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时间》 楔子 那年初夏,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他从北往南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回来见她。 她在南方念高三,他在北方上大学,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见面。 那时候,她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从一个人的日日夜夜等待着有他陪伴的日日夜夜。 从人行天桥下来,向左走二百多米,穿过商业街,在转角右拐就是学生街。这一带密集分布着书店,小食店、水果店以及杂货店。 她在街口那家书店购买了几本复习资料,接下来便是罕见的双休日。 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学校的课程主要以自习为主,她跟所有备考生一样绝大部分时间都沉浮在题海中。就她的学习成绩来说,想进入b城的一所9八5大学并非难事。 那座城有他,无论如何,她必须抵达。 黄昏之时。 城市的天空云蒸霞蔚。 沐浴在夕阳之中的街景晕染出半是橙黄半是火红的璀璨光辉。 恰逢伴有霏霏烟雨。 空气中的湿气清新舒爽。 介乎于明亮与模糊、温和与凄冷之间的暮之景、光之城,美得无法言说。 如果他也能看见该有多好,他一定会把眼前的景致描绘在画布之上。 而没有艺术细胞,画什么都是三不像的她,则喜欢待在一旁看他画画。 她撑着雨伞,行走在雨湿了的街巷。 周围,擦肩而过的各色面容。 或深或浅的脚步声。 人们的气息、言语。 汽车的喇叭声、刹车声。 彷佛都与她隔着一堵无形而坚不可摧的墙。 刹那间,风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停住脚步,站在一片逆光中。 很想把雨伞扔掉。 酣畅淋漓地淋一场雨。 发一场高烧。 跟他说,我生病了,你马上回到我身边。 然而,她自幼体质甚佳极少大病小热。如果真的生病,她会舍得让他担心吗? 她在心底苦笑,体内募地涌上一阵归心似箭的温暖。她开始起步,像是追赶什么似的,大步向前走。 就在她跑上人行天桥的时候,书包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她的心砰砰直跳,立即拿出手机,甚至没看屏幕上的来电号码就按了接听。 电话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她呼吸一窒,心骤然间平静下来,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 “过来抱抱我。” 她不由得瞬间屏住呼吸,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就在她眼睛向前看的一瞬间,有一把白色雨伞被人丢弃在天桥一隅。 他看着他的女孩在雾雨中向他狂奔而来,穿过空无一人的天桥,他就在光景旖旎的尽头等待她。 她扑过来的力度实在太猛,他不得不退后一步才站稳。 他抱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吸取到彼此体温的瞬间彷佛灵魂都为之颤抖。 他低头看着她,低哑道:“吻我,一百遍。” 她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热情似火的吻落满他的面庞。 不知吻了多少她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他。 他看着她,眼眶红了,眉宇之间似有无数言语。 她正要开口说话时,看见他嘴唇轻颤,听见他用低哑的声音说:“我很想你....安儿,哥很想你,很想.....” 她一下混乱了,只说了一句:“回家。” 出租车在宽敞的道路上开了十分钟便到了公寓楼下。 这栋公寓在十年前属于高档住宅,设施与环境即便到了现如今房地产蓬勃发展的年代仍处于中等住房水平。 电梯里还有几个楼上的住户,两人按捺住自己的心情。 八楼一到,刚走出电梯门,她就忍不住像壁虎一样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他掏出钥匙开门,给她换上拖鞋,自己也换上。 两人紧紧楼在一起,一路狂吻到转角沙发上,顺势躺了下去。 这个吻缠绵悱恻、炽热强烈。漫长得像是凝聚了永恒,却诉说不完那些魂牵梦萦的时时刻刻。 四目凝视,五脏都酸楚了。 他触抚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看着他,身体里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同沙堡一般土崩瓦解。一瞬间,她发出了呜咽,很快,脸颊全湿了。 他托住她的后背把她抱在身上,她梨花带雨的还不忘抬起双腿勾住他的腰配合他的动作。他心疼到不行又忍不住好笑。 残阳光线透过落地窗照射在两人身上,剪影出温柔的轮廓。 他靠坐在沙发上。 她跨坐在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的肩膀上抑声啜泣着。 他的双臂搂住她的后背,让她严丝合缝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 “宝贝,哥就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讨厌你,太讨厌了......” 说罢,她突然松开了他,同时收住了哭声,双手撑着他的肩头就要起身,他一下给摁了回来。 她用力挣扎,他则用有力的胳膊拼命搂紧。 他有些好笑:“干什么?” “放开我!” “不要抱抱?” “不要!你走开!” 她脸上泪痕较重,又无用地挣了挣,索性把脸扭向一旁,泪眼盈盈,盯着饭桌一角,浑身上下都流露出执拗的气息。 他看着她,肋骨中存在已久的痛楚渐渐扩散。 两人都淋了雨,身上湿漉漉的,他干脆把人带到浴室,架在洗漱台上。 浴室里寂寂无声,一个生硬倔犟,一个表情凝重。 他说:“后天中午我就走了,你有能耐,现在就把我推开。” “混蛋!”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一把推开他,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 她跳下来,与他错身而过,往门口走。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脚步一旋将她抵在门上。 她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要疼你。” 他低头,蹭她的脸颊,亲吻她的额头、眼睛、最后嘴唇抵在她的耳边轻轻摩挲。 她没抗拒,只是不断地呼吸以期缓和哽咽的情绪。 “对不起,哥回来晚了。”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滑过脸颊,胸口跟肩膀不断地颤抖,把脸埋在他脖子上,爆发般痛哭出声。 “为什么总是要我等你?为什么我要喜欢你这样讨厌的人?” 她近乎崩溃,像个孩子似的竭嘶底里,大口抽着气边哭边说。 “每天早上醒来看不见你就想哭。不停地做题,不停地背书.......可是,一停下来就发了疯似的想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在学校还是去打工?累不累?饿不饿?有没有瘦了?真想在你身上装个窃听器,烦死了……回到家,不想做饭,可是,又要给林止做吃的……洗完澡穿你的衣服,可是,衣服上都没有你的味道了.......每天就知道打电话问我今天有没有乖.....我不想乖,太讨厌了......” “总是离开我,为什么要让我感觉没有你就活不了?我不好,我不好.....” 他深深地搂着她,心脏剧烈收缩,眼睛湿了。 “我爱你。” 生活到底是什么? 归根结底不过一句我爱你。 活着却有太多的分岔口需要落力前行。不得不对生活照单全收的那些日子,因为赋予彼此牢固而深沉的心意一起经历的考验。 两人未着寸缕的身姿映照在防雾镜中。 在温热的淋浴水与氤氲的雾气中,他们铺天盖地、近乎疯狂地亲吻。 温度、柔软,安逸以及触感无以言表令他们情热而炽烈。 绵绵降落的温暖水滴,像是把千言万语也说不清的细密情感,以及流泻的思念溶解开来。 “安儿……”他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喘息着,悸动着。 似是烧灼灵魂的声音,只有沉着与轻柔。 像从前那样给他疏导出来,她低下了头。 他起伏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平缓下来。 她感觉喉头干涩,脸颊发烧,心如鹿撞,最后埋脸在他的胸膛上,要哭不哭地嗫嚅:“我…..我害羞了……” 他宠溺一笑,“坏孩子不学好的。怕了没?” “怕….”她讪讪道,然后仰头看着他,表情娇憨,一字一顿:“才怪。” 他:“……” 冲完淋浴出来,他给她吹干头发,再到厨房做饭,她在厅里复习功课。 她被糖醋排骨的味道勾引到厨房,他夹起一块吹了几下,然后放到她嘴里。 “好吃吗?” 她迎上他期待的目光,抽了下嘴角说:“不好吃。” 他冷不防地啵唧一下她的额头,在她娇嗔的目光下,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洗菜。 他个子很高,背脊笔挺宽厚,大树似的。 刚才在浴室里,热水从他的头顶洒下来,水流顺着他的肌肤流淌。水雾缭绕,仍可望见他的身躯挺拔精实、肌肉起伏而不张扬、线条流畅的双腿修长有力、充满力量。他两手抹了把脸,甩了下头,水花四溅。他对她笑,笑颜清逸超然,五官立体,轮廓鲜明。他的双瞳澄澈明亮,看她的身体,眼神理所当然。抱着她亲吻的时候,带着大男孩特有的野性...... 他问:“林止去哪了?”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意犹未尽,从身后抱住了他,脑袋安枕在他背上。 “有同学生日,跟朋友到领市疯去了,反正他艺考也过了,文化科成绩也不差,他玩得起.....” 他身上有一股清淡的奶香,她很喜欢。他的脖子线条硬朗,肌肤紧实,很性感。 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后脖。 他胸口一颤,低声道:“小家伙,别勾引我。” 她嗤了一声:“我确实没有你那么能耐。”最后两个字她咬字很重。 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静默片刻,说:“安儿,我们再等等。” “等什么?”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 “问你呢?” 他被欺负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响才道:“饭一会儿就好了,我们再等等就可以吃了。” “哦。”她暗自偷笑。 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小声问他:“哥,你什么时候要我?” 他顿了一瞬,从她怀里转身,搂着她,紧紧的。 两人的额头靠在一起,呼吸交会,体温相融。 “哥一直都要安儿。”他眼神温暖,声音也是。 她努努嘴巴,表示不满意这个笼统的答案。 “不害怕?” 她略作沉吟,摇摇头。 他沉默了,眼神很深邃,又有些忍耐。半响,他嘴角轻扬,说:“现在不能欺负安儿,再等等,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情到深处,有些哽咽:“我爱你。” 他们每天都跟对方说我爱你,可是,对他们而言,无论说过多少次都是第一次。每次聆听,都让他感觉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的喉结吞咽着上下蠕动,他说:“我更爱你。” 她眼眶发热,也不跟他气,回他一句:“我值得。” 他笑了,扶着她的腰身,轻松将人提起。她白花花的双腿夹住他劲瘦的腰身,蹿坐在他身上。 她抱住他的脖颈,吻了下去。这个吻比先前的缓慢了、轻柔了、平静了、平常了——就像岁月的味道,他们的感情就是岁月。 晚饭过后,雨停了,云开月明,空气沁人,他带她去逛超市。 他推着购物车跟在她左右。 他就在这里,他就在她眼前。 那种轻飘飘的幸福氛围类乎飘溢着天香百合的香氛空气将她紧紧包围。 “哥哥,我要番茄味的。” “好。” 身边挑选薯片的两个小朋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莫名感到亲切,好以整暇地看着他们。 小男孩察觉到她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拉着妹妹的手后退了几步。 她苦笑道:“姐姐像坏人吗?” “像。”男孩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后带着妹妹溜之大吉。 她:“……” 他站在后面的货架上给她挑选香薰蜡烛,她对于这种玩意,已经到达嗜好的地步。 她认为,香气的无形以及烛光的映衬两者结合便是最浪漫的元素。 他穿着白衬衣,蓝色牛仔裤,后背披着一件黑色卫衣,很简单穿着。可能因为她喜欢他,她看见的,听见的,感受到的,关于这个男人的每一瞬间都帅气无比。 一个美女走到他身前,轻声道:“你好,可以帮我拧开瓶盖吗?” 他回过头,她大步上前从身后环抱住他,接过美女手中的饮料,一下拧开了。 他忍下笑意,接过饮料递给美女,“好了。” 美女露出一个僵硬的苦笑,说声谢谢,转身走人。 他拿起一个星空效果的香薰蜡烛,问她:“这个好吗?” 她瞅着,正要说话,一个喷嚏给堵住了。 她穿着林思家给她买的白裙子,吊带、束腰,短款的设计将她衬得愈加明艳动人的同时,露的有点多。 他放好东西,终于可以解下勾搭在脖子上的衣服。 她早知道这衣服就是为她准备的,她背着双手后退一步,“我不要。” “乖,手都凉了。” 她摇头,又后退一步。 他却不遂她愿,强行给人套上了。 黑色衬托她白雪似的肌肤,宽松的版型包裹她苗条的身材,更有一番别致的魅惑。 他梳拢她那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低头,对上她幽怨的目光,笑了。 他一笑,她也就彻底绷不住了,下意识跟着他笑了出来。 趁着没人,他们接了个吻。 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什么,眼神有些惊怔,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她感到困惑,想要回头。他搂紧她,把她的脑袋用力按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胸腔彷佛被这股力量挤出了气息。她愈加茫然,抬头,却迎上他柔软至极的目光。 “怎么了?” “想回家了。” 收银区设有四个收银台,都排了很长的队伍,他们排在最后面。 她想起了什么,跟他保证两分钟之内回来,便蹬蹬瞪地跑进了购物区。 那抹熟悉的身影沉没在视野中,他莫名胸口一紧。 她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礼让排在后面的人。 她用想念熊棒棒锤敲一下他的后脑勺,从身后环抱住他,又敲一下他的额头。 背后轻柔温暖的触感就这样抚慰了他的心,让他的思绪瞬时安适下来。 “干嘛让位给别人?” “要把身后的位置留给安儿,让她抱我。” 她美滋滋地暗自微笑,侧着脸,脑袋贴在他背上。 他把她手上的玩意儿扔进购物车,握紧她的手。 她回应的方式是用拇指轻轻在他手心里画圆圈。他觉得有点痒,但很惬意。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左手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这是今年他送她的新年礼物,平时她用项链戴在脖子上。 他的拇指抚过戒壁上他的名字时,他会心一笑,表情有些羞涩,体内涌起一阵悸动。 她轻声道:“刚才我踩着一滩水,差点儿摔倒。有个人扶了我一下,我以为是你,因为他的手跟你的很像。但是,我来不及看他一眼,那人就不见了。” 他沉吟片刻,问她:“你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只是想知道那家伙怎么把手长得跟我哥的一样?真讨厌.....” 他低笑一声,“小霸王。” 他左一瞥右一瞥,握起她一只食指放到嘴边咬上一口。 “幼稚鬼。” 他发烧了,三十九度。 她给他吃了退烧药,把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他躺在床上,微微笑着,像个傻子。 “你还有脸笑?!” 他吸了吸鼻子,鼻端全是她留在被子上的香气,笑得更开了。 她轻声嘟囔了一句“笨蛋”然后让他乖乖躺着,她去给他煮小米粥。 本来想用电压锅煮,可是时间较长,她这人没什么耐性,便改用了高压锅,用火熬。 她在看火时,他披着一张毛毯进了厨房。她正要训话,人就被他抱紧了。 他就在她身后,一张毛毯两个人。他那温热的体温一直传向她,所有无法用言语传递的情感都鲜活了。 他人懒洋洋的,头完全靠在她的肩膀上。这是一种独特的力量。他把他的脾气、思绪以及情感都在这份力量中交予了她。 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即便彼此有过无数次的拥抱。 “如果现在和你隔着1603公里……”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会怎样?” “感觉自己要完了……” 当那种无形而具有压倒性的力量超越常理,突破意识之时,思念这件事情并非不能将人推向极端。 曾经便有那样的人停留在他们的生命中。 她内心的绞痛显露在双瞳中一览无遗。 两人沉默了,她想要转身。 他好像懂了她的意思,他不让。 “会传染的。” 她有些赌气,“是啊,那今晚我睡家家的房间吧。还有,你为什么不叫上家家一起回来?” “她要是回来,你还能搭理我?” “没想到这人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他静静地亲吻她的脖颈,他的热气正在浸透她的身体。 她与他十指紧扣,稍稍歪着脑袋配合着他。 在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的亲吻与拥抱更美好的事情。 “以我经验所得,我要是睡在那里,半夜就会有采花贼来把我偷走。” 他低笑一声,鼻尖蹭着她的脖颈。 “喜欢跟你睡。” “好色的感觉……” “我吗?” “怪我,如此性感动人。” “你也很有自知之明。” “……” 他开始更浓烈,更专注的亲吻。 她感觉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紧接着颈间感受到一滴冰凉的液体,彷佛渗透了她的胸口,冷得她心头一颤。 他温热的指尖触上她柔嫩的脸颊,亲吻她的耳朵。 不知怎的,他忆起很多往事。 “爸爸一定很想念我们,妈妈带你一起去见爸爸……” “妈妈……” “别怕,跟着妈妈走……” “不想离开她?外婆知道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可是,朋友哪有不分别的?你跟外婆回香港,以后每个暑假,寒假,外婆都带你回来见他们,好吗?” “外婆,你觉得活着是什么感觉?” 她从他怀里转身的瞬间,毛毯轻盈落地。她狠狠地吻了上去,他用力回应着她。 她悄悄地睁开眼睛,看见他眼角落下的一滴眼泪。她瞬间变得无法思考,胸口痉挛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悲伤向她袭来。她很怕,拼命地搂紧他,亲吻他。 温暖的光线从头顶上的壁灯流溢出来。 高压锅开始发出呲呲的声响,彷佛形成了某个人的声音,从遥远的青空飘来。他听了许多,忘了许多,最终,记住的只有那一句。 “我眼中的世界,在她眼中。” 突然间,他就像触电般瞬间明白了。 原来…… 与此同时,她睁开了眼睛,他也是。 在那目光深处,她捕捉到他那一闪而过的伤痛。 “干什么?我欺负你了吗?”她故意用娇嗔的声音问他。 那些记忆碎片瞬间集中成为一点,刻画出一个人像—— 此时此刻,在她眼中的他自己。 于是,那些记忆开始褪色。 同样在这一刻,他意识到在过去的岁月中,他未曾亏欠任何人。 是的,他明白了。 紧接着,某一场景在他脑海中浮现。 七年前的那一天,时值初春,夕阳西下。她奔下四十二级楼阶,扑到他怀里,他抱着她是那么地紧。那时风起了,桃花好像奇迹般的瞬间漫天飞舞。 从那以后。 他的人生,一直都是她眷顾、她救赎。 “现在知道反省了?一直都是,早被你欺负惨了。”说话时他眼眶发红,唇角微扬,表现出些许甜蜜的无奈。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对他笑了一声,深深地抱住了他。 她强迫他喝了两碗粥。水分过足,他上厕所,她尾随。 他耳根子红透了,“你干什么?” “干吗?!又不是没看过。” 吼人的语气吓得他肩头一缩,他顿时一脸无辜。 她瞧着,忍着笑,清咳一声,轻声嘟囔:“不好玩。” 他转过身去,顿了顿,道:“来啊。” 她好气地揪了一把他的耳朵,从身后抱住了他,解开他裤子的拉链。正要进一步动作时,他及时制止了,自己来。 他心跳加速,低声说了一句:“这恋爱太黄了……” 她闻言放开了他,他以为她脸皮薄了,扭头一看,她在给两支牙刷挤牙膏。 他忍不住笑了。 十六之夜的满月似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月光照亮了临窗而立的整张床。 她朝他俯下身去。 “明天,我们去看阿姨。”他用指尖轻描她的五官。 她微笑着点点头,慢慢地,蹙起眉头,声音里有了哽咽:“怎么瘦了那么多?你到底在打几份工?” 他抬手抚平她眉间的皱褶,轻轻摇了摇头。 “辛苦了。” “只要安儿好好的,哥一点都不辛苦。” 她说:“我爱你。” 他笑了,“很乖。” 她有些好笑,“这就是乖啊?” “是的。”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不爱你了,我就是坏人了吗?”她绝对只是顺口一接。 他看着她,眼睛渐渐变得沉重,黯淡。 这样反而勾起她的好奇心,与此同时一种无名的哀恸涌上心头。 “谁能保证未来没有变故,如果会是那样的结局你会怎样?” 她感觉到他的体内有一种强烈的情绪正在翻腾,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残忍。 可是,这个无意带起的话题,此时此刻已经极具探讨性。 它必须有一个答案。 “如果将来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你会怎样?”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她沉默片刻,对他说:“我会恨你,然后用尽余生把那个如果变成事实。”她声音坚定,有点颤抖。 他久久看着她,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澄澈,好像云朵之间的碧蓝晴空。 她被他看得心痒痒,催促道:“回答我。” 他像是花光自己的力气汇聚成言语,以此回应她的无理取闹,她终究不忍了。 就在这时,他嘴巴动了,他说:“安儿,哥不喜欢这种问题,可是……”他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 她胸口一阵沉重,正欲出声阻止他,便已听见他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不爱我能让你感到舒心,我同意。”他回答了,他的答案。 她心一沉,一股情绪堵住了喉头的呼吸。她的眼睛瞬时蓄满泪光,直瞪着他。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与她四目相对。 “不会的。”他吻着她的眼睛,“不哭,哥不说了……” 她的裙子纠缠着他的白衬衣,他的蓝色牛仔裤混合着两个人的贴身衣物像是花瓣零落一地。 语言是诉说不尽的。 他将她吻得火热火燎,那温热的手温一直传向她的每一缕肌肤。 她喘息着问他:“现在怎么不担心会传染给我?”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胸口一起一伏,呼吸相当不匀,眼睛也充起了血丝。 “传染了,我抱着,背着,扛着。”他嘶哑着说,语调有点痞气。 她猛地将他反压在身下。 南风抚弄窗帘,清影追逐银辉。 她亲吻他的额头,慢慢地,向下。 他拉上窗帘,赶走了月光,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他抱着她的脑袋,十指伸进她的发间。 香薰蜡烛的柔光照在她光滑无暇的背上。 很美……这种美感彷佛一支箭直接贯穿他的灵魂。 那一刹,突如其来的温暖好像沉甸甸的热浪向他袭来。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头皮被指尖拨弄的热烈触觉迅速在她身体里来回循环。 世界的背面,不可或缺的故事—— 她时常想象那样一个深远的地方,并且坚信它的存在。 如果真要形容,那是一个信念与欲念、情感与治愈所编织的心像。 只有他能带她进入那个故事,看见背面的风景。 那是一端无法用画笔来临摹的佳景。 在那个地方,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那里的时间与空间时而欢愉,大抵平静,安逸,不存在现实的不尽人意。 那一瞬间。 好像一个完美的结局。 所有内容都得以完善,没有瑕疵、没有删改的余地。 黑暗中,他的喘息,低沉却清晰地拂过她的耳际。 他坠入了一种非现实的错觉之中。 血液随着急剧的喘息拼命往脑袋上蹿去。 “安儿……” 他情不自禁,唤着她的名字。 他从她的名字那里到达了极限,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股沉重的倦怠感漫布全身。 淡淡黑暗中,一阵静默。 他将人抱了上来,让她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她把自己的前额贴在他额头上确认温度。退烧了,她瞬间松了口气,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她睡在他身上,身下的触感安稳厚实。她享受着,好想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但现在她感觉到他累了,如同沉眠的意识在他体内复苏。 于是,她拉开窗帘,钻进被窝,背对着他。 月光照耀在他们脸上,很柔和。 他从身后严丝合缝地抱住她温暖香软的胴体。他们就这样心暖着心身体贴着身体,最是温柔。 “好点没?”她问。 “你问哪里?”他在她耳边低声私语,就像说悄悄话般。 她面不改色,用肢体语言告诉他。 他噎住了,甚至不好意思了。本想逗她,没想到反被她调戏了。 她抿嘴笑笑。握起他的双手,亲吻他的手背,手指、手心,和那些粗砺的老茧。 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了她。 “哥。” “嗯?” “唱歌给我听。” “好,宝贝想听什么?” 她抬眼眺望窗外。夜空中,紫色的气团星云久久地一动不动。 “红豆……你离开家那年,妈妈经常唱这首歌哄我睡觉。” 他与她十指紧扣。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 他的声音温柔磁性,歌声中衬着他的个人感情,交织出了一种细水长流的韵律,略带宠溺。 一曲歌尽,他说:“安儿,今年,哥一定陪你看初雪。” 她眸光一闪,沉默了。 顷刻,她以低而淡的声音说:“那年,爸爸也是这样跟妈妈说的。可是,他不守承诺,害惨了我妈妈。现在,妈妈恨他,不能原谅他,我都能理解。林止说的没错,再也没有比爸爸更讨厌的人了。” 他说:“不管怎样,安儿最爱的人始终都是爸爸。” 她从他怀里转身面向着他。 黑夜慢慢流逝。 她祈祷着,时间再慢一点点。 窗帘随风舞动,香薰蜡烛香氛四溢。 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心有灵犀那般同时说: “我很好。” 她被他完全地、紧紧地拥抱着。 夜晚,一斜月色交融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在他的温哄下安稳进睡,他却舍不得闭上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的睡脸。 你有没有体味过,明明彼此依偎在一起,仍然感觉正在分离的心酸? 安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在心中自问。 只要你好好的就好。她想。 第九章 罪孽与惩罚 程智雅发来的那条短信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童遇安体内封锁悲观的门扉。这时,她势必要从不同角度打量内心的陈列。当原以为恐惧从而扼杀的猜想经人翻铸成为事实,摆在眼前。那一刻,原来她并不排斥,她只是一瞬间憬然有悟。 “到底还是……”童遇安心中忽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如此。 “浪费我表情。”那个靓丽的女人裹紧身上的大衣,嗔声自语了一句。她抬头,瞅着童遇安。开始时,她表情呆愣,旋即惊惶起来,转身就要推开咖啡馆的门,童遇安朝她说话了。 “不必替他掩饰,你走吧。” “哐”的一声从红酒瓶里消失,林止将瓶子就口,大口大口喝下,喉结上下蠕动着。他将瓶子摔在木质地板上,支离破碎。 林止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将手臂放在眼睛上面。 童遇安推门而入,林止没有发现,他的睡脸十分惬意。 童遇安从他的外套里拿出一包东西,弄破,掂起米粒般的水晶放进一杯咖啡里。 童遇安用鞋跟磕了一下地板,林止随之睁开眼睛。 “姐?” “醒啦?” 童遇安坐在他身边,端详着手里的咖啡。 林止坐起身来,抬眼望了望落地窗外的雪景。他瞟向童遇安,眼神略微茫然。 童遇安说:“林止,如果姐姐给你生个小外甥,你会是一个好舅舅吗?” 林止脸色大变,他感觉体内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了。 他盯着童遇安的眼睛,问:“什么意思?” “我怀孕了。” “疯了。” “我妈妈要当外婆了,你说她该有多高兴?” “你要给祁树生孩子?” “我生我自己的孩子。孩子可以姓童,可以姓云,也可以姓林,就是不姓祁。”童遇安的声音淡淡的,不紧不慢地说道。 沉默片刻,林止的脸色缓和下来。他说:“好啊,你生。孩子姓林,名字我取,我往死里疼他。” 童遇安的眼光瞟向林止,凝目而视,平静着,探询着。 “你想给他取什么名字?”她问。 林止说:“一个拥有你回忆的名字,一个让你欺负惨了的名字,一个可怜的名字。” 室外雪花飞舞,室内寂然无声。 阴郁气氛悄然而来,两人久久地对视着。 半响,童遇安转移视线,摇晃几下手里的咖啡,放到嘴边。 与此同时,林止的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外套。他的心脏瞬间抽了一下,旋即打掉童遇安就要喝下的咖啡。 棕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紧接着。 啪! 童遇安扇了林止一巴掌。 “多久了?” 林止侧着脸,没有说话,脸色煞白。 “戒不戒?”童遇安问道,声音一如既往地镇静。 林止慢慢地将目光投向童遇安,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摇摇头。 他说:“就这样吧。让我活着的时候,过得好一点。我一直都是懦弱的人,没有了给我勇气的那个人,我就是生活的胆小鬼,我勉强不了自己。” 此时的林止很安静,他不再对她流露出厌烦的神情与声音。他十分沉默,他连她也屏蔽了在他的生命之外。 他就像小时候她爱不离手的玩偶。脏了,她洗干净;破了,她缝补;坏了,她舍不得遗弃,反而更加珍惜。 即便如此,她的细心呵护,终究无法改变她终将失去它的结局。 他与她的玩偶形式上很相似。但是,他不是谁的玩偶,他是她活生生的弟弟。 毒品是什么? 一种将人体未使用的能量强行激发出来的慢性毒药。从痛苦中得到短暂快感,事后,饱受副作用的折磨,接着,继续使用。当毒素深入骨髓时,再从无尽痛苦中将自己推向地狱。最终,毁灭。 他深知那门内阴森恐怖的境遇,仍然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童遇安再问他一次:“戒不戒?” 林止仍是摇头。 童遇安拿着剩下那些,夺门而出。林止反射性地站了起来,紧追在她身后。 “你干什么?!” “戒不戒?!” 两人一个抢夺,一个反抗。童遇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时之间竟能跟林止抗衡。 “姐,求求你,别管我。” “除非我死。” “你别逼我!” “戒不戒?!” 话音刚落,一颗颗透明结晶的东西在抢夺中洒落一地。 林止眼色骤变,两手掐着童遇安的肩头,猛地将她推到吧台前面。她的后背猛烈一撞,痛楚传来。 两人面对面,林止盯着童遇安的眼睛,那眼神彷佛在诉说自己无法饶恕的罪状。 是的,他真的这样说了。 “你这样铁石心肠的女人,根本不值得被爱。当初我们明明可以离开你,可是,你也不过是一个胆小鬼,你说害怕,你求我们,我们都走不了了。后来,所有的不幸都因为你发生了。你知道吗?我恨你!很多年了!你跟祁树开始,何尝不是将他一步步摧毁。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你这样的人存在着就会给人带来伤害……你怎么可以活得这么若无其事?!” 有一阵子的时间,童遇安屏蔽了一切信息。她浑身僵硬,完全没有知觉。 她就这样看着林止。他知道,她凝视的只是一片虚空。 林止放开了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童遇安回过神来,摇晃跌撞地过去推搡林止的肩头。后者狠狠将她倒推一把,她的额头就这样撞上了卡座的桌脚。 “安儿!” 祁树来到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他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一脚便将就要站起来的林止狠狠踹倒在地。 接着,祁树扶起童遇安,察看到她红肿了的额头。他那黑亮的眼睛瞬时蓄满恨意。他瞟向倒在地上的林止,眼光也捕捉到什么东西。他探步过去,童遇安立即拽住他的手臂。 祁树回头,童遇安对他说:“祁树,带我去你家。” “好。你等会儿。”祁树摸了摸她的头。 童遇安面无血色,说:“不,现在就走。” 祁树没有回话,他转头,定睛凝视地面一隅,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这时童遇安已经拖着祁树往外走。 祁树说:“童遇安,你也纵容我一次吧。” 童遇安被锁在休息室里。 祁树不知道用什么东西从外面锁了休息室的门,但他忘记了,房间里有后门。 童遇安推开落地窗跑了出来,绕过庭院,回到咖啡馆门前。 祁树的车已经扬长而去。 一个小时前,她将祁树送回家后,便开车回到咖啡馆,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她无从得知,她分明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半丝异色。 寒风低空吹拂大地,童遇安感觉背脊骨阵阵冰凉。她朝马路那头奔去,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南区派出所,快点。” 童遇安的身体因为寒冷而轻轻颤抖着,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抓紧裙角。 “祁树,你敢送他进去,我绝不原谅你,绝不.....”童遇在心中说道。 “你送我进去了,哪怕我只关一天,也足以让你追悔莫及。”林止坐在车厢后座,淡淡说道。 祁树内心的激愤并未溢于言表,脸色平静得诡异。 半响,林止又说了一句:“得到了,怎么就不懂得好好珍惜?” 祁树冷笑一声,淡淡道:“怎么,你这是害怕再进去一次?” 林止勾了勾嘴角,说:“我害怕的时候就是你失去的开始。” 祁树打转方向盘,车子很快驶进了市里的文化广场。 雪花一片一片从夜空中洒下,四周苍茫皑然。 在积雪覆盖的广场上,失去冷静的两个男人疯了似的地厮打在一起。一个愤恨至极,一个浑浑噩噩,两者的拳头狠狠地冲击在对方身上。 “怎么不送我进去?你不敢。对你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童遇安恨你更可怕的事情了。遇见她,你也是可怜人。” 林止的声音不大,带着哂笑,令祁树的耳膜阵阵刺痛。 愤怒,狰狞,压抑三种情绪交集令祁树眼睛充起了恐怖的血色。 如果他懂事一点,童遇安的脸就不会毁掉。明明得到了她最好的关爱,却丝毫不懂得珍惜,竟然沾上那东西。 祁树一拳挥在林止的脸上,借着惯性压在他身上,对他痛殴一番。 林止终于想要反击时,祁树站起身来,一脚接着一脚地猛踹他的身体。 在他们不留意的远处,有个女人向他们飞奔而来。摔倒,站起来,双腿发软,步子踉跄,但她仍是不停地跑着。 五米,四米...... 终于,童遇安使出全力将祁树推倒在地。 倒在雪地上的祁树把目光投向童遇安,她没有看他一眼,一直注视着林止。 林止仰望夜空,身上铺盖上一层雪花,脸颊肿得瘆人,变成了紫红色,嘴巴四周渗着血,凝固了。 童遇安轻踹林止的小腿,对他说:“起来,回家。” 林止没有丝毫反应。倒是祁树抽动了一下破损的嘴角。那模样像是笑了,笑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祁树慢慢地起身,蹲在童遇安身前。他用袖子擦干她腿上的雪水,嘴巴对着她那红肿的膝盖不断地呼出口中的暖气。 四周阒无人声,雪花漫天飞舞,寒风在耳边呼啸不止。 祁树站起身来,童遇安举起右手往他的脸颊用力一挥。 “你有什么资格打他?”她说。 祁树缓缓地把脸摆正看着她,她又是用力一挥。最后,她统共打了他四个耳光。 这时祁树的脸已经跟林止的一样难看。 童遇安的视线落到林止身上,林止撑着雪地想站起身来。应该是没力气了,他花了好一阵子才颤抖着双腿重新站在雪地上。然后,与她擦肩而过,径直往前走。 祁树疲惫地把下巴搭在童遇安肩上,双臂把她收紧了,视线从她的后背向下移。 他看见一片深褐色的雪地,血液水流似的顺着她的腿部不断地往下流。 紧接着,童遇安从他怀里往下滑。 祁树将人抱到车上时,童遇安已经轻微晕厥,额上冷汗淋漓,脸色惨白。他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攥着她,不停地跟她说话让她保持意识。 所幸,从广场到医院原本只需十分钟的车程,他一路疾驰,仅用五分钟就到了。 医生经过检查确诊:宫外孕,输卵管破裂导致急性大出血,需要马上手术。 祁树从手术同意书签了字,不久后童遇安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童遇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祁树吻着童遇安的手,低声对她说:“没事了……” 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一直看着她。 一直,一直以来,他都在看着她。 他嘴唇干凅,唇角青肿,脸上红肿未消,整个人憔悴得可怕。 祁树给她倒了杯水,童遇安的脸色依然苍白。昨晚的手术切除了她左小侧的输卵管,医生说了以后怀孕的几率相对减少一半。 童遇安用干涩的嗓音说:“你先喝。” 祁树照做,再喂她喝了几口。 两人陷入了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语言此时已经十分空白无力。 这时,林止来了。 两人的沉默瞬间演变成三人尴尬的寂静。 这是一间私人病房,银白色的阳光从落地窗外投入。 童遇安抬眼看看林止,又看看身边的祁树。 沉默、不语。 直到护士进来给童遇安换点滴瓶才打破了这一氛围。之后,童遇安让祁树回家休息,林止留在这儿陪她。 医院共有四栋住院楼,楼与楼之间有走廊相连。 午后温暖的阳光射过来,祁树行走在宽大的走廊上。 因为备受打击,他的神色十分木然。他的双腿钝得跟石头一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的心在绞痛,身体也在向他传来阵阵剧痛。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和童遇安差一点就可以一起为人父母。那个孩子是他们的未来,是永远连接他们的纽带。 原本他可以跟那个孩子一起给她一个如同她的原生家庭一般的家。 现在。 没有了。 为什么? 罪孽与惩罚。顷刻之间,这个念头掠过他的脑际,过去的记忆清晰地涌现在眼前。 那年夏天的焦灼味道如同此间浓郁的空气,丝丝缕缕地贯穿他的脑海,令他无法呼吸。 “哥,救我……” 耳边传来了某个人的声音。 他停住脚步,回首环顾四周,谁都不认识,没有人呼唤他。 俄而,他竟然笑了起来。慢慢地,他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天空,地面,空气都在他五感中旋转了起来。 第一章 大树下的那个女孩 “教练,那个姐姐是谁?” 女孩圆睁着眼睛盯着滑冰场上那个女人用她苗条柔韧的身体完成了一个后内点冰三周跳。虽然周数不足,动作略带瑕疵,但胜在轻盈,落地很稳。她跳的都是花样滑冰的基本动作,却跳出一种温柔而又忧郁的感觉。 偌大的冰场,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飞扬的群裾,飘逸的长发,曲线柔美的形态,清微淡远的神态。她彷佛拼了命地倾出全身的力量以此宣泄某种强烈的情绪。明眼人一眼便知,她不过在泄欲。 “最不想承认的徒弟。”被唤作教练的中年男人拿起凳子上的一件女款羽绒服。 滑冰场上那个女人已经宣泄完毕,停在弯道那里,仰着头,大口喘息着。 “童遇安!干什么?!回来!”教练大声吆喝。 这扩音器似的声音让童遇安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滑出了冰场。 “好冷。”童遇安脱下冰鞋,穿回自己的马丁靴。 突然,童遇安注意到一束目光,她抬头,一个瓜子脸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对,童遇安顺着女孩的视线下移,瞥见自己白裙边上较为圆润丰满的胸脯。她无声地好笑,穿上教练递来的衣服。 那个女孩倒也挺好意思的,默默地打开自己的衣服瞄一眼自己的飞机场,翻出个大白眼。 “话说,你一天到晚就躲在那咖啡馆哪都没去了?”教练用怅然的目光看着童遇安。 “需要去哪?”童遇安一边问一边散开自己的头发。 “谈恋爱啊。” 童遇安闻言有些不以为然。 就她个人而言,一间咖啡馆宛如一个独立的世界,走进去的人都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无需探步看世界,便有形形色色的人走近她的世界。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一个不嫌弃她的人。 当童遇安把这一想法告诉这位看着她长大的叔叔时,他用一种近乎感慨的口吻说道: “别人走近又能怎样?你得把自己面前那堵墙推倒才能大手牵小手啊.....生孩子还要脱衣服呢.....” 童遇安配合着教练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一笑而过。 “你就是?!”那个女孩突然冲着童遇安大叫出声。 “什么就是?”教练问出了童遇安的疑惑。 “姐姐,你是不是师大附中毕业的?” 童遇安点点头。 女孩“嗬”了一声,惊讶地捂住嘴巴,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 之后,叫晓琪的女孩告诉了童遇安原因。她今年初三,也在师大附中就读。她坐了近三年的桌子和椅子,底部都画有一棵大树和一个在大树下睡觉的女孩,画中的题字就是随遇而安这个成语。 “师姐,没想到吧,我继承了你的座位。” 童遇安干笑一下,说:“那个,不是我的,我不会画画。” “哈?”晓琪的眼睛一下黯了。这时教练说话了,“该不会是……”但他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晓琪脑回路一转,有了另一说法,“那么一定是某个男生留下的,他暗恋学姐。没错,就是这样,我有证据。” “你怎么这么激动?什么证据?”教练再一次道出了童遇安的心声。 晓琪抬起一根手指头点在童遇安左眼角下方的一枚褐色浅痣上,说:“这里就是证据。因为,画里睡觉的那个女孩这个地方也有一枚痣......” “......” 雪景似乎让这座城市更为沉静,愈加漫长得似是脱离现实。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透亮的蓝色天空飘落,宛如随风飘舞而渐渐凋零的某些记忆。 不知从何时起,童遇安愈益依赖沐浴。那种感觉就像人们冬天舍不得离开被窝,烟鬼戒不掉烟瘾,她就这样痴迷于温热的淋浴水流淌过肌肤,整个人沉浸在温暖之中的触感。 为此,她特意在咖啡馆里设了一间淋浴室,时间一旦宽裕,她人就到了淋浴室。 好比现在,从滑冰场回来,她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经过雪水浸泡,不由得比平时多淋浴半个小时。 童遇安捡起玩具递给孩子的时候,把孩子吓哭了。 “啊——丑八怪!巫婆......”孩子扑回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年轻妈妈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孩子,周围的人闻声看来。 童遇安面不改色,只是眼神有些无措。她向那位妈妈颌首以示歉意,拿起餐盘略过人们窥视的目光,回到吧台处。 “切,我女儿看鬼片都没哭过,矫情.....”小清呐呐道,在抱不平。 童遇安淡笑一下,扬起下巴,向小清示意有人来点餐了。 童遇安正要找口罩时,那位妈妈来到吧台处。 “对不起,我女儿比较胆小......我经常来这喝咖啡的,以后还会常来......你看,你可不可以戴一个口罩,或者用创可贴挡住这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们咖啡馆的环境和生意都挺好的,很多妈妈都愿意带孩子来这儿打发时间,我想还会有很多孩子像我女儿一样.......” 童遇安戴上口罩,微微颌首,低声道:“没关系,我明白。是我一时疏忽了,给您和孩子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那位妈妈微笑着点点头,打包了一份草莓巧克力挞便带着孩子离开店里。 电话来的时候,童遇安正在吧台处用手动式磨豆机磨咖啡,这样可以减轻摩擦而影响咖啡风味。 童遇安瞟了一眼屏幕上陌生的来电号码,没有接听,一只手依然以一定速度转着握把。 她的手机时常接到一些骚扰电话,已经忘了拉黑了多少。 电话再次响起时,童遇安将刚磨好的咖啡粉转交给小杰,然后接了电话。 “童遇安?”电话那头的男声似曾相识而又遥远。 童遇安花了数秒的时间回忆那道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面容。 “我是。” 电话那头停顿片刻,声音平静地带来一个消息:“林止现在在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306病房,你过来吧。” “他怎么了?” “死不了。” “......” “雪路太滑,摩托车打滑,人摔了,左小腿骨折,移位不大。医生给他手法复位,现在用石膏外固定。”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注意安全。” 童遇安正在穿外套的手顿了一下,电话“嘟”的一声挂了。她跟店员交待两句,便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抬眸之间,童遇安注意到反光镜里司机的目光。 “嘿,姑娘又是你啊。” “您好。” 昨晚凌晨,童遇安到酒吧街接喝得酩酊大醉的林止回家就是坐这位司机的车。林止在车上吐了,吐之前还进行了一番肺腑之言,司机想不记得也难。 姐,我只是心里难受,想去玩玩......你别怕啊,我不会有事的.....我不会不要安儿的,我不像他们...... 姐,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在难过? 没有啊,姐姐不难过。 姐,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 不会的。 师傅,对不起啊,我给您把车擦干净,对不起啊...... 没事,吐了就吐了吧,我这车正好要洗了..... 最后,童遇安依然坚持收拾一番才付了洗车钱与车费离开。司机大叔想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又想起她现在要去的地方,喃喃道:“都不容易啊......” 车窗外,雪花飘飞的街景在童遇安眼前勾勒,童遇安心里白茫茫一片。 父亲曾说,看见雪就会想念母亲。她也会。母亲现在应该在看诊,她那双常年冰凉的手给病人把脉的一瞬间一定会把人冻得肩头一缩。想到这儿,童遇安微微一笑。 林止在大二结束那年从同学哥哥手里盘下一间咖啡馆,恰逢云影回家,童遇安和林止忙于学业与事业都无暇顾及咖啡馆,云影便全幅心思经营咖啡馆,一晃便是三年。半年前,林止回家了,云影决定带着童乐回到云溪镇长住。云溪镇是爷爷的故乡,也是爷爷奶奶的长眠之地——那是一座不下雪的南方古镇,四季如春,温度宜人。 云影由童家养育成人,然而她自尊心极强,骨子里又十分之执拗与自卑,跟童乐结婚以前从未把童家当做自己的家。童遇安记得爷爷说过云影很小气,讲了她几句不好听的话足足记恨了十年,直到结婚才开始叫他们爸爸妈妈。要开家长会从来不告诉他们,每次考试都是年纪前十也不会让他们签名,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想着跟童家撇清关系,要不是她喜欢童乐,指不定她就杳无音信了。可是,奶奶临终前却说,她和丈夫这一生最感激的人就是云影,因为有她,他们的儿子才会拥有最美满的人生,他们才会有最好的儿子和最好的孙女。 这些话就这样成了母亲的心结与遗憾。因为一些零碎的记忆,她一直以为养父母不曾爱过自己,甚至不曾接纳过自己,原来不是这样。童遇安想,母亲选择回到哪里,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就是林止了。 林止的母亲和童遇安的父亲是堂姐弟,林止和童遇安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是好。 那天清晨,天高云淡,云彩的轮廓很柔和,厚重的铁门慢慢往内打开。林止出来了,他个子很高,眉目如画,曦光落在他身上,他似乎跟三年前没有变化。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她,他对她笑,不违心,不勉强,但是,不该是这个样子。 “对林止来说,我是他需要尊敬的舅妈,他要听话,也要谨言慎行。你是她姐姐,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他的姐姐,他可以胡闹,可以任性。妈妈帮不了他,只有你了。” 林止回家那天,母亲对她说了这些话。 第二章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医院。 童遇安找到病房,正欲拉开门,门从里面被人稍稍拉开。她抬眸,撞上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两人明显一愣,静静地四目凝视。 “阿树,怎么了?” 他身后的人感到疑惑,伸手将门彻底打开。 那人是南区派出所的王警官,因为林止,童遇安跟他有过几次交集。 童遇安颌首示意,错身而过,来到林止身边。 林止躺在病床上,除了用石膏固定的左小腿,脸上也有擦伤。他的眼光射向童遇安,有些厌烦,索性闭上眼睛。 祁树和那名警察退出病房,顺手关门。 两人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坐下。 “初恋?前任?”王警官一脸八卦,问身边的人。 祁树没有说话,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王小知道他烟瘾犯了,默默地踹了他的鞋子。祁树反应过来这是医院,于是将就要掏出来的香烟放回衣袋里。 “你喜欢她?”王小抱着双臂,问道。 祁树把玩起手上的打火机,火苗忽亮忽灭,照在他心事重重的脸上。 “我猜得没错的话。她就是你单身多年的原因,不喜欢别人的理由。” 祁树淡淡地瞥了一眼王小。 “小子,你太明显了。”王警官斜眼对上祁树的目光,嗤笑一声,“你就装吧,我都能感受到你的小心脏怦怦怦了。” 祁树的反应很淡,不否认也不承认,说:“你走吧,我不去了,帮我跟他们说一声,下次再约。” “诶,这就对嘛。比起里头的漂亮姑娘,我们这些老同学算个屁。” 祁树斜眸看一眼王小。 “我再说最后一句,你俩怎么认识的?” “小时候的邻居。”祁树淡淡道。 “我去,青梅竹马啊.....” 祁树终于流露出一丝烦躁,却不是表情上,而是声音里:“可以走了吗?” 王小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再说最后一句。她那弟弟可不省心,野得很。这半年多,她弟弟时不时就到我们所里喝茶。她脸上那两道疤就是四个月前,她弟弟跟着那些猪朋狗友去跟一帮混混开架。不知怎的,她也去了那地方,两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误伤了,脸直接插上地上的啤酒瓶,缝了二十几针,脸就......” 王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祁树脸色不对劲了,浑身散发着瘆人的寒气。 王警官离开以后,祁树也起身了。 医生查房时说了医嘱:伤筋动骨一百天,固定静养,避免行走与相关的体育锻炼。内服外敷帮助骨头生长愈合。定期复查,循环渐进的进行一些康复训练。 林止要出院,医生不同意,起码要住院几天。 “林止,听话。”童遇安的表情难得严肃起来。 林止不说话了,望着天花板。 他浑身上下找不到丝毫从前朝气蓬勃的年轻气息,反而平添上几分成熟的颓唐。黑亮的眼睛很深邃,时常流露出一种找不到目标物的空茫眼神,就如现在。 这间是私人病房,有暖气,设施也很齐全。突然间,童遇安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出病房。 走廊上静悄悄,没有人影。 童遇安停顿片刻,心中似有所觉,转身走进楼梯间,声控灯光听见她的脚步声亮了。 当她快要下到楼梯平台时,突然停了下来。 冬天总是昼短夜长,不过傍晚六点,天空已经落下紫色的巨幕。 楼梯平台上,祁树站在那儿,他的影子斜射在后方。 因为医院就在市中心地带,站在这儿便可以眺望远处的高层建筑与五星级酒店。雪花在夜空中飞舞,每栋大楼中的每一扇窗都透出了室内的光线,有种清冷的美感。 祁树手里夹着香烟,不紧不慢地抽着,沉静而冷淡。他这个人,总是喜欢沉思,漆黑的眼瞳总有一股化不掉的淡淡忧郁。 他穿着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身形修长健硕,背脊笔直。他没有多余动作,却有一种板正刚毅的气场从他骨子里流露出来。 从他的侧面亦可感觉到他的脸部骨相很好看,轮廓鲜明,线条感硬朗。 四周寂寂无声,童遇安的心也沉寂了。 一阵寒风扑面,像是回应似的,童遇安走到祁树身旁。 萦回在鼻端的清凉烟草味道,童遇安觉得有点好闻。 她对飘雪说:“好久不见。” “多久?”他问。 童遇安注视着前方的大楼,很快有了答案:“四年多。” 祁树夹着烟的手微顿一下,深深地吸进一口,片刻后,缓缓地吐出烟雾。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雪景冷魅,言语陌生,语气熟络,有着淡淡关怀。 “挺好的。” 童遇安面向着前方,神情平淡。祁树的视线转移到童遇安标致无暇的左边脸颊上,另一边呢? 他说:“我调回来了,一个月前。” 童遇安微笑着说:“很好啊。再美的地方也比不上土生土长的那座城。” 说着,她看了祁树一眼,垂眸间,视线落在他夹着烟的手上。他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祁树掸落烟灰,低声道:“怎么?想要?” 童遇安问:“可以吗?” 祁树把烟叼在嘴里,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凑到童遇安嘴边。他的视线落在她桃红色的唇瓣上,喉结一动。 风吹拂童遇安的发梢,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祁树低头,将烟头对在童遇安的烟头上,凝视她的眼睛。 童遇安看到祁树眼睛里的自己,她深吸了两口,烟燃了。 祁树直起身子,把烟夹在手中,深吸了一口,将烟雾缓缓呼在童遇安脸上。 两人对视着,他笑了,她也笑了。 祁树瞅着童遇安娴熟的样子,问:“经常抽?” 童遇安吐出烟雾,似在沉吟,慢慢地摇头:“第二次。” 祁树目光微顿,挑起眉梢:“第一次什么时候?” “初一。爸爸的烟,跟他闹,不给我尝一口就不上车。他又气又拿我没办法,就给我吸了一口。感觉很新奇,那个味道跟这个一样。” 祁树低笑一声,眼中却无笑意。 “今天,谢谢你了。” “你要怎么谢?” 他这一问,童遇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思索片刻,正要回答,目光向下,她的腰上多出一双手。 祁树站在她的身后,双臂用力一收,两个人就这样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视线的彼方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的怀里是一具温暖而有灵气的躯体。他闻见她身上的香气,闭上了双眼。 世界安静极了,时间就在这个时候停住了脚步。 “让我抱抱你。” 耳边传来祁树慵懒磁性的声音,童遇安轻轻地“嗯”了一声,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 祁树慢慢地把脸埋进她的脖间,温热的气息静静地传向她。 重逢的那天晚上,两人在一起待了十五分钟。 五天后,林止出院。童遇安将人带到咖啡馆里的休息室静养,这样既可以照顾他,也能顾及生意。 “遇安,你的汤好了。”小清提醒。 “知道了。” 童遇安回到吧台处,摘下口罩。打开电高压锅的锅盖,香味扑面而来,这是熬了两个小时的玉米骨头汤,清淡又有营养。 童遇安盛进保温瓶,又拿了套碗勺,进到仓库旁边的休息室。 林止坐在落地窗外的小阳台上,视线前方是咖啡馆的后庭院,午后的阳光洒在一层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柔和的光线。 他背影沉静,轮廓柔和。 童遇安走到林止身后,握了下他的大手,很凉。她将毛毯盖在他腿上,然后抱住他的脖子,脸颊轻轻抵在他头上。 “我腿折了,你好像很开心。”林止淡淡道。 童遇安轻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起码现在你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我心里踏实。” 林止唇角微扬,又嘴硬反驳:“怕我出去给你惹事?” 童遇安点一下头。 林止嗤了一声。 童遇安轻笑一声,推动轮椅,回到室内,给他盛了一碗汤,然后坐在床边看书。 “姐。” “嗯?”童遇安头也没抬。 “童遇安。”林止叫她全名,声音沉静,语调认真。即便他们只相差一岁,从小到大,他也极少这样叫她全名,或者说,他没这胆儿。 童遇安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林止。他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放,然后开口:“如果可以,别跟祁树来往。” “为什么?” “为什么?”林止哼笑一声,反问,“这么说你是打算跟他有所发展?” 童遇安看着林止,眼神平静,就像不听教的学生。 “你别做伤害自己的事。” “我做了什么?” 午前的休息室,一阵沉默的对峙。 林止的沉默既不是对她感到无能为力,也并非任之听之的纵容。 相反,他的安静无时不刻充斥着强烈的意图。他不准她忘记曾经,不许她从回忆里挣脱,他要她一直困厄于往事。这便是她最好的结局,也是他最后的慰藉。 童遇安不知道吗?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她不愿意接受束缚,即便眼前这个是她最想呵护的人。 她是她自己的,与任何人无关。 于是,童遇安打破了一室沉寂,她以平淡的声音说: “林止,我的人生还很长,我不想做一个死板的人。我什么都没有忘记,可是,时间一长,离得更远了,再回头看,原来那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谁来跟我见面,都有可能带给我新的人生,我不想错过。” 林止心里一阵刺痛,愤恨的情绪溢于言表。他说:“童遇安,你真狠。” 第三章 我再来找你 林止这些天都不肯跟童遇安回咖啡馆,情愿自己在家待着。童遇安见他自己拄拐也能上厕所便遂他愿了。昨天到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得还不错,现在可以做一些康复性的运动,比如在床上进行膝关节的被动屈伸锻炼,但是时间不要太长。 吃过中饭,童遇安收拾好厨房出来。林止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她用两只抱枕垫高他的左脚:“直腿抬高十下,慢慢来,记得啊。姐姐回咖啡馆了,有事就给姐姐打电话。” 林止对着手机屏幕说:“早点回来。” “嗯。” 下楼,走出公寓。 走着走着。 童遇安发现自己的鞋带散了,她蹲下来捆绑。 脚边是沉浸在阳光中的雪地。 突然间,来了一辆自行车以她为圆心绕行。 童遇安手顿了一下,绑好马丁靴的鞋带站起身来,卫衣的帽子随即被人捞起戴到头上。 当她从恶作剧中仰起45度角的那一刻,一张朦胧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她定睛细看,午后的阳光透过那人的头发照拂在她脸上,她不禁眯起了眼睛。 那人伸手将童遇安往身前拉近一步,阳光挡住了,她清浅的眉眼舒展开来。 “我是谁?”飘雪中,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异常清晰。 他包裹住她手腕的一只手温厚有力,熟悉微妙。 那一瞬间,时光倒带了,世界安静了,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他。 细雪飘零,他背对着阳光,无声地笑了。 童遇安跟他对视了片刻,转身向前走。 前些日子每场雪都下得很厚实,栋与d栋前面的空地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 阳光的反射下,冰面光滑无暇,闪闪发光。 童遇安情不自禁就滑了进去,身后传来担心的喊声:“小心.....” 然而她很快便掌握了重心与身体的节奏,整个人动了起来。身体感到轻松愉悦,动作也随之灵活花样。时而仰望、时而旋转身体、时而助跑..... 祁树走到冰面的边沿,追逐着她的身影,眼神温暖。 童遇安冲他莞尔一笑,滑到他身前,抬高一只手。祁树握住,童遇安顺势转了个圈。下一秒,他的双臂揽着她轻盈一握的腰肢将人抱了出来。 他搂着她,飘雪、阳光、空气、寒风以及传向彼此的温热体温都透着一种清新的气息。 她抬头,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 “疼吗?”他声音低哑。 “不漂亮了。” “很漂亮。” 童遇安听了,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森延咖啡馆处于城市繁华与宁静两相衔接的地段,透过清晰透明的落地窗可以远眺银装素裹的湖光山色。店里装潢宽广别致、清新明亮,白色为主格调营造出一种半是田园半是文艺的视觉效果。每一盏灯都是嵌进天花板的,大多都透着暖黄色的光。吧台里琳琅满目的各式器皿与后方开放柜上样式繁多的咖啡杯,呈现出奢华与精致的气息。 午间的店里几乎满座,除了上班族还混杂着各色人群。有的悠闲自在地品饮咖啡或用餐、有的拿着文件或手机,温声交谈、有的从柜台旁的书橱上拿来杂志或书籍起来。 祁树坐在临窗的卡座上,喝了一口童遇安冲调的卡布奇诺,味道香甜回甘,后有一丝苦涩。刚才童遇安端来咖啡时说了一句:“这个不苦。” 初一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半天都不肯喝下苦到掉牙的中药。童遇安瞒着大人往药里放了一大块冰糖。他喝了,那是一碗黑乎乎的糖水。 祁树唇角微扬,眉眼不自觉温软了些许。 他看向吧台处正在给人下单的童遇安。她站在一盏暖光灯之下,戴着口罩,俯仰之间,眉眼清淡。一头微卷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显得她的脖颈纤细柔美。 “安儿。”祁树不禁叫了她。小心地,甚微地,像是夏花落地的声音。 童遇安的目光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影,准确地落在祁树的位置,似笑非笑,再未停留。 两点一刻,咖啡馆的人少了一大半。童遇安摘下围裙,拿起包,来到祁树身边。 “累么?” “没有。”童遇安轻轻摇头,接着问他,“你在休假吗?” “嗯。” “陪我散散步吧。” 湖的旁边有一个中式庭院,走过红灯时的斑马线,右拐五十米穿过石拱桥。他们沿着树木茂盛的院路走,庭院里生长有山毛榉树,橡树,松树等。 祁树一直走在童遇安身后,保持一臂距离,聆听她发出的轻轻脚步声,凝视她的背影。她穿了一件厚款的粉色连帽卫衣,显得她的皮肤愈加白亮,杏色毛呢短裤露出雪白笔直的双腿,沐浴在阳光里,白玉琢似的。 她就在眼前,像画境一般,存在而触之不及的感触。 祁树步幅增大,从身后轻轻拽住童遇安的马尾。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 祁树说:“以后别穿这么短的裤子,裙子也是。” 童遇安也认真起来,问:“不好看?”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看着觉得冷。” “我耐寒。” “......” 