事情,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喃喃自语道,“这里的人太多了,会出事的。” “这种抢钱的游戏,不就是得人多才有意思吗?”孙文州不以为意地挠头,将视线从下面转移到站在酒楼窗子处的少年身上。 而当看清他的脸,孙文州登时瞳孔收缩,快步走到钟昭身边,低声道:“大人,那不是……” 为了演纨绔演得更逼真,钟昭最近还淘来一个折扇,有事没事就握在手里摇,见此一幕不必孙文州再提,他就先停下了动作。 无他,实在是那人的相貌,跟前段时间被处死的冠竹太像了。 “属下在京城时,因为和刑部的兄弟交好,有机会见过一次……那个刺客。”孙文州呼吸急促无比,不可置信地道,“难道他没有死,而是被秘密转移回来了?” “绝无可能。”钟昭坚决道。 冠竹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心智不全,这一点钟昭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明白必然不是伪装;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尽管容貌酷似冠竹,可眼神却灵动非常,而且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一看就知道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钟昭一手向下压了压,示意身边的人冷静些,语气毫无犹疑:“尽管我未曾亲眼见证冠竹伏诛,但他想杀的人是武靖侯,陛下和晋王不可能放过他,此人若非易容而成,大约便是他的同胞兄弟。” 孙文州听罢勉强点头,但面上的惶然一时半刻还是没有收回去,钟昭见他不语,也没有再继续劝,蹙起的眉头不但并未松开,反而还有越皱越紧的趋势。 他们心里都明白,与那刺客如此相像的少年,这般堂而皇之出现在汾州,锦衣卫无一人向朝廷汇报,已经足够让人心惊。 要知道这群人之所以千里迢迢地过来,就是因为刑部的官员找不到切实依凭,能证明冠竹是谢停派过去的杀手,但皇帝心里对这说法又信了一半,才会到此监视。 看眼下这情景,估摸着不是他们被谢停尽数买通,就是死绝了。 这边钟昭心里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下沉,那边倚在酒楼窗口的少年,已经将半个上身伸到外面,兴致盎然地问道:“准备好了吗?” 这话落下以后,街上早就汇聚于此的人都高高地扬起了脑袋,整齐地回道:“好了!好了!” 那人显然很满意于这个答案,晃悠着手中厚厚的一叠银票,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规则:“还是老规矩,抢到金额最高和第二高的两个人,除了已经到手的银钱外,我们殿下另有奖赏,年轻漂亮的姑娘抬进府,身强力壮的汉子招为护院,再也不必为前途发愁。” 他说出此话时语气相当笃定,一时间下面的人别管有没有机会入围前二,都举起手臂欢呼起来。 钟昭将视线投向人群正中央,那里有一个孙文州的手下,是被他遣去的,闻言故作疑惑地问道:“那如果是耄耋老人呢?” “这位兄弟说话真是有意思,打从我站在这里替殿下做好事起,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奇观,所以确实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少年用那只空着的手挡住烈日,慢条斯理地拖着长音,“不如诸位今天试试,看能不能给我解这个惑。” 说着,他猛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天上一抛,面值不同的银票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原本还算和谐的人群立时扭作一团。 钟昭事先派出不少乔装改扮的士兵,交代他们尽量控制场面,抢到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分散于人群中,别让民众有太多伤损。 他们中不乏囊中羞涩的,领命的同时心里也在嘀咕,琢磨着要不要趁机给自己谋点福利,反正场面乱起来,钟大人约莫也没办法挨个去留意,可以浑水摸摸鱼。 结果事到临头,这些士兵正摩拳擦掌地四下打量,打算凭借自己的武功大干一场,就先被身经百战的其他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汾州的百姓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看着钞票掉下来一个个眼冒绿光,钟昭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出声询问的人,在混乱之中被一石头砸在脑袋上,虽然不至于当场毙命,但已然因为身受重伤,面色苍白地被推搡继续向前走,一旦倒下就随时有被踩死的风险。 放眼整个人群,他还是相对好一些的,钟昭视线往旁边一偏,就看到此行受自己所托混入其中的另一人,正被汹涌的人潮挤得大叫,脖颈上忽然被搭了一把刀。 “住手,住手!”看着跟自己一路从战场活下来的兄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别人拿武器欺负成这样,孙文州根本顾不得什么作戏,重重地拍着身/下的栏杆,一面朝钟昭的方向转过头,一面眼泪飙射而出,“宁王这个疯子没有限制动刀动剑,他竟用游戏之名,行屠戮之实,引汾州百姓自相残杀,供自己取乐!大人……” 他张着的嘴还没合上,下半句话就消失在了钟昭骤然间从他腰间抽剑出来的摩擦声里。 下一刻,钟昭用十二分力气挥臂将剑冲对面掷去,开了刃的利剑剑径直飞向酒楼窗口下的木板,硬生生砍了好大一块下来。 第203章 正专心致志趴在窗口往下看的少年猝不及防,身体剧烈一歪,重心不稳地自二楼向地面栽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钟昭同样再难隐藏,他一脚踩在孙文州刚刚拍击的栏杆上,借力朝对方飞身而去,一把掐住对方脖颈,将人制在地上的同时,用了狠劲将阁臣和工部侍郎的身份凭证拍在地面上。 “一群畜生。”尘土飞扬间,钟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随即听到了自己从牙关里咬出来的声音,“你们不就是想逼我现身吗,现在我出来了,立刻让他们住手!” 在这人将银钱往下撒之前,汾州的官兵就已经守在了外围,很显然做好了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就会立刻出来喝止众人的准备。 钟昭怎么也没有想到,谢停没在城门口给自己设卡,这几天也没急着搜城,却布了这么个局。 前世今生,谢停从没把旁人的性命当回事过,但他到底是亲王,一言一行前有谢淮盯着,后有谢英盯着,并不曾这般不计后果。 方才各类武器争相登场,鲜血伴着惨叫迸发而出,官兵却在一旁冷漠围观的样子,哪里像一个都城繁华街道的景象,简直如同地狱。 “大,大人这就料错了。”那名跟冠竹极为相似的少年口中溢血,面容痛苦地咳嗽着,一面挥手示意官兵上前将斗得跟马蜂窝一样的众人冲散,一面紧盯着他道,“宁王殿下忙得很,才没空搭理这些小事,想出这个主意的是——” 话到此处,他忽然住口笑起来,官兵将械斗制止后分出一条小路,钟昭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正缓缓朝自己而来。 他想到什么,蓦地抬起头,就见一个青年走上前,俯身给自己行了个礼,道:“钟大人。” 钟昭一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一字一顿地道:“苏流左。” “在。”苏流左微微低着头,声音似乎有些哑,“京城一别,好久不见。今日大人出现及时,并未酿成什么大祸,还请大人稍安。” 第159章 监视 他们监视的对象究竟是谁? 说着, 苏流左看了眼被他扣住脖子按在地上,脸涨得发紫的人,低声道:“大人把他放开吧。” 闻言, 钟昭一个字都没讲, 更没有改变自己的动作, 直到孙文州带着几个没参与进这场‘游戏’的人匆匆赶到,红着眼眶往已被官兵喝止住的人群方向冲,却被数量是他们几倍的人拦下来,钟昭才用目光牢牢锁住苏流左,用近乎交易的口吻道:“让他们进去。” “……”苏流左抿了下唇, 转身打了个手势, 跟孙文州等人互相推搡了半天的官兵面容阴郁,但到底还算听话,侧身让开一条路。 少顷后, 孙文州扶着刚刚脑袋被人开了瓢的兄弟快步走出来,对钟昭汇报:“多亏大人及时赶到, 咱们这些人里只有他受的伤很重,其他的没事,至于佟虎——” 佟虎就是方才在混乱中, 脖子被架了把刀的人, 他从孙文州后面钻出来, 很是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道:“还好有人推了我一把, 不然我怕是去见阎王了。” 说完这番话,他和孙文州都吞了吞口水, 继而双眼发直,用一种无比钦佩的目光看向钟昭。 钟昭没空理会他们此刻的心情,只问道:“其他人呢?” 方才提着块石头往孙文州部下头上砸的, 就是人群中靠他非常近的百姓,他们方才过去的时候,看向对方的目光只差没有吃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其他人。 钟昭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这时背过身去跟其余官兵交谈了几句的苏流左倒是折回来,对钟昭道:“重伤大约三四十人,轻伤逾百,此次没有死难者,大人可以放心了。” 他看上去很平静,神情无波也无澜,偏头给了手下一个眼色,让他将伏在孙文州肩膀上那名神志不清的伤员接到自己手里,又对钟昭解释道:“属下知道有一位郎中极善处理这样的伤口,不如现在就由我着人将他送过去吧。” 钟昭几乎在那些银票刚落下去的下一瞬,就主动坦白身份,冲出来制住了扔东西的人,但是尽管没有民众真的死在这里,苏流左念出的结果也不足以让他喜悦。 到底还是有这么多人受了伤。 更何况,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三四十个重伤者,是真的确认能活,还是只是暂时尚未断气。 他将手下已经开始双眼翻白、拍打自己手腕的力道也慢慢变小的少年松开,在对方的劫后余生一样的喘息声中看向苏流左,从地上站起身来,话语里的警惕毫不遮掩:“我凭什么相信你?” 苏流左仿佛早猜到钟昭会有此一问,听到这个问题,索性竖起右手的三根指头:“既然大人不信,我可以以我的性命起誓,如果我不善待这位兄弟,便叫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而且死后无人祭奠,永远只能做山上的一抹孤魂。” 钟昭一眼不错地看着对方,过了很久才点头:“那便有劳。” 他不信鬼神,对类似超不超生的话没有半分感触,但苏流左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弟弟存活于人世,这个誓言对他来说,重点是无人祭奠四个字,因为这代表苏流右会死在自己前面,已经足够重。 钟昭默了默,看着苏流左有条不紊地安排的一幕,视线投向仍然有些喧闹的人群:“不止是他,受伤的百姓也要妥善安置。” 苏流左态度很好,满口答应,并立刻开始让手下照做。 站在他对面的钟昭看着他一系列安排,忽然问道:“今天?” 根据唐筝鸣递消息的内容推测,至少在他寄出那封信的时候,谢停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最起码未出现过大规模伤亡。 钟昭自认对唐筝鸣有几分了解,也信得过对方的德行,清楚当情形发展到当下这么严重时,他定会写信告知,不可能毫无反应。 联想到唐筝鸣正好在三四个月前失去联络,那谢停做出这种疯狂之举,估计也就是最近的事。 苏流左听见钟昭的提问,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 ——今日大人出现及时,并未酿成什么大祸。 这场无限接近于厮杀的游戏,虽然刚开始便被叫停,但散落在地上的银钱是实打实的,尽管官兵们已将斗殴的场面控制住,却阻止不了大家蹲下去捡钱,人堆里时不时就会有惊喜的嘶气声传来。 苏流左扯起一个麻木的笑:“钟大人远在京城,汾州这地界从前发生的事情,您又如何阻止得了,能管的当然只有今日。” 顿了顿,他又躬身向钟昭行礼,口中道:“殿下此刻有事正忙,大约要到晚上才能得空见您,请大人移驾,随属下走吧。” 从见面开始到现在,苏流左的一言一行无不显示着尊敬,即使同伴被钟昭捏着命门,也没有半分疾言厉色,仿佛真的是在面对一个令他发自心底里敬佩的贵人。 然而随着他这番话落下,堵了半条街的官兵们却靠拢过来,即便孙文州等人已经围在钟昭身边,也是肉眼可见的没什么用。 “带路。”当人数差距太悬殊的时候,个人武功强弱能改变的事很有限,钟昭微微正了正衣冠,从捂着脖子缓过劲来的少年手里,将自己刚刚抵在对方脸侧的身份凭证接过来,话却是对着苏流左说的,“只不过我此行除了奉诏巡视山西布政司,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愿闻其详。”苏流左扬头道。 他们此次是骑马出行,苏流左将自己那一匹让给了钟昭,自己就牵着缰绳走在旁边,钟昭睨着他的面容道:“我来之前受一人所托,替他向自己的兄长带好。” 苏流左听罢挑了挑眉,不太感兴趣地随口问了句是吗,但钟昭盯他很紧,仍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一闪而过的痛楚,缓缓继续:“当时那人告诉我,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兄长的家书,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刻来汾州。” 这座城处处透着古怪,但钟昭暗访三天,只模糊地摸到一层边,明确了谢停一定在筹划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更具体的却没有。 甚至百思不得其解时,他还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派佟虎带人跟踪了第一日见到的几个武卒,也没看到他们跟所谓的主子接头。 直到今天清平街这出好戏,苏流左守在这里等他现身,钟昭厌恨对方竟敢用无辜者的命相挟的同时,又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尽管情况大不一样,一旦失败要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一个量级,但这人貌似狠辣无情的模样,让他想到了照月崖那晚的江望渡。 江望渡并非毫无良心的人,刻意说出那番话,是因为有更加重要,而且不能被他知道的目的。 第204章 那苏流左呢? 如果他当真良心泯灭到了,可以看着成百上千的百姓自相残杀,怎么可能还要带他们去看伤,又为什么会在自己提到苏流右时,情不自禁地露出这种反应。 想到这里,钟昭有意收住话头,苏流左果不其然用力咬牙,仿佛下一瞬就要将这话题接过来。 他心下了然几分,又道:“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朋友父母俱亡,亲人只剩一个哥哥,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好,说是若我无法帮他找到此人,他不如去死。” 苏流左自然能猜得到,对方嘴里的朋友正是苏流右,闭了闭眼,任命般道:“大人……” “钟大人!” 就在钟昭眯着眼睛,极富耐心地等着对方之后会说什么时,从旁边斜插/进来一道声音,截断了苏流左面带苦笑的后半句话。 他回过头,发现出声的人居然是刚刚被自己伤得很重,此时只能趴在一个骑马的官兵背上的、那个在酒楼二楼撒银票的少年。 “刚刚听大人讲的这个故事,我倒觉得有些熟悉。”那人直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咳出一口血,心情看起来却好像不错,声音里也透着一股兴奋劲:“我叫冠星,有个弟弟出远门四下游历去了,但他一贯那个样子根本没法给我写信,大人从京城来,可曾见过一个脑子笨笨的,不过功夫特别好的人吗?” 样貌如此相似,还同样姓冠,他弟弟的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钟昭瞟了一眼听见冠星的话后低下头去、明显不会再开口的苏流左,有些怀疑这冠竹的亲哥,是在故意搅扰自己和苏流左交谈。 而且冠竹早就死在了牢里,虽然对外公布死讯的时候没有提他的名字,只说西南边境对大梁使臣和将军出手的刺客尽数伏法,但是当初押解他入京时,谢停还曾派死士沿途刺杀,意欲杀人灭口。 这些人按理来说,都该是汾州过去的,冠星没道理不知道此事。 此地人多眼杂,钟昭觉出了几分奇异之处,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该当场问出来,因此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收敛神色道:“没有。” 冠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顿时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嘟嘟囔囔道:“殿下实在偏心,我弟弟想出去玩儿,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轮到我怎么就这么费劲?” 在几人断断续续聊天中,谢停在汾州的府邸已经近在眼前,苏流左走上前去,给守门的护卫出示了一枚令牌,随即走到钟昭马前,非常自然地半跪了下来。 钟昭本来正要翻身下马,见状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流左听到这话,忽然间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顶着钟昭审视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随口扯道:“只是发现鞋上有块东西,没事的。” 停顿半晌,他又梗了梗脖子,看向正一脸疑惑地抱臂站在不远处的孙文州等人:“大人和各位兄弟的住所已经备好,稍等些时候就有热水送去,诸位请随我来。” 踏入府门,方才一直跟在边上的官兵就散去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看起来很受倚重的还在随行,但都相当安静,没什么存在感。 孙文州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快步上前来到钟昭身边,低声问:“大人,您有没有觉得奇怪,我怎么感觉这俩人……不太对呢?” 他口中的两个人当然是苏流左和冠星,钟昭同样有所察觉,摇头示意对方先别提这件事,随即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此刻除他们外,依然跟在身边的几名官兵,漫无边际地跟孙文州聊了点有的没的,果然没过多久,就看见他们肩头微松,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 而能让这些人有这样的反应,无非是他们除了陪同之外,还奉了某人的命令在此处监视,时刻提防着钟昭会说出什么特别的话。 孙文州观察力不弱,目送受伤的兄弟被苏流左的手下带去医治,便腾出了空观察四周,同样留意到了这点,面色霎时间变得有些凝重,跟身边的人对视一眼。 他们是京城过来的,受到监视也是顺理成章,并没什么奇怪。 但重点是,这几个脚步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青年,并不是中途凭空出现的,他们一路跟着苏流左和冠星,从清平街起就一直在侧。 钟昭与孙文州四目相对,心里渐渐浮现出了同一个问题—— 若钟昭真能为了打探消息不择手段,眼睁睁看着街上的人蒙难,始终不现身,他们是会铩羽而归,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还是继续跟着苏流左,直到他已经进入宁王所住府邸,还一直如影随形。 这些人监视的对象,究竟是谁? 第160章 援兵 锦衣卫携密诏赶到。 怀揣着这种怪异的感觉, 钟昭和孙文州都没再对苏流左的安排表示任何异议,各怀心事地分开洗漱,等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酉时将过, 谢停终于回府。 此时天刚刚擦黑, 有一名看就功夫不凡的侍卫过来, 请钟昭带着自己的随从过去跟谢停一道用饭,但却不是所有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都能够出席此次宴会。 今天在清平街见到那一出好戏之前,钟昭已经将乔梵遣了出去,故此当侍卫面上带着几分为难地告诉他, 宁王只让他带两人前往时, 钟昭叫上了孙文州和佟虎。 孙文州这时已经察觉到不对,在步行前往的过程中,一直在悄悄观察四周, 倒是佟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对白天的事心有余悸, 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 “大人。”孙文州看着他横冲直撞,恨不得见人就骂的样子,一脸忧愁地走到钟昭身边问道, “佟虎这样不太妥当吧, 他毛毛躁躁的, 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没事。”钟昭头都没抬, 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随便拿百姓的性命取乐和选人, 任由他们在街上大开杀戒,是什么程度的大罪?如果我们表现得太平静,大概这位宁王殿下反而会觉得奇怪。” 孙文州跟着杜建鸿归入谢衍麾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并不清楚早些时候谢停蓄养私兵继而引发的种种事端,更不明白钟昭为什么会有选人来形容近日街上的祸事。 但聊到这里时,已经摆好宴席的正厅就在眼前,他自觉地闭嘴不在发问,抬脚迈过了门槛。 大梁一贯的待客之道,只要不是宫宴,就没客人等主人的道理,钟昭带着孙文州和佟虎走进门时,谢停已经坐在了主位上,一左一右地偎着两个姬妾打扮的美貌女子,想来应该是姜三娘和思竹。 并且在他后面一点的位置上,还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 孙文州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照常按着给郡王行礼的方式俯下/身,扬声参拜宁王殿下。 然而他稍微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叫起来的声音,一抬头才发现钟昭竟然站在原位没动。 “大人?”他此刻就半跪在钟昭左后方,硬着头皮拽了拽对方的衣摆,小声提醒道,“这是宁王殿下啊,您认识的,怎么……” “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钟昭还没来得及答话,谢停就先笑了笑道,“好歹大家也是朋友一场,莫非我兄长去世之后,大人就不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吗?” 钟昭身形凝滞的时间其实不算很长,听到这话时已然反应过来,让自己的视线从谢停后方那带着面具的人身上挪开,拱手问安。 不过虽然态度还行,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太恭敬:“下官奉陛下之命巡视山西,所到的第一处便是汾州,没想到才在城中盘桓几日,便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 谢停为人向来随心所欲,自由散漫惯了,兴致一上来什么事情都敢做,但能被他信任到各种场合都带在身边的程度也并不容易。 上一世这两个姑娘不在,戴着面具与谢停寸步不离的人是钟昭,但他是死士,深受倚重的时候又正在壮年,谢停带他就如带一个护卫,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但是眼前这人…… 钟昭敛了下眸,看着那鬼面男子不加遮掩的斑白的两鬓,心知此人的年纪绝对不轻,前世也从未出现过,真是哪哪都透着古怪。 “听到钟大人这话,本王深感惭愧。”谢停注意到了钟昭停留在自己身后男人身上的视线,却没开口解释,只是微微一笑,抬手一招,浑身布满伤痕的冠星就被拖了出来,两边提着他胳膊的人松开手以后,他随即颓然瘫倒在地上。 彼时钟昭已经落座,看着自己桌前不远处血淋淋的人,眉头蹙起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明明人不是谢停拎上来的,但他仍然如释重负一般拍了拍手,而后又有些无辜地道:“钟大人说自己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那本王自然要让大人明白,今天你看到的事,都跟本王没有关系。” 第205章 先前被掐着脖子掼在地上时,冠星暗示苏流左才是此事发起者的声音太小,那些守在外围的官兵没有听到,自然也不会告诉谢停。 钟昭稳坐在原位不动,抬眸看了上首的人一眼:“殿下是想说,清平街受伤的百余民众,和下官手下一位重伤的士兵,他们会有这种伤损,都是冠星自己之过?” 谢停仿佛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甚至一脸赞同地点点头,转身拍了拍身后那人的肩膀:“正是如此,今日本王一直在跟故友团聚,哪里有空玩这种把戏?” 说着,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语气随意:“这个擅作主张的下人,本王就交给钟大人处置,你或杀或抓都行,横竖与我无关。” 此话一落,钟昭和孙文州尚且稳得住,佟虎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道气音,努力压制了很久,才没让自己当场朝谢停飞去一个眼刀。 佟虎是差点死在清平街的人,对冠星自然没有任何好感,但他心里也很明白,要想做出这样的事情,冠星一个人根本不成。 就算今天这一遭,谢停事先并不知情,从前些他也肯定做过一样的事情,否则那条街的百姓不会那般熟练,官兵也不会如此整肃。 钟昭偏头朝屋外投去一瞥,此时苏流左正带兵守在那里,背影透过纸糊的窗户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显得高大而安静。 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地冲着谢停举起杯子,颔首道:“既然殿下愿意大义灭亲,下官领情。” 谢停从前也算知晓钟昭的品性,记得他从前去西南治水时,对沿途祸害百姓的贪官污吏下手多重,听此一言反而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谢停就反应过来,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警惕了起来,对拖拽冠星的人道:“将人关到钟大人住所旁的空屋锁上,别让他伤人,也别让他自伤。” 说着,谢停又看向钟昭:“当然如果大人想提审此人,汾州的州狱也可以随便供你使用,只需要提前跟本王知会一声就行。” 自进门起就始终低着头的冠星被带了出去,钟昭却觉得对方在身形消失在门口前朝自己望了一眼,又很快转过了脑袋。 他思忖片刻,缓缓点头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谢停摆手道了声无妨,宴上一时谁都没有再提起今日街上的乱子,一顿饭吃得也算是宾主尽欢。 直到快要散席的时候,谢停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他边上的两个女子就像受到了什么暗示,一齐起身走到钟昭身边,要给他倒酒。 钟昭眉心一跳,抬手虚虚地盖住杯口,话是对着姑娘们说的,眼睛看的却是谢停:“使不得。” 谢停留意到他的眼神,也没故意当作没瞧见,只是往前探身:“大人不必觉得受之有愧,你既然愿意与我方便,我自然要投桃报李,与你敬意,区区斟酒算得了什么,我这两个姬妾,若是你喜欢的话,直接带走也没什么不行的。” 有唐筝鸣的信件在前,钟昭清楚这两人并非真是他的妾室,只是披着这个身份壳子的下属,闻言虽然厌烦,但并不至于太过惊讶。 但孙文州和佟虎并不知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佟虎更是控制不住快速起身,走到了钟昭身边。 “姑娘既是殿下的人,怎好让你干这种事?”佟虎一脸正气,语气震惊中又透着几分耿直,“从前在军中打了胜仗,常常排着队给主将斟酒,现在虽然不在战时,钟大人也非武将,但这样的活我们来做就行,还是不劳烦姑娘了!” 他一边说,一边当真着急忙慌地动手去拿那女子手中的酒壶,谁知道他用出两分力道拽了一下,发现竟然没能挪动分毫。 佟虎见状微怔,过了一会儿,面上浮现出一层难以置信,随后不信邪地再次伸手去拉—— 身穿粉裙打扮娇艳的姑娘笑了一下,眼神灼灼地对钟昭道:“听闻大人远赴西南议和之时,曾协助边关将士擒获一名身法奇绝的刺客,妾思竹也想领教一下。”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放下佟虎正在抢夺的酒壶,拔下头上的钗子直直地朝着钟昭的面门攻来! 这一下来势汹汹,钟昭能清晰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杀机,就像今天清平街那一出的目的是引他现身,但如果他不肯出来,冠星和边上站着的那些官兵,也是真能眼睁睁看着成百上千百姓殒命当场。 不过思竹到底受训时日还短,刚刚佟虎也只是在猝不及防下,才没拉动她手里的东西,钟昭绷紧神经与她对上,她走不了几招。 通体银色的钗子在划动间闪着白光,看上去就像是更细更锋利的刀剑,处处透着危险,钟昭全程没碰到她的身体,躲过最初那一下后,扬手握住那根银钗,一拉一拽之间便将其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然后只听嗖的一声,旁侧同样朝他冲来的姜三娘骤然停在当场,银钗从她的颈侧疾驰而过,猛地插/进后方的柱子上,入木三分。 “下官与殿下多年未见,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先前思竹的话已经非常明确,谢停听说西南之事后,对他的身手起了疑心,只是这两人道行尚浅,试探不出他真实的的底细。钟昭面前的桌子刚刚被震了下,佳肴美酒尽数洒出,他站在正厅内空着的地方,面朝谢停沉声道,“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本王不想做什么啊。”那两个姑娘的发难来得太突然,孙文州和佟虎在惊诧之余,纷纷抬步跟上,站在了钟昭的身后,但谢停表情依旧未变,甚至还笑着喝了杯酒,“只是实在好奇,大人一介文官,怎么武功会好到这种程度?” 话到此处,他姿态懒散地将已空的琉璃盏放下来,杯底在桌面上磕出一道清晰的脆响。 伴随着自己身后覆面之人一跃而起的破空声,谢停这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比试切磋一下而已,点到为止,大人为何要推拒?” 这戴着面具的武者年事已高,一举一动却丝毫不逊于年轻人,他跳下来以后先是给了孙文州和佟虎一人一掌,将他们各自击退七八步,才转身朝钟昭而去。 而在这个人的手下,钟昭很难再如方才一般藏锋,刚刚交手便不得不用上了十成十的精力。 短短几息之间,两人在并不算宽敞的厅堂中心拆了数十招,没有任何人搅局、也没有任何人持武器的情况下,居然一时间难分高下。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钟昭尽管没摘掉对方的面具,也认出了这人是在军中打下的底子,一举一动跟江望渡是相同的路数。 而与此同时,谢停也一点点冷下脸,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行了。”他难掩怒火的一声喝出,戴着面具的老人顷刻间停下了所有动作,钟昭则同样脸色凝重地收招,过了没多久,便听见上方的人轻笑道,“灼与,你我虽然在我兄长的引荐之下,于五年前相识,私下里的来往却没有很多,你能否给本王一个解释——” 钟昭面色冰冷地抬起头,正正好望进谢停微缩的瞳孔里,对面的青年咬着牙,字字珠玑地问道:“你这一身功夫,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还有当初在照月崖,废太子到底死在了谁的手上?” 在这一刹那,钟昭很久没有回想起的前世记忆,再次如画卷一样徐徐出现在眼前,谢停曾在钟家房舍废墟中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告诉他若想报仇,自己可以帮他。 还有他某次执行任务没得手,谢停带着饭菜过来,对他说松懈一些吧,今天是你及冠的日子。 钟昭跟谢停之间的情义谈不上多深刻,不过一方施恩图报,一方满心仇恨,各怀心事各怀鬼胎,因为偶然同路,才有了十年交情。 到了如今,他已成身负皇命的朝廷命官,谢停的所作所为却比前世还过火,不但草菅人命,视法度于无物,还让一上过沙场的老将戴上面具,专程试探他的深浅。 要知道出自军中,已到暮年还能保有这般身手的人并不多,属地离汾州比较近的无疑更加少,钟昭可以叫得出名字的只有一个。 已故桓国公曲连城曾经的副将,现在的平阳军主帅丘秀成。 “丘将军年过六十,早该安度晚年的岁数,儿女出息孙辈孝顺,日子过得都不错。”钟昭面带讥诮地望过去,“为什么你非要卷进这趟浑水里,跟宁王合谋造反?” “现在是本王在问你话!”谢停一听造反二字,旋即恨声道,“你少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 如今已进九月,谢衍派往汾州查探情况的锦衣卫马上就到,府外还有个乔梵可以与他们取得联系,钟昭直视着谢停恼恨不已的面孔,轻声回答:“无可奉告。” “好一个无可奉告,钟灼与,你是不是以为本王不敢杀你?”谢停听到这饱含轻蔑的四个字,额角的筋都跟着爆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扬声高喊道:“来人!” 第206章 随着他一声怒吼落下,苏流左立时提着剑带兵冲了进来,身穿盔甲的士兵将屋内几人严密地包起来,孙文州和佟虎不由靠得离钟昭更近,面容之上凶光乍现。 见此一幕,本来沉默不语的丘秀成转头看向了谢停,低声给人剖析道:“如今锦衣卫已临近汾州,平阳军只有前锋部队乔装成平民入了城,还不是良机……” “先杀钟昭一个,留下别人,本王自有办法解释。”谢停烦不胜烦地打断对方的劝告,看向苏流左命令道:“你把他给我……” “殿下!”方才苏流左破门而入时,并未把所有人带进来,谢停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一神情惊慌的侍卫冲进来,磕磕绊绊地汇报道,“锦衣卫携密诏到了。” 谢停嗤了一声:“父皇卧病,现在连榻都起不来,谢衍监国,那小杂种的意思也算密诏?” 谢停比谢衍大上几岁,虽然一贯没把对方当弟弟,但一般也不会骂得这么难听,何况小杂种这个词未免太有指向性,钟昭下意识偏头看了过去,接下来就听丘秀成语带警告地道:“宁王殿下。” 谢停闭了闭眼睛,艰难地压抑着性子问:“咱们又不是没接过旨,此次锦衣卫带头的人是谁?” 侍卫咽了下口水,断断续续地回答:“是徐、徐指挥使亲临。” “徐文钥?”谢停怔了一下,表情登时变得很精彩,给了丘秀成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转身朝着后门方向疾步而去。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重新安排一桌酒席,本王要好好见一见这位指挥使。”他对苏流左吩咐着,然而话说完后,没见对方马上动身,愣了下才想起来去看钟昭。 钟昭见这人终于想起自己,缓缓露出一个略显冷淡的笑容:“徐指挥使没那么好脾气,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一定会进来;而下官有个亲随,现在想必就在他身边;殿下打算怎么在杀了我之后,迅速安抚好所有我带进来的人,既让他们如常地出现在徐指挥使面前,不让他起疑,又保证他们不会暗中倒戈,向他透露我的死讯?” 第161章 安乐 你见过温水煮青蛙吗? 两人相对而立半晌, 谢停眯着眼睛咬牙切齿,而钟昭只是姿态平静地回望过去,通身却没有一处不显出寸步不让的气势来。 正在局面焦灼之际, 又有一名侍卫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汇告道:“启禀殿下, 徐指挥使手拿密诏, 一路直奔这里而来,我们的人想劝他先去梳洗,他却说……” 剩下的话,侍卫看了一眼谢停的面色,嗫嚅着没敢重复出来。 这个时候丘秀成刚从后门离开不久, 估计还没能从府里的院墙翻出去, 谢停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怒道:“说什么?!” 那侍卫闭了闭眼睛,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将头磕在地上:“徐指挥使说,他有要事向殿下传达, 必须让您现在就携府上众人接旨,否则便是抗旨不尊,形同谋逆。” “好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如丘秀成所言, 现在还远远没有到动手的好时机, 谢停被活生生地气笑了, 但笑过后, 谢停还是转头看向钟昭道,“说你的条件。” “宁王殿下是痛快人。”这时候谈到条件两字, 无外乎就是问他,要怎样才能帮自己隐瞒今天发生的一切,伪装出一副和平的假象。钟昭直言:“我要见到唐筝鸣。” 闻言, 谢停眼中迅速划过一抹警惕,但思忖半晌之后,又演变成了有恃无恐:“既然钟大人如此希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活着,又怎么敢直接告诉我?” 顿了顿,他又笑了下道:“人在我手里,你难道不怕我反过来用唐筝鸣的命要挟你,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放过他吗?” “虽然汾州与京城相隔遥遥,但现在的端王毕竟是您的亲侄子,想必您应该很清楚他差点娶黎小姐为妻,又纳曾柔公主进府的事吧。”钟昭扯唇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而且我相信宁王殿下也很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破解这一局的。” “我兄长对你难道不够信重,你居然还敢跟我提这件事?”谢停火从心头起,倏尔从旁边侍卫的剑鞘抽出一把剑,对着钟昭道,“他想让谢时泽娶你妹妹,那是看得起你家,你竟在那种时装病,活生生看着江望渡对父皇进言……”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已经无比明朗,丘秀成早于暗中和谢停达成交易,让平阳军离开原驻地,伪装成平民进入汾州,暂时在此盘桓,时刻等待上面的命令。 他们前几天在茶摊遇见的那些武卒,背后的主子正是丘秀成。 再联想一下两年以前,钟昭和孙复一道将冠竹被押解入京,沿途明明遇到了不止一次暗杀,今日冠星话里话外,却都表明自己并不知道冠竹已经身亡,又或者说至少在周围那些监视他的人眼里,他不该知道这个弟弟被处死的事情,不难猜测恐怕至少在两年之前,丘秀成就已经和谢停有了来往。 钟昭无视肩头那把沉甸甸的剑,直视着谢停道:“天家赐婚,自没有我等臣子说不的权利,但一个苟延残喘,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亲王,也配算计我的家人?” “我进来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唐筝鸣,那就索性先不提他,但苏流左现在连家书都不给苏流右写,显然已经足够证实汾州已经全盘在你的掌控之下,等闲连一封信都寄不出去;所以也就是说,他们先前写的那些,你多半也亲眼看过,或是由其他人阅后转述的。” “既然如此,唐筝鸣对阿兰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我不说殿下应该也很清楚,眼下徐指挥使马上就要闯进来,你拿这样一个人的姓命要挟我,能有什么效果?” 尽管谢停早跟谢淮产生嫌隙,但在刺激谢停的时候提起他,依然有着巨大的效用,钟昭看着谢停因愤恨而发抖的手腕,不仅不闪不躲,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 没有一丝污渍、洁净得宛如镜面的剑身倒映出他冷峻的脸,钟昭微抬起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抹令谢停心生疑窦的倨傲:“关于今后妹夫的人选,我连谢时泽都看不上,难道会因为这个保唐筝鸣?” 谢停用力咬牙,用近乎于看陌生人的目光注视钟昭良久,握着剑的手似乎都跟着松了一下,最后又下次握紧,厉声反问:“既然你不怕我杀了他,又为何要见他?” “因为他是我派出来的,我自然想在能控制的范围内,给唐策一个交代,但如果殿下执意不允,你也可以试一下,我会不会在什么都没得到的前提下,听你指派对徐指挥使撒谎。”府门口那些人拦不住徐文钥,他们在这间屋内已能听见争执的声音,钟昭落下最后一句,“当然,我依旧是那句话,您还能选择杀了我,请殿下裁断吧。” 钟昭话说得很好听,实际却根本没给谢停走另一条路的机会,他最终气不过地一把剑将掷到地上,压着怒气道:“明天中午,我会让人把唐筝鸣送到你那里。” “我信不过殿下。”谢停不是什么言出必行的正人君子,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说一套做一套的事情,钟昭很快便进一步提出了要求,“接旨过后,我要立刻见到他。” “他现在在汾州的监牢里,你让我怎么立刻把人提来?”他方才一气之下将剑扔在了脚下,其他侍卫都跪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唯独苏流左还算镇静,俯身将之捡起,可是还没有彻底直起身来,就被谢停迁怒地一脚踹在了腰上。 钟昭对谢停气急败坏的反问置若罔闻,看到苏流左踉跄了几下才站稳的一幕倒是皱起眉,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但也没说什么。 “行行行,今晚行了吧!”谢停见他是真的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深吸一口气道,“接完旨后,老老实实陪本王重新用膳演完这出戏,唐筝鸣自会安然无恙。” —— 当夜,唐筝鸣被苏流左亲自送去钟昭隔壁,跟浑身伤痕无数的冠星关在一起,钟昭方才在席间跟徐文钥暗示了一下,让对方带来的锦衣卫都围在附近,断然不会出现谢停的人在这里偷听的事情。 钟昭此次从京城出发京城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唐筝鸣就算还活着,也必然身负重伤的准备,因此还专门带了一个简易的药箱。 在苏流左将人放在地上时,他便快速打开包袱,熟练地对对方身上伤口进行清创和包扎,重新回到他身边的乔梵则在旁协助。 这间屋子久无人居住,又因蜡烛不多格外阴冷,而徐文钥不在,钟昭就是这里非常绝对的地位最高的人,他专心料理尚还在晕厥中的唐筝鸣的伤,根本没人敢在这么压抑的环境下主动开口讲话。 谢停此刻正在前厅忙着应付难缠的徐文钥,没有心思放在别处,苏流左刚一进来,大门就被孙文州从外面牢牢锁上,别说是活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第207章 略带苦味的药味萦绕在鼻间,苏流左看了一眼靠在乔梵肩上昏睡的唐筝鸣,慢吞吞走到冠星身边,给人擦了擦面上的血。 “让他打起精神,别死了。”唐筝鸣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看上去已经有了些日子,但完全没有人医治,全靠年轻顽强地自愈着,骨头乱七八糟地接在一起,处理起来异常麻烦,钟昭连头都没抬,声音也透着一股冷漠,话却是对着苏流左说的,“今天清平街发生的事,宁王事先确实不知情,恐怕急着想要让我进府的人也不是他,而是设下此局的你们二人吧。” 听到这样一句话,苏流左低下头苦笑一声,伤势同样不轻的冠星倒是拍拍毫无知觉的左臂,语调上扬地对身边人道,“不愧是你盼了如此久的官爷,这眼力就是好,不枉我替你挨了一顿打。” 苏流左对此没有发表看法,只轻轻地按了一下他肋下还没完全愈合的刀伤,冠星当即嘶了一口气,疼得一头栽倒在地上打滚。 而滚到一半,他余光看到钟昭正用木板固定唐筝鸣重接的骨头,忍不住道:“这位大人,等下筝鸣完事以后,能给我也治治吗?” 佟虎还记得白日里的仇,顿时哼道:“凭你也配?若非大人不忍见百姓蒙难,今天街上不知要死多少人,到时你,还有你——” 话到此处,他指了指冠星,又指向苏流左:“你们都是罪人,按律统统逃不了一个绞刑。” 苏流左从始至终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即使佟虎已经指他鼻子骂,也没说一句话,倒是冠星哎呀一声,无所谓地撇嘴道:“兄弟这番话就说错了,不是若钟大人没现身,我们会是罪人,就算他出来了,我们也是罪人啊。” 佟虎被他脸上明晃晃的笑意刺得愣了一下,冷不丁又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在原地卡壳了好一会儿,才重整旗鼓准备开口。 可这个时候,钟昭已经将唐筝鸣能看得见的外伤尽数处理完,提着药箱走到冠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堵上了佟虎的嘴。 冠星刚才打趣的时候还是一副混不吝的表情,被微微敛眸打量了一会儿,脸色却一点点灰败下来,偏过头道:“治不治给一句痛快话,这么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可以治。”钟昭张口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顿下/身以后,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撕他黏在伤口处的衣服,兀自问道,“只是你既然清楚自己身犯何罪,为什么还要跟苏流左一起弄这么个套钓我出来,而不是死心塌地跟着宁王?” 说着,钟昭望向他的眼神无端锐利起来,无不嘲讽地道,“这样一来,若宁王如愿登上皇位,你们虽不能上朝堂领从龙之功,但也必定深受重用,生死成败赌一把算完,何必给宁王拆台,机关算尽地向我投诚,走一条必死之路?” 佟虎没听懂,不由疑惑道:“什么投诚,大人您在说什么?” 乔梵正在不远处用多余的衣物给唐筝鸣铺床,严肃地接话道:“清平街事发时,我正奉钟大人之命在边上观察,等你们走了,立刻就想往外传递消息。不过我留了个心眼,跟着放飞的鸽子过去,发现他们还没等出城就被射死了。” “不错,不过那会儿还好些,至少城门口尚且正常容人来往。”边上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青年点头,“在我们跟着指挥使入城后,那里眼见着就多了几队士兵把守,甚至没太避着我们,不许出也不许进。” 眼下丘秀成手下的前锋军已经埋伏在汾州内部,只要再过上一段日子,平阳军大举入内,谢停就可以直接带着他们向京城进发。 很可笑,前世谢停府里的死士从未大批量折损过,他却闷头做了一辈子鹌鹑,今生他羽翼折尽,被贬到此处,反而生了谋逆之心。 钟昭思绪回笼,看向冠星:“他们说归他们说,我在问你话。” “大人,您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出来了吧。”冠星艰难地直起身,靠在一根满是灰尘的柱子上,低笑着道,“他派我弟弟去送死,我恨他难道不顺理成章吗?” “不止。”钟昭唰一下撕掉他手臂处粘连着的布料,随即嗤笑,“如果仅是这样,苏流左没必要跟你合谋,他是端王亲随,宁王先天就会信他三分,一个心智不全武功高强的死士,走不到这样的人心里,他凭什么放着宁王不巴结,转而跟你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管苏流左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以汾州百姓的命当由头,引钟昭上钩是事实,钟昭想着那块砸在孙文州下属头上的石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苏大哥这个称呼。 冠星的武功远远不敌他胞弟,在对面这人略显粗糙的包扎手法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这话,您怎么不跟苏流左说?” 钟昭沉默着没回答,房里一时间又只剩下了众人的喘息声。 不过冠星的伤没唐筝鸣难处置,他没摆弄多久就宣布结束,再也不能避而不答,转头看了过去。 苏流左此时已经跪下,面容上面是一片绝望过后的安宁,他安静半晌,忽然有些没头没脑地问:“大人见过温水煮青蛙吗?” 钟昭没什么表情,稍带漠然地回答:“此乃典故,我当然听过。” “那就是没见过。”苏流左摇了摇头,“可是我见过,早年没钱买吃的,我跟小右当过乞丐、小偷,更是经常去京郊的山上挖菜,捉些小动物来吃,其中就有青蛙。” “这东西肉不太多,即使熟了也填不饱两个男孩子的肚子,小右心急,每次等不到水开就要把它下锅煮,然后在旁边眼巴巴地看;大人应该也能想象到,当里面还是凉水的时候,青蛙未见得马上跳出来,可能还觉得很舒服,而等到它反应过来时,早就逃不掉了。” 苏流左扬起头平和道:“属下刚到汾州时,宁王对我们这批人都很好,几乎从未红过脸,要知道端王殿下那样宽和的性情,手下人办砸差事也要挨几鞭子,但宁王不但没有这样过,还主动给我们在城内置办产业,甚至帮忙娶妻。”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没有小右那么单纯,也没有他那么坚定的心志,端王殿下重病难愈,就专心辅佐小主子,在汾州受到宁王这般倚重,我起初是很开心的。” 这是谢停一贯会使的施恩手段,上辈子这人就是类似的套路,唐筝鸣走前钟昭还叮嘱过他,唐筝鸣是苏流右的徒弟,面对这个师父的兄长,肯定也不会藏私。 但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抗拒又是另一回事,苏流左是孤儿,从小便没有长辈护持,被这种攻势打动也不难理解。 “你在汾州娶妻生子了?”钟昭心情复杂,继续问道,“那又为什么打定主意背叛?” “因为他不喜欢宁王府里那些跟自己一样的人,想要找一个跟宁王没关系的姑娘,在外面安安心心地成家。”冠星看出苏流左不愿意讲述这段,凑过来道,“宁王答应了,说随便他去娶谁都行,自己可以不插手,唯独有一条——” 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钟昭默了片刻,将那人的要求猜了出来道:“不能告诉苏流右。” “正是如此。”正常人家的兄长成亲,哪有不让告诉弟弟的道理,苏流左嗯了一声,“其实这时候,筝鸣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他还想偷偷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您,是被我拦下的;我用我们间的情义逼他保密,也没让他改变主意,但那封信被我撕毁,他倒也没立刻再写一封,而是想私下劝我;然后——” “然后就出了另一件事。”冠星在旁边摊了摊手,补充道,“我跟唐筝鸣年纪小,还没及冠,所以这桃花运我俩没走上;但自左哥也拜堂后,京城派来的人大都被宁王笼络住,汾州官员和守军也听命于他,这时候,他就不演了。” 钟昭深谙谢停的脾性,简直都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以往他虽也爱胡闹,引围观的百姓争抢,可提前说了严禁动兵器,且每次放进去的人都很有限,所以尽管你们也怀疑他居心不纯,是在借这种方式选私兵,暗中培植人手,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冠星颔首,唏嘘着:“对啊,他是王爷嘛,何况大梁一向禁甲不禁兵,只要他没私下制作盔甲,养几个死士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直到唐筝鸣和左哥吵架的后几日,宁王又去玩了一次那个游戏,结果这回他说,只要能赢,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就算真的死在里面也无所谓,官府会出面给死难者家属相应抚恤。” 历朝历代,每城每池,不管国力如何强盛,百姓如何安居乐业,都永远会有添不饱肚子的人,谢停的这一刀堪称又稳又狠,稳稳地扎在了贫苦人家的要害上。 活到最后能捞一大笔,还能被堂堂王爷安排后半生;一旦死了也没关系,牺牲一个造福全家,抚恤金足够亲人安稳地活半辈子。 第208章 谢停第一回对大家这样说时,底下的人将信将疑,虽然也都在兜里放置了兵刃,但没有多少人敢用,最后只死了两三个人。 可是到了第二回的时候,现成的例子摆在前面,丢掉性命的人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 “筝鸣在宁王首次放话,说以后可以动刀的时候,就试图拉着我去劝他停手,但那个时候我以为宁王尚有良知,不会……”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情,苏流左至今提起,还是忍不住抬手捂住脸,嗓音完全哑了下去,“而且我夫人已经过门,我还想继续往上走,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跟宁王对着干?” “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唐筝鸣被锁拿下狱,受尽折磨,同时也眼睁睁地看着清平街被血洗了一次又一次,沦为穷苦者的地狱;而你洞房花烛,平步青云,接管了半城的防卫之责。”钟昭扯了扯唇问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可怜你?” 苏流左颓然放下双手:“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对不起。” 冠星在旁边看了半晌,听到这里不由咂摸着嘴道:“大人,我想替左哥申辩下,他其实在宁王第一次那么做,看到后果时就后悔了,只不过碍于嫂子被宁王接进府里控制着,没有办法;而且如果不是他,唐筝鸣也活不到现在。” 侧头看了一眼尽管还没醒来,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的唐筝鸣,钟昭胸中的激荡之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也只有一些而已。 他顿了顿,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嫂子自尽了。”冠星悄悄观察着苏流左的神情,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有些感慨地总结道,“因为看不得他成为杀戮的帮凶,也看不得他回房后成宿成宿睡不着,更看不得自己成为那个牵制着他的累赘,就——” “大人,我自知罪该万死,纵然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现在不是杀我的时候。”苏流左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前膝行几步,“因为一次偶然,冠星得知了他弟弟的死讯,遂与我合作引您来此,就是想告诉您宁王种种罄竹难书的罪行,找机会将它们带出城去。” 现在汾州各处已被封锁起来,那些跟唐筝鸣一样不忿于谢停的行径、意欲往外传递消息的人尽数被杀,只有他因为苏流左绞尽脑汁的周旋幸免于难,算是个人证。 至于其他证据,被草草掩埋在乱坟岗的尸体,以及平白空了数百间的房舍赫然在列,到时一纸诉状递上去,由不得谢停不承认。 钟昭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地上站起来,缓缓地将现在最好的计划说出来:“丘秀成不会拖太久,很快就会率平阳军回到汾州;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这些人不会大张旗鼓地兵临城下,必定会分成好几批,我们在他们第一波人赶到时,从大开的城门处溜出去,随即用最快的速度往反方向——京城逃。”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佟虎看看苏流左,又看了看神色坚定、俨然已经下定决心的钟昭,迟疑着道:“不眠不休地长途奔袭,我们倒是没问题,但您不是文官吗?好吧我知道您武功高,可爆发能力强的人不一定耐力强,这也不是一回事啊。” “用不着担心我。”钟昭对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心中有数,因此随意地摆了摆手,更加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没有马匹怎么办?” “大人只需蛰伏数日,和徐指挥使接上头,然后一道静候良机,马的事交给我。”苏流左拍拍腿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夫人死后,宁王露出獠牙,再不复往日温和,但我也不是没白给他当了这么久脚蹬子,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他对钟昭低眉拱手行礼:“事已至此,属下斗胆直言,宁王并非能承继大统之人,小端王也不是;大人福泽深厚,前程远大,必不会陨落在汾州,若是将来……” 顿了顿,苏流左叹气道:“还求您想想办法,救我弟弟一命。” “……这算什么?”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钟昭还没有吭声,倒是唐筝鸣虚弱地睁开眼睛,语带嘲弄地道,“苏流左,我师父多大的人了,在端王府中深受倚重,还用得着你在这里托孤?” “我这里有,有一封血书。”他用没被吊起来的那只手挣脱乔梵的搀扶,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封写着血红大字的白绢,上面印满了被谢停灭口的地方官、锦衣卫和其他一些人的手印,“若不是那个畜生用嫂子威胁你,你是糊涂了些没错,但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唐筝鸣和苏流左各自受命来到这里后,朝夕相处好几年,虽然恨对方不听劝告,走进了死胡同,但也看不下去苏流左这般心存死志,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念遗言。 他挣扎着要起身,但由于伤势实在太重,已经气虚到了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乔梵不知道是该按住他,还是该扶着他起来,登时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钟昭。 钟昭垂眸看了一遍那条白绢,转向苏流左道:“你对不起他。” 只这一句话,苏流左好不容易直起的脊背就再次弯了下来,整个人难堪痛苦到极致,钟昭道:“所以他不让你做逃兵,你就不能寻死;待机会来临那一天,你和我们一起走,届时是杀是剐自有律法裁决,你这种罪人不配做决定。” 苏流左闭上眼睛,泪水控制不住地蜿蜒而下,唐筝鸣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到底撑着乔梵起身挪过来,给了他胸口一拳。 “钟大人说得对。” 他作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你还欠我师父一个解释,为什么成亲都不告诉他?我警告你,别想着把我们送走,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算完,你要做的事多着呢。” 苏流左听着这二人的话,双肩颤抖,止不住地哭,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钟昭没那么好的耐性,抬腿给了他一脚:“说话。” “好。”苏流左猝不及防,被这一下弄的后退半步,随即他又双脚钉在原地,用力点头,“我去认罪、伏法,我……我答应你们。” ----------------------- 作者有话说:那个其实我搜了一下,温水煮青蛙这个说法,起源于十九世纪美国科学家的一场实验,而且后续别人做的一些实验,还证明这个结论存在谬误,古代常说的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不过我左思右想,苏流左不是什么文化人,听他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点怪怪的。 而且因为我写的也是架空王朝嘛,所以此处就先当成我的私设,如果后面想到更好的形容再改。 啵啵啵啵啵[亲亲][亲亲][亲亲] 第162章 诀别 他们各自奔赴各自的战场。…… 那日和苏流左商议好静待时机的计划后, 钟昭就找机会跟徐文钥密谈了一次,相约按捺住心性,先在府里住下, 与翘首以盼等待平阳军赶到的谢停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实则各怀心事地紧张周旋。 他们已经做好开城门那天拼尽全力, 强行从汾州冲出去的准备;谢停则在静候丘秀成领兵驰援,直接将他们这一行人按死在汾州,然后尽量再拖几天,等平阳军悉数赶到后,便直接向京城进发。 而这一等就是近半个月。 直到某日小雨, 苏流左披着雨蓑来到钟昭的门前, 表情端肃地对他说道:“一切已准备就绪,请两位大人和兄弟们随我来吧。” “多谢。”徐文钥率先开口,拿手帕挡住脸, 在脑后系了个扣子,挡住那条辨识度极高的伤疤, 只余一双锐利的眼睛还露在外边,语速极快地问道,“我跟钟大人在汾州盘桓太久, 晋王殿下必定生疑, 宁王能放心一直在府里等?” “他当然不放心。”苏流左摇了摇头, 如实回答道, “今日迎丘将军进城本是我的任务,宁王中途不放心, 非要自己去上面盯着。” 话到此处,他又看向钟昭:“不过这样也好,我原先想的是让心腹一路领着各位走, 宁王忽然来这么一出,倒是方便了我们。” 钟昭应了一声,跟众人一道有条不紊地换上对方所带来的衣服,假扮成汾州守军的模样,只不过在双手接过对面士兵递过来的剑时,他没来由地稍微迟疑了一下。 此时夜幕降临,天公作美,又下起了雨,使得他们离开的难度下降了不少,但谢停人虽然不在,留在府内看守他们的亲兵却很多,眼下都以安静警觉的姿态分散在府中各处,一旦发现视线范围内少了人,必定不可能善罢甘休。 因此苏流左等下要带走多少人,就得在府留下多少人。 他们此行能不能顺利脱身还是个未知数,谁都不敢担保,而留下来假扮成他们,待在此处的士兵会有什么下场,更是不必多说。 “如果……”钟昭算了算已至汾州内部的、平阳军先锋军武卒的数量,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有苏流左在前面为大家领路,街面上的人不一定能反应过来我们是谁,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城门口也未可知,要不要拼一把?” 第209章 “你这是绝对的下策。”苏流左闻言微微睁大眼睛,还没说出话,徐文钥就拧着眉道,“宁王本就一直防着我们,是他这个人张狂自负,没对这位苏兄弟起疑,我们才能有今天这个机会,可留守在府里的人怎么可能是吃素的?” 如果按钟昭说的那样,将孙文州等杜建鸿派过来的士兵、锦衣卫以及苏流左身边这些官兵全都算上,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也是真的有机会从这里硬冲出去。 但宁王府血流成河,一定会惊动乔装中的平阳前锋军,和此刻谢停亲自统筹的城防军,到了那里再想动手,他们毫无胜算。 “我想你应该很明白,咱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不大量惊动府内护卫的情况下,跟着苏兄弟一起混到城门口,然后趁着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走。” 徐文钥满脸都写着不赞同:“你非武将,或许此前没见惯流血牺牲,但眼下陛下重病在床,晋王殿下年岁尚浅,宁王勾结平阳军意欲谋反,动摇的可是国本。” 说着,他语气更重了一些:“唐筝鸣必须要活着进京,他手上的血书必须要呈到御案前,在现在这种时候,切忌不该有的仁慈。” 钟昭何尝不知道徐文钥说的这个道理,只是他沉默着注视着面前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不少,嘻嘻笑笑着换上了他们衣装的众官兵,就觉得心里有一块特别堵。 重生一回,太久不干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自己却要踩着他们的尸骨活下去的事,心也变软了。 “您无需觉得对不住我们。”正在这时,一个站在苏流左身后的人忽然出声,在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后,索性上前几步站了出来,自嘲一笑道,“我们这些人,哪个没在宁王做那种事的时候助纣为虐过?如果不是左哥规劝,我现在估计就是守在外面的那些亲兵中的一个,就算……也是死得其所。” “正是如此。”钟昭并非瞻前顾后的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不会半途反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刚刚之所以有此一问,只是因为顾念他们而已。想通此关节,又有一个人凑上前,转了转自己还没戴到头上的帽子,继续道:“此去京城不仅是将人证物证带到,还要协助陛下、或是晋王殿下除掉此贼,这些事我们无能为力,但您可以。” 他说到这里,偏头看了一眼徐文钥,又将头转向钟昭,语气郑重了起来:“时辰不早了,大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尽快出发吧。” 看着眼前众人坚定的脸,钟昭只觉得心头那点不舒服的感觉一路往上涌,直到哽在喉咙处,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端端正正地拱手冲着对面的人道:“告辞。” 诀别就在今朝,孙文州、佟虎等人看到他微微弯下了腰,也纷纷端正面色,朝着面前这些官兵俯首。 苏流左已经做好要跟他们一道返京的准备,见状站到钟昭身后,两队互换了行装的人相对而立,在气氛平和,却难掩压抑的一礼行完后,各自奔赴各自的战场。 ——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钟昭和徐文钥为了稳住谢停想尽办法,跟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而另外一头,苏流左那边也没有闲着,他们出府一路还算顺畅,偶尔遇到几个看出端倪的士兵,也都在还没宣扬起来时,就先一步死在了他们这边人的剑下。 逼近城门,雨渐渐大了起来,倾盆一般砸在每个人身上,钟昭跟在打头阵的苏流左后面,将脸色还是很苍白的唐筝鸣牢牢挡住。 而也就是在这时候,原本落后他好几步的徐文钥忽然控制着身下的马,加快速度来到了他身边。 “你上来干什么?”钟昭不由蹙眉,雨水顺着眉骨直直地往下滴,眼神锐利异常,“快回去。” 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们虽然暂时过了宁王亲兵那一关,但尚不敢说完全有把握冲出去,正是一分一毫都不能懈怠的关口;徐文钥听着钟昭毫不客气的语气,再看看对方握缰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一根一根绷起的青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这人并不像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官,倒像是什么孤注一掷的杀手,在任务来临之前又兴奋又焦躁。 片刻后,他冲钟昭笑笑,可惜因为戴着巾帛,只有眼角的细纹跟着动了动,又很快归于沉寂。 “灼与,你是聪明人。” 徐文钥低声道,“宁王凭什么敢起兵,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钟昭一时不答,牙关却咬紧了。 自古造反的人为了名正言顺,都要给自己起兵找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否则纵使得了大位也将时刻面临讨伐,人人得而诛之,饶是谢停这种狂妄之徒也不例外。 到现在,他也确实有了眉目。 这半个月内,他跟徐文钥出不了府门一步,那个先前被砸破脑袋,被苏流左送去养伤的兄弟倒是一直在外面,刚刚才回到队里。 而他甫一回来,没急着赶到钟昭面前,向他表明自己没事,反而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徐文钥。 结合一下前段时间,谢停口口声声称谢衍为杂种的事情,钟昭对谢停的依凭当然是有预想的。 徐文钥一看钟昭的表情,就知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低笑道:“听说在你我被软禁起来之后,汾州的街头就时兴起了一首童谣,大致的意思是说前朝有一位帝王,年轻的时候神采飞扬,德才兼备,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到了晚年却所托非人,弥留之际选定的储君,其实是妃子和一个官员偷情……” “他不是。”钟昭已然明白这人想做什么,骤然打断道,“徐文钥,你信我,谢衍不是。” 钟昭的表情太坚定,仿佛丝毫没把这件事情放在眼中,徐文钥也不知道对方的信心从何而来,但随即又摇头,声音低沉沙哑:“事已至此,是与不是很重要吗?” “我自小习武,原本想长大后可以如父兄一般征战沙场,但他们很年轻的时候便过世,家母不愿我离家太远,这才去做了锦衣卫。至今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我上顶着鹰犬的污名穿梭于朝堂,下带着这条跟兄长一模一样的疤,暗中辅佐一个可能沾着我的血脉,但永远也不可能认我为父亲的孩子。” “宁王想一出是一出惯了,丘秀成却不可能,他们手里一定掌握了详实的证据,有信心将皇后和晋王拉下水,我或许保护不了他们,至少可以做到死无对证。” 钟昭怒极,却仍记得将声音压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程度:“我说了,谢衍就是陛下的骨血,与你何干?再过半年,一年,谢时遇长开后,谣言自然会不攻而破。” 城门的守军发现他们,挥着手跟苏流左打起了招呼,谢停撑着伞从墙头上看过来,钟昭感受着胸腔里的心脏正在蓬勃跳动,几乎想将徐文钥打晕带走:“宁王在京时都没把皇后母子怎么样,没道理跑到千百里外突然能成事;等回去了肯定有应对之策,你——” 剩下的话钟昭没说完。 因为他们此时离门口只有几步之遥,隔着雨幕也能勉强看清脸,谢停身边的武将指着他们大叫:“殿下,是钟大人和徐大人,苏流左叛变,带着他们逃出来了!” 此话一出,钟昭猛地抬头,不难看见上面已有人将手搭在弓上,漫天箭雨要不了多久就会降下。 他来不及继续劝徐文钥,便在苏流左和身边人的嘶吼中抽出剑来,驱使着马匹急速向前奔去。 雨声、刀剑碰撞声、马蹄狠狠踏在地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钟昭用剑将射向自己的箭挥开,带着孙文州等人转身向京城方向疾驰而去时,感觉到好像有人极为用力地往他胯/下的马上抽了一鞭子。 然后模模糊糊地,他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念了一遍皇后的闺名,随后道:“被骂了一辈子朝廷毒瘤,皇家走狗,能死在汾州马革裹尸,算我幸运;我在诏狱初见你时,就与你一见如故,今生无缘,下辈子有机会再做兄弟吧。” ----------------------- 作者有话说:我每天belike:死手快写呀[爆哭]再不写又赶不上零点前发出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章就结束异地恋啦,让xql贴贴一下[眼镜] 第163章 坠崖 江望渡抱着钟昭,向照月崖底坠去…… 这场雨从汾州起, 一直朝着京城的方向蔓延,过了很久都没停。 在钟昭的印象里,上一次大梁雨势如此连绵的时候, 还是四年前西南水患, 他当时也是奉旨出京, 为的是修筑堤坝,斩杀贪官。 在那之前,谢停被削爵圈禁在自己的府中,没有为他送行。 而这一次,他几经周折从汾州脱身, 为的是把谢停谋逆的证据、以及将唐筝鸣这个见证了一切的人带回京, 由朝廷出面出兵镇压叛军,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 第210章 而谢停说服丘秀成, 带平阳军跟在他们身后,成了追杀他的人。 这样没日没夜的大雨, 若是在树林中穿梭,对甩掉追踪的帮助不是一星半点,钟昭回忆前世自己走南闯北时行过的路, 带着众人一路东躲西藏, 效果还算显著。 只不过徐文钥为了掩护他们离开选择把命搭进去, 锦衣卫中不少兄弟都跟他做了一样的决定, 早在城门口的时候,他们这边的人就已经折损很多, 相比于平阳军,他们的人数实在不足,以至于中途几次被察, 为了不至于全军覆没,在不得已之下,光是兵分两路这样的断腕求生之举就用了不少次。 最终历时近半个月,总算快到京城的时候,钟昭身边只剩下了苏流左、孙文州以及唐筝鸣三个,其余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钟大人,我掐指一算,感觉您上辈子肯定是不是普通人,八成是个杀人越货的行家。”京郊一处密林之中,孙文州在一个山洞里脱下外套,用力拧掉上面的水,一边擦了擦手一边苦中作乐地道,“我反正是没见过哪位文臣,能这么善于找犄角旮旯,藏匿自己行踪的。而且我记得您虽然总被派出京巡查,但走的应该也不是这条路吧。”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十几天以来,他们一直在路上奔波,连钟昭都感觉身体和精神受到了莫大挑战,更别提本就没好利索的唐筝鸣。他将此时再次发起烧来、嘴唇干裂的人扶到里面的位置坐下,沉声道,“按理说,宁王和丘秀成的人大举出动是七八天前的事,这么大的异动,京城不可能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但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京郊,兵马司巡卒却迟迟没出现,禁军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 说着,他脸色不由更差了一些,苏流左给唐筝鸣喂了一口水,也担忧道:“大人是怀疑那些谣言生了效,大家都觉得晋王殿下……所以他调不动可用兵将,京城内的局势可能也不怎么好吗?” 那无疑是最糟的局面,钟昭闻言点了点头,一旁的孙文州蹲在地上嘶了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咱们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岂不只是在怎么死之间纠结吗?” 钟昭这段时间目睹了太多人奔向死亡,听到这个字下意识咬紧牙关,偏头看了一眼伤口化脓、虚弱不堪的唐筝鸣,一时没有答话。 第一次将平阳军甩开时,他给谢衍寄了一封信,将汾州内部发生的一切告知对方的同时,也提醒对方务必整顿禁军和五城兵马司,严查其中有无眼线或同样心存不轨之心的人,在京城周边严密布控,从相隔不远的地方调兵来援,甚至还顶着私下勾结皇子的罪名,给谢谆也写了一封差不多的信。 只不过他们所处的位置一直都在变,且毫无规律可言,根本不可能收到回信,没人知道这两封信到底到没到谢衍和谢谆手上,更没人知道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 “大人,大人不好了。”正在钟昭低头沉思时,站在山洞口放哨的孙文州忽道,“我又听见了马蹄声,朝着咱们这个方向追来了!” “能听出是谁的人吗?” 苏流左还抱着一丝希望,迫切地想从对方口中,听到来者可能是援军的回答,但孙文州却只是崩溃地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钟昭从地上站起来,神色凝重地道:“兵马司或禁军要想派兵搜寻京郊,早就搜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一切按最坏的预想来。” 这时,他转头看向苏流左,眼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现在没别的办法,敢不敢赌最后一次?” 苏流左肃容抱拳行礼道:“属下与大人相识多年,虽然不敢与大人称兄道弟,但是我既仰慕大人的才华,也敬佩大人的品行,一个月前之所以不顾一切地邀您相见,正是因为愿意将全副身家托付给您,大人有命,属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岂有不敢的道理?” “好。”钟昭颔首,也没有跟他废话的意思,直接道,“等下我会去外面闹出一些动静,把外头的人马引开;你待他们离开后,立刻动身进京,去衡王府求见衡王。” “不行,您只有一个人,又是朝廷命官,调虎离山这种活儿怎能由您去做?”苏流左端正跪着,原本已经做好搏命的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搏命的人是钟昭自己,听罢一下子急了,声音也变得高了不少,“还是我去,衡王殿下天皇贵胄,我这等卑微之人说不定都见不到他的面,还是您……” 钟昭厉声打断:“闭嘴,吼这么大声,生怕他们找不过来?” 此言一出,苏流左登时住口,但眼神仍然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钟昭微抿双唇冷静了下,又道:“你是端王府的人,衡往对你肯定有印象,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连你的面都不见;而且——” 钟昭顿了顿,再开口时扯了下唇角:“而且,万一外面是援兵呢,那我的处境可比你还安全。” “大人也说那是万一,万一的概率有多大?”先前他们分头行动的时候,起码还是按照四五个人、三四个人这种数量分出去的,并非孤军奋战,眼下钟昭要自己前去吸引外面人的注意力,若外头的人仍是谢停的部下,他焉有活路?苏流左几乎是在哀求,“属下本就是该死之人,还是让属下去吧。” “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若不想宁王登基,就听我的吩咐。”钟昭拎起剑转身就走,路过孙文州的时候却不知想到什么,稍停了一下。 孙文州在他们交谈时呆立在原地不动,但听了这么半天,如今也反应过来了,红着眼眶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各有任务,是要把我自己留在这里吗?” “唐筝鸣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去外面淋雨了,你好好待在此处保护他,收好他身上那封血书,一直坚守到我带着援军赶到,或是苏流左带着衡王的人赶到,这才是我们此次行动的重中之重。”钟昭摇了摇头,末了再次沉默下来。 半晌后,他微微笑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条黑色的发带。 尽管已经被雨彻底浸透,但上面绣着的老虎却依然栩栩如生,鬃毛凛冽,亮晶晶的红色眼睛圆瞪着,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这是今生江望渡刚找上门来时,钟昭从他发间取走的东西。 “你跟着杜将军,此次随端王殿下出行,又被派到了我这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钟昭反而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想必以前,你也跟武靖侯一起打过仗吧。” “当然,卑职原是西北军的。”这件事情钟昭早就知道,孙文州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老老实实地回答完后,又忍不住道,“大人,我……” “那就好。”钟昭没有让孙文州说下去,再次出声打断,“我相信邪不压正,像宁王这种不择手段、没有良知、满脑子只有自己痛快的人绝不可能问鼎大位,唐筝鸣会活下去,会成为英雄,你也是。” 话罢,他虔诚地低头吻了一下那条发带上老虎的眼睛,然后把东西递到对方面前,语气竟然是难得的温和:“若我真的……” 默默片刻,钟昭轻声道:“若我真遇到不测,把它交给武靖侯,告诉他,我此生没什么遗憾的。” 苏流左能从一个末流侍卫攀升至端王府亲卫队长,全都要仰赖钟昭通过跟江望渡打完一架后,往端王府递的那块敲门砖,自然认得这条发带,在孙文州还张着嘴说不出话时,他就略显狼狈地背过脸,不敢去看钟昭脸上的表情。 不过跟他想的不一样,钟昭眼下很平静,他叮嘱完孙文州,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踏进了雨幕里。 —— 很显然,上天这一次没有眷顾钟昭,让他遇见来自京城的援军,甚至今天带头追他的还是个熟人,正是当日在汾州的城楼之上,一眼认出他们身份的士兵。 “钟大人,您跑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跑累吗?”那人笑吟吟地勒住缰绳,挥手让身后掏出弓箭的人停下,语气轻松道,“能够坚持这么久也算是不容易,听说您跟咱们宁王殿下以前也共事过,何必一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我食朝廷俸禄,得陛下信任,虽不敢说全无私心,但好歹有些骨气。”钟昭面色冷然,在朝自己逼近的半圆形包围圈里缓步后退,“焉能与乱臣贼子为伍?” 对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噗嗤一笑,可随即又摊了一下手:“大人好风骨,卑职钦佩无比,但您看看这是哪里,看看您再往后走一步,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此时雨势比先前还要大,钟昭又是孤身一人,行调虎离山之计的时候,是真没太注意方向,闻言紧握手中长剑,侧头看了一眼。 第211章 可只这一眼,他便身形一僵,原本正在往后挪的脚步顿住,像被定住了一样再也动不了一步。 因为这并非别处,正是照月崖。 他曾经被江望渡下令,由孙复一把推下去,差一点丧命的地方。 “大人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看到这深不见底的悬崖后,从心底里觉得害怕,是不是终于维持不了您先前风度翩翩那副模样了?” 对面的青年还在挑衅,钟昭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微微抬头看了下天,几乎觉得有点想笑。 上辈子江望渡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害他家人的性命,唯独在最初抢药的时候无可奈何、实在无法,派孙复将他从此处推了下去。 这件事在他心里埋了十年,尽管跟江望渡之间的嫌隙已解,但他一直到今天都对照月崖心怀恐惧,非必要一步都不想涉足。 可偏偏就是这么巧,前世钟昭命大,这里没能成为他的埋骨地,今生阴差阳错之下,又让他被逼到了此处,眼见着根本逃不出去。 难道老天爷让他重活一次,就是为了让他在此处死一回吗? 钟昭喃喃:“怕不是在玩我。” 他对面的人将轻蔑讥讽的话说了一箩筐,没得到任何回应,此时终于发起怒来,高声呵斥道:“你以为你还能拖时间?快说,始终跟你一起的唐筝鸣人呢,还有苏流左那个叛徒,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往昔跟江望渡相处的点点滴滴在钟昭心里过了一遍,良久,他思绪回笼,有些嘲弄地启唇道,“他们正在收割野草,等着来年种在你和谢停的坟上。” “大胆!死到临头还嘴硬,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那人勃然大怒,骂了一句之后,回头对自己的手下喊道,“动手!” 此处实在离悬崖太近,稍不注意就会滑脚摔落,那些士兵摸不准钟昭的路数,怕他临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并不敢靠得太近。 