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谋(出书版)》 第1节 清宫谋(出书版) 作者:莲静竹衣 内容简介 她,是前朝妖妃的女儿,绝色倾城却只能终身为奴。她,是大清后宫最耀眼的“明珠”,阴差阳错栖身冷宫。她,是名闻史册的“四全姑娘”,一朝为后,人人艳羡。三个才色俱佳的女子在康熙四年同时入宫,谁能独获帝宠,成为天子的唯一? 大清后宫,妃色天下,究竟谁能披荆斩棘,上位成功?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秘闻秩事就此揭幕…… 编辑推荐 超千万点击人气作家莲静竹衣,继《六朝纪事》之后,十年磨一剑,再现顺治、康熙、雍正三代帝王的爱恨情仇! 黄圣依主演的《少帝康熙》原著小说! 时过境迁,他仍为她不顾一切;岁月已逝,她愿同他共赴风雨。 她是前朝妖妃的女儿,却只能终身为奴;她是天子钟情之人,缺阴差阳错栖身冷宫;她是名闻史册的“四全姑娘”,却甘为他人棋子。三个才色俱佳的女子,最终谁能探得凤印,执掌后宫? 作者简介 莲静竹衣,毕业于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和中国政法大学,主修国际贸易和法学。拥有敏锐的判断力,果断的行动力和卓越超凡的想象力。知名营销策划人、企业培训师。长期从事市场营销研究,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狮子座女性,属于动物凶猛的那类。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绪,喜欢听键盘敲敲打打的声音,在小说里编织现实生活中绝迹的梦。写小说,只源于一份情结,一份感动,喜欢那种与小说中的人物一起沉浮在“路上”的感觉。代表作《职场女追爱记》《办公室谋心记》等。 清宫谋(第一册 ) 楔子 她,是大清王朝最耀眼的“东珠”,阴差阳错栖身冷宫。 她,是名闻史册的“四全姑娘”,一朝为后,人人艳羡。 后宫从来不乏新人, 与少年天子青梅竹马的她; 称皇上为“表弟”的她; 出身尊贵,与两朝太后皆有血缘之亲的她…… 大清后宫妃色天下,这些才容俱佳的女子在康熙四年同时入宫,究竟谁能披荆斩棘独获帝宠,成为博爱天子的唯一? 九重宫阙,繁华如锦血似霜, 玉楼朱门,烛泪一滴悲生死, 帝王业,英雄冢, 美人泪,断人肠。 烟波诡谲的后宫, 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 无数是非由此开始, 弱质女柔荑破惊梦, 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秘闻逸事就此揭幕。 第一章 册后之忧倾城误 康熙四年八月初八,宫中内外一片喜气祥和,自先帝龙驭归天至今宫中仿佛一直沉浸在白色的忧伤之中。从顺治十五年起,这种悲伤就开始持续地笼罩着这座华美而庄严的紫禁城。先是被顺治帝视为“第一子”的皇四子夭折,接着是被千夫所指背负一身情债,虽毁誉参半却独得帝宠的皇贵妃乌云珠病逝,由此引发了大清帝国转瞬间的天崩地裂。最终,年仅二十三岁的少年天子顺治带着难以弥补的遗憾与未酬的壮志雄心而撒手人寰。 慈宁宫西殿小佛堂内,太皇太后孝庄手持念珠,微闭着眼睛正在静心默诵地藏经。今儿明明是个好日子,可是她却偏想起了很多前尘往事。前一瞬,好像先帝福临才刚出生,“洗三”时落下胎发以后那光亮的小脑门叫人又怜又爱,可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躺在乾清宫东暖阁龙床上那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黯然青年。一会儿像是在自己的圣寿节上品着乌云珠和博果尔呈上的三清茶、九九果盒,一会儿又眼睁睁看到了乌云珠去世、皇上驾崩、贞妃生殉、静妃去世、三阿哥生母慈和皇太后去世,宫里被一轮一轮的丧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孝庄面色灰暗,额上竟浸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格格,都过去了。”穿着数十年不变的一身褐色袍子、悄无声响地走进来的正是苏麻喇姑,面上恭敬的神情与体贴入微的关切,以及那特有的称呼也数十年不变。她掏出帕子为孝庄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 “前边怎么样?”孝庄目光如炬紧盯着她问道。 “如格格所愿。”苏麻喇姑惜字如金。 “这孩子,真难为他了。”孝庄双手合十躬身礼拜,随即起身向外间走来,苏麻喇姑紧走两步扶住了她:“皇上最懂您的心,自然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是怕委屈了他。”孝庄握紧苏麻喇姑的手,站在廊下远眺,前边的宫殿金碧流苏、高大威严,透着无比的庄重,只是少了些温度。 孝庄口中的他,正是当今皇上,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天子康熙,此时他正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临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皇上的字越发地好了。”一抹粉红色的鲜亮旗装,一句娇啼,闪身入内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格格。 “妍姝!”康熙将笔一放,迎着她走了过来。 “妍姝参见皇上,皇上万安。”妍姝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一甩帕子行了个蹲礼,末了又加上一句,“皇上大喜。” 康熙面色一黯:“瞎起什么哄,刚二哥和常宁才来闹过,他们也就算了。你难得过来,偏一来就说这个。” 妍姝原是安亲王岳乐次女,当年因为皇贵妃董鄂氏所生的四阿哥早夭,顺治帝为了让皇贵妃寄托哀思,便将她招入宫中由皇贵妃抚养。虽然作为帝女的生活只过了不到两年,却称得上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也因此招致了许多的怨恨。当皇贵妃与顺治帝先后离世以后,虽然有太皇太后的照顾,可是日子依然过的很委屈,幸而还有康熙、福全的关照。 然而,小小年纪便早已嫁为人妇。康熙二年十一月她与靖南王孙耿聚忠完婚,因为年纪尚小,所以礼成之后还时常居于宫中。 妍姝行了礼便坐在暖阁里,一面看康熙的字,一面吃着果盘里的果子。“看来我来得不巧了,扰了皇上的雅兴,若是接着写下去,当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你还说……若再说下去,明儿朕就赐两个秀女给耿聚忠。”康熙黑了脸,一把将案上写好的字揉成一团。 “好了好了,皇上,妍姝错了。”妍姝收敛了笑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才过来陪你的,你若真恼了,岂不是我的过错。” 康熙沉了脸,靠在榻里也不答话,想着刚刚在仁宪太后宫里选秀的场景。那么多的秀女等着他召见。她们一排五人,依次入内,低着头在他面前一一行礼。 殿内寂静极了,每个人似乎都很紧张。 参加殿选的所有秀女,他几乎是第一次见。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她们每一个人,她们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后的意义。 那位穿着水蓝色旗袍,长得玉肤胜雪的佟佳氏锦珍,是跟他最亲的人,该称她为表姐,是他生母慈和皇太后的侄女。 论亲情,应该选她。 另一位穿着绯色缎子面儿旗装,戴着用珊瑚珠配着金线串成的红梅珠花的博尔济吉特乌兰,是他嫡母任宪太后家的女孩,也是与太皇太后血脉相连的蒙古格格,论身份高贵,应该选她。 还有一位,因为称病并未得见真容,却早以才学美貌名冠京城的“东珠”,人人皆想得到的遏必隆的女儿、鳌拜的义女,钮祜禄东珠。四辅臣中她一人就牵动两人,而且她的身上还流着高贵的爱新觉罗家族的血。若论众望所归,应该选她。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那拉氏、郭络罗氏、章佳氏…… 就在这些繁花如锦的秀女中,他为自己,也为大清做了一个决定。 定了那位看起来十分娴静温和的“四全姑娘”,首辅索尼的孙女赫舍里芸芳为皇后。 这会儿,册后的诏书应该下了吧。 康熙剑眉微微拧起,盯着不远处那个琉璃八宝香炉里溢出的袅袅轻烟,愣愣地有些失神儿。 “大江东去……”妍姝从案上拿起那个被康熙揉在一起的纸团用手一点点儿展开,抹平,“记得当年皇额娘选秀的时候呈上的就是这幅字,别的秀女大都是拿绣品来展才,不过都是些俗物。唯有皇额娘写了这个,原是想有个人能懂她,而不是单以脂粉裙钗低看。好可惜……那一年偏皇阿玛没看到,两个人阴错阳差地失之交臂,耽误了多少年。” 妍姝说的便是前一朝顺治帝与董鄂妃的事情。满洲贵族的父亲与汉族江南才女的母亲交融培育的一朵奇葩,清丽出尘又才学过人的乌云珠在参选的时候,因为一个意外而落选。而当有一天,顺治皇帝爱上她的字,日日临摹的时候,她早已经成为别人的福晋。 再之后,当顺治皇帝发现自己爱的不仅是她的字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轰轰烈烈又惊世骇俗的爱情虽然凄美却不容于世,结果便是成就了爱情,却搭上了两个人的青春与性命。 康熙紧盯着妍姝,如梨花般娇小的脸庞,如秋水般的眉眼之间始终笼着挥之不去的愁思,由她便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让自己又恨又敬的女子,那个害得六宫无爱的女子,那个让亲娘一生未得展颜的女子。 “皇上。这一次,您真的没有选错吗?”妍姝怔怔地对上康熙的眸子,“我好怕,好怕我们会像皇额娘和皇阿玛那样,一步错,步步错,终身缚着枷锁,永远不得解脱。” 康熙没有应答,过了好半晌,才低语道:“皇阿玛当时岂止是错?” “皇上。”妍姝淌下两行急泪,“不要,我们不要。” 康熙嘴角微微抽搐着,露出一丝笑容:“放心。” 第二章 月华旖旎终成空 月上柳梢,漆黑的夜色因为那抹淡淡的月华而显得有些迤逦梦幻。 城西一所老宅的后院,有片荷花池,如今那几枝白荷,衬着月色竟透着几分妖娆。月下舞剑的男子穿着一身宝石蓝色的长袍,剑花翻飞身如蛟龙,跃起时腾空凌风,仿若要倚剑破月蹈碎星辰,浩浩然说不尽的英雄气,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道不明的孤寂与冷清。 “‘人生如石下磨刀,名利似月下舞剑’,以前我不解其中真意,今儿却懂了。”钮祜禄东珠穿着一袭水蓝色窄袖滚金边的旗装俏生生地站在树后,衣裙上面是暗纹绣着的小朵兰花,清新雅致又不失俏丽,绝世倾城的脸上微微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如同新荷横卧绿波。 他只是看了一眼,一眼之后便把目光长长久久地盯向别处,收剑入鞘干净利索,举止间仿佛眼前人与他毫无干系。 “前半句顾名思义,后半句却毫无道理。”他话语清冷,似有些敷衍地应着。 “差矣。”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仿如天籁,“前半句自是说人生需要磨砺,而后半句以往我不明白,今儿看你在月下舞剑,却明白了。” 东珠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长得很高,自己才到他的胸口。对上他的眸子,她含着笑意缓缓说道:“在明亮的月色下起舞弄剑,这场景太过美好,近观自然是剑影如飞、舞步华丽绝伦。而若是远远地看去,不过只是浓浓黑夜中的一抹亮色,一个小小的光影而矣。名利其实正是如此,因为华丽耀眼而被世人追逐,到头来不过是个小影子而已。” 他的眼神儿中闪过一丝杀气,只是一瞬而过,随即又是千年寒冰般的阴郁:“你这样以为。” “是。”她笑了,“费扬古,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走吧,一起到草原大漠去,或者是寻个寂静的江南小镇……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过自己的生活。” 他的眼神中像蕴着狂风暴雨,那里面涵盖的内容太多。东珠一时未能全部参透,她只是发现不知何时起,原本她最熟悉的他,眼中的纯真爽朗已被一种凌厉与执着代替,那里面压抑着的全都是令人心痛的深邃。 “东珠。回去吧。我什么都不能给你,甚至连一个承诺都不能给你。”他再一次转过身去,凝望着满池的荷叶与那几株白荷,怔怔无语。 “你非要这样吗?为了别人的看法,搭上自己的幸福?”东珠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她甚至伸手抚上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别人?”他冷冷一笑,纠正道,“是世人。” “那又怎样?”东珠的声音如玉珠落盘,清脆悦耳,“你最爱的人,最亲的人,他们都不在了。世人也罢,别人也好,他们怎么看根本无关紧要。你做自己就好。根本不必为了改变世人的看法而委屈自己去证明什么!” 一只厚实的大手轻轻按在东珠的柔肩上,他低下头,这一次没有躲闪,认真地对上她的明眸,一字一句说给她听又像是让自己坚定:“正是他们都不在了,我才更要去证明。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东珠,你是个好姑娘,我不能误了你。” “误我什么?”她痴痴地盯着他,用自己的柔荑紧紧覆在他的手上,“你想过她吗?为什么她能够不顾世俗的束缚,明知是死路还要飞蛾扑火般地入宫?因为遇到了就是遇到了,不是你自己想不想的问题。遇到了,这一辈子,就是你了,避也避不掉了。也许这正是我们在佛前求了千百年,今生才得到的相遇的机会,为什么要说谁误谁呢?” 第2节 他眉头紧拧,仔细盯着眼前的女子,心事如滔滔江水翻飞不止,狠了狠心掉头就走。“乌达,送东珠格格回去。” 此时月亮门外闪过一个颇为伶俐的年轻仆役:“东珠格格,请!” “不必了,我认得路。”东珠噙着泪,迟疑中万般不甘地举步离去。 出了月亮门穿过天井从后门出府,接过门子牵过来的马缓缓走在寂静的街上,东珠心事烦乱如麻。他为什么变得这样冷漠?东珠的眼泪涌了出来,不要,我不要这种悲悲切切的感觉。她飞身上马一路狂奔,任泪水洒在风中,夜色给了她最好的掩护。 一炷香的工夫,便回到了自家的府中,偷偷溜回后苑的撷秀斋,刚刚推开门便一下子愣住了。 奶妈丫头跪了一地,花厅正中端坐着弥勒佛一般的遏必隆,见她回来,便是一句“去哪儿了?” “阿玛!”东珠笑嘻嘻地上前请安:“这么晚了,阿玛还没歇息?”随即又指着满屋子的人喝道,“你们哪个大胆妄为的,做错了事惹我阿玛生气了,还不快出来领罚!” “还有谁?这府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惹我生气?”遏必隆见她煞有介事地装腔作势,不由真的恼了起来。 “东珠是阿玛手心里的宝,怎么会惹阿玛生气呢?”东珠从桌上拿起一片芙蓉糕就往遏必隆嘴里送。 “你这孩子……”遏必隆一把将嘴边的糕点推开,“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说等我回来好好商议商议,还一门心思往外头跑,都是你玛嬷把你宠坏了,太不知分寸了!” 东珠还未搭言,门口响起了铿锵的声音:“谁在背后说我的不是?”一位身着华美锦缎描金绣凤滚边旗袍,仪态庄重的半百妇人在儿媳遏必隆夫人和侍女们的簇拥下正端然立于门外。 “额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把您老人家给惊动了。”遏必隆立即起身上前行了家礼又把母亲让到内室。 遏必隆的母亲便是太宗皇帝皇太极的妹妹,孝庄太后的小姑子,和硕公主穆库什。此时怒气冲冲地瞅着自己的儿子训道:“东珠又怎么了?去了宫里好几天,才刚回来,你就训她。这孩子一向乖巧,眼瞅着年纪大了要许了人家,我这心里正难受呢。你可倒好,偏拿她来骂!你也不想想,她还能在家待几天!” “玛嬷。”东珠连忙上前窝在穆库什公主的怀里,“还是玛嬷最疼东珠了。” “额娘不知道,宫里原是撂了牌子,可是刚刚内务府又派人来传旨,说是定了咱们东珠为昭妃。儿子着实惶恐!”遏必隆挥了挥手,让满室跪着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什么?”东珠听了也大吃一惊,明明是使计装病混了过去,终审的御前遴选都没露面,怎么还能选上自己,“不是定了芳儿了吗?” “是,是定了索尼家的芸芳,她是皇后。这不,还定了两妃,一位是咱们家的东珠,还有一位便是佟家的锦珍。”遏必隆的夫人从旁说道。 “凭什么是芳儿。我的东珠不做皇后,他一个奴才家的丫头能当皇后?我看布木布泰是老糊涂了。我明儿一早便入宫找她说理去,还真当自己是老佛爷了!想让我的孙女入宫也行,除非当皇后。否则,就得撂了牌子,婚嫁由我!”穆库什公主大怒。 “额娘。”遏必隆从未见母亲如此雷霆,只得从旁宽慰。 “是啦,她是想让她的孙子享尽齐人之福。索尼那老东西是首辅,她得拉拢。佟家的丫头,不过是为了消恨,夺走佟家一位太后,再赏给佟家一个皇妃。咱们东珠……她自然知道,什么四全姑娘,什么蒙古格格,这一届的秀女中,除了咱家的东珠,别人算个什么。她是怕再走乌云珠的老路,所以要把好的都留在宫里。”穆库什公主气愤难平,絮絮叨叨搂着东珠说了一大车的话。 遏必隆面色铁青,与夫人对视之后没敢多说一个字。 第三章 当时面色欺春雪 慈宁宫花园北侧的延寿堂内,临窗的炕上铺着大红毡毯,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天气才刚转凉,苏麻喇姑早已命人将秋香色金钱蟒条坐褥换上,又将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这样人坐在上面自然是既舒适又暖和。 此时,紫檀雕云纹的炕桌上放着两个金属珐琅彩绘茶杯,上面还冒着徐徐的热气。而对面相座的两人,皆面色沉静,冷若冰凝。 太皇太后一手捻着佛珠,一面打量着穆库什的神色,并不急于搭言。 她气定神闲的态度在穆库什看来更加气恼,多年风霜与坎坷在穆库什的脸上无情地留下了痕迹,让她看上去比太皇太后布木布泰要老上十来岁。 “阿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太皇太后凝视着穆库什那布满皱纹的眼睛终于开口了。 “二十年。”穆库什冷冷地应着,“兄长走后,二十年没见了。” “二十年。”太皇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这二十年里,发生了多少大事。太宗皇帝驾崩,我们孤儿寡母从奉天入关,战战兢兢地来坐这汉人的江山,福临在危困中登基……偏又早逝……又到如今的当今皇上。这中间经历的大喜大悲、国丧家丧,你都没来。阿什,告诉我,是什么让二十年都对我避而不见的你,今天天没亮就来我这慈宁宫了?” “太皇太后,我的好嫂子。你精明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今儿为什么来找你?”穆库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双鬓已染银丝的她虽然面上的皱纹没有自己的多,可是分明已经是暮年秋色了,只是那份从年少时起就具备的从容与优雅未曾有丝毫的改变,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冷酷与虚伪。 太皇太后凝视着穆库什的眼睛:“为了东珠?” “是!”穆库什眉头紧蹙,斩钉截铁道:“东珠不能入宫。” “给我一个理由。”太皇太后依旧从容镇定。 “我。”穆库什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太宗皇帝的妹妹,大清朝九死一生现在还活着的唯一一位长公主。就凭我,还不够吗?” “不行!”太皇太后的神色中闪过一道凌厉,“祖宗的家法、朝廷的制度,多少年来的规矩,仅凭你一句不能,便可以改的吗?” “布木布泰!”穆库什低吼一声,一手拍在炕桌上,“我的东珠,她不属于宫里,你为什么偏要她入宫!” “妹妹。”太皇太后将自己的手覆在穆库什的手上,“东珠在你的眼里是宝贝,在我心里,也是一样。” 穆库什紧盯着太皇太后,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神色,不由有几分的疑惑。 “妹妹一生坎坷,我这个做嫂子的看在眼里,也是跟着心疼。对你的宝贝孙女,我能错待了吗?”太皇太后的手在穆库什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东珠。在我眼里,她就是皇上的良配。妹妹,你想想这孩子如果不配给皇上,普天之下,你想她嫁给谁?说实在的,撂了牌子以后,我就在想,是把她配给蒙古四十九旗的旗主、贝勒,还是南边的藩王?你若舍不得她远嫁,便要指给咱们京里的亲贵们,而家世背景合适的偏这年纪又都是大的大、小的小,怕是更委屈了她。” 穆库什脸色突变,心口抑制不住地疼了起来,孝庄话里的意思是如果不入宫,就把东珠随意指婚,不管是蒙古还是南边,或是给亲贵们做小,这都太委屈东珠了。 这分明是一种要挟。 穆库什眉毛轻扬,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直视着像是要射入她的内心。“东珠的祖父是追随太祖起兵的五大臣之一,为朝廷立下的功勋像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而我也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太宗皇帝的妹妹。不说模样、才学,就论身份、血统,纳东珠为妃,太皇太后,您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太皇太后紧拉着穆库什的手,面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妹妹计较的原来是这个,妹妹忘记当年的大妃了吗?” 穆库什一下子怔住了。 太皇太后面上笑意更浓:“我不也是你兄长的妃子吗?妹妹应该清楚在宫里最要紧的是谁能笑到最后,初起时的位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穆库什很意外,一向慎言谨行的布木布泰居然会把话说得这样明白。是啊,如今高高在上的后宫之主太皇太后当年也只是哥哥皇太极的一个小小的庄妃,在她前边有她自己的亲姑姑,皇太极的原配皇后;也有宠冠后宫的宸妃海兰珠,还有贵妃、淑妃,可如今,屹立后宫数十年的,只是她一人。 她的智慧与手段,她的野心与狠决,非一般人能比。 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一种许诺,时下皇室需要首辅索尼的支持,立赫舍里芸芳为后是一种必然。然而皇上毕竟才只有十二岁,未来还有漫长的时间,完全可以改变这种位次。 然而,穆库什细细琢磨,又从这话里听出一种威胁的味道。 联想到尘封多年的往事,海兰珠之死……哲哲之死……乌云珠之死…… 如果传闻都是真的,那么…… “妹妹,天凉了,得加衣服了。看这手凉的。”太皇太后亲自将桌上的茶杯塞到穆库什的手里,面上是和煦悦然的神情。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穆库什不知怎的,突然喃了一句诗。 她和太皇太后一样,精通满语蒙语,只是对汉语不甚了解。所以这诗一出,倒让太皇太后有些惊诧。 门口悬着的大红撒花软帘微微抬起,一身褐色袍子的苏麻喇姑入内禀告:“皇上给太皇太后请安来了!” 话音未落,一身素袍的康熙已然入内。 “来得正好,快见过你姑玛嬷。”太皇太后神色越发悦然起来。 穆库什看向康熙,俊秀的身姿、丰朗的气质配着一身修裁合体的龙袍是那样的出众绝尘,白皙的面容、英武的眉毛、加之高挺的鼻子,特别是浓密黝黑的睫毛下面那双熠熠生辉的龙目以及那和煦的笑容。 穆库什在那一瞬,突然便释然了,因为她看到了另外一幅场景,这样出众的少年天子的身旁依偎着自己的宝贝孙女,那将是这世上最耀眼最动人的一幅画面。 “给皇玛嬷请安,给姑玛嬷请安!”康熙从容行礼,进退有度。 穆库什从心底露出舒心的笑容,受了康熙的家礼,又行了国礼,斟酌着便开口说道:“皇上来了,自然是有要紧事要同太皇太后商量,臣妇也该告退了。” “急什么?皇上又不是外人,既是你的侄孙子,如今又成了孙女婿,正应该好好亲近亲近。”太皇太后又吩咐苏麻喇姑准备午膳。 “老祖宗说得对,姑玛嬷难得进宫,朕听说了也是特意过来请安,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听到姑玛嬷吟诗,似是宋时朱敦儒的,都是悲秋之作,只是这句实在显得有些消极,莫不是姑玛嬷家里遇到了什么事情?”康熙与穆库什原本是初见,却十分舒适亲切。这让穆库什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一时间感触颇多,反而酸意催泪,不知从何说起只应道:“我也不懂什么诗啊,词啊,还不是东珠时常念着,听得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应景便随口溜出来这样一句。” “哦?”康熙目中微微一滞,有些意外。 “这就是了。东珠的才学与爱好我早有耳闻。今儿听了真是不假,让咱们当年跟着太祖马上驰骋的大公主都耳濡目染念起诗来,我倒真有些羡慕。赶紧让东珠进宫来了吧,也好让我沾沾这文气儿”。孝庄饮了一口茶,看了看穆库什,又把目光盯在了康熙身上,“你当你姑玛嬷今儿为什么入宫?” 康熙摇了摇头。 “还不是你瞧着人家东珠才学好、人品好,非要让人家入宫为妃,你姑玛嬷不舍得,怕被你欺负了,这才过来跟我讨个人情,想让你日后好好待东珠。” 康熙神情微有些迟疑,随即露出几许羞涩,冲着穆库什说道:“姑玛嬷入宫原来是为了此事,倒是朕的不是,害姑玛嬷担心了。姑玛嬷请放心,东珠在宫里自然是不会受到半分委屈的。” 穆库什见皇上这样温煦懂礼又十分英俊潇洒,不像当初的顺治那样乖张孤僻,心中甚是喜欢,早已将来时的忐忑平复,只笑道:“皇上快别这样说,这人上了岁数,整天睁开眼睛便是为儿孙担心,有的没的都是瞎操心。如今见了皇上这样的人品模样,自然是放了一万个心。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正在此时,又听到有人来报,说是首辅索尼在宫外求见。 第四章 人情反复推恩怯 穆库什则立即起身告退,苏麻喇姑将穆库什送走又将索尼迎入。 索尼一入门,便郑重跪拜,行三叩九拜大礼,任凭康熙和孝庄如何免礼,都不肯起身,只伏在地上深深叩首,并哽咽道:“奴才索尼,蒙先帝错爱,以辅臣之职存在朝堂之上,多年来未有寸功却腆受皇恩,如今更蒙太皇太后与皇上眷顾,只是孙女芸芳原是蒲柳之姿、无才无德怎能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奴才实在不愿让世人嘲笑奴才家的孙女鸠占凤巢,不知廉耻。还请太皇太后与皇上乞怜……” “接着说下去。”康熙不动声色地接语,目光直射索尼,同样是来劝自己收回旨意的,面对穆库什与索尼,皇家的态度与做法却是不同的。 索尼微微一愣,斟酌之后只得说道:“奴才肯请皇上收回旨意。” “收回旨意?收回哪道旨意?”康熙又问。 “皇上!”索尼微微抬头,盯着这个在朝堂上从来只听不言的少年,“册后诏书。” “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康熙面上没有半分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像是凝着一层冰霜,目光如箭直射索尼,“人人都说四辅臣里,索尼忠,苏克萨哈滑、遏必隆懦、鳌拜直。索大人,你就是这样对朕尽忠的吗?册后诏书,不仅是天子的圣旨,老祖宗的懿旨,还是上告天地祖宗、下谕群臣百姓、关乎我爱新觉罗家族龙兴传承的祥瑞。你,要朕收回吗?”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却像千钧一样压覆在索尼的身上。突然间,索尼发现自己的袍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湿溺溺地粘在了身上,他竟然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的几句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原本就很矛盾,昨天在府中接到旨意以后,他便连同两个儿子噶布喇和索额图商量了大半夜。皇家在这个时候册芸芳为后,其心思路人皆知,一方面是倚重首辅的表现,一方面是堂而皇之的拉拢。最近朝廷中的风向太过诡异了,显然太皇太后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年仅十二岁的皇帝选妃立后,不外乎是想通过结亲的方式将朝堂上的权力对比重新布局。只是这种方法收效太过缓慢,想想昨天退朝时苏克萨哈与鳌拜的眼神,索尼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和皇上立自家的孙女为后,无疑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并且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这个道理,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索尼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正如索额图所说的,“阿玛,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是假的,皇后可是真真正正的皇后。从大清门抬进去的除了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咱们满族的第一位皇后是我们家的赫舍里芳儿。这不比别的什么更有价值吗?” 一向木讷老实的噶布喇也附和道:“是啊……若是咱们芳儿以后能够生下太子。那么……阿玛,自此以后列位皇上都会流着咱们赫舍里家的血脉。我真不敢想,阿玛,您跟着太祖、太宗、先帝到今日,可曾得到过这样的荣耀吗?” 明知道那荣耀的背后是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潭,但是那荣耀的吸引力太大了,他韬光养晦了一辈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为了这眼前的荣耀而动容了。 所以,他决定要以退为进,今早入宫拜见太皇太后,他当然知道选芳儿当皇后虽然是皇上下的圣旨,但背后运筹的只能是太皇太后。 他要以辞婚的方式,让她明白自己到了今日仍是有实力可以拒绝、可以选择的。 即使接受这门婚事,那也是他索尼主动的选择,而不是被她要挟的无奈之举。只有这样,后面的路才可以走得更稳,就是芳儿入了宫,也会更有局面。 然而,他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皇上,还会这样短兵相接。皇上只有十二岁,比芳儿还小一岁,平时看上去很是温和内敛,没想到今日会露出这样凌厉的一面。 凌厉? 睿智? 怎么忘记了,他毕竟是努尔哈赤皇太极的子孙。 他是太皇太后悉心辅佐调教出来的第二位皇上,他当然不会像他的父皇那样直率单纯,那样的皇上是多尔衮的杰作,而不是太皇太后的。 平日里温煦和缓,遇事雷厉狠决,这不正是太皇太后的作风吗? 想到这里,索尼不禁又是一身冷汗淋淋,自己以为什么都看透了,其实一叶障目,他还是小看这慈宁宫里的布木布泰了。 如今才是骑虎难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听座上的太皇太后笑了起来:“今儿这是怎么了。索尼啊,你也别怪皇上说话重了些。刚才和硕长公主入宫,也是为了她们家东珠的事情。咱们皇上啊,年纪小,脸皮薄。你们这一个一个都来退婚。他呀,是挂不住面子了。” 第3节 太皇太后的三言两语,立即使室内的气氛和缓起来。 索尼颤栗着微微抬起头,端详着孝庄,细品着她话里的意思,迟疑道:“长公主也入宫来了?” “可不是吗?不过人家跟你可不一样。人家呀,是说她家的东珠有多好,给咱们皇上当妃子委屈了,还埋怨哀家不顾这么多年的姑嫂情,也不看太祖、太宗的面子,宁可立你家的芳儿为皇后,也没立她家的东珠。”孝庄话语轻缓,目光和蔼地注视着索尼。 “奴才惶恐,奴才就是自知高攀,所以才来求皇上、太皇太后开恩的。”索尼赶紧顺着话往下说。 “这个穆库什,倒给你递了梯子了。”孝庄笑了笑,用眼睛扫了一下康熙。 康熙示意,亲自将索尼扶起,又赐了座。 此时室内氛围已然大变,前一刻疾风之后没有暴雨,却转而风轻云淡了。 “哀家才跟长公主说了,这一届的秀女中实在是人才济济,你的孙女、她家的东珠、鳌拜的闺女、佟家的丫头、太后的侄女……还有那些个记不住名的咱们满洲亲贵们的女孩子们,实在让人挑花了眼。要依着哀家是巴不得全天下的好姑娘都进宫来,可咱们皇上年轻气盛眼界高,在那么多人里偏一眼就看上了芳儿,用汉人的话说就是一见钟情。芳儿模样人品都是没得说的,又是你的孙女。我想着,这正是天作之合,昨儿还念叨着,你该带着夫人来入宫谢恩呢!没承想,是来推恩的!” “奴才惶恐,奴才……”索尼重新跪了下来。 “好了,哀家素来知道你是个严谨的性子,这自谦的话也不必再说了。”太皇太后收敛了笑容。这一次她是亲自走下炕,将索尼扶起,四目相对,幽幽地说道:“这些年,哀家算想明白一件事家和万事兴。这治家治国其实都是一个理儿。你说呢?” “太皇太后。”索尼无言以对,孝庄的目光里蕴含着太多的东西,一时间他无法全部参透,所以也不知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的担心我都知道。”孝庄在索尼的袖上轻轻拍了两下,“我更知道你的忠心。” 一语千钧,索尼知道话已至此,自己无须再说什么了。 “奴才谢恩。”他重重地跪了下去。 “好,你先下去吧。明儿个带着你夫人一起来吧,我跟她商量商量,昨儿内务府和钦天监已经选好日子了,下个月初八,皇上大婚,你们的芳儿要从大清门进宫,可隆重着呢,哀家要跟你夫人商量商量,还有好些需要准备的事儿呢。”孝庄缓缓说道。 “是,奴才告退。”索尼重新给孝庄及康熙行礼之后这才出了慈宁宫。 不知是今年的秋天比往常来得早些,还是心里的压力太大,索尼觉得背上发紧,一路都感觉冷飒飒的。 第五章 世路崎岖瑜亮争 慈宁宫里静静的,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奉上各色菜品,杯盘碗碟,饭菜汤肴,却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皇上。”当康熙再一次夹起鸭条烩海参的时候,孝庄开口了。 面对孝庄质疑的神色,康熙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于是便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苏麻喇姑立即解围道:“格格也太严苛了,皇上不过是喜欢吃这道菜,多夹了几次,算不得什么!” 孝庄面色微沉:“是吗?算不得什么?皇上,你说呢?” 康熙放下筷子:“孙儿知错。为帝者,喜恶皆不能形于色亦不能为外人所窥。对世间万事万物,喜要藏,恶要隐。” “还有呢?”孝庄面色沉静如同一池死水。 “还有?”康熙有些不明。 “除了多吃了几口菜,今儿还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孝庄继续发难。 苏麻喇姑立即命宫女太监们退下,室内只留下孝庄与康熙二人。 “今儿?”康熙抚触着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颇有些不以为然,“皇玛嬷可是怪孙儿今日对索尼有些严厉了?” “只是有些严厉吗?”孝庄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你没看到索尼的惊诧!论隐忍,论养晦,你比索尼差远了。你今日的言行算是初露峥嵘,若只是让他惊诧倒也罢了,若是在其他人面前,便会让人警惕、让人提早设防,你明白吗?” “孙儿只是不想让他们为赐婚的事情来烦皇玛嬷,也看不惯他那种‘嘴里奴才长奴才短’可实际上却是一副欲迎还推的虚伪。”康熙冷着脸,对上孝庄责问的目光,“咱们给了他天大的荣耀,他还不知足,还要跑来慈宁宫里让皇玛嬷屈尊降贵地求他吗?这些个人,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如今是有实力来跟咱们讲条件,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是谁让他们坐上今天的位子,有了今天的实力?平日,朕在朝堂上装聋作哑可以,但却不能让他们来慈宁宫让皇玛嬷难堪!” 孝庄面上的责怪之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孙儿啊,皇玛嬷知道你孝顺。只是,你是皇上,皇玛嬷要的是你的大孝,而不是愚孝!” “皇玛嬷!”康熙有些意外。 “你顺顺利利地亲政,顺顺利利地把皇权从辅臣手里拿回来,顺顺利利地坐稳江山延续龙脉,这才是大孝啊。其余的,皇玛嬷都不要你为我做。”孝庄神情凝重,缓缓说道。 康熙怔怔不语。 “还记得皇玛嬷给你的十六字箴言吗?”孝庄又问。 “卿善与我,我与善之;卿恶与我,我亦善之。”康熙轻声诵出。 孝庄点了点头:“皇玛嬷知道这很难做到。别说是皇上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很难做到。但是,至少是在你亲政之前,你一定要这样去做。这样,才不会让人寻到一点儿口实。才不会让人摸清你的好恶。明白吗?” 康熙郑而重之点头相允。 “苏麻,叫她们上来。”孝庄拉着康熙的手,随即对着由苏麻喇姑领入的四名宫女说道,“她们四个都是皇玛嬷跟前儿的,最是稳妥细致的。今儿你就领了去做你乾清宫里的司寝。这册了后,纳了纪,从此皇上就是大人了。千万得记住,后宫连着朝堂,事事更不能随性而为。” 康熙面色微红,看着四个亭亭玉立的宫女,有些不知所措。前儿苏麻喇姑已经派人给他送来了欢喜佛与合欢图,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他明白这里面的意思。如今皇祖母又给他指了人,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一时间更觉得磨不开面儿。 苏麻喇姑看康熙面露窘色,连忙帮他圆场:“皇上,听听太皇太后给她们四个新改的名字,叫什么春禧、夏福、秋荣、冬盈,奴婢是不明白什么意思,想着都是些吉祥话,就是有些饶口。” 春夏秋冬禧福荣盈,康熙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更感激孝庄的良苦用心。只是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又想着不久之后,那些联着朝堂各派势力的后妃即将入宫,心里便一点儿一点儿阴霾起来。 九月初八,康熙帝大婚。 承乾宫内,钮祜禄东珠身穿皇妃正装,斜靠在床上看书,神情十分闲哉,外面的礼乐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娘娘,到时辰了,苏嬷嬷差人来催了。”承乾宫的大宫女春茵从旁催促着,一边扶起她,一边拿来朝冠帮她带好。 “好了。”东珠放下手中的书,霍地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干净利落不带一分犹豫,倒吓了春茵一激灵。看着东珠的背影,春茵皱了皱眉。这个小皇妃还真是古怪。 “看,不好生坐着,礼服都起皱子了!”春茵蹲在地上小心地帮东珠抚平礼服下摆处的褶皱。 “没事。”东珠笑了笑,这丫头只会对这些小事上心。 自打进了宫,东珠的心倒像是拧巴着起了折子,哪里还顾得上衣服。东珠打起精神,扶着春茵向宫外走去。 作为皇上的妃子,她和佟佳锦珍早两日入宫,九月初六在慈宁宫行了礼,今儿则同宫中的女官、宫女们一道,在皇后凤舆到达坤宁宫下轿之际,跪迎皇后。这是祖宗定下的老规矩,也是必要的礼数。 身上穿着皇妃的礼服,杏黄色的绸底上用金线绣着大小龙纹二十一条。在龙纹间又以五彩丝线绣出云朵、蝙蝠、喜字,礼服的下摆是八宝海水江崖和山形的立水纹样。头上戴着朝冠,珠饰莹辉。虽然心中思绪万千,但是在外人看来,亭亭玉立的小皇妃,端的已是一副倾国之姿。 苏麻喇姑远远地看到东珠,心里不知怎的便微微轻颤了一下,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了,胸口发闷,头也略有些晕眩。东珠的神情真的很像一个人。她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格格一定要将东珠留在宫里。 这一切,东珠一无所知,她只是礼节性地冲苏麻喇姑行了一个蹲安抹额礼,虽然按礼是不必如此的,但是对于这个一生都留在宫中陪伴主子无比忠诚的女人,东珠心中实在是有些怜惜,她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这样的人是值得同情和尊重的。 坤宁宫前。 宫女太监们已经跪了一地,整整齐齐一眼看不到头。东珠好看的朱唇微微浮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那么多风华正茂的宫女,那么多的太监,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奴才。 多滑稽。 于是,她不合时宜地笑了。 远远地,一道厉目向她射来。不用正视,东珠也知道是谁。 那目光当然是他的,而他,则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的主子,万民所敬仰的天子。于是,东珠笑意更浓。 注视着她的那道目光更加阴冷如剑。 仿佛入宫以后,她从来没有正视过他。东珠想,如果不是那身耀眼的黄色,也许换一身衣服,她根本认不出他。她想,他对自己应该也是一样。 似乎从一开始,两个人就相互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视。 前天入宫的时候,在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儿,他连正眼都没有瞧自己,只顾着和锦珍说话。东珠并不在意,她只在乎她在意的人在意她,至于别人,哪怕是天子,又如何呢? 正在恍惚着,身子侧面悄悄伸来一只白皙的柔荑,那略带婴儿肥的肤质和袅袅传过来的幽香不必做第二人想,自然是仁妃佟佳锦珍。 两只手握在一起。 静静地立于秋风之中。 礼乐声中,金顶凤舆缓缓来临。 凤舆亦是喜轿,这顶由十六人抬的金顶大轿共分三层,第一层为圆形,正中装饰着一只很大的金凤凰,象征高贵的皇后。第二层也是圆形由黄缎绣的蓝凤凰的轿檐环绕一圈,轿檐上站着九只小金凤;第三层为弓背形出方檐,檐四角各站一只金凤,嘴里都衔着被称作“垂地流苏”的长长的黄丝穗子。轿前垂帘,轿身四周绣葫芦万代花边,寓有多福多寿、子孙万代、繁衍不绝之意。 在四位全福亲王福晋与三十二名满大臣和一百零八名护卫的簇拥下,在百对牛角及大鼓的仪仗中,金顶凤舆停在坤宁宫门外。 此时,年轻的皇帝在礼官的指引下,用金弓向凤舆上方连射三箭,蕴意赶走黑煞神确保平安。 接着便是皇妃率女官和宫女等“膝行跪迎”,以示等级尊卑。 千唤万唤的期盼之后,皇后下轿。 安亲王福晋接过皇后自上轿时就捧着的苹果和玉如意,又递给皇后一只宝瓶,这是大婚典礼中必要的吉祥物品。然后皇后由四名手执珠灯的女官导引进入坤宁宫,来到东暖阁。在那里,皇后与皇上还要开始一系列必要的礼节。 应该有跨马鞍,寓意从此平平安安。 皇上应该会用金秤杆揭开皇后的盖头,象征称心如意。 接着,皇上与皇后共坐喜床,行合卺宴饮交杯酒吃子孙饽饽进长寿面。 与此同时,结发侍卫夫妇在殿外唱交祝歌,歌声悠扬悦耳。 皇上和皇后行坐帐礼,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迈出东暖阁的时候,东珠长长舒了口气。信步走在宫径之上,看着不远处御花园伸出的翠枝,东珠的神情变得有些幽静。 “东珠,你不高兴?”锦珍仍旧拉着东珠的手。 “不高兴?”东珠对上锦珍的眼睛,锦珍漂亮就漂亮在那对黑宝石般的大眼睛上。典型的杏核眼配上白皙圆润的脸庞,明媚极了。 “嗯,我知道,从小你和芳儿就爱较劲,凡事都会争个高低。小时候是斗草,大一些斗诗、斗才,每每总是你赢得多。可这一次,偏她当上了皇后,你心里一定不舒坦。”锦珍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眉头微蹙,“好可惜,这便是‘既生瑜何生亮’吧。如今,连我都替你可惜。” 东珠注视着锦珍,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她的目光纯净清澈,看不到一丝杂质,东珠笑了:“那你说,我们俩谁是瑜,谁是亮?” 仿佛没有想到东珠会这样问,锦珍一下子就愣住了,白皙的圆圆脸略有些发红:“你是亮,当然你是亮了!” 东珠笑了,不是世家女子该有的浅浅一笑,而是咯咯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身形微动,那朝冠上的珠饰也跟着晃了起来。 锦珍越发糊涂了。 只见东珠手抚着胸口,笑过好一阵之后才说道:“好姐姐,你真会哄人。明儿见了皇后娘娘,你又如何说呢?” 锦珍面色更红:“你是知道的,我跟她一向没话说。” 东珠收敛了笑意,转而看着远处的宫墙,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在那朱墙宫阙之外,有无比广阔的天空,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幽幽的声音,出自她的口中又像从天际边传来的鸣唱,那样不真切。 “瑜与亮,以出世之才偏行入世之事,结局何其悲哉。若我为瑜、为亮,自当携小乔、黄硕归隐于山野间,哪管它三国风雨硝烟。人生在世,何必求闻达于诸侯。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即使于村野、居陋室、数米而炊,也是福祉。” 她的背影玲珑娉婷,微微高昂的头径直望着远方,那前面只是一道看不到边际的宫墙,但似乎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那秀丽柔美的身姿让人惊艳,那白皙如玉的颈子美得有些炫目。 锦珍听不懂东珠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一道宫墙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味道,那味道她虽然只闻到过一次却早已铭记于心。于是她悄悄走过去,用自己的手环住东珠,两人并肩相依在一起。在外人看起来是两位小皇妃亲密无间的友好,实则是以自己的身体悄悄挡住她那婀娜的背影。 第六章 帝后合卺霜满地 第4节 坤宁宫东暖阁喜床之上,身着皇后礼服的赫舍里芸芳独自端坐在绣着龙凤呈祥精美图案的大红喜褥上,目光中带着殷切的期望,看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皇上,紧张地微微咬住了朱唇。 站在喜床边上,看着放在喜床四角的玉如意,康熙的神情很是有些凝重。 坐在床上的被大红色包围的这个女子,是他的皇后。 她是太皇太后为他钦定的,也是他自己诏告天下亲自册封的。 在今天入洞房掀盖头之前,他在心里无数次地用各种理由告诫自己,赫舍里芸芳是最优秀的,是最适合做他的皇后的人选。 她是索尼的孙女。 是外间广为流传并备受赞誉的“四全姑娘”。 她容貌端庄,举止得体,仪态万千。在整个婚礼大典中,进退有度,就连一向严谨的康王福晋、一向挑剔的安王福晋都对她赞赏连连,露出由衷地钦佩。 但是,当他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功课都白废了。 掀开盖头那一瞬间,她的面上洋溢着女子特有的娇羞,此外还有竭力掩藏却又无从掩藏的兴奋以及一种志在必得的神色,正是这种神色在无意间触动了少年天子心底的脆弱。 她终究是自得的。 她的自得映衬了他的自卑。 自他为成帝王之后,最怕的就是别人把他同他的父皇相提并论,哪怕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比较,他也受不了。 因为他知道,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父皇。 他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和世人一样认为他的父皇太过懦弱,太过自私,太过草率。 但是当他渐渐长大并开始临朝听政时,他才一步一步走近他早已去世的父皇,也才明白在那种种惊世骇俗为人所忌的行为背后,父皇的睿智与勇敢,也更能体会到父皇的孤独与无奈。 他曾发誓,这一生,绝不走父皇的老路。 可是,在掀开盖头的那一瞬。 他仿佛亲历了他父皇当初第一次、第二次大婚时的情境,于是他掉头就走,仿佛逃一样地逃出坤宁宫向御花园走去。 好像他的父皇在第二次大婚时,也是丢下皇后走出坤宁宫。 是的,这个时候他需要透透气儿,需要外面的天空、宫墙、花草,冲淡那满眼令人窒息的红。 于是,他看到了那样一幕。 他的两个小妃子正在执手聊天,她们聊得很投入,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殿廊下有一抹明黄。 对于那个叫东珠的昭妃,从进宫时起,康熙就看她有些不顺眼。 都说她比赫舍里更美,更具才华,可是在秀女御前终审时却突然染疾不能应选。老祖宗命人详查发现她竟是自己服了药的,那药还是放在空心珠钗里带进宫的。康熙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她这是不想应选,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极为自负又颇有心计,不入选最好,所以他痛快地撂了牌子。可是没承想,老祖宗却非要她入宫为妃,为此还惹来和硕长公主的入宫责难。老祖宗为什么要让她入宫?就因为她是遏必隆的女儿,是鳌拜的义女?听曹寅说鳌拜这个义父还是她自己认的。 这个丫头太有心计,康熙一开始就不喜欢。于是分宫的时候,便让她去了承乾宫。 宫里人都知道承乾宫是父皇宠妃董鄂氏乌云珠的寝宫,以为皇上是恩宠东珠,其实这承乾宫自乌云珠死后再也没人住过,多年未修缮早已如同冷宫,更流传着不祥的征兆。 做了这样的安排之后,康熙心里才略舒坦了些。 前日九月初六,她和仁妃佟佳锦珍一道入宫,在慈宁宫里康熙第一次见到了她。 她长得极美,美得让人生厌,至少是让康熙不快。因为他觉得这样的美太不真实,太过招摇,也太骄傲了,于是他刻意地冷淡她,无视她。 然而,刚刚她的一番话让康熙极为震撼,他不得不仔细打量起她,可惜只看到她的背影,这样也好,他可以很认真很从容地看她。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她的背影,让他想到了这样一句。 直到苏麻喇姑再三催促,他才不得不回到坤宁宫,面对他的皇后,他的洞房。 “皇上不喜欢臣妾?”赫舍里见康熙揭开盖头以后就有些失神儿地走出东暖阁,如今被苏嬷嬷请回来又是一副茫然的神情,不由心底一沉。从小假作男孩教养的她顾不得矜持与羞涩,昂着头直接问道。 这倒让康熙有些意外,对上赫舍里的眼睛,片刻思忖之后说道:“皇后何出此言?” 赫舍里站起身,走到康熙跟前轻轻转了个身,大红的礼服与朝冠包裹着她舞动起来如同一团火焰:“皇上可看清楚了?臣妾完完整整地站在皇上跟前儿,皇上如果不喜欢,可以把臣妾退回去。” “退回去?”康熙哑然,赫舍里十三岁了,比自己大一岁,比东珠大两岁,可说出话来却像个孩子。 “嗯,民间百姓都可以退婚,皇上当然也可以了。”赫舍里笑了,如同繁花丽日。 “皇后说笑了。民间百姓退婚,那是为人妻者犯了七弃之罪。皇后出自世家,首辅索尼家风谨肃,皇后得其言传身教,性禀贤良必为天下妇人之楷模。”康熙答道。 “皇上,民间百姓家里若妻子犯了七出之条方可休离。但皇上不同于百姓,皇上是天子。只要皇上不喜欢便可以休弃不需要理由。”赫舍里收敛了笑容,径直对上康熙的龙目。 康熙不太习惯一个年轻女子这样直视自己,他微微有些皱眉。“皇后又说笑了。其一,皇上虽是天子,但做任何事也需要理由,也有祖宗家法典章制度管着,有群臣与百姓看着。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不能言行有失,德性有亏。二则,朕没有不喜欢皇后。” 赫舍里定定地看着康熙,目光一动不动,仿佛要从这里探入他的心底以辨明这话的真伪。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笑容浮现在赫舍里的脸上。 “臣妾谢皇上。”她恭敬地蹲跪了下去。 康熙有些意外,伸手将她扶住。 “从今天起,皇上不仅是天下万民的皇上,也是臣妾,是赫舍里芸芳的天。”赫舍里的声音微微有些轻颤,一双手轻轻环住身着龙袍的康熙,涨得通红的脸顺势埋进他的胸口。 听得出来,皇上的心跳得很厉害。 赫舍里闭上了眼睛,玛嬷说得对,九月初八真是个好日子。这一天她不仅要做大清的皇后,因为在她之前,大清已有过好几位皇后,她要做的是一个真正幸福的皇后。 所以,她要牢牢地圈住他,要让他喜欢自己,胜过其他一切女人。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内务府执事人等连同两位亲王福晋、两位命妇便在坤宁宫殿外等候,待帝后起身便伺候冠服、进献果茶,皇后捧柴,交全福命妇交结发萨满收存。 内务府于坤宁宫明殿内预设天地桌,陈设如意,供香烛、香斗、苹果;北向设喜神桌,伺候皇上诣天地香案前上香,皇上上香毕,同皇后向天地香案前行三跪九叩礼。接着诣喜神桌上香,同行三跪九叩礼。 礼毕,帝后同诣灶君前上香行三跪九叩礼。 内茶膳房预备团圆膳桌于坤宁宫殿门外,女官恭进膳桌。 一系列隆重而繁杂的礼仪之后,皇后在坤宁宫稍歇,接受皇妃、女官们的朝贺。而皇上则前往寿皇殿在列祖列宗圣容前拈香行礼。 接下来,皇后领皇妃女官们至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与仁宪皇太后,至此,整个大婚才告圆满结束。 从寿皇殿出来,康熙弃轿而行。 亲随侍卫曹寅说道:“从这里若是走到慈宁宫得半个时辰,皇上还是乘辇吧!” 康熙未曾答言,只是缓缓踱步前行。 看他神色凝重,曹寅便不再开口。 远远地,看到福全与常宁迎向走来。“臣福全、常宁给皇上贺喜,皇上大喜!” “二哥,五弟。”康熙看到他俩,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今儿尚书房难得放一天假,朕还以为你们俩早就溜出去玩了。” 福全憨然一笑:“本来是想出去的,只是常宁嚷着要去看皇嫂,刚到了慈宁宫又让苏嬷嬷给赶出来了,说是皇上还没到,哪有让新媳妇先见小叔子、大伯子的道理。” “苏嬷嬷就是讲究多。”常宁年纪小,也顾不君臣之别,上来就拉着康熙的手,“皇上哥哥,快点走,常宁想赶紧去看看皇上哥哥的四全姑娘!” 就这样,康熙被常宁牵着,与福全一道步入慈宁宫。 一进延寿堂,原本热热闹闹的莺歌燕啼全部戛然而止。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与皇妃、女官们齐刷刷地行礼请安。 康熙先给孝庄行了礼,又免了女眷们的礼。福全与常宁的到来使得室内又热闹起来,大家各自落座上茶,自然是一番礼来复往的寒暄。 孝庄与皇上坐在铺着猩红毡毯的炕上,下首坐着皇后,地下两面相对的雕花紫檀圈椅上一则坐着福全、常宁,另外一侧坐着昭妃、仁妃,还有两个穿着新宫装的女子。 “老祖宗,这些都是我的皇嫂吗?”常宁看着满室的女子有些嗔目。 “常宁说话还是这么不着调。”孝庄笑着抿了一口茶,“苏麻,你给咱们常宁指引指引。” “是。”苏麻喇姑首先指着皇后说道,“这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四全姑娘?”常宁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皇后,赫舍里看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小叔子这样看自己,觉得有些好笑,依旧行了礼:“五爷安康。” “安康,安康。”常宁看了看皇后,又把目光扫向其余妃嫔,看来看去一下子停在了昭妃身上。 昭妃今日穿的不是隆重的皇妃礼服,也未带朝冠,一身浅蓝色的修身旗装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她妩媚玲珑的身姿,蓝色浅至如水的旗袍下摆处以暗纹绣成的粉蝶若隐若现似展翅欲飞,再普通不过的旗髻上除了一支白玉簪并无半分装饰,整个人低眉敛目平静娴雅如同一枝芙蕖。 素衣素妆,无半分雕琢之态,却美得不可方物,让所有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这是谁?比咱们妍姝还漂亮?可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吗?”常宁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毫无章法的问话实在太过突然,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只见东珠一缕浅笑,清冷中透出三分俏皮,起身微微施礼:“五爷谬赞,东珠给五爷请安!” 常宁立即跳了过去:“这个美人姐姐会说话啊,原来是真人啊,刚才那样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是地方上敬贡的什么稀罕物呢!我还说这蜡人做得真好看,正想请皇帝哥哥借我回去摆两天呢!” 众人皆笑,唯苏麻挡在常宁前边:“我的五阿哥,什么日子口您也敢胡吣,这话也是浑说的!” 孝庄则不动声色,只略微含笑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康熙也是无话,目光扫了一眼东珠,便长长久久地凝视着皇后。 赫舍里面色微红,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羞,短暂的停顿之后,她起身走过去拉起东珠的手走到康熙和孝庄跟前儿:“老祖宗,昭妃妹妹是芳儿的闺阁好友,从小琴棋书画、德容言工都不曾输于芳儿,如今我们能一道入宫为老祖宗尽孝,能长长久久和和睦睦地在一块儿,真是我们的福气。” “好好好。”孝庄连连点头,“皇后贤良,皇妃娴静,你们姐妹和和美美地侍候皇上,哀家也就放心了。” 这边常宁还扯着苏麻喇姑问东问西,苏麻喇姑也只得一一介绍,介绍了仁妃,又指着下首一位身穿藕色旗装的女子说道:“这是新进宫的福贵人。”接着便指着翠绿色旗装的女子说道,“这是贤贵人。” “皇上哥哥真厉害,一下子就给咱们娶了五位皇嫂,除了皇后,还有两位皇妃,两位贵人。”常宁嗔目,表情实属夸张,又把目光转向福全,“二哥比皇上哥哥还大呢,二哥可还一个没娶呢!” “常宁,你再浑说,我不理了。”福全年纪大些,面子自然挂不住,拔腿就往外走。 常宁立即追了出去。 “二阿哥、五阿哥。”苏麻喇姑要拦,只听孝庄说道:“罢了,他们俩走了,咱们正好说说体己话。” 她话音刚落,自皇上以下,皇后连同两位皇妃及两名贵人都起身恭听教训。 孝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环视一番方才说道:“刚才五阿哥所说的话虽有些莽撞,却也算不得胡诌,先帝十五岁大婚,而当今皇上年方十二便立后册妃,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众人并非不知,只是皆不敢答言。 唯有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她是孝庄的侄孙女,任宪皇太后的侄女,从小在蒙古长大,性情十分爽直,她接语道:“皇上天资聪颖,比先帝早两年大婚也不足为奇,况且太皇太后定是想早点儿抱曾皇孙了。” 孝庄含笑,康熙则面露不悦瞪了一眼福贵人,福贵人立即茫然失措。 赫舍里面上越发和煦,开口说道:“福贵人说得不错。皇上聪颖过人,驭事比常人早些也是有的,此其一。其二,便是当今时势。正因为时势,臣妾等才有缘入宫伺候皇上。臣妾明白,越是如此时势,妾等言行越要如履薄冰,时刻谨记老祖宗的苦心与远虑,定不会令老祖宗失望。” 这一番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不管是谁都十分佩服。 所说的话亦不仅仅是得体。 她的话正说中孝庄的心坎。 此时册后纳妃,明眼人都知道所为何来,但是作为当事人的她竟如此不遮不掩,坦然甚至是怡然的接受,并在诸妃面前做如此表态,果然气度非比寻常。 第5节 “好好好,如此,便可放心了。”孝庄甚为满意,说罢便随手微微一摆,立即有宫人捧着礼盒上前,皇后与诸妃嫔皆有礼分赏。 赏给皇后的是一对鹅蛋大小的夜明珠,给昭妃和仁妃的是一模一样的玉如意,给福贵人、贤贵人的则是每人一对翠玉镯。 而皇后等也准备了敬献之礼。 皇后敬献老祖宗的是一串由深海红珊瑚精心打磨而成的佛珠,共计一百零八颗,难得可贵的是色泽与大小及圆润程度一般无二,不仅价格不菲,更因为是佛珠,而体现了皇后的良苦用心。 孝庄一生经历了三次精神归宿的转变,少年时信奉萨满教,中年时因为顺治第一位皇后染疾,而与西洋天主教神父汤若望结识,转而信奉天主,再后来是受顺治影响渐渐依佛门。 如今在慈宁宫西殿还设有佛堂,早晚礼佛诵经颇为虔诚。 赫舍里的礼物不仅珍贵,还非常贴心。 其余妃嫔所献也都是带有吉祥意义的礼物,其中以昭妃所献的菊花枕为冠。 枕面是东珠亲自绣的万字团寿,满蒙汉三种文字数十种写法的寿字绣满枕面,非但没有显得零乱拥挤,其绣工与笔法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更是飞扬飘逸堪称经典。 而枕芯竟然全部是以这一季晒干的菊花花蕾为枕垫,东珠说“菊花可以明目清心,其香幽淡宁神,以此为枕可夜夜安寝”。 孝庄接过菊花枕,用手轻抚着上面的寿字,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苏麻喇姑命人在室内放好拜垫,皇上、皇后领诸妃嫔同行拜礼,孝庄方才连连说好。 第七章 天地交泰宫门怨 从慈宁宫出来,皇上去了乾清宫,诸妃各回寝宫,唯有皇后拉着昭妃站在御花园里的丽景亭中说话,随行的宫女们都很知趣地在亭下的甬道低首而立。 站在亭上可以看到全园的景致,此时虽已至夕秋,园中罕有花草,但苍松翠柏林立、奇石楼阁相映,依旧情趣盎然。 “东珠,你看那儿,你知道那道门叫什么吗?”皇后指着坤宁宫与御花园之间的那道门问道。 “坤宁门。”东珠答道。 “你知道?”皇后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只略点了点头,“原来你知道。那你就应该明白今儿自己的越礼之处。” 东珠面上毫不在意,甚至都没有去看皇后。她只是望着满园的翠柏缓缓言道:“后宫三大殿乾清宫、坤宁宫、交泰殿的命名取自《周易》。‘乾,天也’,‘坤,地也’。乾清与坤宁是天地清宁、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的意思。这个,东珠自然明白,旁的却不知了。” “如今乾清宫与坤宁宫已天地定位各有其主,若有人存着痴心妄想阻碍天地交泰,你说是不是越礼,是不是该罚?”皇后的目光从坤宁门收了回来,牢牢盯在东珠的脸上。 “皇后是后宫之主,皇后说该罚自然便是该罚。”东珠对上赫舍里的眼睛,面上却露出三分顽笑之色。 “东珠,昔日我们是娇养于闺阁之中的塔拉温珠子,我们争名斗气,都是无碍的。如今后宫之中虽是昔日姐妹却名位已定,我为后,你为妃,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若有越礼不轨之处,莫怪本宫无情。”赫舍里冷飒飒的话里带着警告的味道。 东珠侧首一笑:“皇后是主子,东珠是奴婢,自当以皇后马首是瞻,请皇后放心。” 她顽笑般的神情让赫舍里极为不满:“你到底明不明白?非要我说出来吗?” 东珠收敛了笑容:“是为了那个菊花枕头吗?” 赫舍里面色阴沉:“是。我素来知道你的心计,你就爱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取宠老祖宗,引皇上注意,一个菊花枕便夺去了所有人的关注,你置我于何地?” 东珠深深吸了口气,眉头微蹙:“想不到当了皇后,你还是这样的脾气,从小到大我的无心之举总会让你大发雷霆。好,我去找老祖宗把枕头要回来,我自己枕行了吧。” 东珠转身就走,赫舍里伸手去拉,这手刚刚抓到东珠的衣服便突然哎哟一声摔了下去。东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亭下候着的宫女们就齐刷刷地拥了上来,被宫女搀扶起来的赫舍里立即说道:“不关昭妃的事,是本宫自己不小心,你们都把嘴封严了,今儿的事一个字不许往外露。” “是!”跟在皇后身边的宫女立即去传软轿,看着有些愣神儿的东珠,赫舍里神情关切地说道,“好了,你不必自责了,都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了。这里风大,别跟这儿站着了,你回吧。” 看着宫女们狐疑的目光,东珠便恍然懂了,这是苦肉计吗? 赫舍里实在是太谨慎,太草木皆兵了,自己不过是一句顽笑话,她真以为自己会去找太皇太后要枕头吗?这不真成了小孩子打架斗气了吗?东珠其实只不过是想吓吓她,再借故离开。而她竟然如临大敌,并以这样的急智来为自己解围,又无形中给东珠设了一个套。 看来,她的确比自己更适合宫廷生活。 东珠自嘲地笑了笑,行了跪安礼,便告退了。 春茵跟在东珠的后面,小声喃喃着:“旁人没看清也就算了,奴婢可是看得清清的,明明是皇后自己摔下去的,还这样扮好人,什么意思!” 东珠没有说话,径直朝承乾宫走去。 这座宫殿为两进院落,正门南向为承乾门,前院正殿面阔五间,殿前是宽敞的月台,东西各有三间配殿。后院布局与前院相同也是正殿五间东西配殿三间,只是院落进深更长并种有古柏藤萝,在西南角还有井亭一座依墙而建玲珑雅致的亭子。 站在承乾宫前院正殿外,东珠抬起头凝望着正中那块匾额,那上面是先帝顺治亲笔题写的“贞顺明德”四个字。 这是她第二次认认真真地凝望这块匾额,第一次是初六进宫那天,自己被苏嬷嬷领到这儿时,那天盯着这块匾额,东珠也愣了好半天的神儿。 “贞顺明德”这是顺治给乌云珠的评价吗? 他爱她,也许正是因为她所表现出来的智慧、柔顺、谨肃与贞静这些优秀的品德。 而她一代绝世红颜过早凋谢,怕是也因为这些。 背负着这四个字,她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也许她从没有机会毫无顾忌地展现真实的自我。 从费扬古口中,东珠知道未出阁之前的乌云珠,也是一个爱说爱笑,爱穿男装缠着阿玛和兄弟骑射狩猎,喜欢上街四处闲逛的爽快女子。 即使是阴差阳错被指婚给博果尔,在襄亲王府里做福晋的她也是一个杀伐有度、开朗明丽的女子。 一切的改变,都从进宫那一刻开始。 背负着“妖妃祸水”骂名,宫中四年,她经历了荣宠、离怨、丧子、丧父的大喜大悲,禁宫磨平了她的睿智与性情,夺走了她的笑容与爽直,封闭了心的人如同枯木一般,仅仅四年,她病到药石无医。 泪水悄然滑落。 “主子!”春茵立即递上帕子,东珠却没有去接,任泪水洒在风中,滴落而下平白污了那烟水蓝色的衣裳。 第八章 熠熠珠辉夺人目 十月初六,康熙携宗室子弟及朝廷四品以上官员至南苑校射行围。这是康熙自登基以来的首次行围,朝廷上下皆颇为隆重。 不仅行宫内外修葺一新,就连草场正中所设的龙帐也气派非常。 首日行猎开始之际,文武官员皆在龙帐外等候。一身戎装的当朝辅臣鳌拜与遏必隆并肩而立,也立于校场之中,较场内早已旌旗飘扬,锣鼓震天。 “老东西,你说皇上小主子这是要干什么?京里多少大事缠身,却突然下旨要来秋围,往年也没这个先例,这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鳌拜捅了捅身旁的遏必隆。 遏必隆呵呵一笑:“这咱们哪里知道呢。” 苏克萨哈听到凑了过去:“这还不明白,上个月大婚,这个月秋围,这意思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什么意思?”鳌拜最看不上的就是苏克萨哈,这满汉皆通的满族才子有学问倒是真的,只是从来说话都是云里雾里的,没个实底,这样的人不可靠也不可交。 “皇上成了婚就是大人了。这秋围便是示威,示的是天子的龙威。明白了吗?”苏克萨哈朝着龙帐眨了眨眼睛,“没瞧见吗?索尼今儿都没来,这老小子活得最明白了。皇上示龙威,他便称病配合。后面的戏怎么唱,倒难为咱们哥儿仨了。” 鳌拜把眼一瞪,刚要理论,只见遏必隆冲他使了个眼色。原来,金盔金甲在身的皇上走出龙帐,身后还跟着皇后与昭仁二妃。 君臣见礼之后,遏必隆的眼睛始终盯在东珠身上,东珠笑嘻嘻地冲他招了招手,倒让鳌拜看见,不由笑道:“好个东珠丫头,当上皇妃,越发出挑了,明晃晃地照得人眼睛疼!” 皇上跟前,东珠不敢造次,只是冲着鳌拜用手在自己的下巴处比画了两下,旁人不解,鳌拜却面色通红眼睛圆睁起了怒气,冲着东珠挥了挥拳头。 康熙看到不免问道:“鳌卿家这是何意?” 鳌拜瞪着东珠说道:“这丫头是在羞辱老臣,去年我带她在西山跑马围猎,不小心小输了一局,便让她揪去一把胡子,刚才她就是比画着还要揪老臣的胡子!” 康熙听了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飞快地扫了一眼东珠,东珠则侧首避开。 皇后赫舍里淡淡一笑:“鳌大人口中的丫头如今可是皇上的昭妃,鳌大人还请慎言。” “是,皇后娘娘说得是,老臣一时口误。”鳌拜立即称是,面上却仍有愤愤之意。 康熙略一思忖,便对着群臣朗声说道:“今儿在校场,不论身份官职老幼之别,皆以马上功夫骑射本事竞技,大家放手相搏,不必考虑其他。只期能切磋技艺,体察祖宗马上得天下的辛苦,秋围才不虚此行。” “是。”众人皆附和。 曹寅牵来黑龙骑,康熙率先飞身上马,鳌拜等人也纷纷上马。 “先猎到猎物者为胜,赐黄马褂!”康熙高举金弓振臂一挥。 “万岁、万岁、万岁!”八旗子弟山呼万岁,策马跃出。 “皇上说的话可当真。”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夹杂在马鸣鼓乐声中是那样的娇柔,但却因为突兀而分外引人关注。 康熙勒紧缰绳,回眸而望,竟然是她。 “你也要比?”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是,只是若臣妾取胜,不要黄马褂,只想讨皇上一个承诺。”东珠玉颜如珠,莹光润泽,更显出与旁日不同的红润,俏生生立于马前,让人有些炫目。 “昭妃,不得越礼。”赫舍里立即上前阻止,仁妃也从旁揽过东珠的肩头:“妹妹别逞能,这跟咱们自家围猎不同,那么多人,箭弩无眼,万一伤着妹妹……” 东珠倔强地扬着小脸,直勾勾地盯着康熙,眼中尽是期待。 “皇上放心,东珠……昭妃功夫不弱,让她来吧。”鳌拜话刚说完,只见遏必隆狠狠瞪了他一眼。 “好,你自己小心。”丢下这句话,康熙打马前行飞驰而去。 千骑齐跃,烟尘四起,一时间让人实在看不真切校场内的人和物。 南苑亦名南海子,在京城永定门外二十里,方圆一百六十里。有湖泊数处,草地随湖岸蜿蜒,周围绕以短垣,将麋鹿雉兔狍子蕃息其中,以供围猎骑射。苑内设立二十四园,养育禽兽,种植果蔬,有专门的海户负责打理。 此时场内鼓声震天,龙旗飘扬,飞骑践起的烟雾很快消散,马骑以及它们的主人分散在各处寻找猎物。 东珠骑着一骑枣红马,披着银白色的兔毛披风,她并不急于飞驰,只守在一处无人的湿地旁,这里非常安静,远处的杀戮声嘶鸣声一点儿都听不到,只有飒飒的风声。 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抓了一把粉末状的东西撒在一处干爽的地面上,随即便悄悄将身体隐藏在树后,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两只斑鸠飞过来,它们抢食着那些粉末状的食物,接着便很快倒在了地上。 东珠露出孩童般的笑颜,跑过去将两只斑鸠拾起来抱在怀里,轻抚着它们的羽毛说道:“对不住了,先委屈一下你们,要听话,乖乖地不要动,这样就死不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已至跟前,马上一身银白色戎装的他,是那样的英武俊秀。 “你就准备这样去拿黄马褂?”他问。 她笑而不语,微现的梨窝让她原本就秀美绝伦的容颜更添仙姿。 “你胡闹!”他白皙的容颜微微变色,额上青筋突显,“不仅是他会责罚你,就是今天参加围猎的所有八旗子弟都会对你侧目,这样的哗众取宠,他们会认为你别有用心。” 他越焦急,她面上的笑容越加灿烂。 “你不是不理我吗?现在又在做什么?”她调皮地问着,手里还在轻抚着斑鸠的羽毛,仿佛十分漫不经心。 “我没工夫陪你胡闹。”在她的脚边,他丢下一只野鸡,“在宫里想要活得久,就别让自己那么出色。” “你不明白吗?”她收敛了笑容,“我才不稀罕什么黄马褂呢?我也不是想得什么帝宠,我是想要一个承诺,让他放我出宫!” 已转身离去的他在马上挺直的脊背微微轻颤了一下,“别做傻事。”接着便一鞭子狠狠抽在马上,飞跃出去。 “不要做第一个。今天第一个射到猎物的只能是他,是皇上。你不要去争。谁都可以在他前边去争,却不能是你。费扬古,记住我的话。”东珠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了这句话。是,这才是她在康熙面前逞能并执意要参与围猎的真正原因。 她了解费扬古,她知道他需要一个机会来在世人面前证实自己。 第6节 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于是,她出面搅局。 她知道,他终究是不放心所以会过来看她的,这样一来二去将牵绊他不少的时间。 这样,应该够了吧。 康熙回到龙帐的时候,龙帐前已经堆满了猎物,安亲王岳乐为判官,不管是谁猎到猎物都要将猎物拖回龙帐前交由岳乐检阅记时。 麋鹿、狍子、山鸡、野兔、鹰雕、狐狸等猎物颇丰。 康熙特命人将猎物抬至晾鹰台,康熙端坐在黄龙华盖下的龙椅上,检阅今日围猎的成果。 “若论猎物体积大小,则以鳌大人猎的黑熊为最,若论稀罕则是以内大臣索额图所猎的白狐为冠。若论猎物之丰则以康亲王杰书为先,共猎得大小猎物七件……”岳乐手拿文册一一念道。 “你说那么多干吗,皇上没说比这些,说说谁第一个回来的。”鳌拜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岳乐。 康熙的目光落在岳乐身上,心中已经了然,便淡然一笑:“叔王可是不好说?” 岳乐连连点头。 鳌拜凑过去往文册上一看,立即表情古怪地朝皇上看去:“得,这回可闹心了。” “叔王但讲无妨。”康熙见他们如此更有些期待,虽是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仍然不敢相信。 “正是昭妃娘娘。”岳乐一向内敛温和,说话也是和声细语,这一次更是有意压低声音,不料仍旧引起一片哗然。 “怎么会是她?” “咱们怎么就输给一个塔拉温珠子!” “嘘,是昭妃娘娘。” 康熙面上阴晴不定,指着台上堆砌的猎物问岳乐:“哪个是昭妃所猎?” 岳乐有苦说不出,只是朝康熙身后望了望。 康熙回首,便看到站在皇后与仁妃身后的东珠,见她手里还抱着两个毛茸茸的东西。“呈上来。” 东珠在众目睽睽之下婷婷走到圣座之前,双手捧上。 康熙一把拎了起来:“是只斑鸠?”只是细看之后又不免起疑,这斑鸠浑身上下竟无一点儿伤痕,于是龙颜一沉,瞪着东珠道,“怎么得来的?” 东珠不语。 “叔王应该知道,刚才围猎开始时,朕说的那番话。今日围猎不论官职年龄但凭技艺,虽是如此更不能藏私,叔王说昭妃是第一个猎到的,可这猎物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儿伤痕?莫不是昭妃赤手缚来的?”康熙语音清冷,力若千钧。 岳乐更感为难,皇上问话不敢不答,可是又实在说不出口。 东珠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说道:“皇上,此物果真是臣妾所猎。猎的方法很简单,并不用刀箭绳索,只是用这个。” 东珠将自己随身带的荷包递给康熙,康熙将信将疑接过来仔细看着,只见它与一般宫中女眷所用之物无异,再往里看,便发现一些研磨成粉的东西取出凑在鼻下闻了闻,有一股子香油的味道。 “这是用草乌研成的细末与芝麻放在一起炒香后制成的,放在地上便会引斑鸠来吃,吃后昏倒可睡上个把时辰,便是如此了。”东珠朗朗说道。 “这个丫头……不,是昭妃娘娘,可真是有一套啊!这么个猎法,倒让咱们开了眼了!”鳌拜大笑道。 遏必隆却十分惊恐立即跪在圣驾之前:“皇上恕罪,昭妃年幼莽撞,实为奴才管教不严,奴才万死。” 康熙扫了一眼东珠,见她镇定如初并无半分惊惶之色,心中虽恨却只得说道:“遏大人请起,昭妃已入宫自有老祖宗和皇后调理,这管教的事情就不劳费心了。” 遏必隆一时间辨不出康熙话中的意思,只得谢恩起身,垂手而立。 “昭妃此法猎物甚是新鲜,虽有取巧之嫌,却也给咱们提了个醒。一则,这猎场如同战场,场上瞬息万变莫以常规而行,小看了对手便会输得极其意外。二则,也是督促列位臣工,投其所好者当慎处之。”康熙的话似是有感而发,又像是训诫,有些人听明白了便深感惶恐,觉得皇上话里有话,有些人没听明白,便觉得皇上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小妃子。 正在各存心思的时候,只听一个清丽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臣妾此举并非是想要哗众取宠,臣妾以最省事的法子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了猎物,这并没有什么。以往围猎都以先猎者为胜,其实这猎物除了力量、骑射功夫还有各人的心思好恶都隐在里边,倒该评评猎者的心态与猎物的价值。” “哦?”康熙对上东珠的眸子,今日的她与往日完全不同,虽然是一样的容颜却是不同的风采,白皙的面容反常的红润让整个人更加鲜亮起来,闪着熠熠珠辉的眼睛像是灿烂的星辰夺目出尘。 “怎么个最有价值?”康亲王问道。 东珠笑而不语,康熙扫了一眼摆在台上的猎物,恍然明白了。“大家都说说吧,猎这些东西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 “要猎就猎最大的,所以猎了一只熊!” “咳,哪里想那么多了,撞上什么就猎什么!” “这白狐的毛色实在漂亮,可以猎回去给福晋做一条漂亮的毛围。” 众人热络地说着各自猎物时的心态,一时间气氛热闹起来。 “咦,这是谁猎的,一只箭上串了一串儿的田鼠!”苏克萨哈的话引起众人注意。 “看看箭尾,这箭上都刻着名字呢!”庄亲王说。 “不必看了,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正是年轻英俊的费扬古。 康熙看着有些面生,招了招手让他上前回话:“为什么猎这个?” “皇上问得好。”费扬古目光直视着康熙,“今天的猎物中有一头羚羊,奴才之所以会猎田鼠,与猎羚羊者是殊途同归。” 