阳光下,两人四目凝视。 祁树心念一动,解下她头发上的发带。海藻般的长发散开后有种蓬松的美感,发丝的清香萦入在他的鼻尖,他有些恍惚。 似是为了掩饰什么,他两手揉乱她的头发,又轻掐她的腮帮。 童遇安看着他,神情平静,就像看一个傻子。 祁树感觉到了,顿住了,松开了,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身就走。 谁也看不见他眼中的羞涩、嘴角的笑容。 最终,他们在一片铺满积雪的草地上停步。 这时雪停了,阳光越显暖和。 祁树脱下身上的灰色大衣,包裹住童遇安光裸的双腿。他躺在雪地上,她也是。她把脑袋安枕在他的胸膛上,两人摆出了一个打横的t字。 面朝蓝天,背靠雪地。 他们互相依偎着,互相交流着。 祁树问:“怎么想到开咖啡馆?” 因为“幸运”?偶尔言说一瞬间的愿望,总有人替她记住,偷偷替她实现。而她一无所知,就像她无法预料愿望成真的背后往往伴随落空。 “很久以前说过一次。林止记住了,也给姐姐实现了。咖啡馆是他送我的十九岁生日礼物。两年二十五部电视剧,从死尸到龙套,从配角到男二,顾着学业,忙着赚钱,累到晕倒。整天想着怎么保护姐姐和舅妈,怎么才能不让外面的人欺负她们。好不容易,妈妈回来了,弟弟进去了。现在,弟弟回来了,妈妈又离开了.......”说完,童遇安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内容,很简单的一个笑容。 祁树点起一根烟,深吸一口,眉头微皱,烟雾随风而散。 “你母亲去哪了?” “回老家了,云溪镇。” “你初三那年,我们一起去过。” “嗯。” “她身体好吗?” “挺好的。” “你呢?” “我不是容易生病的体质。”说到这儿,童遇安掠过一丝梦游般的眼神。 “是吗?”祁树语气稍重,又问,“你现在有四十公斤吗?” “八2.5。” 祁树瞥见童遇安那较真的样子,忍不住低笑一声。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自然,认真。可是两人都感觉到了,不管如何表达,他们之间似乎都隔着一道无形的门。 “童遇安,你恨我吗?” 这么多年,他终于问了。 童遇安静默片刻,摇摇头,说:“不恨,从来没有。” 祁树目光一紧,心脏撞击着肋骨。 “当年的事跟你没关系,是我一时情绪失控,对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祁树,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不.......”祁树眉头紧皱,眼睛里压抑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他嘴唇轻颤:“不是的......”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一时之间组织不了言语。 “你慌什么?”童遇安一针见血。 祁树沉默了,半响,他用低哑的声音坚定地说:“童遇安,不要说,无论如何,都不要跟我说那句话。” 童遇安没有多想,“嗯”了一声。 祁树眼里有了一丝光泽,他不禁抬手贴上她的面颊。 童遇安没抗拒,甚至认真感受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脸上的感觉。 “祁树,我想吃雪糕,可以去给我买吗?” “不冷吗?” “不想去?” “我很快回来,你等我,不要乱跑。” 童遇安轻点下头。 祁树揉了一下童遇安的头发,站起身来。 一段不长的路,他回过头看了她两次。 庭院面积较大,五个亭子都被积雪覆盖着,彷佛五位白发老人。午后的庭院很是惬意,因为不是休息日,所以人很少。 童遇安经过池塘时,见一个小女孩往池塘里扔石头打水漂,不亦乐乎。 庭院本身就是围绕池塘而建,不像人造池塘那么人性化,看起来又大又深,更像一个小湖。 童遇安想了想,朝小女孩说:“小朋友,别太挨边,池塘很深,危险。” 小女孩闻声回头,上下打量童遇安,一颗小石头掷到她的大腿上,高声道:“我有眼睛!要你管!” 童遇安转身走开。她坐在最边上的亭子里,凭栏眺望白茫茫的庭院。顷刻间,祁树抬手抚上她脸颊的触感浮上心头,她不禁闭上了眼睛。 “啊——” 一声惊叫打断了童遇安的思绪,她睁开眼睛。只见远处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哭喊着救命,她女儿掉池塘里了。周围的树木挡住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落水的孩子。庭院对外开放,无人看守。闻声而来的几位老太太心急如焚地到处找棍子想要救人。那个母亲一个劲地抱着孩子哭啊,喊啊。 片刻后,终于有人纵身一跃跳进池塘,直线接近落水者。施救过程很顺利,男人把孩子带回池塘边。 一片感谢声与赞赏目光中,男人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最后视线透过树枝深处,落在童遇安的地方。他走过来了。 “童遇安,我回来了。”祁树把手中的袋子递给童遇安。 童遇安站起身来,把外套还给他。 “跟我回咖啡馆把这身湿衣服换了吧。” “嗯。” 回去时,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走到石拱桥上时,祁树思考再三,终是低声问:“你不是会游泳的吗?” 他这是变相问她为何不救人? 童遇安停住了脚步,脸色平静,再度起步。 “我九岁那年游泳也不好,后来几乎没游过。我有妈妈和弟弟,他们需要我。我凭什么冒着生命危险解救一个无亲无故的人?用自己的生命完整别人的家庭,赢得别人的感激与致敬,有什么用?自己的家庭呢?毁了,无论过去多少年,再也好不了了。可能你无法理解,但我没错。” 童遇安的声音很平静,祁树也能听出其中隐忍的愤恨。他的眼神因此而复杂、深沉。 那天之后,他们仍是像从前那样没有通讯往来。只是再见时,祁树说了一句,我再来找你。 第四章 求求你,听我的 那个男人关了沐浴,没有了水流声,狭窄的空间显得愈加逼仄,地上老旧的瓷砖间隙布满了青苔。那个男人站在他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臀部,抬起。 他眼前是一面镜子,那个男人那只黝黑的手拿着一张照片。他紧紧地盯着照片背面的空白,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他身后传来呻吟声,淫邪的、节奏的。 “听说你差点杀了人,为了照片里的谁?” “你很棒,不比女人差。照片还你,我也不再欺负你了……” 光的影子在窗帘上来回晃动。 林止双手攥住被角,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他在睡梦中,呼吸相当急促,他的头在摇晃。月色落在他身上,他额头上的冷汗清晰可见。他在说话,童遇安靠近一步。 “姐姐,姐姐......”林止用孱弱的声音呼唤着,似在啜泣,似是诉说。 童遇安走过他们的距离,坐到林止身边,抬手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他旋即甩开,瞬间惊醒过来,眼角滑出一滴泪。 林止一眼瞟见童遇安。他的目光冷冷的、厌烦的,声音也是:“你进我房间干吗?” 童遇安静静地看着林止,没有说话。平时就算打扫卫生,她也要经过林止的允许才能进来。今天晚上,就要睡下了,却不知不觉进了他的房间。 “出去。” 童遇安依他所言。 “咔”的一声,门关上了。 童遇安背靠在门上,身体像被巨大的漩涡完全抽光力气。 房子笼罩在淡淡黑暗中,寂寂无声。 像是要逃脱这团寂静,童遇安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疲惫感像等候多时迅速袭来,她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童遇安感觉自己躺在黑暗之中,安静、无念,就像静止的永恒,很是惬意。 就在童遇安彻底昏睡之时,有人叫了她一声。声音很低,似在黑暗中消散了,只留下一丝声韵到达她耳边。 “安儿……” 耳膜传来一阵剧痛,童遇安惊醒过来。 胸口有种流逝的绞痛感。 她深吸一口气,却像吸进一团浓烟,胀痛的负重感从喉头直达肺部。她猛烈咳嗽,完全清醒过来。 童遇安凝聚视线,衬着月色看见林止坐在自己身边。他看着她,脸色平静,眼神笃定。 由远而近的汽笛声不断传来,童遇安心中警铃大作。 林止平静地向她传达一个信息:“楼下的楼层起火了。” 童遇安手撑着床起身,未来得及关窗,人就被林止拽了回来。他攥着她的手腕高举在头上,死死地将她压制在身下。 “林止,你干什么?”童遇安诧异道。 她看着林止,他嘴唇轻颤,眼眶发红,目光中情绪复杂、澎湃。 他用嘶哑的声音问:“姐,你想他们吗?” 浓烟从窗口不断飘入,呼吸一阵阵刺痛。室内温度已经高得异乎寻常。消防车似乎已经来到公寓楼下,警笛声低沉而悠长地响个不停。 童遇安看着林止,她说:“不想。” 林止满目隐痛,一滴眼泪落在童遇安右脸颊两道纵横的伤痕上。她用力挣扎,可四肢均被他束缚,如何也挣脱不了。 “你有!”林止大声嘶吼。 “没有!放开我!” “姐,我不能丢下你。求求你,听我的.....够了,这辈子够了,不要再走了.......” 童遇安施以浑身力气挣脱了林止的束缚,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紧接着关上窗口。 童遇安摇晃跌撞地走出房间,发现家里除了大门紧锁,其余门窗全都敞开了,浓烟弥漫了整个屋子。 看着看着,募地一丝思绪涌上心头,她停下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童遇安踌躇了,随即荡然无存。 关上所有门窗后,童遇安进到浴室猛喝凉水。冰凉缓解了喉头的不适。她晕乎乎地弄湿了几条毛巾,步履蹒跚地回到房间。 林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台报废的机器。 童遇安用湿毛巾捂住他的口鼻,轻轻抱住他的头,在他耳边低唤他的名字,声音干涩,哑得吓人。 屋里死一般的肃穆沉寂。 很久很久,在她以为他再也说不出话时,他用粗哑低微的嗓音说:“姐,我很累很累......” 最懂他的人无法谅解他的时候,任何事情也就无法恢复正常。当她深谙这一事实,当她洞察他照单全收的那些凋零的日子,她仍然对他怀有希望。 她说:“林止,我想活,你要陪我。” 童遇安从来不会拒绝林止任何事情,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要求他为自己付出。她要他活。 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传来猛烈的敲门声。 童遇安飞奔出去,使劲挪开堵在门上的鞋柜,拉开灼热的门把,走廊上的浓烟扑面而来。 在强光手电的照亮下,她看见了来人。 “我弟弟在房间,骨折了,走不了。” 消防员给童遇安戴上防毒面罩,然后到房间里给林止戴上防毒面罩,扛在肩上带了出来。 “祁树” 她叫得没错,确实是他。 “别慌,跟着我走。”祁树拉起童遇安的手,可是她的腿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童遇安转身跑回房里,很快又出来了,怀里多了一个哆啦a梦的公仔。 祁树带着他们沿着消防疏散指示灯向出口跑去,到达消防楼梯间时他对她说:“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剩下的跟着他们走。” 祁树将林止交给一名战友,快言快语地说:“小六,他骨折了走不了,带他们下楼,我和阿民上去支援副队。” 在消防员的护送下他们急速下楼,三台消防车正不断往起火楼层注射水龙。警戒线外的人们一片喧嚣。 童遇安抬头仰望,这栋公寓统共十二层,每层楼三个单位,起火楼层是六楼,他们住在八楼。此时明火渐渐得到控制,蘑菇状的黑烟挥之不去地盘踞在上空,刺鼻的烧焦味道很浓。 林止一只脚跳到石桌上坐下,童遇安把怀里的哆啦a梦给他,问他饿不饿?他没说话,她说她饿了,要去买东西吃,让他在这儿等她。 “老板,我要五十串羊肉串,特辣的。” 童遇安身影瘦弱,站在美食街的一个烧烤档前。 晚上十二点,寒风凛冽,生意惨淡。这时来了个穿着单薄,脸上有刀痕的女人,来跟他买五十串羊肉串?老板难免吃了一惊:“不是,姑娘,我没听错吧?” “我没讲错,我要五十串羊肉串,特辣的。”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应声:“好勒!请稍等。” 约莫二十分钟左右,童遇安回到林止身边。 此时公寓里所有的居民都已安全撤离。火势开始慢慢减少,烟雾也越来越稀少。 童遇安一口接一口、一串又一串地吃着羊肉串。 麻辣刺激着口腔,食物填充了胃部,她感觉身体愈发暖和了,好像从一片虚无的某处找回了实感。 林止脸无血色,纹丝不动,眼神像是枯萎的树洞。 一阵北风绕墙而来,林止本能地抱紧怀里的哆啦a梦。终于,他把视线投向童遇安,这时她几乎把羊肉串吃完了。 她吃得有些快,嘴唇充满血色,可能太辣了,她眼睛也红了。她对他笑,眼泪出来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好吃……” 那天晚上,经过一个半小时,火终于扑灭了,无人员伤亡。消防官兵收拾装备准备返程的间隙,祁树灰头土脸的来到童遇安身边,蹲在她跟前。 “让我看看你。”他的声音分明嘶哑,却又极其轻柔,像对待一件易碎品。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抬头问她:“疼吗?” “吃饱了,不疼。” “害怕吗?” 她摇摇头。 他笑了,她也笑了。 林止的脑海中骤然响起了破裂的声音。他眼皮一跳,抬眼仰望。在他身旁有一盏破旧的路灯发出澄澈明亮的光芒,好像某人的眼睛,带着责备将他看透。他就像赤身裸体暴露在世人眼前,他羞愧、悲愤、罪恶。 第五章 不要走 再次见到祁树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他打电话到咖啡馆叫外卖。童遇安给他送去,不过,不是从咖啡馆取餐,而是自作主张,去了菜市场买了食材打算到他家做饭。 彼时,傍晚六点,天色已经黑了,倾盆大雨垂直而下,敲打地面的雨声清晰犀利。 童遇安下了出租车,没有意料之中的淋雨,因为有个男人撑着雨伞来接她了。 她抬眸,四目凝视,她笑了,他也笑了。 祁树一手接过童遇安手中的东西,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往公寓大楼走去。 回到家,祁树先换鞋。就在他把拖鞋放到童遇安跟前时,她脱了大衣,把白花花的细腿坦露在他眼前。 他目光一沉,抬头看她,她若无其事地把衣服挂在玄关处的衣钩上。 当她低头看见跟前那双女款拖鞋时,她直起身子不动了。 祁树察觉到童遇安的小情绪,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直接蹲在她身前,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腿。她的小腿像小动物似的动了一下,他握得更紧,几乎惩罚似的用力一捏。 “你是穿这双拖鞋的第一个人。” “是吗?”童遇安回答得漫不经心。 祁树把食材拿到厨房里去,童遇安自己倒了杯热水喝,抬眼望了望四周。 房子不大不小,家具陈设简单大方,窗明几净,跟从前别无二致。他是个爱干净,而且自律性很强的人,她不会怀疑,他是为了她,刻意收拾一遍。 “想给我做饭?” 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童遇安瞬间心尖一颤。 于是,她转过身来。 童遇安摇摇头,道:“我想找个人给我做饭。” 那一刹,祁树从那目光深处看见一股类乎渴求的空阒感向他袭来。看似平缓,触及了却是意想不到的沉重。几乎让他的大脑无法负荷,进而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 周围很安静,童遇安一直注视着祁树。她在确认什么,或者说她在等待什么。 于是,祁树走过他们之间的距离,来到童遇安身前,将人打横抱起。他直直地注视着她,没有询问,没有迟疑。他将她带回卧室,狠狠地扔到床上,欺身而上。 “我说过的,不要穿这么短的裙子。” “能光明正大给你看的漂亮地方,只有这双腿了。” 落地窗外的暴雨如瀑布般倾斜而下。房间里暖气很足,在暖橘色的灯光映衬下,气氛柔暖旖旎。 童遇安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彷佛能将他穿透,令他的心脏当即抽痛。 祁树低头,深深地亲吻她右脸颊上那两道深入皮肉的伤痕。 他抬头看着童遇安,低声道:“很漂亮。” 童遇安极轻地笑了一下,她问:“这张床有没有其他女人睡过?” “有一个。” “谁?” “以前的你。” 童遇安淡淡地看着他。 祁树说:“让我看看你。” 童遇安点点头。 祁树脱了童遇安的衣服。她骨感柔美,身体雪白柔韧,牛奶似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脸部线条很好,眼神好像某种动物,既冷艳也天真。她面相清艳,很耐看,这个或许来源于她内敛而又性感的气质。 此时她正坦坦荡荡地面对着他,一股强烈的悸动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童遇安盯着他喉结的位置,上下沉浮之间,感受到他较强的身体变化。 祁树脱了自己的衣服,童遇安看着他上半身包裹严实的绷带,问:“怎么了?” 他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 几天前的凌晨市里一家化工厂库房起火,他和几名战友走进原料区灭火,大量原料飞溅到身上,染上火舌点燃了身上的原料。 祁树的亲吻十分忘情,他带着炙热的气息抬头与童遇安对视。她的脸色已然红润,眼睛带有些许雾气,瞳孔幽深。 他感觉童遇安有话要说。确实如此,她的嘴巴动了,她用干涩的声音对他说:“你赢了。” 话音落下,童遇安笑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丝血液都笑了。那笑容凝固在他眼前,宛如历史一般悠久,与他隔着岁月的长河。 目睹那一刹那,祁树的身体以及他的情感都在颤抖中烧灼。 我赢了什么?我只是把错失的曾经物归原位。我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赢得什么。 祁树完全贴向了童遇安。那种温热的触感几乎将他体内的信息全部牵引出来了。它们一丝一缕地充斥他的头脑,太稠密,太深厚。 那一瞬间,闪电照亮了黑夜,雷声轰鸣,童遇安发出一声悲嚎。 那彷佛刺穿灵魂的惨叫,犹如死去之前的最后一丝活力。 一切都结束了。 祁树一动未动地看着她,眼睛湿了。 他喉头发紧,嘴巴动了一下,却又无言地抱紧了她,最后,化作一声扭曲的哽音:“安儿。” 童遇安的眼睛经过片刻的失焦,缓缓地将目光聚焦在祁树脸上。 祁树笑了,有些凄然,问她:“我是谁?” 童遇安沉默着,祁树等待着。 她很轻很轻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他眉眼温润,吻着她,“嗯。” 祁树很温柔,用沉着,轻柔,甚至小心的方式消除她的不安,磨合她的痛苦。 然而,在这过程中,他自身那股情感却在猛烈蔓延。 “安儿.....” “没关系......” 祁树用力地、细致地亲吻;深切地、炽烈地掠夺。 那天晚上,不眠不休。 祁树用情很深,已经到达难以抑制的地步。童遇安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却总觉得那个人不是自己。 尽管如此,她的身体依旧迫切地需要他。与此同时,她的脑际涌现出强烈地追寻自己的意识。 “求求你……” 童遇安近乎哀求地从嘴里呢喃出这句话。同样在这一刻,祁树掐住她的细腰,从火热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那一刻,童遇安哭了,没有眼泪。但祁树知道,她哭了。她的眼泪不是夺眶而出,而是静静地流淌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们就这样犹如暴风雨癫狂地相互分担,相互吸收。 最后一次,他在她身后近乎疯狂地搂抱与压迫,她小声啜泣着。 童遇安的手机响了。 她伸手要接,祁树将人摁了回来,换个方式,压在身下。 他低头亲吻,童遇安偏过头躲开了,一心只想接电话,奈何他将她死死地束缚。 祁树直盯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恨意。 童遇安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那是我弟弟。你敢恨他,就别想着我能跟你睡。” 祁树侧着脸,脸色很平静。 童遇安推开了他,接了电话。 “朋友家里。” “女的。” 与此同时,祁树贴近,死死地钳住她的身体。 童遇安险些低叫一声。 “我现在回去。” 童遇安挂了电话,背对着他一缩一缩小声地哼。 “你来找我,不就是让我睡你吗?”祁树涌起施虐心态,用牙齿轻咬她的肩头。 最后那一刻,两人十指紧扣。 祁树从身后抱住童遇安,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发间。 “不要走,陪我。”他用低哑的声音近乎哀求道。 童遇安沉浸在余韵的倦怠感中,沉默着。 最后,她还是挣脱祁树的怀抱,却难以遂愿,他拼命搂紧。 “不准.....” 他一个铁骨铮铮的大男人,此时竟有几分孩子气的无赖,甚至撒娇。 童遇安也不跟他这一身蛮力抗衡,冷静片刻,她淡淡道:“该放手的时候你不放,现在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牵手。” 祁树没有动静,气息深深地喷薄在童遇安的脖子上。 她感觉到他的妥协,顺利从他怀里起身。那一瞬间,祁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童遇安穿好衣服,俯身,握住祁树的手,亲吻他的手背、手指、手心。 她说:“我走了。” 祁树把脑袋枕在童遇安腿上,双手环着她的腰。 他说:“不要走,我给你做饭。”他再次为她降低姿态。 她说:“下次吧。” 第六章 我知道那个不是她 天空很黑很暗,雨已经停了,浸湿了的道路被街灯照射得闪闪发光。 十字路口,红灯九十秒,祁树牵起童遇安的手,与其十指紧扣。 斑马线上,一个长发女孩经过时,突然朝他们的车辆看了一眼,眼神天真,似是无意识。 那一瞬间,祁树感觉到童遇安的手颤了一瞬,不对,应该说,她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颤。 “家家。” 不知是谁,如此轻唤那个名字。 等祁树回过神时,童遇安已经打开车门,经过车头,穿过车流,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祁树打转方向盘,把车开至路边的停车位。 霏霏烟雨突如其来,好像另一个林思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童遇安的目光中。 那一刹那,街上行人不约而同地撑起雨伞。 那个女孩没有雨伞,她跑了起来,跑在雪花飘飞的都市之中。 童遇安也在人流中奔跑,她一边沿着街道跑一边追随着那个身影。 过去,童遇安最擅长长跑,她的耐力不同寻常,即使很累,依然可以继续跑下去。林思家最喜欢爬山,可是,她的耐力与童遇安相比永远都差一点。 脚尖被路上的小坑拌了一下,童遇安来不及稳住重心便已摔倒在地。她颤抖的双手和狼狈的模样被周围的视线抚摸。 童遇安紧盯着那道身影,距离正在拉宽,恐惧感向她袭来。她站身来,拼了命地全速奔跑。 “家家,你最爱的人是谁?” “弟弟。” “那好,我让你先跑。” “为什么要让我?” “因为你最爱的弟弟就在前面等你来接他,你跑上去了,我最喜欢的人也在前面等我带她一起回家。” 雪花飘飞,霁雨扫过她的肌肤。都市街景扑面而来的同时一分一秒流逝着。 “家家。”她在心中喊道。 无人应答。 “林思家.....” 她一遍遍地喊着那个名字,仍无应答,每一次落空都引起胸口一阵绞痛。 消失了。 她来回奔走四处张望,最终,她仍是迷失了那道身影。 等意识恢复,童遇安发现自己置身于空无一人的公交站亭,背靠着电光广告牌,眼望着前面汽车川流不息的马路。 祁树来到童遇安身前,两手捧起她的脸颊。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她。”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 “你看见没有?那个人是不是很像她?” 祁树沉默不语。 “回答我。”童遇安有点激动。 祁树说:“那是一个很像林思家的女孩。” 童遇安深信不疑,因为祁树从来不骗童遇安。 于是,童遇安笑了,她看着祁树笑了,眼角眉梢也温软了。 “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她,真好。我还能再见她一面,真好。”她声音干涩,却也轻柔。 祁树心一磕,好像挨了一刀。 祁树将人打横抱起,走进雨夹雪的街景。童遇安这才感到疲惫,浑身无力,深深地依偎在他怀里。 “阿树,我怀孕了怎么办?” “那是好事,我娶你。” “好吗?你那份工作,最廉价的就是生命。你能保证,每一次都能从火场里平安归来?你能保证,不让我参加你的葬礼?你能吗?” 祁树停住脚步,垂下眼帘,童遇安抬起眼眸。零碎的人影在街头穿梭,隐约雷鸣间,两个人四目相对。 “怎么?这是离不开我了?”祁树以非常平淡的口吻问道,那双眼睛却流露出了期待,他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童遇安不知如何回答。俄而,她换了个问题: “我重吗?” “不重。” “以后重了呢?” “我块大,扛得起。” “我可能不够好。” “够了,还能再坏一点。”祁树看着童遇安,略作思考,再着重一下,“坏很多也可以。” 童遇安淡淡一笑。 祁树沉默了半响,说:“我不想跟你承诺什么,保证什么,那些只是哄人的好话,你要听,我也会说。可是安儿,我会努力活着,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之后,童遇安沉默了。 回到公寓楼下,祁树先下车,绕过车头,打开车门。童遇安从车里出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接了个很长时间的吻。 童遇安抬手摸了摸祁树的脸,说:“我回去了,你小心开车。” 童遇安到家的时候,林止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她说给他做饭,他没有回话。 饭很快做好了,童遇安扶林止过去用餐。林止将人一把推倒在沙发上,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阴嫠。他扯下她毛衣的高领,看着她脖颈上的吻痕,额上青筋暴起,咬紧牙关,道出一句:“童遇安,你简直犯贱。” 锁上房门,童遇安脱下身上的衣服,未着寸缕的身体映照在落地镜中。 她一一看过白皙肌肤上,男人留下的痕迹。 当感觉到似乎有谁的身影,谁的眼睛,正在她身后注视跟她同一样事物时,她露出一个似是快感的微笑。 斜后方的一盏落地灯灯光照射,她的身影长长地横断在地面上。 她转身回首,其实什么都没有。 在寂寂无声的空间里,她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林止腿好了以后,时常不在家住,却不再闯祸,偶尔还会到咖啡馆帮忙,那时的精神状态一般很好,遇见追过他的粉丝也会友好地给人签名。他问童遇安要了十万块,虽然钱是他以前拍戏存放在她那里的片酬,但他一时间要那么多,童遇安自然要问他拿来干什么。他说要入股同学的一间网吧。 距离咖啡馆一公里的一家百货商场,由于楼龄过长、电线老化、用电过量、消防设施落后,装修材料都是易燃材料在清晨六点发生火灾。听说这场大火,烧了方圆五公里几代人的回忆。 童遇安到湖畔小区给杨奶奶送外卖,抬头望见一团团浓烟不断升上天空,随后被风吹散开来。不知不觉中,童遇安走近了起火地点,站在警戒线外。 四辆消防车整齐地停在马路边缘,三十多名消防人员手持水抢对着外围进行喷洒。因为未到营业时间,没有被困人员,周围亦无临近的建筑物,他们无需冲进火场,只要专心灭火便可。 童遇安一眼瞟见正在持着水枪向上注射水龙的祁树。即便看不太清,她也能勾勒出祁树此时的神情,双眉微蹙,眼神认真而又带着平淡,始终一副略显沉思的样子。 轰!突然间二层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右侧窗户全部震碎掉落下来,同时喷出一道火焰。 “小心!”童遇安下意识喊了一声。她看见祁树利落地后仰身子,一块玻璃就在他的裤裆前滑落。 祁树有惊无险,玻璃四分五裂。 童遇安好像听见祁树自己好笑起来,隐约伴有其他消防战士对他的侃笑。她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眨眨眼,发现两名指导员和一些群众正在盯着她看。 童遇安默默地拢起羽绒服的帽子盖在头上,转身要走,有堵人墙挡着,她向左挪步,溜了。 蓝天,万里无云。 正午的热气一点点渗入肌肤。视频那头的云影看着童遇安,久久地沉默不语。 童遇安心虚,就像小时候做了错事那般,低下了头,不敢跟母亲直视。 她脚踩边上的积雪,沙沙声有些悦耳。 “这就是不跟妈妈见面的原因?” 童遇安抬起眼皮看了看云影,轻点下头。 自从弄伤了脸,直到今天,云影下了通牒,童遇安才接了视频通话。 “怎么弄的?” …… 林止,你在哪? 我不是林止,我是他的朋友,你是他姐姐吗? 我是。 姐姐,林止受伤了,怎么也不肯去医院。我们现在在嘉和公园二十四街,你能过来一趟吗? 姐! 林止,别闯红灯,不要...... 那天早上林止的手机就丢了,电话是他的,跟我通话的却不是他朋友。我跟他说那天晚上我只是去送外卖经过那里。 当你赶到的时候,林止确实在那儿。而他没有受伤,跟他在一起的朋友也没有女的。你就明白了…… 嗯…… 童遇安抬头,看着屏幕里母亲的面容,除了眼睛像极了父亲,人人都说,她的相貌跟母亲有八分相似。 “从扶梯上摔下来,插上了地上的碎玻璃。”童遇安轻声回道。 “怎么这么蠢?”云影怪嗔道。 “还不是你生的。”说完,童遇安就笑了。 云影表情凝重,静静地看着童遇安。 童遇安慢慢潋起笑意,低头不语。 一辆卡车从身后的马路驶过,更深的沉默横亘在母女之间。 “如果是妈妈,一定会缝得很漂亮。”云影这样说,用母亲温柔的声音。 这句话的余音深深地牵动了童遇安体内的某种情绪,胸口一阵沉重。她咬着下唇,气息有些不匀,最后,她用孱弱低微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我把脸弄坏了。” 屏幕那头的云影把脸转了过去。 “妈妈.....” 云影把目光放回屏幕上,眼眶发红,嗓音干涩,甚至有些颤抖:“疼吗?” “现在不疼了。”童遇安微皱眉头,用略带撒娇的声音说道。 “笨蛋.....”云影笑嗔,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跟云影结束通话之后,童遇安收到了祁树的短信,内容没头没脑—— 可爱。 “.......” 童遇安站在湖畔前方的斑马线上等待红灯亮起,电话响了,是祁树。 “怎么了?” “明天,我朋友结婚,你能陪我一起参加吗?”祁树直接进入主题,他就是这样的人,那么的简单直率。 接着隔了片刻,一个迟疑不决,一个等待答复。 祁树好像察觉出童遇安的内心想法,他正要说话,这时已经走过了斑马线的童遇安开口了,她说:“可以,明天你来接我。” 第七章 如若早一点 第二天傍晚,祁树准时来到公寓楼下接人。 童遇安今天化了个淡妆,微卷的长发披散开来,穿了一条束腰的白色针织裙,一双高跟袜子靴。很简单的穿着,看着却十分优雅。不过,优雅这词只属于十分钟之前,电梯门徐徐打开,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 空旷的天台,粗野寂寥。 宽广无垠的深蓝色夜空,冷凝性感。 城市的万家灯火,温暖明媚。 角落里狂热亲吻的那两个人,火热火燎。 祁树来得有点早,他是想利用间隙带童遇安回家。但她不由分说地缠着他到了这里。她说,这里视野开阔,风很猛,人会很放松。 确实如此,祁树从未遭受如此之大的冲击。世界尽在眼底,犹如一场最凶猛的山火。怀里纠缠着他的躯体,活生生的触感好像世间万物的力量凝结点。他站立于此,这种高昂的情绪催促着他不停地前进,他全凭本能去俘虏一切。 童遇安的语声在他耳边支离破碎、凄凄惶惶。 风依旧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随风飘扬。她抬头问他:“你是不是画过我?” 祁树没有说话,他抱着她是那么地紧。他盯着她那双饥火烧肠的眼睛,慢慢地笑了。 “你这人一直都挺别扭的……” 她话音刚落,祁树猛地向前一推。 童遇安当即咬着他的肩头低吟了一声。紧接着,她脚步一旋,反将他抵在墙上。 “你都不说喜欢我……” 风越吹越猛,眼前的这具躯体,纤弱妖娆,摇摇欲坠。祁树目光一沉,两手掐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架起,同时转身背对着风势。 祁树埋首在她脖间,嘶哑着说:“你说了吗?凭什么要求我?” 童遇安吻着他的耳廓,媚语如丝:“这不挺登对的吗?” 两人笑着,沉默了。 他若早一点不顾一切抱紧她,他若早一点告诉她那是喜欢。 或许,他与她的那些年也就大不相同。或许,所有人都得已从不甚完美的现状中安好。 他们想。 顷刻,一场风暴迎来了最高点,俄而,自然而言地坠落。 童遇安放开了他,转身,一步步地向前走。 她未着寸缕,任风触抚。 祁树穿好衣服,走近她,用自己宽大的外套将她包裹,从身后搂着她,不让她再走。 “往哪逃?”祁树用脸蹭着她的脖子。 童遇安凝视着一片虚空,轻声呢喃:“没人看得见我们。” 祁树抬眼望了望四周,感到疼痛似的亢奋,把她抱得更紧了。 他说:“下雪了。” 婚礼在市郊的星越酒店举行,两人走进华光溢彩的宴会大厅时,几乎座无虚席。 今天的新郎是祁树最好的朋友——梁屿。两人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最后一起了考了军校,现在又分配在同一消防支队。 祁树说:“安儿,那些都是我很多年的朋友。”言外之意就是要她放松。 童遇安神情淡然,抬眸冲他淡淡一笑,说:“我知道,过去吧,我看见有人朝你招手了。” 祁树低低地回答一声:“嗯。” 他牵着童遇安的手,每一步都是如此笃定,从容。这就是她认识的祁树,何时何地,任何目光,他都是如此沉静。她的视线不禁落在他的手上,眉眼愈益沉默了。 他们走近新郎同学的那一桌,不知是不是事先约好的,那一桌的几个男人及其女伴都起身向童遇安颌首,齐声道:“嫂子好。” 童遇安眼中掠过一丝窘迫,回以他们一个颌首:“你们好。” 一番介绍后,大家坐下了。 他的朋友都是一些爽朗并且很有眼见力的人,看出童遇安是那种寡言的人,便不好意思拿他们开玩笑。倒是跟童遇安有过几次照面的王警官,开起了童遇安的玩笑。 “嫂子,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要了我们阿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他身边有女人。”说完,王警官朝童遇安举杯,一饮而尽。 童遇安端起酒杯,轻轻地颌首示意,喝了一口。 “嫂子,你不就是森延咖啡馆的老板娘吗?”这时桌上的一个女伴兴奋地说。 童遇安微笑着点点头。 “我就说嘛,怎么这么眼熟。以前老板娘脸上好好的时候,我那高中生弟弟天天到咖啡馆转悠,就是为了见你。” 话一出口,桌子上顿时一片诡异的安静。 “是吗?以前好好的时候,一直有人想对我好。不好的时候才发现,任何时候都对我好的人,只有一个。”童遇安说完这一番话,然后看向祁树,微笑着说,“怎么办?以后我只能赖着你了。” 祁树没想到童遇安会说出这番话,但是神情并无异常。他淡淡一笑,把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放到唇边亲吻。 目瞪口呆的一桌子人顿时骚动起来,直呼不能忍了。气氛也随之融洽了,活跃了。 当一桌子人的话题转移到别处时,童遇安观看起舞台边的led大屏幕上的新人婚纱照。不知为何,她的心猛地跳动一下。 “童遇安?” 这时,一个男人站到童遇安身旁用探询的语调叫了她一声。 童遇安和祁树抬眼看向来人。 “你是她男朋友?”那个男人问祁树。 祁树没有回话,目光凛然地盯着那个男人, 一桌子人见状都静了下来。 “童小姐,五年前,我们曾经通过一次电话。我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那一桌都是,我想,你应该跟我们认识一下。” 那个男人扬起下巴,童遇安看过去,那一桌的人都在朝她看来。 祁树一直握着童遇安的手默默地加重了力度。 “对不起,我没兴趣。”童遇安的眼神很淡,语气也是。 就在这时,司仪说话了。那个男人脸色一沉,踟蹰片刻,最后略带愤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童遇安顾不得礼仪,轻声对祁树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祁树立刻说:“我陪你去。” “不用,我很快回来。”童遇安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但面部肌肉突然僵硬,如何也笑不出来, 往厕所的方向走去时,某张桌子的某些人的目光在追随着她。 厕所的隔间里,童遇安吐了。当把胃里不多的食物吐完,她开始吐苦水,辛辣苦涩的液体随着腹部的抽搐强烈地涌上喉头,淌过口腔。 童遇安的意识很清晰,一丝头绪涌现。她倒吸一口冷气,闭了闭眼。 确认吐不出后,她走出隔间,站在洗手台处,掬起几捧水漱口。身边来了个人,香水味很好闻,烟味是薄荷味道的。 “怀孕了?” 童遇安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 “我哥这是要当爸爸了吗?”程智雅吐出一口烟雾,轻笑一声。 童遇安直起身子,她从包里拿出粉底盒,轻轻地在脸上补妆。 “其实,你化不化妆没什么区别的。” 童遇安发现自己的嘴唇没什么血色,拿出口红仔细描绘。 “接受了二十几年良好的教育,时至今日,那些知识与见识仍然无法救赎我那嫉妒你的心理。我和你都是有母亲爱着的孩子。你母亲能为你伤人,我母亲也能为了我不择手段。错就错在,你拥有的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总有人爱你,总有人为你付出,凭什么?那些本该更接近我的东西,都不公平地给了你。” 程智雅很平静地说完一这番话。在这过程中,童遇安未曾看她一眼,似乎不想跟一个神经病浪费表情。看吧,她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对待她的不公。上天多么的眷顾她,竟从未让她体味一丝嫉妒之情。 童遇安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嘴里道出一句:“原来你真的有病。” 程智雅微愣,反应过来这是童遇安对自己的回话。她淡然一笑,声音略缓地说:“我不否认,但是,有人比我更严重……” 童遇安面部表情地转身就走。 程智雅轻声吐出两个字,童遇安走不了了。 林止。 程智雅掐灭烟头,靠近童遇安,呼出的烟雾萦绕在她耳边。 “三个月前,在我家酒店,也就是这里。我和林止上床,我跟他脱光衣服。我大大地张开双腿,等着他进来。他呢?”程智雅停住了,她笑了,那笑声宛如毒蛇噬咬童遇安的耳朵。 “他不行,你知道吗?你弟弟现在连男人都做不成。他可是我最爱的男人,所以,我很温柔,很耐心,我给他用嘴巴,用手。可是,不行,就是不行,真的,那里没有丝毫反应。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那种软软的感觉.....” “后来,我为了让他的心好过一点,我哭了,我求他,我放下自尊,不知廉耻地求他,让他用手给我。我得到满足,他也就得到一丝解脱。” “你说,他的病比我严重么?他那个人,思想挺变态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 童遇安一巴掌扇了过去,程智雅侧着脸,她就这样笑了起来。 出来时,祁树就在女洗手间门口等着,童遇安问:“你怎么好意思?” 好意思?她要是晚一分钟出来,他就要闯进去了。 “你怎么了?”祁树握起童遇安的手,眉间的皱褶更深了,“怎么这么凉?那里不舒服?” “祁树。”童遇安抬眸,很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 祁树把她带到空无一人的走廊,自己背贴着墙,抱紧了她。 “我不想说谎,我现在真的不舒服,我可以回车上等你吗?” “我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去吧。” “不,祁树,那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应该见证他的幸福,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圆满。不能陪你,我很抱歉。” 祁树沉默了,直看着童遇安,半响,他说:“童遇安,今天,你疼了我两次。” 童遇安的手指微微颤动,低下了头,祁树亲吻她的额头。 最后,祁树听话地回到了宴会大厅,童遇安等待电梯下地下停车场。 第八章 后来都是于事无补 “童小姐。” 童遇安循声看去,看见三个男人向她走来。刚才在宴会厅跟她讲话那个叫许祺,山东人,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最高那个叫顾浩东,湖南人,一个性格很好的游戏高手。胖的那个叫张伟,安徽人,每天早上都要做广播体操,最大的愿望就是减肥成功,谈一场恋爱。原来,真的很胖,而且依然没瘦。 童遇安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们,请你们别这样。” 许祺说:“可我们认识你,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就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想回答。”童遇安没看他们,声音寒冷入骨。 顾浩东轻拍许祺的肩头,说:“阿祺,算了,都五年了,她也该有自己的新生活,我们别打扰人家了。” 许祺吼了一声:“我不甘心!”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童小姐,五年前你不愿意跟我交涉,我们能理解。可现在五年过去了,你也有男朋友了,什么都放下了。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们,他在哪儿?” 童遇安恍若未闻,盯着电梯门,脸色很平淡。 张伟瞅着童遇安这幅模样,顿时火大了,声音稍重:“他对你如何,童小姐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他有多努力,多辛苦,你根本无法想象!说实话,你这人真的挺狠的。居然连个......” 就在这时,电梯来了。童遇安朝他们颌了一个首,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似乎理解童遇安想要逃避他们的心情,很快便从他们的视线中关闭了。 地下停车场的温度很低,掠地而起的寒气包裹全身。童遇安本能地抱紧双臂。小腿因为裸露而愈加僵硬,步伐随之越显沉重。 突然间,一道强光投射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抬手挡在眼前。 与此同时,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她发现自己挡道了,急忙向左移步,然而双脚跟不上意识,十分笨拙地绊了一下,人摔了。 宝马车从身边呼啸而过,遗留一阵寒风。她哭笑不得,坐在地上好笑了半响,站起身来。 回到车上,童遇安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然后盖上自己的外套,躺在车厢后座,用力蜷缩成一团。身体渐渐感到温暖时,倦意向她袭来。 婚礼好不容易熬到新人向来宾敬酒的环节。新郎跟祁树敬酒时,凑到耳边问他,你女人呢?祁树跟新郎说了情况,接着自罚三杯。 新郎也不介意,重要的是他理解祁树,就算把他的人留在这里,心早已不在此处。所以,他很懂事地让祁树回去陪他女人。 等新人到下一桌敬酒时,祁树跟王了几句,便离开了。 祁树穿过酒店庭院的中式亭廊,从转角经过喷水景墙,最后在一段小石阶上面停步。 细雪悄无声息地从黑沉沉的天空飘落,藤本植物,花丛以及地面都被一层轻薄的积雪覆盖着,以至于周围显得愈加冷凝。 “哥。” 程智雅穿着一身正装来到。祁树呼出烟雾,视线落在程智雅小巧娇美的小脸上。 祁树淡淡一笑,低声道:“过来。” 程智雅显然没有料到祁树会用这种温柔的声音跟她讲话。 对她而言,哥哥只有两种形象,小时候的唯唯诺诺,后来的冷漠疏离。他的温柔,从不属于她。 不管怎样,程智雅仍是坚定地走到了祁树身前,抬头看着他,眼神略显天真。 祁树伸出插在裤袋里的左手贴上程智雅的脸,拇指轻轻划过她面颊光滑的肌肤。 然后,他略带感慨地道了一句:“长大了。” 在祁树的抚摸下,程智雅甚至涌出想要拥抱他的温热情绪。 接着,祁树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很快来电铃声便从程智雅的包包里传了出来。 程智雅愣了一瞬,旋即神色惊惶,往后退了一步。 不管他们两兄妹如何老死不相往来,血浓于水这一事实无法改变,他们都是一类人。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祁树直视着程智雅的双眼,说:“还跟小时候一样,只有把重要的东西时刻放在身边,才能感到安心。心依然毒辣,脑子怎么没半点长进?” “哥......” “啊——” 一声尖叫后,程智雅从石阶上滚了下去,阶梯很短,却足够令她丑态尽显。 程智雅想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力气。最后她也只是坐了起来,脸色惨白,嘴角抖动,抬头盯着推倒她的人。 站在高处的祁树,背对着灯光,他的脸部轮廓越来越清晰,身影高大挺拔,从容自若地拾级而下。 祁树来到程智雅身边,将烟蒂捻息在她柔嫩的右手上,然后露出了冷沉的笑容。 程智雅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地上有块玻璃就好了,插不上脸,扎一下手,我也挺开心的.....”祁树好以整暇地打量程智雅的脸,声音低而沉。 程智雅满目凄楚,哽咽着叫了一声:“哥。” “这么多年了,忘了跟你说一句。以后,别这样叫我。在这世上,我只喜欢一个女人这样叫我,那个女人的名字叫童遇安。” 程智雅痛哭出声:“我是你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喜欢我?!” 祁树的目光变得深沉,阴嫠。他说:“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妹妹?你姓程,星越集团继承人。我姓祁,普通家庭出身。你母亲未曾承认过我,你称呼我作哥哥的同时,何曾以平等的目光看待我?你母亲把我生下来这点恩情,八年前,我已还清,不然,你能活?” “事不过三,我对你的容忍到此为止。你再动我的女人分毫,老子要了你的命。” 祁树在程智雅的包里拿走了林止丢失的手机,起身离开时,程智雅忽然笑了起来。 祁树脚步微顿,程智雅冲着他的背影说:“祁树,你经常跟她对视吧。你难道看不清,她到底在看什么?” “真可怜,你跟我一样可怜,一直都在觊觎别人的东西。” 童遇安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祁树腿上,他低头看着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捕捉到祁树来不及掩饰的复杂眼神。他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转眼之间,荡然无存。 童遇安被祁树拉着背靠他坐了起来,盖在她腿上的他的西装外套随之滑落脚边。 接触到她的体温与香气的刹那间,祁树的思绪平静了。他吻着她的脑袋,双臂搂着她的腰身。 祁树说:“你睡觉的时候像只兔子,很乖。” 童遇安有些愣神,没有说话。 祁树只当她是身体不舒服,问:“好点没?要去医院吗?” 童遇安摇头,说:“好多了,就是血压有点低。” “这么瘦,血压能高吗?拜托你多吃点。” 童遇安点点头。 祁树瞧着她顺从的样子,不由得低笑一声,说:“今天别回去了,在我那睡吧。” “林止在家呢。” 祁树不说话了。 童遇安问:“你喝酒了?” 祁树没有回话。 童遇安苦笑了一下,从他怀里坐直身体,两手往上拢了拢头发。 她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发量较多,看起来乌黑柔顺,绸缎似的。 童遇安说:“回去吧,我开车。”大三那年暑假,童遇安便在母亲的指导下考了驾照。 祁树将往驾驶座探身的童遇安拉了回来,盯着她的眼睛,脸色冷沉,挽起她的衣裙。 童遇安雪白精致的细腿就这么暴露在温暖明亮的车厢里。 她吻了他的嘴唇,便起身回到驾驶座上。沿着国道,她把车开进市郊的一个公园。 天寒地冻,四周的景色弥漫在一片飘雪朦胧中。除了那一辆茕茕孑立的汽车,没人愿意停留此地。 祁树的动作是蛮横的,他迫切地想要确认什么。她感觉自己被他无数次刺穿,同时令她忘却了自己。 “快点。” 听见童遇安唇间嘟哝出这两个字,祁树一刹间止住不动,盯着她的脸。此时她眉头微蹙,面颊泛红,长发凌乱,神情似在啜泣。 祁树嘴角勾了勾,两手撑在她脸边,俯视着她。 “跟我回家。”祁树的声音哑得厉害,略带笑谑。 童遇安算是听出来了,他这是要跟她谈判。 “嗯?”祁树低低地发问,抬手掠起她嘴边的头发。 童遇安侧着脸,缄默不语。 “睡够了,穿好衣服就走人,算什么?”祁树的声音有些破碎。 童遇安轻声说:“下次吧。” “我问你,我算什么?!”祁树忽然大吼一声。 童遇安睫毛一眨,好像料到如此,眉眼很淡,并未受到他的影响。 一股无可名状的情绪堵塞在心头,这种压迫感令他呼吸困难。 祁树的胸膛轻轻起伏着,看着她,眼瞳漆黑,深不可测。 因为工作的繁重,他甚至没什么时间和机会用来宠爱她,也从未如此冲她吼过。当看见她一如既往,这般平淡地接受他的一切,他仅有一丝的懊悔瞬时消失殆尽。 他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来了,伴随着阵阵刺痛。他盯着她,眼光狰狞;他狠狠地,一下下,好像利箭一样射穿她的身体。 车窗外,雪花飞舞。车厢中炙热的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喊叫。 祁树倒在童遇安身上,埋首在她的脖颈处,沉重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肌肤上。 童遇安一手抱住祁树的头,一手按摩他背上大片大片皱巴巴的皮肤。 最后,她的手轻轻抚过脊骨边上那道突兀的十几厘米长的刀疤。她轻声说:“当时一定很疼。” 她的手温一直传向他,祁树的心渐渐平静了。 他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他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对别人兴致索然的同时,别人对他亦是如此。他过早深谙这一道理。 于是,他沉默了漫长的时光。而所谓沉默,无非孤独,往深处探寻,原来只是不曾祈祷被人理解的侵略感。 当那个人出现了,她包含着人世间最极致的体验与他擦肩而过。 从来未得到,刚好初得到,后来都是于事无补。 他踩过的那些卑鄙的道,不就是为了随时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吗? 为什么面对着她,他的种种情绪总是不由自主地向她宣泄?他不能跟她闹脾气,他必须是这世上最纵容她的人,他不能这样…… 就在这时,童遇安似是梦呓般轻声道出一句:“好人总是容易受伤,坏人大多无法谅解好人,因为她的本身就是悲剧。” 祁树抬头,看着她。 童遇安眼中掠过一丝梦魇般的眼神。 “童遇安,我该拿你怎么办?” 祁树的声音很低,很涩。 童遇安闭了闭眼,嘴巴动了。 祁树好像察觉出她即将出口的那句对不起,那一刻,恐惧感涌上心头。他随即用嘴唇压住她的嘴唇,几乎要将她吞噬般亲吻她。 再一次攀到了顶峰停滞下来的两人,喘息未定。 祁树紧紧抱着童遇安,嗓音暗哑地在她耳边说:“是我不好,对不起。” 童遇安闭上眼睛,放掉身体所有的力气,任由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寂静中,某处传来短信提示音。 第十章 我们就这样吧 那天晚上的那场大雪,原来是那年的最后一场雪。 那天过后,气温回升,冰雪融化,风吹云流,阳光明媚。 如果自己是一片雪花,融进那晚的寒冷。 在宁静的洁白中安祥,从朝阳的温暖中消逝。 不知去往何方,离开这个地方。 不问何时归程,无法剖视世界的规程。 某个时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童遇安的脑际偶然掠过这个念头。 这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外面好像起风了。林止给童遇安送饭,他不会做饭,三菜一汤都是从粤菜馆打包来的。她吃的不多,很快放下了碗。 童遇安转头看向伫立在窗外的林止。这几天都是这样,准时探视,背对着她停留二十分钟,离开,期间两人一直缄默不语。 但凡面向着童遇安,跟她交流,林止的心便有如千刀万剐的难受。 那天晚上的那些话语彷佛一把无形的匕首穿过两人的胸膛。他想,这种痛感就算有一天习以为常,也永远不会消失。 “那个……” 林止突然开口说话,空气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怯弱感。 “怎么了?” 童遇安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林止淡淡地说:“方芳辞职了,要不要再请一个人?” 方芳是咖啡馆的其中一名店员,早上她来医院看过童遇安,据说是她男朋友要带她回老家见家长。 童遇安说:“嗯,请吧。” 咖啡馆有五名店员,分工早已明确,突然少了一个人,确实不大协调。 林止点点头,依然背对着她。 这个决定就这样在不为人知的背后默默地给他们磕出一丝救赎。 就在当天下午,那个女孩出现了。 另一个林思家出现了。 林止在休息室里注射完药物,再出现在厅堂时,天色已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鲜活了。 “那个,就是我们老板。” 小杰扬起下巴,那个来店里应聘的女人看过去。 一个男人将摔倒在地的小女孩抱了起来,他下身是黑色的破洞牛仔裤,上身是白色毛衣。他身形高大挺拔,肤色白净,侧脸……怎么这么面熟? 他放下小女孩时获得一个香吻,他愣了愣,粲齿一笑。 下一秒,他朝她的位置看过来,看见了她。她屏住呼吸,心脏受到过度冲击,几乎晕厥。 林止? 没错,就是他。 天哪,宋优宜你要撑住,不能晕过去,太丢人了。 林止在看见她的一瞬间,目光便离不开了。 姐姐。 他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觉,更不是梦一般的幻像。 那个女人的五官,身材以及肤色都跟姐姐一样。 但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 世上认识林思家的人都会将她错认,唯独他不会。 她穿了一条毛衣裙子,林思家从来不穿裙子。她的头发很长,林思家是齐肩短发。可是,她看他的眼神跟林思家酷似,认真的,怜爱的。 林止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生怕一点点震颤都会抹煞她的存在。 我对她一无所知,可是,她有一张我最深爱的脸孔,单凭这个,便足以让我的呼吸不再疼痛。 这一刻,我被那张我最深爱的脸孔所拯救。 那一刻过后,我只想停留在她身边。 小杰瞅着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轻拍女人的肩头,对她说:“快点过去跟老板问好。” 女人吓得肩头一缩,赶紧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着装,头发,轻拍自己的脸庞,不断地调整呼吸…… 林止在她身后暗自好笑,心脏剧烈收缩,抬步,走向她。 迈开脚步,跨越过去的记忆。 在这个温度宜人的夜晚,背负着岁月的脚本,走过与她的距离。 她就在这里,就在他眼前。 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想看她的脸,想跟她的眼睛对视,想要她看自己。 是的,就是这样。 她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前站了一个人,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她圆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表情有些呆愣。 林止用十分温柔且有些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你好。” “你好。” “你是来应聘的吗?”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宋优宜。宜家的宜。” 宜家的宜。林止在心里念了一遍,他说:“林止。停止的止。” 宋优宜实在忍受不了了,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咬着下唇点点头。 林止看着她,笑了。 祁树出警回来,从部队赶回家,做了四菜一汤带到医院。童遇安不让她请假,他已经三天没有去看她。 护士刚一离开,祁树就抱着童遇安亲个不停,跟她对视片刻,让她背靠在自己身上抱在怀里。 虽然食欲不佳,童遇安也在祁树的目光下强迫自己多吃。她的脸色仍是很差,但精神不错。 “这么听话?”祁树低沉的声音隐隐带笑。 童遇安微微点头,唇角微扬,“你呢?你会听我的话吗?”她的语气很是轻快,似是顺口一接。 祁树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情话的意味,他的胸口涌上一阵微妙的悸动。 他轻捏她嫩滑的脸颊。“你这是在管我吗?”他用揶揄的口吻问道。 “你愿意吗?”童遇安问道。 祁树看着她的眼睛,顿了片刻他才有些憨厚地点点头。 吃完饭,祁树给童遇安的双腿按摩。如果现在是白天,他也许会带她出去晒太阳。 童遇安一面感受着他有力的手一直把力量传向她乏力的双腿,一面盯着他的手。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手很漂亮?”童遇安问。他虽然从事消防这行辛劳的工作,一双手长满了老茧,依然出奇地好看。 祁树眸光一转,点点头。 “是谁?” “不记得了。” “……” “哥哥。” 童遇安突然这样低唤祁树。 祁树抬头看着她,很自然地接一句:“嗯?” 童遇安对上他的目光,认真地打量一番他的面容。他确实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五官端正,脸部骨相很好,很有阳刚之气。 “你今年二十六了,对吗?”她问。 祁树点点头。 “还很年轻。”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祁树莫名胸口一紧,他盯着童遇安的表情。她很平静,并无异常,她一直都是这样。她有话要说,他对此感到恐惧,害怕得不能自己。 “安儿,你困了吗?”祁树抓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童遇安说:“我们就这样吧。” 冰雪融化,空气中湿度增高,落地窗上布满了水汽。 夜幕漆黑冰冷,无一丝杂质。 病房里的空气热度颇高,童遇安觉得有些闷热。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对吗?”祁树用低哑的声音问她,他在笑,有些艰涩,有些难看。 两人对视着,很快,祁树低下了头,他握着童遇安的那双手在轻轻颤抖着。 童遇安想要挣脱他的手,他拼命地抓紧。 接着隔了片刻,童遇安说:“祁树,我们到此为止,结束了。你回家吧,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祁树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抬头看着童遇安。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满目隐痛,他像在克制着什么,克制着将她吞噬的欲望。 最后,他眼眶变红,嘴唇轻颤,他说:“不是这样,不可以这样。童遇安,你只能跟我任性了,只有我能接受你的全部。” “再走一步,好吗?” 童遇安看着祁树,无视了他眼睛里的哀求。她说:“祁树,我不需要任性。” 那天晚上,祁树没有回家,他留在她身边,他反锁房门。 他强行脱了童遇安的病号服,也脱了他自己的衣服。他跟她挤在一张病床上。他抱着她,她现在的身体不能同房,他就疯了似的亲吻她的身体。他要她吻他,抱他。她就像一只任他摆布的木偶,木偶如何吻他,抱他? 童遇安的脸一直转向窗那边。 祁树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 他问:“童遇安,你跟我睡的时候,感觉怎样?” 童遇安闭上双眼,顿了片刻,她说:“身体很快乐。” 祁树吻着她,低声说:“这样够了。我能让你一直这么快乐。跟我睡,活多久睡多久。” 童遇安摇摇头,轻声道:“我不需要了。” 泪水滴落童遇安的颈间,她很想擦掉,却无法动作,因为擦不完,它不停地滴落。 喜怒不形于色的祁树,竟然在这个女人面前落泪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童遇安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祁树低下了头,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 他在她身边侧身躺下,盖好被子,双臂将她揽入怀里。他把下颌抵在她的发顶,闻见她的香气,慢慢地闭起双眼。尽管如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灼心的疼痛。 “安儿,抱抱我。” 祁树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哽在喉咙里的话语从嘴里说出,低低地在童遇安耳边响起,像在说悄悄话。 “你听话吗?”童遇安轻声问道。 她的身体依然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却不像从前那般让他的记忆、情感、思绪以及灵魂都能得到安适。 他抱着她,沉重的刺痛感伴随着她的热气漫过他的全身,体内的骨头彷佛就要刺穿肌肉戳破肌肤。 “嗯。”祁树艰难地从喉头里发出声音回答了她。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要完了。 童遇安伸出双手抱住了祁树的身体。 “我一直相信,你会很好。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哥哥,向前走吧,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很爱你的女人。”童遇安说,她亲吻他的胸口。 他提心吊胆地在预想之间,拼尽全力地享受拥有她的每一天,不曾想过,时间竟如此不眷顾他。 原来真的没有意外,她终究不习惯牵他的手。 那晚,他们相拥而眠。 意外地,两人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童遇安拿起地上的衣服,自己穿上,再一件件地给祁树穿上,亲吻了他,目送他的背影。 “感情真好。”经过的护士突然这样对她说。 童遇安礼貌地对其动了一下嘴角,并无笑意。她抬眼望去,祁树回过头。 长长的走廊上,两人四目相对,童遇安向他鞠了一躬。 b城是一座沿海开放城市,港口码头必不可少。翌日晚上,市郊的东邻码头发生了重大火灾爆炸事故。发生爆炸的是集装箱内的硝酸类化学品,爆炸强度相当于1.5顿tnt。童遇安留意了新闻报道,据说爆炸地点炸出了巨大的深坑,附近多处建筑及周边居民楼受损,事故目前造成五十九人遇难,二百八十六人受伤。 医院陆续住进了这场事故的伤患,也许是来自心理上的畏惧,本是明天出院的她,今天一早便办理了出院手续。 童遇安回到家,发现林止并不在家。她发信息跟他说了情况,又给云影打了电话。 “妈妈,下个月我可以去看你吗?” “这个……”电话那头的云影用一种很为难的语调作答。 童遇安悻悻道:“妈妈你很过分诶。” 云影低笑一声,说:“把自己养肥了再过来,我见不得皮包骨。还有,过来的时候,自己带够钱,床铺被套得你自己买……” “太狠了……” “放心,你是亲生的。” “……” 那天早上,母女两人东扯西扯地聊了近一个小时才挂了电话,她跟母亲约好回了云溪镇就去逛那里有名的寺庙。 而后,睡意袭来,她任之将自己笼罩。 第十一章 他们都笑了 林止让童遇安留在家里休息,后者倒也听话,她就这样在家休息了几天。她没有再问林止,到底戒不戒。现在,她清楚了他们之间的界限。她没有理由让他信服,更没有资格束缚他。 她是他罪不可恕的罪人,他说是,那就是吧,她受得起。 当童遇安回到咖啡馆看见宋优宜时,她的思绪瞬间一片空白,呆呆地僵在那儿。她知道这不是幻觉,她屏住呼吸,凝视她,真实感充盈脑海。 等意识清醒了,她也平静了。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童遇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宋优宜。宜家的宜。” 宜家的宜。童遇安在心中默念着。她说:“我是童遇安。” 宋优宜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老板娘。我来了五天了。” 五天了。她若不回来也就不会知道,这个酷似林思家的女人来到她的地方,已经这么多天。 童遇安抬眼看向林止,后者跟她对视一瞬,有些无措地转移了视线。 宋优宜是个心细的女人,她眼尖地捕捉到两人之间复杂的氛围。她眼前这个女人,神态,情绪以及言行举止都十分清淡。这就是童遇安给她的第一眼视觉印象。 童遇安并没有跟宋优宜有过多的接触,她不是在研磨咖啡,就是在清洗东西,很安静。宋优宜站在收银台那里,时不时窥视她一眼,除了莫名地对她感到好奇,其外就是担心是不是自己占了她的位置,毕竟收钱这活儿一般都是老板娘干的。 “在想什么?” 身旁传来低沉磁性的嗓音。宋优宜扭头,发现林止也在看童遇安,他的眼神略带痛感。正当她感到茫然时,他的视线转移到她脸上。 “嗯?”