不过他们不走近没事,弓箭又不是白拿的,隔老远都能发挥巨大的威力,更何况在这种情景下。 雕弓拉满,钟昭比常人更敏锐些的耳中听见许多箭上弦的声音,一人之力再强也终究有限,第一波箭雨落下,有一箭洞穿了他的肩膀,另一箭则钉进他的小腿里,那把剑也脱手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他面色巨变,倏尔半跪下来,几个伺机围在边上的人见状,终于手持刀剑慢慢往前走,钟昭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冷笑着仰起头来,朝方才与自己对峙的人看去。 那人面容狰狞,已怒到极点,抬脚便朝他心口踹去:“跟宁王殿下作对,活该你粉身碎骨!” 到了生死关头,钟昭却没来由地变得非常平静,他伤得太重,再加上累到极致,全身上下几乎都动不了,唯独酸疼的眼睛还能眨一眨,随后便慢慢地闭上。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剑忽然从旁边斜着飞了过来,宛如裹挟着万钧之力,从对面青年的太阳穴刺入,将他脑袋刺了个对穿的同时,也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只不过这把剑来得还是太迟,钟昭已然受了那一脚,身体腾空,即刻便朝崖下掉落而去。 他浑身剧痛,此时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援军显然是到了,可惜没能看到究竟是禁军还是五城兵马司,自己就要死了。 不过没过多久,他又犹有闲心地想道,没关系,又是照月崖,说不定这一次也死不了。 然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钟昭就感受到有人飞身而来,浑然睁开双眼,震惊地看着抱住自己的人,目眦欲裂道:“江望渡?!” 江望渡避开他肩膀的伤,将头抵在他的胸膛上,伸出双臂牢牢环抱住他的腰,一句话都没说。 两个人就这样难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直直地向着崖底坠去。 ----------------------- 作者有话说:小江最后一件瞒着小钟的事,也曝光了qwwwq 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钟昭:……[裂开] 照月崖:嗨,老熟崖了,看到我开心吗?[捂脸偷看] 钟昭:不儿你还有这戏份呢[问号] 照月崖:没想到吧[墨镜] 第164章 梦魇 时隔六年,他又杀了他一次。 黑云压城, 大雨倾盆,钟昭的意识浮浮沉沉,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死去, 身受重伤之后在照月崖粉身碎骨, 父母妹妹流着眼泪将他的遗骸装棺, 埋入坟茔。 随后画面一转,他看到谢停带兵逼宫,弑君成功,然后以他在汾州犯下命案,被发现后一路逃窜, 最终因害怕被抓, 畏罪自戕为由,匆匆将他的死定了性。 再然后,谢停挥了挥手, 那些曾经跟他交好的官员,诸如唐玉宣、齐炳坤甚至于牧允城, 都一个接一个地被五花大绑,拉到午门。 监斩官将令牌掷出来,他们跪在地上痛骂新君继位不正, 奸佞当道, 却阻止不了刽子手将酒喷到砍刀之上, 然后悍然挥下。 钟昭很快就反应过来, 自己恐怕是在坠下照月崖后粉身碎骨,已经彻底断绝生息, 但魂灵不知为何还存在于大梁境内,游离到这里,被迫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幕。 不过他相信这不是最终的结局。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再死一次无可厚非,但谢停谋逆铁证如山,无论京内还是京外,看不过去的人太多,江望渡头一个就会自西北起兵勤王,断不会让他如此放肆。 谢停想要坐稳皇位,别说是这辈子,下辈子也不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以后,即使自己跟许多朝臣都死了,钟昭也没有太过绝望,只是安静地等待边境接到消息,等待江望渡扭转局面。 不过看着看着,他又升起些微妙的不安,皱眉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直到最后一人踏上断头台,人群中忽然传来推搡声,随后尖锐悲怆的声音响起:“侯爷——” 钟昭心中悚然一惊,睁开因为不甚在意而微眯的双眼,赫然发现那个浑身沾着血迹,面色平静地屈膝跪下的人,竟是江望渡。 他感到浑身发冷,终于将自己遗忘的东西是什么想了起来。 是了,江望渡已经现身,但不仅没有如他所想一般生擒谢停,让叛贼伏诛,还跟他一起坠了崖。 要知道江望渡是受皇帝之命去守关的,而钟昭压根就没有将汾州的不对之处告知对方,他应该没有那么快知道此事才对。 从谢停和丘秀成正式起兵至今,也才短短半月时间,西北和京城相隔太远,就算用飞鸽传书,江望渡这会儿最多收到京城信件几日,就算他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也没道理现在就出现在京郊。 武将擅离职守是大罪,纵然前世蓝夫人去世,江望渡在谢英当庭求情,且有这般理由的情况下,请旨后没等到回复便返京,依然被罚得不轻,镇国公府上下备受冷遇,更何况是毫无缘由的今生。 这梦境中其他人的下场都可能是假的,唯独江望渡,若他真是未经传召就私自回京,罪名落实,无论最后登基的人是谁,恐怕手握大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同他算账。 围在一旁的百姓叹息着道:“这武靖侯是世家出身,这些年以来南征北战,军功累累,若不是此次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无诏回京,图谋不轨,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又怎么会落得斩立决的下场?” “图谋不轨,若真是这样,禁军和五城兵马司就多少人了,他自己回来够干什么的?既然想反,为何不把西北军都调过来?”另一人接下话头,挤眉弄眼道,“京城不是都传遍了吗,小兄弟,你怎么还没听到风声,大家都说武靖侯此行,是为了他的情郎啊。” “什么情郎?你是说武靖侯多年不娶,为此不惜……说他不举。”边上有人惊讶地问道,“并非武靖侯真的身体有疾,而是因为他喜欢的是男人,没法拜堂才?” 刚才低声透露的男人点头,一脸讳莫如深地道,“正是如此,而且武靖侯情郎的声望也很高,就是前不久刚跳崖身亡的前工部侍郎,想必你也认识,毕竟关于这一位,他的名头可也不比侯爷小。” “而武靖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这位钟大人在进入汾州后失去了音信,他联系不上对方,这才想偷偷去汾州找人,结果在路上听说钟大人畏罪潜逃,便一路追至京城,正好跟当今陛下的人马撞上,两人没办法,就一起跳了崖,结果钟大人死了,他却没有死。” 这年头男子与男子有情也不算稀罕,但朝中的两位重臣结合,还做出了情愿死在一起这种事情,不管放到何时都是大八卦,那人明显不信,“真的假的,他们先前不是有仇吗,我先生说这两位一直互相弹劾,怎么还会有这种事?” 第212章 “当然是真的,谁会拿这个开玩笑?”对方被这愣头青的反问得有些不高兴,“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总之不信你看——” 那人话落的同时,抬手朝一个方向指去,钟昭满脑子江望渡乍然回京的事,也转头看了过去。 而这一眼,直接叫他感觉自己像被摄住心脏,近乎肝肠寸断。 只见此时,那把厚重长刀猝然落下,江望渡没有任何反击之力,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身首分离,眼睛却迟迟没有闭上,被绳索捆在一起的手努力向前伸去。 而他的目标,赫然是一条被人扔到台上的金虎发带。 先前在人群中发出叫喊声,吸引了钟昭目光的孙文州被两个官兵按跪在地上,膝盖触地发出闷沉的响声,眼含热泪地仰天嘶吼道:“大人,属下无能,只能在这种境地下完成您交代给我的任务!” “看,他的手还在动呢。”最后一个死刑犯脖颈的鲜血喷溅而出,刚刚那朝着江望渡指去的百姓面露不忍,往后躲了躲,唏嘘道,“以前听家里的老人说,被砍下头的人不会立刻失去意识,身体还会下意识地按照死前心中所想,做出一些反应,我当时还以为不过笑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奇异之事,如今亲眼看到才知,原来是真的。” “侯爷那么想碰到这东西,它就是那位工部侍郎留给他的吗,难道这是定情信物?”另一人也不由出声,摇摇头后,叹了一口气,“真是情深意重……可惜了。” 钟昭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宛如凉透一般,连眨眼都忘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直直地望着江望渡渐渐透露出死气的尸身。 在这一刻,他的头剧烈疼起来,眼前忽然出现了很多画面。 江望渡的眼睛很漂亮,嘴巴也很会说,这一点钟昭很早就知道,毕竟上辈子这人身受重伤,被他剑指咽喉时,仍然可以作出一副情真意切之态,竭尽所能分析利弊,语气和婉地争取一线生机。 即使他如此想活下去的原因,并不是真的怕死,而是因为他早已为自己选择了另一种死法。 但那个时候,钟昭听不进去。 他满心以为江望渡就是害死自己全家的罪魁祸首,欣赏够了对方挣扎求存的狼狈模样,手腕轻轻一动就将剑刺入了对方身体里。 然后一如现在这样,钟昭毫不犹豫地将江望渡的头砍了下来。 恍惚间,钟昭看到那名神情倨傲的刽子手,完成任务后施施然擦拭手里的刀,慢慢抬起头来,竟长着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时隔六年,他又杀了他一次。 如果上天给他机会,让他能够得知全部真相,继而恩怨尽消,爱上这个曾经恨之入骨的宿敌,看到一条能与对方相伴相守的路,却又双双又倒在黎明到来前,让他们走向与前世一般无二——— 一人被割断脖颈,身首异处,一人死于围攻的结局。 那重生到底是恩赐还是惩罚,钟昭心如刀绞,一时竟分辨不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本就昏暗的天空响起两道闷雷,隐约夹带着电光,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监斩官和刽子手先后离开,围在这里的百姓也各自念叨着诸如‘得赶紧回去收衣服’‘要提醒儿子早些回家’‘快走快走’的话,没过多久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天大地大,明明刚才这里还热闹无比,倏尔间却似乎只剩下了钟昭和倒在地上的江望渡两人。 钟昭开始向江望渡跑去,想拼凑起对方的身体,为他合上双眼,想至少为他收敛下尸骨,可不管钟昭如何努力,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从江望渡身上穿过,无论如何都没法真正触碰到对方。 直到一滴雨落了下来。 人群散尽的街道陡然刮起一狂阵风,裹挟着那被泥土沾得很脏的发带飘到半空,最后在打了好几个旋后,落在江望渡的脸上。 随后这被钟昭轻吻过的布条,就像是有了灵魂,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样,遮住了江望渡睁到极致,眼角已经沁出血来的双眼。 见此一幕,钟昭再也忍不住,他浑身颤抖,失声已久的嗓子终于发出一道喊声:“轻舟!!!” —— 钟昭猛地坐起身来,外间的雨已经停了,整个山洞静谧无比,唯有他方才身陷梦魇中时,被他枕着腿的人手里燃着一支火折子。 “怎么这样急地唤我名字?”江望渡的表情还算和煦,但不知为何似乎掺杂着一丝怒意,又好像有几分心虚,不过最后他还是伸手碰了碰钟昭的额头,松口气道,“还好烧已经退了,阿昭,我……” “……” 江望渡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钟昭忽然箍住他的腰,对着他的嘴唇急切地吻了下去。 第165章 拥抱 阿昭,别怕。 钟昭的思绪仍余大半陷在刚刚的梦里, 浑身都有些微微发抖,于是这个吻一点都不温柔,雨后泥土潮湿的味道和唇齿间的血腥气糅杂在一起, 使得这里的场景一点都不像阔别已久的情人意外重逢, 倒像是什么野兽/交/媾的前奏。 他被带到这个山洞的时间应该不短, 多数被雨淋湿的衣服都已经被脱了下去,只剩一条亵裤还套在身上,头发更是早就散乱开来,随着他倾身的动作落在江望渡颈间,挡住了正在轻微滚动的喉结。 江望渡从被钟昭吻住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柔顺异常地任由对方在自己口腔扫荡, 直到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才稍微挣了挣,又将钟昭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一下一下地顺着钟昭的后背。 “阿昭,别怕。”他叹了口气, 凑过去在钟昭耳尖上亲了一下,语气温和到了极点,“不管你梦到了什么, 那都不是真的, 我好好地在这里呢, 就在你身边。” “轻舟, 你——”钟昭在这一吻之下,意识似乎更清醒了些, 但是很快,他就将自己从江望渡的怀抱中拔出来,重重地蹙着眉问, “你是什么时候动身回京的,只有你自己,还是另带了一队兵?” 江望渡被钟昭态度上的巨大转变弄得有点儿想笑,动了动嘴准备调侃一句,奈何一抬头正好对上对方盛满焦虑的双眼,遂沉吟了下,握住他的手回答道:“近一个月前,我收到一封来自晋王的密旨,信中说你疑心宁王有不臣之心,要我做好准备,盯紧汾州的动向,一有不对,立刻带兵驰援京城。” 算算时间,一个月前正差不多是钟昭将自己的判断传回京,收到谢衍回信的日子,也就是说谢衍那段日子里不止与他有书信往来,和江望渡的联络也没有断过。 但那个时候,谢停所做之事还未被发现,谢衍能给江望渡这样的旨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钟昭又确认了一遍:“那你的意思是,晋王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单凭我的一点怀疑,就给远在边关的你下了这样的命令?” 江望渡点头,而后又咧了咧嘴感慨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晋王的品行有太多可以指摘之处,但到底不是毫无优点,看来时遇的帝王之才,还是有很大一部分,是传自于他这个父亲的。”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钟昭又问,“你刚奉旨过去不久,忽然带兵返京总要有个理由,“这个理由是你找的,还是他找的?” “是晋王替我找的。”钟昭之所以问这种问题,无非是怕他被事后追责,江望渡没有一点不耐,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从我收到他第一封信开始,就一边整饬西北军,一边派人时刻关注汾州的动向,约半个月前,我收到了来自晋王的第二封信,还有一封紧急家书。” 钟昭眉心一跳:“家书?” 江望渡颔首道:“没错,这两封信的意思归结在一起,就是家父身患重病,或许即将不久于人世,希望我能够立刻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晋王身为监国皇子,感念老将军这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命我将军务暂时交给营中其他人,用最快的速度回来一趟。” “我收到那两封信——以及你写给我叫哥哥的信件后第二天,就接到了汾州半封城的消息,率三万人出发,但只让他们停在城外,看到示警烟花才能进城,两千人充作先锋军,随我一起搜寻京郊。” “如果京中出了事,一切都不用多说;如果没出事,晋王也能借家父‘病重’的由头,编出一个我为什么突然从西北回来,以及为什么会带这么多兵将的原因。” “……亏晋王能请动镇国公。”钟昭听到中间某句话,表情略显不自然,但他刻意没有多关注这个,最终只是松了口气,往后靠了靠,浑身绷紧的肉也跟着卸了力。 第213章 而也就是这时候,他先前受的那些伤全部宣泄起了存在感,右肩和左腿钻心地疼,钟昭闷哼一声,忽然发现这些地方都用还算干燥的布条包了起来,虽然仍在渗血,但也比不经处理要好得多。 反观江望渡,从始至终都在穿着潮湿的外袍,自因为先前那个激烈的吻而微敞的领口往内看去,不难看出他的里衣已消失不见。 在山洞四下打量一圈,果然地上还有着一些剩余的碎片。 钟昭呼吸一滞:“你……” 江望渡解释道:“我到京郊前刚换了一套衣服,身上披着雨蓑,原本不至于这样,可我们从照月崖跌落到水潭中,虽然立刻出来了,但是通身依然被浸湿,只有中衣稍好一点,所以就拿来用了。” 顿了顿,他又纠结道:“我处理伤口的手法没你好,你烧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可把我吓得够呛,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什么的。” 钟昭自己湿透的衣服都铺在不远处晾着,现在显然也不能穿,他注视着江望渡微弯的眼睛,抬手便要脱对方的衣服:“再这样下去,我还没怎么样,你先生病了。” 钟昭是伤患,江望渡脱对方上衣的时候没有丝毫杂念,满心只有让人活下去这一个念头,但如果他自己也半裸着,在这漆黑的地方与对方相处,那场面就太奇怪了。 “不,不用。”江望渡一边扶着钟昭的右肩,一边还要左摇右摆地去避钟昭伸过来的左手,躲着躲着又忍不住调侃道,“阿昭,现在你这副样子,若撩起什么火,可就只能我坐在你身上了,虽然这个姿势也行,但届时你就一条胳膊能动,岂不是掐不住我的腰了?” “有什么掐不住的?”钟昭下意识接了一句,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瞪了江望渡一眼,语气更重几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跟我说这个?” 江望渡看出他眉目发沉,是真有些急了,便又贴过去用额头在钟昭没伤的左肩蹭了蹭:“宁王谋逆板上钉钉,我的人已进京护驾,到时自会联系禁军和兵马司,和他们一起清扫叛军,活捉贼首。” 说着,他再次抬起头,半是剖析半是讨饶地道:“我相信我带出来的人,想必要不了多久,局势暂时稳定,他们就会来找我们。” 钟昭听了这话依然一言不发,只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江望渡黔驴技穷,暗自咬牙,只能施展最后的手段,攀上来胡乱地亲他:“别担心了,我没受伤,又常年领兵,身体好得很,若一会儿孙复带人寻我们时,看见我光溜溜的样子,我以后在军中还怎么抬起头?” 钟昭被对方这毫无章法的吻弄得有些痒,侧身躲了两下,可随后又被得寸进尺地咬了咬鼻尖,当即忍无可忍地道:“江望渡!” 江望渡看他虽仍有些不高兴,但终于没再板着脸,总算退开半个身位安静下来,低笑道:“好了,不闹你,你现在受伤过重,根本不能挪动,但后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没多少空闲的时间,什么都别想,趁现在休息休息吧。” 闻言,钟昭轻声应是,疲惫不堪地向后靠去,过了许久才道:“如果不出所料,谢停手里握着皇后和徐文钥私通的证据,这件事要如何收场,也当真难说。” “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江望渡道,“宁王手里或许确实有足以将晋王打落地狱的铁证,但他在汾州作乱已久,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这般行事风格,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君王。” “早年种下的祸根,被掀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皇后和晋王算计谢英,跟他狗咬狗的时候多么洋洋自得,焉知不会有自己秘密被揭露的一天。”钟昭应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无端低落了下去,“轻舟,汾州死了很多人。” 谈及无辜百姓的伤亡,江望渡也难得地有些说不出来话,只能用力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指尖,沉默片刻以后才道:“来的一路上多少有些耳闻,听说徐大人也?” 钟昭点了点头,只道:“他无怨无悔,也算罪有应得。” 江望渡当然知道钟昭对徐文钥有几分感情,慢慢吁出一口气,岔开话题:“虽然这一局凶险异常,宁王和晋王八成会两败俱伤,谢时泽也定然受牵连,但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朝中其余的成年皇子就只有衡王,可他……” 提到满心只想当将军的谢谆,钟昭也跟着叹了一声,江望渡又继续道:“所以若运作得当,时遇的身世没被揭露出来,保不齐不必等到懂事,他就会被立为太孙。” 钟昭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但愿谢时遇不会辜负你的希望。” 江望渡对此颇有信心:“前世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今生相处不多,但以前住在宫外时,陛下就常将他们母子秘密接回宫,摆明了很是喜欢,宋欢……” 话到此处,他想起宋欢的身份,停了片刻才道:“你那表妹是聪明人,清楚怎么教养孩子,也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钟昭嗯了一声,嘴唇带着因失血过多而泛起的苍白,江望渡看得无意识皱眉,主动将肩膀往下压,摆出一个很适合被倚着的姿势:“睡一会儿吧,我给你守着。” 撑着精神说了半天话,钟昭也确实精神不济,于是没有跟他客气,垂下头将脑袋靠在人肩上。 然后在江望渡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自己脸的时候,钟昭看似心平气和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早知道从照月崖上摔下来,有很大几率不会死,对吗?” 第166章 爱恨 我恨你,我爱你。 在这一刹那, 钟昭很明显地感觉到正被自己靠着的江望渡,整个人的身体似乎都僵了一下,半晌之后微微抿紧唇, 一言不发。 他见状不由得一笑, 不知该觉得悲哀还是什么, 再开口时嗓子哑了大半:“那我换一个问题。” 钟昭将自己的脑袋从江望渡肩膀处离开,伸手扳过对方的脸,看着面前这人因为低头,而在脸上投射出阴影的、乱颤的睫毛,一时心如刀绞, 眼睛干涩得发疼。 过了片刻, 他才出声问道:“你说七岁那年,你被曲青阳从山坡上推了下去,那个山坡……” 江望渡忍不住摇头:“阿昭,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 “你闭嘴!”钟昭提高声调, 一下子加重手里的力道,立时就将对方的下巴捏出一片红印,“从一开始到现在, 你瞒了我多少事情, 难道还想糊弄过去吗?” “好, 好。”钟昭连日奔波, 受了一身伤,又做了一个那样的梦, 此时表情和语气虽然都冷然非常,十分不近人情,但江望渡看着他愈发没有血色的脸, 第一反应还是努力安抚,“你问,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原原本本都告诉你。” 看到这一向巧言令色的江大人,镇守西北的武靖侯服软,真作出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姿态,钟昭本应该觉得高兴,但实际上他直勾勾地顶着对方良久,重新问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自己控制不了的颤抖:“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山坡,他跟江望川合谋,将你一个小孩,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话到此处,钟昭已经有些哽咽,江望渡的眼眶也渐渐红了。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他印象更深的是那两人的恶毒,以及他们商量着想让自己摔死时,那副轻蔑又嘲弄的嘴脸,关于为此吃了多苦,他已经没有多大印象。 可直到今天,江望渡看着钟昭含着的泪,和这双眼里流露出来的滔天情意,以及一抹杀意,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是不记得。 只是以前他太清楚,即使他说了出来,也没有人在乎而已。 钟昭问道:“你疼吗?” “疼呀。”江望渡喃喃道,“那时候我还很小,还没开始学武,手里也没有武器,不懂得怎么在崖壁上借力,也不知道以什么姿势下坠可以少受伤,甚至丝毫不通水性,能从那个水潭里游出来,完全就是一个奇迹,现在回头想一想,我自己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钟昭体会着心头慢慢泛上来的酸意,只觉得这种感受比被谢停手下的箭矢射中还要更难捱一点。 两辈子全加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在江望渡面前落泪:“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望渡听罢安静片刻,伸出手捧住钟昭的双颊,用指腹擦拭上面的水渍,声音很轻:“因为没脸,我怎么有脸告诉你这些?” 钟昭根本听不下去这番话,张了张嘴就想要反驳,然而江望渡却制止了他,继续道:“特别是,特别是当初跟你说放火一事时,我们还没和好,你对我……” 第214章 思及那段时间自己的态度,钟昭垂眼沉默下来,不得不承认如果江望渡在那个时候告诉他这事,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现在的反应。 江望渡见钟昭不再言语,又苦笑着道:“我的确没有任何坏心,也真的尽了自己的全力,但我还是那句话,结果是什么样,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的努力没有用。伯父伯母和阿兰的死不是假的,你那十年在宁王府也不是白熬的。” 他声音很温和,却不难听出里面的一股执拗:“你是非分明,能做到不迁怒,不以此事责怪我,我很感激,但你只能代表你自己;而既然这件事在你那里已经翻篇了,我又何必将一切说得那么透彻,让你觉得白给了我一剑,并非有来有往的坑害,心里难受呢?” 钟昭看着对方言之凿凿之态,不由感到喉咙紧涩,难以言语。 江望渡的话处处在理,处处都在为他着想,而且态度也太坚定,让他觉得好像哪怕驳斥任何一句,都会更重地伤害到对方。 但江望渡哪里为自己考虑过,没能阻止谢英害人的枷锁,时至今日依旧套在他的脖子上。 重生回来六年,钟昭从没想过要将这种奇事告诉家人,起先是不想他们如自己一般背着仇恨活着,后来是觉得既然轨迹已改,犯不着说出来徒增伤感,一切挣扎和血泪都由他一个人品尝,父母妹妹快快乐乐地过下去就很好了。 可这一刻,他垂在两侧的手指痉挛着,升起了一点别的念头。 “好了,反正早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这个。”江望渡满以为他成功被自己说服,直接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江望川和曲青阳把我害成这样,我还是能忍住不去处处针对他们,不时刻提醒自己,把要他们偿命视作毕生大事,只要他们不犯到我手里,就能当他们全都不存在吗?” 钟昭隐隐预感到江望渡接下来要说什么,暂时将自己的打算收回心底,在对方掌心里摇头,语气硬邦邦的:“还能因为什么?当然因为你是好人,你大人有大量。” 在过去的相处之中,钟昭已经了解了他所有的不堪与卑劣,江望渡觉得对方能说出这话,真是偏心到没边了,因此几乎是被噎了一下,半天都没说出来话。 过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继续:“是因为你。” 钟昭猛地偏过头去,动作大到肩头的伤口都跟着撕裂,再次洇出一团鲜血,江望渡见不得他如此,又不想借着此刻的体力优势,强行控制着人不能动,遂添了一句:“要是你再这么折腾身体的话,这件事情我不会再说一个字。” 钟昭被这人的话气得差点又呲出一滩血,汹涌而出的眼泪终于将将止住,把脑袋转回去:“你刚刚还说要原原本本都告诉我。” 江望渡狡黠地摊手道:“有道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耍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钟昭当然能看出他是故意逗自己开心,毕竟若江望渡是真小人,又怎会因钟家的案子愧悔难当,踟蹰独行十多年,但还是两边嘴角向下弯,有样学样地回敬:“若你再拿这种词形容自己,我就永远不告诉你,我引开追兵前,交代别人给你留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江望渡:“……” 顿了顿,他微微向后仰去,眼神复杂道:“阿昭,你是真长大了,都会学着我的话堵我了。” 经过这几回合的拉锯,钟昭的情绪终于完全平复了下来,神情很是无奈地道:“你就比我大五岁,到底要拿这个说多少次?” 更何况真算起来,他跟江望渡可不仅仅只有现在大众熟知的年岁,前世那十年也得加上。 江望渡忍俊不禁,伸手搓了搓钟昭的头发,理直气壮地回道:“你一辈子都比我小五岁,我当然要说一辈子,怎么,不情愿?” 钟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听着他尾音上挑说出来的话,那点郁闷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轻轻舒了一口气,认命道:“情愿。” 尽管场合不对,两人此刻的状态也不适合调情,但完全依从自己本心,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钟昭,看上去几乎是有点乖的。 江望渡嘴角往上翘了翘,一下子就想到了初见时,真真正正十七岁的钟昭,那副眼睛睁得微圆,耳根通红朝自己望来的样子。 “江望川和曲青阳害我到几近濒死的地步,我心里当然是恨的,但是一想到因为此事,我能让你活下来,而且还是两次。”江望渡比了个二的手势,而后认真总结道,“我现在甚至会觉得庆幸。” “这有什么好庆幸的?”钟昭看着对方此刻略显虔诚的表情,再细想一下这人话里的深意,简直恨不得将他捉过来打一顿屁股,闭了闭眼才将这股气压下去,道,“曲青阳已死,至于江望川,他现在投靠端王,宁王谋逆案一定会受连累,我自会想办法杀了他。” 提起正事,钟昭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通身气势有些阴郁,江望渡现在完全没兴趣聊什么弄死兄长的计划,往对方面前拱了拱,张开双臂道:“如果我不知道照月崖的秘密,那上辈子我大约会因为实在无计可施,把这事上告官府;到时候谢英用些手段,咱俩肯定双双难逃一死,也不会有这两世的缘分,难道我不该觉得庆幸吗?” 钟昭视线一转,语气意味不明:“被我杀了一次也庆幸?” 江望渡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颔首确认道:“当然。” 钟昭注视着他眸中的自己,一边觉得心里酸痛难忍,一边又觉得牙根发痒,最后干脆顺着心意,倾身过去咬住了江望渡的肩膀。 没太用力,但也不算很轻,江望渡见此一幕,纵容地收拢手臂,在他耳边说道:“好疼啊。” “就是要你疼,整天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钟昭抬了抬头,并未完全松口,话有一半憋在嗓子里,平白显得含含糊糊的,“江望渡,江轻舟,我真是恨死你了。” “又恨我了吗?”江望渡如今胆子大了,承受力也跟着水涨船高,闻言不但没怎么觉得难过,反而还在钟昭耳边闷声笑道,“没关系,我就当你是在说爱我了。” 第167章 情话 如果你遭遇不测,我一定会殉情。…… 山洞内温度偏低, 晾着的衣服又迟迟不干,时间一长,钟昭难免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昏沉, 身上的血似乎也在一点点凉下去, 分不清单纯因为困还是别的什么。 江望渡一开始还很镇定, 但到了后面,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焦虑了起来,频繁去洞口附近徘徊,想看看自己的人找没找来。 现在外面情形如何尚不明朗,他无法走太远, 生怕自己前脚离开, 后脚谢停的人马就先到一步。 与此同时,他也不敢直接带钟昭离开,路上的颠簸会让人多流多少血暂且压下不提, 万一跟敌军迎面撞上,下场更是难以想象。 孙复当年是眼见着他在这里被谢英的人救出去的, 知道照月崖的秘密,也知道这里有一处山洞,故而就在这里等着孙复带人来寻, 是相对来说最稳妥的办法。 钟昭撑起眼皮, 又一次看着江望渡无功而返, 还挤出一个笑试图让自己心安, 蓦地觉得有点揪心,垂下脑袋, 动了动手指问道:“想听听我之前留的遗言吗?” “什么狗屁遗言!”江望渡行为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语言上抗拒到极点,几乎是下意识地道, “再过一炷香,如果孙复还不来,我便冒险去附近的村落借一副担架,你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这么凶干什么?”照月崖底下野草茂盛,差不多有人膝盖高,方圆百里都不见得有人户,钟昭知道江望渡是被逼急了,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复述了一遍以前这人常说的话,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语气调侃地道,“我又没有说是我现在要死了,只是想讲讲不知道你回京之前的打算而已,你当故事随便听听就行,更何况——” 他看着对方的脸,又道:“更何况刚刚我提这个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吗?” 说完,钟昭指尖上挑勾了下江望渡的掌心,他能感觉到那里汗津津的,江望渡很明显正在紧张。 而这紧张的原因,此刻他们两人四目相对,都心知肚明。 先前钟昭用这件事情威胁对方的时候,他刚从梦魇中醒来,精神还算是不错,江望渡也跟着放松了不少,尚有心情开玩笑。 但现在援兵久久不到,他状态越来越差,再提起这二字,江望渡没办法依然用平常心看待。 “我觉得你还是听听吧。”钟昭低声道,“那时见不到你本人,想说的其实不多,就一句话,我交代给你带过的兵,孙文州听了。” 第215章 “关于这件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是敢先跟我说。”江望渡磨牙,“你察觉到汾州可能有变,朝中现在由晋王监国,你写信告知他很正常,但你后面都联系衡王了,为什么没想过找我?” 钟昭闻言一怔,没有想到在权力腐蚀下日益膨胀的乔梵,还不知道到底掰没掰正,江望渡自己倒是也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虚弱,只是笑了两声就有些气喘,但还是认真地道:“纵观古今,借私情私下联络守土大将,暗示对方出兵援助,可不是什么小事。” “那你为何去找衡王?”江望渡不为所动,“我不在京中,他一手掌握五城兵马司,对龙椅上坐着的人也不是一点威胁都没有。” “他是王爷,陛下的儿子,晋王的兄弟,你跟他比什么?”钟昭觉得他问了个没用的问题,“若事后真被追责,他是皇子之身,大概率能落一个圈禁,你呢?” 江望渡抿唇,当即回答道:“我是镇国公次子,内阁大学士的亲弟弟,这么多年也并非寸功未立,自然有我的后路可以走。” “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见他为了反驳把父兄都搬了出来,钟昭一口气提到胸口,忍不住蹙眉怒声道,“且不说这样的罪究竟会不会连累亲眷,他们自身能不能保全下来,就算什么事都没有,江望川恨不得你早点死,镇国公已经交出兵权,能怎么护着你?” “还有立功,你还提这个。”话说到一半,钟昭觉得血往头上涌,硬是被气得比方才精神了几分,“历朝历代,居功自傲的臣子有几个有好下场,你是不是疯了?” 江望渡眼底全都是红血丝,几欲失声,“我看疯的人是你,我才要将这句话送给你,钟灼与,你自己说的话自己信吗?!” 顿了顿,他看着钟昭如今面色苍白的样子,音调又降了回去,语气里带上些许隐痛:“你不是算准了衡王一定会没事,你是不在乎他死不死,而我不行,对吧。” 听到这里,钟昭轻轻闭了闭眼,有些无奈地长出一口气。 不得不说,江望渡猜对了。 这是他心底最卑劣的念头,如果他没能活下来,而那封给别人送去的信件会引来诸多猜忌,为将来埋下祸根,被清算的人是谢谆他能接受,但江望渡不可以。 他绝对承受不起,江望渡因为自己走上一条死路的后果。 甚至钟昭写那封信的时候,还很没道理地在心里想:上辈子如果没有江望渡,这位衡王殿下早就死在了谢英布的鸿门宴里,若一切真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谢谆某种意义上也只不过是迎来了应得的结局,还了江望渡一个人情。 “就算是。”钟昭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然后问,“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我告诉你,你想自己去死,让我孤零零活着,那根本不可能。”江望渡清清楚楚地看见钟昭眼底的平静,明白他是真的这么想,仰头冷笑一声,忽然伸手扶正这人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听清楚了,如果你死了,等我安顿好一切后,一定会殉情。” 血腥气如此重的两个字,一从对方的嘴里说出来,钟昭的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掐住江望渡的脖颈道:“你再说一遍?!” 重伤之下,钟昭所能让江望渡尝到的窒息感很有限,当然就算真上不来气,他眼下也不会在乎:“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选择如何,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从照月崖上摔下来,就算很有可能不会死,但也不是全无危险,江望渡掷出那把剑,抱住他急速下坠时,其实就就做好了接受一切,哪怕后果是死的准备。 “小小年纪,入官场才几年,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倒是学上人家古代圣贤舍生取义那一套了。”江望渡被钟昭按在地上,语气轻佻,眼里却闪着孤注一掷的光,“你想扔下我,自己去做/爱国爱民的大英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你——”钟昭从齿缝中咬出这一个字,想骂他不识好歹,好好活下去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珍惜;更想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人值得他生死相随,但是看着对方漆黑的瞳仁,钟昭的话到了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 因为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泪水,更没有犹豫,翻涌的是和当年在西南战场后方,江望渡酒后对他诉说前世刺杀谢停的始末时,如出一辙的坚定和偏执。 钟昭悚然间明白了,江望渡没开玩笑,前世阴差阳错,今生相爱一场,这人都不曾想过独活。 “相信了?”言谈之间,钟昭的手慢慢地松了力道,江望渡立刻捕捉到这点变化,眼都不眨一下地继续问道,“不想着牺牲你一个,成全我安然无恙了?” “我敢不信吗?”支撑着身体得以坐起来的那股怒气消散以后,钟昭便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躺在江望渡的膝上苦笑,“武靖侯不愧是手握铁骑的一方督帅,杀伐果决和雷霆手段也能用在自己身上,情话这种东西还能这么说的。” 江望渡看着他仰面倒下望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含混一笑,珍惜地去亲对方的脸颊,在感受到那冰凉的体温后顿了一下,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闷声道:“总之你别想着那些撒手不管,把烂摊子全丢给我的好事,等你好起来了,再将当时的遗言讲给我听一听就行,现在还是好好养精蓄锐吧。”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江望渡的言辞不可谓不诚心,几乎隐隐约约带上了一丝恳求的味道,钟昭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摇头:“那时候情况危急,我只来得及让孙文州代我对你说一句我不遗憾,却没告诉他究竟是不遗憾什么。” 说着,钟昭也笑了下,轻轻捏了捏江望渡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故作意味深长地问道:“今天一过,以后我可不见得好意思这么直白地跟你诉衷肠,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不想。”江望渡嘴唇颤抖,“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你是怕孙复晚到一步,自己真出事,我没听到这些话会后悔;但是如果你说了出来,难道不会觉得心里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到地上,可以放心闭眼了吗?” 缓了片刻,他低下头将脸贴在钟昭的额头上,毫无犹疑道:“反正只要你丧命,我肯定不会独活,就算我错过了你的剖白又怎么样?