康熙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僵,放在龙椅背上的手下意识地握成拳状,片刻之后才说道:“很好。” 所有人都被弄糊涂了。 只有岳乐注视着费扬古,面上是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 东珠的心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他竟以这样的方式脱颖而出,果然,自己没有看错人,他的优秀无人能敌,即使是自己,以为最懂他,却还是小瞧了他。 这样的男人,确实不枉她痴心以对。 第九章 南苑暗夜突遇袭 黄马褂最终赏给了费扬古,所有人都不明白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年的围猎让所有人嗔目称怪的,还远不止这些。 夜色降临,南苑的夜晚比紫禁城要宁静空旷得多。用过晚膳,康熙走出寝宫原想牵着马去苑中跑跑消消食,只是跑了一阵觉得甚是无趣,不知怎的便来到昭妃的行苑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见她。入宫一个月,除了在慈宁宫请安时碰上,以及大婚礼上的那次见面,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 但是今晚,他很想来见她。 只见她一个人牵着马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悄悄出了行苑。 跟着她来到一处小山丘。 “飞吧!飞得远远的,不要让人猎到,也不要再吃别人的诱饵!”她捧着斑鸠用力一托,两只斑鸠飞走了。 东珠做完这些之后,对着黑漆漆的林苑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叹气声让他想起了那天在坤宁宫,原来是她在叹息。 叹息什么呢? “你很爱用诡计。”康熙突如其来地现身,又突如其来地出声,自然吓了东珠一跳,她愣了半晌才答道:“我的诡计从不用来害人。”竟然忘记了请安。 “用得多了,你怎么会区分得出哪些是在害人,而哪些又是在帮人?”康熙冷冷地问。 这还真把东珠问倒了。“嗯。反正我分得清。我不主动害人,但若有人害我,我也不会傻傻地挨打。所以用些诡计有备无患。况且很多时候,帮就是害、害就是帮,好就是坏、坏就是好。不身处其中是分不清的,皇上能分得清吗?” “狡辩!”康熙觉得眼前这丫头太古灵精怪了,她的内心和她的外表差距太大,她的外表像仙女一般出尘绝世,可是内心却那样的诡异,让人无从把握。 “皇上,您欠我一个承诺。”她说。 “你自己都说自己是取巧,如今黄马褂都已经赏了人,朕也没什么可给你的了。”他说。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她说。 “承诺?”他心中微微有些异样,曾经在宫里,在父皇病重弥离之际,母妃哭得如同泪人一般,她跪求父皇,“给臣妾一个承诺,来生,来生没有她。许臣妾一个来生吧!” 父皇已经口不能言,只是用尽全力伸出三个手指,一脸的苦涩。 “三生,你许了她三生三世吗?”母妃悲凄的哭声响彻整个大殿,吓得他悄悄跑了出去。 很快,父皇走了。 接着,母妃病重,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玄烨,帮额娘求求你父皇吧,求他给额娘一个承诺,不然,额娘死不瞑目啊!” 她一遍遍哀求着,要着所谓的承诺,在疯癫的状态中凄然离世。 那时,他很痛恨父皇,他为什么就不能给额娘一个承诺呢? 直到今日,东珠向他要承诺,他觉得心里像被火灼了一下难受。他又惊又怕,此时方才知道,许不了人的人与得不到的人其实是一样的难过。 “给我一个承诺,有一天,许我出宫去。”她说。 她好听的声音如同天籁,一下子惊艳了康熙。 “你说什么?”他说,他没想到她要的承诺不是一生一世、三生三世,而竟然是要出宫去?康熙完全被震撼了。 “我可以做你的妃子,可是你不缺妃子。我也可以做你的奴婢,可是你也不缺奴婢。人的一生很短很短,我只想有一天,可以做回自己。”盯着他的眼睛,她说得要多坦白便有多坦白,“每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就像皇上也一样,这也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不过你却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她高昂着头,对上他的眼睛,目光真挚极了。 “你知道你所求的,对于宫中女子来说是最大的耻辱?”他说。 “在我看来却是天大的恩典!”她的神情中满是期待,“心向往之,便是最美。” “你是在求朕?”他又问,心里有些发闷,无论怎么看,她的神情都不像是在求人。 她抿着嘴笑了,像天际边的弦月,柔美异常。“皇上从来不缺别人顶礼膜拜。而我,在心里拜你!” 康熙似笑非笑,盯着眼前的女子略带玩味地说道:“白天那个不算,咱们比一比骑术,看看谁先到金池子,若这次你真的赢了,便许你这个承诺。” 说完便飞身上马,立于马背上的他静静凝视着东珠,像是在挑战。 东珠笑了:“皇上说话算话?” “当然。”康熙神情笃定。 东珠也上了马,两人碰臂击掌,随即出发。 不远处的曹寅与侍卫们面面相觑。 “跟吗?”侍卫问曹寅。 曹寅挠了挠头:“跟,跟远点。” “是!”于是大家上马,远远地跟着,皇上与昭妃的坐骑都在他们的视线之中,这样不远不近,应该是最合适的。 飞驰向前的康熙丝毫没有让一让东珠的意思,仿佛发泄一般用力抽马前行。东珠紧紧跟在后面,她可以超过康熙,她的骑术不仅在女子当中算精湛的,除了费扬古,就连鳌拜也是她裙下败将呢。可是她并不打算现在就超过皇上,总要给他留点面子。东珠打算最后时刻再出手,赢他一个马身就够了。 第7节 正想着,突然觉察出风声中夹杂着一种特殊的声音,东珠觉得很不安,她距康熙只有一个马身,突然银光一闪,东珠高喊:“皇上小心!” 竟然是支箭,来不及细想,东珠脱掉披风用力一甩掸掉射向康熙的箭,没承想未得喘息第二支、第三支箭又迅速射了过来。康熙在马背上左躲右闪不料一箭却中在马屁股上,马吃痛地狂奔纵跃,康熙想要制服狂奔的马匹没留神右肩上突地挨了一箭,身体失衡坠落马下,可是一只脚却还套在马镫子里就这样被拖出去数丈。 东珠催马前行紧紧追上康熙的坐骑,并驾前行的时候飞身一跃用手狠狠拉住马缰,可马并不听话,依旧四蹄高抬狂奔不止。千钧一发之际东珠猛地扯下自己的荷包,将里面的粉末悉数塞入马嘴之中。很快,马终于停了下来,顾不得手上、脚上的痛,东珠立即下马将康熙的脚从马镫中退了出来。 “皇上!”东珠的声音中带着颤音与哭腔,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离生死危境这样近。 曹寅带着侍卫们此时也追了上来,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大家措手无策。 “曹大人,请立即护送皇上回行宫。留两个人沿东南方向追查过去,并即刻派人通知辅臣和行宫提督,火速封苑夜查。记住,内紧外松,封锁消息,不得告诉任何人。”东珠忙而不乱地吩咐,让康熙刮目相看。 “是!” 回到行宫之后,为避免惊动更多的人,东珠命曹寅将康熙抬至自己居住的院子,封锁了院门,这才去请太医过来看诊。 春茵瞪大眼睛:“娘娘……” “快去给皇上倒杯热茶来。”东珠推了春茵一把,春茵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匆匆去倒茶。 “怎么最后才请太医?”康熙坐下之后方觉得箭伤奇痛,头上渗满汗水,对东珠的安排才想到有些不满。 “我刚看了伤口,箭上应该没毒。皇上忍耐一下就好。”东珠从春茵手中接过茶盏捧到康熙嘴边,康熙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 “太医来了。”曹寅与随侍太监将太医请入,太医诊治之后说道:“背上的划伤无有大碍,清洗之后上过药养几日就好了。只是肩上的箭伤要料理,先得拔箭,这痛非常人能忍,臣须要开个方子,皇上服过药之后,臣再拔箭,这痛可缓去一半。” 康熙点了点头。 太医将方子给曹寅下去煎药,又为康熙处理了背上的伤。 喝了汤药,身子便觉得昏沉沉的,似睡而睡,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出,心中自知箭已拔出,包扎之后换好衣裳,靠在床上康熙渐渐清醒过来。 “胡太医,给昭妃也看看。”康熙注视着东珠,东珠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都是血,有康熙的血,有自己拉缰绳时被磨破的,右手上还有一个大口子正翻着皮往外渗血,显然是被马嘴咬的。 “血!”东珠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原来她是怕血的。”不知怎的,康熙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 第十章 浊浪滔滔恨无绝 躺在软榻上,手包的像个粽子,微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东珠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睡了好久,然而睁开眼睛一看,天还是漆黑的。 春茵坐在榻边拿着帕子一边给东珠抹汗一边偷偷地垂泪。 “哭什么?”东珠挤出一个笑脸,反来安慰她。 “娘娘再也不许这样了,吓死奴婢了。这……这天大的事情,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一同出来的主子,皇后和仁妃娘娘都没事,偏咱们这边出了这天大的事情,这可怎么好?”春茵越说越委屈,泪水成串成串地涌了出来。 东珠叹了口气,刚想劝慰几句,只听到外间有细细碎碎的说话的声音。 “皇上受了伤,还是好生歇息,这等事情交给奴才们办就是了。”这似乎是鳌拜的声音。 “这可不成,朕好生奇怪,是谁非要朕的性命。既然人已经拿住了,就带到这儿来,朕也好看看这背后下黑手的是何许人?”康熙话音不高,却透着不容更改的笃定。 “臣等办事,皇上还信不过吗?”鳌拜的倔脾气上来,连皇上的意思都敢驳。 原来皇上还在外面,看样子在这件事情上辅臣们的意见又与皇上不合,东珠微微皱眉:“春茵,扶我起来!” “娘娘!”春茵苦着脸,“您还是消停会儿吧。” “我不,我是苦主,我要让皇上和辅臣们帮我申冤!”东珠突然提高了嗓门,像是对春茵说,又像是喊给外屋的人。 春茵吓呆了,怔怔地看着东珠下了榻几步出了里间来到外屋。 外屋正中是一铺大炕,两边铺着湘色的炕褥,中间放着小几,康熙斜靠在垫枕上,下面正对的两排座椅上,是三辅臣,皆是一脸冰色。 看到东珠,各人神色又是不同。 康熙阴晴不定,扫了她一眼:“怎不好生躺着,出来做什么?” 遏必隆是一脸关切,又只能隐忍。 苏克萨哈目光如海,看不出情绪。 鳌拜怔了一下,竟笑了:“你这手包得跟着熊掌似的,这又是耍的哪一出?” 东珠也不答话,只是走到康熙跟前,双膝一屈郑重下跪。“臣妾晚间在外骑马突遭横祸,多谢皇上出手相救,如今听说贼人已擒,臣妾想听审,恳请皇上恩准!” 此语一出,四下寂静。 康熙淡淡一笑:“如今这里还站着你两位阿玛,你问他们的意思就是了。” 东珠随即起身又转向鳌拜与遏必隆:“阿玛,皇上都准了,你们可不能不准!女儿可是苦主,这要求听审,再正当不过了。你们可不能不依。” 鳌拜瞪着眼睛,心道明明是皇上遇袭,怎么你又跳出来瞎扯,刚要开口,只听遏必隆轻咳了一声说道:“娘娘所请,皇上既已准奏,臣等照办就是。” 苏克萨哈更是麻利,立即传命将人犯带上。 谁能想到,跪在地上以发覆面的竟是一位年轻女子。 满面烟尘与血污让她看起来恐怖而丑陋。 可是那双熠熠生辉并带着愤怒之焰的眸子,却让人不能忽视她的美丽。 “你,就是夜袭的凶手?”康熙难以置信。 “是。”她坦然答道。 “为什么?”康熙与东珠异口同声。 “为什么?”她大笑,如雁啼一般悦耳却又苍凉至极,“记得庄廷吗?” 此语一出,众人脸色皆变。 “一本文稿而矣。却令庄家全族十五岁以上尽数被斩。庄家人死或许还有些名目。而那些作序者、校阅者以及刻书、卖书、藏书者也均被处死并全族获罪……两千多人,他们也想知道为什么?” “你是庄家余孽?”苏克萨哈突然发问。 她冷冷一笑:“江南大户李令皙、朱佑明与明史案无半分瓜葛,只因家产过巨而令人生嫉,被地方官员索贿不成,便被污同谋,连同其子侄十人亦先后被斩杀,妻子徐氏吞金自尽。李令皙的幼子十六岁,法司命他减供一岁,则可免死充军。而其子不肯,愿随父兄同死,只是到死他们也没明白祸连九族满门抄斩所为何来?” 东珠面色发白,身子轻飘飘的险些又要晕倒。那个女人说的是明史案。那是清军入关以后最惨烈的一次杀戮,作为满人,东珠为此羞愧自责。因为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明白,那是一场无妄之灾,那是朝中某些人借故对汉人的疯狂发泄,那是满汉两股势力在朝堂的角力的池鱼之殃。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她以头触地,声声震天,倾诉着浸满血泪的哭诉。刹那间,刺客变成了苦主,而苦主却成了千夫所指的刽子手。 康熙面色惨白,眼睛有些失神,紧紧咬着下唇,不发出半点儿声音。 “闭嘴!”在弱女子的痛斥中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正是鳌拜,蒲扇般的大手一挥,那女子便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角,扑哧一声,一个东西被吐了出来,那是和着血的牙齿。 “你们除了杀人还会什么?”她笑了,“蛮夷,老天瞎了眼,让你们这些畜生不如的蛮夷入主中原。你们杀人如麻。你们杀啊,有本事把华夏万万民众都杀光。那样,你们还不是要饿死冻死……对了,你们可以滚回去,滚回你们的建州……” “我杀了你!”鳌拜几步上前,从屋内侍卫腰间夺过佩刀冲着那女子便要刺去。不料一个娇俏的身躯却斜冲出来挡在前面。“东珠!”身形微胖的遏必隆身手矫健而灵活,一下子将东珠拦腰抱走,一挡一拦中,鳌拜已然收了刀卸了力。 “丫头,你找死啊!”鳌拜气急败坏,早已忘记规矩。 “你急什么?她若有何罪,自有国法处置,皇上面前哪里轮得你动用私刑?”东珠高声回道。 鳌拜瞪着眼睛挥了挥拳头,遏必隆则劝道:“鳌公息怒,还是先问问这女子是如何逃脱又如何隐身行苑,是否还有余党的要紧。” “是啊。”苏克萨哈也附和道,只是偷偷观望着康熙的神色又补上一句,“这明史一案向来是鳌大人主理的,当年鳌大人铁腕之策宁错杀百个也不放过一人,却怎么会让此女逃脱?如今猎场的安全与守卫也是鳌大人负责,这纤弱女子又如何能得逞?还真让人费思量。若非昭妃娘娘刚才出手阻挡,若是鳌大人一刀劈下去,怕是这活口又成了死口。” 这几句话说得阴柔狠决,把矛头直指鳌拜,仿佛一切与他有关甚至有所预谋,鳌拜不禁盛怒还要开口再辩。 康熙一掌拍在炕几上,众人只得收敛。 “这样说来,你是李家的后人?”东珠蹲在那女子面前,用手撩开她覆在面上的头发,目光对视,东珠更感觉到心惊,这也是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却被仇恨烙上了血污。 “是。我是。我弟弟原本可以活下来,但是他选择了死,他要和父母兄长一起死。只留下我一个。我是女人,想要活下来,有很多办法。”血从她口中不断地涌出来,她依然在笑,“我活着就是为了要报仇。你们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有多少同党?做梦吧。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永远别想睡个安稳觉。像我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都活着,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找机会让你们死,哈哈哈!” 双手被缚的她用尽全力扑向东珠,用她满是血污的嘴狠狠咬住东珠的肩。 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东珠在极度的恐慌中束手无措,只是傻傻地承受着。 四周又是一片混乱,很多人影在她眼前晃,耳边又响起了哭骂声、吵嚷声。 不知是谁给了那女子致命一击,她松开了嘴,软软地瘫在地上。东珠面色苍白,伸手在她鼻下一试,面色大惊:“死了,她死了!”东珠转过脸去定定地看着康熙,眸中闪过泪光,许多种情绪汇集一处,康熙在其中读出的竟是企求。 室内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响起了康熙淡定自若的声音:“曹寅,把她拉出去埋了。” “皇上。”鳌拜显然不同意这样的安排,“这样太便宜她了,皇上应该下令将她吊在猎场门口暴尸三日,让猎场里的豹犬去分食,这样也好让她的同党看看,若想犯上作乱是个什么下场?” 苏克萨哈也从旁附议:“是啊,皇上,在皇家猎场中行刺,此事非同小可,想必此女还有同党,或是掩藏在海户之家,或是混在杂役之中,若不全盘斩除,怕是会留有后患。” “朕记得当年卿辅们也是如此说,所以凌迟的凌迟、戮尸的戮尸,牵连千余众,只是仍有今日。”烛光盈动,淡淡的光晕笼着少年天子稍显稚嫩的面容,淡定从容中竟带着三分的玩笑,“罢了,人死为大,一切了了。曹寅,你去吧,让她入土为安。” 虽然带着三分的玩笑,有些不恭的神色,却是力敌千钧。 曹寅连同另一侍卫将那具尸体抬了出去,而鳌拜等人还留在当场。众人心中皆有盘算,皇上年纪虽小亦是天子,刚刚的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对辅臣柄国已经不满了吗? “皇上切莫重蹈先帝覆辙。仁爱滥用必将令社稷不稳,让那些蠢蠢欲动之辈心生侥幸,借机作乱。”鳌拜郑重跪拜,语重心长。 康熙面色如常,只是袖中的手不自主地紧紧握起:“谢鳌卿提醒。朕记下了。” “皇上,天色不早了,皇上还请早些安置吧!”半晌沉默的遏必隆开口了,临了又盯了一眼东珠。 那眼神中的内容让东珠有些吃惊,一直憨厚平和的阿玛为何目光中闪烁着如鹰般的凌厉?正在暗自揣测,只听康熙说道:“散了吧,卿辅们也都下去安置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朕不希望此事给南围之行和睦向上之态带来任何影响,更不想让此事成为离间朕和卿辅们的利器。” “喳!”三辅臣应声而退。 东珠静静地立在当场,当屋里只剩下她和皇上两人的时候,她觉得有些窒息,她很想转身离去,偏他在此时说道:“你,过来。” 缓缓走近他,不知他意欲何为,还未来得及多想,康熙已然伸手将她拉到身边,他伸手便去解她领口的盘扣。 “皇上。”东珠面色苍白,不是羞涩而是万分惊恐,“皇上受了伤,还是早些安歇吧。”因为紧张,东珠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只是事态并未像她想的那样。解开上面的两粒扣子之后他将她的领口轻轻一拉,于是露出了纤柔的肩头,他微微皱眉,先用帕子将那白皙肌肤上的血色擦拭,接着便从桌上拿起刚刚太医留下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涂上。 “没事,不疼。”东珠长长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关注她肩上的伤。 “你坐下,咱们说会儿话。”他说。 东珠迅速将领口拉好,坐在康熙的下首,不知怎的,心中越发忐忑,面前的少年天子真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像一本外表朴实而内里晦涩深奥的书。 “从小,朕就听身边的人议论先帝如何如何。你说,先帝懦弱昏聩吗?”康熙的目光有些游离,仿佛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若是旁的什么人一定会口称惶恐或是避而不谈或是大赞先帝之德。而东珠在这个晚上,只想坦白直言,于是她说:“先帝在东珠眼中,不是懦弱,而是仁德;不是昏聩,而是大智。” 康熙没有打断她,他把游离在烛火上的目光定格在她的面上。 “打天下用的是武力,征服的只是属民的身体。而治天下则要用仁道赢得民心。先帝提倡满汉一统,主张文治,禁止圈地,清平吏政,鼓励农耕,精进西学,都是高瞻远瞩之举。”东珠泰然自若,侃侃而谈。 “可是很多人都说他懦弱,他甚至害怕杀戮。很多人都痛恨他重用汉人,认为他背祖忘义。”他又问。 “小时候,东珠在家时也常翻看一些典籍,曾经看到唐太宗重用降臣,而武则天更把罪臣之孙上官婉儿收为心腹。东珠常想,他们难道就不担心这些人有朝一日会对己不利吗?后来东珠明白了。因为他们对自己的人格与才能有着充分的自信,只要这些人接近他们便会被这种魅力所折服,心甘情愿为之所用。这比单纯的杀戮更有价值,于社稷民生更有裨益。先帝便是如此,当年的龚鼎孳、熊赐履、王熙等前明名士甘心入朝不正是如此吗?”东珠说到此处便略作停顿,她想看看康熙的反应,这番话若是拿到外面去讲,虽然是辅臣之女,皇亲贵戚也够自己死上一次了。 第8节 “那么先帝去时,为何又有那《罪己诏》?”康熙面色不变只一味发问。 东珠把心一横,也罢,今日也是良机,是交心还是交恶就在今夜吧。“这正是先帝之大智慧。先帝一生,文略远谋不输于人,只可惜时不我予,一切皆因操之过急才使改制收效甚微。一份《罪己诏》便给皇上争取了时间,也留下了开启盛世之钥。” 康熙听后微微一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此时仿佛听到屋外有些动静,于是立即沉下脸来,刚刚的柔和转瞬即逝。“昭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妖言乱政?朝堂之上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议的吗?难道这些都是遏必隆教你的吗?” “皇上。”虽然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当他突然翻脸,东珠还是有些难过,他竟如此不堪,难为自己一腔真言。罢了,东珠面色微暗连忙起身下跪:“东珠胡言,与阿玛无半分干系,要打要罚听凭皇上,万不要连累旁人。” “好。”康熙冲屋外喊道,“曹寅回来了吗?” “是。”屋外果然响起了曹寅的声音。 “速去备车,送昭妃娘娘回宫。”康熙眸如深海,盯着东珠,“罚你回宫闭门自省。” “皇上。”东珠狠了狠心,突然压低声音道,“那女子,还有口气儿。” “还不快滚!”康熙仿佛怒意难平,大吼一声,炕几上的茶盏等物一下子被他划落到地上摔成万千碎片。 不是说为君者应当喜怒无形吗?东珠疑从心起,终究还是忍下了。 夜色正浓时,南苑湿地乱坟岗,两名兵士抬着女刺客扔到一处草坡上。 兵士甲啐了一口,一脸懊恼:“真她娘的晦气,原本睡得正香,却偏偏领了这个差事。哎,你拿镐了吗?” “拿什么镐,凭她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还配让咱们给她挖坟建墓?扔到这儿,不到天亮就让野狗叼干净了。”兵士乙更是面色愤愤。 兵士甲应了句“说得也是”,两人说完,即快步离去。 不多时,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悄靠近尸体。 第十一章 幽居静宫娇客访 事情出人意料的发生,又出人意料的收尾。 东珠不知道事态最终是如何演变的。当天夜里,她便被送回宫里,而皇上依旧带着后妃在南苑行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躺在承乾宫的暖阁内,东珠无所事事,忽听侍女如霞来报说福贵人来访。 东珠眉头微蹙,自己进宫月余一向不与人相交,她深知禁宫深苑醋海生波乃是非之地,所以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她几乎是足不出户,从不与后宫的妃嫔嬷嬷们搭讪联络,而宫中妃嫔自然也不与她往来。这承乾宫里除了仁妃偶然过来坐坐便从无访客,今儿才一回来,就有人上门,竟然还是福贵人,不由暗自思虑。 “娘娘,这福贵人,还是见一下的好。”说话的是云姑姑,这承乾宫里有六名宫女,原是以云姑姑为首,只是东珠偏看木讷老实的春茵顺眼,常把她带在身边,如今春茵整夜未眠又累又困,所以一回到宫里,东珠便命她下去休息了。 “哦?为何?”东珠打量着云姑姑,心中虽然明白还故意相问。 “这道理娘娘自然是知道的。福贵人虽然如今只是贵人,可是娘娘应该知道她跟太皇太后、皇太后的渊源。有的时候,与人相交,表里都要照顾。”云姑姑一脸坦然。 这样明白了然的说法,自然是一种示意,示意她真心为我。可是,想想入宫前玛嬷对自己的叮嘱,东珠又暗自狠了狠心,她歪躺在炕上只浅浅一笑露出一副小女孩的娇憨任性,仿佛根本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是本宫入宫以后,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若是今儿见了她,日后贤贵人或是其他人,便不能不见,否则别人便会说本宫捧高踩低,所以为了避免麻烦,还是统统不见的好。” “娘娘。”云姑姑定定地望着东珠,“不与人相交固然能减少麻烦,可这面子功夫若不做,麻烦更是会接踵而来。” 没想到一向谨慎从不多言的云姑姑竟然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东珠突然觉得索然无趣,于是说道:“好,就听你的。就在流花厅相待!”如霞立即下去传话。云姑姑则上前帮她打点衣饰,稍加修整之后扶着她走出暖阁。 穿过雕花玲珑的隔扇、花罩、博古来到厅里,心事有些浮游,想这承乾宫里外表看起来朴实谨肃,内里却别有洞天。正殿五大间经过隔扇、博古的分割又成为十间独立的居室,书房、琴室、暖阁、寝区、厅堂样样周全细致,木材皆选用上好的南海黄花梨,又配以精湛的苏绣帐幔坐褥,点缀着山石布景更显得生趣盎然,尽扫帝宫高大肃穆呆板之气。 这,应该说明帝王对她的用心。 难怪她要为这段情送上性命,若是自己心爱的人对自己这般用心,我也会像她一样生死追随吧? 东珠又有些恍惚了,不知道费扬古听说猎场遇袭之事,会怎么想?会不会牵挂自己? 与此同时,立于堂下的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也深深吸了口气,这便是那个女人住过的房子吗?对面墙下立着五扇绣屏,前边是一个黄花梨木罗汉床,铺着水蓝色的坐褥引枕,床边有脚踏,铺着厚厚的毡毯,那显然是主人坐的。 罗汉床下首东西相对的是两组小巧的藤心座椅,也铺着水蓝色同花样的坐垫,椅前有脚踏,椅边有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屋角与门窗之间的香几上摆放悬崖式的山石盆景。高大的落地博古架与书橱成为客厅东西两侧的屏障,重重叠叠,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真切。 “这便是那个女人曾经住过的地方。”福贵人看到木隔后面人影闪烁,立即收回了思绪,还未等东珠开口,便热络地说道:“昭妃姐姐,你可回来了。这宫里闷的实在无趣,乌兰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说着,便欲上前行礼。 东珠微微一愣,算上在慈宁宫里那次见面,两人不过数面之交,哪里熟悉至此?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面上却不能有丝毫流露,一面伸手将福贵人扶了,一面说道:“怎敢当?福贵人应当比东珠还大一岁,怎么敢以姐姐相称。” “在宫里不讲年纪的,只讲位份。”乌兰笑了,“嬷嬷告诉我的。” 她爽朗的性子一时间让东珠心中敞亮不少。 “咦,姐姐的手!”乌兰瞪大眼睛盯着东珠包裹重重的手。 一时之间,东珠也不知该如何说。 昨夜之后便没有见过皇上,不知他究竟如何处置此事,也不知他想如何对外间宣布,所以自己是否该说,又该怎样说,她心里着实没底。不禁想到,此时自己这是对着福贵人,若是对着太皇太后,又该如何回话? 皇上还真是丢给自己一个道题。 “两位主子,请坐下再叙吧。”云姑姑年纪稍长,如今已过双十之际,做事自然老成。 经她提醒,东珠才淡淡一笑:“无妨,还不是骑马不小心摔了。” 说着,便与乌兰一同坐下。 自有宫人们捧上待客的茶点,乌兰捏起一块杏仁酥放在口中嚼了,待服侍的宫人们退出,方又说道:“姐姐真太不小心了,若是我在就好了,我们一起策马狂奔,该是何等的痛快。姐姐不会骑马吗?怎么还会摔了?而且居然是摔到了手?” 乌兰面上一派纯真,对于东珠的说法仿佛有些莫名。 东珠突然发现,乌兰那对神采奕奕的美目竟与太皇太后十分相似,看似纯净如水波澜不惊,而眼眶宽大衬着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游离之中精光微闪。 “姐姐的伤,好生奇怪?”乌兰眼中闪着笑意。 东珠也觉得难以自圆:“马跑惊了,我使劲拉着缰绳,所以伤了手。本无大碍,只是……随行的人太过小心,便让太医包了起来。” 乌兰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太过小心的人,怕是皇上吧。定是皇上心疼姐姐,所以才让太医如此谨慎的。” 东珠心道,哪里是你想的这般。有心解释又恐越描越黑,便不想与她多说。毕竟她身份特殊,又不知今日之访来意如何,所以还要谨言。 乌兰吃完一块杏仁酥,又喝了半盏茶,环视室内的陈设,由衷地赞道:“姐姐好福气,咱们一同进宫,时日虽短,可是皇上对姐姐的用心,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不说别的,就说这承乾宫的舒适精巧在这后宫之中当是之最了。” “不过是个住处罢了。”东珠随意应道。 “姐姐错了。在这宫里,吃穿用度特别是这居所关系可大了。样样皆不能小视,每一桩都连着荣宠与位阶。姐姐可知道,这宫里原先住的是哪位妃子吗?”乌兰目光如炬,直视着东珠。 东珠对上她的目光,心中满是疑惑,原本毫无交情的她此番来访究竟为何?她的目光中透着真挚与坦白,自己反倒不好闪烁其词再敷衍相对了,于是她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乌兰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一瞬间如同出征之士一般,“这里曾经是夺去先帝全部宠爱的皇贵妃董鄂氏乌云珠的寝宫。这个女人,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是个地地道道的南蛮子。就是她夺去了先帝的宠爱,毁了我博尔济吉特氏两位皇后的幸福,更让后宫无数的女人红颜未老恩先绝。” 东珠非常惊诧,惊诧于乌兰竟然这样就将那桩宫廷秘闻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她竟然如此毫不掩饰自己对承乾宫、对乌云珠的痛恨。 “作为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我不是第一个入宫的,也必将不是最后一个。但是,我希望自己是最幸福的。”乌兰注视着东珠,“坦白说,我庆幸自己在这一代不是正宫嫡配。这样我就不用像我的姑祖母、姑母那样隐忍、委屈,我也可以像别的妃子那样取宠争宠。我应该痛恨那个女人,可是,今天来到这里,看到承乾宫中的陈设,我突然不恨了。我敬她。因为,她得到了。也许那一生,她对不起很多人。但是她对得起自己的心,她抓住了她的幸福。作为女人,她成功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东珠问出心中所疑。 “因为……”乌兰笑了,“你是我的对手。” 东珠哭笑不得,她简直就要脱口而出,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跟你抢皇帝了?我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哪里能和你对决呢? “你别否认。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一届的秀女当中,无疑你是最出色的。选赫舍里为后,自然有老祖宗的深谋远虑。但是她能否堪此大任暂且不说。单凭她在这个时候坐上了这个位子,就永远失去了得到皇上真心相待的机会。仁妃、贤贵人……还有那个妍姝,或者别的什么女人都不足惧。我只认你是我的对手。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博尔济吉特乌兰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明白吗?” “原来,你是来下战书的。”东珠笑了,“乌兰,我喜欢你的坦白。可是,我不要我们做对手,我要我们做朋友。” “为什么?”乌兰愣住了,“你哄我?” 东珠摇了摇头:“狭路相逢,你亮剑,我让路。你信吗?” 乌兰满眼疑惑。 东珠直视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这里是你的归宿,是你认定的,你可以为此披荆斩棘,而我,我只是个过客。” 说罢,她伸出自己缠满布帛的双手,目光中唯有期待。 乌兰拧眉思忖,良久之后,才握住了她的手。 第十二章 策马问信殊心同 慈宁宫延寿堂内,临窗大炕的炕桌上架着一个精巧的小炉子,那上面煮着的奶茶飘香四溢。屋里静静的,除了水声和徐徐的热气,没有半分的声响。 苏麻喇姑静立一旁,凝视着端坐炕上的孝庄,只见孝庄面色沉静仔细地看着一封密函,她无喜无悲的神情让室内气氛更显静寂。半晌之后,她才不声不响地用帕子垫着提起炉上的茶壶,将手中的密函丢进炉火之中,火焰瞬时吞没了纸张,两声过后又重归平静。 随将茶壶微倾,香浓的奶茶便缓缓注入碗中,随即再重新放回炉上。 “苏麻,你也过来尝尝。”孝庄示意,苏麻喇姑盘腿上炕,坐在孝庄的下首,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真香。” “再香,也不是当初在科尔泌的毡帐里的味道。”孝庄仿佛陷入了回忆,“一早起来,混着草香,在袅袅炊烟中,喝上一碗奶茶,那才叫是香呢。” “所以,格格喜欢煮茶,却不怎么喝。”苏麻喇姑面上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只是她心中稍稍不安,每当孝庄遇到难题的时候,便会亲自煮茶。在煮茶、品茶的间隙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故里,在对故乡与往事的回忆中,找到答案。看来这一次的事情,还真是有些棘手。 “你呀。又瞎操心了不是。”见苏麻一脸凝重,孝庄反而笑了,“跟了我几十年了,什么阵势没见过,眼下这点小事,还忐忑不成?”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奴婢不是怕了,而是心疼,格格这一生遇到过的沟沟坎坎太多了,仿如草原上的牛羊、天上的星星,奴婢都数不清了。到了如今,刚太平了没几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格格又要操劳……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操劳?”孝庄轻哼一声,“操劳好啊。操劳证明我还活着。” “格格!”苏麻喇姑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没事。”孝庄道:“这信,你也看了,你怎么说?” “奴婢觉得奇怪。先不说那人当年是怎么从刑部大牢逃脱的?就算是侥幸逃脱,又如何能隐身在南苑,竟然还能行刺皇上。这太蹊跷了。”苏麻面色沉重,“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当时昭妃在身边,皇上可能就……这是天崩地裂啊。” 孝庄如如不动,苏麻喇姑更感事态严重:“皇上会如何做?” 见孝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苏麻喇姑不禁揣测道:“留下活口,恐怕辅臣们不依,因此产生嫌隙便不好了。若是处死,反倒好些,一来可以给辅臣们留下个教训,当年庄家之事乃鳌拜主办,出了这样的纰漏便是一个污点,他日渐嚣张,此事正可让他检点些。这人处死了,也算给他留了脸面,他自是感激皇上的。可是若这人死了便断了线,余党就无从查起。若不杀,又恐辅臣们多疑。想来着实难办。” 孝庄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这件事两种做法,虽有不同的结果,但却是殊途同归,不管怎样做,对辅臣们都是一个信号,他们做事并非滴水不露,也可警戒警戒。” “格格说得是。”苏麻喇姑松了口气,“如此,皇上怎么做,都是有利的。” 孝庄轻叹一声:“且看看再说吧。”靠在引枕上,孝庄不禁眉头微蹙,出事的时候为什么昭妃会在场?幸亏昭妃在场?她唇边不禁浮起一丝冷笑,真是这样吗? 苏麻喇姑从旁扯过一条白熊皮围搭在孝庄身上,正要悄悄起身下炕,不经意间被孝庄抓住手:“苏麻,太平日子没过两天就到头了。咱们又得打起精神来了。” 苏麻喇姑一惊,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痛得难以呼吸,只紧咬着嘴唇应了一个字:“是。” 此时,被她们念及的皇上正在南苑与人把臂同游,此人正是前日得到黄马褂的费扬古。 身处一片湿地草滩,平静的水面上间或有一两只野鸭,周围并不宁静,从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厮杀声,时时提醒人们,这是猎场,也是战场,这里前一刻是动物们宁静的生存家园,而后一刻便会是它们永久的坟冢。 回想刚刚在龙帐内的争执,费扬古不禁对眼前这位少帝心存敬意。 龙帐之中,康熙在辅臣与亲贵面前召见了他,也因此引来了新的纷争。 “皇上可知他是谁?”第一个发难的是庄亲王博果铎。 康熙答道:“费扬古,正白旗董鄂氏、内大臣三等伯鄂硕的老来子,顺治二年生,顺治十四年袭爵。” 第9节 “皇上所说不差,只是还遗漏一条,他还是董鄂妃的弟弟。而董鄂妃,皇上想必知道,那可是为先帝诞育‘第一子’而宠冠后宫的,当然,也是先帝罪己诏中所指的那位‘侧妃’。”康亲王杰书从旁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第一子?” 是啊,小四弟出生即被父皇称为第一子,立为皇储万般宠爱,之前曾折的大哥牛钮,二哥福全还有自己这个皇三子,在父皇眼中都是无物。 康熙心中闪过一丝苦涩,这是他心底永远的痛楚,偏偏总有人要拿出来说事。 这样的议论与嘲讽对于费扬古来说,已是家常便饭。顺治十四年,父兄过世,年仅十三岁的他袭爵,成为那一时期最年轻的伯爵。众人便把对乌云珠的嫉恨,对皇上的不满都发泄在他的身上。年仅十三岁的他,受了多少委屈与不平,他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姐姐与先帝相继辞世,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唯有忍痛自勉,言行谨慎再谨慎,闭门精研文韬武略以期日后扬眉。 为此,他付出了很多。 此时,费扬古身形如如不动,面上神情淡定从容,目光直视着皇上。龙椅上所坐的是比自己小九岁的皇上,有人说是他太过命硬,所以才克死了挡道的皇四子,克死了董鄂妃,克死了先帝,也克死了生母。 也许对于费扬古而言,康熙是他的仇人至少是煞星,然而自己现在能否出头竟还要凭他一言。 这世上之事果然滑稽。 康熙目光掠过众人,开口时已然千帆尽过心平如水:“康亲王口中所说的董鄂妃应当是孝献端敬皇后。端敬皇后为人谦和,做事谨慎,虽然未能为我大清留下子嗣,却有这样一位武功出众的弟弟,朕自当重用。” “皇上。”一班老臣皆来劝阻。 “父皇在时,并没有因为端敬皇后而荫封本家,这费扬古除了世袭爵位也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如今父皇与端敬皇后都不在了。难道朕还要因为避亲而损贤吗?”康熙把目光投向安亲王岳乐,“叔王,您说呢?” 安亲王见皇上点到他不由心中自苦,从顺治朝起自己便早已是皇族亲贵和满大臣们的靶子了,何苦皇上又将自己推到旋涡之中?心中虽苦但还是开口回道:“皇上说得极是。费扬古不仅武功出众,文才也是不俗,正当为朝廷建功立业。” 于是,无数目光直抵安亲王如剑似弩,好在他已经习惯了。 随即众人的劝谏如同潮汐一般连绵不绝,康熙坐在御座之上静静地看着费扬古,他倒是极为镇定,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让康熙很常识。只是此时康熙还并不想真的为了一个费扬古去得罪众臣,他只想以此来看看朝臣们的反应与风向。 果然,除了安亲王等少数派以外,是一边倒的否定。 于是康熙说道:“众卿也太谨慎了,好像费扬古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入朝为官就使社稷不稳了?辅臣们也太小气了些,又不是要什么大官。罢了,费扬古,你若不觉得委屈,就先做朕的侍卫如何?” 此语一出,四下里立即安静下来。 那些满臣亲贵们面上都是一派看戏的神情,小皇帝是真的妥协了还是原本就在戏弄那个人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果是他们乐见的。 “奴才叩谢皇恩!”费扬古郑重叩拜。 闹剧平息,众人散去,皇上则带着费扬古等人来跑马。 策马狂奔,不知哪里是尽头,尽情飞驰直到马儿热汗浸浸,康熙此时忘记了背上的伤,只是希望驰骋的快感抹平心底的痛,于是马蹄声声,踏遍整个草场。 此时,马儿在湿地饮水。 他和费扬古执鞭而立,望着眼前平静的景致,心中却有千渠万壑。 “当日,你猎那些田鼠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之后,康熙突然发问。 没有半分的闪烁与犹豫,费扬古直言回道:“因为皇上猎了羚羊。” “哦?”康熙稍感意外。 “奴才小时候曾经随阿玛去过海拉尔,在草原上看到过狼群捕食。当时奴才小,不知道狼为什么会喜欢猎羚羊,羚羊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猎它们比猎牛马等牲畜要费力得多。阿玛告诉奴才,因为羚羊虽然跑得快,但却不喜欢群居,它们经常单独行动,所以常被狼捕食。而马群则是紧密团结的,夜晚降临时,成年而强壮的马就会头朝里,尾巴朝外,自动围成一圈,把弱小的和衰弱的马围在中间。只要狼一靠近,外围的马就会扬起后蹄去踢它,集合的力量让狼很难得逞。所以,马群很少被袭击。”费扬古眼中的神情是一种可以被看作孤独的东西,这份孤独让康熙看起来颇有些熟悉。 “朕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要猎田鼠?”他仿佛一个倔强的孩子,对于解不开的谜有着执着的探究欲望。 是,他只有十二岁,他不是安亲王岳乐,把他当成谈话的对手,不能这样浅尝辄止,费扬古在心里暗暗叹息。“狼对于喜欢集体行动而又团结的马有着一种尊重和无可奈何,所以便很少围捕,对于羚羊则不同,喜欢耍单的羚羊即使跑得再快,也会成为狼的美味。在草原或者朝堂之上,做‘羚羊’都是危险的。然而,在草原上对于所有的牲畜来说危险不是来自于凶狠的狼,也不是孤独的羚羊,而是田鼠。它个头小,不引人注意,但是却可以令草原变为荒芜。所有的活物,不管是狼、马还是羚羊,最终都会因为田鼠的泛滥而没有了生存之所。所以田鼠比狼更危险,于是,奴才猎了田鼠。” 康熙捕羚羊,只因为它跑得快,猎到它可以证明自己的骑射本领,同时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警示,出头的椽子先烂。 然而这种警示是深埋在康熙心底的潜在意思。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人窥了去,康熙有一丝不悦。 再细细端详眼前的费扬古,更显的人中翘楚、俊美挺拔,他果然与他的姐姐一样,有着让人妒忌的容貌与出尘的气度。 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他? 这样的脱颖而出,确实不俗。 一方面,康熙期待这种不俗;另一方面,又有些负气。 四目相对,费扬古读出了少帝眼中的内容,于是他风淡云轻地笑了。 他伸出右臂,眼中是清澈如水的澄明。 稍许,康熙也露出一丝笑意,伸出右臂。 两人肘臂相碰,如同汉人的击掌为信。 第十三章 埙音念残和歌悲 隔两日,皇上回宫。 后宫之中风平浪静,朝堂之上、街头巷尾都没有对圣驾南苑行猎时发生的意外产生任何流言。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月夜,东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一张紫檀雕花八步屏台床,床架四角立柱,相以木制围栏,两侧安以窗式隔扇,床前足有两三尺的距离行成回廊。镜台、几凳置于其间毫不局促,吊钩帐幔精致怡然,房中有房、床中有床,隐蔽而舒适。 这与通常的满族临窗大炕迥然不同,这应该也是属于“她”的独宠吧。 若为外人看了,这应该又是一桩罪状。 东珠索性起身就那样穿着一身雪绸贴身里衣抱膝而坐,不是说当年所有她用过的东西、物件,甚至是曾经在承乾宫里服侍过的人都随着那场惊世的火葬去了吗?为什么这宫里还处处有她的痕迹? 太皇太后为什么会允许? 脑子里满是疑问。 原本以为皇上回来以后,宫里或多或少对于南苑之事会有些反应,没承想竟是如此平静。 真的平静吗? 东珠想到在慈宁宫外,赫舍里盯着自己的目光,便有些不寒而栗。 从枕边摸出埙,轻轻抚着那上面的花纹,心里便抑制不住地疼了起来。于是,一曲《念残》就那样从唇边指尖流淌出来。 从坤宁宫出来,走在宫巷之中的康熙突然停了步子。 “是什么?”他问。 曹寅摇了摇头:“不像是柔嘉郡主的琴音。” 那调子幽静、疏雅,又带着淡淡的离愁。与以往的琴音、筝、箫皆不尽相同,这音色极为朴实纯净,仿佛穿越远古的清唱,让人心底泛起阵阵的涟漪。 是埙。 同行的费扬古知道,但是他没有说。一种别样的情绪渐渐在心底散开。还未来得及多想,皇帝已经顺着音律往西寻去。 他只得跟上。 走不多远,便是承乾宫。 是她,会是她吗? 康熙蹙眉而立暗自思忖,这几日她手上的伤该好了吧。 曹寅站在皇上身后,寸步不离。从南苑回到宫中,原以为会受到太皇太后的责罚,却没承想太皇太后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而娘亲孙氏倒是对自己叮咛万分,其实何用她说呢,经此一事,以后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再让皇上落单儿了。越是如此,对于那位遇险不惊的昭妃,曹寅则多了几分尊重。 “去看看,不要惊动旁人。”康熙信步而入。 “是。”曹寅应声,身后自有侍卫前去通传。通传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个眼神,一句封口令,于是守宫门的太监打开宫门便叩首俯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就这样,康熙缓缓步入承乾宫,经过重重院落再到贞顺明德殿,直至穿过隔断直抵卧房,果然没有遇到半个人。 纱帐半掩,烛火全无,显然主人应该已经就寝。 而那哀婉的曲音却正是从床上传来的。 浸入骨髓的凄美与幽静让人不禁和歌而悲。 映入少年天子眼帘的是那小小的身量,脱去白天的皇妃华服,显得那样玲珑。 卸去珠钗除掉旗髻,满头青丝如瀑般自然垂下,双手托着一个如同鸡蛋大小的陶器醉心吹奏,目光迷离。 月夜融融,曲音浣浣,万千思绪都随月色与曲子流淌而去。 一时间,康熙垂手而立,不知所为何来。 曲罢,“东珠叩见皇上”。 她将手中的物件塞入枕下,就那样在床上行了一个礼。 康熙轻哼一声,心道你真会省事,原本就是跪坐在床上的,如今弯下腰就算是行礼了。 想着便面露不悦:“昭妃不仅在猎场上胆大妄为,回到宫中竟连规矩也忘了?” 东珠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仿佛有些不信,果然是君心难测吗?两人也算共过患难了,怎么还会这样冷酷? 她绷着脸,并不是不想起身下床行礼,只是……谁叫她已经早早就寝,别的倒也不怕,只是那一双玉足如今早已除去罗袜,此时下床定被他看个正着。 看她面上颇有些不自在,康熙并不知她所担心的:“朕在等昭妃行礼。” 东珠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若在他面前穿袜子穿鞋,更加促狭,倒不如果断利落些,于是说道:“不知皇上驾临,东珠衣衫不整,还请皇上移步外间,待东珠整妆之后再行大礼。” 康熙听了,不置可否,依旧立于原处。 东珠暗自气恼,索性腾地下了地,光着脚走到康熙跟前,重新行礼。 那双玉足如同河底的香菱一般,小巧白皙。康熙不经意间窥到,略觉尴尬,这才知道她刚才为何别扭。 “倒杯茶来。”他说,随即反客为主地坐在窗下的书案前。 东珠心中怪他多事,夜深人静不在自己宫里好生待着,偏来我宫里做什么?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突突跳了起来,难道他要我侍寝? 这个念头一起,心里越发的惊恐。立即从衣架上抄起一件外衣胡乱穿上,随即便要去唤人。 “什么时辰了,还不让人歇着去。看你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知心疼下人。不要惊动她们,你去倒茶就是了。”康熙一面拾起书案上那本看了一半的书,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 东珠越发惊惶,出了寝室走到次间,这屋里原是应该有人值夜,现在也不知跑到哪儿了,所幸炭炉上一直坐着热水,便随意倒了一杯端到里屋,放在书案之上。 见他不语,又点燃了一盏宫灯,帮他照亮。 贞顺明德殿外值守的是曹寅与费扬古,余下的侍卫都站在承乾宫门外守护。 这是昔日姐姐的寝殿,这也是姐姐在这世上最后的去处。 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殿西梢间窗棂上投出的淡淡的光影,勾勒出那似有似无模糊如雾的影子,会是她吗? 费扬古下意识摸了摸荷包里的物件,那里面放着的也是一个埙。 两个埙一模一样,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第10节 其中一个,竟被她带入宫了。 那一年,在南海荷花池子遇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伸着手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对他说:“把那个能吹出声音的蛋蛋拿给我瞧瞧!” 他笑了,有意逗逗她:“小娃娃,你若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来,我就把它送你。” “好!”她拍手称是,接过埙来,居然不忘记掏出帕子擦了又擦,随即转过身用力去吹。 任她费了好大劲,才发出一个如鸦啼的声音。 他以为她会恼、会哭,没想到她把埙双手捧着又还给自己:“还给你,不过,我一定会吹的。” 那年,她四岁,而他十四岁。 因他刚袭了爵,即使再淡泊名利,也免不了要领宴赴席,那次与亲贵们同往荷花池品茗,席间又遭流言侵袭,一时间心绪烦乱无以排解,才溜出来在树下吹埙,不想却遇到了“走失”的她。 十四岁的他领着四岁的她,在各处转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晚,在他背上昏昏睡去的她才嘟囔了一句“送我回遏必隆府”。 原来,小丫头不是“走失”。她和他一样,都只是不喜欢席间的氛围而溜出来的。 又过几年,她坐在他后花园的墙上听他吹埙,曲罢她嚷着让他教她。 这时的她,长大了许多,从他身边抢走埙的时候却不再用帕子擦拭而是直接放在唇边。 他绷起脸来训斥:“这种贴身之物,不是借来用的。” “那你再做一个给我。”她扬起脸,灿烂如花。 费了很多时日做了一个,可是她见了以后看都不看:“男人通常是喜新厌旧的,你用这个新的,旧的嘛我也不嫌弃,就给我好了。” 真令他哭笑不得。 “我不会让它蒙尘,也不会让它无音。”她说的时候一脸坚定,一脸明媚。 然而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完整地吹过一首曲子。 他以为她只是胡闹罢了。 每每缠着他学曲的时候总是吹的乱七八糟、断断续续的。 连府中的仆人一听到乌鸦叫,就会说:“是东珠格格来了吧!” 此时,这首《念残》由她演绎得出神入化,哀思淡淡悠扬婉约,有清丽缠绵、亦有华丽高亢,起伏之际似幽怨、似悲凄,又似万般的不舍与惦念,诉尽了人世间最难以言表的入骨相思与抵死的爱恋纠葛……珠玉蒙尘,良琴无音,伊人苦守遍地黄花,欲语还休不是悲秋,凝眸醉眼万千心事凉初透…… 人寿百年不过镜花水月,红尘繁华总是转瞬即逝,不要让我的心与埙音一道迷失…… 殊不知,她原来早已吹得这般好了。 心里仿佛很疼,此时,面对帝王,面对夫君,她在做什么? 费扬古默立如柱。 那神情让曹寅看了都不免暗赞,皇上真是好眼力,费扬古的性子真适合做御前侍卫。 风动云动,如如不动。 他比自己做得还好。 室内一派安静,许久之后康熙放下手中的书卷,扫了一眼东珠,“把手伸出来。”他说。 “什么?”东珠仿佛没听清。 “朕让你把手伸出来。”康熙又重复了一遍。 东珠伸出双手,蹙眉盯着康熙,不知他是何意。 那手上布帛已去,伤口皆已愈合,只是还留着褐色的疤痕,有些狰狞。 康熙心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他从未留心过女人的手,不知这双手以前是何模样,如今却是丑陋得可以。不禁想起刚刚那双玉足是那样的纤柔白皙如同新菱般美好,而这样的手与这样的足竟同属一个女人。康熙只觉得耳后有些发热,他连忙抑制了自己的念头。“好歹也算是为朕受的伤,只是这件事不能再提了,所以也不好明着赏你,你想要什么。明儿朕让顾问行给你送过来。” 原来如此。 东珠悬着的心忽地放了下来,微微一笑道:“不必麻烦了。反正我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要。不过,皇上如果执意要赏,东珠还请皇上能兑现当日之约!” “哦?”康熙凝上东珠的眸子,“你,真的想出宫?” 东珠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之所愿。” 康熙心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是有些压抑,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禁皱眉:“白水?” 东珠笑了:“是。就像东珠,于皇上不过是一杯白水,品之无味,不如弃之。” “叭”的一声,康熙便将杯子掷于桌上,冷冷地盯着东珠:“你若想走,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宫。却不要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东珠愣住了。 “跪下。”天子阴沉着脸,如同黑幕一般。 东珠顺从地跪在书案前。 “说你错了。”天子倔强地教训。 看在眼里,真像一个别扭的孩子,东珠反倒笑了:“我哪有错啊?” “你!”天子气极,绷着脸说道:“你想出宫,为何还要深夜吹奏引人注意?又为何还要看这样的书!” 原来如此,东珠面上笑意更浓:“皇上误会了。这两天手上的伤口好了,可总还是使不上劲,所以便想稍加活动,这埙比不得琴筝之物,不用太费力气却也可以活动手指。也是东珠平日里喜欢的,所以便拿来吹了。而这本《兵法二十四篇》,不过是闲来无聊打发时光的。” 康熙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她的性子与赫舍里很相似,大气、爽直,自有一种出身豪门的气度,但是又不完全一样。赫舍里循规蹈矩,事事以祖宗家法为先,不会越雷池半步,端庄而凝重。而她则总是会让人感觉意外。言行如此,就连看的书、用的乐器都如此。她管那个陶疙瘩叫什么?埙,这是什么东西?竟能吹奏出如此扣人心弦的乐曲。还有那本《兵法二十四篇》,是诸葛亮晚年将自己几十年行军打仗的经验所作的总结,其中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已经失传,而她书案之上随手便是,怎不让人怀疑此女的心机。 见康熙不发一语,东珠正色说道:“皇上,东珠绝非遇擒故纵。况且,皇上当日应允过,自当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康熙盯着东珠的眸子中渐渐有了暖意,“朕当初是如何说的?” “若是东珠先到金池子,东珠就可以得到皇上的承诺。”东珠说完,突然觉得康熙的笑容那般诡异。 “你先朕一步到达金池子了吗?”康熙问。 “皇上!”东珠气极,“可是……那种情况下,当然要先救皇上了,难道皇上希望东珠置皇上的安危于不顾,自己跑到金池子去,如果那样……” “如果那样,朕有个闪失,昭妃更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宫了。”康熙似笑非笑。 “你……”东珠几乎脱口就要骂了出来,只是看到那明黄色的袍子暗暗告诫自己面前这个少年是皇上,而皇上的龙威是不可触犯的,强按再三这才忍了下来,“东珠好歹也算救驾有功……” “所以,朕要赏你。”康熙用手指着东珠,示意她安静,“朕赏你的,你不能推托,朕没赏你的,你不能妄想。守住你皇妃的本分才是要紧,明白吗?” “皇上!”东珠突然觉得一向敏而有才的自己,面对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天子,竟然有些无措。 康熙站起身,面上带着三分的笑意,将书案上那杯早已冷却的白水一饮而尽,随即迈步向外走去,临了丢下一句话:“朕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有朝一日你真的赢了朕先到金池子,朕便给你这个恩典。” “真的?”东珠心中恨喜交加,他这么说就是还有希望!欢喜之余,不禁想到连日来盘旋在自己心头的疑团索性问道:“那个女子后来如何了?” 已经走到厅里的康熙未做停顿,只压低声音地回了一句:“守好你的本分。” 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月夜中的身影,东珠满心疑惑,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可怜的女子到底是死是活? 第十四章 两处相思尽凄凉 慈宁宫中,康熙与孝庄对面而坐。 两人的谈话不像是祖孙,倒像是天子与谋士。 “已经查明了,当日李氏与家中所有女眷都被押往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她色诱佐领哈达并为他怀了孩子,以此为由送回关内待产。不料,那女子竟打下孩子偷溜出府,于去年混迹于为宫人制衣的绣匠之中,因此与宫中采办相识。前几日因为内监准备秋围之衣所以得了消息,便故技重演色诱南苑海户百夫长,由此才得以隐匿在猎场伺机而动。”康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都说南方汉家女子视贞操如性命吗?可是这女子为了报仇,竟然数易其夫,为妓为奴吃尽苦头,这份孝义倒也感天动地了。 看出康熙所想,孝庄面色忧虑:“历来成事者不拘小节,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逼到那个分上,自然是能豁得出去的。皇上不必怜惜。只是这明史案、天算案还有当年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背负血债的人何止一个李氏?这些事不是皇上所为,却要让皇上来承担。玛嬷担心……李氏还只是个开始。” “老祖宗不必担心。朕会让安亲王去核查,发往宁古塔的人还少了谁,这样便可心中有数了。”康熙看孝庄的神色便知道祖母心中所忧虑的远不止这些,只是一时之间难以参透。 “皇上,历来这承袭而来的帝位都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担子,它是碾过万千白骨浸满血污的,你得想想这担子到了你的手里,如何才能变得干净。”孝庄神情幽远凝静。 如此一番话说明眼下这名刺客以及她的来龙去脉并不重要。皇祖母担心的是自己怎样能收服天下万民的民心。不管他们心中是否有怨、有恨,要将这一切化解,建一个祥和的太平盛世,自己行吗? “昨儿,去过坤宁宫了?”孝庄话题一转,突然关心起后宫之事了。 “是。皇后在猎场招了风,孙儿去看过已无大碍,老祖宗请放心。”康熙知道孝庄关心什么,只是尽量搪塞。 “又去了昭妃那里?”盯着康熙的眼睛,孝庄尽是探究之意。 康熙点了点头,丝毫不感觉意外,他知道宫里宫外自己一举一动尽在皇祖母视线之中。 “做得好。”想不到孝庄是这样的评价。 “这样,玛嬷便可放心了。”孝庄平静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妍姝要走了,这一次皇上大婚,她回来住了些日子。这孩子乖巧贴心,只可惜嫁出去了终究是留不住的,这一次走不知何时再回来,皇上替玛嬷送送。” “是,孙儿告退!”康熙退了出来。又见苏麻喇姑跟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小匣子:“皇上,这是太皇太后请皇上转交给柔嘉郡主的。” 康熙接了过来,以为不过是皇玛嬷赏赐的首饰头面。 出了慈宁宫行不多远更是瑞芳斋,门口的太监立即通报,被康熙狠狠瞪了一眼。 于是,所有人都留在外面,他一个人放慢步子,悄悄走了进去。 原本想给她一个惊喜,不料正房大门敞开,她就那样坐在门口,面前是一张书案,那上面是刚画好的一幅画。 画的正是这瑞芳斋的景致,画上应是深秋,那株银杏树上的树叶迎风而动,地上铺着毫无布局却并不零乱的扇形树叶,画中的她正倚门而望。 “这是刚刚画的?”他问。 “嗯。”她不同往日,没有一看到他就喜笑颜开,反常的低落情绪浸着无边的哀怨,因为别离在即? “要把它带走?”他问。 她摇了摇头:“这里一草一木,一片落叶,一缕斜阳,都在妍姝心中。” “那又为何要在冷风里画这个?”她还未走,离愁已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留给皇上。”她惜字如金,提笔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守望”。 “守望?”他注意到面前那包裹在白狐毛围杏色旗装里的身子微微轻颤。她微微抖动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彼此的心。 拥住她的肩,将她拉入怀中,只想抑制这份心悸与颤抖。 “这是什么?”怀里抱着的小匣子硌疼了她。 “老祖宗赏的,不知是什么稀罕物件还让朕亲自送过来给你!”他想这里面应该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钗环首饰,想来太皇太后对于妍姝总归是好的。 只是他没料到,打开之后,妍姝的面色一下子变的煞白如纸,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眼中蕴满泪水,随即瘫软在他怀里。 于是,他便朝匣内望去,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变,那匣子当即被扔了出去。 他将妍姝抱起大步进入室内,穿过厅堂直入寝室。心里憋着满腔的凄苦与愤怒不知如何发泄,直到两人倒在炕上,看到妍姝满面的泪水。 妍姝在他的身下安静极了,她双眸微闭,泪水如断线之珠不停地流泻出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凝湿微微扑烁更加让人心乱如麻。 第11节 夕阳的金光透过窗子斜洒进来,映在她姣好而惨白的面上晕染了些许的桃红。 他的唇轻轻覆盖在她蹙起的眉心深处,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泪水吞噬。 他不明白,皇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这样逼他们?难道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忍耐还不够吗? 今日竟换来那样一份赏赐。 匣中所放的不是精美的钗环之物,而是一方雪帕。 那如雪一样的白瞬间便将两人同时击倒。 那雪帕的用处,两人心如明镜。 妍姝下嫁一年多了,自己如今也册后纳妃了。可是她和他,不管名义上属于谁,却始终恪守着彼此的那份承诺。她以年纪小还未长成之由将额附挡在公主府外,下嫁一年多依然是完璧之身。而他,虽然在坤宁宫与皇后洞房,虽然会召妃嫔伴驾,但都是秉烛夜谈、下棋品茗。他也在坚守。 原本以为皇祖母管天管地,却终不会管这闺房之中的隐私。 想不到,今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将两人小心翼翼珍藏的心事无情地戳破了。 “老祖宗要的,我们给她便是。”他狠了心,一面吻上妍姝的唇,一面伸手去解她的衣襟。 “不要。”她哭了,从刚刚无声的流泪到放声悲啼,“不能。老祖宗自有老祖宗的道理。妍姝不能害了皇上。这是妍姝的命。” “妍姝。”他无语而终。 老祖宗自有老祖宗的道理。 是,父皇有六个女儿,只有二姐还在,余者全部早夭。三名养在宫中的格格都是亲王之后,承泽亲王硕塞的二女儿,顺治十七年封和硕公主,时年十三岁,嫁给平南王尚可喜之七子尚之隆。敏格格,简亲王济度的二女儿,虽然还未出阁,但早已定了太皇太后母家科尔泌的郡王,待年长就会下嫁。而妍姝,原是安亲王岳乐的小女儿,父皇在时就许给了靖南王孙耿聚忠,也于前年下嫁。 “妍姝是你的堂妹,同族不婚,否则是为乱伦。她和耿家是你父皇在世时就定下的,所以她早已是耿家的媳妇。不管是否下嫁,你与她有染,便是君夺臣妻,会被视为无道昏君的。” “况且,皇家的格格生来就是为皇家效力的,婚嫁半点不由自己。就连你的几个亲姑姑,也都是这样。” 是,孝庄自己亲生的三个女儿不也是为了巩固与漠北蒙古黄金家族的关系而远嫁的吗? 于公于私,道理都在皇祖母那儿。 这些,他都明白。 可是,从小在这深宫之中,他和妍姝如同两个深处荒漠的孤儿,不仅相知相惜,更生出一份最纯真的情意。 情之何物? 一旦有情,又岂是理可以止的? “皇上。”妍姝轻轻推开康熙,面上泪迹未干心却已然锁定,“既然命运如此,你我又何必痴缠?” “妍姝?”他仿佛难以置信。 “皇上不是从小就想当个好皇上吗?而妍姝也许就是上天派来考验皇上的。忘记妍姝,还有好多大事等着皇上。任何人都不能绊住皇上。”妍姝莹润的脸上泛着晶莹的光晕,眼中少了情愫,多了义无反顾的坚定与绝决。 就这样?就这样放手?他不能。 “早知如此绊人心,当初何必曾相逢。”她低声吟出,“我不想像皇额娘那样,也许这样,对我们都好!” 心里隐藏的那道伤口又被突然撕开,他使劲摇了摇头,双手按在妍姝的肩膀:“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妍姝,你不要这样。朕知道,我们一起长大,你一个眼神,一个蹙眉,哪怕睫毛微微动一下,朕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要这样故作绝情,自苦自艾。你放心,放心。与她们不同,咱们有的是时间。” “皇上?”她突然紧紧依在他的怀里,好不容易垒起的防线突然垮了下来。 “信朕。”他说。 第十五章 冬至风波平地起 转眼到了冬至,这是东珠入宫以后遇到的第一个盛大节日。 冬至、除夕、皇上的万寿节,是宫中三个最重要的节日。特别是冬至这一天,后宫中的帝后妃嫔可以如同民间百姓一样共品团圆家宴。这对于深处禁宫中的妃嫔来说还有一份特殊的荣宠,她们可以在太和殿、乾清宫举行的国宴上,在文武百官及命妇面前盛妆亮相。 康熙四年的冬至与往年相比,更多了一层意思。 这是少年天子册后纳妃之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太皇太后早早下旨,让皇后赫舍里协助打理此次宫廷宴会,这更让京城百姓与官员们为之期待,以往国宴均是礼部与内务府主理,千篇一律隆重庄严有余却流于形式乏善可陈,今年由皇后主持,应该会添些新意。 果不其然,皇后先是命宫中乐人舞姬排练新曲,又从民间征选百戏杂技,并命后宫新晋位的妃嫔们各自准备点心礼品以待宴会时分赠臣工命妇。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对于这场别开生面的宫宴更是翘首以待。 很快,到了这一天。 天还未亮,皇上就要领文武百官去圜丘祭天。回到宫中以后先在太和殿受百官朝贺,然后至内庭,在乾清宫受皇后妃嫔的六肃三拜三跪礼,再携后妃以及皇家子侄兄弟前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行礼。礼罢,扶太皇太后、皇太后往太和殿赐宴,皇后妃嫔等人陪宴。 宴罢,再至郊祀礼仪,进表科仪等。 皇后也是如此辛苦,先要早早带领妃嫔们在坤宁宫祭神,然后又要准备宴会一应事务。相较之下,作为妃子的东珠竟轻松多了。 从坤宁宫回来,东珠一进门便嚷着要除去礼冠脱下礼服再去睡个回笼觉。 春茵嘟着嘴一副极不极愿的样子:“娘娘还是忍忍吧,过不了一会儿,还要往乾清宫去迎接圣驾,怕是没时间了。” 东珠苦了脸,坐在榻上刚想往后一倚,如霞立即制止:“娘娘且正经坐好吧,回头若礼服出了褶子,会让旁人笑话的。” “难不成就让我这样一动不动坐上一两个时辰?”东珠长叹一声。正要再说只见云姑姑从外面入内,手里提着食盒:“娘娘,这糕点装好了。” “哦,放那儿吧。”东珠看都未看,随口说道。这食盒里放的是东珠亲手做的点心,用料、花样都与众不同,就是宫中的点心房也做不出这样精致的品种来。 云姑姑将食盒放在黄花梨香案之上,心道这小主子看起来对什么都懒懒的,从不在任何事上费心思,却是她不费心思,旁人已然难以企及,倘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用点心思在这些事情上面,那对后宫到底是福是祸呢? “娘娘,仁妃娘娘来了。”如霞才刚回报,只见同样着一身皇妃礼服的仁妃佟佳锦珍已然步入殿中。“就知道这会子你该无聊了。”锦珍笑意盈盈在东珠面前坐下,“咱们俩凑在一处打发个把时辰,一会儿再一道过去吧。” “也好。”东珠心中一暖,锦珍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主子们和睦,在下面服侍的奴才们自然也轻松多了。如霞与仁妃宫里的大宫女碧落关系最好,此时便同她一起站在廊下闲谈。 “一会儿大宴,你家主子准备的什么点心?”碧落十分好奇。 “还真不知叫个什么名,是我们娘娘自己琢磨出来的,好像是用豆子做的,熬了一宿,闻着香腻腻的。”如霞想了想,“你们娘娘呢?” 碧落想也未想:“黄金果。就是用豆皮裹着肉糜和菌菇炸出来的果子,炸的时候整个景仁宫里都是喷香的。娘娘心善,多做了些,还赏了我两个呢。” “你们主子为人和善,对你们也是好的。碧落,我真为你高兴。”如霞颇为感慨。 “是啊,昭妃娘娘待你们也是极好的。”碧落压低声音,“要说咱们这拨儿一起入宫的,就数咱俩命好,月儿她们几个分到了咸安宫侍候那几位前朝的老太妃,那日子过的真是天可怜见,前儿我碰到月儿了,她又挨打了。” “是啊,说是咸安宫还不是如同冷宫一般,说来这些太妃也怪可怜的,年轻的时候宫里有个皇贵妃,先皇连正眼都不瞧她们,可就算这样也还是有个盼头。如今先皇去了,她们迁入咸安宫,一辈子便再无念想,这样半死不活的,脾气自然古怪,只可怜了月儿她们。”如霞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落寂,“以前听人说起前朝的那些事,真让人害怕,好在咱们侍候的这些主子心善,咱们日子也安稳些。” 碧落轻哼一声:“你呀,还是那般没有心眼。” “怎么说?”如霞愣了。 “这宫里就是宫里,后妃争宠是千古不变的,咱们这会子太平,那是因为……”碧落压低声低,“皇上还未成人,若是哪天和哪位娘娘圆了房,你看着吧,风波就挡不住了。” “什么?”如霞大感意外,“你是说?那皇上和皇后也没有圆房?” “没有,听坤宁宫的笙儿说,洞房那天,皇上和皇后只是和衣而寝,什么事都没有。”碧落趴在如霞耳边,声音如蚊蚁一般。 “天呢!”如霞面色微红,“那……那你们主子呢?皇上不是时常去景仁宫吗?” “皇上那是念着先太后,我们主子又是皇上的亲表姐,在一起不过是叙叙亲情罢了。”碧落叹了口气,“皇上也真可怜见的。” 如霞听了,也是无语。 怔愣之中碧落又道:“你别看咱们侍候的这两位主子现在情同姐妹,真等到了那一天,为了争皇宠,说不定也会反目呢,若那个时候,咱们俩恐怕也得各为其主了。” “不会吧。”如霞摇了摇头,“我们主子凡事都不上心,你们主子更是和善的像位菩萨,她俩怎么会反目?” “你别不信,我的话你且记住,日后必然如此。就说你们主子和皇后娘娘吧,听说进宫之前不也是手帕交吗?现在又如何?”碧落扫了一眼如霞,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宫里哪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敌人。” 如霞看她面色凝重,心里便不由得沉了下去:“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就去求娘娘,让我们分在一处,也省得彼此为难。” “傻妹妹。”碧落拉着如霞的手,“走走看吧。对了,皇上这些日子有没有来你们这儿?” “从来没有。” “那怎的会有那样的传言?”碧落皱着眉,“宫里传,说前些日子,你们主子夜里弹琴,硬是把皇上从坤宁宫引到了承乾宫,还说皇上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子,屋里都没掌灯,第二日,乾清宫的顾总管还送来好多赏赐。” “哪有的事?我们主子从南苑回来手上有伤,哪儿还弹得了琴?”如霞听到宫中有这样的传言心中有些不快,面上便沉了下来,“不过,赏赐倒是有的,那是因为在南苑我们娘娘在行猎时给皇上争了脸,顾总管来送赏的时候,便是这么说的。” 碧落听了若有所思:“那传闻?” “不知是什么人传的,真可恶!”如霞气呼呼地,突然绷起脸来道,“你不会是替你们主子来打听这事的吧?我告诉你,咱们俩好归好,涉及主子的事,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我可不会乱说,你也甭想在我这儿套话!” “哈哈!”碧落咯咯地笑了起来,“进了承乾宫才几日啊,你便成了忠仆了。罢了,不过随便问问,你别多想。” 见如霞不快,碧落便从身上解下一个荷包塞给她。 “这是什么?”如霞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枚小小的珍珠耳环。 “这是我们娘娘打赏的,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戴的这对虽不名贵,却是进宫前我额娘给我的,所以我是不会再戴旁的了,就送给你了。”碧落不待如霞推辞,亲自为她带上,“对了,这大过节的,你们主子没有什么安排?” “晚上我们宫里也有宴席,娘娘让我们每人准备一道小菜和一个礼物,晚上我们要自己乐和乐和。”如霞拉着碧落的手,“是我不好,误会你了。你别恼,回头我得了好东西,也送你。”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两人正说着,只见云姑姑从殿内寻来,“你们两个还在这里?时辰差不多了,快去传暖轿。” “是。”两人立即下去传轿。 今日娘娘们都是华服锦冠,若从这里走到乾清宫再至太和殿,不仅辛苦也会误了时辰,内廷阿敦衙门便早早为主子们备下了暖轿。 东珠穿上大毛外氅,与仁妃一道坐着暖轿来到坤宁宫外,显然她们来的稍晚,福贵人乌兰与贤贵人明惠都已经到了。 妃嫔们到齐之后,皇后便领着她们一同前往乾清宫,在这里向祭天回来的康熙行六肃三拜三跪的大礼,然后往慈宁宫见太皇太后、皇太后及太妃们。 家礼行毕,便一同往太和殿赴宴。 太和殿俗称金銮宝殿,是宫中面积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座宫殿。新皇登极、重大朝会、新授官员谢恩、宣布殿试名次和战时出师命将等重大时刻才会在此举行典礼,除此以外每年只有在冬至、新正、皇上的万寿节这三个重要日子才会在此赐宴。 今日大宴,殿中各种陈设与宴桌早已安排妥帖。殿内宝座前是皇帝的御膳桌,左侧为太皇太后、皇太后宴桌,右侧为皇后、妃嫔宴桌。然后再设辅臣、王公、额驸、一二品文武大臣及命妇等人的宴桌。太和殿前檐下的东西两侧设棚,棚下设三品以下官员宴桌。在太和殿前丹陛上的御道正中,南向张一黄幕,内设反坫,反坫内预备大铜火盆两个,上放大铁锅两口,一口准备盛肉,另一口则是盛温酒用的热水。 午时三刻一到,午门上钟鼓齐鸣,太和殿前檐下的中和韶乐奏“元平之章”乐曲。等皇帝坐上宝座后,奏乐也随之停止。接着,院内阶下鸣三鞭。王公大臣们各就本位,行礼叩拜。 一切妥当之后,便是开宴。 此时,乐起,首先开场的便是百人的蒙古舞蹈。 大殿之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叹。 第十六章 九九如意繁华锦 一百名身着蒙古服饰的少女载歌载舞,头上顶碗,手中拉琴,脚下跳舞,美轮美奂让人目不暇接。 接着,音乐一变,便是风格迥然不同的蒙古大汉的摔跤舞,如苍鹰翱翔、雄狮奔腾、气势破天。 第12节 “皇后真是用心了。”仁妃轻轻拍了一下东珠的手,示意她向上望去。果然,不仅是太皇太后就是皇太后面上皆露出了欣然的笑容,特别是太皇太后,目光中竟仿佛有泪光闪过,更连连点头。 “皇额娘,这是咱们科尔沁的摔跤舞。”一向深居简出的仁宪皇太后动容了。 “是啊,这舞让哀家像是回到了科尔沁。”太皇太后冲皇后点了点头,示意皇后的心意她已然明白。 一旁侍宴的太妃们都纷纷赞道:“皇后娘娘真是孝顺,特意为太皇太后安排了这样的歌舞,以慰太皇太后多年的思乡之情。” “是啊,别看皇后年纪小,操持起这样的大宴来,井井有条,太皇太后真是好福气。” “如今皇上身边有了这样的贤后,太皇太后也就可以放心了。” 赫舍里微微欠身:“各位太妃过誉了,这舞蹈是臣妾与福贵人一同商量的,曲子、衣饰都是福贵人参详的,这些日子福贵人也操劳了。” 说着便举杯邀福贵人同饮。 福贵人便是孝庄太后的侄孙女,仁宪太后的侄女,与几位太妃当中的淑太妃、端太妃都有亲戚关系。 赫舍里如此一说,更让太后与太妃们喜欢,皇后虽然不是博尔济吉特氏,但是却与博尔济吉特氏的福贵人交好,这无疑是一件让她们愉悦的事情。况且越过出身名门在朝中举足轻重的昭妃与仁妃,皇后单独对福贵人偏爱,这不更证明这后宫的风向依旧是蒙古女人为重吗? 于是,皇后贤德称颂之声更此起彼伏。 康熙在金龙宴桌前看着这一切,心思却飘到了宫外的柔嘉郡主府,此时,妍姝在做什么呢?本来作为郡主,她与耿聚忠今日也应当在这大殿之上领宴,可是她却没来,说是耿聚忠偶染风寒她留在府中照料不来了。 这,实在是一个蹩脚的托词。 歌舞过后,便是百戏与杂技,这份热闹与浮华在康熙眼中更觉得烦乱无趣。 与此同时,宴桌上开始上白肉。 这是每年冬至,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 白肉就从殿外大铁锅中煮烂的祭祀用的整只猪肉,此时以大铁盆盛出抬至殿中,皇上手持银刀亲手割下第一块,不沾着任何调料白嘴吃下去,接着王公大臣们按位次依次如此。 这是满族的习俗,是为了纪念前人打江山的不易。 这肉吃到嘴里,要多腻有多腻,可是吃者都得把它当成是一份殊荣,毕恭毕敬。 