林止微笑着问她。面对着她,他总是那么温柔。那双眼睛彷佛能将她看穿,透过她,他好像看见了一些更为遥远的事物。 宋优宜不知怎的,竟然问他:“你在看什么?” 林止闻言心头一紧,脸上却无异常。他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同时直起身子,说:“在看你有没有认真工作。” 宋优宜:“……”她也站直起腰杆子,表情有点像小学生不服气的样子,“有,我很认真的。” 林止瞧着,慢慢地嘴角上扬。 童遇安就在那里看着两人的身影,她看见林止笑了。那一刻,她感谢上天的眷顾,感激那个姑娘的出现。 所有的缘分都很难能可贵。她觉得,缘分像是生命的回答,对错过的回答,对思念的回答。它如此神奇,从苍茫人海中赶来,拯救一具凋零的灵魂。它热烈,美好,被它轻抚时心情很好。 她很想走近他们,仔细看看他们的模样。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却将她束缚住。她在害怕,她害怕自己这个人。 童遇安收拾临窗的桌子时,手臂被一只手握住了。她回过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以凛然的目光看着她。他肤色麦黄,右手打着石膏。 “童小姐,我是梁屿,祁树的朋友,我有话要跟你说。”梁屿以绝对的口吻对她说。 童遇安迟疑了一秒,微微点头,“请你稍等。” 几分钟后,童遇安拿着两杯咖啡来到梁屿对面落座。 梁屿开口问道:“童小姐,你有看新闻的习惯吗?” 童遇安抬眼。对面的梁屿,他似乎压抑着一种强烈的情绪。 “偶尔。” “那听说过最近码头爆炸的新闻吗?” “有的。” “你男朋友是一名消防员,你没忘记吧。” 童遇安没有回话,眉目清淡,依然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 这幅模样可把梁屿气得不行,他克制着,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童遇安说:“梁先生,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梁屿一肚子气不顺,也不想跟她绕弯子了,他直接问她:“你是不是不要阿树了?” 他的声音有些粗犷,邻桌的人朝他们看了看。 童遇安想,他应该很想捶桌子。 午后的阳光温暖惬意,轻柔的音乐轻缓散漫地在店内流转。 童遇安低声道:“我们是和平分手。” 我去你妈的和平分手!梁屿在心中低咒。他眼中怒意满溢,深深呼吸,啜了一口咖啡。他在让自己平静下来。 两人陷入了沉默,在这静默中,梁屿的脑际掠过一帧巨型火球照亮夜空的画面。当天夜里,他所在的消防支队第二中队最早赶到现场救援。全队26人,除了他,牺牲了三个,其余二十二人皆因不同程度烧伤进了医院。第二轮爆破时,长长的火舌向他们吞噬而来。如果不是祁树及时将他扑倒,现在找她算账的,就是他的鬼魂。 而梁屿记忆最深的却是那天午后,他们一群人在宿舍里打闹嬉笑,向来沉闷的祁树竟然也像个孩子似的加入他们。大家先是愣住,瞅着队长也不正常了,便更疯了。只有他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祁树,看着他的笑容,听着他的笑声,心底却是阵阵发寒。那时他就感到了祁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玩他呢?”梁屿抬头,语气很冲人。 童遇安沉默。 她没有必要向他解释。 “你他妈的,既然注定要糟蹋他,当初就别招惹他!” “请你说话尊重人,别拖家带口。”童遇安直直地盯着梁屿,声音冷冰冰的。 梁屿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过失,半响,终是说了声:“抱歉。” 童遇安问:“他伤得很严重吗?” “他不让我们告诉你,我原以为他是怕你担心,现在看来,他是怕你知道了也不在乎。” 童遇安静静地听梁屿说。晚上,她淋浴一个小时,去了一趟医院。 童遇安到的时候,医生刚刚离开。祁树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右脸上贴着医用纱布,打着石膏的右腿抬起,悬吊在病床上方。梁屿说,送医院时,他人已经没有意识,烧伤面积达百分之六十五,右小腿也骨折了,今天才从重症病房转回普通病房。 祁树仰面躺在床上,视线落在童遇安身上,他的手无意识地收缩一下。她今天穿得很严实,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身上套着一件白色风衣,没有穿裙子,头发扎了起来。 两人对视片刻,祁树转移视线,脸转向窗外,夜空青黑沉寂。他彷佛卷进了一个旋涡,剧烈旋转,无力挣脱。他不自觉地捏紧拳头,心中那份情绪随之缓和些许。 童遇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她把手伸进被子里,掰开他的拳头。 “别把血逼到输液管里去。”童遇安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说完,她的脑际掠过一帧熟悉的画面。有那么片刻,她恍惚了。 祁树依然不看她,同时从她的手中抽离自己的手。 童遇安闻见祁树身上浓烈的药水味,没来由得想起梁屿最后跟她说的那些话。 “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很想你,他疯了似的想你。不管怎样,去见他一面吧,除了你,还有谁会去看他?”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无声的静默空间中,所有的思绪都在脑海中沉淀了。 童遇安看着祁树,他的脸色奇差无比,人也消瘦了许多。 几分钟过去了,童遇安站起身来。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话落,她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祁树心一震,盯着她的背影,瞳孔幽深,深不见底。 童遇安反锁房门,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她似笑非笑:“不留我?” 祁树身体紧缩,体内肺腑翻涌,耳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跳。他的底线,尊严以及灵魂都被这个女人折磨得支离破碎。 一切都是于事无补,他没有改变的余地。没有。 童遇安回到他身边,轻轻地脱去他的病号服。触目所及,尽是缠满身体的医用绷带,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血水。她想如果没有这层绷带,她也许会被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到。 “疼吗?”童遇安轻声问道。 祁树摇头,摇罢又缓缓点头。 童遇安轻抚着他的头发。他的眼睛红红的,充血了。 满室寂静中,祁树嘴巴动了,他用沙哑的、孱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安儿。” 童遇安漾出温和的微笑,轻轻地回答他:“嗯?” 病房只开了床边的荧光灯,暗黄色的光线比较绵密和缓。 她整张脸的轮廓变得柔和,优美的体态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剔透的肤质在灯光的照映之下越显柔媚。 祁树抬起他轻轻颤抖的右手,触抚她的脸颊,低低地说:“很漂亮。”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到头来,对她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三个字。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童遇安听懂了。她不想否认,她听出了他的思念,听出了他的寂寥。 顷刻之间,林止的声音涌现她的脑海。“你跟祁树开始,何尝不是将他一步步摧毁。” 童遇安淡淡一笑,“是吗?” “以后我会很丑。”祁树低哑地说着,握起她的手放到苍白的嘴唇亲吻。 童遇安轻轻地笑了,说:“不丑。” 祁树顿了片刻,终是弯了嘴角。 童遇安问:“想我吻你吗?” 祁树静静地看着她。童遇安倾身亲吻他的额头,眼睛,而后,慢慢地向下。 她的香气包围着他。他那双修长有力的腿也缠满了绷带。 其实,他现在看起来有点像木乃伊。 童遇安坐回凳子上,她跟他对视了一阵子,朝他低下了头。 这个夜晚,她竭尽所能地回答了他的所有。 祁树,我不欠你了。 血液灼烧着蹿上头脑,他的呼吸异常沉重,这幅残破的躯体用尽全身的力量感受她的温暖。 童遇安拉起祁树的手,接着,她的手心感受到他的回握。她顿了片刻,他的手不再像从前那般有力,甚至称之为无力,这跟他现在虚弱的身体有关。他似有所觉,正不断地用力握紧她。她有些难过。 第一次,她握着他的手是那么地紧。 十指紧扣的力量似乎将他体内最后一丝活力硬拽出来了一般。 那一刻,一丝思绪涌上心头,他意识到雪已经停了,融化了。 童遇安抬起头来,她感觉到祁树已经很累。 她给他擦拭干净,再给他穿好衣服。她朝他俯下身去,跟他接了好长时间的吻,她无疑是温柔的,这是她前所未有的怜爱。他静静地感受着她的温存,一种类乎悲哀的幸福感溢满胸臆。 童遇安轻轻地说:“休息吧。” 他看着她。她的脸与他的靠得很近,两人呼吸相闻。 “听话。”童遇安摸他的脸,语声十分哄人。 祁树低声问:“可以把你的围巾送我吗?” 他好像一个孩子,一个懂事隐忍的孩子。她看着他,看见了许多影子。 她沉默了,半响,摇摇头,道:“我冷。” 那晚,等到祁树进睡了,童遇安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取下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轻放在他的枕畔。 那一刹,回头细看,她意识到自己始终对他怀有恻隐之心。 童遇安就要触上门把时,身后传来祁树的声音。 他问:“安儿,还来看我吗?” 不是问她,明天来吗?下个礼拜来吗?而是问她,还来吗?他不要确定的时间,只要她说来,他就一直等。她说不来,他就不等了。 童遇安转身,低声问:“你要不要保重身体?要不要听医生的话?” 祁树不回答她的问题,再问她一次:“你还来吗?” 童遇安说:“你这是耍赖。” 祁树笑了,笑得彷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两人静了片刻,童遇安说:“我还来。” “我等你。” 祁树重新闭上眼睛,用沙哑的嗓音回答她。 紧接着,门关上了。 他们的故事从两个人的病房开始。 同样的,从两个人的病房结束。 童遇安突然想走路回家,如此想着,便跟司机师傅道了声抱歉。 繁华的街道华灯璀璨,人声鼎沸。 她一边避开与熙攘人流摩肩擦踵,一边向前行走。 站在某个十字路口等待红灯亮起。 一辆公交车驶过,迎面而来的寒风十分刺骨。 身边有人嘟囔了一句:“好冷。” 她把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 深吸一口气。 抬头凝望天空,漆黑的夜空一望无垠,她看见一朵状似兔子的紫色星云。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沉寂的病房里,祁树突然间睁开眼睛。 他听见有人开门,他朝门口看去。 童遇安来了。 她没有说谎,她真的来了。 那一刻,他看见了秋天的光芒,室内笼罩在夕阳光照中,窗外的银杏树片片金黄。 “哥哥,我来看你啦。” 童遇安温软透亮的声音抹煞了一室寂寥。 祁树笑了,眼泪夺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腿太疼了?” 七岁的童遇安蹬蹬瞪地跑到祁树的病床边,抬手擦拭他的眼泪,一脸担心地问道。 祁树看着她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喉咙哽咽,对她说:“小孩,我很想你。” “哈?”扎着两条辫子的童遇安诧异地皱起眉头,一副不相信他这鬼话的表情,诡异地转动起眼珠子。但是很快,她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祁树也笑了。 “哥哥,请你吃雪糕,我可是为了你特意去买的。” “说谎,明明是自己想吃。” 眼睛水汪汪的童遇安好气地嗤了一声,说:“要不要这么诚实?” 祁树点头,“要的。” 夕阳愈发淡薄,光芒逐渐淡去。 时间回溯到了十几年前。 第十二章 现在去见你 “五分钟倒计时。三,二,一,g!” 童遇安火箭似的冲出了二年三班,飞速穿过走廊,在转角右拐时险些撞到美女老师。好在她身手敏捷,利索地后仰身体,嗖地一下从老师的腋下滑了过去。 紧接着,直起身子,狂奔下楼梯。 阳光下,视野开明的校园显得有些刺眼。 童遇安闪电似的身影沿着树影婆娑的校道飞奔。 沿途的学生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不明所以也都“哇”了一声。 “阿泽你看,那只小猎豹是不是你妹妹?”一男生手指前方目瞪口呆地说道。 林泽刚投进一个球,转身看去,吓了一跳,大声喊道:“慢点!会摔倒的!” 他话音未落,童遇安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三年三班的学习委员大声吆喝球场上的男生:“你们几个给我回来,全班就剩你们几个没有抽血了,大男生的那么胆小,丢不丢人?!” 今天是同心小学一年一度的体检日子。由当地卫生局派医生护士到达学校开展学生们的常规检查。 一路的风驰电擎后,童遇安终于来到四年一班的教室门口,未来得及喘气便已大声呼喊:“家家!林止出事了!” 正在跟男生们玩跳山羊的林思家眉头一皱,从男生背上一跃而过,迅猛地拨开人群,飞也似的奔出了教室。 二年三班的同学们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候,齐声喊着倒数:“十,九,八,七,六……” 大家数到三的那一瞬间,童遇安拉着林思家的手冲了进来。一群女生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反观男生个个地垂头丧气。 胖妞一把搂过童遇安,冲着男生大声喊:“愿赌服输!有字为证!这一星期的班级卫生都归你们男生了。” 林思家算是看出来了,她又当了一回童遇安的游戏靶子。她气上心头,正要揪那臭丫头的耳朵,林止过来拉住她的手臂。 “干什么?!” 冲人的语气把林止吓得肩头一缩,他委屈道:“姐姐,就我一个人还没抽血。” 林思家咬牙切齿地仰头长叹一口气,扯着林止的手臂大步往外走。 “会晕血,闭上眼睛不就好了,你是笨蛋吗?我来了你还不是要被扎。” 林止软声道:“姐姐来了,我就没那么害怕啦。” “你是男生,拜托你胆子大点好吗?” “我是弟弟。” “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么胆小的孩子?你是不是亲生的?!” 林止一呆,摇头,认真道:“我不知道。” 林思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林止,“你再说。” 林止圆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软绵绵地喊了一声:“姐姐。” 话音刚下,一个幽灵似的声音好像复读机似的又喊了一声:“姐姐。” 林思家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过头来。林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她这暴脾气一下就点燃了,拧了一把林止的肉嘟嘟的脸蛋,紧接着一掌挥在林泽的肩膀上,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林泽揉着肩头,无辜又不解地看了一眼林思家的背影,一手擒住正要起步的林止。 “幺儿,你没骗我,那个办法真的管用?” “管用,上次我不小心把一碗汤泼到安儿姐姐的头上。姐姐气了我好久,我一哭,她就不生气了,还带我去玩呢。” “问题是,我哭不出来。太丢脸了,我又不是你。”说着,林泽微微笑着上下打量林止。 林止算是看出了林泽的嘲笑,心一横,悻悻地说道:“是啊。我和哥是不一样的,姐姐说我是水晶玻璃,很漂亮,一碰就碎,得小心保护。哥你是臭石头,磕脚,碍眼,最讨厌了……” 林泽双手交叉,活动起手腕骨。 林止瞅着,一溜烟似的追上前面的林思家。 二年三班门口。 林泽犹豫了好一阵子,就要进去找童遇安的那一刻,上课铃声响了。 城市的另一边。童乐从外省结束了为期十天的学术研讨会,刚一下飞机便往商场奔去。买了两辆最新款的自行车,一辆留给自己,另一辆送给林倬补回今年的生日礼物。林倬是童乐一同长大的最好的朋友。除去父母,云影,他是童乐人生中陪伴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人。 两人一同去学校接孩子。自行车穿过了蜿蜒的小径后,夕阳辉煌的光芒照射过来,他们在沿江的柏油路上奔行。 余晖映照在江面之上,波光粼粼。 “你是不是有病?回来了不第一时间找老婆,找女儿,你来找我?我可是有家室的人,给我老婆知道了,咱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林倬这般嫌弃着,声音很是愉悦。 童乐揶揄道:“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跟我说,我可不陪你跳。” 林倬:“……” 清爽的风掠过身体,惬意无比。 林倬伸手抚了一把风,提议道:“阿乐,等会儿我们带孩子们来这放风筝怎么样?” “好啊。快点,我很想安儿。” 说着,童乐踩下踏板,压下身体的重量,不停地给自行车加速。 林倬追赶上去,两人迎着前方深橙色夕阳飞奔而去,时而相视而笑。 抵达同心小学校门口时,童乐看了眼手表,距离放学还有十分钟。他觉得有点难熬。他抬眼望向林倬,后者淡淡地瞟了一眼自己手肘上渗着血的擦伤。 “怎么了?” “没事。” 童乐叹息一声,将自行车停靠在一旁,然后朝着斜后方的便利店走去。 回来时,童乐手上多了一个袋子。林倬拿出一瓶饮料,拧开就喝。童乐拿出创可贴和药水。 林倬皱眉,说:“哎呀,没事。” “别动,就算我不弄,等会儿安儿看见了,也非得拽着你给你治疗。影儿说了,她最近总盼着谁摔了,谁磕了,好让她当一回儿小医生。”童乐一面说着,一面往林倬的手肘轻轻涂药。 可能是有点刺痛,林倬的手臂稍微缩了一下。他问:“她也要跟她妈妈一样,长大了当个医生?” 童乐低笑一声,说:“不会。她胆小,当不了。” 林倬说:“没事,我们阿泽胆大。我会把他教育成一个勇敢又温柔的男人,以后替你好好保护安儿。” 童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等会儿。听说,阿泽亲了安儿?” 林倬憨笑着挠腮,说:“他说安儿的脸蛋红扑扑的很可爱,不知道为什么就亲了下去。放心,我已经深度教育那小子。” “可是安儿哭了。”童乐正色道,一副讨说法的模样。 “保证没有下次。” “听说,他扮鬼吓安儿。” “哈?这我不知道。” “她跟我说,以后都不想跟林泽做朋友。” “没事,反正以后他们是一对。” 童乐盯着林倬,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听说,阿泽一不小心烧了安儿的头发。” 林倬叹了口气,低垂着头,“别说了,安儿已经对阿泽恨之入骨了。” “安儿对阿泽的怨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怪我们把他宠坏,让他一天比一天混账。而且,儿子随爹,我也没有追女孩子的天分,只会越搞越砸。如果不是小予要了我,指不定我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林倬虽然平日里秉持着严父的形象,实则爱子如命。而妻子温予也是一个温柔开朗的母亲,说林泽是宠坏了的孩子确实不可置否。他调皮也聪明、骄傲也有礼,更带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无论跟谁的关系都相当和睦。这样的孩子必然是受欢迎的。人人都喜欢林泽,除了童遇安。这无疑就是林泽的心结,他想要征服童遇安,奈何对方是头犟驴。而他所谓的方式往往也是弄巧成拙。 林倬抬头,一脸无措地问童乐,“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女儿随娘,犟得很。恨了谁,不要谁,真的说到做到。影儿恨我的那几年,我真的是她眼里的透明人。” “那以后,安儿要是不跟我们阿泽在一起怎么办?阿乐,你也不想女儿远嫁吧。咱俩快想想办法。” 童乐闻言哭笑不得,用手揉揉太阳穴,说:“他们才多大?你以为旧社会呢,童养媳呢?再说,安儿以后要跟谁在一起,那是她自己的人生,我尊重她的选择。” 林倬噎住了,低声说了一句:“你就是不喜欢我儿子。” 童乐一怔,郁闷不已,半响才说:“那是你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林倬听言,不禁嘴角上扬,他说:“你也站在我的角度想想。除了你女儿,再也没有那家的姑娘让我那么喜欢了。童乐,我告诉你,你女儿以后只能是我儿媳妇。” 让彼此的子女成为彼此最珍贵的人,相守一生,这一直都是童乐和林倬共同的梦想。 童乐觉得头疼,一股滑稽的情绪随之涌上心头,他放好东西,两手开始抓挠林倬的头发,“疯了,疯了......”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就这么像个孩子似的打闹起来。谁能想到他们一个是铁骨铮铮的警察,一个是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 “林警官,童教授。” 两人瞬时收住,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转过身去。来人是童遇安的班主任,一位年轻的女老师。 双方问好后,徐老师笑着说:“遇安看见爸爸来接她一定很高兴。上周的作文题目是我最爱的人,遇安写的是爸爸,她写得很好,字里行间都充溢着一股真情实感的温暖,她真的非常爱爸爸。” 虽然女儿已经说过无数次她最爱爸爸,但每一次聆听内心深处依然暖得要命。童乐笑了,眼角眉梢也温软了。他想,影儿该吃醋了。 “林警官,我奶奶已经出院了,有机会我和我的家人一定亲自登门感谢。”徐老师对林倬恭敬地说道。她奶奶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上个月走失时,是林倬在山上找到了老人家,一路背着下山。 林倬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不用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老人家身体安康就好了,请代我向你奶奶问好。” 就在这时,另一位值班老师喊了一声徐老师,徐老师只好跟两人道别,折身返回。 林倬松了一口气,瞟见童乐在看什么,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他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弟弟从车里出来,春风满面地向他们走来。 “我亲爱的哥哥们,你们也来啦。刚好,我不用送阿泽和安儿回家,直接带着家家和幺儿去跟谣谣回合。”林远冲着他亲哥哥,他大舅子笑道。 林倬面对着林远,总是忍不住疾言厉色,好比现在:“你以为我们是你啊?思家和林止上学以来,你来学校有五次吗?” 林远皱起双眉,怨声道:“哥,你说话怎么老带刺?我这不来了吗?再说,你以为我不想时常陪在孩子们身边吗?我这不是为了做生意,养家糊口吗?” 林倬懒得看他。 “阿远,你这裤子跟我的一个学生同款了。这么一看,还挺年轻的。”童乐瞟了一眼林远的破洞牛仔裤,悠悠地说道。 林远一听乐了,说:“哥,这是我们厂新出的款式,最近流行得很,我给你们也带几条吧。” 童乐淡笑着拍了拍林远的肩头,说:“谢啦,不用气。我只穿影儿给我买的衣服。” 林远:“……” 林倬没想到童乐居然跟这小子聊了起来,莫名来气,说:“阿乐,你回去也跟童谣说两句,让她一天到晚别只顾着工作,孩子不是用来放养的阿猫阿狗。前两天,家家发烧了,自己一声不吭地找药吃了就睡了。” 童乐皱了皱眉,看着林远说:“我姐不用我说教,她自己有分寸。”言外之意就是,没有分寸的人才要说教。 林远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根本就是一伙合起来欺负他的。就在这个时候,放学铃声响了。 第十三章 风筝 童遇安站在楼道尽头跟同学们一一说了再见,许久也不见林止浮头。 她等不耐烦了,便折返教室。 尚未走近便已看见年级里赫赫有名的几个混世魔王把林止包围了。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准时看上了林止手上最新款的psp。这是他妈妈昨天给他买的,今天拿到学校,好些男生抢着要玩。 根据她对身边那些小学男生的观察,特例当然非林泽莫属。她觉得男生的世界只需用一个“蠢”字便可含括了。所谓蠢,就是己所欲,施于人。做事不经大脑,只管自己开心,从不懂得换位思考。最要命的是,他们永远一副唯我独尊,死皮赖脸的模样。 童遇安想,对付流氓,应该找林泽。她呢,也并非无能为力。就在胖子伸手就要硬抢林止的游戏机时,童遇安冲了过去,使劲踹了一脚胖子的膝盖窝,后者当即倒地。趁着其他人未来及反应之时,推挤他们,踩踏他们。 当他们低咒着就要反击时,林止反应极快地扯着童遇安的手臂往外奔走。 童遇安回头看,他们就要追上来了,她两条腿顿时起火似的迅猛,反拽着林止的手冲下楼梯。 “快,去找家家。” 蹬蹬瞪的脚步声中,他们下了楼,一位男老师冲着他们大声喊:“禁止追逐!” 两人假装听不见,飞也似的奔走。童遇安回头看去,老师截住了追他们的学生,自然免不了一顿训教。她粲齿一笑,拉着林止跑得更快了。 他们依常去到林思家的教室等她一起回家,教室里空无一人,他们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童遇安抱起林思家的书包,去操场跟她回合。 方新宇走近正在收拾课本的林泽,笑着对他说:“阿泽,别走那么快,陶子说他找到好玩的东西,咱们今天晚点回家吧,反正明天就是礼拜日了。” 林泽想了想,摇头,说:“不了,你们去吧。今天我一定要哄好童遇安,明天,我带她一起去找你们玩。” 方新宇扫兴地翻了个白眼,说:“得了吧,以前她最多气你一天。人家现在有骨气了,破纪录了,七天,整整七天没跟你说话了。跟你说,你别管她了,你同桌莉莉也挺可爱的啊,跟她玩好啦……” 林泽闻言心里闷得慌,抓起书包,瞟见窗外掠过两道熟悉的身影,他眼睛一亮,当即往门外走。 走廊上满是嬉闹的学生,夕阳照射过来。拐进楼梯时,林止突然走到童遇安身前,站在低她一级的台阶上,拦着她的去路。 童遇安圆睁双眼,问:“干什么?” “姐姐,哥哥的教室也在这里,你为什么每次都不等他?” 这层楼除了林思家所在的四年一班,其余都是三年级,而林思家的教室与林泽的教室正好相邻。 童遇安了然地“啊”了一声,说:“你想等他?好,你等吧,我去找家家。” 说完,她就要错身而过,林止随即伸展双臂把人堵住了。 童遇安皱起眉头,问:“又怎么啦?” “一起等嘛。”林止扑闪着大眼睛,声音软软糯糯,听着好像在吃棉花糖,甜到心里去。 “那是你哥,不是我哥,要等你自己等。” “姐姐你不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常常不搭理哥哥,哥哥才想要欺负你的。” 原来如此。 童遇安就这样知解了他那个人,随即嗔声道: “他已经有那么多朋友陪他了,为什么非要我搭理他?我不喜欢他,为什么非要逼着我跟他玩?他天天欺负我,整蛊我,我最讨厌他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他拿蛇吓我,把青蛙放我书包里,要我原谅他。他剪短我的皮绳把我的腿抽红,要我原谅他。他害我迟到,要我原谅他……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原谅他?我一点都不想!我恨死他了!”说着,她的声音变得哽咽。 “我只喜欢跟你还有家家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他总是掺进来,什么都变得糟糕了,简直不要脸。他就是多余的。” 话音落下,童遇安眼睛红了,委屈的情绪像烟雾般从心底蔓延。 下一秒,她的身体颤了一瞬。 因为她听见林止朝着某个方向喊了一声——“哥哥?” 童遇安本能地绷紧了后背,背脊蹿上一阵阴凉。 林止抿紧嘴巴,看着站在两米外的林泽。 林泽宛如素描的静物一样站在那儿,毫无声息地注视着童遇安的背影。 一斜夕阳从他的上方投射下来,他的身影斜射在楼梯平台上。 影子动了,他攥着书包的那只手慢慢地收紧。显然,他在抑制自己的情绪。 林止心里有些发怵。他哥哥人看起来清俊朗然,脾气却不小。但凡他被人欺负,总是哥哥替他出头。他倒不担心哥哥会动手打姐姐,因为,他的界限是不打女人。反正,他预感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于是,林泽向童遇安走过来了。 林止正想着该帮谁,该做些什么。只见童遇安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脸色十分倔犟。 林泽来到童遇安身边,眼神笃定,声音也是:“对不起,我错了。但是,你不用原谅我,就这样,一直讨厌我吧。”说完,他便走下楼梯。 童遇安没有看他,目光转向了墙壁。 林止:“……” 就在林泽走下五六级台阶时,他突然转头,朝着站在高处的童遇安说:“以后我不这样了。” 童遇安侧着脸,没有看他。 林泽的脚步声,消弭。 “姐姐,你把哥哥欺负了,你开心了吗?”林止问童遇安,语气那么地天真。 他全都听见了吗?不这样了,就是以后再也不找她了?她应该感到庆幸吗? 刹那间,难以名状的情绪深深地刺激了她。 很快,所有糟糕的感觉在看见爸爸的那一刹,烟消云散。童遇安向着爸爸奔去,考拉似的挂在爸爸身上。爸爸紧紧抱着她,轻轻摇晃着她。她把脸埋在爸爸的脖子上,心里乐融融的,无丝毫杂质。 林思家和林止随着爸爸离开后,童遇安问:“爸爸,你爱我吗?” “当然。”童乐把女儿抱得更牢了。 “什么都答应我?” 童乐想也没想便回答:“是的。” 童遇安笑眯眯地说:“我要吃麦当劳。” 童乐:“……” 童遇安噘着嘴,说:“不管,妈妈已经一个月不让我吃了。” 童乐用鼻子蹭女儿的鼻子,笑道:“怎么这么可怜?” “可不是嘛……” 林远父子三人离开后,童遇安如愿吃了一顿麦当劳,随后,他们去了江畔那边放风筝。 童乐和林倬把风筝放飞起来,便交给孩子们。 童遇安手里的卷轴转动着,风筝在她身后翱翔着,她高兴地随风奔跑。童乐跟在她左右。 反观林泽,规矩地站在一处,面无表情地仰望天上的风筝。 林倬揉揉林泽的脑袋,说:“儿子,你得顺着风势起跑,风筝才飞得高,去安儿那边吧。” 从学校门口到麦当劳,再到这里,林倬发觉儿子始终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以前,但凡跟童遇安在一起,他就开心得跟只猴子似的。 林泽的视线落到父亲脸上,说:“爸爸,我们去琴行找妈妈,然后一起回家吧。” 林倬俯下身子,与儿子平视,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跟爸爸说。” 林泽抿着嘴唇,摇摇头,说:“没有。” 他话音刚落,三十米外的童遇安发出一声惊叫,她的风筝断线了。 深橙色的天空,一只粉色的风筝摇摇晃晃地往下方的居民楼降落。 林倬俯视林泽,说:“阿泽,去帮安儿捡回来吧。” 风从身边掠过,林泽看了看往回跑的童遇安。她的一束马尾随风摆动,似乎看不出比原来短了十厘米。她很着急。买风筝的时候,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风筝。 然后,他向父亲点头,转身去追。 他并非想以此向她求和,纯粹为了减轻自身对她的歉意。 原来如此。 在她眼里,他只是多余的。 难怪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年他送她的礼物全扔进垃圾桶。 林泽向前奔去,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漫布他的内心。 他抬眼眺望夕阳西下的山那边,心跳加速。 他开始厌恶那个总是想方设法吸引她注意的自己。 他一定要把风筝追回来,以此跟她画上句号。 他再也不想跟她在一起了。 第十四章 少年的他 走过十字路口,绕着一颗老榕树右转,民宅鳞次栉比,笼罩着黄昏的光芒,散发出温馨惬意的气息。耳边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林泽在心里低咒了一句。 风筝想必不保了。 他来到一段石阶前。他想起自己家旁边也有一段长长的阶梯,念幼儿园的时候,他和童遇安时常在那里玩闹。 林泽盯着小女孩手里的风筝看了片刻,说:“小朋友,那只风筝是我妹妹的。” 小女孩猫着身子躲到一个比林泽高的男孩身后。 男孩摸摸小女孩的脑袋,要她别怕。他抱着双臂,朝林泽说:“小朋友,这只风筝是我妹妹捡到的。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没听过吗?” 林泽打量他们片刻,他们的穿着有些破旧,小女孩的脚丫子脏兮兮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微微触碰了他的心尖,他对男孩说:“我把我的风筝给你妹妹,你让你妹妹把她手里的风筝给我。我们交换,好吗?” 男孩低头问小女孩:“你愿意吗?” 小女孩拨浪鼓似的摇头。 男孩抱起小女孩,对林泽说:“那就没话说了,抱歉。” 他们转身就走,林泽上前要追。 突如其来的咒骂声令他停住了脚步。 “老子要杀了你!” 林泽循声看去,只见阶梯尽头,一位白发老者朝着一个白衣少年甩去一个耳光,然后一脚踹向男孩的肚子。男孩失去重心,整个人顺着阶梯滚了下来。 “啊——”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林泽顿了一下,反射性地朝着少年走去。 幸好这里的阶梯只有十级左右,少年不至于摔得那么严重。 错了。当林泽看清少年的模样时,他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男孩看着比他大几岁,他的脸几乎面目全非。双眼充血,血从他的眼角溢出。瘀紫的额头肿得老高,脸颊青一块紫一块。他看着林泽,眼神阴嫠。血从他破损的嘴唇流出。他笑了,他不停地笑着。 林泽正想着要找爸爸,一股强劲的冲击将他甩到地上,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哥——” 童遇安反应过来,冲过去,跌坐在地上,搂着他的背慢慢地后退。 “怎么?你们想帮他?” 老者猫着腰,满是皱纹的脸凑近他们。他的表情阴冷且恐怖,好像幽灵。他突然笑了,牙齿很黄。 与此同时,林泽捂住童遇安的眼睛。他仰起脸,死死地盯着老者。 老者直起身子,转身,一面踹着少年单薄的身体,一面喘息着说:“我打的是我孙子,谁他妈敢拦我,我立即杀了他!他不听话,该打!他有罪,该死!” “老子养育你,供你吃喝用度,赐你姓名,让你有瓦遮头!你就是老子的一条狗!老子让你吠你就吠,老子让你吃屎,你也得感激着吃完……” 那狰狞的面容,那龌龊的言语,那残暴的殴打,那远远观望的人群,那弥漫着黄昏热气的窒息氛围。深深地烙印在他们内心深处。 童遇安感到眼睛上的那只手捂得她很紧,但是,很温暖。她听见少年萎靡的呻吟声,他没有哭;她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十分熟悉。她听见爸爸的声音,他在少年说话;她听见林叔叔肃冷的声音,他在责骂老者;她听见老者凶悍的言语,他在反抗。 一阵风带来了彼方的凉气,她冷得肩头一缩,本能地贴近身后温热的躯体。 最后,她听见爸爸说:“阿倬,先把孩子送医院。” 林泽扶着童遇安起身,她的眼睛未能适应光线,视野模糊不清。 迷迷糊糊间,童遇安感觉自己被人抱起,不是爸爸,是林叔叔。他抱着她追上爸爸,爸爸扛着一个人急遽地向前奔走。 “阿泽,跟上。” 童遇安的视线清明开来,她看见紧跟其后的林泽,他的后方有褪色的晚霞,有渐渐散去的人群。她与他对视,第一次,是他先转移视线。 他们拦了两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人民医院急诊室,分诊台上满是病人。很快,医护人员便将少年抬上平车快速推进急诊室。护士拦着林倬要他缴费,两个孩子跟着童乐一同进了急诊室。 主治医生先是一名男医生,后来云医生也来了,也就是童遇安母亲。三人看见云影,不约而同地暗松一口气。 云影看看他们,略微困惑,随即一脸镇定地开始检查患者,问:“什么情况?” 王医生说:“我简单跟你汇报一下病情,初步推断,胃出血,右边眶骨组织破裂,左小腿骨折,身上多处殴伤,已经给他做了全身t,片子还没出。” 云影一面检查伤痕累累的少年,一面沉静地说:“急性肠穿孔,暴力直击腹部中央所致。” 王医生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检查到这一步。这时病人突然休克,护士也给云影递来了患者的片子。 “呀,还真是。”王医生瞧见,不禁低呼一声。 云影一边看着片子,一边抽空交待一句:“两个小屁孩出去。” 闻言,所有人皆是一愣。紧接着,两个孩子自动自觉地退到门外的走廊上。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童遇安和林泽静静地背靠着墙壁,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 不知为何,童遇安心里乱糟糟的。她隐隐地感觉自己在等待什么,却迟迟感应不到。 半响,童遇安终是无法忍受身边异乎寻常的安静,正要抬眼偷瞄,便看见赶来的林叔叔。 林倬要两个孩子在这等着,别乱跑,便进了急诊室。 急救室里,童乐和云影对峙着。 云影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童乐回答:“没有关系。” 云影以凛然的目光看着童乐,说:“你能为他的生命负责吗?万一他死在手术台上了呢?” 童乐坚持道:“影儿,救人要紧。我要签。” 云影盯着童乐,眼中尽是怨念。 林倬瞧着,基本上了解了情况。童乐要签手术知情同意书,云影担心手术有风险,不让他签。 林倬说:“我签,我负责。影儿,你救人。” “呵,就你们是好人,我是坏人。” 林倬郁闷,低头嘀咕:“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了,其实,那是我跟阿乐的孩子……” “……” 这孩子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也就是将他打成这样的爷爷。老人甚至阻止林倬他们把孩子送医院,根本不用指望他能来签字。 最后,童乐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林倬说那孩子很能抗,一定能大步跨过,平安无事。 童乐的目光转向了正在瞪着他的云影,嘴角轻扬,说:“我相信影儿不会让哥哥有事的。” 林倬瞬间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林泽跟童遇安感到手臂上一阵凉气涌现,不禁摸了摸。 云影气得一脚跺在童乐脚上,后者咝了一声。童遇安眼睛盯着爸爸鞋子上的鞋印,蹲下身子,小手擦了擦,干净了。她拍着双手,站起身来,额头当即遭到一记暴栗。 施暴者转身就走。 童遇安捂着额头,欲哭无泪。童乐抱起女儿,听见她委屈地嘟囔:“妈妈是坏人。” 童乐的视线追随着云影的背影,眸光尽是温柔,说:“嗯,很漂亮的坏人。” 医护人员很快便将少年推进了手术室。童乐父女,林倬父子来到手术室门前的走廊上等待。 云影准备完毕,进入手术室前,问女儿:“童遇安,我要跟你爸爸离婚,你跟谁?” 林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童乐:“……” 林泽瞟向童遇安,后者扑闪着眼睛,摊摊手,说:“请你们给我抚养费,我自己过。” 林泽转过头,唇角微扬。 林倬揉揉童遇安的脑袋,笑得老开心了。 云影脑袋充血,干笑着回答一句“好啊”径直进了手术室。 手术过程中,走廊上一片寂静。 温予从琴行下班,也赶来了。 童乐抱着昏昏欲睡的女儿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跟温予点头示意。 林倬抱着熟睡的儿子,抬头看着温予,无声地笑了。 温予低头亲吻儿子的脸颊,林倬借机亲吻妻子的额头。 林倬没被亲,委屈道:“我呢?” 温予白了他一眼,抱着双臂坐到一旁。 林倬跟妻子讲了事情经过,她久久地无言。 林倬轻轻拽了一下妻子的马尾,低声问:“怎么发呆了?” “到底还是……”温予小声呢喃,看看刚坐到椅子上的童乐,望着林倬,说:“最后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林倬觉得头疼,用手揉着太阳穴。 童乐置身状况外,低头注视着女儿甜美的睡脸,心间似有春风掠过。 第十五章 偶尔,微风吹拂 手术很成功,具体要看术后的恢复情况。 医护人员一边将患者转去病房一边唏嘘这孩子简直就是一个人肉沙包,身上就没一块好地方。童乐要把孩子转到私人病房里。林倬赞成,并要求医院暂时拒绝家属探视。孩子的爷爷简直是个疯子,保不准他会到医院折腾孩子。 云影问:“你不是警察吗?人证物证俱在,直接把那老人逮捕不就完了。” 林倬显得无奈,说:“送医院的路上,孩子情绪很激动。他要我们保证不报警抓他爷爷,我们想要劝他,他差点就跳车了。这孩子的性子摸不透。我已经通知局里的同志过去调查了。” 温予一直看着孩子,她问:“孩子的爷爷额头上是不是有一枚痣?” 林倬不知道温予为什么会这么问,童乐和云影也是。 “是,就在额头中间的位置。”林倬说着,走近温予,发现她的肩头在轻轻颤抖。 “你是阿树吗?”温予的声音有些颤悸。 闻言,大家一脸茫然不解。 温予抬手轻轻压下孩子的右耳廓,看见耳背上的一枚浅痣时,她顿时捂住嘴巴抽噎了一声。 林倬来不及思考,扶着温予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向着自己,问:“怎么了?告诉我。” 温予擦拭眼泪,稍顿后说:“阿倬,陪我去一趟孩子家里吧。” 那天晚上,安置好孩子。林倬夫妻俩把儿子留给童乐他们,便出发去孩子的家里。 等云影跟夜班的同事交接好工作,他们便回家了。 天色黑沉,秋风习习。 车子驶过市区,沿着国道一路开往市郊的文馨园。孩子们也许是累了,睡得很沉。云影也累了,全身埋没在披肩里闭目养神。童乐专心开车,不时看她一眼。 文馨圆是一个远山近海的古雅园区,由七条风情各异的小巷组成,他们就住在其中的森延小巷。这里的居民平生最爱桃花,园区内随处可见桃花树,古桥两侧尤其之多。初春之时,春风一吹,桃花漫天飞舞的光景,彷佛人类幸福的底蕴。 回到巷子口,童乐打算自己一个人抱两个孩子。 云影戳他的后背,让他闪开。她从车里把女儿抱出来,顺道吐槽一句睡得跟只猪仔似的。 童乐好笑,低头亲吻母女俩的脸颊。 云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童乐满脸写着无辜二字。 巷子口前的场地相当宽敞平整,栽有红碧桃,设有秋千、双杠,跷跷板等娱乐设施。像一个小型广场,更像一个乐园。林泽家两层高的白色小洋房就在这里,附置于一段长长的阶梯旁侧。 由于阶梯较长,从下面仰视几乎看不见上面的光景,极目远眺看见的只有天空,像是去往天国的阶梯。相反,从顶端向下俯视,视野相当开阔。每到黄昏之时,夕阳彷佛触手可及。 昏黄色的灯光照亮了阶梯,偶尔,微风吹拂。 他们不放心林泽一个人在家,干脆把他带回自己家。 童乐抱着林泽跟在云影身后,踩着她的影子拾级而上。 登上顶点,目光所及便是森延小巷的大致样貌。 回到家,两人把孩子们抱上楼休息。云影要去洗澡,童乐抱着她耍赖,她挣脱,不想理他。 现如今医患关系那么紧张,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他不是医生,也不是家属,竟然负责起一个无缘无故的孩子的生命。要是那个孩子像她早上接收的那个患者一样带有隐疾,手术途中突发状况,抢救无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云影越想越气,关掉淋浴水,心念一动,慢慢地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好些日子没在家,现在站在弥漫着熟悉的气息的卧室里,童乐感觉全身犹如复苏般安适。 淋浴出来,他把行李箱的衣服放回衣柜里,刚一转身,便看见云影来到了身旁。云影没看他,自顾自地在衣柜里找衣服。 童乐的视线停留在云影身上。一身樱花色的系带露背睡衣首先吸引他的目光。雪白柔媚的身体在轻盈垂坠的布料之下若隐若现。那种冷淡的性感美得无法言表。 他的影儿似乎永远青春。他难以抑制地感到震撼、惊喜、怜爱、感觉自己卷进一个由她创造的漩涡,由她守护。 童乐搂着她,吻她柔软的发顶。 可能是好些天没有依偎这种宽厚有力的触感,加之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竟一时之间舍不得推开他,甚至喉咙发紧,有些想哭。 云影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心一横,推开了他,钻进被窝。之后,她根本不让童乐靠近自己,那样子简直凶得彷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这种时候,童乐根本不可能遂她愿。他太了解她了,她愈是生气,他愈是不能放开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影儿,我不仅仅是你的丈夫,我也是安儿的父亲,更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男人。我做的都是我认为应该这样做的事情。安儿希望有人帮那个哥哥,你想治好那个孩子,而我只是选择配合你们。我想我是有私心的,如果今天签字的那个人是阿倬,那么我在你心里一定跟你所熟悉的我有了偏差。其实你并不讨厌我这样做。我有你,有安儿,但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们身边,那种时候,我多么希望你们遇见的人都能像我一样。” 童乐一只手贴上云影的脸颊,低声道:“我觉得那个孩子很想有人对他好,哪怕只有一次,他也会大不相同。” 如果说前面那些话都是铺垫,那么这句话无疑直击了云影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角落。幸福太久,拥有太多,几乎快要忘记那个遥远的她何尝不是那个孩子。 童乐注视着云影,那双眼睛好像时光的回忆录,给予她的一直都是那么清澈,那么温润。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云影败了。她把目光转向了窗外,说:“我累了,要睡觉,别吵我。” 童乐知道她的心情已经平复,只是碍着面子,不好服软。他亲吻她的额头,坐起身来,用被子盖住她大半个身子,握住她白花花的小腿给她按摩。 “辛苦了,睡吧。” 童乐这么一按一压、一揉一捏,云影腿部的酸胀感顿时得到缓解。简直不能太舒服了。她闭上眼睛,任由睡意将她笼罩。 几分钟过后,云影彷佛复苏了一样,思绪愈发清晰,藏在被子里的手不禁摸索自己的身体。这要命的衣服,这饱满的胸脯,这柔滑的身体,这家伙竟然无动于衷。 云影缩了缩脚丫子,轻声道:“你也睡吧。” “没事,你先睡。” 云影蹬地坐了起来,一头微卷长发海藻般披散在光裸纤巧的颈肩周围,目光所及,风光乍现。她幽怨地瞪着童乐,十分孩子气。 童乐嘴角上扬,漫不经心地回应她的目光。 “你敢?” 她话音刚落,童乐便已扑了过去,将人压制在身下。两人死死地搂在一起,激烈地亲吻。 云影一双冰凉的手爪子失去控制似的从童乐身上肆虐,很快脱掉了他的衣服。 童乐钳住她的双手高举到头上,有些好笑,“不累啦?” 云影两腿钳住他劲瘦的腰身,咬着他的脖子,“累也要收拾你。” 一瞬间烽火四起,蔓延伸展,两人气喘吁吁。 “哥……” “嗯?” “没什么。” “我很想你。” “我很讨厌你……” “物极必反……” “浑蛋……” 一夜,温香软玉,缠绵缱倦。 第十六章 他的背影 从没有拉上窗帘的落地窗望出去便是黎明时分浓乳深蓝的天空。昨晚睡得较早,生物钟准时的两个孩子都起得较早。首先,他们在同一时刻睁开眼睛,茫然地对视了片刻,便意识到了什么。 相比童遇安的惊怔,林泽的情绪相当地淡然。他说:“对不起,昨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自己要来你的房间。总是,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最后,在童遇安茫然地目光中,林泽起身,穿好鞋子,举步离开。 房门轻轻地关上了。真的很轻,若有似无,像是害怕别人知道他来过。童遇安攥紧被角,心里莫名一沉。 等回过神来,童遇安已经走出房间,横穿过走廊,去到对面的房间。 父母仍在睡梦当中,童遇安钻进被窝,缩进妈妈怀里。 “不是说离婚吗?抱那么紧干嘛?”童遇安一面戳点父母的脸颊,一面低声自语。 突然间,脑海中掠过林泽沉默孤独的背影,烦躁骤然袭来。她当即闭上眼睛,静静地沉浸在爸爸妈妈气息交融的被窝里。 两具火炉似的身体和严丝合缝的夹攻险些让云影断气,她清咳几声,挣扎着说:“透不过气啦,放开我。” 父女俩闻言同步翻滚到床边与她隔得老远,同时背对着他。 一瞬间,凉气袭来,云影说:“信不信我两脚踹你们下床。” 父女俩立刻翻滚回来,抱紧了妈妈,同时啵唧她的脸颊。 云影嘴角上扬,搂着女儿,亲个不停。 童遇安低声问:“为什么要让林泽睡我房间?” 云影简单地跟她说了情况。 童遇安说:“那让他睡姑姑的房间不就好了?”也就是童谣出嫁前的闺房。 “那房间好长时间没人住,空气不好。” “才没有,前两天我还跟家家姐在那里睡觉。” “是吗?” “妈妈你就是故意的。” 云影好笑,问:“阿泽呢?” 童遇安努努嘴巴,悻悻道:“回家了。” “你赶走的?” “不是,我从阳台扔回去的。” 云影:“……” 童乐:“……” “妈妈,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他有什么好的?” 云影低笑一声,反问:“你觉得爸爸好吗?” 童乐默默地睁开眼睛。 童遇安毫不犹豫地回答:“全世界最好。” 云影不说话了。 童遇安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问。童乐却明了。 因为他像极了我深爱的男人的小时候,因为我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男孩陪伴我左右。我很幸运,我亲爱的女儿也能经历那样的岁月。 身后的环抱一如既往地有力,云影的心渐渐融化了。她说:“宝宝,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有一个男孩,陪在你身边当你的哥哥。你说阿泽欺负你,可妈妈看见的是一个活泼的男孩,一个想要得到妹妹关注的男孩。你能给林止挠痒痒,每天给家家扎辫子,有什么好玩的都要带上他们。阿泽呢?” 云影的言语再一次将林泽沉默孤独的背影折射在童遇安的脑海中。 在她的记忆中,林泽从来没有不开心,他一直都是那么鲜活、那么明媚。不像林思家,偶尔忧愁,惹人怜爱;不像林止,偶尔哭闹,惹人呵护。 童遇安脸颊发烧,宛如陷入泥潭一般混浊沉重。 短暂的静默之后,童遇安轻声说:“我和他已经不是朋友了。” 云影吻着女儿,说:“他会跟你和好的。” 童遇安胸口一紧,说:“不会了。” 今天是周六,一个晴朗的日子。童遇安本打算让林思家和林止一起去医院看那个姐姐,但姑姑和姑父难得有时间带他们姐弟俩外出游玩,她只好跟爸爸一起去了。 阳光煌煌地照耀着大地,童遇安透过车窗凝视一幕幕急速后退的街景。 突然间,她一个激灵,问驾驶座上的爸爸:“爸爸,自行车呢?” “自行车?”童乐茫然地跟着念了一遍,随即露出自嘲的笑意,“怎么办?” 在童遇安的坚持下,童乐依然开车去了江边。自行车果真没了,却看见熟悉的车辆停在身边。是林倬一家三口。 林倬告诉他们自行车没丢,昨天晚上他跟温予骑回去了。温予从车窗里将童遇安丢失的风筝还给她,说是给她找到了。 童遇安觉得,林家人总是能给人带来无形的安心感。 之后,他们一同去了医院。 林倬说,他们昨晚没能见到孩子的爷爷,今早特意再去一趟,附近的居民说,老人已经乘坐第一班火车回老家。具体情况,今天晚上再说。 一行人来到病房时,听见孩子嘶哑着声音冲云影吼:“我不要你们管,我要回家!” 一室寂然。 云影应该跟他聊过一阵子,有些无奈地将双手插入白大褂的衣袋里,深深地审视着少年。她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嘛想不开?好,让你回家,过不了几天,警察就能去给你收尸了。” “……” 童乐过去,从身后捂住了云影的嘴巴。 温予靠近少年,眼神微妙地注视着少年,她说:“孩子,你要听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你必须留在医院接受治疗。” 少年深深地低着头,谁也没看。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他就这样沉默不语地坐在这里,看着他的人,彷佛在凝视一片虚空。 “啊——” 突然间,童遇安惊叫一声。 “妈妈,血!” 众人循着童遇安手指的方向望去,之间输液管急速上升混合着药水的血液。 云影镇静地拔掉枕头,童乐帮忙掰开了他的拳头。云影娴熟地处理着,推动输液车来到他的左手边,换了点滴瓶,在他的另一只手插上针头,继续输液。 林倬握住温予的手,跟她对视一眼,示意她别担心。他对病人说:“孩子,你这样伤害自己何必呢?你回家干什么?你爷爷已经回老家了。” 听言,病人突然抬头。与此同时,站在床边的童遇安正好满腹狐疑地弯下腰想要看他。就这样,两人四目对视了。 童遇安不闪不躲,定睛凝视,低声道:“哥哥,一定很疼吧,乖乖听话不好吗?” 病人的手指收缩了一下,以阴森森的目光瞪着她,想让她畏惧。奈何小姑娘根本不害怕,用凛然的目光回视着他,甚至瞪他。虽然经过手术,经过护理,但他脸上的伤仍是有些惨厉。 在他眼前,是一张完好无暇、雪白柔嫩的面孔。她很小,带有不谙世事的纯碎,因此,她的眼神很自信,相当地自在飘然。 病人莫名胸口发慌,像是溃败了一样,脸色却无异常,甚至愈发沉郁。 直到童乐两手抄到女儿的腋下,将她往后抱离一大步,两人的对峙方才结束了。 当大人们以关怀,以耐心、甚至以怜爱对待少年时,童遇安以凛然、以对峙、甚至以教训对待少年。 那天下午,大家就要离开的时候,林倬摸摸病人的脑袋,对他说:“孩子,遇见你们,你可别想那么容易脱身。我告诉你,我是警察,我管定你了。你好好休息,乖乖听医生的话,我们一有时间就来看你。” 病人低垂着头,依然一声不吭。 一行人就要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病人沙哑的声音,他说:“我会把治疗费用还给你们的……” 他们回头看他,病人侧着头,凝视窗外的一抹夕阳。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童遇安冲病人说:“知道了。我告诉你,我妈妈说,一瓶点滴很贵的。你别再浪费了。” 说完,她瞪瞪瞪地来到病人身前,对他做了个鬼脸,凑近他耳边跟他说了悄悄话。 林泽从妈妈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向前走。 “宝宝,你刚才跟哥哥说了什么?” 回家的途中,童乐问道。 童遇安低头看着漫画书,想了想,说:“我说明天不用上课,我还去看他。” 第十七章 习惯的落空 晚上,童遇安和林思家依常一同沐浴。浑圆的缸体温润如玉,两个纤瘦的小姑娘并肩坐在背靠处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到后来,回头细看,所谓回忆最安逸的角落,就是坦诚相对的温热的沐浴空间。 童遇安告诉了林思家关于那个哥哥的所有事情。 林思家听完,反应很淡。显然,并不愿意深入了解无缘无故的人。 她看着童遇安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这丫头是在担心那个谁吗?一股烦躁的情绪漫溢心底。她环抱着膝盖,淡淡地说:“世界上可怜的人又不止他一个人,关心则乱。” 这就是林思家,偶然蹦出一两句与年龄不符的令人惊奇的话语。她的特质在于她的固执。所谓固执,就是冷淡,同时拥有难以动摇的意志力。不管做什么都那么自然地散发出一种有如成年人的清新脱俗的气质。 即便偶尔个人感触与她的截然不同,童遇安也从不质疑与否定林思家。无关害怕,因为,无论林思家做什么,说什么,她的内心深处总是能够发出有如追随自家思维一样的笃定感。 于是,童遇安尝试解释:“不是这样的……” “嗯?”林思家以不无诧异的眼光射向她。 “跟你说。”童遇安深吸一口气,脸颊发热,“我觉得他长得很像林泽。” “什么?!” “就是这样,我有认真看过他。” 吃完晚饭,童遇安和林思家两姐弟坐在厅的沙发上看动画片,时而笑声朗朗。 云影下楼,只见女儿左边坐着林止,右边坐着林思家,一如既往的排位,却少了坐她脚边的林泽。她正要说话,看见林倬他们,便走了过去。 林倬在帮童乐处理左手拇指的伤口。 云影皱着眉头盯着饭桌上一堆沾血的纸巾,“怎么弄的?” 林倬悠悠地替他回答:“可能是水果不够甜,想用血给我们加点甜度。” 温予噗嗤一笑,掐了一把丈夫的脖颈。 童乐悻悻地瞪了林倬一眼。 云影在童乐身边坐下,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说:“说什么呢?明明是水果不够吃,想割肉给我们填肚子。” 话音刚落,厅里随之传来孩子们的爆笑声。当然是因为动画片。 “……” 云影问:“阿泽呢?” “在家呢,有同学来他玩。”温予用带有港台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包扎好之后,林倬问:“疼吗?” 童乐说:“有点。那孩子内外都是伤,该有多疼?” 温予说:“那孩子的名字叫祁树。” 云影,童乐均是一愣,同时向他们夫妻俩投去探询的目光。他们今晚主要是说那个孩子的事情。 “祈望他有如大树一样任风吹雨打,任严寒酷暑,顽强挺立。我起的名字。真不是什么好意头,他果真应验了,任风吹雨打,任严寒酷暑,当年的我真的蠢透了。他是我姐姐的儿子,我的亲侄子。” 林倬沉默着,握住温予的手轻抚她的手指,后者眼眶微红。 童乐夫妻俩虽然大为惊讶,表情却是平静的。 之后,经过温予详述,他们知解了那孩子的身世。 温予的姐姐因为某些原因在大二那年怀了祁树,因为父母信教,加上温予的姐姐身体不大好,不适宜打胎。最终,温予的姐姐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原本父母已经替孩子找到了条件很好的养父母,一对无法生育的英国夫妇。恰逢当时,温予的最好的朋友车祸离世。为了抚慰朋友的父母,温予便不顾父母的劝阻,执意要将孩子交由朋友的父母抚养,让孩子成为朋友的延续。 孩子就这样到了祁家。据了解,孩子的祖父母一直很宠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儿,就是因为相信他们的人品,温予才会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交由他们养育。变故发生在孩子五岁那年,孩子的爷爷摔伤了脑袋,精神出了问题,时而糊涂,时而疯癫。这样一来,受苦的就是孩子和他奶奶。三天一毒打,两天一大闹,就是爷孙两人的日常。他奶奶舍不得将丈夫送往精神病院,后来,他奶奶懂得了在他爷爷发作前就带着孩子逃跑,有时候三天三夜都得在外面流浪。最后一次,也就是今年春节,孩子和他奶奶被他爷爷追得走投无路,最后跑到了山上。警察找到他们已经是两天之后,当时孩子的奶奶已经死了,孩子冻得几乎没命,一直抱着奶奶不肯撒手。 后来,社区的片警曾出面要将他爷爷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孩子死活不肯。后来,他爷爷对他的殴打依然不断,甚至断言他害死了他奶奶。他爷爷是精神病人,杀人不偿命,没人敢拦,也就没人相助。 最后,孩子便遇见了他们。 听完,四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温予泪流不止,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内心更是承受着莫大的罪恶感。 “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幸福,有很爱他的父母,有很好的成长环境,都是因为我的选择,是我将他害得那么惨……”温予低垂着头,哽咽着说道。 林倬将妻子揽入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着:“不是的,谁都没有想过会是那样的结果……” 云影低声道:“你确实有一定的责任,但是,他所经历的已经发生,谁也无法改变。你能做的,就是让孩子以后的生活得到更好的保障。” 温予从丈夫胸膛前抬头,依然低着头,用手擦拭溢出的泪水,说:“我想告诉他,我是他小姨,我有责任照顾他。他吵着要出院,还说要把医药费还给我们,都是因为他觉得我们是陌生人,他没有理由接受我们的帮助。” 童乐说:“要他一时之间接受那么多信息,对他来说,有点残忍。不妨等他身体好转些许,或者用一种委婉的,温和的说法告诉他。” 林倬用拇指擦拭妻子的眼泪,说:“他们说的有道理。小予,我们慢慢来,他不是那种软弱的孩子,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温予想了想,点点头。 “要出院,要还钱,何尝不是自尊心在作祟。死尸都抱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云影想。 另一边,林思家看了一眼童遇安脚边的位置,终于发觉身边少了点什么,从她的肩上抬起头来,问:“阿泽呢?” 童遇安凝视虚空,没反应。 林思家叹息一声,在她眼前弹了个响指,她回过神来,摇头说:“不知道。” 童遇安向前倾身,林止安枕在她肩上的脑袋随即一个落空,酝酿的睡意瞬间没了。他打了个哈欠,抬手抹了把口水。 林思家捕捉到童遇安伸手轻拍身前的空气,手一顿,反应过来,倾身拿起茶几上的牛奶。 “我妈妈说,习惯之所以可怕在于它失去那一瞬间的落空。”林思家以感叹的语气开口说道。 童遇安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林思家转身,跪坐在沙发上,探出身子冲着饭厅喊道:“伯父,我弟呢?” “在家里。” 饭厅里传来低沉的回答。 “哦。” 林思家转身坐好,将脑袋搁在童遇安的肩膀上。 童遇安眼睛盯着电视,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她呆呆地啜吸着牛奶,一点味道也尝不出。 在那纷杂的思绪深处,她看见一个男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眺望窗外的月亮。没有人陪伴他左右,室内只有死寂。她的意识坠入了更为隐蔽的角落,顷刻之间,她看到他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她胸口一紧,闭上了眼睛。 当她的心绪完全被他牵绊之后,他的身影一直徘徊在她的脑海中,如何也驱散不了,为此,她辗转难眠,直到了隔天清晨。 第十八章 关于讨厌 童遇安在医院陪着祁树那块木头待了大半天,终是受不了要爸爸来接她回家。 太阳渐渐西沉,沐浴在夕阳光照中的巷子口熠熠生辉,时而有凉风悄无声息地驱散空气中的热度。 “阿泽,你带着莉莉滑吧,老感觉她要摔了。”胖子建议道。 林泽“嗯”了一声,以倒滑的姿势滑到莉莉身边。 莉莉向他伸出手,笑盈盈地说:“阿泽,你真好。” 林泽犹豫了一秒,回握她的小手。 莉莉的心怦怦地跳动,眉开眼笑地着重道:“阿泽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孩。” 任谁听见这样的赞美都会不好意思吧?林泽的脸颊唰地一红。他淡淡一笑,随之拉着莉莉的手加入了轮滑队伍。 林泽最擅长轮滑,也许跟他的父亲曾经是花样滑冰运动员有关。 不过,这跟成长环境也有一定的关系。文馨圆的居民热衷运动,对于轮滑这种既休闲健身又极具娱乐性的运动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结。加之,园区内地形平坦、宽阔,轮滑才能在此备受追捧。 今年初夏省体育局举办的中小学生速度轮滑比赛,林泽便替本市取得两枚金牌。童遇安也有到现场观看,当起跑的枪声响起,林泽向前冲刺的那一刻,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悸动感直到如今依旧萦绕在心间,清晰如镜。 他分明知道她在这里,却假装看不见,以前,她再过分,也不会看都不看他一眼。 偌大的地面,孩童成群,笑声朗朗——他们一面脚踩轮滑鞋竞技,一面用泡泡棒打出漫天气泡。 以林泽为首的轮滑队形一阵风似的从身边掠过。一个气泡飘进童遇安的眼睛,化掉,惹得她眼角刺痛。她揉着眼睛,眼泪也下来了。 “遇安,你怎么哭了?” 这时,一个小伙伴滑到童遇安身前问道。 童遇安一时间五味杂陈,含糊不清地嘟囔:“没哭……不是这样的,我没哭……” “那这眼泪是矿泉水啊?” 童遇安一呆,眨眨眼睛,大声吼道:“要你管?!”随后,转身奔上阶梯。 “阿泽,你妹妹哭了!” “我没有妹妹。” 童遇安脚步一顿,下一秒,以几近飞跃的速度往上奔爬。 “不是,童遇安哭了。” 林泽面无表情地放开莉莉的手,转身往自己家里滑去。 全体寂然。 “你不玩啦?!”胖子冲他喊道。 林泽头也不回,应付性地摆摆手,意识是不玩了。 林泽没有变化,他依然开心,只是不再因为童遇安开心。 从那以后,但凡有童遇安出现的地方,林泽一定举步离开。任凭林思家两姐弟如何劝解,两人始终零交流,甚至没有视线交汇,完全视对方为透明人。 现在,童遇安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祁树身上,很少时间费心她和林泽之间的问题。加上云影开始上夜班,他们一家三口便少回巷子,留在市中心那套公寓里住下。那是童遇安的祖父母去世那年以云影的名义购置的房产。 童遇安拿出口中的棒棒糖,手指远处的大楼,转过脸去,声音温软地对他说道。 “哥哥,你看见楼顶上插有国旗的那栋楼没有?我现在住哪儿。” 他们给祁树请了护工,他的身体状况总算稳定了,脸色也有了好转,脸色却是一成不变。 不管别人跟他说什么,他睫毛也不眨一眨。童遇安每天放学都要爸爸带她去医院看他。她跟他讲话,他一声不吭;她跟她对视,他闭上眼睛;她把随身听送给他解闷,他不碰;她将心爱的玩偶留下来陪他,他没有反应。 童遇安时刻搜索祁树的眼神,观察他的表情,但是他依然无动于衷。 