届时到了黄泉路上,我自会缠着你再说一遍,你总不可能拒绝我,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钟昭的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听罢失笑道:“你真是……” 江望渡迫切地想阻止什么,见到眼前的一幕,顿时像小孩一样伸手去揪他的眼皮,沉默半晌道:“我就是这么自私,要利用你心里的不甘,对我的感情和责任,逼你竭尽全力活下去,你要是想对我发火,也得等康复起来才行,否则我就是不听,你能把我怎样?” 钟昭前世最苦的时候,因为做任务蹲目标,几天几夜无法合眼,一直也是靠着意志力撑过去的,从来没有沦落到需要拿火柴支着上下眼皮不让它们合拢的地步。 感受到江望渡几乎算得上幼稚的举动,他一边感到哭笑不得,一边又不可避免地觉得心里发暖,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对方的发顶,胳膊伸到一半却又落了下来。 好在江望渡看出钟昭的意图,一点年长者架子都没有地主动将自己的脑袋塞到了他手里。 钟昭于是顺着心意抚了两把,仍带着几分侥幸地道:“谢时遇还这么小,长大以后心性改变也并非不可能,你不眼睁睁看着他开蒙,按部就班地习文练武,然后及冠,亲政,又怎么能够放心?” 面对这个问题,江望渡的神情总算有了片刻凝滞,钟昭以为有了说服他的希望,张了张嘴正准备再接再厉,江望渡却低声道:“教一个有才能品性好的皇族子孙,看着对方走向成熟,确实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大权在握兵权在手,百姓爱戴朝臣敬服,陛下也不得不高看一眼,同样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你确实很明白这一点。” 钟昭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在这方面文臣和武将一样,前者会更频繁地接触皇帝;而后者上了战场,皇帝下的每一道政令,都会直接影响将士们的生死。 一个好君主对任何臣子的吸引力都是毋庸置疑的,江望渡既然如此信任谢时遇,就一定会非常渴望在他的治理下施展才能。 “所以就算是为了大梁百姓,你也应该撑下去。”钟昭感受着生机渐渐从自己体内流失,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打趣道,“要是因为我害你不能流芳百世,害大梁失去一个优秀的武将,我恐怕到了地府里,都没办法压住棺材板吧。” 第216章 “你说的我都明白。”江望渡最终还是摇头,“可你不要忘了,你和我都是死去活来过一次的人,功名利禄和雄心抱负,该感受的我都已经感受过,它们无法变成束缚我的绳子,时至今日我最想要抓在手里的,也只有你而已。” 话到此处,他突然笑笑,戳了戳钟昭的下巴:“是不是听上去挺疯狂,挺不可理喻的?” 钟昭嗯了一声,知道自己完全没法劝了,颇为无奈地反问道:“堂堂侯爷为了下官一介书生做到这个地步,我该感到荣幸吗?” “那倒不必。”江望渡摇头,再次叮嘱,“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牢牢记住这些,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要轻易放弃,能坚持就坚持。” 对方说到一半便停住,钟昭这会儿已经彻底睁不开眼,但依然不想让这人的话落到地上,于是意识半混沌半清醒地问了一句,“那如果坚持不了,会怎么样?” “也不能怎样,反正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大不了就一起死呗。”江望渡话是这么说,人却拎起一旁的佩剑站了起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嘴角绷得很平,“我出去一趟,你安心等着就好,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一定会将你带出去。” “别去。”钟昭条件反射一般拽住对方的手,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失,“我现在感觉不太好。” 如果江望渡在这一刻走了,钟昭实在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遂苦笑一声道:“你刚刚说你自私,我也一样,这时候是真不想一个人待着。” 夜凉如水,他用指腹摩挲着对方的手,低声补充,“不管你要赌一把还是要殉情,我都挡不住,但至少陪我到完全没有意识吧。” 钟昭靠在石壁上,只有手可以接触到江望渡的身体,但是或许不视物就会让人的其他感官更敏感,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对方一僵,随后牙齿打颤的声音也传入了耳中。 又过了一阵子,江望渡一把扔掉长剑,席地坐下,紧紧地抱住了钟昭道:“好,我听你的。” 钟昭没什么力气抬起手去顺他的后背,只觉得这会儿自己跟江望渡之间,竟萌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而也就是在这时,他想起了前几年江望渡一手端着酒杯,半醉着靠在他身上哼歌的模样。 同时他自然能够想起来,对方在唱完那首歌以后,就用剑穗当筏子摆了他一道的事情。 初次从谢英那里得知真相,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也曾经气得咬牙切齿过,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只是为之一笑。 钟昭眼睫抖了抖,开口道:“当年你娘教你的歌,就是唱给爱人那个,再给我唱一遍吧。” “我——”这首歌是蓝蕴年少时想要唱给自己情郎,却没等到对方活着回来,辗转多年后一时兴起才教给江望渡的,寓意着实算不得很好,但到底已经是过去的事,以前两人饮酒玩闹时随口哼上几句,江望渡也没觉得有什么。 只不过到了今日,他却平白觉得跟此情此景有了重合,也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的痛苦与无奈,因此相当抗拒,嘴唇翕动着想拒绝。 可钟昭现在就这么侧头等着,一副这是自己最后的心愿的姿态,他还是不忍心不遂对方的愿。 客观来说,江望渡唱得很难听。 声音是仿佛字字带血的喑哑,那股哽咽更是连压都压不住,几乎语不成句,明明钟昭已经在西南的时候,被蓝蕴教着学了几句苗疆话,却依然一句都听不懂。 如果不是自己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他觉得自己高低得开口笑话这人几句,问一问他怎么能把一首歌唱成这个样子。 死前就给我听这个,也太对不起我了吧,要是到了奈何桥边还没忘记这几句碎得像渣一样的哼哼,那简直可以说是必生之憾。 钟昭苦中作乐地想着,全然不知自己的脸上其实露出了笑容。 不过还好,在连听觉也消散前,伴随着一众士兵的脚步声,他听见山洞口传来了孙复的大嗓门。 “丘秀成那老不死的还是比宁王会算计,让平阳军留了一手,我们被拦了好一会儿,现在才赶来,公子,您跟钟大人没事吧?!” “别说废话。”江望渡立刻往他身后看去,眼神锐利地问道,“抬人的担架你们准没准备?” 孙复哦哦了两声,挥了挥手臂示意后面的人跟上,点头称是:“公子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忘,我们此次一共带来了两个担架,还给您也准备了一个呢。” 眼下钟昭的头正靠在江望渡臂弯里,依稀可以听见对方有力的心跳声,在得到斩钉截铁的肯定答复以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钟昭握着江望渡的手垂下去,总算放心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 作者有话说: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钟昭:写信.jpg[眼镜] 谢谆:他竟给我写信!真是本王的好homie[墨镜] 江望渡:已看透一切[化了] 钟昭:其实只是无所谓谆子你死不死哈[摊手] 谢谆:[小丑][小丑][小丑] 第168章 特殊 他们本就该生死与共。 钟昭再度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两天之后,而且睁开眼便见到四下暗作一团,只有几盏烛灯立在桌角, 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而他刚想试探着起身, 查看一下自己的伤势如何, 就先僵在原地停止动作,扭头向床榻下望去。 因为他忽然间发现,自己的指尖被人轻轻地握着。 借着一点微弱的烛光,钟昭看到江望渡盔甲还没卸,脸上沾着很多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灰, 正以一个半跪的姿势靠在床头小憩。 即使环境如此昏暗, 他也能看到这人眼下清晰的乌青,轻轻捏了捏江望渡的指骨,本就睡得不太踏实的人一下子就抬起了头。 水米不进地睡了两天, 钟昭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嘴唇却比那天在崖下的时候红润了一些, 很显然被照顾得非常好。 他现在没有多少力气,想要直接把人拉起来暂时做不到,于是只能将江望渡的手往上提了一下, 随后问道:“怎么不上榻?” “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 实在太脏了。”江望渡的腿有点麻, 闻言下意识便想要站起来, 结果嘶了一口气,又一屁股坐回去, 心情倒是不错,笑呵呵地看着他,“本来我想着过来亲你一下, 再出去洗澡换衣服,谁曾想就这么睡着了。” “外面的情形怎么样?”钟昭抚了一把他的额角,“睡过去前,我隐约听到孙复在骂丘秀成,他应该没那么好对付吧。” 江望渡颔首,舒了一口气:“的确有些波折,但丘秀成毕竟是一代名将,还算有些风骨,兵败以后束手就擒,只是至今都不肯写状纸;宁王倒是跑了,但是眼下京城已经戒严,他根本走不了多远,估计明后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这也算意料之中的事,钟昭点了点头,却忽而沉默了下来。 江望渡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勾了勾他的掌心:“还想问什么?” “唐筝鸣还好吗?”那小子今年才十几岁,正是年轻气盛身体强健之时,只要救治得当就不会有什么事,钟昭先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其实更想问的是,“还有乔梵,苏流左,他们现在怎么样?” “唐筝鸣没事,伯父伯母把他接来养伤,现在就宿在你隔壁,状态不错。”听此一言,江望渡脸上划过一丝凝重,语气发沉,“苏流左对自己做的事供认不讳,一个斩刑估计难免,至于乔梵……” 说到一半的时候,卧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水苏和乔梵各自端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见到屋子里的一幕,第一反应就是对着钟昭道:“公子,您醒了?!” 话罢,水苏留意到江望渡的姿势,又一脸震惊地伸手要扶:“侯爷,小的出去找人给您烧洗澡水的功夫,您怎么坐地上了?” 江望渡的腿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麻,摆了摆手自己起身,将钟昭从躺着的姿势扶到半靠在枕头上,从水苏手里把一套整洁的中衣接了过来:“意外,没关系。” 说着,他又重新看向钟昭:“那你等我一下,我洗个澡就来。” 钟昭听罢颔首,却对着水苏问:“东西都备好了?” “均已妥当。”水苏点了点头,如数家珍地道,“一应沐浴的物件都已经准备齐全,侯爷刚刚经历一场血战,水里撒了药粉,有缓解疲惫的功效,水温适中……” “行了行了。”自从和好以来,每逢江望渡的事,钟昭事无巨细都要管,看似比他小,胜似他亲爹,江望渡忍了半天,见钟昭不仅不觉得繁琐,还有越听越起劲的趋势,赶紧开口,“乔梵没什么事,受的伤比你轻多了,你们先好好聊着,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第217章 说完以后,他没有再留,转身便走,钟昭盯着那道背影一言不发,直到对方消失在门口,才将头转回来,看向乔梵手中的托盘,叹了口气:“辛苦了,多谢。” 从汾州赶赴京城这段路上,乔梵是倒数第二波跟钟昭失散的,同行者还有冠星,主仆二人心中都很清楚,他此时谢的不止今天。 乔梵将东西放下,摇头道:“侯爷所言极是,属下真的没事,公子才是从鬼门关上走一遭的人,那日属下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侯爷送您回来,都快吓死了。” 顿了顿,他又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无妨。”谢停手下对钟昭射的那两箭并未伤及筋骨,他先前之所以虚弱,主要还是流血过多再加上力竭,钟昭试着动了下最严重的右肩和左腿,痛感已经没那么剧烈,明天下地行走问题应该不大。 他对自己的状态有了估计,便问起了正事:“宁王谋逆这么严重的事,端王一定有所耳闻,这时应该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吧?” “正是如此。”乔梵点头,“自宁王和丘秀成起兵的消息传出去,端王立刻放下查到一半的盐务,匆匆带人往回赶,而且端王身边的亲卫队长苏流右,正是苏流左的亲弟弟,听到消息都急疯了。” “他听说唐公子目前在钟家,还给您写了一封信。”水苏又点了几盏灯,将屋子弄得比刚刚亮了几分,将那封压在桌子镇纸下的信拿过来问,“您要现在过目吗?” 钟昭敛眸,示意对方出来就行,在等待水苏拆信封的过程中,低声道:“苏二哥还是唐筝鸣的师父,到时候他回来看到这个烂摊子,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因着汾州城内那场‘游戏’的事情,乔梵本来极其厌恶苏流左,连带着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观感很差,但此时听到烂摊子这两个字,他的眼神平白闪了一下。 水苏此时已经将信展开,徐徐将上面的几句话念完,内容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就是语气诚恳地请钟昭尽量看顾一下苏流左。 就在这时候,乔梵蓦地开了口。 “苏流左受宁王指示,在汾州为恶,罪无可恕,但若无他们,我们想逃出来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他看向钟昭,缓缓道,“当日属下与冠星一道引开追兵,他本可以跟我一起走,却为了让我更安全些,死在了离京城最近的地方。” “且送我离开前,冠星还说这是他最好的归宿,反正回了京也要被降罪,这结局或许还能比受审后行刑强。”乔梵茫然道,“可都说功过相抵,他们也算帮了我们个大忙,为什么不能从轻发落?” 钟昭听到这个问题,抬头看了一眼乔梵,又想起了那天乔梵失言,第二日专门等在他门外,在他面前谈及江望渡的事情。 只不过纸上谈兵总是很容易,彼时他还没亲眼见过自己身边,甚至跟自己有过一段过命交情的人,因为行差踏错而死去,所以尚能言之凿凿,现在则不同。 “不是所有罪都能被抵消,也不是所有人回京就一定是好事。”钟昭低头看向自己肩头包着的布条,语气平淡地道,“苏流左要回来,是因为他有家人在这里,还在等着跟他相见,而他本性也并非嗜杀之人。尽管我不想用误入歧途形容他,可是你要明白,苏流左和冠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冠星本就是谢停豢养的私兵,亲弟弟刺杀过江望渡,他本人以前大概率也干过什么其他事情,即使返京受审同样难逃极刑。 更为重要的是,现在他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亡故,死在乱军之中,不用经受牢狱的折磨,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归宿。 思及归宿这个字眼,钟昭双眼微眯,抬了一下下巴,前世被孙复和兵马司数剑穿胸而过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为虎作伥,做别人的刀。” 他道出九个字,而后摇头,“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乔梵垂下脑袋:“那日公子骂我乱了方寸,我虽诚心悔过,告诫自己不准再犯,但总有些不理解,现在才真正明白您的用心。” 这次有了亲身经历,即使不需要彻夜反省,钟昭也信乔梵往后不会再出类似的岔子,不过听着对方一脸认真地,在这里夸自己不私下联络江望渡是用心良苦—— 钟昭低头苦笑,面上显出无奈。 他是用心良苦了,奈何江望渡可一点领情的意思都没有,他前几日出气多进气少的时候,江望渡都要凶巴巴地对他耳提面命,告诉他永远别想着自己先走一步。 也罢,也罢。 钟昭既觉得没有任何办法,又觉得逐渐品出了一抹甜味,想着江望渡终归是不一样的。 什么殚精竭虑地谋划,什么为对方算好一切,徒留自己去死,确实不太适用于他们的关系。 他们上辈子死于同一日,这辈子重生于同一日,彼此有着最为亲密的纠缠,本就该生死与共。 江望渡说如果他死了,自己必然会选择殉情,钟昭气闷之余,又下意识地诘问自身,难道如果江望渡死了,他能够独活吗? 真是对不住,钟昭注视着一脸学到了什么,满眼钦佩地看着自己的乔梵,心道如果将来再起事端,我可能会让你大开眼界。 “我回来了。”正在此时,江望渡一身中衣,外面虚虚裹了件长袍,趿拉着鞋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屋内的氛围略有些沉凝,挑了下眉毛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钟昭坐了一阵子,比之刚刚已经有力气许多,伸出手臂示意对方上前,在江望渡落座于榻上的下一刻,就揽着人靠在了自己怀里,低头吻了上去。 然后在水苏和乔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很不客气地道:“这你们也要看着吗,还不快走?” 第169章 束发 可以帮我束一下发吗? 钟昭这一路回来殊为不易, 乔梵和水苏本打算再多关心几句,然而听见这一番话,他们俩登时僵在原地, 神情古怪到了极点。 偎在他怀里的江望渡看着面前的一幕, 没忍住笑了笑, 直起上半身道:“我的头发还没有干,你也不嫌靠在身上潮潮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这个就不抱了吗?”钟昭如是嘀咕两句,朝水苏伸出手,示意对方将擦头发的帕子拿过来。 “给我就行。”江望渡把钟昭抬起来的左手握住, 自己接过水苏匆匆递上来的帕子开始擦, 同时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伤还没好,乖乖躺着得了, 逞什么能?” 钟昭失笑道:“倒也没必要这么小心吧,我是受了伤没错, 但骨头又没断;更何况就算真断了,那也是右边肩膀,关左手什么事, 拿一下手帕还能把我累到?” 江望渡噎了一下, 似乎也觉得刚刚自己的反应有点小题大做, 但是他并没有顺着钟昭的意思将东西交过去, 由对方打理自己的头发,而是一声不吭扭过了身。 乔梵杵了一阵子, 也意识到自己和水苏在这里非常碍事,悻悻地打算过后再挑个时间感慨此次的死里逃生,拉着人就要走。 谁知水苏人虽跟着自己走了, 视线却仍然停留在屋内,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一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但又不太敢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像是终于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轻轻挣开乔梵的手,然后快走几步折了回去。 这个时候,钟昭已经从后面抱住江望渡的腰,用鼻尖去蹭他半干的头发,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包着怀中人的手,就这么贴在一起一点一点地用帕子去吸发尾的水。 听见水苏往回走的声音,他连头都没有抬,便懒洋洋地道:“等宁王落网后,你亲自去一趟秦府,将你兄长接出来吧。” 水苏闻言一愣,脚步一下子停在原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宁王府死士不常出去见人,老端王认识他,可是谢时泽却未曾见过,先前我不让赵南寻回来,也是担心宁王有回来的一天,外加不确定苏家兄弟是否认识他的脸。”钟昭道,“但是再过上个三五天,这样的顾虑也就没有了。” 谢停所犯之罪无可饶恕,死是他唯一的结局,而苏流右虽忠心,却并不是什么笨人,知道完全没必要对一个早就叛出宁王府、且现在又有钟昭庇护的人赶尽杀绝。 特别是他还寄来这样一封信,里面写尽了好话,想必以后就算看出什么,也会选择缄默不语。 说到这里,钟昭总算撩开眼皮看了水苏一眼,语气还算温和:“这些年你兄长也受了不少苦,当年还没出事的时候,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他说天大地大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所以甘愿让你留在钟府当管家;现在宁王的下场昭然若揭,以后再没人会威胁到你们,若你们有别的想法,比如想出去好好游玩一番,或者独立出去置办点儿产业什么的,也可以告诉我。” 第218章 自上次没听钟昭的指派,意外害了赵南寻后,水苏的性子便有了不小的改变,比之从前更加稳重的同时也能够独当一面。 但听到这话,他还是忍不住眼眶微红,跪在地上道:“若无公子,小的跟哥哥早就丢了命,哪有今天团聚的日子,所以……” 钟昭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说这些感激的话:“天色已晚,表忠心的说辞就不用讲给我听了,你跟赵南寻现在都不是奴籍,自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到时候等他过来,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是去是留都不必立刻告知我,下去吧。” 从搂着江望渡对他们发话起,这已是钟昭今夜第二次下逐客令,水苏深吸一口气,没再矫情,应了一声是,跟乔梵一起往外走。 这会儿江望渡已经从头到尾将头发擦了一遍,将帕子放到一边,看着水苏的背影一直到他关上门,才轻声道:“前世谢英从宁王府要过一个人,是谢停从戏班子里捞出来的,就是水苏,没错吧。” “是他,我跟赵南寻的关系还不错,他们也实在不容易,那时宁王派来监视我的人正好是他,所以就想着在合作之余,顺手帮一把。”钟昭两指碾着江望渡将干的头发,笑了笑道,“想起来了?” “当时出那件事情的时候我不在京,也是后来听东宫的人说的。”江望渡点点头,撤掉他背后靠着的枕头,在对方躺下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真没想到。” 刚沐浴结束的江望渡,全身只穿着很薄的衣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活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白馒头。 钟昭把他拥入怀中,油然而生一种饱腹的感觉,于是顺着自己的心思凑过去吻对方的耳朵:“没想到什么,原来我是个好人?” “才不是。”江望渡苦战两天,也已经疲惫至极,此时不躲不闪,眯着眼睛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的臂弯里挨亲,话尾打了好几个弯,才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当日得知这桩事之后,我也颇为感念他们二人兄弟情深,虽人死不能复生,但去乱葬岗给他们收敛尸骨,总还是能办到的,也算行善积德。” 闻言,钟昭缓缓抬起脸,眼神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江望渡勾了勾他的下颌,语气遗憾地道:“只是没有想到,我去得晚了一步,否则是不是就能看见你了?” 钟昭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捉住他的手,语气有些抗拒:“那还是别见了,你我若在那种情况下重逢,你多半要吃点苦头。” “我连死在你手里都无妨,难道还会怕这个?”江望渡笑笑,叹气道,“只是如果能在那时知道你活着,对我来说也是个安慰。” “行了,不提这个。”听江望渡如今这服口气,还有些莫名其的跃跃欲试的意思,钟昭卷了卷被子,声音低沉地道,“睡吧。” 江望渡此时枕在对方没受伤的左肩处,头的位置比钟昭矮不少,此时盖着的被子这么往上一窜,他就被结结实实蒙了起来。 “……你生气啦?” 将脑袋从被子中拯救出来后,江望渡凑过去蹭身边青年的脸,笑着问道,“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好心疼的?” 钟昭沉默半晌,差不多原样反问道:“那我家的惨剧也是上辈子的事,你放过你自己了吗?” 江望渡张了张嘴:“……” 良久,他伸手抱住钟昭的腰,绕过了这个话题,嘟嘟囔囔道:“我也困了,睡吧。” 钟昭见到对方这个反应,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黑暗中拢了一把他散乱的发丝,闭眼睡了。 —— 第二日清晨,两人醒来之后,江望渡先行洗漱,钟昭则谢绝了下人上前帮忙的提议,试探着将脚踩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外走。 江望渡在洗脸的空隙中回头,一见这场面立刻小跑过去。 “尽管骨头没事,但也不能这么快就开始活动。”他满脸都写着不赞同,双手搀住对方的手臂,对候在外面的水苏命令道,“去给你家公子寻一副拐杖过来。” “是,侯爷。”但凡换了一个人如此言语,水苏都要先看一看钟昭的脸色,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但昨天几乎是被钟昭赶出来的景象历历在目,水苏觉得自己但凡慢个几息,都会引来对方的不快,于是麻利地点头,转身去找了。 钟昭简直哭笑不得,好说歹说才让江望渡打消将自己打横抱起来的想法,抬手擦了擦他脸上没来得及拭去的水珠,推着对方的后背,出声催促道:“我真的没事,你好好洗脸,我去外面走走。” 江望渡蹙着眉,不太放心地望着对方道:“你——” “我也不是没学过武,对自己的身体有相应的了解,武靖侯如果再劝,我就要怀疑你小看我了,过几日晚上一定会好好地讨回来。”钟昭在他的腰上拍了一把,“孙复想必等一下就会来这里接你,晋王需要你撑着,别让他久等。” “好吧。”江望渡犹豫了下,还是选择相信他的判断,回到水盆面前道,“那你小心点。” 钟昭于是笑着点头,独自来到了院中,像以前一样扎马步打几趟拳肯定是做不到了,但步伐缓慢地走上几圈,却还不成问题。 他腿上有几近穿透的伤,发力时要格外谨慎,等来到第五圈时,钟北涯和姚冉从院外跨了进来。 “今早水苏报你醒了,我跟你爹马上就来了。”姚冉第一个冲上前扶住他,眼含担忧地道,“怎么这么着急下地,该再躺几天的。” “已经很久了,朝中还有事情等着我去管,决计不能再拖;而且我的伤也不碍事,只是看着吓人,您跟父亲医术精湛,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钟昭安抚了母亲几句,便转头看向乔梵道,“刚刚忘吩咐水苏了,去看看唐筝鸣怎么样,如果还好的话,让他过来。” 乔梵应了一声,告退离去,钟北涯板着脸,显然对儿子一醒来就要处理公务的事情非常有意见,看似怒气冲天,实则动作轻缓地将他揪到外面的石桌旁坐下,没什么好气地道:“把手伸出来。” 钟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什么?” “给你诊脉呀。”姚冉看着他脸上错愕的表情,“虽然我们天天都来看你的脉象,你现在也醒了,但总得再看看才能放心。” “原来如此。”钟昭闻言顿时生出几分惭愧,朝钟北涯伸出手,“对不起,让爹娘记挂了。” 钟北涯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随着时间一点点流淌,脸上的凝重也渐渐散去,姚冉看着他领口露出来的一角布条,终归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怎么当一个文官,动不动还要遭这些罪?如果早知道,我真不想你去考什么科举。” 听到母亲这话,钟昭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只觉得心口满涨着的全是酸意,钟北涯倒是挥挥袖子,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小昭这样出息,经受些历练也是应该的。” 理性发言一半,他看向正低头任由姚冉拍自己脑袋的钟昭,蓦地觉得失语,最后也蹦出来一句:“实在不行你现在辞官?” “没那么夸张,爹,娘,我现在不是没事吗?”钟昭当然知道他们是不忍心看着自己这副模样,出言宽慰道,“而且这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经常如此的。” “说是意外,但是打从你参加春闱开始,受伤的次数还少吗?”姚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但愿这是最后一回,若再来上几次,我跟你爹怕是吓都要吓出事了。” 钟昭上身前倾握住她的手,想好好安慰一下显然又是几天没睡好的母亲,可还没等话从嘴里讲出,卧房内就走出来了一个人。 屋子里洗脸的地方和门口相距甚远,站在水盆边上听不太见外面的动静,江望渡单手握着条发带,丝毫没料到院子里会有除钟昭和乔梵以外的人,张口就是:“阿昭,可以帮我束一下发吗?” 钟昭:“……!!!” 虽然父母早就对他和江望渡的关系心照不宣,一直以来对江望渡也颇为照顾,但是耳朵听到的与实际见到的毕竟是两码事。 束发有多亲密,无需赘述。 姚冉和钟北涯下意识往后仰去,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江望渡没料到他们也在,视线在钟昭和他家人间游移片刻,整个人在轰然之间,从头红到了脚。 第170章 明路 从今以后,他们的关系就过了明路…… 显然在仿佛时间静止的当下, 钟昭也没比江望渡好到哪里去。 他听了对方的话,下意识便从石椅上站了起来,想朝对方走去, 结果刚迈了没几步, 就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猛地顿在了原地。 第219章 回头一看,钟北涯和姚冉都在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 于是钟昭沉默半晌,也默默烧红了耳根,一时没说出来话。 片刻之后,姚冉哈哈两声, 试图打圆场道:“真没想到原来小渡也在, 早上刚到还是……” 钟昭听到这里闭了一下眼,而姚冉视线下移,目光落在江望渡手里握着的束发带上, 也发觉自己的找补很苍白,一下子住了口。 如果江望渡是今早才来的, 那他必然早已穿戴整齐,又怎么会跑到外面讲刚刚那一句话。 或者说,如果她硬要给江望渡明明刚到钟昭的卧房没多久, 就头发散乱的事实找一个理由, 那这个理由无疑将更加难以启齿。 毕竟相比于同榻而眠, 听上去白日宣淫的问题还是要大些的。 钟昭多少年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景, 眼下整个人都快冒烟了,勉强对着姚冉开口:“武靖侯只是来看我的, 正好发现我顺利转醒,就准备一会儿一起进宫。” 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自己没有真正回答母亲的问题, 满心只想赶紧打个岔过去,上前两步挡在已经开始往屋内看,妄图重新把自己塞进去,且关上门的江望渡身前,胡乱找了个理由道:“若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俩这就走了。” “着什么急?”钟北涯把因为问错了话呆滞在原地的妻子替下来,咳嗽两声,欲盖弥彰道,“现在天还这么早,既然——” “既然……也在。”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这位‘准儿媳妇’,卡了一下壳,眼神飘忽,语焉不详地含糊过去,才继续道,“不如等前厅摆了早饭,你带他一起过来吃吧。” 钟昭听到这句话心神一震,随即缓缓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钟北涯和姚冉充满鼓励的眼神。 其实江望渡以前不是没在他家吃过饭,若非在这种场合下见面,钟昭本就打算领他去前厅用餐。 但出了这个意外后没多久,再和钟北涯、姚冉以及钟兰围坐在桌边,自然而然就象征着很多事情。 比如说他们的关系,会从之前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默契地不点破,转变为真正过了明路。 钟昭知道江望渡心里有结,本人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然而二老远比他以为的更开明,是真的已经做好了完全接纳的准备。 看着钟北涯微笑的表情,还有姚冉冲自己点头,手上也一顿比划的样子,他的心霎时间定了。 “好,那我先进去给他束发。”钟昭单手搭在江望渡腰上,感受到对方浑身显露出来的不自在,为了让这人更安定一些,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爹娘就先请回去?” “你这小子!”钟北涯一听她的话直乐,张了张嘴想调侃几句,胳膊忽然被姚冉大力一拍,这才想起江望渡还在害臊,当即摆了摆手,挎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臂弯处,便准备脚底抹油,“那你俩快点,要是晚的话饭菜都凉了。” 钟昭笑着点头,揽着江望渡一道送了他们几步,期间江望渡几次回头看,想跑的心简直昭然若揭,但最后还是碍于钟昭是个伤员,怕他因心情激荡走得太急,伤上加伤,于是一直扶着他的手臂。 这会儿钟昭就很知道分寸,既不加快速度大跨步往前行进,也不跟人争辩自己还没残,老老实实地江望渡怎么走,他就怎么走。 一直将人送到院外,姚冉边给儿子使眼色边道:“今天我跟你爹过来得是有点突然,你们估计还有体己话要说,不用跟着了。” 钟昭应了一声是,左手手指动了动,便准备握住江望渡的手掌,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江望渡忽然把手收回去,垂眼说了一句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但到底维持在一个身边人都能听见的音量。 钟昭站在他旁侧,只见江望渡终于调整好心态,细细地对姚冉前面的问话作出回应:“昨天来的,因为太晚了,就没有去向您和伯父请安,是晚辈礼数不周。” 说着,他又看了钟昭一眼,抿了抿唇继续道:“灼与的肩膀还没有好,右手不太能抬起来,我先前说那些只是跟他开玩笑的。” 听到这番言论,钟昭和自己爹娘都一愣,晃了下神才反应过来,江望渡大约是在担心钟北涯和姚冉觉得,他在指挥他们重伤的儿子伺候自己,故才有此一言。 江望渡没有太多与真心对待自己的长辈相处的经验,以前未捅破这层窗户纸,还能像鸵鸟一样默不作声享受这份关怀,如今被撞见自己和钟昭的相处方式,便油然而生一种拐跑人家孩子的歉疚。 特别是在他那里,前世之事还横亘在心间,即使到了如今,他依然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一切。 “你看你这孩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们怎么会那么想?”姚冉语气发软,眉头也跟着蹙起,可是话到一半,看着江望渡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样子,又觉得有点不知所措,转头给钟昭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出来解一下围。 “……”钟昭被当了一晚上加一早上瓷娃娃,爱人想让他帮忙扎个头发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值得专门说一句的大事?他觉得此时言语格外无力,于是干脆用那条伤势未愈的右臂一把将江望渡拽过来,径自低头吻了一下。 父母在面前,钟昭亲的是脸,但江望渡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轻,被松开时满脸都是震惊,几乎在他怀里跳了一下。 钟昭再度抬眼,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定,温声道:“爹娘先去前厅等我们吧,我们稍后就来。” 钟北涯虽然比姚冉大条一点,但是也能看出来,此刻这两人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简单地闲聊几句,便跟妻子一起转身走了。 而目送他们离开之后,钟昭拉着人往回走,步子明显比先前迈得要大,乍一看都看不出带着伤。 江望渡回过神拉了他一把:“干什么要硬撑,你……” “这不是硬撑,我本就没事。” 此时正好水苏拎着拐杖回来,看到他差点就健步如飞的样子,登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钟昭挥手示意水苏先下去,将江望渡带到桌子旁坐下,认真地道:“我爹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曾经想救他们却没有救成,对摘星草的纠纷也不甚在意,在他们眼里,你只是我认定相伴一生的爱人。” 江望渡张了张嘴,过了半晌才回答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钟昭摇头,“你就像是面对前世的他们——那个没能活下来的他们一样愧疚,但你面对我时,态度又截然相反。” “比如这个。”江望渡的神情不太理解,钟昭遂伸手轻轻按了按对方的喉结,和好以后少见地在江望渡面前流露出了攻击性,但是那种锋利的眼神转瞬即逝,他很快无奈地笑了笑,“侯爷,我当时追杀你那么久,不是没有受过比现在还重的伤,但哪里又到连为你束个发,都需要胆战心惊的程度了?” 江望渡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我不是看轻你,只是怕伯父伯母误会而已。” 钟昭心说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弯了弯唇角道:“他们两个都是大夫,难道会不清楚我的身体?这点伤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他们恐怕比你都确定这一点。” 话到此处,他往前一寸问:“照月崖那天我吓到你了,对吗?” 江望渡听到这里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钟昭却能感觉到他猛然间收紧的指尖,若不是两人的手正握在一起,他毫不怀疑对方的指甲会刺入掌心。 钟昭把他攥在手中好久的发带扯出来,正是自己当日心存死志,交给孙文州的那一条。 “抱歉,是我当时太鲁莽。” 他低声道歉,又保证道,“以后若遇到危险,我肯定第一时间联系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今天特地指使你就是想脱脱敏。”江望渡哑着嗓子,“但我高估自己了,即使心知你已经安全无虞,听到孙文州转述的那些话,想起你在我膝头呼吸渐轻的样子,我还是受不了,一点一点都受不了。” 他闭上眼睛,靠在钟昭怀里微微地发抖:“昨夜活捉丘秀成后,晋王体念我的奔波,请皇后在宫里给我安排了住所,可我只要见不到你就觉得不安,还是过来了。” 眼下江望渡这宛如惊弓之鸟的状态,跟刚从梦魇中醒来的钟昭何其相似,但他是平叛的一军统领,形势不容许他胆怯,他也不愿在小自己五岁的爱人面前示弱。 钟昭一下一下抚摸对方的背,轻吻对方的面颊,这一次由他说出那些话:“都过去了,轻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别怕。” 第220章 江望渡不言不语,任由钟昭凑过来一下一下亲,有那么一刹那感觉他们俩像是什么靠在一起取暖的动物,正在进行狩猎过后的舔毛,用以缓解疲惫和消弭恐惧。 而被钟昭如此耐心地哄着,再这么一想,他不由得觉得舒心不少,伸手环住对方的腰。 “这辈子栽你手里了。”钟昭听见对方似乎有些烦恼,又甘之如饴的声音,“对我好点吧,要是还这么吓唬我,非跟你玩儿命不可。” “放心。”钟昭就着这个姿势把他的头发挽起来,然后拽着布面调整了一下,让那只老虎的眼睛完整地露出来,伸手戳了戳道,“这下爹娘连我亲你都看见了,不止是我,他们都会对你好的。” 江望渡听他提起这个,又开始左右扭头策划逃跑路线,忍不住出声问:“我感觉还是太快了,要不我先回武靖侯府躲一躲?” 顿了顿,又道:“实在不行的话,镇国公府也行啊!” 钟昭歪着头注视江望渡的一举一动,哪能看不出他不是真抗拒,恰恰相反,他是太喜悦了,又觉得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回馈这份热情和善意,所以才会如此笨拙,甚至在觉得在没办法展现最好的一面的时候,萌生出几分退意。 “好了,跟我走就行。”钟昭牵住他站起身,打趣道,“他们嘴上不说,其实早把你当另一个儿子了,儿子见父母,紧张什么呢?” 第171章 贴额 钟昭用额头贴了贴江望渡。 钟昭拉着还有点别扭的江望渡的手, 跨过院子一路往前厅走,期间江望渡自以为没人发现,无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实则都被悄悄注视他的钟昭看在眼里, 忍不住一牵嘴角, 动手夹了夹对方的指骨,换来几下同样用力的捏捏。 然后在他快要笑出声的时候,乔梵领着唐筝鸣迎面而来,同时身边还有个行色匆匆的孙复。 “公子,侯爷。”