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安》 第一章 姐弟 “女安。”那边有清亮的女声呼喊起来。 青石台阶上抱膝的女孩抬起头来,两个黑亮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玩闹的姐妹们,一双目光极深。 她身穿素色筒袍,颊白脸瘦,头发披散下来垂到后腰,盖住她因穿着有些局促的上衣所露出的腰部。 女安的细眉、眼瞳和长发俱是漆黑的。 披下的头发没有被皮绳紧紧捆住,而是自然地落在她轻薄的后脊,又静静地垂在脸颊的两边,将本来就瘦的脸衬得更是娇小。而在那自然形成的细眉之下,是那双让人难以忘怀的双眼。当她望向别处的时候,你觉得那个目光是失焦的,漫无目的的;当她望进你的眼睛的时候,那眼睛里又突然有了许多秘密要跟你吐露;当她发呆的时候,她又在跟自己对话...这样的女孩,这样的相貌,应该是最喜镇顶好的姑娘了吧? 可惜单只她脸上凉薄的样子就让很多媒婆并着夫人望而止步,更不用说那个不好应付的母亲... 今日女安是难得的空闲。母亲忙着与刘婶一起给弟弟裁新衣,没空用她,她便跑出来了青衣巷,正碰见一群女孩儿在跳皮筋。 起头的是卖藕家的大女儿丁满,小镇少见的英姿飒爽的女儿。 “你娘今天没压着你做活?”丁满一见女安就乐“你来玩不?我给你撑着绳子!”丁满两个眉毛弯在一起,她的身后半身之处是极为相似的另一张脸。姐妹俩从头上扎的羊角辫上的五彩线到脚脖上套的粗银镯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谁也不会给俩人认错。 这两个女儿的性格大不一样,像是两个极端生在了一个肚子里,分开看觉得这两个姑娘性格奇怪的很,合在一起又是说不出的和谐。姐姐丁满的急脾气所有人都知道,生气起来起来谁都止不住,又若高兴劲起了,兴之所至又能把屋顶都给掀了,真是像个男孩。一起玩的女孩都拿她没办法,只有她双生妹妹丁零能制住她。 “我对你讲过了,女安是叫不来的。你何时见过她坐下以后挪过窝子?”丁零从不用力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是她的眼睛也满是笑意,显然是对那个蹲坐在台阶上的女孩极是喜爱。 她平日不说话,要说出来八九不离十。 果然,台阶上的女安冲着一边使劲招手的丁满摇了摇头。 丁满见女安唤不来,竟也不恼,反而回头冲妹妹傻笑一下“你看她那两只眼睛几乎黏在我们身上,肯定是想跟我们玩不好意思说。我这就再去叫她!” 丁零只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哎哟!”二人追追打打,又回去女生堆里玩耍去了。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开,有的接着跳,有的嬉闹起来。 女孩子最是擅长嬉笑怒骂,一时间,整个青衣巷回荡着清凉地笑声。这笑声像是一支温润的小舟,直直飘入女安的心田。忙里偷闲,这是女安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的快乐这样隐秘,只有自己才能够知道—— 一是,她所见的世界与常人的并不一样。二来,因她虽然快乐,但是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颤动像是被冻住一般,旁人是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只看到一双紧紧盯着的眸子,叫你心声一颤,撇转过头去。不过,女安早也不需要大声呼喊出来,她将自己的需要压缩,压缩到最小。没有需要就不会渴求,没有渴求就不会需要别人来满足,女安早就学会了自己满足自己。 她对此习以为常。 可惜就连这样小小的隐秘的快乐,也并不长久。很快,心中的不安又会卷土重来,一个怎么捂住耳朵都躲不掉的声音会响起来——“女安…女安…” 晌午过后,吃了午饭。 最喜与别的村镇自是不同,横跨镇东西的集市这会仍是热闹的很。不愧是南北通商的要道,即使身处南疆瑰丽茂密深山,市场上的东西还是花样繁多,吃的有南疆特产的蔬果,各个奇形怪状,价钱却便宜的紧,也有北国的牛羊,跟着驼队走到南疆已经瘦的不行,如果还要带着走,需要送到妹山的草场吃肥再走。耍的就更多了,有打马的响鞭,起车的铃铛,多是些商队便于携带的玩物,简易轻便,各地的商人齐聚最喜镇,大宗生意私下商榷,尾货就投入最喜镇的东西大集,赚几个小钱,给小买卖人一口饭吃。而穿的用的是最多,除了礼佛的用具是最多,当地难见到的薄纱丝绸要是细细观瞧指不定也能找到,马鞍马嚼子,甚至是驼队需要的装备在那边的常年摊位也给您备好了。这样的热闹总能吸引不少的当地的孩子去集市上乱逛。 只是路过的王安对此兴趣寥寥。 只能看,不能买,有什么个意思。这个九岁的男孩戚了一声,脚下小皮靴踢个石子叮叮当当走出了集市。路过路口,石子走哪里他就走哪里。 走走跑跑,竟然就来到一片只余木石砖瓦的空地,上面有一群男孩子在斗草。 斗草玩的简单,几个男孩子从周围找了几片闲草,七嘴八舌扯了几根就斗起来。斗赢得站起身子抖一抖,坐下再挑战下一个。男孩子真是容易煽动,这么简单的拔草根游戏都能喊叫起来,甚是热闹。 王安抬头看见这群孩子,那永远高高昂起的脑袋瑟缩一下。他不上前去,只是远远盯着他们的热闹看起来。 “哟,这不是王安么。” 有男孩看见了那个形影单只的。向他指了指小声跟周围人说起来。 “哟,还真是他。” “他是谁啊,叫他来玩吧。” “别叫他,就是个赖皮王,玩啥赖啥。输了还打人。”第一个出声的男孩道。 “叫他过来咱们玩抓人,让他抓,这他没得可赖,也打不着我们”那个不识得王安的孩子出主意说。 “好主意,好主意!”别的男孩听到抓人,都想玩,一个个的响应,也不管叫来的是猫是狗还是那个王安了。 王安从远处看到孩群起了骚动,心下别扭,想要拔腿想走,可是跑来的那个孩子也不顾他的脸色,硬是把他拉进来了孩群。 “王安,你来抓人,来抓我们。”孩子们围着他安排。 “我不抓人,你们都藏起来了,我一个人在外面,有甚个意思?” “玩黄鹞吃鸡!”有个瘦杆儿似的男孩提议。 “我要当头鸡” 王安转动眼珠看着瘦杆儿,瘦杆儿被他看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不会说话,只讷讷道:“大鸡应该让明童当。”明童是商会的小孩,出手阔绰,在孩子群中自然有着威信。 别的孩子也听到了王安“无礼”的要求,果然去扯头张望那个站在一边的明童。 “又是明童”听了这话,王安心中还是生了一股子气,“不就是爹在商会当值么?耍什么威风!” 逃学出来的明童就站在人群边上,听到这话,略有兴致地审视了王安一番,王安也抬头看过去,两个人隔着人群远远对视了一下。 “好,咱们玩抓人,我来抓,一直抓到最后一个。我只数十个数”王安突然松了口。 孩子们不明就里,一听玩抓人,生怕王安反悔,很快就四散奔逃开去。明童跑在最后,临走前回了头看了王安一眼。 “呸,看什么看。”王安转过身去数数“一!”他大声喊出来。 “还让我抓人”在数数的间隔中他小声嘟囔。 “二!三!四!”大声。只数到四王安就不耐烦起来。 “抓你个大头鬼,小爷我走了,你们藏窝到天黑吧!果然那群混东西叫我来没有什么好事。” 王安才不管被发现之后别的孩子怎么看他,他轻易就丢下那群藏起来的孩子们走了。他更不在乎他们藏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原来根本就没有人来抓他们。 这个孩子个头窜的早比他的姐姐高了一块,日光一照,映在青石板上的影子高高壮壮,似是成年男子才有的身形。小孩看着身前被光线拉长的黑影,心中疑惑的很。这样的疑惑伴随他很久很久: “这个影子这样的高壮,是个大人模样。既然我是一个大人,为什么我发出的号令,他们不听从呢?为什么在家中只要我要,就没有要不到的,但是在外面要什么没什么呢?” 太阳从他的身后射来,照的他的脖颈子直发出烫意来。刚刚伴了他一路的那颗石子也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 唐氏总是抱着怀里的儿子问,你喜欢爹还是娘? 母亲的怀抱暖暖的,从小到大,王安总是依靠在其中,围绕他的臂膀从紧紧收着,到现在的松松环着。“安儿,我已经抱不动你了。”王安听了这话更使劲地往下坐了坐,逗得唐氏大笑起来。然后唐氏旧话重提起来: “安儿,你喜欢父亲还是母亲啊。” “安儿当然喜欢母亲。” 唐氏满足地笑着。 唐氏如果知道真相,可能再也无法这样温柔笑出来。其实,王安最喜欢的是姐姐女安。喜欢的理由简单到粗暴:只要他说什么姐姐就得做什么。 不论她到底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听他的。力量在欺辱无力人的过程中产生,而王安沉醉于此。每当在外受到拒绝,他便去寻找最无法拒绝他的人。 王安在镇上搜寻着姐姐女安。 “唔嘿!”一辆拉货的马车从后面冲过来,差点撞到路中间探头探脑的王安。 车夫使了大力才让马车绕过了孩子。他转头朝地上吐了口痰“呸,谁家瞎眼崽子在街上瞎晃,嫌命长了吧!” 小孩听了这话竟也没吓得跑走,反而蹲下身子从地上拾起来个石头就砸过去,石头一下子砸到车夫的头上,就连他手中拉着的马也受了惊,四蹄不安地踩动一声痛“呵”从他的口中窜出,再抬头,那个扔石头的孩子头也没回,正往前猛跑。 “你给我停下!” 车夫驱动那匹马小跑起来,几步就在一个巷口赶上了王安。王安听到背后的声音,回头一下竟是车夫追了上来,“啊!!!”他吓得大叫,声音刺破空气,回荡在路上。 “停手!” 尖刻的女声兀地从旁边黑暗的门拱中传出来,把那个车夫并着尖叫的王安吓了一跳。 两人定睛看去,只见从黑暗中走出一个微微佝偻后背的年长女人,一件浅蓝色的布衫罩在她肥肥胖胖的身子上,被瓦楞遮住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得她脸上半阴半阳的。 “没事驾这样大车追个那点儿的小子算什么本事,谁家小子不是金疙瘩,被你撞坏了那不就出了大事?”她抢先指责。 马车夫认出来了眼前的马婆婆,十分的气愤怂去了七分。“怎么又是这个多事的婆娘?” 他装作整理马鞍的样子嘟囔道:“我只是吓吓他怎么了。这小子刚刚拿石头砸了我的头,还惊了我的马,不给他点教训,以后还无法无天了?” 王安倒是机灵,见有人出来说话,三两步藏到马婆婆背后躲好。小脸上仰,之前狞狠之色尽去,只剩努力睁大的一双眼睛紧紧巴望着马婆婆。这眼神一下击在马婆婆对男孩子的宠溺之心上。 她把孩子往身后一搂,打断本想说出事情来龙去脉的马车夫:“他人小力小,打你能有多疼?你这样一个糙汉,还能打坏了不成?他要是闯祸,有他爹娘看管,是责备也好,打骂也好,还能轮着你这个卖苦力的动手?” 男人头上顶着石头打出的肿块,被马婆婆骂的哑口无言。 他低头看这藏在老妇身后的小子:脸上全是趾高气昂,竟然还冲他吐舌头做鬼脸,一身衣袍都是上好的布料,也不太像是镇上孩子惯在泥土中打滚的那副模样,脚下蹬着的皮靴子像是行商人他们才有的... 难道是商会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我算什么东西,哪里动的了这等人,今日真是气昏头了。” 他立刻驾车走了。 马婆婆见赶走了车夫,心中很是得意,眉梢眼角要飞到天上去,她用手搂着孩子的肩膀,将他身体转过来正面她,上下打量了一下。 “你是学堂先生王恩家的小子王安?” “你...你识得我爹?” 马婆婆收起刚刚对马车夫的横眉冷对,一副慈祥面孔:“我不识得你爹,但我识得你娘,见过面的。”她有无尽的耐心应对男孩们的调皮淘气。“你娘不容易啊,之前生了个女娃,在家里各种做不成人,直到生了你才在家里过上舒心日子...”她唉声叹气,似是同情的一副模样。 男孩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些惊讶,又不知说什么是好。有些讷讷。 “你不去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到这里来做什么。”马婆婆又问。 “我来找我姐。” “你个男娃跟女娃耍什么?女娃都是别家的人,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白疼。你应该去和那些镇上的男娃多玩玩,他们才是你的兄弟,以后日子长着呢,谁不会互相照应着谁?”马婆婆说话声音不遮不掩,意有所指,声音又是尖锐。而这巷口恰好正是镇上女孩们结伴玩耍的那个巷子,于是声音弹跳在高高低低的瓦楞之上,顺着蜿蜒曲折的巷子飘了进去。 王安不明所以,什么别家的人? 这巷偏偏是那个青衣巷。巷子深处戏耍着的女孩子们也清楚听见了马婆婆说的话,都安静下来。 单只她丁满没有听见,还在闷头跳皮筋,全然不知身边早就鸦雀无声。 “......女娃都是别家的人,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白疼!”这话直直灌入丁零耳中,那张本来温和的小脸立刻拉了下来。丁零偷伸手拉了满头汗正在跳的姐姐一把。 正两脚腾空的丁满被扯了一下,失了节奏,迈出去的一脚想要慌乱的收回,却正收回到另一只刚刚落地的脚上。她“啊”地痛叫一声,赶紧低头朝下看去,雪白的鞋子上果然多了个灰灰的印痕。“丁零!拉我干什么!”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面对面,一个柳眉倒竖,气愤都浮在眉眼之间,一个阴沉着脸,不悦从心口生发,从眼睛射出。芙蓉双面,就是生气也好看极了。 此时四周都安静下来,马婆婆的声音不断地传来。丁满也不再怒视自己的妹妹,她听见马婆婆说:“你们王家那个大女儿我看见了,在里面跟丁家那两个怪胎一起玩呢。要不是带你进去,婆婆我平时从来不搭理她们。你跟我往里走走就见着了,一群女娃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吵了婆婆我一整个晌午...现在镇子里这些女娃子全是白眼狼,只知道在外面玩耍,也不回家学些针线帮那些受苦的娘做做家事。当真以为生了你就该白养你了么?” 老妇的唠叨似是耳旁风一般划过男孩的耳郭。他双腿跟着妇人的步伐,双眼却盯着双手,拧动那几根精挑细选的野草。他的神思早就飞了出去,“斗草这样好玩么?(他心中还想着当时男孩们所顽的游戏,没人与他玩过)我让我姐跟我顽来!”因此也就错过了面前这场平时绝难见到的少女与老妇的争吵: “你住口!你说谁是白眼狼?” 马婆婆正牵着男孩儿的手往巷子里面走,迎面就碰上了插着腰的丁满。 没想到能有姑娘这样明目张胆地反驳她的话,马婆婆也是吃了一惊。她心想,姑娘的脸皮就是姑娘的性命,是谁这样豁得出去? 抬头看去... “我当是谁啊,原来是丁兴旺家的两个宝贝闺女。”马婆婆诧异的心又安了回去,她并不把丁家姐妹放在眼里。 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身后的小孩说道:“老丁脑子有病,养两个丫头片子当宝贝似的。你瞧瞧身后的那些女孩们,镇上的女孩儿都知道规矩,白日里出来巷子里玩就算了,还没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算是家里教的好。我长这么大,更没见过哪个敢在家门之外跟长辈无礼犟嘴的,这样的姑娘哪个清白人家敢收?也就只有你们丁家能教出来这样的女孩。” 听了这话,在丁满背后,看热闹的女孩子们都苍白了脸,心下慌乱了起来。可是丁姐妹全然不知。丁满受不得气,第一个回到: “我们丁家教养很好,我们姐妹也从来没有做过伤风败俗的事情,只是在巷中跳跳皮筋,怎么能被你说成是抛头露面?再说,他们男孩子天天在镇上跑来串去,他们能被人看得,我们就不能被人看得了么?” “你们丁家是不指望把你们俩嫁出去了,只等那不长眼的来你家入赘。”马婆婆不甘示弱,她又说“你瞧瞧身后的姑娘们,哪个觉得我说的不对?各个臊眉耷眼的,嗳,这才是要脸的姑娘!” 见马婆婆得意的样子,丁满不信地回头,却看见身后的姑娘们一个个垂下了头准备要走,有的胆小的已经小步朝巷口走去,毫无异议地被赶了回家。 马婆婆自觉占了上风,脸色缓和了大半:“好姑娘你们且回家去吧,好好帮你们娘料理家务。今天我就当做没看见,一个字也不会去外面说的。别跟这两个姑娘一起混,她们当自己是商会的商女么,两个挖藕的也敢跟男娃比。” “你,你们这就承认了么?”丁满简直气急了,丁零在她的身后安抚她。玩的好的姑娘们只能递去歉意的眼神。她们想到了自己在家中所受到的对待。这些女孩哪一个家里没有哥哥弟弟,哪一个不是被父母耳提面命要嫁个好人家,自然不敢让家中人听到马婆婆传的闲话。玩?她们心中自然想玩,但是看着面前这个不好惹的婆婆刻薄的样子,恐怕今天站在丁满身后不动,晚上回到家里就是父母的责骂,和将来镇上女人们之间疯传的谣言...她们退缩了。 “如果连你们自己都默认了的话,那么无论是谁这么对待你们是你们自己活该!”丁满尖锐的急问,可惜没有人回答她。 只是,在所有女孩的背影后,有一个身影一直没有动过,只有她听见了这句话。 女安还站在丁满的身后。 “谁也救不了这些姑娘了,马婆婆一句威胁就让他们丢了魂,任凭她摆布!”丁满对丁零抱怨,丁零对丁满摇了摇头,她从不这样刻薄的对人。这些女孩已经足够可怜了。 女安倒是被丁满的无意之语勾了魂去,谁是谁的主人?谁又在摆布我呢?她看向了马婆婆手中牵的男孩...她的弟弟什么都不擅长,最擅长的就是摆弄她,用她的狼狈来抹去自己在各种地方所收到的挫败感。 就这一眼似是无形之中拨动王安的心弦,即使女安什么声音也没露出。他兀地抬起头来,眼神正和女安的撞个正着。 王安一眼看到了女安,魂又回来了。“女安!你跟我去玩。”他挣脱马婆婆的手,向女安跑过来。这场闹剧令他兴味索然。 女安浑身打了一个颤,下意识往丁满的身后贴了贴。丁零注意到这一点,将她拉藏在丁满的身后,她们都知道王安平时是怎么样对待他姐姐的。 “女安,我看见你了!”王安冲女安伸出手来,那张手掌五指短粗,还有黑泥黏在上面“你别给我藏!” 每次见到弟弟伸出手来,女安所有的不情愿都会被她使劲地压制住,塞回心底深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安再也拒绝不了弟弟所有的要求。 现在猛然想来,怕是…她实在太冷了。 在那个古旧的雕花大院中,一切都是冰冷冷的,父亲坐在桌后手捧书卷的身影是冰冷的,母亲看到她的眼神是冰冷的,吐出的话语是冰冷的,就连总是笑眯眯对待所有人的刘婶也是冰冷的。只有弟弟是个小火球。即使他总是烫伤她,她也没有办法拒绝生命中的火光。 久而久之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索取,总是默默承受着被烫伤的疼痛却忘记了是否这是她真正想要的。 当她真的不想要被欺负的时候,她是否能对王安说“不”呢? 对自己的反问竟给了女安一股子力量。她猛地缩回半伸出去的手,整个人藏在丁满身后。丁满将她往后掖了掖。 丁姐妹对女安的维护叫王安看了满眼,顿时他心下酸了要死!在外面从没谁这样维护过他,反而是各家的男孩在一起嘘他,就算捉住一个打的直哭,也没有用,只是让更多的男孩避开他罢了。为什么家中的可怜虫在外面竟然受到这样的热待?“为什么没有朋友这样待我!” 刚刚被男孩们拒绝排斥所带来的伤害和愤怒并没有消逝,它们又一次从王安的心底翻卷回来。丁家姐妹的脸和那些男孩的脸重叠了,他们不让他一起玩游戏,她们不让他和姐姐玩,他们阻碍所有他要做的事,她们要带走他唯一能够一起玩耍的伙伴…… “啪” 丁满一把把他的手拍下去。 王安没有给一点注意力在刚刚打了他的女孩身上,也没有注意到马婆婆对丁家姐妹的谩骂和诅咒。他的视野中只有一个人。 “姐,陪我去玩”他又说了一遍。他已经足够烦躁。女安偷眼望他,她早已看惯他烦躁的样子,心中竟一瞬有了一种不耐烦。她下定决心,对弟弟王安摇了摇头。 男孩呆了一下,整个人眼圈都红了。“你跟我回去!”他大吼。他又紧紧盯住挡在女安面前的丁满,似是她要是挪动一下就会引动大乱似的。 丁零把丁满往后拽了一下,是自己堵在两个女孩子身前。丁零的出现震慑住了王安,丁零一个的身影就足够把他整个人罩在其中,仰头看人的时候,王安突然感到没了底气——外人总是可怕的。面对家人才敢爆发的怒火一下子被压实了回去。 这样被迫的内敛最是窝火。正在所有人都注视这里的时候,王安竟低下头去。缓了缓,再抬头。他极力装出之前凶狠的嘴脸,瞪了女安一眼,往旁边的石墙上狠踹了一脚,学着街上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可以不跟你一起玩,可是你不能不回家。”他眼神避开丁满丁零,只是单单盯住女安,直到把她盯的打了个寒颤,才转身跑了出去。 “女安,没事么?“丁满的声音背后是担忧的眼神。 女安沉默了。方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现下果然又不知哪里去了,我刚刚是做了什么啊…她心下不安起来。 第二章 凉院 “女安!”是娘不耐的声音。 女安从正门小步走进来时,唐氏正坐在床边,手中是王安今春的新衣。 “当姐姐的还需要弟弟来照看着,自己不知道早点回家么,是不是傻了,天冷了不知道进屋待着?”她依旧打理衣服,连眼神都吝啬施舍。 “这屋里比外面冷的多”女安心中默默回答,她不敢作声,视线习惯性地找着地面。 终究,还是躲不过家里的混世魔王。 “阿娘,我要吃水果。”这声让女安颤抖了一下。“要姐姐给我剥的。”他意有所指,眼睛还紧盯着女安不放,里面满是恶意。 “刘婶,你去取一碗荔枝来,叫女安给她弟弟弄。”唐氏对这些小事并不关心。 “阿娘,我想去饭堂吃,不想在屋里吃。”王安心里早就藏了个主意,就等女安自投罗网。 “也好。刘婶,你跟着他俩去吧,我还给安儿接着缝这件衣服,等看着这个闹腾人的小祖宗吃完了你再回来教我缝那个花样。” “是,夫人。”刘婶躬身领路出去了。女安还未说话便被王安隔着衣袍扯住胳膊,硬是拽了出去。 厨房内,刘婶将荔枝分出盆来,小心装进碗中。她弯下腰拾了个盆,往小瓷碗中倒入浓浓盐水,这水是专给王安吃荔枝备着的。荔枝也是当季的新物,家中买的不多,全是给王安一人的。 女安心下忐忑,却想不出王安真正要做什么。 水冲荔枝。很快荔枝就沁了咸味儿,刘婶要把这盐水到了去。 王安眼睛正盯着这碗呢,哪能让她倒了“等等刘婶,别倒了,你整碗拿过来。” “再泡就太咸了,再给撒了…” “刘婶!让你拿过来,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这话说的刘婶撇嘴,也不跟小祖宗犟嘴,很快就将满是盐水荔枝的小碗及空盘端了过来,放在桌后两姐弟的面前。刘婶一路仔细小心不让盐水碰到手上的皲裂。 王安得意看着女安:“把荔枝在盐水里好好洗洗,我要吃咸的。” 女安伸出一双手,手上同样满是细小的皲裂,她在家中跟刘婶干一样的活,洗了大量衣服后不管是谁的手都得这副模样。原来,王安在家盘算了一下午的就是这个。 女安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折磨,她那手指伸到冰盐水中,瑟缩一下,摘出一枚荔枝。荔枝红丹丹的。 “洗呢?我让你好好洗洗!” 那手捏着火红的荔枝又放入的盐水中,痛楚像是细小的毒蛇,随着动作,一下下随着血管往手臂上面窜。女安盯着荔枝不做声音。荔枝皮一块块落下,一个个剔透莹润的玉球滚落碗中,被手指轻捻着放到小瓷盘中。 “怎么现在又这么听话了?”王安忍不住刺她。他看着女安现下在家中又是这样温顺,心中邪火不知怎地莫名地就烧起来了。 “你每日不在家中好生待着,去跟那些贱皮子顽什么游戏?”下午时候的无能为力现下全部都翻卷上来,这下可没人再挡在他和姐姐之间了!他心下又痛快又是恼怒,甚至眼窝都有些热热的了。“那丁家两个姐妹,女孩不像女孩,也不知道爹娘是怎么教养的,没有人家会要的。你成日跟这样的女孩混在一起都不跟自家兄弟顽耍,是什么道理!你应该听听街头巷尾怎么说的。”他仿若是马婆婆上身,一字一句像是个街丼大娘,满心怨恨。 女安听着这话,心中有些惊讶。此刻的弟弟不像是弟弟。他平日只顾着瞎顽和颐指气使,这些事情还是不懂的。今天怎么变性子了? 还真不是王安变了性子,而是他想起青衣巷里马大婶嘟囔的话。“这样姑娘嫁了人还要费婆家心思来磨软性子”之类的恶语。这尖锐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脑袋里,弄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嫁人是什么?”“女孩嫁了人就要离开家。”“姐姐会离开?”一想到这个可能,比刚刚更之猛烈的怒气蹿上心头。那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他心想。 不,姐姐不能嫁人,因为她只能在家里。 “我去跟娘说,你既然不愿跟我顽,就待在家中做活,不要出门。” 女安那剥荔枝的手指停了下来,好半响,才接着动起来。一不小心,指甲戳破了饱满的外皮,喷出来的汁水溅到正盯着这里的小孩眼睛里。 “啊!” 女安吓得手足无措,举着袖子想要替面前的弟弟擦脸。小孩子反而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听见我刚才说的没有,要不我去告诉娘亲,说你故意往我眼里弹汁水!说,说你听见了!” 这样的逼问让女安完全找不回以往与世界清晰的隔阂感,她像是被直接拽入了一个漩涡之中,不容得她全身而退。听着这样颠倒是非的话,反而她的身体生出一股力量来——她一把挣开王安攥住的手。 一个懦弱的姐姐的突然地反抗让王安有些吃惊,他先是松开了手,紧紧盯着女安。他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不愿意。 果然如此。姐姐变了! 现在周围已没了外人,压制了一天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王安看着桌子,呯地一声,竟是把桌上装着果壳的瓷盘挥到地上。女安瑟缩地挡住自己的头部,偷眼看去…谁知,竟看到王安拿起旁边装着浸泡着盐水的荔枝,泼头反而撒了他自己一身! 女安那点不甘早就被这样无头无脑的举动吓跑了,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安在自己面前动作。 “娘!姐姐拿水泼我”王安哭着跑出门去。眼泪是真的眼泪。 女安怔在原地。 她转身往后看,身后的刘婶避开了她的目光。 “女安,你给我过来。”主屋中唐氏从床边坐起身来,手上衣服随意一放,赶到门口。看着儿子两只手都在脸上胡噜,急的将他两只手包在手里,自己凑过去仔细看,“眼睛没事吧,进没进东西,娘给你吹吹”。 “娘”王安有意拉着唐氏的手贴在他又湿又凉的小衫上,唐氏果然被这冰冷烫的手弹开了一下。她这下动了真气,一边动手给王安换衣服,一边叫女安过来。 “姐姐成天跟外面的女孩混在一起,好的没学来,脾气先学来了。”王安快语说着。娘亲一定会将姐姐关在家里,他心想。这是你逼我的,姐姐。 “娘,她拿水盆泼我。”他又说。 “女安干的?”听了这话,唐氏厌恶的表情中掺杂了愤怒,心上的软肉像是被这个自己毫不在意的女儿大胆放肆地抓了一把,疼得哆嗦。 她完全没有怀疑儿子话语的真实性。“你给立刻我过来。”她冲着门外喊,因为愤怒,嗓音都有一点变音。 在熟悉的呼喊声中女安站起身,走回了正房,她的表情是这样的平静。她完全可以猜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平静让唐氏心头火气,她记恨女安这幅无辜的嘴脸,记恨了多少年…当年她刚刚生产完,丈夫的冷遇让她寒了心,这个婴孩就一脸平静,眼睛大大地吸着奶,盯着她的脸。不管她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怀中婴儿都不会对她做出反应,只是深深地盯着,那时她只想把它从怀里丢出去。“都是因为你不是么”女儿还是婴孩时胖嘟嘟的小脸随着时间渐渐拉长,五官也与自己越来越像,直到现在的一副淡薄面容,她越看越怨。 都是因为你,不是么? 每次看到女安的脸,她总是想问出这句话。虽然…她明白地知道,问出来以后女儿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人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回应就愈是渴望一个回应。唐氏也是如此,她不断地放大着她发出的信号,她更加用力的打女儿,说出越来越刺耳的话…唐氏在等待着一个永远等不来的回应。 “你长这么大,给家里带了什么?”女安几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声音还是往耳朵里灌“你真够恶毒的,安儿平时白想着你了,你真不如一条狗。” “我不要你,安儿现在也不想要你了,你想想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王安埋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母亲这一字一句,心中满足。这样的后果是姐姐承受不起的,这点他最是了解,再没有人比女安更害怕被抛弃。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彻底放弃防抗的心思。 亲爱的姐姐,你永远都不要反抗啊… 女安被赶出了屋子,一个人游荡在年久的院中。 这院子拿石头搭的基地,木头盖得楼。石头用的是青砖石,木头是清一色的木镶板,都是好材料,只不过经年累月的雨打风吹,早显出个旧模样。正房坐镇院中,门前东厢房,西厢房面对面站着,门窗是雕刻精细的木雕,大抵是建屋的时候就有了,这么多代,也没再做什么修改。有儒家经典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故事,也有着王姓家族世代的故事。 它们是会说话的书,书页重叠,时空可以折叠在这同一张纸上,深浅就是故事的讲法。无数的故事在窗上,门上轮回。像是一个玄妙的世界,景致一步一变,这扇窗还是静物典雅,那扇门竟是碧树团簇,有摇着扇子的公子在其中穿梭,再下一个门框,祥云、兰花、碧树俱是不见,竟是人事拥挤的宴会,官袍履带遮住了脸,细看都是一般模样... 女安从小就学会了往门前窗前一站,手指轻轻划触过每张笑脸,再一抬手,指尖上是陈年的积灰,积灰抹开,又是一张慈祥的笑脸,看久了竟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直到被弟弟哭闹声和随之而来的母亲责难声拽出这个世界。 这里是女安的家。 如今却背靠着多年未擦拭的窗栏,坐在早已踩出坑洼的石板上。被赶出来的事实让她实在是害怕,害怕离开家人,害怕无处求生。一直战战兢兢活着的她,怎么会突然有跟弟弟叫板?脑瓜里无数的思索交缠在一起,不解,恐惧,无奈,生气...整个一团乱麻,似是无处可解。 幸好,总是一个人虽然孤独,但也学会了自己跟自己对话。 “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轻易被赶走?”她自问“是为了讲义气,给丁满撑腰么?” 不,义气什么的从来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她,是早就沉浸在满满的火红中中,无可自拔,忘记逃跑。 喜欢丁满,是因为她是彩色的: 她的情绪是大起大落的。快乐,愤怒,着急,兴奋。快乐是高昂的透明波动,愤怒是火红的颜色,从她的眼睛中射出,着急是紫色的,从胸口偷出来,兴奋是亮黄色的,它弥漫在丁满的身上。这些情绪是放射开来的,女安好似能用眼睛看到它们,它们穿过空气,穿过人群,来到女安的面前。于是在女安的眼睛里,丁满是闪亮的,比任何人都闪亮,都诱人。 一个自己表达不出来的女孩竟然着迷似地喜欢别人的情绪,很怪吧? 越是没有愈是渴望吧。有时候,女安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这个怪物不会释放情绪,却不停地饥渴地吸收着周遭各人散发的情绪。每分每秒,她都有种心虚的恐惧。 在这样恐惧之下的人,又怎么会有能力去想象马婆婆描述的未来呢?她已经身处地狱,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也是因为这样,她才听到了那句影响了她一天的话。 “我遭受的一切,都是我自己认同的么...”一个声音将女安吓了一跳,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念了出来。 不是啊。 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应受到这样的对待,才拒绝弟弟。 就是因为想要有尊严,才会尽力挣开紧攥自己的手。 谁知道,听信了这一句话,就会落到被弟弟怨恨诬陷、被母亲赶出家门的下场。 反抗真的是对的么? 女安对这句话产生了深刻的疑问。“我是不是也应该像她们一样,接受所有加之于我身上的东西,这样我才能不被抛弃呢?” 天色黯淡,风起,光不再已。 人物和故事围满了她的身边,可是他们永远生活在窗户的菱格中,永远没法触碰这个真实的世界,而女安不管怎么使劲将手死顶在门上,窗上,指尖也没有一丝一毫要融入窗格的意思。窗内宴会正好,宴会厅热气腾腾,内有无数火盆,可我女安却在外面天寒地冻的院子中穿着薄衣瑟瑟发抖。 “我真的可以拒绝我生命中唯一的温度么?我真的敢拒绝弟弟烫人的依赖么?哪怕最后身陷冰窟,浑身冰凌,颤抖不已…我还是要拒绝么?”女安怀疑不已,又总有后悔之意,想到此处一切都明白又不明白了。 “父亲…”想到还没回家的父亲,她的心又稍稍热了起来,当所有人都不要她的时候,父亲也是要她的吧?她蹲坐在一角,又开始等待。 王恩踏着夜色回到了家,今日学堂的事务繁多,又让他误了饭点。 “爹。” 突然院门处幽深黑暗角落里的传来一声细微的女声。王恩吓了一跳,险些蹦起来,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儿女安,单薄衣服已经是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冰冷,唇上脸上没有血色。 “你怎么在外面?”王恩皱眉,瞬间明白定是家里那个小祖宗闹出来的,头疼不已。 女安什么也不敢说,也自觉如何说都是不对。只是说“爹,我冷,想进房。” 王恩牵起女儿的手,果然入手跟冰一样。 二人手牵手从院门走到正房楼前,王恩愈发觉得女儿的手冰冷刺骨,寒意不断从手心涌进他的身体中,他猛地放开手,跺了跺脚,踌躇到:“你现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与你娘好生说说,许她放你进来。” 女安手是被父亲暖的微热起来了,心却是更凉了。开门时猛烈的黄色暖光从室内冲出来,然后随着门的合拢在女安面前渐渐消逝,黑暗中,门内传来男女的争吵。 男声被有心压低,听不清楚。倒是女声又尖又厉,一字一句让女安听个清楚。 “冻坏了?她怎么不想想安儿冻坏了怎么办。正好让她知道,不能随便往弟弟身上泼水,还泼的是盐水,非得洗个澡才能干净呢。” “安儿沾着水了?洗澡了没?”男声也跟着急起来。 “洗了,我叫刘婶特意烧了盆热水,这刚刚才洗完放在被窝里哄着了。”听到夫君这样急心安儿,唐氏终于满意,语气也跟着和缓下来:“安儿年纪才这么小,心性单纯,总是替姐姐说话。就是这样的纯善,反而招来那个女安的妒恨,觉得我们待安儿比待她好,看不过眼去,正好手中有盆盛荔枝的盐水,就兜头泼了安儿一盆。” 王恩听了这话,反而心下生疑,这个胆小怕事的女儿绝对干不出这件事的,“怕还是我那个宝贝儿子自己惹得祸事”,他暗中细想嘴上却也不再提。竟与妻子聊起来学堂中的事情了。趁着唐氏分神,他给刘婶使了一个颜色,叫她把门外可怜的女儿放进门来... 而唐氏果然对学堂中的事情极为感兴趣,拉着王恩问前问后,不时,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瞧你教的那些混东西,又在欺负咱家的安儿。今天安儿还与我讲,说是小童们只崇拜商会的男孩,说他不是商会的男孩,并不带他玩耍。你看看等你明天上课将安儿带上吧,也在一旁听听你讲课,或者认识一二个同班,以后玩闹也有人去找...” 王恩摇头拒绝:“学堂是商会拨的款子建的,对于生源的看管极是严格,即使是学堂先生自己的孩子,也绝不能去的。” “也是,那些种地的做活家的孩子们更是没得学上,长大以后该种地还种地,该做个木匠就继续做个木匠。只是咱们安儿以后肯定是要跟着你学四书五经的啊,以后也做个学堂的先生,再不成还能当个私塾老师啊。我听现在商贾都兴那个叫,叫什么儒商的,咱们安儿以后当个老师多受人尊敬啊。”唐氏喜笑颜开中并没看到,丈夫王恩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你明天把女安带着上课去吧。”唐氏忽然说道。 “啊?”不仅王恩,全家人都吃了一惊。“夫人这是何意?”那厢王安也听到了,大声吵着闹着。就连角落的女安也是满头雾水。 “你啊,过来”唐氏拉了王恩一把,二人去了侧房。也不知二人谈了什么,出来之后王恩竟不再反对带女儿去上课这样荒唐的做法。 唐氏志得意满,先去哄了儿子,再命女安去主屋外面的厢房睡觉,竟也不再计较女儿惹下的祸事。 四人一夜无话,异床异梦。 第三章 龙要踩着云彩 第二天一大早,明童就到学堂里坐着了。 并不是他有多么期待上学,而是... “哎,温岛大哥,可算是等着你了。”这声大哥将刚刚进门的青年视线拉过来,转眼看到不断招手的明童。 温岛甚是神奇的看了明童一眼:“你这个逃课王这么早就来了,恐怕不是心系课堂,只为听课来的吧?”他自顾自坐下,开始从包里一一拿出笔墨纸砚摆放在书桌上,并不正眼看明童一眼。“说吧,什么事对我讲。” 明童不以为意,巴巴凑过去,鬼鬼祟祟在温岛耳边说了王安耍了众孩子的事情。 温岛转过脸来,心中是又气又无奈,竟勾起了往日长篇大论的性子。“你不没上当么?又没招惹你,你在这里跟我说个什么劲。我说你啊,用点心在学习吧。你家爹爹不是还想着送你出去考科举么,整天跟外面那些小你六七岁的孩子闹什么闹,还当什么大哥,真是皮痒了你。” 温岛整个身子扭过来,上半身正对着一脸戏虐之色的明童。他最是看不惯这孩子一脸无赖表情,这个兄长如父的操心劲腾地起来,竟两只手扶住明童的肩膀,接着唠叨道“对你啊我真是没有办法,你爹是商会里面数得上的驻地商人,家中又只有你这棵独苗苗,谁知道你这根独苗还喜欢出去鬼混,连半个字都放不进你那个小眼睛中去。你啊你,以后小心连账本都看不懂可怎么办才好!” 这番话可给明童说的灰头土脸,眼瞅温岛大哥还要再说,明童急得制止,赶忙转移话题道:“我要跟你讲的可不是这个!” 这个急迫的样子可是勾起了温岛的好奇心。他问:“那还不快说,只与我讲王安那个小子作甚。” 见他态度放软,明童的脾气反而上来了,他身子一拧,眼一闭,脸冲向一边,这态度顿时逗笑了温岛,刚刚的严肃被笑容冲淡开去“你真是我的开心果啊。”他接着哄到:“我的好明童,一定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快说来。” “这个王安啊,从宁露街那个空地上走了之后,又去找他姐撒气去了。不知怎地遇上了马婆婆…这个马婆婆带着他去找了人。” “马婆婆能知道王家那个女儿在哪儿?” “当然知道。镇上女孩喜欢在哪个街道玩耍她能不知道?平日里注意着呢!她这回带人过去,果然看不惯那一群女生,就跟丁氏姐妹好好吵了一架。” 温岛眉眼中好奇之色渐渐淡去“女孩子在镇子中与妇人吵架...倒是少见...”他思索道“难道那个马婆婆是马进的母亲?” “可不是!”明童见温岛肃色,自己也来了兴致,将昨天探听到的消息一字一句学给温岛听。“这争吵不一会就传遍了街坊,现在人人都在说丁氏姐妹所做的出格之事。其实这对姐妹啊什么都没做,只是领着女孩们在巷脚挑个皮筋,怎么至于这样”说完便一脸怜香惜玉的表情,看的温岛心中直是生腻,好险没伸手抽打他一下。 “看马进那个样子,就知道他母亲是个什么样。就他们一家这个眼界,最多一辈子做个最喜镇的本分镇民了,想进咱们商会行商,那是痴心妄想。”温岛哼了一声。见明童面露不解,他便拉他来桌前,边写边解释起来: 商会到还好,本地镇民反而重男轻女的厉害。最喜镇是个崇尚商人的镇子,镇中要事也是由商人来把持。经商家中男孩骑马穿行于各族领地,攀山越海追逐商机,生了女儿嫁给他们赔上嫁妆,婚后年年在男方家中生儿育女,常年不见丈夫一面,还要住持旁人家业。同时商人家中财产看的紧,又从不分男方家一须一毫,半分好处也无。本地镇民自是不愿意生女儿了,更不喜欢自己家中白吃白喝的女儿了。 “所以?就这样渐渐养成风气,对女子的要求更加苛刻了?”明童似懂非懂。 “是啊。最喜镇的镇风也是因为这个逐渐成为这个样子了。你看那个马进,你知道他为什么快到三十还未娶亲么?”温岛有意卖个关子。 “因为他谁也看不上呗,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们家对女孩子这样坏,哪个都看不上眼,三从四德还不够,简直要发明出来五从六德,七从八德!坊间早就传遍了,就算是镇风如此,可他家也是发挥到极致了。哪有人家敢把姑娘嫁过去?”明童撇嘴。 兄弟两个显然对这个马进毫无好感,说到他都是一副恶心坏了的表情。温岛接着问明童:“这个争吵最后怎么结尾的?” “嗨,结尾你肯定想不到。不是马婆吵过了丁姐,也不是丁姐输给了马婆。是王安那个小子被丁姐给打了,哭哭啼啼回家了!” 温岛奇道:“咦,这丁氏姐妹还敢打王家的少爷?” “他算哪门子少爷!”明童轻蔑道:“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的儿子罢了!”教室中本就吵乱,他俩人说话本没有大碍。谁知就在明童说出这句话之时,教室屋门一开,那王恩正手牵女儿王女安走了进来。 众学生皆闭了嘴,就显得这平白的一句刺耳醒目,正好甩在王恩脸上。 王恩脸色登时黑漆如碳,他立时想起了昨夜妻子说了儿子被欺负一事,心中恍然:“现下才知,自己的宝贝孩儿竟被这些学童这样看低。” 又不由从儿子联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往事种种被旁人慢待轻视的事情,又想到妻子谋划的事情。这些事情从各处汇聚而来,一齐涌上心头,百般滋味。之后安排女安,点人领读和讲解课文便浑浑噩噩,王恩觉得时间风一般便过去了。他的心绪难平,一下课就快步出了门,回身双手将门板合上,后背贴在冰冷冷的墙上,心中叹了口气。他对于妻子昨夜的指示有点迟疑了——自家已经被人如此看低,难道还要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么? 女安被父亲牵着过来,心下却是延续昨日的厌倦之感。 今日雾霭和和,远方的大山已是看不清晰,只有灰黑色的身影隐隐没没,不知是那嶙峋的山石,还是远边暗沉的天色。从眼前到山,是一错错坐落有致的砖木房一个个瓦磊成的檐尖连在一起,曲曲折折便上了山去,隐没在轻薄的雾中,与远山混为一体。就像是镇中现下弥漫的轻雾一样,她的心中迷惑,也是看不清前方方向,不知自己会何去何从。 她并没有想一年后,十年后,她想的是现下,是明天,是今晚睡在哪里,是明天还会不会有父亲牵她过来。 耳边是爹讲学的声音,先读一句,后面众学生跟读一句,节奏平稳和顺,语句押韵有致,使她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冷风飘来,将睡意又搅散。随后木门“哐”地一声从两边合上。 学生们从未见过先生这样莽撞失体面的样子,一个个愣在那里,随后,小声的议论声嗡嗡而起,有的在说先生是恼了明童的话,有的是觉得此事甚是有趣,兴奋的跟别人复述刚刚看到王恩的急态,更多的是疑惑女安的到来,趁着先生不在,与同伴猜测:“王先生怎么把女儿带来了?”“家中没人看管了吧?”“我倒听说咱们的师母是个刻薄人,怕不是把女儿赶出来了吧。”“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往哪里赶不好,往咱们男孩堆里赶,怕是来相郎君的吧...” 女安不仅听到了这声门响,更是听到室内的骚动,各式情绪在房内飘荡,她好奇回头,眼睛从左至右,在教室中扫荡一遍,再扫回来。 学生们都是男孩子,镇子上对男女之事看的严谨,自然也没跟女孩子有太多接触。这下如此近距离看到一个女孩的正脸,各个忘了方才在说什么,都张望着看女安的脸。原本各色情绪在每个人身边环绕,甚是好看,现在竟都变成亮黄色。又刺眼又单调。 女安便觉无聊,又转了回去,还看窗外的景色。 看了她的脸,学生们大多觉得奇怪,这王恩的女儿似是一点不像她爹。细细回想,又只记得她那一双眼睛,再深想王恩面貌,还是觉得差异颇大,是一点儿父女痕迹也没有似的。 但是那个女孩的面貌显然和谐美好。 傻小子明童显然错过了全部。他前面只听到前面同学们各式议论出格议论,便开始为自己打抱不平,脑袋冲着温岛,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他是都没看到。不仅如此,他嘴里一刻不停地小声嘟囔着:“小爷今天太点背了,好死不死让先生听见了,真该让他听听这些话,才知道咱们才是厚道...唔唔唔..” 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他的嘴巴。 “闭嘴。”一只手过来捏住了明童的嘴,让他这些聒噪全都咽进肚里。 方才女安转头的瞬间,温岛也从头看到了尾。 见她之前,他便猜测王恩带女安来学堂十有八九是来相郎君的。见她之后,这个想法倒也没变,只是他确认了,不管爹爹是来干什么,女儿绝不会是过来相人的。 这女孩怎么能想到这一点呢…她的眼神中有认真,也有着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心思郁结。这样的神情不属于王恩这样的世俗人家的。这样的眼神,也不是学堂里学傻了的孩子们能够理解的,更不是那些头脑太过于精明的经商人能够看懂的。就连明童这样心思太过于纯粹的人也触摸不到里面深深扎根的悲鸣。 偏他温岛看见了。“怎么偏就我看见了啊”他心中暗叹。曾以小人之心度一个纯净之人的心腹。温岛曾经有过的阴暗想法让他又是尴尬又是愧疚,都不敢抬头去望她。 这下前所未有的宿命感和愧疚感绞在一起弥漫上他的心头。 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随着太阳的升起,阳光一层层地洒在学堂的房顶上,给每一块瓦片都涂了金漆,撒了金粉。屋檐向地上投下了光影,黑暗和金光的边界线是弯弯曲曲的,那是一片片瓦楞的弧度。阳光不仅温暖了学生们的学堂,也晒干了外面的轻雾,王恩随着阳光一起开门迈步进了来。 “女安,你出来。”他命令到。并朝着女安的座位走去,提起她的椅子跟在后面。父女二人在外面说了两句之后,进来的便只有王恩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王恩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女安还是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脑袋冲着山的方向。再往下看,明童在温岛身边的桌子上睡得死熟,一副瘫痪猪肉的样子。 王恩思来想去,他真希望自己昨天没有质疑过妻子任何的决定,他更希望自己同往常那样早晨来得迟些,不会听到明童那番话。这孩子说的又有什么错呢。 不论怎么样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逛过教室。这时候温岛举起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命令学生们接着读书,自己走了过去。“怎么了?”他俯身过去,低声。 “我家爹娘今天让我回去学着料理商务,今日的家事有些特别,需得我回去学着才行”温岛一本正经地说着谎话。 王恩一听是商会之事,也不细究,爽快地放他离去了。旁边明童也被两个人说话的碎碎声吵醒,死撑着一双小眼睛瞪着温岛,他吃惊极了。 温岛对上明童的视线,瞪了他一眼,明童刚要出口的话硬咽了下去,像个闭口的葫芦... 温岛收拾好背包出了门。他手心里出了汗。 “喂,你在做什么?”一片静谧中,有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女安转头,看见一个青年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宗庙的台阶上。头戴一盖圆帽,身穿亮面宝蓝色的小袍,书包轻搭在肩上,领口直束到下巴,两道浓眉从鬓角倒插下来,样子倒是和善。 “我在看云。”不高不低的声音。 “看来她果真是这般性子”温岛心想。 他向她招手“你往这边坐,那边离窗口太近。” 女安倒也不问他什么叫做“离窗口太近。”,只是打量了他两眼,便坐了过来。 “你啊!虽然说外面是热乎了,可是石阶侵泡寒气一夜,怎么说坐下就坐下。”他变魔术似地从背包中抽出一个软垫,递给她,让她垫在屁股底下。 “我坐了,那你岂不冻着?”女安突然问。 温岛不好作答,只好反问她“你每天都这样看云么?” 女安便不理会他了,头又转走了。 温岛哭笑不得,心中直叹可是遇上一个冤家了,主动说:“我正是拿出来给你坐的。我是男的,身体没你那么娇弱。你啊,我娘总是与我叹道小时候没有好好保养身体,现在中年总是受过往的苦头。你既然还小,就一定好好注意,特别是这些细枝末节...” 女安这才转过头来。温岛望她嘴边隐约有丝笑容,只那笑容转瞬又看不见了。 “你每天都看云么?” “也不是每天,有时候天空无云,有时候云正好,但是我却要去做事...”女安又转过头去了,她认真的看着天上的云略过宗庙屋檐的样子。商会建的学堂正在宗庙旁边,两个建筑用的是同个院堂,只是宗庙门口多了两根石柱,石柱从上到下覆盖着精美的雕纹。 