她突然很想找林泽交流并制定一套驯服祁树的方案。虽然,林泽故意跟她错开探视时间,但她从病房里多出来的游戏机、漫画书、模型以及很多林泽钟爱的玩物,可以看出,林泽跟她一样无奈。 童遇安仔细观察过了,祁树一天最多看她三眼:她进门跟他打招呼——她凑近他跟他对视——她离开跟他说再见。 她长那么大从未如此讨好一个人,正如林思家所说,她跟他无缘无故,犯得着这样冷脸贴热屁股? 如此想着,她便想起放学时林思家对她的警告,她要再去医院当傻子,就再也不搭理她,林止也是,到时候,他们三姐弟便一起孤立她。 祁树仍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黄昏时分的天空。 童遇安含着棒棒糖,双手叉腰,面对着眼前的木头人,心里特别郁闷。 于是,她走近了他。 童遇安的身体挡住了他的目光。他扭过脸,正要闭上眼睛。她朝他俯下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她问:“你讨厌我吗?” 祁树睫毛一眨,他的睫毛很长。童遇安心中一喜,他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童遇安说:“你一定很讨厌我,我那么烦。” 祁树意外地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笔直地注视着她。在她看来,这无疑是肯定了她的断言。 怀着一腔的挫败烦躁,童遇安眉眼一蹙,稍顿后对他说:“我知道了。跟你说,你不要不理我的丫丫。我再也不来找你了。”丫丫是她送给他的玩偶。 那天晚上,童遇安回了森延小巷。 童遇安走上阶梯。突然间,一个黑影折射在她身上。她险些叫出声来,就被久违的熟悉感抑制住了。 她的头绪飞速回转,从前,林泽时常躲起来,就等着她上楼梯的那一刻,像只有幽灵似的跳出来吓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瞧,终于忍不住了吧…… 童遇安双手插入外套的衣袋里,直直地呆站在原地。她感觉脸蛋很烫,方觉自己正在心跳加速。不过,这一紧张感中竟意外地夹有一丝期待感。 那人靠近了…… 童遇安不禁干咽一下。 “学姐在这呢?干嘛不问好?” 一个清灵的声音传入耳畔。 那一刻,体内所有神驰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空虚感抹煞得一干二净。 童遇安迷惘地转头,一个漂亮女孩歪着头审视她。 是莉莉。 林泽的同桌,三年了。 莉莉对她打量了一番,问:“你跟阿泽吵架了吗?” 童遇安心里不痛快,语气很冲:“关你什么事?” 莉莉跺脚,本来很气的,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竟阴森森地笑了。 童遇安懒得搭理她,转身要走。莉莉立即拉住童遇安的手臂,贴近她,小声对她说:“告诉你,阿泽跟我说,他最讨厌你了,一辈子都不想跟你做朋友。” 闻言,童遇安怒火中烧,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我也告诉你,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林泽,一辈子都不会跟他和好。” 莉莉努努嘴巴,说:“你怎么这样?我最喜欢阿泽了。” 童遇安气疯了,一字一顿地说:“你眼光真差!” 莉莉正要反诘,有人叫了她一声。 是林泽。 他走过来,把可乐放到她手里,低声道:“你不是说渴吗?喝吧。” 莉莉甜甜地说:“谢谢阿泽。” 童遇安的腮边已满是泪水,她直勾勾地瞪着林泽。林泽看都不看她一眼,莉莉拧不开瓶盖,他一下拧开了。 再待下去简直太丢人了,童遇安飞也似的奔上阶梯,谁料,更丢人的事情发生了,她摔了。 林泽身影一动。 童遇安癞蛤蟆似的趴在楼梯上,表情有些呆滞,泪水已然决堤,几乎就要放声大哭的那一刹,自己爬起身来。不跑了,她咬着下唇,一边抹眼泪,一边规规矩矩地拾级而上。 走完这段阶梯,童遇安立即飞奔到姑姑家里,扑在林思家怀里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 林思家轻抚她的背给她顺气,听着她一边痛哭一边不停地重复着:“太丢人了,太讨厌了……” 事后,吃着雪糕,威胁林止死守她哭过的事情。 好不容易将莉莉打发回家,林泽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本来答应妈妈要练琴的也作罢了。他趴在床上,全身的血液如同火烧一般灼热。 他揽着童遇安以前送给他的小白兔,一下下地拍打它的屁股。当然是公仔。 不知不觉中,眼泪夺眶而出。 林泽抱紧了小白兔,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决堤。 第十九章 晴空万里 云影说,有天晚上她去看祁树,发现他抱着童遇安的丫丫睡得很沉。 听言,童遇安眼睛闪闪发亮,高兴得乱蹦乱跳。 第二天放学,时隔两天之后,童遇安去了医院看望祁树。 祁树看见她,他眼里那种空洞无神的神色不见了。 他看着她,很久。 童遇安瞪大了眼睛,内心深处迟迟不敢相信这种奇迹——他在看我? 于是她开始质疑,回头觑了一眼。没有人。 然后,她笑了。 那时,令人心情震颤的无名感动漫溢心底,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童遇安背着双手,步伐极其轻快地走过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并不讨厌我。这一刻,她无比确定。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丫丫的。” 替自己辩解之后,童遇安故意瞪他一眼,随后,笑得跟朵花似的。 祁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不见两天,他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童遇安不禁贴近他,多看了一会儿。应该是受不了那道灼热的目光,祁树转过脸,以警告的目光盯着她。 童遇安并不在意,他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可怕,有点死板,她觉得很可爱。于是,她粲齿一笑,说:“哥哥,其实你很好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感受到她带着热气的呼吸。她靠得很近,好像跟他认识了很久,自然得很。他却是无比僵硬。她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连同丫丫也感染了她身上的气味。她今天没有扎辫子,一头不算很长的头发披散开来,令她的肌肤越显白皙。 祁树脸红了,正要别过脸去,童遇安直起了身子。然后,他瞟见门口那里有道身影慢慢地沉没在视野中。 童遇安不无诧异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什么都没有。 她去到沙发那里,放好书包,掏出几颗瑞士糖,自己撕开一颗放进嘴巴。 就在她走近他的时候,突然间,停住脚步。 祁树看着童遇安弯下身子,紧皱眉头,表情痛苦,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拼命想要吐出什么的样子。 他当即坐起身来。 “过来!” 闻言,童遇安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来不及思考,步子踉跄地靠近他。 祁树这才看见她嘴唇发紫,当即将人转身背对着自己,从身后抱着她,用力地,一仰一俯。 片刻后,一颗糖从童遇安口中喷出,掉得老远。 祁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放开了她。 童遇安愣了一瞬,随即放声大哭。 祁树给她倒了杯温开水,手势生硬地凑到她嘴边。 童遇安是真的吓坏了,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祁树举着一杯水,瞅着她,半响,晃了晃水杯。 童遇安不接,瞧着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哭得愈发伤心。 祁树有点头疼,打算握起她的手把水搁她手里,刚一低头,瞧见她两只馒头似的拳头。 他强忍笑意,清咳了一声。 童遇安一面放开拳头,把手心里的糖果放到祁树的手上,一面抽噎着说:“给你……” 祁树目光一沉,低垂着头,很久。 童遇安强忍着哭声,一边擦眼泪,一边喝水。 喉头的痛感令她心有余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哽咽着说:“我差点就死了,我差点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我还没跟林泽和好……” 祁树低声说:“这里是医院,没那么容易死掉……” 好像也有道理…… 童遇安慢慢地收住哭声,咬着下唇,扑闪着泪眼看着他。 祁树抬眼看她,目光清淡,对她说:“蠢……” 童遇安愣愣的,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祁树看着她充满求知欲的泪眼,一时间没忍住,唇角上扬。 童遇安圆睁眼睛盯着他清浅的笑容,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又惊又喜,转而破涕为笑。 前两日都是雷雨天气,今天却是晴空万里。 她要来的日子,天气都很好。 童遇安坐在祁树身边,摊开了一本相册。 秋日的太阳已经徐徐地西沉,建筑物,银杏树,天空以及看不见的一切都安祥地沉浸在温暖的夕照中。 斜射的余晖照亮了室内。 “这个是林思家,这个是林止。他们是亲姐弟,他们的妈妈和我的爸爸也是姐弟。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是我的姑姑,姑父。我的爸爸妈妈是他们的舅舅,舅妈。”童遇安很仔细地跟他讲解。 祁树顺着童遇安手指的地方凝目而视。照片的背景是漫天飞舞的桃花,应该是春天照的。一个婴儿肥的男孩笑眯眯地望着镜头,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蹲在地上绑鞋带,她脸色清淡地看着镜头。他们的身影占了半张照片。另一半则是林泽和童遇安,他们相对而立,他牵着她的手。兴许是没料到有人拍照,两人转头一脸茫然地望向镜头。 “我爸爸喜欢摄影,我不喜欢,但家家很喜欢。爸爸会教家家拍照,而且,每年家家生日,爸爸送的礼物都是相机,很无聊。家家还喜欢爬山,喜欢游泳。对了,她还报名参加下个月市里举办的自由泳比赛……” “林止跟我同班,但比我小一岁。你看,他是不是很可爱?我们班很多女生喜欢他呢……不过,他胆子很小,好奇心很大,一部鬼片要分三次才能看完,晚上还不敢自己睡觉。他唱歌很好听,改天我让你唱给你听……” “林泽,你认识的。他的爸爸跟家家的爸爸是亲兄弟。” 童遇安正要翻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姐姐……” 童遇安转头,有些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林止抱着书包小跑进来。 童遇安问:“你自己来的?” 林止笑嘻嘻地点头:“对啊。” 童遇安蹬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皱眉蹙眼地说:“你找死啊?要是碰上人贩子,你叫破喉咙都没人救你!家家知不知道?” 林止使劲地掰开童遇安的毒手,有点生气,说:“我自己坐出租车来的。我明明有叫你带我一起,你都没听见!你都多少天没跟我一起回家了?姐姐都要恨死你了,还有哥哥,他肯定不会跟你和好了,因为,他现在跟莉莉玩得很开心,昨天,我还看见他们牵手手呢……” “关我什么事?谁要管他怎样!” 第二十章 偶然的快乐 秋日的太阳已经徐徐地西沉,建筑物,银杏树,天空以及看不见的一切都安祥地沉浸在温暖的夕照中。 斜射的余晖照亮了室内。 童遇安坐在祁树身边,翻开一本精致的相册。 “这个是林思家,这个是林止。他们是亲姐弟,他们的妈妈和我的爸爸也是姐弟。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是我的姑姑,姑父。我的爸爸妈妈是他们的舅舅,舅妈。”童遇安很仔细地跟他讲解。 祁树顺着童遇安手指的地方凝目而视。照片的背景是漫天飞舞的桃花,应该是春天照的。一个婴儿肥的男孩笑眯眯地望着镜头,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蹲在地上绑鞋带,她脸色清淡地看着镜头。他们的身影占了半张照片。另一半则是林泽和童遇安,他们相对而立,他牵着她的手。兴许是没料到有人拍照,两人转头一脸茫然地望向镜头。 “我爸爸喜欢摄影,我不喜欢,但家家很喜欢。爸爸会教家家拍照,而且,每年家家生日,爸爸送的礼物都是相机,很无聊。家家还喜欢爬山,喜欢游泳。对了,她还报名参加下个月市里举办的自由泳比赛……” “林止跟我同班,但比我小一岁。你看,他是不是很可爱?我们班很多女生喜欢他呢……不过,他胆子很小,好奇心很大,一部鬼片要分三次才能看完,晚上还不敢自己睡觉。他唱歌很好听,改天我让你唱给你听……” “林泽,你认识的。他的爸爸跟家家的爸爸是亲兄弟。” 童遇安正要翻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姐姐……” 童遇安转头,有些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林止抱着书包小跑进来。 童遇安问:“你自己来的?” 林止笑嘻嘻地点头:“对啊。” 童遇安蹬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皱眉蹙眼地说:“你找死啊?要是碰上人贩子,你叫破喉咙都没人救你!家家知不知道?” 林止使劲地掰开童遇安的毒手,有点生气,说:“我自己坐出租车来的。我明明有叫你带我一起,你都没听见!你都多少天没跟我一起回家了?姐姐都要恨死你了,还有哥哥,他肯定不会跟你和好了,因为,他现在跟莉莉玩得很开心,昨天,我还看见他们牵手手呢……” 童遇安眉头一皱嘴巴一噘,大声吼道:“关我什么事?谁要管他怎样!” 林止吓得肩头一颤,不再惹她。他的注意力转移到祁树身上,定睛观瞧,半响,嘴角上扬,呆呆地朝他挥挥手。 童遇安猛地抬手轻拍林止的后脑勺,带着一丝怨气,说:“没礼貌,好好打招呼。” 林止一呆,随即,人朝着祁树九十度鞠躬,:“哥哥,你好。我是林止。” 祁树没有回应,脸色冷冰冰的。瞧,他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 童遇安本身就不是文静的孩子,林止一来,她有人作伴,加上感受得到祁树隐忍的纵容,她算是彻底敞开了本性。先是跟林止角色扮演,她扮演蓝色生死恋中恩熙,弥留之际,泪光点点,林止扮演哥哥,悲不自胜,痛不欲生。祁树意外地一笔一画地看进去了。后来,他们要么玩遍病房里的玩具;要么盯着祁树左看右看;要么窃窃私语。 祁树觉得头疼,很想出声阻止他们。然而,他有种预感,他要是这么说了,屋里的欢声笑语会瞬间停止,并且再也没有下一次。他的情绪从未如此难以名状。 那天之后,林止好像找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放学后,跟着童遇安一起去医院找祁树。 他们在玩闹的时候,祁树一直沉默不语,但是,偶尔会追逐着他们的身影观瞧片刻,像是确认某种东西的存在。 这天的天气好得无法言喻,还是休息日。 林泽高烧住院,他体质不差,但是每年都会发两场高烧,虚弱两三天。 云影想带童遇安去看林泽,童遇安双手抱着病床的床脚死活不肯。云影犟脾气也上来了,非要拉着她去探视,告诉她这是基本的礼貌。 童遇安说什么都不听,干脆瘫倒在地上,紧闭着眼睛,道出一句:“我死了。” 云影气得要揍她,后者倏地起身躲到童乐身后。 童乐哭笑不得地夹攻在妻女两人之间,转眼之间,瞟见祁树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眨眼,笑容不见了。 温予在走廊里跟林倬通电话。 林思家削好苹果,抬头,快速环顾病房,林止人不见了。 平躺在病床上的林泽沙哑着声音说:“他去找童遇安了。” 林思家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脸色不悦,更正道:“是去找那谁吧。” 林泽撕扯着嗓子咳了两声,说:“那谁的名字叫祁树。” 林思家将一半苹果凑到林泽嘴里,没好气地嘟囔:“我管他大树小树,都是木头。” 林泽咬了一口,想起了祁树那木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样的形容十分贴切。 “姐姐,你没去看过他吧?”林泽问。 林思家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泽问:“你为什么讨厌他?” 林思家反问:“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林泽顿了顿,“哦”了一声。 林思家啃着另一半苹果,郁闷了半响,问:“你也喜欢他?那谁?” 林泽沉默了,眼睛盯着一片虚空。 片刻后,林泽叫了一声:“姐姐。” “说。”林思家直接回道。 “你觉得我好看吗?” 林思家闻言一头雾水,不由得皱起眉头,以“一副你发什么疯“的表情看着弟弟。 然而,林泽的表情很是认真,他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林思家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她隐隐觉察到什么。她凑近弟弟,定睛观瞧,半响,微微笑了,说:“当然好看,也不看看是谁弟弟。” 林泽眼睛一亮,问:“真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这回答,很林思家。 林泽眼睛一眨,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林思家吃完苹果,站起身来,拿起床边林泽的外套,对他说:“起来吧,带姐姐去看看那谁。” 温予挂了电话,眉头微蹙地僵立在原地。 “小予,怎么了?低血糖犯了?” 云影担心的声音传入耳畔,温予缓缓抬起视线,默了两秒,对云影和童乐说:“阿树的爷爷死了,今天早上,跳河自杀。” 两人略微惊讶,对视了一眼。 林泽抿紧嘴唇,呆呆地站在门口处。 走廊里。 沉默。 林思家观瞧着几个人,莫名感到一丝烦躁。 他们尚未走近祁树的病房,就已听见里头传出的歌声。走近一看,发现童遇安跟林止正在祁树面前跳着迈克杰克逊的太空漫步。 意外地,祁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两人身上,嘴角的一边微微翘起。 他只是孩子,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何必打断他偶然的快乐,令他不知所措。 于是,他们选择暂时沉默。 第二十一章 一生追求 华灯初上,沐浴在街灯之下,沿途的梧桐树将干线道路划分成光影两界。 汽车以正常速度向前行驶。 后座的童遇安和林止正在争论着他们到底把祁树逗笑了多少次。驾驶座上的童乐和副驾驶座上的云影一言不发——正在怄气。云影要去参见朋友的婚前派对,玩通宵那种。童乐前些日子一直带着研究生做项目,好不容易一家人都有空,他都有所安排了,云影不乐意了,她要自己找节目。 林思家头靠在车窗户上。眼睛盯着窗外飞速流动的风景。一丝慌乱,几分不甘,满是抗拒完全占据她的思绪。源头无疑就是见过一面的祁树。 等回过神来,车子停泊在一家美容院前面。 “到了,去吧。” 童乐目视前方,用低沉的嗓音开口说道。 云影本来还在犹豫到底去不去,瞧见他一副“她爱怎样就怎样”的模样,顿觉烦闷,脸色却无变化,甚至掏出化妆镜补妆。 童遇安前倾身体,打量母亲。她方觉云影化了精致的妆容,头发披散开来,身穿某知名品牌的秋季新款,稍微露出胸口的黑色连衣裙包裹着她保养得宜的身体,冷艳而有韵味。 童遇安正要说话,云影停下描绘好唇膏的手,对女儿说:“妈妈跟朋友有约,可能很晚回来。你记得完成作业,还有,你好些天没有练舞了,别看动画片了,跳舞吧。” 童遇安转头瞥了一眼爸爸脸色深沉的样子,心中了然,对妈妈说:“知道了,我在家等妈妈,妈妈几点回来我就几点睡觉。” 云影眉头一皱,问:“等我干嘛?” 童遇安表情认真地答道:“等你回来哄我睡觉。”每天九点她一定准时上床睡觉,这么一来,云影最多能玩两个半小时。 云影看不见童乐的表情,然而,她太了解他了,他现在一定唇角微扬。瞧瞧,果然是他女儿,任何时候都护着爸爸。 云影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问:“你多大了?” “你自己数。” 云影盯着女儿,眼中带有警告。 “你找你爸爸。” “不管,我就要妈妈。”童遇安嘟囔着,心想,就气你,就气你,让你欺负我爸爸…… 从那眼神深处,云影捕捉到一丝挑衅。心想,臭丫头,跟我斗狠?嗬!!! 云影挤出一个笑容,“哦”了一声,说:“那你等吧,别忍不住睡着了。”然后,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往美容院走去跟朋友会合。 童遇安:“……” 云影有一双漂亮无暇的腿,雪白光滑,修长匀称,脚踩着高跟鞋,举手投足间都那么自然地散发出美感。 这一瞬间,童遇安无比渴求快点长大,成为跟妈妈一样的女人,化妆,穿高跟鞋,最重要的是,嫁一个像爸爸那样的男人。 这种感受太过强烈,强烈到成为一生追求的地步。 如今光是想一想,心里已经暖得要命,脸颊好像在发烧。顷刻之间,脑海中浮现林泽的笑脸,她不禁触抚发热的脸颊。 心头彷佛打了一个死结,童遇安不由的摇晃脑袋,试图埋没此刻难以名状的情绪。 童遇安回头看着爸爸,问:“爸爸,怎么办?” 童乐收回视线,摸摸女儿的脑袋,淡笑着说:“别担心,爸爸不会放过妈妈的。” 童遇安:“……” 之后,童乐发动引擎,车子继续向前行驶。 童遇安坐回后座,林止用眼神示意一下板着脸的林思家。童遇安举起食指,正要戳向林思家的脸颊,后者投来一记犀利的眼神。童遇安的手指头就这么定在空气中,两秒的对视之后,她搂着林思家的脖子,问:“怎么啦?” 林思家不答话,扭着头,两眼不离窗外的夜景。 这无疑是明知故问,童遇安比谁都清楚,因为祁树,她已经冷落了林思家好些日子。 林止突然开口说道:“舅舅,我要听歌。” 童乐低声答道:“好。” 林思家立刻出声阻止:“我不要,不许。” 童乐透过后视线看着浑身洋溢着生硬气息的林思家,柔声问道:“丫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林思家摇头,说:“没有。” “才怪。”林止小声嘟囔了一句。 童遇安凑近林思家,尝试着跟她交流,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稀里糊涂就问:“你也见过阿树哥哥了,你是不是觉得他长得很像林泽?” 这句话彷佛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林思家内心的火把。她冲童遇安吼:“我弟弟比他好看多了,你眼光真差!” 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童遇安浑身一颤,她迷茫地看着林思家。 林思家是个很有自主意识的孩子,跟她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她绝对是一个疼爱弟弟妹妹的好姐姐,很多时候,她更像一个小大人,约束好自己的同时,管教着弟弟妹妹。她很疼爱童遇安,童遇安也很信服她,如此一来,她自然而言地有了管束童遇安的意识。一旦,童遇安脱离了她的预想轨迹,她会愤然,甚至感觉遭到背叛。 车流量正在增多,童乐不能分心,他便保持沉默。 这是两个孩子的事情,她们需要沟通。矛盾得不到袒露,即便问题改善了,隔膜始终都在。 林思家脸色微沉,说:“阿泽也生病了,你为什么不去看他?你才认识那谁多久?你跟他很熟吗?” 童遇安有些委屈,说:“他跟他别人说,我是他最讨厌的人,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你亲耳听见他这样说了吗?人家说你就信!你都能把他送你的东西全扔垃圾桶,他就不能伤心吗?”林思家的语气很冲人,简直跟骂人没什么区别。 一股苦涩感冲上喉头,童遇安哽咽了,说:“没有,我后来偷偷捡回来了。” 林思家“嗬”了一声,说:“你不是恨死他了吗?干吗又捡回来?!你一直都在欺负阿泽好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不搭理他,就是为了惹他生气。因为你知道,他很喜欢你,所以一定会来惹你,然后你就生气,他就哄你,一直一直都是这样。你就是喜欢他哄你,就是喜欢他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好像有一直利箭直接刺穿了童遇安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一隅。她感觉后背升起一股凉气。震惊、愤懑、羞耻交织在一起在身体里翻腾。 泪水模糊了视野,童遇安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她愈加羞愤,啜泣起来,说:“我没有!林思家,你最讨厌了!” 林思家心中那团火已经借着林泽的事情熄灭了,听见童遇安这样说她,心里随之涌上了怨念。她反诘着:“我说的都是事实。” 童遇安的眼泪掉线珠子似的滚落,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呜咽着说:“不跟你玩了……” 林思家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 童遇安两手揪住裙角,竭力抑制住哭声。 车厢笼罩在昏沉沉的静默氛围之中。 林止一直愣愣地观瞧,她们安静了,他是否该说点什么? 于是,林止嘴巴动了,他低低地呼唤一声:“姐姐……” 然而,他话音落下,两个姐姐瞬时大喊一声:“闭嘴!” 林止低下了头,瑟瑟地回以一句:“知道了……” 驾驶座上的童乐默默地将嘴巴抿成一条线。 第二十二章 起风了 回到家,童遇安立即奔回房间,整个人埋没在被子里,只有泪痕较重的脸蛋露了出来。 童乐看着,觉得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很可爱,坐到她身边,搂着她。 怀里的触感小小个的,童乐不禁想起第一次抱女儿时那种神奇、震撼,前所未有的触感。那一瞬间的幸福无法言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吻着女儿的小脑袋,祈祷着,她不要那么快长大。 童遇安依偎在爸爸怀里,眼睛红红的,小兔子似的。 “家家很凶……”童遇安无比委屈地控诉着。 “有点,她像你姑姑,你姑姑小时候也很凶,爸爸也不敢惹她……”童乐低头看着女儿,目光变得深远,“宝宝,你知道吗?爸爸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你姑姑,是她守住了爸爸的幸福,甚至人生。” 童遇安似懂非懂,她带着闪闪发亮的眼睛仰头看着爸爸,问:“为什么?” 童乐以无比柔软的眼神看着女儿,说:“等你再长大点,爸爸再讲给你听。” 童遇安虽然很好奇,也只是乖顺地点点头。 童乐亲吻女儿的额头。 童遇安突然这样问:“爸爸,如果姐姐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那样的坏孩子,你还会那么爱我吗?” 闻言,童乐胸口一紧,当即把女儿抱到腿上,说:“宝宝,你不可以这么想爸爸。爸爸很爱你,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质疑的。你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无论安儿聪明不聪明,漂亮不漂亮,懂事不懂事,好还是坏,爸爸妈妈永远都爱安儿……” 父亲那有如靠山一样的怀抱,和那一番话,童遇安记了一辈子。偶然回忆,那时的温暖气息一直萦绕在心间,清晰如镜。 童遇安泪花滚动。童乐干燥温暖的大手贴上她的脸颊,轻轻擦拭着,说:“乖,不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哐”的一声,门开了,林思家吃着苹果,出现在视野当中。 “呀,童遇安,我要洗澡,你来给我搓背。”这命令的语气,彷佛她们先前的争吵根本不存在。 童乐低低地笑了一下。他再一次觉得林思家像极了她母亲,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童遇安蜷缩在爸爸怀里,一声不吭。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林思家大声喊道,声音中伴随着强大的威力。 童遇安吸着鼻子,弱弱地嘟囔一句:“知道了……” 那天晚上,林思家跟童遇安说了许多——她承认她是吃醋了——她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喜欢祁树——四个孩子,只能是四个孩子,多一个她都受不了——祁树的爷爷死了。 童遇安愕然。 沿途的风景没有变化。 汽车行驶至市内的新城区,前两年建成的住宅城,四周大多都是十二层的大型公寓。 夜幕之下,万家灯火的光景极其温馨。 童乐将车子停泊在人工河旁边的临时停车位。他走至湖畔前的小径,给云影发送了一条短信:再让你玩一个小时,我去接你。 五分钟后,云影回复了他十个“不管!”郁闷的情绪尽在字里行间表达出来。 童乐一边无奈一边深深吸了口气,不由得掏出烟盒,点起一根烟。 这时,脚步声渐行渐近。 童乐转身,背靠着围栏。 林倬来到他身边,静静地点燃一根烟。 “眼睛充血了。”童乐说。这时的林倬看上去神情倦怠,若有所思。 林倬吐出一口烟雾,说:“捣了一毒窝,蹲了一天。” 一阵夜风扑面而来,拂去了一丝疲惫。 童乐问:“你们想好了?” 林倬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说:“他爷爷的事,我们告诉他了,还有他的身世。他说,他知道的,关于他的身世。他问小予,把他生下来的那个人跟她长得像不像?他说,爷爷不凶的时候,很爱他。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想让他奶奶安息,请我们把他爷爷的骨灰带回来,让爷爷奶奶一起下葬。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堵着……”说着,林倬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两人静了片刻,童乐问:“阿倬,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阿乐,如果当年,你没有找到我,我早没了,冻的……其实,我挺佩服那孩子的,他真能忍,面对着一个有如禽兽一样的亲人,竟然从未想过反击……”林倬低低地说,摇着头苦笑了一下。 童乐的心跳猛地抽一下,他闭了闭眼。 从悠久岁月奔来的记忆碎片,一不小心割伤了现实风景。 童乐说:“因为他没有需要保护的人,这就是你跟他的不同。” “当年的我也能像他一样懂事该有多好?昨天,我梦到了我妈妈,她很安静,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她恨我,我的冲动令她失去了一生最爱的男人。我走近她,她说我的手很脏……” 想到这里,一股沉重从心底游走到了指尖,林倬无意识地凝睇自己的右手。 “林倬!”童乐喊他。 这个声音轰然敲碎了林倬的头绪。他抬起视线看着童乐,极轻地笑了一下,说:“没事……” 童乐的心一沉,指间触抚了烟头燃尽的热度。 起风了。 一阵沉默。 “虽然,我总是对我弟弟挑三拣四,但是,他对待林止这件事上,我为他骄傲。”林倬说,“小予的心结需要解开,我也挺喜欢那孩子的。我们决定了,收养他,保护他,疼爱他。” 童乐一直看着林倬,感觉到潜藏在他身体里的剧痛感正在逐渐消散。 一股类乎释然的感动悄悄地涌上心头,童乐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明天我陪你去把他爷爷带回来。” “嗯。”林倬的嘴角漾起一个微笑。 林倬离开后,童乐想起女儿说她的手表落在车后座里。他打开车门,探身进去。突然间,身后一股冲击将他扑倒在后座。他很快转过身来,身上压制着他的人正迷离盈盈地凝视着他。 童乐闻见一股酒味,皱了皱眉。 “喝了多少?” 云影睫毛一眨,屈指细数,笑了,说:“五杯,没醉。” 童乐目光一沉,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起开。” 云影凑近他闻了闻,眉头微蹙,说:“你抽烟了?” 童乐一字一顿地对她说:“我烦。” “干什么?我这不回来了吗?”云影摸他的脸,语气很哄人。 童乐眼皮一抬,极淡地笑了一下,说:“谁说我是为了你?” 他没什么烟瘾,不像林倬,慢着,不会这两人又凑一块了吧?咿呀……云影手指一紧,掐他的脸,咬他的下巴。 童乐两三下将人制服了,回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 云影说有个地方要去,童乐问她要去哪,她也不说,就一路给他指方向。 沿着市内的柏油路行驶,途径商场、地标性建筑物,天桥、学校,人工绿林,最终去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广场。 童乐有些困惑,问:“来这干什么?” 云影脸颊一热,说:“跟你约会。” “你要我陪你在这散步?我不要。” 云影郁闷,小声嘟囔着:“真是不懂得变通的老古董。”她用手指头点了一下脚后跟的血泡,皱着眉头发出闷闷的声音,“疼……” 童乐回过头来,云影立即将沾上血水的手指头定定地举给他看,那眼睛一眨一眨的模样明显有了孩子气。 贴上止血贴后,也许是醉意上来了,云影变得很温顺,人跨坐在童乐身上,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 初秋的夜晚,月光如水。 “宝贝。” 低哑磁性的嗓音在云影耳边响起,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听话……” “我是故意的。” “为什么?” 偶然任性,偶然发脾气,偶然弄伤,事后总有大人一面拥抱,一面管教的那些孩子,我一直很羡慕,即便如今我已经为人母亲。 云影用脸蹭了蹭童乐的脖颈,说:“好玩……” 童乐轻咬她的耳垂,以示惩罚,说:“我不在,不许喝酒,我明明说过很多次……” 之后,童乐跟她讲了林倬他们的事情。 云影抬头,面色红润地看着他。 第二十三章 月光如水 沿着市内的柏油路行驶,途径商场、地标性建筑物、天桥、学校、人工绿林,最终去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广场。 童乐有些困惑,问:“来这干什么?” 云影脸颊一热,眼神羞涩,低声说:“跟你约会。” 童乐说:“你要我陪你在这散步?我不要。” 云影郁闷,小声嘟囔着:“真是不懂得变通的老古董。”她踢掉高跟鞋,点了一下脚后跟那里的血泡,皱着眉头发出闷闷的声音,“疼……” 童乐回过头来。云影环抱着膝盖蹲据在后座上,邀功似的将沾上血水的手指头定定地举给他看,那眼睛一眨一眨的模样明显有了撒娇的成分。 贴上止血贴后,也许是醉意上来了,云影变得很温顺,人跨坐在童乐身上,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 初秋的夜晚,月光如水。 两个人的车厢,温柔惬意。 “宝贝。” 低哑磁性的嗓音在云影耳边响起,她闭着眼睛,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童乐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说:“不听话……” 云影说:“我是故意的……” 童乐问:“为什么?” 偶然任性,偶然发脾气,偶然弄伤,事后总有大人一面拥抱,一面管教的那些孩子,我一直很羡慕,即便如今我已经为人母亲。 云影用脸蹭了蹭童乐的脖颈,说:“好玩……” 童乐轻咬她的耳垂,以示惩罚,说:“我不在,不许喝酒。我明明说过很多次……” 他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着,好不啰嗦。然而,她喜欢,就像听他讲故事。那个三十年的故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便是他们的女儿也无法介入。 童乐顺道跟云影讲了林倬他们就要收养祁树的事情。 云影说:“挺好的。只是,阿泽呢?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来分享自己父母的爱,他愿意吗?这可不是把喜欢的玩具分给他那么简单。就像以前,我刚到童家,童谣不也挺烦我的嘛……” 童乐梳拢着她的头发,低声道:“真记仇……” 云影用自带寒气的双手包裹住他的脖颈,想要冻他。奈何,他熟悉她的手温跟习惯自己的身体一样,不为所动。她很无奈。 “他们会跟阿泽好好沟通的……”说着,童乐好像明白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一下,“难怪思家那丫头反应那么大,她心思那么细,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云影问:“她怎么了?” 童乐说:“刚才她们两姐妹吵架了,我才发现我外甥女那么能讲,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说不定以后她能当主持人……” 云影有些惊讶,笑道:“这么难得,吵什么?” 童乐说:“她说安儿并不讨厌阿泽……” 云影抬头看他,说:“本来就是,持宠生娇罢了。她现在一定很后悔,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童乐说:“跟你一样……” “看我不收拾你……”云影当即开始扯童乐的衬衣纽扣,身体蹭着他的。 童乐忸怩,问:“干什么?” 云影说:“别跟我装纯!” 童乐:“……” 眼看着纽扣掉了两颗,童乐伸手钳住云影的手,打着商量说:“回家……” 云影烦了,说:“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外头有人了?”她是故意的,心里美滋滋地等待他的教训。 童乐目光一沉,猛地将人压制在身下,两三下脱掉她的衣服,两人蛇一般交缠在一起,他吻得她目眩神迷。结婚近十年,他们对彼此的热情一如既往的热辣辣,真的,从未消退。 如果可以,他们想把对方埋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云影简直受不了了,童乐却迟迟没有动作,直直地看着她,眼神略带探询。云影被他看得心痒痒,忍耐着,问:“干什么?” 童乐用低哑的声音说:“童太太,请你为你刚才的言语作出相应的反省。” 云影一呆,随即了然。于是,她抿紧嘴巴,轻轻摇头。 童乐眼色微变,就要起身。她搂着他的脖子,惯性的作用力之下,两人一同坐了起来。云影抱着他的脑袋,身体抬起,有了距离。童乐将她重重压了回去。两人顿时有了喘息。 他们着迷地拥抱彼此。 那么地强烈。 那么地美妙。 所谓幸福,就是在触手可及之处有为对方而存在的本身。这样的事情,即便岁月有了裂痕,哪怕所有的事物都偏离了。因为曾经如此,所以,世界上任何喜悦都无法与之比及。 医院。 林泽听父母讲完他们的决定,反应很平静,就像意料之中的事情终究发生了一样。 对此,林倬和温予有些出奇。他们跟他说了许多,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也不过这一句——他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对他的爱,只有一直增多,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无法令其发生改变。 夫妻两人坐在林泽的左右两侧。温予握着儿子的手。林倬双手抱臂,静静地观察儿子的表情。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像是留给他思考的空间。 温予心里没谱,耐不住眼前沉默的氛围。于是,开口说道:“宝贝,你要知道,阿树哥哥跟思家,林止,还有智雅是一样的,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们不是陌生人,你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接下来,温予开始跟儿子讲种种好处,什么有人陪他玩游戏,什么阿树如何如何懂事的……跟说书似的。 突然间,林泽眉头微蹙,嘴巴动了,欲言又止。 温予见状,收了声音。 林倬问:“怎么了?” 林泽看着爸爸,低声道:“我想尿尿。” 医生说要多喝水,温予刚才逼着儿子喝了两大杯。憋坏了吧……温予默默地摸摸鼻子,拿起外套帮儿子穿上,他现在有些发寒。 林倬伸手要抱儿子,林泽摇头说:“我自己能走。” “爸爸想抱。”林倬不由分说就抱起儿子往门外走。 温予跟在身后。林倬转身,对她说:“我们会害羞的……” 温予:“……” 厕所就在走廊尽头,隔间里,一阵水声持续好久才渐渐停了下来。林倬帮儿子穿好裤子,再摁一下冲水马桶。 洗手时,林泽干咳了好一会儿,嗓子都沙哑了。林倬听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儿子有些病态的脸色,心头一紧。 林泽用沙哑的嗓音说:“爸爸,你和妈妈一起回家休息吧。” 林倬握着儿子打湿了的双手往自己衣服上蹭干,问:“为什么?” 林泽抬头,看着父亲充满血丝的眼睛,想到他或许是抓贼太辛苦了。对于父亲,他有着原生性的敬仰之情,在他心目当中父亲的形象一直很高大。所谓高大,并非单纯的躯体带来的安全感,那是一种有关信仰、精神、情感甚至灵魂所散发出的沉稳、大气。在他的意识里,父亲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不容置疑的。即便有时候无法理解,他也从未想过要忤逆。 “爸爸,你累了。” 一股暖流在心底绽放。林倬亲吻儿子的额头,笑着对他说:“爸爸不累。” 林倬抱着儿子走进楼梯间,父子俩并肩坐在楼梯上,俯视着被秋月与城市灯光所笼罩的夜景。 林倬看着林泽,用平柔的声音说:“爸爸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林泽问:“爸爸,这算不算你的愿望?” 林倬有些不解,顿了顿,说:“是的。” “我送给爸爸的生日愿望卡片上面写了,我会完成爸爸的三个愿望。第一个,月考时,年级前五。很倒霉,差一分排到了第六。第二个,身体健康,咳……”说着,林泽干咳了几声,“现在,住院了。第三个,你想把哥哥带回家,我答应你了。” 林倬久久看着儿子,想要说些什么,一时之间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占据了他的内心。这是他的儿子,他的命。 林泽把手按在喉咙上,像是要压下哽在里面的沙砾一样的东西。 像是受到了感染,林倬干咳了两声。他问:“阿泽,爸爸想知道,你有没有难过?” 林泽的眼神有些天真,很实诚地思索片刻,然后摇摇头,说:“没有。”其实有点。可是,如果我忍住了那一点难过,实现了爸爸的愿望,妈妈也能开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温予来到他们身后,两手搂着两人的脖子,用娇嗔的声音说:“真过分,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病房里……在说什么悄悄话?” 林倬闻言,忍俊不禁,说:“林太太,是悄悄话,不是桥桥话,悄,发第一声……”他觉得他老婆的港普,是他一辈子的快乐源泉。 温予一脸诧异,好像在思考什么。很快,她自暴自弃一般哼唧一声,说:“不管……” 父子俩默默地挪开了点位置,中间留出一个空位。 温予坐好,抱着儿子亲个不停,说:“宝贝,谢谢你。”她看了一眼排排坐的一家三口,想到以后的一家四口,一丝关乎未知的惆怅涌上了心头。 一阵凉风吹来,林泽想起了什么,眼神略微狡黠,说:“妈妈,我说一句绕口令,你说一句粤语。” 温予说:“好啊。” 林泽说:“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 “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温予很流畅地用粤语复述了一遍。她左一瞥右一瞥,满脸写着“自信”两字。 就在温予美滋滋地等着老公儿子表扬她的时候,那两人在一阵细碎的偷笑之后,终于忍俊不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干什么?笑什么?我明明说得很标准……”说着,温予脸红了,满腹诧异地再重复一遍那句话。 那两人愣了愣,笑得更疯了。 “干什么?!欺负我……”温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得想哭。 林泽笑得厉害,咳得也厉害,含糊不清地说:“妈妈,你好像鸭子,咯咯咯咯咯……” “……” 最后,笑声何时落幕,困惑如何解除,烦恼是否隐退,他们都忘记了,只记得,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视线的彼端有万家灯火,他们一家人紧紧依偎在一起。温暖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一切都很好。 第二十四章 梦境 走出病房,跃入眼帘的天空辽阔无垠。 阳光穿透云彩,透过玻璃窗射进宽大的走廊里。 药水的味道消失了,鼻间尽是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因为母亲是医生的原因,医院这种充斥于生老病死的地方她并不陌生。 然而,站立于此,从内心激射出的抗拒感总是令她难以承受。 这里的时间非常漫长,周围很重。 这种类乎痛苦的压抑感,一旦忍无可忍,甚至让人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死掉了。 祁树就在这里,一个人面对着日日夜夜。她不知道,别人是否跟她一样。但是,她替祁树感到恐惧。 童遇安转过身来,瞧见坐在轮椅上的祁树正在盯着她看。 两个人的身影延伸至身后。 他的眼睛不一样了,不再空洞,无神。正常了。那粘在眼瞳里的忧郁感视而可见。 四目相对,她看到某种力量正在注入他的眼睛。 他是完整的人,只是缺乏了力量。 有如,婴儿啼哭时需要父母拥抱的力量。 现在,那股力量一面从他的双瞳里浮现,一面一直往下坠,坠落那内心隐蔽的一隅。 这是一股支撑生命的力量。 突然,一束强烈的光芒从地平线升向天空。 童遇安的心如同噩梦般不停颤抖。 瞬间,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她。 她以不无诧异的目光瞧着另一个她。 她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 很丑。很沉寂。 她看着祁树。 “不要看她……” 她以近乎叮嘱的语声向他发话。 祁树看不见她,他一直看着孩童的她。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安儿……” 她回头,林泽站在走廊尽头。 四目相对,天地苍茫。 她举步过去,她身上的红裙子随风摆动,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四个人的走廊里。 她一直跑到林泽身前。 她弯下身子,平视林泽的眼睛。 “总是生病,真笨……” 说完,她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眼泪夺眶而出。 林泽看着她。 在她抬手触抚他脸颊的那一刻,他与她擦肩而过,走向孩童的她。 她转过身来,凝视林泽的背影。 “哥,我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童遇安的意识里破碎了。 童遇安惊醒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祁树身体微微一动。 童遇安一来便带他出去晒太阳,一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直接抱着他的脑袋,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爷爷那么凶,你别难过,不是,不是这样……节哀顺变。” 她轻轻触抚着他的头发,像是抚摸一只幼体动物。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静悄悄地嵌入他的体内。 当得知爷爷回了老家,他就已察觉,爷爷清醒了。 其实,他未尝难过。那颗惶惶不安、流离失所的心,空阒了,平静了。在那名曰悲伤的境遇背后,他如此畅快,如此安定。 感觉到她要放手的瞬间,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臂。她的手臂非常纤细,那种柔软令人不敢用力触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臂,她便一直抱着他。 后来,兴许是沐浴着秋意盎然的阳光,过分惬意,她竟然睡了过去。他当即接住她失去平衡的她,没有意料之中的沉重,她很轻。刚开始,他以为她晕了过去,着实吓了一跳。就在那时,她妈妈来了,看看她,说她应该是上课的时候没能偷睡,现在困了。 童遇安坐起身来,焦急地环视四周。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什么。她回忆梦境,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类乎悲泣的痛楚。 祁树看到她泪水濡湿的眼角,想到,小孩子醒来找不到父母想哭。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撕开。眼神略显拘谨,慢慢地凑到她嘴边。 童遇安茫然地圆睁着眼睛,视线落在祁树脸上。 她看得太紧了,祁树有点不自在,手就要收回时,童遇安把糖果含进嘴里。 祁树低头,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 转眼之间,童遇安眉头一皱,“芒果味?”她讨厌芒果,连同跟芒果沾边的所有食物。 她就要吐的时候,云影命令的声音传来: “你敢!吞了!” 童遇安皱着小脸,两手箍紧妈妈的脖子。 云影了然,把脸转向一旁,说:“不要,我不吃你口水。” 童遇安蹬腿,就要哭出来了。 云影无奈,张开嘴巴。 童遇安嘴巴凑近,用舌尖将糖果塞到妈妈嘴里。 祁树看到这一幕,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心头莫名一动。 这时,陪同林倬去领市将祁树爷爷的骨灰接回来的童乐,走进病房。 祁树看向童乐,目光中带有询问的意味。 童乐弯下身子,摸摸祁树的脑袋,说:“你爷爷已经回家了,你说不要葬礼,阿倬叔叔已经找到存放骨灰的骨灰墙,明天,我们带你去送你爷爷奶奶。阿树,别难过。以后,你会很好的……” 祁树脸色平静,眼神很淡。他看着童乐,发觉童遇安的眼睛如此像他,清澈,闪亮。 “谢谢。” 祁树如是说。 跟父女俩告别后,云影面对着祁树,说了一番话。 “没有永远不幸的人,不过是选择的对与错罢了,同样的,没有永远幸福的人,生而为人,千锤百炼,这就是人生。好运,厄运,人人都有,只是时间的问题。逆境时,坚强,顺景时,珍惜。所谓珍惜,就是不要因为自身的不平衡,错过那些对你好的人。” “你知道的,你小姨,姨父,对你是真心的。” 谁知道,那时,那家人,给予这少年的温柔,悄无声息地束缚了这少年落空的心。多年过后,他意识到,从那时起,自己的宿命被决定了,而他,甘之如饴。 云影离开没多久,温予依常带着炖汤和营养餐来到。 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那么生涩,那么努力。 告诉祁树他的身世时,温予刻意忽略了自己的过错。她害怕他对自己抱恨,更害怕,他带着怨念走进他们家。容纳他,需要隐忍太多。当她舍弃父母、亲人、故乡那一刻起,她是明白的,她并非宽厚之人。她的爱,很狭隘,一生只够爱两个男人。 祁树有如她过去的一部分,由她选择。他从黑暗中走来,告诉她,她错了。 然而,关于过去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她深爱现在的所有。 如今,她想要弥补他全部的痛苦记忆,同样的,偿还抛弃曾经的罪状。 温予抽出纸巾擦拭祁树的嘴角,后者像是受宠若惊般,身体微微颤抖。温予也不在意,微笑着问:“好吃吗?” 祁树浑身都显得有些局促,半响,轻轻点了一下头。 温予淡笑,盛了一碗汤,说:“汤也喝了,这是虫草洋参乌鸡汤。阿姨最拿手的就是煲汤,以后,阿姨每天煲给你喝,把你养得跟姨父一样高大。” 祁树目光一顿,没有说话。 温予看在眼里,握住祁树的一只手,发觉他掌心长满了老茧。她脸色微怔,祁树轻轻将手抽回。 祁树的嘴巴动了动,眼神难得流露出一丝紧张。 温予一直鼓励地看着他。 终于,祁树用低微的声音问:“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 闻言,温予甚至没有思考,便已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她回忆起那天,他问,把我生下来的那个人跟你长得像不像?这两句话就这么在她心中反复回响。 如果可以,温予情愿他永远不要遇见那女人。只需一眼,他便可究明那女人是以何种面目对待他这儿子。他冷漠疏离的灵魂深处的爱也好,恨也罢,那女人不在乎。 与此同时,温予意识到一些事情。他的人生直到今天,缺乏的,是一张母亲的照片。那个赐予他生命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一直很想知道。 哪怕只看一眼,他也能如同天赋一样牢记于心。 那天,温予把她姐姐的一张生活照给了祁树。 第二十五章 秋高气爽 那日,秋高气爽,美景如画。 蔚蓝色的天空彷佛触手可及,冰淇淋似的朵朵正在白云借风而行。 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入文馨圆。 程智雅把额头抵在车窗上,观瞧散发着温馨生活气息的园区。 “小姐,别难过了。夫人说了,等她忙完这段时间,就带你去香港见外公外婆,到时候,夫人可以陪你去海洋公园,陪你去迪士尼,多好啊……” 徐妈一直在身边轻言细语。程智雅想起自己一边哭一边埋怨妈妈,妈妈转身就走那一幕,喉头有种被人扼住的痛苦感。她用力擦拭眼泪。 视野清明开来,程智雅一眼看见了童遇安。她看上去很开心,走路都是用跳的。她爸爸背着她妈妈跟在她身后,她妈妈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那一抹红冲昏了程智雅的头脑。童遇安转身,跟父母说着什么,她好像不开心了。 当汽车驶过,程智雅转身跪在座位上,透过后车窗看到她妈妈背起童遇安,然后,她爸爸再背起她妈妈,就算背着两个人,她爸爸像是感受不到重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注视着那逐渐远去的其乐融融的景象,程智雅的心不经意有如千斤重。她知道,那是厌恶。 “那不就是青少年舞蹈大赛那天,穿着滑冰鞋跳舞得了第二名的姑娘吗?我觉得,第二名都高估她了,哪像小姐跳的民族舞,优雅,大气……”徐妈看出了程智雅心情不佳,想着说点好听讨她开心。 “你懂什么?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耐力吗?”程智雅冷冷地瞟了一眼徐妈,转身坐好。 徐妈有点尴尬,不吭声了。 在程智雅的记忆中,小姨的一家人一直把童遇安当成自家小女儿疼爱。好比姨甥女跳舞得了第一名,她的小姨,姨父第一时间关心的是第二名的邻居女孩。有如,她唯一的表哥,会抱着第二名的邻居妹妹安慰她,在我心里,你就是第一名。 可笑的是,那时的她竟然羡慕她的第二名。 “对不起,宝贝,妈妈临时有事,不能去看你比赛,对不起……” “小姐,不用担心,你一定是第一名。” 想到这里,程智雅哭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哭泣。 林家三姐弟正站在阶梯上方聊天。 童遇安站在阶梯下方,抬头仰望他们。 从他们的角度俯视,她很遥远,那距离宛如天各一方。不知为何,他们的心脏剧烈抽动了一下。 从她的位置仰视,他们似隔着一条宽阔河流的距离,没有帆船,谁也无法追寻彼岸。 童遇安一步步,拾级而上。 林泽看着童遇安,他彷佛听见,她细数台阶的级数的声音,这是她的习惯。 以前,他们热衷玩一个游戏。他站在高处,她站在低处,隔着这段四十二级的阶梯。同时起步,同时默数,当两人在同一台阶停步时,一起说出截至的数字。 不知不觉中,林泽走下阶梯了。 脚步声在昏沉的夕阳光景中显得落寞。 他们都知道,他们越走越近。 他不再停步,对她说:“别生气了,哥带你去玩。” 她不再傲娇,冲他吼:“走开!谁要跟你玩!” 刹那间,林泽擦肩而过,继续往下走。 来自生理反应的心脏剧痛感蔓延身体,有什么东西一瞬间落空。 于是,童遇安转身回首。 “林泽——” 叫出声后,童遇安喉头哽咽。她很难过。 林泽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她。 这是时隔数日,她第一次跟他讲话。 林泽问:“怎么了?” 他这么问,童遇安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叫住他,不是为了跟他讲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片刻后,童遇安说:“听说,阿树哥哥要来你家了?”她甚至听见自己心跳加速,这不是她想说的。 同样的,不是林泽想听的。 林泽深深吸了口气,低低地道了句:“嗯。” “真好。以后就可以天天看见他了。”话落,童遇安脸颊发烧。不是这样的。她想问的是,你有没有难过? 她有种较强的占有意识,父母只能是她一个人的父母,不能向任何一个人分享。 林泽脸色一沉,说:“是吗?” 说完,林泽转身就走。 童遇安就这么泪水盈眶,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她后悔了,她不讨厌他,她不要他这样,只要他转身,她就主动和好。 然而,林泽没有,他走下了最后一级阶梯。 童遇安用力擦眼泪,转念一动,走下阶梯,想要追他,却又瞬间停住。 程智雅出现在视野之中,飞扑到林泽怀里。她好像在哭。 程智雅搂着林泽,哽咽着叫了一声:“哥哥……” 林泽茫然,问:“智雅,你怎么来了?怎么哭了?” “妈妈,妈妈一点都不爱我……她只喜欢工作,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程智雅从哭声中挤出了言语,她的肩旁在发颤,哭得近乎崩溃。 林泽皱了皱眉,伸手回抱表妹,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着:“姨妈很爱你,你别乱想。不哭了……” 程智雅是林泽唯一的表亲,来往较为密切。程智雅爱撒娇,有深度公主病,林泽懂得包容,兄妹俩的感情向来甚好。童遇安不喜欢程智雅,她知道,程智雅一样不喜欢她。以往,但凡程智雅来了,童遇安一般避而远之。林泽问她为什么?童遇安诚恳回答:程智雅是个傻瓜,爱发牢骚爱“表演”,爱出风头装娇弱。 林止来到童遇安身边,看看低下拥抱的两兄妹,观察童遇安的表情,眉眼一挑,若有所思。 后来,为了安慰程智雅,林泽带她去找小伙伴们放风筝。童遇安也被林止拽去了。 今天没有太阳,风大,天气好得无法言喻。 偌大的足球场上孩童们或欢声笑语,或相互追逐,好不热闹。此时抬头仰望,万里无云,蓝得剔透的天空挂着十几只风筝,高低不一,颜色各异,类型繁多。 程智雅搜索到童遇安的身影,她离得有点远,正一脸黑线地低头看地。程智雅跑了起来,经过童遇安身边时,用嗲嗲的声音大声喊道:“哥哥,我的风筝飞不起来……” 林泽走近她,跟程智雅交换卷轴,说:“哥哥帮你放起来……” “谢谢哥哥。”程智雅眉开眼笑,回头瞟了一眼童遇安,然后,跟在林泽身后,奔跑起来。 童遇安清清嗓子,歪着脑袋,学着程智雅的声音说:“哥哥,我的风筝放不起来。”然后,干咳两声,压低声音,模仿林泽的口吻说:“小傻瓜,哥哥帮你放起来……” 末了,打了一身冷颤,掉了一身鸡皮疙瘩,低头猛作呕吐状。 “哈哈哈,童遇安,你的风筝没气了吗?哈哈哈……” 胖子一只手指着天空,夸张地捧腹大笑。正当童遇安诧异之时,其他孩子像是受到胖子感染,眼睛盯着天空,一场爆笑。 童遇安满脸古怪,仰头看天,十几只风筝正在高空翱翔,唯独粉色那一只,一直处于低空,好像习惯了那高度,遗世独立。 正是她的。 童遇安有些难堪,奔跑起来,想要把它带起,奈何风停了,如何也飞不起。 林思家瞅着,要去帮忙,林止一把拽住她,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就不动了。 搏斗了几分钟,童遇安大汗淋漓,风筝狠犟,如何也不肯升天。 听着小伙伴们疯狂的笑声,童遇安气得牙痒痒,无意识地瞪了一眼林泽。谁料,林泽以同样的速度看向她,顿了一秒,走近她。 林泽看她一眼,嘟囔了一句:“真笨……” 闻言,童遇安目光一狠,冲他吼:“关你什么事!” 林泽目光变得狠厉,盯着她看。 童遇安瞅着,眼眶红了,气势不减,说:“你再这样!” 正在不远处观战的林止咯咯笑着,说:“没错,就这样,吵吧吵吧,吵一架就好了……” 林思家一掌盖在弟弟的后脑勺上,然后,唇角微扬。 林泽怂了,低垂着头,耳根红透,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把风筝还我。” 童遇安一愣,问:“什么?!” 林泽抬头,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你的风筝是我捡回来的。” 童遇安明了,眉头一皱,一气之下把转轴往他身上掷去,堪堪砸在他胸口上。 “还你!不够的话,再还你一百只!” 林泽气疯了,用力拽了两下风筝线,手割伤了,天上最高那只蓝风筝断了线,急促往下坠落。 程智雅瞧着,惊叫一声!怪可惜的。 很快,林泽就把童遇安的风筝放了起来。与此同时,林止的风筝靠近,割了它的线,童遇安的风筝回旋着跌落下来。 林泽惊愕,看向林止,想杀了他! 林止浑然不觉,眼睛一眨,邀功似的。 童遇安没看见林止割她的风筝,看着风筝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为林泽像割自己风筝那样割了她的,心头凝聚的怨气顿时爆发了。 “林泽,混蛋!” 林泽冤枉啊。 童遇安向前奔走,林泽想都没想,便追了上去。 “哥哥!” 程智雅上前欲追,林思家一手拽了回来。 “干什么?!” 林思家冷淡道:“你不用掺和,在这待着。” 程智雅费解,问:“哥哥要去哪儿?” 林思家瞟她一眼,淡淡道:“丢不了。” “来吧,妹妹,我带你去玩。” 这时候,林止过来用手臂圈住程智雅的脖子,带着她走向小伙伴们。 第二十六章 荒野 眼前的景象对于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两个孩子来说就像闯入了电影片场。视野里既无市镇也无建筑物,四面环山,荒草丛生,鬼影都没有一只,唯有一条泥头小径向前延伸。一阵寒风带动了灌木丛,童遇安绞着手指,极目远眺。 荒野。 林泽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语。容他先捋一捋,他们是怎么到这儿。童遇安去追风筝,他不放心,紧追其后。她让他不要跟,他当然要跟。她像是跟他斗气,越跑越远,最后,不知怎的,她上了一辆公交车,他也上了。她怒了,骂他变态,跟踪狂,让他离她远点。他脾气也上来了,转身就,就去到车尾坐下,与她隔得老远。后来,两人一路怄气,气着气着,她就下车了,他也是。然后,一前一后,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 “林泽,这是哪啊?”童遇安眼睛盯着林泽,瑟瑟地问道。 林泽瞧着,心想,你不是很能吗?怎了不瞪我了? 恶作剧的坏心眼闪过心头,林泽轻描淡写地说:“鬼村。” 童遇安惊叫一声,当即弹跳到林泽身后。 “林泽,你混蛋,我要告诉你爸爸……” “是是是,我混蛋,童小姐,你别跟我,小心我把你卖了……” 林泽向小径走去,他抬头看天,天色灰暗,正向黑夜转变。他在想,怎么才能让童遇安不哭。 童遇安后悔得要命,她不应该怄气的,这都什么鬼地方啊?她呆站在原地,她知道,林泽不会丢下她走远,她想,站在原地,等父母来找他们。 就在这时,童遇安看到了一胡子大叔步履蹒跚地走来。他衣着邋遢,满脸油光,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嘴里喃喃自语:“王芳,你在那儿啊?芳啊,你在那儿?” 大叔瞅见了童遇安,顿时笑呵呵,步伐增大,走过来。 “林泽!” 童遇安吓得大喊一声,转身就走,脚踩着一小坑,人差点要摔。林泽及时扶住了她,拉着她的手,大步向前走。 “女儿啊,爸爸来了……” 大叔一面吆喝着,一面穷追不舍。 童遇安跟着林泽奔跑在蜿蜒的小径上,心里越来越害怕,眼泪直流。 林泽低笑一声,说:“童遇安,你不是最能跑的吗?哭什么?他喝醉了,追不上我们的,别怕……” 童遇安反应过来,回头瞟了一眼,大叔仍在追赶,距离也在拉宽,凝聚在心头的恐惧感减轻了,她用力擦干眼泪。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迎着裹挟着草香的凉风朝着前方暗蓝色的暮色奔跑。 林泽想,这里应该市郊的荒地,现在先把醉汉撇开,往前走,如果没有村庄,就找个地方隐匿起来,等着大人们来找,天黑了,遇见坏人的概率更高,不能盲目乱走。 如果童遇安不哭,他会觉得这是一场很刺激的荒野逃生。 “林泽,前面一盏灯都没有,天快黑了,我们跑丢了怎么办?”风中,童遇安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叫我什么?” 童遇安喉头一紧,反诘道:“你叫我什么?” 林泽笑了,凑到她耳边喊:“安儿——” 别说这样叫她了,这段日子,他正眼都没瞧过她。童遇安知道自己理亏,林思家批评她的也不无道理,但是,这并不代表,林泽没错。 童遇安低垂着眼帘,泪流不止,一滴,一滴,融化了泥土。她难过,也害怕。 “我只是想帮你把风筝放起来,不是我把风筝弄断的,你总是不听我解释……” 林泽的声音很平和,一如从前的温哄。童遇安听着,胸口一阵发紧。她想起了很多,看动画片的时候,他坐在她脚跟前的背影。她骗他明天一起上学,让他一直等他,害他迟到,让他被罚站操场。她有好玩的,故意撇下。他有好玩的,一定带上她。 