吃完白肉,开始赐食盒子了,这原是宫里的规矩,皇上赐给宠臣及命妇们的食盒子皆出自御膳房,而今年皇后破了这个规矩,让后宫的妃嫔们自己准备,一方面省去一部分宫中的开销,另一方面,后宫妃嫔亲自动手更可以让臣子们沐浴皇家的恩典。 “皇后,你这食盒子里备的是什么?”太皇太后问。 “回太皇太后,这一道是臣妾做的年年有余。”皇后起身来到太皇太后桌前刚要跪下,便被太皇太后制止,“不必多礼了,这食盒既是你们后宫姐妹用心思做的,就给大家说道说道吧!” “是,这年年有余其实是做成鱼形的年糕,里面放了白果、红枣、金橘,这鱼眼睛是用乌梅做的。”皇后说着,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不远处是一品诰命的命妇们的宴席,赫舍里目光一掠便看到自己的玛嬷,索夫人正冲她露出称赞的笑容,不由得面上更加怡然起来。 与索夫人邻坐的正是大长公主穆库什和遏必隆夫人,遏夫人看了一眼穆库什,她深知自己这位公主婆婆的性情,她真担心索夫人若是笑得再厉害些,穆库什一会儿会忍不住给她一个大耳光。 原本就觉得东珠屈居侧妃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大宴之上皇后的风头如此之劲肯定更让穆库什气恼,于是遏必隆夫人悄悄扯了扯穆库什的袖子:“额娘,要不要小解?媳妇陪您去?” “急什么?坐一会儿又憋不死!”穆库什想都未想便顶了回去。 皇后赫舍里将一切尽收眼底,面上笑容更加灿烂,又继续说道:“这一道是仁妃所做的黄金果,是用豆腐皮包着精细的馅料炸成的,这馅料用了十八种食材,不仅味道好还是温补的,这道点心的寓意是我大清金玉满堂,富贵平安。” “好,仁妃也有心了。”孝庄看了一眼下首的仁妃,这孩子虽然也是佟家的,可是与她的姑姑相比着实安分多了,做东西倒是用了些心思,既不太过抢风又不流于俗套,看着倒很朴实。 孝庄的一句肯定,在佟夫人听来,眼泪止不住流淌下来,但愿孙女锦珍不要走女儿的老路,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这是福贵人做的酸菜饽饽,节日里各家宴席难免大鱼大肉,这道酸菜饽饽是素馅的,都是用各式蘑菇青菜做成的,一来可以开胃,再者也可以提醒诸臣治家当俭,莫忘记祖宗开疆扩土打天下的辛苦。”皇后说完,用纯黄釉的小瓷勺子舀了一个饽饽放到孝庄面前,“太皇太后请尝尝。” 如此,更见皇后的贤德与大度,她自己所做的点心都没让孝庄尝反而推荐了乌兰的。孝庄吃了,连声说好,又对诸臣命妃们说道:“你们也尝尝,怪不错的。” 众人应了,自然从之。 原本皇后介绍点心应该从嫔妃的位次开始介绍,只是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在仁妃之后越过昭妃而推荐了福贵人。这也不难理解,福贵人不管位次如何单凭她的姓氏便是无冕之王,众人想福贵人之后该是昭妃了。 诸王公对于昭妃有着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她是遏必隆的女儿,更因为她在猎场上的表现,很多人都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只是皇后又让他们意外了,在福贵人的酸菜饽饽之后,拿起一盘梅花形的酥皮点心说道:“这是贤贵人做的九九如意酥。” “哦,怪好听的名字。”就连一向少言的仁宪太后也把目光投向了皇后。 “今儿的点心当中,若论名字起的好,便是贤贵人了。”皇后将梅花形的点心呈到仁宪太后面前,“皇额娘,这点心小巧玲珑如同梅花,一盘九枚,每一枚点心内所用的面皮和馅都不一样,和面用的水更是上个月从御花园的梅花上扫下来的雪水,所以这点心不仅好看,还好吃,带着梅花的清香。” 仁宪太后捏了一块放在手中:“这样好的样子,倒不舍得吃了。贤贵人真是心灵手巧。” 提起这位贤贵人,不仅诸臣与命妇们陌生,就连后宫中太妃、宫女们也不熟悉,她没有显赫的出身,与皇上的一后两妃相比,身份最低,更比不得福贵人的黄金姓氏,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居然已成了一宫主位皇上的庶妃,所以大家对她很好奇。 此前,她一向深居简出。 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旗装坐在福贵人旁边,低眉敛目静如幽兰,听到别人赞她,面色微红朱唇一抿起身出席,冲着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就是一拜,如珠玉落盘般好听的声音随即响起:“明惠惶恐,谢皇太后赞誉。” 原来她叫明惠,东珠今日才知道这位贤贵人的名字。 “好个模样。”端太妃眼尖,盯着贤贵人看了又看,“倒像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说着便把目光投向御座,果然那位少年天子脸皮薄,面上便有三分的不自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了。 “你呀,看见一个模样漂亮的就说眼熟。”仁宪太后将手里的梅花酥放到端太妃面前的碟子里,“吃吧,看到好吃的,你也是眼熟的。” 众人皆笑,东珠忽然对这位仁宪太后有了一丝说不清的好感,所有人都说她木讷,同样来自科尔泌,既没有太皇太后的睿智,也没有废后的艳丽,端太妃的爽朗。她长得不算出众,在佳丽如云的大清后宫之中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也因此没有入先帝的眼。可是想来,能够在那样纷乱的前朝后宫中屹立不摇,恐怕除了太皇太后的保护,还有她自己的独到之处吧。 刚刚端太妃的话仿佛有所指,殿上好几个人的眸子中都闪过不明的情绪,那份情绪让东珠看到了危险,可是任宪太后的一句话就让气氛瞬间缓和了。 果见,宫中无丑女,也无傻女。 正在走神儿,好像听到有人在唤自己,锦珍用胳膊捅她,云姑姑也在轻咳,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昭妃。” 是皇后在叫自己。 “来,你做的点心恕本宫孤陋,倒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太皇太后回话,还是你自己来说吧。”赫舍里笑意融融,在旁人眼中,她待自己自是与众不同,难得的亲切。虽然把自己晾在最后,可是其他妃嫔的吃食都是由她介绍,而现在却让自己亲自在太皇太后面前呈现,这仿佛是给了自己天大的脸面。 于是,所有的猜忌都烟消云散了。 皇后真是大度,不仅是每道点心介绍得妥帖,每一个妃嫔也推荐得得当,果然是贤德大度。 在场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这令东珠有些意外,但她向来不是扭捏之人。其实她一下子便明白了赫舍里的想法,从她目光中闪烁的笑意里东珠就知道,芳儿并没有那么好心。 把自己晾到最后,再这样登场,众人一定以为自己的点心无论做工、选材、寓意都是最好的。 然而在这样的众望之下,自己这道略显简陋的点心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 尽管如此,东珠还是立即起身离席。 走到太皇太后这一桌,她亲手将食盒最下层的那盘点心呈上。 众人一看,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什么呀,黑乎乎的。” “怎么是方的,这大节日里,点心不应该都是圆的,讨个好彩头吗?” 立时耳边响起不大不小的议论声。 太皇太后看着东珠的目光很是平静,她不相信东珠会如此平庸,即使她真的如此,在她身后的穆库什也不允许她这样。否则就浪费了自己召她入宫的苦心,后宫与朝堂一样,虽说不能争斗如潮,可也不能太过一团和气。 正想着,只听东珠答道:“这是臣妾所做的豌豆糕,做法极为简单,用豌豆糗成豆沙放在铁盘子里晾凉成型,切成小块便得了。” “哦?”太皇太后应了一声,面上不无失望之色,心想这孩子难道是刻意守拙? 底下席间也是唏嘘一片。 康熙此时也把目光投向东珠,他的眼中也不免存着一分疑问,虽然相处的次数不多,但是直觉告诉他,东珠绝顶聪明,这分聪明不在赫舍里之下,而且她更不会刻意守拙,因为她不是那样的人。但眼下的局面又令康熙疑惑,难道她对这一切毫不在意,一心还只想着出宫? 于是,少年天子眼中的疑问变成了责怪。 赫舍里看到,心中虽暗喜面上仍是娴静如水:“这道点心做法虽然简单,但这豌豆和中下气又解热毒。以此为食,想必昭妃与福贵人想到一处去了,新年里宴席多,吃这个正好清清口。况且这豌豆原是阳春三月才会下来的,昭妃这会子弄来想必是费了心的。” 如此一说,更显皇后的博学与贤德,对侧妃非但不妒还百般维护。席间的亲王福晋、百官命妇听了都在心中暗暗称赞。 但是皇后的话也使得有心人听了,便有了如此一问:“对啊,这豌豆既然是三月才下来,这寒冬之季怎么会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炙般对上了东珠。 东珠心道,你已经是皇后了,其实什么都不做更显你的自信,这样反而在明眼人中跌了身份,既然你想玩,我奉陪便是。于是她便说道:“回太皇太后,臣妾所用的豌豆乃是御膳房弃用之物,原是去年存下的正准备倒掉,臣妾看了觉得可惜,便以此为材做成糕点。” “啊,剩了一年,那还能吃吗?”殿中传来小声的议论。 东珠面不改色,坦然说道:“其实皇宫王府也好,臣民百姓家也罢,这过日子,勤俭方能久安,很多东西应时而吃固然能品个新鲜,可是过了时日也不一定就不能用了。这小小的豆子,春起时可以煮汤做菜,到了冬天虽又老又硬却只是形变,若做法得当同样可以服用且效用不减。就像这豌豆糕不仅能止渴利便清火,对于妇人瘦身也有特效。晨起服用一块,便可饱腹整个晌午。臣妾想,宫中饮食服饰均是朝臣与百姓所瞩目的,所以必当一切化繁从俭回归本原,才不会误导臣民。而这点心制成方形,也是愿大清天下方正永固之意。” 一席话说完,大殿之上瞬时安静下来。 众人都在思量这话里的意思。 “好,好,好。”孝庄连着说了三个字,“好孩子,你有心了,起来吧。” 东珠谢恩起身,重新回到席上,仁妃悄悄伸过手握住了她。 “皇后啊,这食盒你们是费了心了,做得都很好。可昭妃说得对,若是大家都在这花样、食材上下功夫,比精比贵比稀罕,怕是此风一起,这宫里宫外便跟着奢靡起来了。下一次献食盒,可以立个规矩,谁用钱最少谁为冠,这样才周全。”孝庄笑意融融地说着。 赫舍里面色微红,连忙称是。 “去吧,把这些拿给她们尝尝。”孝庄看出她的窘迫,便给她找些事情来做。 赫舍里立即命宫女太监们将食盒子给命妇和王公们的宴桌分去。 穆库什看罢,唇边露出一丝笑容,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对着自己的儿媳妇说道:“走,陪额娘去小解。”又看了一眼索尼夫人,“一起去吧!” 索夫人淡然笑道:“您先去。” 此时,突然听得一阵杯碗瓷器坠地的尖锐声响。 “看,出事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戏台望去,原本是一班杂耍艺人正在表演高空顶幡,这一组一共五人,单层的人头朝下脚朝上足蹬大瓷瓮,双层者顶桌,桌上再托一人,如此复往。 最高处那五层桌上的人在足蹬黑翁玩转各式花样之后,便要换上幡登上高空走绳索,谁料就在此时突然踩空一下子从高处摔了下去。 而她后面还有三四个人,受她所累也跟着全都坠了下来。 一时间,这几人手上、头上顶着的瓮全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特别是那长长的幡杆也凭空落下,砸到了台下最近的一桌。 被瓷片子溅到的人划伤了面额,摔到台上的杂耍艺人伤得很重,殿中立即有了血腥之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今天这个日子,仿佛是很不吉利的。 于是,殿中乱作一团。 第十七章 千夫所指疑无路 第13节 所有人都跪在当场,包括皇后。她面色苍白显得万分不安。因为这是她入宫以来做的第一件大事,想不到就这样砸了。这场意外来得太快让她无从应对,除了立即跪在太皇太后与皇上面前自请责罚以外,她不知自己在此时还能说些什么。“是臣妾欠考量,原是不该让他们入宫献艺的,出了这样的事情,臣妾难辞其咎,请太皇太后、皇上责罚!” 说着,赫舍里芸芳的脸上两行急泪已然淌下。 殿中一片肃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太皇太后孝庄的身上。 “不关皇后的事,这些个杂耍艺人是干什么吃的?明明是天载难逢的露脸机会,脸没露倒把腚露出来了。”稚嫩的女声响彻大殿,说得干脆又直白,让人听了甚至忍俊不禁。 是端敏格格,简亲王济度的女儿,仁宪皇太后的养女。 作为济度唯一的嫡女,她的烈性子像极了她的父王。 “这个端敏。”仁宪太后忙把她按住,“这没你说话的份。” “怎么了,我说句公道话不成吗,皇后为今日大宴辛苦操劳了一个月,让这几个杂耍的小丫头给毁了,要我说就该拉出去把她们都打死!”端敏振振有辞。 “说得好!”群臣之中有人附和,“不用说了,拉下去就是了。” 安亲王岳乐微微皱眉,这样的隆重的日子里皇上大宴群臣,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若说将那些艺人处死也不足惜,毕竟是惊了圣驾。 可是看看那些女娃娃,还不满十岁,实在不忍,于是他不得不出头:“启禀皇上,太皇太后,这杂耍之术原是民间的玩意儿,不过是图个新鲜。这些人自比不得宫中惯用的,没见过大场面,心中惶恐失了手也是情有可原,还请皇上和太皇太后不要责怪。” 岳乐语毕,全场寂寂一片。 环视众人,孝庄缓缓开口:“安亲王说得极是,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看着也怪可怜的。咱们原也只是想图个乐,失了手自不是有心的,这也算不了什么,着人抬下去命太医给她们好好诊治。” “是。”宫监下去传话。 “太皇太后仁德!”大殿内个称颂之声立时响起。 很快,殿中又恢复了歌舞,热闹起来。 只是转瞬间,风波又起。 “回万岁爷,那杂耍班的班主在外面哭闹,说是他徒儿中了毒才会失手,请皇上明察,还他们一个公道!”守宫侍卫进前回奏。 康熙看了一眼孝庄,从目光里读出稍许的安慰,那神情康熙明白,就是直接面对。 于是他说:“宣他进殿。” 很快,一身蓝色衣裤短打扮的中年男子进入殿内扑通一声跪在殿中。“皇上,我们陈家班是吴桥最出名的杂技班子,走南闯北这些年从没失过手,若是今日这样出了宫门,在江湖上便再难立足了。恳请皇上明察,还贱民一个公道。” 他把贱民两字咬得很重,东珠看到康熙面色变了又变。 “你说你徒弟是中了毒,有何凭证?”康熙问道。 “刚才太医说的。”他答得很干脆,并把头转向身后。 “宣太医。”神情中并没有丝毫停顿,康熙立即宣太医入内。 “回皇上,受伤的艺人伤了脑部还在昏迷之中。奴才经查发现此人除了外伤还中了毒。想是因为手脚发麻、头晕目眩,所以才会踩空摔了下去。”太医如实回奏。 “所中何毒?”康熙眸色如海。 “是,是草乌。”太医说完,便低下了头。 一时间,殿上各人心思如潮。 跟皇上一同去南苑的王公大臣们立即想起来,当日猎场之上昭妃不就是用草乌猎的斑鸠吗?难道是昭妃让人下的毒。那目的又是什么呢? 对了,这次皇后赫舍里主持大宴,这是天大的脸面。不仅在后宫就是全天下都奠定了她母仪天下的地位,妃嫔们难保不嫉妒。可若是在整个宴会当中有些岔子发生就热闹了,特别是还见了血光之灾。不仅说明皇后没有才干而且还非常不吉利,不管怎么说,这都会让皇后脸上无光。 原本,昭妃从容貌、资质到出身都曾经是皇后之位的不二人选。 于是,众人把目光投向昭妃。 东珠面色如常,虽然转瞬之间她便已参透众人心中所想,也知道当下境遇于她有些尴尬,但却心无旁骛坦然至极。 “你们在上场之前,可吃了些什么东西?”康熙又问,在这太和殿上审案,他还是头一遭,又见矛头引向了东珠,反而觉得有趣。 “回皇上,我们这些艺人自有规矩,为了登台表演顺利,不致在殿前失仪,所以从昨天午后开始已经不再进食了。”班主回答。 也正是如此,在这隆重的大殿典礼之上,这些艺人们要等上三两个时辰才能登台,这中间若是想如厕,不仅不便更是不敬,所以从前一天便不进食了。 “那么,又如何会中毒?” 康熙与众人皆感疑惑。 “回皇上,贱民刚刚问过别的徒弟,她们说看见碗儿在太和殿外候场时曾吃过东西。”班主面上露出恨恨之色。 “哦?吃过?你不是刚刚说没吃过吗?”康熙仿佛糊涂了。 “是,原是不能吃的,只是宫中贵人赏赐,却不敢不吃。”班主顿了又顿,面上神情仿佛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样子。 “吃的什么?谁给的?”端敏忍不住站了起来,插嘴发问。 康熙瞪了她一眼,她吐了一下粉舌,又坐了回去。 “豌豆糕。” 这三个字一出,大殿上又炸开了锅。 “可怜碗儿现在还昏迷不醒,不然她一定能指证害她之人。”班主伏在地上,以头触地,“贱民卖艺为生,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这是在宫里,在天子跟前啊!” 声声悲凄,与这喜庆的大宴形成鲜明的反差。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 仿佛过了好久,东珠跪在大殿之中,接受着百官们的万众瞩目。 她看到她的阿玛,圆润的脸上已经浸出了汗珠,玛嬷面色严峻,仿佛要与人动手,而额娘已经开始垂泪。 她也看到了皇后眼中的怨恨与凌厉。 来不及多想,只得把从慈宁宫出来至太和殿路上发生的事情陈述清楚。 “在经过慈宁宫花园的时候,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臣妾便停下来,见她在那里哭,说是饿得直晕,怕一会儿在殿上献艺的时候有个闪失,师父会责罚。臣妾便从食盒中拿了一块点心给她。” “皇上,当时臣妾也在场。”仁妃扑通一声跪在东珠身侧,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臣妾相信,不关昭妃的事情。当时,不仅臣妾在场,还有昭妃和臣妾的宫人都在场,还有抬轿的宫监,众目睽睽之下,昭妃怎能下毒?” “当场不能下毒,难道这毒是一早下好的?”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于是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东珠此时反而不慌了,原来自己已经掉入陷阱之中,现在,她是束手就擒还是反戈一击呢? 没有等太皇太后和皇上叫起,她便自己站起身,如星辰般美丽的眼睛缓缓环视大殿:“刚刚那豌豆糕,可有谁吃了?” 没人应答。 东珠走到太皇太后桌前,捏起一块豌豆糕塞入口中,慢慢嚼着如同品着人间美味一般。 唇齿留香,滑软甜腻。 东珠面上十分淡然,嘴里慢慢品着香软的糕点,脑子却飞快地思索着,希望能够理清头绪。 如班主所说,那个杂耍艺人真是吃了自己做的点心而中毒,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自己熬制豆沙的过程中下的毒,否则晾好成型以后这豆糕外表如水般晶莹,若洒上药粉,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样非但自己会看出来,孩子也不会吃。所以,就只能是在制作过程中放了毒,可如果那样,下毒之人便是自己宫里的人,会是谁呢? 不对,东珠忽然想到,这下毒的目标应该是搅局,显然是冲着皇后去的。而这糕点放在宴桌之上敬献皇上、太后与王公命妇,若是她们先吃了…… 先人有中毒,那杂耍艺人再中毒,便没有现在的效果。 所以,她赌这些糕点无事。 果然,吃过以后并没有异样。 “这样也不能排除昭妃的嫌疑。”端太妃说,“昭妃可以准备两盒点心,有毒的用过之后便隐藏起来,而放在皇后这里的自然换成无毒的。再或者即使只有一盒点心,哪块有毒,哪块没毒,昭妃怕是自己心中有数。” 姜还是老的辣,端太妃如此一说,东珠倒真是说不清了。 “查查这草乌粉还有谁有,不就知道了。”有人提议。 “只有昭妃娘娘在十月跟太医院要过。”太医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道。 结果更加不妙。 东珠如今才体会到这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意思。 “臣妾没有下毒的理由。”她把目光投向康熙,直视着少年天子,九五之尊。 不知是谁设的局,会不会是赫舍里的苦肉计呢? 东珠无从分辨,可不管幕后主指之人是谁,都是想造成自己陷害皇后、与皇后争宠的场面。 然而,这个理由对别人或许成立而对自己却毫无可能。所以,她把目光投向康熙,她在赌,因为他知道她想离开皇宫,一个想离开皇宫的人怎么会与人争宠呢? 于是,东珠淡淡地笑了。 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是的,如果我钮祜禄东珠要想争宠,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这对我的智慧简直是一种污辱。 康熙心中百味杂陈,会是她吗? 记得当年额娘辞世的时候留给他一句话,不要相信这宫里的女人,不管是你爱的或是爱你的,任谁都不要相信。 僵持之际,遏必隆想要起身求情,鳌拜一只如铁蒲扇般的大手牢牢按住了他:“看戏。” 只两个字,便让遏必隆惊出一身冷汗,当下便想明白了。 终于,孝庄开口了:“皇上,此事你怎么看?” 康熙定定的目光直抵东珠,她眼中的坚定与桀骜让他颇感意外。转而再对上孝庄的目光,康熙便有了主意:“今日大宴是皇后主理,此事,也由皇后处置吧。” 见皇上将此事交由皇后处理,众人皆把目光投向一直未开口的太皇太后。 “如此,甚好。”孝庄微微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是惯常的慈祥平和之色。而心中却颇为感慨,皇上真的长大了,懂事了。这一局虽不知是谁所设,意思却相当明确,就是“挑衅”。 把一个难题抛给自己,此事若是处理不当不仅会打破后宫现有安定的局面,也必然要牵连到朝堂的风向。 若是向着皇后,重罚了东珠,不仅是穆库什要闹,就是遏必隆、鳌拜也会寒了心,再也拢不住了。可若是罚得轻了,皇后面上无光,那老狐狸索尼的心思又会摇摆。 孝庄当下也没有两全之策,而皇上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交由皇后处理,看似简单却是再妥当不过了。 由此,罚得重、罚得轻、谁委屈谁无辜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要闹,也是辅臣们之间去闹。 孝庄定了心决定借此事看一看年少的皇上与皇后的处事之才。 对于太皇太后静观其变的态度,殿内众人皆疑,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事态将如何走向。 皇后赫舍里此刻仿佛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她思忖片刻之后便紧挨着东珠跪了下来:“臣妾蒙太皇太后和皇上信任,以初生之犊的心态承担此次大宴难免有不周之处。如今出了任何瑕疵均是臣妾之错。臣妾自罚月银半年,愿拿出银两为伤者医治。” 皇后将这殿上的血光之灾称为“瑕疵”,她不牵连任何人也不深究幕后主谋,只一味揽错上身并请自罚以息事宁人,着实聪明。 “皇后大度。” 一时间,殿中称颂连连。 皇后丝毫没有提及东珠半句,如此一来更让人感觉她的贤德与大度。 那班主见有钱可拿,也不再开口。 第14节 此事似乎就此打住,谁也未曾想到,东珠开口了:“皇后此举不妥。” 众人颇感意外,顿时认为昭妃太不知礼数了,皇后明显维护她,而她竟如此不知好歹。 “不妥在哪里?”康熙盯着东珠,他倒是很想知道她想说什么。 “后宫与朝廷一样,均须奖罚分明,不能混沌了事。今日之局,所有证据都指向臣妾,而此时皇后娘娘不再追究并不是宽厚仁德,而是将臣妾推入万劫不复之境,故臣妾恳请皇后彻查此事,还臣妾一个清白。”东珠说完,便伏身拜了下去,神情之凝重,话语之冷静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意外。 年轻的皇后听了,面上露出委屈之色,仿佛进退为难。 片刻的寂静之后,康熙说道:“昭妃说得也对。此事可大可小,须毋枉毋纵。这样,此事既交由皇后处理,就请皇后仔细查问,待伤者醒来若有新的线索再做打算亦不迟。” “是。”皇后应了。 一场大宴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歌舞不一起烟消云散,于是早早收场,众人各自退下。 第十八章 赏画阅人辨忠奸 出了宫门,坐在自家的车马之上,遏必隆夫人忍不住抽泣起来。 “哭什么?”婆婆穆库什的声音里透着不悦。 “额娘,咱们真不应该让东珠入宫。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什么事儿都求最好,容不得半分凑合,更不会变通。凡事都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知拐弯,这样的性子在宫里……怎么能有好日子过。”遏必隆夫人伤心哽咽道,“今儿的事还不知怎么收场?东珠会不会被罚?会不会受刑?会不会?” “你呀,真是个没经过事的。”穆库什沉了脸,眼中闪过凌厉之色,“我的东珠,绝非你想的那般没用,你且睁大眼睛瞧着吧。任谁兴风作浪,笑到最后的,除了东珠,没有第二个人。” “额娘。要不,咱们去求求太皇太后?”遏必隆夫人仍是满心惶恐,她不知道婆婆为何如此笃定。 “她当然等着我去求她。可是咱为什么要去?若去了便是给东珠抹黑,将东珠推入险境。”穆库什带着七分训斥的口吻,“告诉你男人,这些日子起居办差要一切如常,对东珠之事要做到不闻不问。” “额娘?”遏必隆夫人满腹疑惑,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东珠是她一手带大的,骑马、射箭、女红、满文,她对东珠倾注了多少心血,那么多的孙子都靠后了,她眼里只有东珠,为什么到头来却这样心狠? 遏必隆夫人不明白。 作为大清开国皇帝太祖努尔哈赤的女儿,穆库什的一生经历过数不清的坎坷与变故,初嫁、再嫁、三嫁、四嫁,面对的不管是敌对部族首领,还是太祖亲信爱将,甚至不顾乱伦之名给父子两代人为妻,在看不见硝烟的另一个战场上为质、为谍,为太祖皇帝的雄图伟业默默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而居功至丰的她还曾为阶下囚,面临满门抄斩的绝境,可是那又怎样,当同一代的男人、女人、兄弟姐妹都死去的时候,她还活着,享着儿孙满堂的福。 所以,她绝非常人,所想所行也非常态。 这一点便毫无保留地承袭在东珠的身上。 回到承乾宫的东珠,面上丝毫没有颓废落寂或委屈之色。进入贞顺明德殿,换去礼服除去朝冠,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菜都准备好了吗?就摆在品秀斋吧。” “娘娘。”春茵眼圈发红,“您还有心思摆宴?” 东珠笑了笑:“春茵,你相信是我下的毒吗?” 春茵的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样。 “那不就成了,我问心无愧。”东珠靠在榻上,“去吧,去准备,刚才席间我什么都没吃,你们也一样,大家都饿坏了,不能空着肚子过节啊。” 春茵还待再劝,云姑姑将她拉了出去:“听主子的话,去吧。” 不多时,小厨房里准备的精致饭菜摆上了品秀斋,这是承乾宫后院正殿的西花厅,厅内沿窗是一幅大炕,如今升了地龙,温暖如春。 炕上由三张炕桌连在一起搭成的长桌上摆了十几道菜肴和好几种精致点心。 换了一身舒服的旗装,简单梳了一个两把头的东珠坐在正中,看着殿内站立的众人,她笑了:“来吧,都上炕来,咱们坐在一处,热乎乎地吃顿饭。” “娘娘。” 承乾宫里六名宫女、两名太监以云姑姑为长,凡事大家都会看她,云姑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不知为什么,此时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娘娘,我们怎么敢上炕跟娘娘同桌用膳?这还不折杀死奴才了!”小太监来喜站在门口缩头缩脑地说了一句,他和秋生是承乾宫的粗使杂役,平时只在殿外服侍,干些打扫庭院、提水、跑腿什么的粗活,今日娘娘将他们俩也召进殿里已经高兴坏了,还怎么敢跟娘娘一桌吃饭。 “是啊,娘娘,这不合规矩。”春茵、如霞两人是常在寝殿服侍的贴身大宫女,自比旁人有些脸面,她俩也连连推辞。 东珠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她们缓缓说道:“这天下有多少人?恐怕如天上的星星难以数清,而这当中又有多少人有机缘可以进宫?宫中太监、宫女少说万人,偏你们几个分到这承乾宫里,这说明咱们有缘分。人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自我入宫三个月来,咱们一起在这承乾宫里共处,多亏你们的照顾,这也是难得的缘分。今日过节,不分主子奴才,都是远离家人寄居宫中,不知何年才能回家过节,今日就破个规矩,大家也自在些。” 都是远离家人,寄居宫中,不知何年才能回家过节。 这一句,道出了大家的心事。 是啊,在宫里,不管主子还是奴才,得脸的还是没脸的,都是远离家人的独行者。 “既如此,大家听主子的吧,别辜负了主子对咱们的体恤。”云姑姑一向老成,见她也如此,众人便纷纷上了炕,围坐在桌前。 品着精致的菜肴,气氛略有些沉闷。东珠便说:“咱们做个游戏,找个乐子吧。” “听娘娘的。” “春茵,去取笔墨纸张来。”东珠有了主意,她让所有人画一幅画,花卉鱼虫飞鸟走兽均不限制,只要是她们喜欢的然后叠好放在一个大瓷碗内,再以击鼓传花的方式,乐停花落谁手,谁来抽取碗出的折纸,被抽中的人要说出自己画的何物,然后将准备的礼物送给对方。 这玩法新鲜,大家都聚精会神。 乐停,第一个抽取的折纸的是一向少言的小太监秋生,他从碗里随意取了一张纸展开一看,是一棵树,树上有很多花,可是又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是谁画的?”东珠问。 “是奴婢。”说话的是长得白白胖胖的宫女来娣。 “画的是什么?”春茵凑过来问。 “是奴婢家里的槐树,槐树每到秋天会开满白色的小花,很好看,花香甜甜的。这花不仅好闻好看而且还可以吃。额娘用槐树花做成糕点,可以吃上好长一阵子。”来娣面上是憨憨的笑容。 东珠点了点头。宫中的宫女与秀女不同,虽然也在旗,但是都是下三旗穷困人家的孩子,虽然家世清白,但是难免生活艰难才会将女儿送入宫中,来娣画了一树槐花,应当是想家了。 “来娣,你送的什么?”春茵很好奇。 来娣掏出一个布包,面上有些窘迫。 “娘娘说过,这次准备的礼物不必花费一分一厘的银钱,应当是自己亲手准备的,这样才能体现出心意。只要心到了,贵贱都是一样的。”如霞看出了来娣的心事,虽然大家都是宫女,但是出身、级别也各不相同,在承乾宫中云姑姑是管事姑姑,如霞和春茵是大宫女,所以例银比旁人都高,而来娣她们则少多了。 来娣面色微红,将布包展开,递给秋生:“这是我自己纳的鞋垫,里面絮了棉花,不知道谁会抽到,所以做得大些,你试试,不合脚我再帮你改。” 秋生拿过来一看,那鞋垫显然用了心,针脚很密,摸上去厚厚软软的,也不知是多少层,这样垫在靴子里一定很舒服。他立即双手相握连连称谢:“多谢来娣姐姐。” 乐声又起,闭着眼睛,东珠拨动着响鼓,这一次不知又是谁。 每个人画的东西都不一样,东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精于算计。是的,原本今日承乾宫中只是大家聚一聚,再打赏些银两,意思也就到了。但是白天在太和殿上发生的一切,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愿意相信承乾宫中有人里应外合陷害她,但是她又不能回避,于是她增加了这个游戏。 从画作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思。 老实娇憨的春茵画了一只鸡蛋,她说:“好主子,奴才生平第一次拿笔,手直哆嗦,所以只能画个鸡蛋,主子千万别笑话奴才。” 这便是春茵,单纯可爱。 云姑姑画的是一只猫,虽然有些不像,但是那炯炯有神的猫眼睛倒让东珠心中一动,云姑姑说:“猫之所以抓得住老鼠,是因为它在夜里睁大眼睛,而白天则养精蓄锐。”云姑姑喜欢猫,她说猫有九条命,这东西耐活。 她的画如同她的人,让东珠不寒而栗,总会小心提防。 启秀画的是一只鸟,她虽然没说为什么,但是东珠明白,天高任鸟飞,恐怕她也是向往紫禁城外的自由吧。 那木都的画上只是寥寥几笔曲线,大家都不知那是什么,她说那是家乡的山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由此可见,那木都也非庸碌之辈。 最让东珠吃惊的是如霞,对于她,东珠多少是倚重的,她比春茵要沉稳,比云姑姑要亲切,所以东珠对她最是青睐。 而她画的看起来也是一只鸟,但比启秀画得要大很多,翅膀很硬,鸟嘴又尖又长。 如霞说,她画的是老鹰,这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老鹰之所以厉害,全在于它的喙,它也是世上寿命最长的鸟,可是在它四十岁的时候,要面临痛苦的抉择。它的爪子开始老化,钝的抓不住猎物。它的翅膀又沉又硬,不能再任意飞翔。而它的喙又长又弯,一不小心就会刺到胸口。这时,它面临等死或者痛苦的重生。 若要重生,它必须努力飞到山顶,用喙去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再用新长出来的喙去拔掉爪子上的指甲,一根一根忍着痛苦,指甲拔掉长出新的以后,再用指甲拔掉全身的羽毛。这样,五个月后,新的羽毛长出来,它才获得了重生。 绝决的重生,血淋淋的痛苦,它挨过去了,才能获得新生,才能任意驰骋。 其实动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表面的风光那只是外人看的,看不到的是自己品尝的辛苦。 这席话当中,东珠听出了卧薪尝胆的感觉,也仿佛看到了凤凰涅和破茧成蝶。 平日一向谨慎有度的如霞为什么要画鹰呢? 是放松之后一时不慎将心声吐露吗? 经过了一轮展画、赠礼的游戏,大家围坐一起,其乐融融,仿佛就像一家人。东珠赏给每人一件小羊皮的坎肩,这坎肩又轻又软,穿在宫服里面贴着中衣,又暖和又舒适,众人皆感谢东珠的体贴与细心。 每人又发了一个银锭子,还给云姑姑、春茵、如霞添了几样首饰,虽然东珠很想一视同仁,但是她又想起玛嬷的教诲,“下人众多,你一个个管不过来,总要有三六九等、亲疏远近之分,以人治人像盖宝塔一样,这样坐在最上面的你,才会稳固。” 吃好玩好又打过赏之后,便撤去宴席,东珠也回到前院寝宫休息。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第十九章 帝后相对泪坤宁 乾清宫东暖阁内依然灯火通明,坐在御案前的康熙听着贴身太监乾清宫总管顾问行的汇报,思路有些混乱。 “她还能和宫人摆宴作乐?”康熙仿佛难以置信。 “是,昭妃娘娘和宫人们在后殿饮宴,吃吃喝喝近一个时辰,才刚撤了席。”顾问行是康熙身边的哈哈珠子,虽只十七八的年纪,却十分的沉稳干练。 “坤宁宫那边呢?”康熙又问。 “没什么动静,皇后娘娘只是差身边的柳笙儿往御膳房传话,今晚给慈宁宫太皇太后、慈仁宫皇太后以及咸安宫太妃们那儿的饭食要仔细妥帖了。” 这么大的事情,两个当事人看起来倒丝毫不着慌。有意思。你们不急,朕急什么?康熙拿起案上的奏折,又看了起来。 烛火微动,康熙突然起身:“摆驾坤宁宫。” 顾问行愣了一下,随即应了。 康熙进入坤宁宫的时候,赫舍里正在对镜整妆,她赶紧迎驾,康熙看到她眼睛微微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皇后原来也会哭鼻子!”他说。 “皇上。”赫舍里低下了头,羞涩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过来了。” “今儿的事,皇后受委屈了,所以朕过来看看。”康熙仔细端详着赫舍里,她额头饱满,眼睛明亮,肤白丰润,太皇太后说这是国母之相,是旺夫之相。 “臣妾不委屈。”赫舍里紧抿着唇,不想让自己嗓子里发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声响,皇上来之前,她刚在屋里哭过。 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哭,她觉得很委屈。 这个皇后并不是她自己想当的,可是既然当了,就得当好,不能给祖父丢脸,也不能输给一起长大的东珠。 今日太和殿的一切,让她有些抓狂。为什么要这样毁我?她恨,是争宠吗?宁愿你们去争皇上的心、皇上的身,而不要这样毁我。对于赫舍里来说,面子比一切都重要,特别是在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面前,不管怎么说,脸是丢尽了。 一个月来的辛苦全都赴之流水,她不甘心,于是她哭了。没想到,这个时候皇上会来看她,她不想让皇上小瞧,于是她竭力克制自己,说不委屈。 康熙显然想说些什么,偏此时有宫人入内,看那神色仿佛又出了什么事情。 第15节 “既然皇后还有宫务要处理,朕就先回去了。”康熙说罢便要起身。 “皇上,再坐坐。”赫舍里对那宫人呵斥道,“有什么话,照直说。” 那宫人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赫舍里:“皇后娘娘,后边值房里那位受伤的姑娘醒了!” “哦?”赫舍里面上一喜,“好,交代下去,好生照看,本宫这就过去。” “是。” “皇上。”赫舍里欲言又止,她不知自己此时是否应该请皇上同行,还是将皇上一个人留在坤宁宫,似乎进退都是不妥。 康熙自然明白赫舍里的顾虑,况且此时他也很想见见那个伤者,于是说道:“既如此,朕便陪皇后一道去看看,也好弄清楚究竟谁在作怪!” “臣妾遵旨。” 康熙与赫舍里沿坤宁宫的后廊出西南角门,沿夹道往西走不多远,在御花园东南角的值夜房前停下。 御花园内树影婆婆,夜间更为空旷静谧。 为防火烛走水便特意安排太监巡夜,此处原是供巡夜太监换班休息用的,白天那个受伤的小姑娘此时正安置在此。 见帝后一同前来,门口值守的小太监立即跪倒在地,惊慌失措面色如土。 “皇上……皇后……奴才……”断断续续不知所云,最后竟从口中逼出两个字“万死”。 康熙面色一变,立即推门而入。 赫舍里紧随其后,只是室内的一切让她惊诧不已。 小小的填漆床前站着两个人,正是昭妃和她的管事姑姑云妞。见帝后一同前来,云妞立即下跪,同时伸手去拉昭妃,可昭妃一动不动。 赫舍里大步走到床前,伸手一试鼻息,再回头时已然方寸大乱。 “皇上。她死了。” 康熙转过身来,注视着东珠,“你有何话说?” “想说的很多,不知皇上是否想听?”东珠心灰意懒。自己真是蠢到家了,白天还只是被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可现在真是送上门来让人家抓。原本品秀斋内的宴席一撤,她便上床就寝,可是白天的事情让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承乾宫中的人一个一个被排除,她相信没有人里应外合来害她,而她做的糕点也没有问题。 那么所谓的中毒,不过是有人看见自己给那杂耍艺人吃了点心而臆想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人动的手,又是在何时下的毒?从自己给出那块糕点到中毒不过半个时辰都不到的工夫,如果不是事先准备好,怎么能来得及? 难道有谁能料到自己会给那孩子吃点心? 此念一起便豁然开朗,一切都清晰了。 为什么她会在那里哭? 是真的饿,还是故意引自己上套? 如果是故意引自己上套,那这个孩子便是一颗棋子。 如果是这样,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故意引自己上套,然后再给她下毒,如今昏迷,便无从对质。 一切的关键都在那个孩子身上。 那么,东珠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知道,那个孩子一定会被灭口。 不能,她要阻止这一切。 但是,她错了,她没有拨开迷雾,反而越陷越深。 于是她带着云姑姑来到这里,之所以选了云姑姑而不是春茵,因为东珠知道,在自己宫里一定有太皇太后的眼线,那么,应该是云姑姑。 所以,她不怕,有云姑姑做证,她希望一切还可以扭转。 谁知才刚一进屋,一伸手,那人已经没了呼吸。 就在此时,皇上和皇后来了。 从康熙的神色中,东珠知道,这一次是她错了,她不得不承认,她低估了赫舍里。 其实,她想到的,康熙也想到了,所以他才会突然来到坤宁宫,只是没想到依旧没有能阻止事态的发展,那个孩子还是死了。 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相信,真凶不是东珠。 会是赫舍里的苦肉计吗? 应该也不是。 康熙有些糊涂了,他要想一想。 借着微弱的月光,从赫舍里那端庄凝重的脸上,他找到了思路,于是他说:“朕只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这一句话,便将东珠所有的希望封死了。 “皇上,皇上看到的只是结果,并不是事实。奴婢和娘娘来的时候,此人已经死了!这分明是有预谋的陷害!请皇上明察。”出言相劝的竟是云姑姑。 东珠很意外,相处多日,云姑姑不会不知道自己处处防着她,今儿晚上拉她一起下水这心思也并不单纯,可没想到她居然不惜触怒龙威这样为自己辩驳。 康熙的面色黯了下去,眼皮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近乎咆哮地呵斥道:“这儿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才讲话的?这宫里有多少事都是你们这些奴才挑唆着主子做的。看来今儿的事,你也脱不了干系。来人,把这贱婢拉出去杖毙!” 杖毙? “不要。”东珠重重跪在康熙面前,这一刻,她才真的怕了,“皇上,今日之事纵然百口莫辩,也该东珠一人承担,是死是活不必扯上别人,求皇上开恩,放了她。” 不管云姑姑是谁的人,东珠都不想她为自己而死。 康熙其实是想丢卒保车,死了云姑,东珠便可以轻罚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保她做什么?康熙见她如此不领情不免更加气恼。 赫舍里站在旁边一直未语,此时开口便令所有人大感意外:“皇上,不管怎样,臣妾与昭妃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虽然入宫之后有些嫌隙,但臣妾相信无论如何昭妃都不至于杀人灭口。想是这孩子伤在头部,伤得太重了,所以没熬过去也是有的。臣妾愿为昭妃求情。” 东珠看着赫舍里,对上她的目光,东珠疑惑极了,如果是她做的,她已经达到目的了,顺水推舟就是了,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呢?可看到她神情如此恳切,难道她也是无辜的?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只听康熙说道:“既然皇后讲情,便从轻发落。撤去昭妃封号,搬离承乾宫,贬入膳房为粗使杂役。” “皇上。”赫舍里对这样的判定很是有些意外,罚月份银子或是幽居宫中闭门思过她都想到了,而撤去妃号贬为宫奴,这太重了。 康熙话还未说完:“朕自有道理。贬她去膳房为奴就是让她知道,这吃食是用来立命饱腹的,不是用来害人的。糟蹋粮食,用粮食为刀箭去害人,在朕的后宫里是万万不允的。” “叩谢皇恩。”东珠恭敬地跪下行礼。 “这个奴婢也不能轻恕,自己去内宫司刑房领三十板子,贬至辛者库。”康熙没有忘记云姑。 “叩谢皇恩。”云姑亦恭敬地跪拜叩首。 第二十章 明珠蒙尘服役苦 坤宁宫西暖阁之中,馥郁的檀香在温暖的殿阁内回旋往复,厚厚的毛皮帘帐将暖炕焐的严严实实。 躺在炕上裹着大红龙凤锦被的赫舍里芸芳眉头紧锁辗转难眠。 “皇后娘娘,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烦心?”身着青布棉旗袍外罩深蓝色一字襟镶鼠毛坎肩的桂嬷嬷,是赫舍里的奶娘。蒙太皇太后特许,于皇后大婚时随皇后一道入宫服侍,这在宫中是少有的恩泽。按制,后妃及秀女入宫都是独自一人,不管出身如何,家中的嬷嬷及贴身侍女都不能同行,以免人员混杂坏了规矩。 “嬷嬷,你说,皇上为何罚得这样重?”芸芳索性把头枕在桂嬷嬷的腿上。 “娘娘怎么会这么想?皇上罚得重不好吗?”桂嬷嬷用手在赫舍里额上一下一下地按着为她舒通穴位解乏安神,“难不成娘娘还认为那昭妃是被冤枉的?” 芸芳摇了摇头:“原本还有几分怀疑,可是她会出现在值夜房里,一切都明了了,若不是她心中有鬼,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去夜探?” “那不就结了?她既然是罪有因得,娘娘就不必多想了。”桂嬷嬷为赫舍里拢了拢散落的发丝,弯下腰把头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娘娘不必操这个心,还是多想想怎么能把皇上留下,早些圆房,早些诞下小皇子的要紧。” “嬷嬷!”芸芳臊极了,立即把头埋在被子里。 “娘娘。”桂嬷嬷将被子拉开,“您甭不上心,这才是您眼前头等要琢磨的大事。只有跟皇上圆了房,得了龙种,您这皇后的位子才稳固。咱们大清前边有三位皇后,都是因为无子最后才让妃子登了天,自己也没个好结果。” “可是,大婚至今三个多月了,皇上没跟我,也没跟其他人……”芸芳面红耳赤声音极低,“想是皇上还未成人……” “还未成人?这过了年皇上都十三了,怎么还能没成人?”桂嬷嬷说,“他没成人怎么搂着柔嘉格格滚到一个床上去了。” “嬷嬷!”芸芳大惊失色,立即伸手捂住了桂嬷嬷的嘴,“要死了!这是在宫里,嬷嬷怎么如此大胆!” 桂嬷嬷笑了笑:“没事,外面的人都是可靠的,娘娘放心。” “那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芸芳此时更是睡意全无,索性坐了起来。 桂嬷嬷为她披好锦被:“奴才是听瑞芳斋里的人说的。” 不错,瑞芳斋是和硕柔嘉公主妍姝在宫中的住处,她虽然下嫁一年多了,在城中有自己的公主府,可是这瑞方斋还是给她留着,不仅不让别人住,还有专人每日打扫。 想到这里,芸芳面色绯红,不知是羞是恼。 “这宫里养着四位格格,除了先帝亲生的二格格,还有三位亲王之女,皇上单单跟这柔嘉格格纠缠不清,太皇太后那么早就让她下嫁,恐怕也是为了这个。”桂嬷嬷叹了口气,“咱们府里从老爷到大爷二爷都是只有一位夫人,家里一向太平清静。娘娘哪里知道这好些个女人侍候一个男人的坏处,哎……整天无事生非没个消停。这正房不管不行,不管她们就得上了天,可是若管得狠了,又会落一个妒妇的骂名。” 芸芳怔怔不语,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入宫当皇后。但是当册后诏书一下,全家老小族中亲友们接踵而来的敬贺让她有些跌入云端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全天下只有一个皇后,不是吗? 当了皇后,便给索尼家,给整个赫舍里一族带来了天大的荣誉。 母仪天下,也就是说,她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芸芳觉得,这是老天赐给她的荣誉。 拿到金宝金册的那一刻,作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觉得皇后这个位子比她的命都重要。 可此时她心里酸酸的,一直以来芸芳都认为在后宫之中只有昭妃东珠是她的对手,所以她小心翼翼防着东珠。今日皇上将东珠罚得那么狠,她心里原本很兴奋,这说明在皇上心里最看重的还是自己这个皇后。 现在想来,原来皇上心里另外有人,所以怎么处置东珠,他才毫不在意。 赫舍里突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思,那么他对自己是否也这般不在意呢? 也许,如果自己没有首辅索尼孙女的这层关系,怕是在他眼中一文不值吧。 “娘娘。”桂嬷嬷看出她眼中的落寞与伤心,忍不住劝道,“别担心,那些个事情是娘娘入宫前就有的,咱们管不着。可是现在娘娘是皇后,后宫中的所有女人都得听您的。如今宫里虽说妃嫔不多,可个个都是强手。仁妃自不必说了,是皇上的亲表姐,还住在景仁宫里,皇上念着他亲生额娘,自然会分外怜惜。还有福贵人,更是不得了,连着太皇太后、皇太后。再有那个贤贵人。您别看她不多言不多语的,最是麻烦。您想啊,她家势不高又没什么背景,凭什么才一入宫便封了贵人?” 芸芳想了想:“她的模样也是好的,性情看起来也不错。” “娘娘仔细想想,这贤贵人的模样与那柔嘉郡主是不是有几分相似?”桂娘娘眼中闪着深意,让人莫名有些忐忑。 果然,一样的柳叶眉、尖下巴,一样的削肩细腰,更是一样的轻声软语,娴静如水。 芸芳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有些难受,身子索性往后一仰,靠在大红描金的绣枕上,闭上了眼睛。 “娘娘别烦,如今咱们得抓紧,只有娘娘真正做了皇上的女人,才能抓住皇上的心。”桂嬷嬷说。 “他不留下,我能用强吗?他不跟我……我又能怎样?”芸芳鼻子发酸,眼泪险些涌了出来。 “娘娘别急。”桂嬷嬷伏在赫舍里耳边,“夫人早有交代,只要娘娘听奴才的安排,一定心想事成。” 第16节 赫舍里将身子埋在锦被之中,桂嬷嬷说的话她不想听,可是每一个字都牢牢地镌刻在她的心上。 冬至之后很快便是元旦,进入正月,宫里大小宴会不断。 宫中上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而内宫二十四衙门连同光禄寺,最忙的莫过于御膳房。 东珠从来没想到过,这皇宫内的御膳房会是如此庞大,只乾清宫的内御膳房就有二百多人。最上面是疱长,品级相当于总管太监一职,疱长之下还有副疱长、疱人、领班拜堂阿、拜堂阿、承应长、承应人、催长、领催、三旗厨役、厨役等,分工之细、流程之庞杂,让人眼花缭乱。 而自己现在就是内御膳房最底层的一名厨役。 原本多少会烹饪一些小点心和精致菜品的她,还以为到了御膳房便可以自得其所,没想到如今她只能每天做些给鸡鸭拔毛、择菜洗菜的工作。而且还常常要受人欺负,她甚至怀疑是康熙跟人打了招呼,否则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三旗厨役胖厨娘怎么总看她不顺眼。 就像今天夜里,为除夕年夜饭忙了一整天,大伙都累坏了,所有人都去休息,唯独她被留了下来,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鱼肉库房里洗鱼。 整整两大盆鱼,少说也有几十条,如今都活灵活现地在水盆里游着,东珠要把它们都开膛破肚清洗干净。 “一片鳞也不能有,内脏、鱼鳃都要弄干净,记住不要把鱼皮弄坏了、把鱼肉弄散了,从鱼肚子开口,刀口尽量要小些。” “不要把苦胆弄破了,否则这鱼就没法用了。” “你得小心点,如果像上次似的猪蹄子还有毛,可就不能只拿个镯子就了事了,大节日的弄不好要挨板子!” 那些资深厨役们的叮嘱与警告声声在耳,更让人心烦意乱。 东珠看着两大盆活鱼实在没了办法,给鸡鸭拔毛,那些都是宰牲处一早弄死以后才拿进来,用开水烫过之后,自己闭着眼睛拔就是了。可是这鱼……都是活的啊。 东珠鼓足勇气,从盆里捞了一条小一点的鱼,这鱼凉凉的滑滑的,她的小手怎么也抓不住,刚一使劲,那鱼扑通一下便又跳回水中,带着鱼腥味的水溅了她一脸。 鼻子有些犯酸,我钮祜禄东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把心一横,下了狠劲又捞起一条鱼,把它狠狠按在木板上,拿着刀狠狠刮去,那鱼拼命地挣扎,冷不防刀子便削在了手上。 血色涌了出来,眼泪也溢了出来。 东珠咬着牙,闭着眼睛,一下一下狠狠地削着鱼鳞,也不知削得干净不干净,过了一会儿,鱼仿佛不动了,她睁开眼睛,真是惨不忍睹。 她记得还要把鱼的内脏掏干净。 想想白天曾看别人做过的样子,她拿着刀哆哆嗦嗦在鱼肚子上狠狠一划,血立时出现在眼前,她实在不敢去看,闭着眼睛把手伸了进去,摸到那些腻腻滑滑的东西。鼻子里闻到的血腥让她作呕,手仿佛被又粗又硬的鱼刺刺到,此时她已经分不清疼痛和血是来自她还是鱼。 突然之间,手中的刀和鱼被移开了。 她睁开眼睛一看,噙着眼泪却笑了,梨花带雨惹人万般怜爱,又如风中芙蓉纤美出尘。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身侍卫服饰的他,依旧是英气逼人的外形,依旧冷峻如冰的面庞,只是那犀利似箭的眼神中隐藏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柔和。 这份柔和,只为我才有吧。 东珠笑了,笑得玉颜灿烂,芳华绝代。 而他,恍如无视,从案上拿了一个干净的木盆,从缸里舀了两瓢清水,抓起东珠的手按在盆中,小心而又坚定地将她的手清洗干净。 两只白皙如玉的纤纤细手上纵横着深深浅浅好几道伤口,指尖和手背还有烫伤留下的红肿与水泡。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动作迅速又轻缓地将药粉涂在上面。 “去,找个地方坐着。”他仿佛只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即便开始全神贯注地收拾那两盆鱼。 东珠拿了个小凳子坐在他对面,借着烛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曾经,东珠以为月下舞剑的他最俊秀; 曾经,东珠以为马上驰骋的他最英武; 而今天,在这小小的厨役房里给鱼开膛破肚、刮鳞去鳃的他,才是英气逼人,为之倾倒。 他抓起一条鱼,用刀背在鱼颈部轻轻一击,鱼便不动了。 接着如庖丁解牛一般,动作麻利干净不带半分拖沓,她发现他摘出的鱼鳃都是完整的。 原本是一件多么残忍与恶心的事情,在他手中如同弹琴泼墨一般,那样自然,那样飘逸。 双手托着下巴,东珠的目光有些痴迷:“你怎么什么都会?” “额娘曾经在我五岁的时候,把我一个人丢到山上,三天三夜,让我自生自灭。”他说,“那时我刚刚学会开弓,于是我打了兔子,但是却不知道要剥皮,就连着毛皮一起烤了吃。我摘了树上的野果子,却不知道其中哪些是有毒的。我从河里抓了鱼,也不知道如何去鳞……后来,阿玛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嘴里说着,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将洗好的鱼放入盆中,又捞起新的一条。 东珠的心觉得很疼。 “一向对额娘言听计从的阿玛都怪额娘心狠,我也有好些日子不理额娘。后来,还是姐姐告诉我,额娘这样做的良苦用心。我虽然出身满洲亲贵之家,但是身体里这一半汉人的血统注定我的一生将不会平顺,所以要在顺时尝遍百苦,要学会在各种条件下都可以安身立命。”他的神情极其淡定,仿佛说的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但是东珠知道,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痛。 他和乌云珠的额娘,是明朝江南豪门士家的千金小姐,精致富贵的生活因为满人入侵而陷入战火之中,明末清初的战乱血腥屠杀让她遭受了一夜之间失去亲人身陷囹圄的巨变。 她不再是享誉江南的才女,也不再是娇养深闺的千金。 国破家亡,命如草芥。 而不幸之中的幸运,她遇到的不是暴戾荒淫的草莽,她遇到的是一向崇尚汉人文化、为人谦和自律的鄂硕。 即使如此,也是满汉有别,她并不想遭天下汉人唾弃。 于是,她曾经以头触壁,想以死明志。 而他,小心呵护,以礼相待。 整整一年待若上宾的尊重,终以正室福晋之名,三书六聘之礼,将她迎娶入门。 “你额娘,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东珠由衷赞道。 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苦涩而悠远的笑容,他不再开口,只专心手上的鱼。 “你,带我走吧。我现在不是昭妃,只是这御膳房里一名什么都做不好的杂役,少我一个,恐怕别人都不会发现。”她声音如兰,小心翼翼带着真诚的乞求。 是的,在他的面前她可以放下一切去乞求。 他,依旧没有应答。 东珠紧紧咬着唇,她很想哭,但是她知道他不喜欢,于是她忍住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谁也不再说话,东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则只关注于那些鱼。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所有的鱼收拾干净,又打来清水将地上的污垢清理干净。一切妥当之后,他说:“好了,我该走了。” “你,还会来吗?”终于,眼泪还是没能忍住。 已经走到门口的他停下步子,回头凝望着她。 好些日子没见,她长高了些,但还是那样纤细柔弱,在他眼中永远记得初识的样子,那时的她多可爱,笑得有多甜,要多骄傲有多骄傲,就像人人瞩目的明珠。 他宁愿她不要长大,永远是一个四岁的玉娃娃。 下意识地伸出手,他很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在他看来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连泪水都如此晶莹,仿如她的名字,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然而理智让他停手,于是还未触及到她的玉颜,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慢慢握成了拳。 她却不管不顾地紧抓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 他心中一惊,好凉。 她的脸和他的手,一样都那么凉。 第二十一章 困境凉薄谁人顾 康熙五年的正月从第一天开始便注定不太平。 在太和殿的国宴之上,当着满朝大臣、蒙古亲王和各国使节,次辅苏克萨哈与鳌拜突然毫无先兆地吵了起来。 按制,元旦这一日,太和殿的国宴为二百一十桌,所需菜品食材耗费极大,羊就需要百只、酒要千瓶。所以便有了臣工献席的做法。即皇上所用的御膳由内务府督促御膳房、饽饽房、酒醋房恭备,而其他宴桌上的膳食则由王公大臣们按规制进献。 如亲王每人进献八席,郡王每人进献五席,贝勒每人进献三席,贝子每人进献两席。 大臣们根据品阶也要进献不同数量的宴席,其中菜品、餐具都有所要求。 四位辅臣也是如此。 苏克萨哈进献的宴桌菜品比往年丰富已经令臣工们侧目,席间他的神来之“禾”更惹怒了鳌拜,也将天算案之后刚刚平息下来的朝堂又搅起大风浪。 苏克萨哈敬献了一束丰满肥厚的双穗麦子,他说这是产自自家田庄里的。这双穗之禾向来被视为天降祥瑞、政通人和之兆。苏克萨哈又极力渲染今年田庄收成极好,佃户们过了一个富裕的年,而这双穗不仅蕴义国泰民安、百姓富足,还蕴意帝后龙凤呈祥,合美如意。 这原本就是过年的吉祥话,众人虽然不耻苏克萨哈刻意媚上,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也只能附和。鳌拜却当场火了。 “你还好意思显摆你们正白旗得了块好地?”鳌拜怒道,“谁不知道那永平原本就是镶黄旗的。当年是多尔衮为了私利硬是把镶黄旗应得的保定、永平等好地据为己有,而把正白旗的坏地换给镶黄旗。康熙三年,正黄旗副都统穆占就因所属牛录地亩不堪耕种,要求更换土地。当时皇上体恤不忍劳师动众地调换,所以此议才暂时搁下了。如今你拿着什么破麦穗在皇上跟前邀功,不是羞辱我镶黄旗无人了吗?” “鳌大人多心了,本辅没有这样的意思。”苏克萨哈微有些慌张。今年确实收成不错,底下的庄头敬献了不少好东西。可这麦穗却是他特意命人找来的,根本不是自家的农庄里产的。他当然知道强出头容易落人话柄的道理,可是如今在四辅臣当中,索尼自不必说了,虽然年老体迈,可是家里出了位皇后。遏必隆虽然一向不出头,却也有女儿在宫中,虽说不得宠,可怎么说那也是皇亲,况且他身后还有一位太祖朝大公主的额娘撑着。再说鳌拜更是功勋卓著,日渐跋扈,自己也惹不起。 如今四辅臣中唯有自己声势渐危,连从前围在身边奉承的门客也有不少跑到鳌拜府上去了。 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获得皇上的青睐。 于是,他想到了献“穗”。 没有一个皇上不希望自己的百姓安居乐业的,也没有一个皇上不喜欢听国泰民安的称颂的。 可没承想,引来鳌拜的突然发难,而且还把当年换地的事情牵连进来,一时间,苏克萨哈有些难以应对。 他没料到,事情远没他想的这样简单。 所有正黄、镶黄旗的大臣们都把矛头指向了他。 连一向少言的索尼都说:“八旗的排列按左右翼确实各有一定的次序。入关以后,圈占土地本应按规定的次序办理。多尔衮因为当时想要住在永平府,便指使白旗大臣、户部尚书英俄尔岱在圈占土地的过程中故意打乱规定的次序,让镶黄旗处于右翼之末尾;而让多尔衮所领的正白旗圈占镶黄旗应占的土地,挨近永平府,永平府周围土地又不算在圈地数内。这样,正白旗所占土地当然处于十分优越的地位。而镶黄旗的土地与其他旗地相比最为不好。” 见首辅如此说,两黄旗的大臣们立即觉得腰杆子硬了,说话也有了底气。 “多尔衮压迫两黄旗,将坏地圈给我们,这么些年我们两黄旗的旗民活的多艰难!” “多尔衮早就死了,先皇早就给他定了罪,这么多年,何必还要让他造的孽继续祸害我们?” “把地换回去,让正白旗的崽子们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白旗的大臣们虽然不满苏克萨哈引火上身,但此时只能同仇敌忾。 “你说什么呢?谁是崽子?再出言不逊,看老子劈了你!” “别吵别吵,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弟兵,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而黄旗一时间仿佛将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要你来充好人?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你把你家在保定府的那五个庄子给我!” 殿上乱作一团,蒙古亲王们如同看笑话一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他们才不管这些。他们眼中看重的是丰沛的草场和皇上每年的赏赐。 各国使节们目瞪口呆,搞不清状况,译臣们当然不会把这些翻给他们听。 第17节 除此之外,辅臣、亲王、贝勒以及所有侍宴的臣工们全都裹挟其中。 太和殿上的风云,东珠一概不知。 此时,她所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自从她来到乾清宫内膳房已经十来天了,作为最底层的杂役她们连普通宫女都不如,平时在内膳房当差,而下了差,便要回到这禁城东南角宫墙夹道处的住所。 这里都是连排低矫的小房,巴掌大的地方要住上五六个人,洗漱起居极不方便。 东珠自打出生起,就没受过这样的罪,关键她睡觉一向很轻,晚间同榻的人只要打鼾磨牙甚至是翻个身,她都会惊醒。 初来的几日,她都是瞪着眼睛到天亮。 经人点拨,她将头上仅有的一只金镶玉的珠花交给管事,于是便有了一间只放得下一桌一床的小屋。 此时才真正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只可惜,从承乾宫迁出的时候,她分文未带。 原本身上还有两件常用的首饰。第一天上工,因为猪蹄子上的毛没拔干净,本来这一顿板子是跑不了的,还好她够聪明,用一只翡翠镯免去了这顿罚。第二天上工,又摔了一个青花大瓷盘,这下好了,乖乖便交出了另外一只镯子。 为了换成单独的小房,拔去了头上唯一的珠花。 这样一来,索性连头发都不用梳了,反正她也不会梳,如今只是胡乱地编一个麻花辫子,什么装饰都不需要了。 “唉!”东珠摸了摸光秃秃的耳朵,这晌午之前还带着的一对儿金宝琵琶耳坠,现在换回了怀里这个家伙。 它粉嫩粉嫩的,全身肉滚滚的,好玩极了。 如果不是我拿耳坠子换下你的命,你现在就是大宴上的烤乳猪。 东珠喃喃自语。 “这膳房里天天杀猪宰羊,活物多了,你想救,救得过来吗?”胖厨娘的话回荡在耳边,是啊,如今自己除了身上这件衣服,还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别的我没看到,救不了也没办法,而你撞到我身上,就是有缘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他们活烤了,对吧?”东珠拍了拍小猪,“你呀,现在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许乱动,我要出去找一个人,回来再给你弄点吃的,知道吗?” 东珠将小猪关在屋内,悄悄溜到了辛者库。 她想去证实一件事,果不其然,在浣衣房的井边,她看到了云姑,云姑手上洗的正是自己昨日换下来的脏衣服。 昨天被泼了一碗酱汁的地方如今已经渐渐变浅,但依然还是黄黄的。看得出来,云姑很用力地在揉搓。 “为什么?”东珠突然出现在云姑面前,吓了云姑一大跳。 “你为什么要当田螺姑娘!”东珠很意外,这些日子她下了工回到小屋里总能发现一些意外:被子晒过了,衣服洗好了,桌椅擦过了,桌上的油纸包里偶然还会有一两块点心或是卤肉。 到底板是谁在暗中照顾她? 她曾经想过是仁妃佟佳锦珍,或许会是承乾宫里的春茵、明霞,毕竟自己待她们不薄。 可是,品着那粗糙的糕点和肉食,东珠便知道,不会是她们。 因为在后宫之中,别说锦珍是一宫主位、仁妃娘娘,就是春茵、明霞这样的大宫女都不可能有这样粗制的吃食。 所以,只能是她。 在辛者库里,她的处境应该比她好不了多少。 “为什么?”她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云姑很快平静下来,她一面洗着衣服,一面说:“娘娘快回去吧,这里人杂,让人看见不好。衣服洗好后,我会给娘娘送过去的。” “云姑姑,你傻了吗?我哪里还是什么娘娘?你不用管我,更不用给我做这个、洗那个的。”东珠有些受不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明知道,我对你不好。我不信任你。你在这里受苦,也是被我连累!” 云姑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东珠:“主子就是主子。主子对我好不好,我自己心里知道。”说着便又继续漂洗。 “你傻啊!”东珠几乎哭了起来,她承受不了别人这样无原则地对自己好。虽然从小养尊处优,但东珠以为那是各得其所。玛嬷对她好,因为她是玛嬷的开心果。奴才们对她好,因为她待人和善又出手大方,总会给他们很多打赏。 她心里其实是最不愿欠别人的。 云姑洗好了衣服,将衣服撑平晾好。这才拉着东珠来到自己的住处,这是四人一间的房子,如今房里正好没人。大年初一,浣洗房里的人都休息了,因为宫里的讲究是初一洗衣便会少财,所以难得放一天假,大家都到别处找乐子了。 云姑从枕边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东珠。 东珠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支攒珠累丝金凤凰,只是那凤凰嘴中本应含着的珠子却不见了。 这样式,好像在哪里见过。 “主子,还记得顺治十七年,在慈宁花园的事情吗?”云姑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面上是一片期待。 “顺治十七年?”东珠看着手中的金凤,仿佛有了些印象。 那一年,对于宫中来说是凄风苦雨,好不悲惨。留在记忆中的是满眼的白色和呜呜的哭泣。 顺治爷的宠妃,皇贵妃董鄂氏病逝,所有王公亲贵满汉四品以上大臣都要哭灵,自己也随额娘入宫为皇贵妃守灵。 承乾宫内外跪满了身穿孝衣的女眷。 她觉得好无聊。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情为何物,也不知道一对有情人生死相隔的悲哀。 跪得双腿发麻,被哭声吵得头直晕,所以她便趁着额娘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沿着宫中小径一路走到了内右门,她记得她是从这条路进来的。 可是,宫里的宫门与甬道都是相似的,很快她便迷路了。 当她坐在慈宁花园一块山石后面揉脚的时候,她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别人都在承乾宫哭,哭得声音大还有赏钱拿,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这是一个公公的声音。 “吴公公,奴婢不是在哭皇贵妃,奴婢的阿玛和弟弟得了疟疾,家里没钱,我额娘托人给我带了话,若是凑不出五十两银子,买不到那种西洋药,我阿玛和我弟弟就都没命了。”这是一个年轻宫女的声音。 “五十两?你的月份银子不吃不花也得攒上两三年,你额娘这是病急乱投医,逼你有什么用?”公公叹了口气,“算了,入了宫,家里的事想管也管不上了。” 那宫女又呜咽地哭了起来。 “不过,你若真想帮他们,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公公又说。 “吴公公肯帮奴婢?”那宫女止了哭声,“吴公公若能帮奴婢这个忙,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说着,便是以头触地,砰砰作响的叩头声让人触目惊心。 听来,她还真是个孝女,东珠想。 “我一个阉人,入宫这些年也没跟上什么得脸的主子,自然也是没什么积蓄的。可是我有个主意。听说了吗?皇上在景山为皇贵妃建了水陆道场,皇贵妃的梓宫将奉移到景山观德殿,过了‘三七’之后便要火葬,皇上准备让承乾宫的宫女太监全部殉葬。每个殉葬的人死后都会得到二百两的安家费。二百两,不仅你爹的药费解决了,也够你们家过几年舒心日子了。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那老太监的声音有些诡异,东珠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是,奴婢不是承乾宫的啊!” “这个,我自然知道,实话告诉你吧。承乾宫的兰妞是我的亲侄女,她才十四,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死,若是你愿意,我便想法子让你替了她,这二百两便是你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给你五十两,剩下的,等事了了赏银下来,再给你家送去。” 原来他没安什么好心眼。 东珠听了有些气恼。 “公公,我愿意。”那宫女居然傻傻地应了。 “这生死大事,你也好好想想。我先去了,明日此时我带银票过来,到时你可不能反悔了。”那公公说完便走了。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东珠便一下子闪身露面。 那个宫女满面泪痕看到东珠吓了一大跳:“你?你是谁家的格格?” “你别害怕,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七岁的东珠想也未想便从头上拔下一只金凤,“这个很值钱,肯定超过五十两,你拿去给你的家人买药。” 宫女满脸惊诧,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听好了,自己的命不要轻易交给别人。”东珠振振有词,“你以为皇上是好糊弄的?若是冒名之事被发现,你非但救不了你的家人,还会满门抄斩的!” 宫女完全吓傻了,东珠把金凤塞到她手里,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宫女。”思绪从顺治十七年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东珠这才明白。 云姑重重地跪在东珠的面前。 “你快起来,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 东珠想将云姑扶起来,可是她仍倔强地跪在地上:“对主子是举手之劳,可是却救了奴婢一家人。这样的大恩大德,奴婢一日都不曾忘记,只是当时太过惊慌,也没有问主子的名讳,那些日子入宫的女眷众多,跟主子一般大小的格格也有几十位,实在是找不到。”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是我?”东珠有些好奇。 云姑此时破涕为笑:“许是缘分吧。在承乾宫见到主子第一面,奴婢就知道,恩人找到了!” 云姑姑重重三拜之后才起身,挨着东珠坐了下来,看着东珠头发杂乱,不由叹了口气:“瞧这头发乱的,奴婢给主子梳梳头。” 她用梳子为东珠通发,东珠好奇地缠着她问着往事。“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能认得出我,难道我一点没变吗?”东珠好意外。 云姑摇了摇头:“长大了更漂亮了,可是那眉眼、那神情、那说话的样子是没变的,特别是主子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那浅浅的梨窝,所以奴婢一眼便认出来了。” 东珠摸着自己的脸,吐了一下舌头。 “那凤钗怎么还留着?”东珠又问。 “还说呢!当时真不知道这东西这么贵重。仅上面一颗珠子就估价八百两,额娘说,为人不可太贪,所以,我们当了珠子,留下了金凤,一来留个念想,二来有朝一日可以金凤还巢,找到她的主人。”云姑给东珠梳了一个简单的如意髻,又把金凤端端正正地插在上面。 “你额娘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东珠靠在云姑的怀里,觉得好舒服,“可是……前些日子,我把你当成太皇太后的人,对你都不好,你会不会怪我?” 云姑姑立即捂上东珠的嘴:“嘘。主子快别说了。” “怎么?”东珠不明。 “主子的心思奴婢都知道,在这宫里这么多年,奴婢已经不是顺治十七年那个遇事只会慌乱啼哭的三等宫女了。主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主子猜得不错,奴婢正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可是奴婢是不会害主子的。前些日子主子冷着奴婢,奴婢自然知晓这其中的缘故,所以也没敢跟主子相认。就是想将错就错,这样,主子不待见奴才,奴才在太皇太后跟前也好回话。”云姑面上一派坦诚言辞又万分恳切,倒让东珠很自责。 是啊,入宫之前就听玛嬷说过,太皇太后执掌后宫几十年,面上宽厚平和,实际上铁腕钢拳毫不手软,东西十二宫甚至朝堂之上都有她的眼线。 所以,尽管帝星更迭变幻,朝政风起云涌,她身居慈宁宫依然能安然自若。 东珠原本从心里就讨厌排斥那些为孝庄充当眼线的人,然而直到今日听到云姑的话她才明白,这些人怕是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众人讨厌棋子,可是作为棋子的悲哀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云姑姑。”东珠搂住云姑的脖子,“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主子快别这么说了。”云姑也有些哽咽,“奴婢心里其实高兴得紧,原本在这宫里日复一日,混吃等死毫无生趣,可如今能跟在主子身边,这日子便有了希望。” “砰”的一声,门被从外面踢开,进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婆娘,她双手叉腰,“云妞,留你值守,你倒窝在屋里躲清闲了?又想挨板子了不是?快去,膳房刚撤下来的桌布,赶紧洗干净了!” 东珠看那女人气焰实在嚣张,她很想替云姑姑出头,可是她看到云姑姑立即谦卑地称“是”,毕恭毕敬地将那女人送了出去又一直拿眼神暗示自己别开口,这才忍下。 东珠跟在云姑姑身后走出来看到外面的场景差点气晕过去。 院子里堆的几十盆的桌布,有明黄色的、金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还有蓝色的,关键是这些桌布上面油渍斑斑,这怎么洗得干净?院中还站着七八个腰圆臂粗的浣衣女,显然这些桌布是她们抬来的,此时正想走,其中一人似乎还在说:“快走,回去接着玩,这把我肯定赢。” 原来这些活儿她们想让云姑一个人干,要是把这些都洗完了,云姑非得累死了不成。 难怪说宫里整死人不见血。 今天真是见识了。 第18节 “这位管事婆婆,请等一下。”东珠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你叫我?”那个一脸横肉的管事婆双手叉腰,一副旁人欠了她八百两银子的模样。 “主子。”云姑姑使劲朝东珠使眼色,暗示她不要强出头。 “呦,主子?”那管事的女人窃窃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比哭还要难看,接着便不阴不阳地开了口,“咱们这最脏最贱的辛者库里哪来的主子啊?来来来,你倒说说看,你是哪家的主子?” 东珠不急不恼,走到她跟前。 “你干吗?”那女人警惕性还蛮高的,立即收了笑容横眉以对。 东珠想都未想,只拔下头上的金凤,以迅雷之势塞入那女人的手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女人面上阴晴不定,眼睛盯着金凤却熠熠发光。 东珠指满院子的桌布:“这些东西让一个人洗,肯定是洗不完的,若因此耽误了御膳房的差事,怕是连您也难以交代。倒不如拿这金凤换一些辛苦钱给众人分了,众人都出上一分力把活干好了又有钱拿,这样不好吗?” 那女人看了看金凤又看了看东珠,仿佛有些犹豫,其实多指派些人来干活也是在理的,她也知道云姑一个人做到死也做不完。 可是…… “我这个好主意,你也可以不听。不过……”东珠将那女人手中的金凤又拿了回来,“我虽不是什么主子,却也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我若说你故意见财起意折磨下人,把这话传给皇上和太皇太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别啊!”那女人又将金凤夺了回来,她不是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的来头。这丫头说得没错,她们如今虽不是正经主子可也不是自己能开罪的。于是她马上换了一副表情,满面堆笑:“是是是,贵人怎么说,老奴就怎么办。” 说着便指挥着院中的浣衣女们:“你们都来帮忙,还有再去叫些人,今儿加个工,把活抢出来,明天人人有赏!” 虽然都不愿意在大节日里干活,但是听说有赏钱拿,众人还是立即行动开来。 “云妞,你还愣着干什么?咱们这个地方又阴又潮,还不请贵人移移步?”那管事婆拿了好处果然明白多了。 云姑看着她手中的金凤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而东珠则拉着她向外走去,刚走出浣衣房,东珠对云姑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这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能为人所用,物才是有价值的。