这女孩是极静极平和的一个人,倒不像是对现状不满的样子...温岛暗自思忖,自己方才看到的忧思郁结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做事的时候没法看云,你怎么办?”他试着引诱她吐露自己深埋的东西。 女安第一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虽有些古怪,但是心下竟奇怪的熨帖。嘴中不知不觉就说了真话。 “我也不止看云,在院外的时候,我就看房,看楼,看树。在屋内我就看家具,看刻纹,看划痕,不管叫我做什么,我哪个都能看上半天。” 温岛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笑了去。虽然看起来是个乖顺长辈的人,竟然有这样小心思。他忍不住又开口,想要探寻到更深... “我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这个问题将女安一瞬间带到烦愁之中,她一时不敢答,也不知如何答去。 温岛及时看到了女安脸上的痛楚,他心下也连同着慌乱起来。即使抓到想要找到的要害,却毫无胜利者的得意。这是一个能够摸进她内心的线头,温岛却不敢再拽。 “咳,你看那里。”他胡乱指向宗庙的方向。女安也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是庙堂口的两根石柱。“这两根石柱是龙抱石柱,那边果然有个巨大的龙头探出来,除了龙之外,满柱子全是祥云,密密麻麻布满在柱子上..虽然精细,但是太过于繁复了...”他见女安转过来眼中是不解。“有点丑。”他补充说。 “因为龙要踩在云上。”女安说,她似是忘了之前的苦恼,完全沉浸在与温岛一起看物了。 “还有上面的鸽子。“她又说道。 温岛一愣,仔细辨认以后确定那是一个凤凰。不仅是因为那鸟后面有巨大尾翼,更是因为后面宗庙两侧悬挂的楹联上写着“银河天上渡双凤。” “那不是鸽子,那是凤。”温岛纠正到。见女安不信模样,他又一一为她讲解,尾翼和楹联一类的事情。 女安并不识字,自然不认得楹联。 “你想学么?我可以来教你识字。我家中还有之前我识字留下的书册。” 王恩在家中禁止女儿读书习字,每回私下给王安开课的时候都会特意将女儿驱出屋内。女安自小就受这样待遇,既是想要识字,又害怕自己识字会让谁生起气来。 温岛见女安又不吱声了。本来是随口说的话,在看出女安的迟疑后,温岛反而对教女安识字事有了兴趣。 “你家不让你识字么?” “嗯”点头。 “那你想学么?” 再点头。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就越要引得无辜的兔子心生痒痒。之前并无这个机会,她从未想过。现在这学堂青年一问…再加上牌匾上这些线条构成的花纹有着对称流畅的美感,更是让女安想要探索。 可是这样的尝试与探索又何其容易,家兔并不自由,一举一动皆有人管教束缚。 女安拖住腮,真正正眼看见了这个人。 “我们可以做到么?”她问。 温岛同样回望进女安的眼睛。他知道她问的不是他的教导能力,她的学习能力。她问的是怎么能够避开王恩唐氏的眼睛,怎么能够赌住镇上人的口口传闻…一个镇子上青年男女凑在一起,能够做与偷情谈爱无关的事情么? 他想了想,点点头。 还好要帮你的人不是傻瓜明童,而是我。 第四章 利害 第一日识字,温岛女安在太阳还未出来的时候就结伴出发,两人藏在宗庙中学了一整天。这天温岛家中整日“有事”,只有明童自己一人去了学堂。 一开始学的是百家姓,甚是好背。女安在帮着刘婶扫地的时候无意念出声来,刘婶听不太懂,只说她是“又发了胡言乱语的癔症”。女安说得温岛之后,二人换了一种方法,开始拿笔写字。于是平日无人来的宗庙地上多了一片片水写的扭曲线条。还好一直没有人来,要不怕是被吓到,直呼“祖宗显灵”。 春去夏来,等到学三字经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熬不住了,日日早起也不见早睡,两个年轻人脸上都是一对黑眼圈。刘婶发现女安总是在做活到一半的时候暗自打瞌睡,一向对明童严加管教的温岛也总在课上困地点起头来。 二人改了时间,每日按女安的方便行事。自此,刘婶发现女安不再像以往那样常常盯着个桌啊凳啊的发呆,而是快快做完手中活计就跑出去顽了。而温岛则是代替明童成了班里的逃课大王。 王恩对这些商会子弟向来不会严加管教,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他绝想不到被他每日放跑的温岛是去与自己的女儿“幽会”。家里没有一个人在意女安的行踪,只有好小子王安寻了几次寻不着她,心下起了疑问。 直到三字经也学完了,故事也听得足够多,女安倒也开始明白一些人世的道理,慢慢能分人好恶。现下竟也看出来总去她家的马婆婆并非好意了。 马婆婆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其实比唐氏只大个十几岁,看起来却像是大她整整一辈。因她平日见人都嫌,从未有个好脸色,于是皱眉带出的皱纹在她的脸上肆意蔓延着,与那常穿的深素色宽袍一配,更显的老气。 不过马婆倒是有副好身子骨,整日闲不住家中,没个三五日便来王恩家中走动一二。说来也奇,唐氏非但没有觉得这来的勤得突兀,还与马婆婆交了个忘年交。两个人说话最是投缘,而马婆婆对唐氏曾经所受的委屈充满怜悯又很是理解——“还好熬过了苦日子,安儿一来,你的好日子就来了。”每次说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她便这样劝说唐氏。 “是啊,我的安儿是我的福星。”唐氏最爱听这样的话,总是觉得这话熨帖心肠,慢慢竟觉得马婆婆是个知心的人了。每日还盼着马婆来看安儿的时候能与她说说话。 今日这马婆果真又来了。刘婶进门通报时,她便亲热跟在后面,手中还提个小包袱。这包袱中鼓鼓囊囊,连包袱皮都是平时不见的花色。她照例拿出来一些王安喜欢的几样糕点吃食(都拿小盒子装着,不算精美但送自家人也不会遭嫌弃),唐氏每日敬佛的礼香(这是唐氏托她跟儿子马进那里拿的货)递给旁边候着的刘婶。 那边接的人接了满满一手,每个糕点盒子都在手心中打晃,最上面的佛香岌岌可危。“这可不能让掉下来啊”刘婶心想。等好不容易各个在手中停稳当了,不再晃悠,她便赶忙迈步往主屋里走。 马婆婆没有束紧口袋,而是站在那里笑颜磊磊地等在那里,也不跟着进门。 “怎么了,婆婆?”唐氏进去半天没看见马婆跟来,寻出去问道。 马婆婆说:“来你家这么多次了,只几次碰到她在随着刘婶做活,没有一次正式见过她。今天这姑娘可在家?能不能叫出来给婆婆看看?我也仔仔细细看看你这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 唐氏说“这有什么难的,还要等在大门口见她不成。”她笑着把马婆往屋里扯,口中一边提高了调门:“女安,起床了。好好收拾干净过来见过马婆婆!”女安在屋里模糊应了一声。 两个人都在屋里落了座,刘婶去拿着糕点劝王安起床,女安奋力拎着个大茶壶,给两个女性长辈往茶杯里续水。 马婆婆只当没看见女安,拉着唐氏问到:“你这儿子女儿,一个叫王安,一个叫女安,不怕给混了啊。这名儿都是谁给起的啊。”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唐氏顿时心情也不好了,脸皮也拉了下来。她向马婆抱怨道:“还能是谁,还不是我那个有大学问的当家的。当年断言女安是个男孩,硬是“安儿”“安儿”地唤了十个月,生了才知道是个女儿,名字都给了,也没那个收回去的理,就在王安之间加了一个女字,表明是个女儿。等有了安儿之后...” 马婆婆一听是这样的恩怨,兴致也提了上来,打断她问,“那你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你们家老爷怎么叫的啊。” 唐氏一脸阴郁,神思仿佛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时候家中气氛绝不像现在这样和睦,王恩整日绷着个脸,对她说话也是冷冰冰的,能不多说,就一定不会多说,与怀女安的时候的一应待遇相去甚远。唐氏心中清楚得很,并非她夫君性情大变,而是王恩就是在怪她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连这个在肚子里不知性别的也被迁怒上了。 “那时候哪有个名字,整日对我横眉冷对,孩子就一律称“他”,只等出生明了性别才给起名字。我起初还暗自起了几个小名,每次一说就被他训斥,一说就被训斥,自己反而都心灰意冷了,也跟着称起了“他”...唐氏幽幽地跟马婆解释道,丝毫不避讳女儿就在一旁。 女安听了这话,便知母亲心中又生起了对自己的恨意。唐氏并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这一段缘故,她曾绞尽脑汁极力想要弥补,可是不论做什么都没办法让唐氏快乐起来。渐渐她发现,只要躲起来,不让娘看到她,娘的心情自然就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消失会让母亲开心。也是第一次,作为人的生存的欲望和作为女儿想让娘快乐起来的欲望互相对立,自此之后,她一直生活在这两种欲望的拉扯中,一刻不得放松... “哎,都怪我这嘴,这么个大喜日子问什么陈年烂谷子的事情!”马婆婆打破沉寂,作势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也打断了唐氏所讲述的往事。 “咦,今日又是什么大喜日子了?离那些个节儿啊,年儿啊的插着远呢。”唐氏疑惑道。 马婆婆并不答她,而是伸手招过来躲在屋角的女安。“来,女儿啊,让婆婆好好看看。”待女安近上前来,只觉一只大手有力地扯着她的衣袍,将她扯向马婆婆的眼根子底下,她偷偷抬眼瞧去,正望进马婆婆目光如炬的眼中,那眼里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她从未见过,混杂着占有,兴奋,厌恶和窃喜。只这一瞬,吓得她马上低下头去,动也是不敢动。 马婆婆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将女安打量了几遍,滑腻的目光涂满了女安的全身,前额,鼻尖,嘴唇,前胸,肩膀,胳膊,小腹,大腿,小腿,乃至脚踝...她意犹未尽的抬起头来,嘴中称赞道:“真是个不错的姑娘,就是身子骨弱了点。”“会干活不?”她拉着女安的手问。 女安用力抽了几下都没有抽出来,只觉得自己和马婆婆身旁围绕着混沌不堪的污气,又急又吓,眼泪都要出来了。 “女安,过来。”唐氏突然出声将自己最不喜欢的女儿唤到身前,让她站在身后。马婆婆也顺势松了手,颜笑期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顾自地又说起自己的儿子。“虽说是个不争气的孩子,没长他爸爸那张嘴,倒是随我,只说些老实话得罪人!但是做生意还是个料子,跟商会各个家族也说得上话,到处进些个稀罕玩意儿来,再卖给镇上乡亲们。平时钱也从不短了他娘的,还总给我带点个香啊粉啊的。你说这是不是脑子被那矮马踢了,我一个老妇人,用什么香粉。这不我就想起来你这大女儿女安了,正是用的时候啊。” 说着,她摸向了一直用手紧攥的包袱皮儿,小心翼翼从皮子里面掏出来一色镀金小盒,倒是精致,真是这镇间不常见的东西。“来”,她拉过唐氏的手,将小盒放到她的手里“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这式玩意还是留给他们正当年的小辈用着好。” 唐氏并不推拒,用手携了盒子扣在桌上,便垂眉沉思了起来... “哎。”不知为何,送礼的马婆婆反而是高兴的眉开眼笑。“来,好女儿,来给婆婆倒点那个滚水。” 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女安只能一步步挪的上前去。好在这次马婆婆没有拉她,只是让她端茶倒水。在此期间,不管她怎么看向母亲,母亲都是那副沉思的神情,仿佛是对眼前的事情并不关心。女安直觉得莫名其妙,又不得不顺着每个人的心意来做事,感觉自己像个牵线木偶。 过了一阵子,王安穿戴好了衣服进了主厅,压抑的场面瞬间活泛了起来,欢声笑语不断从唐氏和马婆口中吐出,连刘婶都是笑眯眯地侍奉在一旁,只有女安与众人格格不入,那两个长辈放佛又忘了她的存在,丢她一人在角落中发呆了。 她数着家中老茶几上世代顽童留下的刻痕,当初没有意义的线条交错显示出了她从未发现的秘密,那是小孩子拿小石划刻下的“王”字。 “温岛在做什么呢?”她用手摸着这划痕,心中想。 温岛的一天也并非轻顺。 昨日就有温家商队路过最喜镇的消息传来。这消息很快就散到了最喜镇每一个商人的耳边,连马进这样的小商小贩都得到了消息,一早上去了集市守候。 温岛家一家当然没有去集市,他们与其余温家旁支一起齐聚商会堂院,占用了其中整整一座楼,小辈们在门口大厅候着,族中的长辈被请去楼上,只等这支商队带货回镇,族内各支拆分买卖。各族各姓也都派人来了商会,等待着分上一杯羹。 “嘭”沉重的会议室大门合了去,里面开始了温家最为秘密的商谈。温家老族长起先开了口:“今年我们商队顺利按时的赶了回来,无人员损耗,实乃大幸!此次出山,带了南边货物三百八十旦,皆在路上售卖一空,盈利五千八百四十三两。具体分账本在温银来那里,你们供货的各家找他要。今年各个关口还算太平,但是乌里雅苏台满蒙两族有些战意骚动,温银来他们也没有再走那么远,只到了归化那一带便折返了,所以此次带回来的牛、羊、骆驼和蒙马价格会比往日更多一些,各家如果还愿意参股,还是可以找温银来去谈...” 老人提到最多的这个“温银来”就是温家商队现任的领队,也是温家主脉子弟。他身材有着寻常滇人没有的高大,满脸也是风霜吹出来的坚硬,削皮磨骨的风沙将他打磨成了一个并不像云南人的壮汉。他从小习武,不大便被父亲塞入了商队。一开始当个学徒,生火做饭,不挣什么钱但是有主家子弟照应,后来渐渐长大,又耳濡目染各路商队规矩。自他商人以来,倚靠他那打小与各路挣来的交情,和他自己的权衡才谋,屡立奇功,温家商队再无屠队的事情发生,出去走商也从一桩险事变成了一桩美事。 “从牛马市那边折返之后,银来他们折道去了京城向上汇报了一下近来的消息...”老人说道这里,语气加重,温家各支主事人互相看了一眼,虽不知声,但都各自明白。 老人停顿几秒之后,接着说“随后便顺着京城下了江南,采购了些个烟酒糖布茶一类的,等会银来会详细说来,各家要参股的也准备一下。回程车马还携带了一些礼佛的用具,香,,抄经本,这些由温宝来,你代表温家奉到独乐寺中去,就当是我们温家今年的供奉了吧。”温宝来也是主家的子弟,自是起来领了差事,谢了族长。 老人最后又说“此次整条线路通顺无虞,只是木王将进山费又提了两成,各位挣钱不易,一成大家均分了,另一成就从商会那一份里面扣吧。哎。”果然说到这里,底下已经有些盈盈之声。近几年,木王兴兵,进山费一涨再涨,不止温家一族,就连各个大姓商族都是略有怨言。 “既然他兴兵,我温家可否试着插手这兵器生意分一杯羹啊?”有人嘴快在下面提议到。 “胡说!”一声大吼从上面传来。讲话的不是老族长,而是刚刚上台的温银来那个猛汉。他虽然外表粗壮,但是心细如发,第一时间将这丝邪念掐死在自家的会堂中,不让它散播出去:“你当兵器生意是好做的么?我们若是这边投靠那人,那边又跟木王去分一杯羹,你当他不知道么?天下哪有两边都能讨好,都不得罪的好事。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那吃人的猛虎。咱们族里商队这些年的安稳全依仗与他,切不可为了小利而坏了我族扎根之本!” 这番话有理有据,只说得刚刚那人一脸惧色,涕零汗下。其余众人也暗中歇了心思。温银来在台上仔细观瞧每一人脸色,这才放下了心:“这木王兴兵是迫不得已,并非他愿意,而是有一事相逼,他不得不自保。若是这事了结之后,他必定不会故意为难我们商人的。”但是这事是何时,了结又是何时,他却闭口不谈了。 要命的事情已经谈完,众人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除了温岛家之外,每支都入了这批货物的股,也派了子弟加入商队,继续往南行去,跨过边境,去那遥远的南边各国贩卖货物。最后剩下的一部分都交于了温岛家总收分拆卖给其他各个家族,和各个小买卖商人。 温银来见事情已经办妥,脸上露出笑来,与温岛父母闲话“表哥,你家温岛这么大了,不让他进我商队历练历练?”温岛父母皆笑着拒绝,“我们夫妻目光也短,不求他多大本事,能够日日陪着我们,在身边尽孝就很好了。” 楼上一片和气融融,楼下明童温岛所在的角落却箭弩拔张,明童一脸愤怒,温岛一脸无奈。 起因却也好笑,前日镇上有场好大的热闹,明童自然逃课去看,可今日跟温岛讲述之时也不见他面有异色,像是毫不吃惊发生了什么,细问之下原来他也是在场。 “我怎么没看见你呢?”明童疑到。“哎,不对,你既然也要去看,怎么不跟我一起去?” 温岛问什么答什么,如实地说“我跟别人一起去看了。她不太喜欢热闹,我们只是站的很远,没有凑进人堆里。” “他?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镇上还跟谁好?哪家的兄弟?”明童追问道。 明童本就是百般不解,又见温岛闭嘴不答,自然着急“你这是怎么了,最近一直神神秘秘,做事也不是往日一般。我这些年叫你多少次,也没见你跟我逃过一次课。现在不知是结交了谁,竟然日日逃课不管不顾了你这是!你如实告诉我,是哪家的人?” 温岛被明童说的是哭笑不得,又见明童是真的忧心,心里明白这关是不好过了。“那天你也见过的,是王恩家的那个女儿,我见她心怀郁结,想要帮她...” 这话刚刚说完,明童一口水喷出来,“你还真让王恩那个老头子得逞了?!你难道不知道他带女儿过去就是想找个商会子弟的女婿?这父女二人...” 他这话却是触了温岛的禁线。温岛皱眉制止他:“王恩跟她毫不相干,我知道她的心思...” 可惜明童疑心已起,他连连逼问:“你真是没听说过镇民所做的那些阴私事件么?你确认自己的眼光真的没问题么?” 他所有担心疑虑皆灌注于这一声之中,忘记压低声音,周围各姓商人也都看了过来。明童自知失言,扯着温岛的手就往外走。温岛也知道他的意思,并未反抗,只顺着他的力往外面走去。 还未出大堂门,一个爽朗的声音就从背后响起:“小温岛,叔叔刚刚回来,你就要走,也不过来问问我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两人回过头去,正是从楼上缓步下来的温银来。他的身后跟着温家各支的族人,看来是家族内部的生意已经谈好了。温岛父亲也露了面,朝着楼下等候多时的众人道:“让各位久等了,温家这回留下来的货物定好了,诸位请上楼一谈吧,都是相熟的人家,买卖一定先跟各位做。”众人一听这话自然骚动起来,嘴里称兄道弟地上楼去。一些外围的小商小贩虽然没法进入楼上会议大厅,但也一个个你争我抢地上了楼梯,想要在外面听得一言半语,只盼过后能够在大鱼嘴里捞着点余粮。 温岛用力攥了攥拉着明童的手,明童只得不甘地松开手,气鼓鼓地独自往外走去,迎面被一个人狠狠撞了个满怀,直撞得他眼冒金星:“谁!”他怒道。 定睛一看,正是那个他最讨厌的马进。“你是个什么人,也敢在商会里面乱跑!拿着你那破篮破篓子赶紧滚出去!” 破篮破篓子就是马进身上常年挂的背篓,里面放的他从各种地方弄来的东西。他被明童这样的傲慢和自己这样卑下的情态狠狠刺痛了,一时间怎么也下不了台,只觉得周围千双眼睛都在看着他。“同为小商小贩,你们又能比我高贵了多少!”他内心恨意滋生,自然连面前的明童也恨上了。 温岛那边正在与温银来叙旧,银来叔从小最疼他。话还没说的几句,就听明童那边又吵了起来。他无奈地扶额,这个动作反而把温银来逗乐了。“那是明家主家小孩吧,看他小小年纪,锋芒倒是不小。你快去看看吧,那种地沟里讨生活的人最不能踩,小心日后扎着他的脚,哈哈哈。” 温岛连忙过去带走了明童,也算是给了马进一个台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止明童,就连温岛也被马进记恨在了心里。做好人的温岛并不知道,日后这个他看都看不上的马进给他惹下来了多大的麻烦… 那天直到傍晚,温岛都没找到和明童说话的机会,只得放他走了。 第五章 百喻经 炎热的夏天过去之后,只要过了晌午,镇上的小巷内就有了秋风翼翼。不管是对温岛,还是对女安来讲,昨日都是累心累身的一天,一见到对方,两个均是从胸膛呼出一口闷气。 “若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温岛望着女安垂下的黑发,挡住她的半边脸庞,剩下的半边上面是放松平和的表情。 他不知女安心中竟是与他一般想法,只觉得现日安好。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提今日要学的书籍,默契似地在半是废弃的窄巷内闲逛,熙熙攘攘的声音出现在极远端的镇里,反而映衬着现下是多么的安静。一曲曲的小巷从中间交缠,弯弯绕绕,巷与巷之间背靠着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完全没有横平竖直之感。绕来绕去,竟然见到有家人为了修墙,自己从砖块搭了个石阶,顶头正是矮矮的屋檐。 女安突然生出来一种平时从未有过的感觉,想要顺着这粗磊的石阶拾阶而上,去瞧瞧那上面的世界。这样一想来,周围四壁都给她一种围困之感。 “怎么了?”见她突然停下,温岛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我想上去。”见温岛表情似有惊讶,女安也有了迟疑“可以么?” “当然可以。”温岛又一笑:“我不知道你们女孩子竟也喜欢爬高爬低。” 女安又不答他了,径自撩开粗麻裙摆,迈开步子爬了上去。温岛本先是扭过头去的,但眼角见她身影晃晃悠悠,并不稳当,又忍不住凑过去把手臂递过去:“我扶你。” 这个女孩向来从不知避讳为何物,下一步便按上了他的胳膊,她的手指尖尖极凉的,往上一搭便冻了他浑身一颤,他胳膊上的温度也烫了她的手。只是,下一秒钟挪开手两个人似又均无异样了。 这一上来,女安不自觉睁大了眼。她的眼界从来没有这样的开阔过。 午后的阳光依然亮的刺眼,它洒下的光芒均匀地平铺在每一块砖瓦之上,被遮挡的地方因着这极亮显出对比的阴暗,星星点点,装饰了亮的无聊的平面。平日里仰头才能看见的内扣檐角现在到了她的脚下,一个个向上挑着身子。一片片瓦依次叠盖。比那一边高的土地、泥地、砖石地不同的是,屋顶和墙沿的每一片瓦都是流线型的,每一顶屋顶也有自己不同的形状。一片片的屋顶正踩在女安的脚下,它们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比地面是好看多了。这样大的变化,原来只在这几步向上攀登的路上。 对女安来说,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没有束缚的世界。不论远处多少人头耸动,这一刻女安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人。 这样的美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秒温岛也在后面手脚并用蹬了上来之后,屋顶就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了。这两个人偷摸摸坐在别人家的房顶上。瓦片被晌午的阳光烤的暖融,烫着两个人的屁股。 “这是什么?”女安见温岛从袍子中抽出来一本书 “百喻经。我自会认字我爹娘就把这个丢给我读。都是些个小故事,非常好读。” 女安细看过去,果然递过来的书皮有些打卷,几层加厚的封面上还是带有磨损。 “这是发生在哪里的故事?”女安问 “西方的故事。”“西?女安伸了跟手指指向西面。”“对,西方,很西很西,很远很远。远到不仅在这座山之外,还要跨过多少座山,才能到。” 女安似懂非懂。温岛鼓励道:“翻翻看,不会的字我教你。” 二人从前到后,很快就看了几篇。果然都是非常简单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面都有个傻到极点的人,连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被人做成寓言。 “这是给小孩读的嘛,我当时没有现在懂得多,还觉得这本书非常有意思呢。”温岛再看这本书,跟以前的印象大为不同,不由有点羞红了脸。 女安并不觉得这本书很傻。“我喜欢这个故事。”她把书从温岛手中拿过来,吃力地辨认了一下每一页的故事:“这页。”她用手指点了点。温岛拿来一看,是一个愚人盖房子的故事。那人不愿盖一二层,只想直接盖第三层。 “为什么喜欢这个呢?当时我还小就懂得没有下面两层楼盖不起来第三层的,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愚人么?”温岛不解了。 女安看着眼前的景色“我生活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她轻轻抬手指了一下周围。“从来没有看过屋顶..看过这样一顶顶的屋顶..层峦叠嶂,你教给我的词...不过不是形容山,也没有东西遮盖...原来天空这么远...”她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这个故事说的很对,只是因为我向上爬上来了,才能看到这些。我不爬,永远都看不到。” 温岛见她这样,真的很想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只是单纯的想给她一些宽慰。身边的这个姑娘心思实在是在深沉了. 沉默。直到脚下的小巷中突然有了声音,把两个人都惊醒。 温岛女安看下去,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姐妹花从外面大道溜进了小巷里。身子进来了,其中一人的脑袋还抻出去偷偷摸摸地向外看。 女安仔细看去,可不就是满天在镇上玩闹丁满丁零。 “她们跟着咱们来的?”温岛凑上女安耳边问。 女安摇摇头,也学着他低声回到:“这是丁家姐姐和妹妹。她家爹爹从不让她们做活,娘也看的不严,每日在家呆够了就开始大街小巷的串,串到这样偏僻地方真不奇怪。” 这样一解,温岛了然“我还从未见过她俩真人。那咱们接着看书吧,你再看看别的故事你喜不喜欢...” 话音落了许久都不见回音,温岛一转头,女安已经上半身都趴到屋檐上去了。 “你干嘛啊你”温岛是哭笑不得。 女安头都不回:“好看!我要看” 经过马婆婆不遗余力的持续宣传,唐氏明令禁止她与这二人玩耍,加上有弟弟这样的小奸细,她偷偷地跟丁姐妹玩耍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从上次到今天,女安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这样璀璨的色彩了。 “丁姐姐现在兴奋的很。”女安对温岛说。 丁满现在可不就是兴奋的很。她手里攥着一大把彩色的羽毛,正往丁零手中塞:“这些,这些。” 丁零无奈得很,拢着手中的鸡毛。 “这回镇子上哪个姑娘的毽子能有我的好看!丁零,你在这里。”说着她拿起一旁的树枝,使劲扫了扫石阶上,“你坐在这里给我做鸡毛毽子” “咳咳!”一声刻意的咳嗽从巷口响起,四双眼睛同时向那里转去。那人斜倚在巷口,一身青色的袍子,头上腰间绑着蓝色的系带,敛着气息,方才竟然谁也没发现他。 “咦,那人...”女安用手指戳了戳温岛,向巷口一指。 “咦,还真是明童!”温岛惊道。他正起身想要显露身形,被女安一下抓住衣摆。 温岛转头看她,不明其意。女安冲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温岛放沉屁股又坐了下来。 不管那二人如何在屋顶上继续隐匿,这厢听闻这声,两个正在商量的女孩也是紧张地抬头,一见是他,都撇了撇嘴,也不理他,一个低头给姐姐做毽子,一个满眼都是妹妹巧手中逐渐成型的毽子。 半晌,见二人完全没有期待中的反应,少爷脸上略挂不住。他又开口,佯疑道:“我刚刚怎么看见一只可怜的公鸡在那边街口哀嚎啊,都引的主人过来瞧了。”他又猛地像是才看到丁零手中的鸡毛毽子,这声音又往上高了八度:“哟,这赤红深绿的,这是不是就是那被薅了的鸡尾巴啊,我得把那鸡主人叫过来,来个人赃并获吧。” 丁零暗中掐了丁满一下,不许她搭话。两个女孩谁都没有理他。 明童见这样作怪都没引来人家注意,顿时丧气起来。四下一瞧,没有旁的什么人,他嘴中就央求道:“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就搭理我一下吧。” 楼上温岛听了这话,抬袖捂住了脸。 楼下丁满说:“从那天跟马婆婆在青衣巷子里争辩了两句,镇上就没一个男孩子愿意跟我们两姐妹说话了。你又是个谁,怎么这么想不开。我们都装作看不见你了,你还偏要来自寻死路?” “怎么就自寻死路了?”明童也不解了“你们姐妹还会吃人不成?这我可没听说啊。” 丁零瞧这青年也是有趣。“要是不小心爱上我们姐妹哪个,岂不是大事不好?掉进我们丁家入赘,岂不是死都不如?” 明童被这样大胆的言论羞红了脸,竟不知一向沉默的丁家妹妹也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也只有这样女孩子能在这等无趣镇中快意恩仇了”他这样暗想,心中更是对两姐妹喜欢上了几分。 “我倒觉得你们很好。”明童不再装作轻狂,撩了袍子坐在她们身边。从没见过的三人倒是投缘。到这时他才显露出来眉间的愁色,说出他过来的真实目的。“我就是过来这边散散心,看到你们姐妹,过来搭个话。” “你是怎么了?”丁满问他。 “你也知道镇上那些阴私事情,还有夫人们求婿的小心思。”明童对两个女孩抱怨道。“尤其是我们商会男儿首当其冲。” 丁零平静讲“商会男儿多行路,女人在家驻守家业多少年也见不到夫婿几面,有什么好的。” “但是嫁进去可是了不得的面子!现在谁家在乎女儿真正幸福与否,不都是面子最重要?男儿最重要?”丁满撇撇嘴,想来是又想起了马婆婆。 “你一个男的,又不用担心嫁人,跑到我们这里愁眉苦脸做什么!”丁满又将矛头指向现场唯一一个男性。 “最近有夫人缠着你了?”丁零好奇问。 “哎!不是!”明童跺脚,“要是我,不管是谁我都给他打回去。是我大哥!还不是我大哥掉进人家给他布置的陷阱里面了!我马上就要多个好嫂子咯。”明童翻着白眼。 屋顶上的温岛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脸上猛地涨红都要透出血来。 他也不敢看身旁女安,自己腾地起身,弯腰踏着石阶下去。只时下面三个人都被这一突生的变故吓傻,只明童“啪”地捂住嘴巴。温岛下来以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反身去接正在下楼梯的女安。 “女安!你怎么在这里!”丁满跑过去。丁零也少有的主动,跑过去拉住女安的手。 明童一边捂着嘴,一边看这三个人这样熟稔,便觉不对。他虽然之前从未见过丁氏姐妹,但是早就久闻大名,说他们与一般女子并不一样。如今又敬又佩的两位姐姐竟然跟这个印象中的“妖女”这样亲热...这怎么可能! 这时他倒想起来温岛那日跟他说的“父女毫不相干”的话来了,之前言之凿凿的确定现下又犹疑了:莫非真是我错怪了她?真的没用任何手段,单凭这纯然天真就把我这大哥迷得似五似六的? “不论如何,还好我没说出来所有,要不可坏了我和两位姐姐的情谊!”他心中暗自庆幸。“等会一定要让他一五一十给我招来!” “女安,你看这是什么!”那边丁满又要拉着女安玩毽子。 丁零拉住丁满“姐,你看天。” 丁满抬头天色要晚,日色渐沉。“女安,你怎么还不回家,不怕你娘教训你?”她一手拉女安一手拉丁零,“走走走,送女安回家去。” 温岛见女安完全被两个难缠的女人抢走,心中更是不顺,抬手就打明童的脑袋,只打的明童嚷叫“莫打莫打,大哥我错了”之类的话,引得丁满笑的前仰后伏,丁零和女安这两个不爱笑的都满眼笑意。 一个人的笑声最后带动五个人都笑了起来。 温岛和女安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对视一眼。今天这样结束也不错,温岛心想。 而女安则是第一次感觉到的柔和的温暖相携左右。即使她马上就要回到那个家,心底仍有一丝执着的暖意尚存。 第六章 焚心 “我不相信!!”明童朝温岛大嚷着。 “之前百般不愿意我和女安扯上关系,现在我说我真的对她没有那种想法你又不相信了?明童啊明童,你自己听听你说的,合理么?”温岛无奈。 明童闭了闭眼睛,摇摇头朝前方走去。 送了女安回家,天色已晚,两个青年告别丁氏姐妹后往约好的茶馆走去。晚夏的夜晚是受人欢迎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这街道之上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周围的人欢声笑语从他们身边路过,没有人停下来留意他们在说什么。 温岛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这下他反而有些心里毛躁,多看明童几眼,明童也不回望他。 两个人脚程很快,茶馆里还没热闹起来。坐下,点下一壶常喝的茶。台上两个戏人姗姗来迟,张口便是漂亮的唱段,亮相,台下轰然叫好。那戏是俗不可耐的儿女情长,一男一女头对头,眼对眼,传情在空气中。旋转,衣袖抽打于空中,甩出啪啪的风声,正打在节点上,唱腔时而低沉时而高昂,代表忐忑心情。 嘬了一口茶,明童这才开口“咱们一起上课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逃过课。现在不仅上课时候看不见你人影,下课时你更是不见。”温岛刚要开口,就被他止住。明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静,没有之前的大吵大嚷,他接着说“你向来不耐心教人东西,只会写,不喜欢费工夫教人。你现在连小时候我爹送你的百喻经都翻出来送人了。你才认识她多久,又认识我多久,怎么对我就这样冷硬,对她又百般温柔?” 连珠炮似的追问之后,明童倒是真的冷静下来了,知道女安并不像王恩唐氏一般,他心已经放下了大半。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从来没尝过一个“情”字的表哥仍然没明白自己的感情,死不承认。这也是一种乐趣。“你现在只说当初看错她心里愧疚,想要补偿,想要帮助她,一口咬定不是男女之情,你才应该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合理么。”他眉梢都扬了起来,台上的戏曲越听越是好听。 温岛耳朵里面没听见一点声音,所有的杂音全在他的耳旁水一般的划过,他的心中缠住了藤蔓,死死纠缠,挣动不开。“我的的确确从未对她抱有非分之想的啊”他如何也想不通。“我绝不想占有她,我只是觉得与她一起的时光这样的轻松,教她识字是一种享受,看她从一个字也看不懂到现在能读百喻经,我心中多么大的成就感。我很高兴。我从没有不快过。我能斩钉截铁的说我不喜欢她么?我不想娶她么?” 温岛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经商读书他绝不会听旁边这人的胡编乱造,但是男女之情这样事情,万一这小子说准了呢? 他偷眼瞥了一眼明童,这样习惯严肃的面孔做这动作十分好笑。 可惜明童没看见。他还在心中偷偷感叹“我的个娘哎,真是老树枝着火了,我家这个死古板可算是陷入情网了。要是真是心中青白,早就里外明白的跟那冬天的透明白萝卜似的,何必现在纠结。” 台上男女因误会而分开,才意识到对对方的真情,双双舞着云袖两人舞“原来我乃局中人自迷~不得之也”女声高高唱,尾音这样长,声音里是喜悦和庆幸。庆幸她领悟到了自己的心,没有错过如意郎君。 明童看着有意思,也跟着哼唱“局中人自迷而不得知啊。” “呯”一声巨响。 打断台上台下所有人。 一团人挤在一起,冲进门来,都是喝了不少的酒,满口有些胡话,场面一瞬间乱了起来。明童和温岛均抬头望去: 来人生熟面孔都有,其中被围在最中间的是昨天才见过的小商贩马进。他两个脸蛋喝的喷红,眼睛微闭,嘴巴扯得大大的,正在放声大笑。周围的都是他的狐朋狗友,簇拥着笑闹着。 “马老板今天请!请我们来这听戏喝茶。”他们打声招呼着小贩,还冲台上戏人挥手,“继续继续,不耽误,唱起来。”叫罢,扯着小厮点吃点喝,点的都是平日不敢下手的好食。 一向吝啬的马进大醉之下还能听到一盘盘瓜果的名字,心疼的直挣,想要从众汉子胳膊怀抱中支起身子。“哎哎哎,大喜的日子,不要在乎太多么,马老板。好事情,一定要好好庆祝!”众汉子一齐又将他压了回去。 马进脸色还是有些不好,不答话,一双醉眼只色眯眯地看着台上歌舞,视线焦点游走在台上曼妙的身躯上。也不看周围这一票陪他喝酒的兄弟们。 他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这是“心疼”病犯了,好茶也喝到嘴里了,甜言蜜语水一样从嘴里淌出来:“您可行行好吧,我们这样命苦的粗汉可没有您那样一位好样母亲,一个个只能为亲事愁白了头发,愁白了头发还没人来嫁呢。哪像你,在家中一坐,好母亲三两句就给你找回来一位娇妻!” 一人笑道“我未来嫂子这幅好模样,是配商会子弟的相貌啊。”,另一人立刻反驳“说的就跟你瞧见过似的!我马哥娶得大小姐温文淑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是你见得着的!” 温岛明童听这些人说的越发不像话,心下嫌恶,又惜叹是哪家姑娘嫁入这样狼窝。 马进这样得意,脸上红光更甚,被众人这样当面捧奖,也不再想着那花出去的白银,脸上又见笑模样出来:“你们啊,没结婚的都给我报个名来,等我好事办完,我让我母亲一一为你们说来。别在我这里做个好猴样,个个皮痒的不成?”众人听了此话,轰然应诺。马进请的都是些个不三不四的粗人,那些结婚了的也凑上前去打趣,嘴里的话不干不净。 吵吵嚷嚷中,一句“王恩这小子也不过如此,这亲家这样好攀?”马进听了这句话,脸上醉意立刻消退,面带怒色向那人看去,周围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小范喝多了喝多了,竟然说起来胡话了!”众人立刻圆场,马进这才退了眉间怒意,再次仰在那把竹木摇椅中,又去看那舞女跳舞了。 温岛已然睚眦目裂,被明童紧紧握住了手。 他再睁眼看去,马进在是这样仰在躺椅中,身边那群大汉全都消失了,女安一个人在他旁边侍奉着,用她那脆白的小手去压抚椅上人的脖颈,一寸寸地按压,一寸寸地摸过那大汗淋漓臭气熏天的粗糙皮肤,雪白的手指粘住了脏污。那人眼睛一丝也不睁,安然享受着这样纯真少女的服侍。然后,他大手一拽,哎,女孩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他拽入怀里,那人低下头... “啊!”温岛闭上眼睛,用力驱走所有可恶的幻象。他心中很是疼痛,他分不清楚是对女孩的痛惜,还是对马进的妒忌,两种感情不分彼此,全在他的脑海中翻天覆地,再睁开眼睛是满眼血丝,通红一片。 明童自然也是不傻,听了“王恩”两字就明白了所有,他也是担心极了,又担心今天才刚刚见上一面的清纯极了的姐姐,更担心现在发现自己心意后猛然受到重击的温岛。 果然,他看见温岛半起身子就要上前抓住那人质问,吓得直接抓住温岛的脑袋凑在他的耳边急说: “你最冷静的一个人今天是怎么了!现在这个时候闹起来,女安姐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句话像是冰冷的一巴掌把温岛扇醒。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全身力气倏地散尽,没怎么挣扎就被明童拉走了。 出来时,落日的余晖已经全然散尽,星星点点的光芒没入夜色中恍然不见,只有零星的灯火照着他们回家的路。两个人沉默着沿着大街向北走去,刚才出的一身汗被风一吹,透心的凉。 是身上凉还是心里凉,连温岛自己自己都说不清楚。身上凉的是夜风的吹拂,心中凉的却是他对自己的恍然大悟——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能够对着明童,对着父母,对着天下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喜欢王女安,我要娶她。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胆怯,他不敢上前去抓着马进的衣领对他讲,滚回你家里去,女安是我的。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立场,没有身份去说这样的话,因为就是连一句简单的“喜欢你”他也没有向女安提过。 “你去对女安说啊。”明童在一边嘟囔着。 温岛默然不语。他相信女安对这件事情一点都不知情,他的这位女孩还沉入在自己天真的梦中,快乐地读着书中的故事。与她说有什么用呢,她会比他更加手足无措的吧。 而且...“都太晚了,连他身边的狐朋狗友都传遍了吧,事情估计已经板上钉钉了。”温岛仔细思索近来王恩的举止,自从第一天他将女儿带到学堂以后,再也没有再带过来。是不是那时就已经...就已经将女许配给了马进那个混蛋?温岛心中各种猜想不断地出现,他越想越是丧气,越想心中的斗志越是微薄。 他几乎都想逃走不再见女安了。 一向主意多的明童见温岛竟开始垂头丧气起来,身为局外人的他都跟着着急起来。“这都是什么事啊!”明童觉得自己才是最倒霉的那个。就在两天之内,接收了这样大量的信息——先是有个妖女勾引了大哥,随后自己乱走遇到了仰慕已久的两个丁姐姐。然后大哥和妖女又从房顶上爬了下来,妖女竟然和丁姐姐们是很好的朋友。好吧!那妖女肯定不会是妖女了!然后我又亲眼看着大哥明明喜欢王姐姐,却又死也不肯承认的样子。这都不算什么,不承认就不承认吧,谁知又杀出来个马进那个混人,居然自称是王姐姐的未婚夫...“这世界是出了什么问题么?”他心中实在是苦恼。 “温大哥,你在这里垂头丧气什么。他马进是什么人,你又是个什么人。他祖宗十八代加在一起,还比不了你们整个温家的一个后脚跟呢!王恩那个伪君子,心中巴不得高攀你们一家,你若是向女安求亲,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没有人为了跟马进结亲而拒绝温家的!我去跟温伯伯说,求他去给你提亲!”说着明童就快步走起来,一边手臂还大力拉扯着温岛。 “明童!明童!”温岛口中急叫“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可千万不能跟我爹娘说!” 明童不听,还是固执地向前走去。“火烧眉毛的时候!你还想什么!” 可是温岛双脚扎在原地动也不动“好明童,这事情你要听我的。我完全没有想好,你不能这个时候一下子把我扔出去。一切都没有准备好,不管是我...还是你女安姐姐...” 明童见他实在坚决,也只得顺了他的意思。 温家的大门很快映入二人眼帘,温岛已经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表情。进院,与仆人招呼,给父母请安。明童也随他一起去见温父温母,然后便很快告辞了。 见明童告辞的背影,温岛心中松了一口气。 “哎,明童这个好孩子,自己比你年纪小还先把你送回家。好孩子啊”温母眯着眼睛笑,温父也在一旁点头。“明童从小就有主意,小小年纪照顾所有人,跟他爹的性格啊,是一模一样。” 温岛并无心思多听,有更是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坠在他的心中。他轻轻跟着点点头,便告累回屋了。 在他的身后,温父温母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 温母招手叫来身边服侍的菜巧。 “巧儿,去,把门外人请进来。” “什么人?”一直跟在夫人身边的菜巧一头雾水。“夫人,您听错了,咱家门没响。” 从温少爷回来直到现在,无人响门。天色又这么晚,谁家人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啊。 温夫人说,“让你去你就去。” 菜巧更是不解。 温夫人柳眉一竖,“快去!” 菜巧小跑去院门口,小声对看门人问说,“咱们家来人了?” “没有。” 现在疑惑的人变成了两个。两人面面相觑。 菜巧道“夫人说有就是有,你开门吧。” 那看门人这才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偌大的木门前,两手并用抽去挡门的木栅。他转身将木栅倒立在一边,大门处还是毫无动静。他又犹豫地看了菜巧一眼,只收到了一个瞪视。 他上前举臂,大门吱嘎一声,缓缓而开。 门口早已直立一人。 这人不是明童又是谁? 第七章 恍若 吱嘎一声,木门被看门人从内拉开,映入二人眼帘的不是明童又是谁。 “明少爷?”菜巧一脸诧异。“刚刚不是才送走您...” 明童不请自入,大跨步路过傻站在那里的菜巧“我与温伯父伯母自然有话说。” “哼!”小菜巧年纪小,不禁又好奇又着急,气的跺脚。跺完见一向爱这样玩闹的明童还不回头。“嗳!”她连忙匆匆追上去。 温夫人早已等在门口。 若问天下谁最了解温岛,不是明童、不是温父,也不是温岛本人,而是他的母亲,温夫人。原来,早在温岛和明童一回家的时候,她便慧眼看出温岛的不对。一连几个月整日眉头舒展,气理平顺,怎么今天就似有难处一样,虽然脸色装作同往常一样,一直蹙着的眉间在温母眼中怎能不清清楚楚。 一定有事情发生。 于是她给小机灵鬼使了个眼色,这不,乖乖在门外等着告密呢。 “温姨,温姨”明童连忙凑在她的身边,一脸可算是得救了的样子。“这回我可是没猜错,您果然是让我在门口留下的意思吧。”得意过后,又得撒娇“您看着夏风寒凉,怎么这么久才派巧儿来接我啊,您看给我冻得...” 温姨还就吃他这招,立刻把对自己儿子的担心抛去九霄云外,直把他抱在怀里揉。 “温姨,温姨,我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明童手忙脚乱挣脱。 这时温夫人才正了脸色,拉他坐下。“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了” “温大哥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但她好像有了婚约了。”明童既不隐晦,也不迟疑,将他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温夫人面色不动,问“这个女孩是谁家的女孩?” “王恩王教席家的。” 温夫人轻轻点了一下头。 明童仔细分辨,无法分辨她喜怒,只得接着说下去:“大概三四月前,王教席突然带着女儿来上课...” 温父一直在一旁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道“你说是他王恩亲自带着女儿去的课堂,不是女儿过来找他?” “是,姨夫。” “你接着说。”温母瞥了温父一眼。 “温大哥之后逃...逃课出去见了她。之后温大哥一直在教她识字。” “只是识字?”温母又开口,字字问到要害。 明童使劲挠了挠头,“应该是吧,温大哥之前一直重申他们只是识字,什么都没有做过。不过我今天还逮到他们俩在房顶上,我当时正好去那边散步...” 温母再次打断明童即将的长篇大论“你看这王恩家的姑娘人品如何?” 明童一脸苦笑“我是今天才见到真人,之前温岛大哥瞒得严实,连我也没见过的。我只知道她和镇上那丁家姐妹关系不错。” “丁氏姐妹?!就是那个不懂祖宗规矩的丁家的两个女儿?这,这!”温父听不下去了,直皱眉。 温母一把按住他的手,对他说“我看那两个女孩子很好。莫要时时拿祖宗规矩说事。他家这样爱护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若是咱家温岛是个女儿,你会将她永远关在家门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看得见这一方院子上方的天空?” 温父仔细想来,确是这个道理。“可是怎么镇上说这两个女儿一点不守规矩。这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吧。”这话把温母都问住了。 明童心中甚是敬爱这两姐妹,好容易看到自己能说话的契机,连忙说道“那是因为她们在镇山与马婆婆吵了一架!” 温父不明所以,温母做姑娘,做夫人多年,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是她多的嘴,那就错不了了。” 她转身安抚温父道“女人之间的事情,你们男人很少知道。这马婆婆惯是看低女孩子,只喜欢那男娃。谁家的女孩都看不进她的眼,心眼小的又像那针鼻儿一样,一定记恨丁家两个娃娃在街上敢与她顶嘴,私下不知散布了多少谣言闲话。” “姨母说的是!”明童赞道“丁家姐妹一向做人好爽,虽然身为女子,但是做事总有男子的侠气之风。” “这么说,你口中的那个王教席的女儿与这两个姐妹是好友,一定也是个心思纯直的孩子了。”温母很是满意。“这样我就放心了啊。”她送了一口气,向后坐实。“温岛这个小混蛋,瞧把他娘我给吓得,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了呢。” 直到这时她才松下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口气。 