乔梵逐一行礼后道, “唐公子已经带到。” “见过钟大人, 武靖侯。”唐筝鸣的腿还没好利索,步子迈得大起来的时候依稀能看出不太稳,但寻常行走已经问题不大, 他同样跟面前的两人见礼,然后看向钟昭, “大人叫我来有何事吩咐?” 先前在汾州太过仓促和紧张,没有时间和精力做想方设法活下来以外的事,如今望着面前比离京之前瘦了好大一圈, 但也沉稳不少的唐筝鸣, 钟昭很快收起脸上的笑, 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受苦了。” 唐筝鸣听到这话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冲他笑一下, 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还留得一条命在,就不算苦,大人下一步要怎么做?” 钟昭和旁边的江望渡对视一眼, 没有马上回答。 现在谢衍并非皇帝亲生的言论传得沸沸扬扬,丘秀成等人虽已经被控制住,但京城内外都有很多人躁动不安,急于知道真假。 江望渡这两天一直在外面清扫叛军,既没在谢衍和皇后面前立誓,表示无论怎样都会支持他们,也没有对谢停一党手下留情。 而在皇后暗中派人潜入关押丘秀成的地牢,准备直接把对方杀了灭口的时候,早年曾在丘秀成麾下历练过,不能理解对方行径的谢谆刚好在那里,将人保了下来。 再然后,本来只以为谢停纯粹是想当皇帝想疯了,满口都是胡扯的谢谆,看着那名刺客的尸体,也开始疑心起了谢衍的血统问题,带五城兵马司把刑部围了起来。 “尽管眼下逆党被擒了个七七八八,但晋王和皇后根本控制不住局面,等宁王被抓到后,少不了要当面对质。”钟昭的神色变得有些肃穆,“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唐筝鸣点了点头,话语坚定不已,“别说当着晋王和宁王的面,就是要我去陛下面前鸣冤,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话到此处,没人不会想起那些听从苏流左调遣,代替他们死在汾州的官兵,连只是道听途说的江望渡和孙复,表情都沉重了不少。 半晌后,江望渡看向孙复,轻声问道:“怎么这么早过来找我,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回公子,我们找到宁王了,他现在在一个京郊的屋子里,但他用刀比着自己的脖子,要您或衡王殿下到场才肯出来。”孙复道,“宁王的意思是,里面跟他待在一起的人中,有一个绝对不能落到皇后的手里,他只放心你们两个。” “十有八/九是知道皇后和徐文钥有染的人。”这会儿谢谆正满头疑惑地守着丘秀成,哪有功夫去京郊,钟昭将头转向江望渡,“你亲自去吧,我带唐筝鸣进宫。” 江望渡蹙眉,但也清楚这是最好的做法,点了点头没拒绝:“好,那我们分开行动。” 钟昭朝不远处招了招手,示意正抱着拐杖怀疑人生的水苏到自己身前:“你去跟我爹娘说一声,朝廷有急事,我改天再带轻舟过来,和他们一起用饭。” 水苏应声退下,钟昭旋即率先带着乔梵和唐筝鸣离开。 谁知道刚走了一步,他便意识到哪里不对,回过头看着江望渡,神情有些似笑非笑。 江望渡这会儿正盯着他的背影出神,见此一幕猛地反应过来,立刻松开了还握着钟昭不放的手,语气平静地道:“去吧。” 话虽如此,他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放心的样子,钟昭侧了侧头,提议道:“说起来,恐怕外面直到现在都不怎么太平吧,不如请武靖侯派一队人马送我进宫?” 其实一般来说,朝臣进宫不能带下人,哪怕即使只送到宫门外,太过大张旗鼓都不是好事。但现在是非常之时,钟昭和唐筝鸣是汾州一系列案件的人证,宫里向着谢停的禁军已被清洗,但背后有没有其他主子尚不可知,他们进出之间无人护卫,江望渡无法安心。 听到方才还跟自己牵着手的人主动开口,他嗯了一声,立刻看向孙复:“孙文州恢复得怎么样了,要是还行的话,让他负责带队送灼与和唐筝鸣过去,门口的守卫若是阻拦,就说是我的意思。” “他没事,杜建鸿手下当时跟孙文州一起过去的人,也有几个已经平安回京,我现在过去一趟,让他们一道跟钟大人走吧。”孙复表情复杂,似乎有些不能理解两人这股腻歪劲,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答了这一句便躬身告退。 “……”乔梵见状,沉默着左右扫了一眼,拽住绷着脸站在一边的唐筝鸣,“唐公子,你闲着也是闲着,跟我一起套车吧!” 先前在山洞里,唐筝鸣意识模糊半梦半醒,但也不是完全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没有感知,钟昭孤身离开之前,将发带交给孙文州的一幕,他也有一些印象。 此时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力道,唐筝鸣视线上移,向江望渡的发顶投去一瞥,随即咳嗽一声,严肃地点了点头,随乔梵走了。 钟昭向来喜静,靠近他院子的地方仆从本就不多,再加上乔梵退出去的时候又刻意给零星几人使了使眼色,于是视线所及之内,便只剩下了钟昭和江望渡两个人。 “你自己小心。”江望渡抬头吻了他一下,“我去去就回。” “别放松警惕。”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脱,钟昭没说别的,只用额头贴了贴江望渡,“我在宫里等你。” —— 载着钟昭和唐筝鸣的马车在宫门口慢悠悠滴停下,后面的路需要步行入内,孙文州和佟虎等人没有携带刀剑,但仍然护在他们两侧,并没有留下的意思。 守卫果然提高声音将他们拦下,孙文州也昂首回答,说自己是一路从汾州厮杀过来的,而且已得了武靖侯首肯,进去顺理成章。 问话那人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站在城楼上穿着禁军副统领衣装的人,那位副统领是个生面孔,接收到他的迟疑,偏头问了句话。 而站在他边上的人打着一把伞,似乎是用来遮阳的,伞面压得很低很低,即使钟昭以仰视的角度抬头望去,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毕竟伞只有那么大,能遮住面容已属勉强,身上的衣袍全部暴露在外,钟昭看着对方系在腰上的玉带,眯着眼睛没说话。 佟虎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心里有点没谱:“大人,看那人穿的衣服,应该是个太监吧?” 钟昭的眼神没有半分偏移,听到这话应了一声,表示默认。 佟虎咋舌,登时紧张起来:“咱们已经给宫里递过帖子了,想进去为什么要一个太监来过问?” 顿了顿,他想到什么不好的事,神情扭曲道:“难道是皇后杀丘秀成未果,想到咱们跟徐大人在一块待了那么久,保不齐会知道什么,所以打算掉转矛头?”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尽管佟虎的时候已经努力压低声音,但他震惊之余,音量还是控制不住地放大,孙文州在边上忍无可忍,“衡王殿下在天牢把刺客抓了个现行,皇后要是还敢动手,不就彻底坐实她心里有鬼了吗?” 第221章 “说得跟现在没坐实一样。”佟虎嘀咕了一句,犹不死心,“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还能因为什么,那个副统领老子连见都没见过,明明昨天还不是他在守大门,今天咱们要进去了忽然换人,还听信一个太监的指派,一看就不是……” 钟昭忽然开口:“别说了。” 佟虎人虽然不太聪明,但好在还算听话,闻言一下子噤了声,倒是孙文州从钟昭的态度中察觉到几分不对,握拳道:“大人?” “他会让我们进去,但大约会将我们分开,你们被其他人带走,他单独领着我离开。”钟昭已经猜出上面的人是谁,语速很快,“待会儿不要反抗,也不要多说话,别跟任何人起冲突。你们身上若是携带了暗器,马上放到马车上。” 进宫不能带兵器,佟虎记着这一点,什么都没拿,但除他和唐筝鸣外的其他人留着心眼,包括孙文州在内,或多或少都带了点。 听到这样的吩咐,他们虽诧异,但都没有一丝迟疑,迅速照做。 唐筝鸣看着众人从身上的各处地方,将各种各样的暗器拿出来,平白觉得有些紧张,咽了一口口水,看着钟昭:“大人……” “那人是段正德,宫里的首领太监,陛下第一心腹。”钟昭解释了一句,在对方倒吸冷气的声音中,缓缓开口,“还记得我将你派到宁王身边前,都说过什么吗?” “您说,如果宁王安分守己,鲁端将军在西南立足后,就会将我送回去。”唐筝鸣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勉强按捺着,“但是如果宁王有动作,那或许我的前程,就不需要您费心了。” 钟昭颔首,低声道:“万民书就在你的身上吧,组织组织语言,将它用好,用稳了。” 唐筝鸣一愣,继而用力点头。 话音刚落,城墙上的禁军副统领跟旁边的老太监商议完毕,终于下了决定,对底下的守卫挥手:“开门,让钟大人他们进来。” 第172章 等候 钟大人,武靖侯在偏殿等您。 钟昭一行人进宫以后, 所发生的事情并未出乎他所料,很快便有人蜂拥而至,引走了以孙文州为首的一群士兵, 并且要搜他们的身, 只剩他和唐筝鸣一路往里走。 待走到距离皇帝寝宫不远处的时候, 一个小太监从廊下踱步而来,客客气气地对唐筝鸣道:“请这位公子稍等片刻,先随我来。” 此话一落,钟昭立刻便感觉到唐筝鸣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回身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唐筝鸣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 对刚刚那给自己指路的小太监道了句:“多谢。” “钟大人从汾州死里逃生,宫里本该有所表示。”目送唐筝鸣背影远去,段正德对钟昭摇了摇头, “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还得请大人海涵。” “段公公这是哪里话?凡下官所有都是陛下赐予的,此番能够顺利回京,也多亏了陛下的护佑。”此时四下里除了照常值守在附近的御林军, 已经没有什么人, 钟昭熟练地往段正德手里塞钱, 扯了扯嘴角开口道, “在您面前,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敢问陛下是否?” 剩下的话他及时打住,没有问出声来,有些事本身也无需说得太过明白, 段正德掂量着手里的银票,抬头朝对方笑了一下。 钟昭抿唇,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京城内外经历了好一阵鸡飞狗跳,谢衍的身世扑朔迷离,谢停非要江望渡亲自去接,才肯缴械投降的档口,皇帝醒了。 钟昭记得自己刚出京那会儿,谢衍刚监国,有意扶持自己人上位,宫里的首领太监名义上虽然还是段正德,实际上早已换人,亲近皇后的霍景都敢踩在他脸上。 而面对这种情况,段正德识相地没有表达出任何不满,甚至连房间门都不怎么出,闲事一概不管,只专心照顾病重的老皇帝。 然后这位多年前就已经身患重病的帝王,在又一次性命垂危,濒临死亡的关头,奇迹般地在鬼门关处拐了个弯,重新睁开了眼睛。 钟昭缓缓呼出一口气:“敢问段公公,陛下是何时转醒的?” “今早。”段正德没有瞒着他,却也不欲多说,躬身行礼,“皇城内外的情况不用我多说,钟大人想必也心知肚明,陛下的心思向来没有能人揣摩,我言尽于此。” “公公言重了,您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钟昭将他扶起来后,也低头简单地回了个礼,就这样和后退几步,转身迈上了台阶。 在行至最高处,双手即将碰到门的那一刻,钟昭回头看了一眼,段正德正在给门口的护卫打手势,示意他们都警醒一些,该防着的人要防,不该听的话别听。 他一言不发地将身子转回去,再没有半分迟疑,拉开门走了进去。 —— 皇帝安寝的地方,钟昭还是第一次来,上次离这里最近时,是西南战事的主帅人选迟迟没有定论,皇帝的精力撑不起去乾清宫议事,便要他们去偏殿等候。 比之上一次,这回他的身体显然还要更糟糕些,尽管人是醒了,却连去偏殿见大臣的力气都没有,躺在榻上便召了人来, 钟昭越过门槛一进屋,首先便闻见了一阵醉人的龙涎香,双目所及之处无不璀璨奢靡,随便取走一物都足够普通人家受用十年。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拥有着无边的权力,轻易间便能定人生死,没有皇子不会为之目眩神迷。 “臣见过陛下。”在叫他进来之前,皇帝应该已经提前请过场,此时屋内只有钟昭和龙床上的皇帝两人,他未有一丝懈怠,在一个离对方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下,将这一礼行得格外严谨庄重。 “起来吧,边上给你留了座。” 上首的老人轻咳两声,钟昭听罢惊诧地抬起头,直到谢恩依言坐上去后,心中都仍有些不可思议。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四,远远没到能在御前有座的年纪,特别是在这种他跟皇帝独处的时候,对方这种态度可谓不寻常到了极点。 不过越是如此,钟昭越是觉得这并非坏事,他感受着心脏处开始久违地狂跳,就像第一次面圣,被皇帝要求起草诏书时一样。 钟昭起身落座之后,屋内的气氛出现短暂的凝滞,他很快便意识到皇帝不会先开口,因此主动垂目问道:“臣此次进宫是因为汾州一起令人心惊的案子,这一身伤也皆因那事所起,但在宫门口便遇见了段公公,被他一路引到这里,不知道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最近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太多,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离京之前皇帝是什么模样,只是眼下这位帝王的头发已经全然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一样深深地刻在脸上,每次呼吸发出来的声音都非常大,任谁都能看出皇帝的疲惫。 刚刚离得远时,钟昭还不觉得有什么,近前一点,轻易就能闻见一种类似腐烂的味道,正源源不断地从皇帝的身体上散发出来。 “爱卿这一路发生的事,朕已经略有耳闻,真是辛苦。”皇帝听罢缓慢地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钟昭的肩膀,那里有血渗出来,洇出一团红色的雾。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不明:“只是锦衣卫选人一向严苛无比,朕想知道,爱卿千辛万苦——还搭上徐文钥一条性命救出来的那个人,是怎么混进朕派到汾州的队伍里的?” “臣死罪,但请容臣详禀。”钟昭没有废话,利落地双膝触地,将头磕在地面上,“两年前,武靖侯在西南战场上遇刺两次,臣次次都在场,将刺客的行为看得分明;此贼在两国交战之际对我大梁主帅下毒手,其心堪称可诛,事后臣和孙将军一路押解他回京,刑部却始终未从此人那里寻得口供。” 说着,他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清晰:“臣万不敢欺瞒陛下,关于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臣自己是有一些猜测的。” 其实何止钟昭,皇帝心里也有着一个模糊的影子,碍于没有证据,才没直接对谢停下手而已。 皇帝听着耳边铿锵有力的话,无端沉默良久,忽然没有任何温度地笑了笑:“朕当日没看错你,你这个人,还真是敢说。” “臣蒙陛下恩信,若是在陛下面前都不说真话,岂非猪狗不如的畜生?”当日孟寒云承诺要帮他办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说过一定会做得干干净净,钟昭此刻却没有凭借这个在皇帝面前狡辩,而是认下了有意安插人去汾州的行径,“在臣陪同端王殿下外出巡盐时,察觉到那人已许久未有音讯传来,恐生变故,便先一步去了汾州。” 他将当时给晋王寄信,告诉对方自己猜测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而后又道:“当时臣手里尚未握有实证,没能阻止宁王带兵入京,此乃臣的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第222章 皇帝嗤了一声道:“像谢停这种狼子野心之辈,起事前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没有你识破他的阴谋,提前带着消息逃出来,他怕是要将平阳军全数挪进城中,而后忽然大举进发,杀京城一个措手不及,情况只会更糟。” 话到此处,他抬了下手:“行了别装了,功过相抵,朕本就没想拿你怎么样。而且也幸亏你机灵,没想把朕当作老眼昏花之人蒙蔽,否则朕不会处置你,但锦衣卫那个姓孟的,可不会有这种好运。” 锦衣卫毕竟世代由皇帝亲掌,徐文钥在的时候,里头的人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对他站队谢衍的事装聋作哑,可一旦这个主事人死了,闻着味儿告状的人有的是。 皇帝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却不意味着钟昭也能这样,他没有分毫松懈,端端正正地叩头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没答这句话,也没有叫人起身,兀自半合上了眼睛。大约过了一炷香,段正德推门走进来,观察了下房中形势,轻声对皇帝道:“陛下,可要通传吗?” “传。”段正德上前的时候,顺带着也给他递了一杯茶,皇帝慢喝完后,看向正抬眼望向自己,不确定是不是该开口告退的钟昭,给了个明确指令,“你留下。” “臣遵旨。”钟昭敛眸称是。 又过了半晌,房中响起微杂的脚步声,随后两人便跪在钟昭身后,一前一后地扬声参拜—— “卑职孙文州参见陛下。” “草民唐筝鸣参见陛下。” 皇帝闻言,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一声道:“锦衣卫虽然不上朝堂,但领的也是朝廷俸禄,为朕做事,为何自称草民?” 此言一出,钟昭明显感觉到唐筝鸣呼吸一窒,他心里微不可察地一叹,却也知道自己这时怎么都不能开口,只得安静地候着。 而跟他方才的做法一样,唐筝鸣也是聪明人,并没有因这句反问而改口,而是垂头道:“请陛下恕草民死罪,当时情况十分危急,钟大人也是逼不得已。” “恕罪,恕罪。”皇帝低声重复了两遍这个词语,突然发难道,“一个个都要朕恕你们的罪,但锦衣卫可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混进去的?你一句轻飘飘的逼不得已,就想让朕原谅你们此等行径?” “陛下……”唐筝鸣到底年纪还小,怀里揣着的事早已被攥热了的万民书,满以为皇帝召见自己,是为了汾州的冤情,是想要谢停的罪证,结果兜头就被一顿狂风暴雨痛击,登时惊愕地抬起了头。 跪在旁边的孙文州快急死了,拼命给他使眼色,段正德斥道:“大胆,而怎敢直视龙颜?” 唐筝鸣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盯着皇帝的眼睛看,但再度低下头后,声音里还是不难听出倔强来,直接将那封血书捧出来,闷声开口的同时换了个自称:“罪人自知百死难赎,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在处置我前,汾州冤情似海,死在宁王手上的百姓不计其数,还请陛下看一看这封手书。” 半倚在榻上的男人听到这年少气盛热血上头的话,安静半晌,招手示意段正德将东西呈上来。 段正德依言照做后,他用手轻轻抚过这封用鲜血染就的巾帛,上面的字因为拿着它的人一路被风吹雨淋,已经晕开不少,但仍然可以依稀看出,那上面的字迹来自不同的人,以及他们写下字的时候怀着怎样愤怒又决然的心情。 如唐筝鸣刚刚说的一般,这样的手书任谁见了都会动容,殿内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唐筝鸣因激愤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经久不衰。 良久,皇帝看向钟昭道:“钟爱卿,你对于此事有什么话说?” 为着这次提前识破谢停的计划,阻止了他大批量往汾州运兵,皇帝没有办法对锦衣卫被人插手一事从重处罚,甚至还得大肆嘉奖,但是他心里不痛快是一定的。 钟昭哪里不知道皇帝是在借唐筝鸣敲打自己,闻言心中冷笑,嘴上却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道:“陛下又何苦吓唬他?” 唐筝鸣茫然地微抬起头,这回终于记得没有对着皇帝的脸猛瞧,皇帝低笑一声,语气也变得平和了不少:“好了,你说的朕都知道了,现在和他一起——” 说着,皇帝慢慢转头,看向同样期期艾艾望向自己的孙文州,“一五一十地将汾州发生的事情,全部给朕说一遍吧。” —— 唐筝鸣和孙文州得了指令,也并没有跟面前的天子客气,再度行了个礼,便直起身来说得慷慨激扬酣畅淋漓,话到最后几乎把谢停这个人从里到外地骂了一遍。 等到他们终于住嘴,被段正德亲自指引着送出去的时候,钟昭小腿的箭伤也已经彻底崩裂,在腿侧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段正德回来的时候瞟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皇帝的时候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声道:“陛下,武靖侯生擒宁王殿下,现在一行人正在去刑部的路上,您要立刻见他吗?” “暂时不需要,先将那个孽障提进宫里,跟他母妃一起关着,朕晚上见他们。”皇帝之前就已经对谢停心生厌恶,此时闻听谋反之事,更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少顷后加重语气补充道,“朕不想听到任何不干不净的话,明白吗?” “奴才明白。”这所谓不干不净的话,无非就是关于皇后和徐文钥的。段正德深拜到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后退几步,便要往外走去。 皇帝眼底的光芒晦暗不明,在对方快要消失在自己视线中时,才吩咐道:“叫一个太医去偏殿候着,钟爱卿的伤口需要处置。” 顿了顿,他又将头扭过来,貌似和善地道:“待会儿无论你我君臣聊什么,都不必跪了。” 段正德领了命离去,钟昭牵了一下嘴角:“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指了指刚刚的位置,示意他重新坐上去,神情看起来比一开始还要苍老几分,缓缓开口:“钟爱卿,朕还有一事不明。” 钟昭顺着话道:“陛下请讲。” 最心爱的长子早早过世,嫡子疑似并非亲生,再加上谢停串联武将谋反,种种事情压下来,早已在不知不觉钟摧垮了皇帝的脊梁。 钟昭非常清楚,这下对方是真的没剩下多少活头,不可能再有上辈子的命寿,纵然不满他往锦衣卫里放内应监视谢停,也没法重新培植亲信取代他的位置了。 果不其然,皇帝在明里暗里地为难了他一顿后,语气蓦地一松,里面的戾气尽皆消除,唯余淡淡的疑惑:“宁王是淮儿的亲兄弟,他还在的时候,对这个弟弟是最好的,你难道就没有一刻考虑过,帮他把汾州的事捂下来吗?” 随着话音落下,还不等钟昭作出回答,他便又道:“正如你所言,你是朕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看皇帝此时的态度,说试探好像也不太像,几乎是在跟他谈心。 可饶是钟昭也没想到皇帝会问出这句话,默了很久才道:“陛下高看臣了,臣没有这个能力。” 在苏流左和冠星设的局中,他出现得还算及时,死伤没有很多,但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在唐筝鸣拿出来的那封血书出现之前,有多少人的命被留在了那里,不用查都知道会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 钟昭轻声说道:“臣不敢如此,换做武靖侯,换做小牧大人也是一样,没有人在得知汾州的情形后,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半低着头,按理来说没人能将他的表情看全,可皇帝却像是被对方的眼神灼伤,骤然往后仰了仰上半身。 许久后,皇帝语焉不详道:“武靖侯和牧允城,他们自有他们不敢的理由。如今徐文钥已死,锦衣卫一堆烂摊子,朕打算交给孟寒云打理,爱卿有什么意见吗?” “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钟昭垂首道,“臣不敢妄言。” “那便如此决定了。”皇帝神色倦怠,“你是近臣,朕不怕和你说一句真话,谢停朕是一定要杀的,至于谢衍,他更是想也别想。” 从皇帝苏醒到现在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皇宫内外的消息无论该他知道的,还是不该他知道的,他显然都已经了解了个大概。 眼下他语气憎恶无比,说完那句话以后,呼吸都变得重了不少,过了好半天才道:“朕的身体朕很明白,再不立储君,朝野上下都会不安,那么你觉得——”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颇为意味深长地道:“该如何是好?” 钟昭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对方问这个问题,闻言也没装相迟疑太久,便将两人心中共同的答案说了出来:“依臣愚见,当将废太子遗腹子迁出晋王殿下一脉,择吉日立为太孙,如此方为上策。” 第223章 皇帝听到这话,目光复杂地看着对面的青年,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得如此干脆:“你教时泽读了这么多年书,朕以为你会说时泽。” “陛下问的是当立何人为储。”且不说谢时泽适不适合上位,单凭他是谢停亲侄儿这一条,估摸着皇帝短期内看到此人都会犯膈应,又遑论提起。只不过这话钟昭不可能说,他轻声反问了一句道,“跟我与端王殿下的关系何干?” “不愧是朕看重的人才。”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很快又道,“你既如此明理,朕也不会亏待你,等册封礼完成以后,朕会下一道旨让你做时遇的老师;另外,自窦颜伯出事后,礼部的主事之人始终不能让朕和各方满意,等你在工部选出一个接替你的人,朕会调你去做礼部侍郎,总领礼部之事。” 这一次虽说是平调,依然做三品侍郎,但是皇帝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他年资还不够久,贸然做尚书太过惊世骇俗,等以后熬一熬,这个位子自然会是他的。 钟昭听到这个安排,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这下是真没法安安静静地在椅子上坐着,起身推辞:“陛下,臣资历尚浅……” “无妨,这个念头朕由来已久,并非一时兴起,你不必觉得恐慌,况且若是礼部有能顶上的人,也不必朕动这个心。”皇帝摇头打断他的话,“朕老了,但时遇还太小,朕对你的期许,你明白吗?” “……臣明白。”今生钟昭也见过谢时遇,但是那时候对方尚在襁褓之中,还是个口不能言的婴儿,如今提起此人,他第一反应其实是前世追杀江望渡时,被自己放跑的那个明明年纪轻轻,张口分析局势却一针见血的半大孩子。 而且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的母亲,还是跟他一个远房表妹。 尽管因为种种原因,他跟宋欢并没有公开相认的想法,也不想沾这份光去做皇亲国戚,但这一系列事情依然很让人啼笑皆非。 毕竟谁能想到那个当年差点顺手被他杀了的谢英独子,竟跟他有稀薄的血缘关系,未来自己还要辅佐他去守护这座江山呢? 这会儿皇帝抬着头,目光似有些怀念,并没有看到钟昭同样情绪翻涌的眼神,过了很久才开口:“好了,你先下去吧。” 此行想做的事都已经做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缺憾,钟昭当然不会逗留,行礼过后便走了出去。 “钟大人总算出来了,太医已在偏殿等候多时。”一见到他,段正德立刻上前,将这一句话告知他的同时,又轻声添道,“……还有武靖侯,他也在那里等您。” 第173章 因果 可你那个时候就把我从地上抱起来…… 钟昭听武靖侯这三个字, 嘴角轻轻地往上挑了挑,在段正德一个徒弟的带领下来到偏殿,一进去便看见了正坐在里面的人。 太监宫女和太医都在场, 他的视线在褪下盔甲不久, 外袍一看就是刚披上的人江望渡身上一扫而过, 点头道:“见过侯爷。” “钟大人客气了。”江望渡盯着他的腿,表情格外凝重,随即看向一边站着的太医,“请您照常为钟大人诊治吧,不用在意我。” “这, 这……”太医愣了一下, 小心地看了一眼江望渡,又开始以一副求助的表情看向钟昭。 寻常医家诊脉,倒确实无所谓有旁人在场, 反正只是把手搭在对方脉上而已,没什么出格的。 但钟昭是外伤, 少不得要脱掉衣服查看伤口,侍从在侧也罢了,还能搭把手什么的, 一个武官在这里盯着是要干什么? 钟昭坐在跟江望渡仅一桌之隔的椅子上, 接收到太医的目光, 转头看了人一眼, 见对方拧着眉,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 不由一笑。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随后叠起来放好,摇摇头道:“没事, 就这样弄吧,辛苦太医了。” “不辛苦不辛苦。”太医药箱放在桌子上,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因视线被阻,江望渡的眼神变得比刚刚还要犀利一些,一时间额头上冷汗狂流,内心稀奇至极。 不过还好,江望渡很快就站了起来,绕到了钟昭那一边站着,没再继续坐在原位上释放冷气。 段正德的徒弟很有眼力劲,见状直接把凳子搬到了江望渡身后,然后招呼屋内剩余的侍者跟自己撤出去,没一会儿屋内便只剩下了钟昭、江望渡和太医三个人。 钟昭在照月崖被江望渡救下的事情,现在已经在京城里面传得沸沸扬扬,估计连皇帝都确信他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方才连问都没问一句。 外袍过后就是中衣,钟昭想将领子往一边扯,江望渡忽然按住他的手,没什么表情地对太医道:“请您先看看钟大人的腿吧。” 太医听出对方话里不容置疑的态度,悄悄抬眼看了看钟昭。 而此时钟昭正一脸无奈,抬头开口道:“不至于,我没事。” 先前君臣谈心时,他在皇帝的寝殿里跪了片刻,小腿受到挤压,血流得的确多了一些,但其实哪怕只是寻常走路,腿上的伤口也会被牵动,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更加关键的是,皇帝并没有真拿他怎么样,如此行径之后,还立刻表示会升他以及孟寒云的官,承诺以后由他去教导谢时遇。 所以今日这一份‘苛责’,实际上更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帝王无力的叹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也清楚钟昭是下一朝帝师的最好人选,更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武将江望渡关系甚笃,没法用更实在的办法牵制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下不为例。 江望渡一言不发,钟昭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跟他说太多,自己将左裤腿卷起来,露出已经快被浸透的布条,对太医充满歉意地一笑:“先看看这个吧,劳烦了。” 太医颔首,然后便开始着手处理上面的箭伤,重新敷药将腿包起来后,他伸出手抹了抹头上的汗,下意识对常年跟在自己身边的药童吩咐道:“给我一把剪刀。” 身后无声将剪刀递了过来,他准备接过时忽然觉得不对,想起明明药童已经跟段正德的徒弟一起退出去了,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便跟蹲在地上的江望渡四目相对。 太医:“……!!!” 年事已高的太医胡子微颤,显然搞不太懂如今年轻人的把戏,钟昭叹了口气,在太医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时候,迅速将裤腿处整理好,然后露出肩膀来。 “大人,您忘了还有这里。” 他没直接点明对方的窘迫,而是半开玩笑道,“我这可疼半天了。” “您忙您的,不用这样看我。”见太医好像还是有点迟疑,江望渡直起腰,留下这一句话,走得远了些,一副以后不会再插手的模样。 —— 等到所有伤口都得到妥善处置,太医一脸轻松地退了出去。 钟昭看着走到自己身前,动作轻缓地给他层层套好上衣的江望渡,伸手捏了捏对方泛白的指尖:“不怕那人去给陛下传话?” “就是要让他传。”江望渡语气颇重,做完这一切后也没有退开,不知道是不是捉拿谢停时的杀伐劲还没有散去,眉宇里的戾气几乎压不住,“为了将宁王在汾州做的事大白于天下,你差一点死在京郊,皇上凭什么这么对你?” “小心隔墙有耳。”早在段正德徒弟刚走的时候,钟昭就静下心感受了一下,能基本确定附近的确没有人监听,不过这里毕竟是皇宫,类似这样的言论能不说还是不说为妙。他看着情绪似有些不稳的江望渡,环住对方的腰,“怎么气成这样,是宁王说什么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钟昭往后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在座椅偏后的位置上,又将双腿微微岔开,留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 江望渡顺着他手臂箍住自己的力道,屈起一条腿跪上去,感受到两个人身体紧紧挨在一起的温度,这才觉得心境平和了一些。 “没有。”江望渡弯下身体,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宁王如今不过就是一介阶下囚,将当年帮助皇后与徐文钥私会,差点被皇后灭了口的宫女交给我以后,连作困兽之斗的能力都没有,能刺激我什么?” “那就是说了。”钟昭摸着手下不再僵硬的脊背,了然地笑笑,自然地猜测道,“他应当是大肆宣扬了平阳军一路追我至京城时,我和苏流左等人为了逃命,做的很多不得已之举,和狼狈之态吧。” 江望渡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咬着牙道:“灼与,我真是……只要一想到,你上辈子居然给这样的人效力,浪费整整十年光阴与才华,就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第224章 钟昭没忍住笑着打趣:“说得像是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一样。” 当朝皇帝活到成年的皇子中,连一个宜继承大统的都找不出来,无论谢英还是谢停,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确实是他们当时能够抓住的唯一浮木。 钟昭抬了抬单边肩膀,将江望渡的脸顶起来,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刚刚想到了什么吗?” 江望渡歪过脑袋,嘴唇离钟昭的鼻尖只有一线之隔:“什么?” 钟昭放轻呼吸,目光变得有些悠远,缓缓道:“我想起永元三十三年春闱,你替我顶罪在诏狱断了一条腿,谢英去你住的小院见你,也是要你一直跪在地上回话。” 顿了顿,他凑上去吻江望渡的下巴,含糊道:“当时你一定很疼,可我却没有安慰你。” 甚至他们伤的都是同一条腿。 如今想来,钟昭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命数这东西实在神奇,仿佛一切都有因果循环。 “怎么没安慰?”再这么继续抱下去,等下他们两人肯定就谁都不愿意松手了,江望渡率先从钟昭身上下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笑盈盈地看着他,轻声回忆道,“那时候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不是就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了吗?” “堂堂侯爵,西北定海神针,怎么这么容易满足。”钟昭在他眼中望见自己的身影,心软得不可思议,低笑道,“这样可不行。” 相比起脾性更加内敛的钟昭,江望渡一向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情感,非常自然地接了一句:“只在你一个人面前这样而已。” 说着,他走到对方面前,伸出一条胳膊道:“好了,钟大英雄,让本侯扶你回家养伤吧。” 钟昭回忆了片刻,确认这还是江望渡自被封武靖侯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拿腔拿调,没想到居然是在皇帝寝宫的偏殿。 他被逗得眉目舒展,也没有再客气,将小半身体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任自己一瘸一拐往外走:“那侯爷可要累上一累了。” “小看我?”江望渡扬眉,年少时甚少表现出来的神气忽然冒出个头,“就你这体格,我一路把你抱回去都不会气喘一下好吧。” “不敢不敢。”钟昭摆出文弱书生的模样,十分配合地接话道,“那就有劳侯爷了。” 事情发展到眼下的局面,他再跟江望渡装不熟也没什么意义,根本没有任何人会信,索性就这么靠在一起,一点点地往外走。 期间穿过长廊,不少宫女太监都向这边投来了目光,钟昭和江望渡神色如常,一边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边从他们身边迈步而过,只当这些注视不存在。 不过在走出皇宫之前,有一个人忽然从旁边的花园里跳出来,一下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谢衍显然听说了皇帝苏醒、谢停被抓住的消息,与此同时还有皇帝对待谢停时那很是奇怪的态度。 他身形摇摇欲坠,直直地看向刚从那个地方回来的钟昭:“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本王说?” 钟昭看着面前这个前几个月还一脸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如今却面上血色褪尽的监国亲王,长出了一口气道:“殿下……” “徐文钥是我派出去的,他在锦衣卫中官职最高,武功最好,没道理旁人可以活着回京,他却一开始就战死在了汾州。”谢衍甚至顾不得此处四下都是人,就这么声音颤抖地直接地问了出来,“钟大人,他们说的是真的,对吗?” 第174章 提亲 你看起来像是要去我家提亲。…… 前世谢淮故去后, 便轮到谢衍和谢英斗法,而后这位皇后嫡子忽然没有一丝征兆地自缢身亡,钟昭当时还觉得很是奇怪过。 今天站在皇宫中, 看着对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心中叹气, 嘴上却只是道:“下官不知。” “你跟徐文钥是朋友,他死在你面前,你不知道为什么?”听闻这边的动静,段正德已经带着人疾步而来,谢衍却仿佛无知无觉, 兀自反问, “连牧允城这种跟徐文钥交情不深的人都有所怀疑,你这么聪明,就没有一点猜测吗?” “晋王殿下!” 还不等钟昭答话, 段正德便忽然出声,打断谢衍的问题之后, 加重语气道:“陛下有令,让您即刻回到晋王府中闭门思过。” 随着段正德话音一落,已经有御林军走上前, 默不作声地站在谢衍两侧, 像是只要他再多说一句, 这些人就会径直押他走一样。 谢衍连头都没扭过去, 视线从钟昭挪到江望渡身上,最后又慢慢转移回去问:“牧允城知道, 我外公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段正德听罢,立刻紧蹙眉头, 再次开口:“晋王殿下应该明白,适可而止对谁都好。” 闻言,谢衍嗤笑一声,喃喃了一遍宫中首领太监这句适可而止,转身在御林军的护送下走了。 段正德见他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这才将身体转回来,看着正安安静静看着自己的钟昭以及江望渡,扯唇笑了一下。 “钟大人,武靖侯。”他躬身行了一礼,歉然道,“如今这情形您二人刚刚也亲眼看见了,不如就先安心在宫里待一阵子,待我回禀过陛下,再送两位出宫如何?” “那便辛苦公公安排。”被迫听了这么一耳朵皇家秘辛,虽然是残缺不全的,但到底涉及机密,被留下问话也是情理之中,钟昭没什么好抗拒的,同意后道,“只是下官现在有伤在身,若是长时间不回去,父母可能会记挂,能否请公公派人去我家知会一声?” 段正德听到这个问题,立刻笑着点了点头:“钟大人纯孝之心天地可表,这有什么难的?等下我让我徒弟亲自跑一趟。” 说着,他又看向江望渡,殷切地出声问:“那侯爷您呢?” 江望渡无所谓地一笑,耸了耸肩道:“我常年不跟父兄住一府,他们本来也不清楚我的行踪,告诉不告诉的,就请您决定吧。” “侯爷这说的是哪里话?单单您今日进宫这一小会儿,镇国公府就连着往宫里送了三封帖子,话里话外都问及您是否安康,国公爷如今年纪大了,说起话来可能直接些,但其实对您关注着呢。”段正德笑了起来,示意别的太监上前,将他们领到合适的殿宇休息,“那我就先赶着去见陛下了,两位大人家里,我一定尽快让人带到。” 钟昭和江望渡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各自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目送他急急忙忙地走了。 皇帝寝宫的偏殿显然不适合外臣长时间待着,因此这一次回去,段正德的徒弟重新给他们找了一间空房,还上了不少糕点茶水。 不过这时候,无论钟昭还是江望渡,暂时都没有享用的心情。 “镇国公重病,不是你跟晋王联手做戏找的借口吗?”钟昭微微皱眉,带着疑惑地低声道,“陛下突然醒来,众臣势必要递请安折子进宫,国公爷在其中是正常的,但他应该清楚你不可能有事。” 话到此处,他沉默片刻,总觉得以江明的性格,不可能真如段正德所言一般,关心江望渡这个次子,关心到了连续上折的地步。