你放心,拿了这金凤,这些日子她们应该善待你。” “主子。”云姑叹了口气,“终究因为奴婢,这金凤还是没能保住。” 东珠摇了摇头,她不时心中仍有些明白,云姑既然是太皇太后的人,那么现在在这里受苦,太皇太后为什么不把她救走呢?即使是顾着皇上的脸面,不好明着驳皇上的意思,也可以暗中通融让管事的对她好一些啊。 云姑看穿了东珠的心事:“主子别多想,太皇太后这样做,说明主子还有出头之日。否则若真的把奴婢调走了,主子就危险了。” 东珠听了,细细思忖,这才恍然明白。 第二十二章 夜问春色宫墙柳 寝宫内,金碧辉煌,光影斓珊。 今夜当值的正是曹寅与费扬古,费扬古远远地站在木屏之外,曹寅则在炕边侍立,他正用平静如水的音调向康熙奏报。 雕龙饰金的香炉中燃着好闻的檀香,香烟缕缕,营造出一种宁静幽雅的氛围。 曹寅的话不知暖炕上靠着引枕似睡非睡的康熙听进去了多少,他突然睁开了龙目,凝视着梅花檀木炕几上的那个物件,显得有些意外。 那是东珠的金凤,还有一对儿金宝琵琶耳饰,如今正静静地躺在炕几上一方红绸包布里。 康熙拿了一只耳饰放在手中把玩,面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见过宫中女人养花、养草、养鱼、养鸟的,可还真没见过养猪的,她把宫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曹寅愣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皇上了,皇上是真的讨厌昭妃吗?可是若真的讨厌,治了人家的罪贬去为奴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派人盯着日日回报? “娘娘仁德,不忍杀生吧!”他唯有如此说。 “许是知道朕会派人盯着所以才故意而为的,对了,这两天她身上的东西也都给净了,朕倒要看看接下来她在那里还能熬多久?”康熙将手中的耳饰轻轻一丢,那金光闪闪的小物件便滚落在炕上,声音煞是好听。 曹寅不语。 过了片刻之后,康熙又道:“白天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大臣们出宫的时候都还在议论圈地换地之事。这是侍卫们听来的闲言碎语。”曹寅呈上一册折子。 康熙展开一开,叭的一下便远远地丢了出去,“他竟这么说?” 那折子摊在地上,显得很无辜。 费扬古用目一扫,便看到这样一段话。 宴毕,鳌拜与遏必隆一同出宫,遏必隆问鳌拜为何重提换地之事,鳌拜直言:“大正月的贬了咱们东珠,明摆着是要拉拢索尼,打压咱们。老子心中有气,既然他们不给着咱们留脸面,咱们也不用含糊。” 阳光般俊毅的清朗外表不知不觉被一丝忧虑缠绕,眉宇间的英气悄然沾染了九尺冰寒。 “费扬古,你怎么看?”康熙冷不丁地发问,让费扬古一下子收回了思绪。 “当年睿亲王主持圈地,两黄旗确实受了委屈,如今辅臣柄政,如果不讨要回来倒是奇怪了。”原本牵涉朝政费扬古并不想多言,但是此时他必须言简意赅地为康熙剖析,就是想让他不要理会鳌拜布下的烟雾。什么为东珠出气、因双穗麦子引发的口舌之争都是烟雾,真正目的不过是拨乱反正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对他们而言这是正当的,也是迟早的。 “那么,依你看,就该由他们去吗?”康熙注视着费扬古。 “不管皇上心中所想如何,此时只能置身事外。”回望着康熙,费扬古眼神坚定没有半分的闪烁,他直言道,“皇上或许不愿数万民众扶老携幼饱受迁徙之苦,但是如今四辅臣中有三位辅臣都赞同,而且朝堂之上出自两黄旗的官员在各部中为数众多,此事必成定局。” “难道就不可转寰?”康熙仿佛不信。 “除非皇上亲政。”费扬古直视着康熙,眸色中的坚定让人感觉到诚恳与信任,也让人洞悉到他沉默背后的勇气与智慧。 寝宫里静极了,三个人的呼吸之声似乎都可以清晰地听到。 康熙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往常时候都要有力,咚咚地呼之欲出,许久之后他才说道:“否则,就要任由他们胡闹?” 费扬古神情笃定:“是!” “可是,此地已然圈定二十多年了,如果现在换回来,必然闹得民怨沸腾,有累圣德啊。”曹寅来自民间,深知民间庄户人家的疾苦,所以原本一向少语的他也忍不住开口了。 费扬古的目光从康熙面上移至曹寅,看曹寅面上的急切,他竟笑了。 “皇上还未亲政,何来有损圣德之说?辅臣柄国一味滥权才弄得民怨沸腾,这刚好是归政皇上的良机。” 听他如此一说,康熙豁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于沉默中爆发。 连一向小心谨慎从不敢多言一句的曹寅都会忍不住开口劝谏,可见此事对于百姓的重要,这恐怕比天算案更为轰动。 天算案,受波及的不过是几个传教士,对于民众来说不痛不痒,如同看戏。 甚至有人还认为辅臣们驱除了邪佞,于国于民有功。 而这一次,则完全不同。 费扬古的一番剖析让康熙的心定了下来,如此看来此事不管进退都对自己有利。 只是他仍稍稍有些疑惑:“朕记得你也是正白旗的,此时辅臣们来势汹汹,怕不只是将地换回就能善罢甘休的,若是因此泱及白旗,你不担心?” 康熙目不转睛地看着费扬古,他发现费扬古的那对眸子黑得有如漆般光亮,那里面像是蕴含着丰富内涵的大海,又像是八九月间明净晴朗、万里无云的天空。少年天子不由心中暗叹,鄂硕的这一双儿女果然无论外貌还是智慧都称得上是人中翘楚。 只听费扬古如此答道:“当年太祖将兵民分归八旗不过是为了便于管理,就像官员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一样。天下的土地都属于皇上,天下的臣民亦是如此,如何摆放安置皆在皇上。” 他的话,让康熙听起来感觉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舒爽,他由衷赞道:“平时见你总是缄默,每当开口却是鞭辟入里,最可贵的是话无絮言、利落直白。朕,开始喜欢你了。”康熙看着费扬古身上二等侍卫的服饰,不由说道,“明儿去把这身衣服换了,换上黄的。” “臣叩谢皇恩!”费扬古明白康熙所指的“黄服”是御前一等侍卫的标志。其实对此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远不止如此。 忽听康熙又问:“曹寅,你说鳌拜明明跟苏克萨哈是儿女亲家,理应同他走得近些。可是为什么却同遏必隆交好?而且,他为什么那么在意东珠?” 费扬古心中微痛,他实在不愿意朝堂上的风波牵连到东珠,可是此时,他没有半分立场替她说话。 “遏大人为人憨厚,处事低调,鳌大人性子烈,这一温一火自然相处得来。而昭妃娘娘是鳌大人的义女,所以亲厚些。”曹寅不仅是康熙的奶兄,更是内廷侍卫首领,宫中内外消息皆很灵通,所幸是他为人性情谨肃,口风又紧故从没有生出半分事非。 “你上次说他们是怎么结的亲?”康熙仿佛对此很感兴趣。 “具体的情形奴才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当年在正阳门大街,鳌大人幼女青阑格格的马伤了路人,正巧昭妃娘娘经过,便让青阑格格赔偿路人的损失。青阑格格不听劝,二人便打了起来。昭妃娘娘用马鞭打伤了的青阑格格的脸……” 康熙面上十分惊讶,只觉得她平时不够循规蹈矩,没想到还这样泼辣。 “青阑格格回府自然要向鳌大人哭诉,鳌大人听了大怒,当下便提着刀要去找昭妃娘娘报仇,没想到……”曹寅还未说完便被康熙打断。 “于是,她便跪求认错,从而认鳌拜为父?” 曹寅摇了摇头:“昭妃娘娘见到鳌大人丝毫没有惊慌怯懦,她对鳌大人说,你女儿之所以会被我打是因为技不如人,如果你要为女儿报仇,就得胜过我。鳌大人很意外。昭妃娘娘便要与鳌大人比试马上功夫。昭妃娘娘还说,如果自己输了,则任由鳌大人处置。可若是鳌大人输了,便要让她拔掉三根胡子,而且此事一笔勾销。” “她怎如此狂妄?”康熙不信她真的能赢鳌拜,“她怎么可能赢得了?” “娘娘最后正是赢了鳌大人。不仅拔去了鳌拜三根胡子,还教训鳌大人说‘策马御敌在战场上是英雄,而平时在街上若不能约束马匹践伤百姓便是行凶’。鳌大人也很奇怪,非但没恼,反而追着娘娘认为义女,并时常带娘娘行猎射箭教她很多本领,宠爱之情超过对青阑格格。” 康熙很费解,他不明白小小的东珠是怎样取胜鳌拜的。而站在殿内如如不动的费扬古又仿佛清晰地看到三年前的那一幕。 东珠满面染尘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我一会儿要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他凝眸而视,伸手帮她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发帘,“怎么又瞎说?” “我闯祸了!”东珠一下子便扑进他的怀里。 他面色微红,他当然不会以为才八九岁的她会对自己有什么情愫,他只是感动这世上除了父母和姐姐以外,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牵挂着自己。 “是打碎了你阿玛的古董,剪坏了你额娘的礼服,还是惹你玛嬷生气了?”从她四岁开始,仿佛她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 因为每隔几天,她都会跑到他耳边像个小鹦鹉一样说个不停。 “不是,我打了青阑!”她眨着亮闪闪的媚眼,如同雨水洗涤过的两片新叶,那样清灵动人,“用马鞭打的,在她脸上打出两条红印子呢!” 她居然很骄傲。 他微微皱眉,一下子将她从怀里推开,口中的语气也重了起来:“东珠,我不喜欢你这样欺负人。” “我没有!”东珠愣住了,随即大声地喊了起来,“谁让她那么讨厌,在北海冰嬉的时候一直缠着你要给她拉冰车,你不理她,她还骂你。”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 他心里暖暖的,可是眉头却拧的更紧,依旧绷着脸:“那也不能打人!” “她今天骑着马在街上乱撞,撞飞了两个胭脂摊子,我让她赔钱,她不理我,是她先动的手。”东珠眼里闪着泪光,噘起小嘴,委屈极了。 他的心如同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好了,是我不知道情形怪错你了,别难过了。” 伸手去擦她掉下的如同珍珠一般的泪珠儿,她却闪开了:“反正你也不稀罕我,我走了,让鳌拜打死算了!” 她赌气向外走,而他则玉树临风般立于原地,声音幽幽传来:“有个法子,可以不会让你被打,你听是不听?” 她站住脚,口中轻“哼”了一声,仿佛不屑去听,只片刻之后转过身时,已然满面嫣然。 再后来,她骑着一匹棕红色的小马带着鳌拜来到一片低矮的果树林,二人穿林而过,看谁先到,条件是不能碰到果树的枝叶。 最终她以灵巧取胜。 那一日,她赢了鳌拜。 巧笑倩兮之间竟是风情万种,如兰芝一般空灵出尘让人惊艳,眉宇间的神情却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至纯至真。 那一日,东珠并不知晓,在远处凝望着她的费扬古在心中默默吟诵的会是这样一首诗。 莫惊宠辱空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 第19节 黄帝孔丘何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 过了良久,康熙也乏了,便让所有人都退下。 躺下之后,突然觉得身下有个物件似乎有些硌人,摸到一看竟是那枚小小的耳饰。 一个晚上,听到两件关于东珠的事情。康熙忽然觉得,东珠与妍姝、端敏甚至赫舍里都不同,她的童年活得自我、率性、无拘无束。为了一个理字,她不惧权贵,敢当街鞭打辅臣之女。她也很聪明,能智赢鳌拜虎口拔须。有胆量有智慧,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所以,才会将价值不菲的凤钗随便给一个奴才。对她而言是举手之劳转身即忘,对世人却是弥足珍贵。 所以,这样的她,才会是如此不羁的。 这样的她,也才会不愿入宫。 眼前闪现着她那双翦水明眸,纤柔柳姿,想不到小小的身量之中竟蕴含着这么多的能量,自己还真是小看她了。 第二十三章 宫墙内外两相忍 康熙五年正月初九,回到乾清宫的寝殿内,康熙觉得今夜有些不同寻常。 殿内侍候的宫女太监都格外小心翼翼,她们在他进来的那一瞬间都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 目光在众人身上巡视,没有人敢抬头去看他,毫无例外,所有人的身子都有些瑟瑟发抖。想起刚刚在慈宁宫太皇太后对自己说过的话,康熙便觉得很压抑,他原本想大吼一声,可是回到这里,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他突然感觉无力了。 一头倒在龙床之上,用身体舒服地摊了一个大字。 “皇上,今夜宣哪位姑娘侍寝?”乾清宫总管太监顾问行的声音悄然而起。 话音未落,从龙床上扔下一个明晃晃的枕头正砸中他的脑袋,顾问行立即万分惶恐万分委屈:“奴才万死,惹皇上不高兴了,可是太皇太后……” “滚……”康熙愤怒地喊道。 可是,这一次没有人听他的。 殿中半晌都没有动静,康熙探起身子一看,只见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大红的地毡,一动不动。 “好,你们愿意这样,就这样待着吧!”拉过一条黄龙锦被,胡乱盖在身上,他真想就这样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暗了下来。 宫灯熄了不少,只留下一两盏。 听声音,那些人也都悄悄退了下去。 康熙微微一笑,又坐了起来,只是用目一扫便又呆住了。 床脚跪着一人,是秋荣。只见她穿着一件薄如纱翼的冰丝长裙,里面若隐若现的是淡粉色的胸衣,朦胧如梦,雅中藏娇,平日里端庄至极一脸正气不容人有半分亵玩之意的乾清宫待诏女官,太皇太后亲赐的司寝,竟然还会有这样媚惑的一面。 此时,一头如黛的长发随意倾泻在身上,低垂着头一语不发,就那样静静地跪在他的床脚。 没用的,这样就能逼朕就犯吗? 康熙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冷冷地说了一句:“想跪,就到外面跪去。” 依旧是一语不发,她站起身缓缓向殿外走去,恨眉醉眼,我见犹怜。 “要恨就恨太皇太后。” “奴婢无恨。” 从容之态让人不得不赞,不愧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 秋荣以一身如纱般轻柔的寝衣在隆冬之际跪在乾清宫寝殿外面的丹陛之上,地砖将寒冰般的冷气通过膝头瞬间侵袭入体内。 如剪刀般的冷风撕扯着她的乌发,让它们零乱如麻。 躺在龙床上面的康熙如伏身在烈焰之上,浑身上下燥热起来,寝殿里的香炭仿佛不同往日,格外的馥郁芬芳,床头香几上有一盏小小的八面玲珑木雕宫灯,想不到那每一面上都画着…… “没用的。”康熙喃喃自语,“皇玛嬷,这些都没有用的。” 闭上眼睛,脑海中便全都是妍姝的影子,那些影子里交杂着自己,除了自己仿佛还有一个男人。 是谁? 康熙看不真切。 只是那个人竟然坐在妍姝的床上,用一把玉梳为妍姝打理着那满头青丝,他还将其中一缕放在手中把玩。 是谁? 是谁那样大胆? 此时他并不知道,他的妍姝同他一样,经历着灵魂与身体的较量与炙烤。 和硕柔嘉公主府。 两个人影在夜色中步子匆匆,身材挺拔面容俊秀的正是额附靖南王孙耿聚忠,身后随行的则是公主府的总管齐阿岱。 “齐总管,公主怎么会突然病了,传太医了吗?是否应该派人去宫里回报一下?”耿聚忠的府邸与公主府一墙相隔。按制,公主与额附不同于普通夫妻,公主是君,额附为臣,公主召额附才能得见。 从下嫁之后,公主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宫里,就是府中除了必要的节日,两人也很难见上一面。耿聚忠虽贵为王孙,但是作为汉人,他深知满族人从心眼里对汉人的歧视与反感,而自己名为王孙不过是留守京中的一名质子,公主则是被派来笼络和监视自己的。 所以,大婚之后,对于这位公主娘娘,耿聚忠则是以礼相待,不敢越雷池一步。 今夜,他原本已经安歇了,想不到公主府的总管却来传话,说公主身体不适,急召他入内。 “额附去了就知道了。”齐阿岱面上神情极为镇定,一句话便将耿聚忠所有疑惑打发了。 到了公主寝殿外面,齐阿岱便停步了:“额附请入内吧。” 耿聚忠有些纳闷,以往入内都有嬷嬷和侍女们随行,今儿怎么倒让自己一个人进去了,容不得他多想,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两个侍女轻福一礼:“额附,请入内。” 见额附进入殿内,她俩便悄悄退下又将房门轻轻带好。 耿聚忠整体了一下衣冠这才举步上前,借着月色与昏暗的烛光,穿过红纱重重,来到公主床前。 帐帘虚掩,娇声啼啼。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在耿聚忠眼中,和硕柔嘉公主虽然长得倾国倾城,可是每次见面都冷若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此时,她面色绯红,额上还浸着汗珠。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微微扑烁,身子还不安地扭动着,嘴里一直断断续续吟着诗词残句,看来果然病得不轻。 耿聚忠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额上,她忍不住打了个战栗,想是踏夜而来的他,这手上自然带着些许的凉气,与她火热的额头相触,带给他不好的感觉。 耿聚忠忙要收回手,没想到却被她牢牢抓住。 “不要走,你不要走。” “公主。”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知道的,平日里我都是装出来的,我不是不想亲近你,可是……可是我的苦衷……你是明白的。你为什么还这么狠心不理我!”她竟呜咽地哭了起来,面如梨花带雨,身如纤柳迎风,说不尽的楚楚娇媚。 微微蹙起的蛾眉,藏着撩人的风情。 风情?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耿聚忠觉得自己的脸也烧了起来。 往日的公主如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对于他来说可以远闻其香,叹其观止,却不可亵玩焉。 今日的公主娇媚如杏,勾人魂魄,令人心惊。 不远处的香案上摆着一个小巧的香炉,从那里面飘散出如兰的香气,甜丝丝的沁人心脾,耿聚忠想要抽回自己被公主紧紧抓住的手,可是两人肌肤相触,他便被她点燃了一般。 夜色如墨,月光如银洒落在室内。 虚掩的帐子挡不住一室的迤逦风情,寂静的院落更将那此起彼伏的喘息与呻吟之声泄露出来。 院子一角站立的正是公主府管事齐阿岱和妍姝的教养嬷嬷章佳氏,章佳氏面色苍白,眸中带着七分惆怅:“这样做,好吗?” 齐阿岱冷冷一笑:“什么好不好?让太皇太后满意便是好。” “可是……”章佳氏看他一脸冷漠,不得不将心中的话吞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室内的动静渐渐小了,仿佛一切重归平静。 常阿岱用胳膊捅了一下章佳氏:“去,该你进去了。” 章佳氏面露难色。 “快点,别耽搁了正经事。”齐阿岱的声音中透着威吓,让人莫敢不从。 于是,章佳氏悄悄推开房门,站在门口往里一扫,便马上闭上了眼睛:“额附,咱们公主年纪还小,初经人事,还请额附怜惜。” 一句话如同惊雷,耿聚忠立即清醒过来。 身下的女子,果然娇小的可怜。 白皙的小脸上浸着密密的汗珠,玉体之上自颈处而下星星点点印着粉红色的痕迹,那是自己留下的吗? 真该死! 耿聚忠自小远离家人孤身在京城长大,七八岁起便统管王府并号令京城内的靖南王手下兵将,明里暗里参与军政之事。 所以,他不是养尊处优、不知世事的公子哥。 对于女人,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的青涩少年。 时至今日,各种各样的女人,他也经历不少。大婚之前,他的府中便早已养了几房姬妾,男女之事于他,早已如骑马射箭、吟诗作画一样平常。 只是今夜,他仿佛如天地初开混沌一般,公主与她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所以,一向自制的他,才会失态吗? 他知道,宫里的规矩,与公主燕好却不能留宿,从床脚拿过衣袍麻利地穿好,临起身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尚在梦中的她,面若三春之杏让人心意荡漾,薄薄的红色樱唇微微翘起惹人万分眷恋,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美目紧紧闭着仿佛藏着满腹心事,只是眼角边为什么会不经意地溢出一滴泪光? 正在恍惚之际,耳边又听嬷嬷的催促,于是起身向外走去,从随身带的物件里捡了一个最贵重的玉佩双手奉上:“多谢嬷嬷提点!” 章佳氏有些惶恐,接过玉佩的手微微有些抖动,按理说公主和额附圆房是件大喜事,额附打赏公主府的下人也是应该的,可是此时拿着赏赐对她而言仿佛像是鞭子抽在脸上一般。 “额附不必多礼,都是奴才应该做的。还请额附明示,公主可是完璧?” 问得如此直接,倒让耿聚忠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回首一望,那红纱帐里的妙人此时睡得正浓,满心的甜蜜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他只得点了点头:“公主的操行自然毋庸至疑。” “那就好。”章佳氏快步走入里面,在红纱帐中停滞片刻,再回来时手中已然多了一物,雪绸上落梅点点。“请额附留个印迹,宫中规矩,明日要将此物封存送到宫里,以证公主与额附圆房之喜。” 这满人的规矩,耿聚忠不知如何是好,从怀里摸索了一阵子拿出随时携带的印鉴在那雪绸之上的干净之处轻轻盖上。 “好了。”章佳氏如释重覆,“天色不早了,额附还请早些回府安置吧。” “多谢!”耿聚忠点了点头,又回头往那帐中凝望一眼,随即便推门出去。 第20节 第二十四章 梅花点点心如烬 章佳氏将雪绸封在一个小黑木匣子里,悄悄退了出来。 亲手将木匣交给等候在外的齐阿岱,面上是万分踌躇之色,低语道:“明日,待公主醒来,这天便会塌下来,到时,我们该怎么办?” 齐阿岱未语。 “公主一定会想不开的。”章佳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公主待咱们一向是好的,若知道咱们这样设计陷害她,一定难过死了。” “虽是陷害,却也是为了她好。”齐阿岱叹了口气,“你去吧,让底下人都警醒些,千万别出了岔子。” 章佳氏点点头,万般无奈地走入室内,打开帐子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妍姝,不由满心酸楚。 为她拉好锦被又将她露在外面的一只玉足放回到被里,这才坐在床前暗自神伤。 妍姝,嬷嬷对不起你。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你既然嫁给了耿聚忠,那迟早要过这一关啊。 “嬷嬷,备水,我要沐浴。” 突然间,章佳氏像是被一个响雷惊到一般。 她怔怔地盯着原本睡得好好的妍姝,她不敢相信在妍姝醒来以后,会是这样的镇定,原以为她会哭得肝肠寸断,甚至会寻死觅活,所以才早早将这屋里的所有硬物都收起来了,包括金簪子。 “公主……”章佳氏语无伦次,“想开点,千万想开点……” 妍姝面上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唇边淡淡漾开笑容:“我要沐浴,嬷嬷都不依吗?” 她面上淡定如斯,没有喜,亦没有悲,安静而娴淑,乖巧得让人心痛。 “行,格格怎样都行。”章佳氏立即下去张罗,不多时,四个丫头便将浴桶抬来注入热水,又在四周设了屏风,置了炭盆、熏好了香。 “请公主沐浴。” 妍姝起身,只是并没有直接入浴,她走到那张落地菱花镜前,是的,就那样一丝不挂地立于镜前,这样她可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完整的自己。 玲珑起伏的身姿,小小的身量虽然还未成年,但是已然纤美欣长。 如玉的肌肤,印着或深或浅大小不依的印迹,更像一幅残破的雪中落梅图,凄美慑人。 黑墨般的眸子清澈极了,只是往日如水的纯情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而是一种不可侵犯的凌厉与执着。 眼中没有哀伤,也没有悲怨,这太奇异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妍姝的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早知道这一刻会来的,她小心翼翼为紫禁城里的皇帝哥哥守护了那么久的宝贝,终于还是这样被人算计走了。 她想恨,却无从恨起。 恨太皇太后? 她不敢。 恨耿聚忠? 她不能。 因为彼此都是被牵线的木偶,只是他比自己更贴近角色,入戏深些罢了。 恨嬷嬷? 她不忍。 罢了,要恨,就恨自己不该来到世上,不该在宫中与皇帝哥哥一起长大,更不该在忧困中生出这不伦的情谊来。 章佳氏看在眼中,更觉得心惊,只得颤颤说道:“公主,水好了!” 见妍姝静立未动,她便过来伸手要扶,却被妍姝轻轻一甩,挣脱开她的手。 妍姝一步一步走入浴室,将自己浸在水中,让热水消散身上的痛,让热水洗净自己的耻辱。 是的,耻辱。 “你们都出去吧。”她说。 章佳氏挥了挥手,四个侍女相继退下,而她拿起一块浴巾想像往常一样帮妍姝擦洗,谁知这手刚刚触及妍姝的身体,妍姝便懒懒说道:“嬷嬷也出去吧。” “公主,还是让奴才留下侍候吧。”章佳氏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妍姝的反应太不同寻常了,这种不同寻常让她心惊肉跳。 “嬷嬷别怕,妍姝不会想不开。”她笑了,灿烂的像天边的晚霞,美得夺目却易于消逝。 她说妍姝不会想不开的?她居然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章佳氏略定了定神,便退了出去。但是她没敢走远,就留在殿外,耳朵紧紧贴在殿门上,这样如果有任何声音,她都能听到,都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只是章佳氏看不到妍姝面上的神情,妍姝笑了,笑容永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即使两行清泪从眼中淌出。 原本,做了那么久的一个梦,做得那样辛苦,可是醒来却如此容易。 嬷嬷,妍姝不会想不开的。 那是因为你们把死当成是想不开的一种做法,可是我不一样,我把死当成解脱,当成回家,当成想开了。 于是,她的身体如同她唇边的笑容一样,在水中绽放出一朵最美丽的花。 乾清宫后院小耳房内,坐在炕上裹着两层厚被子抱着手炉瑟瑟发抖的正是秋荣。 “荣儿,你暖和过来没有?看,我刚给你端来一个暖锅子来。”说话的是冬盈,在小炕桌上摆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暖锅子,“酸菜白肉的,可香了。快吃吧!” “不吃,现在谁让我离开被窝,我恨谁。”秋荣说话间又打了个喷嚏。 “那好,我来喂你!”冬盈拿着勺子舀了一大勺塞入秋荣的口里,“你多吃点,今晚上还得挨一夜呢。” “什么?”秋荣把嘴里的东西全都喷了出来。 “天呢,天呢!”冬盈躲闪不及被她喷了一身,连忙用帕子擦拭,“你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怎么还是我?今儿该是你啊?”秋荣眼中喷火,“昨儿我在乾清宫外面跪了两个时辰,顾总管叫人把我抬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呢!” “嘘!”冬盈把手放在唇边示意秋荣小声一点,“你傻啊。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怎么讲?”秋荣不明就理。 “原本今晚上是应该我,可是看在你昨天夜里遭了那么大罪的份上,我怎么忍心不告诉你呢。”冬盈凑在秋荣耳边压低声音,“今儿晚上准成事,若是我去了,不就是你种了树,我来摘桃子吗,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吗?”秋荣仿佛不信。 冬盈点了点头:“真的,今天一早,柔嘉公主府给皇上送来一个物件,皇上看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大朝都没去,听说……皇上还哭了呢!” “胡说,皇上怎么会哭?”秋荣还是不信。 “春禧说的,早上是她和夏福在跟前侍候,皇上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把寝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皇后娘娘来,也被挡了驾。后来还是苏嬷嬷有办法,进去劝了一阵子,这才安静下来。”冬盈言之切切。 秋荣将信将疑:“即使如此,也不见得皇上今晚会……”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正月十五一定要皇上和皇后圆房,这离十五也没有几天了,祖宗的规矩皇上必须要先幸了长宫女才成。”冬盈拉着秋荣又咬了一阵子耳朵。 秋荣总算信了,她面色飞霞:“凭什么是我?我不愿意,瞧你说得这么起劲,还是你来吧!” “实话告诉你,我今天来了月事,不能到前边服侍。如果你不去,就是春禧和秋福,你愿意她俩越过咱们,飞上枝头?”冬盈撇了撇嘴,“想一想,咱们这样的身份是无论如何当不了妃子的,可是能当皇上的第一个女人,一夜宠幸之后便也是主子了,这是多少人眼盯着求还求不来的呢。你可别犯傻,再说了,你昨天晚上受的罪,就白受了?” 秋荣听了冬盈一席话,心里更乱了。 说实话,昨天她又怕又羞,穿着那样的衣服被罚跪在殿外,她心里有恨,恨皇上不拿她当人,如此轻贱视之,可是越如此,心里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向往。 我是奴婢。 可也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来到乾清宫也是有品级的女官。 皇上为何这样待我? 如果不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我哪里就想爬上龙床了? 一想到这儿,她的脸便红了起来。 其实早在皇上大婚前,太皇太后让她们来乾清宫时就请老嬷嬷教过了,对于男女之事也明白了些,可是一想到要担负起引导皇上在这“房事”上成人的重担,秋荣便很是忐忑。 做皇上第一个女人,真的好吗? 坐立不安与慌乱中,挨到了掌灯时分。 果然,总管太监顾问行又来了。 “秋荣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秋荣点了点头:“多谢顾总管关照,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顾问行打量着秋荣,心道太皇太后调教出来的人果然不俗,“那么今天夜里,还是姑娘在里面侍候吧。” 秋荣低下头,迟疑片刻:“顾总管,奴婢害怕。” 顾问行心道,你怕,皇上比你还怕呢!可是话又不能这样讲,他只得略安抚了几句:“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造化,你也别多想,赶紧收拾收拾,一会有人过来侍候。” 顾问行转身离去。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秋荣正跪在地上。 “姑娘这是为何?快快请起。”虽然自己是这乾清宫的总管,然而她们这四位姑娘可是太皇太后的人,顾问行明白轻重。 “请总管救我。”秋荣抬起头,直视着顾问行的眼睛,“顾总管说得没错,这是奴婢的命。弄好了,遂了大家的心,便是造化。可弄不好,奴婢的命就没了。昨夜已然让皇上不高兴了,今天白天的事情,顾总管一定清楚。这个时候,奴婢送上门去,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顾问行眉头微拧,这丫头看着不多言不多语的,原来心里都明白。 既然如此,跟明白人说话倒省去许多麻烦。 “那么,你心里是想成事,还是不想成呢?”他故意绷着脸冷冷问了一句。 秋荣重重叩首、以头触地、砰砰作响:“想成事。” 回答得真干脆,顾问行笑了:“这样,就好办了。”他轻轻走过去,俯下身子凑在秋荣耳边低语几句。 “不管是否成事,顾总管都是奴婢的恩人。”秋荣重重再拜。 又到子夜,康熙在龙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梦里总是妍姝和耿聚忠的影子,妍姝白皙纤弱的身子在耿聚忠精壮的躯体下碾压,面上尽是痛苦的神情,而他身着龙袍提着宝剑想要冲过去,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怎么也过不去。他口里像是含了一团火,又烫又疼,他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皇上!”顾问行为他披了一件外衣,面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他问。 顾问行叹了口气,目光向殿外掠去。 康熙有些莫名,披衣起身向外走去,月华墨色之中,穿着冰丝雪绸薄纱衣的秋荣就那样俏生生地跪在大殿外面的大理石地砖之上。 第21节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 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见了他,只是深深一拜,面上依旧端庄宁静,嘴角含笑,只是面露忧思。 “快起来,冻坏了怎么办?”康熙眉头微拧,“顾问行,赶紧拉她起来。” 顾问行上前来拉,而她依旧如如不动:“奴婢虽命同草芥,却蒙上天恩宠来到乾清宫服侍皇上,皇上怜惜那便是奴婢的造化,是奴婢的命,否则……” 她的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皇上,奴婢想活命!” 一磕,二磕,再磕,额头上已然有了血色。 白皙的额头,腥红的血色。 看在康熙的眼中,便是一阵心碎,他不要这白与红的对比,这一天之中,他看到了,他不想再看。 “你是说,朕不让你侍寝,你便要去死?” 她不说话,只是依旧磕个不停。 “不是皇上让她死,而是她也有她的职责……”顾问行一语点醒康熙。 是啊,自己只顾着跟太皇太后较劲,却苦了她们。 “既如此,朕便成全你。”说完,他走过去向她伸出手。 她惊呆了,过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递过来。 康熙攥紧她的手,拉着她如同狂风裹挟着一片落叶一般,将她带入寝宫。 重重帐幔飘落,所有人退了出去,四下里静静地,似乎能听到烛心闪烁的声响。 龙床之上,四目相对。 “你知道明天以后,你的结局吗?”他问。 她点点头。 作为在帝王大婚前侍寝担负引导责任的长宫女,她们终身不能为妃,只能成为位阶较高的宫人,她们也不能为皇上生儿育女。 而且,作为引导皇上参悟“云雨”的长宫女,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开始吧。”他说。 纤细而冰冷的手指熟练地为他揭开里衣的纽扣,双手力道适中地在他身上各处穴位游走,秋荣很紧张,虽然这一切嬷嬷们都教过,也都在太监身上试过了,可是毕竟这是对着皇上啊。如果稍有不慎,如果他不满意…… 就在她心思恍惚的当口,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原本平躺着的他已然翻身跃起将自己压在身下。 一把扯去身上的绸衣,只留下那粉色的胸衣。 一切,开始得太快,让她来不及多想。 她闭上了眼睛,一切都不像嬷嬷们说得那样。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想。所有的前戏,所有的准备,都没有用上。皇上不是需要引导的孩子,他是一个凶残的猎者。 在他面前,自己反而懵怔不知所措更无所遁形。 他肆意横冲直撞围追堵截,他不放过任何猎物,眼中带着狼的凶光与残忍,不让人有半分喘息之机。 他豪不避讳地大喊大叫,这是冲锋的号角,这是猎场的撕杀声,这是他在尽情发泄着心中压抑许久的怨气。 秋荣觉得自己像躺在猎场上的一株小草,不经意间被千军万马碾踏过去,一会儿昏死了,一会儿又活了过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咬着下唇,一只手狠狠攥着床榻上的褥单,她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儿声响,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是死过去的。 第二十五章 心有千恨无从恨 慈仁宫里,仁宪皇太后与端敏格格正坐在一处热络地聊着天,只听宫女入内回禀告:“太后,福贵人来了。” “快让她进来!”仁宪皇太后面露喜色,端敏却撇了撇嘴:“额娘就喜欢她,她一来,女儿倒靠后了。” “瞎说,你天天在额娘身边,乌兰才来了几日,疼疼她也是应该的。”仁宪太后轻轻拍了拍端敏的手,面上是和煦极了的神情。 谈笑间,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已然入内,今日她竟穿了一身蒙古服饰,满头青丝梳成两个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头戴蒙冠垂着流苏,样子既新鲜又好看。 “乌兰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祥瑞万福!”她乖巧地行礼。 “快起来,自家至亲,又没外人,行的什么礼?快过来炕上坐。”仁宪太后看她那身打扮,面上就欢喜起来。 乌兰本想挨着皇太后坐,但看到端敏正倚在太后身边,于是便坐在另一边。“乌兰是想跟姑姑多亲近,可是又怕给姑姑添麻烦。” “说的哪儿的话。要不是有规矩在那里管着,多希望你搬过来,咱们娘儿俩亲亲热热住在一处。”仁宪太后说着,又让人重新送了奶茶和点心上来。 “是啊,若不是这些劳什子的规矩,乌兰才不要住什么长春宫呢,那么大的宫殿,冷冷清清的,一到夜里就害怕。”乌兰对上端敏,笑了笑,“多羡慕端敏格格,可以整天陪在姑姑的身边。” 端敏从乌兰一进门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此时冷冷一笑,说道:“是吗?我看姐姐也就是嘴上说说,这些日子,倒是慈宁宫那边跑得更勤吧!这姑姑再亲,也没有姑嬷嬷的门坎高。上边是太皇太后,下边是皇后。姐姐一会儿是慈宁宫,一会儿是坤宁宫,咱们这慈仁宫门朝儿哪边开,姐姐可还知道?” 乌兰一怔,仁宪太后立即在端敏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佯装要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这么口无遮拦的。瞎说些什么。” “我哪里说错了?”端敏十分不服气。 乌兰倒笑了,笑容中透着几分古怪:“想不到端敏妹妹这样心疼姑姑,如此,乌兰也就放心了。可是,这样的话,妹妹以后还是少说为妙,否则就是给太后招祸。” “你!”端敏柳眉微拧,杏眼圆睁。 “好了好了。”仁宪太后一手拉着乌兰,一手拉着端敏,“你们俩个,从小就是这样,见面就爱拌嘴。想你们如今一个是额娘的女儿,一个是媳妇。一个是外甥女,一个是亲侄女,彼此不仅是姑嫂还是亲表姐妹,你们俩得和睦,不要老是吵吵闹闹的。” “我就看不惯她一入宫就上下钻营的模样,一副唯利是图的小人样。”端敏仍就不依不扰。 “端敏!”仁宪太后收敛了笑容,眸色越发凝重起来。 端敏的话尖酸刻薄,像刀子一样。 仁宪皇太后原以为乌兰会恼,没想到她只是怔怔的,目光有些悲色:“是,在家里当格格的时候自然是窝在额娘怀里,千娇万宠,什么都不用管。可是妹妹不知道,这女人,不管你在家里的时候有多娇贵,出嫁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也不想钻营、不想唯利是图。可是,如果那样,只一味地安于天命本分老实,便只能守着空房子,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她说话时的神情不同往日,有着一份与小小年纪毫不相符的老成与心灰意冷。 端敏看了,很是有些意外。 “来,乌兰,坐到额娘身边来。”仁宪皇太后的神情也变得清肃起来,她将乌兰搂在怀里,乌兰的话触及她隐藏在心底的往事,让她的心口不知不觉地疼了起来。 这位幽居深宫的仁宪皇太后一向平和端庄,谁又知道她其实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经历。 别看如今已是太后之尊,其实她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外表是光鲜的太后,内里只不过是一个一生没有得到丈夫宠爱的寡妇。 是,她就是守着空房子过了十二年。 “额娘。”乌兰伸出手,她想抹去仁宪皇太后眼角那滴泪,可是没想到,太后的眸子轻轻一转,那泪水竟不见了。 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吗? “额娘。”端敏好久没有看到太后这样悲伤了,她有些害怕,从自己三岁入宫就一直跟着太后,亲生额娘对于她来说已经太过陌生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与自己同母的小弟弟以外,最亲的便是仁宪太后了。 “没事。”仁宪太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乌兰,额娘知道你委屈。博尔济吉特氏是尊贵的姓氏,太宗的嫡后,还有太皇太后,她们为这个姓氏增辉,让这个姓氏在大清后宫里被人尊重。可是你姑姑我……还有当年的静妃……我们都让这个姓氏蒙了尘。如今你入宫,只能当一个贵人,是委屈你了。可是你知道吗?这比皇后好。” “为什么?”端敏听得糊涂,不是十分明白。 乌兰却点了点头。 “你们还小,可能不明白。但是额娘知道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乌兰,贵人的身份就是你最好的嫁衣。你不用承担那么多责任,你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样单纯地去讨他的欢心。但是你记住,他是你的丈夫,而不是皇上。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你姑姑、姑嬷嬷都不曾拥有过的幸福。” 仁宪的声音柔柔的,仿佛这些话是从她心底最隐密之处悄悄流淌出来的。 “姑姑,我明白,乌兰不是自己一个人,我要的幸福,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这上面背负着很多人,有姑姑的、姑嬷嬷的、静妃的、淑惠太妃的……属于我们博尔济吉特的,我们终将要拿回来!”乌兰的眸子中藏着很多东西,这与她小小的年纪极不相符。 仁宪有些看不明白,或者她担心自己看错了,刚要开口相问,只听乌兰又说:“皇上昨晚临幸了一名长宫女。” “哦?”仁宪太后有些惊讶。 “这倒是奇了,不是和妍姝生死相许的吗?”端敏仿佛有些不信。 乌兰看了她一眼:“这件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在这大清后宫里,不管是皇上、皇后还是妃嫔、格格,没有人能永远如愿,只有太皇太后一个人,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如她的愿。” “乌兰!”仁宪太后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起来,“好好待在你的长春宫,好好做你的福贵人,守住你的本分,才能守住你的福。” 乌兰淡淡地笑了,她只把头倚在太后怀里:“姑姑别担心,姑姑只要知道乌兰的心意就好。不属于乌兰的,乌兰不会争;属于乌兰的,乌兰也绝不会让。” 端敏在边上听得有些糊涂,她不知道乌兰和太后在打什么哑迷。她只是看到她们两个相偎一起的神情只觉得悲从心中起,一股莫名的酸楚久久盘旋不散。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孝庄与苏麻喇姑也在谈论着相同的话题。 “这孩子,竟这么想不开!”孝庄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盯着墙角插瓶中的红梅怔怔地有些出神儿。 “好在嬷嬷们盯着紧,救了上来,不过呛了水又受了寒,如今缠眠病榻,高热不退。”苏嬷嬷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叫嬷嬷们好生看着,别再出什么岔子。这消息也给我封死,不能让皇上知道一星半点儿。”孝庄从炕几上拿起那杯奶茶,放在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闻了闻熟悉的茶香,定了定神方又说道,“乾清宫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按格格的意思,那几个丫头做得很好。”苏麻喇姑帮孝庄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按着腿,“坤宁宫那边已经吩咐过去了,十五圆房,都准备妥当了。” 孝庄默而不语。 “格格,这过了十五,那昭妃是不是该赦了?”苏麻喇姑问得十分小心。 孝庄扫了她一眼:“怎么?有人着你来讲情了?” “那倒不是。”苏麻喇姑摇了摇头,“奴婢总觉得不对劲。这一出也闹了快半拉月了。怎么遏必隆那儿半点消息没有,索尼这边也没动静。真不知这两边是怎么想的。如今皇上与皇后若是圆了房,昭妃还这么贬着,怕是……” “你怕穆库什会闹?”孝庄轻哼一声,“她不会。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索尼竟如此沉稳。” “想着这次十五之后,他应该会有所有行动。否则就太辜负太皇太后对他的信任。”苏麻喇姑面上是一副殷切之态。 “看看吧。”孝庄心中压着很多事,她看起来如如不动淡定自若,其实内心十分焦虑,只是这些事每一件都事关重大,不能操之过急。 等吧,耗吧,慢慢熬吧。 康熙五年正月十五。 难得一场大雪纷至踏沓来,皇宫在大雪的点缀下银装素裹如冰封雪造的琉璃世界,美得让人疑惑这是琼台仙境还是人间实景,一切都有些虚幻。 太皇太后在慈宁宫设家宴,帝后妃嫔与女眷们一同领宴吃了元宵之后又热闹了一阵子便都散去。 皇后赫舍里面色微红,站在殿门口回首凝望,只见康熙一脸镇定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咦,皇后还没走?” 赫舍里轻启朱唇:“雪天路滑,想等皇上一起走。” “哦。”康熙对上赫舍里的面庞,见她姿容秀丽比往日更多了一分妩媚,耳边响起皇玛嬷刚刚的叮嘱,心中更是有些烦燥,“既如此,就一道走吧。” 帝后一同从慈宁宫出来乘辇回到坤宁宫,桂嬷嬷领着宫女太监早早准备好,立即上前侍候更衣洗漱,一切妥当之后,两人共坐红帐,仿佛洞房那日。 赫舍里低垂着头,面色通红,手足无措。 康熙注视着她:“如果,朕是说如果,如果你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你会选什么样的人当你的夫君。” 赫舍里很意外,因为意外她忘却了羞涩,抬起头怔怔对上康熙的眼眸,他的眸子真亮如同夜空里的星星,看起来是那样温暖。 第22节 “皇上为何有此一问?”赫舍里反问。 “就是想知道,皇后眼中的良人是何模样?”他笑了,像个孩子般纯真。 赫舍里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皇上就是臣妾的良人。” 她的对答显然未让他满意,这样一板一眼毫无意思。想要你的真心,你却拿套话来对付,罢了,康熙在心底默默叹息,随即伸出手轻轻一带,便将赫舍里搂在怀中。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可是为什么却觉得这样陌生呢?康熙觉得很冷很冷,这个时候,他很难不去想妍姝,好久没看到了她了,除夕的宫宴没有她,新正元旦的国宴也没有她,就连十五的家宴亦没有她。 她此时在做什么? 她是那样怕冷又是那样喜欢雪,往年这个时候,在瑞芳斋里自己都会命人为她围炉,两个人在一起吃烤肉和热汤锅,有时还会叫上福全、常宁、二格格和端敏,几个人在一起品诗吟唱,那时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才笑着闹上一会儿,天就亮了。 今夜,与她围炉饮酒的,该是她的额附吧? 一想到此,康熙便觉得浑身冰凉。 赫舍里的身子很烫,康熙觉得自己像是要融化在她身体里的一捧雪,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很想将她推开。 而她,竟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为他解开里衣的扣子。 从上而下,那难缠的盘扣竟在她的指下那样乖乖地被一一解开。 仿佛她的手指是锋利的刀剑一般。 她的脸红得像一团火,对于终将要来的一切,她很羞涩但是亦很镇定。康熙一把将她推开,赫舍里愣住了,耻辱盖过了羞涩,她真想就此下炕逃出宫去。 可是很快,理智战胜了情感。 她顺势一歪,像一束花一样斜躺在床上。 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很镇定,亦很从容。 康熙直视着她,他想走,想离开这个女人,想逃出坤宁宫。 她不是秋荣、冬盈,自己不可能把她当成发泄的对象、粗暴对待,但是他也不能把温暖体贴柔情蜜意给她。 他觉得身如千钧,很累,很难。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她红润的面上,自眼角而下,那串清晰的泪珠。 为什么要哭? 你有什么委屈的?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妍姝才会那样委屈,自己才会如此无奈。 这一刻,赫舍里的眼泪刺激了康熙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少年心,于是他绷着脸,一把扯开她的胸衣。 是的,你是皇后。 即便是皇后,亦不过是朕的女人。 “作为皇上,你会有很多女人,不管是谁,即使妍姝是你的妃子,你也不可能专宠。你要记住,后妃嫔妾的位子都是为了联结朝堂,而她们对你,说到底,只是女人。” 皇玛嬷的话仿佛魔咒一般在耳边响起。 于是,像是泄怨一般。 他用力扳过赫舍里的身体,他不想去看她的面容,即使她闭着眼睛。 所以,不同于对秋荣她们。 他与赫舍里如箭入靶心一般,干脆利落,没有所谓的缠绵。 他看不到赫舍里淌在锦褥中源源不断的泪水。 第二十六章 一枝孤梅独傲雪 景仁宫中,仁妃佟佳锦珍正睡得昏沉沉,突然间听到一阵声响,似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好像还有话语声,仿佛还有慌乱之中杯盘坠地的声音。 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黑影带着满身的凉气就闯上炕来。 隔着锦被紧紧将她抱住。 她吓呆了,想大叫,可是那熟悉的龙涎香制止了她。 很快,寝宫里的灯亮了起来。 “皇上!”真的是皇上,锦珍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地上扔着的是他的大毛外氅,而里面只穿了一身黄色的绸绣中衣,头上夹杂着还未化去的雪花,光亮的脑门冰冰的。 他紧紧抱着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锦珍拿眼向外一看,殿里服侍的人都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都出去。”她轻声吩咐了一声,所有人都退下,锦珍将锦被披在康熙身上,用手环簇着他,不问也不说,就那样一言不哼地,搂着皇上过了整晚。 康熙心里很委屈,当他从龙凤床上站起身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冲出坤宁宫,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跑着。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他浑然不知。 顾问行紧紧追赶,这才将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顾问行,你说,这里哪儿才是朕的家?”他躺在雪地里仰天长叹。 随行的太监、侍卫都跪了下去。 “皇上,这儿都是您的啊!别说宫里,就是普天之下,全都是您的啊。”顾问行完全被康熙近乎颠疯之举吓呆了。 “谁才是朕的亲人?”他又问。 “哎哟,我的皇上、万岁爷、亲祖宗,您快起来吧,这大雪地的。”顾问行都带着哭腔了。 今夜,曹寅不当值。 当值的是明珠与费扬古。 “皇上的家,当在景仁宫。”明珠的声音很轻,夹在瑟瑟的风雪声中仿佛根本听不真切。 可是,康熙听到了。 于是,他站起身。 直愣愣地奔着景仁宫而来。 是的,这是额娘生前住过的宫殿,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额娘? 康熙不顾守宫太监的惶恐,一路从宫门、头殿直至锦珍的寝宫,看到床上那个亲切的身影,想也未想便扑了过去。 她身上有好闻的茉莉香味,仿佛童年记忆中额娘的味道。 她披着柔顺乌黑的长发,一身雪白的中衣,恬静的神情不声不响地静静地拥抱着他,就仿佛儿时额娘的样子。 她用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捂着他冰凉的脑门,用手不时哈着热气吹着他的手,那自然而亲近的神态,让他觉得很温暖。 于是,他睡着了。 就那样,依偎在她的怀里睡了整夜。 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个香软而熟悉的怀抱不见了。康熙坐起身四下环顾,不多时她已然穿戴整齐捧着热茶站在他面前。“喝杯热茶吧,皇上的早膳想在哪里用?” “表姐。” 两个字一出口,他和她都愣住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怎的居然就这样脱口而出。 而她越发温煦,朱唇微展,露出淡极如花的笑容:“不管怎样称呼,锦珍永远都是皇上的亲人。” “亲人?”他眼中微湿,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适,很贴心。 “锦珍入宫,只是为了替姑姑守护皇上。”她将茶捧到他的唇边。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热茶,定了定神,康熙觉得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只是与以往不同,噩梦醒来,有一个像额娘一样亲近的人在他身边,她对自己说她会像额娘一样守护自己。 酸涩中品出了久违的甜蜜。 有亲人呵护的感觉真好。 于是,他用手臂轻轻环住锦珍,万分由衷地说道:“有你在,真好!” 锦珍则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辫子,声音轻软有如天边飞絮:“锦珍永远在这里。” 大雪之后的皇宫,红白相间,美轮美奂。高大的宫殿、院墙、小径、甬道上都被铺上了一层厚厚实实的白毯。 雪花在风中自如的飘舞,那样快乐,一点儿忧愁都没有。 许是起身太早的缘故,打扫宫径的太监们还没来得及破坏掉这一地的雪绒花,走在上面,让人的心情也怡然了很多。 初阳才在地平线上跃起,天边第一缕晨曦的光柔柔的,风吹屋顶与枝头上的积雪,就那么飞了下来,细细的小冰晶像烟雾一样蒸腾起来。 站在慈宁宫花园外面,康熙半晌没有举步,他的心与整座宫殿一起都沉浸在这纯净美好的一刻。 那是什么? 他仿佛没看真切。 一树蜡梅静静在风中吐露着芬芳,花瓣和着风同雪花一道,不停地纷纷飘荡下来。 而树下有一个墨绿色的纤细的身影,正仰着脸伸着手去接那随风而下的梅花。 空中的雪花不停地飘落下来,风里的梅花也落缨缤纷,雪花与梅花如同比美一样竞相飘落。原本它们应该落地成泥归入尘土,可是它们之中有一些伙伴,何其有幸,被人特意收集起来。 红墙、白雪、蜡黄色的梅花,墨绿色的身影,构成一幅完美惊艳的画面。 “谁在那里?”康熙制止了顾问行的责问,独自走了过去。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均有万分的惊诧。 在他的记忆里,穿着皇妃礼服和骑马装的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是国色天香的小皇妃,一个是英姿飒飒的骄傲少女,而这两种造型都没有现在这身墨绿色的低等杂役宫女的服饰更让他惊艳。 就如同那一树雪中之梅,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花色美秀,幽香宜人。 “皇上万福金安!”她在一愣之后便立即跪了下去。只是那两只手居然仍是手心向上,因为手心里是两捧落花。 他看到她身边有一个蓝子,里面都是梅花。 “在做什么?”他问。 第23节 “收集这些花瓣。”她说。 “然后呢?”他想起了妍姝,妍姝喜欢用梅花来插瓶,也喜欢收集梅花来调胭脂、做糕点,冲茶喝。 “碾碎成汁,研墨的时候放在里面。”她答得极为坦然。 他很意外:“这样可以吗?” “这样写出来的字、画出来的画,就有梅花的清香。”她笑了,其实她想说,因为她被贬之后再也用不到好墨了,云姑帮她弄来的那些墨臭臭的,她不喜欢自己画出来的画、写出来的字带着那样的味道。 “你还真是有雅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冷冷的,让东珠不知是赞是贬。 “你喜欢梅花?”他问。 他以为她会顺口念几句咏梅的诗以展才,但是他想错了,她居然说:“不喜欢。” 他皱了皱眉:“不喜欢?大冷的天出来做这个?” 她笑了:“不管是不是喜欢,只要可以为我所用,为它付出些辛苦也是应当的。” 她的话似乎一语双关,又或是他自己多心了。是啊,不管是否喜欢,只要能为己所用,也总要为它付出些辛苦,这似乎与皇玛嬷对自己关于如何对待后宫中的女人的教诲如出一辙。 他眉头略舒展开来,伸手便要去折那一枝长在低处的梅花。 “皇上,不要。”她竟然忘记了规矩,未等叫起便自己站起身出言阻止,惊惶中手心里的花瓣也洒在了地上。 “为什么?你不是要用吗?这样不是省去你很多辛苦?”他感觉好奇怪,为什么她总是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样。 “我虽不喜欢它,我虽想用它,但是我并不想它因此受到伤害。我只捡拾落花,那是因为落花成泥也是一种遗憾,我以落花入墨,留住它的香、它的精髓,也算对得起它。若是为了自己要用,就折断它,那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她仰着脸,目光晶莹而真挚地注视着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虽然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承认:“你似乎总是有道理的。” 面对这样的她,康熙终于还是收了手,他发现虽然他不愿意但是有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认同她的观点。 “谢皇上。”她笑了,玉颜堪比花娇。 他看到她小巧玲珑的耳朵冻得粉红,耳际也是光秃秃的,发间更无半分钗饰,除了一身宫廷制衣,这浑身上下什么饰品都没有。 心里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忍。 “你既然心思如此细密,做事也该是极有道理、极懂分寸的,又为何要做出那样的糊涂事?”他不得不旧事重提,当时情势如此,不管他是否心存疑虑,他都要做出那样的决定,可是心底还是觉得她应该不是那样心狠手辣计谋深藏的人。 她静静地注视着皇上,她的眼睛澄净如水,表情纯净似雪:“皇上到现在,还认为那件事与我有关?” “你是说朕冤枉你了?”他反问。 她先是不语,面上仿佛生出三分的愠色,心中略作挣扎之后便化作一丝苦笑:“不患人之不知,患不知人也。” “你!”他面色微变,收敛了先前的柔和,一拳重重砸在梅树上,随即便伸开手用力摇晃树枝,一时间,雪花、梅花如精灵般舞动纷纷,飘落而下。 梅花和着雪花,瞬间便下了一场花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片片飞落在他和她的身上。 过了好久,直到他远远地走了,她才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飘落在雪地里的花瓣。 第二十七章 深宫密议前朝事 坤宁宫内。 端坐在宝座床上的赫舍里坦然受了自己的玛嬷、索尼夫人的国礼,而在她起身欲行家礼之时却被索尼夫人拦下来了。 “皇后娘娘,一向可好?”索尼夫人一开口,赫舍里芸芳便觉得鼻子发酸,她强忍着心中的委屈笑了笑。 “玛嬷还是像在家里时那样叫着芳儿才好。”拉着索尼夫人从见客的正殿穿过隔扇来到西暖阁,两人坐在炕上,摒退宫女嬷嬷,赫舍里像一个孩子一样缩在索尼夫人的怀里。 “玛嬷的芳儿成了咱们大清朝的皇后了,家里人都以你为荣,也都惦着你。”索尼夫人轻抚着赫舍里的柔肩,“又长高了,这气度也越来越庄重,只是见了玛嬷怎么还撒起娇来。” “玛嬷。”赫舍里依在祖母的怀里,享受着片刻的放纵,是,是放纵。从入宫到如今,她白天黑夜、人前人后都要端出一副国母的样子,在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在诸妃及宫女太监面前,不敢有半分的闪失,皇后的位子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压在她的头顶,让她喘不过气来。 “皇上待皇后还好吗?”索尼夫人知道这话不是自己一个下臣之妻该问的,可是面前的皇后不是别人,是她亲手带大的嫡亲孙女,她怎么能不问呢。 “好。”赫舍里从唇边挤出一个字。 “真的好?”索尼夫人面露忧虑,“皇后不必担心,这也没外人,只管告诉玛嬷实情。” 赫舍里没有应答。 “刚刚都听桂嬷嬷说了,皇上不怎么来坤宁宫,大婚半年多了,要不是太皇太后逼着,他都不想与皇后圆房。可是从正月十五圆房到现在三个月了,都没进这坤宁宫,他到底想怎么样?”索尼夫人眉头紧锁,面上一派肃然。 满族亲贵入关之后,多少人纳小妾娶如夫人,虽然他们面上瞧不起汉人,可是却贪恋汉家女子的美貌,一个一个将新人迎娶进家门。 在这些亲贵当中,唯有索尼数十年来不纳妾,家中只有一位原配夫人。 这自然跟索尼的处世风格有关,但也不得不让人佩服索尼夫人的手腕与霸气。因为在索尼府里,不仅索尼不纳妾,索尼的儿孙们也都不得纳妾。 索尼夫人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赫舍里见祖母面露愠色,顾不得心中多少委屈,面上还只得劝道:“玛嬷别动怒,也别对皇上心生猜忌。皇上年纪还小,对于这闺房之事没怎么上心,并不是故意冷着芳儿。您别听桂嬷嬷瞎说。皇上虽然不常留宿,但这坤宁宫他还是来的,我们时常在一起下棋、聊天。” “下棋、聊天能聊出小阿哥吗?”索尼夫人压低声音,“皇后一定得加把劲,听说皇上往景仁宫走得多,最近佟国维的两个儿子都调到皇上身边了,皇后得小心,千万别让大阿哥从景仁宫里生出来。” 赫舍里面色微红,祖母说的话她早已在心中盘桓过千百次了,这个道理她如何能不明白。可是作为皇后,她不能计较皇上宠侧妃,也不能干涉皇上去侧宫。 她是皇后,她要做的是其他妃嫔永远也做不到的。 想起一直压在心底的大事,她便凑在索尼夫人耳边说道:“皇上跟她恐怕也是姐弟之情,顾念着当初慈和皇太后的亲情罢了。芳儿不担心。只是冷眼瞧着皇上总是心事重重的,芳儿揣测还是因为亲政之事。玛嬷回去跟玛法说说,若是时机到了,就请玛法以首辅之名请皇上亲政。” “这个……”索尼夫人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听你阿玛、二叔跟你玛法也商量过,这归政皇上不是一件小事。虽然咱们一挑头,皇上会记着咱家的好。可是,一方面另外三辅能否呼应还未可知。另一方面,若真的归了政,咱家便不是首辅了。皇后娘娘在宫中还未立稳脚跟,那个时候咱家比佟家比博尔济吉特、比钮祜禄家,就没什么筹码了。这里面的关系,皇后可得想仔细了。” 赫舍里凝眸而视,她有些疑惑,仿佛并不明白祖母话里的深意。 见孙女一时未明,索尼夫人不得不将话点透。 “说白了,眼下这皇后的位子跟首辅的位子是联着的,若咱们失了朝堂上的位子,那这后宫之中谁也不能保证皇后能永远是皇后,除非……太子……”索尼夫人压低声音在赫舍里耳边耳语片刻。 这一次,赫舍里恍然大悟,还是祖母看得深,想得远。 “那么,还请玛嬷回去转告玛法,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既然首辅的位子还在咱家,就要好好利用。是否能归政皇上,不取决于首辅一人之请,但是这心意还是要让皇上知道的。”赫舍里冰雪聪明,一下子便想到了这里面的关键,“否则,人家会觉得咱们在这个位置上便是鸡肋。” 索尼夫人看她面上阴晴不定,一时未参透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孙女蹙紧的眉心一点一点舒展开来,面上又是一副端庄娴静的神态。索尼夫人忽地笑了,是啊,孙女是老爷从小当男孩子调养的,这智慧又哪里是寻常女子可比的。皇家顾忌在意的事情,索府必然要做否则便会被认为是无用,可是这做有做的谋略,一步做到位,很快便会成为弃子。还是孙女有韬略啊。 索尼夫人还在暗自感慨,只听这位皇后娘娘又开金口了。 “还有,二叔的位子也该换一换了。既然她们那边的人一个、一个调到皇上身边来当侍卫,那么,这统领侍卫的内大臣便该由我二叔来做,这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赫舍里眼角微微一扫,眼神便犀利如剑,有如华贵的女主,冷浸浸的让人莫敢不从。 当晚,赫舍里的话自索尼夫人之口转给索尼,索尼手抚胡须沉吟片刻之后,便命人呈上笔墨纸砚。 “老爷要做什么?”索尼夫人不明白。 “给皇上递折子!”索尼奋笔疾书,挥毫而就。 康熙五年三月,首辅索尼上奏折请皇上亲政。 如石破惊天,瞬时打破了朝堂上的平静。 慈宁宫中,康熙拿着折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全然不顾宫女嬷嬷们的下跪请安,只挥了挥手便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直接来到孝庄跟前。 “皇玛嬷。索尼上折了!” 孝庄正在给一个蓝底金绘掐丝珐琅花瓶里插花,见康熙进来手上并未丝毫停顿,依然自顾自地剪枝弄花。 “皇玛嬷,索尼上折了!”康熙的声音里透着兴奋,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束。 孝庄这才扫了他一眼,只此一眼便如给他兜头浇了一桶凉水。 “怎么?皇玛嬷不高兴?孙儿要亲政了!皇玛嬷怎的不高兴?”康熙有些纳闷。 “皇上真的以为拿着这个折子就可以亲政了吗?”孝庄的话冷冷的,让人听了有些瑟瑟寒意。 “索尼是首辅,他上了折子,自然是……”康熙忽地停了下来,他觉察到了什么。 苏麻喇姑从殿外入内,亲手捧着一壶茶放在炕桌上,缓缓注入白玉碗里,随即一股幽雅的清香便在殿内飘散开来。 那白玉碗中的水色碧绿黄莹,透亮清澈,嫩嫩的芽儿正如花朵般缓缓展开。 “皇上,这是才刚吐芽的龙井,是曹玺孝敬的,往年咱们喝的不过是雨前的龙井,没有这么新鲜的,快尝尝味道如何?” 康熙见孝庄默而不语,便只得依了苏麻带喇姑的话,端起白玉碗喝了一大口。 “闻着怪香的,喝起来却没什么滋味。”他随口说了一句。 “正是,就像今儿这道折子。”孝庄接了他的话,凝视着康熙,面露忧色,“皇上看了这道折子,可是一路从乾清宫跑过来的?” “皇玛嬷!”孝庄如此一问,康熙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面上的兴奋与喜悦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满是无助又有些心慌意乱,一双黑漆漆的龙目带着忧虑与愧疚径直对上孝庄的眼睛,“孙儿知错了!” 孝庄点了点头:“正像这茶一样,茶是喝的,不是用来熏屋子的,光香是没用的。皇上看这臣子们的心,就得像品茶一样,不仅要看颜色,闻气味,还要尝一尝,不能只看表面。” “可是,他上这折子,不就表示他想归政于朕?这难道不是忠心?”康熙依旧不甚明白。 “皇上看这折子,落款可是首辅索尼?”孝庄问。 “是。” “索尼若不是首辅,做此之举才是真正的忠心。可他偏是首辅,这样做却是太过唐突了。”孝庄喝了口茶,缓了又缓,方才说道,“首辅该做的,是统领辅臣四人一心,若今儿这折子是四人联名上的,那还罢了。” 康熙这才明白。 “如今一来,倒把饭做夹生了。”孝庄叹了口气,“这索尼,皇上要想一想,四辅臣中赫舍里家族在朝堂上根基最浅,没有遏必隆的显赫出身,也没有鳌拜的战功,更没有苏克萨哈跟你父皇的交情,没有武略与功名,只是文官出身,他便能领首辅之职,皇上可不能小视!” “那么,他为何要如此呢?”康熙此时已然明白,光凭这一道奏折,自己是断断不能亲政的,刚刚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只是心有不甘,他不明白索尼为何有此一举。 “皇上应该好好问问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孝庄面色沉静,目光中尽是忧虑,“早跟你说过,这后宫连着朝堂,不能有一丁点的闪失,皇上就是不听。很显然,索尼这一招,是想告诉咱们,咱们想要的,他明白。不就是亲政吗?可是,若想让他说服辅臣,带领全体官员联名上奏,他现在,还不乐意。” “他不乐意?他爱乐意不乐意!”康熙一拳砸在炕几上,白玉碗中嫩黄色的茶水便在摇晃中溢了出来,他索性拿起碗往地上一泼,那好看的颜色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只留上一汪小小的印迹,而香气却更加馥郁。 “早跟你说,对皇后好点儿。那孩子挺稳重,也挺明事理的,大婚这么长时间了,你总冷着人家,可她也没埋怨过,天天晨昏定醒,不管是慈宁宫,还是你嫡母的慈仁宫,礼数上挑不出一丁点的错处。管理后宫事务,也一板一眼的。是个周全的孩子!”孝庄紧盯着康熙的眼睛,她想从他的眸子中探究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难道他和妍姝真的承袭了上一代的孽缘吗? “孙儿知道。”他有些心灰意冷。 “当然,这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坏。朝堂之事,向来里里外外有好几重意思。咱们不过是谨慎些,所以想得深了。旁人不会想那么多的。不管怎么说,首辅挑了头,这事便上了议程,皇上可以先将折子留中不发,看看那三位的意思和朝廷中的反应,再做打算。”孝庄见康熙此时的情绪比刚入殿时如冰火两重,也有些不忍,便出言宽慰。 “都听皇玛嬷的。”康熙点了点头便起身行礼,“孙儿告退。” “你就这副神情出慈宁宫?”孝庄的目光中微微有些闪烁,心情极为复杂,她将手中的插瓶往康熙面前一推,“去,高高兴兴的,把这个给皇后送过去。” 康熙一愣,对上祖母的目光,随即便明白了。 于是,他拿起插瓶不声不响地退了出来。 “去了以后,什么都不必多说。”孝庄终是有些不放心,叮嘱了一句。 “是。”康熙走了,当他走出慈宁宫大门的时候,面上已然渐渐恢复如常。 第24节 “格格,对皇上是不是太严苛了?”苏麻看着康熙向外走去的身影,免不了心疼。 “是吗?倒觉得还不够呢!想想当年福临……归政的时候不也是九九八十一难?好在当初只有一个多尔衮,可是如今呢?四个辅臣,还有那几位王爷,个个都藏着心思,可面上又风平浪静的,连个出头鸟都没有,咱们即便是想筹划筹划,都没个由头。” “先别想了,若想多了,又该头疼了!”苏麻喇姑将那壶龙井嫩芽换下,又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 奶茶的浓香压过了龙井的淡香,这种香气最能让孝庄凝神静气。 “玄烨比起他父皇,无论是登基还是大婚,都太平静了,越是如此,他越难得到历练。可是今天的局势却比当初更加混沌,有时候,连我也看不清了。”孝庄唯有面对苏麻喇姑的时候,才会卸下警惕,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格格。”苏麻站在孝庄身边,揽过她的肩,一下一下力度适中的按捏着,“等皇上亲政了,咱们回一趟科尔沁吧!” “科尔沁?”孝庄从唇边挤出一丝笑容,“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一定回得去。”苏麻面上是温暖如春的和煦笑容,眼中全是对故乡那辽阔草原的向往与憧憬。 第二十八章 御前侍宴百事乖 东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进入乾清宫会是以这样的身份。 试菜女宫。 她穿着刚分下来的淡绿色宫女服,里外三层衣衫裙裤都是淡绿色的,最外面是一件绣工精巧的收腰马甲,里面是连身的旗袍,旗袍的两边开口很深直到大腿处,新鲜的是在连接处做成了百褶的款式,从前面看像是旗袍,从侧面看则像散口百福如意裙。 也许在乾清宫当差,既要端庄又要好看还得利落,一切为方便干活吧。 东珠这样想。 只是这样一身太过素净,她又没有一件首饰,昨晚云姑连夜在她的袖口、领口、裙角和鞋帮上绣了嫩白色的梨花,这样一来便显得清新可爱又很是活泼。 出门的时候,云姑还将自己一对百合底托珠耳饰硬带在了她的耳朵上。 东珠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珠环钗饰上过心,她从小便不缺这个。亲祖母是太祖朝的公主,太祖、太宗、先皇三朝赏赐的珠宝无数,祖母全都整箱整匣地给了她。亲额娘是曾与太宗共理朝政的太祖长子大贝勒代善的嫡亲孙女,亦是宗室之女,额娘给她的珠宝饰物也是极珍贵丰厚的。 再加东珠上面的哥嫂也常为她添妆,所以她从来记不清自己有多少首饰,每日该戴什么,自不用她来费心,丫头们早都打点妥当了。 如今,身边只有一个云姑为她张罗,而且竟然还是从自己身上摘下耳饰给她。 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东珠不明白。 第一次侍膳,对于东珠来说更是如同磨砺。 太监们将一张一张膳桌抬进来,拼成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桌,随即内御膳房的太监们便依次将菜品呈上。 汤锅十种、大碗菜八种、银碟小菜六种、饽饽三品此外还有米饭、汤面、馅饼等各种面食。 看着数不过来的膳食,东珠有些晕眩,这些不会都要自己来尝吧? “姑娘仔细看,这每道菜上都有银牌子,证明司膳太监已经验明没有毒。”顾问行好心提醒,“一会儿皇上要吃什么,姑娘先试一下,再端给皇上吃,就行了。” 原来如此,东珠长长松了口气。 没承想,皇上仿佛故意跟她作对一般,总是捡那些油腻的菜品让她尝。 什么鹿筋酒炖羊肉、羊肠羊肚汤、冬笋鸭腰、肥鸡烩大丸子、烧狍肉、万字红烧肉,对于东珠来说简直是在上刑。 苦着脸吃完一块红烧肉,东珠差点反了上来,强忍着恶心将这盘刀功极好的万字肉端到康熙面前,康熙看都没看,反而指着另一道火熏猪肉对她说:“试试那个。” “这个万字肉,为什么不吃?我都试过了!”东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此语一出,所有的宫女太监便齐刷刷地向她行着注目礼,那目中神情复杂极了,有责怪,有探究,更多的是惊诧。 “顾问行。”康熙瞧了一眼东珠,“没教她规矩吗?” “这个……”顾问行立即跪了下去,“万岁爷息怒,有些规矩还没来得及细讲。” “哦,这样啊,朕来教。”康熙说,“第一,这宫里不管是你是什么品级,都不能在朕的面前自称我,得称奴婢。” 东珠咬了咬牙,心想,这一点,我认了。 “第二,不是你试了,朕就一定得吃。宫里从来都没这个规矩。规矩是,叫你试什么菜,你就得试什么!”康熙刻意说得又慢又轻但又力担千钧一般,“第三,朕用膳的时候,不许任何人说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东珠万分不情愿,原本以为自己在膳房做了三个月杂役,如今调入乾清宫日子能好过些,刚刚还在感谢小皇上良心发现了呢,谁承想原来人家根本没安好心,明摆着是故意跟她过不去。 “尝尝那个。”康熙依旧没有放过那盘熏猪肉。 东珠皱着眉,夹起一块熏猪肉,一点一点咬着,慢慢咽了下去。 试完之后,康熙依旧没有吃,又指了一盘子红烧狮子头:“那个。” 东珠实在忍不住了:“万岁爷,您到底想吃什么啊?奴婢试了的您不吃,那干吗又让奴婢试呢?” “哎哟喂,姑娘!主子!”刚刚站起来的顾问行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张口结舌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所有服侍的宫女太监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康熙不怒反笑:“刚教的规矩,这么快就忘了?你是不是跟那头猪待的时间太久了?东珠变蠢猪了?朕刚说什么来着?你试你的,吃不吃在朕。再说了,你愁眉苦脸咬着牙跺着脚试的菜,肯定不好吃,所以朕自然不用吃了。” 此语一出,全体膳房的司膳太监们都用喷火的目光看着东珠,恨不得把她烤化了。 东珠对康熙前边几句话很反感,最后一句倒听明白了,原来皇上吃饭验完毒之后还要让人试菜,是要看色香味。 于是她立即跪下:“皇上,奴婢现在明白了。可是奴婢自幼不喜欢吃这些大鱼大肉,所以吃起来这表情便如同嚼蜡。并不是这菜做得不好,看来奴婢不能当此大任,还请皇上另觅他人,以免误会这菜不好,令膳房的公公们难做。” “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康熙轻哼一声,“乾清宫里的差事不是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叫你干你就得好好干。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吃肉,好,那你尝尝那个吧!” 那是一道椒油麻豆腐,东珠只得站起身用银勺舀了一勺,说实话这是用羊尾巴油炒的,很膻,又放了湘南的辣椒和川北的麻椒,那味道……但东珠吃起来如同琼浆玉液一般,面上神情仿佛很享受。 康熙原本看那道菜软塌塌乱乎乎的,形色不好,他还记得当初有一次和妍姝一起用膳,妍姝见那道菜上桌便跳着脚闪开了,二哥福全也说“这菜怎么像便便?” 他原本只是刁难她,没想到她吃得挺香,于是他也舀起一勺放入口中。 随即,便皱起了眉,顾问行立即送上金漆小口杯让他吐出来。 可是,对上东珠那不怀好意的神情,他硬生生地将嘴里软乎乎的又麻又辣又膻的麻豆腐咽了下去。 东珠紧抿着嘴,还是抑制不住身子微微地轻颤,皇上古怪的表情让她舒服极了,总算报了仇了。 “既然你这么爱吃,这道菜就赏你了。”