明童见她这样便放松了下来,不解又是着急。“问题不在这里啊温姨!” “嗯?还有什么难事么?”温母挑眉看去。 “那女安好像是有了婚约的啊。这才是最大的难事啊。温大哥今天苦恼的就是这件事!” “这有了婚约这事都是家长才知道的,你们孩子在哪里知道的啊”温父温母听了这话都奇道。于是明童这般那般,手舞足蹈将当时情景表演一番。 “我当如何!”温母叹道。“你们还真是孩子啊,这样没头没尾捕风捉影的事情便让你们像两只垂头公鸡一样。”她转过头训斥温父“温岛这孩子我算是白教了!你们这温家的家业还敢传给他不。” 温父也是一脸无奈。 明童直看的是一头雾水,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被姨母贬低一顿“可是他明明都这样说了,周围兄弟都知道了...” 温母直到现在整颗悬着的心才安然放下,说话间笑模样又现了出来“你光听那帮粗人在酒楼中乱说一通就信以为真了?聘书何在?媒人何在?”她拉过明童的手。“她马婆婆从不做光明磊落的事情,她家马进无名无才,也无家业,怎么配得上王先生家的女儿?就算唐氏再不喜欢这个女儿,婚事也是要王先生点头的。” 温父听了问道“王恩的夫人唐氏不喜这个孩子?” 温母回道“是啊,是个苦命的孩子。这种事情你们男人不知道,我们女人之间都传遍了。”她忌讳明童在身边,不肯与温父多讲。 温父也知她心意,握了握她的手,又对明童说:“童儿,你先回去吧。这事...我要和你姨母再商量。” 明童点头起身就离去了。 看着明童的背影,温父温母对视一眼,心中有了主意。 转天一早,温岛便被院中嘈杂声音吵醒。他本就心烦意乱,昨夜睁眼空对着床顶,想了半夜,到后来事实和梦境混在一起,一会是与女安一同读书,所谈所想的知音之感,一会又是女安出嫁时候大红衣服直刺他的眼睛...浑浑噩噩,似是才睡了个把时辰。 现在早早被吵醒,他赶紧把眼睛闭上,想要回到刚才的酣梦之中。 “夫人!这三箱海味往哪里放?”菜巧高音扎入温岛梦中。他将枕巾扯下了胡乱卷了个卷,往门上一扔。哒,很轻一声,这卷落在地上又重新松成一条巾子。 “巧姐!又有两箱送上门了!”平常不怎么吆喝的门房吆喝起来,彻底将温岛喊醒了。 “今天是怎么了,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主家商队来卸货了?怎么卸到家院里来了...”他三两下穿上衣服,拉开门。 院子里摆满了箱子,各个铮亮泛着红光。这红色跟梦中的红色一模一样。 院中人来往的频繁,各个忙的要命,尤其是温母身边的菜巧,忙成了多旋转不停的大花。 “巧儿...”他刚刚上前,这花儿就转跑了。 温岛似是被院子中所有人无视了,他只好挤开众人,进了主楼。楼内温父温母正坐高堂,温母不停地向仆人们下指令,也顾不上搭理温岛。 “爹...这是什么货物,怎么放到咱们家里来了?”无奈,他转向他爹。 “这哪是什么货物,是你的聘礼啊”温父同样半宿没睡,说出的话没有前因,不带后果,不明不白。 “什么聘礼?”温岛被这半句话吓掉了魂,昨天为女安的事情辗转反侧就罢了,今早起床自己又凭空多出一件婚事!” 父子二人脸对脸,眼对眼,同样的惺忪和恍惚。 温岛使劲摇了摇头,往周围再一看后,抬起胳膊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唔!”钻心的疼。 “哎哟你这个傻孩子!”温母将这父子举动看在眼里,又笑又气。她将手中清单递给菜巧儿,招手让温岛过来。 温岛竟显出长大后再没有的脆弱和迷糊,摇摇晃晃的走到母亲面前,呆呆的。温夫人心中真是喜爱,一把抱过来,在怀里紧拥。“傻孩子。明童都告诉我们了。我跟你爹商量了,要今天去王家给你提亲呢。高兴也给我忍着点,这么大的人了,总是喜形于色怎么行。” 温岛这才明白,心里比刚才却是更要慌乱了。“娘,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啊!这...这...” “问什么!你当你娘看不出来?你这一颗心怕是早就给别人了吧。”温母站起来摸了摸儿子的头,我跟你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之前没见过彼此。所幸两个人相合,这么多年也是和美。你这样的机缘真是可求不可得。万不能错过。” 温岛更是愁眉“娘,说这些都晚了,她,她已经许给别人啦。” “不经事的小子!”温母啐了他一口。“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糊涂!他王恩能看得上马进这小子?酒楼里一句混话,这婚事不明不白,没有媒人没有聘礼,八成是马进这张嘴吹出来的。” “这等大事他都敢瞎说!”温岛一点就通,明白过来,怒道。 “咱家这就上门求亲,想你这小子也配得上他们家的好姑娘,王恩他天上掉下来个好姑爷,够他了个几年的了。”温父在旁边插嘴。 温岛这下心事去了,反而又犯起了犹豫。“爹,娘。我跟女安是朋友...我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啊。” 温母白了他一眼“你说你跟明童是朋友我信,跟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是朋友,我才不信。” 温岛讷讷。 温母又问“你看不见她的时候想她么?” “想” “她开心的时候你开心么?” “开心” “她难过的时候,你怎么想。” “我着急。” “傻小子,你还说你们是朋友?” 温岛不言语了。 温母见自己儿子钻了牛角尖,所有人都懂了,只他一人不懂,不禁叹气。 温父见妻子无计可施,将儿子板着肩膀拉到身前“儿子,我跟你娘做生意做了半辈子。什么样的事没见过?种种事情中,有做对的,有做错的。极端的有那对的一夜暴富,错的家破人亡...但是有一件事比做错还要糟糕百倍...那就是错过...”他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微微叹口气“儿啊,不要后悔一辈子啊” 温母那么多句话不如这句灵,温岛听进耳中,不再急着说话,半晌,他抬头了: “爹,娘。你们去吧,我在家等你们消息。” “这才是我儿子,是个男人!”温父大喜,狠拍温岛后背。 温母见儿子想通,也是大喜,吩咐几句,单携了温父坐上马车,前往镇南的王家。 一路从镇北到镇南,眼见都是商人忙碌。 “又到了镇上热闹的时候了。”温父见到商业繁荣自是喜爱,“咱们上次从宗族商队收的货也基本分拆完了,明家的那些个消息灵通的,就跟牛蝇闻到了血腥味一样,成天往咱家商铺里面钻啊。” 温母一心只往马车外瞧。 温父碰个软钉子,自讨个没趣。 “今年这批货跟往年有差别么?”温母脑袋还在往外看。 温父不吭气。 温母这才觉得不对,转头看到自己当家赌气的脸“老爷!岛儿都长大了你还这般孩童气!” 温老爷这才喜笑颜开,握住温母的手。 “老爷,今年这批货跟往年有差别么?”温母又问。 温老爷抬头想了一想“有,粮食多了。” “什么样的粮***细的么?从水乡之地带回的么?” “往日精细的食物,粮油都少了,反而粗制的多了不少。总价就往日来说没什么区别,就是数量翻了一番不止。”单挑出来,果然是有古怪。 “药物是不是也多了?” “可不是,多是治疗外伤便于携带的晾干药草...”温父皱眉“这温银来打着什么主意?”他心底隐隐有个猜测。 “哎,风要起了啊。”温母摇头。 温父攥攥她的手,放在手心内暖着。“夫人,有我,有岛儿在,咱们家就没问题。” “阎王打架,小鬼儿先遭了秧。”温母摇摇头“等忙完岛儿的事,你得陪我出山去趟独乐寺。”独乐寺坐落妹山入口,整个妹山所有村庄镇子求神拜佛都去那里,百试百灵。 “人造孽打的死结,也只有神仙能解啊。”温父叹道。 “那这温银来还三番四次说到让岛儿加入他的商队...”温母突然想起来了这一茬。 “温岛那小子随你,心眼儿多。就是还需历练。若是此处局势动荡,让他往外走走也没什么不好。”温父又重新开始考虑起来这个事情。 “还往外走走呢,娇妻在这个最喜镇,他能跑到哪儿去!”温母一口回绝了他。“我看着儿子不随我,随你,痴情种!” 两人这样又有了说笑,马车正好前后一颠,停了下来。 “老爷,夫人。王家到了!” 第八章 真求亲,真答应 “呔!来者何人,敢把马车停在我家面前,报上名来!” 温父温母还没下车,就听到外面一童声,中气挺足,铿锵有力。 “这小子”温母笑道。探出身子时候,刘婶已经跑出来把那小子掳了回去。 “刘...婶...儿...你...干...嘛....快放我回去!”刘婶已经搬不太动这半大小子,他伸出两条胳膊胡乱挣动。 “就告诉你们王老爷,温家人来访。”马车夫看不过眼,出声相示。刘婶转过头去,真看见温夫人携着温老爷的手,婷然立于门前。她慌忙点头,不敢多看,只觉得她面目祥和,衣着贵气。 王恩看见刘婶捂了自家儿子进院子“好好在屋里待着,我的好少爷啊,现在可不是闹的时候。” “刘婶,怎么了?”他问道。 “老爷你快去看看吧。门外说是来了温家的人。”刘婶急急回道。 “嗯?”王恩拔腿向外走去,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来。 “王安,你跟刘婶回房里去!别在这瞎胡闹。” 见父亲瞪了眼睛,王安不敢再闹,不再挣扎。被刘婶牵住小手,乖乖送入房间内。 房间内唐氏少见儿子这样乖巧,笑眯眯地问,“安儿这是怎么啦,今天这么乖被刘婶牵进来。” 王安甩开刘婶,疾跑两步,一个虎扑上了床,在床上滚了一圈“有个马车停在咱家大门前,我叫他们报上名来。” 唐氏哭笑不得“你啊,叫你少听点那些个粗人的玩笑话。什么报上名来,你当你是绿林好汉?” 王安不答,径自往床上一靠。 唐氏整整面色,又问“刘婶,什么马车。咱家哪有坐马车的亲戚。” 刘婶将说与王恩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温家?哪个温家?”唐氏摸不清头脑。“哎,马车里都什么人,你见着了么?” “一个夫人一个老爷,像是做主的,穿的挺好的。”她又想起来温夫人望过来从容的目光... “什么叫像是做主的。这叫什么话。算了,我去看看。”瞟了刘婶一眼,唐氏手上东西一撂,站起身甩着腰走了出去。 刘婶见她出去,往往四周,心中实在是好奇,跟步出去,将自己藏在唐氏身后,偷眼再看外面。 呀,老爷正领着那两人往会厅迎面走来!她赶紧把身子藏在唐氏身后。她自己没见过这样场面,又是贪看又是慌张,完全没注意王安偷偷从她身后一溜烟冲进了会厅。 “温老爷!温老爷!这边走。”王恩殷勤引路。 唐氏跟在几人后面,她的眼睛审视一样地在温夫人和温老爷之间打转。 “请坐请坐。” “多礼啦,王老爷。咱们虽没见过面,但是我久闻你的名姓,今日一见也全成全了惦念了。”温老爷拱手道。 “温老爷,您这么说我就愧疚了。”王恩自认身份高贵不到哪去,哪里轮得到让商会温家惦念。这温老爷毫无预兆突然上门,言辞间又这样气讲理,着实让他摸不着个头脑“温老爷今日上门,是要...?”他引道。 听他这一问,温老爷只抬手喝茶,并不说话。 温夫人在旁边噗嗤一笑,知他不便回答这个问题,主动揽过话题“我们今天来是为了您的大女儿女安。” “啊?为她?”王恩和唐氏俱是一惊。 王恩扭头便叫“刘婶!刘婶!把女安找来。” “嗳,不用不用。不必叫她来。”温夫人连连摆手。 “这个丫头,整个一个蝇儿草!”唐氏忍不住一旁开口“这一阵子不知去哪儿疯玩,平日里人影儿见不到一个,叫她做事做不来,惹是生非倒是一流!” 刘婶此刻恰好进来“夫人老爷,女安不在屋内,出去顽了吧!” 唐氏又骂道“这个荒唐人!” 温夫人听了这两句骂,脸色是不好了“我们还未开口,你怎么就能认定是她闯了祸呢?就算我们开口指她,也得问过她再下定论不急。” 唐氏张嘴就要反驳,见王恩瞪她一眼,便憋了回去。她哼出一口气,不再看他。 温夫人像是没有看到唐氏动作一般,随即面上又是善意盈盈,问王恩“我们今天来,想问的是...你家大女儿婚配了么?” 王恩听了眼睛一亮,带着惊喜瞟了温老爷一眼。温老爷面色不动,乖乖听夫人讲话。 “没有,没有。” 想起温家这一支有个尚未婚配的大儿子,王恩之前着急全部转为大喜,忙回答。 “啊?”唐氏听了这话却是脸色一变,她手腕猛地往下一垂,袖子敛住马婆婆昨日才送来的那对沁青玉镯,那玉镯凉丝丝贴在肉上,倒像是火苗烤着她的似的。她心中一百个怀疑,一万个不信,抬头猛看温家二人。女安那个贱丫头还能贴上这样的大户人家? 王恩“这两年是有几个媒婆上门,但是所选之人都不合适,被拙荆一一拒绝了。”他再度解释道。温夫人听了这话,满意极了,回头对自己当家使了个眼色。温老爷见她眼色,知她猜准了,心中正得意呢,不禁好笑。 三人都是笑意满面。 王恩自是大喜,他很快想到以后王家的日子再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女儿嫁出去以后聘礼不知多少担多少箱,更重要的是,依傍上了温家,王家再不会被人瞧不起了。“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儿子罢了...”这句话他再也不要听到了...我的安儿。 王恩正沉浸在王家鸡犬升天的意象中,抬头突见唐氏面色古怪,正死死盯着两位贵人不知道看个什么劲。赫!事关女安,别是又犯了病吧!他心中暗怕,轻咳一声,再次瞪了唐氏一眼。 唐氏一惊,立刻低下头去。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温老爷终于说了话。 王恩经此一吓,真笑意失了一半,另一半拿脸硬挤出来,在温老爷一旁赔笑。 温夫人看着实在好笑,也不再难为他“我们今天来是为了给家里的儿子提亲的。他也是因缘巧合见过你家女儿。哎哟这一见之下,也不知道怎么了,念念不忘。我们实在看不下去,就自作主张替他来了。 “哪里是自作主张!若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有缘的孩子怎么能在一起。”王恩反驳道。 此话一出,温夫人和温老爷如何听不出王恩是早已同意这桩婚事。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温老爷又说。 “那么...”温夫人正待敲定此事,忽觉膝下瘙痒,“咦”她小幅度挪动了一下。 有同样感觉的还有唐氏,她正好低着头,一眼就看到桌子底下... 我了个乖乖啊。 桌子底下的可不就是那个小祸星王安,他刚才一路小跑直冲桌下,家里人又正接待,竟没一个发现他的,谁知他又能够按得下咋呼性格,这才悄然听完了这来来往往的对话 大女儿...婚配...他那两个耷拉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婚配...提亲...两个有缘的孩子... “恶心死了...爹爹凭什么说姐跟那个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有缘分啊。”他按耐不住,身随心动,耸动了耸动,衣角自然挂到旁边两位夫人的裙摆。 唐氏见温夫人眉头一紧,头要低还未低之时...“可不能让这不好惹的老娘们往下看!” 她连忙咳嗽一声,引住她注意力。 谁知这咳嗽出现的恰像是打断了温夫人的话,两个男人都停住了话头,疑惑的看向这边。唐氏这三番两次的失礼让王恩实在是恼火,他狠狠瞪了她一眼。 唐氏也是委屈,更是越发恨上惹出来一切祸事的女安。她抬脚踢了一下桌下的王安,桌下的孩子很快就不再动了。唐氏更是心疼,却也不敢分神。 温夫人见腿不痒,心神又回到亲事上面,三言两语之下,说的王恩是频频点头,句句称好。 “既然如此,就请王老爷与夫人将女儿八字交给我们,我们找人一合,若是相配,那么立刻请媒婆来正式提亲,如此可好?” “好...好好好!”王恩连说四个好字,一旁唐氏并没插嘴的余地,只能在旁赔笑。 事已至此,她想,切要好好谋划一番才是...她正还待多想,就见各人起身而来,原来是温老爷见事情谈完,爽快告辞了。 唐氏急急忙忙站起来,行走间裙角被凳子压住,差点扯住摔了一跤去。 “哎哟!” 王恩看都不想再看,“温老爷,温夫人,这边走!” 温氏夫妇也知礼数,一眼也不多看,快速跟着王恩老爷,在门外轻轻抬手,二人就轻步移上马车。 待唐氏拉着王安跑出门来,只能看见马车的马屁股和车屁股了。母子两个人对着远去的马车,心里都不是滋味。 见唐氏看着门口呆立不动,王安有点心急。张嘴就说“娘,你怎么都不拦着点,怎么就叫姐姐轻易嫁了人去!” 唐氏还是不动。 突然,她扭身抓过来王安,按在身子下面,弯起腰背,胳膊抡圆了往他屁股上打去。 “我打死你个死孩子!你这个死孩子!”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王安被打的一懵,不遗余力挣扎起来 挣扎中,唐氏胳膊“啪”被打中,无力掉了下来,垂在腿边。 王安满脸怒色,见不再动手,立刻挺直腰板,使劲转回身来——紧贴着他的脸,唐氏捂着胳膊,眼圈嗖地红了,紧接着,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泛了水一般溢了出来,一颗接着一颗,一股接着一股,吧嗒吧嗒地往衫子上滴,往手上滴,往王安的脸上滴。 王安从未见过唐氏这个样子,又是慌乱又是害怕,脸上之前那些个脾气全都被这泪珠子砸碎碾碎磨碎,风一吹,都不见了。 “娘...娘...” 唐氏哭了一会,扯着王安回了屋里。 王安乖乖跑到床上盘坐下来。 “你当娘想让她走么?”唐氏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要不是你这个祸星,要不是你...”她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方巾子沾泪,一下下沾完之后,从前那熟悉的眼神又回了来,一说到女安,脸色冷硬,嘴角一下子撇了下来, “你知道那是谁么,温家,商会的温家。” “娘,你怎么跟他们一样了,也商会长,商会短的。凭啥他们要姐姐,姐姐就要去他家!”王安也不高兴。 “真是把你给惯坏了。”唐氏抬手轻拍了一下王安。“这回来的可不是你爹课上那些个无头无脑的小孩。那是有着自家商队的温家。” “商队?什么是商队?” “商队就是家族里派一堆人,从镇西口那条路出去,走个半天折向东面完全相反的方向,再走十几天,就能走出这座大山。” “爹也跟我说了,咱们住在山里!” “是住在山里。娘以前就在山外住着。也是有一天,媒婆来了我家,然后很快,我就坐着顶小红轿子进了山,嫁给了你爹。” “那商队走出去以后做什么?” “他们出去购买各种东西,沿途再卖出去,一年之后折返大山,带回来好多好多咱们见都没见过的物和宝物,吃的,玩的...你看你马婆婆是不是总带点东西来?” 说到马婆婆,王安就乐得拍手,他很喜欢这个疼他的婆婆,她总带各种玩具来送给他。 “马婆婆能给咱们家带东西,都因为她儿子马进是个小商贩。但是跟温家商队比起来,马进算个什么货色,连他们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唐氏轻蔑地说。 “哇哦...”马婆婆的糖衣炮弹早就打动了小王安,在他心中,没有比马婆婆更神通广大的了。“那这两个人,那个怪男人和那个凶女人,他们也是商队的?他们也有好吃的饼干,糖果?”王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句话逗乐了唐氏,她的脸上又有了个笑模样“他们虽然不是商队的,但是温家商队一直把货物交给他家分配。你当马进那些小玩意从哪里来的,都是从他们脚底下捡的!” 王安立刻皱眉闭眼,想到自己吃了从脚底下捡来的糖果就一点儿也不开心。“那他们也不能说把姐姐要走就要走” 唐氏转身就去拧他鼻子“你没听你爹那个巴结语气,浑身的骨头都抽掉了!” 这话一出,连唐氏自己也想到短短一盏茶时间,受了王恩多少瞪视,心里自然不爽快,嘴上就发狠起来“卖掉一个女儿,他王家能在镇上往上爬多少步,呸。他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能不知道?” 王安似懂非懂。他对他爹的那些个场面事情并不感兴趣。“我还没同意呢!” “哟,还要你同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唐氏点着王安的脑袋瓜子,把他头点的上下晃动“你爹点头了,连我都不敢吱声,还有你什么事!” “她是我的,怎么没有我的事?” 唐氏呸了一声,“我的儿啊,你当她是个什么趁手的宝贝,捂热乎的乖娃娃么?你那个姐姐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一个镇上普通丫头,怎么就被温家少爷看中了?谁知道这件事她在背后捣什么鬼。” 王安好大一愣,随即又想,最近几个月正是常常不见她人影。“娘,这几个月姐都不在家是吧。” 唐氏随口回到“自从那日让她别回家之后,就不怎么看她在眼前晃悠了吧...” 她自有别的事情烦心,嘴里也不断骂着“这个小东西,心里不知则么藏奸呢!还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呢” 说着说着,便嚷着让刘婶过来。 “娘,娘!”王安在一旁不依不饶。 “你娘有要命的急事,你想说啥以后再说!”刘婶在门外也听个七七八八,自然知道原委,见夫人唤她,急急赶来,两个女人头靠头在一起商议。 “哎,你...娘!” 没一个人回头,两个女人争论声音倒是越来越大。 王安一转身跑了出去“我倒是去自己问问她!” 第九章 眼泪 兰雀儿一身蓝灰色背毛,从头到脚都是蓝色,却蓝蓝不与相同,每一根的颜色跟上一根都是微的不同,头是墨蓝,尾是天蓝,两边的翅儿上两块黄色酱在翅边,同样的黄也酱在尾羽,这是她身上唯一不蓝的地方。最喜镇清晨中,起得最早的,当属她头一位。日头还没起,就叽喳叫个不停。索性她嗓门实在是算不上大,这叽喳声传不到几个人的梦乡中去。 女安今早有些心事,所以兰雀儿的叫声自然钻进她的晨梦,早早将她唤醒。她摇晃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天还没有大亮。渐渐日头就像一匹奔马,从地平线一跃而起,大开大合地向上升去,窗内窗外的一切都被洒上白金色的暖意。而暖意愈炙,它背后的阴影愈是浓重。门格上那些不知何年何月雕上去的住们,面朝朝阳,每人身后都拉出来一道缓慢地影子。 女安注意到,她蛮喜欢的一个长影,头的部位不明不白少了一块。 她昨晚便发现,是木刻的一个小人儿的脑袋掉了。 她悄悄起身,将叠放在床边的衣服套好后,打开屋门。阳光哗地水一般涌入进这个平日里极阴暗的小房间。 女安一步一踮脚去了厨房,家里静悄悄的,她哪一个也没惊动。再回来时,一双修长又布满极微小裂纹的手上,捧满了东西。最大个的是个面团,最尖锐的是把厨房的锉刀,上面还带着昨夜杀鱼留下的血迹。其他的零零散散,竟还有糯米,树叶,小石子这样零碎的东西。这些东西全放在这一双手上,被小心托回了女安的小屋里。 “你拿的什么!”本该空无一人的内室传来问话。女安本就提着的心一抖,手一晃,面团最先从手掌上滚下。她急忙矮肩,另一只手去抓,但是又因为抓的太多东西,面团在右手指尖上蹦跳几下,仍是直直向地下坠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内室中那人半探出身,正好伸直胳膊一捞,面团被夹扁在她两指之中,却逃掉了摔成土饼的命运。 女安来不及看面团,两眼在来人脸上扫了一扫。这人眼角眉梢全然张开,面带七分笑意,三分嗔像,头发全向上梳去,用几条彩绳上下穿连,扎成两条坚实的,硬挺的羊角辫。英气自嘴角而出,耳朵却是娇小幼圆的,上面生长着柔软的绒毛。 定睛一看,不是丁家的大女儿丁满,还能是谁。 “你从厨房拿这些玩意做什么。”她宛然不觉闯了祸,还在问来问去。 “你怎么进来的?”女安问。 “我走门进来的咯”丁满轻巧答道。 “你看。”女安把她拉进内室。 女安从她手里拿过面团,放在掌心里。它在掌心中滚动,挤压,内里渐渐摆脱了从前的柔软,在看不见的地方柔韧起来,面团渐渐地缩小,由之前纯净的米黄色团子变成一个朴实的灰球。 女安继续揉它,还捻来沙土慢慢加进去。这灰球又成了一个土柱,带着灰丝丝的条纹纠缠在它修长又圆润的身上。 丁满也不再出声,趴在一边,拄着腮帮子看。 女安找出来一根小树枝,在上面点了三下,一个斗鸡眼,樱桃嘴的脑袋就出现了。 “这是个啥啊,原来是个脑袋啊。”丁满表情嫌弃的很。“我还跟我妹说你长大了呢。原来还在家玩这种东西。”她说完后意犹未尽,眼睛往四处望去“原来你住的比我家还破,这样砖木房多少年没修过了?” 女安不爱回答这样的问题,之前也没人问过。 她顿了顿,拿手指小心抹去了刚刚刺出来的三个脸洞,这颗脑袋又是一个无脸头了。她又拿起树枝,举起小枝劈裂的那一端,仔细地刺去,脑中回忆的是每日看熟了的那张木头脸。 半晌,刻成,还是怪模怪样,人鬼不识。 女安心中好大自责,伸手指去抹。 丁满又去拦“我来。”女安怕面团变型,没敢用力,一下便叫她抢过面团和树枝去。 她真的三两下画出人物眉眼,这样眼眉跟之前那个看熟的还真是蛮像。“喏,还你个头。”丁满把那面做的小头塞进女安的手里,嘴里闲聊似说道“你手上这样不灵巧,笨拙的让人可怜可爱,怪不得竟比我跟妹妹先找了如意郎君去。” “什么如意郎君”女安一愣,竟觉得五脏因为害怕而缩起来。 “我妹说的,说你有了如——意——郎——君——了!”丁满很是得意,像是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一样。 女安将面团轻轻往桌上一放,嘴角一抿,扯着丁满就往门外走去。 “哎,这是怎么...怎么了嘛!”这一嗓子飘在院子里久久不散。很快对面厢房就传出来刘婶起床走动的声音。 可是等刘婶慢手慢脚穿套好衣服,踏出屋门以后,院子中早是冷清一片了。 王家院子往北串过三四个巷子去,在向东走一段,就是一片集在一起的民户巷,再向北走,就到了几乎能够环绕着小半个最喜镇的大湖。从巷中一个窄窄的门洞进去,初极狭,才通人,往内走个两三步,豁然开朗,是一家家紧邻的小房,不分什么东西厢的。 卖藕的丁兴旺一家就住在这样一间里面。 丁婶子正提着滚水出门洗衣,刚开门,门外轰通撞进两个人来,险些迎面贴上滚水铁壶。 “哎!小心着点馁!”婶子尖叫声混着丁满的喊声“娘!我妹呢?” 丁婶子猛地把水壶使腕力往右一挣,手一撒,盛着满满滚水的铁壶飞向墙壁,碰地一声,里面的滚水一扑,湿了整个墙壁,还哗哗冒着白烟。 “丁满!你皮痒了是吧!”丁婶子怒目圆睁,说着。 丁满抻头一看,屋里没人。 “看什么,去湖边了!”说着,丁婶子转头去拿鸡毛掸子,“今天我可要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莽莽撞撞的小孩!”谁知再转头,就只看见两个女孩飞奔出去的背影。 “这不是安娃子么,这小身板还能跟上我们满娃子”丁婶也有些纳闷。 等两个女孩真正在湖边找到丁零的时候,都已经气喘吁吁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呢!”丁满还是满头雾水,一边埋怨一边在岸边坐下。 女安呼哧呼哧喘着气,经年谨小柔弱的气管忙着呼气,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哎呀!”丁满丁零忙上去给她抚背,半响后,女安本来白净的一张脸涨的全是血红,眉头微蹙,眼睛中眼泪将溢不溢。 “...你胡说!”女安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啊?”这样带有攻击性的女安是丁姐妹两人从未见过的,不仅是丁满,连一向情绪平稳的丁零都吃惊了。 “...我没有如意郎君!”她在喘气的间歇中又说。 “嗐!”丁零转头瞪了丁满一眼。丁满眼睛不敢看严厉的妹妹。 女安一双黑眼睛盯着这两个姐妹,丁零与她对视,竟然看到从未见过的坚定。 “你变了很多...”丁零轻声说。 女安垂下眼睛,她忽然感觉到一种力量,她抬起眼睛看进丁零的眼睛里“我在学字,我在跟他学习。” 丁零研究着女安——她的气喘吁吁,她的控诉,她的眼睛垂下又抬起... “你都学了什么?”就连丁零也疑惑起来。只是识字,能让一个人变化这样大么... “百家姓,三字经。我会读匾了,我也能读佛经了。”女安一一数来,又对着两个女孩强调“我与他没有私情!” 丁满先忍不住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们知道了呀。” 丁零呢沉思了一会,突然开口“女安,对不起。” 女安停住了话头,默默地看着道歉的丁零。丁零把站着的女安重新拉坐在岸边的石台上,前倾身子,轻轻抱住了她。 “对不起,我们让你害怕了。” 女安静静地感受这这个单薄身躯带来的微微热度,所有心里堵着的东西都顺着那一道缝隙,缓缓流淌出来。 “丁零。我真的很怕。我怕我娘不要我了。” “女安,即使嫁出去你还是王家的女儿。”丁零轻轻将怀里的女孩推开一点,两手收到胸前,握住她的手,想要给她冰凉的手掌传过去一些热度“你的手好凉。” 女安摇了摇头。 “我看他对你很好,他能够保护你。”丁零劝到。 女安还是不说话。 “你们之间真的没有私情?”丁零问 “没有。” “但是你很开心,我能够感觉到。” “我问心无愧,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丁零姐姐。” 丁零深深看了一眼女安,又用力抱了抱她。“我相信你。”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丁满什么都听见了,却又听不懂这两个人打的哑谜,在一旁急的团团转。 丁零又细细嘱咐女安“千万不能让镇上的人看到你跟他在一起,在咱们镇里,闲话太容易被传播出去了。”“尤其是马婆婆。”她强调说。 说完,丁零拉着丁满就走了,留下女安静静坐在最喜镇的大湖旁边。湖水清澈地荡漾,俯下头,能够看到一层厚厚的泥,泥的表面驳秃不平,偶或有一鱼,身子跟泥塘一个颜色,尾巴一甩,身子划水不知去向。只剩水波一圈圈漾开去,每一圈都跟前面一圈保留着同样匀称的距离,放佛这水波不是天地间的,而是艺术家所造的。 不,这是天地间才能造出的东西。人是没办法刻画出来的... 女安又在想想丁零姐姐的话,“不要让镇上的人看到...不要让镇上的人看到...单只两个姐姐看到就生出来这许多是非...”她突然感觉内心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原来只有我自己问心无愧是不够的么...” 女安将两脚垂在水面上,轻轻踢打,若是让爹爹知道了,若是让娘知道了,他们会大发雷霆么,他们会勃然大怒么。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让她身体微微颤抖,家人的生气是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而更无法面对的是弟弟王安...女安的本能告诉她,这事绝不能让王安知道。“他会很生气的,会非常非常生气...”至于弟弟生气的原因,女安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她猜测他的想法,却总是猜不中,这样的未知更是让她从心底升腾出来恐惧。 他的一切都让她害怕,他的脸上细微的每一丝表情,他出口的和未出口的话语,他的眼神...那是带着凶烈力量的眼神,那是他的心灵的力量,让她心颤。 女安回身看着家的方向...她是多么渴望着逃离又害怕被驱离,这是怎么样矛盾的心情啊。 忽然,一片灰褐色的矮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亮色的点,那点越来越大,渐渐显出个人影来。 那个身影是这样熟悉,女安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那是王安。他正快步向这里跑来,目标明确,丝毫没有迟疑,他的眼睛在看着她。 女安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两腿软的没有一点劲,好像力量整个被抽空,只能坐在原地,呆呆地等着那人过来。“没事的,他一定不会知道的!”她慌忙地安慰自己,想要聚集力量。 他来了。 “王女安,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谁给你的胆子,学会偷男人了!”他怒目圆睁,指责。 一句话,女安做的所有铺垫,所有小心翼翼拾起的能量全都哗地散落下来,再聚不到一处... “没...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她慌乱之下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无力地反驳,否认。 这句话可是捅了篓子,王安上前一步,双手一推,“噗通”一声,女安从后脑就仰下去,整个人全扣在冰冷的泥塘里。她奋力挣扎着,四周不知多少黑鱼仓皇游脱,又不知呛了多少口水去。大幸,好在岸边泥水并不深,只到半腰,她终于把头举出水面,喘上了一口气。 王安还是那副理所应当的神气,眼中看着女安的狼狈,嘴上也并不饶她“你是跟谁学的说谎!小心我回家跟娘说,叫她剥了你的皮!” 女安捂着嘴咳嗽,还是有着带着泥沙的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我没有,我是在识字。” “你一个女孩,识什么字!你连说谎都不会么?编瞎话也不会么?”王安不断地逼问。 “我没在骗你。”女安抬起咳出水汽的眼睛,直直盯着王安。在这冰冷的水中,是丁零,一个女孩子的单薄却用力的拥抱,给她心灵上的温暖。“女安,我相信你。”丁零曾经这样说道。 “姐姐,你还在抵赖什么,求亲的人都上咱家了。爹和娘都已经知道了。” “什么求亲的?”女安一脚踏空,再次跌落进水中。 “那沈家少爷跟他爹娘什么都说了,他爹他娘上午就来咱家了。你就这么想要逃离咱家么?想要从我和娘的身边逃走?”女安说的每句话对王安来说都刺耳的很,每一个“没有”“不”字都像是对他的挑衅。他心中早已失去对她的信任。“你变了你知道么?自从那天跟那两个女孩玩过之后,你越来越不像你了。你让娘多伤心你知道么,你让她多生气你知道么?你真让我们一家丢脸!” “不可能!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温大哥他不可能做出来这种事情!”女安没有办法相信这样一个可靠的人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半句这样的话也没说过啊... “姐姐,你不信你就回家吧。我早就发现最近你总是偷偷溜走,你就回家问问爹,问问娘把。你快是如愿了,你就要被我们抛弃了!没有人会留你的!” 要说这个家中谁最了解女安,不是她的爹娘,而是她的弟弟王安。从小到大,他知道哪句话能够刺她最深,能够斩断她悄悄向外探伸的触角。他说这句话绝不是要赶走她,正相反,他要她永远地留下。 果然,听完这句话,女安眼圈红了。她强忍着泪水,动手动脚要从泥水中爬出。 王安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这个孩子转身回家了。 女安爬上来,晚夏的风原是温温的,可惜吹拂在满是泥浆水迹沾染的衣服上,只有一阵阵的凉意袭来。丁零的拥抱再也给不了女安些许安慰,她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去,她不敢相信这样温柔可靠的温岛会这样对待她,可是弟弟的话又不像是假的。 来的时候是丁满和她手拉手一起跑过来。 回去的时候却是孑然一身在风里冻得有些哆嗦。 心境是怎么样的不同。 路上女安碰到了慌慌张张往这边赶的温岛,女安看他,他不自然的避过了眼神。他的心中不是滋味,乱哄哄一片。女安心中更是如此。两个人默默无语了一阵,温岛终于正眼看了女安一眼,这才发现她浑身都是脏污,就连脸上都带着泥。 “哎,你快穿上!”他慌忙脱下衣服往女安身上披。 女安一把把衣服摔在地上,憋了一下午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外流淌。她的脸上还是从前那样木然,只是眼泪一个劲地冒出来,凝聚成一大颗,一大颗,一颗颗滚落她的脸颊,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泪。 “女安,对不起,女安,是我不对。”温岛完全乱了阵脚,只能不住的道歉。 女安看了他一眼,流着泪就擦肩而过,继续向前走去了。 随着眼泪不断地流,她的心里现在反而慢慢沉静了下来。 这就是伤心的感觉么? 她又拿手拭了拭脸庞,轻轻就沾了一手的水。 这就是眼泪么? 第十章 没有如果 多年以后的温岛总在夜的最深处回忆这次的擦肩而过,这次的落泪。这是他用生命来爱的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后悔么?”没有人会对温家的族长问出来这样大不敬的一句话,他的威严隔绝了所有的心灵的窥探。没有人问,他就自己问自己。“后悔么?” 后悔,是真的后悔。 但若是重来,当日的女安和当日的温岛,只会一遍遍重演这一场悲喜剧。 “我害怕失去你!”两个人没有说出口的话里,其实都在呐喊着这一句话。 “我害怕失去你,我不想你嫁给那个一文不值的商贩,我要把你从他肮脏的双手和舌尖上抢回来。我要珍惜我们之间的缘分。” “我害怕失去你,我不想我们之间轻松快乐的时光改变,改变是危险的,它让我恐惧,让我害怕失去一切。友情不是爱情,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背叛我们之间的真情?” 说不出口的问话,永远不会听到回答。 温家聘的媒人干练,很快便安排纳采,代温家向王家正式传达求婚的意向。王恩甚是识趣,只当是第一次听说,再不板正那张教书先生的苦脸,与那媒人谈笑甚欢。媒人得了喜信儿,报得温家,车马费之外另有一大赏,真是人人欢喜。 问名也是媒人一手操办。问得王家女安大名与年庚,抄于一剪亮色红沙金印纸上,袖得怀里,一气儿跑到温家。温家携着媒人去商会请了卜卦先生,将两个有缘人年庚相卜,果是吉兆!不等喜讯回报王家,整个街巷都知道王家与温家结了亲家了,一时口口相传,最喜镇眼瞅又要办喜事儿了。 这一遭下来早秋很快赶走了晚夏。 就像有一日的风远远吹走了蓝靛的云朵。落日将一边的天空染得一片通红,从下至上沉甸甸地拉扯着天空的幕布,另一边却晴晴白白,轻轻松松地扯着天角。最喜镇最深处的瓦房间不知被谁中了一颗颗的银杏,秋风将银杏很快吹得满头金黄,金黄的叶子铺满黛瓦,又随着催生它们的秋风飘落,落满青砖一麦麦。 王家的家中也是换了个模样。 王恩是笑口常开了,待女安好了几倍,也不再叫她做活,只让唐氏加紧练她做女红,莫叫温家看轻了去。 “你这绣样子不好,针眼太粗,针脚太紧,就连花边都勾得简陋。” 最近也不知怎地,惯不爱与女安说话的唐氏倒是话多了起来。 女安紧了紧手,刚要应声... “禁声!”唐氏又厉声道,“我并不想听你说话,你且做好手中的活计就够了。” 女安只得垂眉,她心中多少委屈,却又绝不敢怨生她养她的母亲,只得一个人含着这些心事,默默绣着刺绣花样。 平常嘴上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王安倒是成了个锯嘴葫芦,总是藏在床上,眼睛透过床格缝隙,窗格缝隙观察着家里的一切。他看到父亲小声哼着曲子写字,字歇了也是轻轻一笑,再不像往日生气揉搓成一团。他看到那个马脸儿的媒人前后忙乎。他看见母亲在女安低下头时眼睛射出的幽深的妒意。 小孩儿一翻身下了床,两步窜出了大院。 “安儿!你往哪儿去,中午可记着回来吃饭啊!”只有唐氏永远慈爱的母心一成不变,还是这样丝丝牵挂。 从院门处只模糊应了一声,唐氏又爱又怨地小声叹气“这孩子,永远长不大!” 她转回头来,屋中只剩她与女儿女安二人,一人占据房间的一角。 她久久地盯视着自己的女儿。 “你是怎么勾搭上温家那个大少爷的?” 唐氏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冰冷,完全不像个母亲。 针猛地刺破手指,指尖内的鲜血也像女安一样,愣了一瞬,然后像一个个晶莹的玉珠一样从指尖渗出,被手下的那块白布一下子吸了进去。 女安低着头,完全不敢说话。不用说内容,单只她说话的声音都会激怒唐氏,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唐氏见她不答,竟下床了走过来。 女安听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这恐怕是母亲第一次这样主动地靠近她吧。 “你这花样子绣的像条死蛇。”唐氏饶有兴致地评论,又追问到,“娘问你呢,你是怎么勾搭上温家少爷的?” 女安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态。 这是女安第一次仔细端详母亲的脸啊,她还是同遥远的记忆中一样,年华好似并未停驻在她的脸庞,这张脸上没了平日常见的厌恶,倒是跟初见她时重叠了起来,眉目中依稀是她曾经失去的那份母爱。 唐氏伸了手去,两根指甲掐住女安的下巴,打量着自己亲生的闺女,下一秒,她猛地抽回了手。 女安也像是初醒一般,低头道“娘,我没有。爹带我去学堂的时候认识的...没有多说话。” 唐氏啐了一口“你当我是你爹这样好哄?见你一眼就念念不忘?天下哪有这般好事!你当你是那沉鱼落雁的西施不成?你给我说实话!”她上手掐住女安的耳朵,拇指用力向外一扯。 “娘,娘我错了,娘!”女安压低声音痛叫,不敢扬声,怕把父亲喊来。 唐氏素来知道女安有爱母之心,只是她心中恨意不消,从来都没有领过女儿的情谊。今天见她竟然宁愿忍痛也要庇护母亲,不愿意扬声喊父亲来救,心下不知怎地,竟多了一丝十几年都未升起的不忍。 她猛地甩手,回了床上,再不理会女安小心偷望过来的目光。 等到晚饭时候,王安才回家来,手中拿了个蝈蝈笼,里面的蝈蝈一长一短漫不经心地叫唤着。 “我打死你这个死孩子!”唐氏抢门出去,跑到院中正迎了王安,“叫你中午回来吃饭你不听,你是不是要急死你老娘!哎哟,我这个心啊。”唐氏一边捂着心,一边拿拳头虚捶自己儿子的后背,捶着捶着就抱着亲昵,又是摸耳朵,又是亲脸颊的。 王安似是没了往日的害羞,任她抱着亲,直到唐氏心满意足,嘴中直唤“我儿真乖,我儿真乖” 她还觉得王安比往日更加听话懂事了呢。这是让她心中唯一觉得有些安慰的地方。 女安还是在主屋中缝补,刺绣。她耳朵像是在疼,每一句话她听得清楚,那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带着浓浓爱意的责备。她早已不敢奢求,也不敢接近,她每日看着这样的,最渴望的事情,却望而却步。接近只会弄得事情更加糟糕,弄得自己更加狼狈。向母亲依偎过去的心从没有死掉,反而越发炽热,但是想要让母亲开心的献祭的欲望将她向背离母亲的方向越推越远。 “我要离她远一些,这样她才开心”这句话像是一把精巧的匕首,用心头的热血刻在女安的骨子里。 第十一章 碎成五瓣 一日午时,一家人聚在桌上吃饭。 刘婶忽然来报“马婆婆来了。” 王恩一向不喜欢那个疯婆,随口皱眉问道“午时做,哪里的规矩。咱家与她又无交情,三天两头跑过来做什么!” 刘婶照例看向唐氏,却受了一记狠瞪。她赶紧垂目,内心又是疑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想也没什么急事,估计就是我上次定的佛礼送来了吧,她儿子马进是个商贩,这样买来又便宜质量又好。” “佛礼?”王恩赞到“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既然你识得她,就多去买点。咱们今年王家运道比哪一年都好,上山还愿也得多备些佛礼,别再像往年那样节省。” 唐氏撇嘴,应了一声,起身拉刘婶来到内室,小心挪动床头箱柜,胳膊往里一伸,掏出个东西来。 刘婶定睛一看,是个宽面玉镯。 这镯子她识得,唐氏前一月还总是戴在手腕上,近来不知怎地又不戴了。这镯又温又厚,怕是值不少银子。 唐氏拉来刘婶的手,翻转过来,将镯子轻轻放在她的手心。 刘婶不敢接,唐氏两手将她五指合上。 “收了东西就让她回去吧,也让她别见外了,赶紧回家吃午饭吧!”她低声吩咐到。 刘婶还未接话,唐氏又故意高声说“刘婶,这几两银子你拿着,都给她,让她看着样子多选点佛礼来,什么莲花烛台也多要点”她是专门让旁屋吃饭的王恩听的。 所以话虽这么说,却没给一两银子到刘婶手里。 刘婶自己个儿琢磨两下,一点头,出去了。 门外,站着的不仅是马婆婆,还有个高高壮壮的汉子。他一身短打布衣,粗布的长裤,一手拎着个大点心盒子,另一手捏着个皮褂子。 “娘,起风了,你把我这个褂子披上。”他粗声说。 马婆婆罕见的愁眉,理都不想理他,在王家门口一圈圈地原地打着转子。 “娘!”马进看不过眼,“这什么人家,让个老婆子在外面等着!” “你闭嘴!”马婆婆劈头一句。 紧接着这话,木门吱嘎一开,出来的又是刘婶。 马婆婆眼睛一亮,赶紧对儿子说“进子,赶紧把手里东西给刘婶!” 马进往前一站,两只手拎着点心盒子往前一举“喏,给你们家里姑娘的。” 刘婶听了这话惊出来一身冷汗啊,哪里敢收,连连往外推。 马婆婆见儿子不会说话,赶忙挤上来,难得好脸对着刘婶“刘婶子,刘婶子,我儿子五大三粗不懂事。这点心是给唐姐姐的啊,你瞧,都是莲花坊的好东西啊。她前一阵子还跟着我念叨呢,这不,马进一回来就买来孝敬她了!” 刘婶心中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再加上夫人今天态度,如何能再收马家的东西。只能腆着老脸推拒。 马婆婆见点心不收,又碰了一下马进。 马进这才恍然,噗通将盒子放在地上,右手往袍子中一伸,很快掏出来一物。这一物一出衣袍,就发出“唧唧唧唧”的大叫声。 “哟,这是什么”刘婶吓了一跳。 马进把那东西在两掌之中使劲晃了晃,“唧唧”声戛然而止。 “喏,就把这个给你家少爷吧,跟之前那个凑成一对。” “这是个什么活物!”刘婶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草编的圆笼子,里面正趴了一只龙精虎猛的大蝈蝈! “嘿,全须全尾的,才从地里寻来的。便宜那个小王八蛋了!”马进大声地说。 刘婶听着“小王八蛋”格外刺耳,脸色也有些不好。“马进,你这玩意还是收回去吧,我们家少爷不玩这个。” “谁说不玩,这不才带回去...” 马婆婆狠狠踢了他一脚,这才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刘婶,咱们可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去说话啊。”马婆婆陪着笑脸,拉着马进就往王家里进。 “哎,哎,马婆婆,马婆婆!您先别进啊!” 刘婶不好意思去拦,却又非拦不可,脸上实在是挂不住,笑都笑不出来,只挤了张怪脸出来。 “你什么意思!”马进看出来她的意思,本就没压下去的火腾地烧起来。“我们家和你们王家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啊,进个门都不行?”一个大嗓门差点喊到屋里王恩听见。 马婆婆赶紧打他两下,打完又嘘他。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马进撇嘴。 马婆婆不再理他,好言与刘婶说“来了几次了,夫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啊。可把我们家急死了啊” 刘婶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脸辣的通红,只能从手心里亮出来那宽面玉镯,直往马婆婆手里塞。 马婆婆这怎么能收,连连缩手。 两只手,一个给,一个缩,缠了一会。这玉一个不赶趟,从掌缝中滑落,咔擦就碎成几瓣。 “哎呀!”刘婶跺脚,跑回院里,咔擦关了大门。 只留下马家两个人在风中,守着脚下碎成几瓣的玉。 “娘!你看这玉!”这玉是马进买来的,用了整整二十两银子,这银子的在手心里的重量他今天还记得清楚,现在眼看着二十两银子碎在地上,什么都不是了,可把他给心疼的,胸口活像是窝了把活了刃的匕首。 “这什么意思!王家是不是欺负人!”马进气的是火冒三丈,头顶生烟。一张大脸蒸得通红,卯着劲就想往上冲,想砸门问个清楚。 “你当你娘什么都不知道么!”马婆婆看都不看地上的碎片,只是叹了口气,佝偻个身子,扯着儿子的袖子就往回走。 “娘!咱们家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窝囊的事?他们说好了的约定,现在又翻脸不认人!”马进绝不肯走。 “我的个傻儿子哟,空口无凭,信物又摔碎在咱们母子跟前,咱就是找了官府,挨板子你说是谁,还不是你老娘我!” “那我不找谁说,我闹起来,砸了他们王家的门,我嚷起来,坏了他假道学女儿的名声!” “你去嚷,你看温家不把你剥了皮扔在大街面上。你若是不想再干买卖,你就去闹,你就去嚷”马婆婆冷冷道。 马进这才悻悻跟上他娘的脚步。 “娘,难道咱们就这样空手回去?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嗨,这算什么事!” 马婆婆看着身边垂头丧气的马进说“你娘这辈子吃过什么哑巴亏么?” 马进一愣,看过去。 马婆婆冷哼了一声,“让他们王家后悔的在后面呢!” 第十二章 闲人马进 不知道马婆婆怎么安抚的马进,他真的在家安分了好些个日子。 直到快要进了冬天,温银来的商队就要开拔,最喜镇热闹非凡,除了温家本族之外,商会各姓都去送行,东西市集的小商小贩也都去混个脸熟,日后好跟着商会做生意。 马进自己觉得很是丢脸,在家拧着不愿出门。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不出门,不出门你靠什么赚钱!人家都去混个脸熟,你呢,窝在家里生闷气?等货来了,不给脸熟的给谁?