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人的行为就更难解释得通了。 “我早不会为了这些事伤心,你言语间不用这么谨慎。”江望渡把钟昭眼里的关切和欲言又止看得非常明白,摇了摇头继续道,“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宁王,应该是为了丘秀成。” “当日在汾州时,我也曾经不解过,丘秀成早已经是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儿女又都争气,为什么非要跟宁王这种货色串联在一起。”关于江明他们这些老将军的旧事,钟昭知道的确实不算多,“我只记得他以前是桓国公的副将,但桓国公不是已经去世多年了吗?” 关于桓国公曲连城的死,他跟江望渡都算是亲历者,那是他们第一次联手,便一举揭破了轰动一时的春闱舞弊案,礼部一堆人为此丢了官职,丧命的也大有人在。 而也是因为此案,曲连城两个儿子或涉身其中,或被翻出以前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事,总之都被流放出京,后来不久曲连城便郁郁而终,还是谢衍给他扶的灵。 江望渡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语气颇有些感叹:“军中情义对很多人来说,并非一句人走茶凉就能磨灭的,我先引曲青阳拿丹书铁券去救弟弟,后又带兵剿灭曲青阳和与他勾结在一起的山匪,在这位丘将军眼里,我自然罪该万死。” 钟昭转头看了他一眼,问了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我记得这一次,曲青云也从西北赶回来,随你一同进京了吧?” 第225章 言下之意就是,丘秀成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总不能还没有一个小辈想得开,当年曲家被罚纯粹是罪有应得,怪不了任何人。 “回了,丘秀成身上的枷锁,还是曲青云亲自戴上的。”江望渡说到这一顿,过了半天才道,“也许宁王还有别的拉拢他的手段,也许他本就不满于一直待在汾州边上,甚至后悔当年没跟曲青阳一起作乱;反正我爹的意思,应该就是想亲眼见丘秀成最后一面。” “也对。”钟昭点了点头道。 眼下皇帝收权,谢停逼宫罪不可恕,丘秀成必死无疑,倒是谢衍的身世问题,皇帝态度暧昧,似乎并不太想要从重处置。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他跟江望渡均是一点东西都没吃,钟昭应了一声后,本想再跟人聊一聊谢时遇的事,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口,他跟江望渡的肚子同时叫了一下。 “饿了?”钟昭目不斜视,丝毫不提自己也弄出了动静,将先前太监宫女端上来的东西拿到两个人中间,随后一本正经地打趣道,“先前在我家的时候就没吃上饭,宫里的东西比外面贵不知道多少倍,说起来还是咱们两个赚了。” “那我还是对钟家的厨子更感兴趣。”江望渡笑着将一块酥放进自己嘴里,想了想又严肃起来,“伯父伯母的意思我明白,早上我确实很高兴,但既然已经被打断,下次还是我登门拜访才不算失礼。” 钟昭觉得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很有意思,忍不住笑道:“你这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来我家提亲。” 江望渡听了他的玩笑,一时之间若有所思:“……” 钟昭确信自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恍然大悟的意味,顿觉无奈,投降般拉了拉江望渡的袖子道:“他们早就视你为家人,你以前也没少去过我那里,不用烦恼了。” “以前他们又没撞见过我们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的,也没什么不好,但你今早都……”江望渡回忆起那个落在脸上的吻,脸色微微一变,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低声抱怨,“你要亲就亲,事先也不招呼一声,我都没看清伯父伯母是什么表情,这怎么能行。” “他们能有什么表情,当然是乐见其成,看儿媳妇的表情。”钟昭看出江望渡的紧张,索性也不再继续劝他,“若你一定要如此看重,那我家那边便由我跟他们说,你想准备礼物的话就准备吧。” 江望渡闻言颔首,立刻开始琢磨自己府里有什么奇珍异宝,钟昭早就已经让家人接纳认可了他们的感情,并不觉得这样一件小事用得着过多在意,但看对方如此焦虑,他也不由低头沉思,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桌子另一边的江望渡思索得差不多后抬起脸,见对方有些发愁,伸手过去挠了挠钟昭的下巴。 “你在想什么?” 他道,“那是你的父母,不应该是我急吗,你怎么这副模样?” 钟昭坐在原地不动,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脸上乱摸:“我只是在想,你家似乎没给我这个机会。” 江望渡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下意识想问一问什么机不机会的,结果下一刻钟昭就将脑袋往下压,下巴垫着他的手抵在桌子上,还特地维持着力道,没有真将自己头的重量压在江望渡手上,以免手背的骨头被挤到,硌得难受。 钟昭代入江望渡的心态,颇觉惆怅,面无表情地解释道:“但凡蓝夫人还在京城,或者镇国公府里还有一个看得过眼的人……” 那么这个劳什子提亲的章程,他也得去走一趟,不让江望渡独自一人因为这样的事紧张。 江望渡看着面前身材高大,穿着大红色官袍,随着年纪增长和官位升高,身上威势愈发强的青年,就这么没有一丝架子地将脸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再开口的时候,自己都没留意到便笑了起来:“你是觉得我父兄接受不了你吗?” 钟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如果他们是真心地疼你,怕你因为跟男子在一起饱受非议,我受些刁难又能如何?问题是他们这个德性,你在意他们接不接受吗?” 江望渡利落地摇了摇头:“我爹的话,不被我活活气死就行,别的无所谓,至于江望川……” 剩下的话他闭上嘴没有再说,钟昭则直起腰,冷淡地补充道:“江望川的话,最好能自己气死,省得到时我亲自去取他的命。” 第175章 选择 他尊重他的意见,理解他的选择。…… 钟昭和江望渡在皇宫一待好几个时辰, 期间动不动就有宫女和太监过来,语气恭敬地问他们需不需要餐食饮品,照顾得相当周到, 钟昭还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可以说除了出宫干什么都行。 直到时间来到酉时, 段正德出现在门口,把他们请了出去。 “陛下的精神好了一点,已经可以移驾偏殿了。”他一边领路一边解释,“但太医的意思是,陛下毕竟刚清醒不久, 要是同时面对一大堆人, 难免会觉得头疼,所以两位大人等下可能要分着进去。” “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钟昭没什么意见,点头应了一声。 他此番功劳会得到什么封赏, 皇帝已经金口玉言许诺完毕,但武官那边除了孟寒云, 仍一点消息都没有,从江望渡到孙文州、包括佟虎、唐筝鸣,至今尚未决断。 待会儿皇帝单独召见江望渡, 钟昭估摸着, 对方大约也会像早晨跟他见面的时候对他一样, 恩威并施地要人好好辅佐谢时遇。 而且无论在名义上, 还是在多数人看来,谢时遇是谢英的儿子, 跟江望渡本就有着往日的渊源,如今谢时遇先生的位子已经交到了钟昭手上,皇帝下一个要琢磨的, 应该就是太孙武师父的人选。 钟昭想到这里,侧头跟江望渡对视了一眼,他们今天在殿宇里待了那么久,已经探讨过这件事情,如果所料不错,要不了多久皇帝就会把这个差事交给江望渡。 皇帝寝宫偏殿。 跟白日比起来,值守在这里的御林军多出了几倍,而且看上去个个机警,并不像只单纯护卫着皇帝的安全,倒像是在防着谁。 此时夜幕已经降下,烛光从窗户上糊的纸透出来,钟昭隐隐能看到屋里似乎不止一个人。 他把目光投向段正德,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毛,意思就是,这可跟他刚刚说的情况不太符合。 段正德察觉到钟昭的目光,脸上露出些许无奈,冲他一笑。 看到面前的一幕,钟昭心中也有了数,将视线挪走,没有再问。 江望渡白天擒获谢停等人后,原本已经快要走到刑部的门口,得了皇帝的口谕,又当街改道押谢停进宫,见状往钟昭那边走了走,放低音量跟人咬耳朵:“当年那个宫女本是必死无疑的,能从皇后手上逃脱并非侥幸,宁王的生母淑妃娘娘也是出了很大力的。” “不过淑妃当年只是看对方可怜才施以援手,那个宫女也没有告诉她实情,直到她辗转去到汾州,才意外跟宁王搭上了线,如果我想的没错,这个宫女定然难逃一死,里面应该只有宁王和淑妃。” 碍于附近站着一众御林军,江望渡声音极小,饶是钟昭都蹙起了眉头,半听半猜出对方的意思后,沉吟片刻才道:“晋王和皇后大概率不在,看今天陛下的态度,不像是会让他们对质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若镇国公也……” “我爹进宫干什么?”江望渡听到这三个字,神情分外错愕,一看就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 说着,他欠了欠身,似乎还打算就着这个话题说点儿别的,钟昭眼见着段正德开始往这边看来,轻轻拉了一下江望渡的手臂。 然后下一刻,江明就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直直地看向了正跟钟昭拉拉扯扯的,自己的次子。 钟昭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既没有松开江望渡的手,也没有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江明,大大方方地微一俯首:“见过国公爷。” “钟大人不愧是我朝最杰出的青年才俊,当日在老友丧仪上匆匆见的那一面还恍如昨日,没想到才几年过去,你就有了这般造化。”江明客套了一下,又对江望渡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父亲旧疾未愈,怎么自己出来了。”江明的腿伤纯粹是迫于形势在皇帝面前装的,江望渡象征性地埋怨了一句,而后便问了个更关心的话题,“可是陛下召见?” 江明从前在军中一呼百应,而今当众让儿子往自己这边走,偏偏江望渡还不咸不淡的,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阴下脸正要说什么,段正德忽然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国公爷别着急。” 第226章 他在没人注意他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到殿内,问了问皇帝有没有吩咐,而后又带着命令来到江望渡面前,“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这话的意思,显然就是只让他自己去,钟昭闻言松开对方的手,江望渡也没有多说什么,朝他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就径自转过身,擦着江明的肩走了进去。 江明神色晦暗不明,故作吃力地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脚步,最后在钟昭身边站定不动了。 钟昭见到这个场景,颇为意外地望过去,段正德则比他还惊诧,马上问了出来:“国公爷,您腿脚不好,陛下特地安排了马车,可以一路送您出宫,您这是?”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既然犬子也在,我这个当爹的等他一会儿又何妨。”江明声音淡淡的,还算客气地道,“段公公不必在意我,继续办陛下给您的差事就好。” “原来如此,国公爷和侯爷真是父子情深。”段正德的语气略有些微妙,言辞之间倒是很恭敬,随即招手要来了两把椅子,“那您还是坐下来等吧,否则一旦伤势加重,陛下心里肯定也会难受的。” 话罢,他又看向钟昭,一副歉疚的模样:“怪我,今天忙了一天都糊涂了,钟大人腿上的伤也很重,您也稍微休息一下吧。” 在皇帝殿外大摇大摆坐下,可不是随便哪位臣子都行的,钟昭不想往自己身上揽罪名,推辞道:“多谢段公公的好意,我的伤不碍事,站一会儿就当活血了。” 段正德表情似有一些为难,但到底还是点点头,让人将椅子撤走,而后道:“既然钟大人执意如此,那我也就不劝了。” 说完这话,他又将头转向江明,一副十分殷切的模样。 先前江明上报腿伤时,为了让皇帝确信自己没有威胁,刻意形容得很严重,此时也没有立场拒绝,对着段正德感谢了好一阵皇恩浩荡,而后便艰难地落了座。 钟昭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地站在江明身边,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这人朝自己看了过来。 果不其然,江明率先开口:“钟大人跟小儿关系很好?” 从很早以前起,江望渡就从家里搬了出来,钟昭更常去的是武靖侯府,国公府他只去过一次,打的旗号还是替谢淮拉拢江望渡。 此时听到这句问话,钟昭拧身转向江明,很是谨慎地回答道:“侯爷对我有救命之恩。” “钟大人一心为国,当时之所以被逼到那个田地,也都是为了大梁江山,就算在场的人不是犬子,换作任何一个大梁臣民,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那个决定。”江明道,“大人不必太过在意。” “国公爷说得有理,大梁子民自然个个都是好样的,下官也相信无论第一个赶到的人是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钟昭垂着眼,意味不明地提醒道,“但事实就是没有别人,只是武靖侯。” 钟昭的话看似寻常,其实把别人和只有这种词咬得格外重,江明闻言眼角抽搐了几下,嘴唇也跟着翕动,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 不过这里到底是皇宫中,旁边还有宫人,他最终还是忍了回去,只问出一句话:“我等下要带小儿回去,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早在段正德说江明有进宫意愿的时候,钟昭就觉得不对,现在看着江明见过了皇帝,还要特意留下等江望渡一起走的样子,他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在里面的时候,跟皇帝达成了某种共识,而两人对话到这里,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些。 如今江望渡兵权在握,功勋卓著,就像钟昭早晚会接任尚书之位一样,一旦江望渡成为皇太孙的师父,封国公也是迟早的事。 但这里存在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江望渡的年纪实在是太轻,他甚至还没有成家。 现如今镇国公府的小公爷是江望川,无论朝中大臣还是百姓,都默认江明去世之后,会由他来承袭父亲的爵位,可如果江望渡也成了国公,这一门就太显赫了。 盛极必衰绝对不是好事,先前皇帝一直缠绵于病榻,江明还得观望一下这次谢衍和谢停争斗的结果,可是皇帝一旦醒来,这两个皇子的问题他都不会姑息,江明立刻就得开始考虑江家的未来。 如果钟昭没想错,江明的想法应该是彻底退出朝堂,和皇帝商定待自己百年之后,让江望渡承袭他的镇国公席位,如此一来也能顺理成章地让江望渡回家。 毕竟至多再过个十几年,他就是江家的家主,掌握着全家的生死命脉,哪有不回去住的道理。 从情感上讲,镇国公府里有个如此偏心的父亲,一个满肚子坏心眼的兄长,和草菅人命的嫡母,钟昭当然不想让江望渡理会,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江家此刻面临的问题不能拖,必须要尽快解决,而且江望渡也并非绝情的人,对方自己家的事,他不会也不能插手。 “镇国公爷,您何出此言?”钟昭把头转了回来,直视着江望渡所在的那间房屋紧闭的门窗,语气平淡地继续道,“无论我与武靖侯关系如何,他要不要回家,回家后会做什么,自然该由他自己做决定,我如何会有意见?” 第176章 暗渡 钟昭冲江望渡弯了一下眼睛。…… 钟昭答完那一句话, 就没有再出声,身边的江明张了张嘴,继而沉默下去, 也失了再开口的意思, 只不过究竟真的听进去与否, 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而江望渡从偏殿出来的时候,虽然神态如常地来到了两人身前,还不忘跟段正德互相点头致意,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他缓缓来到江明面前,顿了一下才看向钟昭, 当着众人的面, 称呼用的很寻常:“钟大人,陛下命我出来之后将你叫进去。” 钟昭颔首,语气听上去颇为公事公办, 同江望渡对视时眼睛却弯了一下:“那就多谢侯爷。” 话一说完,他抬步便要往里走。 正在这时, 江望渡稍显突兀地添了一句道:“钟大人客气,只是传句话而已,有什么辛苦的?天色不早, 我先跟家父回去了。” 钟昭闻言微微抬眼看向江明, 正好跟一言不发注视着自己的老人对上视线, 觉察出那里面蕴含着一丝警惕后, 他感到十分哭笑不得,平静道:“侯爷自便。” 接下来, 他没给任何人将自己拦下的机会,直接走进了偏殿。 随着身后的大门慢慢合上,将纷杂的声音关在外面, 钟昭还没往里挪几步,就见到了狼狈至极,手脚都上了镣铐的谢停和淑妃。 他目不斜视地从这两人身边走过去,行礼后没听到皇帝出声,垂着脑袋等了片刻,就见暗门里缓缓走出一个身穿素衣的年轻妇人,手上还牵着个一脸懵懂的孩子。 钟昭偏头一看,旋即跟满脸惊慌的宋欢四目相对,然后下一刻,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震惊。 顿了顿,他将头转向皇帝:“陛下,您这是……?”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怕是撑不到时遇成人。”皇帝垂下眼睛,话没说完,那边钟昭和宋欢便作势要跪,摇了摇头道,“起来坐着,只是让你们听点实话。” 他一边如是说着,一边给钟昭指了个位置,钟昭迟疑片刻以后坐了上去,战战兢兢的宋欢这才有样学样,皇帝目光在四下一扫:“一旦朝政不稳,势必要爱卿辅政,武靖侯坐镇一方,替朝廷守着。” 话到此处,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瞟了满脸麻木跪在地上的谢停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宋欢:“现在宫中被这个孽障搅得天翻地覆,你是时遇的生母,朕以为趁这个没人有闲心计较外臣进内宫的机会,让你们见一见,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宋欢面色发白,久久不语,钟昭听到这里的时候则皱起眉,毕竟尽管皇帝没几年活头是事实,但这种类似遗言的话,由他们来听显然不妥,低头道:“陛下既已醒来,必福泽深厚,寿数绵长,以后有的是时间亲自教养皇太孙,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方才所言。” “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劝了。”皇帝咳嗽了两声,直勾勾地盯着宋欢继续道,“时遇年幼,钟大人和武靖侯再好,终究是外臣,花最多时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你。” “事已至此,朕也累了,干脆今天就将话挑明;主少国疑最容易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朕心里清楚,毕竟大梁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想垂帘听政的太后,和想要摄政的文臣武将。那是朕的身后事,朕不想多说,但朕希望起码在时遇亲政前,像今日这样的祸事别再上演了。” 他吐出最后五个字,不由得叹了口气,又低声道:“这是朕对你们的期望,也可以称为请求。” 第227章 皇帝如今的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诚心,尽管回想他本人做过的许多事情,这般掏心窝子的话听上去略显滑稽,但是钟昭和宋欢都明白不能在此刻表现出什么。 他俩于是齐齐沉吟了半晌,先后起身沉声立誓,表示自己定当竭力辅佐谢时遇,绝无二心。 皇帝双目已经浑浊,听见这话一时没答,委顿已久的谢停却忽然笑了,坐在地上道:“父皇有功夫在这里叫我孽障,不如去问问您的结发妻子,大梁的皇后娘娘,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一国之母不当,要去跟前未婚夫的弟弟搅和在一起,还生下了一个小杂种吧!” 听到如此忤逆之言,皇帝还没说什么,淑妃便面露惊恐,伸出双手去拉自己儿子的衣袖,但谢停自知罪无可恕,索性彻底仰起头来,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好吧,是儿臣忘了,您不敢召他们跟皇后曾经的宫人对质,甚至见都没见她一面就将人处死,也不敢命三司审理,因为皇后在一切还没查实的时候,就想杀了丘将军灭口,被衡王当场抓获,一旦真的明堂会审,全天下人都会非议您的德行。” “他们会说,为什么您的亲儿子要联合您曾经手下大将的副将谋您的反;为什么徐文肃故去多年,皇后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当朝锦衣卫指挥使脸上划出一道疤,也要把对方当成他亲哥哥暗中苟且;为什么镇国公当年铁了心要屠城,见到蓝蕴突然改变了主意,回京后不久却又把她弃在后院二十多年,镇国公——是真好色吗?” 淑妃这会儿已经濒临崩溃,拼命摇头:“你在说什么,停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停眼眸充血,一字一句无不带着快意:“说起来儿臣还真要谢谢父皇,将儿臣圈禁三年后,丢到了汾州那个地方,让我遇见丘将军,得知了一件这么……” 钟昭豁然从座椅上起身,动作之大将不远处的谢停都吓了一跳,下意识住口。钟昭袖中双拳紧握,直觉接下来的话自己绝对不能再听,垂首对皇帝道:“臣忽然想起家中有事,需要臣即刻回去处理,所以臣想先行离开,请陛下开恩,容臣告退,臣改日定来请罪。” 宋欢只是胆子小,并不是真傻,见状也赶紧附和道:“时遇该用饭了,再待下去的话,妾怕对他的肠胃不好,所以也想先告退。” “有什么好装的?父皇既叫你们来了,自然做好了让你们知道真相的准备。”谢停眼下已然反应过来,他们是打算借故离场,反正至多不过御前失仪,怎么也比听完他的发言强。谢停加快语速:“钟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吧,其实当年苗疆一役,徐文肃战死另……” 谢停剩下的话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忽然瞪大眼睛,身形瘫软地倒了下去,眼见着是受了什么暗伤,再然后没过多久,两个带着面具的御林军便安静而迅速地走上前,一左一右托着他的胳膊将人拎起来,垂首等着皇帝的吩咐。 见此一幕,淑妃眼泪横流:“陛下,臣妾若知道这些,绝不会发那一回善心,臣妾与停儿犯下大错,罪该万死,但时泽是无辜的,他被陛下派到外面巡盐,到今天还没回来,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兆蓝,我们的女儿,她早早嫁做人妇,驸马并没有跟着作乱,陛下一向也说那人不错,陛下求求您,求您放过他们吧,陛下——” 皇帝没有看她,面上也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整个人看上去疲惫至极,像是凭空又老了五岁,活生生听着淑妃哭了很久,才颓然摆手道:“带下去。” 两名御林军的人听罢颔首,一人将谢停背了起来,一人朝淑妃伸出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淑妃没能从皇帝口中得到承诺,却也不敢再哭诉,将将止住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一走,殿中立时便只剩下了钟昭,皇帝和宋欢三个人,显得尤为空荡,皇帝半晌后再度抬头,刚想说点什么,谢时遇忽然望着淑妃背影消失的方向哭了起来。 而听到小孩的哭声,他准备讲的话登时咽回了肚子里,招手示意宋欢将人带过来,僵硬地哄了几声后放弃了:“你出去吧。” 宋欢老早就想撤,得到这个命令简直如听天籁,立刻行了一礼,便开始拉着孩子往门口踱步,期间还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充满担心地朝钟昭投去了一瞥。 钟昭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听见门从自己身后关闭的声音,站在厅堂中心,静待皇帝再次开口。 许久后,皇帝哑着嗓子道:“朕自知私德有亏,早年间因为放不下父子之情,偏心英儿,纵他闯出过不少祸事来,朕心里清楚。” 这确实是实话,钟昭张了张嘴想顺着对方的期待反驳一下,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法昧着良心说出来,遂道:“陛下言重了。” 皇帝刚刚被谢停指着鼻子骂了一场,听出他没有宣之于口的话,实在懒得生气,只心平气和道:“朕知道你以前跟英儿不对付,武靖侯最后也跟他翻了脸,但现在的情况就是,没有比时遇更合适的储君人选,朕希望你能明白。” 钟昭当然明白,关于扶持谢时遇的决定,他下得比皇帝早太多,更何况说到底谢时遇也不是谢英的亲儿子,他能有什么不满的。 “臣谨记陛下的嘱托。” 他躬身道,“必定全力辅佐太孙殿下,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那倒不至于,但有了爱卿这句话,朕心里总是舒服一些。”皇帝笑着摇头,并没有再谈方才谢停的言论,仿佛全然忘记了此事一般,直接下了逐客令,“行了,拘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你的家人应该很惦记你,你也回去好了。” “谢陛下。”上首坐着的人都没提刚刚的闹剧,钟昭自然不可能主动说,照常行礼后转身往外走,却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事情,疾步折了回来。 这会儿皇帝已经半倚在椅子上,微微合上了眼睛,听见这个动静再次睁眼,像是有些不解地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臣斗胆,想问陛下一句。” 皇后与徐文钥通奸,按律当满门抄斩,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牧家其他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听谢停的意思,当年徐文肃的死另有隐情,多半跟皇帝脱不了关系,他事后强娶人家未过门的妻子,也实在算不得无辜。 钟昭想起在西南边境的时候,牧允城孤注一掷地求他,让他如有可能,千万拉牧家一把的样子,撩袍端正跪下,轻声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牧大人?” 兵部尚书牧泽楷,皇后的亲生父亲,牧家当之无愧的顶梁柱,若皇帝肯留他一命,诸如牧允城之流,自然没什么不能被放过的。 皇帝闻言眯起眼,过了半天才喜怒不辨地道:“眼下朕封时遇为太孙的圣旨还没下发,你也还不是他的先生,就已经开始试探着,想要过问朕的决定了吗?” “臣无此心,陛下明鉴。”跟上面这位打交道这么久,钟昭也不再像起初一样那么容易胆战心惊,“只是请陛下细想,跟晋王殿下有关的朝臣,并非牧大人一个。” “牧泽楷能教出这样的女儿,很该去下面见先帝。”皇帝如何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哪怕把牧家全家都砍了,朝中还有不少像万荣这样的臣子,也是早早站队谢衍的,一时间根本拔不干净,因此尽管面上划过一丝不虞,却耐着性子道,“不过这件事不宜声张,他年岁也实在大了,朕会让他回去颐养天年,至于他的儿子孙子,若真有能力,也不是不能继续留用。” “至于其他人,那就要看他们聪不聪明,不做得到及时抽身,或者说在听到看到一些事的时候,能不能学会适时地把嘴闭上,别给朕和时遇的未来添麻烦了。” 听罢,钟昭松了口气,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十分明朗,归结起来就是不会广开株连,尽量将谢衍和皇后的案子往下隐,毕竟这种事说出去也不光彩,当然是能多瞒一个人就多瞒一个人。 现在京里刚刚经历一场内乱,很多地方都是乱糟糟的,军队和百姓都要休养生息,钟昭在工部待了这几年,切切实实感受到哪怕只是上面人的微小举措,降临到百姓身上的都可能是一场浩劫,也实在是不想看到朝廷经历大换血,开启新一轮的动荡,由此深深叩首道,“陛下圣明,微臣拜服。” “你哪里是拜服,明明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切,只等朕说出来。”皇帝自嘲一笑,“算了,时遇的先生就得是这样的人,你去吧。” 第177章 想见 只是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钟昭在钟家门前下车的时候, 天已经彻底黑透,门口处的大门虚掩着,姚冉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 就提着灯站在那里等他。 第228章 “身上的伤口还没换药吧。” 见钟昭跃下马车, 朝自己着缓步走来, 她立刻迎了上去,嘴上絮絮叨叨道,“在里面待了这么久,我跟你爹都要担心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扯对方的袖子, 结果一碰上去忽然发现触感不对, 借着灯光才看清,钟昭穿的并非早上走时的衣服。 “这是你在宫中换的?” 姚冉惊诧地道,“你不是忙正事的吗, 里面的人考虑得这么周到,连换洗衣服都准备了?” “怎么说您儿子也是为了护送人证和血书, 才活生生挨了叛军两箭好吧。”钟昭晃了晃脑袋,将方才在马车里想的那些事都拨到一边,轻轻推着姚冉的肩膀往里走, “总之我的伤已经处理过了, 是陛下亲派的太医, 娘就放心吧。” “你心里有数就行。”钟昭和她一起进门的同时, 还接过了她手里的灯,姚冉看着空空如也的手, 也跟着笑了起来,“年轻就是好,看你现在的样子, 看起来已经比早上的时候要好上不少了。” 钟昭对此报之一笑,跨进院子里后转头问:“段公公说会让徒弟来咱们家报信,告诉您和父亲我今日会晚回家,若是陛下有事要问,不回也不是没可能,怎么您还在这里等,是他们没说明白吗?” 姚冉摇头:“别瞎想,宫中的人说得很清楚,是我实在放心不下,又总惦记着希望你能早点回来,这才想着去门口看一看。” 顿了顿,她又道,“而且我也不是专门在这里等你,小谅带着夫人过来了,厨房烧了一大桌子菜,已经摆在了正厅,我是觉得如果你回得巧,正好能赶上这顿饭,所以才去外头待了一会儿。” “表哥和表嫂?”钟昭下意识重复一句,而后才一拍自己的额头想了起来,现在谢停已经落入法网,断然不可能再逃出去,秦谅也是时候把赵南寻送过来了。 “没错,就是他们夫妻,还有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人,也一起过来了,说是水苏的兄长。”姚冉没见过赵南寻,只是将自己听来的话转述出来,“你应该认识吧。” 这时候他们距离正厅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钟昭前脚刚冲母亲点了点头,后脚赵南寻和水苏就从屋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水苏大概是昨天听到钟昭的话之后,已经有了心里准备,看上去倒是还好,除了眼眶有些红外一切如常,赵南寻脸上的肉都在痉挛,一看便知道激动到了极点。 从前谢停还没出事,赵南寻在秦谅府上住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一直打扮得很低调,也不怎么外出,几乎没什么往日的痕迹。 而现在他再不用顾忌任何人,身形挺拔地站在这里,便让钟昭回忆起了那个前世执意去刺杀谢英,连丧命都在所不惜的青年。 他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好奇的姚冉送进屋里,转过身来半开玩笑地看着赵南寻:“赵大哥,虽然这几年大家没怎么见面,但也不至于看到我这么激动吧。” “属下跟弟弟感念大人恩情,担不起您这句大哥。”赵南寻用力摇摇头,带着水苏一起跪在地上,语气哽咽,“大人与属下本是交易,一朝深陷泥沼,本以为必定会尸骨无存,却不曾想您竟着意请人相救,此恩此情,无以为报。” “当年小的先是受您大恩,得以从戏班中脱身,后又蒙您恩信,交付差事,却因为私心犯下大错,搅乱了公子的计划。”水苏同兄长一道叩头,声音里同样带着颤抖,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分明,“可是公子非但没有怪罪下来,还依旧将我留在府里,悉心培养,依旧重用,小的深谢公子再造之恩。” 此时雨早已停了,夜幕降临,天空上繁星点点,一点银色的月光倾洒在院中,照到两个跪伏在地的人身上,钟昭微微有些恍惚,只觉得眼前这一幕,颇像前世刚将水苏引荐给宁王府的管家当徒弟,这两兄弟给自己磕头时的情景。 只不过事到如今,很多人的命运都已经彻底改写,赵南寻与水苏再也不必经历前世那一系列惨剧,以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钟昭只是稍微一顿,并没耽搁多久,在正厅陪钟北涯聊了半日的秦谅和唐筝玉便走了出来。 而他们一出现,赵南寻和水苏便又立刻对着他们行礼,感谢他们很长一段时间的收留。 毕竟在谢停谋反之前,谁都不知道京城里有没有他的耳目,秦谅在外放回来后还将赵南寻放在府里,也是要担一定风险的。 “赵大哥话不多,身手还好,谅哥这几年当御史,得罪的人似海一般深,若非赵大哥暗中护着,恐怕要多受很多惊吓。”唐筝玉靠在秦谅身边,翘着嘴角说完这句话后,又看了一眼钟昭,“冷不丁把人还回来,还真有点舍不得。” “是舍不得,毕竟赵兄弟与我甚是投缘,但总不能不让人跟弟弟相聚不是?”秦谅笑呵呵地撞了一下钟昭的肩膀,“别听你嫂子打趣,他在秦府这些年,名义上虽只是个普通小厮,却培养了一批能干的护院,帮了我老大的忙。” 钟昭当然知道赵南寻能干,听到这里往前走了几步,将地上跪着的两个人扶起来:“我帮你们自有我的原因,互利互惠而已,并非无利可图,总之以前的事不必多说,往后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水苏听了这话点点头,抬手擦去面上的泪水,只消一刹那就拾起了自己的管家身份,往正厅里瞧了一眼,恭敬殷勤道:“时辰不早,小的伺候大人们用饭吧。” “属下也可以一起。”赵南寻掸去自己和水苏膝盖上的灰,忙不迭地开口,“以前在宁王府的时候,宁王偶尔也会让属下布菜,添茶什么的,绝不会出现纰漏。” “说什么伺不伺候的?”钟昭哭笑不得,连连摇头,“我让水苏带你回来,难道是着急让你们兄弟二人一起干活儿?去体会体会相聚之喜吧,这边不用你们了。” 说着,钟昭又稍微提高声音,把里面剩余的侍从也叫了出去:“菜上全以后,就不必在旁边待着等差遣了,各自散去该干嘛干嘛,留几个人在屋外等着就行。” “公子,这怎么能行?”水苏侧头看了赵南寻一眼,神情染上几分惊喜,但更多的是认为自己不该高兴的懊恼,抿唇道,“今天府中来了贵客,这么多人……” “今日人多不假,但人多手也多不是吗?”秦谅没被这么多服侍的人围过,先前在正厅的时候就觉得不自在,也在一边道,“难道没下人我们就会饿死不成,就听你们公子的话,自己玩去吧。” 水苏听了秦谅的话,脸上的心动之色变得更加明显,跟赵南寻肩挤肩地站在一起,期期艾艾地看向钟昭:“那公子,我们……” 钟昭挥了挥手:“去吧。” 再次得到指令,水苏彻底没了犹豫,高兴地抓着兄长转身离开,钟昭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片刻后也跟着笑了一下。 “表哥表嫂,请吧。” 他朝秦谅和唐筝玉伸出手,边跟两人一道往房内走边问道:“说起来,我小侄儿来了吗?” “来了,在娘身边跟着呢。”秦谅答了一句,快步进屋走到钟北琳身边,捏了下自己孩子的手道,“其实我们中午的时候,就从街上就听说了宁王被捕的消息,本想那时过来的,但娘的意思是,既然决定要过来,不如晚一点等你回来,大家还能热热闹闹吃顿饭。” “是啊,你受伤昏迷那几天,谅哥可担心的不行,每天上朝和下朝都要来上一趟。”唐筝玉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补充,“今天听说你醒了,他又急着要过来,差点都忘了你在宫里复命没出来。” 先前姚冉哄他的时候,光说了大家正好要吃饭,可没说这顿饭是为了等他专门做的,钟昭闻言立刻看过去,谁知姚冉正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逗秦家几岁的小孩。 他又是为这份亲情感动,又觉得有些无奈,再说什么都是扫兴,索性没开口,只是催站在钟北琳身边冲他笑的秦谅赶紧入座。 两盏茶的时间过后,气氛渐渐热络起来,钟昭想起自己也很长时间没见唐策了,早年他能顺顺利利拜入谢淮门下,还离不开这位唐师爷的引荐,便朝唐筝玉问:“唐伯伯最近忙什么呢,还有筝鸣,他也刚出宫,怎么没一起过来?” 第229章 钟北涯跟唐策关系一直不错,听到这话也把脸侧了过去,唐筝玉答道:“我小弟年纪也不小了,父亲琢磨着想给他娶亲,结果他把那些跟女孩见面的集会都推了,然后说自己现在一心想着建功立业,不欲成家,俩人在家闹呢。” 说着,她端起酒杯诚恳道:“舍弟这次得以平安归来,还得见龙颜受到恩赏,多亏了钟大人一路细心保护,我敬您一杯。” “表嫂这话实在见外,你跟表哥一起叫我小昭就好。”钟昭的伤还没有好全,于是以茶代酒,“筝鸣能受到陛下的赏识,都是他心怀家国心志坚定换来的,更何况如果没有我,他也不会去汾州那种虎狼窝,生生受了这么多罪。” “可是如果没有你,他也没有今天的机缘啊。”唐筝玉也不忸怩,饮下酒道,“他想起汾州一事才不觉得后怕,只恨自己见事还是不够清楚明白,行事不够斩钉截铁,否则说不定能多救几个人。” 皇家的太子王爷行事随心,但求自己快活或达到目的,往往顾不上无辜者的命,会为之锥心自责的,都是底下有良知的人。 唐筝玉此言一出,桌上的人便都说,要劝唐筝鸣想开一点,钟昭把不远处的茶壶捞过来,打算重新给自己斟满,没有再说话。 而也就是在这时候,一直静悄悄的钟北琳放下碗筷望向钟北涯和姚冉,比划出了一句话—— 唐筝鸣虽不想成家,但人家父亲好歹还知道着急,小昭和小兰也到年纪了,就算是没有自己相中的,也该父母给拿个主意。 “……” 此时这张桌子上,钟家的人自然不用说,秦谅稍微知道点儿钟昭和江望渡的纠缠,并且悄悄告诉了唐筝玉,只有钟北琳说不出来话,平时也不是很八卦,对于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全然没看出来众人微妙的神色,继续问着—— 怎么你们两个人,全心扑在医馆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稍显尴尬的一阵沉默过后,钟北涯率先出面回复,摸了摸钟兰的脑袋,先说了个好答的:“阿兰还小呢,性子也跟个小孩子一样,我跟她娘想再留她几年。” “是啊,我还没及笄,不着急不着急。”钟兰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跟了这么一句后,又有些坏心眼地瞅了钟昭一眼,悄声道,“倒是我哥,是时候急一急了。” “小昭如今官做得大,婚配之事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秦谅咳嗽一声,也出来打圆场,“要我说,还是让小昭自己做主,慢慢挑就是了。” 钟北涯和姚冉闻言,各自猛猛点头,眼睛乱转挥着手臂张罗给钟北琳夹菜,钟北琳总感觉不对,再加上发现秦谅和唐筝玉都在给自己使眼色,不由更不解了—— 可小昭已经快二十四岁,比小玉还大些,我连孙子都抱上了,你们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着急? 屋里的气氛再次沉凝下来,钟昭扯了扯唇,也不想隐瞒什么:“姑姑,其实我已经……” “其实小昭早就有心上人,我们也都见过,对他很满意。”两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说出去终究没那么寻常,姚冉不想让钟北琳觉得这一切都是钟昭自作主张,是他不顾父母家人的意愿,非要做这种离经叛道的决定,遂直接出声打断钟昭的话,语气竟透出几分强势,“只不过那孩子的身份有些特殊,才一时不能完婚,也不能广而告之,但以后肯定是有机会的。” “确实如此。”钟北涯也在旁边附和,再次肯定这件事情,“不过小昭的眼光非常好,我们也都盼着他们能赶紧解决外头的麻烦事,跟咱们一起坐下来用饭。” 钟北琳:“……” 她口不能言,但总觉得这俩人的反应有些奇怪,反思了一下刚刚自己的问话,恍然间明白许是引起了误会,立刻抬手比划—— 我对小昭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半点意见,小昭长大了,自然该有自己的人生,我是怕他醉心公务,错过姻缘,将来会后悔。 钟北琳性情平和冷淡,平时甚少关心这种别人家的家事,一直以来的心态,都是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万事大吉,如今冷不丁关心了一下,好像还惹得对方的父母不太高兴,顿时有点焦急。 不过她还是没明白,为何钟昭有喜欢的人,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钟北涯和姚冉却是副生怕别人说三道四,讲他儿子不好的表情,于是飞快地解释—— 小昭此次一路保着唐筝鸣,将血书送到了陛下面前,揭发了宁王的罪行,是大梁的功臣,别说他只是爱上一个身份特殊的人,就是真心喜欢上猫,喜欢上狗,喜欢上那画中的仙子,古墓中的遗骸,又有什么是不行的?