她还未笑完,只听到如魔音一般响起了康熙冷森森的话语。 “皇上……”东珠怔住了,随即便化为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奴婢谢恩。” “姑娘,皇上赏的,要马上吃,而且吃得干干净净。”顾问行不得不代为解释,他实在想不明白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堂堂的皇妃给贬到膳房当杂役也就罢了,眼不见心不烦,如今怎么偏给弄到乾清宫里来了,还放在眼皮底下当司膳,这一天三顿饭加上夜宵、茶点的,这不要了命了吗。 东珠拿着勺子,一点一点舀着麻豆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舒展些,尽量做出吃得很开心的样子。 一勺还没有完全咽下,又塞入另一勺,她并不能吃辣,也不喜羊油的膻味,所以吃得很费劲。 康熙看到她面色憋得通红,知道是被辣椒呛的,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冤家。”东珠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脑子里只涌现出这两个字,他一定是自己前世的冤家,所以今生才会破坏了自己的幸福来讨债的。 接着,她便排江倒海一般,将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麻豆腐、熏肉包括鸭腰、羊肚,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是的,就吐在乾清宫,就吐在康熙面前,甚至有些污迹还溅到了他的龙袍上。 顾问行完全惊呆了,不仅是他,整个乾清宫里的宫女太监全都傻了。 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顾问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如此真切,才相信这不是噩梦。 于是他立即跪在地上,用手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 左右开弓,声声清脆。 而所有侍宴的太监宫女们也都叩头如捣蒜一般,口称“奴才该死”。 这阵势,着实让东珠惶恐了。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皇上与他们一样,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万岁爷,东珠姑娘初次为皇上尝膳,恐怕心情紧张所以失了分寸,还请万岁爷不要怪罪。” 东珠用目一瞅,说话的是跪在宫女当中的一位女官,看服色品级还不低。 此人正是乾清宫的长宫女,春禧。 “好了,都起来吧。”康熙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身前一片狼藉面上不知所措的东珠,“你先下去收拾。” “是。”东珠得了这话,像得了特赦一样,逃也似的逃出了乾清宫。 看着如同脱兔一般的背影,康熙有些不知所措,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 “皇上,这膳食……”顾问行知道自己问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是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问。 “今儿的事,都是膳房做得不好。今儿当值的人都给朕重罚。”康熙终于给胸中这口恶气找到了出口。 “是。”顾问行立即命人将膳桌全部撤下。 康熙也移驾到昭仁殿准备看折子。 “皇上,还是换件衣裳吧。”春禧的声音柔柔的,目光里透着安详与亲切。 康熙这才看到自己蓝色便袍下摆处的一点污迹,他点了点头。 于是,有人换了熏炉里的香片,有人为他捧冠,有人呈上衣袍,春禧则上前为他除去外袍换上新衣。 一切妥当之后,回到御案前看折子,康熙心里不知怎的,忽觉得空落落的。 过了半盏茶的时光,春禧捧着托盘悄然而至,里面正是几样精致的菜品。 一碗是酸菜鸡丝面,汤汤水水的还有两叶碧绿的青菜,看着便令人食欲大增。 一碟子椒油什锦拌鸭丝,一碗金枝木耳冬笋鸭汤饽饽,一份蘸酱菜,还有两品小点心。 “万岁爷,这是顾总管刚命内膳房给万岁爷重新做的,万岁爷多少进一点。”春禧将菜品一样一样摆在康熙的面前。 “是顾问行叫人做的不假,可也是你在旁边看着亲自选的材料让他们做成的,对不对?”康熙看着春禧,目光很是温和,“还是你最妥帖。” 春禧低下了头,面色微红。 康熙吃得很香,其实他宁愿不讲什么排场,不看膳房的单子,不管那些几大样几小样几热锅几冷拼的,他只想每一餐都这样简简单单的。 可是,这仿佛都是一种奢望。 那些菜,即使他只是看一眼,也要四平八稳,日复一日地摆在那里。 “皇上,还是免了膳房的罚吧。”春禧的声音柔柔的。 “为什么?”康熙不知道一向谨慎的春禧为什么会给他们求情。 “怕将怨气殃及他人。”春禧说得很含蓄。 第25节 “他人?”康熙冷冷哼了一声,“你说东珠?她还怕殃及?即使如此,也是她该受的。” 春禧柳眉微动,没有再说什么。 “你去膳房,让他们做碗素面,给她端过去。” 这话听来着实很是意外,皇上的心思果然是难猜的。 春禧应了,立即下去办。 第二十九章 君心难测雷霆怒 康熙五年七月十五,这是又一个月圆之日,也是一个不太平的日子。 康熙一整天都待在寝宫,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汤玛法死了,一个人孤独地病死在寓所。 朝中也许会有很多人为此欢呼,那个传播异端邪说的老怪物终于死了。可是对于皇家,特别是对于康熙来说,汤玛法的死,让他痛彻心扉。 “皇上,早膳和午膳都没有用,晚上多少进一点吧。”春禧被顾问行推到前面,明知劝不动可还是要劝。 康熙摆了摆手:“撤了。” 他心里实在难过,那个孤独的异乡人,那个满头花白卷发的老者,是他父皇的“汤玛法”,对他的父皇,对他自己都是有恩的。 康熙知道,如果不是他,父皇是不会下决心立自己为储君的。 曾经,他以为父皇只是偏宠小四弟,不喜欢他,所以才不想立他为帝。 后来,一天天长大他才明白。那是父皇的睿智,父皇幼年登基,在皇权旁落的日子里忍气吞声小心筹谋,亲政之路几经坎坷,以少年天子执掌大宝更是步履为艰,父皇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重走这条崎路。 所以,父皇想将皇位传给安亲王岳乐。 因为他知道,岳乐的文治武功,岳乐的胸襟与抱负一定会将他的精神传承下去。 只是,皇祖母不同意。 因为那样,整个后宫都将倾覆。 然而,皇祖母即使不同意,她以太后之尊,铁帽子王以祖宗家法谏言,都没能左右父皇改变心意。 在父皇临终之际,汤玛法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但是却可以猜到。 因为自那以后,父皇改立弟为立子。 也就是说,这个皇位,是汤玛法帮他争来的。 这样一位对自己有恩的老人,在天算案中蒙受不白之冤,病的不能起身之际还要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审问与折磨,虽然后来得到特赦,但他的死仍是被自己所累。 是辅臣,是那些保守的臣子们,凌迟了汤玛法的健康。 康熙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顾问行与春禧退了出来,春禧有些不明白:“汤玛法去了,皇上为什么这样难过?” 顾问行叹了口气:“不止皇上,慈宁宫那边,今儿的膳食也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春禧看到外殿的膳桌,实在有些不忍。 东珠站在外殿,这是今日她第三次站在这里,这些日子以来她与康熙也算相安无事,不管两个人以前有什么误会,自己心中对他是否有怨,但他总算是一个勤勉的皇帝。 读书极用功,待人也是温和的。 东珠想,以往的矛盾也许正因为两个人的处境不同,便注定了不能和睦。 此时,她很能理解康熙的心思。 于是,她说:“春禧姐姐,我能进去劝劝皇上吗?” 春禧还未答话,顾问行先表态了,他的头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别,千万别,今儿皇上心里实在不痛快。姑娘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姑奶奶,今天这个时候,您可千万别再火上浇油了,不然我们这几个近身当差的脑袋肯定不保了”。 “我想,我能让皇上释怀。”她说。 春禧静静地对上东珠的眼睛,看她一脸笃定的神色,竟点头允了。 于是,东珠从膳桌上挑了一碗马蹄玉血燕缓缓走进了内殿。 直至走到近前,天子也没有看她一眼,而她只是不声不响地将碗盅轻轻放在龙案之上。 “拿走,朕不是说了吗……”康熙眼皮微抬,见是东珠,不由一愣。 “皇上可知道‘知耻而后勇’的意思?”东珠面色如常,唇角甚至还带着三分的笑意。 康熙面色更沉。 “汤玛法之事,皇上是惭大于悲。皇上把这一切归罪于辅臣柄国,皇权旁落,所以才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而皇上也将这件事看成是辅臣们在向皇上示威。”东珠的声音很轻,但在康熙听来却像是响雷轰鸣。 “叭”的一声,那碗汤盅便飞了出去,瞬间成了碎片。 东珠的眼皮都没有抬,她转身走了几步,从高大的博古架上拿了一个唐代的山水瓷瓶放在康熙面前,接着又拿来汉白玉仙人插屏。 不多时,康熙面前的案上摆满了贵重的瓷器。 明朝成化年间的斗彩三秋套杯; 宋徽宗宫廷中雅致的插瓶摆设; 武则天供奉佛指舍利的至尊法器。 “你要做什么?”康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皇上不是想砸吗?”她说,“砸这些吧,这些都是精品,声音自然更响亮、动静更大,皇上砸得也会更舒坦。” “你!”康熙用手指着东珠,“你的胆子怎么如此之大,你真的以为朕办不了你?” “奴婢没有这样以为。奴婢只知道斯人已去,恨又奈何?秦穆公曾三败于晋,誓不服输,发愤图强,终杀败晋军威震诸侯;越王勾践被俘吴国,养马为奴,卧薪尝胆,终横扫吴国成就霸业。宋时岳飞不忘靖康之耻,转战疆场屡立汗功,名扬千古。没有人能坐等事成,怨天尤人自苦自悲,又有何用?” 东珠的一席话在殿内响起,如鼓声阵阵,敲打着康熙的心。 他没有说话。 “别去怨辅臣,也别去怨那些遗老,皇上应该想一想为什么开国之君、乱世枭雄总比太平天子更能获得臣民的尊重。”东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多了,但是她想说。 在她说完这一袭振聋发聩的话语之后,殿里静极了,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天子不再以喷火的目光狠狠盯着她,而是转而去看眼前那些历朝历代的精品瓷器,透过它们,他仿佛看到了朝代变更,沧海沉浮,仿佛看到了朝堂之上,一位位或是英明或是昏庸的掌权者。是的,在风起云涌、权力角逐的朝堂上,自怨自艾又有何用? 过了半晌,少年天子终于开口了,只是令东珠十分意外。 天子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那么,看来自己的话他没听进去。 激将法失效了? 东珠有些负气。 跪了安,便朝外走去,身后又传来两个字“传膳”。 有些意外,随即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 自己的话,他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但是,东珠没有想到,更大的风波还在后面,自己与康熙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又被撕开更大的裂口。 从正月间开始的黄、白旗争地风波,因为鳌拜的快刀斩乱麻而悲壮结局。 反对换地的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三人被冠以“藐视上命” “拨地迟误”的罪名处以死罪。 在御花园靶场射箭的康熙一次次将弓张开,一次次将箭射入靶心,十一月的天气已然河湖结冰,可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汗水早已浸湿了龙袍。 “皇上,皇上的旨意明明批准刑部拟定的处罚,将三人各鞭一百,没收家产,其实这已经是重罚了。这三人并无过错,只是惹了鳌拜。可没想到,鳌拜不顾刑部的公议,更不顾皇上的圣裁,竟矫旨将三人处死。如今,朝廷上下,天怒人怨,外面人都在说……”明珠看康熙神色不对,便将话留了一半。 “说啊,说下去。”康熙冷笑,“都在说朕这个皇上是个摆设,没用的废物,连三个为民请命的清官都保不住,对不对?” 明珠不敢应答,只跪了下去。 费扬古站在康熙身后,不发一语,这样的形势早在预料之中。 只是看到池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暗叫不好。 东珠对朝中之事恍然不知,只是趁着夜色出来溜她的“雪球”。 雪球就是那头小猪,如今已然长大,身上穿着云姑给做的马甲,脚上还套着四个可爱的小脚套。 坐在池边,东珠轻轻抚着雪球:“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呢?再这样长下去,我可没办法藏你了。顾总管已经暗示过好几次了。要把你送去做菜……” 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毫无预兆。 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雪球会成为康熙泄愤的对象。 所以,当雪球中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指着雪球问手执金弓的康熙。 “没有为什么。”他的态度冷若寒冰,“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对你,或许可以有一时的放纵,但不可能永远让你越矩。” 眼泪在眼圈中打晃儿,她很想争辩。 可是当她看到费扬古眼中的忧虑与暗示,她便清醒过来。 是的,如果按规矩,是她有错在先。 所以,她不能为雪球和自己主张什么,她只有忍。 于是,她只能噙着泪,看着康熙在她面前扬长而去。 晚膳时,依旧是东珠试菜。 当东珠试完一道蜜汁火炙小排时,康熙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道菜好吃吗?” 她点了点头:“皇上可以尝尝。” 康熙夹起来细细嚼着:“你亲手喂大的猪,味道果然不错。” 东珠手中的筷子“叭”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第26节 她面色如冰、惨白如雪。 “你吃的,是你亲手养了十个月的猪。在你眼里,它是玩伴,是雪球。而在众人的眼里,它不过只是猪,是餐桌上的一道菜。”康熙又夹了一块,吃得极香。 东珠终于抑制不住泪如泉涌,她狠狠瞪着康熙:“就像王登联、苏纳海、朱昌祚,在众人眼中不过是皇家的奴才,死就死了,可是在皇上眼中,他们才是忠臣,是不可替代的。皇上是想告诉东珠这个道理吗?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皇上的痛为什么要强加在东珠身上?” 康熙冷哼一声,那目光如剑仿佛直射入东珠的心底,恨不得剑剑饮血。 “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东珠喊了出来,“够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你讨厌我,甚至恨我。干吗还留我在宫里?你干脆逐我出宫,一了百了,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哼”!又是冷冷地一哼。 “我讨厌你,皇上。”压抑了一年多的愤恨与委屈在此时全部爆发出来,“你为什么要纳我为妃?不仅是我,就是赫舍里芸芳、博尔济吉特乌兰,我们都一样,在你眼中不过是个身份。你瞧不起我们身后的背景,你讨厌我们辅臣之女的身份,可是你又不得不让我们入宫。这就是悲哀。你的悲哀,也是我们的悲哀。所不同的是,你的悲哀不是我们造成的。而我们的悲哀却全都因你而起!” 康熙的脸变的铁青,目中仿佛喷火一般,他紧紧按住东珠的肩头,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你不想别人左右你,你不想要这种带着枷锁的婚姻。可是你不想却不能拒绝,你讨厌你又偏得利用。你以为你有多委屈有多无奈。然而不管怎样,你还能利用,我们对你也总还有价值。可是你对我们又有什么呢?”东珠完全失去了理智,“是无尽的悲辛!” “叭”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东珠的脸上。 “滚,你给我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康熙也失去了理智。 意外又一次出现。 短暂的怔愣之后,一抹笑容幽然出现在东珠的脸上,和着未干的泪痕,衬着那吓人的红手印,她行了一个蹲安礼:“钮祜禄东珠叩谢皇上恩典!” 随即,她转身而去。 走的亭亭如风。 “咣当!”在她的身后,多少官瓷古玩玉器就那样化为瓦砾。 而她全然不顾,她心里所想的是要不要跟云姑去告别,想来想去,还是不要了,会吓坏她的,以后找机会再说吧。 她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在宫径中肆意跑了起来。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掀起了她的裙脚,她全然不顾,直往顺贞门而去。 是的,她是从这里进来的,如今她要从这里出去。 只是当她如快乐的小鸟一样奔到顺贞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他。 费扬古,他的脸阴沉的如同一块黑幕,眸子中闪过痛楚与怜惜。 不仅是他,还有顾问行。 “昭妃娘娘,传太皇太后口谕,请昭妃娘娘回承乾宫安置。” “什么?”东珠一下愣住了,“刚刚他……皇上让我滚,让我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我从顺贞门而入,自然今天要从这里出去!” “皇上刚刚的意思,是让娘娘回承乾宫,而不是出宫。”顾问行耐心地解释。 “不会的。”东珠难以置信,满心的欢喜瞬间灰飞烟灭。 天旋地转,唇边残留一丝浅笑,直愣愣地摔了下去。 在落地之前,一个坚实的臂膀接住了她。 那熟悉的温度让她泪流满面。“我若死,你也能接住吗?” 第三十章 蒙恩省亲迷雾迭 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即使是一次一次被费扬古拒绝,她也没有如此心灰意冷。 即使是不得不入宫,她也总觉得那高大的宫墙锁不住她的心,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并非是她最终的归处,他日守得云开,这里终将会放她一条出路。 然而今夜,躺在承乾宫的雕花大床上,她绝望了。 “太皇太后驾到。” 春茵与如霞赶紧将东珠从床上扶起来,还未走到厅里,已然看到了太皇太后的身影。 东珠扑通一下子直愣愣地跪了下去,如同木偶一般向太皇太后请安。 未曾想到,太皇太后竟然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落坐之后,太皇太后拉着东珠的手轻轻抚摸了好久,看着她脸上依稀可见的红肿,不由面露心疼之色,“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东珠的眼泪一颗一颗流淌下来。 太皇太后将她搂在怀里:“今儿的事,哀家都听说了。原是皇上做得不对,明儿,让皇上来给你赔不是?” 东珠忍住了泪,她摇了摇头:“太皇太后言重了,是东珠的错。” “知道你素来是最懂事的。当初那桩糊涂官司让你受了委屈,在下面吃了不少的苦,可是没办法,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多少眼睛盯着呢。这对与错、好与歹,很多时候是要看证据、看场面,而非事实。”孝庄搂着东珠,语重心长,“你是个好孩子,知书达理,样样出众,又吃得了苦,有耐性,能容忍,将来必是个有大福的。” “太皇太后,东珠其实不想入宫。”东珠把心一横,说出心中所愿。 “真像。”孝庄笑了,“当年我十三岁嫁给太宗皇帝的时候,在洞房里搂着我的姑母,就是太宗皇帝的孝端皇后,我也这么说的。” 东珠仰起脸,凝视着孝庄太后,太皇太后平日端庄华美,都说她是前朝后宫最美的女人。而此时,在夜色烛光的掩硬下,她眼角与额头的纹路如此清晰,眼中的光彩覆了一层沉寂,曾经在闺房之中被太宗唤为“玉儿”的容颜显得那样憔悴与沧桑。 在她的眼中,东珠看到了与祖母穆库什很相似的神情。 光华背后的悲辛。 “当年,我也不想入宫,可是我还是入了宫,在宫里一待就是四十年。”孝庄太后轻声叹息,“人可以改运,却不能换命。你和我都一样,入宫的命,为妃的命,襄佐皇上成就大事的命,这不是想不想的。” “太皇太后。”东珠眼中一片疑惑。 “七月间,汤玛法走,你对皇上说的话是良言,对皇上有益。今天,你对皇上说的话……” “东珠今日太莽撞了。” “不,今儿你说的话是一记重锤,点醒了皇上,也点醒了哀家。”孝庄紧紧拉着东珠的手,“好孩子,不管是和风细雨地劝说,还是雷声震耳的敲打,这对皇上都是有益的。” 东珠很意外,曾经,她对太皇太后并无好感。 从祖母穆库什的嘴中,东珠对宫中的前朝往事悉数尽晓。她一向喜欢的是乌云珠、海兰珠那样聪慧娴静的女子,她并不喜欢端庄谨肃又有弄权之嫌的太皇太后。 只是现在,她这样细声细气地跟自己说话,倒有点儿让东珠惭愧极了。 “太皇太后,东珠实在不是不懂规矩、不识大体,东珠只是不喜欢带着误会与仇恨生存。皇上与辅臣原本不应该有矛盾,辅臣不过是替皇上暂管政务,就像管家一样,若是做得不当了,皇上批驳就是。可是为什么皇上面上不驳而心中委屈、怨恨,长此以往,势必两伤。” 孝庄点了点头:“好孩子,你说的道理哀家和皇上又怎能不知呢。这世上的事情,你看得明白,想得明白,却未必能做得明白。罢了,今儿也晚了,你早些安置吧。” 孝庄起身欲走,东珠茫然追问:“太皇太后,我真的就出不去了吗?” 孝庄回身凝望,这一瞬让她有半刻的惊诧,似曾相识的场面又重现眼前。当年福临的第一个皇后也是自己的亲侄女,在第一次和福临大吵之后,也是这样问过她。 虽然太皇太后没有回答,但是东珠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她原是不该问的。 只是她很茫然,兜了一大圈子,她居然又回到了承乾宫,又重新成为昭妃。 “那么,请让云姑姑回来吧。”东珠心灰意冷万分颓然地低声说道。 孝庄眼神微闪,紧盯了一眼东珠:“你不提我倒忘了,听苏麻讲过,这云妞,倒是个能同主子共进退的好奴才。” “是。”东珠黯然。 “好。”孝庄点了点头。 她的背影那样从容不迫,幽雅而气度天然地在众人的护送下消失在夜色之中,仿佛月华一般的冷幽与神秘。 “明儿,颁个恩典给遏必隆,就说是为了提前给穆库什贺寿,特恩准昭妃省亲。”幽寂的夜色中,她神情淡淡地交代着。 “是。”苏麻喇姑答应的多少有些迟疑,跟在孝庄身边几十年了,孝庄的心思她总能猜度出来,包括这一次为什么要截住东珠让她重回承乾宫,又为什么要允许她省亲。 苏麻喇姑知道,这是一步棋,一步将水搅浑的棋。 一切了然于胸,但心中仍暗暗不忍,在东珠的身上,苏麻喇姑隐隐地看到了许多曾经很熟悉的人,她很怕东珠会步她们的后尘。 隔几日,昭妃蒙太皇太后慈恩,奉诏回府省亲,这似乎是天大的隆誉,令人目,一时间,遏必隆府成了京城中最令人关注之所。 豪华的省亲队伍,全套皇妃仪仗,浩浩荡荡出了紫禁城,像一条金色的长龙蜿蜒整条大街,龙头已过去一顿饭的光荫,可还不见龙尾,街道两边的住户与店铺都大门紧闭,停业一天,而想观望的老百姓也只能在黄幔围挡外跪地偷看。 “好大的阵势!” “是皇后娘娘出游吧!” “不是皇后,听说是昭妃!” “快看,金凤辇车过来了!听说这凤辇和五彩华盖还是当年皇贵妃用过的呢!” “可不是,那是皇贵妃之父病危的时候,皇上特许皇贵妃回府省亲时用的。” “咦,难道说这位主子娘娘也是家里出了大事?” “听说是给遏必隆府的老公主做寿!” “哦?是遏必隆府上的?这宫里的事还真是说不准,这昭妃不是前阵子被贬了吗?” “嘘,别说了。” 金凤辇车,云妞看到东珠面色沉静,原本稚嫩的容颜却透着一副苍桑之态,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对于透过窗子偶而传来的闲言碎语,也恍然不闻无动于衷。 “娘娘,一会儿到了府里,还是要做出些欢喜的样子才是。”云妞忍不住劝道。 东珠对上的她的眼眸,嘴角微动,似是笑了笑却比哭还让人心碎。 东珠感觉自己就像走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前途如何,路上风景如何,她都无心挂念,她只是害怕,这一生就被囚禁在这外表光鲜华美的凤辇之中,永远不能圆梦。 那是自己从四岁起就开始编织的梦。 那是属于她和费扬古的梦。 只是一念起,泪水便蕴满双眼。 “娘娘。”云妞面上全是忧虑之色。 但是她没有再开口相劝,她只是轻轻拉住东珠的手,所有的劝慰之辞都通过适度的温暖一点一点传递给了东珠。 这一刻,东珠觉得很安心,还好此时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位好似长姐一样体贴关爱的云妞陪伴在侧。 任心事无限,前路迷茫,总归是要有到达的时候。 凤辇终是停了下来,礼赞太监一板一眼地颂念着皇恩浩荡特赐昭妃省亲之类的话,唱赞声刚歇,便依稀听到阿玛的谢恩声。 掀开帘帐,看到府前黑压压地跪满了人,阿玛与几位兄长都在头里,东珠便想要动身,却被云妞拦下。“娘娘,辇车只是在府门稍停,等会子要直接入府,倒了厅里才可下车。” 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 第27节 东珠宁愿自己单乘一骑飞驰归来,也实不愿这样的隆重与刻板。 凤辇再次启动,直接入了府门,直至大厅,方才下轿。 像个木偶一般地按照执礼太监的引导,接受族人和亲戚的参拜,好一轮打赏之后又换了衣服,在祖母待客的内厅德轩堂喝了茶受了额娘、婶娘、嫂嫂等府中女眷的大礼,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以后,才得以同额娘和玛嬷回到内堂说上几句体己话。 “玛嬷的心尖儿,快让玛嬷看看!个儿是高了些,可是这身子骨却更单薄了,看这小脸儿尖的。”穆库什一把紧紧搂过东珠,刚刚那个在人前端肃严谨的小皇妃在众人退下之后,换上家常服饰又重现旧日之态,本就是自己那个还未长大的小孙女。 “玛嬷。”东珠忍不住把泪一滴一滴垂在祖母的胸前。 “这孩子,你玛嬷这两天身子也不爽,你快别惹她老人家伤心了。”遏必隆夫人忍着眼中热泪,还得从旁规劝。 “你别插嘴,东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别拘着她。”穆库什搂着东珠,“东珠,你跟玛嬷老实说,这在宫里做了好几个月的奴才,如今重新当了主子,这一上一下的滋味你是体会到了,你且说说,当主子好还是当奴才自在?” “玛嬷。”东珠仿佛明白了,这才明白在自己当差这十个月里,为什么一向疼爱她的祖母没有加以援手,她有些负气地撇了撇嘴,“您以为在下面吃了苦,受了气,我便能生出知耻而后勇的决心来?玛嬷,您错了,我不想当这个主子。别说皇妃了,就是皇后,我也不想当,我只想出宫。” “就为了正白旗那个小子?”穆库什一语,东珠与遏必隆夫人皆大惊。 “别以为我不知道。”穆库什叹了口气,“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是戏文里唱的,是在家做姑娘时的痴念,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这是真事?” “我可以为他去死。若没了他,我活着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东珠把心一横,索性说出真言。 “我的小祖宗,这话能说吗?”遏必隆夫人上来就要捂东珠的嘴,却被穆库什笑着拦下。 “傻孩子,这可不就是痴了吗?”穆库什拉着东珠坐在榻里,“当初,我若是有你这想法,早死过十回二十回了,哪里还有命留到现在?” “玛嬷。”东珠微微诧异。 “以前总跟你讲旁人的事情,今儿也跟你讲讲我自己的经历。”穆库什看了一眼遏必隆夫人,“去吧,去外面张罗着,别让人来打扰。” “是。”遏必隆夫人神色忧虑,意味深长地盯了东珠一眼,“别让你玛嬷累着。” “知道了,额娘尽管放心。”东珠讨巧地从桌上的果子碟里拣出一粒长寿果,塞到穆库什嘴里,穆库什含在嘴里过了好半晌才嚼了,“还真是老了,以前谁不夸我这一嘴的好牙,最爱吃这些磨牙的东西,一把榛子,一会儿就吃完了,如今就是别人给剥好了,还得含在嘴里放软了才能咬得动。” “这有何难,一会儿我告诉查嬷嬷,把这些果仁用小石磨磨碎了,放在杏仁茶里或里粥里给您吃,味道不失吃起来又便宜。” “咳,我常跟你额娘说,若是留你在这府里,我还真能活到百八十岁,可是你入了宫,玛嬷一下子就老了,见天就想着过去的事,仿佛一闭眼,就再睁不开一般。”穆库什抚着东珠的脸,面上神色便黯然起来。 “玛嬷,我不让你说这个。”东珠伏在祖母怀里又是一顿揉捏。 “好好,不说这个,说正事,给你讲讲玛嬷做女人的这一辈子的事。” 祖孙两人这一聊,直聊了两三个时辰。 千帆过尽,从未想到,在家中备受子孙族人尊敬说一不二的老祖宗,太祖朝的大长公主,竟然会有如此惨烈艰难的一生。 相较之下,三嫁匈奴的大汉解忧公主,与演绎出千古绝唱《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竟也逊色多了。 “玛嬷。”东珠抱着祖母,“东珠心疼您。” “心疼?阿玛额娘兄弟姐妹谁不心疼?可是能有什么法子?这是命。我认了。”穆库什叹了口气,“我这一生,嫁了四个丈夫,第一任丈夫在我怀孕的时候用箭射我;第二任丈夫像丢换破抹布一样把我给弃了;第三次、第四次当新娘是给钮祜禄家父子两人做福晋……眼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处死我的亲生女儿……刚入暮年又被丈夫赶出家门弃身于市……哎,这辈子可是受够了这当女人的苦处,下辈子说什么也不要再当女人。” “女人,如果遇到了良人,还是会幸福的。”东珠仰着脸,看着一脸沧桑的祖母,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 “是,我知道你想说的那些个才子佳人的幸福。我这一辈子,痛苦的源头就因为我是大汗的女儿,生在皇家,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四次婚嫁都是为了给皇家当棋子。”穆库什的手轻轻抚过东珠的脸,“你是我的心肝儿,我不会让你走我的老路,去给别人当棋子。” “玛嬷?”东珠仿佛有些不明白。 “当初,原本也没想让你入宫。可是当玛嬷我在慈宁宫看到了皇上,我突然觉得他配得上你,所以我改了主意。原想经过一些磨难,你能明白这当人上人的好处,也能悟出些处世谋事的技巧。可是你啊,还是一块璞玉。”穆库什面上表情极为复杂,有无奈更有不忍,“玛嬷也不舍得让这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来打磨你。罢了,你若真想出宫去过普通人的日子,玛嬷就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额娘!”遏必隆入内,正巧听到最后一句,面上就有了几分惊色,忙要阻拦,“额娘应当知道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让东珠回府省亲,必有深意。” “深意?”穆库什笑了,神情有些不屑,“她那个深意路人皆知。辅臣们前阵子圈地、诛三大臣的事情闹得太过了,皇家脸上无光。而她不以为愠反而拨个恩典给咱家,又让东珠回来省亲,还赐了那些珠宝,又给咱家老三、老四升了差事。一下子,把咱家拱上了风口浪尖。她这是想让咱家当枪,一方面震慑索尼,一方面敲打鳌拜,把你们三个结成的铁阵给破了。” “玛嬷。”东珠面色微白,目光从穆库什的脸上移至遏必隆,阿玛面上不同往日的肃杀之气让她意识到祖母说的都是实话。 原来,自己左躲右躲,终究还是被迫行走于棋盘之上了。 如此看来,当日皇上或许真的想放自己出宫,正是太皇太后得了信儿及时阻拦,又一番好心安慰,原来一切都是她的局。 “是时候了。”穆库什缓缓说道,“宫里赏赐了那么多奇珍异宝,东珠这次回去,也该带些回礼给太皇太后。” 祖母的神色如同她话里的意思都像谜一般,让人参不透。 第三十一章 宿缘情错万千结 夜,犹如黑布般密密麻麻地罩着,让人压抑地透不过气来。 东珠躺在床上,怔怔地愣着神儿。 云姑姑带着如霞、春茵在东殿整理省亲时亲族眷属所敬献的各式礼物,寝殿里只留启秀和那木都两人侍候。 这两人听得东珠这边半点动静也没有,知道她累了一天是睡着了,便在外间有一句没一句低声闲聊。 启秀看着那木都的手又黑又粗,还有一块一块的冻疮,不禁说道:“哎,知道的你是分到了咸安宫侍候贵太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分到了辛者库,这手怎么弄成这样了。你们咸安宫里没有粗使太监吗?” 那木都叹了口气:“咸安宫的老太监个个体弱多病,哪里能干的了活,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那几位老嬷嬷也只负责看着贵太妃,只要贵太妃不犯病、不往外跑,她们自是旁的什么都不干。贵太妃人虽然糊涂了,可是这吃穿用度的排场丝毫不减,有时候这一天就要换两三身衣裳,只要一换下来,就得让人洗,还不能送到浣衣房去,必得我们这些人去洗才成。” 启秀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娘娘被贬,连带咱们也被分往各处,原来只想主子娘娘们争宠争位子与咱们无关,未承想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分到哪个宫去,别说主子了,就是那些原本跟咱们一样的宫人都挤对咱们。如今娘娘回来了,咱们才算得了赦。往后啊,咱们可得想法子多帮衬咱们娘娘,千万别让她再有个闪失。” 那木都面上露出愁苦之色:“这次我和来娣被分到咸安宫,看到那些太妃们每天过的日子,突然觉得这宫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太妃,其实不过才三十来岁的年纪,大好的年华就这样每天不活不死地熬着,有时候还要受那些太监嬷嬷们的气,如今为了一盒糕点、一匹锦缎,还要争个五眼鸡一般,真真好没意思。” “咳,你看她们如今的日子你是觉得愁苦,可是你怎么不看看慈宁宫、慈仁宫里的那两位。”启秀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不知筹划没有算计才会落得冷宫养老等死的结果,可是若是筹划好了,你怎知咱们主子往后是住慈宁宫还是慈仁宫?” 没听到那木都再说什么。 听了这些,东珠实在觉得索然无味,这宫里还真是一个能把人变成鬼的地方。越发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半晌她便悄悄掏出藏在枕下的那两粒丸药,放在手心里凑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果然是无色无味。 玛嬷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两粒药丸你拿好了。等到新正之夜看完焰火,你就吃了这粒小的。” 玛嬷当时的神色透着玄虚。 东珠心想,真如玛嬷所说的那般吗?吃完这个药,自己就会浑身发热出疹子,会被人认为得了天花之症? “然后啊,宫里就会把你送出来,送到西山的碧云寺里,那时你再把这丸大的吃下去。那样,这世上就再没有昭妃娘娘了。” 东珠摸着那丸大些的药丸,心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假死丹吗?” 她有些不信。 “你别不信,若没这丸药,就没有你爹爹和你那几位叔伯姑母……当年若不是服了这药假死,你玛嬷我哪里能活到今日?”玛嬷眼中全是苦涩,“从来都恨太祖皇帝,将亲生的女儿当作鱼饵,送给敌营的首领去作贱。皇家娇女一面要当细作给咱们建州传回消息,一面又得瓦解分化敌营势力,夜里头跟人家扮夫妻装恩爱,白天还得作奸离间寻事挑拨。最后事发竟被自己的丈夫拿箭指着要射死。我当时想,死就死了,若死了也算偿还了这一世的情。可是,当太祖皇帝派人给我送来这个,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亲生阿玛不仅只是利用我,他心里还是疼我的,他还不想让我死。” 玛嬷好像哭了。 是的,东珠分明看到玛嬷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只是转瞬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丫头,玛嬷有那么多亲孙子都不宠,知道为什么独独宠你一个吗?” 东珠摇了摇头。 “我和你的姑姑们为了爱新觉罗家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统统做了个遍,我们对得起这个姓氏,对得起列祖列宗父兄子侄,可是唯独对不起自己啊。身为女人,我们都没有过过一天自己想过的日子。所以,玛嬷宠着你、娇着你,因为你的身上承载着我们家三代女人的幸福。” 东珠仿佛懂了。 “拿着吧。这离正月也就一个来月,玛嬷还有好多事情要料理。”玛嬷面色紧肃,“记住,这事儿跟谁也不能说,你额娘、你阿玛、你几位兄长,都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天大的祸事。” 东珠点了点头:“可是,我假死以后又怎么办?咱们满人的规矩死后是要火化的。” 穆库什笑了:“放心吧,玛嬷会安排妥当的。等你再醒过来的时候,你会在你想去的地方,你就在那里安安心心地等。有朝一日,你心里的那个人也会到那里去找你的。” 回想玛嬷最后说的话,东珠有些无措,我心里的那个人自然是费扬古,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假死,他怎么会去藏身之地找我?而我“死”之后,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很快忘记自己? 心中像打了一千个结,越想越烦,越想越乱,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只听到寂静的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又听到门口小太监秋生惊慌失措地念白:“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外殿便响起一阵细小的步子声,启秀与那木都匆匆入内:“娘娘,皇上来了,快接驾吧!” 东珠立即将两丸药塞入枕下,刚刚站起身,连件外衣还未披上,康熙已经入内。 “参见万岁爷。”启秀与那木都立即跪下,启秀还悄悄拽了拽东珠的裙脚。 东珠这才跪了下去。 “你们都下去。”康熙说。 启秀与那木都退了出去,并悄悄带上寝殿的门。 东珠一动不动跪在床边,只着了一袭轻软的寝衣,地板上的冰冷透过那层薄纱立即顺着膝头传至体内,那滋味自然不好受。 只是,皇上不叫起,她便不能起。 心中充满怨恨。 康熙一步一步走近她,皇玛嬷说,这段时间自己应当对昭妃好些。 他很清楚这“好”意味着什么。如今三辅臣联成一气,在朝堂上筑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铜墙铁阵,只一个苏克萨哈根本无从抵挡,若想破了这阵,就要对昭妃好,以此警示索尼,并逼他出手。 于是,他今晚来了承乾宫。于是,出人意料的,他万分温柔地亲手将她扶起。 当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的时候,都有一种惊悸的感觉。 东珠吓坏了,她在起身的一瞬便连着向后退了两步。康熙的手悬在半空,样子有些滑稽,眼神一扫,看到不远处衣架上的外衣,随意拿了一件亲自披到了东珠的身上。顺势一同坐在床边。 好像除了大婚那日与皇后共同坐帐,他还没有这样坐在一个女人的床边。 面色微红,康熙不知该怎样去打破僵局。 东珠也不知道,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突然想,如果康熙在此时强要与她圆房该怎么办?自己和玛嬷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若是真的圆了房,自己就算出了宫,将来又如何面对费扬古?可是若拒绝,又要以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呢? 康熙微微侧首,他凝视着东珠,人如其名,她果然优秀。 包裹在寝衣中的她玉骨冰肌肤白胜雪,纤细如柳的身姿比娇媚可人的面容还要令人着迷,如今才明白楚王为何独爱细腰。 果然勾魂。 不禁想到昔日里与秋荣和皇后的欢好场面,只觉得身子微微发烫,在这样的情景下,也许玛嬷所盼望的对昭妃的“好”,很快就可以实现。 曾经以为,除了妍姝,自己不会对旁的女人动心。 但是此时,康熙有些糊涂了,自从初尝鱼水之欢以后,他对女人的想法变了。原来没有爱的女人也能够带给他安慰,甚至是快感。 他甚至渐渐习惯于这样的程序,白天想着妍姝,夜里享用着司寝宫女和后妃,两者根本不相扰。 他伸出手轻轻勾起东珠柔美的下颌,他的脸渐渐贴近她,不知怎的,他居然对着她做了一个对任何人从未有过的举动,他想吻她,不是莹润欲滴的唇,而是那双明亮如辰的眸子。 可是,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 “你在害怕?”他问。 东珠没有应答。 “你也会害怕?”他难以置信。 第28节 “你,心里有人吗?”她突然问他,眼睛也直愣愣地对着他,此时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与害怕。 “什么?”康熙没听清。 她的手轻轻覆在他的心房上:“这里很小,如果这里已经有了人,就不该再让别人进来,那样太挤了,大家都不好过。” 康熙莫名,他紧盯着东珠,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随即,她把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用蒙语低声说道:“我这里已经住了一个人,从我四岁开始,他已经在这里了,我想我这一生,到死都不会改变。” 康熙被震惊了。 “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这样的话?”同样是蒙语,康熙的语调中没有愤怒只是惊讶。 “我知道,我是皇妃,是你的妃子。我是在对皇上、对我的夫君说这样的话。”东珠眉头微蹙,眉眼间闪过万种风情最终凝为无限的悲苦,“我没有办法对你说谎,也没有办法对不起自己的心。” “你不该进宫。”他说。 “该与不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她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不想进宫却最终还是进来了。”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贴着她的脸,几乎是咬着她的耳唇,切切说道:“所以,一切都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你不想进宫可是终究进来了,你不想成为朕的女人,可是这同样容不得你来决定。” 带着她一起跌在床上,他的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 两个人离得很近,仿佛就要化为一体。 “求你。”她说。 “放心,朕会好好疼你的。”说着,他便吻了下去,缠缠绵绵的一个长吻,他发现她的唇很软很润,吻起来感觉极舒适,特别是在她抵死地拒绝中他的舌探入她的唇中,他才发现自她的口中有一种淡淡的让人着迷的清香。 就像口渴时喝到的甘露,他贪婪地吮吸着。 从来没有像此时,对于一个女人有着这样的渴望,他觉得自己突然像个原始人,在苍茫的草原中追赶着一只小鹿,她一定也必须是自己的猎物。 “我想我能理解妍姝为何一心求死。”在他的手即将扯下她身上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她瞪大眼睛紧盯着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康熙一下子呆住了。 “你说什么?”他大吼着。 而她却不再说一个字。 他甚至用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她呼吸困难,即将憋死过去。 他放了手,站起身,默默穿好衣服。 “你知道些什么,讲给朕听。”站在窗前,背对着东珠,他的表情十分骇人。 东珠坐起身,用被子将自己裹好。 “妍姝与额附圆房的当天夜里便沉水自尽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轻颤,“她为什么这么做,皇上一定明白。可是,我替妍姝不值。她在那里生死凄苦,一心只想为爱人保存一份完整、一份美好。可她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却夜夜都在别的女人身上重复着她所最不愿承受的那种痛苦。” “你从何处听来的。”他依旧是背对着她,冷冷问道,只是东珠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分明是在狠狠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皇上对宫里宫外的事务应当是洞悉一切的,只有这样才不会为人蒙蔽、为人左右,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然而,有些事情,却偏是众人皆知唯独只瞒着皇上。”东珠心中十分忐忑,今日为了自保所说的这番话,尽管她用了蒙语,因为她知道这宫里的人会蒙语的并不多,可是依旧有风险,如果让太皇太后知道了,自己便彻底将她得罪了。 而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康熙未发一语,独自于窗前静立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看东珠一眼。 第三十二章 玉簪突断失佑亲 “格格,您怎么了?”苏麻喇姑从未看到孝庄有过如此惊骇的神色,不由吓呆了,声音抑不住微微轻颤。 她不知道,此时孝庄比她还要惊惶:“你去,把这东西拿给石氏。” “恪太妃?”苏麻喇姑愣了,随即明白过来。 没有带一个人,只身出了慈宁宫,一路向西而去,不多时便到了太妃们居住的咸安宫。 咸安宫是个三进院落,头里还有个小广场,东西各有几座佛楼,虽与孝庄所住的慈宁宫、仁宪太后所居的慈仁宫不能相比,但也算宽敞整洁。 如今,顺治爷那几位有品级的太妃和未册封的庶福晋们都在此处安置。头殿是淑惠太妃、端顺太妃、恭敬太妃,这几位都来自蒙古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以前为妃的时候就是同声同气,如今年纪轻轻地当了太妃更是要凑在一处,日常起居聊聊天也好打发时光。 第二进的正殿是宁悫太妃,她是二阿哥福全的生母,虽然给先帝为妃的时候出身低微,但是如今作为有皇子的太妃待遇却比旁人要好得多。 东西两侧住的则是赛宝、迈及呢、厄音珠这几位未得册封又蒙过先帝宠幸的庶妃福晋。 第三进住的是太宗朝的老太妃们,懿靖贵太妃、康惠淑太妃居主殿,而东西两边侧殿住的是太宗朝那些庶妃们。 这三进殿阁后面还有个西小院,里面藤萝青幽,碧叶披瓦,住的正是恪妃石氏。 苏麻喇姑没有从咸安宫正殿入内,而是绕到后面从西南角门进去。 守门的老太监看见她,刚要问安,便被她一个眼神所禁,于是只悄悄打开院门,未敢出声。 苏麻喇姑进屋的时候,恪太妃石氏正坐在炕上全神灌注地绣着一幅仙鹤图,苏麻未吱声,这宫里的老太妃们日子单调又冷清,闲时便做些针线活让太监们带出宫换几个零用钱也是常事,对此她从来都是睁只眼睛闭只眼睛。 她未说话,只掏出怀里那个物件随手丢在绣屏之上,那东西轻飘飘地飞了一个好看的造型便翩然落在恪太妃眼前,石氏这才发现屋里进了人,她抬起头对上苏麻的眼睛:“嬷嬷来了?” 显然有些意外,立即下炕刚要寒暄,突然目光重新落在那物件上脸上立时变了颜色:“苏嬷嬷。” 恪太妃面色如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苏嬷嬷救我!” “救你?这天大的事情流传出去,我们都没命了。我拿什么救你?当初就是因为我一念之仁,才拿性命在太皇太后面前为你做保,可是你……” “苏嬷嬷!绝不是我说出去的!当年之事,我从未对外吐露半个字。您想,我若想说,当年在先帝面前就说了,或许还能谋个好出路,可是如今我在咸安宫里挨日子比活死人好不了多少,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石氏淌下两行急泪,以头触地,甚为惶恐。 这边凄风苦雨,前边一墙之隔的殿中,懿靖贵太妃一面擦拭着案上那把明晃晃的佩刀,一面喃喃低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果儿,你信吗?额娘当初许给你的,都会应的。” 奶茶浓郁的味道在房中飘散开来,一个身材消瘦的小宫女跪在茶炉边小心翼翼将热腾腾地茶水注入碗中,恭敬异常地端到懿靖贵太妃面前。 “昴格尔,这茶该换换了。”懿靖贵太妃接过碗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并味喝,只是随手倒在案边盛着七叶草的大瓷花盆里,只听哧啦的一声响,那碧绿的叶子仿佛跟着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没有半分动静。 “是。”这个名叫昴格尔的小宫女拎着一整壶热腾腾地奶茶起身离去,她将茶壶里的奶茶悉数倒进院中的废液桶中,刷洗干净茶壶,又重新换了老君眉来泡。 品着与奶茶完全不同的老君眉,懿靖贵太妃淡淡地笑了,那笑容里透着三分诡异,居然身居冷宫足不出户,可是这宫里的事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就像此时她便知道,今天晚上,那乾清宫里的茶水也该跟着换了。 “老妹妹,姐姐我等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出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闻了闻那茶香,唇边的笑容收的干干净净,让一旁侍候的昴格尔看了,竟然觉得有些狰狞。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我就帮你圆了这个梦,送你一个亲孙子。”心里默默叨念着,手里的茶杯便狠狠砸了出去,好好的一个物件掉在地上成了碎片,茶水也洒了一地。 接着,便是疯狂地大喊大叫:“挨千刀的混蛋,无耻的奸夫淫妇,还我的博果尔!拿命来!” 她大喊大叫,扯破了身上的衣服,弄花了脸上的妆容,半白的头发胡乱披散着冲出房门,果然,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嬷嬷立即冲了过来用力按住她,又将她架回房里。 而她依旧用力挣扎着,叫喊着。 苏麻喇姑出了西小院,听到前边贵太妃那里的喧闹,她停下步子,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不由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曾经那样光鲜尊贵的女人,曾是昔日太宗皇帝皇太极势钧力敌的对手林丹汗的福晋,夫死从子后一度成为部落首领,即使是战败以寡妇之身再嫁,也是带着属民和数不清的财宝昂着头走进的建州城。 在太宗皇帝的后宫中,唯有她的宫殿最豪华,衣饰最丰富,就连共封五妃时,太宗皇帝都说“唯有她,当得一个‘贵’字”。 每每太宗皇帝征战归来,都会把最鲜亮的锦锻,最耀眼的珠宝拿去给她,即使是在宸妃海兰珠宠冠后宫的日子里。 谁承想,那样尊贵的她竟然会有今日的境地。 宫里,真是一个人吞人的世界。 苏麻喇姑心事如麻,踩着棉花一般回到了慈宁宫,刚刚进殿,就看到太皇太后孝庄一个人独自在殿内踱步,见她回来立即问道:“她怎么说?” 孝庄面色沉静,紧盯着苏麻喇姑,目光如炬。 苏麻喇姑将情形叙述一番:“奴才想,此事当不是恪太妃说出去的。这些年她一直待在咸安宫也是极本分的,就是每逢年节庆典别的太妃都出来赴宴,她也未曾离开西小院一步。” “不是她,还能有谁?当年那些奶婆子都不在了,这事唯独她知道一星半点的,若不是她,今儿穆库什怎么会拿了这个来给我看?”孝庄不解。 “不知长公主是何意?好端端地拿了这个出来。若是为了要挟咱们对昭妃娘娘好些,那怎么不在当日贬罚的时候拿出来,如今赦了昭妃又给了恩典,她倒拿这个出来,真不知是想做什么。”苏麻喇姑眉头紧皱,心下真的犯了难。 孝庄不语。 “如今不如装作不知,置之不理?”苏麻喇姑试探着。 “不行。”孝庄在屋里来回踱步,“去,请玉林师父明日入宫讲经,再去遏必隆府传话,请大长公主和遏夫人一道入宫听经。” “主子。”苏麻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烙铁烙了,情急之下连称呼都乱了。 孝庄对上苏麻的眼睛,仔细凝视着,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苏麻看到那里面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虽并不多见但自己十分熟悉的肃杀之气。于是,她定了定神,压抑着心中的慌乱与不安,只低下头,做了一个遵从的姿势。 夜已经很深了,承乾宫中还是灯火通明,东珠坐在榻上和春茵正在忙碌着,春茵将新剥好的小胡桃、杏仁以及长寿果放在罐子里用小锤子砸碎,再倒在面板上。 东珠认真地将碎皮挑出,再拿着擀面杖将那些细小的碎果一点一点研细成末,随后再小心翼翼地倒在一个精致的细瓷罐中。 “主子,亏得您想出这个主意,老公主吃起来又是便宜且这果子的味道还不失,您可真是孝顺!”春茵赞道。 东珠一脸灿烂:“大冬日的,窝在寝宫里也没有事情做,弄这个一来为了玛嬷,二来也是打发时辰。” “对了,主子,明日老公主进宫来听经,会不会来咱们宫里看您?”春茵问道。 “进宫来听经?”东珠很是意外。 “是啊,您没看云姑姑正领着启秀她们仔细收拾呢,内外都打扫得极干净。今儿晚膳随主子去前边请安的时候,云姑听苏嬷嬷身边的阿雅说的,说是太皇太后请了老公主来慈宁宫听经。以往都是请几位老亲王福晋或是索尼夫人,看来啊,太皇太后这次是想一心一意给主子恩典,这前几日才省了亲,如今又请老公主入宫,主子从此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定是顺当了。”春茵说的时候面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看到她这样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东珠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若是过几日,自己假死逃出宫去,这丫头会是怎样的伤心呢? 如此,又想起赫舍里芸芳,她一直拿自己当对手,当她发现这个对手突然死了,会是长长松口气还是会有几分悲悯? 还有锦珍,在这宫里她那样如水般恬静的性子究竟是福还是祸呢?如果自己离开,她该多孤单? 还有…… 想着想着,心里就难过起来。 “主子,早些安置吧,这些活儿也不是一日就能做好的,若是熬陷了眼睛,明日老公主见了,指不定怎么伤心呢。”云姑姑从外面走来,一面安慰一面拿开了东珠手里的物件。 “你总是这样,走路都没个声儿,吓我一跳。”东珠啧怪着。 “是娘娘想事情分了神儿。”云姑姑朝春茵使了个眼色,春茵立即将案上收拾了,又同如霞一起将小炕桌直接抬到外面。 “明儿玛嬷和额娘真的要入宫?”东珠问。 帮东珠拆了旗头,换了衣裳,又扶到床上,云姑这才说道:“是啊,慈宁宫里不仅佛堂重新打扫收拾一新,就是西殿那几间暖阁也腾出来了,好像太皇太后有意要留长公主多住几日。” 东珠的心里突然有些突突,不知怎的涌起一丝紧张。 看她眉头微蹙,云姑从旁劝解:“怎么?主子在担心什么?” 第29节 “不知怎的,只是觉得怪怪的。”东珠低声说道。 “也没甚奇怪的,说到底,太皇太后这是一个姿态,坤宁宫那边一直未讨得皇上的欢心,总是让太皇太后强按着皇上往那边宫里去,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是索家在那件大事上终究没如了太皇太后的愿。所以,思前想后,太皇太后这些日子才会如此推恩给主子,也是拿主子来提点东边。”云姑一面说着,一面放下帐子,又给东珠掖好被角。 “道理我是懂的,只是行走在棋盘之上,很不自由。”东珠怅然说道。 “太皇太后自有太皇太后自己个儿的打算,可是主子不必管这些,不管她为何推恩,我们只安享自便。说到底,娘娘省亲也好,老公主入宫也罢,总归是慰了娘娘的亲情,得到了实惠。至于初衷如何,咱不管,咱只要实惠。” 她说得极轻松,做得极自然。 看在眼里,东珠忽地笑了。 “主子笑什么?”云姑愣了。 “我在想,多少大事在你口中就像铺床叠被一样平常,这样的举重若轻、绣口锦心真是腹藏乾坤的妙人。” 东珠话一出口,看到云姑面上神情忽然僵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于是又连忙圆场:“姐姐莫多心,我是说,姐姐只是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两三年,就出落的如此,那么太皇太后又该是怎么样的智慧!” 云姑怔了怔,她显然明白东珠所指,只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太晚了,主子早些安置吧。” 云姑息了灯,悄悄退下。 殿里静静的,东珠看着黑漆漆的帐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挨了将近一两个时辰,才在天将亮的时候小睡片刻。 仿佛才刚睡着,就听到有人轻唤:“娘娘,该起了,今儿可不能误了时辰。” 起身梳洗,坐在镜前看到春茵与如霞都着黑着眼圈一脸倦意。“你们两个昨晚没睡好吗?怎么这样没精打彩的?” 春茵叹了口气:“还不是那个管家婆,昨晚押着奴婢和如霞做了一夜的苦工,奴婢可是连眼皮都没敢合呢。” “瞧你说的,你没合眼,好似我合了似的!”如霞白了春茵一眼,从妆匣中拿起那支东珠平日最喜欢的竹节羊脂玉簪。 “别戴那个,太素净了,今日不同往日,还是戴这支吧。”春茵则挑了一支五凤朝阳衔东珠的金钗凑了过来,两人交互措手间,一个不小心,那只竹节羊脂玉簪便掉在了桌上,本来东珠伸手可以接到,可是因为发髻还被春茵手里的金钗缠着,就那样晚了一步,那竹节羊脂玉簪便在桌上跳了一下,随即滚落在地,意外又必然地摔成几节。 “怎么啦!”听到动静,云姑急匆匆走了进来,同样一夜未眠,可是云姑精神依旧,她手上拿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托着四种不同颜色的罐子。云姑先将托盘放在案上,随即从地上捡起那几节断簪,一脸痛惜之色:“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主子最爱的一只玉簪。” “好了,不打紧的,你只说说,你昨晚押着她们做什么苦工了,这两人一早起来就脾气不对,正在我这里抱屈呢。”东珠并不疼惜那只玉簪,只是盯着云姑问。 云姑这才将托盘呈到东珠面前,东珠掀开盖子一看,竟是昨日自己未做完的功课,主意是自己想的,但显然云姑做得更细,四个罐子分别呈着四种不同的干果的粉末,装在小巧的瓷罐里,还贴着签子“杏仁粉、核桃粉、长寿果粉、榛子粉。” “你们连夜赶工就是做这个?”东珠很是意外,“这个并不急的。” “虽说太皇太后那边腾了房间,但是长公主未必肯留住,奴婢想着先赶制些出来,就算长公主今日下半晌儿出宫,也好让她尝尝鲜。”云姑说得淡淡的。 东珠的心立时被塞得满满的,突然又是感动,又是不舍起来。 在这宫里住了两年,究竟不是白过的,总是留下了许多难舍的情分和记忆。 事情果然如云姑所料,听经结束之后,长公主穆库什便以移床不眠为由婉拒了太皇太后留住宫中的好意,更没来得及与东珠在承乾宫相见,便匆匆离宫了。 东珠只好命春茵急匆匆地托人将杏仁粉等物送到宫门口,听春茵回来说,长公主紧紧抱着罐子,面上满是笑意,就连遏夫人要帮她拿,她都拒绝了。 东珠笑了,她想老祖母恐怕在车上就会忍不住偷偷尝尝鲜的。 可是她未料到,她的罐子,她的孝心,连同她的老祖母,都突然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了。 第三十三章 疾风骤雨顷刻至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晚膳时分,今晚太皇太后在慈宁宫佛堂斋戒,不用后妃们请安,也不用在跟前侍候。 嫔妃们各自在自己宫中用膳,当然,这一日宫中皆是菇素。 正吃着,只听外面有人回奏,说是仁妃来了。 启秀挑帘,如霞迎上前去接过仁妃身上的大氅,春茵则扶着仁妃走入内室。 “咦,这大冷的天,你不是身上不爽吗,怎么还巴巴地赶过来了?”仁妃来得常了,东珠也不客套,并未下地起身相迎,只是伸手拉锦珍上炕。 “还是你这儿暖和。”仁妃挨着东珠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菜品,悠悠笑了,“不仅暖和,菜品也精致。” 看她话里有话,仿佛在打趣自己,东珠索性坦白说道:“是啦,我好歹也在膳房当过几个月的差,那些人自然要巴结我,省得我将她们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告诉给人。”说着,便亲手舀了一碗山珍什菌汤递给仁妃。 仁妃也不推却,端起来拿着小勺子尝了一口:“果然味美。” 喝了汤,对上东珠的眼睛,仁妃仿佛有话要说,但又有些犹豫。 “干吗?做出这副样子,又想找我借什么首饰、还是衣裳去讨好你那表弟。”东珠看她有些心思不定,想是这几日未见到皇上,所以找自己来探口风。 “瞧你,不过是上次看你那支菊花簪漂亮赞了一句,是你死乞白赖要送给我的。现在又拿来说嘴!”仁妃装着假愠,“你呀,从小鬼机灵,原没那般好心,皇上听说我从你这儿讨来一支簪子还怪了我。” “是吗?”东珠咯咯地笑了起来,“要说咱们这位万岁爷对你是最好的了,你从我这儿拿走簪子,他没说来补偿我,反倒让顾总管给你送去了一整盒钗环,惹得六宫眼热。他若怪你,自然是怪你想要什么,为何没跟他讨去?” 仁妃羞红了脸,也不答话。 东珠打量着仁妃:“也难怪皇上心疼你,我是连你一半儿也比不上的。你把那些钗环孝敬了皇后不说,还分赠了福贵人、贤贵人,就连皇上身边的春禧、秋荣也得了礼。皇上的心意你得了,又给皇上挣了面子,没有因此让人羡慕嫉恨,反得了贤惠知礼的美名,好事都让你占尽了。” 仁妃红着脸,低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皇上给我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一张纸,我都舍不得分赠别人。可是皇上头天夜里赏我一盒首饰,第二天一早在宫里就传遍了,就连皇后娘娘都差人来问我,说是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自可向她回禀。你是知道我的,凡事并不想出头,也从不想有功于人前,只求啊千万别惹半分是非。” 东珠看着锦珍,她是那样的温顺,甚至有些懦弱。心底突然对她生出些许的怜悯,这样的她能在深宫之中撑多久呢。只是东珠还未来得及替仁妃担心,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 “皇后娘娘驾到!” 好突然,这应该还是皇后第一次驾临承乾宫,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东珠被仁妃拉着赶紧出了内殿,皇后已经在桂嬷嬷等人的簇拥下来到外殿。 一番行礼请安之后,在外殿待客的暖阁按位次坐好。 赫舍里芸芳仔细凝视着东珠,半晌无语。 “想是皇后娘娘有事要与昭妃详议,锦珍先行告退了。”仁妃想要回避,赫舍里却拦了下来,“你二人一向交好,此时你在,正是最好不过了。” 今夜,她的神态与口气都不同往日,在一向的冷肃中很难得透着少许的怜惜与不忍,这让东珠有些意外。因为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同芸芳算不得亲厚,但是也彼此了解,东珠还是第一次看到芸芳面对自己时会有这样一副神色。 然而,这是为什么呢? 沉默了良久。 直到看到如霞上茶的时候一直哆嗦的手,以及站立在不远处一脸苍白而又有些失神的春茵,东珠才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皇后一开口,东珠就感觉如五雷轰顶。 “昭妃,本宫知道你一向是最要强的。这大长公主年事已高,早一天晚一天故去,都是……” 她说了很多,但是东珠全然不信。 一向健朗的祖母怎么会好端端地突然辞世? 赫舍里口里说的是“惊马”。 马惊了。 车翻了。 祖母在重伤之下不治而亡? 东珠不信。 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甚至,她在想也许这也是祖母的计策之一,可能祖母要先假死来为自己将来的逃亡做个铺垫,也许是先去异乡为自己将来出宫寻个稳妥的隐身之所。 所以…… 一定是这样。 “昭妃!” “东珠!” “娘娘!”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惊迷了心智暂时失去意识的时候,在声声呼唤中,她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全然不顾皇后在场,也不顾什么礼数规矩。 只一味向外走去。 “快,快拦住她。” 皇后突然大声命令。 所有人上前阻拦,又怎能阻拦得住呢? 承乾宫中的人从未见过这个阵势,更没有见过如此雷雳之色的东珠,她的目光只是微微一扫,便吓住了所有人。 于是,东珠如同无人阻拦一般,仅穿着一身单薄的宫装便像个幽灵一样冲出了承乾宫。 “拦住她,快拦住她!”皇后及桂嬷嬷在她身后惊呼。 “皇后娘娘,昭妃主子怕是要回去奔丧吧!”有人小声提醒。 “这可不行。也不想想这是在哪里?这可是在宫里,没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旨意,谁敢深夜出宫?况且她是皇妃,是主子娘娘,哪能回府奔丧!”桂嬷嬷阴森森地喊着。 那话语,像鬼一样。 东珠厌恶这种声音。 她索性甩掉脚上的花盆鞋,向前跑去。她跑得很快,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身后那些人被她的举动吓呆了,满族人对脚的看重甚至超过了汉人,堂堂一个皇妃怎么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鞋子? 所以她们愣了半晌之后才在桂嬷嬷的催促下气喘吁吁地追赶过去。 “那……那是谁?” 宫径之上,正好遇到圣驾,但是东珠没有行礼,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像风一样从他身边飞过。 所有人呆住了。 顾问行使劲擦了擦眼睛,他原以为自己撞见了鬼。 曹寅制止了正准备拔刀的侍卫,小声回禀:“皇上,是昭妃娘娘。” 其实不用曹寅提醒,康熙已然看清。即使没有看清,他也知道是她。他正是得到了消息所以才往承乾宫里来的,原本他还在想,那样坚强的东珠在得到亲人逝世的消息时会是怎样一副神色。 现在,他看到了。 这,正该是她应有的反应。 “要拦住她吗?”问话的是一向在当差时保持缄默的费扬古。看着东珠的背影,他的心很疼,失去亲人的感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更知道东珠虽然外表坚强,但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经受过真正意义的生离死别的痛苦。他很想在这个时候为她做些什么。 只是,很意外。 非常意外。 少年天子静静地注视着东珠远去的背影,好半天才说道:“曹寅,你跟着,护她回府。” 第30节 “皇.……皇上。” 顾问行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皇上不仅如此,还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交给曹寅:“记得给她披上。” 顾问行还想出言相劝,而曹寅则一如既往地不问原由只听命令行事,他当下便应声而去。 这时,皇后带着浩浩荡荡的人赶到,一众人等跪在地上请安。 “皇上,昭妃……”皇后还未来得及说明详由,康熙已然制止,“是朕的意思,是朕派人送昭妃回府的。” “皇上,这于礼不符。”皇后还待再说。 康熙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地走了。 “起驾”顾问行颤颤地唱念。 费扬古跟在康熙身后,这一刻,心中五味杂陈。 当东珠跑到西角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很傻,没有圣谕,没有懿旨,自己怎么能出得了宫门。况且就算出了宫,自己又如何能这样一路跑回去? 想到这里,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个时候,曹寅追了过来。 “娘娘,臣奉皇上之命,护送您回府。”曹寅将康熙的氅衣披在东珠身上,又去跟守门侍卫交代了几句,不多时,便有人牵来两匹马。 “时间紧,恕臣来不急为娘娘准备车驾了。”曹寅话刚出口,东珠已然从守卫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她来不及对曹寅说什么感激之语,只是看了他一眼。 那眼中的神情自是深切的感恩。 随即,用力打马,飞驰而去。 曹寅也立即上马追赶。 黑夜笼罩着街巷极为安静,除了马蹄有节奏的声响以外就是呼呼的风声。 远远地就看到府门口车马不绝,管家正指挥着人往门楣上悬挂白帐,前几日省亲时一直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被降下,取而代之的是如雪的白灯。 四下里乱糟糟的一如东珠的心,她觉得自己心乱如麻,而头也疼得快要炸了起来。 曹寅还未来得及下马通传,只见东珠一挥马鞭已然直接纵马入府。 “大格格回来了!” 管家在仓皇中忘记了规矩,依如当年的称呼,只是鼻子发酸,不由老泪纵横。 直到曹寅下马:“管家,昭妃娘娘得了信,请了皇命回府探望,还请妥为安置。” “是……是……”管家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立即命人为曹寅牵马,又亲自将他请入府中。 东珠无暇顾此,她只是一路骑马入了内苑穿过花园直接奔往后院,这一行也顾不得回避了男客,仿佛在厅里见到了阿玛和几位兄长幼弟,没有半分的寒暄唆,便直接来到玛嬷所住的上房。 至此,东珠才大梦初醒。 额娘头上缠着白纱,面上有青肿淤血,目光呆滞地瘫在炕边看着几位嫂嫂和老嬷嬷们正在给玛嬷换衣裳。 跟了玛嬷一生的查嬷嬷早已哭得不省人事。 玛嬷屋里内堂外厅皆跪满了人,本家的婶娘、伯母和一众堂姐妹,就连玛嬷一向不待见的阿玛的侧福晋也领着她的女儿跪在外间。 “东珠。”额娘看到她像看到救星,立即抱着她哭了起来。 “额娘,您别在这里哭,玛嬷不喜欢。”东珠的声音很轻,她用力抱了抱额娘,又拍了拍她的脸袋,这才松开手,向那张大榻走去。 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的,正是最疼爱她的玛嬷。 东珠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虽然她只看了一眼,但却永久地钉在她的心上。 虽然嫂嫂们已经为玛嬷清理过遗容,重新梳了头,换了衣裳,但是东珠仍然可以看到在巨大的冲撞中玛嬷所受到的伤害。 玛嬷的遗像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然而她看到了在玛嬷怀里的一个小罐子,居然是完好的。 “你玛嬷摔出去的时候是后脑着地……”额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仰面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你知道吗?她嘴角还含着一点儿笑意,我看到她手里像抱着婴儿一样抱着这个罐子,我想,她之所以会笑,就是因为她觉得她没让这个罐子摔破。” 东珠以前不知道一个人突然昏厥是怎样的感觉,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的头像是悬了千斤巨石一样沉,沉得站不稳脚跟,眼前也全是乱舞的金星,突然间浑身都不听使唤,身子便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东珠不能相信,自她记事起就一直呵护她的亲祖母就这样离去了。 起初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伤感,因为她以为祖母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铺路,也是假死离开人们的视线,然后悄悄安排她出宫以后的事情。 可是,当她亲眼看到祖母的遗体,她愕然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失去了语言和思考的能力,很多人说她是太过伤神所以导致心迷,也有人说她被魇到了。 其实,她是清醒的,她只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直到那一天,看到悲痛神伤的阿玛与额娘,看到在火葬中一点点被吞噬的有关老祖母的一切。 她才知道,这世上最爱她、最宝贝她的一个人就这样离她而去。 康熙六年二月中和节,这是民间称为“龙抬头”的日子,自此之后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中和节最早是由唐德宗提倡的,如今在清宫中还是第一次过。 一大早,皇上就率宗室子弟及辅臣前往先农坛祭祀,这是与往年相同的“春祈”,程序一般无二。 只是午膳安排的极有意思,内务府安排圣驾一行在京郊找了一处普通的农田,在田间地头吃了一顿“春禧饭”,里面是百果五谷煮成的糙米粥,寓意自然是天子与一班大臣及皇家子弟都要体恤耕者之辛。 皇上还亲自帮农家犁了会儿地。 于是,周边百姓闻风而动,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中有人观望,有人感慨,有人落泪。 经历了去年一整年的圈地换地风波,土地萧条,再没有人愿意种地,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辛苦耕种的地是不是在收获时又被换给别人。 天子的行为,让所有人不安的心都定了下来。 农事为天。 众人称颂。 百姓感恩。 而看到跪在田间地头那黑压压的人群与满耳“圣明”的称颂声,少年天子更是感动不已,他当即下令命所有随行大臣自选一户农家,帮其犁地,并救助疾困。 所有的大臣们当即傻了眼。 先不说那些文官,就是武官也颇有为难,只是碍于皇命与百姓瞩目,勉强为之。 光着膀子犁了一趟地的鳌拜捅了捅坐在地头喝水的遏必隆,“皇上背后又有高人指点”。 遏必隆看了他一眼:“不管是谁,这局面好就是了。” “错。大错!”鳌拜不以为然,“我们要的是一位有真才伟略的天子,而不是后宫的牵线木偶。” “鳌公!”遏必隆脸色突变,立即警告鳌拜慎言。 鳌拜压低声音:“我细细查了长公主出事当天的全部经过,那匹马也找到了,在左脑处有一个小洞。” “你说什么?”遏必隆圆润的眼眸突然瞪了起来,额上筋骨尽露。 “行事万分隐藏,手法却极为精准,应是有人预先隐藏在马车必经的路上,以飞弩之物将钢针打入马脑。这马才会突然惊疯,拼了命地横冲直撞。好狠毒的计策,对待一个古稀老人……” “当真?”遏必隆难以置信。 “自然。我已命人将钢针取出。”鳌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接下来的事,你自己去查吧。我听宫里的眼线说,当日慈宁宫请老公主入宫仿佛提及了几件陈年旧事……而老公主一出宫就遇难,你自己去想想这里面的事吧。” 鳌拜说完,咬了几口饼子,又拿起镐头继续刨地。 坐在埂边的遏必隆面如黑幕,一个字也未再说。 第三十四章 孤零无依谁人悯 傍晚时分,圣驾回宫。 太皇太后设家宴,帝后与妃嫔皆前往慈宁宫。 自正月以来,宫中大小宴会不断,自十五之后好容易歇了,进了二月,这便是第一个节日。天气渐渐回暖,宫中女眷们都换下了臃肿的大毛衣裳和棉服,穿上了更为轻巧方便的春装,一个个花容锦绣,凑在一处,还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领着端敏进入室内的仁宪皇太后落了座,看着众人便笑着对太皇太后说:“皇额娘真是好福气,都说二月二龙抬头以后,外面就万物回春,春暖花开了。可是媳妇瞧着,皇额娘这里一年四季都是繁花似锦的好不热闹。” “是啊,有这些孩子陪着打打牌,聊聊天,这日子过得才不乏。”太皇太后才刚接口。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康熙与赫舍里双双入内。 “孙儿给皇玛嬷请安。”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 “给皇额娘请安。” “臣妾给皇太后请安!” 先是皇上、皇后给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请安,接着是妃嫔们给皇上和皇后请安,再接下来就是皇上带领后妃们给太皇太后、皇太后正式行礼。 如此,又费去半盏茶的光景。 “罢了罢了,这样的礼来复往,哀家头都有些晕了。原本家宴,以后这些礼尽可免免吧!”孝庄笑着说道,“人都齐了,走,到前边开席吧。” 赫舍里立即上前亲自扶着孝庄:“这可不行,且不说宫里的规矩,就是寻常百姓家,也要长幼尊卑言行守礼。老祖宗自是体恤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我们自己可断断不敢越礼。” “皇后说得极是。” 福贵人则紧跟其后开口追随,仁妃锦珍与贤贵人明惠也立即跟着小声应和。 端敏轻哼一声,扶着仁宪皇太后起身。 众人从暖阁移至厅里,今儿的宴桌摆的极有趣,不是往日常见的几张金丝楠木大圆桌,而是摆成回字形的一个一个小方膳桌。 桌上摆着各色的果品、菜肴还有早春的花卉,看着很是新鲜悦目。 只是这样的布局,大家一时不知自己的位次如何,便都有些拘谨。 “都是皇后的主意,这样各人一个小桌,你们吃得随意些,各自跟着服侍的人也行动便利,而大家实则还是连在一起的。