还给你这个见都没见过的?” “就几个月不见还能忘了我?”马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当你是谁,天皇老子?你就给我出去,顺便把王家那小子带回来。”马婆婆才不理他那一套,从没绑过的大脚往上一踹,身上只穿了一个白布背心的马进就被踹出门去了。 他赶忙转头四看,有几个走路的姑娘把眼睛捂住,快步走了过去。 “娘!我没穿衣裳呢!”他糗得大嚷。 兜头一件旧皮袍扔了出来。 “这算个什么事?” 这人骂骂咧咧就往南边走去,一路上只见行人由少至多,越往南走,人聚的越多。 这场面的确是少见,马进土生土长在最喜镇,三十来岁,商会几大姓,也就温家商队能够摆出来这样的阵仗:温银来带回来的货物早就在各家之间拆分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边角尾货。温家每年都趁着商队开拔这一天,大开集市,买卖物资。一边清理当时带回来的边角尾货,另一边给商队的队员一个机会采购一些自己喜欢的物什。 真正重要的牲口、马匹、乃至粮食清水温银来早一个月就陆续采买好了。 边角尾货已经足够填满马进这等小商贩的胃口,他们一大早就聚集在集市这里,就等着温家放货,也有的带来自己还算稀缺的玩意儿,也有想要在这集市上找个买主的心。 他马进什么都没带,又没个做生意的心情,就越过他们再往南走去,他的目的地是商会会馆。 还没走到近处,就听见咿呀的戏声。 “还是老一套”马进嘟囔着。 他整整衣服,穿过一对对系好的马匹,牛车,往前走去。 商会会馆各个楼互相拱立,正当中是个露天的戏台,戏台子底下是一大片空场地,今儿个站满了人。上面是唱戏的班子咿咿呀呀,底下是各族的当家叽叽喳喳。这是他们少有的联络感情的机会,一个个称兄道弟,互相打探着每家的生意。 温家商队这一走,其他家族的商队很快就会回镇了,最喜镇的年景最是热闹。“就只他温家的队不在过年时候回家,偏偏在盛夏回镇,怪的很。”马进心里琢磨着,这习惯还是温家那个温银来大人定的。 马进缩在门边,也不敢再往里走,就遥遥往里面张望着。 忽然,他的背后一阵骡马骚动,所有的牲畜都有些不安。商会的人极为敏感,很快就派人出去查探。 很快查探的人回报—葛总督的公子来送行了。 “葛府?”老族长先皱了眉。 温银来在老族长耳边低声了几句,老族长缓缓点了点头,表情还是凝重。 温银来一挥袍子,双腿一迈,就冲门口走去。 马进正好堵在门口,见这阵势,真的吓得腿软,赶忙往一边躲去。 银来理都没理他,歘地从他身边经过,带起的风吹了马进一脸。马进连忙跑回去,向外看到。 他只见银来与那马车上下来的公子笑谈了几句。那公子白面小生一般,脸上没什么毛发,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具体岁数实在看不出来。 银来手势邀请,那人笑着摇头,只是让手下留下东西就要离开。 温银来也不多留,爽快地拱拱手,转身就回了。各家人见是温家自己的事情,也不好多问,面上打个哈哈。只有马进注意到,那温家老头和温银来一起消失了。 “老奸贼,官商勾结,这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干活?”他撇撇嘴,心中大是失落,不仅失了兴趣,往那集市去了。这一去,集市上已是人山人海。 商队的边角尾货全都上了桌子,早就被各式商贩围了个圆,三四层的人群,挤也挤不进去。马进倒也不急着往里挤,只是眯着眼瞎瞧。 这温家尾货正是由温岛家包了出手,还是由温岛给监运过来的。温岛就站在离摊子不远的地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吊儿郎当的马进。 这人实在是不修边幅,一身皮袍旧的摩擦出了毛边,还脏兮兮的。 温岛心中实在是庆幸,对惹女安流泪之事的耿耿于怀也稍微去了半分。若是没有他家这一打岔,这宝贝姑娘十有八九是要嫁给这个混不吝的。 他再细看这人,胡子拉碴,睡眼惺忪,不仅又看轻他两分。 忽然,有几个面熟的人左右围上了马进。温岛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仔细观瞧——这些人正是那天茶馆里出现的面孔,当日围着马进奉承取笑的不是他们是谁? 其中一个嘴里叫的亲密“马哥哥,马进哥哥” 马进抬头看是他们,恨不得赶紧钻进地缝里。他胡乱打了个招呼,就要从人群中抽身走掉。 “别啊,马哥,我们还想问你点事呢”领头的一个伸手拉住了他。这人直起身来竟然跟马进差不多个子,就是脸上堆满了坏笑,看起来不怀好意。 “马哥,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温王两家的婚事,你之前跟兄弟们说的那事,还算数么?”他大嗓门地问。 马进见他身后人人面色都不对,一个个不像是来问好的,反倒像是来看笑话的,就已经黑了脸了。“李拐头,你说的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李拐头还像是没看见马进的黑脸一样,腆着脸又问“咱们那天还去茶馆给你贺喜了啊,马哥。现在看来倒是贺错了喜,还喝错了喜酒啊,哈哈哈” 他完全不顾马进的脸色和面子,故意提高声音让身后那些人听见。那些人也是当初一起去茶馆听戏的,听了这话都嗡嗡起来。 马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拐头还回头解释,“马哥当时特意请咱们喝茶,说是混上了一门亲事,就是跟这个王家的小姐…” 话还没说完,一个豆包大的拳头就砸了过来,瞬间李拐头鼻血就滴答滴答,顺着下巴就流在了衣服上。 “马进!你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一抹脸,顿时又惊又气,举着拳头就往上冲去。 第十三章 中邪 李拐子和马进两个人最好面子,却都被对方当着众熟人撕了自己的脸,盛怒的两个人登时打在一起,难舍难分。你给我一拳,我必定还你一掌,谁都不能让谁占了便宜去。 周围人连忙躲开一个圈子,吵吵嚷嚷,看着热闹,没一个上去拉架的。 “哎,你们干什么呢!”看摊儿的护院赶了过来,见他们打的胡闹,上去就一手架住一个。 “打架也不看看是在哪里。这是温家的大集,误了商队的好事,有你好果子吃的!”护院面色严肃。 马进扭头朝护院看去,正好透过他的肩膀看见了人群中的温岛。商贩马进能不认识商会温家的少爷温岛?就是这个小子抢走了他到了嘴边的媳妇! 那小伙子看着着实年轻,跟方才那个葛府的少爷一样,也是个白面没毛的小子,正朝着这边看来。 两个人一打面,两眼一对视,都知道了你是谁我是谁。 就这样一闪神,李拐子挣脱束缚扑上去又给了马进一拳。 这一拳打得实在是重,直接打得马进下颚一歪,直接脱了下巴,耳朵也是一阵嗡鸣,眼睛花了一下,人猛地一晃。 “哎哟,马哥,马哥对不住!”李拐子自己也吓了一跳,见打得这样重,顿时心就虚了。 这马进一辈子办的混事少么,怕是当街打死人他都下的去手。 李拐子忙往后退了几步。 出乎他的意料,马进不仅没有暴怒,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朝护院低声下气道“兄弟,是我们错了,这就停手,绝不敢耽误温家的大事。” 护院见这人好说话,脸色也是缓和。 “兄弟遇事可千万别急,冲撞了商会不说,自己都打的满脸是血。赶紧去治治吧!” 他一抹鼻子,一片黏腻,搁眼下一看,红丹丹一片。 李拐子看了又是发抖,心中自恨,只是喝了杯黄汤,没想到就昏了头,拿他混人马进寻开心不止,还寻到了人家脸子跟前,这不找着挨打嘛! “马哥!马哥,我这是喝了酒昏了头,我,我管不住我这张烂嘴啊我!”李拐子拉着马进求饶。 马进一震胳膊,抖下了去李拐子的脏手。 他看也不看李拐子,冲着看热闹的人群喊了一句,“小王八蛋,跟我回家去!” 温岛正看着奇怪,人群中果然随着这句话冒出来个小个子走上前去。竟是王安。 马进轻拍了一下王安,钳着他的肩膀就走了。 临走时,他特意回头,轻轻地看了温岛一眼,眼里的东西温岛看不清楚。 ———————————————— 转了天,王安就病了。 发现病情的时候女安也在家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早先起来唐氏就觉得不对,这孩子远没有往日的活泼劲,就只捧着手心里的蝈蝈笼子一个劲地看,叫他吃饭也不应声。 “刘婶,这孩子叫也不来,估计又在看那个蝈蝈,你去叫一下。一早晨起来就盯个蝈蝈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颠”唐氏给王恩布菜,腾不开手去。 女安看着刘婶躬身出去,很快房间里就传出来“小祖宗,小祖宗”的叫声。 唐氏拾起了筷子,王恩已经吃进了嘴里,只有女安静静地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只是低头看着筷子。 “小祖宗?吃饭了昂,快跟你刘婶来...小祖宗?...夫人,夫人!夫人!”不知为何,王安没来,反而刘婶跌撞着跑回来。 “跑什么跑!没点个规矩!”王恩责备道。 刘婶并不理他,只向唐氏央道“夫人,你快去看看少爷吧,他只捧着那蝈蝈看呢” “看个蝈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惯来喜欢那个绿虫。”王恩更是不满。 “他,他眼睛不动啊,直直望着,眨都不眨,中邪了啊!”刘婶嚷道,可见是怕了,吓得身子直抖。 唐氏呼啦一声站起来,奔了去瞧。 王恩还没起身,就听见屋里传来了唐氏的怮哭之声,这下他也急了,匆匆往房间里去。 整个桌上只剩女安一个,她站起身,走去屋门口也往里瞧着。 只见唐氏搂了王安,“儿啊”“宝贝”一通乱叫。而王安在她怀里直通通地戳着,眼睛还是看着那个蝈蝈笼。 “我就说这个蝈蝈笼不是个好东西!”王恩上去劈手就要夺。 “你干什么!”唐氏带着王安躲避,哭叫道“眼看都不好了,你再惊着他。” 王恩不听,趋身上前,伸掌一拿,圆滚滚的蝈蝈笼子就到了他的手里,蝈蝈受了惊吓,在草笼中乱撞。他快步两步出了门去,往地上狠狠一砸,“唧唧!”一声大叫,蝈蝈不动了。 王恩心中还是恨的,脚掌上去一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东西,天天捧在怀里,也不读书,也不写字!我踩碎了它,这孩子才能看见旁的事情。” 唐氏连忙盯着儿子,果然王安回了神,眼见蝈蝈死在自己爹爹脚下,一阵乱哭乱叫,然后一闭眼睛歪了过去。 “小祖宗?小祖宗!”刘婶也慌了神,赶忙上来查看,帮着唐氏把王安扶到床上躺好。 “我就说不让你动,不让你动!”唐氏急的直哭 唐氏赶紧去捡那蝈蝈笼子,可惜里面的东西早已被踩成一团绿泥,糊在扁扁的草笼之上。 这下她的心凉了一半,浑身气得发颤,竟然扑上去去打王恩“这几个月你一颗心都在这个女儿身上,什么时候关心过儿子,他见你忙的不理会他,就去自己耍来。结果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个绿虫,好好的孩子,中了邪一般。” “对,问题肯定出在那个蝈蝈身上。”刘婶在一旁帮腔。 王恩只受着打,手足无措,只知道唉声叹气。 唐氏还在流泪“咱们拿过来,拿过来,找个大师看看,说不定能够驱了邪去,儿子就好了。可你偏不!你偏偏要踩死那个玩意。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只知道读书写字,你是要了我儿子的命啊。现在治都没地方治去!” 王恩这下也知道错了,讷讷不敢说话。 家中乱成一团。 第十四章 阴郁 女安藏在自己的屋子中,她跪坐在床上,透过窗格向外看去。屋里屋外吵吵嚷嚷,刘婶小跑出去,中年女人的前胸在空中随着脚步颠颤。 窗格正午的阳光透过一个个雕花,先前缺了的脑袋已经用丁满雕的面团补上了,倒也像模像样,家里人没一个发现这里竟然换过了脑袋。 过了好久,刘婶又小跑着回来,身后跟着一位老郎中,老郎中跟不上她的速度,一个劲地喊停。 “这孩子怎么了?” “把他手上的蝈蝈笼夺下来就晕倒了,您瞧,那蝈蝈笼还在地上呢。” 老郎中微微喘着粗气,仔细往外看了一眼,地上还真有个草编的,早被踩扁压烂了。 “造孽哦。”他摇了摇头。 再三诊脉,许久也不做声。 时间久到屋里另外三个人面面相觑了起来。“许老,您瞧这是什么病?”王恩耐不住,先问道。 许郎中不答,三指微微挪动,又按了很久,这才起身来到正厅。 “老朽实在才疏学浅,摸不出来什么,只觉得一切正常,只是有点点阳虚,并不严重,也不至昏倒,倒像是睡着了。” “怎么可能是睡着了,孩子在我眼前昏过去的!”唐氏有些着急。 许郎中默默听了,点点头,想了想,又再次拱手致歉“老夫才疏学浅,对这也并没有什么办法,各位另请高明吧” 说完,站起身来颤巍巍走了。留下一家人在正厅都傻了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连唐氏也没了哭闹的力气。 老郎中来的时候太阳上了正头顶,现在一看,太阳都有些斜挂在天上了。 半晌,王恩道,先做了晚饭吃吧。 刘婶叫着女安去帮忙,两人很快做出来一顿饭,几个人低头吃饭,桌上缄默不言。王安那屋也静静悄悄,似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吃饭完,唐氏就跑去看了孩子,这一看,又出了问题。 熟睡的小孩身上高起皮肤,出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疙瘩,单一个看,像是秋天的大蚊子叮得一样,连成一片看,绝对不会有这么多蚊子一齐叮人,这是家里,又不是山里野外。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啊”唐氏心疼地要命,手指摸上去,疙瘩烫烫地。她轻轻摸摸孩子的额头,不冷不热,温度正好,孩子表情也是安详。 “唉!”王恩大叹一口气,又叫刘婶“再去请许郎中来看吧,咱们镇上也就他能出把力,我看别的郎中,都不行。” 许郎中颤颤巍巍来了的时候,街上已经打起了灯。 “又起了疹子?”他皱着眉头,一手举着烛灯,一手撩开被子“赫!怎么如此地步!” 唐氏已经在一旁细细地哭起来了。 有了症状倒是好治不少,许郎中很快开了药,王安这时候竟也醒了过来,嚷嚷着身上疼,就要下手乱抓。 “这可不行!”好在许郎中还没走,见这情况连忙抓住王安的双手,还招呼王恩也来按住“绝对不能让他胡抓了去,抓破皮可比现在这难治百倍!” 王恩唐氏都上去按手,王安在他们手下挣动“娘,我好痒啊娘”他的神志回了来,能够说话了。 待上了药,王安这才安静下来,一家人早已精疲力尽,浑身大汗了。 王恩说“现在看起来倒是安分,让刘婶着看吧。” 唐氏蹬了他一眼“安儿长这么大了,哪次生个病不是我看着的?刘婶今天忙了一天,让她看什么呢...我今天就跟安儿一起睡了。”她宣布到。 “我...我要姐姐陪我”王安弱声说。 “你给我躺好了!”唐氏厉声要求。 女安站在所有人的身后,正好看见床上王安的表情,那张脸已经没有了孩童的天真,取而代之的则是成人一般的阴郁和内敛的狂躁,在女安的眼中,蓝紫色和带着黑暗的红色交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的危险和不可预测。 这一晚,所有人都没有睡好。就连一向淡薄的女安心中都是隐隐的不安。 果然,第二天一早,事情再度恶化,许郎中开的药并不管用,大片大片的疹子、疙瘩在王安身上显现,这些疙瘩各个变了颜色,往深红深紫色去,孩子在床上挣扎不休,嘴里一个劲地喊疼。 王家镇上的大夫郎中找了个遍,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症,怎么根治,就连缓解的药也开不出来,只能一碗睡药灌倒了王安,让他少受些活罪。 唐氏和王恩这才有空商量。 “是不是今年忘了给祖先烧纸了?”唐氏拉着王恩问道“前两年镇上也有这种情况,孩子好端端的就病了,后来烧了纸钱,立刻就见了好。” “妇道人家,只知道牛鬼蛇神!”王恩先是断然拒绝,但是在书房转了两圈出了房门,又改了主意。 “试试也好,试试也好。”他说。忙吩咐刘婶上街买纸钱、香供。 夫妻两个不仅给祖先上了香,还给家里的菩萨也格外加了几炷香。 这样一试,孩子的情况真的好了几分,夫妻两个惊喜不已,就连女安和刘婶心上都松快不少。 可惜奇怪的是,不管后面再怎么加供,孩子仍是昏迷不醒,身上的疙瘩也不再见消退。 “爹。”女安敲门进了书房。 书房里王恩和唐氏两个人各坐一角,都是愁眉不展。 唐氏一见女安,本来就压不住的火气就上来,“出去,你来添什么乱!” 令她奇怪的是,向来言听计从的女儿这回像根木头一样在屋子中戳着。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她站起身来就要去打。 王恩止住唐氏动作,又开口劝道“女儿,你爹你娘现在心很烦,有事等你弟弟好了以后再说。” 女安还是没动。她忽然抬头,两眼目光炯炯,两夫妻像是第一次看到似的。 “爹,去找温家帮忙吧”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 不等王恩细想,唐氏就下了决定“现在就上门求他们温家去!以后都是一家人,他们家不能见死不救!” 话音刚落,就往外走去。 王恩一把拦住“要去也是我去,一个妇道人家跑去敲门,什么规矩!” 就在这两个人纠缠不清的时候,院门“当当当”三声大响。 紧接着竟是马婆婆的声音传了进来—— “唐妹妹!我来看我干儿子了!” 第十五章 最狠还是妇人心 女安污忽然抬头说“爹!去找温家帮忙吧!” 唐氏的嗓音尖利“现在就上门求他们温家去!以后都是一家人,他们家不能见死不救!” 王恩伸手就拦,二人一个冲一个拦。 就在这角力时刻,响亮的砸门声从房门外面传来。“当当当!” 女安先于他俩回过头去,她看的正是院门的方向。 “唐妹妹!我来看我干儿子了!”竟是马婆婆找上了门来。 一听马婆婆的声音,女安吓得一抖,那日被人强压着抚摸的记忆又蔓延开来,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当当当!当当当!” “老爷夫人!”刘婶也赶了过来,“这门是开还是不开啊!” “现在所有人,就连大夫都绕着咱们家门走,她来干什么?”王恩实在不解“她在那里喊道,是安儿的干娘,有这回事么,我怎么不知道!”他转头问向唐氏。 “哎!老爷!你就别添乱了!”唐氏把他往后一推,按在椅子上,自己越过众人跑去开了门。 “当当当!”“唐妹妹!唐妹妹”外面的马婆婆又喊了起来。 “别敲了!别喊了!”唐氏一把拉开院门,怒目圆竖“你来我家做什么?佛礼的钱,咱们不是都结清了么!” 这样厉害,其实多半是心虚。在私自毁了王马两家婚约之后,这几个月她一直躲着马婆婆,不好意思见她,谁知这马婆婆不知好歹,偏偏要闹到王恩的脸前,这让唐氏心里冒火。 “你若是敢说,我也敢来个翻脸不认人!反正人证物证都没有”唐氏心中盘算着。 马婆婆心里如明镜一般,并不触唐氏眉头,反而气地讲“我来可不是为了那种小事。唐妹妹你不要看低了我们俩之间的情谊。” “不是为了这个,那你来做什么?”唐氏还是警觉。 “我的唐妹妹啊,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安小子得了怪病这件事半个镇子都知道了,若我还不知道,我也就不配做他的干娘了。老一辈的讲,生死无大事,这才是大事。之前那些小事我早就忘了,唐妹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马婆婆拉着唐氏的手,一字一句。 这段话真是抚慰了一个焦急的母亲的心,唐氏忍不住有些面红耳赤,为了自己的小肚心肠而略略羞愧,又是这句话惹出了她这几天的担忧委屈,没忍住,就拉着马婆婆的手哭了起来。 “妹妹可不能哭啊,安儿就只能靠着你一个了啊。”马婆婆轻抚唐氏的脊背,拉着她往屋里走。“来,先坐坐,坐坐啊。” 唐氏这几天只觉得天塌地陷,丈夫也不能出上几分力气,只知道在屋里唉声叹气。找郎中,张罗,甚至抓药都要靠她一个妇道人家,这样压力只有马婆婆一个人懂,一语就已经破了唐氏的心防。 她太累了,将全身都依靠在了马婆的身上。 王恩还在书房中琢磨怎么向温家开这个口,只有刘婶出来探看,她见马婆婆私自进了院子,只觉得不对,刚想开口制止,就见那马婆婆轻轻侧身,用眼神示意了刘婶。 刘婶一看,偎在马婆婆身上啜泣的不是唐氏是谁! “哎,这事我也不管了!”她一甩袖子回了自己房间,真真撒手不管了。 在谁也没看见的角落,女安侧身藏在其中。马婆婆的到来让她觉得内心不安。她偷偷跟了过去,把脸凑在窗户一角,拿眼睛正对一个小洞,内室就尽收眼底。 “妹妹,我太懂你的心疼了。”马婆婆把唐氏搀回内室,也不卖关子,张口就说“我姨娘家曾经出现过这样情况,后来寻个法子,真给治好了。” “啊?快快说来!”唐氏一下子坐起来,一把紧紧攥住马婆婆的胳膊,这手劲大的将马婆婆攥得生疼。 “妹妹,妹妹,好疼,你先放开我!”马婆婆赶紧拉扯她的手,却怎么也拉不下来。 “婆婆,婆婆,救我安儿啊!安儿也是你的干儿子!”唐氏充耳不闻。 “好妹妹,你可不要慌。街上传的并不清楚,只说是怪病。你且听听我这症状,能不能一一对上。若是对上了,咱们才好依着法子,若是对不上,怕这法子也不管事呢!” 唐氏哪管她对上不对上,只要是法子,很不得都挨个试了再说。当下就说“那你快讲!” 马婆婆掰指数着“我那姨娘有一个儿子,不知从哪里撞了邪灵,发了邪病。先是痴傻,叫他他不听,唤他他不理,后来一歪头昏了过去,昏了也就昏了,谁知道第二天身上是长了大大小小的怪痘,怎么都消不掉,完全不见好。” “都对,都对!”唐氏连忙接道。 “哎,这可就不好办了!”马婆婆叹道。 “马婆婆,你不才说治好了么!怎么又不好办了?” “这法子难办,才说不好治啊”马婆婆摇头。 “为了安儿,多难我也要办来。” “真有如此决心?” “真有如此决心!” 马婆婆听了这话,脸上并不见喜意,她先是起身出了房间,四处望了望,确定周围没人之后让唐氏“附耳过来”。唐氏赶忙凑过去。 “这个法子狠毒,是以一换一的办法。虽然救了一个,但是要失去另一个!”马婆婆悄悄说道。 “以一换一,以一换一”唐氏呆呆地念着。 兀地,她转头看向马婆婆。 马婆婆缓缓点了点头。 唐氏轻轻朝她问道“用谁换?怎么个换法” 马婆婆叹气“我可怜我那女安孩子,我实在是不愿意说出来。” “啊”唐氏往后一倚,没了主意。“难道,难道要杀了她不成?”她口中跄跄念叨。 女安把耳朵贴在了洞上,隐隐约约听见了“狠毒、杀了”这样字眼,心中一寒,感觉肩膀胳膊顿时失了气力,身子贴着墙壁就要直直向下坠去。她赶紧一手扶墙撑住身子,一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这疼痛刺入神经,她猛地站直,接着听了下去... 马婆婆赶紧捂住唐氏的嘴巴,“哪能杀人啊!是让你家女娃娃去寺院里出家!” 第十六章 何必有中莫须有 “我安儿病了,怎么让我女儿去出家?”唐氏疑问道,显然有些怀疑。 “这病邪得很,不是正佛降不住他!”马婆婆煞有介事的说,“当时也是这样,求医拜佛,遍地的郎中都请遍了,土法子试了一个又一个,都不管事。” “然后呢?”唐氏急问。 “然后正好附近来了个和尚,叫个八指头陀的,给指了个明路。” “八指头陀?什么和尚能起这样怪的名字?”唐氏还是有些不信。 “他八根指头啦,两个食指放在香炉中烧掉了。真是个高人,眼瞅着穿着破破烂烂,谁知道只看了一眼就指了条明路。”马婆婆唏嘘不已。 “天下有这等奇人么?我还当只有说书人的嘴里才能有这样人物呢!”唐氏又问 “哎,咱们家娃娃都得了这样的怪病了,怎么天下就不能没有这样的奇人!”马婆婆叹道。 这句话彻底扫除了唐氏的疑虑,是啊,这样闻所未闻的怪病都能让他们家碰上,这山村野地出来个奇和尚倒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啊。 马婆婆说的这样信誓旦旦,病症对应的上,人物也听着像个真人,唐氏早已从半信半疑变为全信了。 “那他是怎么说的?这个八指和尚指了条什么明路啊!”她又问道。 “一个和尚能跟你说什么!让那病人出家呗!” 唐氏一听就急了“我这孩子躺着都是受罪,哪有力气去那不相干的寺庙吃斋念佛!” “谁不是呢!我那姨娘的儿早就下不来床了。真是没办法了,这八指头陀就说了,同胞兄弟的也可以代替,反正都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那真佛在天上都能看的着,这个兄弟去也是一样的。于是我那姨娘就将二儿子送进了寺庙,剃了度,做了个小和尚。结果啊,还真神了,家里卧床的这个,病情一日好过一日,那些个郎中和大夫都直呼奇迹!”马婆婆将这事件来去都跟唐氏交代了。 “那大和尚说了,这个事情诡奇,万万不能对外人透露的!就连我的姨娘的儿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鬼门关遛了一回。若不是安儿是我儿子,我今天是绝不会迈进这个门的!”马婆婆一脸严肃。 这样赤胆心肠让唐氏真真是羞愧万分,想到自己过去种种小人之心,暗中的算计,再看今日马婆婆的不计前嫌,唐氏一时间羞愧难以自持,潸然泪下。 马婆婆也并不言语,只在一旁为她拭泪。 好一阵,唐氏终于止住哭泣,自己去手绢拭了泪珠去,开口道: “好婆婆,我就去与老爷商量一下。你先回家去吧,我们商量好了,再去你家拜访请教啊。” 说着唐氏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私柜前面,去了两锭银子,强行塞进马婆婆手里。 “婆婆,这银子你拿着。我不为你今天过来给我指这条生路,我只为了昨天对你实在不起,你拿着。” 马婆婆倒也不推拒,一接银子,一袖,起身告辞。 唐氏直直送出门外。关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就踏进了王老爷的书房。 王恩还在书房中苦思冥想,他自己拟了好多个开场来试,都觉得不妥,不是觉得太过低三下气,就是觉得自己要求太过分,实在难以开口。 几番犹豫,踏出去的脚伸出去又收回来,几乎要把个门槛踩软了,踩烂了。 叹气之中,又想到家中着急的妻子唐氏。“这女人!刚刚若不是拼命拦着,恐怕现在就冲去了温家门口堵门了!唉,如何是好!”不觉更是头疼。 这时候唐氏呼啦一声推开房门,那力道真大,差点打到王恩额头。 “冒冒失失!”王恩又惊又气,额头生疼。一打眼,却看到眼圈通红的唐氏。 在她的脸上能够很明显看到泪痕和用力擦拭的红痕,这些痕迹给平时不怎么涂抹粉黛的妻子加了一些女性和母性的柔软,一扫最近脸上的苍白。 王恩一下子软了心肠。 “来,跟我来坐。”他牵住唐氏的手,拉她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又开口问起马婆婆“她来做什么?不过她来了也好,咱们家平日也没有与你能聊的。我看她这年龄比你略大一旬,正适合宽慰你,安安你的心。” 唐氏并没有接茬,反而去问“老爷,你想好怎么去找温家了么?” 王恩正怕这一句,唐氏偏偏问了这一句。 一句话就把王恩问的面色发紧,笑容也僵在脸上,之前的温柔仿佛成了幻影,一戳就破。 “唉。” 一个字透露了他所有的难处。 “老爷,我想了。我们两家都在最喜镇,山里也没一个相近的镇子,最喜镇最好的大夫就是那个许郎中,这是公认的。左右出不了最喜镇,你说他温家能找到比许郎中更好的大夫么?” 王恩皱眉道“温家还连着个商会,起码那些昂贵的,珍惜的药材还是能够拿到,而且拿得出手给我们救急的啊!” 唐氏又说“连药方都没有,哪怕是十年人参、百年人参,还有那鹿茸、麝香之类的宝物一个个摆在眼前,你敢用么!” 王恩的话被她左右一封,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自然怒了“那你想怎么样!之前哭着喊着要找温家不是你么,现在说温家没用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唐氏这才说出马婆婆带来的消息。 “六指头陀?这种妇人之言,能信么!”王恩的第一反应也是不相信。 “如果这是她随口邹的,怎么病症一一对上?” “来往咱们家郎中那么多...就那个许郎中,不就知道?” “老爷,谁不知道许郎中有名的闷葫芦,他能随口乱说这个,我才不信。” 见王恩又不说话,唐氏又说“还记得那次咱们给祖先和菩萨加了供么。” 王恩抬头看她。 “刚加了供,病就不再恶化,说明咱们也是误打误撞。只不过家里供的祖宗菩萨不是真佛,斗不过这个邪灵,才一直不再见好。这法子,我看灵的很!” “我看不怎么样。咱们家就安儿一个独苗,哪里来的兄弟替他去出家啊,你可熄了这个心吧。” 王恩起来正了正衣袍“得,我还是去温家试试吧,万一他们认识一两个神医或者世外方士的...” “马婆婆姨娘有个二儿子,咱们难道没有大女儿么!”唐氏一把扯住王恩的衣角。 女安在门外闭了闭眼睛,心冷了半截。 第十七章 一名双赐 “胡说!” 王恩气的胡子都吹了起来,感觉自己整个头皮炸了,头发几乎一根根竖了起来。 “胡说!胡说!” 唐氏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我哪里胡说?你不舍得是不是?” 王恩左右趟了两步“这女儿我都嫁出去了,婚期就在下个月初,她哪是咱们家的人,哪能说换就换!” “怎么嫁出去了,这不还没成婚。再说,聘礼没送来,这人就是咱们的。她就算去了天上,嫁给了天上的神仙,她还是安儿的姐姐,就得去救安儿!”唐氏依依不饶。 王恩又说“你自己都说了,那八指头陀是让同胞兄弟去,咱们家是个女儿,并不是兄弟。万一去了,没什么效果,可不就是鸡飞蛋打,一个都不留了么?” 唐氏听了王恩这样推拒的话,柳眉怒竖,张口就骂“你就知道个鸡飞蛋打。合着咱们儿子救不回来,你还留这个女儿可以用是么?我问你,女儿有什么用?她能为你养老送终么?她能在你走不动的时候服侍你吃喝拉撒么?她能为你王家传宗接代么?人家生的娃娃,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姓的都是温,没你们王家什么事!你们老王家就要断送了,你还在这里犹犹豫豫。” 这话戳中的王恩的心弦,祖宗传承,是日日横在他头上的刀,是父亲母亲无形的期望在他脊背上刻下的印记,曾经因为这个他夜夜难眠,直到有了王安这个儿子才敢松了一口气。现在,儿子就要在他面前被死神夺去,他却束手无策。 是啊,他的妻子说的对。 为父之痛是小,祖宗传承是大!若是为了对儿子的慈爱而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这样的行为绝对不可。但是,但是若是为了祖宗传承,为了王家世世代代向下传下去,王家的骨血永永远远留存在世间。为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女儿的牺牲,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可是...”王恩可是了半天,再找不出来什么反驳的理由。 唐氏与王恩举案多年,对他的举动日夜观察,哪怕眉梢眼角只传露出一丝,她悉数于心。现在唐氏心中清楚,儿子有救了。 “这事怕是早有天意啊。”她轻轻叹道。 “早有天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咱们儿子活该遭此一劫?” “谁没个灾啊、劫啊的?我看儿子这回该遭这一劫,也该我这女儿救他。”唐氏答道。这话一出口,她心中倒是真的有些戚戚然,往日对女儿的厌恶也去了大半,只觉得她是天赐来救儿子的救星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恩说。 “当初,女安还没出生,你就给了“安”字为名,以女来说明这是个女儿。是还是不是?” “是”王恩被她问住。 “那你为什么要一名双赐,让我儿也用‘安’字为名?” “我当初给你解释了多少次!这名字是祖上传来的,这代我的儿子就该用这个‘安’字!”王恩见她又提旧事,心烦意乱。 “一名双赐,不就是为了今天这个局面?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王恩呆住了。 “这就是老天爷借你的手,种下了今天的结局!”说完这句话,唐氏竟然嘻嘻笑了起来,愈笑声音愈大,最后“哈哈哈哈”的尖利的叫声从她喉咙中传了出来。 刘婶从房间里出来,走到门外,搂住女安的肩膀,两个人站在门外静静地听。 唐氏又流了眼泪,这眼泪随着大笑的声音流出来,却像是在哭一般。她放佛又回到了刚刚生下女安的时候。她怀里抱着这样的婴儿,手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轻软的头发,逗弄着她的小嘴。“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可是,她的丈夫用一张从未有过的冰冷的面孔来迎接这位王家的第一个新生儿的来临。 他不爱她,不爱这个天赐的可爱的孩子。这个认知伤透了她的心。 丈夫的冰冷并没有停止,它反而愈演愈烈,这个家再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只有着丈夫冰冷的嗓音和无视她们母女的目光。 “这是我的错么? 不!这一定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这是谁的错呢?不会是王恩的错的,他是我顶天立地的丈夫,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就是道义,就是伦理。” 唐氏的目光转向了她怀抱中的孩子,她的目光像是沾染了丈夫的温度,它也逐渐冷了下来... 门外的女安同样留着眼泪,眼泪一滴滴低下,染湿了胸前的一片。她同样记着那些夜晚,她也有过母亲怀抱的记忆...即使,即使她已经失去,但她从未忘记。 “这就是报应啊,老爷。”停下了大笑的唐氏轻声地说。 王恩早就被她这样反应震惊了,他讷讷无言。 “当初你给了女儿‘女安’这个名字,又给了儿子‘安’字为名,不就是为了今天,让我这女儿,替这个儿子去死么?这两个孩子都是安,用大的换小的,顺理成章,不是天道又是什么?” 王恩跌坐在椅子上。“那,那我怎么跟亲家交代啊。婚期都已经定了,十八台的聘礼已经堆满了温家的院子了。虽然说跟温家结成亲家主要是为了儿子,可是这冤家不能结啊。” “若是让你选,你是选择结仇,还是选择要儿子?”唐氏幽幽地说。 “唉!若是温家深明大义又宽宏无量,说不定这事就算了,若是儿子没了,那我这一辈子就完了。”王恩说。 “那他们若是不依不饶呢?”唐氏问 “那就让他们来找我吧,他们还能把我杀了怎么?最喜镇不仅有他们商会,还有王法。我只为救我儿子,这话对谁说我都不理亏!”王恩恨声道,像是已经做了决定。 “那你去跟他们说。” “我...”王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走了三步又退了回去,一屁股坐下了。 “你倒是去啊”唐氏催促道。 “娘,你别逼爹了。我去跟他们家说。” 清脆的声音响起,王恩夫妻才意识到房间中还有一个人。 原来女安早就打开了房门,走了进来。 第十八章 还恩 女安在门前站了很久。 日光又盛转衰,夜意升腾、深沉,放佛只用了一瞬。 父亲与母亲的争执她从头到尾听进了耳朵里。 “你们都别吵了。” 她似是有感,又仿佛消失了所有感官,就这样在无常中荡漾,荡漾,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娘,你别逼爹了。我去跟他们家说。” 王恩看着眼前已是大人的女儿,突然感觉时间度过的是这样快,上一秒,她还是孩童伫立在自己膝前,用渴慕父爱的眼神看着自己。 蓦然地,他想要招招手叫她过来,轻轻抚摸她柔软又光亮的头毛,将周围的世界全部抛开,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 这样突发的念头惊扰到了他,他晃晃头将它赶走。 这回注视女安的人不再是一个父亲,他只是王恩。 “安儿。你也听见我跟你母亲的决定了。如今你弟弟生病,危在旦夕,咱们家里多么困难,实在不能够再得罪温家这个大商人了。”他压下所有的心焦、怒火,面上是罕见的柔和,“你若是能够跟那个温少爷说了这事,就相当于救了咱们王家一命,对家里有大恩。” 女安听着他的话,轻轻点着头。 唐氏慢慢走到这对父女的身边,“要是你开了口,那个温少爷如此心仪于你,又怎么会舍得难为你呢。他一定想办法帮你。如此一来,就将咱两家都从这事中解放出来。” 平日严肃的父母今日都出奇的温柔,慈祥。女安并不觉得快乐,反而愈发不安。 这两个熟悉的面容放佛长成了张牙舞爪的野兽。陌生的、索求的野兽。 她完全不在乎奉献自己。正相反,她太渴望为这个生她养她的家庭付出,不管是付出岁月、付出体力、甚至是生命。 但是,为什么越是献上自己,家人却越走越远? 她慌着点头,换来父亲母亲感动的泪水。“安儿有救了!”唐氏抱着女安哭泣,仿佛劫后余生的难民。 虽然女安的生命并不长久,但是她用了毕生的时间去追求这个存在感,她想要被看见。但是,现在,父母都围绕在她的身旁,她却觉得自己离这个冰冷的家越来越远。 她挣扎,她抗拒,虽然冰冷,这是她唯一的家。 然而事已至此,再无后路可退,她只能按照写好的戏本接着向下演去。 刘婶很快便打好了包,三天后,一辆驴车会把女安驮出这洼山坳,向着再南的南走。 用手摸着窗上熟悉的木雕人偶,女安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明明千方百计想要融入,结果反而把自己推离?” 女安不懂如何回答。 与温家的紧锣密鼓极不相称的是准新郎温岛的无所事事。 已经几个月过去,温银来的信来了几回,封封劝说温岛成婚之后加入商队。 “这温银来怎么这样殷勤,非要咱儿子去?”温母疑到。 “都是老温家的生意,估计是温家这代除了温岛,没个像样的男孩儿了吧。”温父不以为意。“让他去也好,你看看他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自从婚事定了,整日游手好闲,也不去上课,就在镇子上乱窜!” “哎,你一说还真是。倒是听说明家那个最喜欢的逃课的明童小子,天天乖乖去上课。” “他这是怎么回事,这样心浮可不好。这温银来这一说,我真想把儿子扔给他,让他带出去好好磨练磨练算了,杀杀他那股子心气。”温父,放下手中账本,去找温银来的信。 温母趁他转身,偷偷从书柜中拿了那沓信,藏在了抽屉中。 “去哪儿了,我还记得放这里的”温父终于找到书柜。 自然一无所获。 “我觉得不是这回事。”温母正色到。“虽然不去上课,但我看他天天愁眉苦脸的,不想你说的订婚了得意忘形。” “有么?他不总是那副模样?”温父奇道。 温母最恨他这副不关心儿子的样子,不再搭理他,自己站起来走了。一出门就见温岛闪出院门的背影。 “这孩子,又是去哪里啊”她轻轻叹道。 温岛正走向学堂,他已许久未去。 学堂老师就王恩王教席一个,准岳父怎么会为难准女婿,自然温岛不想来上课就不来,没人去商会告状。 今天他也不是去上课的。 “不在家当你的准新郎,跑来找我做什么!”从教室中溜出来的明童撇嘴。 “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我都很久没见着女安了。”温岛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垂头丧气。 “王教席这几天都告了假,商会又找了个先生临时带着我们。是不是她家出什么事了?”明童见好友真是郁闷,不敢开玩笑。 “哪是这几天,我两个月没见着她了!” “啊,怎么回事?” 温岛不言。 “明明婚事都定了,你们俩个反而不见面了,这怎么可能?” “她...她生气了。”温岛支支吾吾。 “生气什么?”明童讶异。 “气我家上门求亲。我...我没问过她我可不可以...”温岛讷讷说。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赶紧低下了头。 明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真是急死我了,别说是女安姐姐,就是换成我我也得气死!” 温岛被他这样一顿训,又低头不语了。 “那你告诉她没有,咱们在茶馆碰到马进胡说的事?” “没有” “那你跟她说了是伯父伯母做主的么?” “没有”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明童又急又气。 “她...她一见我就哭了,我哪里有话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你说啥了?” “我说我错了” 这样笨拙的温岛将明童气个倒仰。“你跟我过来,你一定要找她说清楚!” 他蹭地站起来,伸手面向温岛。 温岛憋了这两个月,百般后悔,一听明童这样,心中正有此意,一跃而起拉住他的手。 两个人手拉手,正要从学堂大门下来,忽然听见清脆女生“明小童,你给我下来!” 看过去,不是丁氏姐妹是谁! 第十九章 贴面的告白(一) “她想见我?”多少日的阴郁中,温岛终于露出笑脸。“你问她,想在哪里见面?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她想吃什么,我给她买来。想看什么书,我就给她带来。” 丁满见他这从未有过的殷勤样子,只觉得双目不能直视。“你们俩都修成正果,还让我们来传话,是不是逗着我们玩呢,好让我们知道你们有多幸福!” 温岛不管她这牢骚,只一味的快乐。 转眼,就到了这一天。 时间尚早,温岛就来了学堂隔壁的宗庙,坐在外面台阶上。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身旁放着一笼点心,一本游记。 远远地就看来了一人。温岛慌忙站了起来,再凝神,又失望坐下了,原来这是一个路过的大婶,手上还提着从早市买的菜。 风儿吹了两个来回,又是一个身影。她身上的袍子随着风在她的身上摆动,身影显得神秘又模糊。温岛眯眼看去,是她,就是清减了不少。 女安很快走了过来,她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温岛细细地看去。 她的头发不再胡乱披散在背上,而是上了油,编篡成了一股股辫子,又结了花,从脑后转了过来,斜斜挂在肩上,放在了外袍的外面,风动而发动。她也瘦了,本来并不强健的身形更是消瘦,之前穿惯得衣服略显松垮,贴着她的身子左右晃动着。脸上本就不多的肉下去了些,额骨竟能看到了,这反而凸显了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占了小半个脸去,里面还是水汪汪的。 直到看见了女安,温岛心中莫名生出一口轻叹,原来已经这么久没见了。“怎么不穿上次托媒人带去的衣服呢?”温岛提声问。 女安没有回答。 等走上前来,温岛才看到她脸上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和快乐,反而比上一次见面还要压抑。 若是说上一次是愤怒伤心,这一次竟然是有些绝望的意味了。 女安人还未站定,胳膊就抬起来,递过来一物。 温岛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赶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东西。那东西方方正正,外面一层裹得并不牢靠,拿在手里,上面蒙上的一层薄布一滑就掉了,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正是当时两个人一起捧着笑谈的百喻经。 “这是怎么了?不用还给我的。” “若是现在不还,以后就没机会了。”女安幽幽说道。 “瞎说!”温岛急了“咱们亲事都定了。就算你再生我的气,但是下个月你还是要进我们温家的门啊!” 他急迫地等待女安的回应,却只看见她摇了摇头。 温岛连忙寻找女安的眼睛,里面没有玩笑,没有赌气,只有坚定。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温岛这下慌了,如遭雷劈。“你还在生我的气么?你还是不同意?你想要什么我这就去做来!不要...” 又是一阵风,把还未说出口的“不要离开...”刮了走,只有温岛自己听见了。 他把这四个字放在口中仔细咀嚼,更是感觉到自己心中的难舍和伤悲。他有些自嘲地笑了,原来这么久都没看清的心,竟然在要失去的那一刻才露出真的爱意。 这爱意是不是来的太晚了?若是早早看清楚自己的心,恐怕早就会主动去找她,寻她,向她解释,向她表达。 这些他都没有做。他只是傻傻地在家里,等待,无耻地等待着占有这个女孩。直到她的话像是闷棍一样将他敲醒。 看着眼前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女孩,他依然那么想要保护他。 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就想要保护她,而这个愿望到今天都没有改变,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还没有晚,他还能做点什么!温岛轻轻伸手过去,女安没有躲避。两只手拉到了一起。 “来,我们进去说。”温岛似乎平静了下来。宗庙里比外面多了些温暖,两个人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能告诉我为什么么?是我不让你喜欢,你不想跟我度过一生么?” 在女安的眼中,之前围绕在温岛身边的快乐与兴奋全都没有了,他现在就像一只乞怜的小狗,低着头哀哀地问。这样的他不是她想看到的。 女安慢慢把手放在了这个男人的头上,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又软又滑,还带着一些温度。 “你很好,是我不够好,我还没办法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属于王家。你不能把我带离我渴望的家。” “你总是要嫁出去的啊!”温岛听不明白女安的话,还在强调“女儿总要嫁到别家去的,你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 “我就要在家里待一辈子,我不能离开那里。”一滴泪从女安的眼睛中流了出来,很快划过了脸庞。“离开了,我就没有了,我就找不到我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可以给你时间,我可以等你,等你一年,等你两年,等你三年!我等得起。”温岛握住手上那只又小又软的手。 他慢慢攥住她,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进这冰凉的手中。若是没发现就罢了,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爱,他怎么都要抓住它。 女安把手生生抽了出来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明天,我就要替我弟弟去独乐寺出家了,这是为了救他的命。” 温岛脸色大变“出家?谁叫你去的?” “我爹我娘。他们说了,我去出家,弟弟就能活下来。” 温岛紧紧抓住不让她抽走。 “我知道你弟弟生了病,我们家也在帮你们找名医,找郎中。但是出家不可能能够救一个病了的人!他们在骗你,在利用你你知道么?” “我听见马婆婆说的,这种办法能救我弟弟。” “就算是真的,为什么要牺牲你来救他。你为什么要去,难道他对你好么,他一直欺负你!” “只要有救回弟弟的可能性,我就要去。要不然,要不然他们真的会不要我的。他们会恨我,会觉得不该生了我,会再不理会我的!”眼泪流的止也止不住,女安抬手去擦,才发现自己的手攥在温岛的手里。 “放开我!”她朝着他哭喊。 “你还不明白么?即使你去了他们也不会爱你的!” 第二十章 贴面的告白(二) “放开我!”她朝着他哭喊。 温岛被女安的眼泪搞得心烦意乱。想要出口的爱意全被噎在嗓子中。他实在无法理解女安的坚持。就连不怎么明白女安家庭的温岛都知道,王家待她并没有多好。如果他们家中养了猪狗,那猪狗也会比王家的女安幸福的。 那么聪明的女安是被什么蒙住了眼睛,为什么看不到呢? “你还不明白么?即使你去了他们也不会爱你的!他们就是不爱你,不管你做什么,他们也不会感激的,他们之前怎么做,现在还是会接着这么做。” 这句话像是一把锥子,刺破了女安最后的自欺欺人。她软倒在地上,因为哭的实在剧烈而全身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女安,女安” 这个初识情爱的小男人终于慌了神,赶紧俯下身去扶她。“你还有我啊,女安。我回家让爹娘再去找,我自己也去找,不管是找到药,还是找到大夫,都是解决的办法。” 女安躺在地上,两个眼睛直直地望向穹顶。宗庙的穹顶黝黑深邃,像是永远都够不到顶。“你说得对”她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一个个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温岛低下头去,脸紧紧贴在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出来。 他听见这个脆弱的女孩说:“既然没有人爱我,那我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她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之中,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受伤的小狗。“我总是被人厌弃,现在我终于发现了一项我能做的事情,你还要阻止我去做么?” 