天下人谁敢说什么,我第一个替他骂回去! “哈哈哈哈哈!”钟北琳的想象比真相离奇太多,钟兰本来看父母一脸严肃,还觉得自己说错话,捏着碗边蔫了下去,但听到这里却没笑出了声来,钟家其他人的面色也是一个赛一个的精彩,没空来说她不该如此,她于是最后把泪都笑出来了,几欲捶桌,“姑姑,您简直太强了,我哥的心上人虽然不凡,但也没有到这种程度,还是能好端端站在您面前谈笑的。” “可不是么,你看你都说到哪里去了?”姚冉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点过激,一边给钟昭递了一个‘你放心,没有人会怪你’的表情,一边给钟北琳倒酒,“相信要不了多久,你也会见到他的。” 钟北琳伸手扶着杯沿,笑着点了点头,那边钟北涯见此一幕,忍不住开口感叹:“本来今天早上,那孩子便答应了要过来跟我们一同用饭的,结果偏偏赶上那逆王被抓,他们都被叫走了,要不然现在坐在这的,应该也能有他了。” 说着,他扫了一圈大家眼下围坐着的圆桌,又缓缓将目光落到钟昭身上,惋惜着道:“这些年小昭和小谅都越来越忙,咱们难得能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钟昭从姚冉替自己开口解释的那一刻,就觉得嗓子发紧,心中又酸又软,此时观看了这么一出小型闹剧,更是明白其实不止父母妹妹,连带着钟北琳、秦谅唐筝玉等人,也都盼着他能幸福,并且不会拿世俗的帽子往他的头上扣。 他们真心地爱他,包容他也谅解他,甚至钟北琳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还一脸严肃地表示,就算自己侄子未来要娶一副尸骨,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钟昭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从椅子上起身:“我敬姑姑一杯。” 他前世踟蹰独行整整十年,为了不连累秦谅一家,始终没有把自己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他们,哪怕偷偷去的时候看都很少。 那时三条性命压在肩上,报仇占据了他全部思绪,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钟北琳秦谅这些人,在得知他们全家葬身火海之中的消息后,会不会觉得难过。 直到现在,他听着秦谅为自己找补,看着钟北琳脸上的诚恳之色,方才觉得自己前世其实错过了很多东西,那些明明能温暖他一些,也让对方少悲伤些的东西。 “你看这孩子,大家凑在一起开玩笑,忽然这么认真做什么?”钟昭心里压着没有办法现在说出来的事情,仰头饮茶的动作就难免有些迫切,一些茶水倾洒出来,顺着嘴角流下烫红了他的脖颈,也打湿了他前襟的衣服,姚冉拿了帕子过去道,“没伤到吧?” “我没事,娘。”钟昭摇摇头,垂眸看了一眼被沾湿的地方,“只不过从大内穿出来的衣服,改天是要还回去的,我先回卧房换一身,让人赶紧去清洗,省得到时候干了弄不掉,平添许多烦恼。” 秦谅事先不知此事,一听衣服是宫里的,也跟着变了脸色,走过来看了看,嘶了一口气道:“你不说不觉得,如此一看好像真跟外面的不一样,赶紧去吧。” 钟昭颔首,起身便要走,钟北涯望着他的背影有点不放心:“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换身衣服而已,没什么的。”钟昭失笑,示意他们继续吃,“父母安坐便好,我稍后就回来。” —— 钟昭一路走到自己卧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乔梵忽然从旁边的亭子里疾步而来,附在他耳边:“公子,里面有人。” “谁?”领口处沾了茶水,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甚是难受,钟昭仰了一下头,将那块布料往外扯了扯,问完这句话后没见对方立刻回答,蹙眉问道,“轻舟?” 第230章 “正是。”乔梵应了一声,赶在挨骂之前紧赶慢赶地解释,“请公子听我一言,您是知道的,最近外头不安生,所以咱们府里加也派了人手巡查,侯爷刚跳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当即就要去前厅请您,但侯爷硬是把我拦下了。” 外面的院子和卧房,仅仅一门之隔,江望渡武功高强耳力又好,乔梵为了不让他听见自己在告状,特地把声音放得非常小,脸上也全是为难,钟昭抿了一下唇,先问起了正事:“他怎么说的?” 乔梵据实以告:“关于为什么不叫您,侯爷没同属下讲,但他说如果我去找您,他就立刻离开,只当今夜从没有来过,我这也实在没办法,要是我动了,不就等同于要赶侯爷走吗,属下不敢。” 先前在宫里时,江望渡主动跟江明回了镇国公府,摆明了是有事商量,但现在又折回来,多半是父子两人不欢而散,或是知道了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就像谢停在皇帝面前痛骂的那些一样。 钟昭一念至此,轻轻敛了下眸,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便将乔梵挥退,自己走了进去。 而他才刚踏进卧房的大门,即刻便感觉到有一人自黑暗中走来,分明早就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却一句话都没说,双手虚虚环住他的腰,脑袋也埋进了他颈窝里。 钟昭托住怀中人温热的身体,估摸对方应该是在床上躺着的,将那点得知对方不让人去叫自己的气闷掩下,带了一下江望渡的背,往里走了几步将门关上,低声问:“外面都快宵禁了,没多少人走动,你突然从国公府里出来,是镇国公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吗?” “谈不上。”江望渡声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钟昭却没从里面听出半分喜气,而江望渡吐出那三个字后一言不发地靠着他好久,才把头抬起,将后半句话补足,“只是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第178章 团圆 咱们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 但凡江望渡心情不好, 总喜欢来他这里抱着他,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钟昭对此已经十分有经验, 把人牵到榻边, 动作麻利地换了身干净衣服, 江方才弄脏的那一套交给下人清洗,又折回来点了几盏灯,在对方身边坐下。 “你的伤怎么样了?”钟昭侧着身垂眼看他,还没等说出来话,江望渡就扯了一下他的衣领, 张口问道, “给我看看。” “没什么大碍,不用管。”钟昭把江望渡的手拽下来按住,现在两人挨得非常近, 要是换了以往,江望渡十有八/九会仰头吻他, 但今天这人却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意思,只是皱着眉抬头看向他。 山不就我我就山,钟昭低头在江望渡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主动往后仰了仰身:“真的没骗你, 要是不信就来检查检查。” 江望渡被刚刚的动静闹得想笑, 无意识勾了勾嘴角, 又抬手摸摸自己的脑门,这才再次凑过去, 轻手轻脚地掀对方的衣服。 钟昭半歪过脑袋打量江望渡,观察着对方细细地检查他肩头伤口时认真的表情,又在确认无事后, 把他的上衣原样系回去。 而在做完这些以后,钟昭张开双臂等人搂上来,江望渡却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腿,随即言简意赅地对他道:“抬脚,脱鞋。” 钟昭发出一声长叹,把江望渡搂在怀里,不让人往下蹲:“我现在走路比白日里还要稳,哥哥就信我的话一次,别忙了。” 顿了顿,他又问,“镇国公跟你说的话跟我有关,是吧?” 江望渡感受着身上传来的巨大阻力,盯着钟昭的膝盖没回答,过了好半天才揉揉对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头:“你还真敏锐。” “很难猜吗?”钟昭低笑一声,维持着现下的姿势没动,“距离你我分开还没过几个时辰,你应该非常清楚我的状态,要不是镇国公讲了什么,你何至于有这么大反应,非要亲眼看看才安心。” “其实我爹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我,他可以不管咱们在一起的事情,只要别闹到他眼前;同时还提醒我,我跟你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会害了你,这次你大难不死,以后却未必。”江望渡道,“这都是放屁,我心里明白,只是……” 只是这样诛心的言论,任谁听了都不可能好受。 江望渡虽说对这个父亲的感情没有多深,但想得到长辈认可是人的本能,江明非但不肯祝福他们,还说出这种近乎诅咒的话。 将心比心,也太残忍了一些。 钟昭先前在饭桌上,因被家人理解而产生的喜悦迅速褪去,看着江望渡抿起的嘴唇,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不是这样的。” “你救我多次,是我的福星。” 他逐一回忆,“前世你费尽心思保住我一条命,今生你替我进过诏狱,将我从水潭挪到山洞,否则我怎么可能好端端坐在这?” “你不要太偏心眼了。”江望渡不由得拧身,感觉自己面前的人简直被冲昏了头脑,“我以前对你说过什么,你别是都忘记了吧。” “当时你说话是很难听,但我今后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床上问你讨回来。”钟昭眼神灼灼地道,“而且那个时候,我讲话又好听到哪里去了?轻舟,很多东西都是算不清的,你若一直苛责自己,那才真是消磨我们之间的感情。” 江望渡闻言微愣,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钟昭矮身与他吻在一处,用双唇相接的方式将人的话堵回去,再抬头的时候笑着道:“不过没关系,我有办法改掉你这个毛病,你只要别把镇国公的话当回事,好好等着我就行了。” 江望渡望着他略显狡黠的表情,总觉得有事情脱离了掌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暂时保密。”钟昭扬了一下眉毛,率先转移话题,“镇国公为了让你听他的,在陛下寝宫外,当着段正德的面让你跟他回去,想必不止说了这一件事吧。” “那是自然。”眼见钟昭打定主意不说,江望渡迟疑了一下,也没有再问,转而回答道,“他将徐文肃的死因告诉我了。” 钟昭并不算太意外,先前在宫里听谢停的话,他就有了些想法,此时目光沉凝地将自己的猜测缓缓道出:“当年镇国公、桓国公和这位徐将军,是拜把子的兄弟,过命的交情,陛下看着他们把酒言欢,担心他们再这样下去,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再加上——” 江望渡道:“再加上陛下还相中了皇后,徐将军的未婚妻。” 皇帝当年具体做过什么,钟昭他们已经无从得知,江明也没同江望渡细说,总之他们都明白,徐文肃的死肯定不是单纯轻敌。 在这件事情之后,桓国公曲连城悲痛不已,发誓一定要为朋友讨回公道,江明却在最初的愤怒后冷静下来,默许了皇帝的做法。 可当时屠城的命令已下,乍然改变主意必须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所以蓝蕴就成为了那个契机。 江望渡继续道:“那件事后,桓国公同我父亲交情日浅,皇帝娶了皇后之后,用丹书铁券按住了桓国公的不满,可也只是表象而已,实际上他们那一脉的人,都对陛下和家父有意见到极点,同时也甚是厌恨带有苗疆血统的我。” “包括这次伙同宁王谋反的丘将军,孙复也将他的底细摸清了,这人虽然是桓国公的副将,早年间却受过徐将军的恩惠,还曾因为私下调查徐将军的死因,承受了陛下明里暗里地打压。他不见得多想扶持宁王,却是真想为徐将军,桓国公,乃至曲青阳报仇。” 钟昭沉默良久,低头看他:“曲青阳小时候欺负你,镇国公默不作声,也跟这件事有关?” “他是桓国公的嫡长子,自然听到过风声,不过后来眼见桓国公府越来越不受陛下待见,他也顾不得这些,还想通过我给谢英卖好。”江望渡道,“方才我跟父亲出宫的时候,正好赶上曲青云失魂落魄地从刑部出来,他说丘将军已经着人将陛下设计谋杀大将,君夺臣妻的事情在自己的属地传开,想必不日风声就会蔓延到京城来。” “在丘秀成眼里,徐文钥唯陛下马首是瞻多年,早已不算徐文肃的弟弟,他不认同皇后的做法,更看晋王不顺眼,所以才有了这事。”钟昭道,“诚然造反彻底失败了,但是皇帝结结实实地丢了一回脸,若徐文肃之事真的……” 江望渡摇摇头:“徐文肃的事瞒不住,现在京郊外面已经有人在议论了,陛下召见我时就暗里提过,我看他的样子是打算写罪自诏,直接退位,让时遇登基。” 钟昭哑然:“可是皇太孙才多大,不到三岁的年纪。” 第231章 “所以你我肩上担子很重啊。”江望渡把手覆在钟昭受伤的肩头,但没有真的用力摸上去,只隔着衣服碰了两下,“好好养伤吧我的钟大人,看如今的情形,估计要不了多久,你就是帝师了。” “这是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昭从不为未来之事恐慌,停了少顷,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怕是陛下和镇国公,还打算让你回去承袭国公之位吧。” 江望渡一听这个就吁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说实话,我是真不乐意,但若我不同意,就只能从江家脱族,我爹也会拼命保他的大儿子,得不偿失。” 顿了顿,他又慢慢道,“陛下可以放过牧家,甚至咱们盘算着,好好运作一下,只杀皇后不杀晋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谢停是谢时泽的亲叔叔,端王那边的朝臣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咱们想收拾江望川,抬一抬手的事而已。” 江明此举实际上就相当于放弃了江望川,一如他当年在苗疆放弃徐文肃一样,钟昭不由得嗤笑:“这算什么,威胁你?” “是威胁,但也是求和。”江望渡在他臂弯里靠了一会儿,纷杂的思绪各自归位,俨然没了一开始的沉闷,认真分析道,“灼与,我知道你想替我从江家要个公道,可我爹当年站队了陛下,在朝堂数年,根基犹在,他如果铁了心跟咱们对着干,将会是一个非常大的麻烦。咱们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没有空应付他,而且……” 话到此处,江望渡自嘲地笑了一下:“而且你觉得我愚孝也好,优柔寡断也罢,但凡有第二条路,我是真的不想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跟自己亲爹打擂台。” “镇国公这个父亲当成这样,怎么能怪得了你。”钟昭简直难以相信天底下居然会有人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闭了闭眼都没有将怒火完全压下去,最后还是江望渡双手包住他攥紧的拳头,轻轻地摇晃了几下,他才垂眼道,“算了,你自己想定便好,我听你的。” “总之从此以后,京城里就没有武靖侯府了,我会把你送我那张桌子送到国公府去,白捡了个国公之位,算起来还是我赚。”江望渡揉了揉钟昭绷紧的脸,本来面上是带着笑意的,可是等看清对方眼里的心疼,忽然又低下了头。 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子闷声开口:“可我就是想不通,别管当年苗疆一役到底怎么回事,我娘都是最无辜的一个,我爹为什么非要这样干?把她纳进来,又弃之如敝屣,还当我这个人不存在。明明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他若是觉得对不起徐文肃,大可以像曲连城,丘秀成那样,有谁能逼得了他?” 江望渡没有哭,眼里连一丝水光都没有,可钟昭明白他是被伤透了心,轻轻吻着他的脸侧,神情晦暗无比:“轻舟,容我说一句冒犯的话,镇国公本是无情无义之人,为了家族鼎盛放弃了最好的兄弟,又因为所谓的愧疚害了你和你娘,你不与他恩断义绝已很有容人之量,千万别为他而动气。” “我反悔了,我要把桌子带到你书房,以后那儿得分一半给我。”江望渡在钟昭怀中出声道,“我不要给他养老,等到结果了江望川,我就搬到你这里,把我父亲留在镇国公府里一个人待着。” “都依你。”钟昭心中叹气,明白对方其实很难做到完全不管,嘴上却只是顺着人说,“立谢时遇的诏书明日应该就会下发,我陪你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吧。” 江望渡听罢点点头,跟钟昭一起动手要脱身上的衣服,可也就是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规规矩矩的敲门声,紧接着乔梵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公子,老爷差人来问,您什么时候回正厅用饭,他们放下筷子等了您多时,您要是再不去,他们就要过来看看了。” “就说我不想挪动,请他们自行用饭吧,明日我再去跟父母姑姑请罪。”刚从江望渡这里听到这么多话,钟昭无论如何都没法将他自己撂下,扬声回了这一句,便催着他赶紧上榻,“快躺下吧。” “这不成,哪有你这样的,乔梵都说了,一堆人光等你一个呢。”江望渡倒是依言躺了上去,却用手支着他的后背,驱赶道,“我这边没事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的家人打着灯笼都遇不着,你怎么可以怠慢他们,赶紧去。” 从钟昭这个角度看过去,江望渡眼里盛的全是热切,是货真价实地希望他别让正厅的人久等,哪怕自己刚从江明嘴里听到那样一番话,此时也很希望身边有人。 他想他不用问就明白了,为什么江望渡明明已经来到这间卧房里,却不让乔梵通知他的原因。 “不怠慢他们当然可以。”钟昭颔首应了一声,然后径自把江望渡从被窝里面捞出来,跟他在微弱的烛火下对视,与其颇为坚定,“除非你跟我一起去。” “我,跟你一起?”江望渡惊诧不已,穿着中衣站在地上,难以置信道,“可我还没准备好礼物……不是,我都没有私下见过你父母,你让我直接连你表哥一家都见了,这人家能接受得了吗?” 钟昭把方才在饭桌上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握着江望渡的手温声宽慰道:“你放心,他们绝非放下话却做不到的人,我先让乔梵把等下我们会一起过去的事说给他们听,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江望渡怔了一下,显然对钟家父母和钟北琳的对话理解不能,脸上的表情几经转变,似是不敢相信这种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忍不住问道:“他们真这么说?” “当然。”钟昭看出他的动摇,进而慢慢往前走了一步,用上了激将法,“敢不敢跟我一起走?” “……”江望渡嘴唇翕动两下,犹豫了半晌后还是摇头,“还是下次吧,下次,等我准备好礼物,提着过来也更说得过去些,今日这匆匆忙忙的,像什么话。” 话落,江望渡像是怕再也不想听钟昭的劝告,直接背过了身去,可钟昭踩着他的影子绕过去以后,却发现江望渡虽然这样说,可是神情看上去却有些期期艾艾,明显还是想要接受这份善意的。 这人刚在镇国公府受了偌大的委屈,心情低落到极点,如果能在他这里,被他的家人安抚一番稍作弥补,何尝不是一种天意。 钟昭盯着对方光芒微微闪动的眸子,心里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酸疼,不由分说地打开门对乔梵吩咐道:“去告诉我爹娘,一会儿我会和武靖侯一起过去。”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补充,“我知道事发突然,但请他们务必压制住惊讶,尤其是秦家那个小孩,不许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秦大人家的孩子才多大,书都不会念的年纪,你要求他管住嘴,也太强人所难了一点。” 钟昭叮嘱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来的江望渡听入耳中,笑笑道,“横竖我知道伯父伯母的心意,其他人就算是有所冲撞,我也不会介意的。” 钟昭才不要听这话,对乔梵挥了挥手:“照我的意思办,等到他们都能做到了,你再来回我。” 乔梵瞟了一眼江望渡,躬身点头后带着命令离去,江望渡看着他的背影无奈道:“这又何必?” 钟昭知道他又在口是心非,根本不接这话,只捏了捏江望渡的指骨,拿出帕子将这人掌心因紧张冒出来的冷汗一一擦去。 然后他把帕子收起来,十指相扣地跟人牵住手,肩膀也抵在一起,静静地倚在门边等消息。 —— 将近一炷香后,乔梵面带喜色地前来回禀,钟昭带着江望渡往正厅走,还没有进到屋子里,就被闻讯出来的几个人围了起来。 钟父钟母自不必说,秦谅跟唐筝玉行礼叫了声侯爷后,也开始笑着打趣他们俩,并且疯狂眨眼,钟北琳则给钟北涯打手势——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跟小昭情投意合的?看着真是优秀。 江望渡看不太懂手语,但对方朝自己投来的视线,被他很清楚地感知到,钟昭觉得在这一刻,自己的手都被江望渡掐得生疼。 “没错,就是他,镇守西北的一方统帅,武靖侯江望渡,我们相恋多年,以后定会相守终生。”钟昭轻轻拨开正黏着江望渡星星眼,抱着他的腿说自己在街上看见过这位哥哥杀坏人的秦家长子,语气郑重之中又带着一丝骄傲,替父亲接下话头道,“姑姑既然见过,以后催我小妹一个人就行了。” “哥你这是报复!”本来正高高兴兴在旁边看热闹的钟兰顿时嘴角一僵,“我不就是跟姑姑说,你应该着急了么,你怎么……” 江望渡只是在卧房的时候百般忧虑,外加虐待了一番钟昭的手,其实在面对这一大家子人时,脸上并未表现出半分惧色,大大方方地朝钟家父母和钟北琳行了晚辈礼,顺着钟昭的话将自己介绍了一遍,还不忘拍拍钟兰的脑袋:“你哥跟你开玩笑的,别生气呀。” 第232章 钟兰当然知道这一点,嘿嘿地笑着走到了姚冉身后,姚冉则让开一步,将多添了一副碗筷的桌子露出来:“小渡,来吧,咱们一家人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钟昭听到团圆二字,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朝江望渡看去,只见江望渡表情无虞,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嘴上却磕巴了一下:“好的伯母,我知,知道了。” 第179章 惩治 大人不是要在榻上惩治我吗? 第二日, 皇宫中就有旨意下发,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共同调查谢停谋逆一案, 钟昭和唐筝玉、孙文州等人都出庭作了证。 而其后的半个多月之内, 在皇帝以轻狂无能为由, 撤掉谢衍监国之职,改立谢时遇为太孙,外加安抚民心,对此次平叛的有功之臣逐一奖赏时,谢衍和皇后一直被关在宫里, 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 悬在头上的利剑落, 一旦落下来必然伤筋动骨,可如果不落下来同样提心吊胆,牧家上下皆不安, 牧允城更是日日想方设法地联系宫里从前跟牧家交好的宫人。 只不过皇后和皇子不好处置,太监宫女却没有那么好运, 江望渡倚在榻上,于光下看钟昭渐渐愈合的腿伤,扯起嘴唇一笑。 “长久以来陛下身边, 跟牧家走得最近的, 无非就是个霍景。”他对这老太监没什么好感, 看够后把手中的烛灯放到一旁的桌上, 懒洋洋道,“昨天听段正德身边的徒弟传信, 此人早被秘密处死了。” “到底同僚一场。”钟昭轻声叹了一口气,把一封刚写好的信交给乔梵,“送过去吧, 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小牧大人手上。” 跟皇帝交谈的内容自然不能随便外泄,是以钟昭写这封信时,也只是以晚辈角度,请牧允城替自己慰问生了急病的牧泽楷,劝他保重身体,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至于牧允城看了这封信后,能不能体会出什么,会怎么选怎么做,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事了。 “属下一定顺利将信送到。”乔梵把信揣进怀里,转身之前脚步顿了一下,拱手对钟昭道,“公子,属下还得知了一件事情。” “你说。”钟昭道。 乔梵重新直起腰,默了一下才开口:“苏流左的刑期定下来了,两个月后处斩,这已是端王世……端王,用他护送证人有功为由求情,尽力保全的结果。” 以苏流左帮谢停做过的事,秋后问斩已经算很好的结局,毕竟就算要将功折罪,也总有一个度,汾州的百姓死的还是太多了。 钟昭闻言垂眸,半晌后问:“唐筝鸣和苏流右有什么反应?” “唐公子没说什么,就是跟苏流右一起给刑部的人塞钱,去牢里见了他一次。”乔梵表情复杂,说同情不算同情,说唏嘘不像唏嘘,“据说出来后,苏流右在端王府书房外跪了很久,想要劝端王悬崖勒马,尽早退出这场争斗。” “我知道了。”钟昭稍微抬了一下下巴,“你出去吧。” 乔梵颔首,转身走到外面,替他们关上了门,江望渡出声问:“你觉得谢时泽会想开吗?” “以前不会,现在不好说。”钟昭听着这个问题不由得一哂,“如今陛下摆明了要严惩宁王,除却江望川跟你我无法和解,纵然拼着被贬官也要为谢时泽说话,原本跟端王府交好的朝臣都没有了踪影,就算他想不开又能怎么办。” 他想了想,又道:“不止是苏流右,最近兆蓝公主和驸马往端王府跑得也很勤,她夫家如今更是人人自危,生怕走了一个宁王不够,将来还要被端王连累。” “家人的劝告,对有些人来说是没用的,最起码宁王就是如此。”江望渡跟谢时泽不熟,想起钟昭给对方当过好几年先生,又问,“如果谢时泽能及时醒悟,收手不干,你还会想置他于死地吗?” “我想置于死地的是江望川。”谢时泽到底年纪不大,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没有做过,跟钟兰的婚事也没成,若将来不做政敌,钟昭倒也不是非得跟人不死不休,遂道,“届时宁王一死,谢时泽承自他爹的亲王之位必定不保,只要他别碍我的事,我没空搭理他。” 前世暂且不论,今生钟昭也算看着谢时泽长大的,这个回答并不出乎江望渡的预料,他哦了一声,从被子里钻出来支起身子,上衣敞开的胸膛处风光一览无余。 钟昭见到眼前的一幕,熟稔地上手掐了两把:“怎么,不觉得我断腿又断手,颠不动你了?” “我那是怕你伤上加伤,这位新到礼部报道的小郎君,可千万不要不识好歹。”江望渡非但不躲,还噙着笑往前挺了挺上身,贴在钟昭耳边道,“钟大人不是要在榻上惩治我从前说话难听的事吗,准备得如何,现在能开始了吗?” 及冠之后,钟昭的手一点点褪去从前的圆顿,变得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随着动作绷起几条,一眼看上去格外性感,唯独右手掌心比较多灾多难,被火烫过也被刀划过,覆着一层薄薄的茧,放在江望渡身上,还没过一会儿就将上面磨出了一道红痕。 听到江望渡近乎邀请的话,他长眉微挑,不轻不重地捻了一下,随后往前一靠:“随时恭候。” —— 钟昭给牧允城送信后不久,牧泽楷就往皇帝案头递了一个折子,丝毫不言谢衍和皇后之事,只说自己年老体弱,最近又重病在床,恐不能担当兵部尚书的重任,求皇帝准许他告老还乡,带着全部家人回牧家一开始的发迹之地。 牧家罢免一个牧泽楷,其他人照常做官,这本就是皇帝在钟昭面前允诺的事,牧泽楷自己上表请辞,皇帝也没有临时变卦。 次日朝堂上,钟昭拿着朝笏听皇帝念了半天牧泽楷的功勋,只准了他自己辞官回家修养,牧允城等年轻一辈依然要留下听用。 牧泽楷早就已经不上朝了,牧允城替祖父跪在朝上等皇帝发话,本来已是心如死灰,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谢恩的声音都发着颤。 待到散朝,他甚至没等到私下上门,直接便拦在了钟昭面前。 “小牧大人怎么这副表情。”钟昭本是和江望渡一起走的,见到对方狼狈中夹着喜悦的样子,开了个玩笑,“像劫后余生似的。”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牧允城苦笑着摇头,随即深深地看他一眼,强压激动低声道,“单单一份请辞的奏折,绝对不会让陛下做出这种决定,下官心中有数,牧家上下都感念大人深恩,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下官必定带上厚礼,携族人一起登门给您叩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诚恳,是真真正正摒除了其他念想,而且因为皇后一事没有连累全家,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松了下来。 钟昭摆了摆手:“你比我还大几岁,若再带上别的什么人一起来,不是折煞我了吗?” 牧允城立刻摇头:“钟大人万不可自谦,此等大恩,若不——” “行了,如果是真的有心,以后知道把力往哪里使就行。”钟昭跟他有点交情,耐着性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倒是江望渡出声打断,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道,“否则纵然留得青山在,以后也容易没柴烧,小牧大人,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牧允城怔了一下,打量着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口水,也不再废话,“那下官就不叨扰了,钟大人,武靖侯,告辞。” 钟昭嗯了一声,继续跟江望渡商量一家糕点铺新出了个花样,要不要去尝一尝,顺便给钟兰带一点,牧允城就又绕了回来。 “你还有别的事吗?” 钟昭见对方欲言又止,心下有了个猜测,嘴上道,“若你觉得问出来不好,那就别问为妙。” “多谢您提醒,下官知道了。”他面上似有一丝怅然之色划过,但最后还是在短暂的安静过后,转变为低头一拜,转身走了。 “你怎么不让他把话说完?”江望渡四下扫了一圈,牧家如今身份尴尬,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即使皇帝已经宣布将这一页揭过去,见着牧允城也在,便没什么人往他们这边凑,并不会出现偷听之事,“他是晋王的堂哥加伴读,不过就是想问问晋王的现状。” 论起来,牧允城和谢衍虽然有着君臣之分,不会一点都不隔心,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事情发展到这步,关心下也正常。 钟昭明白江望渡的意思,却有不同的意见:“牧家满门刚逃过灭顶之灾,这个档口打听晋王,对他们而言自然不可能是好事。” 第233章 更何况—— 钟昭看着牧允城快要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更何况用不了多久,他自然会从别的地方打听出来,又何必从我嘴里得知。” 前几日,他被皇帝着人单独请进宫中一次,商议的就是如何处置谢衍,彼时皇后对外已经暴病而亡,谢衍被软禁在宫里,整个人颓然得连胡子都不刮一下。 皇帝听完宫人的回禀,挥手让对方离去,把已经写好的罪己诏指给钟昭看:“等那个孽障的案子审得差不多,朕就会把它公布出去,还不知道要听多少唾骂。” 钟昭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并不想掺和这事:“臣不敢妄言。” “你早些时候都劝朕别对牧家赶尽杀绝了,还怕这个吗?”皇帝听见这话笑了一声,慢慢将东西收起来道,“不如帮朕想一想,应当怎么处理宫里这一个吧。” 而今皇后已死,兵部尚书不日也要免职,晋王要是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无异于直接向天下承认,他确实不是皇帝的儿子。 先前皇后命人围杀丘秀成,基本等同于默认了自己跟徐文钥确有私情,但一个监过国的皇子并非皇家血脉,又是另一回事。 谢停从汾州传入京城的流言,确实让很多百姓对谢衍的身世有所怀疑,但到底年代久远无从考证,徐文钥和那名宫女都死得太干脆,充当不了此案的人证。 所以尽管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皇帝还是一直留着他的命。 钟昭那天一直在皇宫待到日落西山才回家,皇帝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拟好了将谢衍圈于晋王府,非死不得出的诏令。 他看起来比刚从龙床上醒来的时候状态还差,再次看了一眼那张罪己诏,浑身每一处都透出日薄西山的死气来,喃喃自语:“但愿时遇将来,不要像朕一样。” “回家吧,父母还在等我们。” 思绪回笼,钟昭把同样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的江望渡喊回来,跟人一道往钟家的方向走。 不过他们刚走出皇宫没几步,尚且没有坐上钟家的仆役等在门口的马车,孙复就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对江望渡躬身道:“公子,国公爷请您回去一趟。” 江明早在上次和江望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默认当他和钟昭对江望川发动攻击时,自己并不会出手阻拦,这些日子以来钟昭也一点都没客气,将江望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弹劾了一遍,现在对方已经降品一级,罚俸半年了。 “真是我爹叫我回去?”江望渡面露诧异,神情微微有些意味不明道,“这般朝令夕改,可不是他老人家一贯的做派。” “是,也不是。”孙复表情纠结,最终放弃总结,开始从头说,“其实起初是大公子想见您,但他小厮在我这里就没过去,我可不会帮他传话,然后大公子可能是想不通,为什么钟大人……” 说着,孙复悄无声息地抬头瞄了钟昭一眼,闭上嘴没说下去,钟昭对此心里也有数,江望渡是武将,这些年没怎么在京城待过,不太好在朝上说什么,近期针对江望川的一系列事件,都是钟昭牵的头,江望川会想到他很正常。 钟昭带着江望渡上了马车,却对车夫摆摆手,示意他别着急走,孙复也跟着过去,继续解释道:“然后大公子就求到了国公爷跟前,说想跟您当面对质。” 孙复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看着江望渡的,钟昭觉得好笑,伸手指了指自己:“不该是我吗?” “你现在是太孙的先生,近来时常入宫教他读书写字,虽然因为年纪太轻,还没有正式接任礼部尚书一职,但实权在那里摆着,他才不敢去惹你。”江望渡对自己这个兄长明白得很,“而我?” “我毕竟是他亲弟弟,打小又被糟践惯了。”江望渡伸了个懒腰,靠在马车的窗边撇撇嘴道,“估摸在他眼里,就算我再怎么厉害,在他面前的时候,气焰也得矮三分,这也不是什么难想的事情,也罢,江望川想对质就对质吧。” 话到此处,他用膝盖撞了一下钟昭的腿,这段时间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钟家,马车也跟钟昭坐的是一辆:“先把我送去镇国公府,然后你回家等我好吗?” 钟昭看着江望渡的眼睛,一时之间没说话,江家的事是一团烂账,家宅不宁兄弟阋墙,若是闹开了,无论拿到哪里都是丑事。 尽管历经两世,江望渡已经逐渐看开,提起父兄的时候很少真的动起,还能调侃上几句,但他在面对江明和江望川的时候,潜意识里还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应付。 “可以。”事到如今,镇国公府没有一个人能把江望渡怎么样,钟昭虽然很想跟他一同面对,但沉默良久后还是点点头,对车夫道,“改道,先送侯爷一趟。” “好嘞。”车夫得到指令,当即勒马调头,朝镇国公府而去。 孙复在车旁跟着走,听到他们的对话挠了挠脸,轻声开口道:“公子,其实我还没说完,钟大人这次或许真得跟您一起去。” 顿了顿,他继续道,“国公爷起初也不想管大公子的事,后来之所以改口,叫自己身边的人来请您,就是因为想见钟大人。” “我?”钟昭颇为意外,转头看向江望渡,“你想我去吗?” “那就去吧。”江望渡听听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拒绝,只是有些无奈,“说好要带去你家的礼还没备好,反而先劳动你去见我父亲,这都什么事……” 两边都是长辈发话,表示想跟自己儿子的爱人见个面,但其中的原因却天差地别,可以预见到的态度上的差别也一定会很大。 钟昭一看江望渡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因此愧疚,放下车帘把孙复看戏的目光隔绝在外:“到底是你父亲,未来你还要承袭他的爵位,我去拜见一下也理所当然。” 至于可能会遇到的冷遇,钟昭就不认同江明对待江望渡的方式,更担心的其实是自己会跟这个年过七旬的老将军吵起来:“我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放心吧。” “伯父伯母对我太好,阿昭,其实若他们对我差一些,我或许还没这么……”江望渡闭了闭眼睛,自嘲地叹道,“真是丢脸。” 第180章 心结 有一个心结,我想解开。 镇国公府。 钟昭和江望渡目标明确, 入府后先一起去书房见过了江明,随后江望渡就对着站在江明旁边的江望川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好歹也是你大哥,你就这样与我讲话?”江望川眼下的乌青极重, 一看就是最近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 整个人也显得很阴郁, 张口便是讥讽,“皇太孙的师父,镇守一方的将领,京城百姓近日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不想回到家里竟是这番做派, 传出去别人还要以为我镇国公府没有家教。” “我搬出国公府多年, 外面要议论早议论了,岂会拖到今日?”江望渡面上表情分毫未变,先是反问了一句, 很快又道,“对了, 为着这件事,陛下还赐过我一座宅子,钟大人也时常去做客。” 话罢, 他把目光转向钟昭, 钟昭早就冷眼在一旁看着, 怕江望渡觉得自己为他出头掉面子, 才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接到暗示, 拱手朝皇宫遥拜:“武靖侯多次在外平乱,出征或回朝,都有百姓自发送行, 陛下天恩,御赐府邸。” 顿了顿,钟昭嗤笑,“大人说他没有家教,是在暗指陛下不应当赏赐功臣,将镇国公府和武靖侯府隔开,纵容臣下僭越吗?” “我说的是他态度问题,跟旁的没有关系,你扯宅子干什么?”江望川愣了一下,随即便如同被踩到了尾巴,面色阴沉道,“钟大人也是做兄长的,若是你家小妹言行无状,难道你会坐视不理?” “舍妹一向是明白人,如果真如此行事,多半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自会审视过往言行;大人,我想提醒你一句,就算占着长子名分,遇事也应该检讨自身。” 钟昭以前没发现这人的脸皮这么厚,笑了一声,说到这里还有意地瞥了一眼江明,没有半分遮掩,停了半天才再次看向江望川,“人说父慈子孝,若是父亲不慈,儿子又何必守着孝礼为难自己?换到兄弟之间也是一样的道理。” 江望渡道了一句正是,看向被钟昭扯皇帝旗子噎得说不出话的江望川,重新把话头接过来:“要是你觉得我没家教,可以当庭奏本,在陛下面前告状,我反正没意见,就怕你没这个胆子。” 闻言,江望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这个人……” “差不多得了。” 第234章 江明哪能看不出来这两人一唱一和,骂的不止是江望川一个人,面沉如水地出声打断他们的话,转过头对钟昭道:“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就把书房让给他们哥俩,你跟我去花园走走吧。” 刚刚钟昭来拜江明的时候,行的是臣子对上官的礼,江明此番开口用的却是长辈的口吻,似乎只想用江望渡父亲的身份跟对方交谈,钟昭意识到这一点,不动声色地与江望渡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望渡蹙眉转向江明,嘴唇翕动了下,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钟昭于是看了一眼江明拄着的拐杖:“那下官扶您过去。” “不用。”江明笑笑,眼睛里毫无温情,对管家下令将附近的仆役全部赶到外围,任何人不得靠近,随后径直将拐杖扔到了地上。 “你与他既是这样的关系,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我又何必在你面前装。”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装瘸而有些僵硬的腿,抬手对着花园方向示意,“请吧。” 钟昭不知道这位老国公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微微低头:“请。” 跟着行动自如的江明走到花园以后,钟昭率先问了句对方将自己叫来的用意,但江明却似没听见,径自抬头看向天边的云朵。 过了很久,江明才缓缓道:“他是蓝蕴的儿子,天生下来就带着苗疆人的血,年纪上来以后倒还好一点,及冠之前,尤其是不到十岁的时候,头发都是卷的。” 话到此处,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那时候看到他,我就会忍不住地想起自己在苗疆打的那一仗,就会想起徐兄弟。” 钟昭停了片刻,侧目问道:“国公爷这是后悔了?” “没有。”丘秀成起兵造反,京中什么样的流言都有,很多事根本瞒不住,江明也明白他在问什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何况说后悔又有何意义,难道我现在对江望渡说我后悔了,他就会放过他大哥,你就能不在朝上参川儿?” “自然不能。”