又自在又合睦,哀家看啊,这以后宫里的家宴都这样摆才好!”孝庄笑了笑,看得出,皇后的新点子她很是赞赏,“坐吧,说了是家宴,都别拘着。” 于是众人落座。 康熙环顾四周,不多不少,各人一桌。 然而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第31节 又是一年皇家大宴,时间如梭,想不到自己成婚已经两年。 自大婚后的每一次的宴席,都缺了一个人。 之前是妍姝。 妍姝是她心底永远的痛。 那一日,听到东珠的话以后,他便策马去了公主府,在大门口他没有停步,只是骑着马远远地围着公主府跑了三圈。 他没有停驻,也没有进府,他不想让妍姝难堪。 他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妍姝。 妍姝在失身之后为他自尽。 这让他心痛,更让他难堪,自那之后,他没有再亲近过任何一个女人。 今天,环顾四下,他觉得少摆了一张桌子,而那张桌子后面坐的,他看不清,是妍姝还是东珠? 从那夜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纵容她回府奔丧,纵容她留在府中一直到老公主出殡入土。 甚至是她回宫之后,他也纵容她不来慈宁宫、慈仁宫请安,更是不顾皇后的反对,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 “她在孝中。” 这是他面对所有疑问与反对的唯一理由。 在众人眼中,虽然昭妃淡出大家的视线已经好久,但是皇上对她真的很是不同。 “臣妾已经安排了宴桌,一会儿便差人给承乾宫送去。”赫舍里轻柔的话语自身畔传来,似乎还裹挟着淡淡的花香。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康熙赞了一句,环视之下能看到妃嫔们的神色,那种淡然中夹杂的一闪而过的情绪让他很厌恶。 只是,目光一瞥,突然定住了。 一身银白色素衣,只在下摆和袖口处简单地点缀几片竹叶的绣纹,全身笼着一种说不清的淡淡的忧愁,即使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东珠无疑是全场最耀眼的女人。 原本,她应该一个人悄悄地待在承乾宫里,毕竟,她身负重孝。 可是,她居然来了。 “昭妃娘娘到。” 门口的人显然有些意外,回奏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结。 这是东珠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的第一次露面,她恭敬有度地依次给皇上及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 “快免礼,快坐吧。”太皇太后怜惜地说道。 皇后微微变色,这样的情形实在超乎她的意料,此时的布局恰到好处,若是多一张桌子倒不知怎么往里插了。 “坐在这里吧。”仁妃平时说话很少,但是每次开口都那么恰到好处,一面解了皇后之围,一面表现了她和昭妃的友睦。 自从昭妃入殿,皇上似乎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此时大家落座,倒有些分外尴尬,刚刚其乐融融的局面也显得冷清起来。 “今儿这些菜品真是精致,正月里接连的大宴小宴那么多场,每一场皇后娘娘打理的都极为妥当,又是免俗又是精致,关键每次都有新意。”福贵人乌兰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是啊,大家快尝尝,别辜负了这些好菜。” 众人每吃一道菜,赫舍里便会讲解菜的做法,都是些寻常果蔬食材,但是很有新意,于是大家吃得极为开心。 东珠的目光盯着一道新上来的菜,面色清冷,只是如如不动的眸中不经意的一瞥,正与天子不期而遇。 那一瞥,让康熙看到了轻蔑。 他心中一动,很是有些纳闷。 “这是一道新菜,上面摊着黄灿灿的鸡蛋饼。”赫舍里用筷子轻轻一掀,只见鸡蛋饼的下面是豆芽、木耳、韭菜、红萝卜丝、黄花炒成的五色菜丝,旁边放着一小碟子用蚝油芝麻炒香的肉酱。她夹了一筷子五色菜丝又蘸了点酱包在鸡蛋摊成的薄饼里亲手递给孝庄,“老祖宗尝尝,这是一道新菜,看看好不好吃。” 孝庄接过尝了尝,连连称好:“大家也都尝尝。” “这菜看着好看,吃着味道也不错,又用了五种新鲜的蔬菜,皇后之意一定是期望今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仁宪皇太后也频频点头称赞,“皇后真是有心了。” 端敏忽地问了一句:“这菜的做法着实新鲜,一定有个好名字吧。” “叫‘芙蓉裹春’。”皇后刚刚答言,只听贤贵人突然“咦”了一声:“不是叫合菜盖被吗?” 皇后的面色突然僵住,仁妃面上的表情也十分不在然,她紧张地看着东珠,目光中都是暗示。而东珠一如过去的冷淡,只是并未隐藏眼波中留露的轻蔑。 “这倒奇怪了。”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盯着贤贵人明惠说道,“皇后娘娘费心张罗的菜品难道还能记错了名字?皇后娘娘说是‘芙蓉裹春’你却说是‘合菜盖被’,这不是很奇怪吗?要我说啊,还是皇后娘娘起的名字好听,不像你这个,实在是有些粗俗。” “名字是好是歹本不是重要,重要是要看做菜的心。”贤贵人的声音很柔很嫩,就像秋季刚刚从水里取来的嫩藕,脆声声的极是动听。 “说得对。”康熙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又觉得皇后与仁妃甚至东珠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便顺着贤贵人的话问道,“那便说来听听,这做菜的心,你是怎么看的!” “做菜好不好吃,要看做菜者所用的心,用心做菜,将对亲人的关爱融入在菜里,那样即使最寻常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珍馐,若没有心,即使是鲍翅燕窝也如嚼蜡品木。”贤贵人说到这里便略作停顿,“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录苗嫩不蔹;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 这句诗着实让康熙有些意外,那是陆游的诗,比起李白杜甫,他也更喜欢陆游,贤贵人甜嫩的嗓音配上这样朴实的诗句,真的格外动人。 “这个我听明白了。”福贵人乌兰笑了笑,“是说新鲜的蔬菜不用调味,甚至连盐都不必放,保持本来味道是最美的。倒有些清水芙蓉素面朝天不用脂粉污颜色的意思。” 康熙的目光又是一怔,不得不对上福贵人的眼眸,刚刚贤贵人的那首诗是用汉语念的,在座当中没有几人能听明白,想不到来自科尔沁的福贵人却听懂了。他真的有些意外,对待面前这些女人,这些所谓的他的妃嫔,看来他不还真是不够了解。 乌兰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红,随又用蒙语低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句。 这下,脸微微发红的变成了皇上。 端敏忍不住插嘴:“这个陆游,说得也太夸张了些,这菜里若是连盐都不放了,那还有什么味道?大家好好地吃菜,贤贵人突然念的什么诗?你是说皇后娘娘这菜不好吗?” 贤贵人无疑被推至风口浪尖,她有些惊惶,但还是鼓起勇气:“臣妾不敢,只是在数年前,臣妾随家母在外饮宴,曾经吃过这道菜。那道菜里没有配肉酱,且味道则更为纯鲜。” 所有人都惊了。 皇后面色微白,手指轻颤,她很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她除了将手缩在袖中尽量不让人发觉以外,她竟然无言以对了。 “你什么意思?这话可别说得不清不楚!这天下的菜原本就是大同的,难道你家做了米饭,别家都不能用白米煮粥了吗?还是说皇后娘娘抄袭了他人的做法,且还做得不够纯正?”福贵人乌兰表现得很激愤,她显然是在竭力维护皇后。 “臣妾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到这道菜眼熟便想起当日在别人府上赴宴时曾经品尝过。那府上的老祖母说因为近日身有痰症,遵医嘱不能吃油腻过咸之物,所以她的孙女这才琢磨了这道菜还起了个‘合菜盖被’的名字,说是只要祖母能忌了荤天天多吃几口这道合菜,家里人才能圆圆满满、和和睦睦,因为家里的孩子就像五蔬,而老祖母就像盖在五蔬上的黄金被,永远保护温暖着家里的子孙。”贤贵人好听的声音如同悦耳的铃声,所有人都听得入迷了。 不知是被她的声音吸引,还是被她讲述的故事感动。 “东珠。你怎么了?”仁妃看到东珠眼角似乎有泪,立即拿出帕子为她擦拭。不经意间的问询引来大家的注视。 东珠忙转过脸去。 一直静观其变的孝庄看到此时,已经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心里有些发酸又有些得意。终于还是乱起来了,后宫就是后宫,不管天子是谁,谁为后谁为妃,只要是后宫,就不可能保持永远的平静。 “这都扯到哪儿去了。看这些菜都凉了,真怪可惜的。”仁宪太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似懂非懂,但是她知道作为皇太后什么时候要沉默而什么时候又必须要开口,“咱们这还是第一次在宫里过这个中和节。昨儿端敏还缠着哀家问为什么民间要管这个节叫龙抬头,还真给哀家问住了。端敏,你这些个皇嫂,可都是有学问的,你还快去请教,也好长长见识。” 端敏立即配合,她索性凑到孝庄身边,“我不问她们,我就问老祖宗,老祖宗一定比她们说得都好。” “你这丫头!”孝庄笑着拍了拍她的脸,“你是不好意思问,论年纪也跟这几位娘娘差不多,可这脾气、见识却差远了。” “谁说的。”端敏故意卖乖,“我可是在皇太后和老祖宗您身边长大的,谁若说我见识少、脾气差,就是君、犯上、大不敬,我非让我皇上哥哥重重办她们不可。” 大家看她装疯卖巧,都配合地笑了笑。 刚刚的不快,仿佛随风而去。 随即,话题重新引至关于龙抬头,皇上春祈以及京郊农家人对年景的祈盼上来。 “民间流传‘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这一天以后啊,农家就可以准备春耕播种了。”孝庄的声音舒缓而沉静,透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庄重宁静。 “听说,‘龙’此时可以抬头抖动身子下一场透雨,以滋润土壤。是真的吗?今天可是没下雨呢!”端敏很是执着。 “要么说要春祈呢,就是要祈祷这场春雨。”孝庄耐心地解释。 端敏把目光转而盯着皇上。“皇上是天子,也是龙,皇上哥哥今早已经上先农坛祈祷过了,为什么还不下呢,难道天上的那个龙王不听咱们眼前的这个真龙天子的话!” “端敏,这话说得太逾越了!”仁宪太后突然变了脸,她还从未在人前这样严厉过。 “敏格格果真勤敏好学,只是事事没有定论皆有变数,就像这二月二龙抬头,并非是指今日一定有雨,而是从今天开始,雨水渐多的意思。”皇后再次开口,情绪已然如常,她走到太皇太后身前拉过端敏的手,细细地讲着,“咱们北边好多地方在二月二日早晨起来后,农家人会找来长竿敲击房梁,为的就是把沉睡了一冬的‘龙’唤醒,醒了以后,大地重绿,慢慢回暖,雨水也自然会多起来。” 端敏点了点头。 “除此以外,还有一句民谣‘二月二,接宝贝,接不来,泪珠儿流’。”福贵人乌兰接语道,“二月二在北方,还是回娘家的日子,这个时候是许多人家团聚的日子。” 她的话,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又沉寂起来。 所有人,不仅是东珠、仁妃、贤贵人、甚至是太皇太后、皇太后,都陷入了暂时的离愁别怨中,回娘家,这是寻常女子期盼的,又何尝不是她们这些后宫妃嫔们渴望的呢? 只是一入宫门,再难自已。 康熙的眸子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东珠的面上,此时,他才明白东珠今日为何要来赴宴,她应当是想回家。 还能让她回去吗? 好像自长公主入殡之后她回宫也没几日,在宫里刚回来几日又待不住了? 突然有些怨她,就这么想出宫? 不知不觉,面色沉了下来, 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却不知,天子的这一声轻叹,惊吓了多少人。 除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外,所有人都离座下跪,口称惶恐。 第三十五章 春龙抬头前路崎 一场家宴,在并不和谐的氛围下结束,康熙命后妃们先行离去,自己则在慈宁宫中陪着孝庄煮茶。 “今儿的宴席,皇后费心了。”孝庄意味深长地说着。 “可惜弄巧成拙,反为他人作嫁衣。”康熙吹开杯中的浮茶抿了一口,淡漠说道。 “那也未必,这样一来,皇上不是可以借此看清楚很多人、很多事吗?再者,水至清则无鱼。今儿总算有了点儿动静。”孝庄悠然说道。 “也许吧。”康熙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皇上看来是乏了,还是早些回宫安置吧。”孝庄原本还想多说些,但是看到康熙已经心思不在,故要提早打发了他。 “是。孙儿告退。” 出了慈宁宫并未坐舆只信步而走,远远地看到万春亭上站着那个人。 “在看什么?”康熙挥了挥手,随行全部退下。他一人进亭,这个时候,园子里静极了,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看什么,只是在等皇上。”东珠回转过身,刚要行礼,已被他拦了下来。 第32节 “你倒实在。”康熙苦笑,“是想出宫?” 东珠点了点头。 “回家?” 东珠又点了点头。 “理由。”康熙对上她的眼眸,静静地一字一句,“不是给朕的,是给他们的。一个可以让你出宫,让你回家的理由。” 东珠指了指自己的孝衣:“还不够吗?” 康熙摇了摇头:“你住在承乾宫,应该知道当年即使是宠冠六宫的皇贵妃乌云珠,她也没有这样这样的权力。当年她父兄相继过世,先皇也曾百般体恤,她却没有因为一身孝衣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了规矩。” 东珠从贴身带着的荷包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康熙。 “是什么?”康熙愣了一下,一方如雪的帕子上是用金线绣成的七宿天像图。 东珠转过身去仰望苍穹。“皇上,灿烂星空中,你能看到苍龙矫健的身姿吗?” 康熙举头仰望,他摇了摇头。 “你看。”东珠伸手一指,“就在这里,您可以看到苍龙是如何抬头的。” 顺着东珠手指的方向,康熙举目望去。 在他眼前,繁星点点,让他无从分辨。 “看到那两颗亮亮的,散着蓝色光芒的星星吗?”东珠的声音有些微微激动,“在那里,那是角宿一和角宿二,它们是龙头上的两只犄角。” “并不太像。”康熙仿佛不很相信。 “因为现在我们只看到这两颗星,半个时辰以后,四颗星连在一起的亢宿便会升起,那是龙的咽喉,而在咽喉的下面有四颗星排列成一个簸箕的形状是氐宿,代表着龙爪。龙爪后面的房宿、心宿、尾宿和箕宿分别代表了龙的心脏和尾巴。大约到后半夜,由角、亢、氐、房、心、尾、箕七个星宿构成的苍龙才会全部显现出来。” “真的吗?”康熙对东珠的话有些难以置信。 “东珠愿意在这里陪皇上等苍龙出现。”东珠的语气很是坚定,“如果。” “如果出现,便把出宫当成奖励,许你明日出宫。”康熙说。 东珠伸出手:“击掌为誓。” “天子一言,自然驷马难追,你还不信?”康熙有些不快。 东珠未语,依旧举掌。 “罢了,就依你。”康熙伸手与东珠相击,那一刻,感觉着实很是异样。 夜晚的亭中,晚风袭过,依旧寒意难挡,但是此时的两个人都恍然不觉。 在亭下值守的侍卫小声嘀咕:“顾总管,皇上和娘娘这是在干什么呢?大冷的天不回寝宫,跑到这里吹冷风,这……” “皇上的事情,你也敢管?不要命了?”顾问行一面用手搓着耳朵,一面跺了跺脚,“去,赶紧叫人回去换两个新的手炉来,再拿两件大氅。” “是。”得到命令的内侍立即拔腿就走,看来是冻得不善。 “东珠,你快看,苍龙真的出来了!”天亮之前,当康熙看到在整个“龙体”横卧南天的壮观一幕时,不由忘情地喊了起来。 而站在他身后的东珠只是淡然地努力从唇边挤出一抹笑容。 只这一抹淡的几乎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在康熙看来,与天上的“星宿苍龙”一般耀眼夺目。 “贤贵人今日所说的,最先做出那道‘合菜盖被’的小孙女,是你吗?”康熙柔声低问。 一滴泪,随风而逝。 东珠点了点头。 “觉得委屈吗?”康熙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替东珠拭泪,可是他很怕这个举动会让她如临大敌又一次躲开,于是他忍下了,“赫舍里那样做,你怨她吗?” 东珠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做那道菜的心与我原本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对我们各自爱的人,我是对着疼我宠我的玛嬷,而她……皇上应该明白。” 康熙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一时无从说起。 对着东珠,很多时候,他都有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不说,但是彼此的心意是相通的。 “皇上该回去了,一会儿还要打起精神上早朝。”东珠的声音与她的神色一样,又恢复了往昔的淡漠。 她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的,关于她的事情康熙听的已经不少了,如今比起两年前,对她的了解多了很多,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越见清晰。 她曾经做过的事情,她的喜好,她的为人,她的性格与才情,他仿佛都很了解。 她应该是明媚的,有着妍姝的娇憨,有着端敏的任性,有着赫舍里的大度,有着锦珍的贤良,总之她应该是明快活泼的,但是现在,她的冷漠与安静,有时让他感觉到害怕。 “你,也回去睡一会儿,朕会让顾问行安排妥当,这一次,你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康熙的意思东珠自然明白,前两次回府,一次是奉旨省亲,一次是奉旨奔丧,都是路人皆知动静极大的。 而这一次,无论如何,应当低调行事。 个中道理,东珠明白。 “是。”东珠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康熙,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长时间地跟他相处在一起,经过这个夜晚,她对他也有些许的变化。 她觉得他似乎是可以信赖的,至少在这个宫里,他是除了云妞、锦珍以外的第三个可以信赖的人。 于是,她认认真真地跪安退下。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康熙再一次展开手中那方帕子,这是他今生收到的最不同寻常的一份绣品。以往不管是已经过世的额娘,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妍姝,抑或是赫舍里、锦珍,她们总会送给他一些绣品,有帕子,有荷包,有汗巾。 可是从来没有一份东西能让他觉得这样沉重。 居然有人用金线绣了一条苍龙送给他,而这条龙不是形象生动的实际的龙,而是一幅星宿图。 这里面值得他思考的太多了。 特别是今晚两人一起共同守护天上星宿的显现,看到由星宿组成的龙形渐渐由模糊到清晰。那种隐藏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这里面的包含的内容太多了。 康熙觉得他的心里被填得满满的,他将手帕仔细叠好塞在龙袍内里紧贴着胸口妥当保存,做完这一切以后,才神采奕奕地朝乾清宫走去。 坤宁宫中,一向早起的赫舍里早已穿戴整齐,正对镜细细端详。 镜中的自己仍是那样国色天香、端庄华贵。 不禁自问,我是谁? 是大清后宫最尊贵的女主人,是万民敬仰天子女子的楷模,是大清的皇后,我又何必去与那些人计较呢? 这样想着,心里便豁亮起来。 “皇后娘娘。”桂嬷嬷从外殿走了进来,一个眼神,便让身边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皇后娘娘果然料事如神,那个昭妃跟皇上在万春亭待了一夜,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快天明才散了。这昭妃回了承乾宫连早膳都没用,就换了宫人的衣裳出宫了。老奴一直叫人跟着,说是回了遏必隆府。” “哦,果然是请旨回宫了。”赫舍里微微一笑,看来东珠出宫之心不死,总这样接二连三地找借口回宫,如此看来这心自然没在皇上身上,这样也好。 “娘娘,这事可是不能不防啊。虽说昭妃现在一心都在外边,可是这哀伤总是有个时间,总会过去的。就看现在皇上和太皇太后对她的宠信,这样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规矩,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您想想,皇上心里若是没什么,怎么会大夜里的不睡觉,陪着她在亭子里吹冷风?寄托哀思?”桂嬷嬷一脸的担忧。 “寄托哀思?”赫舍里忽地笑了,拉着桂嬷嬷一同坐在炕边,“哪里学来的文词,今儿嬷嬷怎么也这般咬文了?” “咳。”桂嬷嬷怔了一下,“这都是听底下人说的,昨夜里的事情您以为就咱们看见了?盯着的人多了去了。如今四处都在议论呢。” “哦?”赫舍里面上笑意正浓,“好了,您快喝口热茶下去歇息吧,本宫也要去慈宁宫请安了。” “咦!”桂嬷嬷瞪大眼睛,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娘娘早该如此,去,去跟太皇太后说,这宫里若是照此下去,怕是没法管了,昭妃总这样坏规矩,皇后娘娘再不出面辖制,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嬷嬷!”赫舍里亲自倒了杯茶塞到桂嬷嬷手里,“我呀,今儿去请安,多一句话是绝不会说的。我才不自讨苦吃呢!” “为什么?”桂嬷嬷不解。 “您想啊。昭妃也不是个糊涂人,她这次出宫自然是跟皇上那儿请过旨的。皇上自是允的,如此一来,我若再去太皇太后跟前儿告状,告的是谁?太皇太后能为了我去罚皇上吗?”赫舍里顿了顿,“所以,没有结果的事情何必空忙一场。我只装作不知道,反倒让她们觉得大度。” “可是。”桂嬷嬷想了想,便明白这里面的利害,于是又说,“这件事嘛可以缓上一缓,但是昨儿宴上的事情,娘娘可不能就这么过去了。那个贤贵人,一看长得就是小妖精一样的货色,几个主子里就属她又没根基又没家势,居然还吃了豹子胆,敢公然给皇后娘娘难堪,先寻个由头把她给制了,也好杀鸡吓猴,给众人看看。” “贤贵人?”赫舍里低声道,“那个纳兰明惠?她?现在制她便是抬举了她,她还不够格。她是巴不得我现在整治她,那样,到算是帮了她。” “娘娘怎么说?”桂嬷嬷仿佛并不明白。 “正如嬷嬷所说,如今几位主子当中,论家势地位、脸面血统,她是在最下风的。昨儿你以为她真是为了替昭妃出头?不过是在皇上面前卖个乖讨个好罢了。我若因此整治她,皇上便会注意到她,到时候心生怜悯,再从此以后有了往来,才真是让她如愿呢。 “天呢,娘娘若是不说透,老奴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桂嬷嬷显得很无奈,“那么,就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眼下,只能如此。”赫舍里仿佛也是心有不甘。 “可是有一点,娘娘可是万万不能马虎。”桂嬷嬷凑到赫舍里耳边低语着。 “当真?”赫舍里这一次是真的变脸了,忽然觉得天塌地陷的感觉,心里立时慌乱如麻,正要细问,只听外间有人催促,“娘娘,时辰不早了。” 是大宫女柳笙儿在催促。 “知道了。”赫舍里应了一声,又低声嘱咐桂嬷嬷,“叫人仔细盯着,万别弄差了消息,等我回来再商量。” “老奴知道。”桂嬷嬷又给赫舍里整理了一下凤袍,“娘娘先去吧,在那边,千万别露出形色来。” 赫舍里点了点头,这才起身。 这个时候,整座紫禁城还未真正醒来。 一辆马车飞驰而去,噔噔的马蹄声惊扰了原本还在沉睡的人们。 街道两旁的店铺这才刚有睡眼蒙的伙计打开房门探出头,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禁狠狠地骂了一句:“奶奶的,这么早就出门,马蹄子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也不怕吵了人家的好梦,这是急着奔丧去吗?” 东珠在马车里,全然不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前所未有的风险。 马车载着她出了皇宫,一直向西驶去。 直至进入西山,前路越来越陡,马车也越来越快,就在这个时候,赶车的小太监从马车上纵身一跃跳了下来,临了又狠狠给了那马儿重重一击,马儿更是没命地向前跑去。 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的唇边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他的面容有些黝黑,眸子极为清亮,只是左脸上有一大块胎记,显得整个人脏兮兮的,十分丑陋。 站在山腰上,一动不动,过了片刻之后,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马鸣声接着是车架猛裂撞击滚落山崖的声音。 一切,都像之前算计的一样。 他知道此时,他已然完成了任务,便心无旁顾地悄悄下山了。 第三十六章 梦难成,恨难平 “昭妃娘娘不见了。”顾问行前来回报的时候,康熙一下子并没有听明白。 “你说什么?”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对上顾问行的眼睛。 “奴才早上安排娘娘出宫的时候一再叮嘱,宫门落锁前一定要赶回来。可是……直到现在,娘娘还没回来。”顾问行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奴才不得矣,便命人去遏府打听,谁承想……” “怎么?”康熙突然在心口涌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千万不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第33节 “遏府总管说,昭妃娘娘并未回府。”顾问行心惊胆战。 “你说什么?”康熙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他也不能相信。 但是惊诧只在一瞬间,他突然信了。想一想昨夜东珠送他的那方帕子,他忽然明白了。“她走了?” 顾问行没听清,他也不敢问,他只是将自己的头紧紧贴在地上,等候圣裁。 她走了。 她终究还是走了。 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康熙下意识地紧咬着自己的唇,直到嘴里有了一丝血腥之气。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彻底的郁闷与痛苦。她还是走了,无论自己怎样做,那般地放纵她、偏宠她、想方设法地接近她、了解她,甚至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喜欢她,而这种喜欢渐渐的,连妍姝在他心里的形象都变淡了,可即便他做了那么多,她还是走了。 他觉得很寒心。 她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出走,竟然利用了他对她的怜惜与纵容,就这样不告而别,永远地逃离的他的世界? “朕不许。”他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 “皇上?”顾问行不知所措。 “去,叫上人,去遏府把遏必隆叫来。”康熙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万岁爷,这个时辰传唤辅臣入内,于礼不合。”顾问行硬着头皮回奏,小心翼翼才把头抬起来正对上康熙喷火的双眸,又立即垂了下去连连叩头,“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先把遏必隆传来,再让索额图带人将遏必隆府围了。”康熙继续吩咐。 “皇……皇上……”顾问行彻底崩溃,天子说的话他不敢不依,可是这两道旨意,他也没胆子往下去传啊。 “叭”的一声,御碗狠狠摔在地上,汤水瓷片四溅。 “皇上。”春禧、秋荣、曹寅等人立即跪了一地。 “去,怎么还不去?”康熙起身狠狠踢了一脚顾问行,“朕支使不动你了?” 顾问行苦着脸:“皇上,皇上,奴才……万难啊。” “好,好。”康熙高喊着,“曹寅,曹寅。” “奴才在。”曹寅跪着向前爬了几步。 “你敢不敢去?”康熙注视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如果在这个时候连曹寅也不从命,自己又当如何? “奴才遵旨。”曹寅没有让皇上失望。 “很好。”康熙点了点头,“去,立即就去。” “是。”曹寅答应得极为痛快,跪了安便立即向外走去,耳边是忽忽的风声,他全然不顾,如同即将奔赴战场一样,昂着头向前走。 一直到了侍卫们轮值的班房,这才松了口气,有条不紊地安排:“速去派人禀告索额图大人,请他点齐人马,在西华门外等我。” “是。”侍卫们立即下去传命。 曹寅静静地注视着大门口。他在等,从他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内心的情绪。侍卫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深夜召集所有当值侍卫集合,这还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大家都难免心情紧张。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 索额图并没有出现。 去传话的侍卫回来了,他神情肃然地对曹寅说:“曹大人,奴才刚刚出宫还未到索府便被拦了下来,是慈宁宫的人,传太皇太后的旨意命奴才不用去了。” “知道了。”曹寅到此时,才真正地放下心来。所料的一点没错,太皇太后对于乾清宫,对于皇上身边的事情是一时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今儿的事,是谁告诉慈宁宫的呢?是顾问行?春禧?还是自己的亲娘?曹寅不知道,但是他明白,皇上时时刻刻都在太皇太后的护佑之下,而皇上的旨意,如果没有太皇太后的首肯,是根本传不出宫去的。 即使如此,作为奴才,皇上的奴才,也要在皇上面前全了皇上的面子。 突然,曹寅心中觉得很是悲凉,他有些同情起高高在上的天子来了,他从来没有像自己一样跟亲娘面前撒过娇,也没有被当成一个孩子被长辈亲人真正宠爱过,大家都敬着他,怕着他,也都防着他。 明里暗里一千双眼睛看着他,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被通知给太皇太后,这样的生活究竟是福是悲呢? 乾清宫中,一片狼籍,能砸的都砸了。 一地碎片,两个最尊贵的人仍在对峙着。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朕能自己做主?”康熙尽乎是在咆哮,而咆哮的对象正是他的祖母,“这又不是朝政,这是朕的家事。难道朕的妃子丢了,朕都不能找人问一问吗?” “朕已经下了旨,老祖宗为什么又叫人半道里拦下?如此一来,朕的脸面何在?” “老祖宗,这件事,朕一定要自己做主。” ………… 孝庄一直没有理会康熙在愤怒之中的质问,让他尽情发泄之后才缓缓开口:“你想做一件事,便要想到这件事的后果,这就跟下棋一样,你不能只看眼前这步,你要纵观全局。” “朕当然想到了后果。昭妃出走,遏府肯定知情,朕宣他来问问,难道还不行吗?”康熙直接顶了回去。 “如果遏必隆说他不知情,反而找我们要人,皇帝预备如何行事?”孝庄问。 “他不说,朕就包围遏府,朕就不信,她能踏踏实实地在外面躲一辈子。”康熙答道。 孝庄摇了摇头:“皇帝啊,这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没那么简单,也没有老祖宗想的这么复杂。”康熙的情绪实在是糟透了。 “皇上的旨意,都是在皇上的假设中做出来的。可是皇上应当想一想,遏府当真知情吗?昭妃当真是出走吗?”孝庄的声音悠然而淡漠,让人听来更加难以琢磨。 “老祖宗的意思是?”康熙紧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昭妃的失踪,有很多种可能。当然,有一种最简单,皇上也猜到了,便是昭妃出走,而遏府是知情的。但是皇上有没有想过,还有其他的可能?”孝庄盯着康熙,有些痛心疾首,“如果是有人从中做梗,劫持了昭妃,那样……又会是何种的局面?” “劫持了昭妃?”康熙大愕。 “早就跟你说过,后宫连着朝堂,一举一动都没有小事。”孝庄叹了口气,“皇上好好想一想,前些日子长公主出宫回府途中遇险,突遭横祸。外面的议论便没有终止过,各种猜忌、各种推测直指内宫。如果昭妃此时失踪,或是遇险,那么遏府、钮祜禄一族,甚至是整个镶黄旗,会怎么想?四辅臣当中,虽然是以索尼为首辅,但是实权都在鳌拜和遏必隆两人手中,他二人又是一向共同进退。皇上仔细想想这里面的利害吧!” 康熙怔住:“难道是有人故意要害昭妃,从而挑起四辅臣的争斗?” “若只是让他们之间斗,倒也罢了。”孝庄摇了摇头,“怕是要将火引到宫里,让辅臣们连成一气,来与咱们对决。” “这怎么可能?是谁在背后捣鬼?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康熙显然难以置信。 “现在情势混乱,皇上不宜草率,我们已经被动了,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不宜主动出击。”孝庄盯着康熙,“这一关,玛嬷会同皇上一起去闯。” “玛嬷,真的如此吗?那昭妃?”康熙仍存疑虑。 “希望她没事。否则……”孝庄心事重重,很多事情她并不能全盘讲给孙儿听,那些陈年旧事压的她这些日子以来夜不能寐,但是,她也必须缄默。 出了乾清宫,顶着夜色回到慈宁宫洗漱之后安置妥当,苏麻喇姑这才开口:“果然是宫里出的古怪,奴才细细地问了顾问行和守宫门的侍卫,今儿阿敦衙门里车马监派的人原是小太监得礼,可是得礼前晌被人发现晕在饲马房里,那么赶车送昭妃出去的就不是得礼,听守门侍卫说那个人虽拿着得礼的腰牌,但是脸黑黝黝的还有块胎记。车马监的总管说得礼长得可不是这副模样。奴才又细细问了各处的总管,均说属下没有此人。” “是咱们太大意了。”孝庄靠在枕上,用手指使劲揉着太阳穴,“那日穆库什出了事,我就知道是有人要坏咱们的事,可是还没来得及查出眉目,谁承想人家紧接着又出招了。” “格格,您说这后边究竟是些什么人?这样作为的是什么?”苏麻喇姑给孝庄掖了掖被角,“难不成是坤宁宫?” “坤宁宫?”孝庄想了想,“你怎么想?” “奴才也着实想不明白,这两件事从行事手法上看,是既老到又狠决还十分出奇不意,若真是坤宁宫所为,那就太可怕了。不管是老公主殡天,还是昭妃失踪,若说是为了争宠,倒也说得通,毕竟在这些妃嫔当中,昭妃对坤宁宫最有威胁,这样除了去,永绝后患不说,坤宁宫还沾不上半分干系。可是想想,这招还真是太过狠毒了些,不仅在宫里除了眼中钉,还让咱们同遏府互相猜忌,四辅臣中失去了遏必隆与鳌拜的心,自然就要更加依赖索府。”苏麻喇姑一脸寒色,“格格,咱们许久都没有遇到这样的窘境了。” “也是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孝庄凝望着不远处的宫灯,心事恍惚,“坤宁宫?真的是坤宁宫吗?” “看她虽少年老成,但应当不像是城府如此之深的人。”苏麻喇姑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是,今天午膳的时候,她特意赐食盒给贤贵人。想想昨天在宴席上是贤贵人让她失了脸面,原以为她多少会给些颜色,没承想反而向贤贵人示好。如此,心计也绝非一般。” “哦?赐食盒给贤贵人,”孝庄眯着眼睛,“那贤贵人呢?” “贤贵人倒也奇怪,外表那样风吹就倒柔弱得跟着草芯似的人物,还真有一股子的倔强劲儿,说是无功无德不敢领皇后的美意,硬是让人将食盒子送了回去。” “越来越有意思了,咱们这几位小主子,还都不是省油的灯。”孝庄仿佛乏了,突然猛地起身,“秋荣!” “怎么了,格格?”苏麻原本放下帐子,准备熄灯,猛地听到孝庄如此惊呼,便愣住了。 “刚才乾清宫的时候,哀家瞅着秋荣有些古怪。你快去,快去把她给叫过来,细细查问。乾清宫那里是万万不能有事的!”孝庄此时睡意全无,面色十分骇人。 “秋荣?”苏麻喇姑并未多问,只悄悄退下。 乾清宫中,康熙独自在灯下静坐,表情十分严峻,对着曹寅,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沮丧。“你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的结果,所以才会答应的那样痛快,对吗?” “皇上。”曹寅跪了下去,一句话不答。 “你是知道的,从小你就跟着朕。对你,朕比对福全和常宁还要觉得亲切,不仅因为我们是一奶同胞的奶兄弟,就从那年出天花到皇阿玛、皇额娘病故,每一次生死大劫,你和奶娘都陪在朕的身边。你们是可以同朕共赴生死的人。”康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动情。 “是。”曹寅应声。 “你去告诉奶娘,你父亲在南边赴任已久,奶娘应该去看看了。”康熙看了一眼曹寅,曹寅突然听到此语,已完全愣住。 只见皇上又朝秋荣吩咐着:“去,把那个盒子拿过来。” 秋荣应声从寝殿抱出一个锦盒。 “这是朕历年攒下的稀罕玩意儿,原本想着等以后朕亲政了,给奶娘风风光光办一次大寿,到时候便把这些年攒下的东西孝敬给她老人家,也算她没白照顾朕这些年。” 康熙亲手将盒子打开。 果然,件件都价值连城。 “皇上。”曹寅觉得悲从心起,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只是不知如何表达,“皇上认为今天的事情是奴才的娘告诉给太皇太后的?” 康熙摇了摇头,他微微叹了口气。 “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朕只是想在此时安顿好奶娘。”他顿了顿,“趁现在,朕还可以在这件事上做主。” 皇上的语气更加的悲凉,这让曹寅不知如何回复。 “朕真的希望,以后能有那样一天,在你们江南的宅院里,咱们能像一家人一样,为奶娘祝寿。”他说,“朕已交代了内务府,会有人妥当安排的。奶娘在这宫里小心翼翼地当了这么些年的差,也该回去享享福了。回去,她便是你们府里的老夫人,她应当可以过得更舒服些。” 曹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跪安的,他也不知道在此时应当对皇上说些什么,他更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母亲。 没想到,一出乾清宫,便看到娘亲曹孙氏站在那里等他。 “娘。”曹寅轻唤了一声。 曹孙氏没说话,只是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匣子。“走吧,回去帮娘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娘就要出宫了。” “娘。”曹寅惊诧于娘亲的平静,“您当真舍得离开?” 曹孙氏淡然一笑:“不舍得又怎么样?皇上说到底还是心善。” “娘?”曹寅不解,“您不怨?” “怨什么?皇上从小是喝娘的奶长大的。他的心思娘最清楚。这样的安置,对咱们是最好。从此娘再也不用夹在皇上和太皇太后中间为难了。而他,也不必再顾忌着咱们娘们儿。我这一走算是逃过了这接下来的风波。而皇上这样的安排,也是对乾清宫的人有个警示,以后不管是谁,想要两头讨好在中间传递消息,也要掂量掂量。” 娘亲的神情是那样淡定从容,仿佛那年在宫外避痘,所有人都认定三阿哥没救了,都离她们远远的,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可那个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的淡定从容,就那样静静地整宿整宿抱着三阿哥,给他讲着故事,唱着民谣,哄他入睡。 “皇上,求皇上开恩,救救秋荣吧。”当寝殿只剩下秋荣和皇上两个人的时候,秋荣跪在床边,凄楚可怜间带着一丝绝决的神色。 第34节 “救你?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康熙目光如炬,只是他仍然看不透,想不明白。 “刚刚苏嬷嬷来过了。”秋荣面若死灰。 “那又如何?”康熙盯着她,他发现秋荣这些日子胖了不少,面上丰润如同秋月,而透过身上穿着的那件薄如蝉翼的寝衣看到里面隐约可见的身姿虽然依旧玲珑有致,但是却丰满了很多。 “皇上,奴婢……”秋荣有些难以启齿。 看她一副万难的样子,康熙觉得很是烦燥:“要么痛痛快快地说,要么,就退下。” 秋荣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万分委屈,万分为难,万分难以开口,但是想一想苏麻喇姑的神色,她便横下了心,她朝着皇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再抬首时,额上已然有了点点血色。 “这是做什么?”康熙瞪着她。 “皇上,奴婢怀了龙嗣。”秋荣紧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便伏在地上,再也不肯抬头了。 “什么?”康熙不敢确定,他突然从龙榻上站起身,一把将秋荣拽了起来,瞪着她的眼眸,“你再说一遍。” “皇上,是真的,奴婢不欺瞒皇上,奴婢真的是……已经两个多月了……”秋荣哭得像个泪人。 “那你哭什么?”康熙拉着她坐在榻上,“是觉得哪儿不妥了。你快别哭了,等着,朕马上叫人传太医。” “皇上。”秋荣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不能传太医,千万不能传太医,奴婢……奴婢想要活命。” “这叫什么话?”秋荣的反应让康熙大为困惑,“你先别哭了,好好跟朕说清楚。” “皇上。”秋荣哆哆嗦嗦,“奴婢的身份是不能给皇上怀龙嗣的,而且,每一次侍候完皇上,敬事房都是配了药茶的。可是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怀上了……如今,苏嬷嬷知道了,刚刚来查问过,明天……” “怀上了就怀上了!你不必害怕!”康熙这才想起,负责司寝的长宫女是不能为皇家诞育子嗣的,所以每次侍寝后都会喝专门的药茶以避免受孕,想来药石无常也有万一,所以秋荣才怀了身孕。 “可是,苏嬷嬷,奴婢怕……”秋荣越发胆怯。 “怕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好歹也算在乾清宫侍候过皇上,可是,奴婢是可怜肚里的孩子,这是皇上您的头胎啊。”秋荣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浸满衣衫。 看她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康熙突然觉得很心酸,仿佛想起了皇额娘,当初在病中也是这样,她说,要不是怀了孩子,在这深宫之中,她早就活不下去了了。 可是,在宫中有命怀上孩子的妃子,并不是个个都有命能保住孩子并且把孩子顺利生下来。 想不到,如今那个给了额娘希望与生趣的三阿哥,已可以让别的女人孕育孩子。 头胎。 真的要当阿玛了吗? “刚刚你说?几个月了?”康熙一手搂着秋荣,一手轻轻托起她的脸,细声细气地问道。 “两个多月。”秋荣面色通红。 “两个多月?”康熙想了想,“就是说今年重阳,朕就可以当阿玛了?” 欣喜,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个糟糕的让他万分沮丧的夜晚,居然是他从未正眼瞧过的秋荣,带给他这样的欣喜。 孩子,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力量。 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这个孩子的到来。 第三十七章 唯愿君心似我心 懒懒地趴在床上,不想睁开眼睛,因为她怕一睁眼,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不过又是幻梦一场。 然而露在空气中的背部,在那双微有薄茧的双手的摆弄下痒得如此难受,于是,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别动。”耳畔传来那个在梦里寻了几百个日夜的温润的声音。 她突然翻过身,如水的明眸径直对上他的眼,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无所遁形。果然,他的脸一下子就变红了。 她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而他两手摊开,低声呵斥:“当心伤口。”他的手上还拿着上了一半的药膏。 “不关我的事。”在他面前,她永远像个孩子。他越羞涩,越拒绝,她就越是撒娇地缠紧他的脖子,“那不是我该管的,那是你的事。” 他很无奈,两只手依旧僵硬地摊开着,她的背还露着,光洁白皙像一块美得不能再美的上等羊脂玉,又像是一块如丝般柔滑的雪缎,虽然那上面有些被树枝和碎石划过的带着血色的痕迹,但丝毫不影响那分让人惊心的美丽。 刚上了药,他也不能随便拿被子来给她盖上。但是君子须非礼勿视,所以他既不能轻易触碰她的身体又不能直视,所以他很无奈。 而东珠则认准了他的无奈,更加肆意地窝在他的怀里享受着这分难得的温存。 “你得对我好一点儿,这一刻可是我拿命换来的。”她越发娇嗔。 心中有气,刚想用训诫的口气教训几句,只听房门外面有人轻轻叩了两下。“爷,奴才送粥来了。” 是贴身侍从乌达。 “进来。”费扬古一边回话,一面将东珠按到床上,又迅速放好帐子。 乌达端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面把各式小菜和粥放在床边的几凳上,一面轻声说道:“东珠格格还没醒?” 费扬古轻咳了一下,看了一眼帐子,只得点了点头。 “先放在这儿,叫成平留心府门内外,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这降萼轩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是。”乌达笑嘻嘻地应了,“奴才再去厨房盯着,让他们再做几种格格最爱吃的江南点心,特别是那个酒酿双色元子和芙蓉糕。” “乌达。”费扬古的声音一如往昔的平静,但是却透着一丝力度,“不要张扬。府内安置及吃穿用度、对外采买,一切要如平常一般无二。” “是。”乌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便立即退下。 才听到他的步子渐息,东珠便一把掀开帘子,嘟着嘴不满地抗议:“为什么?我还等着吃酒酿元子和芙蓉糕呢!” 看着她一副小女孩的娇啧神情,费扬古心中暗苦:“你还不知自己的处境?” 东珠把头一偏:“不就是有人想要害死我吗?反正这世上最疼我的人都不在了!我心里最惦记的那个人也不稀罕我,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就死了。不过死之前吃点好的,这要求也不过分呢!” “你!”费扬古看她苍白憔悴的面色便不忍再说,然而那双晶莹的眸子散发着不同往日的光芒,万千青丝零乱地披散在身后衬着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哪里还能训斥她半句。只得从几案上端起一碗素粥递给她。 “我想吃你做的银雪鱼煮萝卜苗。”她并不伸手去接。 “现在你只能喝这个。”费扬古看着她,“折腾了一夜,你还不累?赶紧把粥喝了。” “我的手动不了,你喂我。”她鼓着腮,像个任性的小娃娃。 “你的手没事,我昨天仔细检查过了。”费扬古把粥碗塞到她手里。可是没想到她竟真的把手一翻,一碗热粥便撒在了她的手上,“要是有事,这还不简单!” “你!”费扬古气结,黑着脸顾不得避嫌,立即拿手巾帮她清理,擦净了她手上和身上的粥渍,又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白皙的一双柔荑果然烫红了一大片。 看他又是忙着找药,又是小心地帮她清理,东珠无比舒心地笑了。 然而,笑过之后,四目相对,是无比的悲凉。 她再一次紧紧抱着他,声音中已然有了哭腔:“费扬古,我想你!” 他没说话,这一次,他情不自禁地接住了她。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无限委屈地诉说着。 他一个字都不能回应。 “你太坏了。”东珠委屈地哭了起来,“天天跟在那个人的身后,让我远远看见你却又不能亲近。我进宫两年,你都没有来找我说句体己话。我知道宫墙、禁卫都拦不住你,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来承乾宫看我。为了让你来找我的时候方便,寒冬腊月,我寝殿的窗子都是不关的。你知道我最怕黑的,可是我从来都让守夜的人睡在外殿。还有,每当你当值下差的时候,我都会在你必经的路上等你……这些,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我知道。”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微微有异,竟也失去了往昔惯有的镇定。 “那你还不理我!”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在他的胸口,“我玛嬷过世,我回府……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是,在那些她最思念他,最需要他的日子,他都没能出现。 “我讨厌你。”她使劲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并不阻止,只是微微紧蹙的眉暴露了他的情绪。对于这份情,他也是无比难舍。她不知道,那些日子,他虽然人未现身,但是他始终没有真正远离她,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她。 东珠不是不知道,可是她还是觉得委屈,还是觉得有怨无处发泄。 于是,她突然张开嘴,隔着衣服咬住他的心口。 “疼吗?”仰起脸,她问。 他微点了一下头。 “没有我心疼。”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费扬古心中自苦,小丫头并不知道,从她四岁起,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从来都没有真正逃离他的视线。他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儿,她顺势抓住他的手,让他的手覆在她的脸上,温度在他的手心和她的脸颊间传递。那一刻,她发了狠,她要这个男人,从四岁起就存在的信念在此时无比的坚定,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她宁愿死。 而他,在她的眼中读出了这一切,他纠结了。 她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的英挺的眉宇,就像在他的心上烙下火热的烙印。“昨日,我上了马车,就觉得有古怪,我的头晕晕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可是我心里是明白的,有人给我下了药,有人要对我不利,也许就像玛嬷一样,我也会突然横死。可是,我突然便想到了你,真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有些期待,让危险早点儿到来吧。在生死关头,你一定会出现的。果然……” 费扬古轻轻握紧她的手,她身上穿了一件粉嫩粉嫩的寝衣,清新美丽的如同雨后的初荷,在他眼中她是那样的完美。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心中虽然他从未把她当成是可以爱的人。但是他很清楚,她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究竟是哪一部分,他不知道,但一定是顶顶重要的物件。因为一旦分离,那份血淋淋的痛楚是如此的真切;而一旦遇见,那份暖暖的依存又让他感觉到无比的舒心与安慰。 说不清道不明那种感觉。 也许前世,他和她原本就是在一起的。 所以今生,只要遇见,哪怕只是人群中的匆匆一眼之缘,两人从此便不可能再忘记。 “傻瓜。”他终于妥协了,此时,他也才真正体会到姐姐当初临终前那句无限怅然的话,“情之何物?最是让人身不由己。情到深处,本无怨尤,只教人生死相许。” “我问你。”东珠忽地想起了什么,“昨儿的衣裳是你给我换的?” 费扬古的脸再一次通红:“你知道的,我府里原没有几个女仆,总不能让乌达、成平给你换。所以……” “好了,我知道了。反正是你给我换了衣裳,我的身子都被你看去了。你得对我负责。用汉人的话来说,奴家从此就是你的人了,你若是不要我,我就只有以死殉节了。” 费扬古眉头紧皱,正想着如何答言,只听东珠又说:“咦,你府里没有女人,那这衣裳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姐姐的。”费扬古只说了半句便哽住了,他突然想起,姐姐离府入宫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所以家里的衣裳与东珠正好合适,而姐姐一生情路崎岖命运多劫又过早夭折。 她,会不会介意呢? “不会。”东珠仿佛读出了他的心事,“怎么会呢?姐姐是我最敬慕的女子,我穿她的衣裳,只恐她会介意,怕是我的浊身玷污了姐姐的清明,我是断不会有半分不敬、半分轻待之意的。” 未施粉黛的素面无比柔美、无比真挚,满头青丝如瀑般自然垂下,费扬古以手为梳为她理了理发丝。“你好好歇着,千万不要出去乱跑,我有要紧事得出府一趟。” “你出去做什么?”听说他要走,她立即拉住他的衣袍。 费扬古微微一笑,像在安抚一个孩子:“自然是要去宫里。今儿原本该我当值,已经误了时辰。况且你昨日失踪,宫里府中不知如何?总要去探探。” 东珠面上十分紧张:“你千万别告诉皇帝我在这里。我不想回去!” “现在自然不会,这次的情形我会细查,总要知道谁在暗处害你,消除了危险再送你……”费扬古眼见东珠神色要变,这才话锋一转,只说道,“你信我吗?” 东珠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上十分委屈、十分无助最终化作一脸坚定:“反正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就一头撞死,让你后悔一辈子。” 费扬古站起身向外走去,临到门口留下一句话:“不管去哪儿,我陪着你便是了。” 第35节 看着他出了房门,东珠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之中,她喃喃低语:“他说的,可是真的?不管去哪儿?他都陪着我?” 她呆呆地望着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那么,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心里,立时被幸福塞得满满的。 第三十八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 一场春雨悄然来袭,让人毫无准备又无从躲避,好在春雨如油细润似雾,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派烟云蒙蒙的氛围中。 遏必隆府西苑的灿美堂前种着大片的梨花、桃花,虽然此时还未到花期,但是那几株早开的杏花已然竞相开放。对面临水的小山岗上是一处雅致的亭阁,坐在那里正好可以将杏花春雨的景致尽收眼底。 “老爷,这‘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是什么意思?”庶妻舒舒觉罗氏看遏必隆一直不语,所以一面给他布菜,一面找着话题。 “哦?你倒有心思钻研起汉人的诗文来了。”遏必隆看了她一眼。几位夫人当中,就数舒舒觉罗身家最低,但是却最是温柔体贴,特别是今日竟把午膳安排在此处,实在是雅趣极了。只是她虽是一番好意,然而此时遏必隆还未从额娘过世的悲伤中走出,所以任环境再好,酒菜再精致,他也总是提不起兴致来。 “哪里是妾在钻研什么汉人的诗文?是前晌儿在纳敏那里听到的。这丫头现如今可是成天都埋在书里呢!”舒舒觉罗氏抿着嘴微微一笑,“以前咱们昭妃娘娘在的时候,还有人能教教她,如今自己闷着头看,不懂的就干着急。” “哦?”遏必隆心中微微一动,是啊,曾经东珠在府里的时候,这府里是多热闹,现如今冷清的吓人,又想起许久未见过小女儿,便命人将她唤了过来。 “这诗是南宋诗僧志南所写的,志南是他的法号,生平不详。这前边还有两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说的就像今日的景致一样,在杏花盛开时节又逢细雨蒙蒙,僧人执杖出行,衣衫渐湿。然而杂着杏花的芬芳,伴着杨柳的清香。在剪剪轻风细雨的一片春色之中,该是何等惬意?雨,是杏花浸湿过的雨,何等纯净;风,是杨柳筛滤过的风,何等清爽?”遏必隆对着女儿,缓缓讲道。 “阿玛说得真好,阿玛说的仿佛人间仙境,又跟咱们眼前所看到的景致相似。”小女儿纳敏才八岁,比之当年的东珠倒是身量高了不少也更丰盈。也是,东珠好动,成天往外跑,饭也是从不正经吃的,故身子总是纤纤细细的。不像纳敏从来都是在闺房之中安安静静地看书、习字、做女红,吃饭起居定是定量极合规矩,这身子倒也更壮实。 眼前的纳敏模样初开,也生得美丽如玉,特别是那性子像极了她的额娘,正应了她的名字。纳敏在满语中原本就是淑婉、温顺的意思。看着仿佛一夕间长大的小女儿,遏必隆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慢待了这个女儿,也忽视了她,不经意间,她就这样长大了。比之东珠,她得到的关爱确实少了许多。 “明儿跟福晋说,该给纳敏请两位师父了。”遏必隆温和地交代着,心中仍是不免内疚。 舒舒觉罗氏有些喜出望外,立即拉着纳敏谢了又谢,还让纳敏给遏必隆斟了一杯酒。 端着手中的杯子,放在鼻子下面只是闻了闻,便略微诧异地看着舒舒觉罗氏:“酒?” “哪里是酒?”舒舒觉罗氏笑了,“咱们府中这一年都不能饮酒摆宴,这个道理妾怎么能不知晓呢?这是纳敏用新鲜的杏花蕊和江米汤兑了酸奶子煮出来的,最是清火养胃的,老爷快尝尝。” 一品而下,果然味道不俗,酸中蕴甜,甜中浸香,别样的滋味徜徉在唇齿间,更在心底涌起一丝感动。遏必隆认真地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地说:“你果然长大了。阿玛还记得这几株杏花好像还是当年你亲自种下的?” “是,是当年儿时看到大嫂院中满是杏花,白的像冬天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粉的像天边的烟霞,虽没有梅花娇艳、梨花纯洁,但是这种柔柔的美更让人心动。当时纳敏不懂事心里喜欢便叫人折了大嫂院里的花枝拿来插瓶,大嫂为此还哭闹了一场。后来还是姐姐告诉纳敏,爱花只要静静地看着就好,千万不要动手去折。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后来连纳敏自己都忘记了,偏姐姐还记得,过了好几个月以后那树上结了杏子,姐姐便把吃剩完的杏核给了我,我们俩一起在屋前种下的。” 遏必隆点了点头,这便是东珠。 旁人上心的,她从不上心,而旁人不上心的,偏她都惦着。 殊不知,此时听了这番话,有人与他的想法一般无二,心底更生出许多的酸涩来。 遏必隆微微侧首,突然看着亭阁对面的来人,一下子愣了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舒舒觉罗氏以及纳敏抬眼望去,也愣住了。 “四哥!”还是纳敏低唤了一声,立即给兄长行礼。 “奴才遏必隆恭请皇上圣安。”遏必隆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下跪行礼,舒舒觉罗氏及纳敏又惊又喜,原来站在四爷尹德跟前的那位气宇轩昂的少年,正是当今皇上。 于是她们当即下跪,这才发现亭子外面早已跪满了人。 “都起来吧,是朕来得突然,又没叫他们通传。”康熙态度极是和蔼,亲自将遏必隆扶起。 “奴才惶恐!”遏必隆狠狠瞪了一眼四子尹德,“不知规矩的逆子,回头再找你算账。” “阿布哈何须如此,要罚便要连朕一起罚了?”康熙笑着,看着一桌的菜品以及杯碟都极是精致,便想起东珠说过的话。她说她的阿玛在大事上从不计较,却极关注吃穿用度这些寻常的事项,家中起居饮食所用材料以及器皿都是极考究的。她阿玛虽不好物贪财但却“好吃”,想着,便觉得眼前这个憨态可掬的岳父有趣得很。 听到皇上用满语叫自己岳父,遏必隆更是连连说了好几个“惶恐”。 “皇上有事情要同阿玛讲。”御前三等侍卫四子尹德小声提醒。 “奴才真是糊涂了,快请皇上到书房稍歇?”遏必隆试探着问,“按礼说这接驾应当是在正房大堂……” “就在这里吧。此处景致极好。”说着,康熙便坐了下来。 遏必隆一看,立即摒退众人,又命人撤下席面,重新唤了上等的茶点。 纳敏与额娘舒舒觉罗氏回到房中,好生奇怪:“刚刚应当问问四哥,皇上怎么会突然来咱们府上?姐姐怎么没同皇上一起回来?” 舒舒觉罗氏拿起绣了一半的活计坐在炕边,淡淡地说道:“格格不必操心这个,还是去把琴好生练练吧。” 看到纳敏一脸茫然,又说道:“就弹前些日子柳师父教的那首曲子。” 纳敏不解,但是她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额娘,虽然是自己的亲娘,但是很多时候极为严格,亲热程度甚至比大娘和嫂嫂们还不如。所以,虽然不解却不敢违命,只得赶紧命人打水洗手洁面,又更衣焚香,最后才坐在琴桌前准备抚琴。 坐在亭阁之中,看着满园浸润在花香春雨之中的景致,康熙突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他此时才正真正理解了东珠,为什么她那么不愿意待在宫里,仅这小园一隅康熙就明白了,那便是“生趣”。高大的宫墙中也有繁华如锦的御花园,可是那里的花海池塘那里的山石楼阁,是那样的规整端肃,与眼前这样信手而就的生动的美相比,是那样的呆板无趣。 他甚至在想,拿皇城中的金亭子与这儿相比,恐怕他也乐得留在此处。 坐在下首的遏必隆则一如往昔的平静与谦卑,自从额娘去世,又从鳌拜那里得知此事并非偶然,他便比过去更加谨慎,虽然不知皇上所为何来,但是皇上不开口,他便不敢多问。 “阿布哈。”康熙对上遏必隆的眼睛,“能告诉朕,在众多的儿女中,你是否最为偏疼昭妃?” 遏必隆一惊,心道不会是东珠在宫里又闯了什么祸吧,只好斟酌着小心回道:“儿子们是用来倚靠的,对女儿自是偏疼些。” “听说昭妃在府里的时候,能得到哥哥们都没有的待遇,有好几个师父教她射箭骑马诗词六艺。不仅跟龚鼎孳的夫人学绘画,跟周嫩予学棋,还跟藏书大家黄虞稷学过算学?”康熙看到遏必隆面上又露紧张之色,神色越发和缓地说道,“想来阿布哈对昭妃不仅是偏疼些,更是全心全意地宠爱与全力地栽培。所以,当初送昭妃入宫,一定是舍不得吧?” “奴才不敢。”遏必隆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能小心回答。 “是不敢啊。如果可以,你也许会多留她几年,或者由她的性子寻一门更舒心的亲事。再怎么也好过一入宫门相见两难。”康熙叹了口气,“捧在手心的宝贝入了宫,定是万分不舍,万分不放心。朕确实应当好好待她才是。” “皇上。”遏必隆再一次跪在康熙面前,“是昭妃娘娘又做错了什么事情?皇上要打要罚,尽管行事,奴才绝不敢护短更无半句怨言。” 康熙再一次将遏必隆扶起:“若是寻常百姓家,应当是朕来给阿布哈赔礼。也许那样,您早就来找朕兴师问罪了!” “皇上,奴才罪该万死。”康熙越是和缓,说话越是谦逊,遏必隆越是心惊。 看他的样子,康熙断定他还不知道东珠失踪的事情,但是他仍然要最后确认。“朕不是不想待她好。朕只是不知道如何待她好。宫里的女人,宫里的是非,很多时候也由不得朕。这一次,朕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受了委屈,就这样跑出宫来……还请阿布哈帮忙通融,让朕见见她,当面问个明白。” 这一次,完全超出了遏必隆的想象,他毫无掩饰地怔愣在那里,张着嘴但是半天没有吐出半个字。 “还请阿布哈体谅,这件事情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朕还瞒着,只想赶紧将昭妃接回去。否则,阿布哈是知道的,后宫有后宫的规矩,执掌后宫的是皇后,朕虽一味想维护昭妃,奈何有时也是身不由己的。”康熙的话软中带硬,听起来中情中理,没有半点可以相驳的。 饶是细雨微风无比清爽的天气,遏必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两层袍子都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块又硬又厚的铠甲将他整个包了起来,让他动惮不得又难受得要死。“奴才万死。奴才实在不知道昭妃娘娘出宫的事情!敢问皇上,这是何时的事儿?奴才和奴才家里真是一点儿都不清楚!” “哦?”康熙见他惊愕间已然没了往日的谨慎与温和,知道这份惊惶绝不是装出来的,略为思索着才缓缓答道,“昨儿一早昭妃特意跟朕讨了个恩旨许她回府探望的。原本这是不合规矩的,可是朕念在长公主过世昭妃神伤悲痛,而你也告假在家,所以想着她若能回来,你们府上或许可以减些伤感故才准的。哪承想,入了夜宫门上了锁,她还未回来。所以今儿听政一歇,朕就赶来了。” 遏必隆仿如被雷劈了一般,完全惊呆了。他将皇上所说的话细细理了一遍,发现这里面有很多疑点。“皇上,娘娘出宫,想必身边一定有跟着的人……皇上没叫他们来问问?” 玛嬷说得不错,四辅臣没有一个是白给的,在这样的情形下遏必隆的脑子倒是极清醒的。康熙回道:“你是知道的,这阵子昭妃回来得勤,原是已经让六宫侧目了,就连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务府那边都有人说三道四了,所以这次是微服,只是阿敦衙门的人跟着,谁承想,连同跟着的人竟也一并消失了。” “皇上。”遏必隆此时心乱如麻,他马上联想到额娘之死,接着又想到那枚钢针,难道……东珠现在是生是死?就算是生恐怕也是在极大的危险当中。 突然,耳畔忽地传来一阵有如泉水叮咚的妙音。 婉转清丽的琴声仿佛从天际边袅袅地飘来,就像那浸润在花朵与柳枝间的细雨一般,柔柔的,密密的,空灵而又悠扬。这突如其来的曲子将眼前的万物化为虚幻,包括缠绕在心头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惊恐思绪也一点一点化开了。 这曲音来得太及时了,再次对上天子的龙目,遏必隆慌乱的内心已然定了下来。“娘娘没有回府,奴才对此一无所知。娘娘自从入宫那天起,就是皇家的人,对于奴才来说,娘娘就是主子。娘娘不见了,奴才自是心焦如焚,但是接下来如何追查,如何处置,全听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旨意。奴才及奴才的家人没有半分意见!” “很好。如果她没有回来,那么不管她在哪里?朕都要找到她!”半晌,康熙从嘴里吐出这这句话,天子的目光从遏必隆的脸上转向眼前的花朵,“朕刚刚来的时候,听到庶福晋和二格格在说,这杏花是昭妃昔日亲手所种?” “是娘娘和小女儿纳敏所种。”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遏必隆只得如实回答。 “朕想叫人移走一株,旁的你们要好好好好侍侯,万不要有什么闪失。”康熙吩咐着。 “是。” “朕还想去昭妃以前的住处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遏必隆小心端详着康熙的神情突然有些异样,少年天子眉宇间笼着的淡淡的愁绪让他有些心惊,那神情仿佛多年以前,在先帝的面上曾经看到过。 “是,娘娘住的地方一直有人打扫,是极干净的。” “好,就叫尹德跟着,旁人不必侍候了。”康熙起身而去,遏必隆又是行礼跪安,又是吩咐管家仆从小心侍候。 “老爷,福晋厥过去了。”听到消息,遏必隆急匆匆赶到嫡夫人的房里。 只见长子法喀、次子颜珠、三子福保、五子阿灵阿和几个儿媳都在跟前,庶福晋巴雅拉氏和舒舒觉罗氏也在边上围着。 “怎么都聚在这里,都下去,让她透透气儿就好了。”遏必隆说着,坐在夫人床前轻轻呼唤,“夫人,夫人!” “阿玛,额娘是听到消息所以一下子晕了过去,已经请过大夫抓了药了。”法喀说。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遏必隆轻轻握着夫人的手:“和卓,和卓,快醒醒。” 听到丈夫呼唤自己的闺名,遏夫人一下子醒过来,她大哭着:“老爷,老爷,我的东珠,我的东珠,他们说我的东珠不见了。这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啊!她们说也是坐着马车……马车……跟额娘一样,一定是出事了!” “和卓,和卓,你别急,千万别着急,咱们的东珠好好的,你别哭着咒她。”遏必隆抚着妻子的肩头,“孩子们都没走远,你这样,让他们笑话。” “我不管,我不怕人笑话。要是我的东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我不像你,没了东珠,还有一个纳敏!”遏夫人原本就是爱新觉罗家族的金枝玉叶,是颖亲王萨哈廉之女,在家的时候也是千娇万宠的,平日里除了自己的公主婆婆能辖制住,自是谁都不怕的。 “胡说什么,东珠是东珠,纳敏如何能比?你又听谁嚼舌头了!”遏必隆用手将夫人搂在怀里,柔声细气地劝着。 “底下人都在说,如今额娘没了,再没人能帮我辖制那几个妖精,特别是舒舒觉罗氏,她有儿有女、模样长得好又有心计。我知道,她老早就想代替我,如今,我的东珠才刚出事……她就领着纳敏往皇上身边凑!” “胡说。你老毛病又犯了。什么妖精?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脸上的褶子二寸的粉都盖不住,你还说她们是妖精。你呀!真真可恨。又干纳敏什么事?还是一个孩子,你就是这样,说话没个分寸,这点,倒让东珠给学去了。”遏必隆压着满腹心事,刻意让自己语气轻松,哄着夫人开心,“你放一千个心,咱们东珠没事,你呀,尽管放心。” “真的?”遏夫人难以置信,“那皇上来咱家干吗来了?” “咳,我告假时日已久,皇上来劝我回朝。”遏必隆在此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封存了多年的利剑是时候要出鞘了。 “真的?”遏夫人将信将疑,“你若骗我……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夫人别伤心了,也别生气了,否则就不漂亮了。若是不漂亮了,就不能叫和卓了。”遏必隆打趣着。 和卓在满语里是美丽的意思,遏府上下都知道东珠之所以如此风华出众,都是因为有这样一位美冠八旗的娘亲。 “不叫就不叫。早就配不上这个名字了。”遏夫人叹了口气,“法喀的儿子都生出来两个了,咱们如今都当上玛嬷、玛法了,还能美到哪里去呢!” “是啊,不美了,就不叫和卓了。改个名字吧。”遏必隆想了想,看到遏夫人一脸紧张,只故意说道,“从今往后,我只管你叫哈姬兰就是了。” “老不正经的!”遏夫人使劲在遏必隆宽阔厚实的胸口上狠狠捶了一下,但是面上却是满心的欢喜。 门外,端着药碗的舒舒觉罗氏面上一僵,药也差点洒了出来。 “母亲,阿姬兰是什么意思?”跟在她身后的女儿纳敏问道。 舒舒觉罗氏没有应答,她当然知道阿姬兰的意思,那是“亲爱的”。原来,这么多年,自己委曲求全做了这么多事,在他眼中,还是和卓是他的阿姬兰。 也是,回想当年,遏必隆的第一位嫡夫人原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庶女,她为人木讷又多病,与遏必隆的感情只能算是勉强,后来又因阿济格同睿亲王的关系更是一下子倒了架失了势,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遏必隆再娶,虽也是正妻,但是属于续弦,原本和卓以颖亲王嫡女的出身,是断断不可能下嫁给他当填房的。可是和卓喜欢遏必隆的温良敦厚,又敬他于贫贱危难间不弃糟糠不舍病母的孝义,哭着喊着不顾亲属们的反对嫁了遏必隆。 所以,遏必隆一向敬着她、宠着她。 府里除了自己和巴雅拉氏两名庶妻,便再无妾室。 可是,老爷,你知道吗? 跟着你过了那些年,在太宗皇帝无情地打压长公主穆库什,在受到株连那些艰难的蛰伏的日子里,陪在你身边的,并不只是她和卓一个人,还有我舒舒觉罗乌尤。 第36节 恐怕,你早就忘记了乌尤这个名字吧? 她叹了口气,让自己的神情恢复以往一贯的谦逊卑微,轻声说道:“福晋,药好了。” 第三十九章 最狠莫过诛心意 天色渐晚,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鳌拜骑着马一路飞驰回府,入了府门将坐骑交给仆人便大步向内苑走来。 穿过重重院落,一直来到紧挨着后花园的两层小楼内,还未入门即开口喊道:“其其格!快弄点吃的,这雨下了一天,不大不小黏黏糊糊的,真叫人讨厌。” “老爷回来了?”穿着一身火红撒花宫缎旗袍旗装笑意吟吟迎出来的正是鳌拜的第九房妾室其其格,她比鳌拜的女儿青阑才大五岁。 她乖巧地接过鳌拜的顶子,又帮他除去外面披的大衣裳,摘下配刀,又叮嘱房里的丫头将这几件物件样样都摆放妥帖,这才说道:“自然知道您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所以特意备了暖锅子。看,有新鲜的鹿肉和狍子肉,在这个小炭锅里一烫,再蘸点辣酱胡椒,再配上咱们老家的小烧,发一身汗,晚上再泡个热水澡,肯定舒坦。” 其其格梳着的银红色大两把头,穿着红通通的衣裳,整个人鲜亮的就像绽放的石榴花。虽然全身上下除了耳际边带着一对金宝琉璃耳坠子,并无半件首饰,却仍显得雍容华贵美得耀眼。 鳌拜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打扮成这个样子,还让我吃鹿肉?我看你是想让我先把你给吃了。” 其其格咯咯笑着闪开了:“只要老爷高兴,就是把其其格生吞活剥抽筋削骨,其其格都是乐的。” “小蹄子,这嘴上一定是抹了蜜了!”鳌拜说着上来就是一口,狠狠锁住其其格的唇用力地吮吸着。 其其格用一双粉嫩的拳头使劲捶打着他像铁壁一般的胸口。“爷,先吃点东西,淋了雨又饿着,别伤了身。” “伤身?你能伤了爷的身?”鳌拜笑嘻嘻地说着,不管不顾地把其其格扔到炕上,一面压了上去。 听到里面这样的动静,站在外间准备上热茶和手巾的丫头们都红着脸进退为难。这样的情形在九夫人这里可不鲜见,只是这种随时随地的亲近,让她们这些下人实在为难。 里面的声音听得那样真切,丫头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在这时,鳌府侍卫总管齐日迈大步过来,看到她们的神色,又听到里面的动静,便猜到情形。 他在屋外来回踱步,也不敢入内打扰,偏偏又有不速之客来临。 “九妹妹,老爷在你屋里吗?”来的正是珠翠环身的八夫人。 “八夫人,老爷在里面,不过……”齐日迈小声说道。 “不过什么?”八夫人面上微微一笑,不顾阻拦径直走了进来,这房里的丫头们立即喊了起来:“八夫人,八夫人……” “喊什么!”屋里听到鳌拜如雷般的大吼。 所有人都哆嗦着跪了下来,大气也不敢喘。只有八夫人仍旧往里走去,九夫人赶紧用锦被将自己裹了起来,而地上散落的衣服,屋里弥漫着的欢爱过后的气息,一切都无须掩饰。 八夫人面上笑意袭人,而眼中却如同喷火。 然而想想来意便只能先行忍下,对着裸露着上身只穿了件贴身衬裤的鳌拜,立即杏眼含水温情脉脉地说道:“老爷,不是巴雅不懂事,可是……昨儿夜里老爷在我那里歇息的时候咳了好几声,所以巴雅特意命人准备了血燕银耳汤,这个最是清火补身的,特意赶在晚膳前给您送过来。” “咳,那是被你抹的那头油的香气熏的!老爷我的身子像铁打的,哪儿用吃什么补汤。”鳌拜看了看八夫人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什么事,就说吧,巴巴地送碗汤过来,别白走一趟。” 八夫人看了其其格,正在思索着要不要说。 其其格则乖巧地说:“巴雅姐姐来了,就一道用晚膳吧,我再去张罗几个小菜。” “这样自是好的,那就谢谢九妹了。”八夫人随意客套了一下,待她们下去之后,这才对鳌拜说道,“老爷,有件事情请老爷一定要为巴雅做主。” “说吧!”鳌拜坐在桌前,将桌上的肉和菜一股脑儿倒进热汤锅之中,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巴雅的兄长因为一点小事就让九门提督拿了去,请老爷一定要替巴雅出头,拿帖子给他们传个话让他们赶紧放人,我家嫂子过两日就要生了。”八夫人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早跟你说过,你那个兄长实在不是东西,当年修三大殿的木料就是他掺和的,结果搞得老子一身骚,这还没消停两年,又惹了什么官司?”鳌拜从热汤锅里捞了一筷子煮好的肉在调料碟子里一蘸,放到嘴里大口嚼着,一面又拿起酒杯狠狠咂了一口。 八夫人赶紧给他把酒杯倒满,“不过是一丁点儿小事,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跟人打斗了一场原没什么大碍。况且,我兄长也跟他们说了跟咱们府上的关系,可是他们还是不放人。好像对头是苏克撒哈府上的,那些人居然拿苏府来压咱们,爷,这事可不仅是巴雅一人的事,这可关系到爷的脸面!” “有这事?”鳌拜将筷子重重一摔,面色阴的吓人,“来人。” 齐日迈立即入内。 鳌拜刚要吩咐,九夫人其其格领着丫头们端着新上菜品进屋,她面色平静地看了一眼鳌拜,眼中别有内容,又拉着八夫人一同坐下,嘴里说着:“巴雅姐姐,快坐下一起吃吧。老爷刚回来,有什么事情,吃过饭再说不迟。” 这里面似乎另有玄虚,鳌拜当下便改了主意,对着八夫人说道:“这事,你叫班布尔善弄去,我不管。” “别啊,九门提督那边放了话,说是旁人都不管用,这一次除非您亲自出面讲情,否则……”巴雅还待再劝。 “否则什么?他还敢威胁老子?屁大点的事。”鳌拜一吼,正看到立在身旁待命的齐日迈,便说道,“你来,你去拿我的帖子,亲自去走一趟,把人给领回来。” 齐日迈应了声,但似乎还有些迟疑,他看了看九夫人,又把目光投向了八夫人。 “老爷,这事情让齐总管去看看也是应当的,只是还要先看看情形再行事也不迟。”其其格终于忍不住开口。 “也是。”鳌拜点了点头,刚待吩咐。 齐日迈此时上前,附在鳌拜耳边低语几句。 鳌拜听了勃然大怒:“巴雅,你好大的胆子!