温岛被这句话气的快要吐血,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好好的女孩,这样聪明,这样与众不同,为什么就一门心思要去献祭自己,去放弃一生的自由。 “你为什么就总是选择最坏的那条路呢?”他侧过脸来,两个人脸对着脸,她的眼泪几乎要沾湿温岛的脸庞。 “我有别的选择么?”女安望着穹顶的眼神转了回来,直视着温岛。 “你可以回去拒绝他们,然后下个月照样进我温家的门,做温家的媳妇。” “那我就不再是王家的女儿了么?不管我去谁家,我总是王家的女儿。我爹我娘可以退婚,他们绝对会这么做的。” 温岛一下子翻过身,与女安并排躺在一起。 女安的抽泣逐渐停止,一种奇异的平静卷上她的心头。 “你喜欢我么?你爱我么?”她问道。平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羞耻的话,竟然这样简单就问了出来。 温岛一下子红了脸“喜欢,当然喜欢。”他想了想又说“我不想失去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女安听了,在黑暗中轻轻嗤笑了一声。 “那你能带我走么?我们私奔,离开最喜镇,离开王家,离开温家,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我...”温岛本能地抗拒。“别开玩笑了,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我要继承温家的家业的。” “你不敢离开这里,不是么?这是是多么的安全,温暖,而外面的未知是这样的可怕。” “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没有离开的理由。我出去做什么呢?很快,我爹就会带我去见商会的叔叔伯伯,我要帮助家里谈生意的。” “我可以当你那个离开家的理由。”女安又说。 这话让温岛害怕,他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安的喜欢,他还没有想过喜欢她需要失去什么东西。 女安等了又等,等到的只是温岛的沉默。 她那层被锥子破开的保护层又粘合了,这一回,这一层隔阂更厚,更深。 “你走吧。”她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你的书,我也还给你了。谢谢你教我识字,我会继续看书读书的。以后...”她沉默了一下,接着说“以后我能有更多的时间看书了。我很高兴。” 但是温岛没办法从她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半点的高兴。她的双眼不再水汪汪,相反,是黑漆漆的一片。反而有种静谧的力量。 “再见。” 她站起来走了。为了永不会属于自己的爱,放弃了唯一爱自己的人。这样的事情令她自己都想发笑。 那身穿惯了袍子拢在她的身上,她的脚步比来时要坚定和决绝。 温岛想要阻止她,却放佛失去了一身的力气,只能躺着,用一个颠倒的视角,看着生命中第一次的爱离他而去。 清晨,天蒙蒙亮,一辆马车把女安拉出了城。 丁氏姐妹早早起床,赶上了最后一面,同来的还有明童。 丁满一把拉住了明童的前襟“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温家的大少爷呢,这种需要他的时候,他去哪里了?” 明童躲也不敢躲,挣也不敢挣,垫着脚尖凑在丁满的面前“我也不知道啊!昨天一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温伯父伯母也是一脸生气,整个温家气氛怪极了。我实在不敢多留,我也不敢向伯父伯母多问,就赶紧来通知你们了。” 丁满放开明童,颓然坐下。“女安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是应该第一个想到我们么?为什么她连求救都不求救呢?” 丁零轻轻坐下来“她可能是有难言之隐吧。” 丁满看着远去的马车,又是难过又是气愤“王家真是丧尽天良,为了一个传言,就能把女儿送进佛寺,断送她一生的幸福。这样的人家,老天爷是不会善待的。那个王安,我不相信他能好起来!” “或许,离开最喜镇,离开王家,才是她最大的幸福吧。”丁零轻叹。“我从未见过她真正的快乐,放松的大笑。如果那个寺真像他们传的一样神奇的话,应该会给女安带来新的一生。” 明童见丁满姐姐泪盈满了眼眶,也安慰道“我打听过了,女安姐姐是带发修行。还是有机会再回来的。丁姐姐,你可别再哭了。” 丁满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对,我就是要给她我最好的祝福。去独乐寺又怎么样,没准比嫁进温家要好的多呢!” 第一章 雾开独乐寺 马车颠簸了整整一天一夜,天蒙蒙亮,才翻过了一座山。 女安一夜未睡,与车夫同坐在车辕上。车夫不是最喜镇的人,却略略知道王家做下的糊涂事,摇头唏嘘之余,对车上这个独自一人离家出山的小姐心中充满了同情。 虽说佛陀是所有人最好的归宿,但是这样大好年华只有青灯古佛可见,真是可惜了。 刚刚翻过山路,下了陡坡,两个人冲进茫茫的白雾中。这大雾弥漫,往前看不见去路,转身又看不见来路。低头只能看见滇马的蹄子一下一下敲在坚实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铁撞石的声音。伴随着蹡蹡的声音,有着火星从敲击处幷出,又快速地被空气中的水汽扑灭。 女安心中有些不安,转头看向车夫。 车夫面上毫不惊慌,也不带疑惑,似是见惯这样的情况。“小姐,还有一会就要到了。”他指着前面的山路说。 女安抬起头,还是只能看见茫茫的大雾,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两边的松树蓬松,枝繁叶茂,一棵棵坚硬地向上生长,枝头直指天空,脚下的根系稳稳地扎入大地,往下延伸,抚摸着大地之心。这样两头的用力使它们看起来充满了能量。而围绕在他们周边的雾气又是这样的多变和温柔,对比之下,刚的更刚,柔的更柔。 车夫见她茫然形状,倒是笑了出来。“第一次离开最喜镇?” “是的。” “难怪这样一副惊奇的样子。你们最喜镇在妹山的最深处,还偏偏就这个镇子没有大雾环着,也不知道是上天的独特眷顾,还是风水影响的结果。出过镇子的人都知道,往外走一天之后,所走的路上都会有大雾环绕。” 他见女安好奇的看过来,知道她起了兴致。能够让一个难过的姑娘重展眉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他心中高兴,接着像讲故事一样讲了起来。 “最喜镇简直是妹山的最深处了,再往南就是南疆,山南有一条宽宽的大河,成百丈的宽,一眼几乎望不到头。再往南就不是我们的国家了。你知道国家是什么吧?”这车夫又问。 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车夫失笑,“就是有个皇上管着我们,我们都要听他的。过了河,就是别的王的地盘了,上面的人民听他们的王的话。” 说到这里,女安似有所觉“王?我知道木王。他是妹山的王。” “对,妹山是木王的管辖。他也是生于妹山长于妹山的人,他的家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在妹山之外,皇帝陛下统领着整片国土,就连木王也要听他的话。” 女安似懂非懂。车夫见她不仅不明白,反而更糊涂了样子,不仅自嘲“嘿,我没事跟你这个小姑娘说这些干嘛。” 他转头看了看马车旁边挂着的草框子,里面是马一路的伙食。这筐草眼见着就要见底了。 “我们要到了。”他说。“独乐寺,整个滇南最大的寺庙,佛陀的居所” 他低头两手合掌行礼,微闭双眼,平静又虔诚。 女安赶紧抬头看去,前面还是茫茫一片大雾,半个寺庙的影子也没有。只有马儿能够在雾中辨别方向一样,每一步都踏的坚实肯定,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正确的道路。 马车夫微微一笑。 兀地一阵大风刮来,眼前的雾短短一瞬被风扯出视线。 一幢土黄色的高大院落突地撞入女安的眼帘。这幢佛院全身土色沉稳,一半在平底,另一半却像是在天上一样,斗拱飞舞,像是下一秒就要腾空而去,整个飞立在天边。 “咚,咚,咚...”钟声响起,回荡在山谷。车夫听到这声音,立刻低下头去,口中默默念着佛号,低声唱诵着。女安也同样低头念佛。 钟声很快停了下来,山谷还在嗡鸣。 女安这才有机会抬头细看。原来,面前正是一片平平的山谷,再往后是逐渐竖立起来的石壁。在山谷和石壁中间,有些山包起伏,这后半个院落都建立在这些山包上面,黄色的院墙顺着山势环绕整个佛寺,几十栋房子围在其中,高高矮矮,甚是壮观好看。 山门的两个飞檐向上高高地翘起回勾,像是两条海兽的尾巴,他们的大口把直直的屋檐深深地吞入。门前的两个泥塑夜宿在山门之下,遮风挡雨,光彩照人。身上颜色鲜艳,青青蓝蓝,眼大如铜铃,身子壮得像水桶。 再往里面看是一座雄伟的大殿,五层飞檐,呈葫芦状,上大中小下大,上面一个大大的匾额,写了两行字。 “咦?”女安心说“我见到的匾额只有一行的,怎么这个竟然有两行。” 车夫见她盯着那大殿一个劲的看。笑着介绍“这里面坐着观音的法相,天晴的时候,就站在这里,从最高的窗户往里看,你能看到她的两个眼睛哩!” 女安又看,只见黑乎隆冬一片,半个眼睛也没有看见。 果然,独乐寺不愧为妹山的第一大寺,来往的香络绎不绝,都是从山外来的。从山里那条道走来的只有女安这一车。 车夫赶在前面去和守山门的小沙弥攀谈起来。 “对,这个女儿送过来出家,不知道要待几年,她的父母没有交代我什么。只说送过去在佛陀脚下服侍,吃斋念佛给家里祈福呢!” 独乐寺的沙弥见惯了这样的香,轻松指了去处。车夫合掌谢过,带了女安就去了。 一番手续走完,维持纪律的和尚收了女安带的名书,带她去了寄宿的院子,这院子都是女。有的只待四五天,还有的待了许多年。有的剃了头发,有的头发长长地盘在腰上。 “可以带发修行是么?”马车夫紧跟在她旁边。 领头的和尚不耐烦地应了两句。“再往里都是女住的了,请施主莫要再往前走了!” 车夫尴尬地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女安,实在是放心不下。 “施主,施主?”那和尚又催。 第二章 老和尚的忧愁,只有凤凰树看到 那个好心的车夫一去三回头,但是不管怎么样,他终究都要离去。 女安站在房舍的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自此,她再未见过这个人。 “起来了,起来了。”天还未亮,一个年长的妈妈一间间房子,将里面熟睡的人们唤醒。 女安揉了揉眼睛,见大家都在迅速穿着衣服,她也赶紧穿起来。穿完之后,随着众人一起出了院舍。众人自觉排成一队,向东面的小门穿过,去正南的学堂中念早课。 “你,你。”身后有人唤到。众人的脚步不停,放佛没听到一样,很快出了小门,向东去了。 女安一边要回头看,一边又想跟上队伍,一时间进退两难。 “新来的随众!走什么,停住停住,叫的就是你!”一个尖刻的声音响起来,男女莫辨。女安回头,是个中等个头的年轻和尚,他极瘦,个子又高,像个门板一样矗立。 “新来的早课单独上,你跟我来。”这人说完,也是转身就走。 女安小跑着跟上。 “寅时七刻,起床,洗漱整理。卯时,学堂静坐一小时,诵经。卯时四刻,早饭,饭后打扫寺院,女负责西院。辰时四刻,习经...” 那和尚站在门口,这番话从他嘴里一个个字吐出来,字与字之间间隔完全一致,没有中间的停歇,没有重音。他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事情,脸上什么表情也无。 “我是本寺的僧值,管理一应纪律。今日你就不必去了,回屋整理东西吧。明早跟着众人一起行动,莫要胡乱跑动,免得搅扰了贵人。” 女安点了点头。 那和尚转身冲外面走去。他的身影太过高大,挡住了所有照进屋内的阳光。 女安松了一口气。 突然。那和尚转过头来,眼睛审视一般地在女安的身上扫过,女安低头一看,她只穿了一身暗红色的素袍,上面没有半点纹样,也没有污渍。身上也没有什么饰品。 她疑惑地回看那僧人。 高瘦僧人道“另外,你俗家衣服都丢掉吧,不要穿了。去管事那里领新的僧袍。再让我看见一次,罚抄经一本。” 他语气中似乎有着嫌恶,仿佛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这句话音未落,这人就风风火火走了出去。 女安不舍地磨搓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再抬头,那人早就无踪影了。 这间屋子在整座寺庙的最西边,院里空无一人,想来所有人都是去做早课了。 因为心神一直提着,来的路早就记不真切了。 女安慢慢在院子中游荡,见到哪个门就穿进去,左转右转,路过了一丛丛开的艳红的凤凰木,在周围一片黄色中显得格外亮眼。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女安紧张地四看,所有的房子都紧闭着房门,她又在院子的正中,从哪里走都开不及了。要是冲撞了贵人,指不定刚才那个死人脸的僧人要怎么样发作! 慌乱之下,她灵机一动,生硬地把自己挤进了那一丛丛开的正茂密的凤凰木中。暗红色大红色倒也融为一体。 “葛府的少爷明天就到,这庭院子要好好打扫。”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 女安从树木缝隙中看过去,一个老和尚从正对的小门中慢慢走进来,身边跟着一个青年和尚,一手拿本,一手拿笔。 这青年和尚一身灰色长衫,浑身很是干净。那个老和尚就不同了,一身的衣服像是无数的碎布头拼起来,到处都是刺出来的毛边,布头像是胡乱堆在一起,蒙着眼睛拿针乱穿一气,囫囵穿在身上。 “你去库房找找,很多年前葛府的老爷就带着少爷来了一次,很喜欢房间里的一个禅瓶。以前就摆在这个院子里,你去查查。” 青年和尚听了,久久不敢下笔。 “怎么了?”老者哼了一声。这轻轻一哼声吓得小和尚手指发抖,手中的竹笔一捏,兹地滑出手中,啪嗒掉在了地上,墨点四溅。 老和尚脸子沉了下来“白桥,有什么不妥?” 青年和尚不敢管还躺在地上的毛笔,拿着手里的本子翻看,很快就找到了一页。这页上面密密麻麻,他仔细地看。 “到底怎么了?”老和尚劈手夺过了本子,很快就发现了端倪“这院子里的东西怎么卖了?谁给卖的?” “监...监院和尚两个月前盘点了所有寺庙里闲置的瓷瓶,金银饰品,全都拖最喜镇的商人给卖了...” 老和尚一听这话,两撇胡子气的都要翘起来。 “胡说!咱们寺庙这么困难了么?竟然沦落到要当卖寺产的地步?” 青年和尚指着那页说,是为了今年储存的粮食。 “窖藏的粮食不是向来由地方的供给来买?往年都是足够还有富余,今年怎么如此?” 白桥佝偻着身子“师父,早就不同以往了!今年木王消减了一多半的供奉,说是独乐寺田产广大,都快比得上他的王府,想来也不用再接济。” “唉。”那老和尚听了这番话,愣了一愣,面上怒气消失,又笑又哭的模样浮了上来。那白桥看着心急,却又无可奈何。 “咱们寺庙多少的云游僧,多少俗家来的香,一应吃穿,咱们寺从没有跟众人要过一分钱。这是佛陀让我们舍与众人的功德啊。独乐寺百年的传统,不能毁在我的手上啊。”话音还没落下,两行老泪已经从眼睛中泛了出来。 白桥就知道这番话肯定要惹哭师父,赶忙从袖中掏出手绢给师父擦泪。 “师父莫要太过悲伤,咱们的小师弟佛缘深厚,有他在咱们寺,佛陀一定会把眼睛看向这里的!” 师父还是愁眉不展,对白桥挥了挥手,“你去吧,去把往年的账目整理一下,下午我去找你一同看来。” 青年和尚不放心师父,脚步不动。 “快去!”等见那老和尚发了脾气,白桥才匆匆离去。 女安还是藏在树缝中,大气不敢喘。 老和尚坐在门廊的栏杆上,又是重重叹了口气。“寺里等不到如意娃娃长大咯!”他看着院子中的正房,神情凝重,细细思索,手中不断掐算,放佛做了什么决定。 第三章 红黑中滋生,断根 老和尚在空无一人的院子中呆呆坐着,女安也就站在树丛中,做了个不存在的陪伴者。 这院子并没有粉刷黄色,反而用的漆黑的石头盖成,从院墙到中间的正房,两旁的东西厢房,都是黑色庄严。 这样肃穆的院子却在最中央种了好几棵凤凰木。凤凰木,叶若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艳绝美绝。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间最是缺少情趣和艳羡的地方。 火红的颜色像是要烧着一样,簇成一团,孤单单地开放在黑素素的院墙之中,不会有人知道。女安看着这烧得滚烫的红色,轻轻触摸这柔软的花瓣,传来的是激烈的离别和思念。 “吰!”苍茫的钟声遥遥地传来,老和尚腾地起身,双手合掌,口中默念几遍佛号。念了,脚下步子飞快,大步离开了院子。女安仍未反应过来,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好似围绕在这座院子的精魄猛地慑住了她的心神一般。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她小心翼翼地从花丛中将自己摘出来。 “你在做什么”一个沙哑的童声响起,惊了女安一下,火红的花朵下褐色的树枝狠狠一刮,鲜红的血滴从指间渗了出来。 女安顾不上手,转头看去,本来空无一人的房舍竟然打开了门,从中探出来一个脑袋,眼睛锃亮,目光炯炯看着女安。女安一时语塞,只能傻愣愣看着他。 那个少年从门后慢慢挪了出来。很好,他不是只有一个脑袋,他的手和脚都在。女安轻轻松了一口气。 “你在偷听么?”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原来也是个和尚,头上没有头发,只有短短一层灰黑的发茬,十二三岁的年纪,比女安要小,比家中的弟弟要大。 这少年一身跟刚才白桥一样款式的灰袍,长长地盖住他的脚背,将姜黄色的僧袜僧鞋盖个完全,几乎要拖到地面。他不胖不瘦,竟然跟女安一样高矮,于是女安一抬头就看进他的眼中。他的脸上带着调皮的笑意,这样的笑意丝毫不带恶意,反而带着些许寻到同伴的快乐,暖得让女安放松了身上所有的毛孔。 女安点点头,少年憨憨地笑了,“我也在偷看师父和师兄”,他用手指了指门,女安一看,门上糊的纸被戳破了两个小洞,中间隔得距离正好是他的眼睛大小。 “那是你的师父师兄?”女安好奇问。 “恩!”少年点头。“我叫如意,是吉祥如意的那个如意,我从小在寺中长大。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人么?” 女安再次点头“我爹娘叫我来出家。” “这就奇怪了,我们寺里只有男僧人,没有女的尼姑。西院的房中倒是住着一些云游的尼姑。你想在我们这里出家是不行的。” 女安有些不知所措“那我怎么办?”她问。 如意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你可以在这里当香。”他又问“香,你知道是什么么?就是跟着我们一起吃斋念佛的人,不过他们不剃头发,不出家。” 女安心下失落“叫我如何我便如何吧,反正我也只有这里可以待着了” 这样沮丧的情绪引动如意的惊奇,他特地抬头仔细看了看女安的面容。“你不快乐”他下定义。 委屈就在这一刻洪水般猛地涌上,泪水几乎要冲出眼眶。就在那几秒中,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个男孩身上传达出来一种父亲一般地抚慰,这是错觉么?强忍着眼泪的女安心想。 如意拍拍女安的手。“后天就是寺里的大典了,到时候会热闹得很的。没准你会喜欢。” 他想了想又说,“会有很多人来,寺里的人,外面的人都会去。我没有离开过家,寺里就是我的家。但是你这样想家,去看看外面的人吧,一定会高兴的。”说完,他就往外走去“施主,我们以后再见。午时了,该去用餐了。我们不在一起吃饭,香们在居住的房舍自己做饭吃,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说着,这没头发的少年也离开了。 “你们的大典,与我有什么相干”女安心中想着,闷闷不乐。“已经出来了两天,不知道家中的爹娘是否还好,弟弟的怪病没有有好转,会不会痊愈?”一个不相识的小和尚,竟然把她心中苦苦压着的思乡完全激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她静静地倚在凤凰树的树干上,想着最喜镇,想着不喜欢她的娘,还有偶尔护着她的爹爹。就连病床上的弟弟,她都分心想了一想。 想在最喜镇的时光,就算被娘赶出房间,但是依然是有家的,她像是一株小草,扎根在最喜镇,即便是受到漠视,受到打骂,依然深深扎下自己的根,顽强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而现在呢?那一天一夜的马车颠簸,将她强行带离那个生她养她的土地,将她无形中细弱的根系冷漠地扯断,无依无靠,像是飘在这里的土地。 这不是我的家。她不断地想着这句话,像是要把这句话念入自己的骨髓中似的。 太阳远远地升起,晒干了隐藏在花瓣中的朝露,也晒干了女安从未流出的泪水。 ——————————————————— “吰!”又是钟声。晓击即破长夜。 铺一早晨,天还未亮,寺中和尚们,随众们熙熙攘攘,忙忙碌碌,都在为大典做着准备。 从随众们居住的西院出去,向东,走个三五分钟就到了寺中最大的一片广场。这广场背倚后面的山崖,前靠大雄宝殿,独乐寺最宝贵的藏经阁就建在那座山崖上。今日大风,这阁便随着大风摆动着身躯,看着令她惧怕,就怕下一秒它会轰然倒塌,压倒广场上百千的众人。 而在广场上活动的众人却就像没看到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想来是看惯了这寺中的风摆阁了,不以为意。 那少年和尚果然没有说谎,这是独乐寺每年最大的典礼,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各自落座。这看众又不仅仅是随众和和尚,还有一簇簇地官员小吏,都是身穿官袍。 这是在小镇长大的女安从未见过的场面。 第四章 独乐寺的危机 女安只见众人欢心忙碌,却也不知道这大典是为了什么。只好随着平日走的熟的香们一起活动。 很快众人都坐定下来,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将广场中央围了起来,空出来个十几丈宽长的空地来。香们穿插在和尚们之间,都放松坐着不分你我。女安也坐在随众当中,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和尚。 只有一簇穿着官服,和尚香们都自觉隔出距离,并不往他们身边冒犯。这些官员簇成一团倒也是兴趣盎然,互相不断地鞠躬作揖,想是借着机会认识认识相隔数十里乃至百里的同僚,联络感情。 这时,独乐寺的钟声又从东方传来。 大典开始了。 从人群中走来一个满面红光的大和尚,身披赤衣袈裟,脖子上很大一串珠子。袈裟也反光,珠子也反光,这大和尚整个人都在晨起的阳光下闪着。 女安被晃得眼睛剧痛,闭上才觉得好些。 这和尚手中拿了个蒲团。他将厚重的蒲团随意往地上一掷,然后坐于其上,双腿交盘莲花式,合掌念了一声佛。 他的声音苍老却富含着力量,听在女安耳中,实在是熟稔。 女安使劲眯眼看去,竟是那日西边黑院中穿着破衣烂褂的老和尚! 老和尚双手合十,对众人说道:“四百四十五年前,一个和尚,一骑小驴,晃晃悠悠,从中原一路,翻山淌水,直直往这南疆走来。他一路行来,不是被天灾人祸所驱,也并非为吃食奔忙,就因为菩萨梦中一语,就放弃生养自己的寺庙。他发愿一心向南,向南求法,求一个他也不知道是否存在,是否可以找到的答案。” 老和尚一手指地,一手端于胸前,“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这片土地上,就是我们现在站在的土地上。凭一己之力,捡拾树枝石块,盖了一座小寺出来,并给它起名为独乐寺。” 女安这才知道,原来老和尚讲的就是寺庙建成的故事。 众僧俨然。 老和尚对着众人发问“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一个和尚的力量又有多大?” 有个中年官员抢先道“人人都是凡人,他落堂和尚也是个凡人。他能有多大的力量?老和尚莫打诳语!” 年轻的白桥见他一副心有不平的样子,朗声回答“若是没有他,我们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讲经。独乐寺这座方圆百里、千里的大寺也不会存在。” 那中年官员面露鄙夷,胡搅蛮缠道“我看,现在独乐寺这样多的佛塔大殿,没有一个是那个落堂和尚亲手盖起来的吧。我屁股底下坐的两块砖,怕是跟他毫毛的关系也没有!” 老和尚向下问道“大家对这位施主的话有何见解?” 众和尚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和尚点名问“如意,你来回答这位施主。” 女安转头看去,果然如意也在人群之中,还是那一身的灰色僧袍。 他利落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他的沙哑的声音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施主,落堂大和尚带来的是佛陀的目光,佛陀的智慧。落堂大和尚让更多的世人可以在在佛陀的脚下听经。若是没有他,方圆十里、百里的人们,也不会有机会被佛法所照见。”这话说完,他又特意转身面对这位香,认真道“这寺不是落堂大和尚建立的。是四百多年的众人一起建立的。” 那个中年官员被这个才十二岁的少年和尚对的哑口无言。 老和尚听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弟子的话,反而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从他肺腑发出,大家看得出他的忧愁,都是不解。 “独乐寺如今的生存已经成了问题。”老和尚哀道“当年落堂大和尚所做的一切,历代住持所做的功德,恐怕要全部毁在老衲的手上了!” 这下众香、众僧人甚至是官员们都骚动起来。到处都是接头交耳的嗡嗡声。 女安懵懂不知,四处张望,刚刚望进如意的眼中。如意冲她摇了摇头。 “大和尚!怎么又要哭鼻子了?”众人身后,有人朗声笑道。 大家转头看去。原来就在这时,前殿来了一队人,他们风尘仆仆,刚刚下马入寺,身上冒着腾腾白气。那领头的青年头戴紫金冠,身穿银白鱼鳞箭袖,石青的裤子,粉白的小靴,整一个附加公子风流倜傥的样貌。 老和尚连忙起身相迎,众官员也认得这人,纷纷跟在老和尚的身后向他拥去。 “葛府的少爷。”有些香认得这个青年。“葛府的少爷是谁啊,是那个葛府么?”“葛大将军的儿子,朝廷派来的驻边大将军!”没一会,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葛少爷。 老和尚等葛少爷和家仆护卫入座之后才坐回蒲团之上。 “几个月没见你了,怎么在大典上诉起苦来?”葛少爷问道。 老和尚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寺院的田产房产虽然多,但是寺中僧众人数不少,又对所有云游至此的僧人尼姑广开寺门,招待所有香的衣食住行,极尽可能地宣扬佛陀的智慧之法。老衲经营不善,现在寺中早已入不敷出,眼看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有个香问道“若是有不足的,我们香这样许多,各自捐来不就好了?” 也有的提议道“当初建寺的时候就是木府——咱们云南的土司王爷木王爷大力布施,这独乐寺在能够在这山里扎根。这么多年下来,木府一代一代,都是独乐寺的最大的施主。现在既然如此窘迫,如何不找木王索再要一些?” 那个提议的还转向各个官员,深鞠躬,让他们请木王爷出马。 那些官员们可知道这代木王不是这样慈悲的人,反而各个熄了声音,不敢说话。 老和尚见众官员一提到木王就吓得如同一群群鹌鹑的模样,实在无奈。他对那些以为找到办法欢欣鼓舞地香们道“木府早就不再帮扶本寺了啊。那个木王爷每年都消减对寺里的捐赠,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了。” 众人一听,实在是不敢置信。 第五章 葛家葛惊鸿 “若是要仰仗木王爷的零零点点的火星子,怕是独乐寺永远也点不起来一炷香。”葛少爷阴阳怪气地说。 众僧众香并不太明白这些官场上的争斗,面面相觑;而官场上混迹的那些官员又是因为太过于了解葛府木府之斗的深浅而噤若寒蝉,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只有女安注意到,她前面的两个大汉听了葛少爷讥讽木王的话,甚是愤怒。若不是一个压着,另一个险些跳起来骂娘。女安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将这些变动暗记于心中。 老和尚重叹一声,算是回了葛少爷的话。 葛少爷见此情景,竟也是不以为意,反而大笑道“老和尚不必愁眉苦脸,我在这里可要恭喜你了。” 住持永济一脸疑惑,“葛施主,这寺都要维持不下去了,喜从何来啊。” 葛惊鸿葛少爷挤了挤眼睛,说“你的小徒儿如意何在啊!” 住持有些担忧,推拒道“如意年纪尚小,连双七都不到,只有十几岁。葛少爷有话就问老衲吧。” 葛惊鸿笑道“老和尚护犊子护得真紧。你这如意徒儿的大名不说这整片王土,光是妹山就已经传遍了吧。我们葛家虽然不在妹山之中,但也离妹山的山门并不远,当然也听过他的神迹。” 这话说的永济老和尚心中欢喜,对于徒儿的喜爱竟是压过了近几日的烦忧,破天荒地露出一个笑模样来。 葛惊鸿见他这样,朗声问众人“三年前中原五台山的妙音大和尚行至此处,开坛讲经,连发三问,问的全场和尚随众还有仰慕佛法的众人哑口无言,只有一个沙弥站了出来,连答三问,解了困扰妙音和尚多年的心结,这和尚是谁?” 众和尚齐声答“如意和尚。” 如意见此情形,不得不站出身来,双手合十,向葛惊鸿施了一礼。 葛惊鸿仔细观瞧,心下一惊,果然是真佛脚下出生的佛子:这孩子生的好生慈祥,本是少年郎的面貌不假,但是眼角眉梢全带有出家之人自有的沉静安和,眼神灵动,年纪小,却早已沐浴天然的庄严与大气。 葛惊鸿问他“你读了多少经书?” 如意合掌回到“小和尚只读懂了一层。”他的声音沙哑,另有一种魅力蕴于其中。 葛惊鸿不解“我问你多少本,你答我一层做什么?一层是哪一层?” “藏经阁的一层。” 众人骚动,身后的藏经阁是独乐寺中年代最久的建筑,六层的圆形木塔,长宽数十丈,其中满满的书架,四百四十五年的佛经藏书都汇聚在此处。只是一层,这书就不知多少本。这如意和尚年纪这样的小,却阅览这样多的经书,实在令人咂舌。 葛惊鸿听了这个回答,朗声大笑。大笑之后,他又问如意:“你看你师父这样忧心于寺院,你怎么为他分忧?” 如意蹙眉沉思,许久回答“我并不懂得寺中的一应花销是什么,也不知道需要多少的布施才能让寺庙运转。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习读佛陀的教诲,若是有粥我就喝粥,若是有馒头,我就吃馒头。若是管伙食的和成师兄做了青菜,我就吃青菜。若是什么都没有,我就出去山里,自己寻吃的,或者走去镇上,讲经化缘。” 葛惊鸿听了这回答,心中暗叹“真是世上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今天这样的佛子也让我碰上了,真是天生缘分啊。” 摇头直叹“罢罢罢!”叹完他便朗声角叫到 “永济大和尚,如意小和尚,来接圣旨吧。” 这张圣旨凭空而来,又在这么遥远的边疆,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顺着寺中管事和尚的带领下,一排排地跪下。永济大和尚携着如意在众人最首,面冲葛惊鸿。 “诏曰,朕久闻南滇独乐寺之名,近日又听闻小和尚如意所做之事,所言之语,甚是撼动,真是天生的佛根,深厚的佛缘。特此封为南滇佛子,赐金线袈裟一件!”葛惊鸿展开圣旨,气灌于丹田,大声读出。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内力深厚,声震四方。整个山谷都回荡着他读念的声音。 等他读完,寺众欢天喜地,永济和如意却还没回过神来。 那葛少爷将滚金的卷轴小心卷好,送入老和尚的手中。 “今日建寺大典,应该是大喜的日子。老和尚偏偏要愁眉苦脸。老和尚,我问你,你的信心呢?在佛陀脚下读了这么多年的经书,怎么还没个小和尚看个真切? 永济老和尚见弟子这样单纯,心中百般滋味。又自豪自己的弟子真正的扬名与整个国土,又想更深地培养他,让他的佛缘善果和聪明智慧不至于浪费,能够安心地在藏书阁、在独乐寺内每日快乐地游荡。 葛惊鸿并不懂老和尚心中一瞬间的悲喜交加,只是劝道“老和尚放心,独乐寺有着真佛的庇佑,又怎么会被这点风吹雨打所撼动?如今寺中有着如意这个南滇佛子,更是证了你的因果,实现了你的发愿。这小如意日后一定会在这里深深扎根,弘扬佛法,普渡我们南滇的子民的。” 老和尚听了这话,泪水突然滑落了出来。他将多么大的期望寄托在如意的身上,又有谁人知道呢? 葛惊鸿被这泪水惊得措手不及,“老和尚啊老和尚,刚才还嘲笑你哭鼻子,没想到你还真的哭了出来!”他从随性的小厮身上抽出来一条手帕,亲自上前为永济老和尚拭泪。如意也在一旁扶住了师父。 老和尚的声音嘶哑起来,一时情深透了喉咙。他拥着如意,千言万语都闷在肚子里面,话都说不上来。 葛惊鸿笑道“老和尚,我这道喜还没道完呢。” 如意与老和尚同时看向葛惊鸿,“还有?”他们欲要跪下。 葛少爷连忙扶起,“这回不是圣上的口谕了,是我们葛家想要做的一点心意。我们葛家想要布施两千两银子,为了解决独乐寺的困难!” 真是雪中送炭!众和尚惊喜莫名,纷纷惊叫出声。 第六章 问罪 葛少爷一扬手,身后的护院手捧一个小盒子上来了。葛惊鸿接过盒子,放在永济的手中。 永济轻轻护着盒子,向葛惊鸿深深施了一礼。 葛惊鸿大大方方受了老和尚这一礼,又笑嘻嘻地说“老和尚不用多礼,小和尚先把这皇上赐的袈裟穿上吧” 众僧人也好热闹,平日永济和尚也并不强调铁律,大家都很放松,见此情景一拥而上。寺中做炊事的和成是个大胖和尚,一个人顶三个人宽,平日最喜欢的就是寺中这个少年老成的如意。他扑上去抱着如意就往天上扔,如意在一起一落之间发出哈哈的笑声。就连这笑声都是哑着的。众和尚拥挤在一起,把如意在手中扔来扔去。就连一向严肃的白桥,都站在一边,满脸漾着笑意。 除了老和尚永济之外,他恐怕是最知道这两千两银子的能做多大的功德了。 “这个小如意,在众人面前如此稳重,完全没有那天见面时候的调皮” 女安倒是在短短时间内看到了如意的两面,一面天真活泼,藏在门缝中偷听师父师兄的谈话;另一面庄重平稳,双手合十,冷静对答对方提出的尖酸的问题。 “为什么他只在我面前展露这样的幼稚?”女安不免想到这里,心中竟生出来一种找到同伴的温暖。“或许我们是一类人”她又想,这样一想,她的心中又生出些许温暖。她的嘴角轻轻地上扬,发自内心的快乐让她近日熟于沉默的面庞多了一丝轻松快乐。这一瞬,与前几日的她竟不像是同一个人。 “和尚们,忘了小如意的袈裟了吧,袈裟!”葛惊鸿笑嚷着,从近侍手中接过御赐的金线袈裟,亲自挤进了和尚群中。 和尚们见他来了,收敛了下来。他拉开折叠好的袈裟,给如意披上,恭喜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的南滇佛子了。” 这袈裟比如意整个人都要大,穿上之后,要裹个三圈,还耷拉到地上。葛惊鸿干笑三声“穿穿就大了” 如意像是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被所有人包围在中间,对葛惊鸿道“葛施主,小和尚并没有做什么,为什么受到皇上封号和奖励?”他抬手挠了挠头,问了一句话,终于像是个符合他的年龄的孩子。 他问“能不能让那个皇帝收回奖励?” 这话一出,吓得老和尚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快别胡说!” 如意不依,在他的手中左右摇着脑袋,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住,只有“呜呜”声不断传出。大家笑意盈盈。 大个子和成挤了上去,把如意从主持手中夺了出来,继续往空中抛来抛去,如意在空中嚷“和成,快放我下来,我要跟师父说话”。永济拍了和成一下,和成自然明白,更是不让如意下来,故意不让他在葛惊鸿面前再口出惊人之言。 就在这时,有一位不速之登门来访。 他的脚步沉着又突兀,一双大大的官靴互相摆动,看似轻轻落下,却能在历经百年的石板敲出“咚咚”的声响。脚步声回响在这座山谷,如同平日中用来计时的铜钟一样响亮。 女安转头看去——来人头戴鼠灰皮帽,身着雪白皮袄,脚踩黑色重靴。那皮袄裹在坚实紧致的肌肉之上,裸露出来的部位有着明显的肌理,一身英姿飒爽,男儿气概,煞是好看。可是他这一双眼睛却冰的吓人。不论是谁,被他盯住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放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脑袋,像只被吊起来的青蛙,尽情地暴露在巨蟒的眼睛之下,等待着命运的突然降临。 在女安的眼睛中,男人的周身环绕着黑紫色的气旋,阴郁中刚强。这样的矛盾气质,分外迷人。 这个煞神开了口:“一年只有一次的建寺大典,独乐寺为何不邀请本王?”这话一出,整个场上的人都安静了。老和尚和葛惊鸿沉了张脸,众僧心中害怕,连忙把如意放了下来。 如意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闭口不言。一干人都都看着不请自来的木王爷。 永济和尚上前合掌施了一礼,凉道“区区小寺,承不住木王爷的高驾,更不敢耽误木王爷的时间。如此小事,我们寺内和尚并不会过于庆祝,只是开坛论经,王爷不会感兴趣的。” 木王爷轻轻一挑眉“本王来不得,这位葛家的大公子倒是来得?本王身体倒是比他结实的多,但是也不会把你们几百年的大寺一脚踩塌吧。老和尚,你是不是在针对本王?” 他的话是对着永济说的,但是眼睛却看向了那一撮也来听经的官员。他的目光慢慢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的官服、面孔,将他们一个个记在心里。被他瞧到的官员一个个把头低下,恨不得将下巴颏戳进锁骨之中。 永济和尚听他这番话,只觉得倍感羞辱,今日寺中窘迫,竟都是拜这位不尊先命,不敬祖宗的木王爷所赐。如今如何能够再腆着脸来独乐寺,质疑独乐寺没有邀请他? 他气的七窍生烟,匆匆再施一礼“王爷勿要胡乱怪罪,葛施主与佛法有缘,小僧特意请他来听经。” 木王并没有放过他的想法,紧接着逼问到“那我方才在外面听到的‘圣旨’这词,难道是本王耳朵坏了不成?” 葛惊鸿见木饮终于提到他的名字,大踏步站了出来,昂首抢道“是,少爷是来传圣旨的。” 两个人广场站定,脸对脸,眼对眼。木王爷正直而立之年,上位者的傲慢灌注于一身,他个子略高,于是刻意俯视着眼前的青年。葛惊鸿对此绝不相让,梗着脖子,挺起来本不饱满的胸部,皮笑肉不笑地说“驿站传来了陛下的圣旨,封如意小和尚为咱们南滇的佛子,御赐一件金丝袈裟。”他说完后似有深意地看了木王一眼,责问道“皇上大力推崇佛教,木王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放肆!”木王一声爆喊,气力一致而出,整个广场上的气旋一凝一放,所有人都感到有风成扩散性拂过! “你当你是何人,非官非爵,胆敢触碰陛下的圣旨!” 第七章 角力 葛惊鸿一时语凝,连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一滴滴滑落下来。“吧嗒”,“吧嗒”,滴在他刺绣翻银边的华丽领口之上。 在木饮阴冷地注视下,他深深鞠躬“草民无状,请木饮木王爷饶罪。” 女安与众人一起静静地等待着木王接下来暴风骤雨般的发难。奇怪的是,见葛惊鸿狼狈地请罪,木王沉默了一瞬之后,像是失去了兴趣,只抬了抬手,轻轻放了过去。 令女安不解的是,葛少爷非但没有大松口气,反而咬紧牙关,腐蚀般深绿的恨意悄悄藏在了眼睛里。 木饮转过头去,看向了裹在肥大袈裟中的小和尚如意。他嗤笑了一声“这就是圣上封的南滇佛子?圣上的裁缝,两个眼珠子是木头雕的吧,把不是把这个小和尚看成了三个他这么大吧。” 如意听了这话,难过得低下了头。 永济走上来,挡住了木饮看向如意的视线。“木王爷,小徒无状,王爷还是不要多看,省得我们又冒犯了。”他看了看天色,几近午时。又看了看众和尚,大家都是战战兢兢,在没有早晨放松自然的状态。现在若是还要拖着大家开坛讲经,恐怕就是强人所难了。 于是他又合掌对木饮说“木王来的实在不是时候,讲经已经结束,僧人们也要回去做日常的苦修了。若是木王爷没什么要紧事情,还请速速离去,莫要打扰寺内情景。” 这就是明着驱赶了。 木饮都气笑了“你个老和尚,从哪里寻得这么大胆子敢和本王作对?这座寺庙在木王爷的地盘上存在了四百多年,落堂和尚就是拿着我祖宗的布施盖起来了这座六层藏经宝塔,盖起来了那座吊顶八檐山门,还有那座巨大的观音像。”他细细数来,一一指过,众人这才惊觉,这独乐寺的一砖一瓦,怕是都有木府世代的手笔。 木饮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偏离事实的。木王府是独乐寺百年的大恩人,没人超过它去。 永济和尚哑口无言,只得深深鞠躬合掌施礼。 木饮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独乐寺百年,不要毁在你的手上。”一句话,让老和尚又惊又怕,手指微微颤抖不休。 “给本王安排的院子在哪里?”木饮不仅不想现在就走,还想要住下来。 独乐寺只一个能够接待尊贵外的院子,那院子浑然漆黑,连砖瓦都上了墨漆,而血一般殷红的凤凰木拔地而起,婷立院中。 正是那个女安和如意藏起来偷听的院落。 而那个院子早就安排给了葛惊鸿。 这下永济和尚左右为难,两边都是恩人,两边都不能得罪。这可如何是好? 就当难以决绝的时候,葛惊鸿一旁突然扯开了笑脸。“木饮哥哥早说,我住的那个院子就给木饮哥住吧。不知为何,他嘴上叫的亲密,还对老和尚示意。木饮听他这样叫,反感地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永济和尚不领他好意,反而忧心忡忡追问,“那葛施主你呢?” 葛惊鸿轻笑了一声,这么大独乐寺放不下我们几个人?他招呼着护卫近侍,一齐往东院和尚们住的地方去了。 木饮眉头一皱,袖子一甩“永济和尚,别看了,领路吧。” 永济把如意推进了白桥的怀里。这一天实在是难以预料,大喜大惊都集中在这一个上午,老和尚心力不济,颤颤巍巍地给木饮领路,留下的白桥指挥着众香和众僧退场。 而那些被忽视了的官员们如遇大赦,“本来来听听佛经,洗涤一下身心灵,结果倒是遇见这两个煞星打架,险些殃及池鱼!”哪敢再留,一个个捐了功德,饭也不吃就告辞离去了。 “走,咱们去瞧瞧王爷去!”那两个隐在人群中的汉子尾随木饮老和尚一行人而去了。 铜钟一声又一声的鸣响,这一个意外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的上午终于过去了。 苦修的时光过得飞快,每日都和昨天一样,明日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日月在佛号中转移对换,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不知为何,木王爷和葛惊鸿像是角力一样,都在独乐寺住了下来,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提过要离开。 这日午后,女安与僧人们一起在大雄宝殿莲花式盘坐,冥想、静修禅意。每当这个时候,所有的过往之中一直颤抖的部分会暂时陷入沉睡,女安好似深深陷入自己的身体当中,几乎要回到那个还未出世的婴儿,没有悲伤,没有刻痕,只有着宁静的中心一点,在茫茫的黑暗世界中旋转、恒定。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感谢上天把家庭从她身上活活剥去,将她独自一人送到这寒冷潮湿的独乐寺。 这里是安谧的故乡。 突然,一束大光从面前照了进来,打扰了众人的清修。女安紧闭双眼,还不能适应天光侵犯的幽暗大殿这一瞬间。 门口是一个极瘦的和尚——当初带女安学寺庙规矩的僧值,智粱。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尖刻,锐利地刮着女安的耳廓“王女安,有香在寺门口等着见你。” 他说完,那双同声音一样锐利的目光一下子钉在了女安的身上。女安双手撑地将莲花座解开后,连忙坐了起来。 这双脚刚刚落地就瘸了一下,好险没有正跌倒身旁人的怀里。原来盘坐的时间太长,她的两条腿早就不通血液,麻木不觉了。 “王女安,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智粱催促道。 女安努力摆动大腿,眼睛感觉自己在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但是大腿却毫无知觉,像一块死肉被骨头按压在了地上,大腿之下像是消失了一般。渐渐在行走中,血液重新夺回了小腿及脚裸的控制权,却带来了又酸又麻的电击,一击便击在女安的脊骨之上,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紧绷起。 但这都不算什么。她心里只有一个久久不散的疑问—— “这么久了,还没忘了我的,会是谁?” 第八章 墙里孤立无援,院外错身离去 从大雄宝殿到西院,本是一刻钟的路,并不长。 但是今天不知为何,只觉得脚下的路怎么也走不完。 终于走到近前,那边站着的两个人影愈发清晰起来,一个高壮,一个矮弯。女安的父亲当了一辈子的书生,手中唯一握过的的就是竹笔,不会有这样粗壮的结实的身体...而矮的那个呢... 女安渐渐停下了脚步。 那矮女人略略弯着后背,好像腰部总是承受不了上身的沉重。她的手搭在陌生男人的身上,简单的一搭却能看出来其中的留恋与熟稔。 那是马婆婆。 女安从未期待在这里看到马婆婆。虽然见过几面,但是她们之间梗着奇怪的陌生感和仇视感。与她相处的越久,女安就愈发确信——这感觉是相互的。 谁也无法将那天马婆婆和唐氏在内室中窃窃私语的丑恶模样从女安记忆中抹去。“我虽然不恨她,但是绝不会想在这里看到她。” 尤其是这样时候。 马婆婆的眼睛尖的很,隔着半个院子就发现了女安这个突兀的影子。 “安娃儿,快过来。”她挤出一张友善又慈祥的脸庞,伸手招呼到。 女安谨慎地向前走去。不知怎地,她不断注意马婆婆那只搭在男人胳膊上的手。那布满皱纹的手皮肤黑涩,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像是下一秒,就会把他拉到两个人跟前。 “娃,我们接你回家。” “我们?”女安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马婆婆果然把那个男人拽了过来。他一脸凶恶却偏偏要挤出笑容,母女脸上的笑意如出一辙。满脸堆笑,眼睛却毫无笑意,里面只有狼看见羊不自觉的馋意。 “这是我的儿子马进。”马婆婆拍了拍男人,示意他打个招呼。 男人不接话,只是直直盯着女安的脸庞,那视线太过于大胆,女安浑身的汗毛一霎间全部倒竖起来。危险。 “我弟弟的身体好了么?我爹我娘请你们接我回家的么?”女安又问。 “王安小子身体早就好了。说来也神,你进山的第一天就好了大半。现在早就活蹦乱跳,简直就像孙猴子棒打白骨精一样!”马婆婆讲的有声有色。 “现了原形了。”马进补充。“我们自然是接你回去的。” “不过”马婆婆话锋一转“是接去我们家。”很快年节就要来了,新媳妇不在婆家过年,难道还要去娘家不成?” “咱们回去就办亲事!”马进看见女安这样温文娇弱。面有心生,几个月的苦修给她带来坚毅的同时也不免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更是迷人。 马进看的几乎要口水直流,这些日子在兄弟面前受的侮辱竟也不算什么了。 “嘿嘿,日了他娘的,你这小娘子可真好看!”这话说的粗鄙,声音又大,不免转到了正在附近散步的木王爷的耳中。 伴在他身边的不是那日女安见过的两个大汉又是谁。 “谁家的狗放进寺里了?”那个心直口快地大汉说道,“我去给他赶走,别脏了王爷的耳朵。”说着,他就要进门呵斥。 木王爷一抬手“中锋,莫要鲁莽”他带两个人来到众香就寝的通院门前,并不进去。另一个没出声的汉子与中锋相貌极为相似,二人年岁却是不同。中锋眼见已过而立,南丰却是年轻数岁。 木饮用眼神示意他去一旁偷听。 南丰拉着中哥领命而去。中锋撇嘴“这有什么好听的,贱民之间那些腌臜事罢了!” 南丰嘘斥他“你可别忘了咱们此行是来干什么的!来了两个月了,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有,葛家这个大少爷够有本事的!” 中锋这才知道木王用意,乖乖闭了嘴。 院内女安却被这话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你是谁?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媳妇!” 她观瞧一下那个马进,有种由衷的抗拒从胃里反了上来。那人一身皮袍,边角带着污渍,嘴里也是不干不净,是个浑人。