林泽看到她眼里的一汪泪水,只当她是害怕,说:“安儿别怕,那人已经不追我们了,我们不会有事的,现在先找个地方停下来,等大人来找我们……” 话音未落,夜幕笼罩了周遭,两人的喘息声掠过耳际,林泽在柔和的晚风中听到了那一声低唤。 “哥。” 林泽胸口一阵发颤,有些好笑,有些难过。他很讨厌她,讨厌她的爱答不理,讨厌她的凶巴巴,讨厌她跟祁树走得那么近,讨厌她忽略自己—— 然而,那些讨厌,都在这一刻揉进了那一声呼唤中,于是,她的缺点虚渺了,空白了。这样并不等于消失,毋宁说是他接纳了她的所有。 第二十七章 我们和好吧 那晚,他们找到了一间小屋。 第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屋子的内部呈现在眼前,屋里空无一物,约莫三十平米左右,没有屋门,风呼啸着钻进屋内,屋顶中央有个大漏洞,倾盆大雨垂直而下,地面被溅得湿漉漉一片。简直和恐怖电影的画面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却是他们唯一的避难所。 林泽有些头疼,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果真磕了一个包。 这厢,童遇安蹲据在他身旁,环抱着她自己,不吭声了,也许是哭累了。 十分钟以前,林泽摔了,顺着坡道滚了几十米,刺痛传遍全身,正要流泪,来到身边的童遇安抱着他哭得昏天黑地。他愣着,眼泪转来转去,就是流不下来。 好不容易,童遇安收声,歇了口气。林泽打空,问她,怎么了? 童遇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以为你死了。 “……” 林泽伸手,摸摸童遇安的后脑勺。 “干什么?”童遇安扭头,声音哑得厉害。 昏暗中,两人依稀看得见对方的面容。 林泽茫然,“什么?” 童遇安费解,问:“你摸我头干什么?” 林泽困惑,“嗯?” 童遇安顿觉惊悚,听着他的声音不像是说谎,欲哭无泪:“林泽!” 林泽委屈,说:“没有。” 鬼?童遇安如此想着,人已经钻进了林泽的怀里。 林泽偷笑,摸着她的脑袋,说:“是你自己要抱我的,别耍赖啊。” 童遇安正在心里咒骂他,一个喷嚏堵住了所有。 冷! 她穿着秋装,一件长袖t恤,搭配背带裤,风吹得厉害,夜里气温也低,冷得她浑身发抖。 林泽胸口一紧,抱着她挪到了角落里,人挡在她身前,把她藏在三角里,再脱了外套给她穿上。 “好点没?”林泽把她揽在怀里抱紧了,在昏暗的黑夜里,瞧见她泪光闪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两人聆听着雨滴敲打地面屋顶的声音,开始了他们的闲聊,一来遮盖恐惧,再者感受对方的存在。 童遇安咳嗽一声,说:“我不会告诉莉莉,今晚的事情。” 林泽说:“就算你想,也找不着她。” 童遇安问:“为什么?” 林泽叹息一声,说:“她爸爸被调到外地工作,她转学了。” 突然间,她很感谢黑夜遮住了她的笑脸,顿了半响,她略带叹息的口吻说:“你女朋友走人了,你难过吗?” 这一刻,林泽很高兴她看不见他的笑容,点头,说:“很难过,很不习惯,很想她,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对我好的女孩了。” 童遇安在心里扇了他一百个耳光,嘴里却是安慰着:“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去找她,把她娶回家不就好了。” 林泽安静。 童遇安郁闷,问:“你干嘛不讲话?” 林泽抚弄童遇安的头发,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说了这么一句:“童遇安,你太欺负人了……” 一瞬间,童遇安喉头发紧,胸口紧缩起来了。 “哥,我们和好吧。” 林泽就这么笑出一声,有些艰涩,说:“好。” 童遇安也笑,眼泪出来了,说:“再也不吵架了。” 林泽点头,说:“嗯,不吵了。” 童遇安说:“不要假装看不见我。” 林泽说:“不要撇下我。” 童遇安点头,说:“我捡回来了。” 林泽明了,笑出一声。 童遇安问他:“冷吗?” “不冷。” 童遇安伸手抱着他,嘟囔了一句:“骗人。” 林泽将脸颊贴在她的脑袋上,很是舒服,不禁闭上了眼睛,说:“你抱得那么紧,我一点都不冷。” 童遇安抱得更加用力了。 林泽用有些慵懒的声音说:“把手缩到袖子里去,再抱。” 童遇安“嗯”了一声,将裸露在风中的冰凉的双手缩回温热的袖子里。 就在她用力抱紧他的时候,发觉,他抱着她是那么的有力,她觉得,他全身的力量都涌进了她的身体里去。 她什么都不害怕了。 她甚至没有想念父母。 空中闪过一道强光,以压倒性之势笼罩大地,狂风在其中肆虐,也忍不住温柔了。 第二十八章 铁轨 不知何故,林泽变得十分之兴奋,十分之疯狂。于是,天刚破晓,他便牵着童遇安的手告别了小屋。 去哪里? 童遇安不无困惑地问道。 林泽反问一句,跟着我害怕吗? 童遇安摇头说,不害怕。 而后,林泽拉着她沿着小树林跑得更快。 两人先前逗留的地方过分偏僻,他们跑了近半个小时,方才踏入一处视野开阔,三百六十度环绕只有广袤蓝天的草地。晨风悄然而至,鼻间闻见了昨夜暴风雨的味道,原是如此清甜。没有鬼怪,这里是人之生息的土壤。 极目远眺镶着火红色红霞的地平线正是日出东方的光景。 两人停住了脚步,眺望远方。 林泽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捏了捏童遇安的手,开口说道: “安儿,我们现在在旧火车站附近。爸爸说,这个火车站,十年前就废弃了。以前,爸爸在这里抓过贼。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向前走,穿过铁轨,会看见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就能找到村庄,我们可以找人借电话,联系爸爸妈妈。” 童遇安笑笑,她太开心了,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她发出奔跑的要求,于是,她牵着林泽的手,再度起跑。 两人踏进了铁轨,沿着铁路路线假装自己就是列车一直向前奔跑。 朝阳悄无声息地升上了天空。 风温柔地吹拂着。 阳光照亮了地面,从两人身上流转。 温凉,惬意。 前方出现了两抹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身体轮廓非常鲜明,背景则是灿烂辉煌的朝阳盛景。 从两个孩子的角度看过去,那两道剪影彷佛神明正在降临一般。 “爸爸!” 两个孩子兴奋地大声叫道,大步朝着他们奔去。 从昨天十八点到今天六点,两个孩子已经失踪了十二小时。所有亲朋戚友,邻里都出动帮忙找孩子。从市内各大交通运输枢纽到大街小巷进行地毯式搜寻,直到暴风雨降临,市内交通阻塞,接连发生交通事故,林倬才不得不遣散了大部分人,只留下近亲家属继续搜寻。 根据相关规定失踪人口要24小时才能立案,林倬动用了自身一切公安关系。偏偏当晚,各地派出所接连收到重大出警任务,人手严重不足。当年的监控录像并不完善,拍摄到的,拍不到孩子的身影,拍不到的,不得而知。每天途径园区的公交车与大巴数不胜数,经过分析与排除,最后锁定的路线便有六处。 雷闪电鸣,风雨交加。 几个大的,一个个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林思家两姐弟掺杂着懊恼,恐惧,更是失魂落魄,一夜无眠。反观两个孩子体验了一次野外求生,握手言和,相拥而眠,好不欢乐。 瞧瞧,他们你打我闹的快活样,简直让人伤心又伤肝。 回到园区后,两个熊孩子被逮到广播站向大家承认错误、加以致谢。 “谢谢,就不用了,吊起来,一人抽一顿就好了。”童谣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牵着一对儿女回家,“没事了,回去睡觉吧……” “是我把风筝割断,哥哥姐姐才会去追,才会走丢,我差点把他们弄丢了……”林止低垂着头,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嗯,你是有一定的责任,但他们两个并没有去捡风筝,而是到处乱跑,让全部人都替他们担心,这是他们做错了。”童谣说着,将身子蹲到跟儿子一样高,摸着他的脑袋,“所以宝贝,从这件事中,你要明白的,不是自怨自艾,而是引以为鉴。小孩子,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任性地乱跑乱走,知道了吗?” 林止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童乐抱着女儿回到家,云影正好炒完一道菜,父女俩走近厨房。 童遇安抱着云影的脖子,亲吻她的脸颊,有些讨好地说:“妈妈,我回来了。” 云影没有应声,用红肿的双眼对女儿打量了一番。顷刻看着童乐,以沙哑而倦怠的声音低声说道: “把姜汤喝了,再炒一盘青菜就好了。我带她去洗澡。” “嗯。”童乐低声应道,亲吻一下女儿的脸颊,便交给了妻子。 洗澡时,童遇安意犹未尽,略显兴奋地将境遇全盘告知云影,那模样像是赢得超越自我的胜利。云影缄口不言,只是一味搓洗她的身体。 说罢,童遇安瞅着母亲的表情,后背凉丝丝的。 兴许是饿坏了,童遇安吃得较快,噎住了两次。 童遇安洗好林泽的外套,让爸爸晾挂起来,再弄明白一切,入睡时已是上午八点,好在今天是周日。 冲完淋浴,童乐给云影膝盖上的摔伤上药。 云影眼睛噙泪,嘟囔着:“疼,轻点。” 童乐心疼得郁闷,语声低沉:“忍着。”虽是这样说,动作却是尽量轻柔。 “姜医生前天住进了精神病院,七年了,她女儿终于找到了,死了,十四岁,难产,给一个五十岁的农民留了一对双胞胎……” 童乐手一抖,低垂着头。 “哥,我害怕。”云影眼泪直流,哽咽着,“我们女儿差点也丢了……” 童乐抬眼,直看着她,道:“有我在,不会丢……” 云影闯进他怀里,低声啜泣着。 童乐抱着她,紧紧抱着。就在他想要开口时,极轻的开门声传到他的耳畔。他眼睛一眨,捧起云影的脸,用下颌指向门外。 云影收住哭声,抹掉眼泪,说:“女儿这么调皮,我们换个儿子吧。” “你想要儿子?” “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有个儿子,还能讨个儿媳妇,养一堆孙儿,等我们老了,家里多热闹啊。” “不要,太吵了。老了,有你陪我就够了。” “女儿呢?” “她啊,是别人家的。才跟人家待一个晚上,就给人家洗衣服了。” “用沐浴露洗的。” “很香。” “洗得挺干净的。” “没给我洗过。” “我有。” “嗯,以后只疼你一个。” “啊——” 童遇安像只炸毛了狮子似的直冲过来,大声道:“爸爸小气!讨厌!我也不要疼你!以后,我天天给林泽洗衣服,我住他们家去。你们生一百个孩子,都没我漂亮!” 云影声音平稳地倒数:“三,二……” 童遇安定睛一瞧,霎时弹跳上床,全身藏匿在童乐身后,头发丝都没露出一条。 云影疲累不堪,凝视着虚空的某一点,说:“走丢了,你很开心是吧?因为你的脾气,很多人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去找你们,这是人情,最难还。因为你的任性,很多人晚上睡不了觉,一边担心,一边冒雨去找你们。天那么黑,雨那么大,车都开不了,找不到你们,你知道,我们有多害怕吗?你一点都不乖。” “对不起,我错了。”童遇安哽咽出声,“我真的错了,不要这样说我,我害怕,比看见棺材害怕,比摔跤害怕,比冷害怕,比打雷害怕,比闪电害怕,比怕鬼更害怕……我不要爸爸妈妈这样嘛……” 第二十九章 面具 林泽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说了:“安儿,可以把丫丫要回来吗?” 他凝视着她,那明澈的瞳孔透着类乎祈愿的神色,如同整个世界一般,充斥着她的一切。 对着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两人置身于病房的一隅,就那样久久看着对方。 童遇安嘴巴一张一合,她感到困惑不已,她竟然迟疑了。 就在那时,半个小时前的那一幕闪过她的脑海。她依常去看祁树,只见祁树坐在床上,抱着丫丫,一面抚摸它的脑袋,一面看着它。一看到她,他就像一个被人当场逮捕的小偷,窘迫万分,红透了脸颊,手忙脚乱地把丫丫藏到被子里,接着躺下,紧闭双眼。 童遇安的内心狠狠一颤,随后,月光下,林泽握着她的手一起触碰露水,冲她粲齿一笑的回忆完全占据了她的思绪。 然后,她意识到,丫丫只是暂时寄存在祁树那里,并非赠送。 童遇安心中已有答案,仍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林泽沉默。他不能说,他讨厌丫丫摆在祁树的枕畔,就像他不准程智雅玩弄大头一样。 然而,他不想让童遇安觉得他是小气的人。 于是,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应该不喜欢女生的东西,你可以用这个跟他换,一样的。”说着,他将一只布朗熊塞到她怀里。 童遇安心想,他喜欢女生的东西,你送了他那么多男生玩具,他一样都没碰。 不管怎样,从那晚以后,童遇安不想拒绝林泽任何事情。但凡他要求的,她都愿意去做。 童遇安再次来到祁树的病房时,他正好坐到轮椅上,两手转动轮子,抬眼瞧见她,停住了。 “哥哥,你要去哪里?” 祁树看着她,摇了一下头。 童遇安也没多想,反正他到哪里都一样,都是祁树式呆滞。 “听说,你走丢了?” 童遇安一呆,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回来了。” 祁树看她两秒,低垂下眼帘。 想到林泽一个人在病房里等待的模样,童遇安打算速战速决,走近祁树,不由分说就把公仔塞到他怀里,微笑着说:“哥哥,送给你。” 祁树抬眼,眼中带些询问的神色。 童遇安假装看不懂,傻呵呵地去把病床上的丫丫抱在怀里,说:“丫丫的衣服好像脏了,我带回家,帮它换身干净的。” 说着,双脚不着痕迹地往门外一寸寸挪动。 “没脏。”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令满室夕照变得又冷又暗,童遇安呆立在原地,好像被人揭穿了一个谎言,羞愧使她红透了脸庞。 祁树直看着童遇安。 那个总是木无表情,缄口不言,深不可测的病人,那个将所有人都排除在他生命之外的面具男孩,那个长得很像林泽而惹人怜爱的哥哥。此时此刻,童遇安竟然一眼看穿了他。他生气了。他知道,她拿走了,就再也不会送回来。 这使他愤然。 像是,别人抢走了他的宝贝。 奇怪,她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不是小偷。 “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丫丫沾上了,我要拿回家洗掉……那个,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说完那般生硬的一番话,童遇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路跑回了林泽所在的病房,一声不吭地把丫丫往他脸上砸去,然后甩掉鞋子,钻进被窝,心就这样镇定了。 林泽眼眉含笑,从被窝里拿出大头,同丫丫一起摆放在被子上。 两人看着对方,一种赢得了某种胜利的心情充盈了他们的胸臆,然后,情不自禁地相视而笑。 那天剩下的时间,无比的欢愉。 两人先是一同完成了学校的功课,然后,同看一本漫画书。聊了很多很多,有如,前段日子没能跟对方分享的种种事情。 童遇安第一次觉得,医院的空气并不压抑。 到了最后,也许是话说多了,林泽咳得愈益厉害。 半个月不到,他接连发了两场高烧,人明显消瘦了。 童遇安皱着眉头,满脸写着“幽怨”二字。 林泽淡笑,举起两根食指,抚平她眉间的皱褶,说:“别皱眉,女孩子不要这样……” 童遇安瞪着他,嘟囔道:“林泽,你这个大话精。” 林泽的表情有些无辜,问:“什么?” “冷就说冷嘛,死要面子,说什么不冷……” 林泽明了,低垂下眼帘,露出一个苦笑。 童遇安喉头一哽,说:“笑什么?我很难过,我穿了你的衣服,你帮我挡风,着凉了,生病了,住院了……” “我爸爸说,男孩子生来就是保护女孩子的。”林泽说,用他沙哑的嗓音。 “我妈妈说,女孩子生来就是心疼男孩子的。” “怪不得你那么疼林止……” “你是怪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林泽摇头,抿了一下嘴唇,说:“如果那天,我们没有走丢,你愿意跟我和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可能是那天,你觉得我是一个好哥哥,保护了你,你感动了,我们就和好了。以前,你不会跟我一起写作业,不会跟我聊天聊那么久,也不会答应我什么……会不会,等我出院了,再过几天,我们又坏了……” 林泽缓缓抬眼,看到童遇安泪眼盈盈,就在他感到茫然的那一瞬间,童遇安闯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紧紧地。 “不会的,以后,怎么吵架,怎么生气,我们一样好好的……” 林泽耳根红透,回抱着她。 她的身体暖融融的,他的心似乎在融化。 林泽正要说些什么,剧烈的咳嗽堵住了。童遇安闻声,放开了他,想要帮他倒水。 然而,就在她即将转身的那一刹,林泽拉住了她的手臂。 童遇安有些困惑,问:“怎么了?” 林泽看着她,嘶哑着说:“不渴,冷,抱抱我,一分钟就好。” 童遇安冲他嫣然一笑,抱住了她。 林泽有些内疚,他又撒谎了,他不冷,他是害怕。 门口那个人,那么虚弱,又那么顽强,那道目光,那么灼热,又那么疲惫。冷与热交融,光明与黑暗汇聚。目睹那一刹那,林泽感到深深的震撼。 同样在这一刻,他感到无边的恐惧。 有一种巨大而强烈的直觉向他袭来:但凡童遇安接触到那股力量,必将深受牵绊。 她不能回头,他不准。 林泽闭上眼睛,在心里倒数着,一分钟过去了,他睁开眼睛,门口那里,空无一物。 童遇安依旧在抱着他。 林泽就那样平静了。 第三十章 苦茶 随着时间的推移,秋意渐浓,时有清风相送,天气好得无法言喻。在这期间,林倬夫妇已和祁树办理了领养手续,从此以后,祁树真正成为了林家的一份子。 祁树康复出院的那一天,便是他入住林家的日子。 为了迎接祁树的到来,早在一个星期前,温予便叫上云影一同给他置办了日常生活用品和大量衣物。林倬,童乐更是忙活了一天的时间将准备给他的房间焕然一新。 经过温予一番从头到脚的整装打扮后,一个手长脚长,面容清俊的男孩就这么出现在了巷子口。 林倬一只大手揉揉祁树的头,对他说:“阿树,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尽管祁树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若,然而,脸上泛起的红晕,毫不吝惜地放大了他的紧张。 出于礼貌,祁树还是和林倬对视了两秒,而后,视线重新回到前面的光景中。 然而,脚踩着滑冰鞋正玩得尽兴的几个孩子未曾留意到他的存在。 身穿一袭白裙的林思家完成一个难度极为复杂的旋转跳跃,轻盈落地,冲着童遇安挑衅一笑。 林止卖力地鼓掌喊着:“姐姐好美,姐姐好厉害……” 这时,林泽说话了:“安儿,来。” 童遇安明了,两人先是抱在一起完成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 俯仰之间,两人左手牵住左手,旋转起来,随着速度加快,半蹲,他两手抱住她的腰身,她则两手舒展;行云流水的持续旋转间,平地而起,两人单脚立地,他搂着她的腰身带着她飞快地旋转,她在他怀里,头部后仰,眼睛盯着某点,两手时而舒展,时而收拢。 黄昏下,一抹红裙有如流云,奔涌飞扬;一袭长发好似魔丝,牵绊出了男孩无穷的力量。 两人就这样完成了一个双人联合旋转,默契而流畅,有力而富有感情。 然而,尚未结束,林泽两手抱起童遇安的腰身,帮助她完成了收尾的离地跳跃旋转。 两秒钟的安静后,掌声四起。 温予兴奋地摇着林倬的手臂,说:“我们儿子,我们儿媳妇,好帅,好美……” 这里风景柔美,每一个角落都能让这初来乍到的男孩深受触动,这里视野开阔,总有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那么沁凉,却无法挥拂这安静的男孩那份燥热的心绪,令他几近窒息。 孩子们看到了祁树,除却林思家都滑溜到了祁树跟前。 “哥哥,欢迎你。” 童遇安一只手握着祁树的手臂,笑着说道。 “哥哥,我带你去玩,好吗?” 林止戳点祁树的肚子,软声软气地问道。 林泽也说:“哥哥,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林倬夫妇看着这闹哄哄的场面,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有了先前近两个月的相处,他们跟祁树相处起来要比想象中的好得多。也许是窥视了他的过去,所以理解他的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不过,庆幸的是,现在的他对于他们的声音,行为,偶尔会投来目光,或者点头,摇头。 晚饭过后,三个男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陪温予看电视。 林泽像是想和祁树打破隔阂,不断地没话找话,像只苍蝇似的在他耳边说个没完。 任凭林泽的独角戏如何出彩,祁树最多只是偶尔看他一眼,或者,“嗯”一声。 林倬很满意儿子的满腔热情,但是,他从一旁听着都觉得耳朵发疼,便一再催促儿子去洗澡,睡觉。 刚一来到的童乐一把抱起正要上楼的林泽,轻轻摇晃几下,笑道:“噢!我们阿泽长高了,重了……” 云影两手捧住林泽的脸颊,戏谑道:“小帅哥,你叫我什么?” 林泽笑着喊道:“阿姨。” 云影噘嘴,不满意地摇头,说:“傻孩子,哪有人管岳母叫阿姨的?” 林泽一呆,登时脸红耳赤,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可爱……” 夫妻俩笑着亲吻了他的脸颊,便放过他了。 林倬拍拍祁树的肩头,低声道:“阿树,叫人。” 童乐、云影在另一张沙发上挨着坐下,冲祁树粲齿一笑。 祁树嘴巴微张,也只是颌了一个首。 温予端来两杯凉茶,对云影说道:“你要的二十四味,清火明目,我已经逼着安儿喝了两杯。” 云影眼睛一亮,冲温予暧昧一笑。 童乐眼睛盯着黑乎乎的液体,问道:“小予,我能换一杯黑咖啡吗?” 云影眉心轻蹙,说:“拜托你喝了好吗?一天到晚对着仪器做实验,你不心疼你的眼睛,我心疼。别等你女儿还没嫁人就得了老花眼。” 童乐低声道:“宝贝,我的视力5.2。喏,我看见你的毛孔了。” “哪……哪里?” 云影顿时慌了,忙找镜子想要检查。 林倬低笑一声,说:“镜子没用,得用显微镜才能看见。” 云影一呆,反应过来,咬着下唇,一掌盖在童乐肩膀上。 童乐揉着肩膀,看着祁树,放柔了声音说道:“阿树,明天叔叔带你去学校办理入学手续,要上学了,你准备好了吗?” 祁树看他一眼,缄口低垂着眼帘,看起来似乎周身不自在。 关于重新上学的事情,他们前些日子已经和祁树说过。他们让他跟孩子们念同一所小学,也就是市里三大重点小学之一的同心小学。里面的学生大抵学习成绩很好,不然就是有钱、有势。 而且必须通过入学考试。 而这些,经过童乐的打点已经不成问题。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这年十一岁的他,本该念六年级却停学两年的他,是否愿意从四年级念起? 祁树默不作声,坐在那里静止不动。 就在温予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偷笑。 是林思家。 “嘿!同学,你今年几岁?该上初中了吧?跟你说,我今年9岁,四年级。我们班最小那个同学,今天刚满八岁……你来了,就是我们的年纪元老咯……” “家家。” 童乐、林倬同声喊道,声音中带有警告的意味。 林思家努努嘴巴,眼色有些不悦,说:“我只是跟你们说实话,你们不爱听,我不说咯……” 末了,林思家上楼找弟弟。 然后,他们都看到了祁树红透了的耳朵,和那如坐针毡的坐姿。 他们的心微微一揪。 就在气氛陷入沉默的那一刻,云影开口道: “不怕你笑,阿姨差不多九岁才去上学。从一年级念起。同学们都上过幼儿园,掌握了拼音,有些字不认识也能照着注解拼音念出来。可是,我一个都不会。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念,我不说话,然后罚站了两堂课……这没什么的,先天不足,后天补给。别人的取笑逗乐,何尝不是自我升华的阶梯……” 童乐听着,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苦到心都木了。他用一条手臂穿过她的腰身,把她收在怀里,并与她十指紧扣。 云影对丈夫莞尔一笑,眼神温软。 林倬也说:“不瞒你说,姨父小时候学习很烂,也留过两次级,一直给人当笑柄来着……” 温予“啊”了一声,说:“那儿子的好成绩看来是遗传我咯……” 林倬笑出一声,道:“这样啊……” 就在这时,祁树说话了。 “我从,五年级念起,可以吗?我……我会用心学习……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他满脸通红,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喉咙里抠出来那般艰涩。 然而,大家笑了,如此舒坦,像是卸下了重担。 “可以,当然可以。” 林倬、童乐齐声答道。 “喂,你地两个点解甘啊姣咖?”温予不禁用家乡话揶揄一番。 “什么?” 两个男人愕然。 云影淡淡地解释道:“问你俩怎么那么骚气?” 童乐、林倬:“……” 接下来,四人轮番对祁树说了一些好好休息之类的话。祁树轻轻颌首之后,折返卧室。 温予低声道:“我想给他找个补习老师补回落下的功课。再怎么说,学校不会因为谁而放慢授课进度。” 童乐说:“不如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的学生。他是一个看起来很沉静,实则温厚而又开朗的高材生。我相信,他能和阿树很好相处……” 云影的手机响了。 林倬弹了一个响指,说:“那就这么定了。” 云影挂了电话,说:“女儿要爸爸妈妈回家了,先走了……” 林倬点点头,说:“好……回去吧,晚安。” 四人在门口告别,童乐揽着云影的腰身向前走。 温予突然叫住了他们。 他们回头,温予朝他们颌首,说了声谢谢。 他们一愣,好笑起来,开玩笑似的回以她一个颌首。 “搞什么?够奇怪的……走啦,亲家……” 夫妻俩有说有笑的归家了。 林倬抱着温予,亲吻她的脑袋,低声道:“老婆,你知道吗?阿乐和影儿跟阿远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家人。家人之间没有谢谢。” 温予仰起脸,久久看着丈夫,说:“林倬,我不后悔。因为做你老婆,因为你背后的一切。这十年,无与伦比。老公,我爱你。” 林倬眉眼温润,亲吻她的眼睛,答:“我更爱你。” 这边,冲完淋浴的祁树看遍了这房间的每一角落。 其实,和他们待在一起,他并不紧张。他们总是散发着一股温柔敦厚的气息,这让他从心底激发出一种舒坦的感觉。从前,他也遇到过好人,送吃的、送穿的、甚至送钱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他好,超过三次。 他们都害怕,他会像一条狗,赏了一块骨头,便在脚边上等着第二块,第三块,饱腹以后,等待下一次饥肠辘辘,周而复始,死皮赖脸。 祁树知道的,他们不一样,他们发自内心为他着想,对他好。 奶奶说过,不能糟蹋别人的恩惠,那是别人赠予的福气。而他,想要珍惜,想要呵护。 第三十一章 不为人知的拥抱 秋天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晚风一吹,香气四溢。温予最爱桂花的淡雅之气,因此在家周围栽了好些桂花树。但她不曾想到,祁树跟她姐姐一样,对桂花过敏。祁树住在一层最大的那间房,而窗畔便栽有三四颗丹桂。 见状,林泽主动提议要和哥哥换房间。这是他示好的机会,他不想错过。夫妻俩自然明白儿子的心意,祁树也许是不好意思了,有点迟疑。 “哥,换吧。我的房间冬暖夏凉,很干净,特别舒服。而且,我喜欢桂花的香气,你就当让我一下嘛,好不好?” 林泽摇着祁树的胳膊,真的像弟弟向哥哥撒娇那样自然,熟络。 林倬夫妇也在一旁劝说,最终,祁树点头答应了。 “哥,东西,咱们明天放学回家再换过来,你休息吧,晚安。” 说着,林泽从床上抱起两只玩偶。 楼下那间新房充满空气清新剂刻意制造的清香,而林泽的房间散发的都是人的气息,淡香怡人,无比舒畅。强烈的反差之下,祁树有了一种入侵他人空间的不协调感。 祁树的视线停留在壁柜那满三层的女生玩具,低声问道:“她常来你房间玩的吗?” 林泽顺着祁树的望去,明了,答:“以前偶尔,现在经常。” 祁树看他一眼,沉默。 风撩拨窗帘,同样的,撩起了林泽的一丝头绪,他放低声音对祁树说:“那些玩具都是她送我的。” 祁树看着他,眼中带有询问的意味。 林泽那样说,就是在等这个瞬间。祁树的好奇心,释放了堵塞在他心头的类乎昭示的意念。 “她送我礼物,只送她最喜欢的,那些女生的玩具;我送她礼物,也是只送我最喜欢的,那些男生的玩具。” “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对方,就是最好的礼物。” 祁树定睛凝视着壁柜一点,目光寂沉。 “哥,晚安。” 关上门后,林泽深深吸了口气,走下楼梯。 身体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也许与抛弃了自己的房间有关。而意识却是一片混沌,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他宣示了什么?当时的他,孩童的他惝恍迷离,却希望祁树心如明镜。 回到新房间,父母已在床上等着他,说是怕他不习惯新床,爸爸妈妈陪他睡一晚。林泽的心情顿时有了好转,回到床上。 一家三口轻声细语地聊了一会儿,相互吻安,关灯,进睡。 那天晚上,祁树一直没有睡意,他把身体紧紧缩成一团,身体外围好像笼罩着一层湿气。他下床关窗,窗户合上的那一刻,窗外人影浮动。他身体紧缩,心中警铃大作。 转瞬,他人已经藏匿在衣柜里,喉咙深处有股想要惨叫的冲动,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 窗外被人敲了一下,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 “哥……” 就是这一声呼唤,令祁树的意识全盘复苏了。 爷爷死了,是他亲手把他的骨灰放到骨灰墙上的。再也没有人打他了,他无需逃了,这里是林家,他的栖身之所,他从头来过的地方。 紧接着,祁树推开衣柜门,一路跪爬,回到床上,全身埋没在被子里。 窗户打开了,有人进来了。 “哥,我来陪你了……” 随着懒糯至极的声音响起,祁树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那一瞬间,祁树屏住了呼吸,身体却突然变得炽热。他知道,是童遇安,来找林泽的童遇安,把他当做林泽的童遇安。同样在这一刻,他似乎读懂了林泽那一番话的背后隐藏的心思。他向他彰显了自己的专属,甚至,替他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祁树的心里忽然涌起类乎悲哀的自嘲。 背后那个人柔软而温暖,小小的一个,抱着他的却是那么地有力。她无一丝动静,好像睡着了。那种活生生的,带着热度的触感融化了他身上那层湿气,甚至,令他原本躁动不安的身心一点一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适、温软。 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 祁树轻缓地转身,抱住了童遇安,没有一丝迟疑。 她带着奶香的体温一直传向他,借着月色,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驱动手指轻描她的五官。 这个拥抱不为人知,如同,他不曾知悉,贪图了这一晚的温暖以后便是回头无岸的人生。 黎明时分,祁树赶在童遇安醒来之前便已起床,他害怕她醒来看到他那一刻的表情。 走近卫生间时,祁树一不小心踢倒了摆在地上的模型,那声音异常清脆,童遇安惊醒了。他躲了起来,顺手锁门,心怦怦地乱跳,做贼似的。 不对,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偷。 没多久,祁树听见童遇安跳窗离开了。 那天以后,祁树重新回归校园。他很努力,而且是个领悟能力很强的孩子。有了给他补习的那位哥哥对照他的情况制定出的教学方案,他逐步跟上了老师们的课程。这次月考成绩,全班四十二人,他排到了二十二名。对于两年没有学习的孩子来说,在重点小学取得这成绩,无疑十分漂亮。为此,班主任来做家访了,表扬为主,也委婉地指出了不足的一面。无非就是,这孩子太沉静了,和同学们几乎没有交流,主要是怕他性格内向,导致自闭,希望家长们多与他沟通交流。 从美容院回家的路上,温予有些无奈地告诉了云影这些情况。 “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来学习的孩子,哪有心思玩闹?别逼他太紧,他已经在努力了。现在,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不停地往上爬,挺累的,再让他挤出力气,附和别人言行举止,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云影这样说。 闻言,温予认同地点点头,然后说:“和他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是我,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的也是我,为什么你总能轻而易举地知解他那些他隐藏起来的思想?” 云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别人家养大的孩子自是沆瀣一气。” 温予无奈一笑,自言自语般念了一遍:“别人家……” 自从祁树来了以后,他们一家人在祁树身上可谓下足了精力。而祁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比几个月前的那个陷入泥潭般的孩子好太多了。 别人家,这三个字无疑就是当头一棒。 云影捕捉到了温予眼里的一丝失落,于是补了一句:“就算是别人家,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温予有些骄傲了,微笑着说道:“也不看看是谁家……” 云影嗤笑一声。 “其实,阿树和阿泽他们是玩得来的,尤其安儿,古灵精怪,我看到有好几次,安儿故意捉弄他,比如,往他手指甲上涂色笔,扮鬼吓唬他,给他扎辫子,什么的,他也不生气。安儿问他,你不生气吗?他就很腼腆地笑笑,然后摇头……”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回到了巷子口,林止看到她们,飞快地迎了上来。 “舅妈,luky咬了安儿姐姐,阿树哥哥把它给杀了,喷了安儿姐姐一身的血……”林止眼睛噙泪,抽咽着说道。 luky是几个孩子一起养的狗,快三岁了。 云影摸着林止的脑袋,平静道:“别怕,没事的。姐姐去哪了?” “舅舅带她去疾病什么的地方了看病了……他们都去了,落下我一个人。” “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云影说,“舅妈现在去找他们,幺儿乖乖在家等着,别乱跑。” 温予说:“我陪你去。” 两人赶到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时候,几个孩子正在走廊上等着,看到她们都站了起来。云影来到医疗室时,医生刚好处理完童遇安右手臂上的伤口。 “小朋友,吓坏了吧?别怕啊。你爸爸已经及时清理了你的伤口,听说,狗狗一直有接种疫苗,而且没什么大病小热,是不带狂犬病毒的,不用担心,不过,需要注射一个星期的狂犬疫苗,饮食也是要注意的,很多东西是要忌口的哦……” 这位男医生特别的温柔,说话时,一直微微笑着。 然而,童遇安像是屏蔽了周遭,脸色苍白,眼睛呆滞地凝视着虚空。 童乐看见云影,瞬时松了口气。半个小时前,女儿的脸和上身沾满了luky的血,血淋淋的。他帮女儿清理伤口时也蹭到了,女儿是换了衣服,也收拾干净了。可是他一心只想带女儿去注射疫苗,哪里管得上换衣服。女儿看到他衣服的血,便不让他靠近了。 “宝宝,妈妈来了。” 童乐站在女儿身后对她说道。云影抱起女儿,女儿像是抽光了力气,软而无力地依偎在她怀里,她一直温言细语地安慰着。 温予带着几个孩子坐出租车回家,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回去。 “我要洗澡。”童遇安以梦呓般的声音开口说道。 云影抱着女儿,轻抚她的背脊,轻声答道:“好,再等等,很快就到家了。” “luky不喜欢他,想咬他,我挡了一下,luky咬住了我的手臂,很疼,家家帮忙掰开,luky就要放开我了,他拿着一把刀,插进了luky的肚子,好多,好多的血溅到我身上,很难受,很害怕……luky的血流个不停,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不动了,它死了……” 第三十二章 奇怪的人 童遇安吐了,然后像是回过神来,放声大哭,手脚冰凉,全身禁不住痉挛颤抖。 一回到家,云影匆匆抱着她进了浴室,洗了近一个小时。接下来,水也喝不了,饭也吃不下,睡着没多久便从噩梦中惊醒。 童乐抱着泣不成声的女儿,只听她含糊不清地重复说着:“luky,对不起……” luky刚出生便从杨奶奶那里抱养过来,四个孩子看着它长大,给予它无微不至的关怀。它很温顺,很有灵性,非常认人,很少接触四个孩子以外的人。谁也不知道luky竟如此排斥祁树。他没有惹它,它要咬他,童遇安制止了。祁树从书包里掏出匕首,抬手,无一丝迟疑地朝luky的身体插了进去。那狰狞扭曲的脸孔比luky那最后一声惨叫更为惊悚。 血,浓稠腥甜,溅到她脸上的那一刻,地球依然静静地转动,她的体温霎时失去了温度。 隔日下午,luky埋葬在园区外的一块土地上。 四个孩子眼睛红红的,那悲伤的表情中,带有不舍,隐忍。 怀着一腔悲愤,林思家找到了祁树,施以浑身力气推了他一把。温予及时扶住了他,他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你这个禽兽!你没有人性!luky是我们养大的,它那么乖,那么可爱,你杀了它……你竟然在书包里藏刀,是不是,我们谁惹你不高兴,你就要捅谁一刀?!你这个疯子!” “他爷爷是精神病人,他也是!为什么要把他带到我们身边?!我讨厌你们!我恨他!” 林思家声嘶力竭地吼完这一番话,转身奔上阶梯。 “姐姐……” 林止泪眼汪汪,追了上去。 祁树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童遇安拾级而下。 晚秋的风摇曳她的白裙子,夕阳,黄灿灿的,照得她的肌肤,闪闪发亮。 祁树看着她手中的风筝,闭上了眼睛。 “妈妈不让我放风筝,也不准爸爸给我买。” “我会做,你要吗?” “做什么?风筝?” “嗯……” “哇,两张报纸,两条竹片就能做一只风筝啦?” “嗯。” “这就是老师说的环保吗?哥哥,你好厉害……” “哇塞!童遇安,你的风筝丑不拉几的,飞得倒挺高的……” “什么挺高?是最高,最高!” “哥哥,你的手怎么破了?” “没……没事……” “疼吗?” “不疼。” “骗人。” “我……不骗你……” “真的?你知道自己脸红了吗?” “……” 童遇安来到祁树身前,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她把风筝掷到他身上,很轻,她的手像是没了力气。 他没有接住,风筝翩然落地。 童遇安嘴唇颤动,祁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痛楚、失望、厌恶。就在这一刻,他追悔莫及。 曾经,她有多努力带他走进她的世界,现在,她便有多用力将他推进万丈深渊。 “我不原谅你。从现在起,不要靠近我,有多远躲多远。我不想看见你,再也没有比你更恶心的人了,没有了……” “你不是人,你是恶魔……” 童遇安狠狠地瞪着祁树,泪水湿遍了脸颊。 空气凝重、寂沉。 祁树看着她,眼眶红了,朝她走出一步。童遇安大惊失色,慌张地后退了几步。 他嘴角抖动,想要说些什么,从身体深处涌上喉咙的剧痛感扼住了声音,太难受了,只知道不住地摇头。他想说,不是。他不是。它伤害你…… 童遇安几乎窒息,一秒钟都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趁着力气还没有消失,举步离开。 “安儿。” 林泽看了一眼祁树,追上了童遇安。 祁树缓缓地抬起视线,视野高阔。那两个人握着对方的手,拾级而上,没有回头,余晖照耀着他们,柔美而温馨。 风呼啸着拂过耳畔,带回了一些声音——你不是人,你是恶魔……祁树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痛。 林倬带领一支突击队围剿了一个最大的枪支窝藏点之后,将现场交由重案组接管。时隔两天,回到家里。听说了孩子们的事情,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把祁树叫到了身边。 “你只是选择保护她,对吗?”林倬这样说,声音沉着而平静。 听到这句话,一直低垂着眼帘的祁树,抬眼看着林倬。他不知心里何种滋味,只看到了林倬眼睛里的包容、理解,甚至怜惜。那一刻,缠缚在脖子上的枷锁,好像松开了。有生以来,迄今为止,这样无条件接纳他的人,林倬是第一个。这个瞬间,他爱上了这个家。他要在这里扎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对不起……”祁树这样说,用他孱弱低微的嗓音。 林倬静静地看着祁树的脸,半响,他嘴角勾了勾,说:“在已经完成的伤害中,对不起这三个字十分空白、无力。它会变成一个教训,一块疤,永远留在身上。但是,人无完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皮开肉绽的伤疤。时间无法修复,人就是这样带着伤痛,一直向前走。” “阿树,做一个善良的人,是积福,也是赎罪。” “做一个沉着,克制的人,是生活的方式,也是成为一个守护者的前提。” 两人就这样相互注视着对方,像是观瞧与自己相通的影子。 林倬突然想起童乐说的那句:“你跟他不同,他没有需要保护的人。”如今,他有了需要保护的人了吗?他和他终究成为一类人了吗? 答案,不容置否。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刀放在书包里吗?”林倬平和地问道,突然握起祁树的手,“手怎么那么多刮伤?” 祁树低垂着眼帘摇了一下头,看起来像是迷路般无助。 “爸爸,刀子是我给哥哥的。他要给安儿做风筝,把竹子削成竹片的时候,手刮伤了,刀子没来得及放好,就那样了……” 走进厅的林泽说完这一番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哐当!门关上了! 从厨房里出来的温予和林倬面面相觑,然后望着深埋着头一言未发的祁树。 那天以后,童遇安花费了半个月才从那场惊吓中缓过神来。毕竟是孩子,luky的去世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释然,偶然怀念。冬天悄然而至,祁树沉默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于是,他选择了躲藏。 早上,他在孩子们尚在吃早饭时,便已回到学校。下午,等孩子们都已到家,他方才离校。周六、日便藏身于卧室里学习,竭力埋没自己存在的痕迹,好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度日。 奇怪的人,指的是他吧? 因此,园区里的其他孩子对于他充满了“好奇心”,偶然,往他背上掷石头,看他是否回头;偶然,拿水枪喷他,看他是否生气;偶然,一大群孩子堵住他的去路,古怪地冲他做鬼脸,喊外号。而他,任何时候,任何目光,背脊挺直,身子单薄而颀长,目光涣散而有力。避无可避之时,他眼光一扫,堪比此间裹挟着飘雪的寒风,让人不禁背脊发寒,从而退避三尺。 祁树一般不是沿着园区的大道回家,而是穿过花源小巷,从一间白房子右拐,然后绕着小道回去。这边房子少,人也少,比较空寂。 起风了,下雪了,雪花斜斜地纷飞。往年,晚秋之时,祁树便已因为即将步入冬季而整天焦虑不安,奶奶的腿一到冬天便会风湿痛,如果那时候爷爷发病了,饥寒交迫地出逃,最是狼狈。 祁树用力地摇头,扼住了回忆。他看了一眼身上崭新的棉袄,身体涌起一阵温暖。 不冷,不饿。 走至转角时,祁树停住了脚步,然后,轻而慎微地退到墙后。 “哥,我画得很难看,是不是?” 童遇安试探性地问道。 林泽抿嘴,盯着砖墙上丑不拉几的涂鸦,摇摇头。 童遇安腼腆一笑。 林泽看着她,补充一句:“是非常难看。” “讨厌,讨厌……” 童遇安恼羞成怒,小手不停地捶打林泽的胸膛。 她头戴白色的针织帽,微卷长发披散开来,身穿粉色的棉袄,水灵灵的眼睛瞪着他,脸颊通红,别提有多可爱。林泽笑着笑着,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然而,童遇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头上。 她踮起脚尖,用手帮他拂去他头上的雪花,然后吸闻他的头发,冲着他粲齿一笑,说:“好香。” 林泽温温地笑,说:“我也要闻你的。” “好啊。”童遇安爽朗地回应他,然后绕指缠了一束头发凑近他的鼻子。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把发丝的香气吸入肺腑——然后慢慢地睁开,一双清澈而莹亮的眼睛正看着他。 林泽有种错觉——她白嫩的手指彷佛戳了一下他的心脏,一种强烈的悸动感向他的心口袭来。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了她的头发。他感到她的手指受到惊吓似的动了一下。 围绕着他们飘飞的雪花洁白轻柔,而他笑得像一缕阳光。 童遇安的心砰砰乱跳,但是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瞪他一眼,转身时,笑红了双颊。 “安儿,等等我。” 童遇安转身回头,粲齿而笑,朝他伸出手。两人牵着手,穿过拐角后,沉没了身影。 祁树背靠着墙壁,静静地仰望披上霞光的天空。雪花覆盖住他的眼睫毛,凉丝丝的,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举步离开。 第三十三章 这是甜的 小伙伴们叫走了林泽,童遇安不想去玩,便把他的书包抱回了他的房间。当她拉开房门的那一刻,听见“啪”的一声,像是抽耳光的声音,清亮得令她浑身一颤。 两道人影跃入眼帘,童遇安下意识地轻轻关上门,好奇心驱使她留出了一条门缝。 “你知道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依然把他带回家,你也想和我断绝关系,对吗?!” “不是这样的,姐姐……” 温予不住地摇头,泪流满脸。 她们用粤语交谈,童遇安能听懂,和温阿姨说话的,那个情绪激动的女人是程智雅的母亲,也就是,温阿姨的姐姐。 “不要这样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温予!当年爹地妈咪已经替他找到好去处,是你的任性,自私,致使了他的苦难!跟我没关系!” “不对,从一开始就跟我没关系……参加那个宴会的人是你,你说要去和同学去玩,你不去。我和阿志在一起的,爹地妈咪把我叫走了……那七个男人轮奸的,本该是你!把他生下来那个人,本该是你!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不是,和我没关系,不是我的错,我没错……” “温予,你一向最擅长趋利避害,随心所欲。你不喜欢做的事情,总是我替你买单。爹地妈咪最爱你,结果呢?为了嫁给林倬,你不惜和他们断绝关系。生你,养你的父母,你说不要,就不要,十年了,你没有看过他们一眼。你未曾经受苦难,你幸福,你有老公,有儿子;你善良,你收留我的污点。但是,人在做天在看。总有一日,你要偿还你的罪孽。你会明白,我所有的伤痛都是你的报应……” 说罢,温予的姐姐离开了。 温予浑身发抖,无力地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发出一声凄切而绵长的惨叫。 童遇安咬着下唇,心情忐忑不安。她一知半解。但她无比确定,她们所说的“他”指的就是祁树。她们吵架也是因为祁树。程智雅的妈妈为什么这么生气?她为什么那么讨厌祁树? 就在童遇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看到林叔叔奔跑着来到温阿姨身边,抱着她的脑袋,一言不发,好像知解了一切。过了一会儿,林叔叔抱起温阿姨,上楼了。 童遇安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的潜意识里认定: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色已黑,雪已经停了。阶梯中间的一盏路灯坏掉了,因此,有四五楼阶是处在阴影当中。童遇安走上去了,才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可谓瘆人。 是祁树。 这条巷子,也只有他才会做出这般怪异的行为。 他好像在淡淡的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发觉,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交流,对视。除了对他的怨恨,也因为他的存在感太弱,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他这个人。 踌躇之间,童遇安想起了luky,胸口一下一下地抽搐,径直往上走。 然而,拾级而上的时候,她的心绪一塌糊涂,脑袋木木的。好多祁树的样子随风而来。第一次看到他笑的别扭样儿;一言不发的死板样儿;想看而又克制的怂样儿,嗫嚅着嘴唇的羞涩样儿…… “你叫我什么?” “……”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叫一个呗,童遇安,或者,遇安……” “……” “别紧张嘛。叫一声遇安……好吗?嗯?” “……” “算了,不好玩……你做作业吧,我去找他们了……” “拜拜!” “安……安儿……” “哎!”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不知不觉中,童遇安转过身来。只见阴影处亮起了一抹火光,她好奇,又心痒痒的,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拽着她走向他。 童遇安坐到祁树身边,缄口不言。在这寂静中,他们好像脱离了世界。从飘忽不定的火光中,他的脸,冷峻,凄然。黑亮的眼睛盯着手中燃烧的照片,眼神深沉。 她只看到照片的背面,不知他烧的是谁的照片。 火光消失了,两人静静地浸没在冷冷的黑夜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看对方,就那样干巴巴地并肩而坐。 她想过,永远不搭理他,永远不和他讲话。直到现在,她坐在他身边,都在琢磨着离开。但他这人,越是一副清微淡远的样子,越显他可怜、无助。弃婴似的,使人的怜悯之情从心底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 “我看见我妈妈了……很漂亮。” 祁树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那空洞、孱弱、喜悦、悲哀掺杂在一起的声音,使她感到一阵压迫感。 童遇安不作回答,静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纸,凑到他嘴边。而后,她的手指滑过一滴冰凉的液体,她的手颤了一瞬。 哭了吗? 这人连哭都是安静的。 祁树吃下那颗巧克力,童遇安把手插回衣袋里。 片刻后,祁树极轻地嘟囔了一句:“苦的……” 童遇安努努嘴巴,扭头看他,剪影的他。 “安儿!” 这时候,爸爸清沉的声音从后方袭来。 童遇安回头,感觉祁树朝她看来。 “我在这里!” 童遇安回了一声,那明亮的声音穿透了昏沉的小巷。 “回家,吃饭。” “好!” 童遇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塞到祁树手里,说:“这是甜的。”然后,站起身来,奔上楼阶,回到爸爸身边。 童乐抱起女儿,往家走,问:“冷么?” “不冷。做了什么吃的?” “宝宝爱吃的,妈妈爱吃的。” “爸爸呢?” “你和妈妈喜欢的,就是爸爸喜欢的。” 童遇安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低声道:“爸爸,我不原谅阿树哥哥杀了luky,但是,我想跟他和好,这样很奇怪,是不是?” 童乐低笑一声,说:“不奇怪。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童遇安噘着嘴摇了一下头,说:“才不是,我烦死了。不跟他和好,心里闷闷的,好像我欺负他一样。跟他和好,又觉得对不起可怜的luky……”说罢,她仰天长叹一口气,十分之无奈。 不管怎样,童遇安不再把祁树当做透明人。有天放学,童遇安和林泽从小道那里堵住祁树。她往祁树身上接连掷了六七个雪球,算是出了一顿恶气。然后拽着他的衣服,一起去吃了一顿关东煮,算是和好了。这以后,祁树更为沉默、谨慎。 接下来的日子,几个孩子考取了一个漂亮的期末成绩,尤其祁树,一个学期未到,便已把落下的课程全部追上,取得了年纪99名的好成绩。林倬夫妇高兴,一家四口趁着林倬放年假去外地旅游了一个星期。然后,回到巷子,和大家过了一个欢乐、热闹的新年。 第三十七章 我走了 两年后,祁树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师大附中。就在那时,他的亲生母亲温咏要把他带回身边,而且是带到英国,说是给程智雅作伴。林倬夫妇极力反对,他们明白温咏绝不会真心对待祁树,再者,这根本就是抢他们的大儿子。祁树懂事,沉着,聪颖,勤奋,基本上不让他们操心,这两年以来,和大家也有了感情。除却性子沉闷,无论那个方面,他都比大部分同龄人优秀。他们看着他从深渊般的过往中涅火重生,看着他从一个伤痕累累,木无表情的病人长成一个健康而清朗的初中生。 他们不允许,他再次陷入无助的境地。 然而,祁树愿意回到亲生母亲身边。没错,他亲口说的,他愿意,何时何地都可以出发。 就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童遇安开解了谜团。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一面砌积木,一面自言自语般说道:“阿树哥哥喜欢他妈妈。他说,他也想和我们一样,有妈妈陪伴,在妈妈身边长大。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心愿。” 几个大人听到这话,一时间都无言可对,陷入了沉默。 “安儿,是哥哥自己说的吗?”温予温柔地问道。 童遇安盖上封顶的积木,粲齿一笑,抬起头来面向大人们,说:“他自己跟我说的。” 这时候,从外面回来的林泽冲到童遇安身边时一个不小心推倒了刚一完工的积木。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林泽在童遇安发作的前一秒,麻利地往大人们奔去。童遇安像是暴怒的狮子猛地扑了上去。转眼间,两人以各种体位“厮打”在一起。 两对父母深吸一口气,散了。 挽留无果,祁树离开已成定局。等温咏把一切办理妥当,祁树的签证也下来了,已经是半个月后。 七月的第三个星期日,台风过境,天高云淡。这是祁树离开的日子。程智雅来到巷子接他。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可以偶尔离开,任何时候回来。”林倬抱着祁树,在他耳边叮嘱。 祁树无法抑制内心强烈翻涌的情绪,眼睛红了。这两年,林倬对他和林泽一视同仁,细致入微地教会他数不清的一生受用的事情。他感激他,敬重他,更有如子爱父一般深爱着他。 祁树退后两步,向林倬鞠了一个躬,然后,第一次冲他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说:“您放心,我会很好的。” 林倬眼角一热,笑着点点头。 大家一一对他温言细语地告别了一番。 就在祁树拉开车门就要坐进车里的那一瞬间,有什么念想掠过脑海,他回过头来,便和站在两米开外的童遇安对上了视线。 于是他做了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一件事,他看着童遇安,走过与她的距离,然后一把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童遇安一呆,转而感觉自己有点舍不得他,一股酸涩涌上喉头,眼泪下来了,伸手回抱住他。 祁树把脸颊紧贴在她的头上,闭上眼睛,低声耳语:“不要忘记我。” “什么呀,我记性又不差。”童遇安带着哭腔嘟囔了一句。 祁树忍不住笑出一声,眼角沁出一滴眼泪。 “是吗?” “当然。” “你叫我什么?” “哥哥。” “我是谁?” “大树哥哥。” 祁树揉着她的脑袋,笑着“嗯”了一声。 “你要好好的。” “你要乖乖的。” “好。” “我走了。” “再见。” 第三十五章 奇怪的人 童遇安吐了,然后像是回过神来,放声大哭,手脚冰凉,全身禁不住痉挛颤抖。 一回到家,云影匆匆抱着她进了浴室,洗了近一个小时。接下来,水也喝不了,饭也吃不下,睡着没多久便从噩梦中惊醒。 童乐抱着泣不成声的女儿,只听她含糊不清地重复说着:“luky,对不起……” luky刚出生便从杨奶奶那里抱养过来,四个孩子看着它长大,给予它无微不至的关怀。它很温顺,很有灵性,非常认人,很少接触四个孩子以外的人。谁也不知道luky竟如此排斥祁树。他没有惹它,它要咬他,童遇安制止了。祁树从书包里掏出匕首,抬手,无一丝迟疑地朝luky的身体插了进去。那狰狞扭曲的脸孔比luky那最后一声惨叫更为惊悚。 血,浓稠腥甜,溅到她脸上的那一刻,地球依然静静地转动,她的体温霎时失去了温度。 隔日下午,luky埋葬在园区外的一块土地上。 四个孩子眼睛红红的,那悲伤的表情中,带有不舍,隐忍。 怀着一腔悲愤,林思家找到了祁树,施以浑身力气推了他一把。温予及时扶住了他,他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你这个禽兽!你没有人性!luky是我们养大的,它那么乖,那么可爱,你杀了它……你竟然在书包里藏刀,是不是,我们谁惹你不高兴,你就要捅谁一刀?!你这个疯子!” “他爷爷是精神病人,他也是!为什么要把他带到我们身边?!我讨厌你们!我恨他!” 林思家声嘶力竭地吼完这一番话,转身奔上阶梯。 “姐姐……” 林止泪眼汪汪,追了上去。 祁树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童遇安拾级而下。 晚秋的风摇曳她的白裙子,夕阳,黄灿灿的,照得她的肌肤,闪闪发亮。 祁树看着她手中的风筝,闭上了眼睛。 “妈妈不让我放风筝,也不准爸爸给我买。” “我会做,你要吗?” “做什么?风筝?” “嗯……” “哇,两张报纸,两条竹片就能做一只风筝啦?” “嗯。” “这就是老师说的环保吗?哥哥,你好厉害……” “哇塞!童遇安,你的风筝丑不拉几的,飞得倒挺高的……” “什么挺高?是最高,最高!” “哥哥,你的手怎么破了?” “没……没事……” “疼吗?” “不疼。” “骗人。” “我……不骗你……” “真的?你知道自己脸红了吗?” “……” 童遇安来到祁树身前,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她把风筝掷到他身上,很轻,她的手像是没了力气。 他没有接住,风筝翩然落地。 童遇安嘴唇颤动,祁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痛楚、失望、厌恶。就在这一刻,他追悔莫及。 曾经,她有多努力带他走进她的世界,现在,她便有多用力将他推进万丈深渊。 “我不原谅你。从现在起,不要靠近我,有多远躲多远。我不想看见你,再也没有比你更恶心的人了,没有了……” “你不是人,你是恶魔……” 童遇安狠狠地瞪着祁树,泪水湿遍了脸颊。 空气凝重、寂沉。 祁树看着她,眼眶红了,朝她走出一步。童遇安大惊失色,慌张地后退了几步。 他嘴角抖动,想要说些什么,从身体深处涌上喉咙的剧痛感扼住了声音,太难受了,只知道不住地摇头。他想说,不是。他不是。它伤害你…… 童遇安几乎窒息,一秒钟都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趁着力气还没有消失,举步离开。 “安儿。” 林泽看了祁树一眼,追上了童遇安。 祁树缓缓地抬起视线,视野高阔。那两个人握着对方的手,拾级而上,没有回头,余晖照耀着他们,柔美而温馨。 风呼啸着拂过耳畔,带回了一些声音——你不是人,你是恶魔……祁树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痛。 林倬带领一支突击队围剿了一个最大的枪支窝藏点之后,将现场交由重案组接管。时隔两天,回到家里。听说了孩子们的事情,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把祁树叫到了身边。 “你只是选择保护她,对吗?”林倬这样说,声音沉稳而平静。 听到这句话,一直低垂着眼帘的祁树,抬眼看着林倬。他不知心里何种滋味,只看到了林倬眼睛里的包容、理解,甚至怜惜。那一刻,缠缚在脖子上的枷锁,好像松开了。有生以来,迄今为止,这样无条件接纳他的人,林倬是第一个。这个瞬间,他爱上了这个家。他要在这里扎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对不起……”祁树这样说,用他孱弱低微的嗓音。 林倬静静地看着祁树的脸,半响,他嘴角勾了勾,说:“在已经完成的伤害中,对不起这三个字十分空白、无力。它会变成一个教训,一块疤,永远留在身上。但是,人无完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皮开肉绽的伤疤。时间无法修复,人就是这样带着伤痛,一直向前走。” “阿树,做一个善良的人,是积福,也是赎罪。” “做一个沉着,克制的人,是生活的方式,也是成为一个守护者的前提。” 两人就这样相互注视着对方,像是观瞧与自己相通的影子。 林倬突然想起童乐说的那句:“你跟他不同,他没有需要保护的人。”如今,他有了需要保护的人了吗?他和他终究成为一类人了吗? 答案,不容置否。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刀放在书包里吗?”林倬平和地问道,突然握起祁树的手,“手怎么那么多刮伤?” 祁树低垂着眼帘摇了一下头,看起来像迷路一样无助。 “爸爸,刀子是我给哥哥的。他要给安儿做风筝,把竹子削成竹片的时候,手刮伤了,刀子没来得及放好,就那样了……” 走进厅的林泽说完这一番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哐当!门关上了! 从厨房里出来的温予和林倬面面相觑,然后望着深埋着头一言未发的祁树。 那天以后,童遇安花费了半个月才从那场惊吓中缓过神来。毕竟是孩子,luky的去世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释然,偶然怀念。 冬天悄然而至,祁树沉默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于是,他选择了躲藏。 早上,他在孩子们尚在吃早饭时,便已回到学校。下午,等孩子们都已到家,他方才离校。周六、日便藏身于卧室里学习,竭力埋没自己存在的痕迹,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度日。 奇怪的人,指的是他吧? 因此,园区里的其他孩子对于他充满了“好奇心”,偶然,往他背上掷石头,看他是否回头;偶然,拿水枪喷他,看他是否生气;偶然,一大群孩子堵住他的去路,古怪地冲他做鬼脸,喊外号。而他,任何时候,任何目光,背脊挺直,身子单薄而颀长,目光涣散而有力。避无可避之时,他眼光一扫,堪比此间裹挟着飘雪的寒风,让人不禁背脊发寒,从而退避三尺。 祁树一般不是沿着园区的大道回家,而是穿过花源小巷,从一间白房子右拐,然后绕着小道回去。这边房子少,人也少,比较空寂。 起风了,下雪了,雪花斜斜地纷飞。 往年,晚秋之时,祁树便已因为即将步入冬季而整天焦虑不安。奶奶的腿一到冬天便会风湿痛,如果那时候爷爷发病了,饥寒交迫地出逃,最是狼狈。 祁树用力地摇头,扼住了回忆。他看了一眼身上崭新的棉袄,身体涌起一阵温暖。 不冷,不饿。 走至转角时,祁树停住了脚步,然后,轻而慎微地退到墙后。 “哥,我画得很难看,是不是?” 童遇安试探性地问道。 林泽抿嘴,看着砖墙上丑不拉几的涂鸦,摇摇头。 童遇安腼腆一笑。 林泽看着她,补充一句:“是非常难看。” “讨厌,讨厌……” 童遇安恼羞成怒,小手不停地捶打林泽的胸膛。 她头戴白色的针织帽,一袭黑亮的长发披散开来,身穿粉色的棉袄,水灵灵的眼睛瞪着他,脸颊通红,不知有多可爱。林泽笑着笑着,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然而,童遇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头上。 她踮起脚尖,用手帮他拂去他头上的雪花,然后吸闻他的头发,冲着他粲然一笑,说:“好香。” 林泽温温地笑,说:“我也要闻你的。” “好啊。”童遇安爽朗地回应他,然后绕指缠了一束头发凑近他的鼻子。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把发丝的香气吸入肺腑——然后慢慢地睁开,一双清澈而莹亮的眼睛正看着他。 林泽有种错觉——她白嫩的手指彷佛戳了一下他的心脏,一种强烈的悸动感向他的心口袭来。然后,他禁不住似的吻了她的头发。他感到她的手指受到惊吓似的动了一下。 围绕着他们飘飞的雪花洁白轻柔,而他笑得像一缕阳光。 童遇安的心砰砰乱跳,但是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瞪了他一眼,转身时,笑红了双颊。 “安儿,等等我。” 童遇安转身回头,笑靥如花,朝他伸出手。两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穿过拐角后,沉没了身影。 祁树背靠着墙壁,静静地仰望披上霞光的天空。雪花覆盖住他的眼睫毛,凉丝丝的,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举步离开。 第三十六章 这是甜的 小伙伴们叫走了林泽,童遇安不想去玩,便把他的书包抱回了他的房间。当她拉开房门就要离开的那一刻,听见“啪”的一声,像是抽耳光的声音,清亮得令她浑身一颤。 