钟昭不咸不淡地回答了一句,又道,“只是下官想不通,国公爷既并非后悔,又为什么将下官叫到这里,难道只是想与下官说一些陈年旧事?” 江明语气加重了些:“那是江望渡的过去,他未曾与你相识的少年时光,你不想听一听吗?” 钟昭听罢一笑:“国公爷,以轻舟和我的关系,我若是想知道他的过去,直接去问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现在也做了侯爷,有了偌大权柄,过去受的委屈遭的罪,终究不愿意提起来。”江明恍若未闻,兀自开口,“就比方说,江望渡七岁那年,他觉得他娘受了委屈,跑到我面前厮闹,我……” “你把他从书房赶走,国公夫人还借机生事,杖杀了一个蓝夫人身边的侍女。”钟昭用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他,实在不能理解对方提起此事的用意,“恕下官无礼,说一句冒犯国公爷的话,您是觉得我听到此事会很开心吗?” 江明的年纪跟皇帝差不多,诚然因为习武精气神照同龄人好,也没留下像曲连城那样严重的伤病,但苍老终归是抑制不住的。 听到这句反问,江明默了片刻和钟昭对视,半天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他连这个都说了?” 后面的话他没没有说,但钟昭光看表情也猜得出,江明大约觉得这种事实在不堪,江望渡肯定不会主动同他讲,这才忽然提起。 可是江明不知道的是,他和江望渡共同经历的事太多太多,少时不得势在家里受的磨难,江望渡甚至可以当成玩笑讲出来。 钟昭长久地注视着江明,半天才道:“国公爷,您给了轻舟一半血脉,却一点都不了解他,您知道在他心里,最羞于启齿,和羞于让我知道看到的事是什么吗?” 江明哑然:“什么?” “是他从小长大的镇国公府,是您和您的长子,是你们多年来对他的薄待。”钟昭扫视了一圈此处秀丽的假山,开得争奇斗艳的花朵,和池塘里的鲤鱼,语调同往常没什么区别,“没人愿意暴露这些,即使他已经将许多旧事讲给我听,也依然不想让我亲眼见到。” “可你不还是来了吗?”江明绷紧了一张脸,“而且还仗着陛下的威势,在书房耀武扬威,让他亲哥下不来台,视礼义廉耻为无物,你当我不知道难以启齿是什么样?你们分明嚣张到极点。” 钟昭哂笑一声:“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想来,他知道我想了解他的全部,且绝对不会因为你们对他视若无睹,就反过来觉得他可以随便让人欺负,只会对他更好。” 停顿半晌,他又继续,“我实在不知您为什么如此偏心,将蓝夫人带进府的是您,与她生儿育女的也是您,您将自己背叛友人的愧疚,凝聚成愤怒倾泻在他们母子身上,到底是什么道理?” 江明听到这里一言不发许久,突然冷冷一笑:“原来钟大人今天来到这府里是兴师问罪的,你既劝我别太偏心,那么我也想劝你别太荒唐,小儿将过而立,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孩童,现在又身有军功和陛下的倚重,谁能欺负得了他,用得着你来替他鸣不平?” “不敢。”钟昭同样停住脚步,看似谦恭,实际一点也没客气,“武靖侯向来看得开,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早已将父子兄弟间的恩怨放下,否则也不会顺应上意,将两府并为一府,未来承继您的国公之位,确实用不着我。” 说着,他话锋一转:“但我不是什么性情宽和的人,知道枕边人受过这等不公的待遇,还能故作无事发生,我拿国公爷没有办法,别人总是有些手段能用的。” 江明听着对方字正腔圆的枕边人三个字,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随即深深地看着他问:“你一定要川儿死不可吗?” 钟昭反唇相讥道:“那当年您的长子江望川,又为什么一定要他少不更事的亲弟弟去死?” 此话一出,江明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悉数消散于口齿间,一老一少相对而立了很久,江明蓦地长出一口气:“你是真喜欢他。” 钟昭皱了一下眉,总觉得对方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人的状态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还是语气不善地回答:“当然。” “这很好。”江明自嘲一笑,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他最近一直在到处搜寻奇珍异宝,以及医者会喜欢的名贵草药,打算找个机会亲自带着送到你们家里?” “确实如此。”钟昭迟疑了一下,意外道,“国公爷的意思是?” 江明自然还记得前阵子跟江望渡说的话,此番虽然不算彻头彻尾的改变主意,但到底是在跟小辈说软话,面上颇有些挂不住。 “我知道你听懂了。” 他板着脸道,“历来过礼就没只有一方出面的,他这般努力想讨你家人欢心,你自己看着办。” 落下这话,江明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转身便往书房的方向走,摆明了是不打算再多说,要连带着还在里面的江望渡一起,让他们一起从府里请出去了。 钟昭斟酌着对方最后那句话,心中十分奇异,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幻莫测,并没有说什么,于是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和谐,一路安静地回到了书房门口。 然后还没等脚下站稳,江望渡就快步出门,一只茶盏从里面飞来,在他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钟昭面色沉了下去,一步上前拦在门口,站在江望渡身前,将一脸恼怒的江望川堵在了里面。 “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问道,“即便是三言两语说不到一块去,武靖侯如今位高于你,你居然敢跟他动手。” “就算我对他磕头赔罪,他难道会放过我?”大约方才江望渡在里面跟江望川说了不少刺心的话,江望川脸上已显出狰狞之色,仰头笑了一声,张口便骂,“既然早晚都要死,我还怕你们?江望渡不过是个贱人所出,我……” “江望川!” “国公爷。” 两道声音骤然响起,近乎异口同声地打断了江望川的话,钟昭额头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看向同样刚刚低吼一声,正欲走上前的江明,躬身一拜道:“下官想单独同大公子说几句话,保证不做多余的事,可否行个方便?” 钟昭越是怒到极致,越会在发作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这一点在先前就有体现,江望渡一眼看出他情绪不对,握住对方的手:“我没事,你别冲动。” 钟昭安抚似的反过来捏了捏江望渡的指骨,却没有转身看他,而是依然注视着江明,江明目光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流连了一遍,最终妥协一般敛眸道:“随你。” 第235章 话落,他不顾江望川满腔热血散去之后,一脸惊恐地叫喊父亲的声音,转身朝院子外面走,没过几步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而钟昭则对江望渡道:“放心,我只是有一句话想跟他说。” 江望渡摇头,也顾不得江望川还在一旁看,将头伸过去蹭了一下钟昭的脸,低声哄道:“将死之人狗急跳墙说出来的话,你若是听进心里,那可不值当啊。” “我都明白。”钟昭面色稍霁,甚至吻了吻江望渡的颈侧,但却没有一点罢手的意思,只轻声道,“真的只是说一句话,你去长廊下等我半刻钟,若到时间了我还不出来,你直接闯进来都行。” 见他心意已决,江望渡也不再阻拦,道了句“那你看着办”,最后看了被自己逼到出口成脏的江望川一眼,先一步去了廊下。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俩就在这里卿卿我我,究竟想恶心谁?”江望川在江明刚走的时候,心头猛然间升起一股惧意,可眼见江望渡也走了,他又不知道从哪聚集起一股勇气,嗤笑道:“我知道钟大人身手好,若想取我性命,只需要几息的功夫,可天子脚下国公府邸,你难道敢直接杀了我?” “我从前是很想杀你,但就在刚刚,我改主意了,觉得也不是不能留你一命。”钟昭扭着他的手臂将人带到书房中,随着门砰一声关上,皮笑肉不笑地往前一步,“怎样,大人有兴趣听听吗?” “……”如果有机会活下来,谁又愿意去阎罗殿里走一遭,江望川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心中也生出几分希冀,“真的?” “当然是真的。” 钟昭背靠着书房大门,微微低头看着面前这个眼冒精光的男人,之前在西南战场上,江望渡给自己讲述的,前世对方咬死了宁可眼看他们一家人葬身火海,也不肯调动府兵,还对江望渡冷嘲热讽的样子,缓缓跟眼前这张脸重叠到一起,他笑了笑,声音也跟着变轻,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阴冷之气。 钟昭对江望川道:“你刚刚有句话说得没错,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确实不能直接杀了你,所以我一开始的打算,是将你一家人从这里赶走,到了蛮荒之地,山高皇帝远,死个流放犯又有什么所谓?” 江望川迫不及待地问:“你说你改主意了,这是怎么回事?” 话到此处,他眼珠子转了转,一个主意冷不丁窜上了心头,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现下陛下眼看着坚持不了多久,你和江望渡一文一武,共同辅政,你是担心他手握重兵权势熏天,会对你有威胁,想留着我帮你对付他?” 钟昭但话还没有说完,没想到对方会想到这里,闻言侧了侧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可惜江望川没读懂钟昭的眼神,他一直不相信这人跟江望渡是来真的,因此顺理成章地把对方的沉默当作鼓励,霎时间便觉得自己有了活下去的仪仗,挺直了腰杆:“你若有这种念头,为何不早说?我那弟弟我最清楚不过,跟他娘一样不识好歹,从小就……” “太孙快三岁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启蒙,陛下膝下没有跟他同龄的皇子,除了宁王这个谋逆的案犯子嗣众多,其他王府也没有两三岁的皇孙,到时候肯定要给他找一个伴读。”钟昭不再跟人跟废话,意味不明地道,“听说大人家里的幼子,转过年就七岁了?” “你什么意思?”江望川一愣,脸上血色褪尽,不可置信地失尖声问道,“钟昭,你把话说清楚,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眼下距离谢停被正式定罪没剩多少天,皇帝的罪己诏一下发,紧接着就是退位让贤,谢时遇一旦在众臣拥戴下成为新皇,就没必要再找大臣的儿子入宫伴学了。 只不过这些话,钟昭只会深埋心底,并不准备说给江望川听。 “大人说笑了,我能把你儿子怎么样?”钟昭眼里倒映着他惊惶失措的模样,不紧不慢道,“最近大人虽在陛下面前没什么脸面,但镇国公府地位犹在,西北江家的威严不可撼动,让大人的小儿子进宫,陪太孙念个书正合适。” “纵然你看我不顺眼,怎么在朝堂上针对我我都认了,何苦要牵连稚童?”江望川的肩膀开始发抖,艰难地咬牙道,“难道大人就不害怕天下人谩骂吗?” 钟昭失笑:“二十几年前,陛下就曾想过让你进宫,陪伴在废太子两侧,可是镇国公不允许,否则还不见得有今天的轻舟。” 他眼神如刀,生生看着江望川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没有半分容情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愈发亲和,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如今我向陛下进言,再给你一次这样的机会,怎么大人还不领情吗?” “我知道错了。”江望川如坠深渊,终于明白钟昭所谓的饶他一条命到底是怎么回事,用力地闭上眼睛,心如死灰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认,哪怕是自裁谢罪;可小儿不过六七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做过恶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吧。” “永元十七年,照月崖边,你和曲青阳一起将轻舟推下去时,他也不过七岁年纪。”钟昭一把拉开书房的门,午间的阳光没有一丝遮挡地照射进来,既打在了两个人身上,又驱散了室内的阴霾。 钟昭头也不回地抬步离开,走前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 往钟家走的路上,江望渡临时被兵部狼哭鬼嚎地请走,处理穆泽楷卸任遗留下来的杂事,另外将暂时由谢谆统领的五城兵马司收回来,只剩钟昭一个人回了府。 如今水苏和赵南寻已经在认真商议之后做好了决定,以后还要一起留在钟家做事,他们既没有走的想法,钟昭当然也乐得清闲,不必重新找人打理府中的事务。 只不过由于先前要躲避谢停的耳目,赵南寻在秦谅处憋了太久,整个人闲得快要长蘑菇,钟昭特地给这两人放了三个月假,让他们出去随意游玩,哪怕超出时间也没事,什么时候累了回来就行。 刚一踏入钟家大门,钟昭便对乔梵道:“你去找几个人,在京城和附近的城镇,多寻一些侯爷喜欢的弓箭,宝剑宝刀,兵书一类,还有各行各类的稀罕物,精致的摆件或新奇的东西,不拘多少银钱,只要是好的通通带回来。” 吩咐到这,他抿唇想了想,又有些不情不愿道,“老人家用得上的东西,年份久的人参,红参,名贵燕窝,也多买一些,遇到不凡的便告诉我,我亲自去看。” 乔梵眼观鼻鼻观心,并不问他弄这些东西干什么,只逐一记下,随后笑了笑道:“以前水管家在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他一走属下可遭殃了,小厮侍女拿不准的问题都来问我,真要忙死了。” 钟昭把官袍脱下来,换了一身素色常服,头也没抬道:“不是已经说了,这三个月给你三倍工钱,怎么,还是不想干?那也没关系,我再提拔一个人就行。” “没有没有,属下想干。”乔梵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拿出去,站在门边真心实意地道,“公子您对我们这些人极阔绰,我和水管家,赵大哥在外面的产业,都是您着意帮着置办的,京城这些高官府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我可不能把这么好的差事拱手让人。” “行了,别在这里贫。”钟昭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扶额笑了笑。 如今他跟江望渡感情稳定,同父母妹妹一起用饭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朝中形势也一片大好,跟他相关的人或加官进爵,或有惊无险地从这场乱流中退出,钟家的人无不欢欣鼓舞,乔梵他们心里放松,都比平时话多了一些。 钟昭不知道想到什么,深吸一口气,从榻上起身,低声道:“我回府时听说爹娘在房里配药,请他们去一趟正厅,另外把阿兰找回来,让她一会儿也单独过去。” 乔梵一听这话便意识到不对,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公子,可是又有什么变故吗?” “没有,不用大惊小怪的。”钟昭摇摇头,看向院外的目光却有些沉凝,“只是有一些话想说,跟安危前途都无关,待会儿等我过去了,你即刻便将所有下人清走,我不想看到任何人闯进去,也不想听见任何人议论稍后的交谈。” “是,公子。”尽管钟昭嘴上口口声声说着没事,但这些命令可一点都不寻常,乔梵将他的每一个字都谨记在心,重重地点头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做。” 一炷香后,钟家正厅中。 钟北涯和姚冉结伴而来,前者念叨着他尚没研究明白的新药方,进门看见正站在屋内的钟昭,就忍不住用余光剐了他无数下。 而后者也很无奈,拽着还想对钟昭耳朵唠叨几句的丈夫走过去,对钟昭笑了笑:“伤才刚好没几天,快找个地方坐下。” 第236章 钟昭点了一下头,却没有听姚冉的话落座,而是抿了一下唇,垂首劝道:“父母先上座吧。” 姚冉从他的表情中瞧出不对,惊疑地瞟了钟昭一眼,那边钟北涯也从思绪中抽身而出,算了一下自己跟妻子的生辰,边往主位上坐,边十分纳闷地问:“不是什么大日子啊,这是闹的哪一出?” 姚冉也不明就里,犹豫了一下没跟他一起坐上去,反倒拉了把钟昭的手腕,温声道:“小昭,你别吓唬我跟你爹,我们不是在很早之前就告诉你了吗?无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要你肯说出来。说出来,咱们想办法解决就是。” 钟北涯在她身后点头,半开玩笑地道:“正是这个道理,而且我刚才想了一下,总不会还有比你跟小渡在一起还惊世骇俗的事吧,到底怎么了,你直说就是。” 钟昭张了张嘴,一些话堵在喉咙里难以出口,他最后也只得对姚冉道:“还请母亲先坐上去吧,儿子自会如实禀告。” 见禀告一词都出来了,姚冉也不由得哑然,略带不安地跟皱起眉头的钟北涯对视一眼,到底拗不过钟昭,先坐在了丈夫身边。 而也就是在她落座的一刹那,钟昭便低着头掀袍跪下,没有任何迟疑地一个头叩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钟北涯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儿绊到自己,着急忙慌地来来要扶他,“你娘不是说了吗,不管你做什么都没关系,我们又不会怪你。” “对啊,你这又是何必。”姚冉一惊,扶了一下椅子也要起身,“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不年不节的,为什么要行此大礼?” 钟昭伏在地上良久,重新直起腰的时候也没抬头,只是叫停姚冉的动作,又托着险些摔在自己面前的钟北涯的胳膊让人回去。 “儿子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们。” 他语带涩意,“原本我想将它烂在肚子里,但这件事已成轻舟的心结,唯有爹娘能解开,还请不要怪他,也……也帮帮他。” 在过来之前,钟昭自认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他跪在这里,前世种种再次犹如附骨之疽一般向他袭来,让他有口难言,眼前再次有满天血色涌了过来。 也是在这一刻,钟昭才意识到,其实过不去的不仅是江望渡自己,他同样没有完全将这份阴影驱逐出身体,只不过压在了更深的地方,轻易不会发作而已。 姚冉很久没从钟昭的声音里听出这种情绪,剧烈的愧疚中掺杂着一丝恐惧,让他像是被笼罩在了黑暗里,连脸都不肯露出来。 她一时间心如刀绞,过了好久才低声道:“好,我们听你的,那就这样说,到底怎么了?” 钟昭苦笑道:“还请父母多坐一会儿,等一下阿兰。” “怎么还有她的事?”钟北涯忍不住了,“而且阿兰是你妹妹,你难道要这样在她面前说?” “什么我的事你的事,一回来就听说你们都在这里,爹是在跟哥哥说绕口令吗?”方才钟北涯的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大,钟兰在外面便听到了,蹦蹦跳跳地推门进来,刚要再说几句俏皮话,就看见了端端正正跪在中间的钟昭,握着门把的手顿时一僵,“哥?” 她呆立在原地片刻,随即迅速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也提起裙子要往地上跪,钟昭适时地伸手扶了钟兰一把:“你过去坐着。” “哥你这是说什么呢?!”钟兰头发都快炸起来了,“你是我的兄长,你让我上去受你的跪拜,你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别瞎说。”姚冉斥了一句,钟北涯此时也反应过来,闷声对钟兰吩咐,“他不想起来也没人管得了,你在边上站一会儿吧。” 钟兰如蒙大赦,立刻立在钟昭身边闭上了嘴,钟昭见此一幕,也知道没法再要求什么,沉默半晌后异常困难,慢慢地道:“这件事要从永元三十二年说起——” 第181章 尾声 他们彻底被宣布赦免…… 历时月余, 新皇登基,钟昭帮忙操持完大典之后,总算稍微腾出一些空来, 去检查自己家的库房里堆着的一堆稀罕玩意儿, 并且跟乔梵一起蹲在地上列单子。 他近来太忙, 很多东西都没亲眼看过,此时命下人逐一拆开,仔细打量后再决定要不要加进去。 而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乔梵哪能不知道主子买回这些东西,是想做些什么, 笑着打趣:“汾州和平阳不安定, 城防需要重新整饬,百姓也需要安抚,先前派驻过去的武将能力不济, 不仅没解决问题,还引发了不必要的骚乱, 武靖侯连登基大典都没看便走了,今天才会回京,您要去接他吗?” “圣旨上写的迎接使不是我。” 自上次镇国公府一行后, 江望渡便被派了出去, 解决谢停和丘秀成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算起来两个人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 唯有信件可以寄托思念,但到底看不见摸不着的, 心里终归惦记。 钟昭撂下笔,从头到尾扫了遍手里的单子,语气还算轻描淡写, 但难掩其中笃定,“不过我今日已经告假,牧允城不是已经调到礼部了吗,让那些人有事就去找他,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别来烦我。” “怪不得我今早等您下朝时,听牧大人家的随从说,他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多带了一件厚衣服,原来是猜到这一切,已经有通宵达旦的预期了。”乔梵一脸恍然大悟,见钟昭站了起来,也跟着起身,嘴上还好奇地问道,“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去镇国公府提亲?” “……”虽然他跟江望渡双双倒腾这些,实打实就是这个意思,但冷不防听外人提起,钟昭还是沉默了一下,感觉耳根有些烫。 只不过这种喜事,就算被起哄也是高兴的,钟昭走出房门看了看天色,沉吟片刻道,“镇国公府刚死了一位大公子,不太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张旗鼓地张罗。” 乔梵想起半个月前自缢在家中的江望川,还有接受不了打击,被江明号称得了失心疯,禁足在府中的镇国公夫人,喉头哽了一下,顿时感到十分晦气,但还是点头:“确实如此,但是这样一来,您和侯爷对彼此的心意岂非……” “那就今天吧,等他进宫复完命后,我跟他一起过去。”钟昭慢条斯理地接下了后半句话,“先去国公府,然后再回咱们这。” “公子,这真不行吧。”乔梵愣了愣,有点急,“哥哥刚死没多久,弟弟就……议亲,御史得把您和侯爷弹劾成什么样子啊?” 钟昭看着对方的反应,忍不住笑了两声:“无妨,这是我跟轻舟在信里就商量好了的,到时候稍微低调些,不在箱子上涂红漆,外面有人问的话,只说是我感谢武靖侯的救命之恩,武靖侯谦逊不觉得有什么,也给我回了礼。” 乔梵表情复杂:“公子,现在你们的事情在京城,早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同一天往对方家里塞东西,还都洋洋洒洒准备了那么多,一看就不是一日之功,这个理由恐怕没人会信。”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止我跟轻舟之间的事,还有他和江望川的关系。”钟昭垂着眼,声音漠然道,“他们一早就翻脸了,我也从没指望真能骗过谁,做个样子出来罢了,若有不长眼的敢说什么,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话到此处,他又收敛起面上那抹冷意,轻声道:“我跟轻舟也……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乔梵听罢再没有二话,点头应下后找了几个人过来,带头忙起了装箱的活,钟昭不愿全部假手于人,也脱下袖口略宽的外衫,跟他们一起把东西逐一归类放好。 卯时三刻,正是快要吃晚饭的时间,钟昭和江望渡碰上面后,在全府槁素的镇国公府,拜别了虽表面上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都没说,但精气神却仿佛随着长子一起消散了的江明,乘车回到钟家。 钟昭今天穿了一身鹅黄的长袍,袖口和腰身都收得很紧,一眼望过去利落又劲瘦,衬得他本就不大的年纪,好像更轻了一些。 这不是他平日里常穿的颜色,像树上新生的枝叶一样嫩生生的,又这么鲜亮,江望渡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怎么看怎么喜欢,在车上就揪着他翻来覆去地瞧,下车进了院也没有消停,频频侧头。 在江望渡第三次从身边绕到他前面,一边倒着走一边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连乔梵和孙复都笑出声的时候,钟昭终于忍无可忍。 他一把将比自己还不在乎江明心情,大摇大摆穿着一身红的人扯到身边,放低音量道:“等到回了卧房,我肯定让你看个够,要去见父母了,能不能稳重些?” 第237章 “伯父伯母早接纳我了,今天不就是走过场吗。”江望渡刚解决完汾州的乱象,从宫里复旨回来,又与钟昭多日不见,本就是心潮澎湃,迫切想跟人亲热之际,此时见他打扮得这么俊,心中颇为痒痒,“平时都是你让我不要紧张,怎么今儿你却让我稳重了?” “……”钟昭深深地望着浑身轻松的江望渡,似要把他现在眯着眼的样子刻进心里,意味深长,“但愿你等下别变脸。” 江望渡蹙了一下眉,隐约察觉到这人话里有话,但他想了一下,还是觉得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比言语动作上逗钟昭还有意思,还令他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于是江望渡选择把心里这点疑惑按下,笑着答道:“伯父伯母又不能突然转性,不让我进你们家的大门,我有什么好变脸的?” 说着,他径自伸出手勾了勾钟昭的下巴,非常期待地问道:“我总是板着个脸的小相公,夜里能不能穿这身衣服跟我……” “可以,可以。”在两个人三言两语的交谈之中,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正厅外面,钟北涯和姚冉此时就坐在里头,一言不发地朝他们这边看来,钟昭的太阳穴跳了跳,一只手把在自己下巴上搔来搔去,乱动个不停的手攥住,一只手掩住对方的嘴巴,不让他把更没遮拦的话说出来,同时给人示意了下前方,“在那之前,先进去办正事。” “好吧。”江望渡也只是嘴上那么说说,实际上面对钟北涯和姚冉的时候,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遂点头答应下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宠辱不惊,站在钟昭身边,跟他一道跨入正厅门槛。 寻常人家的提亲,一般会将时间选在上午,可能还要带上媒婆,说上一箩筐好话,不过他们这情况显然不寻常,什么规矩都没遵守,一起行过礼便算结束,还打算提完后直接留下用个晚饭。 钟昭上一回跟父母坦白完,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结结实实被二老拎着耳朵骂了一通,因此尽管事先跟双亲百般确认过,不会叫江望渡也挨训,他还是有点紧张。 先前在镇国公府时,他们只是长揖到地,所以现下也如此,钟昭顶着父母沉默的注视,认真严肃地介绍了一遍自己和江望渡的关系,拉着他一起躬身行礼。 就是换了以往,姚冉肯定在他们没完全弯下腰时,就第一个笑盈盈地喊他们起来,可这次手都快碰到地面了,上面还是一句话都无,像是在酝酿什么大事一样。 江望渡不明就里,想偏头看一眼钟昭,却发现他忽然把手放下,扶着膝盖跪了下去。 接着,钟北涯和姚冉双双起身,搀住了钟昭和江望渡的手臂。 江望渡惊诧地抬起头,一眼便望见姚冉脸上沾满了泪,就连钟北涯也是眼眶湿润,欲言又止的样子,感觉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面上立时便出现了几分无措。 “你这孩子,真不愧跟小昭是一对,又傻又死心眼。”姚冉偏头竭力忍耐,过了半天才道,“心里压着事怎么也不知道说?” “我——”江望渡看着姚冉落到自己手上的泪,心神剧烈地震动起来,但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头上就被钟北涯轻轻拍了一下。 钟北涯比姚冉稳得住一些,但开口的时候也已经声音哽咽:“别人犯下的错,畜生不如的人惹出来的祸,为什么要一力揽下来,权当是自己的罪过?若不是小昭不忍心见你自苦,告诉了我们,你们两个就打算将此事藏在心底,后半生也像先前那样,在对自己的折磨中,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吗?” 钟昭走过来揽住江望渡的肩膀,起码给他一点支撑,低声道:“从镇国公府见过江望川那天回来,我就把这一切对父母说了。” 停滞了少顷,他苦笑道,“这次若是还不行,还不能让你放下,我可真的无计可施了。” 江望渡果然如钟昭想的一般,脸上完全变了另外一个颜色,眼中痛苦和不可置信交替闪过,肩膀也跟着微微发抖,最终他全身脱力,即便钟昭半抱着他,也没能阻止他的膝盖猛地落下去,几乎是砸在地上的,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可这时江望渡哪能感觉到疼,他仰头看着钟北涯和姚冉,嘴唇翕动着低下头,视线也开始模糊:“伯父伯母,我……” “到了现在,你还要这样称呼我们吗?”姚冉在他面前蹲下,温和而有力地道,“应该跟小昭一样,叫我们一声爹娘才是。” “可是当年,当年……” 钟北涯在旁边打断:“当年什么当年,你们已经为这件事付出过生命的代价,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你们的问题,你们也是受害者,如今既然有缘在一起,自然要把前尘往事都忘掉,以后心无芥蒂,和和美美地走下去方为正途。”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钟昭:“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这样天大的事情,居然瞒了我们这么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不管你是什么朝廷重臣,还是王侯将相,都给我去祠堂好好想想清楚。” 惩戒子女是父母的特权,现在面对江望渡这种兵权在握的军侯,连江明都不太敢光明正大地说这种话出来,唯恐江望渡谈笑间便给他顶回去,钟北涯能有这种反应,就是真把他当自己儿子了,一点都没客气,也一点都没见外。 钟昭感激又感动地颔首,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止住颤抖,以及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克制都克制不住的喜悦,把嘴唇凑近对方的耳朵,轻哄道:“好了,叫人吧。” 江望渡低低地说了声好,却不肯继续维持着这个被圈在臂弯里的姿势,固执地伏在地上叩首,嗓音沙哑道:“爹,娘。” 姚冉和钟北涯都应了他这一声,继而给钟昭使起了眼色,钟昭当然也会意,走上前想把他扶起来,坐下好好说会儿话。 可也就是在这时,江望渡上身突然动了动,像是要把自己埋起来一样,蜷在地上失声痛哭。 钟昭看着因为年纪太小,不好在场,悄悄走进屋里,在桌子上放下两杯热茶,又蹑手蹑脚走出去的钟兰,耳畔是江望渡像是要将多年来的苦痛,流不出来的眼泪,都一并发作出来的哭声,浑然不觉自己眼下也蜿蜒而下两道水渍。 不过他十分清楚的是,从这一刻开始,他跟江望渡都彻底被宣布赦免,迎来了新生。 —— 进入十一月,天气变得一日比一日冷,谋逆案案犯刑期将近,钟昭提着食盒来送谢停,江望渡今日不忙,也跟着一起出了门。 在即将走进去时,他们在刑部大牢外,遇到了唐筝鸣跟苏流右。 苏流左的案子审得比谢停的要快很多,前段时间已经先人一步上了断头台,这对师徒是来感谢狱卒们先前对苏流左的照顾的。 “钟大人,武靖侯。”唐筝鸣最早看见钟昭和江望渡,小跑两步过来见礼,苏流右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不少,但精神看上去还算可以,也拱手躬身行了一礼。 “最近怎么样?”无论是在汾州的绝不退让,还是后来护送血书入京,唐筝鸣都功劳不小,先皇在退位前让他入了禁军,现在已是一个小统领,眼见着前途一片光明,钟昭看着他脸上蓬勃的朝气,略笑笑道,“底下的人听话吗?” 唐筝鸣点头,同样露出了一个笑容:“我虽然年轻无威望,也并非世家大族子弟,可毕竟是从大人身边出来的,跟您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世面——” 话到这里时,他又冲江望渡弯了弯嘴角,“其中甚至包括战时的西南边境,谁敢小瞧我?纵然偶有不服者,也成不了气候。” 钟昭少跟军旅之人打交道,即便前世管着宁王府的一众死士,到底还是跟正经军队有很大区别,颔首过后便没再说什么。 倒是江望渡沉吟了一会儿,对唐筝鸣招招手:“你同我细说说,那几人叫什么名字,都是怎么为难你的,没准我有办法。” 唐筝鸣大喜,也没跟他客气,当即凑过去大大方方地请教,钟昭则把头转向苏流右,跟人对视良久,最终轻声道:“节哀。” “多谢大人劝解,殿下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如今谢时泽已经被贬为郡王,江望川死后,朝中的声望也所剩无几,苏流右眼眶微红,不想再谈自己一步踏错步步错的哥哥,摇了摇头主动提起一件事,“昨天兆蓝公主又来了一回,带殿下去到了老端王的灵前。” “……”提到谢淮,钟昭也有半晌无言,毕竟他一路走到今天,谢淮在前期是出了很大力的,许久才开口道,“然后呢?” 第238章 苏流右回答:“殿下回来后枯坐到清晨,写了一张折子递进宫,意思是已经厌倦了京城的是是非非,想求陛下让他去封地。” 现在谢时遇还太小,刚开始学认字的年纪,朝中说是钟昭辅政,其实跟摄政差不了太多,一应折子文书都要先过他的手。 苏流右苦笑一声:“虽说因为他舅舅的关系,去封地这事听着不怎么吉利……但他您也知道,殿下不像宁王那般阴毒,反复无常,说想走就是真的不想斗了。” 钟昭不置可否,兀自问:“那你预备怎么办,继续跟着他?” 苏流右应了一声,随后道:“大人,我虽不聪明,但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前老端王救了我们兄弟的命,我们便入府给他做护卫;如今我兄长犯下滔天重罪,小端王替他求情,令他免去极刑,我自当护殿下周全。” 说着,他见钟昭蹙着眉头,思忖片刻,咧嘴开了个玩笑:“若是多年后,殿下真的效仿宁王,有了异心,我也定会如筝鸣一样,给您写信求助,到时候我也立个功劳,到禁军当个官什么的。” 此时谢停就在他们身后的牢里关着,而且马上就要处斩了,钟昭叹声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了,不过最近不行,宁王的事刚平息不久,若马上放端王出京,朝野上下难免非议。” 他想了想,又道,“起码也得过个一年半载,你回去以后告诉殿下不要着急,耐心等等吧。” 对于这个结果,苏流右也不算意外:“大人放心,属下明白。” 眼下因为端王失势,王府里的仆役散去一半,谢时泽身边不能离开苏流右太久,于是聊完这些,他便称自己有事,要告辞离开。 钟昭朝他的背影投去一瞥,还没等到目送对方远去,江望渡就从一旁歪过脑袋,看了过来。 “你去看他吧。”江望渡指了指一脸受益良多的唐筝鸣,“我这边有话没说完,还需要一阵子。” “好。”本来江望渡与谢停就没有什么情分,钟昭是为着前世相识一场,才会在对方死前来这一趟,自然不会要求江望渡陪自己进去,遂点了点头,转身入内。 跟诏狱相比,刑部大牢的环境看起来要好些,但也仅仅是一些,钟昭在万荣手下一个小吏的引领下,穿过一众好奇不已向外看的囚犯一路往里,直到站在关押谢停的监牢外面,开门走了进去。 谢停似乎刚睡醒没多久,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动静,斜着眼睛望来,发出一声轻笑:“怎么,大人不好好在外面享受荣华富贵,专程跑到这种地方看我的笑话?” 钟昭一言不发看他半晌,对送自己来的人道:“还请行个方便,我想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钟大人放心,下官等下就让附近的狱卒全都滚蛋,绝不碍着您的事。”那人忙不迭地鞠躬,使唤人搬来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后半句话压低了声音,“我们万大人事先吩咐过,凡是您的吩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他心里念着您的情,只盼能去府上拜访呢。” “多谢。”钟昭听见万荣的名字,稍微扯了一下嘴唇。 谢衍被宣布禁足的时候,晋王一脉的臣子皆惶惶不可终日,最早投诚的万荣更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不指望能保住官位,但求留下一条命,结果谢时遇上位之初,钟昭四两拨千斤地驳了几个要求罢免他的折子,竟还让他做着刑部尚书,而当万荣想携带礼品去钟家的时候,钟昭又把人给拒了。 他看着面前殷勤不已的人,想了想又道:“万大人能力出众,平时也没出过什么大错,如今因为谋逆案,已经折进去不少人,告诉他不必多想,也不必觉得我对他有什么大恩,以后只需好好办差,切不可再折腾那些有的没的。” 那小吏闻言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点点头,走到外头锁上了门:“明白,明白,大人放心就好,那下官便不打扰您,先告退了,等下您走的时候招呼一声,我们再过来给您把门打开,送您出去。” 钟昭颔首,等他依言带着附近巡逻的狱卒离开后,才慢慢从门口走到谢停面前,把食盒里的东西摆在他对面的小桌子上。 天牢日子不好过,犯人们吃的东西一个比一个差,钟家厨房做出来的餐食,以及陈酿的酒一拿出来,谢停下意识便看了一眼。 不过很快,他就挪开目光:“是谢时泽让你来的?” “端王自身难保,怎么可能有空管你。”钟昭率先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摆出酒杯给两人都倒了一些,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顿了顿,见谢停还停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意思,他又出声反问了一句:“事情到这个地步,你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算计的地方,难道还怕我给你下毒?” 谢停一想也是,自嘲一笑坐在对面,跟人沉默地对酌了起来。 酒过三巡,他看向始终不出声的钟昭,有些耐不住地道:“钟大人现在身份何等贵重,跟我这样的一个罪人见面,真的只是为了送行,不打算讲些什么吗?” 钟昭听到此处,握杯的手顿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清平街上见到的一幕,仰头将里面的酒饮尽,摇头道:“我跟你无话可说。” 他说到做到,待饭菜酒水尽后,站起来便要走,谢停盯着对方的背影,在钟昭行至门口,准备叫差役进来开门时,猛地从椅子上起身,抓住了监牢的铁栏杆。 “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谢停提高声音,“兄长引我与你与你结识之前,你我从未曾谋面,为何你的武功路数,跟我府中的私兵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听此一言,钟昭微微合了一下眼睛,曾经在宁王府苦熬的日子,如皮影戏一般出现在眼前,许多人和事也再次涌现在了心头。 那些画面生动,鲜活,令人难以忽视,可闪过之后又快速褪色,没用多久就再也找不见了。 钟昭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回忆前世之事,此后那个戴着鬼脸面具,手段毒辣的死士将完全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本朝最为年轻的状元,前途无量的帝师,礼部实际上的主事人,眼看着要走上一条通天之路的辅政大臣。 他没有回答谢停的问题,喊了刚刚的小吏进来,将剩下的事尽数交给他,抬步走出天牢大门。 此时正是晌午一天之中日头最足的时候,江望渡穿着一身藏蓝色衣装,分毫不在意如今已经冷下来的天气,自阶下抬头直直望过来,脸上被阳光照得没有一丝阴影,双目中蕴含着无尽的情意。 钟昭在心里补充道—— 而且,我现在还拥有了一个爱人,一个互相袒露过所有伤痕,见识过彼此卑劣丑恶的一面,最终还能紧紧相拥的爱人。 “唐筝鸣走了?”钟昭握住江望渡朝自己伸来的手,感受着指尖微凉的温度,有些无奈地道,“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风口处,去旁边的亭子里避一下多好。” “走了,还悄悄跟我打听,阿兰今天去没去她师父的店里,我告诉他,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看。”江望渡笑着道,“如果不站在这里,怎么能让我的灼与一出来就见到我?我又不是什么体弱多病之人,吹一会儿风生不了病的。” 钟昭拿这人没办法,只得伸手扯了一下江望渡束住长发的发带,原本被藏住一半的老虎眼睛露出来,红彤彤地盯着他瞧。 他就这样牵着江望渡,穿过声音嘈杂的街面,混入拥挤的人流,和对方一起走在阳光下面。 从此,走进大雪纷飞的冬日,也走过万物复苏的春天,那双紧握着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 作者有话说:好啦,后面就都是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