这样的浑人最喜镇确是有一些,但是女安从来都躲着他们,他们也识相并不上前招惹好人家的小女子。今日是距离最近的一次。 马进低下头来,整个脸趴凑过去,粗眉大眼,胡须乱糟糟从脸上扎出来。 为了避开他,女安只能嘴硬说道“我只知道王家跟温家定了亲事。从来没听过跟你们马家的事情。” 院外木饮眼神突然锐利“温家?” 中锋中弟也是一阵兴奋“难道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马婆婆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道“温家?你指的是温家那个最近新婚的小子么?上个月温家大婚,温岛那个小子一身大红色的新袍,听说还是温家主家找裁缝用云锦做的。温家真是手笔,同样的布料,给新娘子也裁了一身。在这里面,我可从没听过有王家什么事!”她面带讥讽,双眼如同黄鼠狼一样,死死盯着女安,像是想要掐断她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女安愣住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就从身周抽离。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像沉重的不行,像是有东西紧紧压在上面,透不过气来。 诀别那天青年的面容在记忆中依稀可辨,只几个月就变了世界了么? “温岛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南丰悄悄说。 “没听过。估计是哪个旁支远房的孩子吧。刚刚成婚,估计年岁尚小,不足为虑。”中锋道。 一旁的木饮也完全失去了兴趣,这些平民自己之间婚约的乱七八糟令他厌恶,又不由想到自己逝去的王府前王妃,更是厌恶无比。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中呆住的女孩,摇摇头,挥挥手,带着中锋南丰走了。 “我爹呢?” 马进看出面前女孩并不喜欢他,反而还对他又躲又闪,心中早就不耐烦。“你爹成天围着儿子转悠,哪里想得到他还有个未出嫁的闺女?” 马婆婆也在一旁嗤笑“你爹,王大书生不都听你娘的话么?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有所凭据,你当我们是什么人,还能空口无凭诈你回家当媳妇?这个亏我们之前吃过一次,自然不会再吃了。” “还不跟我们走?”男人说着,便伸手来拉。 第九章 戒律棒 “你别碰我!”女安叫着,她的身体猛地一缩,使劲躲过了男人伸过来的大掌。 女安的瞳孔紧缩了一下,这个场景太过熟悉了。 半年之前在最喜镇的青衣巷,不就是这样躲过了王安伸来的手?让他勃然大怒,让他伤害自己也要在母亲面前狠狠地告她一状,也让女安被赶出家门在寒冷地院中站了半夜。 王安满是愤怒的脸与面前马进的面庞融合在了一起。 这回这个男人会怎么对待她?是上前两步继续钳住她,还是会破口大骂,骂她不识好歹? 不管怎样,她都不后悔。 那晚没有后悔,今天依旧不会后悔。 马进还没说什么,马婆婆倒像是被激怒了。“媳妇还没进家门,就敢反抗丈夫了?这要是进了门,还能了得?给你九寸,还想要十寸,得寸进尺啊你!马进,你从小到大我怎么教你的?”她问自己的儿子。 马进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女安,对她那一身扫兴的黑袍厌恶的很“不听话就要打,教训要及时,绝对不能欠着。” 说着,他高高地抬起巴掌,一阵风一般地扇下去。 耳光,一向是男人教训女人的方式。 女安实在逃不过去,只能闭上眼睛,准备硬受这一下。 “住手!”院口一声大喊。 三人抬眼看去,竟然是增值智粱。这个时候,智粱冷冰冰的脸庞在女安的眼中这样的亲切,她一瞬间,眼睛竟然泛出泪花来。 智粱瞪了她一眼,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施礼,走上前来。“施主们来找王随众有什么事情?即使有什么仇恨,也不必在寺院中打斗吧。” 智粱说的“打斗”够给他们面子了,这哪里是打斗,只是但方便的凌辱罢了。 马婆婆并不给智粱这个面子,脸一横。“婆婆我管教自己的媳妇,在需要特意出去么?” 智粱说“佛祖慈悲,定是不愿意看见的。” 他有意将女安挡在身后。女安从他身后,看到他一直背着的那根胳膊。智粱在身后藏了一根戒律棒。 马婆婆把马进往后一拉,自己挺着身子,向智粱猛地冲去。她哪有那个胆子去和和尚打架?只不过是吓他一吓,心中认定这个和尚一定会因为避嫌而让开,毕竟他不能往后退,再退就退到那个小贱皮子身上了。他更不可能王前进,对吧。 马进见惯了母亲这个样子,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 出乎意料,智粱没往左躲,也没往右躲,当然更没有往前。他只是坚定地站在原地。 女安从身后看他。他的左手依然平静地握住木棍,没有使力,也没有放开。没有一点改变。 马婆婆尴尬地吃力停在智粱的面前,几乎要贴在他的身上...她的脚因为急停而受力,脚裸像针刺一样。 马进一见母亲吃亏,却是怒了。他上前几步,举拳就要打。 智粱身后那只手终于动了! 棍子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从他的身后跳了出来,“梆!”的一声大响,手骨和木棍撞到了一起。马进“嗷”地一声嚎了出来。 马婆婆连忙把他拉回来,对着他的胳膊又是摸,又是吹。然而不管她多么小心,马进手臂上很快浮出了一条肿痕。 “你,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你们主持呢!你给我把他叫来。” 智粱干瘦瘦的身子挡在女安面前,把棍子往下一插,棍子“噗”地一声插进地面,稳稳立住了脚。 “智粱是本寺的僧值,主管寺里的纪律。不管是谁在寺内,都要服从寺内的戒律的。就连住持也不例外。智粱不是听谁的话,智粱只知道佛陀的纪律,并且一直奉行它,也监督各位师兄师弟奉行。同时,随众、香甚至访,踏在独乐寺的土地上,也要尊重独乐寺的纪律。” 这番话把马婆婆说呆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强硬的男人。她拉着马进的手变得汗津津地。 她想坐下来撒泼,又怕那根插进地面的棍子打在自己的身上。 “女安!你给我出来。咱们出寺说。”她退后了一步。“现在可以了吧,臭秃驴!” 智粱又对她行礼“施主,王随众在苦修之中每天只能休息一刻钟,现在早已超过一刻钟。贫僧要将她带回大雄宝殿继续冥想了。” “苦修不能停止,既然开始,就不由她回头!”智粱转头严肃地说。 马进马婆婆见他茶米不进,软硬不吃,骨头硬的比妹山的石头还硬,真是毫无办法。 “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马婆婆对女安说 “只要她在这里苦修一天,她就只是佛陀脚下的信徒。世俗的世界与她无关,离她太远。”智粱替女安回答。 马婆婆拉着马进往回走“这买卖做亏了。走,我们走,去跟王家要个说法去!” 说着二人真就走了,原地只留女安和智粱两个人。 “智粱师兄...”女安话还未说完。智粱便打断她“王随众,不要耽误今天的静修,等会过来。” 说完,转身离开了。留给女安的致只有一个他反手在背后握着戒律棍的背影。 女安苦笑一下,苦修是为了谁?难道真的是为了她自己么? 不是的。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随时可以被风吹散的沙丘上。远看棕黄坚实,其实中心早就空洞空虚。 智粱师兄说错了,她终究不是那个在佛陀脚下拜倒的信徒。她所信仰的一切,都在今天化为一阵微风,随着独乐寺的彩带飘上天空,离她远去了。 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即使被母亲和父亲赶到这里,她心中还是有希望的。那样卑微的希望,跌落在尘土中,希望总有一天,不管是谁,会带她回家。回到那座充满每一天回忆的院子,每一个刻在窗格上的木雕人偶她都认识,每一条桌椅板凳上的刻痕,她的手指都熟悉它们的笑容的弧度。 直到今天,直到马婆婆直白地跟她说“他们没有你,过的更好。” 女安紧紧给自己编织的外壳终于被劈碎了。 第十章 如意的别扭 女安心中做下了一个决定。这是第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决定。 越是这样,女安就愈是悲伤。 几天后,便是浆洗衣物的日子。这天,所有随众停下了冥想与苦修,出了寺门,排成一队,沿着蜿蜿蜒蜒的山道向北行进。 独乐寺中,如意还是像往常那样,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袍子,跑来跑去。 他被白桥和尚逮个正着。 “小师弟!你过来。”白桥招手。如意走过去。 “为什么不穿圣上御赐的袈裟,师父已经找人给你改的正合适大小。”白桥一直不明白如意为什么要这么倔。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师父和如意起了争执。“那件袍子可比你现在身上这件还合身呢!你瞧你这件,都盖到脚面了,也不怕走路绊倒。” 如意摇了摇头。他咬了咬嘴唇,说“我不能穿那件衣服。” 白桥实在是不解了“为什么?” 如意低着头,沙哑着说“那个皇上一定弄错了。我不是真的佛子。”他真的很伤心的样子。 师兄叹了一口气。 “这个不是你说了算,如意。你要明白,师父让你穿上这件衣服的用意。”白桥见他一副天真的样子,更是心酸。佛啊,我这样对如意说明是对的还是错的呢?为了寺里的收入、发展,我真的要杀死如意的天真么? 想到眉毛胡须渐渐染白的师父,有种冲动从他的心中撞了出来。 “如意,虽然师父不让我说,想要让你自己想通。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了。”白桥走到如意面前,用手掌轻轻盖在他毛毛的脑壳之上。 如意的脑壳远看是光的,其实上面长满了柔软的小细毛。这些毛敏感纤细,就像如意这个人一样。 白桥正要开口。 如意仿佛有所感应,他的心紧紧一缩,竟然觉察到师兄即将脱口的话会给他的内心造成重重的一击... “师兄!你快看后面,又有人闯寺!”如意指着寺门口大喊。 白桥不备,赶紧转身看去。 这一看,寺门前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无。 难道是已经进来了?什么人能有这么快的速度!白桥一惊,连忙转头去问如意。 可这头一转,如意也不见了。 “哎!这个孩子!”他这才察觉到自己被如意骗了。 回去的路上,白桥隐隐地感觉,如意放佛知道一些什么似的。“怎么可能呢?”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便摇了摇头,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一时的胡思乱想了。 他轻轻颂了几声佛号,强行压下了心中不安的感觉。 “白桥。”在经过观音阁的时候,白桥果然被住持永济和尚给叫住了。永济和尚想来也在寻找如意,那件御赐的袈裟还挂在他的臂弯里面呢! “白桥,你看见如意了么?”永济问。 “师父!如意怎么也不愿意穿。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总是说皇上弄错了,他不是佛子。这一类的话。”白桥也被如意扰的心烦意乱。“师父,就让他这样下去么?” 永济用手捋了捋胡须。 白桥在心中清楚,师父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心中肯定也是烦躁。捋胡子这个动作是永济用来舒缓内心的重要的动作。 最后永济像是想通了。他把那件袈裟卷了卷,叠了起来。“罢了!罢了!” 白桥问“就让他这样,还是拖着不承认圣上的御赐名号?咱们不是打算要把这件事传扬出去么?这样才能回到以往众人一心向佛的盛景啊!您看现在,在木王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商人减少了对独乐寺年例...” 永济轻轻一叹:“葛少爷捐的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就让如意做想做的事情吧。”他那永远高抬的头颅轻轻地弯了下来,竟有着隐隐的下垂,那一瞬间,老相毕现。 这样的住持是白桥从未见过的,他不仅心惊。 “我这里还有一条路,我去试试。如意是我最心爱的弟子,他是当之无愧的佛子,这点我心里明镜一般。即使没有圣上的这一旨诏书,我心中也是认定他的。在他来到寺庙的那一晚,在我的睡梦中,就仿佛透过佛陀的眼睛一般,我竟然看到了千丝万缕的因果,也看见了成千上万的幻境。每一个幻境都是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中都有一个独乐寺。这些独乐寺大多已经残败不堪,甚至荒无人烟,只剩断壁残垣。当我绝望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因果线紧紧相缠,将一个婴儿缠得竟看不清面容。他就躺在红尘中哭泣,他的声音这样奇异,绝不是一个婴儿的声音,沙哑,低沉,悲伤...” 讲着,讲着,老和尚竟一瞬间痴了。 “所以当我醒来,听到门外的哭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昨夜是见了佛了。”永济轻轻地结尾。 白桥第一次听说,目不转睛。 永济回了神,拍着白桥的肩膀说“白桥啊,如意是我们独乐寺唯一的希望。不管我们怎么选择,都要小心。” 白桥轻轻点头。 永济又似自言自语一般说“我现在就看见了一条路。或许,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当白桥打起精神,想要再问的时候,永济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他转过身去,手臂中夹着那件袈裟,缓缓地向知音阁走去。 “对了!”白桥突然在他背后慌了神。 “怎么了?”永济和尚转身奇怪问。 “最近寺内全是贵!师父,别忘了如意的老毛病!”白桥这才想起来要命的事情,只几秒,就有豆大的汗珠凝结在他的额头上。 “坏了!”永济也想到了。“跟我来!先去看木王爷那里!” 两个和尚疾走向西院,老和尚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着急,已经大喘了起来。白桥赶紧停下,为他顺气。 “这种时候还顺什么气,快去啊!”永济和尚赶着他。“葛少爷那边没什么事,他是葛将军从小教养的,绝不会为难于小如意。就怕木王爷啊,快去,快去。我随后就赶上!” 白桥实在担心师父。但在永济的驱赶之下,不得不回头,朝着那个墨院快步跑去。 第十一章 解离 墨院中,木饮在院子中仔细地观瞧着这棵凤凰木。 他嘴角翘起。“有意思。” “爷,怎么有心思看这玩意。”中锋搓了搓胳膊。“这大冷的天,还开得跟一团火似的,没心没肺。” 木饮睇他一眼,也不去搭理这个发牢骚的壮汉。 南丰拍了中锋一下,“傻了吧你,敢跟王爷这么说话。是不是这几天给你身上闲出跳蚤了?” 中锋一噘嘴“可不是嘛,不让我摸刀摸枪,倒把我关在院子里看和尚!”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互相使力拉扯,似乎想要借这种形式把身体里的力气全部逼出来似的。 忽然,木王爷冷冷道“两个废物,有人来了都没听见?” 南丰中锋双双一抖,闪身至院门前。白桥正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你个和尚,跑到这里作甚?”中锋仗着自己块头大,死死堵在白桥的面前。 白桥颤抖着施了一礼,“施主怎么称呼。” “中锋” “中施主,你有看到一个小和尚在附近玩耍么,他十二三岁大小,最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玩泥土...”说着,白桥欲抻着脖子往院子里看去。 中锋挪动肩膀肌肉,始终让那结实厚大的肩部挡着白桥的视线。“我们这个院子里没有和尚,你走吧,去别的地方找去吧。” 白桥还想自己使劲往里瞧瞧,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嗯?”中锋有些火了。“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一双招子不想要了?” 白桥赶紧收回视线,万分也不敢招惹这个煞神。 “如此太好,小僧告辞了。” 南丰和中锋皆不愿意接他的话,四双眼睛盯着他,唯恐他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吓到了里面“娇弱”的王爷。白桥摸了摸鼻子,突然感觉自己有些自讨没趣,转身就走了。 这样一惊一乍的,满身虚汗又格外疲惫。 回去的路上,果然遇上了正外努力往这里走的永济住持。白桥赶忙迎上去。 永济扶住他,问“怎么样,你怎么回来了?如意找到了么?” “反正没在木王爷那里。” 永济帮白桥拭了拭额头,汗水立刻将他的袖子殷成深黄色。“那我就放心了。白桥啊,你有事就走吧,老衲我慢慢在寺里溜达溜达,找找那个孩子。” 白桥点头走了。两个和尚心里都在疑惑,如意能去哪里呢? 若是他们只在独乐寺里面找的话,是不会找到如意小和尚的。方才躲过白桥眼神的那一刻,他就盯上了寺门,趁着师兄没注意,就跑了出去。 独乐寺面前一道石路,不宽,刚刚好走两辆马车,通南北。往南是妹山的更深处,和尚们告诉如意,妹山深处有着很多的镇子、村子,他们一心向佛,每逢年月都要来独乐寺烧香拜佛。 “他们自己的村镇里面没有寺庙,没有佛像么?”如意好奇地问。 “有的。但是从祖上流传下的说法说,只有独乐寺里坐着的是真佛的化身。比村中那些村民自己雕的佛像要灵验,所以若是有过来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来的。” 如意似懂非懂,“难道所有的佛像不都是一样的么?佛陀真正的教诲是在那一卷卷的经书中啊。” 难道其实是因为独乐寺中丰富的经书?那在无数次狂风微风中摇曳的六层木塔中,是真正可以用手触摸到的佛陀的智慧。 通北的石路通向一个小湖。 平日里都是和成并着几个身壮的和尚去那里挑水,供给寺庙一日的用水。其余的时候,每逢月旬,随众们便排成一队,一起走去小湖,打水浆洗自己的衣服。 他们走得很快,当如意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众人的背影了。 如意知道自己又心结未解,本来想在寺门口没人看到的地方藏起来好好想想白桥师兄刚刚的意思。隐约的,他感觉到那是他没有办法接受的东西。 师父和白桥师兄的生活好像不止只有佛陀一个,他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考虑。这让从小只读经书的如意明白不了。 不知怎地,他一眼就望见了跟在众人最后的女安。 “那个姐姐...不是那天躲在凤凰木之中的那个嘛?”如意自忖。 他见她神魂恍惚,头压的很低,摇摇晃晃跟在众人之后。 “不对。这不是我看见的那个姐姐。”如意大吃一惊,仿佛看到有张牙舞爪地黑气爬上她的后背,勒住她的脖颈。那东西让她摇摇欲坠,压低她的头颅,让她喘不过来气。 “什么东西!”他浑身一凛,偷偷地跟了上去,非要看个真切不可。 女安在队尾走着。她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在这几天中慢慢地解散,一块块解离,散碎。就像是她的心,早就没有办法拼合成一块了。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在弟弟欺负她的时候,在母亲厌恶地说“你离我远点”的时候,在弟弟诬陷她将一盆冷水盖在他头上的时候,在母亲说“你还不如一条狗!”的时候,在孤单坐在院子中的时候,在父亲小心掰开她的手,把她独自留在身后的时候,在得知温岛提亲的时候,在温岛拒绝和她私奔的时候... 这样多的时刻,这样多的心痛。可是每一次她都清楚地知道,有人在等着她。 前面的十几年,不都是为了别人而活么?她所做的一切,也不都是为了别人而做的么。 到了现在,才真的知道,世界上没有她,所有人都生活的很好。 王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再也不用发愁该怎么维护不被妻子喜欢的孩子,母亲再不用每天看到那个造成她近十年痛苦的女儿,弟弟病也好了。 直到最后,女安才敢去想那个被她推开的青年。“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斩断了啊。”她轻轻叹息。连他都找到了适合他的妻子。他们即将举案齐眉,即将在温家度过一个个温馨又平静的日子。他再也不必被她所牵累,不用因为她而承受王家的刁难... 她的心再也合不上去。她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 第十二章 错过的山崖化成雾 女安准备在前面的山崖上跳下去。 她曾经来洗过两次衣服,所以清楚地知道再走一刻钟,众人会路过一个长长突出的山崖。山崖下全是如同棉花糖一般翻滚着的云彩。雾蒙蒙地,美丽极了。 如果要死掉的话,这里会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吧。女安想。 谁都会经过这里,谁都会感叹这里的美丽,然后大家都会离开,都会忘记。沉睡在遗忘中这个结果令女安又寂寞又心安。 如意一路尾随着队伍。当他看到那座山崖的那一瞬,猛地了解了女安的想法。 与他猜测的一模一样——大部队在这里停留了一下,感叹了一下美景后接着启了程,而女安磨磨蹭蹭走在了最后。在最后一个人转过山崖之后,她悄悄转了回来。 那山崖厚宽前窄,最前面就是一个尖尖的锥子,刺向烟雾缭绕的空中。四周都是雾气,山色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如果站在上面,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就这样一想,连小和尚如意都有些痴了。 可是,即使再美的景色,当它要吞噬生命的时候也变得不再艳丽。那盘桓在女安身上的黑雾愈发浓郁,甚至有邪恶的尖笑从它的身上发出。而女安拾回了身上的力量,挺直了胸脯,抬着头向前走,慢却坚定。 就在如意即将冲上去的时候,那边的山弯里竟又传来脚步声。女安也听见了这声,她迟疑地停了下来。 “安妹子?” 不一会,一个人影探出头来,原来同寝的一个年长的女人发现女安的落队,竟回来找她了。 “大家都往前走了,你还在这里看什么风景,快跟上呀。”她向仍没回头女安招着手。 “快跟上呀” 温厚的女声回荡在山谷中,拉回了女安往前走的脚步。这声音温和亲切,“若是我的母亲是这样的,那该多好”女安心中暗叹,“我又何至于此”。 她迟疑了,抉择两难。 她并未改变自己的决定,只是不再忍心在这妇人面前一头栽下,让这个整日吃斋念佛为死去的女儿诵经的女人再受一次心伤。 但是,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了。这条路陡峭,折返的时候众人会从另一条小径扶着树下去,跟着他们往上走只能错过这个最合适来告别世界的地方。 “安妹子,这个时候犯什么倔,走啦!”妇人上前拉她,嘴中哄到“下次来了照样看,下次咱们早点来看。” 那手甫一按上女安的腕子便紧紧攥住了她,裹挟着温暖柔软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女安张了张嘴,那一个“不”字始终蹦不出来。她终于垂了头,放软了身上所有僵硬的骨头,顺着妇人的力道走了。 见她终于回了头,妇人和如意都松了一口气。 如意想了想,转头回了独乐寺。 有着这个妇人拉着,女安很快来到了小湖。等他们来了,大家已经把身上背着的框子卸了下来,又把盆瓢堆在了小湖边,准备打水。 长在山里的湖能有多大呢?最喜镇面前那条似河非河的大湖已经是奇迹了,两个奇迹是不会在一个山里出现的。这汪小湖成不规则的圆。它实在小的可怜又深得可怕,众人没办法在里面洗衣,都把水提出来,在不远处的树林浆洗,洗完的脏水直接倒进土地里,滋养那些树木草物,使它们不自然地繁盛。 妇人与女安并排,女安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印在她的眼睛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突然说。 女安猛地回头看去,只见她头都不抬,手中还在使劲搓洗着灰色的衣袍。 妇人用胳膊笨拙地将滑落地额发往上推,又说道“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她拭了几次,但是那撮头发不断地滑落下来。她像是跟头发较上了劲,又不肯那带着泡沫的手去推,就用胳膊一下下往上撸。她的面色潮红,头发被粗鲁地动作弄得更加散乱,不一会,两三缕都纷纷顺着她的后脑往前滑下来。 她坚持不看女安的脸。 突然,有一双冰凉凉的小手伸过来,解开了她的束带,仔细地将每一缕头发轻轻往上拨去。女安一手攥住头发,然后用手顺着妇人殷湿的额边收集着到处散乱的细发,那汗水不由滑过她的手指,紧紧黏了上去。 妇人愣住了。 女安将自己手腕上带的黑色布带拆下来,轻轻在她头上盘着,不时将头发分成一股股,与这带子缠在一起,很快就扎成了一条整洁干净的大辫子。 那个妇人被勾起了最难过的回忆,眼圈很快红了起来。她转过头来,把女安拉到身边坐下。 “孩子,我刚才说的不对,你忘了我的话。”她用手紧紧捂住女安冰凉的,顿时感到寒凉顺着掌心向骨头缝里钻去。她不为所动,依然窝着手中那对细小的手掌。 “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么?”她盯进女安的眼睛问。 女安摇摇头。“婶子,你说的没错,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妇人仔细看看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手。年轻到不能年轻的面孔和一双冰冷粗糙的手掌,这样古怪的搭配让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只跟你说过,我是为故去的女儿吃斋念佛,祈求她下一辈子平安喜乐的。”妇人轻声说道。 女安点点头。 “她是跟一个做苦力的男的跑了的。两个人在我们那边一个老爷家做活认识,我们家姑娘私下做了一双红布女鞋,两个人去庙里许愿,私自定下了婚约。我们家当家的不答应,应是给两个孩子告到了县里。县官铁面无情,判了那个男的流放,判了我家姑娘杖决一百。硬生生就是这么打死了。”妇人摸了摸女安扎好的头发,心中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她轻轻摸着她的手,说。“这种事情,不值得的。好好活着。” 女安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婶子。我没有亲人了,活着不如死了。” 这话让妇人点了头,“这样啊。我家当家的去年也死了,要不是挂念着我这个女儿,我也早早跟他上路了啊。”她叹道。 “既然如此,我不阻你了。”她抬头看向空中,似乎望进了另一个世界。 第十三章 墨院密谈,剑指如意 及到此时,两个人都沉默了。 “刚才那个山崖,真是好看啊。”妇人叹道“偶尔有人走上去看风景,走了两步就吓得蹲下了。我只见过你走了那么远的。上面是什么样子的?” “很多雾。”女安说“就像脚下没有东西,自己站在空中,跟雾气融为一体。” 妇人沉默了一会叹道“这样的美景,我想象不出来。只有你能看到了。” 她看了看周围,难得放风的随众们叽叽喳喳,人声鼎沸,浆洗衣服的水在土地里肆意横流,一片人世景象,与那个姑娘选中的安静相去甚远,不由歉意道“我再送你回去?” 这样的淳朴的真挚令女安不由自主地发笑。“不用了,婶子。” 女安走到湖边,轻轻盘腿坐下。她不再莲花盘坐,而是将两腿放松地交叉着,她的后背顺着大地的引力自然地微微弯着,觉得舒适又放松。 她看着在众人走后又恢复平静的湖面,水清无鱼,深不可见底。 一瞬间,她看见湖中沉静地睡着一个女孩子,她的长发从湖底卷起来,张扬地飘散,铺满了整个湖底。细细的绿色水草从黑丝中插出,逆着发丝的方向生长。那些水草间疏地从她的衣袍中伸出,放佛触手一般向外触碰,渴望联接,渴望羁绊,但是什么都没抓到,空荡荡地在水中落寞地飘。 眨眼,下一秒,湖中什么又都没有了。 不知为何,女安突然想起来了那从火红的凤凰木。 她站起来,用手拍打了一下腰下,拍掉那些不知何时沾染到她身上的细草。背起来只放了一件衣服的背篓,下山回寺去了。 与此同时·独乐寺墨院 郁闷了两个月的中锋今天喜上眉梢,嘴里甚至都哼上了歌。 “哥?”南丰刚到院门口就听到一阵魔音穿耳,赶忙走进来看,果然是中锋在院子里唱歌。 “禁声禁声!”南丰急的上手捂了中锋的嘴巴。一个壮汉覆在另一个身上的画面太美,幸好无人得见“哥,你疯了么?大白天的唱什么歌?”南丰气得咬牙。 中锋把他的手扒下来,呸呸吐了几口吐沫。“南丰,咱们今天终于要从和尚窝走了,我能不高兴么?” 南丰刚刚从外面回来,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什么?今天就走?咱们来了两个月什么都没探到,就这样回去?”他似信非信“你听谁说的?王爷说的?” “可不就是王爷说的!”中锋撇嘴道。“那葛大少爷今天就要下山,咱们在这里留着干嘛?咱们不就是来看他来独乐寺有什么阴谋的么?” “你小点声!”南丰对大哥这个大嗓门实在是无力“王爷最讨厌吵嚷,小心惊扰了他...” 可惜提醒的早已晚矣,主楼的大门吱嘎一声,被用力推开,“康堂”一声撞在两边的柱子上。 门里人一身白色皮裤皮袍,更是衬得现在脸色漆黑。“中锋!你吵什么。本王叫你收拾院子,你收拾了么?”他又转头看南丰,问“那和尚出去以后哪里去了?” 南丰正色回到“他出了院门没多远就碰上了永济那个老和尚,那老和尚一副快跑断了命的样子,拉着他问那小和尚找没找到。” 木饮点头“看来真是找小和尚的。” 中锋不仅没在收拾院子,还在旁边听南丰的汇报,他听得深入,不由又嘴快道“又不是咱们抓的他,他自己有腿跑来跑去,怎么会特意到咱们院子里找?” 南丰刚要开口斥责,被木饮一抬手阻了。 “那个小和尚叫什么来着?” 中锋抢道“如意!就是那个声音哑哑的小孩儿。” 南丰也道“回王爷,那小和尚叫如意,是永济老和尚的小弟子。刚刚跑来的那个和尚是他的师兄。” 木饮沉吟了半晌,“中锋”他叫到。 中锋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在,王爷。” “我让你收拾的东西收拾好了么?” 中锋走开两步,手中正好提着两个包裹。这院里都是男人,来的又匆忙,带的东西少得可怜,不一会就收拾完了。 木饮转回屋去“带着包裹进来,把门关上。你们俩可要好好给我说说这个如意。恐怕,咱们这回还真能抓住他一点马脚...” 中锋南丰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迷茫。“葛家的阴谋,跟这个如意能有什么关系?” 嘎吱一声,厚重的黒木大门左右相磕,完美地撞合到一起。院子里瞬间聊聊落落,空空静静,只有那株如血般的凤凰木顺着风意轻轻摇曳,仿若无人一般。 如意蹲坐在了寺门口,他在等待随众们的折返。 他不断地回忆着山崖上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他万分的肯定自己的猜测,若是没有那位女施主的呼唤,女安姐姐怕是已经平静地走下去了。 “我要救她”如意坚定到。 当这句话从心底发出的时候,连如意自己也感觉到了意外。这个信念是这样的坚定不移,从内心散发出光芒和力量。 如意恍惚间,竟然找到了他苦苦思索了很多天的答案。 他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往藏经阁跑。也正是在这个时刻,他突然看到排成一队洗衣回来的随众们。 随众们一个接一个,背上背着,手里拎着,怀里抱着湿漉漉的木桶和衣篓回寺了。如意定眼观瞧,长长一串人中竟没有那个女安姐姐。他慌了神,又看了一遍,没错,末尾的正是那个捉了女安姐姐腕子的大娘。 她不是阻止她了么?她不是照看她呢么?怎么现在又把人放跑了! 如意冲上前去,扯住妇人来了一边。“女安姐姐呢?” 那妇人上下一打量“嗳,这不是那天给我们讲经的如意小和尚么。你问的是谁?” “女安姐姐!那个今天被你在山崖上拉住的姐姐!”如意急道。 妇人为难了“她回去了呀。” “回哪里了?回寺里了?我在门口蹲了好一阵也没看见她!”如意沙哑的童音又急又快,在空中撞出来奇妙的音波。 但是谁都无暇顾及了。 妇人没办法了,跟如意央道“那姑娘说她已经没有亲人了,世间再无牵挂了。我怎么好强留她。” “乱来!”如意气急,沿着上山的路一路飞奔,就往那山崖而去。 于此同时,女安正从另一条路缓缓下山,两个人隔着半个山峰,错身而过。 第十四章 脖子都放进了绳圈里,你还在等什么 “呼哧,呼哧”如意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混入周围的空气中。 摆动的双腿不免撞上他大的出奇的袍子,怎么跑也跑不快。如意猛地停下来,从腰部一个附身下去,两手紧紧抓住了袍子的两边。他的脸涨的通红,两排小又白的牙齿上下磕合,“啊”地一声,竟真的将僧袍整个从下面撕开了。 这下就像是解放了一样,他继续奔跑,身体撞进一个个充满着水汽的凉雾之中,水雾中一粒粒水滴撞进他的肺里。 “呼哧,呼哧。”眼前就是刚刚那座美丽的山崖了,它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兀自插入朦胧的空中。 “你在哪儿!” 独乐寺的山门再次出现在女安的眼前。 迎她的还是那对哼哈二将,他们身上涂抹着赤褐色的彩漆,双眼永远圆睁地看着来往的所有人。不管是香还是修行者,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要从他们挺立的胸膛间穿过。 女安的目标明确,她知道该往哪里走。 如意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够走在这刺出的窄崖上,用尽全身胆气向下俯看去,天旋地转,茫然若失。 真的是难以忘怀的美景啊,但是他找到那个人半分踪影也无。 他犹豫地徘徊,是已经来晚了,还是女安姐姐没有选择回到她一开始选定的地方呢? 慢慢地,墨院出现在了女安的视线中。漆黑的墙壁刚刚被水刷过,上面的层层浮灰不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砖块表面粗糙的颗粒。女安轻轻将手抚了上去,冰冰凉凉,沁透心扉。 如意将自己撑起来,转过山崖,上了山去。 这片树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土地上的水洼,树枝树根上滴溅的水渍透着众人来过的痕迹。 他举目四望,终于锁定了这汪小湖。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 如意也是盘腿坐了下来,似是有感。若是将这两片时光对掌合上,湖与湖重叠,女安如意两个人的身影也奇妙地重叠起来。如意正坐在了女安一刻前坐的地方。 他也看湖水,湖水清清静静,一尘不染。里面没有小鱼,也没有少女的长发。 真是奇怪,仅仅两面之缘,怎么就似天大的牵绊一样?单只见她那天,就觉得这人实在亲切熟悉,见她藏在那从红树之中,恰是相配,又显得可怜滑稽。 女安姐姐,红树。 ! 如意突然愣住了。他双脚用力,竟然从盘坐中凌空跳了起来。他向山下跑去。 女安试探性地看进院里,一阵寒风正呼地从她耳边略过,冲进这座黑沉沉的四方院子中。院子三座长楼,正楼正对院门,左右厢房紧连正楼,两侧两排栏杆,围出两条长廊。 这风带走她身上最后一些暖气,裹挟着在院子中冲了一圈,最后打散在院子正中那棵凤凰木上,吹得炽红的枝条摇摇摆摆,洒落一片片飞舞的红蝶。只有树的摆动说明这风曾经来过。 每个屋门都紧紧扣住,这座砖瓦搭建起来死物中没有一丝人声——“那天那个身穿白袍的贵人,现在已经离开了吧。” 女安放了心,缝的密密匝匝的黑布鞋带动着她的双腿跑了起来,没一会就到了那从树中。今天的她一身黑色粗布外罩,在丹丹的枝叶中显得格外扎眼。 她绝没想到,这座院子中不仅有人,而且全都发现了她的闯入! 片刻之前... “如意这个小和尚,绝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木饮沉吟了一会,将中锋南丰两个兄弟唤进屋中“把门带上。”他命令到。 嘎吱一声,厚重的黒木大门左右相磕,完美地撞合到一起,从屋外射来的光线被门规矩了形状,渐渐由方转尖,又渐渐消逝在两兄弟面面相觑的脸上。 “中锋刚才说的对”木饮先赞他,“院子里这么多和尚,都长着腿到处跑,为什么非要来问那个小和尚是不是在我们院里。这说明什么?”他问。 南丰这才将中锋的无意之语听进耳朵里,细细沉思道“一是小和尚至关重要,二是...二是” “二是他决不能落入我们手中。”木饮肯定道。 中锋不忿“咱们王爷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为什么不能跑到我们院子里来?” 南丰猜道“难道是因为近年来王爷对佛寺的态度太过于严苛?令他们害怕?” 木饮不语。他自己也在困惑,好像离真相只有一纸距离,却怎么也捉不住似的。 就在三人沉默之时,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跑进院子中。 “有人来了。”中锋机警道。 南丰听了也是大喜“听着步子轻,怕不就是那个他们找的小孩?” 二人抢上窗前,悄悄观瞧。那里是什么小和尚,竟是一个浑身黑袍的女子,直奔那凤凰木而去! 木饮也看了个真切,两眼就认了出来这个跟好几个男人定亲的姑娘。一时起了兴致,竟轻笑道“什么猫儿狗儿都敢往这里走。莫要动,就瞧瞧她要干什么!” 于是三个男人贴在窗上,就这样看了起来: 女安走到凤凰木下,将手掌轻轻贴在上面,脸上欲言又止,柳眉轻皱。 中锋评到“这根破木头有什么好看的,王爷喜欢看,这来了个姑娘,也喜欢磨搓。” 这话音还未落下,就看女安背对主楼,双手放在腰上,竟然把自己腰带解了下来。轻轻一抽,整根腰带轻滑褪出,黑色外褂“hu”地被风刮开一个敞口,不知里面是怎么样风光。 中锋大惊“竟然要对这棵树图谋不轨!” 南丰使劲甩手给了他脑袋一下“不轨你个脑袋。她这是要寻死!还不救人!” 说着,两个大汉就想往外冲。 冲势被木饮一把拦住。他面无表情,显然没有救她的意思。 “就让她自尽。”他命令道。 两个大汉只得停下,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女孩踩在石头上,将脖子勒进了绳圈里。 她眼睛轻轻闭上,一脚踮住,另一只脚脚尖狠狠一勾,那垒起来的石头轰然倒塌。 第十五章 诘问 女安两脚一空,整个身体直直勒在绳圈上。耳鸣声不住地响起,间隔越来越短,最后连成一阵阵永无停歇的长鸣。时间放佛慢了下来,每一刻的感知都在不断地放大、放大。终于,黑暗渐渐漫上了眼眶,她已经分不清是眼睛闭上还是睁开。 意识在逐渐抽离。 没有意志只配的躯体不由自主地抽动、挣扎起来... 中锋焦急地看向木饮,木饮面色未改。 “哎!”中锋猛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人炮弹一般地冲进来,抱住女安的腰部就往上托。南丰先认了出来“这不是那天那个小和尚么!” 木饮嘴角翘起“有意思。这猫儿狗儿还能把他引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从鼻腔哼出几声轻笑,令中锋南丰浑身一寒,半分不敢造次。 如意拼命时节倒真有几分力气,竟真的把女安从绳圈中解了出来。甫一脱出,两个人一齐栽倒在树下,这个屁股压着那个的脚,这个头顶着那个的肚子。 让女安回过神的,是嘶哑地哭声。他哭得实在厉害,不断地抽泣,哭到一下下的打隔声从哭声中漏出来。从死中脱生的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一个哭得鼻涕眼泪横飞的光头大娃娃,女安不由得笑了。 “谁是差点死了的那个?”女安问他“你哭什么?” 如意转头看她一眼,不知怎地,更是伤心。肩膀也跟着抽搐起来,连哭声都抽的听不全了。 女安的外罩没了腰带,本来就敞着,里面只一件裹胸和小衫。如意这一躺,脑袋底下枕的几乎就是女安肚皮上的肉了。男女这样贴近是第一次,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在意这个,反而就这么躺了下来,没有一个想要起来的。 女安望着天空,说“你救我做什么?” 如意答非所问“我跟着你上了山...嗝”他闭上眼睛试图憋住出口的嗝声,但是并不成功,嗝还是一个个从他的嘴里突兀地冒了出来。“我跟着你上了山...嗝”他拭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索性自暴自弃。“上了山,然后..嗝..看见你要跳下去。我刚..嗝..刚要阻拦你,就看见一个大婶子把你拉住了...嗝” 女安听不下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周围一片寂静。 “我是被他们丢过来的。”女安开了口。“我用了一辈子向他们证明我是一个有用的女儿,结果却发现,我消失了才是他们的幸福。” 这话没头没尾,不说如意,就连屋里的三个人都没听懂。 女安又说“既然这样无用,还留在寺里消耗你们粮食做什么,还冥想什么,还在佛脚下念经抄经做什么?” 如意还是不断地打着嗝,女安能够感觉到小小的气流不断地冲打着自己的手心。这样的亲近令她心中泛起小小的喜悦的浪花,不断地拍打着。 在屋中静立的木饮心中如海啸一般翻腾起来“不被爹娘需要的人么,永远是多余的那个人么?” 女安的话像一把小巧的匕首,看着微小,却直直插入他尽力无视的伤疤,解开陈年的疤痕,把鲜血一股股地捣出来。 他面沉如水,周身的二人竟不曾察觉。 如意用手握住女安的手,从嘴上取下来。他的手滚烫,将女安的手烫的一个打颤“女安姐姐,你帮我找到了答案。”他说。 他的眼泪渐渐停歇了。“我是哭,我要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女安笑了“我们一共就见了两面,两次还都是这里。我怎么帮你找到答案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如意坐起身来,推臂站了起来,惦着脚尖从树枝上摘下已经压乱成一缕的腰带。他轻轻展平,小心翼翼地递到女安面前。 女安一愣,慢慢坐了起来。她的脖子上压出的印记迅速充血变红,就像一个流着血的项带一样,系在她的脖子之上。 “系上”如意又往前递了递腰带。 “那场建寺大典女安姐姐也去了吧。”本就哑的嗓音因为大哭显得更加难以辨认。 “我听说圣上圣旨传了几千里,从京城传到这里,就为了封你为南滇佛子。”女安答道。 “我是什么呢?我比别的师兄好在哪里?为什么不封别人,偏偏封我?”如意难过地说。 这话让女安惊奇“你是个少年和尚,却能答出来多少大和尚都答不出的问话。你读的佛经多,能有藏经阁整整一层。” “我整天游荡在寺中,我总是偷看别人。他们每个人在佛祈求,每一个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成师兄最喜欢做菜做饭,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给大家做饭的时候。白桥师兄打理寺里的财务,他在努力让寺庙能够过得更好。就连最凶的智粱师兄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呢?”如意喘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呢,我只会游荡在寺庙中,像一个幽灵一样。师父宠爱我,师兄们关照我,香们敬畏我。他们从小就叫我佛子,直到今天我被封为南滇佛子。可是我这个佛子却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偷偷地看,看每一个人都有方向,我却在佛陀脚下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这可能是如意此生最激动的一次了。 “我最爱的玄奘法师才十三岁的时候就发了愿,他说‘我愿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建立这座寺庙的落堂和尚发愿传播佛陀的智慧,用毕生精力兴建了这座独乐寺。我呢?我还是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女安听了他这样癫狂的诘问,奇道“你找你的愿,阻我去死做什么?” 如意抬起头来,盯着女安,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力量,将女安看的浑身不对劲来。“你觉得你应该死么?被爹娘抛弃就应该去死么?” 女安点头。 “那我呢?”如意问“我爹娘生我下来就把我丢在寺门口。我岂不是应该立刻去死?” 女安愣住了,当头棒喝,敲开了她身上笼罩的黑雾。 如意说“我要救你。”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不仅要救你,我还要救众生。” 他是这样的坚定,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木饮屋中止不住的想要大笑“这个小和尚!痴人说梦么?” 第十六章 半路杀出来一个女飞贼 还没等屋内的木王爷大笑出声,墙头就先有咯咯的娇笑声传了下来: “一个傻和尚,一个傻姑娘,两个傻子树下排排坐。” 女安和如意抬头看去,那人的面目还没看个清晰,就见她纵身一跃,一身大青大绿的裙子就像一朵花一样从墙上飘摇而下,青裳撒着金线绣的金边,堆砌着一朵朵刺绣出的花朵,高凸分明,几近要从裙中翻脱出来。 这样的人儿在这样清冷的佛寺中并不受影响,反而渲染了整个寺庙。 她身上的条带张牙舞爪,在她攀在凤凰木上的时候垂落到一根根枝条之上。一根藤黄色的滚圆腰带在腰上缠绵数道,更显高腰细长。独于小家小院,小门小户的外放之美刺人眼目。 她的腰上没坠小玉,反而系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金红色绣花鞋,只女安半个手掌大小,一看就是给婴儿穿的,或是特意制出在手上把玩的物件。不过又不是色中饿狼,哪个男的会把玩这个,更别提女子随身携带了。 见二人不看她脸,反而瞧那小鞋。女子脸上不爽,将那小鞋往后掖了一下,切了一声。 直到这时,女安如意两个人才看到她本来面目: 她的头发圆盘在脑后,一双眼睛如鸽子一般,即使在她充满恶意地讥笑的时候都显得这样的无害。 “小和尚,你瞧我做什么?”她率先向如意发难起来,“这么个美人在你面前宽衣解带,你还递上腰带给她系上,是不是痴傻了?” 如意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小和尚虽然没受具足戒,但是沙弥戒是要遵守的。我心里只当女安姐姐与我别无二致,更不可能会有你说的那些想法的。” 那女人只说“无趣,无趣”又转头来瞧女安。她大胆的目光盯着女安颈部的伤痕一个劲地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女安心中对这个笑颜艳妍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拢了拢领子,将颈子遮盖了起来。 她嘻嘻笑了起来“不过有件事小和尚没有说错,天下最傻的事情就是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不要的,怕是别人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呢”她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被一身绿色衣服映的阴岑岑地:“要是生命可以互换多好,你不要的可以给我,不是么?” 如意把女安往身后一藏,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怎么来我们寺里?” 笑意又重新盈满那女子的脸颊,整张脸变得天真和无害起来。这正是女子最美的二十多岁的年华。“我叫少琼,美玉的意思。”她轻轻撩拨了一下额发。 “小和尚,你放心吧。姐姐刚刚是逗你玩的,你不用护着你的女...女安姐姐这么紧。我又不能把她吃了!我是特意为了你来的。” “为小僧来的?我又不识得你。”如意立刻拒绝。 这女子易喜同样易怒,听了这话,眉毛直竖起来,怒道“你当你有什么特别的么?南滇佛子?我呸,不过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和尚罢了。我是为了上藏经阁才来找你的。”自称少琼的女子终于说出了她真正的目的“我要你引开那些不停巡逻走动的大和尚们,我要上藏经阁。” 如意被她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藏经阁藏了多少古今珍品善本,怎么可能让你说上就上。