两道人影跃入眼帘,童遇安轻轻地把门关上,好奇心驱使她留出了一条门缝。 “你知道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依然把他带回家,你也想和我断绝关系,对吗?!” “不是这样的,姐姐……” 温予不住地摇头,泪流满脸。 她们用粤语交谈,童遇安能听懂,和温阿姨说话的,那个情绪激动的女人是程智雅的母亲,也就是,温阿姨的姐姐。 她曾听说,祁树是温阿姨的姐姐的儿子。 林泽也说过,祁树是他的亲表哥。 “不要这样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温予!当年爹地妈咪已经替他找到好去处,是你的任性,自私,致使了他的苦难!跟我没关系! 不对,从一开始就跟我没关系……参加那个宴会的人是你,你说要去和同学去玩,你不去。我和阿志在一起的,爹地妈咪把我叫走了……那七个男人轮奸的,本该是你!把他生下来的那个人,本该是你!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不是,和我没关系,不是我的错,我没错……” “温予,你一向最擅长趋利避害,随心所欲。你不喜欢做的事情,总是我替你买单。爹地妈咪最爱你,结果呢?为了嫁给林倬,你不惜和他们断绝关系。生你,养你的父母,你说不要,就不要,十年了,你没有看过他们一眼。你未曾经受苦难,你幸福,你有老公,有儿子;你善良,你收留我的污点。但是,人在做天在看。总有一日,你要偿还你的罪孽。你会明白,我所有的伤痛都是你的报应……” 说罢,温予的姐姐离开了。 温予浑身发抖,无力地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发出一声凄戚而绵长的惨叫。 童遇安咬着下唇,心情忐忑不安。她一知半解。但她无比确定,她们所说的“他”指的就是祁树。她们吵架也是因为祁树。程智雅的妈妈为什么讨厌祁树? 就在童遇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看到林叔叔奔跑着来到温阿姨身边,抱着她的脑袋,一言不发,好像知解了一切。过了一会儿,林叔叔抱起温阿姨,上楼了。 童遇安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的潜意识里认定: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色已黑,雪已经停了。阶梯中间的一盏路灯坏掉了,因此,有四五楼阶是处在阴影当中。童遇安走上去了,才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可谓瘆人。 是祁树。 这条巷子,也只有他才会做出这般怪异的行为。 他好像在淡淡的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发觉,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交流,对视。除了对他的怨恨,也因为他的存在感太弱了,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他这个人。 踌躇之间,童遇安想起了luky,胸口一下一下地抽搐,径直往上走。 然而,拾级而上的时候,她无法控制内心复杂的心绪,脑袋木木的。好多祁树的样子随风而来。第一次看到他笑的别扭样儿;一言不发的死板样儿;想看而又克制的怂样儿,嗫嚅着嘴唇的羞涩样儿…… “你叫我什么?” “……”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叫一个呗,童遇安,或者,遇安……” “……” “别紧张嘛。叫一声遇安……好吗?嗯?” “……” “算了,不好玩……你做作业吧,我去找他们了……” “拜拜!” “安……安儿……” “哎!”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不知不觉中,童遇安转过身来。只见阴影处亮起了一抹火光,她好奇,又心痒痒的,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拽着她走向他。 童遇安坐到祁树身边,缄口不言。在这寂静中,他们好像脱离了世界。从飘忽不定的火光中,他的脸,冷峻,凄然。黑亮的眼睛盯着手中燃烧的照片,眼神深沉。 她只看到照片的背面,不知他烧的是谁的照片。 火光消失了,两人静静地浸没在冷冷的黑夜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看对方,就那样干巴巴地并肩而坐。 她想过,永远不搭理他,永远不和他讲话。直到现在,她坐在他身边,都在琢磨着离开。但他这人,越是一副清微淡远的样子,越显他可怜、无助。弃婴似的,使人的怜悯之情从心底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 “我看见我妈妈了……很漂亮。” 祁树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那空洞、孱弱、喜悦、悲哀掺杂在一起的声音,使她感到一阵压迫感。 童遇安不作回答,沉默片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纸,凑到他嘴边。而后,她的手指滑过一滴冰凉的液体,她的手颤了一瞬。 哭了吗? 这人连哭都是安静的。 祁树吃下那颗巧克力,童遇安把手插回衣袋里。 片刻后,祁树极轻而又委屈地嘟囔了一句:“苦的……” 童遇安努努嘴巴,扭头看他,剪影的他。 “安儿!” 这时候,爸爸清沉的声音从后方袭来。 童遇安回头,感觉祁树朝她看来。 “我在这里!” 童遇安回了一声,那明亮的声音穿透了昏沉的小巷。 “回家,吃饭。” “好!” 童遇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塞到祁树手里,说:“这是甜的。”然后,站起身来,奔上楼阶,回到爸爸身边。 童乐抱起女儿,往家走,问:“冷么?” “不冷。做了什么好吃的?” “宝宝爱吃的,妈妈爱吃的。” “爸爸呢?” “你和妈妈喜欢的,就是爸爸喜欢的。” 童遇安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低声道:“爸爸,我不原谅阿树哥哥杀了luky,但是,我想跟他和好,这样很奇怪,是不是?” 童乐低笑一声,说:“不奇怪。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童遇安噘着嘴摇了一下头,说:“才不是,我烦死了。不跟他和好,心里闷闷的,好像我欺负他一样。跟他和好,又觉得对不起可怜的luky……”说罢,她仰天长叹一口气,十分之无奈。 不管怎样,童遇安不再把祁树当做透明人。有天放学,童遇安和林泽从小道那里堵住祁树。她往祁树身上接连掷了六七个雪球,算是出了一顿恶气。然后拽着他的衣服,一起去吃了一顿关东煮,算是和好了。这以后,祁树更为沉默、谨慎。 接下来的日子,几个孩子考取了一个漂亮的期末成绩,尤其祁树,一个学期未到,便已把落下的课程全部追上,取得了年级99名的好成绩。林倬夫妇高兴,一家四口趁着林倬放年假去外地旅游了一个星期。然后,回到巷子,和大家过了一个欢乐、热闹的新年。 第一章 树下的女孩 “教练,那个姐姐是谁?” 女孩圆睁着眼睛盯着滑冰场上那个女人用她苗条柔韧的身体完成了一个后内点冰三周跳。虽然周数不足,动作略带瑕疵,但胜在轻盈,落地很稳。她跳的都是花样滑冰的基本动作,却跳出一种温柔而又忧郁的感觉。 偌大的冰场,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飞扬的群裾,飘逸的长发,曲线柔美的形态,清微淡远的神态。她彷佛拼命倾出全身的力量以此宣泄某种强烈的情绪。明眼人一眼便知,她不过在泄欲。 “最不想承认的徒弟。”被唤作教练的中年男人拿起凳子上的一件女款羽绒服。 滑冰场上的那个女人已经宣泄完毕,停在弯道那里,仰着脸,深深喘息。 “童遇安!干什么?!回来!”教练大声吆喝。 这扩音器似的声音让童遇安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滑出了冰场。 “好冷。”童遇安脱下冰鞋,穿回自己的马丁靴。 突然,童遇安注意到一束目光,她抬头,一个瓜子脸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对,童遇安顺着女孩的视线下移,瞥见自己白裙边上较为圆润丰满的胸脯。她无声地好笑,穿上教练递来的衣服。 女孩倒也挺好意思的,默默地拉宽自己的衣领喵了一眼自己的飞机场,翻出个大白眼。 “话说,你一天到晚就躲在那咖啡馆哪都没去了?”教练以怅然的目光看着童遇安。 “需要去哪?”童遇安一边问一边散开自己的头发。 “谈恋爱啊。” 童遇安闻言有些不以为然。 就她个人而言,一间咖啡馆宛如一个独立的世界,走进去的人都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无需举步看世界,便有形形色色的人走近她的世界。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一个不嫌弃她的人。 当童遇安把这一想法告诉这位看着她长大的叔叔时,他用一种近乎感慨的口吻说道: “别人走近又能怎样?你得把自己面前那堵墙推倒才能大手牵小手啊……生孩子还要脱衣服呢……” 童遇安配合着教练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一笑而过。 “你就是?!”女孩突然冲着童遇安大叫出声。 “什么就是?”教练问出了童遇安的疑惑。 “姐姐,你是不是师大附中毕业的?” 童遇安静静地点头。 女孩“嗬”了一声,惊讶地捂住嘴巴,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 之后,叫晓琪的女孩告诉了童遇安原因。她今年初三,也在师大附中就读。她坐了近三年的桌子和椅子,底部都画有一棵大树和一个在大树下睡觉的女孩,画中的题字就是随遇而安这个成语。 “师姐,没想到吧,我继承了你的座位。” 童遇安干笑一下,说:“那个,不是我的,我不会画画。” “哈?”晓琪的眼睛一下黯了。这时教练说话了,“该不会是……”但他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晓琪脑回路一转,有了另一说法,“那么一定是某个男生留下的,他暗恋学姐。没错,就是这样,我有证据。” “你怎么这么激动?什么证据?”教练再一次道出了童遇安的心声。 晓琪抬起一根手指头点在童遇安左眼角下方的一枚褐色浅痣上,说:“这里就是证据。因为,画里睡觉的那个女孩这个地方也有一枚痣......” “......” 雪景令这座城市更为沉静,愈加漫长得似是脱离现实。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透亮的蓝色天空飘落,宛如随风飘舞而渐渐凋零的某些记忆。 不知从何时起,童遇安上瘾似的痴迷于沐浴,享受着温热的淋浴水流淌过肌肤,整个人沉浸在温暖之中的触感。 为此,她特意在咖啡馆里设了一间淋浴室,时间一旦宽裕,她人就到了淋浴室。 好比现在,从滑冰场回来,她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经过雪水浸泡,不由得比平时多淋浴半个小时。 童遇安捡起玩具递给孩子的时候,把孩子吓哭了。 “啊——丑八怪!巫婆......”孩子扑回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年轻妈妈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孩子,周围的人闻声看来。 童遇安面不改色,只是眼神有些无措。她向那位妈妈颌首以示歉意,拿起餐盘略过人们窥视的目光,回到吧台处。 “切,我女儿看鬼片都没哭过,矫情.....”小清呐呐道,在抱不平。 童遇安淡淡一笑,扬起下巴,示意小清有人来点餐了。 童遇安正要找口罩时,那位妈妈来到吧台处。 “对不起,我女儿比较胆小......我经常来这喝咖啡的,以后还会常来......你看,你可不可以戴一个口罩,或者用创可贴挡住这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们咖啡馆的环境和生意都挺好的,很多妈妈都愿意带孩子来这儿打发时间,我想还会有很多孩子像我女儿一样.......” 童遇安戴上口罩,轻轻颌首,低声道:“没关系,我明白。是我一时疏忽了,给您和孩子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那位妈妈微笑着点点头,打包了一份草莓巧克力挞便带着孩子离开店里。 电话来的时候,童遇安正在吧台处用手动式磨豆机磨咖啡,这样可以减轻摩擦而影响咖啡风味。 童遇安瞟了一眼屏幕上陌生的来电号码,没有接听,一只手依然以一定速度转着握把。 她的手机时常接到一些骚扰电话,已经忘了拉黑了多少。 电话再次响起时,童遇安将刚磨好的咖啡粉转交给小杰,然后接了电话。 “童遇安?”电话那头的男声似曾相识而又遥远。 童遇安花了数秒的时间回忆那道声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脸孔。 “我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钟,声音平静地带来一个消息:“林止现在在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306病房,你过来吧。” “他怎么了?” “死不了。” “......” “雪路太滑,摩托车打滑,人摔了,左小腿骨折,移位不大。医生给他手法复位,现在用石膏外固定。”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注意安全。” 童遇安正在穿外套的手顿了一下,电话“嘟”的一声挂了。她跟店员交待两句,便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俯仰之间,童遇安注意到反光镜里司机的目光。 司机笑着说道:“嘿,姑娘又是你啊。” 童遇安颌首道:“你好。” 昨晚凌晨,童遇安到酒吧街接喝得酩酊大醉的林止回家就是坐这位司机的车。林止在车上吐了,吐之前还进行了一番肺腑之言,司机想不记得也难。 姐,我只是心里难受,想去玩玩,你别怕啊,我不会有事的…… 姐,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在难过? 没有啊,姐姐不难过…… 姐,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 不会的。 师傅,对不起啊,我给您把车擦干净…… 没事,吐了就吐了吧,我这车正好要洗了…… 最后,童遇安依然坚持收拾一番才付了洗车钱和车费离开。想到这里,司机苦笑了一下,又想到她要去的地方,不禁喃喃一句:“都不容易啊……” 第三章 让我抱抱你 祁树看着童遇安的脸,问:“经常抽?” 童遇安从烟雾中抬起眼帘,似在沉吟,慢慢地摇头,说:“第二次。” 祁树目光微顿,问:“第一次什么时候?” “初一。爸爸的烟,跟他闹,不给我尝一口就不上车。他又气又拿我没办法,就给我吸了一口。感觉很新奇,那个味道跟这个一样。” 她那清艳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怀念而又哀默的神情。 而祁树从那一番话里看到了一个女孩只有面对父亲才会有的生动与无畏的样子。 “今天,谢谢你了。” “你要怎么谢?” 他这么一问,童遇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思索片刻,正要回答,目光垂下,她的腰上多出一双手。 祁树站在她的身后,双臂用力一收,两个人就这样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视线的彼方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的怀里是一具温暖而有灵气的躯体。他闻到了她的体香,闭上了双眼。 世界安静极了,时间就在这个时候停住了脚步。 “让我抱抱你。” 耳边传来祁树懒糯而有磁性的声音,童遇安轻轻地“嗯”了一声,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 祁树把脸颊深埋在她的脖颈间,他那温热的体温静静地传向她。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待了半个小时。 五天后,林止出院。童遇安将人带到咖啡馆里的休息室静养,这样既可以照顾他,也能顾及生意。 “遇安,你的汤好了。”小清提醒。 “知道了。” 童遇安回到吧台处,摘下口罩。打开电高压锅的锅盖,香味扑面而来。这是熬了两个小时的玉米骨头汤,清淡又有营养。她盛进保温瓶,又拿了套碗勺,进到仓库旁边的休息室。 林止坐在落地窗外的小阳台上,视线前方是咖啡馆的后庭院,午后的阳光洒在一层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柔和的光线。 他背影沉静,轮廓柔和。 童遇安来到林止身后,握住他的大手,很凉。她将毛毯盖在他腿上,然后抱住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脑袋。 两人就那样静了一会儿。 林止淡淡道:“我腿折了,你好像很开心。” 童遇安低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起码现在你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我心里踏实。” 林泽眸光微顿,问:“怕我出去给你惹事?” 童遇安点了一下头。 林止极淡地笑了一下。 童遇安轻笑一声,推动轮椅,回到室内,给他盛了一碗汤,然后坐在床边看书。 “姐。” “嗯?”童遇安头也没抬。 “童遇安。”林止叫她全名,声音沉稳而认真。即便他们只相差一岁,从小到大,他也极少这样叫她全名,或者说,他没这胆儿。 童遇安意识到什么,抬起目光看着林止。他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放,然后开口说道:“如果可以,别跟祁树来往。” “为什么?” “为什么?”林止发出一声冷笑,声音里满是讥讽,“这么说你是打算跟他有所发展?” 童遇安看着林止,眼神平静,就像不听教的学生。 林止说:“你别做伤害自己的事。” 童遇安问:“我做了什么?” 午后的休息室,一阵沉默的对峙。 林止的沉默既不是对她感到无能为力,也并非任之听之的纵容。 相反,他的安静无时不刻充斥着强烈的意图。他不准她忘记曾经,不许她从回忆里挣脱,他要她一直困厄于往事。这便是她最好的结局,也是他最后的慰藉。 童遇安不知道吗?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她不愿意接受束缚,即便眼前这个是她最想呵护的人。 她是她自己的,与任何人无关。 于是,童遇安打破了一室沉寂,她以平淡的声音说: “林止,我的人生还很长,我不想做一个死板的人。我什么都没有忘记,可是,时间一长,离得更远了,再回头看,原来那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谁来跟我见面,都有可能带给我新的人生,我不想错过。” 林止心里一阵刺痛,愤恨的情绪溢于言表。他说:“童遇安,你真狠。” 林止这些天都不肯跟童遇安回咖啡馆,情愿自己在家待着。 童遇安见他自己拄拐也能上厕所便遂他愿了。 昨天到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得还不错,现在可以做一些康复性的运动,比如在床上进行膝关节的被动屈伸锻炼,但是时间不要太长。 吃过中饭,童遇安收拾好厨房出来。林止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她用两只抱枕垫高他的左脚,轻声道:“直腿抬高十下,慢慢来,记得啊。姐姐回咖啡馆了,有事就给姐姐打电话。” 林止对着手机屏幕说:“早点回来。” “嗯。” 下楼,走出公寓。 走着走着。 童遇安发现自己的鞋带散了,她蹲下来捆绑。 脚边是沉浸在阳光中的雪地。 突然间,来了一辆自行车以她为圆心绕行。 童遇安手顿了一下,绑好马丁靴的鞋带站起身来,卫衣的帽子随即被人捞起戴到头上。 当她从恶作剧中仰起45度角的那一刻,一张朦胧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她定睛细看,午后的阳光透过那人的头发照拂在她脸上,她不禁眯起了眼睛。 那人伸手将童遇安往身前拉近一步,阳光挡住了,她清浅的眉眼舒展开来。 “我是谁?”飘雪中,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异常清晰。 他包裹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温厚有力,熟悉微妙。 童遇安耳语似的低声叫道:“哥哥。” 那一瞬间,时光倒带了,世界安静了,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他。 细雪飘零,他背对着阳光,无声地笑了。 童遇安跟他对视了片刻,转身向前走。 前些日子每场雪都下得很厚实,栋、d栋前面的空地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 阳光的反射下,冰面光滑无暇,闪闪发光。 童遇安情不自禁地滑了进去,身后传来担心的喊声:“小心……” 然而她很快便掌握了重心与身体的节奏,整个人动了起来。身体感到轻松愉悦,动作也随之灵活花样。时而旋转、时而助跑…… 祁树走到冰面的边沿,追逐着她的身影,眼神温暖。 童遇安冲他莞尔一笑,滑到他身前,抬高一只手。祁树握住,童遇安顺势转了个圈。下一秒,他的双臂揽着她轻盈一握的腰肢将人抱了出来。 他搂着她,飘雪、阳光、空气、寒风以及传向彼此的温热体温都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 她抬头,从那黑亮的瞳仁里看到了她自己。 “疼吗?”他声音低哑。 “不漂亮了。” “很漂亮。” 童遇安听了,微微一笑。 森延咖啡馆处于城市繁华与宁静两相衔接的地段,透过玻璃窗,可以眺望银装素裹的湖光山色。 店面较为宽敞,装潢精美而别致,整个空间显得沉静而典雅。 每一盏灯都是嵌进天花板的,大多都透着橘黄色的光。 吧台里琳琅满目的各式器皿与后方开放柜上样式繁多的咖啡杯,呈现出奢华而精致的气息。 午间的店里几乎满座,除了上班族还混杂着各色人群。有的悠闲自在地品饮咖啡或用餐、有的拿着文件或手机,温声交谈、有的从柜台旁的书橱上拿来杂志或书籍起来。 第四章 卡布奇诺 祁树坐在临窗的卡座上,喝了一口童遇安冲调的卡布奇诺,味道香甜回甘,后有一丝苦涩。刚才童遇安端来咖啡时说了一句:“这个不苦。” 小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半天都不肯喝下苦到掉牙的中药。童遇安瞒着大人往药里放了一大块冰糖。他喝了,那是一碗黑乎乎的糖水。 想到这里,祁树笑了一下,有些惆怅。 他看向吧台处正在给人下单的童遇安。她站在一束吊灯之下,戴着口罩,俯仰之间,眉眼清淡。一头微卷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显得她的脖颈纤细柔美。 “安儿。”祁树不禁唤起她的名字。小心的,甚微的,像是夏花落地的声音。 童遇安的目光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影,准确地落在祁树的位置,似笑非笑,再未停留。 两点一刻,咖啡馆的人少了一大半。童遇安摘下围裙,拿起包,来到祁树身边。 “累么?” “没有。”童遇安轻轻摇头,接着问他,“你在休假吗?” “嗯。” “陪我散散步吧。” 湖的旁边有一个中式庭院,走过红灯时的斑马线,右拐五十米穿过石拱桥。他们沿着树木茂盛的院路走,庭院里生长有山毛榉树,橡树,松树等。 祁树一直走在童遇安身后,保持一臂距离,聆听她发出的轻轻脚步声,凝视她的背影。她穿了一件厚款的粉色连帽卫衣,显得她的皮肤愈加白亮,杏色毛呢短裤露出雪白笔直的双腿,沐浴在阳光里,白玉琢似的。 她就在眼前,像画境一般,存在而触之不及的感触。 祁树加快了脚步,从身后轻轻拽住童遇安的马尾。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 祁树说:“以后别穿这么短的裤子,裙子也是。” 童遇安眼色微变,问:“不好看?”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看着觉得冷。” “我耐寒。” “......” 微暖的阳光带着些许温柔的气息,两人四目凝视。 祁树心念一动,扯下她头发上的发带,一袭长发垂落在双肩上,有种蓬松的美感。微风吹拂,发丝的清香萦入他的鼻端,令他有些恍惚。 似是为了掩饰什么,祁树两手揉乱她的头发,然后掐住她的腮帮。 童遇安看着他,神色沉静,就像看一个傻子。 祁树感觉到了,顿了一秒,松开了,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身就走。 谁也看不见他眼中的羞涩、嘴角的笑容。 最终,他们在一片铺满积雪的草地上停步。 这时雪停了,阳光越显暖和。 祁树脱下身上的灰色大衣,包裹住童遇安光裸的双腿。他躺在雪地上,她也是。她把脑袋安枕在他的胸膛上,两人摆出了一个打横的t字。 面朝蓝天,背靠雪地。 他们互相依偎着,互相交流着。 祁树问:“怎么想到开咖啡馆?” 因为“幸运”?偶尔言说一瞬间的愿望,总有人替她记住,偷偷替她实现。而她一无所知,就像她无法预料愿望成真的背后往往伴随落空。 “很久以前说过一次。林止记住了,替姐姐实现了。咖啡馆是他送我的十九岁生日礼物。两年二十五部电视剧,从死尸到龙套,从配角到男二,顾着学业,忙着赚钱,累到晕倒。整天想着怎么保护姐姐和舅妈,怎么才能不让外面的人欺负她们。好不容易,妈妈回来了,弟弟进去了。现在,弟弟回来了,妈妈又离开了.......” 说罢,童遇安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内容。 祁树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母亲去哪了?” “回老家了,云溪镇。” “你初三那年,我们一起去过。” “嗯。” “她身体好吗?” “挺好的。” “你呢?” “我不是容易生病的体质。”说到这儿,童遇安掠过一丝梦游般的眼神。 “是吗?”祁树语气稍重,又问,“你现在有四十公斤吗?” “八2.5。” 祁树瞧见童遇安那较真的样子,忍不住低笑一声。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自然,认真。可是两人都感觉到了,无论如何表达,他们之间似乎都隔着一道无形的门。 “童遇安,你恨我吗?” 这么多年,他终于问了。 童遇安静默片刻,摇摇头,说:“不恨,从来没有。” 祁树目光一紧,心脏撞击着肋骨。 “当年的事跟你没关系,是我一时情绪失控,对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祁树,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不.......”祁树眉头紧皱,眼睛里压抑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他嘴唇轻颤,“不是的......” 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一时之间组织不了言语。 “你慌什么?”童遇安一针见血。 祁树缄默了,半响,声音低哑地对她说:“童遇安,不要说,无论如何,都不要跟我说那句话。” 童遇安没有多想,“嗯”了一声。 祁树眼色微亮,然后抬手贴上她的面颊。 童遇安没抗拒,甚至认真感受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脸上的感觉。 “祁树,我想吃雪糕,可以去给我买吗?” 祁树低笑一声,问:“不冷吗?” 童遇安反问一句:“不想去?” 祁树又笑,揉着她的头,说:“我很快回来,你等我,不要乱跑。” 童遇安轻轻点头。 一段不长的路,祁树回过头看了她两次。 庭院面积较大,五个亭子都被积雪覆盖着,彷佛五位白发老人。因为不是休息日,停留在此的人并不多。 童遇安经过池塘时,见一个小女孩往池塘里扔石头打水漂,不亦乐乎。 庭院本身就是围绕池塘而建,不像人造池塘那么人性化,看起来又大又深,更像一个小湖。 童遇安想了想,朝小女孩说:“小朋友,别太挨边,池塘很深,危险。” 小女孩闻声回头,上下打量童遇安,冲她吼道:“我有眼睛!要你管!” 童遇安转身走开,一块硬物砸到她的膝盖窝上。她脚步微顿,继而向前走。 “丑八怪,出来吓人……” 童遇安坐在最边上的亭子里,凭栏眺望白茫茫的庭院。蓦然间,身体回忆起祁树把手贴上她脸颊上的触感,大大的,有些粗砺,沉甸甸的感觉。 “啊——” 一声惊叫打断了童遇安的思绪,她睁开眼睛。只见远处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哭喊着救命,她女儿掉池塘里了。周围的树木挡住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落水的孩子。庭院对外开放,无人看守。闻声而来的几位老太太心急如焚地到处找棍子想要救人。那个母亲一个劲地抱着孩子哭啊,喊啊。 两分钟以后,终于有人纵身一跃跳进池塘,直线接近落水者。施救过程很顺利,男人把孩子带回池塘边。 一片感谢声与赞赏目光中,男人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最后视线透过树枝深处,落在童遇安的地方。他走过来了。 祁树看着童遇安,嘴角露出会心的笑意,说:“童遇安,我回来了。” 他把装有多支雪糕的袋子递给她。 童遇安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打量着,然后开口问道:“冷吗?” 祁树摇头,摇罢又缓缓点头。 童遇安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珠,说:“跟我回咖啡馆把这身湿衣服换了吧。” “嗯。” 回去时,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走到石拱桥上时,祁树思考再三,然后低声问:“你不是会游泳的吗?” 这是变相问她为何不救人? 童遇安淡淡地看他一眼,开口说道: “我以前游泳也不好,后来几乎没游过。我有妈妈,有弟弟,他们需要我。我凭什么冒着生命危险解救一个无亲无故的人?用自己的生命完整别人的家庭,赢得别人的感激与致敬,有什么用?自己的家庭呢?毁了,无论过去多少年,再也好不了了。可能你无法理解,但我没错。” 童遇安的声音很平静,祁树也能听出其中隐忍的愤恨。他的眼神因此复杂、深沉。 那天之后,他们仍是像从前那样没有通讯往来。只是再见时,祁树说了一句,我再来找你。 第六章 我是谁? 再次见到祁树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他打电话到咖啡馆点外卖。童遇安没有从咖啡馆里取餐,而是买了食材打算到他家做饭。 彼时,傍晚六点,天色已经黑了,倾盆大雨倾斜而下,敲打地面的雨声格外清晰、犀利。 童遇安下了出租车,没有意料之中的淋雨,因为有个男人撑着雨伞来接她了。 祁树一手接过童遇安手中的东西,一手搂着她的肩膀往公寓大楼走去。 回到家,祁树先换鞋。 就在他把拖鞋放到童遇安跟前时,她脱了大衣,里面穿着短裙,那两段细腿坦露在他眼前,白花花的。 祁树目光一沉,抬头看她。 她若无其事地把衣服挂在玄关处的衣钩上。 当她低头看见跟前的女款拖鞋时,直起身子,不动了。 祁树察觉到了童遇安的小情绪,低低地笑了一下。 他直接蹲在她身前,一只手攥住她的小腿。她的小腿像小动物似的动了一下,他握得更紧,几乎惩罚似的用力一捏。 童遇安正低着头俯视他,他的手指绕过她的脚踝,握住了她的脚掌。 她的裸脚细腻白嫩,娇柔如绸。 他的手掌宽大温厚,有些粗糙。 躁动、震撼。 祁树抬眼,和她对上了视线。 那一刹,祁树从那目光深处看到一股类乎渴求的空阒感向他袭来。看似平缓,触及了却是意想不到的沉重。险些让他的大脑无法负荷,进而小腹底下阵阵燥热直冲而上,缠绕他的心越收越紧。 祁树眸色暗沉,手从她的裙摆下探了进去,她身体一颤,他站起身来,单手把她托起,安放在鞋柜上。 童遇安的手指绞着他的肩头。 祁树看着她的脸,眼神破碎了,低哑道:“第一个。” 童遇安略微沉思,然后问道:“什么第一个?” 祁树看着她,半边唇角勾出一抹笑谑,如是答道:“来我家的女人,第一个。” 童遇安以审视的神情注视着他的眼睛,而后淡淡一笑。 祁树抱着童遇安轻盈一握的腰身,着迷似的把额头紧贴在她的面额上。 两人呼吸相闻,无数隐忍的情感从这一呼一吸间迸发、流转。 他问:“想给我做饭?” 他的声音清沉而略带磁性,引力似的牵绊住她。 童遇安微微摇头,视线绕过他快速滑动的喉结。 转而,她附在他耳边悄声低语,嘴唇把出声的每一个字都刷在他的耳廓上。 “我想找个人给我做饭。” 温热的气息令他的身体陡然燃烧起来。 没有询问,没有迟疑,他抱着她进了卧室。 两人重合在一起倒在床上,搂得那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彼此不为人知的缺失。亲吻得如此癫狂、如此炙热,彷佛触及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祁树抱着她的头,心脏剧烈收缩。 她就在这里。她的一切都在这里。 肌体的温暖、发丝的香气、指尖的纤柔、唇瓣的温软、悠长的喘息——属于她的,他都感受到了。 室内只亮着床边的落地灯,那暖橘色的光线斜射在床上。 这样就成了一道他从未见过而无与伦比的画境。 祁树的嘴唇摩挲着她的耳朵,喘息着对她耳语:“童遇安,我要你。” 童遇安拉着他的手按在她心脏的位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满目隐痛。 祁树听到了她的心跳,也听到她说:“不走了吗?” 他变得无法思考,只知道一味注视。 他看出了她的寂寥。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回来,太晚了。 如果他能早点踏出这一步,或许这些年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她需要他。他却像个逃犯一样东躲西藏。 终于,祁树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声音:“不走了。” 一个梦境: 他仰面躺在如同炼铁高炉一般的火海中,浑身着火,一动未动。他闭了闭眼,听见有人向他求救。那声音绝望而惨厉,他四肢微微颤抖不已。他想爬起来,身体动惮不得。他呼吸孱弱,眼泪直流。求救声消失了。一切都结束了。他想。数秒以后,透过狂啸的火光,他看见那抹已经鲜血淋漓的身影,那凝视远方的眼神里透着无边的祈愿。他脸上掠过一抹火影,他合上眼睛。 外面,暴雨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室内,空气温热。雨声被挡在落地窗外。 童遇安脱了祁树的衣服,只见他上半身缠满了绷带。 “怎么弄的?” 他简而告知。 几天前的凌晨,市里一家化工厂库房起火,他和几名战友走进原料区灭火,大量原料飞溅到身上,染上火舌点燃了身上的化学材料。 祁树看着她的表情,低低地笑了一下,说:“只是后背烧掉了几块皮,没事。” 童遇安点点头,学着他的口吻重复一遍“没事。”然后用手指头按压他的背部,绷带上晕开了血水。 祁树皱了皱眉,一把搂过她,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童遇安感受到了他的身体变化。 祁树抬手触抚她脸颊上的两道伤痕,眼神有些隐忍,但转眼间便想起什么似的凝视她的胸口,两手从她纤细的腰身脱下毛线上衣…… 开初,童遇安好像苏醒了。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她掌握主导地位,抚摸他,亲吻他。他尝试取回主导权,在她的目光之下都作罢了。她像个孩子王那样淘气,那样霸道。他听之任之,时而低笑一声。 祁树的手干燥而温厚,触抚她的肌体。过电一般的酥麻刺激着她的感官,她忍不住喘息。 祁树温柔地亲吻着她脸上的两道伤痕。 室内的暖气陡然升温,她的香气更浓郁了。 摄魂夺魄。 水灵灵的身体在柔和的落地灯光照下正轻轻发颤,平坦纤柔的腰腹处投下了一道阴影。祁树用嘴唇触抚。童遇安眉心轻蹙,从唇齿间流露出语声。 那声音像是来自过往,经人翻铸,身体记忆重新复苏,如此自然,如此温顺。 祁树猛地停了下来,胸口里好似百爪挠心,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失去理智似的缠住她,吻住她的嘴唇。 童遇安接受着祁树激烈的亲吻,他是蛮横的,带着目的。她以梦游般的眼神凝视散落一地的衣物。突然间,她无声地笑了一下,转而沉静了。他绝不温柔,揉捏她的身体那股粗暴的追求有如对待一个残破的人偶。 回忆联翩而来,不堪的、嫉妒的、痛苦的都有意识地从他心中飘散出来缠缚着他。 此刻的他彷佛漩涡中心无力挣扎的帆船,飓风将他撕扯得面目全非。他知道,那是愤恨。他拼命纠缠她,有如吸附在一股拯救他的引力之内。 祁树喘息着,身体的呐喊宛如箭上的弦。 “安儿,别怕……” 她脸色红润,眼睛带有润泽的湿气,瞳孔幽深。 他感觉童遇安有话要说。确实如此,她嘴巴动了,她用低哑的声音对他说:“你赢了。” 然后,童遇安笑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神经、每一丝血液都笑了。那笑容凝固在他眼前,宛如历史一般悠久,与他隔着岁月的长河。 目睹那一刹那,祁树的身体及其情感都在烧灼中颤抖。 我赢了什么?我只是把错失的曾经物归原位。我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赢得什么。 离弦之箭以光速,笔直地射进了靶心。 祁树禁不住浑身一震,血液冲冠头脑,眼前的世界,红色的,相当鲜艳的红色。 一阵炙热的爆破牵绊出了他身体深处的全部信息。它们细细密密地充斥他的头脑,太浓烈,太深厚。 那一瞬间,闪电照亮了黑夜,雷声轰鸣,童遇安发出一声悲嚎。 那彷佛刺穿灵魂的惨叫,有如死去之前的最后一丝活力。 祁树看着她,一动未动,眼睛湿了。 他喉头发紧,嘴巴动了一下,却又无言地抱紧了她,最后,化作一声扭曲的哽音:“安儿。” 童遇安的眼睛经过片刻的失焦,晕开了深不见底的沉寂。 祁树问她:“我是谁?” 四目相对,童遇安沉默有顷后轻微地叫了一声: “哥哥。” 祁树笑了,有些凄然。 他像小时候那样揉着她的头,“嗯”了一声。 他像是得到了一件无价之宝,专属于他。于是,他变得温柔了,用沉着,甚至小心的方式消除她的不安,磨合她的痛苦。 童遇安突然觉得这样的他,很可怜。假若她并非他想象中的她,他该如何致意。 祁树用情至极,已经到达难以抑制的地步。他带着她沉陷于一个浑然忘我的境地。 童遇安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总觉得那个人不是自己。 祁树掐着她的细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 那一刻,祁树知道,童遇安哭了。她的眼泪没有夺眶而出,静静地流淌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第七章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她 那天晚上,昏天黑地。 祁树在她身后近乎疯狂地搂抱与压迫。 童遇安的手机响了。 她伸手要接,祁树将人摁了回来,换个方式,压在身下。 童遇安定定看他,先前迷离的神色荡然无存。 祁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的灼热骤然冷却成冰,进而掠过一丝恨意。 童遇安用力扇了他一耳光,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那是我弟弟。你敢恨他,就别想着我能跟你睡。” 祁树侧着脸,神色平定。 童遇安推开了他,接了电话。 “朋友家里。” 祁树从一旁抚摸她那细细的脖子。她的身体柔韧,温香,缠缚在他怀里,从身体深处激射出的震撼感让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如此的残缺。 “女的。” 听到这里,祁树怒极反笑。 童遇安像是被一股猛劲拽回去了似的,险些低叫一声。 她攥紧被单,尽量以平静的声音回答电话那头的林止。 “我现在回去。” 童遇安挂了电话,背对着他,从唇齿间流露出细碎的语声。 祁树气息粗重,像是要喷出火来,力道发狠,彷佛要将她埋进身体里去。 最后那一刻,两人十指紧扣。 祁树从身后紧紧地贴身上去,肌肤相接,像两只紧贴的汤勺。 他埋首她的脖颈间,低哑道:“不要走,陪我。” 童遇安闭着眼睛,缄默不语。 几分钟后,童遇安挣脱祁树的怀抱,却是难以遂愿,他拼命搂紧。 童遇安稍顿后说:“祁树,我要走了。” “不准。” 这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此刻竟有了孩子气一般的无赖。 童遇安也不跟他这一身蛮力抗衡,平静片刻,轻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感觉怎样?”祁树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灼热的气息。 童遇安自然不会乖乖作答。 祁树不以为意,反而更加露骨地对她耳语:“我睡了你……如愿了吗?满足了吗?” 童遇安闭上眼睛,忽而低笑一声,答:“嗯。” 祁树咬着她的肩膀,嘶哑道:“你满足老子了吗?” 童遇安缓缓睁开眼睛,从他怀里转身,与他面对面紧贴在一起。 她静静地驱动指尖描摹他的五官,轻而缓地说道:“那里崭新的,是你的,这都不够吗?” 祁树用力看她,眼睛充血,焰火似的。 “我是第一个。对吗?”童遇安微微笑着,耳语似的问道。 祁树沉默,眼神有力而又空洞,像是倾诉无声的语言。 对此,童遇安从他的亲吻那里开始清明如镜。她没有感到惊讶,抑或惊喜。 只是单纯地得到了一个确认。 童遇安说:“我累了,你没看见吗?” 祁树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低哑道:“我让你休息,就在这里,很难吗?” 童遇安看着他,声音沉着地说:“我们没完……可是,我,任何时候都是我自己做主。” 祁树以平定的神情看着她,半响,低垂下眼睑冷笑一声。 天空很黑很暗,雨已经停了,浸湿了的道路被街灯照射得闪闪发光。 十字路口,红灯九十秒,祁树牵起童遇安的手,与其十指紧扣。 斑马线上,一个长发女孩经过时,突然朝他们的车辆看了一眼,眼神天真,似是无意识。 那一瞬间,祁树感觉到童遇安的手颤了一瞬,不对,应该说,她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颤。 “家家。” 不知是谁,如此轻唤那个名字。 等祁树回过神来,童遇安已经打开车门,经过车头,穿过车流,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祁树打转方向盘,把车开至路边的停车位。 霏霏烟雨突如其来,好像另一个林思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童遇安的目光中。 街上的行人纷纷撑起了雨伞。 那个女孩没有雨伞,她跑了起来,跑在雪花飘飞的都市之中。 童遇安也在人流中奔跑,她一边沿着街道跑一边追随着那个身影。 过去,童遇安最擅长长跑,她的耐力不同寻常,即便很累,依然可以继续跑下去。林思家最喜欢爬山,可是,她的耐力与童遇安相比永远都差一点。 脚尖被路上的小坑拌了一下,童遇安来不及稳住重心就已摔倒在地。她颤抖的双手和狼狈的模样被周围的视线抚摸。 童遇安紧盯着那道身影,距离正在拉宽,恐惧感向她袭来。她站身来,再度全速奔跑。 “家家,你最爱的人是谁?” “弟弟。” “那好,我让你先跑。” “为什么要让我?” “因为你最爱的弟弟就在前面等你来接他,你跑上去了,我最喜欢的人也在前面等我带她一起回家。” 雪花飘飞,霁雨扫过她的肌肤。都市街景扑面而来的同时一分一秒流逝着。 “家家。”她在心中喊道。 无人应答。 “林思家……” 童遇安一直喊着那个名字,一直没有应答,每一次落空都引起胸口一阵绞痛。 消失了。 童遇安来回奔走四处张望,最终,她仍是迷失了那道身影。 等意识恢复,童遇安发现自己置身于空无一人的公交站亭,背靠着电光广告牌,眼望着马路上穿梭如流的车辆。 祁树来到童遇安身前,两手捧起她的脸颊。 童遇安说:“我知道那个人不是她。”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 童遇安低声问:“你看见没有?那个人是不是很像她?” 祁树沉默不语。 “回答我。”童遇安有点激动。 祁树说:“那是一个很像林思家的女孩。” 童遇安深信不疑,因为祁树从来不骗童遇安。 于是,童遇安笑了,她看着祁树笑了,眼角眉梢都温软了。 “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她,真好。我还能再见她一面,真好。”她声音干涩,却也轻柔。 祁树的心一沉,好像挨了一刀。 这时,雨水化作了飘雪。 祁树将人打横抱起,霓虹灯折射在街道上反倒有种奇妙的温暖。 童遇安这才感到疲惫,浑身无力,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 “祁树,我怀孕了怎么办?” “那是好事,我娶你。” “好吗?你那份工作,最廉价的就是生命。你能保证,每一次都能从火场里平安归来?你能保证,不让我参加你的葬礼?你能吗?” 祁树停住了脚步,垂下眼帘。 童遇安抬起眼眸。零碎的人影在街头穿梭,隐约风声中,两个人四目相对。 祁树压抑住心绪的波动,以平淡的口吻问道: “怎么?这是离不开我了?” 童遇安略过了他目光深处的希翼,俄而,轻声问:“我重吗?” “不重。” “以后重了呢?” “我块大,扛得起。” “我可能不够好。” “够了,还能再坏一点。”祁树看着童遇安,稍微沉思了一下再度开口说道,“坏很多也可以。” 童遇安淡淡一笑,眼色清浅。 祁树沉默了半响,说:“我不想跟你承诺什么,保证什么,那些只是哄人的好话,你要听,我也会说。可是安儿,我会好好活着,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回到车上,沿着市内的道路,车子向住处的方向驶去。 半道上路过茶馆,祁树在那儿买了一杯姜茶,让童遇安喝完。 童遇安端着散发着浓烈老姜味道的杯子,问:“你呢?” 车外的霓虹灯明暗交错地照进车内,闪射在祁树的侧脸上。 祁树看她一眼,说:“我不喝。” 童遇安问:“为什么?” 祁树稍顿后答道:“辣,难喝。” 童遇安:“……” 而事实上是他畏惧姜茶的味道。小时候,为了躲避爷爷,每次从家里出逃前,奶奶一定煮上一壶姜茶装进热水壶,等找到地方安顿,一杯姜茶,暖胃,暖身;一个鸡蛋,一个馅饼,充饥,补充能量。 回到公寓楼下,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接了个很长时间的吻。 童遇安低声说:“我回去了,你小心开车。” 祁树摸着童遇安的脸,说:“回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童遇安“嗯”了一声,然后补充一句:“你也是。” 童遇安到家的时候,林止正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她说给他做饭,他没有回话。 饭很快做好了,童遇安扶林止过去用餐。 林止猛地将人推倒在沙发上,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阴嫠。他扯下她毛衣的高领,看着她脖颈上的吻痕,额上青筋暴起,咬紧牙关,道出一句:“童遇安,你简直犯贱。” 锁上房门,童遇安脱下身上的衣服,未着寸缕的身体映照在落地镜中。 她一一看过白皙肌肤上,男人留下的痕迹。 当感觉到似乎有谁的身影,谁的眼睛,正在她身后看着跟她同一样事物时,她露出一个似是快感的微笑。 斜后方的一盏落地灯灯光照射,使她的身影长长地横断在地面上。 她转身回首,其实什么都没有。 在寂寂无声的空间里,她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第九章 婚宴 到洗浴间冲了淋浴,整装打扮后走出来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听见厨房里有动静,童遇安信步走去,祁树刚好端着一碗汤出来,低声道:“坐好,把汤喝了。” 童遇安有些好笑,在饭桌前坐下,问:“什么时候弄的?” 祁树一挑眉,答:“想你的时候。” 童遇安:“……” 婚礼在市郊的星越酒店举行,两人走进华光溢彩的宴会大厅时,几乎座无虚席。 今天的新郎是祁树最好的朋友,梁屿。两人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最后一起了考了军校,现在又分配在同一消防支队。 祁树说:“安儿,那些都是我很多年的朋友。”言外之意就是要她放松。 童遇安淡淡一笑,说:“我知道,过去吧,我看见有人朝你招手了。” “嗯。”他低低地回应一声,然后更加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向前走。每一步都是如此笃定,从容。 这就是她认识的祁树,何时何地,任何目光,他都是如此沉静。 她的视线不禁落在他的手上,眼色更为寂沉了。 他们走近新郎同学的那一桌,不知是不是事先约好的,那一桌的几个男人及其女伴都起身向童遇安颌首,齐声道:“嫂子好。” 童遇安眼中掠过一丝窘迫,回以他们一个颌首:“你们好。” 一番介绍后,大家坐下了。 他的朋友都是一些爽朗并且很有眼见力的人,看出童遇安是那种寡言的人,便不好意思拿他们开玩笑。倒是跟童遇安有过几次照面的王警官,开起了童遇安的玩笑。 “嫂子,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要了我们阿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他身边有女人。” 王警官举杯,童遇安端起高脚杯,轻轻碰杯回应。 两人相互点头,王警官一饮而尽,童遇安浅尝辄止。 “嫂子,你不就是森延咖啡馆的老板娘吗?”这时桌上有一个女伴兴奋地问道。 童遇安微笑着点点头。 “我就说嘛,怎么这么眼熟。以前老板娘脸上好好的时候,我那高中生弟弟天天到咖啡馆转悠,就是为了见你。” 话一出口,桌子上顿时一片诡异的安静。 “是吗?以前好好的时候,一直有人想对我好。不好的时候才发现,任何时候都对我好的人,只有一个。”童遇安看着祁树,微微笑着,“怎么办?以后我只能赖着你了。” 祁树淡笑,把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放置唇边轻吻。 逢场作戏,两人倒是挺有默契的。 目瞪口呆的一桌子人顿时骚动起来,直呼不能忍了。气氛也随之融洽了、活跃了。 童遇安礼貌性地微笑着,祁树从她的侧颜上看到了疲惫、堕落。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一桌子人的话题转移到别处时,童遇安观看起舞台边的led大屏幕上的新人婚纱照。 不知为何,她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童遇安?” 这时,一个男人来到童遇安身旁用探询的语气叫了她一声。 童遇安和祁树抬眼看向来人。 “你是她男朋友?”男人问祁树。 祁树没有回话,目光凛然。 一桌子人见状都静了下来。 “童小姐,五年前,我们曾经通过一次电话。我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那一桌都是,我想,你应该跟我们认识一下。” 男人扬起下巴,童遇安看过去,对面的那一桌的人都在朝她看来。 祁树握着童遇安的手加重了力度。 “对不起,我没兴趣。”童遇安的眼神很淡,语气也是。 就在这时,司仪说话了。男人脸色微沉,稍稍迟疑后,略带愤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童遇安顾不得礼仪,轻声对祁树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祁树说:“我陪你去。” “不用,我很快回来。” 童遇安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但面部肌肉突然僵硬,如何也笑不出来。 往厕所的方向走去时,某张桌子的某些人的目光在追随着她。 厕所的隔间里,童遇安吐了。当把胃里不多的食物吐完,她开始吐苦水,辛辣苦涩的液体随着腹部的抽搐强烈地涌上喉头,淌过口腔。 童遇安的意识很清晰,一丝头绪涌现。她倒吸一口冷气,闭了闭眼。 几分钟以后,她走出隔间,站在洗手台处,掬起几捧水漱口。身边来了个人,香水味很好闻,烟味是薄荷味道的。 “怀孕了?” 童遇安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 “我哥这是要当爸爸了吗?”程智雅吐出一口烟雾,轻笑一声。 童遇安直起身子,她从包里拿出粉底盒,轻轻地在脸上补妆。 程智雅说:“其实,你化不化妆没什么区别的。” 童遇安发现自己的嘴唇没什么血色,拿出口红仔细描绘。 “接受了二十几年良好的教育,时至今日,那些知识与见识仍然无法救赎我那嫉妒你的心理。我和你都是有母亲爱着的孩子。你母亲能为你伤人,我母亲也能为我不择手段。错就错在,你拥有的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总有人爱你,总有人为你付出,凭什么?那些本该更接近我的东西,都不公平地给了你。” 程智雅很平静地说完一这番话。在这过程中,童遇安未曾看她一眼,似乎不想跟一个神经病浪费表情。看吧,她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对待她的不公。上天多么的眷顾她,竟从未让她体味一丝嫉妒之情。 童遇安观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嘴里道出一句:“原来你真的有病。” 程智雅微愣,反应过来这是童遇安对自己的回话。她淡然一笑,语声略缓:“我不否认,但是,有人比我更严重……” 童遇安面部表情地转身就走。 程智雅轻声吐出两个字,童遇安走不了了。 林止。 程智雅掐灭烟头,靠近童遇安,呼出的烟雾萦绕在她耳边。 “三个月前,在我家酒店,也就是这里。我和林止上床,我跟他脱光衣服。我大大地张开双腿,等着他进来。他呢?”程智雅突然停住了。 她笑了,那笑声宛如毒蛇噬咬童遇安的耳朵。 “他不行,你知道吗?你弟弟现在连男人都做不成。他可是我最爱的男人,所以,我很温柔,很耐心,我给他用嘴巴,用手。可是,不行,就是不行,真的,那里没有丝毫反应。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那种软软的感觉.....” “后来,我为了让他的心好过一点,我哭了,我求他,我放下自尊,不知廉耻地求他,让他用手给我。我得到满足,他也就得到一丝解脱。” “你说,他的病比我严重么?他那个人,思想挺变态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 童遇安一巴掌扇了过去,程智雅侧着脸,她就这样笑了起来。 出来时,祁树就在女洗手间门口等着,童遇安问他:“你怎么好意思?” 好意思?她要是晚一分钟出来,他就要闯进去了。 “你怎么了?”祁树握起童遇安的手,眉间的皱褶更深了,“手怎么那么凉?那里不舒服?” “祁树。” 童遇安认真地唤起他的名字。 祁树把她带到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自己背贴着墙,搂着她。 童遇安说:“我不想说谎,我现在真的不舒服,我可以回车上等你吗?” 祁树说:“我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去吧。” 童遇安轻轻摇头,说:“不,祁树,那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应该见证他的幸福,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圆满。不能陪你,我很抱歉。” 祁树默然,直看着童遇安,半响,他说:“童遇安,今天,你疼了我两次。” 童遇安的手指微微颤动,垂下目光,祁树亲吻她的额头。 最后,祁树听话地回到了宴会大厅,童遇安等待电梯下地下停车场。 第十章 我不甘心 “童小姐。” 童遇安循声看去,看见三个男人向她走来。刚才在宴会厅跟她讲话那个叫许祺,山东人,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最高那个叫顾浩东,湖南人,一个性格很好的游戏高手。胖的那个叫张伟,安徽人,每天早上都要做广播体操,最大的愿望就是减肥成功,谈一场恋爱。原来,真的很胖,而且依然没瘦。 童遇安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们,请你们别这样。” 许祺说:“可我们认识你,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就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想回答。” 童遇安目不斜视,语气那般冷淡,全然不加掩饰。 顾浩东拍拍许祺的肩头,说:“阿祺,算了,都五年了,她也该有自己的新生活,我们别打扰人家了。” 许祺吼了一声:“我不甘心!”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童小姐,五年前你不愿意跟我交涉,我们能理解。可现在五年过去了,你也有男朋友了,什么都放下了。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们,他在哪儿?” 童遇安恍若未闻,盯着电梯门,脸色很平淡。 张伟瞅着童遇安这幅模样,顿时火大了,声音稍重:“他对你如何,童小姐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他有多努力,多辛苦,你根本无法想象!说实话,你这人真的挺狠的。居然连个......” 就在这时,电梯来了。童遇安朝他们颌了一个首,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似乎理解童遇安想要逃避他们的心情,很快便从他们的视线中关闭了。 地下停车场的温度很低,掠地而起的寒气包裹全身。童遇安本能地抱紧双臂,步伐较为沉重。 突然间,一道强光投射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抬手挡在眼前。 与此同时,急促的喇叭声响起。她发现自己挡道了,急忙向左移步,然而双脚跟不上意识,十分笨拙地绊了一下,人摔了。 宝马车从身边呼啸而过,遗留一阵寒风。她哭笑不得,坐在地上好笑了半响,站起身来。 回到车上,童遇安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然后盖上自己的外套,躺在车厢后座,用力蜷缩成一团。身体渐渐感到温暖时,倦意向她袭来。 婚礼好不容易熬到新人向来宾敬酒的环节。新郎跟祁树敬酒时,凑到耳边问他,你女人呢?祁树跟新郎说了情况,接着自罚三杯。 新郎也不介意,重要的是他理解祁树,就算把他的人留在这里,心早已不在此处。所以,他很懂事地让祁树回去陪他女人。 等新人到下一桌敬酒时,祁树跟王了几句,便离开了。 祁树穿过酒店庭院的中式亭廊,从转角经过喷水景墙,最后在一段小石阶上面停步。 细雪悄无声息地从黑沉沉的天空飘落,藤本植物、花丛、地面都被一层轻薄的积雪覆盖着,白花花的。 “哥。” 程智雅穿着一身正装来到。祁树呼出烟雾,视线落在程智雅小巧娇美的小脸上。 祁树淡淡一笑,低声道:“过来。” 程智雅显然没有想到祁树会用这般温柔的声音跟她讲话。 在她眼里,哥哥只有两种形象,小时候的唯唯诺诺,后来的冷漠疏离。他的温柔,从不属于她。 不管怎样,程智雅仍是坚定地走到了祁树身前,抬头看着他,眼神略显天真。 祁树抬起一只手贴上程智雅的脸,拇指轻抚她面颊光滑的肌肤。 然后,他略带感慨地道了一句:“长大了。” 在祁树的抚摸下,程智雅甚至涌出想要拥抱他的温热情绪。 祁树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很快来电铃声便从程智雅的包包里传了出来。 程智雅一愣,转而神色惊惶,往后退了一步。 不管他们两兄妹如何老死不相往来,血浓于水这一事实无法改变,他们都是一类人。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祁树直视着程智雅的眼睛,道:“还和小时候一样,只有把重要的东西时刻放在身边,才能感到安心。心依然毒辣,脑子怎么没半点长进?” “哥......” “啊——” 一声尖叫后,程智雅从石阶上滚了下去,阶梯很短,却足够令她丑态尽显。 程智雅想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力气。最后她也只是坐了起来,脸色惨白,嘴角抖动,抬头盯着推倒她的人。 背对着灯光的祁树化作了剪影,正从容自若地拾级而下。 他来到程智雅身边,脸上露出了冷沉的笑容,将烟蒂捻息在她柔嫩的右手上。 程智雅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眼泪夺眶而出。 “地上有块玻璃就好了,插不上脸,扎一下手,我也挺开心的.....” 祁树好以整暇地打量程智雅的脸,声音低而沉。 程智雅满目凄楚,哽咽着叫了一声:“哥。” “这么多年了,忘了跟你说一声。以后,别这样叫我。在这世上,我只喜欢一个女人这样叫我,那个女人的名字叫童遇安。” 程智雅的嘴唇抽搐了一下,说:“我是你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喜欢我?!” 祁树的目光变得阴嫠,忽而笑出一声,道: “不恶心吗?妹妹?你姓程,星越集团继承人。我姓祁,普通家庭出身。你母亲未曾承认过我,你称呼我作哥哥的同时,何曾以平等的目光看待我?你母亲把我生下来这点恩情,八年前,我已还清,不然,你能活?” “事不过三,我对你的容忍到此为止。你再动我的女人分毫,老子要了你的命。” 程智雅彷佛被赐予了一把利刃,一切都平静了,眼睛盯着祁树,那般无畏。 最后,祁树从程智雅那里拿走了林止丢失的手机,举步离开,程智雅忽然笑了起来。 祁树脚步微顿。 程智雅看了一眼祁树再度起步的背影,自言自语般说道: “你经常跟她对视吧,你难道看不清,她到底在看什么?” “真可怜,和我一样,一直都在觊觎别人的东西。” 她不仅觊觎,而是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一样。 那天,她不当心软。 林止出狱以后,在她眼里,一个废人而已。她看着他,他的脸变成了陌生人,既无爱亦无恨。这场十几年的爱因此而消逝。然而,这一次,他彷佛迷路的羔羊一样闯进了她的世界,他要疯,要玩,她大可当做收纳一个玩物。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林止喝醉了酒,挨着个儿和女人们接吻。她知道,他没醉。他用力亲吻她,抚摸她,口中嘟囔着“程智雅,你好吗?”他看她一眼,笑出一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看见童遇安呆坐在街道的昏暗处。林止趔趔趄趄地回到她身边,面带孩子般的笑容。童遇安用衣袖抹抹他的额头。林止剥开红薯皮,凑到她嘴边,说,这是最后一个红薯,有个男的想跟我抢,我正要抡起什么,他人就没影儿了。童遇安笑了。世界霎时一黑。 “别干了。” “什么?” “别搞她。” “我人都派出去了。放心,他们熟手,弄晕,啪上一针,她权当做一个欲生欲死的梦,醒来……” “你他妈我叫你别干了,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智雅……” “你兄弟不是让万子欺负了吗?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在哪?” “嘉和公园。” “好,我想办法让她去哪儿……” 第十一章 名字 童遇安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祁树腿上,他低头看着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留意到祁树来不及掩饰的复杂眼神。他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转而,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童遇安被祁树拉着背靠他坐了起来,盖在她身上的他的西装滑落脚边。 祁树吻着她的脑袋,双臂搂着她的腰身。 他说:“你睡觉的时候像只兔子,很乖。” 童遇安有些愣神,没有说话。 祁树只当她是身体不舒服,问:“好点没?要去医院吗?” 童遇安摇头,说:“好多了,就是血压有点低。” 祁树说:“这么瘦,血压能高吗?拜托你多吃点。” 童遇安点点头。 祁树瞧着她顺从的样子,不由得低笑一声,说:“今天别回去了,在我那睡吧。” 童遇安说:“林止在家呢。” 祁树不说话了。 童遇安问:“你喝酒了?” 祁树没有回话。 童遇安苦笑了一下,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两手往上拢了拢头发。 她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发量较多,看起来乌黑柔顺,绸缎似的。 童遇安说:“回去吧,我开车。”大三那年暑假,童遇安便在母亲的指导下考了驾照。 祁树将往驾驶座探身的童遇安拽了回来,盯着她的眼睛,手探进了她的衣裙。 童遇安如同触电,拉开了他的手,回到驾驶座上。 沿着国道,她把车开进市郊的一个公园。 天寒地冻,四周的景色弥漫在一片飘雪朦胧中。除了那一辆茕茕孑立的汽车,没人愿意停留此地。 祁树的动作是蛮横的,他迫切地想要确认什么。她感觉自己被他无数次刺穿,同时令她忘乎自我。 “快点。” 听见童遇安唇间嘟哝出这两个字,祁树一刹间止住不动,盯着她的脸。 此刻她眉心轻蹙,面颊泛红,长发凌乱,神情似在啜泣。 祁树的嘴角勾了勾,两手撑在她脸边,俯视着她。 “跟我回家。”祁树的声音哑得厉害,略带笑谑。 童遇安听出来了,他这是要跟她谈判。 “嗯?”祁树叮问。 童遇安盯视虚空的某一点,默然。 “睡够了,穿好衣服就走人,算什么?”祁树的声音有些破碎。 童遇安轻声答道:“下次吧。” “我问你,我算什么?!”祁树忽而大吼一声。 那种嘶吼像是积攒在身体内部,到达了极限流露出来的。 童遇安木无表情,如同早就在等待般,并不意外。 祁树一拳打在棉花上,像有一把匕首插进胸膛。他看着她,眼瞳漆黑,深不可测。 因为工作的繁忙,他甚至没什么时间陪伴她,也从未冲她厉言疾色。当看见她一如既往,这般平淡地接受他的一切,他仅有一丝的懊悔瞬时消失殆尽。 然后,一股几乎致使血液沸腾的愤恨向他袭来。他握紧她的腰身像是要将她捏碎。他盯视着她,眼光狰狞;他狠狠地,一下下,好像利箭一样射穿她的身体。 车窗外,一阵裹挟雪花的疾风低吼着掠过。 车厢中,如疯似癫的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喊叫。 随后,祁树抱着童遇安坐起身来,深深地箍紧她。 童遇安一手抱住祁树的头,一手按摩他背上大片大片皱巴巴的皮肤。 最后,她的手轻抚着脊骨边上那道突兀的十几厘米长的刀疤。 在公园的彼端,有一座顶端散发着红光的高塔。 那是本地有名的情人塔,四十二层。 童遇安没有去过。她有种近乎笃定的直觉——它风化、颓倾、死寂、空阒。 “当时一定很疼……”童遇安的声音依稀难辨,像是岁月遥遥的遗音。 没多久,祁树的一切便在童遇安的体温中安适了。 遇见她以前,他沉默了漫长的时光。而所谓沉默,无非孤独,往深处探寻,原来只是不曾祈祷被人理解的侵略感。 当那个人出现,她包含着人世间最极致的体验与他擦肩而过。 从来未得到,刚好初得到,后来都是于事无补。 为什么面对着她,他的种种情绪总是不由自主地向她宣泄?他不能跟她闹脾气,他必须是这世上最纵容她的人,他不能这样…… “童遇安,我该拿你怎么办?” 祁树埋首在她的脖颈间,声音很低,很涩。 童遇安闭起双眼,放任思绪飘散了。 寂静中,某处传来短信提示音。 程智雅发来的那条短信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童遇安体内封锁悲观的门扉。这时,她势必要从不同角度打量内心的陈列。当原以为恐惧从而扼杀的猜想经人翻铸成为事实,摆在眼前。那一刻,原来她并不排斥,她只是一瞬间憬然有悟。 “到底还是……”童遇安心中忽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如此。 “浪费我表情。”那个靓丽的女人裹紧身上的大衣,嗔声自语了一句。她抬头,瞅着童遇安。开始时,她表情呆愣,旋即神色惊惶,转身就要推开咖啡馆的门,童遇安朝她说话了。 “不必替他掩饰,你走吧。” “哐”的一声从红酒瓶里消失,林止将瓶子就口,大口大口喝下,喉结上下蠕动着。他将瓶子摔在木质地板上,支离破碎。 林止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只手臂放在眼睛上面。 童遇安推门而入,林止没有发现,他的睡脸十分惬意。 她从他的外套里拿出一包东西,弄破,掂起米粒般的水晶放进一杯咖啡里。 童遇安注视着空间的某一点,鞋跟用力地磕了一下地板。林止慢慢地睁开眼睛。 “姐?” “醒啦?” 童遇安坐在他身边,端详着手里的咖啡。 林止坐起身来,抬眼看了片刻落地窗外的雪景。他瞟向童遇安,眼神略微茫然。 童遇安说:“林止,如果姐姐给你生个小外甥,你会是一个好舅舅吗?” 林止脸色大变,他感觉体内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了。 他盯着童遇安的眼睛,问:“什么意思?” “我怀孕了。” “疯了。” “我妈妈要当外婆了,你说她该有多高兴?” “你要给祁树生孩子?” “我生我自己的孩子。孩子可以姓童,可以姓云,也可以姓林,就是不姓祁。”童遇安的声音平淡而沉着。 沉默片刻,林止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他说:“好啊,你生。孩子姓林,名字我取,我往死里疼他。” 童遇安的眼光瞟向林止,凝目而视,很平静。 她看到了一股重量注入了他的眼睛。 “你想给他取什么名字?” 林止看着她的脸说:“一个拥有你回忆的名字,一个让你欺负惨了的名字,一个可怜的名字。” 室外雪花飞舞,室内寂然无声。 阴郁气氛悄然而来,两人久久对视着。 半响,童遇安移开视线,摇晃着手里的咖啡。 与此同时,林止的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外套。他的心脏瞬间抽了一下,旋即打掉童遇安就要喝下的咖啡。 棕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紧接着。 啪! 童遇安扇了林止一耳光。 “多久了?” 林止侧着脸,没有说话,脸色煞白。 “戒不戒?”童遇安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林止慢慢地将目光投向童遇安,眼神平静,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他说:“就这样吧。让我活着的时候,过得好一点。” 他就像小时候她爱不离手的玩偶。脏了,她洗干净;破了,她缝补;坏了,她舍不得遗弃,反而更加珍惜。 即便如此,她的细心呵护,终究无法改变她终将失去它的结局。 他与她的玩偶形式上很相似。但是,他不是谁的玩偶,他是她活生生的弟弟。 毒品是什么? 一种将人体未使用的能量强行激发出来的慢性毒药。从痛苦中得到短暂快感,事后,饱受副作用的折磨,接着,继续使用。当毒素深入骨髓时,再从无尽痛苦中将自己推向地狱。最终,毁灭。 他深知那门内阴森恐怖的境遇,仍然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童遇安再问他一次:“戒不戒?” 林止仍是摇头。 童遇安拿着剩下那些,夺门而出。林止反射性地站了起来,紧追其后。 “你干什么?!” “戒不戒?!” 两人一个抢夺,一个反抗。童遇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时之间竟能和林止抗衡。 “姐,求求你,别管我。” “除非我死。” “你别逼我!” “戒不戒?!” 第十三章 到此为止 那天晚上的那场大雪,原来是那年的最后一场雪。 那天过后,气温回升,冰雪融化,风吹云流,阳光明媚。 如果自己是一片雪花,融进那晚的寒冷。 在宁静的洁白中安祥,从朝阳的温暖中消逝。 不知去往何方,离开这个地方。 不问何时归程,无法剖视世界的规程。 某个时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童遇安的脑际偶然掠过这个念头。 这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外面好像起风了。林止给童遇安送饭,他不会做饭,三菜一汤都是从粤菜馆打包来的。她吃的不多,很快放下了碗。 童遇安转头看向伫立在窗外的林止。这几天都是这样,准时探视,背对着她停留二十分钟,离开,期间两人一直缄默不语。 但凡面向着童遇安,跟她交流,林止的心便有如千刀万剐的难受。 那天晚上的那一番话彷佛一把无形的匕首穿过两人的胸膛。他想,这种痛感就算有一天习以为常,也永远不会消失。 “那个……” 林止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挤压了空气,沉闷。 童遇安语气平静地问:“怎么了?” 林止淡淡道:“方芳辞职了,要不要再请一个人?” 方芳是咖啡馆的其中一名店员,早上她来医院看过童遇安,据说是她男朋友要带她回老家见家长。 童遇安说:“嗯,请吧。” 咖啡馆有五名店员,分工早已明确,突然少了一个人,确实不大协调。 林止点点头,依然背对着她。 这个决定就这样在不为人知的背后默默地给他们磕出一丝救赎。 就在当天下午,那个女孩出现了。 另一个林思家出现了。 林止在休息室里注射完药物,再出现在厅堂时,天色已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鲜活了。 “那个,就是我们老板。” 小杰扬起下巴,那个来店里应聘的女孩看过去。 一个男人将摔倒在地的小女孩抱了起来,他下身是黑色的破洞牛仔裤,上身是白色毛衣。他身形高大挺拔,肤色白净,侧脸……怎么这么面熟? 他放下小女孩时获得一个香吻,他微怔,淡淡一笑。 下一秒,他朝她的位置投来视线,看见了她。她屏住呼吸,心脏受到过度冲击,几乎晕厥。 林止? 没错,就是他。 天哪,宋优宜你要撑住,不能晕过去,太丢人了。 林止看见她,目光便离不开了。 姐姐。 他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觉,更不是梦一般的幻像。 那女孩的五官,身材以及肤色都跟姐姐一样。 但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 世上认识林思家的人都会将她错认,唯独他不会。 她穿了一条毛衣裙子,林思家从来不穿裙子。她的头发很长,林思家是齐肩短发。可是,她看他的眼神跟林思家酷似,认真的,怜爱的。 林止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生怕一点点震颤都会抹煞她的存在。 我对她一无所知,可是,她有一张我最深爱的脸孔,单凭这个,便足以让我的呼吸不再疼痛。 这一刻,我被那张我最深爱的脸孔所拯救。 那一刻过后,我只想停留在她身边。 小杰瞅着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拍拍女孩的肩膀,提醒道:“快点过去跟老板问好。” 女孩明显吓了一跳,慌忙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着装,头发,拍打自己的脸庞,不断地调整呼吸…… 林止在她身后暗自好笑,心脏剧烈收缩,起步,走向她。 迈开脚步,跨越过去的记忆。 在这个温度宜人的夜晚,背负着岁月的脚本,走过与她的距离。 她就在这里,就在他眼前。 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想看她的脸,想跟她的眼睛对视,想要她看自己。 是的,就是这样。 她转过身来,发现身前站了一个人,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她圆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表情有些呆愣。 林止以绝对温柔且有些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你好。” “你好。” “你是来应聘的吗?”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宋优宜。宜家的宜。” 宜家的宜。林止在心里念了一遍,他说:“林止。停止的止。” 宋优宜心跳加速,脸倏地红了,咬着下唇点点头。 林止看着她,笑了。 祁树出警回来,从部队赶回家,做了四菜一汤带到医院。童遇安不让她请假,他已经三天没有去看她。 护士刚一离开,祁树就抱着童遇安亲个不停,跟她对视片刻,让她背靠在自己身上抱在怀里。 虽然食欲不佳,童遇安也在祁树的目光下强迫自己多吃。她的脸色仍是很差,但精神不错。 祁树从一旁看着,黑眸明亮,声音也温柔了:“这么听话?” 童遇安唇角微扬,说:“你呢?你会听我的话吗?” 祁树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情话的意味,随后,体内涌起一阵微妙的悸动。 他捏了捏她的脸庞,揶揄道:“你这是在管我吗?” “你愿意吗?”童遇安问道。 祁树直看着她的脸,顿了顿,憨憨地点点头。 吃完饭,祁树给童遇安做腿部按摩。如果现在是白天,他也许会带她出去晒太阳。 童遇安一面感受他有力的手一直把力量传向她乏力的双腿,一面盯着他的手。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手很漂亮?” 他从事消防这行辛劳的工作,一双手长满了老茧,仍是出奇地好看。 祁树眸光一转,点点头。 “是谁?” “不记得了。” “……” 祁树略一沉吟,点点头。 “是谁?” “不记得了。” “……” 童遇安突然开口叫道: “哥哥” 祁树抬眼看她,声音沉静地应了一声:“嗯?” 童遇安打量着他的面容。他确实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五官端正,脸部骨相很好,很有阳刚之气。 “你今年二十七了,对吗?”她问。 祁树点了一下头。 童遇安说:“还很年轻。” 很平常的一句话,祁树莫名胸口一紧,他盯着童遇安的表情。她很平静,并无异常,她一直都是这样。她有话要说,他对此感到恐惧。 祁树握住她的手,温哄似的说:“安儿,该休息了,睡吧。” 童遇安说:“我们就这样吧。” 冰雪融化,空气中湿度较高,窗户上布满了水汽。 夜阑人静。 病房里暖气很足,空气有些闷热。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对吗?”祁树用低哑的声音问她。他在笑,有些艰涩,有些难看。 他们就那样看着对方,很快,祁树低垂下眼帘,他握着童遇安的那双手在轻轻颤抖着。 童遇安想要挣脱他的手,他拼命抓紧。 接着隔了片刻,童遇安补充道:“祁树,我们到此为止,结束了。你回家吧,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祁树忽而低低地笑了一声。 一阵沉默环绕在他们身边。 他放开了她的手,然后自顾自地揉按她的小腿,力度发狠,她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疼。 童遇安深深吸气,道:“停手。” 祁树置若罔闻。 “求你了。” “求我什么?” “放过我吧。” “谁来放过我?” “祁树,别这样。” “你要我怎样?!” 祁树怒吼一声,抬起脸来,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他满目隐痛的样子。他竭力克制着什么,克制着将她吞噬的欲望。 终于,他眼眶变红,嘴唇轻颤,低哑道:“不是这样,不可以这样。童遇安,你只能跟我任性了,只有我能接受你的全部。” 童遇安无视了他眼睛里的哀求,低垂下眼帘,说:“祁树,我不需要任性。” 那天晚上,祁树没有回家,他留在她身边,他反锁房门。 他强行脱了童遇安的病号服,也脱了他自己的衣服。他跟她挤在一张病床上。他抱着她,她现在的身体不能同房,他就疯了似的亲吻她的身体。他要她吻他,抱他。她就像一只任由他摆布的木偶,无一丝动静。 童遇安的脸一直转向窗那边。 祁树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 他问:“童遇安,你跟我睡的时候,什么感觉?” 童遇安垂眸,略一停顿答道: “身体很快乐。” 祁树吻着她,说:“这样够了,我能让你一直这么快乐。跟我睡,活多久睡多久。” 童遇安微微摇头,说:“我不需要了。” 泪水滴落童遇安的颈间,她很想擦掉,却无法动作,因为擦不完,它不停地滴落。 童遇安抬眸,看着他。他双眼充血,眼睛湿润而深邃。 她彷佛察觉出了一些事情。 在她心中,那年梦一样的时间已经在秋天结束之后,像梦一样消失了。 他不是,在一切已经为时已晚的现实光景中听任自己成为那个回忆的俘虏。 如此笃定,如此沉沦。 他无法割舍的不是她这个人,如同,他想念的只是记忆中的童遇安。 童遇安静静地抚摸祁树的脸,带有抱歉的温存。 他这么痛苦,都是因为她。 童遇安说:“对不起。” 她终究这样说了。他最恐惧的三个字。再也没有比这三个字更打击他的事情。她没错,是他有罪。 最终,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祁树与她躺在一起,双臂把她收紧在怀里。 童遇安伸出胳膊抱住祁树的身体。 这是一个充满温存而又绝望的拥抱。 祁树闭上眼睛,只这么一下,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的身体依然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却不像从前那般让他的记忆、思绪以及灵魂都能得到安适。 他抱着她,沉重的绞痛感,伴随着她的热气漫布他的身体。 “我一直相信,你会很好。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厉害的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祁树,往前走吧,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很爱你的女人。” 童遇安耳语般说道。 那晚,他们相拥而眠。 意外的,两人一夜无梦。 第十四章 缘分 第二天早上,童遇安拿起地上的衣服,自己穿好,再一件件帮祁树穿上,亲吻他,目送他的背影。 从身边走过的护士以略带羡慕的语气对她说:“感情真好。” 童遇安礼貌地对其动了一下嘴角,并无笑意。她抬眼看去,祁树转身回首。 长长的走廊里,两人四目相对,童遇安向他鞠了一躬。 b城是一座沿海开放城市,港口码头必不可少。翌日晚上,市郊的东邻码头发生了重大火灾爆炸事故。发生爆炸的是集装箱内的硝酸类化学品,爆炸强度相当于1.5顿tnt。童遇安留意了新闻报道,据说爆炸地点炸出了巨大的深坑,附近多处建筑及周边居民楼受损。 医院陆续住进了这场事故的伤患,也许是来自心理上的畏惧,本是明天出院的她,今天一早便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林止并不在家。童遇安发信息跟他说了情况,又给云影打了电话。 “妈妈,下个月我可以去看你吗?” “这个……”电话那头的云影用一种很为难的语调作答。 童遇安悻悻道:“妈妈你很过分诶。” 云影低笑一声,说:“把自己养肥了再过来,我见不得皮包骨。还有,过来的时候,自己带够钱,床铺被套得你自己买……” “太狠了……” “放心,你是亲生的。” “……” 那天早上,母女两人东扯西扯地聊了近一个小时才挂了电话。她跟母亲约好回了云溪镇就去逛那里有名的寺庙。 而后,睡意袭来,她任之将自己笼罩。 林止让童遇安留在家里休息,童遇安倒也听话,她就这样在家休息了几天。她没有再问林止,到底戒不戒。她是他无法宽恕的罪人,他是她死了才能放弃的存在。 再等等。 总有一天,无论如何,她一定会看见,长大了的林止。 童遇安如磐石般僵立在原地,牢牢地盯着那抹身影。 她知道这不是幻觉。那晚,她追寻的就是那女孩。 意识恢复过来,整个人都被真实感包围。 “你叫什么名字?” 午后的咖啡馆人影穿梭,童遇安的语声被吸入室内的音乐声、谈论声、脚步声。 然而,那女孩听见了,她回过头来,捕捉到了童遇安的身影,信步走来。 女孩礼貌地向童遇安鞠了一躬,道:“你好,我叫宋优宜,宜家的宜。” 另一个林思家向童遇安行礼。童遇安一呆,心中顿生一丝滑稽之情。 童遇安点了一下头,微笑道:“我是童遇安。” 宋优宜轻笑道:“我知道,你是老板娘。我来了五天了。” 五天了。她若不回来也就不会知道,这个酷似林思家的女人来到她的地方,已经这么多天。 童遇安抬眼看向林止,后者跟她对视一瞬,有些无措地转移了视线。 宋优宜是个心细的女人,她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复杂的氛围。 童遇安并没有和宋优宜有过多的接触,她不是在研磨咖啡,就是在清洗东西,很安静。 宋优宜站在收银台那里,时不时窥视她一眼。除了莫名地对她感到好奇,其外就是担心是不是自己占了她的位置,毕竟收钱这活儿一般都是老板娘干的。 “在想什么?” 身旁传来清沉的嗓音。宋优宜回头,发现林止也在看童遇安,他的眼神略带痛感。正当她感到茫然之时,他的眼光移到她脸上。 面对着她,他总是那么温柔。那双眼睛彷佛能把她看透,然而,透过她,他好像看到了一些更为遥远的事物。 宋优宜不知怎的,竟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林止心头一紧,脸色却无异常。他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同时直起身子,说:“在看你有没有认真工作。” 宋优宜:“……”她也站直起腰杆子,表情有点像小学生不服气的样子,“有,我很认真的。” 林止看着她,慢慢地嘴角上扬。 童遇安就在那里看着两人。 林止笑了。 她的心狠狠一颤。 所有的缘分都很难能可贵。在她看来,缘分像是生命的回答,对错过的回答,对思念的回答。它如此神奇,从苍茫人海中赶来,拯救一具凋零的灵魂。它热烈,美好。 她很想走近他们,仔细看看他们的模样。却被不可名状的压迫感禁锢了双脚。她在害怕,她自己。 童遇安收拾临窗的桌子时,手臂被一只手握住了。她回过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以凛然的目光看着她。他肤色麦黄,右手打着石膏。 “童小姐,我是梁屿,祁树的朋友,我有话要跟你说。”梁屿以绝对的口吻对她说道。 童遇安稍稍迟疑后答道:“请你稍等。” 几分钟后,童遇安端着两杯咖啡来到梁屿对面落座。 梁屿开口问道:“童小姐,你有看新闻的习惯吗?” 童遇安抬起视线。对面的梁屿,似乎压抑着一股强烈的情绪。 “偶尔。” “那最近听说过码头爆炸的新闻吗?” “有的。” “你男朋友是一名消防员,你没忘记吧。” 童遇安没有回话,眼神沉静,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 这幅模样可把梁屿气得不行,他克制着,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你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童遇安不作回答,说:“梁先生,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梁屿一肚子气不顺,也不想跟她绕弯子了,他直接问她:“你是不是不要阿树了?” 他的声音有些粗犷,邻桌的人朝他们看了看。 阳光照亮了木质桌凳,那咖啡徐徐冒着热气。 轻柔的音乐轻缓散漫地在店内流转。 童遇安低声道:“我们是和平分手。” 我去你妈的和平分手!梁屿在心中低咒。他眼中怒意满溢,深深呼吸,啜了一口咖啡。他在让自己平静下来。 两人陷入了沉默,在这期间,梁屿的脑际掠过一帧巨型火球照亮夜空的画面。当天夜里,他所在的消防支队第二中队最早赶到现场救援。全队26人,除了他,牺牲了三个,其余二十二人皆因不同程度烧伤进了医院。第二轮爆破时,长长的火舌向他们吞噬而来。如果不是祁树及时将他扑倒,现在找她算账的,就是他的鬼魂。 而梁屿记忆最深的却是那天午后,他们一群人在宿舍里嬉笑打闹,向来沉闷的祁树竟然也像个孩子似的加入他们。大家先是愣住,瞅着队长也不正常了,便更疯了。只有他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祁树,看着他的笑容,听着他的笑声,心底莫名的阵阵发寒。那时他就感到了祁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玩他呢?”梁屿抬头,语气很冲人。 童遇安默然。 没必要向他解释。 “你他妈的,既然注定要糟蹋他,当初就别招惹他!” 童遇安抬眼,眼睛直视着梁屿,冷冷道:“请你说话尊重人,别拖家带口。” 梁屿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过失,半响,终是说了声:“抱歉。” 童遇安问:“他伤得很严重吗?” “他不让我们告诉你,我原以为他是怕你担心,现在看来,他是怕你知道了也不在乎。” 童遇安静静地听梁屿说完。晚上,她淋浴一个小时,去了一趟医院。 第十五章 我等你 医生前脚离开病房,童遇安后脚来到。 祁树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右脸上贴着医用纱布,打着石膏的右腿抬起,悬吊在病床上方。 梁屿说,送医院时,他人已经没有意识,烧伤面积达百分之六十五,右小腿也骨折了,今天才从重症病房转回普通病房。 祁树仰面躺在床上,视线落在童遇安身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缩一下。 童遇安今天穿得很严实,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身上套着一件白色风衣,没有穿裙子,头发扎了起来。 两人对视片刻,祁树移开视线,把脸转向窗外。夜空青黑沉寂。 童遇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她把手伸进被子里,掰开他的拳头。 “别把血逼到输液管里去。” 童遇安不知不觉地说出这句话,记忆一瞬间闪过,接着有些恍惚。 祁树脸上木无表情,从她手中抽离自己的手。 童遇安闻到祁树身上浓烈的药水味,不禁想起梁屿最后跟她说的那些话。 “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很想你,他疯了似的想你。不管怎样,去见他一面吧,除了你,还有谁会去看他?” 很长很久的时间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童遇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祁树,他人消瘦了,脸色奇差无比。 他没有看她一眼,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疲惫。她甚至有种错觉——因为她。 终于,童遇安打破了沉默,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末了,童遇安站起身来,举步往门外走。 祁树的心一沉,盯着她的背影,瞳孔幽深,深不见底。 童遇安反锁房门,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隔了片刻,童遇安询问道:“不留我?” 祁树身体紧缩,体内肺腑翻涌,耳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跳。他的底线、尊严、甚至灵魂都被这个女人折磨得支离破碎。 一切都是于事无补,他没有改变的余地。没有。 童遇安回到他身边,轻轻地脱去他的病号服。 触目所及,尽是缠满身体的医用绷带,好些地方渗出了血水。她想如果没有这层绷带,她也许会被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到。 “疼吗?”童遇安轻声问道。 祁树摇头,摇罢又缓缓点头。 童遇安轻抚着他的头发。他的眼睛红红的,充血了。 满室寂静中,祁树嘴巴动了,他用沙哑的、孱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安儿。” 童遇安漾出温和的微笑,轻轻地应声:“嗯?” 病房只开了床边的荧光灯,暗黄色的光线比较绵密和缓。 她整张脸的轮廓变得柔和,优美的体态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剔透的肤质在灯光的照映之下无比柔媚。 祁树抬起他轻轻颤抖的右手,触抚她的脸颊,声音嘶哑地对她说:“很漂亮。”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到头来,对她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三个字。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童遇安听懂了。她不想否认,她听出了他的思念,听出了他的寂寥。 他这人,不曾说过“孤独”,但却在身体的外围笼罩了一层薄膜,从未有人融入其中。数年间,但凡靠近他,身体便有如伤寒了一般。 顷刻之间,林止的声音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你跟祁树开始,何尝不是将他一步步摧毁。” 童遇安淡淡一笑,“是吗?” “以后,我会很丑。”祁树低哑道,握起她的手放到苍白的唇边亲吻。 童遇安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不丑。” 祁树顿了两秒钟,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 童遇安问:“想我吻你吗?” 祁树没有应声,只是一味地看着她。 童遇安亲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她亲吻他的眼睛,而后,慢慢地向下。 她的香气包围着他。他那双修长精实的腿也缠满了绷带。 其实,他现在看起来有点像木乃伊。 童遇安坐回凳子上,和他对视了一阵子,朝他低下了头。 慢慢地…… 血液灼烧着蹿上头脑,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这幅残破的躯体倾尽所有的力量感受她的温暖。 童遇安拉起祁树的手,他把五指嵌入她的手指间。 她顿了片刻,祁树的手不像从前那般有力,甚至可以称之为无力,这跟他现在虚弱的身体有关。 祁树似有所觉,正不断地用力握紧她。她有些难过。 第一次,她握着他的手是那么地紧。 十指紧扣的力量像是将他体内最后一丝活力硬拽出来了一般。 那一刻,一丝思绪涌上心头,他意识到:雪已经停了,融化了。 童遇安给他收拾干净,再帮他穿好衣服。 然后,她朝他俯下身去,跟他接了好长时间的吻。她无疑是温柔的,这是她前所未有的怜爱。 他静静地感受着她的温存,一种类乎悲哀的幸福感溢满胸臆。 童遇安轻声对他说:“休息吧。” 祁树看着她。她的脸与他的靠得很近,两人呼吸相闻。 “听话。”童遇安摸他的脸,语声十分哄人。 祁树低声问:“可以把你的围巾送我吗?” 他好像一个孩子,一个懂事隐忍的孩子。她看着他,捕捉到了许多影子。 童遇安默然,半响,摇摇头,道:“我冷。” 那晚,等到祁树进睡了,童遇安犹豫了半响,终是取下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轻放在他的枕畔。 那一刹,回头细看,她意识到,自己始终怀有对他的恻隐之心。 童遇安的手就要触上门把时,身后传来祁树的声音。 他问:“安儿,还来看我吗?” 不是问她,明天来吗?下个礼拜来吗?而是问她,还来吗?他不要确定的时间,只要她说来,他就一直等。她说不来,他就不等了。 童遇安转过身来,低声道:“你要不要保重身体?要不要听医生的话?” 祁树没有回答,再问一遍:“你还来吗?” 童遇安说:“你这是耍赖。” 祁树笑了,笑得彷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两人沉默片刻,童遇安说:“我还来。” 祁树重新闭上眼睛,以沙哑的嗓音答道: “我等你。” 紧接着,门关上了。 他们的故事从两个人的病房开始。 同样的,从两个人的病房结束。 童遇安突然想走路回家,如此想着,便跟司机师傅说了声抱歉。 繁华的街道华灯璀璨,人声鼎沸。 童遇安一边避开与熙攘人流摩肩擦踵,一边向前行走。 站在某个十字路口等待红灯亮起。 一辆公交车驶过,迎面而来的寒风十分刺骨。 身边有人嘟囔了一句:“好冷。” 童遇安把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 深吸一口气。 筋疲力尽的她胸口涌上了什么暖融融的东西。 她抬头仰望天空,漆黑的夜空迢遥无垠,她看见一朵状似兔子的紫色星云。 那一瞬间,心与记忆激荡起来,她蓦然意识到,身在此间才是久违的、真实的自己。 沉寂的病房里,祁树突然睁开眼睛。 他听见有人开门,他朝门口看去。 童遇安来了。 她没有说谎,她真的来了。 那一刻,他看见了秋天的光芒,室内笼罩在夕阳光照中,窗外的银杏树片片金黄。 “哥哥,我来看你啦。” 童遇安温软透亮的声音抹煞了一室寂寥。 祁树笑了,眼泪夺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腿太疼了?” 七岁的童遇安蹬蹬瞪地跑到祁树的病床边,抬手擦拭他的眼泪,一脸担心地问道。 祁树看着她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喉咙哽咽,说了这么一句:“小孩,我很想你。” “哈?” 扎着两条辫子的童遇安诧异地皱起眉头,一副不相信他这鬼话的表情,诡异地转动起眼珠子。但是很快,她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祁树也笑了。 “哥哥,请你吃雪糕,我可是为了你特意去买的。” “说谎,明明是自己想吃。” 眼睛水汪汪的童遇安好气地嗤了一声,说:“要不要这么诚实?” 祁树点头,“要的。” 夕阳愈发淡薄,光芒逐渐淡去。 时间回溯到了十几年前。 第三十八章 天昏地暗 三天后,童谣收到林远的离婚协议书,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 童乐从超市采购了生活用品回到家里,看到桌子上的离婚协议书时,屏住了呼吸。 看完,他走至阳台。 童谣面无表情地眺望霓虹灯闪烁的城市夜景,脸上的伤仍然很明显。 “明天是林止参加羽毛球比赛的日子,我可能去不了,思家又要生气了,她最爱弟弟了。”童谣看着童乐,“林远现在住哪?” “他也去不了,我打他了。” 童谣突然抬手拍打一下童乐的后脑勺,瞪着他,“你也别去。” 童乐淡笑着点点头,说:“我让他舅妈去。” 童谣苦笑一下,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初秋凉爽的空气。 童乐看着童谣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低声询问:“姐,你怎么想?” 童谣缓缓睁开眼睛,眼望着冰冷苍白的半月,轻轻摇头,说:“不想。” 你怎么想? 翌日下午,林远也是这样询问她。 童谣坐在公园的秋千上,眼睛盯着绿葱葱的草坪,隔了一会儿,答:“不想。” 听到这两个字,林远忽而笑出一声,觉得荒谬。 “我儿子要有爸爸,我女儿要有妈妈,他们两姐弟不能分开。” 说罢,童谣抬起视线,日光照在她脸上,她看不清楚林远的脸。 她感觉林远朝她走出两步,日光挡住了,她看见他冷而沉的脸。 也许是他比她小六岁,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林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怒哀乐都交予她承受,曾一度让她感到违和而厌倦。而这一刻,伫立在她眼前这个男人披着一身日光,如此高大,冷静。他是她的男人。 林远说:“我林远只有一个女儿,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童谣说:“我不会让一个死人破坏我的家庭,我没错。” 林远苦笑一下,说:“你当然没错。当年你大可将我这个强奸犯坐牢,我也一定认罪。可是童谣,是你自己问我要不要娶你。你以免去我的罪孽为由去对那个男人实施报复,你要他心疼,痛苦,那是你对他最后一次任性的机会。我知道的。童谣,不是我借题发挥,是老子不想忍了,厌倦了。” 童谣沉默了一会儿,说:“下周星期二,学校要开家长会,我们已经缺席了两次,这次,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之前,请你把离婚协议书签了。早点结束,你好受,我也痛快。你向来不需要依靠我什么,我对你也死心了。孩子们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也痛苦,而且,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他们无关。我们没必要勉强。” 无论林远说些什么,童谣的神情都是平定的。 她站起身来,走出几步,站定。 林远低头看她,距离太近了,他闻见她身上熟悉的香气,一丝药水味都没有。她都不涂药的吗?这个念头掠过脑际,瞬间,他听见他的手掌扇在她脸上时清脆的响声,太响亮了,连他的心都为之颤悸。 他无意识地握紧了发热的拳头,然后听见她说:“林远,就算你不爱我,你也不能没了我。” 说出了这句话,童谣就与丈夫擦肩而过。 林远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冷沉出声:“童谣,你知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签字,下周星期二,我会告诉林止,他不姓林,我不是他爸爸。” “这样都不够的话,就算借钱打官司,我也要争取女儿的抚养权。” 几个孩童从身边追逐而过,童谣看看他们,然后朝着日头西沉的前方走去。 夕照轻覆她纤瘦的身体,她变得无比柔和,林远一样觉得,她是寒冷的,没有什么能够暖和她的身心。 与此同时,市中心体育馆正如荼似火地进行着青少年羽毛球比赛。 林止代表同心小学出赛,势均力敌的对手是来自师大附小的一个高瘦男孩。经过激烈的比拼,比赛走至最后关头,此时比分正好打平。 在死球与接发球之间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两名运动员正在场地前后走动,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思考下一个求的打法。 林止朝观众席看来,童遇安他们立即挥手回应。 最后一球,由对方发起,林止轻松回击,而后球不停地从两人之间往返,每个点杀,扑球,劈吊,都有张有弛,刚柔相济。 就在赛事高涨着即将迎来顶峰之时,林思家心里空自焦急,回头看了一眼入场口,空无一人。与此同时,林止一个快速的劈杀,以26:25赢得了比赛。 “啊!赢了!林止赢了,好样的!林止,你最帅啦!” 童遇安抱着林泽的脖子,跳上跳下,高声尖叫着! 云影环视一遍周围对女儿投来目光的人,双手捂脸。 “姐姐!” 林止挥舞着球拍,激动地朝林思家喊道。 林思家这才回过神来,穿过一排座位,飞快地奔下楼梯,扑到弟弟怀里。 两个月的训练在这一刻换来一个最好的结果,对于各方面都没有哥哥姐姐出众的林止而言,现在便是有生以来最色彩斑驳的瞬间。 林止很想呐喊,很想欢呼,然而他把一切的美好都集中他双手那里,他抱着姐姐的腰身,带着她旋转。强烈的光芒笼罩了世界。 林泽和童遇安也兴奋加入他们。 云影从一旁看着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心里跃起一股激动而又温暖的情绪,一种生命力。她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不,她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回头,四周人头攒动,而她有种错觉,只有她一个人看见这四个孩子如此灿烂的笑容。 童乐,童谣,林远,林倬,温予——他们都没有来。他们都缺席了。 云影莫名地有了怨念。 颁奖以后,云影便带几个孩子回家。 今年童谣生日,林止没有送礼物,就是等着拿下这块金牌送给妈妈。现在,金牌到手了,妈妈出差了,爸爸也去了外地。 到家后,林思家突然说要去花源小巷问同学拿回练习册,要他们在家等她,便走了。 她在园区外的公交站搭乘一班途径仁信广场的公交车,因为回家时,她透过车窗,看到妈妈就在那附近的咖啡馆看书。 果不其然,当她伫立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外时,妈妈仍在那里安静看书。 林思家定定地看着童谣的侧脸。这不只是愤怒,也不仅仅是难过,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一颗定时炸弹,等待着童谣的目光,一旦接触上,她势必分崩离析。 终于,童谣发觉了女儿的身影。看着女儿双眼发红的悲愤样子,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惶,转而平定了神色。她必须冷静。 童谣起身,把手放回书架上,离开咖啡馆,来到女儿身前。 “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 林思家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重重地“哦”了一声。 “你要做什么?” “找妈妈。” 童谣抿紧嘴唇,发觉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妈妈的脸,怎么了?” “穿高跟鞋,崴了脚,摔下楼梯。”童谣不擅长说谎,然而这个解释却是脱口而出。 “受伤了,没有出差,所以出来逛街?” 童谣倒吸一口冷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弟弟打羽毛球赢了,拿了金牌,要送给妈妈做生日礼物。” 声音哽咽了。林思家终于忍受不了了,眼泪下来了,浑身微微颤抖。 童谣感觉膝盖窝那里瞬间没了力气,她上前一步,林思家转身就走。 她紧跟其后,握着女儿的胳膊,女儿使劲甩开了,情绪瞬间失控似的爆发出来。 “舅妈都去看比赛了,妈妈宁愿看书,也不要看儿子比赛!他在比赛前还跟我说,爸爸妈妈可能想给他一个惊喜,他打着打着,说不定就能看到爸爸妈妈了,可是没有,他往观众席上看了十一次,爸爸妈妈都没有来……以前,我参加游泳比赛,他也是这样安慰我的,可是,没有,只有我们的爸爸妈妈总是那么忙……” “总觉得妈妈很累,不哭也不笑,所以不敢吵也不敢闹,总是觉得爸爸很可怜,很辛苦,所以不敢烦他,无论做什么,都要乖乖的,不能出错……” “可是,我们能吃饱肚子,也不缺穿的,一家人都在一起,为什么我们家一点都不开心?!” “爸爸住院了,妈妈陪他。我和弟弟,不是在舅舅家住,就是在伯父家住,我们也想陪着爸爸……好不容易,爸爸出院了,妈妈也没那么忙了,放学回家,还不是看不见爸爸妈妈!” “我讨厌妈妈!为什么你和舅妈,伯娘都不一样!爸爸逗你笑,你为什么不笑?!我也想睡觉前,你亲亲我的脸,你不知道吗?!妈妈你最讨厌了!” 林思家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说出这一番话。 她的声音让童谣无法呼吸,她走上前,抱紧女儿的脑袋。 迷雾散尽,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一直为一种失去某物的空虚感所折磨,因此始终是自己主动地以沉默宣泄余恨。 她紧紧抱着女儿,泪流不止,全然屏蔽了周遭,一味地沉浸在那仿佛撕裂身体般的痛苦中。 “对不起,妈妈错了,我改,我什么都改。妈妈带你去找爸爸,我们回家,哪都不去了,回家……” “你放开我!” 林思家奋力挣扎,用力地推开妈妈,转身离开。 “家家……” 童谣抽噎着,追了上去。 “家家!” 嘶哑的撞击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天昏地暗。 那辆车冲过来时,林思家的思绪已经一片空白,她被一股猛力拽了回来,甩在了地上。 “妈妈!” 那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喊叫有如身体被撕成了两半! 童谣倒在血泊当中。 迅速积攒起来的人群一片喧闹。 林思家放声大叫,她爬过去,抱着妈妈的头,不断地喊着救命。叫得喉咙快要爆裂,叫得面部扭曲。 第三十九章 原谅 林思家向来讨厌母亲总是一副静若止水的模样,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崩溃,也是因为,妈妈很平静。她惨不忍睹——她彷佛感受不到。她眼睛里有泪。那是林思家第一次看见妈妈的眼泪。然而妈妈似乎并不痛苦,那泪光闪烁,有如一道类乎向往的光芒。 那天晚上,童谣做了截肢手术。 主要的受伤部位是腰部和腿部,腰部只是碰伤,整条左腿肢体坏死,无法修复,大骨和小骨都已碎裂。 “需要截肢。” 云影艰难地对他们说出了这几个字。 整个空间陷入一片寂静中,好似枪射过后的昏沉。 林思家瘫坐在地上,眼看着虚空,一动未动,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又像流离在一个陌生的国度。 ——“小孩子,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任性地乱跑乱走。”这句话如同永恒,紧贴在鼓膜上,渗透了五脏六腑。 是她任性,是她闯了红灯,是妈妈把她拉回来,是妈妈替她挡了那辆车。 然而这沉默,只持续了两秒钟。 童乐的嘴唇抽搐了一下,说:“救她,无论如何。” 温予扶起林思家,紧紧抱着。 手术途中,大家都在走廊上等待。很安静。 温予带林思家去厕所换衣服和清洗沾在身上的血迹。 林远来到医院,一言不发地坐在候诊椅上。 被林倬抱在怀里的林止双眼红肿,看着爸爸低着头,手指来回抚摸下唇。 不知为何,这样的爸爸他如何也不敢靠近。 突然间,林远看到两只的紧握在一起的小手,抬起视线,只见坐在对面的林泽和童遇安正定定看他。 林远忽而惨然一笑,说:“安儿,来姑父这里。” 童遇安呆滞的脸更呆了,和林泽对视,后者眼里有鼓励,她静静地走到姑父身前。 林远发觉童遇安的长外套里面是一身黑色的舞蹈服,声音低哑地问道:“跳舞了吗?” 童遇安抿着嘴,点点头。 林远轻抚着童遇安的头发,说:“安儿有点像姑姑小时候。” 童遇安感觉姑父的手在发抖,只那么两秒钟,她感觉自己抽光了力气。姑父的神情真的很平静,他似乎不难过,不哭,甚至笑了。难道他不知道姑姑正在抢救吗? “姑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常跳舞,她有一双漂亮的腿,旋转跳跃的时候,身体好像在发光。太美了,姑父一不小心就着迷了。” “她看人的时候,不爱笑,看漫画书的时候,笑得很开心。有一年,她和我哥打赌输了,帮我补习了一个暑假,我笨,跟不上她的思路,她很凶。有一次,我忍不住哭了,心里觉得很丢脸,眼泪反而掉得厉害。她也没理我。因为她不会哄人。然后,她一边看漫画书,一边笑。我在一旁,一边看着她笑,一边哭……后来,她不凶了,我也不哭了,我们就长大了……” 林远的声音沉着而低沉,带有苍凉之气,彷佛一个垂暮之年的男人偶然向晚辈回顾一生。 童遇安一字一句听进去了,心里仿佛塞满了石头。 这时,林思家回来了。 林远走近女儿,一个耳光扇了下去。 “啪”的一声,震颤了空气。童遇安就站在林思家身边,她甚至听见那掌风的声音,震耳欲聋。 “姐姐!” “家家!” 所有人都惊醒似的冲过去护住林思家,只有林倬走近弟弟,抽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两手用力按着他的头,说:“她是谁?她是你女儿!” 林远看着哥哥,眼眶红了,只沉默了两秒,便失去力气似的滑坐在地上。 一阵令人无法呼吸的寂沉。 林思家走出包围圈,来到爸爸身边。林远抱着女儿,紧紧抱着。 根据交警的事后调查,认为是林思家觉得道路上暂无车辆行驶,安全没问题,就闯了红灯。宝马车从另一个路口拐过来,属于正常行驶的无过错方。 “你们闯红灯,不管是谁的错,我撞了你,我有保险赔钱,你撞了我,赔的就是命,说实话,要不是那位妈妈拉了女儿一把,照这孩子的身子骨,我身上就背负了一条人命。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谁也不想,不管怎样,我愿意承担一定的责任赔偿。” 机动车司机到医院时这样说道。而事情已经发生,童谣的身体能否健康,心理能否承受,远比赔偿重要得多。 童谣醒来后,开口说了两个字:“家家。” 童乐心口一阵刺痛,轻声对她说:“家家没事。” 童谣说:“让她进来。” 童乐点点头,走出病房,说了情况。 林远能感受到女儿浑身一震,他仍在抱着她,也放轻了力度。 “去看看妈妈吧。” 林远这样说,用他沙哑孱弱的声音。 林思家看着爸爸,面无血色,嘴里嗫嚅着:“爸爸陪我一起……” 林远顿了一会儿,说:“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千斤重从她头上砸下来,瞬间,她支离破碎。 林思家紧闭双眼,缓了几秒钟,走进病房。 她闻到浓重的药水味,方觉自己尚在呼吸。她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她已经尽量不看那凹陷下去的床单,仍然数到了床单有几道褶皱,好似铭刻在她的心头。 妈妈不常笑,而现在,她在微笑,温柔而慈爱,好像父亲的怀抱、好像神明的亲吻。 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笑容。 终于,林思家走近了。 童谣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轻声问道:“吃饭了吗?” 林思家看着妈妈惨白的脸,这种黯淡的白瞬间取代了那腥甜的红色。她轻轻摇头。她也不擅长说谎。 “不管怎样,要吃饭。” 林思家轻轻点点头,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紧攥着的拳头。 一阵沉默。 “家家。” 听到妈妈的呼唤,林思家抬起视线,看到妈妈湿润了的眼眶。 “妈妈原谅你了,你也原谅妈妈,好吗?” “以后,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 童谣这样对女儿说道。 林思家按着胸口,浑身颤抖,终于哭了出来。 她埋脸在那凹陷的床单上,泣不成声。 那是林思家有生以来最为惨厉的哭声。那是一笔成长的账单,一笔一画都渗进了血。 林远听着那哭声,站起身,离开了。 是真的离开了。 他一件衣服,一分钱都没有带走,从那时起,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在大家的生活中。 那天,童谣等女儿平复情绪,让她把爸爸叫进来,妈妈有话要对爸爸说。可是,她再也找不到爸爸。 林倬和童乐想方设法地寻找林远。就在林远离开的第三天,童谣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她说:“不要找了,他会回来的。” 从那以后,他们真的不找了。 童谣住院期间,童乐去了一趟德国,在大学同学的帮助下,替童谣订做了一条智能假肢。 两个月后,童谣出院。 那以后,生活回归正轨,又一年过去了。 “谣谣,小影,你们去哪?” 温予朝正拾级而下的两姑嫂问道。 云影说:“逛街,快,一起。” 温予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我刚回来。” 童谣问:“买了什么?” 温予说:“花旗参,冬虫草。” 云影笑谑:“这么补,怎么,再生一个?” 温予笑出一声:“不敢。阿倬昨天逗儿子,说要给他弄个弟弟妹妹。他批评我们,没人性。” 闻言,童谣和云影哧哧地笑。 云影继续问道:“那这个做给谁吃?” 温予说:“阿倬,他最近有点虚,没什么力气。” “喔,这样啊……” 云影憋笑,和童谣对视。 温予一呆,脸红了,低声嘟囔着:“什么啊?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他最近办案子太辛苦了,累了,想给他补补。” 童谣和云影异口同声地回她一句:“拜托,我么也没乱想诶。” 温予:“……” 这时,三个孩子放学回家。 童遇安冲林泽喊:“脑子长在你这里,你说你没有偷看,我怎么知道,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泽站定,说:“我的嘴巴绝对忠诚我的心,我的心对你也是绝对的真诚,所以,我说的都是真话。而且,你手那么快,我哪里来得及看啊?” 童遇安明了似的点点头:“哦,这样啊,意思是我没收起来,你就要一睹为快?!” “当然不是!” 夹在中间的林止终于受不了,出声制止:“停,停,停。不就是差点看了你的日记嘛,多大点事,你也看一眼他的隐私,不就好了。” 童遇安站直身子,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看好啦。”林止弹了个响指,转身欲拉林泽的裤头,后者奋力挣扎。 “放手!你别乱动,信不信我呼你?!” “哥,别这样嘛,大人们都说了,她以后是你老婆,给她看一眼,她解气,你也不吃亏……” “安儿!你是女孩子,你那么兴奋干什么?!回来!” 这时,刚一走下楼梯的童乐冲女儿喊道。 第四十章 回家等我 童遇安浑身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逃之夭夭。 云影大步过去,擒住了她,揪着她的耳朵。童遇安哇哇大叫:“姑姑救我,救我……” “怎么了?”童谣帮忙掰开的云影的手,童遇安旋即抱着姑姑的腰身,求保护。 云影皱眉,说:“姐,你别护着她,你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吗?” 童谣柔声问道:“安儿,你做错了什么?”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女的,越长大越调皮,古灵精怪,时常让童乐夫妇哭笑不得。也许是她自己经历过,在她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个孩子透明而单纯的快乐罢了。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懂事何尝不是一种隐忍的封闭。她多么希望,她的家家也能和安儿一样。但是,从未有过,从前,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时候,她以冷漠忽略了女儿。如今,她接受了相应的惩罚,反而得到了某种救赎,她改变自己,一心只想当一个好妈妈。而在女儿心里,她妈妈是残疾的,她爸爸失踪了。他们一家是残缺不全的。 童遇安没吭声,一脸委屈。 云影气呼呼地道来:“她模仿你弟弟的笔迹,自己写了一张请假条,逃掉体育课,然后跟同学留在教室里玩游戏。上数学课也没认真听讲,画画,以学习委员为原形,恶意丑化人家。那孩子都被她气哭了。班主任直接打电话来投诉,丢人。” 童遇安反驳:“才没有,我有很认真画的。都怪你和爸爸把我生得一点艺术天分都没有。才把他画得那么丑。” “你没有艺术天分?你没有艺术天分你能模仿你爸爸的笔迹?!” 童遇安眼圈红了,小声嘟囔着:“不是穿帮了吗?!” “你还有脸哭?!”云影气疯了,想起了什么,转身,“童乐,你惯的,你管。” 这厢,童乐看了女儿一眼,然后走近刚一回来已经是初中生的林思家,揉揉她的头,说:“家家,舅舅要去市出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林思家想了想,说:“村上春树的作品集。” 童乐笑道:“好。还有呢?” 林思家摇摇头,答:“够了。” 童遇安走过去晃着爸爸的手,委屈道:“我呢?他们三个你都问了,为什么不问我?” “因为不想给你买。”童乐一边回答,一边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爸爸……” 童乐恍若未闻,亲吻妻子的额头,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坐进车里。 童遇安两手攀附着车窗,嘴里嗫嚅着:“爸爸,对不起,我错了,再也不这样了,我回家就写检讨,你别不理我……” 童乐终是忍不住笑了笑,抱着女儿的头,温柔地说道:“宝宝要听妈妈的话,女孩子不可以这么调皮,知道吗?” “知道了,爸爸早点回来,我会想爸爸的,妈妈也是。” “好。爸爸爱你。” “我也爱爸爸。” 父女俩吻别后,童乐发动引擎。车子左拐弯,后车窗闪过一帧童谣和一对儿女说话的画面,心头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阿乐,你收到我的邮件了吗?那个男人是你姐姐的老公吧?” “是。”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和那些人搞在一起了?” “阿倬,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我现在在西川出任务,暂时走不开。知道那小子在那里就好,你别急,等我回去一起去找他。” 童乐没有等林倬,他一秒钟都等不了。他们答应童谣不找林远,然而这一年,他们一直在找。直到今天,童乐收到朋友发来的邮件,才终于有了林远的消息。 林远这人,做事比较极端。他要真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情,也并非不无可能。 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回家。 带着这个决心,童乐在晚上九点到达市。 第二天上午十点,林倬出完任务回到局里做了总结,便去琴行接了儿子和老婆回家。 今天是周六,原本答应了要陪儿子玩,现在却说要去外地出差。 林泽多少有点失落。温予也很失落,却温言细语地安慰儿子。 林倬想着半个小时前和童乐的通话,一时失神。 “看见他了吗?” “嗯。” “现在呢?” “他看见我,开车逃了,我跟丢了。” “你没事吧?” “没事。” “林远他是前天才到市,跟着一个帮派和这里的地头蛇有一个“合作”,现在,应该走了。” “你现在在哪?” “酒店。” “你有意思吗?老子问你有意思吗?!” “医院。” “你他妈的!童乐,老子有叫你等我回来,你冲啊!撞啊!你女儿长大了还能嫁人,不用依靠你,你他妈的,你想过云影没有?!” 车子离开市区,拐进国道。 “老婆,你别哭,尝过以后包管你开心,你会和我一样快乐……” “求求你,不要!” “哥哥,救我……” “爸爸,他是阿远,不要伤害他……你放开他!” “你还我老公,你还我,你杀了你父亲,林倬,你不得好死!” “爸爸他是毒贩子,哥哥没错,妈妈不要赶走哥哥,求求你,我要哥哥……” “阿倬!绿灯!” 所有纷杂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林倬回过神来,猛地刹车。 温予诧异道:“你怎么了?” 林倬缓了两秒钟,淡笑着对她说:“可能有点累了。” 温予当然不会相信他只是累了,她看着丈夫深邃的眼睛,彷佛看到一股使人透不过气的重量。她胸口一紧,抓住他的手,说:“我来开。” 林倬反握着她的手放在唇间亲吻,说:“没事。” 手机响了,红灯尚有四十二秒,林泽接了电话。 温予两手捧住丈夫的脸,竟像个孩子一样近乎哀求道:“阿倬,你可以休假吗?从现在起,哪都不去了。” 林倬看着温予,只觉得她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猫一样的女孩,但凡靠近她,胸口里好似百爪挠心。 “小予,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我就休假,哪都不去,就黏着你。好吗?”林倬亲吻妻子的额头。 “真的?” “当然。” 挂了电话,林泽倾身对爸爸说:“爸爸,掉头,回市区。” 温予低声询问:“怎么了?” “我要帮安儿买哆啦a梦的玩偶,她说店里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温予说:“可是,我们都回到半路了。” 林泽说:“安儿很想要那只玩偶,阿姨又没空带她出来买,现在掉头,来回也只是二十分钟,去帮她买吧。” 林倬说:“四十分钟也要帮她买。” 林泽亲吻爸爸的脸,笑道:“爸爸最好啦。” 而后,林倬直接驶进另一个十字路口,往市区的方向开去。 十分钟后,车子便停在了专卖玩偶的店门前。 温予陪林泽进到店里。 林倬点了一根烟,踱步到人行道外的梧桐树下站定,红灯亮起,大马路上的车辆开始行驶。 既然林远和市那里的黑窝有过活动,让那边的朋友调查一下,便可得知他跟的是什么人。那些人为了带走他,能向童乐开枪,无疑,他已经有所作用。要把他拉出来,不能轻举妄动。 林倬抬头,一辆国产越野车驶过,里面的一个男人打开车窗扔出烟头,神情恍惚。 “爸爸,好了。” 林倬大步走近妻儿,对儿子说:“爸爸现在有事,你和妈妈坐出租车回家,爸爸忙完了就回家。” 温予蹙起眉头,追问:“什么事?不是说送我们回家了,再走的吗?” 林倬来不及解释,一手扣着她的脑袋,用力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说:“回家等我。” 说完,林倬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去。 温予牵着儿子的手,脚底发力,伫立在原地,紧盯着车子离开的方向。 第四十一章 谢谢你 九月二十二号上午10时55分,南区警方收到线报,有涉毒犯罪嫌疑人驾驶一辆车牌为xb69999的国产越野车驶离市区,开往海边方向,请求警方支援。抓捕过程中,嫌疑人持枪拒捕,后警方将登船逃走的嫌疑人谢某等四人抓获,在船上缴获毒品冰毒近1吨,一名警员牺牲。 林倬死了。 毒贩向他驱动板机,接连枪击他的胸膛,而后将其推进大海。 温予走着进停尸房,抬着出来。 那晚,森延小巷,无人入眠。 倾盆大雨悄然而至,下了一夜。 林倬的葬礼,都是童乐打理的。 那天,林倬骂了他,最后说了一句,你在那里等着,哥去找你。 他说,好。 挂了电话,童乐忽而有种错觉,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像个影子似的,只知道追着林倬跑。然而,林倬最最烦他,不想带他去玩,就随便找个地让他静静站在那里,说等会儿会来找他。他就一直等,像个傻子一样也不觉得厌烦。等到天黑林倬玩好了,就来带走他。 好久没有玩这样的游戏,发觉规则变了。 他一直在等,等来了他的死讯。 这次,等不到,他自己回来了。 温予在房间里弹了一整天的钢琴,外面有人哭,有人说话,有人议论她,她恍若未闻,或许是不在乎。 林泽穿着一身黑衣,在地上抱膝而坐,下颌搭在膝头。相比其他孩子溢于言表的悲伤,他只在看到爸爸的尸体时哭过一场,哭过后便安静了。 “阿泽,阿姨带你去吃东西。” 云影来到林泽身前,规劝似的说道。 林泽头也没抬,自语道:“妈妈弹的,我没听过……” 云影顿了一会儿,说:“阿姨听过。” 林泽缓缓抬头,看着云影,那空洞的目光里有了一丝询问的神色。 云影惨笑一下,眼泪直流,说:“那是你爸爸喜欢的安眠曲。” “我是她哥哥,我代她向你说声对不起。” “我管你是上帝,她不聋不哑,让她自己跟我说。” “影儿,你不是说嗓子不舒服吗?没关系,哥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头也疼?别低头,脖子以下的空气不好……” “你!” “这位小姐,对不起。” “我叫温予。予以的予。” “温小姐,对不起。” “你叫什么名字?” “……那么,先走了。” “站住!我并没有接受你的道歉!” “所以,你想干什么?” “那边有钢琴,乖乖坐着,听我弹一首。” “……” “完啦?哦,阿倬,醒醒……” “温小姐才艺过人,我们兄妹俩听此一曲,荣幸之至……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安眠曲。” “混蛋!” 林泽忽而惨笑一下,说:“原来妈妈是在哄爸爸睡觉……” “哥……” 一直待在他身旁的童遇安不禁叫了他一声。 林泽好像才注意到她在这里,和她对视,竟有些茫然。 那瞳仁深处,塞满了混浊浊的液体,这双熟悉的眸子正定定地注视着她。转瞬之间,他的脸变成了陌生人。他挣脱她的手。 童遇安看着他起身,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一点一滴地从每一个细胞中流泻。她想追上去,发觉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后来,警局替林倬办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 而后,一切都结束了,温予十分平静。直到童乐把已经纳入了骨灰盒里的林倬带回家,温予抱着骨灰盒,抬头对童乐叮嘱一句:“他哪都不去,只留在我身边。” 童乐默默的,点点头。 童乐心里有句话,很多年以前就想对温予说了。 ——谢谢你。 谢谢你,出现了。 他不再孤单。 谢谢你,一直没有离开。 他很好。 谢谢你,爱林倬。 他很幸福。 留在你身边,他也是这么想的。 从那以后,日子依然流逝,只是,什么都慢了,什么都安静了。 林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学校。他要看着妈妈。即便妈妈没有看他一眼。他知道爸爸死了。他的指尖仍然残留爸爸面颊冰凉的触感。他看着穿着爸爸的衣服的妈妈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不肯撒手的骨灰盒。他知道那是爸爸。爸爸回家了。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从未分离。 有时,风吹响了门上的风铃,他和妈妈都会看看大门,觉得是爸爸回来了。 他们都知道爸爸就在这里,只是,很想念他低沉的声音,他温暖的体温,他身上洗不掉的烟草味,和他那略显沉郁的脸。 然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爸爸的身影。 有天早上,这种强烈的渴望令他无法呼吸,他翻出家里的d,那是以前偶尔录制的生活影像,那里面的爸爸是鲜活的,温暖的。 爸爸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正是黎明时分,家里笼罩在淡淡的黑暗中,电视上的色彩映照在他脸上,那夺眶而出的眼泪,闪闪发亮。 电视里的林倬一手和儿子搏斗,一手拿着儿子收到的情书,美滋滋地念了起来,太兴奋了,还不忘喊老婆过来一起看。 刚一下楼的温予听到呼唤,顿了顿,转而像个孩子跑着来到电视机前坐好。 然而,那一盘d尚未看完,温予就已关掉。 她看着儿子,十天了,她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把儿子抱在怀里。 “妈妈……” 林泽抱着妈妈,从她身上闻到一丝爸爸的气息。 “阿泽,妈妈想爸爸了,受不了了……”咽在喉咙里的话语像决堤那样伴随着眼泪倾泻而出,温予抽噎着,就要痛哭出声时,她想到了什么,看着儿子的脸。 她说:“爸爸一定很想念我们,妈妈带你一起去找爸爸……” 童遇安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视野模糊,她用手揉着眼睛,发觉指间载着小小的水滴。还是这样。 心里空落落的,彷佛被人硬生生地挖走了一块,没有任何东西填补。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不止是她。 爸爸,妈妈,家家,林止…… 所有珍爱林叔叔的人都在经历着一个又一个痛苦的日日夜夜。 整个身体轻飘飘的,毫无实感。 忽而,一股强烈的悲伤向她袭来。 童遇安朝桌子上的钟表看去:五点三十分。她静止不动,两秒钟后,控制不住似的下了床,慌忙地穿上拖鞋夺门而出。 天色蒙蒙亮,月亮犹在上空不忍离去。 童遇安跑过巷子,奔下四十二级阶梯,来到林家。 此时此刻,她不再害怕。她忘记了,林叔叔的葬礼上,温阿姨向她投来的笔直而又犀利的眼神。她控制不了自己,她要见林泽。 “哥……” 童遇安推开门,林泽的房间空无一人。 