你那个不知死活的没脑子的哥哥当街干出这等事情来,你还要我去替他说情?我还纳闷这案子怎么没到刑部却到了九门提督那里,你……你……” 那八夫人心中又急又慌,她不敢对着鳌拜说半个不字,却拉扯上九夫人:“其其格,这府里上下人人都说你是个狐媚子,唯有我巴雅真心待你,你又何苦在老爷面前多言坏我的大事。” “巴雅姐姐。”九夫人只得勉强答言,“舅爷的事情底下人传来传去,其其格也是偶然听到。若是旁的事情,咱们老爷出面讲情或许还有的救,可是这件事,一来冲撞了圣驾,二来这奸杀民女殴打朝廷官员的名声实在不好。咱们老爷不仅是当朝一品,是百官仰慕的辅臣,更是受八旗子弟爱戴的真正的巴图鲁,若是糊里糊涂地去讲情,说不定会让人误会。咱们可不能给老爷脸上抹黑。” “啪!”八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给其其格:“你这个贱人,在老爷面前挑唆什么,你真是要害我大哥没命,害得我家破人亡。” “姐姐,凡事都要讲个规矩,规矩之内怎么都好说,可坏了规矩……”其其格的话说在了鳌拜的心坎上,看来平日里偏疼九夫人还真是没白疼,比寻常女人就是有脑子。 再看双眼红肿满面泪痕的八夫人,鳌拜也心有不忍,在巴雅入门前,八夫人也是他宠爱了好久的。于是,便想安慰几句,哪承想八夫人仍旧拉着其其格厮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规矩都是上边的人定的。你守规矩?那你身上这件红色的袍子还不赶紧扒下来?这大红也是你一个妾能穿的?别忘了,就算我死了,在你前边还有七个大活人呢,怎么也轮不到你穿红。我明儿就到宗人府去告你,你看看你这个规矩怎么守!” “越说越不像话了。又扯到衣裳去了!”鳌拜瞪着屋里站着的丫头嬷嬷,“去把她扶回去,别让她跟这儿闹了。” 丫头们上前来拉,巴雅越发恼了,冲进里屋的针线筐里寻了一把剪刀,冲着其其格就过来了:“我要剪了你这件衣裳。” “姐姐不必动怒,若说这衣裳坏了规矩,那其其格脱下不再穿了也就是了。可是做人做事若是坏了规矩,必不是这么简单的。”其其格的话软中带硬,果然又激怒了巴雅。 巴雅突然一阵大笑,她停了下来,冷冷地说道:“爷,您觉得她说得都对,是吗?” 鳌拜瞪了瞪眼睛:“你别再这儿闹了,你怎么也不向其其格学学,总是这么不懂事。” “不懂事?”巴雅又是一阵冷笑,她拿着剪子向其其格走去,“你穿红的,若没什么事,那咱们老爷穿龙袍,也是没事的了。” 此语一出,四下如死了一般的寂静。 仿佛只有鳌拜粗重的喘息声。 接着,“老爷!” 那是其其格的一声惊呼。 满眼血色。 巴雅淡蓝色的旗袍上漾起一朵奇异的血红色的花朵,像是杜鹃,又像是月季,她是那样的鲜红,让人触目惊心。 巴雅的眼睛瞪着大大的,她的嘴甚至还微微张着,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再也不能开口讲话了。她的神情显得很意外,因为她永远也不会预见自己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在一瞬间离开了。一切,只因为她说错了一句话。 她不该轻意将那件事说出来,那是天大的秘密,或许有朝一日那是一桩光耀天下的大喜事,然而现在,它便是引来无数风波的祸端。 那源源不断的鲜活的血色很快便浸染了那像天空般湛蓝的颜色。 其其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想,晕倒,必须要马上晕倒,这是当下自己必须要做的。 于是,其其格晕倒了。在倒下的一瞬她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避开了那摊令人震惊的血色。她不想让那血色沾染在她的身上。 虽然,这是又一条与她有关的人命。 这些,原本都是她计算好的。 今晚,本该她侍寝,所以鳌拜一定会到她房里用晚膳。而白天出了那样的事情,巴雅也一定会来替兄长求情。所以她才故意穿了那身红色的衣裳,她才会刻意激怒巴雅,直到让她说出那件龙袍的事情。 这样,鳌拜才会警觉,他的事情并非密不透风。 这样,他才能做好防备。 而这件事情既然巴雅知道了,便保不齐有其他人知道。这样即使日后此事传到宫里,鳌拜也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其其格内心极其坦然,这是当下唯一的两全之策,虽然牺牲了巴雅,但是那又怎样?同样是别人的棋子,她蠢,她就活该有今天的下场。 鳌拜将其其格抱到炕上,又命人将室内的狼藉收拾干净。 换上衣裳,穿戴整齐,这才同齐日迈来到书房。本家几个子侄与亲近大臣和门客显然是老早都到了,见他来了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件事原也怪不得吉布楚,不过是一个汉人女子,看上她应当是她的造化,谁知她还勾搭着苏克萨哈的儿子。” “那查克旦也真不是东西。不过是个女人,居然还抬着棺木堵在吉布楚家的祠堂前。这可把吉布楚惹火了,才与他玩命的。” “是啊,更巧的是今儿这事,居然让皇上遇到了。” “我看查克旦就是故意的,吉布楚不过是个章京,没见过圣颜不知皇上也就罢了,可他查克旦应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居然还在那里纠缠。惹得皇上出面过问,那个不知死活的吉布楚也真是背,竟真的冲撞了圣驾。” “这也就罢了,他是万不该说那几句。” “哪几句?” “那小子死到临头还嚷着‘鳌拜是我妹婿!就是皇上也要听我妹婿的,你们谁敢动我?’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 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鳌拜并不忙着表态。见他一直未语,子侄与诸大臣面面相视,终于四下里安静下来,大家谁也不再说话,都把目光齐刷刷地盯上鳌拜。 这时鳌拜才缓缓开口:“班布尔善,你去找九门提督,就说我的意思。吉布楚顶撞圣驾,罪该万死,不必姑息。但是这皇上微服出巡受惊可是天大的事情,他九门提督负责京畿安保,自是难逃干系。再有,今日那些护驾的侍卫们,也统统该死。此事就由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去办。” 这番话说完,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班布尔善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面露喜色,带头用双手发出有节奏的击掌声。接着,所有人都用力拍起了巴掌。 “鳌公大智无人能及。原本是件糟心事,这样一来,不仅九门提督的位子可以换上咱们自己人,就连皇上好不容易在身边布置的那些个御前近身侍卫也可以一并除去。这可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一个吉布楚,就让京城与皇宫的内外防卫都成了咱们的人。最妙的是,不但鳌公的名声丝毫未损还可以博一个一心为公、不藏私护短、大义灭亲的忠义美誉。鳌公此举四两拨千金,真是大大的英明!” “你们就别给我戴高帽了!说实在的,老夫如今可是骑虎难下,要不是现在尾大不掉,身边有你们这些人总要顾及些,老夫真想就此卸下这千钧的担子,带着美姬娇妾找个庄子过些自在的日子。”鳌拜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悠然说道。 “是啊,鳌公这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福没享过?除了那太和殿上的龙椅没坐过,可是也差不多。” “就是,今年正月大节,鳌公穿黄袍上殿接受百官朝贺,皇上也未见说个不字。” “如今,索尼老迈,苏克萨哈失了人心,遏公又值大丧,四辅臣当中就以鳌公为尊,朝中大小事情哪样不等着鳌公裁断?” 称颂之声并未让鳌拜放松警惕,他反而在整桩事件中品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皇上今日为何出宫?” “听说去了遏必隆府。” “去他府上?”鳌拜思忖着,半晌无语。 “听说,昭妃娘娘失踪了!” “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37节 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对接下来的局势又会有着怎样的影响,他们不得不慎重对待。此时,这些朝廷中的重臣,杀场上的巴图鲁们都沉浸在各自的筹谋与算计中,谁都没有留神书房门口古柏青松下那一闪而过的葱绿色身影。 她庆幸她今日穿了绿色,在一片葱郁的树木掩衬下,这个晚上她看到了许多让她一生难忘的事情。她,就是鳌拜的幼女青阑。溜出鳌拜的书屋,穿过正房大院,悄悄来到后角门,像往常一样丢给守门侍卫一个银锭子,便如脱兔一样轻而易举地出了鳌府。 在转角的老房子里牵出那匹寄养在民居的枣红马,策马扬鞭直奔城西。 第四十章 我爱由我不由命 “费扬古!费扬古!你快出来!”青阑到了董鄂家的老宅跳下马便用力拍打大门。 门吱叮一下子开了,守门人自然认得这位格格。“青阑格格,咱们家少爷还没回来。” “你甭骗我,我知道他回来了,我有顶顶要紧的事情要找他,你快去给我通传。要不,我自己就进去了!”青阑说着,便要往里闯。 “青阑格格。”眼看拦不住了,仆从们赶紧往里面传话。不多时管事成平出来了:“青阑格格,我家少爷今儿淋了雨,身子不太爽利,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实在不能相见。若有什么事情,还请您留个话,奴才一定传到。” “你?你也配!”青阑黑着脸,硬往里闯。 成平伸手要拉,青阑便嚷着:“怎么?我金枝玉叶的身子凭你也敢碰吗?” 一句话便让成平僵在当场。 就这样,青阑还是闯了进来。 大厅、花厅、书房、卧室都没找见人,青阑直接往后苑一路摸去。 “青阑格格,这是先端敬皇后所居的降萼轩,莫说是你,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不能擅入。”成平如门神一样拦在门口。 “好,我不进去。”青阑看到院中烛火通明,自然知道费扬古就在此处,所以大喊着,“费扬古,你快出来,我是青阑,我有急事找你,你再不出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话音才落,只见正房房门打开,费扬古一脸肃穆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总算是出来了!”青阑长长松了口气,“我还怕今晚见不到你,就坏了大事。” “这么晚了,青阑格格深夜造访自然是要事的。”费扬古沉了脸,对上成平说道,“还不请青阑格格到前边花厅奉茶。” “是。”成平头前引路,“青阑格格,请吧!” “不必了,我看这里是极雅致的,不如你请我进去坐坐吧。”青阑格格指着院内说道。 “这是先姐昔日的闺房,先皇曾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所以,请恕难从命。”费扬古说。 “那,就在那边坐坐吧。”青阑在不远处回廊边上放着的竹椅上坐下,费扬古也只得跟了去,又命成平下去唤人备茶。 寂静的亭园中,只留下他们二人,青阑仰望星空仿佛犹豫了好久,这才把目光对向费扬古。“你今日陪皇上出宫了?” 费扬古神态从容:“我虽不想骗你,但是皇上的行踪实在不能自我口中说出来。” “这也没什么,如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皇上出宫去了遏必隆府上,回宫的时候遇到苏克萨哈之子查克旦抬棺与我们府上八夫人的兄长吉布楚相殴,吉布楚出言不逊顶撞了皇上,有没有这事?”青阑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费扬古未语。 “想知道我阿玛要如何处理此事吗?”青阑又问。 费扬古盯着她:“你若是为此事而来的,就请缄口。这不是我该知道的。” “事关你,你必须知道。”青阑十分动情,“我阿玛让索额图把你们今日这些随圣驾出宫的人全都办了。明天,你可能就要面临牢狱,甚至有性命之忧。” “若是皇命如此,或是依法相判,那无论怎样的结果,只要是我该受的,我自当领受。”费扬古说得很是坦然。 月下,他的面容像是笼上一层梦幻般的光泽,越发显得舒雅俊秀、英姿如仙。他是这般出色,又是这般让人着迷,对着这样的他,青阑心中更是又急又痛,生怕他有一点儿闪失。 “你别傻了。我阿玛想借此向九门提督和内廷侍卫问责,借机铲除你们,换为自己人。”青阑顾不得许多,她脱口而出,眼中神色那样急切。 “这些话,你实在不该说出来。”费扬古站起身,“很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府。” “费扬古,我对你的心,你是明白的。两年前,我同东珠一道入宫选秀,众人都以为是皇上没选我,其实是我没选皇上。没有人知道,是我自己找的太皇太后表明心迹,我请求她许我落选,许我自己定终身。”青阑眼中渐渐有了泪光,但是她强忍着,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柔弱,“你是知道的,即使落选的女子也会被指给亲王勋臣。可是两年了,马上明年又是一届秀女大挑的日子。我至今还没有定下人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格格的心,费扬古此生难承。”他又一次坦白地拒绝了她。 “你别以为我是来求你的,或是以今日的情势来逼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有事。你明白吗?”青阑的声音微微有些轻颤,“你知道吗?今日我不仅偷听到了我阿玛的谈话,还亲眼看到我八娘死在我阿玛的刀下,你是知道的,我亲生额娘死得早,我从小是我八娘带大的。看着她的血一点一点涌出来,看着她瞪着好看的大眼睛那样满是疑问地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竟然顾不得悲伤,就这样跑来给你通风报信了。并非我冷血无情,你可明白,只因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我活下去的指望!我不能让你有事!!” “青阑,你……”面对这样的告白,费扬古呆住了。 “我们府里的事情,外面有很多猜忌,但是都只是山之一角,海之一瓢。”青阑摇了摇头,眼中神色哀而不伤,让人好生怜惜。“曾经,我以为做鳌拜的女儿很自豪,很安全,也很骄傲。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其实很可怜,在那样一个府里,别人以为我什么都有,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也没有真正在乎过我。每个人都在算计着自己明天要去得到些什么。现在,我只想找一个喜欢的人,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生活,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们鳌府会突然倾覆,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都剩不下。” 青阑曾经很跋扈,也很任性,但是她并不坏。她有些率真,有些简单,也有些善良。她与东珠完全不同,她也喜欢病态地缠着自己。曾经,他的确有些讨厌她。现在想来,更多的是因为她的阿玛,那个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鳌拜。 在这个以出身论一切的世风中,他讨厌代表权贵的鳌拜,进而讨厌大小姐风格的青阑。 但是此时,他很同情她。 甚至是怜惜。 特别是她强忍的眼泪。 她比东珠还要倔强。 东珠哭的时候会抓着他的袍子来擦眼泪,虽然很多时候她完全可以不哭,尽管她其实一转脸就可以笑出声来,但她还总是在他面前委屈地流泪。他曾经想过,东珠是想用她的眼泪牵绊他,因为她知道这一招对他最管用。从小到大,他都怕她的眼泪,因为她的眼泪在他眼中像珍珠一般宝贵。每落一滴,他都会不安和自责。 现在,当他看到青阑隐忍的强要憋回去的泪水以及那副硬挺挺的样子时,他突然觉得她们一样可爱,一样值得人呵护。 青阑似乎看出他眼中的不忍,于是她笑了,那种悲伤中的笑容更让人难过,费扬古几乎是要伸手去帮她擦泪。 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费扬古。” 一声呼唤,惊醒两个人。 那是东珠的声音,是东珠醒来不见了费扬古,立即不安地叫了起来。 接着,事态完全超出了费扬古的掌控。 青阑冲进了降萼轩。 看到床上睡眼惺忪的东珠,青阑眼睛里浸满泪珠儿。“你果然在这里。” “青阑,怎么是你?”东珠完全没搞清现状,她甚至揉了揉眼睛,“我是做梦吧!” “我倒宁愿是噩梦一场!”青阑指着东珠,“你真不要脸,都当上皇妃了,你还……你还在孝中,你竟然偷跑出来跟他在此处厮混!” “青阑。”费扬古将房门关严,他必须要妥善处理眼下的局面。否则,死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青阑看见费扬古将房门关上,她突然将想要说的话悉数咽到了肚子里,她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杯残茶,也不管是谁喝剩下的,就直接灌了下去。 不仅是这半杯残茶,她咽下去的还有满腹的委屈,满腹的怨恨,与无尽的悲伤。 她是鳌拜的女儿,从小是在怎样一种环境的熏陶下长大的?众人都以为她跋扈而爽直,其实那是她的外衣,在刻意的伪装下隐藏的是一颗缜密的心。 她将所有听到的事情串联起来,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皇上出宫去遏必隆府是因为昭妃失踪,而东珠现在就在这里,在费扬古的家里。 如果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所有知情者,都难逃一个死字。 费扬古刚刚不做解释就把门关上了,难道,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会杀自己灭口吗?想到这儿,她忽然笑了起来。 “青阑,你笑什么?”东珠被突然出现的状况弄蒙了。 青阑笑了好一会儿,当她停下来的时候,目光长长久久地锁上费扬古的眼眸。“我在笑,做了那么多年的痴梦,想不到就这样碎了。我刚刚从府里跑出来的时候还在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就这样身无分文地追随你到天涯海角。哪怕从此过着隐姓埋名的流浪生活,我也心甘情愿。我在月亮底下,那样向你表白。可是你的房里,竟然早已有了她?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青阑格格。”一句称呼,再难开口,费扬古不想对着青阑解释什么,因为他自认他与东珠虽然共处一室,但不必向任何人解释。他也不想用什么虚伪的话语来安抚青阑。他只是看着她。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眸将他隐忍的爱与憎,苦与悲,一切的一切,尽露无遗。 “费扬古,我们三个人应当好好聊一聊!”东珠披衣下床,紧挨着青阑坐下。 费扬古的目光掠过东珠,四目相对,不无担心,但是东珠的眼神是那样纯净而坚定。于是,他也坐了下来,就坐在两个女人的对面。 “青阑,你爱这个男人?”东珠开口就是一句直截了当的问话。 “当然。”青阑的回答也十分干脆。 “我也爱。”东珠目不转睛地看着青阑。 “你不可以!”青阑瞪大眼睛看着东珠,但是在东珠的眸子中,她看到了明澈,沉静,柔韧和坚定,甚至在东珠的脸上还有着盈盈的浅笑,青阑愣住了,“你怎么这样大胆?这样无耻?你是皇上的女人,你怎么可以爱他?你知不知道,这样,你会害死他的!” “我知道。”东珠的样子十分坦白又很是平静,“但是我没有办法。正如你一样,如果有人叫你现在不要爱他,而是去爱旁人,你可以做到吗?” “当然不行。”青阑面色微红,“我这一生就只认定了他。” “所以,这就是爱,根本没有道理可讲的,爱就是爱了,哪里能抽刀断水停下来?”东珠面色平静,然而似蹙非蹙的秀眉暴露了她的心事,面对如此强劲的情敌她怎能不担心?但是她还是极为耐心、极为平和地说:“青阑,今晚,我们面对同一个男人,各自表白。面对面地告诉他,我们爱他什么,我们有多爱他。我们不逼他,只是对着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一切让他来决定。你愿意吗?” “说就说!”青阑对上费扬古的眼睛,真不知这个晚上对自己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不管如何,终于有机会可以面对面诉说心事。 罢罢罢,不管结果如何,有这样一个机会当面说清楚也算再无遗憾了。想到此,青阑把心一横:“费扬古,我喜欢你。我这一生,从小只是爱着、敬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我阿玛。直到那年遇到你。从此,我的脑子里每天想的就只有你。你与我阿玛是完全不同的人,你们是男人中两种极端的类型。他像火,你像水。他是铁血铁腕的巴图鲁,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世上的事只要半点不合他的意思,即使是颠倒乾坤他也在所不惜。这样的男人让人仰视也让人害怕。他轻视生命,缺乏慈悲。而你,至仁、至善、克己、律人。与我阿玛不同,你没有他所拥有的上苍特有的眷顾,所以你没有高官厚禄祖荫可佑,但是你却有着金子般的品性,你懂得怜惜,能够容忍,有度量,知进退。在我眼中,你是世间最完美的男子。跟你在起,才会拥有真正的幸福!” 费扬古在心底黯然长叹,这个晚上,他见到了一个不同往日的青阑,她不再刁钻任性,她冷静智慧,她懂得思考,她……竟会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这着实让他极意外,也难免在心底涌起一丝感动。 只是当自己的余光瞥到东珠眼角的凌厉,他又极为自苦,心中暗想,你又何苦非要如此呢? “说完了?”东珠侧着脸问青阑,紧抿的唇角暴露了她的不高兴,一方面她极为认同青阑的话,青阑口中所说费扬古的那些优秀品质,也正是让她所倾慕的。只是被青阑这样说了,还是忍不住觉得酸涩。然而她觉得此时自己应该更有风度,所以她尽量让自己淡定些。 “完了。”青阑狠狠瞪了东珠一眼,又补上一句,“我为他可以随时赴死,而且,我是绝不会让他蒙受耻辱和遭遇险境的。此生我非他莫嫁,更会为了他守身如玉的。” 东珠笑了,青阑真是出了一记昏招。 于是,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纤纤素腕,一点朱砂。 在温煦的烛光里是那样娇俏,那样柔美,那样让人触目惊心。 青阑一下子便愣住了。 东珠入宫已经两年,为何手腕内侧还有那记守宫砂? “是,我们为秀女入宫初选的时候,第一关便是验身,验身之后若是完璧,嬷嬷们便会给我们点上朱砂痣。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东珠满怀自信,一缕浅笑,有些顽皮地说道,“你刚刚许诺要做到的,将来也不知能不能做到,可是如今我却已经做到了。” 此语话音一落,不仅青阑,就是费扬古也窘在当场。 “你刚才说,你爱他,因为他是个完美的人。而我与你恰恰不同。”东珠说,“他若是完美之人,我倒并不稀罕。其实他与你阿玛虽有许多不同,但是他们都同样是天资卓越之人,只是你阿玛做事直截了当,因为他有他的天时地利,他可以不必顾忌许多。然而费扬古则不同,一半的汉人血统加之曾经饱受争议的亲眷,使得他空有救民于水火的理想却无处施展,即使他具备杀敌卫疆的神功,具有安民乐业的智慧,也必定要卧薪尝胆,经历破茧成蝶的磨砺。所以,他比常人要痛苦,做任何事也要比常人谨慎。不是他生来就懂得克己律人。而是因为他的悲哀与孤独有如深潭静湖,虽无人可察觉,但波澜不歇,一切痛苦唯有他独自承担。人生之路,他走得步步为艰,要小心、要克制、要隐忍、要屈从。他的人生并不完美。他要用隐忍掩饰才情,要用淡然掩饰苦涩,要用克制掩饰孤独,要用屈从掩饰寂寞。其实,他比任何人都需要爱。我爱他,是想让他更幸福。” 这番话说完,三个人都沉默了。 青阑仔细体味着东珠的话,东珠说她爱费扬古是为了让他更幸福,而自己刚刚说的则是如果能和他在一起,自己便是最幸福的。 只此一句,便分出高下。 更何况,她还说出那许多的道理。 青阑苦笑着:“我虽说不过你,但是我的心,日月可鉴。” 第38节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东珠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她的眼睛微微向上望去,这个时候她特别想看到夜空中的月亮。 她眼神里的希望与向往无法言说,却不知自己伫立在风清月明中的清丽身影,让人感慨她是何等的惊艳。 “相传有个花神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后来玉帝知道了这件事情大发雷霆,要拆散鸳鸯。玉帝把花神贬为一生只能开一瞬间的花,还不让她再和情郎相见,又把那个小伙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前尘与花神。可是花神却忘不了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尊者都会上山采集春露为佛祖煎茶。于是她就选在黎明时分朝露初凝的那一刻绽放开花。她希望能见韦陀尊者一面,就一次,一次就够了!这就是韦陀花,又名昙花。你知道吗?当我四岁的时候见到他,就有那种识君一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感觉。此生,我愿为他为一株昙花。” 说罢,她回眸一笑。 笑颜清丽、清秀、清新、清灵,可谓“水木年华,婉兮清扬”。 莫说是费扬古,就是青阑,在这一刻也不得不随之喜,随之悲,随之叹息,随之黯然。 沉默半晌,三人相对无言。 终于,打破僵局的,竟是费扬古。 “何其有幸,今得两位如此评价。费扬古生长在一个满汉联姻的家庭中,小时候,在阿玛这边,族人们追着我打,他们叫我南蛮子。而在娘亲那边,又被称为小杂种、臭鞑子,同样是遭唾弃受排挤。人人都说我是汉人心、满人皮。小时候我不懂,我只觉得我阿玛能猎鹰捕虎、屡立战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娘贤淑聪慧才情不让须眉。为什么得不到世人的尊重呢?再后来是我姐姐,她与先皇相知相持原本是一对让人羡慕的佳偶,可是却在世人犀利、鄙夷的目光中如坐针毡,甚至是在千万人的诅咒中不得善终。” 静静地坐在那里叙说当年的费扬古,身上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便袍,但却出尘如仙。他的脸上带着如风的温柔,不染半分尘世俗态。就算是曾经最为痛及心肺的往事如今提起已如过眼云烟,丝毫没有让他悲伤动容。 “所以,我很怕,我怕别人对我好,我也怕别人靠近我。情义对我而言是千斤镣铐,放不下解不开,路走得越长,步履越艰难。对于天赐的命运,我不争不夺不怨尤;对于前路,我愿意勤勉奋争、甚至是以鲜血和生命换取应当属于我的荣誉。那是我唯一能替阿玛、娘亲、姐姐做的。” 也许,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是想让两位佳人知难而退,但却事得其反。因为他的镇定自若,他的举重若轻,他理智的回避和画地为牢带着自虐性质的固守,更让人倾倒。 “我也是一个骄傲的人,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们其实都错了,我原本是汉人身、满人心,面对屈辱和否定,我也有所图,我也会拼尽全力去成就自己。所以,我不会在未有寸功出师未捷时考虑儿女情长。”费扬古站起身,只把目光投向青阑,“至此,话已说尽。走吧,我送你出府。” “我?”青阑看了看东珠,十分迟疑。 “不管你信不信。有人欲对昭妃娘娘不利,是我昨日在西山救下了她。你可以看到她背上的伤,那是从山坡滚落时被树枝和碎石划破的。现在情势不明,我不敢贸然行事,所以才将昭妃娘娘收留在此。你可以据此如实向令尊回禀。”费扬古说罢,便向外走去。 “这,是真的吗?”青阑拉着东珠,有些难以置信,“有人要害你?” 东珠苦笑:“是。” 青阑疑惑极了,思忖片刻之后拉着东珠说道:“你放心吧,我瓜尔佳青阑绝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此事我一定守口如瓶。只是……” “只是什么?”东珠对上她的眸子。 “他?”青阑欲言又止。 东珠恍然,她摇了摇头。“老实说,我也全无把握。他,是不会给我们承诺的。或者说,不仅是我们,我想,他不会给任何女子承诺。所以,如果爱他,就唯有在心里念他、等他,大不了一辈子抱残守缺。” “哦?”青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东珠,从她的眼神中青阑确信东珠所说的一切均发自肺腑,所以她在微微一怔之后便笑了,“好,那我们就等下去。” 夜,园中寂静极了,幸而月光迤逦洒下温柔的光晕,安慰着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青阑跟在费扬古的身后,追随着他的步子,她不想被他落下,但是也不想跟得太紧,因为她怕这段路走得太快,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可是,任她如何放慢步子,分离的那一刻终于还是要来临。 他把手中的竹编六角玲珑宫灯交到她手中。“太晚了,叫人备了车,你拿着灯,也好照见回去的路。” 青阑迟疑着,踌躇着:“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帮你达成心愿,让你不那么曲折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荣誉,你会接受吗?” 他笑了,虽然只是淡极的一闪而过的笑容,在青阑眼中却像是天际边划过的最耀眼的流星,瞬间便照亮了她的世界。 “如果那样,那还是荣誉吗?”他问。 “不是吗?”青阑反问,“做鳌拜的女婿,可以让你在官场省去许多的磨砺和奋斗,可以让你随意做你想的做事情,随你去领兵出征建功立业还是想管辖一省文治太平,一切都会很容易的。只要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证明你想证明的,那不是很好?那不同样是可以向亲人告慰的成就和荣誉吗?” 他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那当然不是荣誉,对我而言,那将是一种如同枷锁的耻辱。” “为什么?”青阑眼中有些湿润,但是她却努力展开笑妍,“为什么我每次跟你谈话都会感觉自己很蠢?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话。哪怕你觉得我笨、我痴、我不可理喻。” 费扬古没有说话,他朝门口看了一眼。侍从已将车马备好,此时便上前催促。 “罢了,我先走了。”青阑踩着脚凳上了马车,临了留下一句话,“请你,一定信我!” 马车,终于消失在夜色中。 费扬古,对着寂静的夜空,一声轻叹。 第四十一章 皇嗣之争计中计 安亲王岳乐奉诏进入武英殿的时候,正看到少年天子与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曹寅等人带着一众侍卫在练布库。 “来,谁也不许让着朕,今儿赢了的重重有赏,输了的都拉出去打板子。”康熙大声说道。 饶是如此,侍卫们仍不敢拿出全力与皇上力拼,一个一个被康熙摔了出去。 “废物。”康熙停下手,接过顾问行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汗,看到岳乐,“叔王来了?” “来了一会儿,看皇上正在兴头上,所以未敢出言。”岳乐此时方恭敬如常地正式行礼。 “免了。”康熙示意内侍为岳乐看座、奉茶,两人坐下之后,康熙问道,“叔王可知道今夜朕宣您入宫,所为何事?” 岳乐对此不置可否,只说道:“刚才臣进来的时候,正听到皇上说,那些小布库们若是没拿出全力,必要重罚。皇上还是先罚了他们才是。” 此语一出,殿内瞬时安静下来,康熙对上岳乐的眼睛,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岳乐虽然也是文治武功双全之人,也是意志如铁胸怀大略的勇士,但是他又有着如水的性情,因为悲天悯人心系苍生而被百姓称为“贤王”,也因此被满大臣和铁帽子王们认为异类,认为像个汉人,耻之为伍。 但尽管如此,丝毫无损于他的才干与智慧。否则,父皇临危前,也不会想将皇位传给他。虽然每次想到此事,康熙心中难免不悦。 岳乐静静地对上天子的龙目,他的目光有如平湖秋月,没有半分波澜。但是里面又仿佛蕴着无尽的心事,那些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在两人目光交会之时,却愿意为对方所洞悉。 康熙有些疑惑:“父皇曾经说过,当叔王的正面对着他的时候,他看的是诸葛孔明,叔王持重睿智,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当叔王转过身去,父皇则看到的是有情有义的关云长。父皇说过,叔王比他更具备作帝王的品格和担当。” 岳乐没有像寻常臣子那样听到帝王如此称赞而立即下跪口称“惶恐”,他依如平常的从容与淡定。 “叔王一向是宽厚仁慈的,曾经为了逃人法、为了圈地,同辅臣争得面红耳赤,也因此在议政王会议上孤掌难鸣。今儿,对这些亲贵子弟组成的小布库们,怎么反倒狠下心来?”康熙不解。 岳乐依旧波澜不惊:“臣虽不知道皇上今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但是臣觉得,每个在皇上身边当差的人,都应当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应当严守自己的本分,令行禁止是最起码的要求。否则,何谈其他?” 康熙细细回味着岳乐的话,他原本今晚找岳乐来就是要商量对策,下午自己在街上遇到的那起风波,不管是意气用事还是路见不平,他都管了。原本他以为可以借此给鳌拜敲一记警钟,但是未曾想,没过两个时辰,大学士班布尔善、玛尔赛、阿思哈、济世等人甚至是鳌拜自己的折子就如雪片般地递上来了。居然要以圣驾微服遇险为由,更换九门提督和内廷侍卫总管。甚至要将当值的御前侍卫们一并都处置了。 这棋回得极为雷雳凶险,一时间让他无从应对。他丝毫不会以为鳌拜是在开玩笑,王登联等人血淋淋的教训仿佛就在眼前,朝堂上举足轻的一二品的大员都那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诛杀了,更何况这些侍卫。 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阻止。 然而,他虽为皇上却未曾亲政,不能驳回辅臣的奏折。 但是他又实在不想再有无辜的人成为他与鳌拜角力的牺牲品。 正在两难之际,经索额图提醒,这才想起议政王会议是当下唯一可以与辅臣制衡的。 于是,便急召安亲王岳乐入宫。 岳乐嘴上虽然说不知为何入宫,但是……康熙突然明白过来,今日之事闹得如此大,岳乐怎会不知?他一上来便大反常态让自己处置那些布库,难道只是想让皇上言出必行吗? 绝没这么简单,康熙这才恍然大悟。 “来人。所有人都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天子一语既出,所有人自当领命。 他们这顿打挨得着实糊涂。 但是康熙明白,索额图也明白。这样的小惩大诫,这样的借题发挥,皇上已然用行动表明了态度,内廷侍卫,他已经罚过了。 同样的人并不能因为一件事接连被处罚两次。 这正是一个极好的方法,既避免了与鳌拜的正面冲突,又化解了他凌厉的出招。 所以,在挨打过后,拖着伤体,索额图入内向岳乐道谢。 而岳乐则一脸茫然,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当整个大殿只留下岳乐与康熙两人的时候,康熙有些负气地说道:“也许,这位子真该叔王来坐!” 岳乐淡然一笑:“岳乐的命运,先皇早已洞悉。先皇不是说过,臣一面像孔明,一面又像关羽。然而,不管孔明如何智慧,关羽如何忠勇,他们都是襄助君王的肱股之臣,绝无异心。” “叔王!”康熙十分感慨,与岳乐的谈话虽然次数极少,但每一次都有如行云流水,畅快舒服,“如此,朕也无须讳言,便直说了。叔王,眼下这事情着实难办,侍卫们朕是罚了,或许可以因此与他们讲情,不必再受追究。但是九门提督与领侍卫内大臣这两个位子。辅臣已经上了折子。这官员的升降变迁,朕尚未亲政,是难以左右的。” “以往六部尚书、封大吏,那些一二品的官职动迁,皇上也未见如此忧心。为何会对这两个位子警惕?”岳乐说。 “这不一样,事有轻重急缓。九门提督与侍卫总管虽不是什么权位,但毕竟关联着内外城的安全,在这个时候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调换。而补任的人选又是鳌拜的亲信……叔王应当明白这中间的厉害。”康熙毫不避讳。 “皇上的忧虑,其实也是臣的忧虑。不过,皇上不必担心。这位子如今能换,难不成日后就永远铁打不动了?依臣看,这倒是一块试金石。谁要换就让他换去。若是换了能让他心安,做事越发大胆起来,皇上正可以坐等机会。况且,还有一招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今日皇上出外遇险,这内外城负责安保的大臣换的换罚的罚,若是日后再有个闪失,恐怕所要承担的就不是除职、挨板子这样简单了。” “叔王好计策!”康熙豁然开朗,对着岳乐,先是欣喜异常后又有些沮丧,“叔王,是朕小心眼了,以往应多多倚重叔王才是。也许那样,王登联、苏纳海他们就不必枉死了。也许那样,汤玛法还可多寿几年。” “皇上。此一时彼一时。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岳乐见天色不早,便有跪安之意,但康熙却兴致正浓。 “叔王。朕自登基之日起便时常惶恐、时常忧虑,唯恐江山社稷在朕的手上有个闪失,这些年虽有皇玛嬷在内宫中提点一二,但朝堂之上许多事情,朕还是觉得像是脚踩浮云,没有根基。今日与叔王一席话,突然感觉有了依靠,心里踏实多了。”康熙看着岳乐,此时眼前便闪过妍姝的身影,忍不住问道,“妍殊……好些日子没见了,她,还好吗?” “谢皇上惦着。柔嘉公主一切安好。”岳乐的目光有些游离,他正在挣扎,要不要告诉皇上实情,终于,他还是忍下了。 “怎么?”康熙从岳乐眼神中的一丝恍惚中分明看到了不安,“哪里不好?” “没有。”岳乐忙遮掩过去,“夜深了,皇上还请早些回宫安置,臣也该告退了。” “跟叔王畅谈,总觉得的时间过得很快。”康熙点了点头。 岳乐跪安,退下。 “曹寅。”康熙唤道。 “奴才在。” “明日,你亲自去柔嘉公主府探视。带些南边进贡的绸缎,就说如今天暖了,给公主添些春日的衣裳,务必要亲自见到公主。”康熙心猿意马,岳乐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让他十分担心,很想立即知道妍姝的情况,她到底好不好。 “是。”曹寅一如往昔地听命,立即退下。 坤宁宫中,赫舍里芸芳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听得外殿有动静,便问道:“是柳笙儿吗!” “娘娘,是柳笙儿回来了。” “进来吧!” 大宫女柳笙儿进入寝殿,走到床边,赫舍里已经掀开帐子:“怎么样?” “打听清楚了。昭妃娘娘果然失踪了,如今生死不明。皇上今日出宫就是去遏大人府上,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结果。回来的时候还在街上遇到两名朝廷官员殴打闹事,仿佛十分不悦。”柳笙儿将打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皇后。 “两官员闹事?”赫舍里眉头微皱,“谁?” “是苏辅家里的大爷和鳌辅家的舅爷。”柳笙儿据实相奏。 “哦?他们两个?此事牵连两位辅臣,皇上恐怕会有难处。皇上回宫了吗?”赫舍里当下更是睡意全无,索性下了床坐在榻上。 “皇上已经回宫。现在武英殿召见安亲王。”柳笙儿体贴地给皇后披了件衣裳,又倒了杯热茶。 “哦?”赫舍里心中满是疑虑,还想再问,正看到桂嬷嬷端着热汤盅入内,便说道:“笙儿,你也累了一天,先下去歇着吧。” 第39节 “是!”柳笙儿退出去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殿门关好。 “红枣当归乌鸡汤,娘娘快喝了吧,喝了,身子就舒坦了,还能睡个好觉。”桂嬷嬷将汤盅端到赫舍里面前。 “先晾晾吧!”赫舍里面露忧色,“按理说,皇上回宫应当去找太皇太后商议,但是为何却宣安亲王入宫议事?” “咳。皇上这两天为了秋荣的事情,正跟太皇太后僵着呢!”桂嬷嬷用勺子舀了一口汤,递到赫舍里嘴边。 赫舍里接了,缓缓咽下:“怎么?” “那个秋荣不是有喜了吗?按规矩是不能留的。太皇太后封锁了消息,让苏麻喇姑派人给她送了打胎的药茶。可是皇上亲自端着药碗送回了慈宁宫。给太皇太后气的,当下便摔了药碗,声称再也不管皇上的事情了。而皇上呢,不以为然,居然还让秋荣在乾清宫偏殿的厢房里住下,还拨了两个人专门侍候她。” “哦?”赫舍里凝眸而视,目光中是无尽的愁思。 “娘娘别担心,这宫里若是想让人怀孕不容易,可若是想让人落胎,那倒是极简单的。”桂嬷嬷凑在赫舍里耳边说着。 “不行。”赫舍里寒了脸,“嬷嬷,这事不能莽撞,我自有安排。” “娘娘打算如何?”桂嬷嬷看着她,“娘娘万不能心软,这头胎要从一个暖床的长宫女肚子里生出来,那可是……娘娘的脸面,太皇太后的脸面……大清朝的脸面……” 赫舍里笑了:“一时的脸面哪里比得上一世的脸面重要?” “娘娘的意思?”桂嬷嬷满面疑色。 “明早本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会替秋荣求情,将秋荣封为常在,让她与仁妃同住景仁宫。”赫舍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什么?”桂嬷嬷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不仅如此,我还要请玛法速速上折子,再请皇上亲政。”赫舍里一脸严肃,看得出并非玩笑之言。 桂嬷嬷目瞪口呆:“娘娘?可是痴了吗?” 赫舍里笑了,端起桌上的汤一口一口喝了起来。“味道真好!” 桂嬷嬷不明白赫舍里心中所想,但是看她面上一派笃定的神色,也就不再开口相劝了。却不知夜深人静,独卧凤榻的赫舍里心中是何等的委屈与伤感。 她当然知道在后宫,子嗣对于女子意味着什么。前一朝多么鲜活的例子就在眼前,即使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孙女,有蒙古四十九旗强大后盾支持的皇后,因为没有子嗣,除了一个苦撑的面子,她什么都没有。而宠冠后宫让先皇如痴如狂的皇贵妃乌云珠又如何?四阿哥死后,没了子嗣,她不也是了无生趣,很快撒手人寰了吗? 谁能料到,笑到最后的是佟妃? 只因为她有个三阿哥。 为什么是三阿哥,而不是二阿哥福全或五阿哥常宁。 天资聪颖? 得过天花却活过来的福泽? 都不是。 只因为在几个皇子当中,他的出身还算高贵。 所以,赫舍里想明白了,秋荣有喜总比仁妃、昭妃、福贵人有喜要好。所以,她要接纳这个孩子。但是她也清楚,这个孩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所以她把秋荣指给仁妃。 是好是歹,是福是祸,一切,就让仁妃去承。 为什么是仁妃? 赫舍里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果然,当秋荣被封为荣常在搬至景仁宫以后,内宫中波澜四起,福贵人便在长春宫大发脾气。 “毛伊罕,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听你的,一直与皇后交好,人前人后为她唱赞歌,这一次她为什么把这样的好事给了景仁宫?”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拉着从科尔泌带来的贴身侍女毛伊罕问道。 “主子怎么会觉得这是件好事?”毛伊罕长长得瘦瘦小小的,虽然年纪比乌兰大几岁但看起来却更像个小孩子,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丝毫不像来自草原的蒙古女子。然而皮肤粗糙黯黄似有病色,长相极为平庸,在佳丽如云的后宫里十分不起眼,倒也配上了她的名字。毛伊罕,蒙语中原是丑丫头的意思。 原本这样的容颜,在后宫之中只能做最下等的杂役粗使宫女,可是因她是福贵人自家乡带来的,旁人便也说不得什么。 不过,此女虽然长得丑,但做事谨慎小心,颇得乌兰的信任。 “当然是件好事了。秋荣怀着龙嗣住进了景仁宫,皇上惦着这是头胎,自然会常常去探望,那景仁宫不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吗?”乌兰气哼哼的,“我这就去找皇后,让秋荣搬到我的长春宫来。” 毛伊罕并不认同乌兰的话:“主子,您又急躁了。您只看到这表面。您怎么不想想,既然是好事,既然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皇后娘娘为什么不把荣常在安排到坤宁宫?坤宁宫后面的小院可是都闲着呢?” “这……她那是不好意思。堂堂的皇后,说起来,每逢初一、十五和大日子,皇上遵祖制都会歇在坤宁宫里,她原就比旁人机会多,她还好意思占着这个?”乌兰恨恨说道。 “奴才却不这么想。”毛伊罕一面给乌兰揉着肩,一面说道,“常言说福兮祸所倚。荣常在这胎能不能做稳,能不能真的诞下大阿哥,谁能说得准呢?奴婢猜,这会子景仁宫里的仁妃娘娘正犯愁呢。这可是烫手的山芋。若是有个闪失,她能承担得了吗?” “你是说?难道有人会打这孩子的主意?”乌兰瞪大眼睛看着毛伊罕,只觉得她的神色那样诡异,特别是那双黑亮亮的眸子,越发明亮晶莹起来。 第四十二章 昙花早谢心如灰 降萼轩内,东珠在书案前绘兰,浓墨写意寥寥数笔,虽然是纤纤玉手但下笔雄健沉稳,以墨点花潇洒自如,虽不着颜色只以墨之深浅便勾勒出婀娜花姿。 “今日好心境,怎么突然提笔作画了?”费扬古进门,正看到东珠在往作好的画上题诗。 花飘零,帘前暮雨风声声; 风声声,不知侬恨,强要侬听。 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 羞银灯,腰肢瘦损,影亦份仃。 “今日是横波夫人的冥寿,我与她好歹有师徒之名,所以画一幅她最喜欢的兰花送给她,也算是聊尽心意。”东珠今日穿了一身浅绿色的汉服,素雅简洁的衣料配着袖口处绣着的黄绿色的小花,淡雅之极,清新之极。 见费扬古入内,东珠自是掩饰不住心中的欢欣,浅浅地笑着。 看在他的眼中,那柔美清丽的脸庞,乌黑含情的双眸,挡不住的气度与风华,莫不让他心神荡漾。 于是,他避开了她深情款款的明眸,只把自己的目光专注于她的画上。 “品评一下,看看我是否有长进?”她俏皮一笑,吐气如兰,那柔柔的软软的气息仿佛春风一般拂过他的面颊,于是,某人又是面红微赤。 “所绘之兰,灵动淡然,气韵万千。如一缕清泉,夹着丝丝墨香,果然得了横波夫人的真传!”他如此评价。 东珠又是一笑,“多谢!” 费扬古感觉到一股清新与甜蜜在心底蜿蜒着缓缓漫开。 “横波夫人才貌双绝,特别是以眼波如秋水般盈盈动人而闻名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化为一粒尘埃淹死在她那柔柔的眼波里,就是这样一位令秦淮河日日车马盈门的佳人,在嫁给龚鼎孳之后洗净铅华闭门侍夫。故国覆灭之际,她曾劝丈夫忠君守节以死殉国,但龚鼎孳偷生苛活,还以‘我愿欲死,奈何小妾不从’的托词,将红颜祸水、误人名杰的千古骂名留给了横波夫人。唉。虽然我之前也很是鄙夷那些倚门卖笑的娼门女子,可是在同横波夫人学画之后,我便想,一个人能把兰花的清幽雅静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她的性情也大约如此吧。后来交集多了,才知道她原是如此深明大义、侠骨柔肠的。其实很多时候,女子原比男人要勇敢。” 费扬古听出东珠的弦外之音,他不想与她逞口舌之争,故仍专注于画,也不作答。 东珠又是一笑:“正如我在书房里看到姐姐以前所作的那幅水牛图,该是怎样的才思、怎样的胸襟才能画出那样远胜名家的墨迹?” 东珠抬起头,对上费扬古的眸子。“有人说,先帝没有死,因为姐姐仙逝,他觉得了无生趣,所以遁入空门。也有人说,他伤心过度,所以早逝。你觉得呢?你说如今,他到底是生是死?” 费扬古如鲠在喉,无法相对。 “我宁愿相信他是真的死了。否则他便对不起姐姐的才气、姐姐的情怀、姐姐的苦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失去了她,他便成了行尸走肉,再无所恋。活着,要么就好好活着,为她而活,否则入空门而避世,他真的没有担当。”东珠眼中噙着晶莹的泪珠,“一口气不来,去何处安身立命?听说,这是当日姐姐临走前,问皇上的。如今我来问你,你如何相对?” 他依旧无言。 “一口气不来,去何处安身立命?昙花一现,魂归于山水之间。”泪满玉颜,而朱唇含笑,“只望与你优游山水间,忘却红尘纷扰。” 他深深吸了口气,刚欲开口,只听门外乌达的声音:“少爷,宫中有急事,请速入宫。” “等我回来。”丢下这句话,他翩然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好委屈,铺开白纸,纤手挥毫,转瞬,轻灵狂草一挥而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今生,因为有爱,难道注定如此悲辛? “格格,您为何垂泪?难不成您已经知道了?”乌达又一次推门而入。 “知道什么?”东珠莫名。 “刚刚有人前来送信,说是遏夫人重病,怕是……”乌达欲言又止。 “什么?”东珠大惊失色,这才想到自己失踪之事府里肯定是知道了,额娘定是受了惊吓,所以才会病倒。 “格格?您要回府吗?”乌达眼见东珠向屋外走去,立即紧张起来。 “乌达,帮我备车,我要回去看看。”东珠十分急切。 “可是,还是等少爷回来再说吧。您现在的行踪若是暴露,怕会有危险。”乌达急得直跺脚。 “没关系,你去备车,我从后门出府,我小心些也就是了。”东珠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淡定从容,一种极为强烈的负罪感让她心惊肉跳,因为她的任性,她的自私,竟然连累额娘病倒,她简直是太不孝了。 家中刚刚遭受了那样的不幸,额娘身上还带着伤呢。早知道应该提前给额娘递个话儿。都怪自己一味地贪恋与费扬古难得的相守的日子,竟然将亲情慈恩抛到九霄之外,真真不该。 眼看东珠焦急失措,乌达只得前去备车。 “乌达,赶车的人找个眼生的,别让人认出是你府上的。”东珠叮嘱。 “是!” 坐在车上,心急如焚,额娘到底如何了? 又想起从小到大,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额娘真是为自己吃了不少的苦。 一路上都沉浸在自责之中,好容易挨到了,车子在府门前停下,东珠轻轻掀开帘子,自手腕褪下一只玉镯,交给赶车的伙计。“把这个给门房管事,他们自会打开侧门,我们直接入府。” “是。” 东珠从未想到,当她进入府中,下了马车经过大堂准备步入后宅的时候,大门敞开的厅堂内伫立的一抹耀眼的明黄色瞬间让她惊在当场。 “朕昨晚夜观天象,看到祥云笼罩,应有好事临门。就寝后又梦到倦鸟归巢,想不到,还真的应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像是在开玩笑,但是面上却没有半分笑容,目光如箭仿佛要直入她的心房,整个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霸气与凌厉。 天子的威仪是与生俱来的气度,与年龄无关,与阅历也无关。特别是此时当他不苟言笑,静立如松的时候,气场空前。 东珠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毫无招架之力,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刚刚入内时面上的灿烂瞬间消失,她的幽雅从容、她的风华绝代、她的玉容珠辉,仿佛在一瞬间消散了,就像暮色时分天际边的晚霞,那艳丽只在片刻。 在康熙眼中,带着欢愉与急切之色迎面跑来的她,穿着极为清新、极为淡雅的汉人女子的衣裙,头上挽着别致的发髻,随意插上的几支简单的珠钗让她灵动得有如洛水之滨的仙子。而从两边垂下数条小辫子,又凭空多了几分少女的纯真与烂漫。 这样的东珠,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这两日,她去了哪里? 又是从哪里弄来这身好看极了的衣裳? 他有很多的疑问。 第40节 但是,当他看到她灵动的眼眸里的珠辉与面上很淡很甜的笑意瞬间消失的时候,特别是当她看见他时,眼中除了惊诧再无其他的时候,心里立时有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感觉。 他突然对一切都不想再探究了。 他的心在那一刻封闭起来。 “还傻愣着干吗?还不快给皇上请安?”遏必隆与几个儿子惶恐万分。 东珠依旧站在那里,如果说刚刚看到皇上,她还只是惊诧,但是当她看到站在皇上身后的费扬古的时候,她才明白,什么叫作万念俱灰。 于是,明眸失去了珠辉,玉颜如同土石,虽然眼帘低垂,但是挡不住心中愤恨的熊熊之火。 是,她在心里燃起一团火,那团火将曾经的相遇、屈指可数的相守、最初的怦然心动、青涩的少女情怀、祈求过无数次的梦境以及小心呵护的因缘际会,一切的一切,燃得干干净净。 似蹙非蹙的秀眉,眼中淡淡的失落,毫不掩饰的悲凉,无休无止的苦涩。 当那团火燃尽之后,她做出了一个最为大胆的行为。 她没有跪安。 她一步一步,带着淡淡的笑意,走向天子。 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而他,如冰的面色瞬时和缓,回以她的是更为惊人的举动,牵起她的手,向外走去。 是的,与天子比肩,只要她愿意,她就是站在天子身边的那个女人。 看着她和皇上并肩而行,一同出府,一同上辇。 费扬古眼中的寂落让人心碎,那是一种如入绝境的灰心。 他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使他和她的姻缘由此中断。 他知道,其实在他心里,早已把这个心地纯粹如净水又天资聪颖如冰雪的女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同自己的生命连接在一起,她的一切,自然而然地牵动着他的悲与喜。 虽然,他从不表态。 但是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对不起,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注定了我的命运。对不起,此情,此生难承。”他在心中如此说。 而与帝王携手走出府门,又与帝王携手重新走入皇城的东珠,她想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从此这世上少了那株那为爱而生、为爱而开、为爱而谢的昙花。从此,只做木棉”。 “娘娘!”看到东珠与皇上一同进入承乾宫,承乾宫所有的人都惊诧万分。唯有云妞淡定如常。 “好生休息,朕晚些时候再过来。”皇上放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请娘娘先行更衣。”云妞在跪安行礼之后沉稳有度又不露痕迹的提醒,让东珠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所穿的衣服原是这大清后宫最为忌讳的汉服。 苦涩,长长久久地盘旋在心底,也许这样的感觉将跟随她一生吧。 那又如何? 她笑了。 失神地走入承乾宫正殿,云妞用眼神提点了还在惊诧之中没回过来神的春茵、如霞等人,命她们备好浴汤,为东珠沐浴。 置身在放满花蕊的香汤中,在水雾迷漫间让眼泪尽情流淌,再一次吹起那陶埙,低沉悲凉的声音瞬间倾泻而出。长吟婉转如泣如诉,悠扬寥寂沧桑飞迸。好像裹挟在大雨中的狂风之吼,又似海面拍打岩壁的嘶鸣。似荒野驿道上喑哑经古的驼铃又像伴着苍穹灰鹤滑落的嘹唳之音。 那是怎样一种声音? 她足足吹了两个时辰,直到最后筋疲力尽晕倒在浴汤之中。 乾清宫里,天子的心情也坠入谷底。 “奴才无能,没见到公主,嬷嬷说,公主在闭门安胎。” 这是曹寅的回报。 “安胎?”康熙不解,在他眼中如同稚子的妍姝也会怀胎吗?她自己原本就是个孩子。安胎?“是谁的?” 冷不丁地发问,吓呆了顾问行。 他张口结舌:“是,当然是和硕柔佳公主的额附。” “是啊,是他的。”天子面色如纸,目光空洞。原以为已经尘封的感情已经成为过去,可是此时一句“安胎”,心上便让一把利刃血淋淋地割上了一刀。 心痛,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比当年父皇母妃相继离世,还要让人觉得心痛。 龙案下的双手,已经被彼此掐出了血印子。可那又如何呢?他是天子,他不能流泪。于是,那呜呜咽咽的悲泣只能默默在心底呼喊。 “那是什么?”听得远处并不真切的埙音,他问。 “不知是哪宫的主子在奏乐。”顾问行回道。 “难听死了,像是在屠宰场等着宰割的那些牛羊在临死前的拼命的长唤。”他说。 “奴才立即叫人下去查。”顾问行又说。 “等一等。”康熙侧耳倾听,那调子虽然让他不舒服,但是沉浸在调子中的心境他却很能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韵律啊?让人寒蝉,让人不安,让人悲怆,让人绝望,让人血脉偾张而又潸然感慨。 他没有任何一句吩咐,只着了一身黄色寝袍,便走出了乾清宫。 夜,暗得让人呼吸困难。 好在那抹隐在殿顶树梢间的月色,给了人万般灰心时的一点希望、一点暖意。 伴着月色,追随着那让人心寒、让人心乱的音律,又一次进入承乾宫。 然而,就在他踏入承乾宫的一瞬,那乐音突然断了。 就像弹得正兴起时,突然断弦。 不管你是否乐意,你都无法左右这个结果,而再换上的新弦,是无法匹配出原来的音色的。 这便是遗憾。 “皇上,昭妃娘娘正在沐浴。” 有人回报,于是他静静地留在她的书斋里等她。 案上是她画了一半的画,那是一幅梅。 那上面没有枝叶,只是花朵。他数了数,共有九朵。而且很奇怪,墨色勾勒的花瓣的边缘,每朵花九瓣,上面有的填了色,而有的还没有色彩。填了色的更是奇怪,那上面每一瓣颜色都不一样,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还有青色的。 如霞为皇上奉上热茶,皇上便问:“你主子这画的是什么?” “是九九消寒图。” “什么?”皇上更加不解。 “娘娘说,这九九消寒图原是自明朝开始的一种排遣方式,九九是自冬至到立春的八十一天,从‘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到‘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这八十一天的过程,古人称为‘复阳’,即阳气逐渐回复,慢慢变暖。但对于穷苦人来说,则是饥寒交迫,度日如年。所以才有了画圈记号或是描红以便一天一天数过这八十一天,是一种迎春的殷殷心切。” “原来如此。”她还真有闲心,“既然为了迎春,为何不画得好些?弄成这样,反而怪诞!” “娘娘说,这是她的‘记时绘’和‘心情绘’。从去年冬至开始,每一日娘娘都会画一个花瓣,九个花瓣凑成一朵,一朵画好日子却已过了九日。而着色时,心情好时用红色,心情不好用黑色,不好不坏时便用绿色。”如霞面露笑妍,“咱们娘娘行事,总是与人不同,处处透着稀罕!” “果真稀罕。”皇上刚待再问,只听外间有人惊呼,又是一阵慌乱。 “皇上,昭妃娘娘晕过去了!” 康熙此时顾不得回避,立即入内,见她浑身湿漉漉地毫无生气地晕在当场,幸有云妞等人已将她扶出浴汤,有人拿来锦被将她裹严,有人赶紧倒热茶,另有人一直在耳畔急切呼喊。 “将她移到寝殿,这儿太过闷湿,速去请太医。” 皇上吩咐,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皇上请移步,奴婢要给娘娘擦身。” “请皇上移步,奴才要为娘娘请脉” 于是,天子又退回书房。 这一次,他的目光从书案移至棋桌。那是一张很漂亮的梨木棋桌,棋桌上散落着棋子,显然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棋势很均衡,黑棋占据着外势坚实而壮阔,白棋实地领先,棋型完整而富有弹性。看来还是在序盘阶段,似乎黑棋正在想凭借着外势来进行强烈的攻击,而白棋也想借助富有弹性的形状来侵消黑棋的模样。 只是以势度人,这对弈两者着实有趣,一方是棋势凌厉,居然在重重围障中使出了海底取珠这样的杀招。 而另一人的棋虽然被动,但却有一种“人生为棋,我愿为卒,行动虽慢,可谁见我后退一步”的后发置人的胆略。 他正在猜度,这是否是东珠与仁妃所下的,可是他又想起,锦珍不懂棋。 “是娘娘自己左手对右手下着玩的。” 如霞仿佛很懂皇上的心思,恰到好处地回复了他的疑问。 难道,如霞是玛嬷安排在承乾宫的? 天子心中轻叹。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辰。 当他再次步入内殿的时候,她已经平躺在床上,面上是死一般的沉静。 “还没醒?” “回皇上的话,娘娘身上冰得很,是受了寒。” 太医说:“皇上,娘娘受了寒,奴才已开了药,这就回去请太医院煎好呈来。” “去吧。” 皇上坐在榻边,突然觉得榻上的东珠,那落寞无助的神情很像额娘去世的样子。 于是,他往里坐了坐,将东珠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紧紧环住她。 “你很冷?对吗?” 她不应。 “朕也很冷。我们就像冬日里的两只冻僵的刺猬,虽然各自身上长满了长刺,虽然一见面就自然而然地防御,但如今只能相拥取暖。” 她依旧没有回应。 “你下午的时候跟朕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虽然没有回应,但皇上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你说,只要朕不问过往你便随朕回宫,从此执手携老?” “刚才朕听你所奏的曲子这最后一段,就好像午后看见你时你眼中的神色,你像是一个在冬日的雪地上走了好久的独行客,在断粮断水的最后一刻突然咕嘟一声跌入一个无底深渊里。你越挣扎、越扑腾着却越陷越深。仿佛已经没了活路,也没了生趣。可是,朕愿意伸手拉着你。不管前面是冰川还是沙漠,咱们一起往前走。” 东珠紧闭的双眼微微扑烁,当她睁开眼睛时正与天子的龙目对个正着。 只是急遽而仓促的一瞥,她看到他那一双深邃苍劲的眼睛里露出锐利的目光,那目光原本是冰凉且厚重,像是一本厚厚的古籍,重重叠叠地书写着刻骨铭心的往事;更像一潭古井,探不到井水的深浅。 然而四目相对之时,却有一瞬间的温柔。 第41节 她被他的眼神震撼了,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怆,盘旋心中久久不肯退去。 “我们是一样的。”她声音微颤。 “什么?”他没听清,低下头,将自己的头贴近她。 “一样的可怜。”她说。 他忍住心中的酸楚,低下头,第一次郑重而温情地将自己的脸与东珠的脸贴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真好,那温暖虽然微乎其微,但足以安慰彼此那颗饱受委屈与伤感的心。 几重殿阁之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随即鬼一般地出现在花园之中。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一个声音悄然响起,低沉而嘶哑。 “姐姐,我已经尽力了。”另一个声音胆怯而慌张。 “你知道的,主子要的不是尽力。”显然问话的是主事的。 “姐姐,帮我求求情吧。原本一切安排得妥妥的,不知她怎么又回来了。”胆怯者更加无措。 “闭嘴。你真的不知吗?出宫那日你给她吃的当真是我给你的药吗?”那人狠狠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药调包了。” “姐姐,娘娘对我们不薄啊,我不知她为什么得罪了主子。可是,主子这计划太狠了,那药……我实在下不去手。所以我给娘娘服了助睡的药。” “你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让你家里人活了?你应该清楚主子的个性。”那个声音恨恨说道,“这个给你。只要皇上晚上来承乾宫,你就给她服下。如果再有差池,下一次,我会把你弟弟身上的一个物件带来给你。” “姐姐!”悲怆的带着哭意的身声音中满是惊恐。 第四十三章 太液池中葬芙蓉 康熙六年三月初八,太皇太后生辰。 一早,皇上便亲自率众行礼,并与近支皇戚一同彩衣起舞,礼节十分隆重。 正式的庆典结束之后,便是寿宴。 这一次寿宴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在慈宁宫正殿,也没有摆在慈宁花园,而是设在了北海园子的承光殿。 在一片葱郁的松柏与时令花卉的环簇下,承光殿更显得精巧别致。 这里的正殿与偏殿围成矩形,中间是清澈见底的碧水,水中游鱼自得。此时虽然未有莲花芬芳,但是四周苍松碧草绿油发亮,芍药亭亭玉立,桃花丰腴压枝,加上飞鸟鸣唱、丝竹雅乐,呈现出一片极为祥和悦然的春日之景。 宴席就设在大殿前边的月台上,有前伸的殿廊遮挡着那并不十分火热的春日阳光,坐在这里品着美味又能闻到花草清香,看到水中鱼鸭欢跃,让人的心情一下子浸入这万紫千红的景致中,难以自拔。 众后宫女眷、亲王福晋、诰命夫人们轮番给太皇太后献礼贺词。 有人送上价值倾城的玉观音,有人送上有如鹅蛋般大小的南海明珠,有人送的是回疆上等蓝田美玉制成的如意,有人送的是用纯金打造的宝瓶,有人送的是东海赤血珊瑚精雕而成的玲珑宝塔,另有金麒麟、翡翠摆件、各色珠宝锦缎等不计其数。 亲王福晋、公主格格以及诰命夫人们的献礼中规中矩,恪守尊卑,不敢逾制。 而后宫,则大不一样。 嫔妃们的寿礼刚一呈上,众人即愣在当场。 四册经书同时奉上。 福贵人所送的是一册纯金经书,首页纯金佛像为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佛像左侧雕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字样,鄱开一看,全书共有九页,均以纯金箔片打造而成,共计五千多字,是以蒙文所写。 这样一部经书,耗金虽不多,难得是这精巧劲儿,统共不过一块玉牌大小,长不过两寸,宽不过一寸。 字形清晰完整,上方中间有孔,系着红绳儿编成的吉字结,福贵人亲自将这部金经书给孝庄戴上。 “金刚常喻佛法之智慧能断灭一切烦恼,坚贞不坏。乌兰送太皇太后纯金打造的金刚经,恭祝太皇太后的健康与智慧有如金刚一般坚贞不坏,远离一切烦恼。” “到底是嫡亲的侄孙女,这心思真是旁人比不得的。”四周立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之声。 乌兰很得意,因为在所有的经书中,她似乎是最出彩的。 然而另外三部,也各有千秋。 皇后赫舍里所献的经书,众人初看原本以为没什么稀奇,但桂嬷嬷特意提示:“这是皇后娘娘以指血研磨银珠濡笔亲手抄写而成的。” 此语一出,所有女眷都议论开来:“皇后娘娘孝感天地,以指血手书,发这样的大愿为太皇太后祈福,这功德实在太殊胜了。” 皇后谦和,对所有人的称赞与褒扬并不在意,只以淡淡的笑容相谢。 福贵人乌兰皱了皱眉,心道我才不信那一整部书都是用你的血写出来的,不过是在人前找了个好说辞。 众人看过这两部经书之后便更为期待后面的。 这第三部 经书是景仁宫仁妃与荣常在二人共同献上的。 严格地讲,这不是书的样子。而是在一幅长长的丝绢上绣成的,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近看却发现不同于一般的丝线,不仅色泽光亮挺滑、针迹细密坚韧,那样的风格雅洁,犹如画纸上的白描。 “这是?”孝庄细看,有些拿不准,苏麻命人将它呈近些,孝庄探身以手轻抚,盯着仁妃看了又看,“难道是发绣?” 仁妃笑而不语,看了看身后的荣常在。 荣常在回答:“太皇太后真是好眼力,这正是发绣。” “是你的?”孝庄面色一僵,说不清是喜是悲,“常言道‘肌肤毛发,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你们怎么会真的拿头发来绣?” 荣常在吓了一跳,不知太后说的话是贬是褒,她面色微红,不敢接语,只眼巴巴地瞅着仁妃。 仁妃倒是不惊不慌,依旧缓缓说道:“太皇太后说得极是。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但以发替线绣佛像或是经文,色泽可经久不褪,更显忠贞虔诚。若朝夕顶礼膜拜,功德更大。” “话虽如此,可是用你们两个的头发,哀家怎能心安?”太皇太后仍有忧色,“再者,这荣常在身上还怀着龙胎,这也太劳累了!” “可见太皇太后还是心疼重孙子,刚刚皇后的血经,都没见太皇太后如此挂牵。”端敏格格说道。 这句话原是一句玩笑,大家听了也都一笑而过,唯有局中人各自难受。 苏麻喇姑说道:“太皇太后也不仔细瞧瞧,看出分别来吗?” 孝庄仔细一看,绢上经文中除了黑色,竟然还有白色、灰黄色的。 “难道你也参与了?”孝庄看着苏麻喇姑,又发现围在她跟前的人都在笑,更觉得有古怪。 “是仁妃娘娘派人去宫外寻了几位百岁老人的白发,这自然是为了恭祝太皇太后长寿无,而这些许的灰黄色,正是奴婢的。” “你呀,也跟着这些孩子们胡闹。”孝庄说着,伸手在苏麻喇姑的手上轻拍两下,眼中的神情自是两人体会得到的,那就是意深不语。 “是仁妃娘娘和荣常在有心了,奴婢刚听说的时候当下便被感动了,所以才想着这样的好事怎么也要凑上一份。”苏麻喇姑说。 “是啊。难得这份心思!”孝庄点了点头,目光最终落在那最后一本经书上。 众人对接下来这部经自然也是怀着更大的期待,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那书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到了此时,孝庄和所有人都不以为它会是真的平淡。前边的三部用金、用血、用发,何其珍贵。 那么眼下这本,应当是最最出奇的。 但是,让大家失望了。 看过来,看过去,它都如一本普通的经书,无任何出奇之处。 普通的用纸,普通的墨迹,虽然字迹峻秀飞扬,笔劲挺拔,极见风骨。 但,还是看不出特别。 东珠双手呈上:“这就是一部经书,《般若多罗蜜多心经》,全文二百六十字,字字皆为东珠手书。仅此,也唯有此。” 对于所以怀着比较之心和无限期待的人来说,这当然让他们很是失望。 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康熙的唇边却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望着东珠的眸子温暖极了,仿佛像是看着自己亲手种植的蔷薇,那种由衷的喜欢是藏也藏不住的。 仁妃没有错过皇上的目光,她读出了这一切,心中暗自有些紧张,这一次自己费尽心思想了好几个晚上的好主意,拉上了荣常在和苏嬷嬷,应该会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看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她可以护佑最低等的妃嫔,与荣常在友好相处,并且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得到了她的信任,她还可以得到苏麻不避嫌的帮衬,这都在证明,仁妃,是最适合陪伴在皇上身边的。 她的发经,原本已经超过了福贵人的金经,甚至也超越了皇后的血经。 但是,她看到皇上望着东珠的眼神,她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了。 如果皇上对东珠已经到了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可以超越她人,或者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用心,是不是足够好的地步。那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用吗? “这也太寒酸了。”终于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诚然,与金片经书比,这本手抄经书太寒酸了。 “这,似乎有些敷衍。太不经心了。” 毫无疑问,与血经和发经相比,还真让人看不到昭妃的用心。 但是孝庄同样笑着收下。 只是,她把目光投向天子。 “四部经书,金经、血经、发经,朕以昭妃的手抄经列为头筹。”皇上开口,众人很是不解。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人;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齐王好紫衣,朝野尽紫衣。太皇太后虔诚侍佛,宫中便都崇佛敬佛,这也原是好事,但是不必以贵以繁相比之,否则就失去了太皇太后一心向佛为国求福祉的本意。”皇上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所有人,但最终还是落在东珠的身上。 东珠回以他的是浅浅的一笑。 一笑,足矣。 “皇上果然是长大了,句句都说到哀家的心坎上,如今就算不能长寿,就算明日便要去见先皇,也无憾事了。”孝庄连连点头,看得出,皇上的话,她很满意。 “太皇太后何出此言啊?太皇太后福泽绵长,一定会是百岁千岁!我们还希望年年来讨杯酒喝呢!”索尼夫人在众诏命夫人中最为年长,又是皇后祖母,所以唯有她出言相劝。 “皇上长大了,懂得事事有自己的主意,这很好。皇后处理宫政也是极妥当的,如今皇上又有了子嗣,宫里连着都是喜事,哀家这是真的高兴,也真的觉得极为宽慰。明儿就带着苏麻去南边园子里住些日子,也省得老拘着她们。既然孩子们都大了,就该放手让他们自己行事。”太皇太后此时就像一位寻常人家最慈祥的老祖母,一副子孙平安就是福的样子。 “太皇太后真是仁慈,总是这样体贴小辈。”索夫人应着,目光便扫了一眼鳌拜夫人和遏必隆夫人。 这有意无意的一扫,看在许多人的眼中,又会生出很多的联想。 “好似还差了贤贵人的贺礼呢。” 贤贵人起身:“臣妾近日也为寿礼筹谋了许久,可是臣妾身无长物,入宫前一切衣裳首饰都是额娘阿玛所供,入宫后又赖宫中月银、份例维持,身边黄白之物除了自家里带来的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赏的。以这些再回赠给太皇太后做献礼,实在是难表诚意,所以今日想在这园中当场作画,以将今日之景原样绘下来,日后太皇太后闲来阅之,也算有趣。” “好啊。” 孝庄点头:“贤贵人在家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才女,画的画,写的那些个诗啊,听说让好些自命为才子的学士们都自叹不如呢!” “太皇太后过誉了!”贤贵人小小年纪,倒也进退有度,对答周正。 苏麻则命人在殿前支了一张书案,铺好上等的宣纸,研好各色的颜料,贤贵人便开始作画。 众人的目光自是又被她吸引过去,有些个好奇的亲王福晋和格格们也起身离席凑上前去观看。 仁妃向圣驾望去,见皇上的目光似乎仍在东珠身上,心中便不自在起来。冷不丁又看到皇后的目光向她投来,那眼神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轻蔑,仿佛自己的心事都被她看穿了。所以她佯装不察,只端起面前的汤刚要搅动勺子突然看到一只小飞虫跌了进去,便哎哟了一声。 第42节 “仁妃娘娘,这碗怕是喝不得了,不如用秋荣这碗吧。正好还未动呢。”说话的正是坐在仁妃下首的荣常在。 “那怎么好?”仁妃推却。 “不碍的,奴婢这些日子原本也吃不下什么。”秋荣将自己的汤羹端到仁妃面前。 “如此,就不跟你客气了。”仁妃接过秋荣递来的汤,她原本就是掩饰,也不是特别想喝,但是此时秋荣好意让给她,不喝倒显得矫情做作了,于是便紧着喝了两口。 “快看,画得还真像!额娘,这是你啊!” “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真把咱们都画进去了!” 众人的赞誉之声不断传来,秋荣抬头望去,只见围在人群当中的贤贵人双手执笔,同时作画。秋荣虽不懂书画,但是觉得一个女子可以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双手画画,实在了不起。 “她画的不仅是山水,还有人物。在画中,山水还算好画,只要意境到了也就是了。接下来是鱼虫花鸟,最难的便是人物,不仅要像,还要有神韵风采。而一般画者,需要静心,在这样嘈杂的氛围中不受干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画一幅饮宴图,要有景有物,有所有人的神情长相,真真是不容易的。”仁妃仿佛猜到了秋荣的心事,便跟她讲起这画画的妙处来。 坐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跟前的赫舍里,手里搅着帕子,面上表情淡淡的。刚刚在经书的品评中,自己输给了昭妃,眼下所有人的目光又被吸引到贤贵人那里去了。 真是自己搭台,给她人出彩了,正是心有不甘。 看那贤贵人,一身杏色春装分外显眼,展翅欲飞的蝴蝶髻上点缀的珊瑚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若即要翩翩起舞。双手飞花,更显得粉面桃花,那娇俏的模样竟然真的很像那个人。 再看皇上,目光也终于从东珠的身上移到贤贵人的画上,看龙颜越发悦色,赫舍里的面色终于忍不住沉了下来。 “快了,马上就快画完了。就差这池边的桃花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原本就是众人瞩目,现在大家更是屏息凝神拭目以待。 谁知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古怪而响亮的声音突然发作。 众人皆惊,然而马上又笑了起来。 那,竟是不折不扣的放屁之声。 谁能想到在给太皇太后寿宴上,会有人出虚恭呢! 特别是大家都意识到这屁来自何人。 贤贵人满面通红,正是难堪得要死,谁知又接连放了几个响屁,还有一股子不好闻的味道传了出来。 几个围观的福晋和格格们都捂着鼻子闪开了。 大家都盯着贤贵人看,特别是盯住她的屁股。 贤贵人差点哭出来,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唇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可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手上一抖,那蘸满墨汁的笔突然停顿,让如雪的白纸上立时散落了一大滴墨迹,破坏了原本已经做了一大半的图案。 正是要画池边的花卉。 贤贵人眼中浸满泪水,身子微微发颤。 “呦,这眼看就要画好了,就差这两树桃花了,真是怪可惜的。”