连我都要像管理藏书阁的师兄申请才能上去看书呢!”他连忙拒绝,并询问道“你上去做什么?若是十分紧要,我可以去找师父,替你申请。” “你以为我没问过他么?你们这个师父古板可恶,面上慈祥善良,其实就是个守财奴一样,只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叫唤。”一说到永济和尚,少琼气不打一处来“他惹得我发怒,我就要闯他的藏经阁!” 如意平日最是敬爱自己的师父,他立刻反驳“师父熟读佛经,更是教我宽以待人,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守财奴!”因为今天说的话过多,他的嗓子已经近乎全哑了,每说一个字,喉头都有一股子腥甜之意往上翻涌。 女安本来喉咙就疼,更是见不得如意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还要受气,不由从他后面走了出来,对少琼问“你既然会飞,为何不自己飞上去。谁也不用求。” 少琼白眼一翻“你以为我不想么?都怪那些秃头的大和尚们,不去敲着木鱼念经,不去给菩萨烧香,偏偏要绕着那个藏经阁走来走去。我就是能飞,也立刻被他们发现。到时候要是三五十个大和尚一齐上楼抓我,这才是灾难!” 少琼被他们问的心烦,一指如意“莫说废话,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如意自然回答“小僧不能帮你。” 少琼的手往旁边一抓一抽,一条藤黄色的圆鞭就出现在她的手上,她胳膊使了巧劲一甩,鞭子就缠上了如意的肩膀,给他困了个结实。 “小和尚,你带我去,要不我就用这个抽死你!” 这鞭子凭空从哪里出现的?女安一惊,再一看女子,她腰上的那条腰带不见了。“你的腰带!”女安惊道。 “庆幸我没带趁手的鞭子吧,只能用这条没用的腰带凑合一下。若是我带了平时用的腰带,早就把这个小和尚扎穿了!”少琼得意地说。 她灌入内力,那鞭子便像一条藤黄的细蛇一般爬在如意的身上,一圈圈收紧它的束缚,将如意拧地满头大汗。 “你带我去我就放了你,要不我就把你活活捆死。”少琼冷了脸色,好似完全不在意如意的死活“你不肯我就去找别的和尚,一个不肯就打死一个,总能找到识相的。” 如意不理她说什么,只闭眼诵经。 “好没意思!”少琼嗔道。她的声音魅意十足,可惜面前一个女孩,一个男娃,谁也不能被她所吸引。倒是女安恨得咬牙切齿瞪着她。 少琼见女安样子着实可爱,又回心转意,眼睛转了一转,搜地把鞭子抽了回来,在凤凰树枝上一甩,“啪嗒”就斩落了三根枝干。 她再一用力,鞭头朝女安的颈子飞了过去。 第十七章 藏经阁顶 鞭子似是长了眼睛,轻轻松松圈住了女安的脖颈,那绳子一节节地收缩蠕动,倒真的像是藤黄蛇一般。 “你快放开她!”如意这下急了起来。 少琼见他全无半点刚才的冷漠镇定,满意道“哈,现在不敢再无视我了吧。立刻带我过去,要不我就把她的脖子拧断!”她飞下树来用手轻轻磨搓着女安的颈子,啧啧道“这样的小细脖子,要是被我给勒断了,不就白费了你刚才那么及时的营救了么。” 屋里中锋看不下去了“王爷!让我去把她赶走,救下来那两个孩子!” 南丰却认出了这个身着绿裙的大小姐。“王爷,这是不是那个葛...” “禁声!”木饮粗暴地制止了他即将出口的名字。不知为何,一向沉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木饮有些慌了手脚,连她的名字都不想也不敢听。 中锋使劲地看,怎么也不识得这个自称“少琼”的女人。 南丰仿佛知道木饮的难处,只向中锋摆手,不让他出去。 屋外的逼迫还在继续,如意在艰难地做着抉择。那女人见他终于动摇,笑意从她的眼角泄露出来,她十分狡诈,打蛇棍上“你不刚还要救她,救天下人么,现在倒要害死她。” 这话当真诛心,如意本来就是个孩子,被她这样一激,又急又气,眼泪险些又脱框而出。 “我去。你放了她,我带你去。” 少琼还不放手,追问“你替我引开那些臭和尚?” “我替你引开...引开师兄们。” “这才是好孩子!”这女人得意洋洋,甚至伸手去摸女安和如意的发顶,好似现在她又是他们亲近的长辈了一般。 女安和如意挣脱她的手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世人皆知独乐寺有个观音之阁,四个大字书成两行,在一块四方木匾之上。其中的菩萨像绝世罕见,头顶天穹,脚踏莲花,双眼能从阁中小窗看出去,直视山门。 然而只有寺里的和尚知道藏书阁的重要之处。为什么外人都传独乐寺里供的才是真佛,或是独乐寺在真佛脚下这一类话,其实都是由这座藏书阁而来。其中五万册经书,有佛经,也有别的书,佛陀的智慧全部书写在这一本本书中,这不是真佛是什么呢? 所以说观音阁、大雄宝殿是独乐寺的寺宝并不尽然,独乐寺的寺宝是这一座偌大的藏书之阁。 现在,竟然有外人成功闯了进来,而寺内的和尚们还毫无知觉... “你已经进了藏经阁,可以把女安姐姐放开了。”如意先开了口。 少琼当真听话松开了女安。她左右看了一眼,寻了个楼梯便往上登去。如意紧随其上,警惕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女安正要往上跟着,如意阻她道“女安姐姐,你在门口。若是她做了什么事,我就大喊,你听到就立刻出去叫师兄们进来抓她。” 女安正要点头,少琼一鞭子甩过来,将她强行扯了上去。 “想要留个小报信的,小和尚你也太天真了!” 于是三个人竟也这样拉拉扯扯地向上攀去。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似乎不是为了藏书阁里的书来的,反而一个劲地向上攀爬,那些书一本本摞在她的身边,她都没有理睬它们一眼... 如意和女安按下心中的不解,随她沉默地一层层上去。最终,来到了藏书阁的顶层。再往上,就是楼顶了。通向楼顶的门被一条铁链子锁了起来,上面扣了一把粗黑的大锁。 “打开。”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常笑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冷冷地对如意说。 “钥匙不在楼上。”如意回答。 少琼把手挪到女安的脖子上。 “钥匙被专人看管着,就是为了不让僧人私自上房顶的。因为铺了琉璃瓦,表面太过于光滑,很容易摔下去。”如意连忙跑过去扳开她扣在女安脖子上的手。 少琼仔细打量他的表情,半晌才相信。 她回过头去盯着这把锁,把手置于其上,内力一震。“叮”得一声,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锁中发出了一声脆响。如意惊讶地看着少琼,而女安偷偷地摸了摸脖子。 少琼这才见了点笑模样,嗔瞪了两人一眼。“开门啊”她命令道。 女安上去把门拉开。这门许久没有人碰,一拉就有无数陈年的积灰倾倒下来,盖了众人一头一脸。 “啊”少琼尖叫一声,拼命拍打起来。如意和女安互相拍打过后,都来帮她。她的裙子质地绵软,比谁的衣服都能接灰,接住的浮灰就紧紧贴于其上,一抹就抹出一条黑印,把原来青绿青绿的纱裙抹的黑一道青一道,险些连那些金边都看不见了。 少琼见了自己身上这幅样子,自然知道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怒反而笑了出来。 她拉开女安,自己一步踏上了屋顶。 女安和如意也小心跟了出去。 这一出来,整个独乐寺猛地尽收眼底。从脚下橙黄的琉璃瓦向下向前看去,一栋栋殿堂楼阁依次而立,直通到山门那里。再往外,是山谷,是山峰,是硕大的妹山。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近几十年,怕是再没有人见过如此雄伟的景象了。 那边的少琼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轻轻地找了屋檐坐了下来,两手环膝,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风景。 “我的姐姐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她想要走出家门,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街道,看一看集市,看一看集市上各种各样的铺子。但是父亲实在是太疼爱她这个女儿了,紧守着女德这本书,命姐姐在家中学女红,学作诗,但就是不许她出门一步。就算是我都能跟母亲和哥哥一起出去烧香拜佛。” 少琼不知为何,讲起来了她的姐姐。她浑身的尖刺全部收了起来,就连声音都变得低沉柔软。 “她嫁给了一个名声显赫的家族,却很快病逝了。” 如意低声念了一遍往生咒,对哭泣不止的少琼说“你的姐姐已经往生极乐了,那是另一个世界,她在那里很好。” 少琼点点头。“我是来完成她的遗愿的。” 第十八章 消失的绣花鞋 “遗愿?”如意和女安异口同声。 “好山好水,她都没有见过。我就替她走一遭。”少琼笑了笑。这次的笑容从她的真心发出,脱去了之前对待如意女安那种夸张的面具,反而显得清新淳朴。 被这两个小她许多岁的小孩看着,她不好意思起来,又嗔道“我对你们的藏经阁真的没有兴趣,就是借这个屋顶看看景色。你们不用防贼一样看着我,一边去,别打扰我和姐姐看风景。” 女安和如意回到了阁内,面面相觑。在无人打扰之下,两个人再面对对方都有些尴尬和羞涩,就像用力过猛时皮肤的紧绷和过后的松弛。 如意说的那句话对女安像是当头棒喝,但是棒喝完之后呢而?仿佛也只剩了空洞。 而如意呢?若是想救天下人,从何救起?独乐寺香众多,可也是有穷尽的。再说,哪能人人都像女安一样挣扎在生死边缘等他来救呢? 两个人都像是刚刚攀爬过高峰的旅人,一峰刚过,才发现,有更高更远的山头在前面。退不得,只能向前进。 女安犹豫片刻,问“刚刚那个女的说了什么?” 如意迟疑道“让我们别打扰她和姐姐?” 女安又问“她姐姐不是过世了么?她...是一个人来的么” 如意哭笑不得“女安姐姐,独乐寺里是不会有鬼的。”这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外面一声尖叫“啊!” 是少琼的声音! 如意当先冲了出去,心中也害怕那个女施主失脚掉下屋檐。谁知冲出去一看,那人还好好在屋檐上坐着。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好好的么,叫什么呢? 女安也跟了出来。 少琼终于转过了身来,她的样子倒比掉了下去还要可怕。刚才她述说姐姐是环绕在三人之间的温情就像一场梦一样不可信任,现在的她充满了愤怒,眼中竟透出可怕的恨意。 “我的鞋呢?” 鞋?女安和如意都吃了一惊。 如意吃惊是真的不知道她在愤怒一些什么,鞋不就在她的脚上么,还找什么鞋。 女安的吃惊恐怕只有她自己明白了,刚刚从那女人腰上解下来的那物不就是个小巧玲珑的绣花鞋?再一联想她刚刚所说的“别打扰我和姐姐”,这只鞋的意义就不言而喻了。 少琼并不把怯懦到竟要自杀的女安放在眼里,她认定了是如意在捣鬼这件事情,一甩鞭子,鞭头“啪”地在如意的脸上打出一个方形的划痕,很快渗出血来。 “是不是你藏起来的?你这个和尚,看起来老实,怎么做这样过分的事情!” 如意平白受了一击,右颊快速肿了起来。 见如意什么都不说,少琼又急了起来,举手再要打。风声呼啸,鞭头又到了如意面前。 女安冲过去抱住了如意的光脑袋。 少琼下不去手打女孩子,只得抽了回来“你给我让开!” 女安说“你打他做什么,你的鞋又不是他弄丢的!” 少琼抓住了她话中的暗示“你看见了我的鞋!”她扑过去按住女安的肩膀“我的鞋呢?那是我姐姐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 “我看见了。” “在哪里?” “在院子里的树下。” 少琼这才呼出一口气,颓然坐倒在地上。她轻轻仰坐着,绿色的裙子铺散在她的身下,形成一个巧妙的圆形,像是精心摆过,却又真的是无意之作。 她叹出一口轻气,斜眼看去如意“小和尚,刚刚冤枉你了,对不起了。”如意捂着脸颊,女安正掰着他的手,不叫他去碰那红肿的伤口。 少琼心中很快有了悔意,又碍于面子,她故意扭过头去,不去看那个被她打上的小和尚。但是扭过头去后眼前却总是闪现如意的单纯的眼眸和受到鞭击时候的吃痛和不屈。 “欺负孩子的事情...”少琼忍不住回过头去,她不去问如意,而是故意问她一向不愿意搭理的女安“小和尚怎么样?” 女安明白她的歉意,却故意装作不明白,故意不去理会她。何况,女安内心又何尝不是后悔自己的小动作。 倒是受伤的那个开了口“女施主,我没事。下次不要这样冲动行事了。” 少琼被他一说,果然抹不开面子,抢嘴道“既然没事,你就去把我的鞋子拿回来。” “施主丢的鞋子,为什么要让小僧为你去拿?” 这句话说得太有道理,就连喜欢在话上压人一头的少琼都答不上来。但是要是这么样放他二人过去,少琼又总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像少了什么一般,总是喘不上来最舒服的那股气,总是踩不到最稳当的那个点一般。 她见那两个人转身就走,动作间自有种亲切和随意,更是有种隐隐的羡慕。 这样与人之间的温情是她总未有过的。 家中严厉的父亲和身近心远的哥哥。唯一与她亲近的姐姐又早早的离世,这让她更是看不惯亲近和平静的幸福。虽然这两个人绝没她想象中的这样幸福。 “你们走什么!” 她在身后嚷道“小和尚,你去给我把鞋拿回来!” 如意不得不回头说“施主,小僧刚刚说了,你自己弄丢的鞋,没道理叫小僧替你拿回来。” 女安在身后扯他的袍子,示意他快些离开这个脾气怪异的女人。 少琼见她小动作,心中更是生气,一气之下,鞭子又扬了起来。“那个院子里全是男人,天色又晚,我这个大美女怎么可能去那里,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我还活不活了!” 如意听了这话,看了看天色,原来在三人吵闹,不知不觉之间,日头真的从山上落下。现在只有一丝残留的天光从西天爬上山峰,勉强地照亮着院子。他倒是真的考虑起来。 女安抢道“那院子已经没有人住了。” 少琼本就看这个小她几岁的女孩极不顺眼,又见她屡次阻她,不由气上心来,又拿鞭子缠了女安的脖子。 “去还是不去?” 不一样的地方,同样的问话。 小如意年纪尚小,这样的女施主实在是从未见过,自然没有应对之法。无可奈何,却只能听从她的指挥。 第十九章 如意被擒 墨院屋内 中锋沮丧地把收拾好的包裹拆散,将东西复位。 他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 “葛小子不都走了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看秃驴们。我和南丰明里暗里看了多少回了,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不是念经就是抄经,不是抄经就是静坐,要不就是打扫院子做饭。王爷,咱们留在这里做什么?小北都来找过您过少回了,你的桌子恐怕早就被信报堆满了吧。” 木饮走过他的身边就像没听见一般。 南丰在一旁将他们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不由轻叹一口气。他自己也分不清,倒是是王爷还是中锋更像小孩子一般。 南丰拍了拍中锋的肩膀,示意他去侧屋中说话。 “叫我出来干嘛?”中锋刻意压低了嗓音,问“要不咱们俩偷偷的回去,把王爷一个人扔在这里?” 南丰真是被他气死,一巴掌糊他头上,说“你没听见王爷下午说了什么,小和尚是重点。咱们留下来找那个小和尚的破绽。” “小和尚的破绽?”中锋左思右想“我觉得他就是个挺好的小孩,还救了那个女孩。” 南丰点头。 “但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木王爷低沉的男声在二人背后响起,将说着悄悄话的两人吓了一跳。 木饮早就知道手下这跳脱的性格,并不搭理他们之前的混话,接着说“按理说,他年纪尚小,又在这种无趣的地方长大,生不出那许多心眼...” 南丰附和“咱们见他几次,无论是口说还是动作,与他平常行为并无二致。” 木饮还是感觉到有不对的地方“是我多疑了么?”他心想。 中锋又催道“王爷,你这两个月不回去,所有的事物都压在小北的身上,他都快哭了。” 木王爷轻叹一口气,放过了自己心中的那丝疑惑。殊不知日后,他会怎么样颠过来倒过去地回味今天跟手下二人的对话,多么悔恨相信了表面上的道理而不是自己的直觉...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的确确被中锋和南丰说动,放过了如意。 只一墙之隔的墨院院中 小如意偷偷摸摸地往里探头,两个女孩在他的背后藏着。可是哪一个都比如意高出许多,藏也藏不住。 “那里有人!”如意回头说。 女安奇道“下午的时候还没有人。” 少琼在背后凉道“这院子自从大典那天就住了人,一直到现在贵都在里面呢。”她伸手指了指亮晃晃的窗格“你瞧,主屋里不还有人影晃动?” “木王爷...”如意轻轻在嘴上念这三字。 “既然他在屋中,下午时候女安姐姐那样危险他为何不救?” 少琼笑道“那个男人又冷又冰又无情,天就算塌下来也不会出去顶着,院子里面吊死个女孩算什么。再说了,这又不是他的院子。 如意打了个冷战,仿佛看到当日那个人尖锐的目光钉在自己的身上,嘴角轻轻翘起,讥讽道“这就是圣上封的南滇佛子?圣上的裁缝,两个眼珠子是木头雕的吧,把不是把这个小和尚看成了三个他这么大吧。” 那日的恐惧和羞愧就像在昨日一般,滋味犹记心头。如意打了退堂鼓,不敢进去。 女安心思缜密,本来就对身边的风吹草动极为敏感,又心系如意,自然看出他害怕。她早就生了护他之心,就主动对少琼说“既然你都来了,为何你不进去,偏偏让一个比我们俩都小的孩子涉险?” 那女人听了这话,噘了噘嘴,竟显出来一股子小女儿的情味“我不想见他,自然不会踏进他的院子。今天下午那是不得不去,再想让我进去可没门!” 女安看了一眼如意,刚才还豪情万丈的孩子现在可怜地贴在墙上,前后对比不由地把她逗笑。一笑过后,女安心惊:这是她见过马婆婆之后第一次心怀喜悦。 “如果,如果有如意小和尚这个朋友,一辈子待在独乐寺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啊。”她默默地想“失去了温岛之后,我还能认识如意,这是上天对我的可怜么?” 心下稍安之后,竟有了股从没有过的勇气。她问少琼“我替他去,可以么?” 少琼惊讶地看她一眼,她仍是抱着见女安的第一印象,觉得这个女孩子是怯懦愚蠢的,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勇气。 但是...不能让他看见别的女人! 于是她故意忽略了女安的问话,反而蛮横地看向如意。 “我在这个寺里转悠了几天,发现就你这个小和尚不是藏在门后,就是藏在树上,两个贼眼珠子盯着来来往往的和尚香看来看去。你既然这么喜欢偷看别人,我就偏让你去给我把鞋子拿回来!” 那鞋子果然就在树下! 它做工精细,虽然鞋面不大,但是几乎半个都刺满了金线绣的花纹。即使隔了这么远,还能借着屋中的光线发出莹莹的金光。 小和尚还是犹豫“我虽然总是看别人,但是我从来不偷东西。而且师父叫我的沙弥戒里,更是不能偷窃!” 少琼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偷什么窃什么!若不是你们逼我抽出来鞭子,我系在腰上的小鞋子怎么会掉!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给我拿回来而已。才不是偷呢!” “是我故意把它解下来的。”女安在心中暗暗地说。 如意点了一下头,一步迈进了院子。 女安紧张地往里面看。 少琼见她如临大敌一般,不由笑道“那人就算无情,也不会难为一个小孩的。他又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别扭一些罢了。” 女安心中奇怪“这女人句句不离里面的木王爷,看来跟他交情不浅,可是为什么不肯去见他呢?” 就在这时,两个汉子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掳起如意就回去了。其中一人在回去的时候两手一捞,屋门“哐叽”一声撞上。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夜里来闯本王的院子,是刺么?” 少琼纵身一跃进了院子,鞭子一勾就把小鞋勾了起来。她跳身折返,提着女安就走。 女安挣扎道“一个小和尚能是什么刺!你不是说王爷他只是别扭么?” 少琼不答,硬是抓着她遁走了。 第二十章 木王爷稳坐钓鱼台 白桥先接到了如意被擒的消息。 消息是由南丰亲自送到白桥面前的,他不顾里面的人正在熟睡,平了乓啷地敲了一阵门。 白桥睡眼惺忪的开门,现在离平日早课还差一个时辰,正是深夜与清晨的交点,神魂正陷入沉睡,难以叫起。 “我们院子昨夜摸进来一个小贼”他开门见山道。 白桥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独乐寺自建寺起好几百年,从未有贼进来过。 “就是贼,来了独乐寺,僧人们也是欢迎的。我们独乐寺不挡着任何人拜佛。”他施了一礼,又鞠了一躬。半闭着眼睛就要回去睡觉。 南丰一把抓住他的僧袍后心,往回一拽。 “昨天你来我们院子找谁来着,还记得么?” 白桥一个激灵“如意?” 这下南丰终于满意点头。“就是那个小和尚。” 白桥这下急了,说话都打起结巴“你...你昨天告诉我他不在的!你啊,你抓他干什么啊。” 南丰无奈摊手“你来的时候他确实不在,这不,一到晚上,还真到我们院子里偷东西了。多亏你白天来提醒啊,要不我们可就差点把他露下了。” 说完这话,他哈哈大笑。 果然,南丰这番故作姿态将本来脾气不错的白桥彻底惹急了,他对南丰施礼道“如意是我的师弟,他不会去你们院子里偷东西的。他只是从小有些怪癖,只要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或者想不通的事情,就去一些隐秘的地方躲藏起来,等到自己想通再出来。木王爷现在住的院子是他以前最喜欢的,不免就顺了老习惯过去躲藏了。” 南丰打着哈哈“我是信你的,大和尚。可是我们王爷不信啊。不然这样,你跟我去见王爷,自己跟他讲吧。” 白桥合掌谢过,大步朝墨院走去。 南丰跟在他的身后,按照王爷的意思,先把这白桥引过去探探口风。 果然,当白桥将这一切再向木王爷说了一遍之后,木饮完全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大和尚”木王爷说“若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出本王的院子的话,本王的安危由谁负责呢?若是我今天信了你的话,就当这小和尚不是来偷东西的,也不是来行刺本王的,将他放了。等本王释放了这个信号之后,不出三日,一定会再有人来犯,你信不信?” 在寒冷的冬天里,白桥的汗粒一颗颗钻出他的头皮,顺着他低垂的颌骨向下淌着。 南丰中锋远远看着白桥和尚徒劳地解释着发生的一切,几乎心中都有了不忍之意。本来多疑的王爷已经放弃,明早就要打道回府,但是歪打正着的,他们怀疑的源头——小和尚如意竟然真的一头栽进了墨院。 这下可好,王爷非要最后再试探那老和尚一回。不论这白桥怎么解释,王爷连小孩的面都不会让他看一眼的。 王爷要的是永济和尚。而如意和白桥,则都是他高明钓术的饵罢了。 “若是永济老和尚心里清楚,他自己很快就会来了。”木饮笑着对二人说。 于此同时,女安昏昏沉沉在床上醒了过来。将她强压过来并且打昏她的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女安赶紧翻身起床,往墨院跑去。 “若不是我...如意也不会...”这句话每每冒头,都被她强按下去。她不断地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空白。 就这样闷头跑去,她没看路,竟然一头扎进一个正朝墨院颤巍巍地疾走过去的老和尚的怀里,两个人翻倒在地上。 抬头一看,被撞倒的老和尚不是永济是谁?他因为疾走而大口喘着白气,一张布满皱褶的老脸上挂满了眼泪,显得格外伤心和委屈。 老和尚哎呦痛呼一声,来不及拍灰,挣扎着起来后又往墨院走去。女安见他心系如意,赶上前去说“我是如意的朋友!” 永济猛然停住,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是新来带发修心的出家人么?” 女安点头,还未细想,话已脱口“我来真佛脚下诵经为家人祈福的。”家人...她的心凉了一瞬,我现在没有家人了... 永济来不及理会她脸上的微妙表情,“你是怎么知道如意的消息的?这消息不应该有人知道啊。” 女安艰难开口道“昨晚是我与如意一起的。他不是故意要进院子的。住持爷爷,你救救他,他昨晚就被抓进去了,已经一夜了。” 永济叹了一口气。 女安又说“我可以为他作证,他是为了我进去的。” 永济仔细看着女安,两只眼睛又流出来两行眼泪“木王爷说他是,他就只能是啊。连我这个住持都没有办法救他啊。” 女安茫然地看着面前流泪的和尚,想要说话却没有话能够出口。刚刚昏迷的觉好像并没睡过一样,昨日和今日连成了一天,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女安没有办法理解。 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用鞭子威胁她和如意做这做那,而他们不得不去做呢?为什么一个从未见过的王爷可以将如意捉起来,而即使是墨院的主人,独乐寺的住持也没办法为他讲明事实,救他出来呢?为什么这些人有决定别人生死的力量呢? 我和如意呢?她问自己,难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死亡,或者任人摆布么? 这样的漩涡太深,她轻而易举地陷了下去。 永济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让这个女孩失去了神志一样,只会呆傻的看着他。他抹了把眼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问“你愿意救他么?” 就像丢进漩涡中的沉重船锚,女安的世界不再动荡“还有另一种选择?”女安眼睛一亮。 老和尚沉默了一会,从袖子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钥匙。这钥匙常年被他贴身保管,不仅没有生锈,还泛出日久摩擦的光亮。 这把钥匙在他的手中摩搓着,显然他还在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迟疑。他再次审视面前的姑娘。她的眼睛并不躲避他的审视。 “那个院子”他缓慢地抬起手一指“有个暗门。老和尚老了,进不去了,你身材轻小,若是有心救他,还是可以一试的。” 他轻轻合掌“阿弥陀佛,老僧就为你去吸引住那人的目光。” 第二十一章 中锋的困惑 永济低头哀求“王爷,老僧已经来了,如意那孩子虽然失礼,但是绝对不会有坏心去干坏事的。”老迈之人再一哭求,显得格外可怜。 木王爷正想用这个最后试探一下老和尚,怎么肯轻易放人。 自然是任他如何哭求都像没看见一般,用自身的安危作为借口,用王府的权势欺他、压他。这一切都只是想要看看这老和尚还有什么招数罢了。 眼见着老和尚痛哭流涕了满脸,中锋实在难以承受内心对自己的不断的谴责,他是个武人,性子鲁莽,心气上来也不懂得遮掩,竟然直接推门愤愤而去。 木饮一皱眉头“这中锋在外面性子放野了吧,怎么这般没规没矩?” 南丰立刻面向木饮,拱手道“王爷,中锋他心性爽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这就去追他。” 木饮虽然不悦,但是仍是信任南丰,摆摆手就让他去了。 为什么中锋这个傻汉子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置气冲出门外?原来,虽然是木王爷手下“东西南北中”五风兄弟之一,中锋跟被王爷亲自养大的其他四风不一样,他是老王爷从家生子中挑出来留下的,爹娘健全,还几辈子都信奉佛教。 往日他也不与其他四风一起活动,只是在外围帮王爷带兵练武,对王爷的脾气也不了解。 这回若不是另外三风腾不开手,木王爷是不会带他来独乐寺的。 中锋风火轮一般就冲进了院子,四下一看,没得可以落臀的地方。一生气,“叭”地一声,照着院中凤凰树裸露出来的木根就坐了下去。一个大男人硬生生戳在那,不敢出院子也不敢回屋,直一个人在那里闹别扭。 南丰一出门就看见他那副炸了毛发的样子,真是又气又笑,上去问他“你怎么回事,敢在那个老和尚面前给王爷这么没脸?” 中锋苦着脸说:“这老和尚怎么回事,虽然是和尚,但总是男的吧。一个男的动不动就哭,好像咱们把他怎么着了似的。传出去不知道说咱们木王府怎么欺负人家呢。” 南丰听他这一番话,翻了个白眼“你的脸就是脸了,那咱们王爷的脸呢?你这样冲出去,摆明了不服王爷的做法。” 中锋被他这么一说,胸中一直闷着的那口起也腾了起来,站起来就问“我还真就是不明白王爷为什么就跟这个独乐寺过不去了!好端端的不知道为什么偏把我从军中调了出来,调出来了还派我过来参加什劳子的建寺大典。参加完了还不能走,要在这里观察人家和尚们的蛛丝马迹。人家和尚天天吃菜念佛,能有什么蛛丝马迹?” 南丰双手抱胸,对中锋讲“你当王爷真的跟你过不去似的,非要让你走这差使?还真不是王爷要你过来的。”南丰那手一指自己脑门“是我特意在王爷面前为你作保,点你过来的。” 一听不是王爷点的,中锋压抑的怒气也敢爆发了“你找我过来干甚?你明知道我一见不得和尚,二见不得老和尚,三见不得哭兮兮的老和尚。现在好了,三个都见上了,我能受得了么。就算让我去山里行兵三个月,我也不愿意站在旁边看老苦瓜哭鼻子!” 南丰无奈“第一,兄弟们都在外面跑,抽不出来人手。第二,你武功高强,正理应让你护着王爷。” 中锋不解“都是和尚,有什么危险的?” 南丰不知道他是装傻还是真笨了。王爷就这一块心事,他还不明白。“好中哥,你当整天练得兵是练着玩的么?” 中锋肃清面色“当然不是。咱们的兵都是保护王爷的土地的。” “若是有人欺负了王爷呢?” “若是谁欺负了王爷,就是欺负了我们南滇所有的人。” 南丰又问“若是王爷想欺负别人呢?” 中锋一个语塞,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咱们木王府向来爱民如子,怎么会随便欺负别人?” 南丰摇头,这样单纯的将军,是王爷的幸运还是不幸?“中哥,咱们南滇只能有一个王。那就是木王。” 中锋并不明白“咱们南滇本来就只有木王一个啊。” 南丰叹道“自从老王爷意外过世,王位落在咱们爷的身上,爷就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你知道么?” 中锋摇头。 “你是老王爷挑的,自然不懂咱们爷的艰辛。王位从来都不是靠血缘遗传的。”南丰紧紧盯进中锋茫然的一双大眼中,咬牙道“王位是靠实力遗传的,是靠獠牙遗传的,是靠警觉遗传的。” 恍然间,中锋好像知道了什么。 “那葛家那边?”他问。 南丰点头。 “那咱们跟和尚过不去干什么?” 南丰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远处清晰可见的大雄宝殿和观音阁,说“这些是什么?” 中锋说“是那些个佛像,观音啥的。” 南丰示意他附耳过来“咱们王爷注定和前任的所有木王都不一样。当初不该他当王,可命运偏偏让他当了王。自然,这独乐寺就有这一劫。” 中锋本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南风这样暧昧的话他是听不明白的。南丰见他不懂,又问“王爷信佛么?” 这个问题简单!中锋立刻答道“不信。” 南丰又问“要是有个你不认识的人,今天住你的房子,明天要挖你的地。不仅如此,他还不断地跟你要钱,拉拢你的手下...” 中锋马上说“我要把他赶出我家!” 南丰又说“若是王爷碰到这样的人呢?” “那当然是杀了。”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沉默了。中锋不敢置信地问“王爷是要?” 南丰点了点头“王爷是要灭佛。” 两个人同时看向窗内,木王爷和永济还在那里交谈。中锋盯着永济不断哀求的嘴巴和木王爷没有一点情绪波动的面庞。 那个老和尚知道自己的寺庙面临着什么么? 令人发笑的是,其实不仅仅是老和尚,在这盘棋局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着怎么样的命运。 第二十二章 偷入 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很难判定谁才是真正的局内人,谁才是那个局外人。 这个时候,无知或许才是最好的状态。 墨院是由一层黑色石砖整栋围城的,那老僧指的暗门依稀在院子的西北角。时间仓促,他急匆匆地一指便冲进院里,除此之外并没有给女安留下再多的线索了。 女安轻轻走到院外,这砖石不知与平常所见的砖石有何不同,附耳轻轻敲击墙壁,声音好似泥牛入海,竟然一去不回。那边也没有一丝半点的声音传来,不知他们是一声不吭,还是这砖石奇怪,密不透声。 这暗门实在是隐蔽,女安找了三四遍都没有发现。眼见太阳从东边窜了起来,天色很快就要大亮,再等就来不及了。 像是神迹一般,清晨的晨雾从远处的山谷翻腾出来,缓缓朝着独乐寺蔓延过来。又是一阵微风,这雾实在太浓,不仅没有被风吹散,反而加剧了它传过来的过程。 雾很快笼罩了墨院,一片黑墙起了细细密密的水珠。就在这时,一道隐隐约约的小门通过水滴的分布显露了出来。 女安凑上去细看,原来这门的四周和墙壁并不是完全贴合的,有一间小小的缝隙。而山中刮来的微风从院门刮入,刮到这里的院墙便顺着缝隙透了出来,吹干了周边的雾痕,自然跟四周湿漉漉的墙壁显出了不同出来。 但是这不同实在微小,若不是老和尚指到这里有个暗门,若不是几乎贴上墙壁的细看,单凭从外围走过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 再一细看,那锁眼小小,躲在墙下茂密的草皮之中。女安轻轻插进去一拧,感觉墙体微微震了一下。她伸手一推,这块暗门顶上连接,底下受力轻巧地翻开,女安可以顺着这里爬进去。但也是因为如此,她没有办法探查里面的情况,能做的就是俯下身子,拿头顶着爬进去。 若是对面有人,这一爬恐怕直接就爬进了护卫的大刀底下了。 女安只是犹豫一下,眼前就蹦出了如意得意的样子“我要救你”他用他哑哑的声音说“我不仅要救你,我还要救众生。” 她轻叹一口气,把心一横,俯下身子顺着湿漉漉的草皮就滑进了木王爷的院子。因为她实在笨拙,整个人不会隐藏,直愣愣地支在墙壁的另一边。 还好,护卫的中锋南丰在院子中心,没人注意到溜进来了一条小鱼。 这暗门设计的精巧,顺着重力自己上下摆动,没一会就恢复了向下的样子,又卡在正面墙上,从外面看来毫无破绽,又是一整栋结结实实地黑色砖墙了。 小鱼女安贴着墙角挪动,很快就到了偏院的正后面,这下之前在院外听不到的声音没了阻挡,全都向她开放。她听到了永济老和尚的哭声,中锋南丰两个护卫之间的质问,还有一些细小的,沙哑的哼声。 是如意! 他被粗鲁地扔在后院的柴房里,双手双脚都被绑住,整个人侧面着地,整个脸都被迫贴着冰冷的石板。 女安悄悄走过去,借着主楼的遮挡,没有人看见。 如意见到女安,瞪大了眼睛。因为说不出来话,他一遍遍地朝着外面狠狠撞着脑袋,示意她赶紧走。 女安不仅没有退走,反而推门进了去。她看见了如意脸上不自然的潮红和呼吸间鼻子发出的哼声,他几乎快被冻晕过去,整个人意识迷糊,几近在昏迷的边缘了。 女安伸手过去,将自己的手掌垫在他的脸下。 如意的嘴唇正碰着她的手掌,上面因为干裂起了皮,在他无法自制的抖动中,那嘴唇轻轻在女安肉乎乎的手掌上摩擦,就连女安都感觉到了刺拉拉的疼痛。 她低头一看,裂开的唇流出的血染上了她带着污泥的掌心。她慌忙地抽出手掌,在衣袍上擦干了污泥,才再塞回如意的脸颊下面。 “你需要水和吃的”女安忧心忡忡“你不能再这样冻下去了,他们一晚上都没给你盖被子么?” 如意轻轻摇摇头,他想要再度陷入沉睡中,但又想尽快地驱逐闯入这里的女安,额头上出的冷汗很快就被上面滚烫的温度所蒸发。 女安伸出手指去触碰如意的嘴唇,不出意料,又染上了血。 她咬了咬嘴唇,轻轻把如意放下之后跑了出去。 如意见她走了才稍微放下心来,安心地沉入进并不安稳的昏睡之中。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觉得有水滴润湿了唇瓣。 他朦胧中睁眼,怎么又是女安?难道我在做梦么? 直到热水滚进喉咙,顺着食管流下去熨烫了整条脊梁的时候,他才能够确认眼前的并不是他的幻觉“女安姐姐,你来做什么,快走啊!他们很快会再来的!” 女安听了这个非但没走,反而恨声“他们来看你这么多次都没想着给你批件衣服?” 如意实在没办法,只能用手推拒着她。但是他实在是无力,手上的力量连一只猫咪都没办法推动,跟何况是铁了心要喂他的女安。 女安将馒头撕成小块,沾着竹筒里的热水,一点点顺着他紧闭的嘴唇中塞进去。 “你需要吃点东西,再不吃身体会受不了的。” 如意见她实在坚决,只能张了小口,一点点往里吞咽。“我怎么没看出来,女安姐姐是个这么倔的人。”他边吃边沙哑地讲。 女安轻轻抿嘴一笑,眼睛却完全没有笑的模样,反而像是要流出眼泪来。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所以你就别多想,王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等一段时间你就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说话的是南丰。 “去看看那小子怎么样了,别等要拿出来给老头的时候他反而不见了。”声音粗哑的是中锋。 如意顿时急了,死死拽住女安的袍子往外扯着。女安腾地起身往外跑,冲了两步又跑了回来。那边两个护卫就要到了门口,从老路跑出去一定会被发现的! 第二十三章 老实人的爆发 来人的脚步又快又稳,他们可不知道这里还藏着另一个闯入者。 女安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柴房中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角落放倒着一捆捆柴火。这堆木柴四处刺棱,又尖又细又密,又像是干草又像是荆棘。钻进去的话可能不会被发现,但是一定会刮伤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的,如意抬头看女安,她的袍子遮住了大半个身体,但是手腕脚裸和脖子之上都没有遮挡。 如意求到“别进去,让我来求他们,他们一定会把你放走的。” 女安跑到他身边,把地上的竹筒捡起来揣在怀里“他们连你都抓了,怎么可能会放过我。别傻了,小和尚。” 她跑到了那堆木柴跟前。这柴火扎的紧密,一根根毛刺从枝上突刺出来,仿佛在说”谁要是敢过来就给你好看!”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女安猛地掀开袍子捂住了脸,往其中挤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中锋本就有心事,现在只想借别的事情冲淡心中不安的感觉。他抢上两步,先踏进了柴房。 这里不对。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打眼一看,跟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一个武人的神经在他脑中突突直蹦,就像一根即将爆裂的血管一样。 哪里不对呢?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柴房小的可怜,所有东西都触目可及,没有多的,没有少的。 南丰这时也进来了,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躺在地上脸色发红的如意。 “中哥,你看这小和尚怎么了!” 中锋充耳不闻,目光不断地快速扫射着这简陋房子的每一个部分:顶梁,墙角,黑黝黝的老鼠洞,就是不看地上倒着的如意。 “中哥!”南丰有些生气,“你别再发傻了。” 这话一出口,南风自知失言。 果然中锋立刻停止了探查屋子,整个人转了过来。他的脸上出现了南丰从未见过的严肃,若是他手下的兵士在的话,一定会立刻站好,他们知道,这是中锋将军生气了。 南丰本来跟中锋相处的就不多,自然没见过他这幅样子。 “你觉得我一直在做傻事么?南丰?”中锋转过身来,一步步朝着南丰走来。他的手轻轻扶在腰间明晃晃的挎刀之上。 “你说的那些我的确都不懂。是的,我是老王爷挑出来的,而你们都是现在王爷少年时亲手养大的,待遇与我自是不同。我在山中日晒风吹,露宿密林的时候,你们在王爷的身边围着。你们支持他,拱卫他,像真正的兄弟那样看着他在硕大的王府中艰难地站起身来,艰难地抗下王爷应该抗下的职责。而我远在天边,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闷头练兵,有一天能为他派上用场。” 南丰心下渐渐萌发出一股子惧意,而这股惧意被中锋轻易地捕捉到了。 “害怕么?”他轻声哼笑,“为什么要害怕你的兄弟呢?他只是个又壮又笨只会说粗话的傻瓜。他又不懂王爷的心思。” “你这么说就过分了,中锋。”南丰沉声说道。“我们都在王爷手下办事,没必要这样对待对方。” “我也只忠心于王爷,只是希望王爷和你能把这份忠心真正放在心上。” 南丰吐了口气“兄弟,我不会再拦在你和王爷中间了。你所有想知道的都可以去问他。这回是我做错了。” 中锋站直身子,审视着南丰:这个青年年岁尚小,脸上的胡子都没长硬,惯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但是心中却并不如长得那么老实可信。但是他身材匀称,有着中锋自己所没有的机灵和活泼,也就是这样还没完全被生活消磨的一丝天真让王爷更加喜欢的吧。 中锋自叹,成天跟着那群兵痞子,我自己的老了吧。 两个人刚刚吵了一架,现在心中都有些余悸未收。中锋自然也顾不上之前那点不对的感觉了。 他最后扫视了一眼整个柴房,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小子怎么办?”他问南丰,“他这是怎么了?”严肃的面孔一摘下,他又恢复成往日大大咧咧的粗汉模样。 南丰看着地上微微发颤的如意也是发愁,“看样子是冻着了。” 中锋嘴里“呲”了一声“这不是个男娃子么,怎么这么不抗冻?放一晚上就不行了?” 南丰瞥他一眼“你当谁都跟咱们一样,从小练武长大,身体糙的不行?这小和尚细皮嫩肉,又男生女相,身子骨估计也不行。这下可怎么办,老和尚还跟王爷在一块,咱们不能过去告诉王爷。” “给他搁我床上去,让他睡我屋。”中锋建议道。 见他们要带走小和尚,女安心中焦急如焚但是身体却动也不敢动。哪怕轻微的颤动都会让周围那些毛刺更深地戳进她的皮肤里。 是的,即使是蒙住头的袍子也没办法遮挡住所有的尖刺,女安已经被不可避免地扎破了皮肤。脸上,手上,腰上,脚裸。 有的划出了红痕,有的甚至划破了皮。鲜红的血丝以非常缓慢地速度渗透出来,在皮肤的外面慢慢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丹珠。 中锋闻了闻空气中“血腥味”他说。 南丰指了指如意血染的唇瓣“喏,嘴唇都破了。” 中锋骂了一句,“这和尚都是纸糊的不成?一个哭哭啼啼,一个又动不动就发热流血。” 南丰决定道“现在不能把他带去房间。那老和尚就在窗户旁边,不管咱们动作多快,抱着这么一个木棍一样的人,总会被他发现。那时候肯定会坏了王爷的大事。所以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拿过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先给他铺在地上,暖起来身体,等王爷打发了老和尚再做打算。” 现在两个人之间梗着的那条线经过这次中锋的爆发消匿在空气之中,两个人似乎变得更加亲密了。那样的感觉南丰也无法言说。 中锋点头看他,“我们终于能够统一意见了,不是么,兄弟?” 第二十四章 柴房中的两个世界 两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消失在前屋的拐角。女安才敢喘口气。 她轻轻移动脑袋,让树枝刮下她脸上的伪装,只露出眼睛的一小部分。从柴堆内看出去,外面空无一人。 如意的情况并不多好。 好在只过了一会,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个人,两只脚。很快方才在如意面前发怒的那个壮汉抱着被子出现在了女安的视野之中,他好像忘记了刚才的警觉,直直地走向如意。他的身材这样的高大,就像一堵墙压了过来。 照顾病人显然不是那个粗人所擅长的,他并不附身,只把被子往下一丢。他的被子实在是大,兜头带身子一下蒙住了如意整个人,马上,被子下就传来一阵痛苦又艰难的呼吸声。 男人痛苦地捂住了脸,及其不愿地弯下身子,将被子粗鲁地拉下来一个角,把小和尚的脸露了出来。 终于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不仅这个男人,就连半昏迷中的如意都松了一口气,他的呼吸缓了下来,但是还是急促,他的脸蛋因为刚才的憋闷显得更加潮红,甚至有些黑雾渐渐蒙上了他的面庞。 这个男人这两个月都只盖这一床被子,又拒绝换洗,所以这被子中有着他本身浓烈的体味和汗味。 这气味弥漫开来,就连木柴断裂处渗出的木汁清香都没办法遮掩,一股一股地往女安的鼻子里面钻。 女安眉毛跳动一下,硬生生忍住了。 男人蹲下来,将被子左拉右拉地调整,但是如意确仿佛让他弄得越来越不舒服,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仿佛在昏迷中都在忍耐似的。 “哎呀!”男人受不了地爆发“你还要怎么样?” 这个时候另一个略显纤细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身后。“中哥,这小和尚身子底下就是冰冷的砖块,不管你上面捂得多严,冷意都会从地缝里源源不断地往他的骨头缝里面钻。这冷气上行至脑袋,让他头昏脑涨,欲涨欲裂。” 他轻轻笑了一声“中哥,这样可是不行的。” 南丰的口气与之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字里行间少了他惯有的冷嘲热讽,多了些男人间亲密的打趣。 中锋瞥了看热闹的南丰一眼,回头接着倒弄如意软成面条的身躯。 他试图把被子折成两瓣,一半垫在如意的身下,一半盖在他的身上。男人笨手笨脚,被子怎么都叠不好,不是上面的太小,就是底下得不够,盖得住身子露着屁股,盖着屁股敞着胸膛。 他身后的南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睛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中锋回头“咋?” 南丰抬起背在身后的左胳膊,他的左手中拽着一床褥子。“中哥,你忘带褥子了。” 两个男人一齐动手给如意包了个严实,他们之间的间隙消融,两个人和好如初了。 “中哥,我估摸着王爷那边快好了,咱们去看看。我给这个小和尚解开捆绑吧。他都这个样子,放在这里出不了什么事。”中锋上下打量一下,点头同意了。 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很快柴房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女安的手拂在如意的脸上,擦去了他新冒出来的汗珠,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身上,握住了他松软无力的手掌。那两个护卫的被子和褥子起了作用,如意的全身发起汗来,就连手心都有了股子潮意。 如意微微睁开眼睛,原来他还醒着。女安姐姐藏在这里的事情吊着他最后一丝精神气。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弱啊”女安的语气中有着埋怨。 如意的嘴唇微微扇动,女安赶紧附耳过去,他说:“走...快走。” 女安一口回绝“你都这个样子,我是绝对不会走的,我得看着你。” 就在这时,房梁上传出来一阵笑声“这小和尚病的这么严重,你光在这里看着他有什么用?万一再笨手笨脚被人发现,这不更让他心中不好受么?” 女安抬头,这时出现的正是昨晚逃走的少琼。她换下了整身碧绿的裙子,换上了贴身的猎服,箭袖皮裤,腰上围的还是那根藤黄的鞭子。那只小鞋被她串在了髪绳,随着编好的贴头大辫垂在发梢。好在这鞋又轻又软又小,看起来并不突兀。 “你不是都逃走了么?又出现做什么?你的鞋也拿到了,我们两个不欠你的。”再活一次,女安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这话出口之后,她自己都觉得心惊,不知道有什么变化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怎么能够说出以前从不敢出口的责问之语。 而更让她惊奇的是,她竟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由心内感受到的愤怒。 