她找遍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却在林叔叔的房间看到摆在床上的骨灰盒,和那底下的一张纸条。 “啊!” 童遇安放声大叫,爬上楼阶,找到爸爸妈妈,找到大人。 响彻了整条巷子。 所有人都醒了。 他们疯了似的找温予母子。 童乐想到了什么,驾车离去,跟他离得不远的林思家想都没想便上了车。 正在另一头寻找的云影想到了海边,立即往家的方向奔去,这时,童遇安拿着车钥匙一面喊着妈妈,一面跑向她。 童乐和林思家来到海边时,这里空无一人,气温异常冰凉,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上升,大海笼罩在一片昏黄中,波光粼粼,钻石似的。 在大海的远处,可以模糊地看见两个人身将要被海水淹没。 “不要!” “阿泽!” “伯娘!” 童乐拼命跑进海里,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冲跟在他身后的林思家大吼:“家家,回去!” “我会游泳!我救弟弟,你救伯娘!” 云影母女俩赶到时,童乐和林思家已经跑进了海里。 “爸爸!姐姐!” “哥!” 童遇安大步向海里跑去,云影立即上前拦住女儿。 “不要!我们不会游泳,不要捣乱!” 第四十二章 大海 童乐找到了温予,也看到林思家握住了林泽的手。他钻出水面,举着温予,让她的头离开水,奋力游回岸边。温予此时毫无反应。童乐来不及顾及,把她交给云影,便快速折回海里,帮助林思家把林泽带回岸边。 童遇安摇晃跌撞地来到林泽身边,童乐把他平放在地上,开始帮他做心肺复苏。 云影正用膝盖顶住温予的胸口,接连击打她的后背,终于让她把水吐出,醒了。 温予只迷糊了两秒钟,便激动地喊着林倬的名字往海里爬去,云影阻拦,她就疯了似的打骂云影。 终究是孩子,刚回到岸边,林思家便瘫痪似的坐下了,直到温予哭喊着不准童乐救林泽她才缓过神来,帮着云影制止温予。 童乐双手交叠规律地按压林泽的胸口,也许是林泽身形单薄,每一下,他都觉得自己在把他碾碎。他看着林泽惨白的脸色。瞬间,他看见林倬倒在一片山林里。他听见雪花扑簌的声音,一缕阳光穿透树林,有个孱弱的声音轻唤了他的名字。 “哥……醒过来,求你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童乐有种掉进时空隧道的错觉。 他正要帮林泽做人工呼吸时,童遇安先一步稳住了情绪,捏闭林泽的鼻孔,深吸一口气,用嘴巴紧贴他的嘴巴对他吹气。她跟妈妈学过一些急救的原理,实践起来却是第一次。以此类推,重复了几下,童乐继续按压。 云影扇了温予一耳光,用力按住她的肩头,低吼道:“你这个疯子,你不是杀你自己的孩子,你是杀林倬的孩子,他是林倬的命……” 就在这时,林泽清醒了。 童乐立即抱起他的上身,紧紧抱在怀里。一面亲吻他的脑袋,一面说:“没事了,阿泽别怕,叔叔在这里,不怕了……” 阳光煌煌地铺盖海面,分外耀眼,所有人都成了阳光下的剪影,很安静。 “阿泽……” 温予回过神来,摇晃跌撞地走近林泽。童乐看了她一眼,躲避似的抱着林泽回到车上,童遇安紧跟其后。 医院里。 温予和林泽在病房里接受氧疗,虽无大碍,但要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童遇安守在林泽床边,抓着他的手不放。 病房外,童乐接过护士递来的毛巾,帮林思家擦干头发。 林思家看着舅舅白t恤上那一片血红,低声道:“舅舅,你的肩膀在流血……” “没事……”童乐停顿一下,然后把外甥女抱在怀里,喉头哽咽:“家家,谢谢你……你把弟弟救回来了,真棒……” “姐姐。” 林止和童谣来到。 童谣一把把女儿拉进怀里,紧紧抱着。一面吻着她,一面抽噎着说道:“家家……我的好孩子,妈妈爱你……” 林思家抬头注视妈妈。变红的脸颊满是泪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伸手抱着妈妈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前。 穿上白大褂的云影领着童乐来到治疗室,让他脱了t恤,她要帮他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我没事,等会儿回家要洗澡,别弄了……”童乐抓着她的手,皱着眉头看着她脸上和脖子上那些手指甲抠出的伤痕。 云影看着他,一动未动。 童乐垂眸不敢和她对视,隔了一会儿,脱掉上衣。 云影盯着他右肩上那枪伤看了两秒钟,便机械性地帮他处理伤口。 这段日子,他都刻意掩饰自己的伤势,她也许发现了,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童乐看着她那沉静的面容,心里直刺痛。 包扎完,云影对他说:“小予他们起码要睡几个小时,我会看着他们。你带孩子们回家休息吧,今天别去上课了,我会打电话跟班主任请假。洗澡的时候,注意点伤口的位置……” 说罢,云影转身要走,童乐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身,下颌搭在她的肩膀上。 “影儿,哥没事……”他声音低哑,用力箍紧她。 “回去吧……”云影拉开他的手,走出治疗室。 童遇安如何也不肯回家,便留在医院。 童乐回家收拾一番后,没多久便折返了。 第四十三章 我该怎么办? 听见林泽的声音,童遇安松了一口气。真奇怪,她想。他说,以后都不会和她在一起。她一点悲愤的感觉都没有。她只感到一股虚脱般的疲劳感贯穿全身。 她走进楼梯间。 这里安静极了。 她竟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余晖照亮了楼梯,尤其是楼梯平台那里,金灿灿的。 童遇安想要走近,于是走下楼梯,不料膝盖一软,身体向前倾倒的瞬间,一只手猛地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去。 她回头,是林思家。 林思家把她带回安全地带,只觉得她把全身的重量都交予了她承受。 “家家,我说要买哆啦a梦的玩偶,我跟林泽说,要他一定要帮我买。他们就要到家了,他叫林叔叔掉头,林叔叔就碰见了坏人……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知道,我不想的……林泽,他恨死我了……我错了,怎么办?温阿姨说她不原谅我,永远,我该怎么办……” 童遇安的身体在颤抖,她以惊恐而又涣散的眼神看着林思家。她不住地说话,情绪激动。她用力抓住她的手臂,似乎这样就能抓住一丝希望。 林思家感觉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她抱着发不出声音,泪流不止的童遇安,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伯娘说的,弟弟说的。她都听见了。 她彷佛瞬间回到了一年前那个窒息的夜晚。她能够重新呼吸,感觉到时间在流动,也是因为妈妈说的那句——妈妈原谅你了。妈妈不但原谅她,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爱她。她总是尽量掩饰自己身体的缺陷。然而这并不代表,她看不见妈妈笨拙的步伐。如果妈妈当初没有说那样的话,她会怎样?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 原谅只是一种救赎。 而心里那块疤,即使将来有一天痊愈了,它依然是一块疤。 云影两年前从急诊科调到学业专攻的心胸肺外科后,工作量相对减轻了四分之一。 她查完房回到办公室时,童乐刚一抽完第四根烟。 “安儿呢?” “姐姐带她回家了。” “她没事吧?” “哭过,担心阿泽。” 云影顿了顿,说:“你·还不回去?你没听见吗?不想和我们有任何瓜葛。” 童乐走过他们之间的距离。 云影抬头注视他。 童乐眼神坚定,声音也是:“影儿,你不能这么想……” 云影冷笑一声,对他说:“我就这么想。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女儿。下班了,我会回去带安儿到星越城住,有必要的话,我会帮她转学。她温予要恨,要疯,我不在乎。你要管谁,守护谁,做了什么,想做什么,我也不在乎。” 童乐上前一步握紧她的肩膀,“云影。”他声音低哑,带有忍耐。 “林倬是哥哥,童谣是姐姐,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我知道。你要替林倬照看他的妻儿,你要帮童谣找回她的丈夫,你要所有人都好好的。我理解你。但绝不会追随你。我没兴趣干预别人的人生。在我眼里,没人比我女儿重要,哪怕是你。” 童乐看着她,压抑着什么就要迸发,却在看到她的眼泪的瞬间破碎了。 他的眼睑颤动了一下,无力地叫了一声:“影儿……” 云影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说:“那一枪,往下三厘米,射进去,就没了。我也许会悲伤一两年,那时我也不过三十几岁。我不是温予,也不是童谣。不会认定一个男人,也不会为了一个死了的男人,错失另一个对她好的人。” 不是不知道,而是这一刻忽而记起。她的安全感全部由他牵制。她不是悲愤,而是害怕。这种不安快要将她压垮。 他理解她的全部,却说:“这样也好。” 云影和他对视半刻,转身离开,再次去到温予的病房。 检查药水情况的护士向她颌了一个首,便离开了。 “温予,我警告你,你要敢向我女儿说一个埋怨的字,我……”云影恶狠狠地说到一半便停顿了,她上前一步,低垂着头,“温予,求你,不要对我的安儿说那样的话……”她哀求道。 温予静静地转过头。 那天以后,云影和童遇安不再回小巷,一直住在星越城。 即便念同一所小学,童遇安也看不见林泽。她只能通过林止知道他的情况。林止说,哥哥变得很听话。哪都不去,只陪着伯娘。伯娘也是,不去上班,每天都接送哥哥上下学。不是抱着一个书包在发呆,就是不停地弹琴,有时候会忘记做饭。不过不要紧,哥哥现在在学做饭,他说,这很容易。 童遇安拐着弯问林止,他有没有说起她。 林止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事情,他静了两秒种,说,姐姐,哥哥现在有点累,你别生他气。等过一段时间,他会好起来的。 听到这话,童遇安眼睛一亮,认同地猛点头。 他会好起来的。她就是这么想的。 玩得要好的几个同学都问她,最近怎么没见林泽等你一起回家,你们吵架了吗?她猛点头。 没错。他们只是暂时不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脑海中掠过这一想法的刹那间,她看到了林泽。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站在校门口这端,隔着笼罩在黄昏中的人潮拥挤,和他对上了视线。 她浑身僵硬,心剧烈地晃动。他站在阴凉处,他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她似乎看见他冲她笑。一如既往。那笑容过分灼目,她眼睛一下热了,然后,她也笑了。 她知道,这都是她的幻像。 林泽没有笑。他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已低下了头。 有几个追逐的学生走过,其中一个撞了她。她晃荡了两下,赶紧站定身体,再朝他那边投去视线。他背过身。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道冷厉的目光向她射过来。瞬间,她屏住了呼吸,一阵凉风横扫身体,她浑身都在颤抖,慌忙地转身。回避了身后的一切。 然后,她看见了爸爸妈妈。 他们各自开了车,正静静地站在自己的车门前,向她招手。 怔忪间,童遇安朝他们走去,不知为何,她双腿发软,为了不让父母看出破绽,她加快了脚步,很快,她又停住了。爸爸在左边,妈妈在右边。她只能上一个人的车。 妈妈回星越城。爸爸不来。 爸爸回森延小巷。和林泽、温阿姨同路。 不。 她不要看见他们。 这时,云影向她喊话:“安儿,回家。” 童遇安怔滞地点点头,和爸爸挥手告别,坐进车里。 童乐过去敲女儿的车窗,童遇安摇下车窗。 童乐亲吻几下女儿,再和她说了一会话,便走近云影的车窗。后者目不斜视,发动引擎,车子向前行驶。 回到家,童遇安终于想起了什么,低声问道:“妈妈,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一边走向厨房一边扎起头发的云影听到这话,停步,回头,淡淡一笑,问:“你不觉得你问得太晚了吗?” 确实,这段日子,每个人都变了,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心事重重。 一样的,不再关心很多、很多。 童遇安过去抱着妈妈的细腰,仰起头,问:“吵了?” 云影点点头,答:“嗯,吵了。” “什么时候和好?” “不知道。” “谁哄谁?” “看情况。” 童遇安静了两秒钟,又问:“什么情况?” 云影摸着女儿的头,说:“看谁先忍不住去找对方。” 童遇安抿抿唇,说:“忍不住那个,如果得不到原谅,该怎么办?” 云影微微一笑,答:“那就继续等。那些时间会给你两个答案,一个是,等着等着,忽然不在乎了,和好和原谅也都不重要了。另一个是,一直等,一直在乎,一直想念,总有一天,两个人都会舒心。” 童遇安低下头不再说话,紧紧抱着妈妈。 第四十四章 孤独终老 第一个闹钟响的时候是清晨六点,天色尚未清明。 童遇安上了厕所,听见厨房里有动静也没多想,便眯着睡眼回到妈妈的被窝里对她说:“爸爸来了,妈妈不用早起,再陪我睡会儿。” 六点二十分,童乐进房叫醒女儿。 六点四十分,童乐送女儿上学。 十五分钟的车程后,回到学校。 童遇安下车前,这样问童乐:“爸爸,你是来找妈妈的,对吗?” 这时东起的太阳把一道曦光投进车厢里,落在童乐的侧脸上,他显得有点茫然,转而摸着女儿的脑袋,笑着“嗯”了一声。 刹那间,车厢里的空气暖和了,外面的欢声笑语更清亮了。童遇安心下一喜,笑了。 童乐回到家时,云影仍未起床。 他也没叫醒她,脱了自己的衣服便压在她身上。然后脱了她的睡衣,亲吻她的眼睛,而后,一直向下。云影睁开眼睛,凝视虚空。任由丈夫如何激烈地亲吻她,她都一声不吭,真的难耐了,也只是两手紧抓着被单。 这是夫妻之间的欢爱吗?不是。他不过是把这段时间所压抑的一切转为一种欲望全盘宣泄在她身上。 她是他的妻子,他痛苦,她没有给予陪伴与关怀,反而远离他、叛逆他。而他不习惯强求,对她更是束手无策。只有这样,这样粗暴而又独到的交融,才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法。 窗帘是遮光的,室内只有一盏壁灯照明。 海蓝色的被单上,云影的身体白皙,有汗光,熠熠生辉也不为过,在空气中不住地起伏着。 房间很大,处于动态的只有那蛇一般交缠的两个人,因此,童乐的喘息尤为清晰。而那声音又带有压迫感,向她袭来,她的身体如气球般不断膨胀,仍是不为所动。她眉心紧皱,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溢出一丝声音的模样,不过是和他的较量。她生来便有一根反骨,用来防守。 而男人生来带有兽性,若想要征服什么,和失去理智的疯子没什么区别。看着她背对着自己把头埋进枕头里,仍在紧抓着被单的样子,童乐想要偃旗息鼓,然而,某种力量便牵引着他发起更为惨烈的攻势。 忽而,云影笑出一声。 童乐只顿了一下,便仰面躺下,把她抱在身上。然而,他并未作罢,他听着她的哭声,箍紧她汗湿了身体,更为疯狂地感应她的存在。他的喘息声沉重极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忽而意识到,若将有生之年比作一场游戏,她永远是输家。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切都将平息了。 童乐抱着她坐起身来,背靠床背。他点了一根烟,不时抚摩她的背脊,她像猫儿一样偎依在他身上。 烟味渐浓,肌体感受到的空气变得温暖。 打火机第四次响起时,童乐开口说话了,他声音低沉。 “我和林倬一直有找林远,我们不能丢了他。我去市也是为了找他,他和道上的人混在一起,帮助他们完成过多次交易任务。那些人伤了我之后,他和他们翻了脸,做完最后一单,拿了钱就去了澳门。” “他赌了,输了两千五百万。他还不了,跳楼自杀,被债主拉了回来。姐姐接到的电话,她说,她还。她要林远。” 说到这里,童乐停顿了一下,一手扣住云影的头,让她面向自己。 他看着她那已分不清是凄然还是憔悴的脸,说:“那天你说的都是心里话的话,我们离婚吧。”你想做什么,我不在乎。在我眼里,你并没有那么重要。她说的。 “女儿跟你,我给抚养费。另外,我会给你留一笔钱。” 云影扇了他一耳光,他侧着脸,就势深吸一口烟。 她的腮边已满是泪水,然而他没有看她,烟雾缭绕间的他,异常平静。 “你要帮林远还钱?”她声音嘶哑。 童乐弹落烟灰,答:“钱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云影停顿片刻,忽而笑了笑,说:“离婚以后,别踏进这里半步,别往我身上压。我再婚的时候,别来参加婚礼,安静地当做没事发生,我跟别的男人上床,生孩子,也别关心我。” “只要我的安儿好好的,我自然不会去打扰你。” “不打扰,你做什么?” 童乐掐灭烟头,答了这么一句:“孤独终老。” 云影又扇了他一耳光,然后不停地捶打他的胸口。童乐任由她来,等她打得没了力气,便把人压在身下,一边看着她泪痕较重的脸,一边使劲压迫。 “遇到事儿就逃避,谁教你的?安儿做错了什么?谁允许你这样教育我女儿?林倬是谁?三十几岁的人了,一点都不懂事……”说着,他教训般用力冲击了她。 抓住他手臂的双手猛地将指甲掐进那结实的肌肉里。 童乐直视她的眼睛,表情是难得的严肃,声音也是:“要是不离,你去跟姐姐说,你要帮她。” 云影终于哭了出来。 他是弟弟,帮姐姐,天经地义。 她是弟媳,帮,抑或不帮,全凭情义。 而他的妻子,必须有情有义。 童乐翻身将她抱在身上,心瞬间平静了。 “童乐,你混蛋,你看不起我,一直都是,我是你家养大的,你打心底里认为我比你低等,我什么都得听你的,混蛋,我为什么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离婚……”她一面抽咽,一面委屈至极地控诉。 他能感受到她的每一下震颤,这种颤抖,令他难以忍受。 她哭得越发厉害,他一边抚摸她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吻着她的脑袋。不知不觉中,眼睛湿了,或者说,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那天中午,云影将自己的存折递给童乐,里面有六十万,是她这些年的个人积蓄。 女儿三岁之前,童乐自己开过一间公司,后来为了更好照顾家庭才让人收购。那里有一千八百万,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和父母留下的存款,他只需问朋友借一百万左右就好,如果拿了她的钱,那就差不多了。 童乐没有接,一昧看着那红本子上的那只白皙的手。 六十万,她得做多少台手术,双脚站肿了多少次,才能赚来。她那么爱钱,又那么小气,现在…… 他绷紧的身体慢慢地放松,很快,被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所取代,胸口也在剧烈颤抖。 而她却在想,如果早点花掉这些钱救出林远,他也就不会挨枪子。 云影上前一步,不觉双腿发酸,向前踉跄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童乐反应极快,抓住她的手臂,顺势将她带到自己的腿上坐下。 她刚洗完澡,身上清香宜人。他用手臂箍紧她的腰身,埋脸在她的胸前。她则抱着他的头,两人就那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云影低声说:“有条裙子就要上市了,下个月发工资,你要帮我买。” 童乐抬头凝视她,满目温软,说:“这么丑,穿了漂亮裙子,也许会好看点。” 云影没接茬,定定看他,半响,低唤一声:“哥。” “嗯?”童乐吻着她的手,眼睛红了。 “不要跟我说谎。我问你要去哪里,你要说真话。我问你,想做什么,你要说真话。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必须对我真诚……” 童乐喉咙发紧,低下头缓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对她说:“哥会好好的……” 正午的太阳十分明媚,透过落地窗照亮了一室,两人重合在一起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 第四十五章 对不起 凑够钱后,童乐并没有给足对方,那些尾数,经由双方协商在d市结清。 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童乐终于见到林远。 他瘦了很多,看起来相当憔悴,颓唐。头发也长了,显得邋遢。他硬生生地低下头,不敢直视童乐,眼中那恐惧清晰鲜明。 童乐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想起林倬的瞬间,心平定了。 然而,林远又逃了。 快到服务区时,林远要上厕所。童乐只是扔给他一个矿泉水瓶,说了一句:“林远,童谣在家等你。” 林远瞬间哭了出来。真的,就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红灯时,童乐朝林远看了一眼,眼睛当即受到辛辣的液体攻击。紧接着,林远用尽全力踹向童乐,童乐的头猛烈撞击车窗。 “哥,我不敢,我回不去了……” 林远下了车,他手脚均被捆绑当然走不了,有人接应他,他被带到另一辆车上。他早就计划好了,他就没想过要回去。 童乐睁不开眼睛,绿灯亮起,后面的车辆纷纷鸣笛。 那天,童谣做好的一桌子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后也没有人吃。 童乐不知道该和姐姐说些什么,童谣也是。这时,语言变得十分空白、无力。 那天晚上,童谣给弟弟打电话,让他不要找了,真的,别找了。 童乐答应她。 童谣对弟弟说,对不起。 童乐停顿片刻,说,姐,你知道吗?影儿是我的命。没有她,我不知道要怎么活。如果,没有你帮我把她救回来。现在,我不会有家,不会有安儿。姐,是你守住了我的幸福,甚至人生。 童谣说不出话了。 童乐清洗结膜囊后,眼睛暂时围上纱布。他看不见路,凭着感觉上楼,走到卧室门口时,听到女儿的哭声和老婆的温哄。 “姑父是坏人,我们不要找他嘛,不要他了,我讨厌他……” “妈妈也讨厌他。” “我们家都变穷光蛋了,没钱了,怎么办?” “妈妈也不知道啊,所以要跟你商量商量。” “以后,我不要零花钱了,我自己存的,够我花好多年了。妈妈不准买那么多衣服和化妆品,美容院也不许去了……” “真乖。可是,妈妈变丑了,变老了,怎么办?” “才不是,妈妈看起来太年轻了,有同学的妈妈说,你一定是未成年生孩子……” 听着云影的笑声,童乐不禁唇角上扬,一颗心温而柔。然而,身体是沉重的,那种重量使他无法迈出脚步。 那天夜里,童谣截肢的部位伤口感染引发高烧,开始住院接受康复治疗。 这几天,气温偏高,天气较为炎热,偶尔起风,也是闷热得像一股热浪。 一放学,林思家便回家做饭,童遇安和林止不会,便帮忙打下手。 林思家手脚麻利,饭很快做好了,他们出发去医院。童遇安讪讪,她什么都帮不了。林止说渴了,童遇安到不远处的便利店买水。回来时,看见林泽。 童遇安顿觉口干舌燥,和林泽对视,竟有些茫然。 “伯娘去琴行了,哥哥说,他和我们一起去医院。”林止说着,从童遇安拎着的袋子里取出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林思家,自己再拿一瓶。 火烧云,公交站,四个人。 童遇安回过神来,递给林泽一瓶水。但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尚未到站公交车上。 林思家和林止对视一眼,林止拍拍林泽的肩膀。 林泽脸色如常,低头看着那瓶矿泉水,摇摇头。 童遇安的手僵了一下。 当她把手收回时,蓦然听见他说:“你喝吧。” 童遇安的心猛地抽了一下,转而笑红了眼,又递给他,“你帮我拧开。” 三双眼睛紧盯着林泽的动静,个个心跳加速。 林泽接过矿泉水,童遇安的身体瞬间变得轻飘飘。他拧开,递还给她,见她不接,终是忍不住看了她的脸,只见她泪眼盈盈地冲他笑。 林泽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欲言又止。 童遇安接过矿泉水。 “林泽!”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温予。 水落在地上,洒了一地,童遇安的胸口禁不住地痉挛。 “我就不去看二婶了。” 温予牵起他的手,目不斜视地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家,温予便回房了。 林泽做好饭,敲门叫她吃饭。她也没应声。门没锁,他进去。 妈妈躺在床上抱着爸爸的骨灰盒,双眼红肿。 林泽跪在妈妈的床边,抓住她的手,一点点收紧。 温予没看他。 他声音低哑:“妈妈,我不会了。我不看她,不和她说话,我会把她当成陌生人。” “啪!” 温予扇了他一耳光。 那天晚上,温予没有吃饭。 第二天,也没吃。 第三天,林泽整理了童遇安送他的东西,然后一件不剩扔进了垃圾桶。温予走出房间,脸色惨白。 丢垃圾时,童遇安看到林泽的东西,她捡起一件,两件,三件…… 有人来到身边帮她一起捡。 她微顿,机械性地说了声谢谢。 她募地抬头,一个男孩正低着头看她。 刚开始,她看陌生人般看他,直到他冲她笑了笑,她才反应过来,这是祁树。比起一年前,他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 童遇安想给他一个笑容,然而面部肌肉僵硬,如何也笑不出。“你回来了?”就连这几个字也生硬得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 当看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祁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祁树帮她把东西搬回家里。 她跟在他身后。 忽然间,又不走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跑进林家。 温予正在吃饭。林泽坐在一旁陪她。 捕捉到童遇安的身影,他心一沉,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她走近他们。 温予恍若未闻。 林泽站起身,朝她走出两步。 童遇安抬头注视他,满目隐痛。 “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对吗?”她声音很轻,就像说悄悄话般。 林泽看着她,眼神凌厉而又冷沉,命令道:“出去。” 童遇安惶惑,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眼泪直流:“林泽,不关我事,你不能这样。” 林泽咬牙,声音中带有震慑:“我让你出去。” 童遇安突然哽咽着叫了一声:“哥。” 与此同时,温予放下筷子,起身,向楼梯走去。 林泽忽的扬手,力道极大地将她推倒在地。 童遇安只顿了两秒钟,便挣扎着爬起身来,只听他吼了一句:“滚啊!” “你为什么要扔我的东西?!” 她不管不顾,疯了似的捶打林泽的胸口。 林泽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冷厉出声:“童遇安,你真恶心。” 童遇安瞬间冷静下来,低垂着头不住地抽泣。 林泽甩开她的手,不再感受那种震颤。 “以后,都不许踏进我家半步。看见我,也要当做不认识。” 童遇安缓缓抬起头,忽略了他厌恶的眼神,久久看着他变红了的眼睛。 第四十六章 我很想他 祁树回来了,大家都挺开心的。尤其童遇安,她和祁树比较以往更亲近了。 一切都归于平静,日子流水般流逝。 这年寒假,林思家考取了师大附中年纪第一的好成绩,林止和林泽也不差,只有童遇安,从班级前十跌到几乎垫底,被请了家长。 “就是,上课的时候,她的眼睛是看着老师,看上去还很认真,你走近她,她也的确在听讲,所以那些科任老师也不好说她,但是,她那个思绪是放空的,神游的。体育老师也跟我反映了,以前她特别好动,带动性,组织性都很强,现在,完全变样了,不肯融入集体。体育老师逗她,有点懒了噢,她自己跑步跑了一堂……”班主任详细地和云影反映问题,同时婉转地讲提出家庭给予孩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家长应该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 云影认真听讲,最后说:“我和她爸爸最近都很忙,疏忽了对她的教育和心情,我们做家长的也有责任。老师,你放心,这个寒假,我们会做好她的思想工作,帮助她提升成绩。” 班主任点了点头。 云影回到家,女儿不在家。在巷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云影的心情变得烦躁起来,看到林家三姐弟迎面走来。她知道,有林泽的地方,一定没有她女儿。是,温予没有对她女儿说出一句不是。但是,他们母子的冷暴力,利器一般,一刀接着一刀往她女儿身上插去。 云影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他们三姐弟走近。 云影问:“有看见童遇安吗?” 林止说:“阿树哥哥带她去玩了。” “去哪儿?” 林止说:“没来得及问。” 云影点了点头,眼光射向林泽,后者对上她的目光,便不自在地撇开了。 “阿泽,你要考师大附中,对吗?” 林泽点点头。 云影淡淡地笑了笑,说:“努力点。林止也是。童遇安就算了,她现在的成绩根本考不上。不过,我也不太喜欢师大附中。我想让她考实验中学,离星越城也近,到时候回家方便。我还想帮她转到实验小学,她爸爸不让。说要留她在这里和你们一起。” 林思家不解:“为什么?” 云影说:“我和她都比较喜欢星越城,这里,始终没有市区方便。你知道你舅舅的,他不放心你们。所以,我们也不能离开他。” 三双眼睛紧盯着她的脸。他们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她隐忍的不甘。 城市的另一端。祁树借了同学的摩托车,带着童遇安绕着城市兜风。天黑了,才返程。归还了摩托车,在公交车上时,童遇安意犹未尽,埋怨了一句:“尽是开去那些没人的地方,都没在市里绕过。” 祁树笑出一声,梳理着她吹乱的头发,说:“我是未成年驾驶,你就不怕警察叔叔把我拷了吗?” 童遇安回以他一个幽怨的眼神,他几乎是乐着接受了。她有点难过。只有他似乎能将她看透,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虽然方法如此笨拙,常令人哭笑不得。而她和他相处,如何也无法做到全心全意。他变了,长大了,笑容多了,更平易近人了。 看来出国这一年,他过得很好。 心念至此,她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祁树看着她反问一句:“你不觉得自己问得太晚了吗?” 童遇安讪讪地咬着下唇。 过往的车辆很多,行驶在灯火光明的大道上,他黑眸明亮,面部轮廓也格外柔和。 而他目光深远,回答她:“因为想回来了。” 童遇安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在那里,你过得好吗?” 听到这话,祁树紧紧地咬着牙,摇了摇头。 童遇安几乎瞬间露出愕然的表情,一时语噎,然后嗫嚅着问他:“程智雅和她妈妈对你不好吗?” 沉默降临。 祁树收回目光,低垂着头,侧面看去,眼角上似乎挂着漠然。 这让童遇安心急了,她用手指头戳着他的胳膊,温柔地问道:“怎么了?她们对你不好,欺负你,是不是?” 这时,公交车到站了。 祁树拉着她的手腕下了车。 冬天黑暗的夜晚,冷风呼啸着从前面吹来,童遇安哆嗦着跺了跺脚。出来得急,她上身穿着毛衣,没穿外套,祁树也是。 祁树站她身前,挡住了风,问她:“冷吗?” 童遇安抱着双臂,抬头瞪他:“废话。” 他要脱自己的毛衣,童遇安瞅着,阻止了,怕他听不见,所以拉高了声量:“不用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 祁树抿着唇,身子一僵。 浪费了别人的好意,童遇安想要补救,便拍拍他的胳膊,笑道:“你高,不如你走在我前面帮我挡风,我跟着你走。反正走回园区也不远,好吗?” 祁树没答话,静静地转过身,蹲在她身前。 童遇安明了,却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于是干巴巴地呆站着,他等不到回应,便转头看她。 路灯昏黄,横斜过来,照得他有点好看。 他声音清冽:“上来,背你。” 童遇安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祁树脸色微变,换了个说法:“这样走起来没那么怪,快点。” 他这么一说,童遇安也不再老土地推脱了,人爬到他背上。 祁树静静地起身,看上去毫无压力。 他人高,身形清瘦,但是,背部意外的结实,温暖,那是一种和爸爸宽厚的背脊有所区别,却又一样踏实的触感。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羞涩。她还是第一次被爸爸以外的男性背着走。 她小声说:“谢谢你。” 祁树没说话,但她看见了他嘴角的弧度。她突然又困惑了,如果他妈妈和程智雅对他并不好,他回来了,为什么比以前大胆了,也更轻易笑了? “你不好,对吗?” “你想知道?” “我想听真话。” “她们不好,我不喜欢她们。我不好,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她们没有不好,只是没必要对一个随从一般的人予以亲情,和平等。他不好,失望攒够了,离开是死心,也是善待自己。 童遇安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不由得把脸贴在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慰。他微怔,放慢了脚步。 风停了,空气忽而窒息了。 “你怎么不问我和林泽为什么不好了?”童遇安有些哽咽,“因为我做错了,我很后悔,可是,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给林泽打电话,林叔叔就能回家了…… 你跟林泽住在一起,他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从来不跟我提起他?为什么你和林止他们一样,都不告诉我他的事情?” 我们好久没看他了,我快要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我很想他。无论做什么,都在想他。 就要疯掉了。 求求你,跟我说说他。” 童遇安的情绪变得激动,大口抽着气边哭边说。 祁树不觉地加快了脚步,最终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放柔了声音对她道:“你别哭,我什么都告诉你。” 她慢慢地收住哭声,带着哭腔开口问道: “他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 “做功课,看书,练琴,画画,做饭,打扫卫生。” “做饭好吃吗?” “一般。” “你有没有帮忙?” “有时候。” “他没有时间去玩吗?” “他想在家里陪着妈妈。” “温阿姨会骂他吗?” “偶尔。” “他做错了吗?” “一些小事。” 园区的道路排列着盏盏路灯,两人一问一答,一个认真,一个忍耐。 “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昨天切菜,左手食指割伤了。” “伤口深吗?” “有点。” “你有没有帮他包扎?” 祁树忽然觉得这条路有点长,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有没有笑过?” “偶尔。” “他有没有哭过?” “不知道。” “他睡得好吗?” “不知道。” “他累吗?” “不知道。” “他有没有说想爸爸?” “没跟我说过。” “他有没有说过我的名字?” 祁树斩钉截铁:“没有。” 童遇安惨笑一声,说:“你不要跟他说,我问过他。” 祁树点点头。 第四十七章 代价 刚一回到巷子口,他们便看见站在路灯下的云影。童遇安从祁树的背上滑了下来。 祁树看看童遇安,她走近妈妈。 云影表情严肃,声音也是:“去哪了?老实交代。” 童遇安如实回答。 云影气得慌。天寒地冻,两个孩子,开着摩托车四处游荡。 祁树看着云影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这时云影的余光捕捉到温予的身影,她稍顿后对祁树说:“不管怎样,你是因为照顾她的心情,才会那样做,万一出事了,她就是源头。” “啪!” 云影扇了女儿一耳光。 所有人都静止了。 只有云影的手不住地颤抖。 祁树的情绪有些失控,冲云影喊:“我说了不关她的事。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我今天死了,那也是我的命。谁他妈的要她负责?!” 云影瞬间泪眼盈眶,声音发颤:“童遇安,你记住,在这个世上,除了爸爸妈妈,你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为你付出。即便代价是甘之如饴,那些刀尖舔血的收获,你欠了,就是一辈子。” 童遇安拼命地把眼泪往肚里咽。她只想回家,刚一抬脚,看见林家门口站着两个人。她几乎窒息,朝着那个方向,弯下腰,鞠了一躬。 “对不起。”她在心中喊道。 童遇安逃离似的奔上楼梯。 云影也走。如果童遇安真的要承担一定的责任,那么就让她受着。她已经惩罚了女儿。她只能做到这一步,往后,温予能否释然,她都不再在乎。 云影摸着女儿的脸,童遇安隐忍了一会儿,终是扑进妈妈怀里,放声大哭。 “不怕,妈妈在这里……”云影哽咽着温言细语,倾尽为人母亲的温情。 那天晚上,温予打了林泽。 林泽穿了爸爸的警服。 温予发现了,几近崩溃。她一句话都没说,拿来了扫把的棍子,发了疯的,边哭边抽打儿子。 祁树阻拦。 温予连他也打,冲他喊:“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我们只是收留你,你真当这里是你家了?!就连温咏带走你,也不过是为了给她女儿当玩物!你是强奸犯的儿子,是个孽障!” 祁树面色未变,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就走。 门关上了。 温予彻底疯了。挥着棍子,伴随着阵阵凉风,抽打儿子,每一棒都是用尽全力。 “你想当警察?!你是你爸爸的命,你想糟蹋他?!我不准!你不能!林泽,你敢当警察,我死给你看……” 林泽不闪不躲,就这样咬紧牙关承受一切。 他的心意外的平静。 真的很奇怪。 他想。 温予忽而看见他沉静的眉眼,举在半空的棍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瘫倒在地,慢慢地晕了过去。 “阿倬……” 林泽听见她的声音。 他想把妈妈挪到床上,奈何身体使不上力气。他想叫祁树帮忙,想起了什么,作罢了。 他缓了一会儿,才让妈妈在床上睡下。 他亲了妈妈的额头,眼泪下来了。 这一刻,他觉得,再也没有比她妈妈更可怜的人了。 前天,公安机关给爸爸授了一等模范英雄的荣誉称号。颁勋章那天,是他代领的。当时他想:一切只为了这个? 刚才,鬼使神差的,他穿了爸爸的制服,想象着爸爸穿上这一身衣服时感受。可是,他什么感受都没有。真的,不过如此。 就在那时,他在想,他这个儿子合格吗?是否欠了什么? 窗外,夜已深,突然间,他很想念童遇安。 第四十八章 初雪 虽然有阳光,但天气仍然是干冷的,这个冬天的雪迟迟未下,四周的光景依然显得萧条。林泽站在一颗桂花树树前,手拿着洒水壶浇水。他身着白色卫衣,低着头一脸沉静的样子看上去有种拿人的距离感。他身影未动,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 童遇安只停顿了一秒钟,目光就已回到祁树脸上。 他说:“等会儿我去找你。” 就这样,童遇安全副心思开始接受祁树的课外辅导。林思家也来,她先是对童遇安的成绩深恶痛绝地批判一番,而后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上了初中就和我们分开,也不回这里了?” 童遇安显得有些茫然。 林思家补充道:“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就可以了。” 童遇安郁闷了,她不知道林思家为什么这样问,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没有。分开,怎么分开?死了才是分开。” 林思家瞬间嗫嚅了。 他们的家从爸爸离开的那一天起,每天都在增重,下沉,给他们托底的那个人,彷佛如临深渊。然而舅舅做尽一切,义无反顾。在她内心深处,她感激,也感动。却不知如何回报这份有如生命之重的情谊。她不该再索取,然而,她忍不住,她不敢想象回家看不见他们的每一分钟。 童遇安用笔头林思家的鼻头,“发什么呆?” “臭丫头……”林思家两手揉乱童遇安的头发,然后转眼对祁树说,“你帮她复习数学和英语,我帮她复习语文,我们一左一右盯着她,我就不信她还能被请家长那么丢人……” 祁树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耸拉着头头发乱糟糟的童遇安,淡淡地笑了。 那天以后,祁树和童遇安每天早上都去跑步。 第三天的时候,算命佬对路过的祁树说了一句:小子,回头有岸,未迟。 第四天,算命佬不在了,碰见一个左脚瘸了的乞丐。童遇安尚未看到他的脸,他就转身,一瘸一瘸的走了。 第五天,林思家两姐弟也和他们一起跑,走过古桥时,林思家踩空楼梯,摔了,林止背她回去,他这两年长高了不少。 跑完步,祁树和林思家陪童遇安温书两个小时,下午,就各忙各的。有天下午,童谣在市立图书馆碰见祁树在那里做兼职,隔天晚上,云影又说在新街口的大排档看见祁树在那里打工,看见她,还有些难堪。 难怪他最近的精神状态都不大好。 “他是缺钱了吗?”童遇安问。 云影想了想,对她道:“人嘛,若处于身不由己的环境,自力更生是必然,也是心安。” 祁树听到声音时,窗已经打开了。黎明时分,冷蓝色的光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浮现在他的窗前。他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的微笑时,他几乎是乐着清醒了。 童遇安站在阶梯上,身高让她只露出胸以上的部位。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戴着毛绒帽的头,“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等会儿,我马上就来……” 童遇安急忙道:“不用了,从今天起,不跑了。” “为什么不跑?” “想睡懒觉了,还有,复习时间也缩短为半个小时吧,其实,我也不是蠢,只是想多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落下的功课追上的。”说着,她抬起手递给他打包来的早餐,“馄饨,请你吃,加辣的,天冷,吃了再睡个回笼觉,暖和。” 环保的打包盒并不隔热,祁树就这么捧着,身体一下子炽热起来。 童遇安冲他笑了笑,她有点难过。以前林叔叔在的时候,她从不担心,祁树是否舒适,现在,她不敢肯定,也走不进这座房子看一看里面的人过得怎样。 她努努嘴巴,嘟囔道:“我有洗脸刷牙,你盯那么紧干嘛?” 祁树回过神来,摸着鼻子笑了笑。 童遇安说:“你趁热吃,我走了。” 冬天昼短夜长,园区的路灯冬天一般都是开到早上七点,现在未到七点,趁着灯光,童遇安就那样无意一瞥在阶梯下方捕捉到一抹黑影。 童遇安依然去跑步,单靠跳舞,运动量不够,睡眠也不够深,指不定半夜就醒了。 奇怪的是,今天她只跑了一圈就跑不下去了,任由大脑如何指挥双腿,也跑不起来。于是,她直接走回去了。清晨的风又清又冷,扑面而来,竟有几分畅快。走着走着,她又看到算命佬的摊子。 算命佬也许是上厕所了,只留那么一桌一椅在风中伫立。 她走过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 又停步,往回走。 她推倒了算命佬的桌子,发出了较大的声响。 她不怕,也没有感到一丝痛快。 眼中恶意与愤怒凝聚,她又一脚踹倒了凳子。 做了坏事,她也不走,逼视着某个点。 有人扶起了凳子,风呼啸着走过,她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抬头,那人又把桌子扶起,摆正,再捡起掉在地上的杂物。 林泽没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童遇安紧握着拳头,松开,跟上。 沿着一路光秃的桃花树,两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在一团冷蓝色中,听见远处传来的鸡鸣声。 拐进了转角,面前便是一堵涂鸦墙。那是一副色彩斑斓的卡通画。 林泽刚一站定,童遇安就已撞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太猛了,心都颤了。他后退了一步,用力推开了她。 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看上去就要跌倒,然而没有,她站定,已经泪流满面,再次扑了过去,用双臂抱着他的背。 林泽仍是低着头,推开了她。 这时,童遇安已经哭出声来。 她又扑了过去。 他推开。 第六次时,他依然推开她,她站定了。 “大冷天的,每天都浇树,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傻子吗?你站在那里,等谁?躲起来干吗?你有本事出来啊……只有你不知道,我和祁树待在一起有多开心,他从来不会惹我生气,也不会捉弄我,看见我就会笑,什么都听我的。他没有爸爸妈妈,我跟他玩,也不会害死谁……也不会被谁恨……我喜欢他,我爸爸妈妈也喜欢他,等我长大了,我会嫁给他。你和你妈妈恨我,我也不怕,又不是我朝你爸爸开枪!林泽,你等着……”她抽噎着喊道。 林泽抬起头,她看到他变红了的眼睛,瞬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了。 她第七次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这次,他没有推开,用力箍紧她。 她被他抱着,全身都在颤抖,每一块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她埋脸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声,“哥……” 林泽咬住她的肩膀,咬得很深,留了牙印。 风停了,太阳没有出来,天清明了。 下雪了。 这是初雪。 附近有家馄饨店特别好吃,她带他去吃早餐,大份的馄饨五块钱,她身上刚好只剩五块。她掏他的裤袋,有张五十块,她笑了。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她折好,塞回去。她要了一碗。问他要不要打包。他说,妈妈吃了安眠药,睡了,就在这里吃。 几分钟后,馄饨端来。童遇安对老板娘说给林泽。他也没推拒,低着头吃了起来。她看着他吃,然后拿起他微凉的左手瞧了一会儿他伤口未愈的食指,问他怎么不包创可贴。他没声儿。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创可贴帮他贴上,就势牵着他的左手塞到自己棉服的衣袋里。 外面细雪飘零,他面前的馄饨冒着热气,香喷喷的。童遇安没吃早饭,也饿。 童遇安捏捏他的手,他头也没抬。 “哥。”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 林泽微顿,转头看她。 她凑近他,他佯装平静,喂她吃了一个,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 眼看着馄饨一个个地被她消灭,童遇安急忙让林泽吃。他顿了顿,起身带她离开店里。 林泽像是追赶什么似的,快步向前走,走到了某个无人的角落。童遇安瞧见他鞋带散了,蹲下来要帮他绑好,他也跟着蹲下,他一头扎进她怀里。她抱着他,索性背靠着墙就这么席地而坐。他的身体在轻轻发颤。 终于,他哭了。 “安儿,我不能没有妈妈,妈妈她不是变坏了,她只是太想爸爸了,她什么都做不了,钢琴也不碰了,她是不是要疯了?我该怎么办?妈妈太可怜了………”他从压抑的哭声中挤出言语。 林泽的肩上飘落了少许飘雪,她轻轻揩拭。天空蓝得无可挑剔,雪轻如毛絮,她抱着他的头,太难受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四十九章 请允许我与他相见 休息日赖床的云影在收到温予发来的短信的那一瞬间,兴奋地尖叫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在床上蹦跳起来。 出差了大半个月刚一到家的童乐跑着进了卧室,尚未看清云影的脸,便看见她朝自己飞扑过来,他接住她,她白花花的双腿圈住童乐的腰。抱着他的脖子,往他脸上,嘴上亲个不停。 “温予,小予,她,她叫我陪她去逛街……”云影开心到说话都不利索了。 童乐还愣着,云影已经落地,来到衣帽间边挑选衣服,边碎碎念:“要洗澡吗?算了,这件好吗?会冷吗?这件吧,算了,小予不喜欢的……” 童乐的心头的大石彷佛瞬间抽离了,他走到云影身后抱着她,银行卡放她手里,对她耳语:“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老公买单。” 云影转身亲了他,微笑着对他说:“辛苦了,好好休息,晚上,老婆要疼你……” 整装打扮后,云影在巷子口和温予会合。云影就像个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的小女生,既紧张又兴奋。她静观其变,温予边开车边和从前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个没完。她问云影,她头发是不是长了。她想去换个好看的发型。她皮肤是不是差了。她要去做个护肤,还想化个淡妆。要给阿泽和阿树买几套冬装,她也要买…… 说话间,温予整个人都异常明亮,无一丝倦怠和佯装的感觉,眼光里还带着向往。 云影虽然和她对话,但那种想把她看穿的眼神,温予一眼便可洞察。 前方路口有红绿灯,温予慢慢减速,她眼眶发红,对云影笑了笑,“昨天我梦到林倬了。他问我,有没有代他好好爱自己,有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儿子,我答不出来,只知道哭……” “为了他,我要好好活着。” 云影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无语凝噎。 一起做了头发,做了美容,吃东西,逛街,购物……一切似乎都跟从前一样,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云影把在医院见识到的一些奇闻趣事跟温予分享,把她逗笑了好几次。 准备回去时,路过一家珠宝店,温予忽而停步,往里头看。 云影问:“要进去吗?” 温予静静摇头,然后把目光投向云影,“五周年结婚纪念日那天,林倬陪我逛街,我们在这买了一对戒指。” 云影点点头。 温予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想给阿泽和他以后的妻子买一枚戒指。后来,我们真的买了,一对蓝宝石戒指,戒壁上刻有他们的名字。” 云影心跳加速。 温予说:“等会儿回家,我拿给你看。” 云影瞬间泪眼盈眶,心好像一面湖泊激起了水花。她上前一步抱住温予。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一直有点嫉妒你。没有你,林倬这个胆小鬼,他会把我追回来吗?不会。要比谁爱谁多一点,他不会比我多。他以身犯险的时候,似乎从来不会考虑我……” 那天回到家,温予和从前一样,检查林泽的作业,做饭,打扫卫生。不管她做什么,林泽都寸步不离跟着她。温予也没说他,不时静静地看他一眼。 晚上,祁树回到家,温予捧着一碗汤到他房间让他喝了。祁树有点惊讶,但他没多说。两人一问一答说了一会话。温予又让他试穿新买的冬装,看看合不合身。祁树依她所言,外套都合身,t恤有点长。 “阿姨明天拿去店里换一件小一码的。” “不用了,再长高一点就合身了。” “也好,你现在正在长个子。” 两人于是沉默下来。 看出了祁树的不自然,温予低声道:“那你早点休息。” 祁树点点头,对她说:“晚安。” 离开前,温予对祁树说了一句:“你的名字在我们的户口本上,我们就你的家人。你要记住,你是哥哥,林泽的哥哥。” 门关上了。 有人笑了,冷冷的。 一件沾染了墨水的t恤投进了垃圾桶。 温予来到林泽的房间时,他已经睡下了。她也躺下,抱着儿子。 林泽睁开眼睛,帮她盖好被子。 温予摸着他的头,亲吻他的面额。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的,也是平静的。 “明天,我们把爸爸放到南边那间房,锁上,每个月看他一次,好吗?” 林泽的心沉了下去,声音也低了:“妈妈舍得吗?” “现在舍不得,以后更舍不得。我们还要生活,不能被他折磨了。” 林泽闭上眼睛,和妈妈贴脸。 他说:“好。” “妈妈帮你办的签证,还没过期。明天我们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去香港吧,带你去见外公外婆。妈妈想爸爸妈妈了。” 林泽说:“好。” 房间,被窝,拥抱。 窗外,黑夜,雪花。 如同生命一体紧挨紧靠。 童乐入睡前,收到温予发来的短信:阿乐,明天陪我们帮林倬找个好地方吧。 那个晚上,温予自杀在林倬离开的那片海。 她和所有人约定明天,而她的明天只属于林倬。 没人知道她在汤里放了安眠药,林泽睡到凌晨两点就醒了。 搜救队打捞出尸体的时间是凌晨五点钟。 天寒地冻,还下着雪,这已经很有效率了。 海水浸泡过的尸体浑身发胀,僵硬无比,就连那张脸都变形了。 林泽想抱起妈妈,不断地使力,却如何也抱不起。再过几年,不,再过一年,他一定能把妈妈抱起。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 最后他也只是抱起了妈妈的上半身,他脱下衣服盖在妈妈身上。 他哭了。 海一望无际,天宽广无垠。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哭声。 从此,他是孤儿。 温予的手机有一条未发出的短信,她不要葬礼,只求安静离去。 于是,没有葬礼,也没有墓地。 那两天的林泽,脸色惨白,形容他“行尸走肉”也不过如此。童乐他们教他做什么,他在听,做起来也有条不紊。 童遇安过去握住他的手,冰凉的。 林泽看着她,竟然笑了笑。 那一笑,就像枯萎的蝴蝶被一阵风带飞,又急速坠落。 林泽把父母的骨灰融合在一起放进一个两人份的骨灰盒里,摆在南边那间房,锁上。 也在那里,找到了一张纸。 是妈妈留下的。 温予自幼练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那一页娟秀的黑体字映入他的眼帘。 这一生我是幸运的人。 父母予以我优越的成长环境,无条件爱我,我随心所欲,未曾经受苦难。 而我选择了离弃。 我最爱的男人把我娶回家,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们给予我十二年无与伦比的幸福生活。 慢慢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当我一直拥抱美好,当我回头细看,当我觉悟,一切经已改变。 我是罪人。 我所欠下的,那些数不清的罪孽,上天终于向我讨还。 我既无怨也无悔。 如今的我,可以为了儿子而活,而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母亲。 十年后的我,依然会使儿子痛苦。 二十年后的我,也无法接受其他男人和我亲昵。 那样的我,那样面部全非的我,是否还在思念他? 那个从不走进我的梦里看我一眼的他。 我不知道。 也恐惧。 他是痛苦的人。 我是无法窥视他秘密的人。 他爱我,我深信不疑。 我恨他,是情不自禁。 每年初雪那天,他都会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告诉我,他好冷。 请准许我与他相见。 我是自私的人,我的温暖只想予以他。 迟迟没有看见林泽走出房间的童遇安,终于忍不住走进去了。 她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把他揽进怀里,他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完全依偎在她怀里。 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死死抱住他。 他说:“他好冷。” “冷……”童遇安嘴唇轻颤,回头,用力扯下床上的薄被,把他包裹严实。 林思家看见了,也跑进去抱着弟弟。 一阵过堂风带走了那张纸。 林止接住了,没有看,递给正在收拾东西的云影。 云影看了,童谣也看了。 大人们极力压抑的悲伤失控似的整个崩塌了。 第四十九章 烟花 这天夜里,林泽高烧昏迷,住进了医院。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反反复复地烧,手背都被输液针头插淤青了。 他躺在床上,人又瘦又弱,眼睛都凹陷了。而他总是在自己清醒时放任自己睡过去。他在逃避,没有人能够追回过往,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等待着睡眠慢慢冲淡那种万箭穿心般的痛楚。 他似乎只剩下一具空壳。 不,他就像一个活死人。 童遇安终于无法忍受,痛哭出声:“不准睡了,求求你,别睡了……” 听见声音,走廊里的祁树和林思家走进病房。只见林泽静静地看着低头抽泣的童遇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用微弱的声音对她说:“哥困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好吗?” “不好……”童遇安猛摇头,泪如决堤。 突然间,她收住哭声,用衣袖抹掉眼泪和鼻涕,又脱了外套和鞋子,爬上他的床。 只那么稍微接触,她的眼泪又下来了。他的被窝就像一个药炉,充满药水味的温暖比任何拥抱都要刻骨铭心。 床是单人床,两个孩子躺着倒也不拥挤。没有感应到抵抗,她死死箍住他。 童遇安和他贴脸,没有羞涩,没有理由,只想和他触碰。他的温度传递给了她,她只觉得身体火辣辣地疼。 “你也要死掉吗?”童遇安抽噎着,“那好,从现在起,我哪都不去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走一步我跟一步。就连你上厕所,我也要跟着,我不要脸了……” 林泽慢慢放松身体,脸贴在她的肩上。她抱住他的头,他嘴唇蠕动,磨砂般的触感扫过她的颈部肌肤。他的肩膀开始发抖。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恒温二十五摄氏度。 他的眼泪是零度以下的冰。 一滴一滴融进她的血液里。 一直没人打扰他们。 对不起。她在心中喊了千百遍。 童遇安真的说到做到,林泽睡,她就睡,林泽醒,她也醒。林泽吃不下东西,她也不吃。想上厕所,她也忍着。她就和他躺在一起,任由他人的眼光如何怪异也不为所动。 云影的心又疼又软,偷偷对林泽耳语:“等会儿妹妹要是尿床了,阿姨就帮你换个床位。” 云影刚一说完,童遇安的手就伸了过来推开她的脸。 云影:“……” 林泽对正在发射眼神警告的童遇安说:“我想回家了。” 这天晚上,林泽就出院了。 临近新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全国各地早在半个月前已进入春运,电视上也总在放送一家人齐齐整整迎接新年的广告。 痛苦不过是活着的人不甘、不舍。 那些走了的人如果能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一句话语,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你的放下,和快乐。 当这个念头闪过时,童谣忽然踩到一坑洼,人摔了,购置的年货散落一地。她能清楚地听见假肢撞击地面发出的哐当声,剧烈的痛感袭来,她咬紧下唇,冷汗直冒。 她用右脚发力坐了起来。太疼了,她不敢乱动。要是又伤到截肢面就麻烦了。看着掉了一地的水果和买给孩子们的零食,她忽然想起他们已经不爱吃零食了。现在她坐在桥畔那里,她只希望在她缓过来之前,不要有人经过。要是家家知道她又摔了,又要偷偷难受了。 童谣一个个地捡起就近的水果,稍一转身,就看到一个人站在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发现她投来目光,倏地转身。童谣看不清他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有点脏的军绿色大衣,脚上是一双破旧的帆布鞋。他的左脚瘸了,拖着右脚,踉踉跄跄地拼命向前走,摔了一跤,又爬起来,沉没了身影。 童谣不动了,就在那里坐着。 有人经过,问她要帮忙吗?她也没应声。 那人见她丢了魂似的,便说:“我叫你弟弟来。” 几分钟后,童乐来了,两姐弟也来了。 童乐抱起她,她人还愣着。孩子们捡起地上的东西。 “姐?”童乐喊她。 童谣忽而惨笑一声:“摔懵了。” 除夕那天,他们是一起过的。 云影和童乐忙活了两个小时做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林止贪好玩,雪碧兑入白酒,林思家和童遇安喝了。她们没喝过酒,也是喝不了酒的人,一下就发起了酒疯,七颠八倒的,搞得大家饭都吃不下。云影说别管了,让她们疯吧。 姐妹俩瘫在沙发上说了一会儿傻话,童遇安突然说要跳舞,林思家激动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然后去放音乐。两人脸颊绯红,走路都不稳,跳舞却完全没问题。 有了她们这么一闹,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们身上,原本气氛不济的年夜饭,明显慢慢调浓。 童遇安疯那是人尽皆知,林思家也疯,也闹,那就是稀奇。也只有这样,童谣才看见了她女儿不为人知的孩子气的一面。 林思家笑呵呵,朝妈妈挥着手爪子,“妈妈,妈妈,看我,我跳芭蕾……” 童谣笑了,对着女儿,笑红了眼,“好啊,你跳,妈妈看你……” 林思家舒展双手,踮起脚尖,开始旋转,画出优美的弧度。 童遇安哧哧地笑,走近林思家。 “小心!” 来不及了,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快准狠地将童遇安甩到了地上。 童乐冲过去抱起女儿的时候,她圆睁二目,一脸呆滞,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被一群人围着,她还手指指地在傻笑,转眼间,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童乐摸着女儿的脑门,又亲又哄。 云影叫祁树他们回去吃饭,说童遇安就是发嗲,等会儿就好了。 没人听她的。 林思家挨着他们父女坐下,笑着说道:“我爸爸也会亲我,抱我。” 远处传来炮竹声,屋里顿时陷入了沉默。童遇安也不哭了。 “我爸爸不见了,可能死了,我和弟弟没有爸爸了。阿泽更惨,爸爸妈妈都没了……不对,不对,祁树更惨,他都没见过他爸爸,他妈妈也不要他了。你别哭,只有你有爸爸妈妈,你最好了,所以你不准哭……” “你哭什么?!不准哭!所有人都可以哭,只有你不可以!不准哭……” 童遇安没有哭,是她林思家自己哭了。 大家都很安静,只有林思家捂着脸不住地说话。 “我爸爸是坏人,他走了……伯父是坏人,伯娘也是坏人,他们都不要阿泽了,怎么办?阿泽怎么办?” 有些东西爆炸了。 他们都看着林思家。 轰隆!轰隆隆! 那是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烟火一发不可遏制地接连升空,在空中飞舞的火团璀璨夺目。 远处传来孩童们的欢呼,两年前的他们常是如此。 这个年夜饭,终究没有吃完。 童谣和林止把昏昏欲睡的林思家带回家后,林泽和祁树也想回家了。 童遇安还醉着,一听林泽要走,她也要跟他走。 林泽揉揉她的头,放柔了声音:“你乖,明天我来找你。” 童遇安低着头,悄悄地把五指嵌入他指间,抓住那冰凉,又忍不住把脸贴上去。 她的脸像滚烫的水煮蛋,林泽的手颤了颤,心都热了。他放弃挣扎,妥协了她的追随。 林泽和童叔叔对视,征求他的意思。 云影把饭菜装进保温盒递给祁树,让他带回家饿了就吃,然后对林泽说:“要是不依她,半夜她也得爬起来去找你。” 于是林泽蹲在童遇安脚边前,回头看她,她俯身爬到他的背。 林泽第一次背她,有点不习惯,她不重,起身时也踉跄了一下。童乐扶了一把,有点不放心,说:“我送你们回去。” 祁树说:“我看着他们,没事的。” 童遇安也笑眯眯地附和:“不要爸爸。” 童乐:“……” 目送他们了的背影,童乐仍站在路灯下,身影高大,又带忧思。 云影倚门而立,叹了口气,“拜托你就不要吃醋啦,陪你一起老的是我。” 在月色的雪里,童乐转过身来:“我只是庆幸他们有一个不计较一切相互依靠的人。” 洗好一桌子餐盘,收拾了厨房,然后淋浴,再到入睡,童乐都很安静。 云影抹了补水液,挤多了就往他脸上均匀涂抹。她看着他,他睁开眼睛。 二十四点整,年初一,落地窗外,最初的烟花升空了。 一室明亮,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 “生日快乐。”她吻在他的额头上。 这是他的农历生日。 童乐淡笑,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他说:“我又老了一岁。” 她说:“更帅了。” 童乐笑了笑。 “我还想给你生孩子。” 童乐微微瞠目。 云影继续道:“一对龙凤胎,哥哥很酷,妹妹很温柔。” 童乐只顿了半刻,就翻身将她轻轻压在身下,吻了下去。 云影把手伸进他的发间,对他耳语:“人数够了,你还会那么难过吗?” 那天夜里,他们去了那片海。 童乐在那里放了烟花。 云影往一只玻璃瓶里塞满了香烟,和一只贴住便利贴的打火机,再用木塞封口,尼龙线捆绑。 最后的烟花在海面上绽放。 童乐接过漂流瓶,倾尽全力投入到了大海里。 然后,他放声大喊,撕裂了伤口。 “哥,你们还好吗?” 光芒沉没了,海又黑了。 童乐低下头,云影从身后抱住他。 风儿轻声低吟,月亮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