这太神奇了。 持久以来,她就像是一个活在人群中的局外人。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并不低下的出身。她有着爹娘,甚至还有着弟弟。结果就是与这些家人相处的时候,她感觉到极致的孤单和排斥。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隐形的人影,永远地贴在地上。她能够看懂所有人情绪的翻动和升腾。人们的情绪对女安来说是多么的明显,带着颜色:快乐是高昂的透明波动,愤怒是火红色的,着急是日头坠落后最深处的紫色晚霞,兴奋是亮黄色晃眼的黄带... 可是,女安从来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很难。 现在生气气来却这样的自然,自然到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女人了不是么?她一直在警惕,一直在排斥。 难道这就是如意承诺我的新生么? 女安这么多的心思回转就在一瞬之间。 而这一瞬之间足够房梁上那个骄傲的女郎少琼认为自己被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深深冒犯了。 少琼换了一个坐姿,她的双腿搭靠在宽大的房梁上,两只脚不断在墙上蹬出来一个又一个的黑印,她的双眼瞪大,脸上的肌肉扭开,故作恶意地讥笑道“我来做什么?我来告诉那两个不长眼的护卫,他们的猪窝里进了小杂鱼了啊” 第二十五章 救命药也是夺命药 “我来做什么?我来告诉那两个不长眼的护卫,他们的猪窝里进了小杂鱼了啊”少琼那女人在房梁上故意做出狞笑的表情。 这话不仅传到了女安的耳朵里,如意也在下面听得清楚。 他伸手拽拽女安的袖子,示意她不必理会那个房梁上叫嚣的女人。历经两天的相处,女安又何尝不知道少琼嘴上宁死也不饶人的德行,她不去理他,自顾自查看如意的情况。 如意状态好了很多,当温暖重新包裹他的时候,他的身体终于可以逐渐收集和积攒每一丝力气,连头脑都清醒了一些。 少琼见两人都不理她,反而收敛了下来。 她自觉无趣,蹲起身来,三两步钻了窗户就出去了。 不知为何,不仅是少琼,就连女安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半晌后,“喂”女人的声音响起,打破这一室静寂。女安赶忙抬头看起,房顶铺设的砖瓦不知何时被她卸下了一块,这瓦楞又窄又小,只漏下半个手掌大的天空。天已大亮了。 “喂,小妹。”一双鸽子一样的圆眼出现在缺口处,不是少琼是谁。她的大半张脸都藏在屋顶之后,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哪儿也不看,就看着女安。 “你说为什么...“少琼问道“我就看你仿佛不顺眼一样,明明没什么事,我偏偏要去逗弄你,惹恼你,想要看你进一步的反应呢?” 女安心下奇怪,昨日明明眼睛都不愿意瞥她一下,今日又说出这样的话。 见女安不答,少琼轻笑一声,很快从屋顶的缺口处消失了,被遮挡的天空又漏了出来。她又从窗户钻了进来,远远掷下一枚丹瓶,在如意身上滚了一滚,正落入女安垂在一边的手心中。 这瓶子精致小巧,有一个红彤彤的顶盖。 “若是把他放在这里不管,他得大病一场,一两个月都下不了床。”少琼说“这枚丸药给他服下去以后,他出得一身大汗,两天不许下水,第三天我保管他没事了。” 女安这才明白她又找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那枚瓶子在女安的掌心中揉了又揉。 少琼看出她的迟疑,笑道“我和那小和尚无冤无仇,只是偶然碰见的,我还能害他么?” 这话听起来可笑,女安想,若不是你,如意怎么会躺在这里。 少琼看着眼前这个警觉的女孩,微微一笑“那让小和尚自己决定吧,他不是还醒着么?” 如意轻轻抬手,把瓶子拿了过来。他试图打开瓶子,但是因为没有力气,几次瓶子都从自己的手中滑走。 “盖得够紧的,不是么?”少琼笑“小妹,你忍心不帮他打开么?” 如意向女安解释道“我已经犯了错误了,我不能再让师父更加担心了。女安姐姐,我想要吃这个。” 女安静静地看着他,说“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 如意用了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女安姐姐,我不会出事的。等我好了,我们一起那个答案。” 女安点点头,拿过药瓶,“呯”地一声拔出瓶盖,倒出来一颗赤红赤红的小丸子,上面还有些音隐约的黑点。 “直接吞到嘴里就行了”梁上的女人指示到。 药一入口,如意周身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他的脸色回复了平常的样子,头脑也清醒了过来。就像那女人描述的那样,他很快出起了汗。汗珠就就像是竭尽全力从他的皮肤中挤出来一样,没一会就凝聚成了一颗汗珠砸了下来。不仅是额头,他的胳膊、手背、还有捂在被子里面的身体都在出汗。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快的让认心中有些害怕。 “噢,我给忘记了!”少琼在上面开了口“他得喝水,得喝很多很多的水,要不然这汗就能把他吸成一张人皮了。” 整个柴房什么都没有,显得格外干净。 “这里没有水!”女安手足无措,“他已经被松了绑,你能把他带出去么?” 少琼耸耸肩“我只是来治病的,我不负责劫囚。”她对女安说“我轻功不行,再带一个人一定会被发现的。相信我,你可不会想得罪这个院子的主人。“ 女安着急道“如意,你快起来,咱们一起溜出去,就从我进来的那道暗门。” 如意听话地撑起身子要跟着女安出门,但是身体还没撑起来,胳膊就失了力气,顺着力道就歪倒了下去。如意愣了愣,还要再起,但是这回连撑都撑不起来了,他的身体软成奇怪的角度,像一堆面条一样瘫软在那里。 女安赶紧去扶他,却只觉得手上千钧重量,怎么也撑不起来。 他们狼狈的样子必可避免地逗笑了少琼,她捂着嘴道“这药放松了他身上所有的地方,现在他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的。而你,小妹,你那个小身板,没在家干过重活吧?”她打量了一下他们俩,又说“就算是你能够把他撑着走出这个门,只要他一滑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足够院子里所有人听到,除了那个没有内功耳朵又聋的老和尚。” 如意听到她这样说敬爱的师父,急道“我师父来了?他耳朵好着呢,什么都能听见!” 少琼说,“趁着能说话多少几句吧,马上你的舌头也就不中用了!” 如意着急地拽着女安的袖子“师父真的来了么?我又犯错了是么,这回我让师父陷入大麻烦了”他的表情难过又自责。 女安宽慰他说“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师父了,他...他应该还好。就是他给的我暗门的钥匙,让我把你救出来。他没怪你。” 如意还是摇头“是我做事太过于鲁...呜...呜”那个“莽”字竟然发不出来声音了,他的声音就连嘶哑都办不到了,只能发出呜呜的气声。 “他的舌头也不能动了!”少琼解释道“很快,全身上下就只有眼珠子能转。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快去给他弄点水来吧,他就快被吸干了。” 她说的没错,三人对话的时候,如意身上的汗一直都没止过。 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第二十六章 王爷不知和尚,和尚不知王爷 独自一人面对木王爷的老和尚显然也不轻松。 墨院原本的格局在这两个月内被木饮改的大变模样。本来主屋中的桌子和侧椅都被撤走,只剩一张方正大椅留在室内,摆在厅堂的正中间,而木饮就在那张椅子上坐着。 除了那张椅子之外,这间厅室再没有别的坐着的地方了。 距离。 木王爷对距离有着显而易见的偏爱,多数时候,在这间房间里的汇报都是隔着很远。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比如中锋和南丰从各个大殿或者和尚的居所探查回来的时候,木饮才会允许他们从侧厅找来凳子,靠近他的身边说话。 这与对手下的亲近和信任毫无关系,是木饮从小在木王府养成的怪癖。而更为可笑的是,当初并不是他去刻意远离别人,而是别人远离他。久而久之,从前的痛点竟然成了他如今的一项古怪癖好。 可惜几乎所有人都将这样的癖好当做木饮木王爷不近人情的突出体现。 包括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永济。 老和尚并不想用谎话来欺骗木王爷。他选择将有关如意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呈在木饮的面前,由木王爷自己判断如意偷偷闯入墨院的意图。 “若是听了故事之后的木王爷还是坚持如意是要对如意不利的话,那时候他的真实意图必定会暴露出来。”这是老和尚今早千思万想之后所做的决定。 厅前厅后两个人面面相对,谁是谁的敌人。 “木王爷,如意小沙弥天生就有些怪癖,这个不是这两个月才形成的,他是从能下地就喜欢躲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也不出声,就用一双大眼睛瞧着外面人们的一举一动。长大了就更是了不得。要说最熟悉这间寺庙每一寸土地,每一株小草,每一朵花瓣,每一根横梁的,不是我,也不是那些值院的和尚,是从小躲藏在各个角落的如意。昨日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不见了,我的大弟子白桥也来王爷的院子中问过了,怎么也没想到,他晚上不回去睡觉,竟然真的偷偷溜进了王爷的院子。他犯了大错,请王爷将他交与我,老僧一定严加惩罚他,给王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合掌称了一声佛,接着说道“但是若是王爷说如意是故意对王爷有什么不轨之心,妄图闯入院中伤害王爷的话,那是绝不可能的。他从小在寺庙中长大,又是个孩子,怎么可能对王爷能有什么不轨之心呢?” 木饮听了这话,轻轻挑了一下嘴角“我为什么要扣住这个小和尚,老和尚你不是最清楚么?” 永济很干脆地答他“老僧不知,请王爷明示。” 木饮也不打弯子,直接问道:“我曾经多次约老和尚密谈,老和尚为什么找理由躲避,让本王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永济疑惑道“老僧每晚都在佛堂念经,白天也都在寺内走动,怎么从没有听过王爷要找我?” 木饮见他装傻,笑说:“若不是我把小和尚逮了,怕是今天也见不到你这个老和尚吧。” 永济合掌“千该万该,这事也不该扯到如意身上。请王爷今天就放了他。” 木王爷轻轻一抖袍子,站了起来。因为在室内,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冠。自从坐上爹爹的王位以来,这样的话他听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的面容英俊得紧,皮肤被南滇日复一日的阳光照出一种健康的小麦美感。脸上的胡茬不长也不短,男人的魅力透露出来。 他承诺到“我要的也不多,我也没对他上刑。那小孩好好呆在后院柴房里面呢。你今天好好在这里跟我说一说独乐寺,我就把小和尚放回去。只要他不再踏进院子里,他爱干什么干什么,本王也管辖不到。” 永济无奈,只能问“王爷就让老和尚这样站着说话不成?” 木王爷见他松口,心情也是愉悦,不去介意他的这些越距,抚掌笑道“我去叫孩子到侧室给你端一把木凳过来。”说着就要起身开门。 永济连忙拦住“老僧不要凳子。” “那你要什么?” 永济说“老僧只要一个蒲团便罢了。椅子这样东西也只有王爷这样的外来用,寺中的僧人和香也都是不用的。平时冥想抄经也都是蒲团加矮桌。要是给我一个凳子,老和尚还不习惯哩。” 木饮见他非要蒲团,还以为他心生不满,故意为难,想要逃过这次机会难得的会面,便很轻易的显出面有不虞的样子来。 永济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笑道“王爷只住了这个院子两个月,老和尚却认识了它五十年了。王爷别多想,老和尚不是为难你,只是真的想坐蒲团而已。” 说着他向前走,走到木饮的面前。“得罪了,王爷。” 老和尚抬手点了王爷背后的墙,墙上的墙板被他大力一点,竟然翻开了一个小暗门。门中什么都没有,只是叠放了三只蒲团。 他轻轻抽了一个,走到远处盘腿坐了下来。 “王爷要问什么就问吧,老和尚不会打诳语的。” 木饮心中也是认定如意是自己跑过来的,所以在这件事上并不多纠缠,直接问“独乐寺有多少个和尚?” 老和尚合掌回答道“独乐寺本寺有八十九个和尚。” “那建寺典礼当日,我怎么看的不止九十来个人?” 老和尚笑道“那是云游挂单到此的。不止是和尚,连尼姑也来,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也不一定,有的时候多,有的时候少,都看个人因缘际会。我们独乐寺敞开大门给所有佛家的弟子,只要是想要听经讲经念经的,都可以在寺里住下,我们寺里吃喝也都供应,只求能够广传佛陀的教诲。” 木饮不想再听他说,打断道“香这里也有了?” 老和尚点头道“香也有。” 木饮想了想,对他说“独乐寺不止供养本寺僧人,还有着云游的和尚尼姑,不仅如此,竟然还有这许许多多的香。这么多的人口,就算是只吃素食,青菜豆腐,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独乐寺钱从何来?” 半晌,他都没有听到回答。 他抬头看去,老和尚只是低头喃喃念经,竟然不理会他了。 第二十七章 兴兵之恶 木王爷险些气笑出来,“永济啊永济,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好个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倒是一言不发,自然也不会说什么诳语。” 他围着盘坐的住持转了两转,叹道“你是明白我想说的话了吧。” 永济渐渐停下口中不断持念的佛语,竟也从口中轻叹一声。 “老和尚,我想,就连你们那个佛祖,也不屑于去做一叶遮目的事情吧。”木王爷说“我来这里的目的你也早已知道了吧。不管你是怎么样逃避我们的见面,遣散独乐寺这个决定,我是做定了。” 这句话出口后,就连木饮自己都沉默了一下。 永济终于发声,他合掌道“王爷,有的时候话出口容易,做到说出的话确实要难上成千上百倍。说出口的话收回去容易,做出来的事情就永远存在那里了。请王爷三思,老和尚可以当做没听见。” 木饮闭了闭眼睛,手掌松了又合,合了又松。 终于,那手掌落在永济的肩膀上,滚烫的热度和压力从掌心传来,让永济心中一惊。 “所以,说吧,老和尚。”木王爷轻轻握了握他的肩膀,仿佛两个人不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而是相敬多年的朋友一样。 “永济,我以木王府传人的身份问你,独乐寺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大和尚刻意放长了呼吸“中央朝廷的拨款还有过来上香的香、富商们的捐赠。” 木饮又问“账本在那里,可交给本王一观?” 永济断然拒绝了。 “王爷,你借住本寺,老和尚没得话说。抓了闯入你院子的小沙弥如意,老僧的关门弟子,老和尚也没得话说。王爷就是想再往下住他几个月,老和尚也没有异议,这座院子本来就是空着,王爷住多久都可以。但是,账本是寺庙立身的根本,是绝对不能给王爷看的。” 木饮问“永济,你从未相信过本王,是不是。” 永济苦笑道“木王爷都要来解散独乐寺了,老和尚还能说什么?” 木饮站着凝视着永济的样子,像是要把他的每一丝表情都收进眼睛中去。他突然反身,从那暗门中也拿出来一朵蒲团,放在老和尚面前,轻轻舒缓长手长脚,往他面前一坐。 永济疑惑看他,并不明白木王爷这是有何用意?若他这般与人亲近,何必只在这厅内只放他自己的主座,其他人都要站着才罢。但是若是他不喜别人接近他,那么他屁股下面的蒲团紧紧依靠着老和尚的蒲团,这么接近又是有何用意? 永济毫不怀疑,木王爷要是一声令下,手下的护卫可以冲进来,直接杀了他这个一直拒不合作的老和尚。 不管是不是佛祖的信徒,只要在木王爷的领地里,生死全由他开心或不开心来决定,不是么? 现在何必要离老和尚这么近呢? 木饮坐下以后,双手握住老和尚的双臂,问“本王一直不明白,你在挣扎什么呢?这独乐寺难道不是木府历代王爷捐出来的么?那既然他是木府一砖一瓦盖成的,现在木王府需要的时候却不能将它解散划归己用呢?” 永济颤声问“千百年来,整片南滇大地都是木王府的,治下臣民忠诚,百姓安居乐业,商业兴旺发达,木王爷要什么就有什么。敢问王爷为什么非跟一间小小寺庙过不去呢?” 木饮轻轻笑了一声“千百年来这片土地都是木王府的,千百年后呢?不说一百年,一千年,照现在的样子发展下去,不出十年,南滇就再没有木王府了。” 永济被他的话吓呆了。 木饮才不管他什么反应,微微低头,用他那双典型异族血统的深邃眼睛深深望进老和尚六神无主的心中,说“当初木王府帮着落堂和尚建成了这座独乐寺,现在独乐寺不能帮木王一把么?光是葛府葛大将军就已经向木王府虎视眈眈了,朝廷才不在乎南滇由谁来统治,一旦葛家找到办法推翻木家,到时候就是我有翻天之力,也难以力挽狂澜。” 永济这才明白他当时在建寺大典上对葛府那般毫不气的态度和这两个月停在独乐寺不肯下山的用意,一时百感交集。 他深叹一声“木王府想让独乐寺怎么帮助王府呢?” 木王见他明白了,双手双脚一用力,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又恢复王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老和尚,我不说过了么。我要解散独乐寺。” 永济脸色一变,摇头道“什么都可以,这个老和尚绝对不会答应。” 木王叹道“独乐寺这么多人,每年用着这么多银子,田产房屋不少,但是从不交税。这人这钱我都需要用到军队上去。” 永济大惊“军队?南滇要起战事?” 二人对面而站,一高一矮,一衰一壮。 木饮轻轻点头“南滇就要起战火了。木王府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千年,用心看顾它的子民臣民,现在,是子民回报他们的王的时候了。” “王爷,情势已经这样坏了么,事情已经到了非战争不能解决的时刻了么?”永济不敢相信。 木饮从鼻中轻哼了一声,说“葛家传下来也是三代的人了。从我祖父那时候,葛大将军就奉着朝廷的命令驻扎进了南滇。祖父心善,并没有提防他们。于是一年年下来,葛府的胃口被喂得越来越大,他们想要的越来越多。葛府刚来的时候,整个南滇是在木王府手中的。现在呢?朝廷的官员已经遍布了南滇,从务农,征兵到税收,他们都要强插一手,这一切,不是那个葛成天葛大将军一步一步谋划而来的么?” 木饮站到门前,猛地将门一推,寒风一进,墨院映入两人眼前。 他指着这外面,用手画了整个一个圈。 “难道就我一个人看出来,葛府想要的是我整个南滇么?” 永济严肃道“王爷休要胡说。若是照你这般说法,老王爷早就应该做出什么举措了,何必等你这个年轻的新王爷上任之后再整顿军装?” “这一切怕只是木王爷你的臆想罢了!” 第二十八章 忤逆之子 “一切都是木王爷你的臆想罢了!”这句话不断地回荡在木饮的耳边,老年人的嗓音中带着他们特有的自信。这样的自信不是出自于任何独家的信息,或者是特殊的技巧、能力,而是岁月。他们随着岁月的增长,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就愈发膨胀,膨胀到要撑破外面这层瘦弱的表皮。 而木饮对这样的自信最是敏感和厌恶。 原来在他语气中的真诚也消失不见。木王爷的面具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永济,我不是在询问你,我是在告诉你。” 他连“老和尚”这三个字都不愿意叫了。 失望弥漫在木饮的心里。敞开心扉总是这么难,而做了以后往往得不到别人的真心。 他轻笑一声,自嘲道“若现在我不是坐在这个王位上,恐怕没人会相信我的话吧。”他伸手把门一合,阳光从这间屋子被驱逐出去。 “当初葛大将军还不是大将军的时候,我就跟父王说了。‘臆想’他说,而我那个好大哥也在一边附和,他们二人父慈子孝,活在自己的王府里,永远不会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两个人不愧是朋友,用的词语都一样。” 永济老和尚听到了木王自己谈起了老王爷,压在心中的暗火实在无法忍受,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你还记得我跟你父王是朋友,你今天是怎么对待独乐寺的,你配得上老王爷的教诲和关爱么,你配得上木王府百年的仁名么?” 木饮年轻的脸上闪过痛楚,他闭了闭眼睛,故意逃过了这个话题。 “葛成天,咱们现在说的是葛大将军。从我父亲在位的时候,他就在边境调军频繁,参与政务,甚至想要插手南滇顶住民生大梁的商会。我父亲从未理会过,还甚至跟葛家交好。现在呢,官府中一半都成了他脚下的走狗。若是我不先下手为强,等他发难的时候,一切就晚了。” 老和尚开口道“不管怎么样,独乐寺是不会帮王爷挑起南滇的战争的。” “为什么?”木王爷看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说“木小子,独乐寺不是你的,也不属于木王府的。老和尚自知愚钝,没有白桥的聪慧,也没有智粱的坚定,更没有如意那样通透的天性和禅缘。我二十岁来了独乐寺,就知道这里会是我一辈子停留的地方,这是我的家。木饮,谁能够把自己的家毁了呢?” 木饮轻叹一口气“所以,我们这回是无法达成共识的了?” 老和尚点头,合掌颂了一声“阿弥陀佛!” 木饮点头,“那小和尚就在柴房里,我给你提出来去。” 老和尚连胜道好。 木饮出门前,脚步停留了一下说,“我的意愿不会改变,既然独乐寺不愿合作,那么,我只能动用我的手段了。” 话说完,扬长而去。 就在这个时刻,不管是木饮和老和尚都认为小和尚会在柴房中乖巧地等待他们。 若是不是两个护卫的粗心大意,小和尚不会在柴房里冻了一夜,高烧不退。若没有少琼“好心”的帮助,永济老和尚把他带回去养两个月后,又会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子。 可惜,世界上的事情从来不是按照计划发展的,在大家的介入下,如意的情况越来越危险... 女安眼睁睁看着如意像一只瘫软的隔夜面条一样卧在自己汗液形成的水洼之中,给他热量的棉被现在成了催命的海绵,它们饥渴地吸收每一滴从他身上渗出的液体。 她扑过去把那些棉被拽开。 “这没有任何用处,他是不会停止出汗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补水。”少琼在房梁上提点到。 如意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他不去看少琼,反而一直看着女安。 女安没办法从那里看出他未说口的话,是安心的信任还是绝望的求救?不管怎么样,健康只在他身上保持了短短一瞬,现在他整个人都要被吸干了,他的脸颊肉眼可见的塌陷下去,皮肉下的骨骼渐渐显出了它的形状。 “快!”一直装作漠不关心的少琼对她吼道。 来不及再看一眼,女安像一支火箭一样冲了出去。在她十几年的一生中,绝没有像现在跑的这样快过。她的脚掌踏在石板路上,全身的力气顺着胫骨往下,与大地碰撞,发出的力把她抬离地面,越来越高,每一步越来越远。 辛运的是,暗门没有合上,同她进来的时候一样友善,轻而易举就可以推开。 她钻了出去,她发疯了一样在周围收集水,房间的水袋,竹筒被她灌满了外面水缸的水。 慌乱中,她猛地扯下自己的床单,一张大布将所有的容器囫囵一裹,往肩上一抗,往墨院冲去。 “他还活着么?”这是女安进来的第一句话。 少琼从房梁下跳下来,接过她背上的大包,打开,各种竹筒、水袋琳琅满目,“你这是做小偷去了么?”她问道。 女安没空回答,飞似地抢过一个水袋,托着如意的脑袋就他的嘴里灌。甫一碰到他的脑袋,就觉得触手湿滑,女安低头一看,如意小小的光头之上现在都在不断渗出汗液,但是因为身体早已枯竭,这微红色汗液渗的勉强。 微红色? 女安仔细看去,这哪里是微红的汗液,那是等澄透的的汗液中夹杂着一根根的血丝! 如意就像一个干瘪的袋子,见了水以后喉咙不断地蠕动,使出了当初吃奶都不曾有过的力气,一会儿,他的腮帮子中全部吸满了水。这一袋子水的效果立竿见影,如意的情况好了大半。 “再喂。别停。”少琼冷静的说,又扶了一袋子水挤进女安的手心里,“他还在不断的出汗。” 少琼没有骗人,如意就像一个扎了孔子的木桶,水进去了就出来了,好像没有一滴留在他的身体里面。 刚才那袋子水只是让他有机会喘了一口气而已,而这远远不够将他从危险线上拉回来。 第二十九章 眼眸 一袋袋水,一段段竹筒内的水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如意的体内。 他的全身并没有像女安想象的那样肿胀变大,他只是堪堪保持住了自己的体型而已。他的皮肤不再塌陷,光泽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刚才那个包裹在皮囊之下的骷髅重新躲藏进了他的身体当中。 周围的被子的表层全部湿透了。 女安仿佛仍然被留在之前的震惊之中,那拔腿跑出去的,现在用手扶着一袋袋灌水的的只是她的肉体,而灵魂仍然被惊惧所包围。 天知道在一天之前她还只是一个在寺庙中为弟弟吃斋念佛的女孩子罢了。虽然被家人抛弃,虽然在整个天地间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寸土之地...但是一天之后,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 她尝试了自杀,却被不停地阻止。当她放弃了之后,却又阴差阳错之中不断地卷入危险的事情当中。 现在她竟然在亲手拖住挚友不断消逝的生命! 旁边的水在不断地减少,墨院周围都被她翻遍了,不会再有一滴水保存了。难道她要去抢了伙房的大水缸么,然后把如意头朝下的丢进去么? 现在只有水缸能够救他了! “水缸!” 女安啪地一声,握住了少琼搭在一旁的手腕。 “哎哎哎,你干什么,放开。别随便乱碰我。”少琼立刻嫌弃。 女安把手中的水袋塞进少琼半张的手掌之中,强迫她握紧。“你给他喂水,我出去要水去。” “你是疯了不成!”少琼惊叫起来“你去找外面那个冷血妖怪借水?不说如意是被他们抓来绑在这里的,你自己都是偷偷爬进来的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出去了,第一个被王爷咔嚓的就是你,然后就是这个小和尚。连同伙都不用找了,自己就撞上门来了。”她撇撇嘴,手上却还是乖乖地握住了水袋。 “若不是你喂他一颗毒药,如意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女安十分后悔没有阻止她莽撞的行为。 “什么毒药!”少琼不乐意了“这是大补药知不知道?到了危机时刻,就靠这个救命呢,我把这种金丹都给了这小和尚了,还不能算是昨晚的补偿么?” 女安不想跟她啰嗦,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她迈步往外走,一心只想着出去给如意救命,出去找这个院子目前的主人谈判。 “你个平民丫头去找王爷谈判,是不是疯了?”少琼在背后凉道“你出去就是暴露了所有人,不管是谁给了你暗门的钥匙,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句话拉不住女安。 她继续往外走着,心里想“什么都换不来如意的命,哪怕能多活一秒、两秒也是好的。” 和如意相处的时间一刹那间在她的脑海中闪过——他调皮地躲在墨院的门后,他飞奔着跑过来举高她救了她的命...还有,他曾经充满力量的眼神。他说“我要救你,我还要救众生。” 女安懵懂间有些明白了如意为什么要阻止她放弃自己的生命了。她的世界,从被妈妈抛弃的那一刻就陷入了随波逐流不敢反抗之中,哪曾想,自己竟然真的有一天能够体味到这种“非要如此”的心态。 当时,如意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态赶过来救下了她吧... “我非要救他不可”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哪怕对这件事能有一丝一毫的助力,我也会竭尽全力做到底。” 她就真的这样搞不遮掩地走了出去,直直撞上也正向这边踱步而来的木饮。 木饮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插手佛教在南滇大地之上的势力,全然没想到会看见一个平民女孩不遮不掩地从自己关押犯人的小柴房中走了出来。 女安也看见了对面的木王爷。 今天穿的便服,比建寺大典那天要显得更要平易近人一些,但是他周身那股高昂尖锐的气质毫无改变,反而更有一种坚泞从他的面庞上凸现出来。 通灵一般,女安知道有些事情难住了他,而他决意要冲破开一切的阻碍。他的牙齿咬住,下颚也因此向内收缩。 可能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境不谋而合。 “你是谁?”他问。他的注意力从脑海中千百种可能性中拔了出来,他对面前的人产生了兴趣。 这不是一个陌生人,偶然间的几次相遇,她的故事他知道的七七八八。 “我是柴房中小和尚的朋友,他现在要死了,求你救他。”女安抬头说。 木饮玩味的看着面前的女孩“我可没有想要他的命。昨晚捉来的可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子。” “噢,对了”他补充道“就是嗓子不太好。不过声音沙哑可不会要了他的命”他轻笑一声,显然对自己的幽默很满意。 可惜女安对他的这句话没有欣赏。 “有人给他喂了一种奇怪的药丸,他现在一直在不停的出汗,就像永远也填不饱一样,地上全都湿了,他就要被吸干了。” 木饮说“那你现在来找我是要做什么?既然丸药不是我喂的,也不会是我的护卫干的,我这里不会有解药的。木王爷不是万能的,小姑娘。” 他伸出手,似乎要去触碰女安的脸颊,却又在即将摸到的时候触电一般抽回了手。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及腰的长发、细长倔强的眉毛、挺拔的鼻子、抿紧的嘴巴、短短的下巴和柔驯的面容,这些都不重要。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这是最重要的。 这一对眸子乌黑发亮,里面全然没有他想象的悲伤和厌世,里面全部都是坚定。而该死的,木饮最无法抗拒的就是在人们这最柔弱的地方中射出来的执着。 佛将“贪、嗔、痴”称为三毒,贪是贪婪,非得到不可。嗔是对整个世界的脾气,非要意气用事。而痴,则是不明事理,是非不明,善恶不分,颠倒妄取,起诸邪行。 我执则是痛苦的根源,轮回的原因。 在那一刹,这些东西他全在这双眸子里面见到了。 佛陀那些屁话,木王爷从来都不相信。只有一样东西让他无从抗拒,那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就是她的一双眼睛。 第三十章 野草般羞耻的过往 短短一日,木饮数不清自己受挫的次数,仿佛一切都是从抓了那个小和尚开始,世界就像一朵昙花一样,巨大的改变在悄无声息中发生。 他自认为掌控着整个世界,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狂妄自大。 眼前这个女孩明明是个脆弱的不能再脆弱的女人,无意之间的几次碰见,他对她的可悲的人生了如指掌。她与两个或是几个男人之间婚事的纠葛、她被家庭厌弃的痛苦和绝望,这就是她整个人生的所有不是么? 她不配被他看见,不配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有强者才有说话的余地,而弱者无处求生。他们就像田地中俯倒的野草一样,他们身上的承受风雨恩泽过后的伤痕累累从来不会被看见,他们的枯萎也不值一提。 但是现在她不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一个人的身份站在另一个人的面前。她不是他的臣民,不属于他的治下,她要求他为她做事,她毫不惧怕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她有了要做的事情,而现在她的整个身体为此充满了力量。 木饮看着面前的女孩,她的眼睛不再只寻找地面的尘埃,她的视线抬了起来,往前看,往上看,木王爷的眼中。 仍然是一身灰突突的布袍,甚至被奔波中流出的汗液打湿了袖口和腋下,那两块布料的颜色比别的地方更加暗沉,不,不是湿透,只是潮气模糊了而已。袖口怎么会湿呢,一定是她在忙碌中用胳膊拭汗。 她完全没有贵族小姐的举止高雅和言辞精致,但是她浑身充斥着生命的力量。这力量木饮这一生只见过一次,那就是在河边洗脸的是时候,面对他的面庞。 他们两个有着不同形状的眼睛,但是有着同样的欲望充斥于其中。 木饮没有办法对她说不。 她已经不再是那根对狂风暴雨无能为力的野草了。她长了出来,她不再爬伏于地面之上。 这就像是一场荒诞的戏剧,极暗与极耀眼之间的转变,令人不敢置信,就连木饮自己也并不相信,但是他不得不信。 看到这个女孩,木饮就像是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是一根无人在意可以随意践踏的野草... 五年前,木王府 木王府中人来人往。 木纵正领着一位中年人往书房走着。 那中年人衣衫款款,行走之间整个人温和有礼,说起话来,书卷气油然而发。“小王爷,今日是王府中有什么喜事么?我看好些奴才婢女来来往往,好生繁忙!” 木纵得意一笑“孔先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府中太大,事物繁多,这些下人忙一些是应该的。若是我起床之后没看见这些底下人在我眼前转悠,我反而要去问问主管,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孔先生轻轻惊叹一声,面色又回复初来时的欣悦,复而又和木纵向前走去。 木饮年轻的面孔在墙角处一闪而过,那时的他周身气质柔和温软,面庞圆润没有棱角,显然被照顾的很好,很像是个王府二公子的样子。 他不敢出现在大哥的视线之内。 “孔先生?”他低声问道“这个孔先生是谁,以前从没在木府见过他。” 没有人回答。 他只有一个人站在墙角那里,就连来往的小厮婢女都有意绕着他走,更不会有人听他说话了。 “姓孔!啊,怕不是那个最近南滇新来的大才子?”没人回答,说话的还是木饮。他仿佛早就习惯了自言自语一般,问完就回答,仿佛要把脑中的声音说出来才能消解一些寂寞。 大男人应当上战场杀贼,游走于刀刃剑锋之间,只有那些拿不动刀枪只能拿动毛笔的书生才会每日吟诵什么诗词。 大丈夫应该学什么呢? “战策治国,方是正道。”他心想,这话绝不敢吐出口去。这样的想法是老王爷最忌讳的东西,照他看来,儿子只要有一个就够了,只要多于一个,就是整个家族灾祸的开端。 可是无论他怎么警告自己,内心都有一个声音源源不断地劝诱着,勾引着他,去看看吧,去看看这新来的才子配不配得上他在中原的名声,他是真的国策大师,还是一个跟他的长相完全一样的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 “大哥这等三脚猫的水平,别是把纸上谈兵当做真英雄了吧。”就像他完全遏制不住自己恶意的猜想一样,他也阻止不了自己的脚步一步步地走向书房... 书房的窗沿下面。 屋内两个人低声谈话听不清楚,在他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刻,他的脑袋越抬越高,越伸越长。 孔先生早就看见身后跟了一个,这时又在窗沿看到一个脑袋,不禁忍俊不禁。 他拿笔点了点木纵,示意他看过去。“这样可爱的弟弟,木小王爷真是好命数啊”他心里正想,没料到木纵的脸上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他十分的愤怒。这怒火好像立刻就来,小王爷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咪一样,立刻扑了上去。 “哎?”孔先生在后面抓了个空,惊愕地看着木纵使劲用手薅了一把窗外脑袋上的头发, 他下手毫不手软,用的力道和灌注其中的恨意令孔五文心惊。 “┗|`′|┛嗷~~”随之响起的是木饮的吃痛声。 “木饮”木纵冷声说“我奉劝你不要再做这样越矩的事情了。我不是个好捏的柿子,绝不会对你一忍再忍的。” “放手,你先放手”木饮痛的不行,头皮所有头发根仿佛都在痛,痛到发麻。 “你先说你再不敢这样了。”他的哥哥丝毫没有心软,反而加大了手劲。二弟受制于手中的感觉刺激了他的兴奋点,他只想更使劲地向上拽,听到更多的惨叫声。 “我不敢了,大哥,我回去背诗”木饮求道。 “屁话。我不会再信了。你只会不断地挑战我和父王的底线,从来记不住自己说出口的诺言。” “那你让我怎么办?” “扇自己三个嘴巴,就在这里,我看着。”木纵命令道。 第三十一章 野草般羞耻的过往(二) “扇自己三个嘴巴,就在这里,我看着。”木纵毫不留情地命令道。 这话之后是致命的静寂。 “嗯?”木纵伸头去看,看见那个令人厌烦的弟弟脸上淌下泪珠来。这眼泪没在木纵心上打出半点波痕,只是把他惹得更加毛躁。 “你要是再哭,我就把阿爹叫来,原原本本告诉他你都干了什么。” “我也想听孔先生讲课。”木饮举起袖子一抹脸,梗着脖子说道。 木纵收紧手中的劲道“你再说一遍?” 木饮的将胳膊反背,忍着刻骨的酸麻用力向上伸去,肩部剧痛之下,他一把握住哥哥的手腕。 “松开”他说。 王府大公子从未被弟弟如此的冒犯过,大惊之后是盛怒。他松开手准备往书房外 “我去叫阿爹过来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 孔五文站在兄弟二人身后满脸尴尬地问道“小王爷,这是贵府二公子吧。” 木纵点点头,闷头往外走。他一撤身,让窗外的木饮和满脸尴尬的孔五文撞了面。 孔五文盯着面前挂着眼泪却又倔强地看着他的青年,嘴皮颤动了一下。 “哎,小王爷”他说“你们也别闹了,就让他进来听听呗。鄙人的课也算不得什么机密,更称不上什么治国良方,只是需有一些名气在外,不必如此当真的。” “胡说!”木纵的火气下了孔五文一跳“我们府上的事情你最好少管。”说着大步出了门去。 孔五文更觉得不适,不禁叹气自嘲道“五文啊五文,不要在中原得了点名气就自我膨胀起来,来了南滇,人家不是照样视你为鹰马走狗,丝毫不放在眼中么!” 他本来就心思细腻,容易沮丧,这番下来更是心中难过,只觉得因为自己惹得人家无端生了场事故。自己所有想要解决的话都不被对方看在眼里。 “哎。孔先生,你是孔五文孔大才子么”一道男声打破满室的静寂。 孔五文抬起头,叫他的正是窗外的木府二公子,木饮。那青年头上皮帽半褪,头发散乱。但是方才那张透着年轻和幼稚脸上的那些不甘和屈辱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孔五文的狂热。 “我平时自己私下也研究一些南滇的治疆之策,对你早已久仰大名。既然我大哥走了,你可不可以先给我讲一会,很快他们就要回来了,那个时候我就不能听你讲课了。” 孔五文只觉得这青年很有意思,轻轻一点头,本来要给小王爷讲课的也都已经摆好,笔墨纸砚全部就位,这时候正好给这二公子备着了。 他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木饮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跑进了书房。他当然不被允许进来,可是还有比偷听大哥上课更大的错误么,既然已经犯了大错,何必拘泥小节,就让他错上加错吧! 于是,当木纵气势汹汹跟着愤怒的木老王爷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就是这样和谐的场面:木饮和孔五文并肩站在一起,指着纸上互相辩论,有来有往。两个人眼角眉梢挂着酣畅淋漓,仿佛看到少年豪杰,浑身的抱负。 木纵看到这一幕,眼角都快恨的迸裂了。 从小,阿爹对他和弟弟迥然不同的态度就给他种下了兄弟篡位的恐惧。从木饮还是个穿着开裆裤乱跑的年纪开始,日复一日,他一直警惕着木饮对王位的觊觎。尤其当他发现虽然二弟在待人接物上面一直生硬但是却在治国点兵上格外有天分的时候,他心中的嫉妒和暗恨可想而知。 他请求爹爹免了木饮所有的儒课,只许他吟诗作对。 可二弟那个混蛋还在私下寻书,好坏不挑,脏乱不忌,什么书都看。木纵每一次看他都觉得他与昨日不同,越来越觉得这个弟弟成长的速度令人心惊。 直到今天,都敢在他窗下偷听请来的大儒孔先生讲课,明天岂不是要佣兵谋反了? 老王爷先他一步踏进书房,一声怒喝“孽子,书房是你能进的地方么!” 他怒视着二儿子和孔五文。 孔五文有些手足无措,硬生生憋住了即将出口的话,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老王爷灼热的视线。 木饮没有争论,低低垂了头去。 “出来,跟我去见你娘”老王爷喝到,木饮乖乖地走了出去。木纵在一旁得意地看着这个恶贼一般的弟弟被父亲骂的像狗头一般,面色狼狈。 三人向着王妃的院子走去。 只有孔先生一个人在屋子里,看见木饮从背后给他比的手势。他“说”:“以后有缘再会” 孔先生被他这样鬼精灵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心中真正记住了这个不受喜欢的“二公子”。 王妃早已习惯这个二儿子像狗一样被丈夫和大儿子赶来赶去的样子了,一手搭腿,以手扶额“这又是怎么了” 老王爷示意大儿子说话,木纵赌气把这事又说了一遍。 王妃叹气,对木饮说“家中那么多银子,你拿出去吃吃喝喝看看戏好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惹你父亲和大哥生气。” 木饮肃眉“娘,我觉得葛家有问题。” “放屁!”老王爷一声断喝“两个家族的大事是你随便放在嘴上说说的么?注意你的身份,以后少给我在府上的事情动歪脑筋。” 木饮刚刚与孔先生讨论的就是葛家的问题,两个局外人都已经看见葛家的狼子野心,老王爷和大哥这样的局内人怎么还能看不出来呢? 他年少气盛,一颗红心全放在木府身上,自然不肯轻易就被赶出局去。 “爹,你听我说。”他央求道“就听我说这一回,我说出来了以后就再也不提了。” 王妃见他可怜,又厌烦他们一日日在自己面前上演这样的闹剧,跟王爷说“你让他说一回,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某来。” 老王爷非但不听,反而像被这句话惹怒一样,上去就给了木饮一巴掌。 “犯了木府的忌讳不说还让你母亲替你说话,木饮你好大的胆子!” 第三十二章 野草般羞耻的过往(三) 木饮捂着脸颊,闭了闭眼睛。心中一直坚持的那根线发出轻微的“呯”声,断裂开来。 他垂下手臂,“我错了,阿爹。” 老王爷训道“叫我父王。阿爹是纵儿叫的,你叫什么。” 一阵大风吹起,木饮终于低下了他一直高昂的头颅。 他把头上歪斜的皮帽摘下,用手做梳,一把把梳好自己被拽乱的头发,再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上。 带好之后,他看也不看身边三人,就往外面走去。 “你往哪去?”老王爷问他。 他复又一笑,嘴角一咧,脸上尽是邪气“还能去哪,给咱们王府花钱去。大乐城内新进了个戏班子,冯大在香椿楼做了个局,请了我几次,都没去成。今儿个太阳正好,我去应局。” 老王爷和木纵都看着他,不信他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木饮看两个人警惕的样子“阿爹...父王,大哥,我是真的觉得没意思了。”话尽,他举步出院,身后没人来追。 也是凑巧,半路上遇见准备出府的孔五文孔大才子。 那孔大才子对木饮记忆犹新,印象很好,主动招呼到“二公子,我先走了。” 谁知面前的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邪魅一笑,置若罔闻般地飘飘然走了。 只把孔五文搞得头脑混乱,怪道“这南滇的木王府是怎么了,两个少爷一个比一个怪?” 只把孔五文不提,木饮一步一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他浑身的骨头咔咔作响,每一下就有一块软下去,走到自己院子前面的时候他完全判若两人:原本高大的身形矮了下去,端正的肩膀现在一高一低,永远直挺挺绷住肌肉的两条大腿现在卸了力气,精巧的羊皮靴子拖着地面走来走去。 吃过了晌午的饭,木二公子就出了王府。 冯大当真在家中摆了宴席,席上请了不少唱曲的小厮,婢女,还有个最近出名的小旦名叫烟儿的。众人言笑晏晏,互相见过。 冯大对那媚眼如丝的云儿到“烟儿,收收你那魅样儿吧。去,这是木府的二少爷,还不伺候好了。” 说着驱赶那云儿去木饮那边坐。 木饮落座后抬头看去,那云儿还对冯大噘嘴呢。这噘嘴的样子他怕是练了不下五十回,竟然能以一个男儿身做到比女儿家更娇憨,这样子是舞台上那个云袖间大家贵女绝不可能有的纯真驯服。 他轻笑一声。 冯大连忙告罪,笑骂云儿“别跟我这找闹,去,伺候今儿个的正主子去。” 木饮一把揽过身边人,入手骨肉温软,好一个蓝粉佳人! “倒酒!” 云儿还不满自己被冯大从身边赶来,使坏地倒了满满一杯。 木饮接过,一饮而尽。 冯大全看在眼里,大叫一声“好!” 云儿一愣,木饮拍他“愣什么,倒酒。” 云儿媚眼娇嗔他一眼,再倒。 木饮再喝。 再倒,再喝,再倒,再喝。 冯大越看越是心惊,片刻之后,一壶葡子酒一饮而尽。这边瓶里已经倒不出来几滴了,那边木饮还在催促“云儿,云儿,倒酒!” 云儿之前心里那股子小脾气全被他这样吓了回去,用眼神向冯大求救。 冯大打圆场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咱们吃茶。云儿,把你那贴身的琵琶拿来,给大家唱上一曲。” 那云儿只得拿起琵琶唱到: “哪一个冤家,都难丢下。 三人儿形容俊俏,难以描画, 心中想你又想他, 想你昨宵,茶靡架下私勾搭, 想他今日,细眼描眉总难花。” 一个偷情,一个捉拿,还有一个大红灯笼高高挂。 这词实在羞怯,边唱众人携着那些个小厮婢女都在偷笑,冯大边笑边将一尊小酒杯掷过去“胡闹!胡闹!”他又手指木饮“你当二公子对你这些乱yin私情感兴趣?我叫你给我唱战曲,什么“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什么的” 这话却是踩了木饮的尾巴似的,他将手中酒杯就地往下一摔,那可怜的酒杯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全场一片惊寂。 木饮笑开“唱什么战歌,本公子最讨厌那些个纸上谈兵,指点江山的破词。 他上前拉住云儿,只把云儿吓得浑身直颤。 “抖个什么劲”木饮笑道“弹,就弹刚刚那首,本公子跟你一起唱。” 云儿的手指拨动琴弦,弦音从琵琶中婉婉流出。 木饮与他笑唱刚刚那艳曲,只觉得心头大快。他招呼那些弹曲的小厮一起弹这调子,反手把云儿手中的琵琶抽了出来,轻轻掷到一旁。 云儿轻呀一声,转头看去,却是琵琶落入一堆衣物之中,毫发无损。 木饮轻轻抬他手臂,鼻子凑嗅上去一路闻去,心中却想的是与现在这灯红酒绿完全不一样的场景。 他的手指飞快解开云儿的盘扣。“要将那些私藏的兵书一把火全部烧掉。” 他轻轻褪下云儿的外衣,周围人一片叫好,就连冯大也笑。“以后不会再去偷看哥哥与先生论道。” 他从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再不会当我是木府的儿子,我只是一条狗罢了。” 云儿的大腿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撞到他的身上。“我会这样度过我以后的每一天。” 想到这里,胸中的呕意再难压抑,他撞开云儿,向外跑去。 “呕”他伏在路边,只觉得现在生不如死。 若叫我每日都同今日一样,我置那个从前的我于何地呢?他感觉到比杀死自己更大的痛苦,因为他不仅要杀死自己,还要让这臭皮囊用自己最不屑的方式苟活十数年。 “我还能怎么样呢?”他心中哀叹。 他一路跌跌撞撞往城外走去,夕阳西斜,他顺着今日即将衰败的太阳走去,仿佛在追寻着它最后的光芒。 视线模糊中,仿佛一群奔马背对夕阳,正在向他奔来。那群马这样的健壮,身上肌肉肉眼可见地收紧,松弛,带动着他们的铁蹄踏入地面。地面隆隆作响,起伏颤抖。 街市上的行人惊叫躲避,喊声刺痛了他的耳膜。 他茫然看去,突然一个身影压头而来,将他扑倒一边。 “惊马群来了,你不要命了!”那人大声怒喝。 他猛地一惊,这不是幻想,这是真的马群受惊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路中间几辆贵族的马车躲闪不及,早已卷入蹄下,那边有人惨呼“王爷!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