福贵人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显得很惋惜的样子,但眼角却划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光芒。 贤贵人的样子可怜极了,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一直静静坐在席上的东珠走了过去,她一只手轻轻握住贤贵人,然后假意看画,身子微微前倾,对着画上那团墨迹吹了又吹。 滴在纸上的墨汁当下即被吹开,在东珠的看似自然而然地吐气中,那墨汁有如烟花般地四下绽开了。 她动作太快,又极为自然隐蔽,以至于好多人都没看清她做了什么。 只在转瞬间,便将那团碍眼的墨迹变为生动的花卉,随后,她就闪身离开了。 贤贵人在这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她尽量让自己淡定,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将这幅“饮宴图”画好。 可是这中间,她还是忍不住又放了几个屁。 “臣妾……奴婢万死。”画完,将笔一掷,贤贵人跪在当场,头低得似乎要钻到地缝下面去。 “这没什么,人吃五谷,免不了的。”太皇太后分外和睦。 然而,谁也没想到倔强的贤贵人在起身之后,便一头扎进了眼前的池子里。 第四十四章 与君相知不相绝 “快救人!”所有人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都呆若木鸡,还是太皇太后沉着冷静,一声低吼,像在乱阵之中吹起的进攻号角,让所有人都有了方向。 然而,只一瞬间,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混乱起来。 “仁妃娘娘,你怎么啦?” 池边,总管太监与苏嬷嬷正指挥一众太监下水营救贤贵人,而宴桌这边上也乱作一团,仁妃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倒在一旁,而扶着她的荣常在大惊失色:“血,好多的血。” 仁妃身上有血,荣常在身上也有血。 分不清这血从何处来。 所有人都乱了。 “快去传太医,快把她扶进去!”皇后第一个反应过来。 而在她开口之前,东珠已经连同景仁宫大宫女碧落一起扶住仁妃,此时又来了几个嬷嬷合力将仁妃抬入偏殿。 “太皇太后,救命。”荣常在紧走几步跪到了孝庄身前。 “这是做什么?”孝庄不解。 “太皇太后,那碗汤……定是那汤里有古怪……那汤碗原是奴婢桌上的,可是奴婢让给了仁妃娘娘……原本那是该奴婢喝的……”荣常在哭得花容惨淡,虽然话断断续续的,但是大家还是听明白了。 康熙第一个站了起来,他走到仁妃与荣常在的桌前,“哪一碗?” “就是那个红釉雕花的……”荣常在指着桌子,然而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那个碗如今已然倾斜,而碗中的汤早已洒落在地。 许是刚刚混乱之中有人不小心打翻了汤碗,只是为何偏偏是那碗汤。 这样,想查证都难了。 在座的诸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一下子便参透了这其中的玄机。 “太皇太后,臣妾无能,今日的寿宴出了这样的乱子,臣妾第一个罪责深重。”赫舍里在太皇太后面前跪了下去。 于是,福贵人等后宫女眷也都跟着跪下。 “是该好好查查,皇后办的宴席上出岔子,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说话的似乎是鳌夫人。 索尼夫人面色严峻,狠狠瞪了一眼鳌夫人,又把目光对上了遏夫人。“刚刚接近那桌子的人,恐怕都难逃干系。” 此语一出,遏夫人当场变脸:“索夫人此话何意?皇后娘娘办宴席,席间吃食出了问题,可以细细查办,何必要牵三连四?别说是六宫之首的皇后,就是普通百姓家的当家主母,出了这样的事,第一个该找谁来问责?” 索尼夫人还要再辩驳,只见鳌夫人笑吟吟地开口了,她仿佛是在劝遏夫人,只拉着她的手说道:“我的老妹妹,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缘故,这还用细查吗?明摆着是冲着荣常在去的。这荣常在现在身份非比一般,人家肚子里怀的是咱们皇上的头胎。若是生出来是位皇子,谁的脸面最吃紧?谁最难受?人家可不像你,度量大,能容着府里的庶妾接二连三地给老爷生儿育女。人家可是出了名的妒妇,不管是自己的老头子还是儿孙,都不许纳妾。皇后娘娘自然是得了真传了。” 这话说得又酸又狠,一下子击中索夫人的要害,索夫人哪里吃得下这些话,立即站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跟前,在自己孙女身后跪了下去。“皇天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今日之事若是跟皇后有半分牵扯,臣妾与索府九族,愿意万死赔罪!” 谁能料到,刚正倔强的索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算这件事果真是皇后所为,也不过是后宫争宠的老把戏,高位份的娘娘暗害威逼低等嫔妃落胎,虽说是一桩罪过,但也绝不是足以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大罪。然而索夫人这样说,无疑是拿全族性命来担保皇后。 虽然有些意气用事,却也表明了索家的耿直,可是恰恰听在孝庄和皇上的耳中,不是那么中听。 怎么想都有些借势要挟的味道,少年天子颇为不满:“索夫人这是在做什么?谁说这件事跟皇后有干系了?况且,有没有干系又岂是众人可以信口说说的?在朕面前,一切都要讲求实证。” 这时正听得池子那边一阵呼喊:“贤贵人救上来了。贤贵人救上来了。” “索夫人和皇后都先起来吧。”太皇太后的面上看不出是怒是嗔,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切事情都无足轻重。 当下,所有人关注的,都是那个从水中被捞起来的贤贵人。 贤贵浑身上下都带着水珠,如今也是人事不省。苏麻喇姑上前试了试鼻息,气息似有似无,不禁有些怔愣。 皇上走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贤贵人平放在地上,又解开她旗装领口的盘扣,然后用手使劲按着她的腹部,一松一放,如此按了好几下,终于,贤贵人呛出几口水来。 “皇上。”贤贵人的小模样十分可怜,竟然不顾满身水渍,只把头埋在皇上怀里,“让明惠死了算了,实在没脸再见皇上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你心思也太重了些。什么有脸没脸的?顾及这些做什么?”皇上低声安慰,抱着她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妍姝。妍姝当日沉水自尽,是谁把她救上来的?她应当也是这样无助,这样委屈吧。 想着,便搂着更紧了。 “明惠没脸没关系,就怕给皇上丢脸。”贤贵人呜咽着,越发楚楚可怜。 皇上轻轻抚着她的背,又命人拿来披风给她裹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倚在皇上怀中,贤贵人低语着这首汉乐府民歌。念罢,她勇敢地对上皇上的眸子。“今日之丑足以让明惠万死,但皇上垂怜搭救之恩情,明惠此生无憾。从此,只为皇上而生!” 贤贵人落水之后全身衣服浸湿,身材原本玲珑曼妙,如今湿衣紧紧贴在身上,更显的玉骨冰肌如出芙蓉。三千青丝散落在身后,虽然零乱,虽然狼狈,但是只因为那双明眸,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丝世间的尘垢,整个人就像是不经意间坠落凡间的世外仙姝,特别是从眼中滴落的泪水混合发间垂下的池水,那样让人心惊。 皇上忍不住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水珠。 “来人,把贤贵人也送至里面,请太医一并诊治。” 一众嬷嬷与宫女上前将贤贵人扶了,送至侧殿。 “今儿的事,定要好好查查。”皇上吩咐,“顾问行,你先将宴上所有食物都封存起来,任何人不许动,一会再请太医院的人过来仔细查看。” “是!” “你们先坐着,哀家进去看看这几个孩子。”孝庄起身,在苏麻喇姑的搀扶下走入侧殿。 殿内一派紧张,仁妃下身血流不止,太医开了方子,一面派人去煎药,一面又有人施以银针封血。 而贤贵人也瘫在床上,睡死过去。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了,众人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不免窃窃低语。 “皇上说得极是,可是就怕这真正的实证怕是已经被人毁去了。” “这还用查吗?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第43节 “你们说的是什么?说清楚点,我怎么还糊涂着呢!” 就连端敏也从仁宪皇太后身边移至福贵人那里:“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福贵人瞪了她一眼,直接顶了回去。 皇上轻咳一声:“好了,大家既然想知道真相,就先委屈一下。眼下,所有人等均不得踏出这承光殿半步。” 天子吩咐:“来人,把这只碗收起来。” 顾问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碗。 “去交给钦天监的南怀仁,汤虽然没了,但是他有办法仅凭这只碗就能查出下了何药,而顺着药,便能追查到幕后黑手。”皇上很笃定,因为他在钦天监看到过,把这器具架在一个小火炉上烤,过不了多久便会浮起一层细小粉末,而这粉未便可以判断出是什么物质。 “是!”顾问行捧着碗下去行事。 “皇上,不必如此麻烦了。”太皇太后走出侧殿,“原是大家过于担心了,仁妃正值癸水之期,刚才多吃了几个冰果子,所以才下红不止,太医已经诊治过了,现已无碍。而贤贵人自是年轻,脸皮儿薄,觉得在你们这些长辈面前丢了脸,一时想不开投了水,如今也救过来了,都无碍了。” “咳,原来如此啊。虽说都当了主子娘娘,到底年纪轻,真是不经事的。” “原是来是癸水闹的。” 众人都长长松了口气,因为原本虽说是想看笑话,但是后来听皇上说查不出来大家都要禁足在此,心里都有些着慌,所以此时都顺着说些宽慰的话。 “在座的都是咱们自家亲眷,在你们面前暴些家丑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若是谁胆敢将今儿的事传到外面……”太皇太后的话说了一半,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在场的命妇、福晋和公主格格。 “臣妾知道,这还能不知道吗?” “臣妾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会对外说的。就是我家老爷,我也不会说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一场风波仿佛片刻间来袭,又在转瞬间风淡云开了。 众人跪安退出。 外面只留下皇上、皇后和福贵人等内宫嫔妃的时候,东珠来到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才刚为什么要这样说?” “怎么?”皇上见东珠如此发问,心中一紧,“难道另有隐情?” 太皇太后盯着东珠看:“你以为不妥?” “不妥!”东珠面色沉静,紧绷一张玉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后宫也是一样。刚刚太医明明说仁妃是误食了极阴寒的落胎之药,因为她恰至癸水之际所以引发血崩,不管是否医治得当,恐怕今后都难受孕了。这样狠的药,这样阴毒的手段,不该严查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吗?况且,这原本是冲着荣常在肚子里的孩子去的。这是谋害皇妃和皇子。怎能就这样敷衍过去?” “什么?”皇上听了,连忙去问孝庄,“皇玛嬷,昭妃说的可是实情?”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皇上,又对上了东珠:“你还想说什么?” “而贤贵人,刚才太医也说了,贤贵人的情况很像是服了一种特别的草药,所以才会突然出虚恭。那种药虽不会致命,但也极为下流,因为人服了以后,三个时辰之内连放千屁。”东珠如雪的面容中飞霞染颊,面红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气愤,“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下这样的手,以这样歹毒的计划对付两位柔弱妃嫔,实在可恨,太皇太后刚刚在众人面前那样说,难道是想将此事压下?” “放肆!”皇后出言制止,“昭妃,你太没规矩了,你在跟谁讲话?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此,容得你如此放肆?宫中之事,哪里轮到你来随意品评了?”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昭妃,你太逾越了。”福贵人也出来帮腔。 太皇太后依旧不言不语,只冷冷地看着她们。 在这三个人当中,必有一个人是始作俑者,不管是谁,小小年纪,这招数果然狠毒。太皇太后由此又联想到此前发生的那些事,最早始于那年新正庆典,那要了人命搅了大典的豌豆糕,也是不清不楚的。还有前些日子的谣言,以及由此引发的穆库什之死,还有昭妃的突然失踪。 会是谁呢? 不管她最终的目的如何,她已经一步一步逼近,一招紧过一招,在危害后宫的安全、皇上的安全,并且还要挑起更大的事端与后妃之间的不睦。 一定要将这个人揪出来。 可是她又有些害怕,她怕最终知道的那个人,会让她面临更加难以收拾的局面。所以,她才会在刚才掩耳盗铃,对诸命妇与福晋格格们有了那样一番说辞。 眼下,该怎么办呢? “朕倒是觉得,昭妃说得有理。”皇上开口了,他的目光从昭妃身上扫过福贵人,最后停在皇后的身上,“不管是国,还是家,哪里出现了岔子,咱们都不能回避,总要去面对。皇后,你说呢?” 皇后面色微红:“臣妾认同皇上的话。” “那么,这件事交给你,你能在三日内给朕一个交代吗?”皇上问。 皇后愣在当场:“臣妾只能尽力而为,并无把握。” “好,既然如此,这件事,朕就肯请皇额娘主持。”皇上突然将风头引向一直未表态的仁宪皇太后身上。 不仅是皇后,就连仁宪皇太后本人也愣了。 “皇额娘不必担心。您来主持大局,具体的可以交由昭妃协理。”皇上一言九鼎,“所有人,自今日开始,在这件事情上,全听皇太后和昭妃娘娘的意思办。若需要查到哪宫哪殿,或是找哪个人去问询,均不得迟延。” “是!”所有人,包括苏麻喇姑,都俯首听命。 “好了,今儿也不早了,都各自回宫休息吧。”太皇太后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座。 “孙儿与皇玛嬷一道!”皇上紧走几步,要亲自护送太皇太后回宫。 路上二人共车一辇。“皇上刚刚为何那样处置?”看着孙子依旧严肃缄默,孝庄太皇太后问。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皇上反问,“难道皇玛嬷不想知道幕后真凶?” 孝庄太皇太后长叹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在这件事上,你比皇玛嬷果断。但是你怎么想到会让皇太后来参与此事?” “皇太后?”皇上微一皱眉,在那三个当中,他相信昭妃是清白的,所以幕后主指不是皇后就是福贵人。不管这两人是谁,凭昭妃的位份是难以相衡的,她在调查时一定会遇到重重阻力,所以拉仁宪皇太后一起参与,便可以化去这些阻力。 而且,在康熙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担心结果真的是皇后或是福贵人,有人也会改写事实,那样昭妃无疑是引火自焚,将落入最危险的境地。所以,他要让仁宪皇太后为昭妃护航,这样,当那个结果揭晓之时,就算太皇太后,也不得有丝毫置疑。 如今,太皇太后问起,康熙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悉数告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皇太后原是应该替皇玛嬷分劳,替皇后掌舵的。” 太皇太后对上孙子的脸,细细看着他的眉眼,那酷似儿子福临的剑眉和那双像极了佟妃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酸楚起来。原本还要说上几句提点的话,可是她突然意识到康熙已经长大,也到了有自己的主见不容他人指手画脚的时候,她暗自提醒自己不要管得太多、说得太多,以免像当年与儿子福临相处时,原本一番好意却最终弄得水火不容。于是,她只说了句:“说得不错。” 第四十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当康熙步入藏书阁的时候,看到一地散落的古籍,东珠正埋在书册当中喃喃低语,仿佛中了魔一般。 在她对面站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反应。 索性,与她一样席地而坐。 这下,东珠才发现皇上来了:“皇上。” “免礼吧,让你查案,你不去查问寿宴当日那些人,怎么反而躲在这里?”皇上穿着一件宝蓝色的便袍,头上也未带冠,即使如同寻常男子的打扮也因为他那阳光般的神情和眉宇间流露出的英气而显得格外气度飞扬。 “在查东西。”她回答得极简单,康熙甚至以为她在这句话后面应当还有解释和说明,但是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她仍低着头在翻书。 东珠穿了一身浅水绿的锦缎旗装,外头罩了一件月白色的坎肩儿,“小两把头”发髻上只戴了一只玉簪子,那是最简单的式样,耳坠子也是个小小的水滴形的玉坠子。 她的衣饰装扮从不见奢华,虽然她有奢华的资本,她的妆容也从来不见繁复,尽管皇后一人之下的高位允许她繁复,可她总喜欢以简单的衣着,简单的妆容,甚至是最简单的话语示人。 许是不耐烦吧。 她是那种外表随和,骨子里骄傲与清高的人,康熙懂得。 她是不屑在那些事情上费工夫的。 低头凝神看书的认真劲儿,让人有些感动。在皇上与她席地而坐的当场,她却只盯着手上的书,恐怕说出去旁人也未见得相信。 “说说在找什么?朕也许可以帮到你。”康熙说。 “真的吗?”她有些不信,“害仁妃血崩的药已经查出,是藏红花与双柏叶。这两种药,臣妾已命太医详查各宫各殿领用记录。可是令贤贵人出丑的草药,还没查出来。当日贤贵人宴桌上的食物都拿去验过,并没有药性和毒性,如今连太医都说十分蹊跷。” “原来是为这个。”康熙笑了,“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东珠还在诧异,康熙已然拉着她的手站起身,那手劲很有力度,不容分说拉着东珠便走出了藏书阁。 守门的太监看了,立即张口结舌。 “把里面收拾好。”皇上吩咐着。 拉着东珠出了内宫的藏书楼,一路向南走去,看到甬道里跪下行礼的宫女太监,东珠很想甩开皇上的手,可是越如此,他越握得紧了。 “你不是说过,只要当初朕不问过往,你就与朕牵手携老?如今又想反悔?”徐徐的暖风里飘过这样一句似调侃又似抱怨的问话。 东珠气短,只得由他牵着手。 谁料,皇上竟然如孩子般地跑了起来。 虽然东珠穿着花盆底,虽然下裙的开切儿并不方便,但是她还是尽量跟着皇上的步子。 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少年天子拉着小皇妃一路从后宫跑到了乾清宫,的确是一道令人瞩目与艳羡的风景。 皇上领着东珠来到了乾清宫东侧的昭仁殿。 “这里?”东珠有些迟疑。 眼前这座殿宇,为坐北朝南的单檐歇山式建筑,屋顶铺着黄色的琉璃瓦,面阔三间,当中均为藏书。 她知道,这里是皇家藏书之最、之丰、之贵皆在此处。 对上皇上的龙目,东珠有些疑惑。 “傻愣着干吗?进去找你要找的东西。”皇上面上是和煦极了的笑容,“后宫藏书阁的书都是筛选出来的,不是所有的书都会拿到那里去让后宫妃嫔们看的。而那些珍贵的遗本、孤本,特别是你想找的民方杂记,都在这里。” 这里,除了皇上和昭仁殿学士,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 特别是后宫女子。 尽管一向大胆,一向接二连三破了后宫规矩的东珠也有些犹豫。 “你们都下去,在院外值守。”皇上看出东珠所虑,对着守门内侍吩咐,“不许在外面胡说。” “喳!”内侍们低着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整个院落中只留下了东珠与皇上。 推开殿门,让春日的阳光照射进大殿,东珠走了进去。 面对一排排顶到房顶的高大书驾,东珠有些眼晕。 “别担心,有这个在。”皇上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梯子,“你先看看,对了,这里的藏书朕此前让人整理过,宋金版本用锦函,元版本用青绢函,明版本用褐色绢函,都是分架排列。你仔细看着,要记得书册是从哪里取的,看完以后再放回到哪里去,万万不要像刚才那样乱翻一切。朕最烦的就是被人把书册位子搞乱。” 东珠面色微红:“多谢皇上提点。” “真难得,救你那么多次,这还是头一次听到你的客气话儿。”皇上用手指抠了抠耳朵,“朕应该没听错吧。” 东珠转过身,不去搭理他,只一味在那些书中寻访。 在这样庞大的藏书中寻一本记载着这样一个奇方的书,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直到日暮时分,还是没有找到要找的。 第44节 看看天色,皇上不由劝道:“这间殿里不能点火烛,也不能掌灯,天色晚了,也看不清了,你也乏了,朕看今日就到这里吧。” 东珠没应声。 “不如明日,朕多找几个人,要明珠、费扬古他们一并来帮你找?” 东珠依旧没应声。 “再不然,就命人到宫外问问去,也许是些民间的野方子,这里藏书虽多,也未见得盖全?” “要不,朕先叫人拿些点心来?你饿不饿?” 突然,东珠喊了一声,不禁拍手笑道:“就是这个,原来就是这个!” “什么?”皇上盯着她手上的那册书看了一下,“《琳琅杂记》?” “皇上,您看!”东珠举着书指着上面的字念道,“取去冬湖底之莲根晒干研成粉末,于倒茶之际撒在茶杯之中,客人喝下之后,日放千屁恶臭难挡!” 还是头一回看到东珠那样笑逐颜开的样子,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眼眸中闪着动人的光晕,浅浅的梨窝娇媚俏丽,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绯红感营造出一种冰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初雪。 那样的神采,那样发自内心的欢愉,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好了,终于可以放心回去用膳了!朕听顾问行说,你今儿的早膳和午膳都传免了?”皇上好像并不在意东珠在书里发现的结果,而是更关心当下的晚膳。 东珠站起身准备向外走去,但是坐得太久了,脚已经麻了,哎哟一声,又蹲了下来。 “怎么?”皇上扶住了她。 “脚麻了,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皇上眼中的东珠黛眉轻点,樱桃唇瓣不染而赤,浑身散发着一股兰草幽甜的香气。那一瞬,他有些心神荡漾,有些难以自持,低下头,在她的脸上轻轻一嘬。 东珠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推,结果皇上纹丝未动,自己却跌倒在地上。 皇上笑了,又想起当日东珠侍宴时那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场景。 于是,皇上在东珠毫无准备之际将她背了起来。 “皇上!”东珠很是紧张。 “放心,这是书香之地,朕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行。”皇上忍着笑,故意绷着脸,“你不是脚麻了,朕背你回宫。” “皇上,不必了,过一会儿……”东珠想拒绝,然而皇上已然背着她出了昭仁殿,穿过内门来到乾清宫。 虽然只是一小段距离,但是对于东珠来讲,却是一个时辰那样漫长。但是在皇上看来,这条路太过短暂了,他宁愿把东珠从这里背到承乾宫。 但是,今晚,他更想留她在乾清宫。 这个下午,东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得到最隆重、最不可思议的皇宠。 首先是又一次破了规矩,作为进入乾清宫昭仁殿藏书馆的第一人;其次是让皇上背着进入乾清宫。接着,还同皇上一起用了晚膳。 虽然不安,虽然有些矛盾,但是东珠真的饿坏了。 所以面对乾清宫晚膳桌上的那些美食,她没有拒绝。 吃了大半条清蒸金丝鱼,一大盘麒麟蒸饺,喝了一碗雪蛤莲子炖鹌鹑,又把手伸到了手撕盐酥野山鸡面前。 皇上看着觉得有些好笑:“想吃就吃吧。” 东珠面上露出顽皮之色,这整盘鸡肉都是大块大块带着椒盐酥皮切好的,那盘子里有完整的鸡腿,还有鸡翅。东珠先将一只鸡腿都夹到皇上的碟子里,然后才把一只鸡翅夹到自己碗里。“皇上吃大的,臣妾吃小的。” 她嘴上如此说着,可是吃得极享受,甚至是连指尖上的调料都放在嘴里吮了吮。 “有这么好吃吗?”皇上看她吃得极香,也举起鸡腿咬了一口,味道还算可以,但并没有像东珠表现出来的那样香。 旁边侍立的顾问行面上含笑,夹起另一个鸡翅放在皇上面前:“皇上也尝尝这个吧?” 皇上皱眉,他从来不爱吃飞禽的翅膀。 可是目光一扫却瞥见东珠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盘子中的鸡翅,仿佛恨不得夺了去,于是皇上才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其实,这道盐酥鸡最好吃的地方便是鸡翅。”东珠显得十分遗憾。 皇上假怒:“所以你才把鸡腿给了朕?” “这个……”东珠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她说:“皇上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所吃食物不仅为了饱腹和享受美味,更是为了强身健体,这鸡腿虽然不易入味,但是却是鸡身上最好的位置。皇上想想,鱼身上最好的地方是在尾部,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都是活动的最多的地方,所以对人的益处也是最大的。” “哼。托词!”皇上并不买账,“告诉膳房,以后这道菜只用鸡翅来做。” “可是,皇上,一只鸡只有两个翅膀。”顾问行像是在故意引着皇上开心,“那剩下的呢?” “除了鸡翅,剩下的材料,特别是鸡腿,都留给后宫,特别是承乾宫,多分配一些。”皇上绷着脸说道。 东珠一脸苦笑,皇上的报复来得真快。 用过晚膳,东珠便要告退。 “别忙着走,你刚刚吃得太多了,坐下喝碗茶,消消食再回去。”皇上强留东珠在东暖阁品茶,又特意让人准备了棋具,“与朕下一盘。一定要用全力。” 东珠踌躇。 “朕让你四子。”皇上极有兴致并且信心满满。 东珠心想,是我让你四子还差不多。 两人开局,东珠执黑先行。 初时,两人全心以对,并不说话,下到中间,皇上笑了。“原以为你是与他人不同的,没想到还是一样的谄媚,不敢以真本事侍君。” “皇上何意?”东珠不解。 “那日,朕在承乾宫你的书房里,看到一局,是你自己左手与右手相弈的。海底取珠,飞鹤在天,那些招式是何等的气魄,此时这些招数却太过平庸,你怎么不敢以真本事用在朕的身上?”皇上瞅着东珠,有些埋怨的神情。 东珠面红,不再说话,而指下棋风却凌厉起来。 似乎只在转瞬间,棋局便发生了变化,皇上觉得处处受制,进退为难起来。 “棋如人生,你后发置人却赢得如此漂亮。”皇上在输了这局之后,居然很是坦然,甚至还稍稍有些兴奋。 东珠皱眉,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位皇上了。 “弄清暗害贤贵人和仁妃的药物之后,接下来,你打算如何?”皇上突然转移了话题。 “藏红花与柏叶草都是宫中禁药,太医院取用都有登记,不难核实。臣妾只怕查来查去,这宫中查不出端倪,因为这药也可以从宫外得来。那么就要再严查这些日子各宫宫女嬷嬷进出宫门的记录。以此再顺藤摸瓜。”东珠说到此时,稍作停顿,端起案上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尽管如此,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光泽,还是被皇上及时捕捉到了。 “继续说下去。不必有任何顾虑。”皇上说。 “原本对继续追查下去是否能查出真凶,臣妾也无十分把握,但是今日在古籍中查到令贤贵人出丑的方子竟然是去冬湖底之莲根晒干研成粉末,便豁然开朗。”东珠对上皇上的龙目,“寿宴之前,为了让太液池池水清澈,皇后娘娘特意命人整治了水底污泥杂草……” 好像两人的眼神只是刚刚交会在一起,她又将自己的目光移开转而去盯着那棋盘上的落子。 但,只是这样点到即止的神交,虽似有还无,却好似物与我会,心灵感通。轻轻地点染到淋漓的泼墨,给予康熙的震撼可想而知。 此时,他才明白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意思。这种感觉不止一次,可是这种感觉只有她才能带来。 她的聪明,不是皇后那种神经质的敏锐,也不似皇玛嬷几十年风雨练就的精明。 那是独属于她的风清月明的空灵智慧。 踏着夜色,东珠乘肩辇回到了承乾宫,刚入宫门,就看到云姑姑和春茵等人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她。 “娘娘可是回来了!”云姑上前扶住了她。 “怎么?可是有事?”东珠问她,她却摇了摇头。 一面往里走,一面解下身上那件白色带金线盘龙纹的披风,如霞立即上前接了过来,不由一愣:“这披风是皇上的?” “是,明儿记得送去乾清宫交给春禧。”东珠已经走进寝殿,云姑姑显然是藏了一肚子话,但是还能暗自憋住,一直等着侍候她梳洗清爽、换了就寝的衣服这才开口说道:“主子今天不在宫里也是好事,果然如您所料,除了躺在景仁宫不能下床的仁妃以外,各宫的主子都来过了,就是不常走动的端敏格格也亲自来了。” “说是来找娘娘坐一坐,没什么要紧之事,可是奴婢看着她们心里可急呢!都是想打听这桩案子的详情。”春茵给东珠递过一个青缎引枕让她靠在身后,又拿来一对美人槌为她轻轻捶着腿。 “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东珠问。 “都是一样的说辞,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一个意思,就是盼娘娘赶紧揪出真凶来,还有就是……”春茵看了看东珠,又看了看云姑,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东珠不解。 “那些人也不知怎么了,如今都突然转了舵巴结起咱们几个奴婢来了,今儿所有的人可都没空手来,给娘娘送了好些个礼。说娘娘帮着皇太后办这桩案子定是辛苦得紧,所以一定要送些好东西来让娘娘享用。”春茵面上是喜滋滋的神情。 “你们收了?”东珠却若有所思。 “哪里?云姐姐说了,娘娘不在,咱们这些奴婢是万万不敢替主子做主的,所以这礼万不敢收,还请各位拿回去。”春茵看着云姑,仿佛十分钦佩,“真想不到,咱们云姐姐这样的厉害,那些个主子还真是把东西原样抱回去了。可是呢,却给咱们宫里的人都打了赏,奴婢们原是不敢要的,可是云姐姐却做主让奴婢们收了。” “哦?”东珠眉头微蹙,盯着云姑看。 “娘娘莫怪云姐姐逾越了,现在宫里各处都在议论,说是娘娘若办好了这桩案子,那边坤宁宫的位子就要不稳了。而且这件事上,皇上都没让皇后插手,摆明了已经不再信任皇后,咱们娘娘虽然如今还在承乾宫里,可是已经在行后宫之主的事,所以都来咱们宫里示好,若是全都回绝了,怕是驳了那些主子的脸面,以后娘娘与她们难处。”如霞代为解释。 东珠看着云姑:“你是这么想的?” 云姑点了点头:“各宫主位送给娘娘的礼,奴婢拒了,那是替娘娘表明态度;而各宫主位打赏咱们这里的人,奴婢却不能拒,娘娘冰雪聪明,这里面的缘故一想就清楚了。” 东珠笑而不语。“这么说,春茵、如霞,你们两个人今儿的荷包是满了的?” “瞧娘娘说的?好像咱们的见识就这么浅似的。拿了她们的,不过是给她们面子,省得说咱们承乾宫的奴婢托大,反倒连累娘娘没管教好。”春茵撇了撇嘴,“这些人最会捧高踩低,今儿膳房的管事特意巴巴地过来说,虽然娘娘没在承乾宫,可是这膳食他们还是拣最好的给咱们送过来了。明知道娘娘今儿是在乾清宫跟皇上一起用的膳,还跑这儿来问说是娘娘回来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甭管什么时候,他们都热汤热水的侍候着。” “哦?”东珠收敛了笑容,“原本就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他们虽也是好意,可是眼下,怕是要让他们难过了。” “娘娘?”春茵连同如霞都愣了,唯有云姑淡然地看着东珠,目光中有些忧虑,似乎欲言又止。 “去,把所有人都叫起来。”东珠说。 “娘娘。”众人不知她要干什么,都有些迟疑。云姑意味深长地看了东珠一眼:“娘娘要三思而后行。” 东珠点了点头:“去吧。” 过了片刻,承乾宫所有人都在殿外侍立。 “你们今儿都得了各宫的赏赐,可有此事?”东珠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的眼睛。 “是。” “能拿出来让本宫看看吗?”东珠问。 云姑第一个解下身上的荷包,将里面一对金镯子和一支玉簪子拿了出来。 “这是福贵人和贤贵人赏的。” 春茵第二个,也将自己得的赏赐取出。 “是福贵人和荣常在送的。” 如霞也拿了出来:“是仁妃娘娘宫里的碧落和皇后那里的桂嬷嬷派人送过来的。” 依次下去启秀、那木都、来娣和小太监秋生、来喜,都各自拿出了自己所得的赏赐。 第45节 “好。云妞,你将每人所得之物都记下来,估算个银两,明儿开箱子从本宫的体己银子里支给他们。”东珠吩咐,“现在,你们各自把这些东西送回去,谁给你们的,你们就还给谁。” “娘娘,这是为什么?”春茵不解,“不是奴婢们贪财,而是宫里的规矩,主子打赏、奴婢不能驳啊,那样主子会觉得奴婢不识抬举,她们面上会不好受的。” 东珠叹了口气:“傻春茵,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利害。人家怎么会白白给你好处?明儿一早,皇上就会派人去各宫搜查,特别是有小厨房的宫殿,所有锅碗器具都会收走让太医院仔细查验。而所有人的住处,不管是主位娘娘们的寝宫还是宫女内侍的床榻都会仔细搜查。你们今儿收了人家的礼,明儿却领着人去搜查,人家心里会怎么想?往后还能在这宫里跟他们相处吗?” “啊?” “原来是这样啊!” “要搜宫啊?” 所有人都感觉十分诧异。 “你们悄悄地去,把东西还回去,就说本宫回来以后斥责了你们,所以让你们把东西送回来,旁的千万不要多说。”东珠细细叮嘱。 “是。” 所有人都立即退了下去。 东珠一个人站在殿前,看着黑漆漆的院子,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钮祜禄东珠啊,想不到你也学会用计了? 只是对着这些人,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索性坐在殿前的汉白玉月台上,双手托着腮,怔怔地发着呆。“玛嬷,你在哪里?东珠很想您!您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不会喜欢东珠现在的样子。” 想着想着,心里就酸涩起来。 如果要恨,就该去恨那个费扬古,如果不是他的绝情,自己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又回到这禁宫中来。如果不是他,自己又怎么可能会在冲动之下与皇上有那个“执手到老”的约定。 她使劲摇了摇头,看来这个晚上又将无眠了。 与此同时,慈宁宫中,同样心烦意乱的还有太皇太后和苏麻。 香浓的奶茶已经难以安抚她的心思。 “太皇太后,您真的不出面吗?就由着昭妃和皇太后处理?”苏麻不无担心地说,“奴才晚膳前去了皇太后的慈仁宫,咱们的皇太后还在那里和端敏格格打络子呢?一点儿也不担心。奴才刚刚问了一句,皇太后就说‘苏嬷嬷放宽心吧。孩子们的事情就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吧。’依奴才看,皇太后比您更像吃斋念佛的。什么时候都是万事不操心,她怎么就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呢?” “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就是看中她这万事不争的好性子,才指给福临当的继后。谁知她这性子,要不她凡事不上心,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乌云珠那个小祸酿成了大祸。”孝庄一脸苦涩。 “皇上也真是的,那日就那样糊涂地做了决定,让皇太后和昭妃断案。都没给太皇太后留说话的余地。”苏麻有些遗憾。 “他那是防着我呢!”孝庄又是一声长叹,“从上次秋荣的事情到现在,皇上心里对咱们还是有疙瘩。这孩子,说不定还以为这次的落胎药是咱们的意思呢!” “天呢!”苏麻惊呼,“不能够吧!” 孝庄摇了摇头,仍是长长叹了口气。 “太皇太后,刚才承乾宫里传出消息来了……”苏麻压低声音在孝庄耳边说道,“不知昭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孝庄凝眸而视,盯着幽幽的烛火:“好丫头,好计策。” “什么?”苏麻不明。 “她这是欲擒故纵、引蛇出洞。”孝庄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去,你马上找个可靠的人……” 苏麻凑了过去,听到孝庄的叮嘱,不由面色突变,她抑制不住心口突突地跳了起来,但是她必须强忍着。待孝庄吩咐完,她一如过去几百次几千次地听命,虽然她心中很是忐忑,也不十分情愿,但是几十年来的习惯,让她低下头弯着腰谦卑地退了出去。 这将注定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第四十六章 禁宫谋恨无为 已到了三更天,东珠在承乾宫等来了顾问行。 四目相对,她的眼中微微含笑。 而顾问行则满脸黑线:“娘娘,您可把奴才害惨了。” “皇上不是说要赏你了吗?”东珠笑意更浓。 “皇上是说要赏奴才,可是奴才担心奴才的脑袋明天天亮之时是否还在这脖子上面?”顾问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幽幽地叹了口气,“还请娘娘移步吧。接下来的戏该怎么唱,皇上说了,全听娘娘的。” 东珠抿着嘴忍着笑,披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带着云妞与如霞、春茵,跟着顾问行出了承乾宫,直奔慈宁宫而来。 到达慈宁宫的时候,仁宪皇太后也到了。 “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太后请安。”东珠依礼而行。 “免礼。” 虽然是在召见妃嫔的外殿,但是从整个殿中宫女内侍的从容气度与服饰上看,东珠相信,这个晚上,太皇太后根本没有就寝。 虽然换了衣裳,但是首饰未摘,发髻未除,屋里的熏香也不是就寝时用的安神香,东珠环视四周,心中更有了底气。 “这么晚了,你们娘俩儿一前一后来到哀家的慈宁宫,应当是有要事吧?”太皇太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很好,东珠也不想顾左右而言他,她坦白说道:“昨日太皇太后寿宴上发生的两桩悬案,臣妾受皇上之托与皇太后共同查办,如今已有了眉目,所以特来向太皇太后回禀。” “哦?这么快?”太皇太后面露欣喜,“皇上给了皇后三日限期,皇后未敢领命,而你竟然不到两日就查清楚了?” 东珠直面太皇太后,又冲着仁宪皇太后微微一笑:“多亏了皇太后的护佑,才办得如此顺利。” “都是你的主意好,哀家只是让下面的人跑了跑腿。”仁宪皇太后也不居功,面上一如往昔的平静。 “那么,说来听听吧。”孝庄太皇太后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注视着东珠,“哀家希望这桩案子能断得清清白白,不枉不纵。” “是。”东珠拍了拍手。 顾问行亲自带上一个三旬上下的姑姑:“此人是御茶房专管茶具的掌司,名唤金哥。奴才今晚奉昭妃娘娘命,严查御茶房器具,发现登记册中的数量与实物不符。” 孝庄太皇太后静静地听着,然后又看了看东珠,仿佛十分不解。 “臣妾已查明令贤贵人当日虚恭不止的正是去冬湖底残荷之根磨成的粉。此物不宜久煮,必须要当场混在茶中给人服下才能有效果。所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寿宴当场乘人不备,将药粉洒入茶杯之中,但是想想昨日宴席之中宾客众多,要想做到旁若无人恐怕不太可能。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茶杯内壁中提前涂满药粉,待用时注入茶水即可,这样才能不被察觉。而御茶房管理器具极为严格,就算不小心打破了,也要将碎片收集上交。所以每次宴会之前之后都要做取用和交回登记。偏偏这一次,数量与账目对上了,所以才露了马脚。”东珠说了一大长串的话。 仁宪皇太后仿佛不甚清楚:“对上了应当就是无误的,为何还会说是露了马脚?” “皇太后忘记了?当日那些茶杯茶碗不是拿去太医院检查了吗?”东珠提醒道,“所以库房中所余的数量与账目相对,应当是少了才是。但是唯有这种贵人品级该有的茶杯不多不少正对上。便说明当日所用之物有古怪。还是让她自己说吧。” 那个宫女倒也不十分慌张:“奴婢该死,当日贵人用的杯子一共从库里领了两只,可是临到承光殿摆宴的时候,不知怎的,便少了一只,奴婢万分惶恐又不敢吭声。上茶的时候,因想着这杯子只是福贵人与贤贵人用,虽然都是一样的位份等级,可是福贵人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亲戚,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奴婢就先给福贵人上的茶。然后退回到茶水房的时候,又看到那个杯子好端端地在那里,便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这又赶紧着给贤贵人上上了。” “那后来这杯子不是都收走了吗?”皇太后仿佛越听越糊涂了。 “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恕奴才死罪,否则奴才万死也不敢说。”那宫女连着在地上叩了好几个头。 “罢了,你先说吧。”皇太后也不敢决断,对上太皇太后的目光,看她点了点头这才允了。 “奴才看到贤贵人投河的时候,坤宁宫的桂嬷嬷趁乱在贤贵人桌边取了这个杯子。”宫女金哥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奴婢当下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太皇太后紧紧追问。 “奴婢想起那杯子先前不见的时候,桂嬷嬷曾去茶水房跟我们说过话,而贤贵人出了事,她又藏起了杯子。后来听得皇上说,碗里的汤洒了,那些夷人都有法子查出来,奴婢就想桂嬷嬷藏这杯子肯定有古怪。所以奴婢就跟着桂嬷嬷,发现她在茶水房用清水将杯子洗干净又放了回去。这里面的缘故,太皇太后、皇太后、昭妃娘娘想是都弄明白了。” “苏麻,你去叫坤宁宫的桂嬷嬷过来。”太皇太后面如寒潭,“先别惊动皇后。” “太皇太后别急。”东珠看了一眼顾问行,又把目光对上皇太后,“皇太后该宣齐嬷嬷入内了。” “宣。”皇太后依旧十分淡然。 齐嬷嬷是皇太后慈仁宫中的管事嬷嬷。今晚,她和总管太监顾问行还干了另外一件差事。就是守在皇后的坤宁宫和福贵人的长春宫内外,就等着抓个现形。 “太皇太后,皇太后,奴婢带人在宫里各处守着,到了二更天,看到这个人偷偷地往御花园里的金水池里扔了一个物件。如今东西让人捞上来了,而这扔东西的人咱们也看清了。正是坤宁宫的小太监祥旺。他扔的原是一个双耳小药锅。” “哦。”太皇太后盯着东珠,“还有什么?” 东珠微微一愣:“什么?” “就这些?”太皇太后仿佛困了,她倚在引枕上半眯着眼睛,“深更半夜来慈宁宫断案,也要断个清楚。昭妃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下药茶羞辱贤贵人、下落胎药暗害皇妃及龙胎的罪名安到皇后身上?” “太皇太后?这难道还不够吗?”东珠反问。 “祥旺,你为什么要扔那个药锅?”太皇太后问。 “这两天奴才身子不妥帖,又没敢跟上边说,所以便自己从外面淘换了个药锅熬了点药喝了。如今身子妥了可是还有点虚。白天又听人说,只有把药锅扔了,才能好利落。”祥旺一脸坦然十分镇定。 “真是这样吗?”东珠突然变脸,“你刚刚是怎么说的?” “奴才刚刚只是说奴才罪该万死。奴才没说别的啊!在这……这在宫里偷着喝药,的确是犯了宫规,犯了大忌,是罪该万死的。” 他这样一说,不仅东珠,就是齐嬷嬷和顾问行都傻了眼。 只有皇太后瞅着东珠,目光里露出怜惜与不忍,她又看了看太皇太后,仿佛刚要开口说话,谁料太皇太后即先发话了:“你们先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只留下东珠和皇太后还有孝庄三人。 “孩子,你心太急了。”孝庄将自己桌上的热茶递给东珠,“喝口茶,好好想想,你这局走得并不漂亮。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办了坤宁宫?” “臣妾没想刻意去办谁,或者是想给谁安个罪名,臣妾只是据实以奏。事实摆在眼前,不知太皇太后所指何意?”东珠不解。 “事实摆在眼前?你所谓的事实根本站不住脚、经不起推敲。第一桩,哀家可以叫桂嬷嬷过来问问,但是她会怎么说呢?就算她认了?她还能扯上皇后?她就是自己咬断舌头死在咱们面前,她也不会胡乱攀扯主子。那可是跟了在索家服侍了几十年从小将皇后带大的老嬷嬷。”太皇太后摇了摇头,“第二桩,你以为祥旺扔的那个锅子是当初煮落胎药的?证据呢?” “臣妾查过,太医院虽然没有后宫领用藏红花和柏叶草的记录,但这十日之内各宫宫人往来宫内外的,只有坤宁宫。”东珠绷着脸冷冷说道。 “那又怎样?”太皇太后打了个哈欠,仿佛真的困了,“她可以随便编个说法,说是给皇后置办些什么东西,你又没看见她上药铺了!” “可一切证据都指向皇后,这并非偶然。茶具之事有人证指向桂嬷嬷,而落胎药又有出入宫门记录和小太临意图隐匿药锅的实证,这一切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东珠说,“请太皇太后明查!” “一切证据指向并非实证,就像当初一切证据指向你,你是冤还是不冤?何况她是皇后,没有实证,不管是哀家还是皇上什么都不能做。”太皇太后笑了笑,“这就是当初哀家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你们来查的原因,因为查也是查不出来结果的,反而弄得人心惶惶。” “不到最后一刻,哪能轻易放弃,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的,不是咱们想当作无事就成空的。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一定要查,才能杜绝后患。如今,然是可以叫桂嬷嬷来问问的。”东珠不肯就此罢手。 “依哀家看还是算了吧。”孝庄拉起东珠的手,“跟你说句掏心窝子话吧。别说你不能对桂嬷嬷用刑,就算用了刑她招了那让贤妃出虚恭的事,这个不算投毒,也算不得犯了哪条宫规,只是歹意开个玩笑,即使哀家是太皇太后,也不能因此处罚皇后。而藏红花落胎之事,哀家想,你也是没办法了才使出今晚这个引蛇出洞的法子。可是,这法子虽然能让你看清楚这幕后的人,却不能让你拿到证据,你明白吗?” 东珠沉默不语,太皇太后果然一眼就看穿了她。今晚她借着让承乾宫中的宫人与太监到各宫还赏礼的由头让他们把明日搜宫之事透了风出去,一来是想看看谁与别宫勾结,二来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原本拿下祥旺与金哥,两件事都指向皇后的时候,东珠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了,却未曾想太皇太后这里油盐不进,一切皆视为无物。 她不认为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至少她以为她有六成,可是,没想到在太皇太后面前,她都不予承认。 东珠很是遗憾,也有些泄气。 “好孩子,太晚了,你先回吧!”太皇太后说。 东珠最终只得心事重重地离开。 仁宪皇太后也随即不声不响地告退。 平息了这些事和这些人之后,太皇太后躺在床上等着苏麻关了寝殿殿门,走到她跟前坐下。 孝庄这才问道:“那个影子走了吗?” “走了,该听到的她应该全都听到了。太皇太后这样维护皇后,她一定会把这番话原原本本学给皇后听,只是如此一来,昭妃与皇后的嫌隙也越来越大了。”苏麻有些不忍。 “你不必替她们担心,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孝庄哼了一声,“那个小祖宗那里怎么样?” “亏得太皇太后棋高一着早了一步,不然还真露了马脚。”苏麻说。 第46节 “明儿一早她们请安之后,找个由头,把她留下,这孩子真是该好好收拾一下了。”孝庄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仿佛已经困得不行。 苏麻撂了帐子,悄悄退下。 第二日一早,皇后淡定如常地带着诸妃请安,然后诸妃退下,皇后对着太皇太后大礼参拜。 “你这孩子,不年不节的,这是做什么?”太皇太后笑呵呵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芸芳无德无能,只因蒙太皇太后垂爱故腆居后位,自入宫以来日夜忐忑,唯恐哪里做得稍有差池,愧对太皇太后。尽管如此,还是难免时有疏漏,这一次太皇太后寿宴,连着出了两起岔子。害贤贵人轻生,累仁妃伤身,又让荣常在惶恐难安,更令后宫动荡风波不止。这一切,都是芸芳之错。”赫舍里芸芳今日特意穿戴齐整,带着皇后独有的镶满东珠的青绒三层宝塔金累丝翟凤冠,穿着明黄色的五爪金龙纹凤袍,胸前带着三盘朝珠和镂金领约,那气度也是芳华绝尘、倾城倾国。 只是眼中难掩的一丝悲凄与无奈,她再一次认认真真地跪了下去,并缓缓摘去自己头上的凤冠双手举过头顶。“芸芳实在惭愧至极,昨夜后宫之中的情形,芸芳也听宫人讲了,虽然不十分真切,但是十之八九也是猜到了。小太监祥旺之事芸芳实在不知,不知他是真是假,不知那沉入水底的药锅是否与落胎之药有关。然而桂嬷嬷之事,芸芳实不相瞒,是知情的。”虽然她的情绪极为低落,虽然她的眼眶中含满泪水,但是,她全身上下透露出的悲悯气氛,给人很震撼的感觉。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此时,太皇太后也一改往昔的平和,变得肃然起来。 “当日芸芳准备将寿宴摆在太液池畔承光殿中的时候,曾命桂嬷嬷提前安排匠人将池底清理,以免水质不洁。谁知有位专门负责清理的匠人说这莲根之粉有清火通气之功效,桂嬷嬷原本这些日子就有些气滞,所以便讨了一些,她原是自己要用的。可是鬼使神差的,那日她见贤贵人在池畔显才,又想起贤贵人曾经在春龙节时与芸芳不睦,便生了捉弄之心,在她的茶中添了那些莲粉,原本只是想让她出丑,没想到贤贵人刚烈,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事情。”皇后说到此处,两行热泪便淌了下来。 原本高贵尊荣的皇后,第一次在人前有了软态。 “芸芳不敢为桂嬷嬷求情,只愿与她同罪。请太皇太后重责!”皇后将凤冠放在一旁,身子前伏,以头触地。 太皇太后长长出了口气,她亲自起身将皇后扶起:“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了,让底下人看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皇后像是一个做错事等候大人发落的孩子,又像是一枝除去刺芒的玫瑰,那种凋败的美看在眼中,让人生出无限的怜惜。 “好孩子,你能过来原原本本地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皇玛嬷听,皇玛嬷很宽慰,这说明你的心里是干净的。一个人只要心里干净,旁的什么都不怕,哪怕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可你还是你,像冰山上的雪莲,一丁点污垢都不沾的。”太皇太后一直拉着皇后的手,“当后宫之首,统驭六宫,不仅光凭智慧与谋略,也不能光有个好性子,有的时候还要能吃话,吃那些不中听的话,甚至是流言蜚语。还要能经得起委屈。谁让你是皇后呢?对不对?” “太皇太后?”皇后有些迷茫。 “你能说出桂嬷嬷的事,这很好,这说明你不护短。但是这事与你本无太大干系,想来桂嬷嬷护主心切,所以才想法子捉弄贤贵人的。不管怎么说,贤贵人是主子,桂嬷嬷跟你再亲,也是奴才,这奴才治了主子,咱们一定要罚的。不然就不成个规矩,你说,是不是?”太皇太后对上皇后的明眸,“你说跟她同罪,这是糊涂话,你向来最是个聪明伶俐的,如何也犯起傻来了?若是你们同罪,那这事情可就不能了了。” 皇后面上一僵,想了又想,终于点了点头。 “这样,桂嬷嬷还是应当受罚,至于怎么罚,这次皇上既然说了由皇太后和昭妃处置,就由她们做主,你万不要插手。”太皇太后面上越发和煦,拉着皇后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当得后宫之主,有的时候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你要把所有人都当你的亲信,又要把所有的亲信都当成旁人,这样,才能让人信服。” 皇后秋眸含愁,无限憔悴,一方面在昨晚她就已经知道眼下的局面只有牺牲桂嬷嬷,而且不管她舍不舍得、愿不愿意,这招丢卒保车是必不可省的。 可是今日,她还是万分为难。 就像桂嬷嬷说的:“把奴才交出去很简单,但是如果皇后保不住奴才,后宫人会怎么看皇后,以后又有谁来实心眼地帮衬皇后。” 如今真是后悔,真不应当为了小性儿去捉弄贤贵人。 “这样,你亲自将桂嬷嬷绑了押到承乾宫。后面是死是生,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太皇太后一语点破梦中人。 皇后眼中含泪:“太皇太后待芸芳真如亲玛嬷一般,经此一事,芸芳从此与皇玛嬷万事一心。” “去吧。”太皇太后亲自将凤冠端端正正地戴到了皇后头上,“打起精神来,咱大清的皇后什么时候都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皇后再一次恭敬万分地跪安行礼。 见皇后退了下去,太皇太后松了口气,对着寝殿唤到:“行了,别躲着了,出来吧。” 福贵人乌兰应声便跑了出来,也不行礼,只紧挨着太皇太后坐在炕边。 “您怎么知道乌兰在里面偷听?”福贵人笑嘻嘻地说着,一只手还伸向果子碟里去拿玲珑玫瑰糕,冷不丁被太皇太后狠狠打了一下。 “没规矩的丫头,真想撕开你的皮,看看你有多大胆子。”太皇太后面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满面怒色训道。 福贵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太皇太后:“我怎么了?” “怎么啦?你刚才跪安之后原是已经出去了,为什么又从西廊底下绕回来溜到哀家寝殿里偷听哀家跟皇后谈话?”太皇太后瞪着福贵人问道。 “谁溜回来了?谁偷听了?还不是您老人家让苏嬷嬷告诉乌兰留下来等您吗?在西殿等得有些困了,所以才想在您的寝殿里眯上一会儿……” “好了,别说这些哄人的话了。”不待福贵人说完,太皇太后便打断了她,“臭丫头,哀家告诉你,你甭以为那些事哀家不知道。一碗打胎药伤了秋荣,害了皇长子,再打击了仁妃,牵连上皇后,你这一石三鸟的计划,好是好,就是太毒了些。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可以瞒天过海,要不是哀家帮着你擦抹干净,你早就露了马脚……还有先前那豌豆糕也是你弄的吧?还有昭妃前些日子不明不白的失踪……” 乌兰瞪大眼睛,张着嘴,愣愣地半晌无言。 第四十七章 自作孽不可活 承乾宫中,流花厅内。 皇后坐在主人应坐的黄花梨木罗汉床上,东珠坐在下首的藤心座椅上,而正中跪着的正是双手缚后的桂嬷嬷。 “今儿本宫带桂嬷嬷前来请罪,如何判罚,全都由你做主。”皇后气定神闲,仿佛那跪在当中的老嬷嬷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皇后娘娘此话差矣,这承乾宫的流花厅向来是待客之所而非公堂,东珠也不是判官,哪里能判人有罪或是无罪呢?”东珠端起黄釉松叶盖碗茶浅浅地喝了一口,又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目光定定地停在那书页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皇后凤眉微立,显然十分不悦,这个时候只见桂嬷嬷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之中的告诫让她明白,这个时候她并不能以皇后的威仪去惹东珠。 于是,皇后淡淡一笑,起身走到东珠身边:“什么书,看得这样入神?” 东珠将书册一展。 皇后笑了:“《楚辞》,这倒也奇了。本宫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读《楚辞》了,那个时候每逢过节聚会,和硕老公主都会把你推到宾客面前,来给大家背这里面的句子。本宫现在还记得老公主那一脸骄傲的神色呢。” 似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公主是东珠心中永远的痛楚。 “皇后娘娘真是好记性。”东珠不假言色地回道,“东珠当时年幼无知,可以熟背却不能了解其中真意,如今重新看过,才发现里面每一句都可值千金。比如这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东珠也只有在今天才会有如此深刻的体会。” 皇后听了,面色微微尴尬。心道你又在我面前展才,难道这《楚辞》本宫就没读过吗?你以为你是清者自清?可是一入宫门,你想清便能清得了吗?你说这话又是在暗指谁“浊”呢?皇后轻哼一声:“本宫倒是喜欢这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一句的意思是只要为了我心中向往的、所珍爱的,纵然死掉九回我也不会后悔,皇后自是以此明志。难道她还要不屈不挠继续奋斗下去? 东珠心想,你心中之珍爱与向往的是什么?后位还是皇上?或者是权力?虽九死也不悔,但如果为此连累无辜你也不悔吗? 想到此,她唇边微展露出一丝若隐若无的笑容,眼波微扫,面上神色立时显出几分轻蔑。“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皇后娘娘,你说,若是我们面对那样的境遇,是会像屈原一样长太息以掩涕兮、以沧浪之水濯吾,还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变心而从俗兮。抑或是上下而求索?” 皇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好一个东珠,一口气将屈原的《离骚》《卜居》《涉江》《渔父》四首词里面的名句竞相串联起来,她是说如果生在一个浑浊不清的世道里,当蝉翼被认为重,千钧被认为轻;黄钟被毁坏丢弃,瓦锅被认为可以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谗言献媚的人与贤能的人位置颠倒的时候。她们是该像屈原一样长叹流泪以清水洗涤自己,还是像大多数一样违心从流,再或者是为了改变这一切付出艰辛的努力? 这比喻,这问题,都让赫舍里芸芳感觉心口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仿佛无从回答。然而当她看到东珠的目光,她被激怒了,就是那种任你是谁,我还是我的轻狂劲儿。是的,赫舍里芸芳自小到大最不喜欢东珠的便是她的这种神色。 于是,皇后反击了。她重新坐回到罗汉床上,盯着东珠:“难道昭妃以为你的比喻恰当吗?现在的大清盛世是让屈原投江的楚国吗?” 东珠面上笑意更浓,她急了,她终于还是急了。 “娘娘莫不是在后宫要搞文字狱吗?东珠没有影射任何人、任何事的意思,只是在跟娘娘谈论诗词。”东珠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还有这句,我也极喜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说得极好,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所以有了错处坦然面对就是了,遮掩只会让人厌烦。您说是吗?” “本宫与你想的不同,有些事情是可以自我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是有些事情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根本不能将就。在这一点上,本宫更喜欢刘禹锡的这句‘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只要本人问心无愧,即使有人诽谤,那又如何?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皇后脸上冷冷的,两人谈诗论词唇枪舌剑之际,桂嬷嬷还一直跪在那里,这让她极不舒服,也极没面子。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我虽喜欢《楚辞》,却不喜欢屈原。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他说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却最终投江自尽,正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有始无终,可见做人这话说得太满也未见得是件好事,因为与其听人言不如观其行,话说得漂亮还要看事情做得如何。”说到此处,东珠便将手中的书册丢在旁边的高几上,从此再不去看一眼。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淌过去。 两个人无声的博弈当中,皇后先动摇了,她很想站起身带着桂嬷嬷就此离去,可是那样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收手呢? 但是她又不能命令或者乞求东珠对桂嬷嬷罚或是赦。 两难之际,她终于站起身:“反正本宫今日来意,昭妃已全然明白,桂嬷嬷就交给你了。” 说着,皇后便向外走去。 “皇后娘娘起驾。” 东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行了一个蹲安礼:“恭送皇后娘娘。” 赫舍里芸芳面色铁青,手里搅着帕子,大步走出贞顺明德殿,一直向外直到承乾门,她心中一直有个期盼,她希望东珠把她拦下,然后共同商议对桂嬷嬷的处罚。 可是,没有。 直到她走出承乾门,走出承乾宫,一步一步近乎颤抖着、蹒跚着,走回坤宁宫。 而在承乾宫中,东珠与桂嬷嬷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皇后娘娘把你交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东珠问。 “事已至此,要打要罚全凭昭妃娘娘,旁的,娘娘不必多问。问了,老奴也不会说。”桂嬷嬷早已在地上跪的双腿双麻,虽然是奴才,但是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彻底地跪过了。 “皇后娘娘说,是你拿莲粉给贤贵人吃的,害她当众出丑并轻生,这事,你认吗?”东珠继续问道。 “害她出丑不假,没想害她轻生。再说那池子水也不深,也根本死不了。”桂嬷嬷根本不把昭妃放在眼中,她想这件事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还没说什么,这没说话就是一种态度,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东珠区区一个皇妃,哪里能办得了她。别看是个奴才,可也是皇后的奴才,特别是奶嬷嬷,满族人最尊重奶母,那跟亲娘差不多,皇后把自己送过来,不过是告诉世人皇后不藏私,昭妃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最终也不能把自己怎么着。 “好。今儿,本宫也不问别的,就只问这件事,既然你招了,就签字画押吧。”东珠此时轻轻拍了拍手,五扇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竟然是仁宪皇太后身边的齐嬷嬷。 这齐嬷嬷虽然是在慈仁宫服侍皇太后的,但其实她是苏麻亲自栽培起来的,所以才干也是不俗,此时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以满、蒙、汉文写着桂嬷嬷刚刚招认的事实。 “按个手印吧。” “老奴不识字,谁知上面写的什么?”桂嬷嬷不想画押。 不过此时,已然由不得她。 “桂嬷嬷,你应该知道,齐嬷嬷在宫里的位份。您是皇后的教养嬷嬷,然而齐嬷嬷早先是跟苏嬷嬷一起服侍太皇太后的,后来皇太后入宫,一直赖齐嬷嬷照顾。后宫十二监四司八局,也是齐嬷嬷帮衬顾总管和苏嬷嬷一并打理的。齐嬷嬷不是承乾宫的人,也不会偏帮任何一方,她代表的是皇太后。难不成,你信不过齐嬷嬷?”东珠一眼看穿桂嬷嬷的心事,将话点透。 齐嬷嬷走到桂嬷嬷跟前,将纸展开,指着上面的字念了一遍,又拿出印油盒子。“行了,都是这个岁数的该是有些个见识的,如今到眼下这个局面,也该看得开些了。其实你画与不画,都一样。咱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各自留些脸面吧。难不成还让我找人押着你画?” 桂嬷嬷自知无从抵赖也无从拒绝,终于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盖了上去。 “好了,这事,就这样了了。剩下的,就有劳齐嬷嬷了。”东珠笑靥如花,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拍了拍齐嬷嬷的手臂。 齐嬷嬷笑了笑:“娘娘就请好吧!” 看她二人的神色,桂嬷嬷觉得很是古怪,可是此时,还哪里容得她多想,接下来的一切,让她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桂嬷嬷跟在齐嬷嬷身后出了承乾宫,她心中很是不安,也有些奇怪,不知道昭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很想跟齐嬷嬷套套近乎,可是齐嬷嬷一脸端正谨慎,似乎并不想与自己搭讪。 于是,桂嬷嬷只得闷声闷气地跟着齐嬷嬷。 “齐嬷嬷好。”路上有往来的宫女太监看见了,都跟齐嬷嬷行礼问安。这让桂嬷嬷心里很不舒服,往常这些人都是如何地巴结自己,远远地看到就赶紧到跟前来奉迎,若是她想要在园子里的石头凳子上坐,自然有人立即递上棉垫子,若是她轻轻咳嗽一声,立即会有人送上热茶来。 现如今可倒好,倒了架的凤凰真是像拔了毛的鸡一般,明明看到自己跟在齐嬷嬷身后,可是他们都只向齐嬷嬷问安,根本不拿正眼睛瞧自己一眼。 心中万分气恼,不由得开口问道:“齐嬷嬷,您要带奴才去哪儿?是不是先给奴才把手上的绳子松一松?” 齐嬷嬷停下步子回过身看着她:“我说老妹妹,不是我说你,索家把你送进宫自然是让你扶持提点皇后娘娘的,可是怎么净干些给皇后娘娘抹黑倒威的事情?很多事儿最终自有主子们定夺,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就说眼下,你还是消消停停地过了今日再说吧。你手上的绳子是在坤宁宫里皇后娘娘给绑的,你自己想想看,我能给你松吗?” 桂嬷嬷愣在当场,看着齐嬷嬷眼中的神色已然比起在承乾宫中缓和了不少,是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体谅的,再细想她的话,仿佛是有些道理。 “齐嬷嬷,叫声老姐姐,说起最近这些事,奴才是有做得不当的地方,可是退一万步说,您在宫里时间长,又侍候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想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可是您说,当初眼看着皇太后被冷落,被皇贵妃处处压制,您当时是个什么心境?奴才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虽说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活法,可是咱们都是一样的奴才,活着就得为主子谋划,也许这桩事做得差了,但是心还是好的。” 桂嬷嬷老泪纵横,显得十分伤心颓废。 齐嬷嬷叹了口气,伸手帮桂嬷嬷拭去泪水,她压低声音:“你说的虽说是这个理,但是你要明白,当年皇太后是受了不少委屈,可是不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若是当年我也如你一般,那么皇太后何来今日的安乐?委屈、冷落、压制,得宠怎样?失宠又怎样?当年的皇贵妃现在在哪儿?好好想想吧!” 桂嬷嬷细细品着齐嬷嬷的话,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走吧,眼下你还得受些罪,不过说到底,也是你该受的。”齐嬷嬷再次起步,桂嬷嬷紧紧跟上,这一次多了些顺从。 只是,桂嬷嬷没想到,齐嬷嬷把她带到了钟粹宫。 钟粹宫还没有皇妃位份的主子,如今只是贤贵人住在偏殿。 第47节 没想到,在钟粹宫外面的小广场上,如今黑压压地已经站满了人。 “去吧,还得委屈一下你的腿。”齐嬷嬷话音刚落,已有两名壮实的嬷嬷过来将桂嬷嬷按住跪在当中间。 “去请贤贵人。”齐嬷嬷吩咐。 “是!”于是自有人速去通传。 很快,但见一身素服,如水中新荷一般的贤贵人在两名宫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贤贵人,昭妃娘娘奉皇上旨意已然查证当日太皇太后寿宴时令您出丑的真凶,就是坤宁宫的桂嬷嬷。如今昭妃娘娘已请得皇太后的恩准,将桂嬷嬷押在此处,请您发落。”齐嬷嬷正色说道。 桂嬷嬷抬起头对上贤贵人的脸,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原以为昭妃有什么坏主意,没想到终究还是怕了皇后,又把自己推给贤贵人发落,凭她一个小小的贵人,怎么敢发落我? 谁料贤贵人的眸子冷冷的,只看了她一眼,像看到什么腌物件似的嫌恶地避开,只冲着齐嬷嬷说道:“明惠年轻不知深浅,还想请齐嬷嬷提点,该如何发落?” 齐嬷嬷说道:“昭妃娘娘让奴才转给贤贵人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贤贵人一时不明白。 齐嬷嬷又吩咐道:“呈上来吧!” 有人立即端上早已准备好的茶碗。 此时,桂嬷嬷仿佛有所觉察,面色大惊。 “当日贤贵人作画之前,喝了一杯茶,这茶便是被人动过手脚的,里面放了些许的材料,饮过之后才会频繁出虚恭。”齐嬷嬷正色说道。 贤贵人粉面含羞,又恨又臊,她从托盘上拿起杯子,送到桂嬷嬷面前:“如此,就请嬷嬷也尝尝当日明惠所受的屈辱吧。” 桂嬷嬷自是抵死不喝,但是此时又怎能如她所愿呢。 “不劳贤贵人动手。”齐嬷嬷一声吩咐,自然有人按住桂嬷嬷,有人掰开她的嘴,有人将茶水灌了进去。她原本双手被缚在身后,此时只能任人宰割。 “今儿让后宫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都派了管事的人来观这个景,不是让你们看热闹的。”齐嬷嬷对着众人说道,“是想以此来提点大家,在宫里做事,要守本分,要有良心,不要整日无事生非,净想些鸡鸣狗盗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否则自己没了脸不说,也害主子难堪。再有,任何人做错了事,必要受罚,终将自食恶果。都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称是,一片寂静之中,桂嬷嬷突然忍不住连放了两个响屁。 大家强忍着笑往后退了退。 桂嬷嬷立即痛哭哀号起来:“真是没法活了,再没脸再这宫里待了!” “嬷嬷省省力气吧。”齐嬷嬷看着她,面上也有几分怜惜,“你也不用再想有脸或是没脸的,今日你先在这里跪到天黑,天黑之后自有人来送你出宫。” “什么?你说什么?”桂嬷嬷惊呆了,她张着大嘴,难以置信。 齐嬷嬷点了点头,又冲着大家说道:“太皇太后寿宴中的事情今儿到此为止,你们想笑,想议论,今儿尽可以闹个痛快,自此之后不许再说半个字。主子们已经定了,桂嬷嬷自作自受,自食恶果,在这里罚跪一日,警示大家之后便被撵出宫去,以后若有不安心做事、心怀不轨者,一经查处,均照此例。可都记下了?” “是!”众人齐声相应。 “好了,愿意看的就留下看,愿意走的就散了吧。”齐嬷嬷说完,亲自将贤贵人扶回钟粹宫。 在乾清宫东暖阁中的皇上,听到顾问行的回话,不由哈哈大笑。 “咱们这位昭妃娘娘做事总是这样出奇不异,如今那个不可一世的桂嬷嬷正跪在钟粹宫外面的广场上,就像晒蔫的老茄子,还不停地捂着屁股放屁。太可乐了。”顾问行也忍不住笑道。 “顾总管怎么也没正行起来,在皇上面前居然敢说这样不雅的词。”春禧红着脸嘀咕着。 “哈哈。可见平日都是装出来的。”皇上并不以为然,打趣顾问行说,“朕看你一脸遗憾啊。” “是啊,本来应当是奴才和齐嬷嬷一起办的,可是今儿昭妃娘娘只让齐嬷嬷出头。哎,可怜奴才一个堂堂乾清宫总管只能躲在山石后面偷看。”顾问行还真是有些恨不亲为的遗憾。 “那是昭妃明白。”皇上说道,“你固然是想凑热闹,但是这样的事点到即可,该回避还得回避。” “奇了!”顾问行瞪大眼睛拍了拍手,“皇上怎么跟昭妃娘娘说得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人说的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皇上叨念着,突然起身对春禧说道,“去,替朕更衣。” 春禧微微一愣:“是要见外臣还是出宫?” “出宫。”皇上又对顾问行吩咐着,“去承乾宫让昭妃换上轻便衣服,朕要带她去西郊跑马。” “是。”顾问行美滋滋地退了出去。 京城往西,玉泉山下,晴云碧树,花香鸟语,纵马飞驶在层峦叠嶂青山碧水之间,实在是惬意极了。 皇上穿着宝石蓝色的袍子,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身后,白皙的脸庞上始终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眼眸乌黑发亮,神采奕奕,心底的喜悦与舒畅尽显无遗。 皇上是那样的英俊,而与他并驾齐驱的昭妃穿着一袭银白色打底,领口和袖口绣着蓝色山水纹样的旗装,没有繁复的花样,银白的底色和蓝色纹样完美组合,有点青花瓷的感觉。素雅中凸显着大气与秀美。 跟在后面的顾问行看到春茵的目光有些痴痴的,打趣道:“当下脚下的路,别一头栽下去。” 春茵仍是一脸沉迷:“这就是人们说的天作之合吧!” “你说什么?”顾问行没听清。 “看皇上,是那样的英姿俊秀,而我们昭妃娘娘又是何等的风采绝尘,他们两人并肩在那里走,像是画儿里的人,又像是天上仙境里的人,再加上这里的景致,奴婢都看傻了,好像这应当是在梦里。”春茵的声音幽幽的。 “是啊。”顾问行也应道,“你们娘娘总是身着素淡的衣裳,可是就是这样都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听她讲话的时候,人,总会觉得特别安宁平和,真愿意听她说话。” 春茵抿着嘴,因为他看到皇上俯身在跟她的主子说着什么。 昭妃仿佛回了一句,随即皇上仰天大笑,而昭妃面上仍是盈盈浅笑。 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绝尘仙姝。 一个气度万千,一个灵动淡然。 两个人合在一起,偏是一幅最为般配的画面。 第四十八章 十里清山行画里 “这里景致真好。”皇上下了马,又亲自将东珠扶了下来。 两人沿着小溪逆流而上,悠然慢步。 侍卫和内监宫女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里多泉多溪,远衬苍翠西山,层峦叠嶂,碧水澄澈,有似江南水乡、塞外绿洲。”皇上看着眼前的景致,心情似乎很好。 东珠的兴致却并不高。今日的出行她原本很是意外,但是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实在令她欣喜,只是一出宫门看到跟在圣驾后面的侍卫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她便顿感无趣。 可是,当她看到他一脸如常,依旧风淡云轻,见到自己没有半分的歉疚或是温暖的神色,她的心立时冷若寒潭。 “听说,当年这里极为繁华,京城的文人墨客经常到此处游玩唱和,留下了大量称述此地风光之美的诗文。‘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皇上念诗的声音极为好听。 只是未见东珠附和,他便突然停了下来,炯炯有神的龙目对上东珠的眼睛,“怎么,你不喜欢?” 东珠愣了一下,看到皇上目光中的关切,她有些惭愧。那是为了自己神情的游离而惭愧,特别是当她看到不远处那个人,他是那样的超脱与淡泊,这就让她更为自己感觉到惭愧。 于是,她打起精神:“臣妾只是在想‘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是出自哪里?刚刚才想起是前朝书画家文征明所作的,差一点就没想起来。” “哦?”皇上笑了,“才女对自己是如此苛刻,若是想不起,是否还会自罚?” 东珠的眼睛避开皇上,微微向上望去,眼神里的希望与向往无法言说:“臣妾只是想,当人有烦恼的时候,优游山水间,真的可以忘了红尘纷扰。然而,当人的内心平静下来以后,那些纷扰还是会出现在眼前,或者说此处的青山绿水淡泊宁静更突显了即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无趣与无奈。”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皇上的笑容收敛回去,眉峰微皱,“你,还在因为落胎药之事没有拿到铁证而不甘。” 东珠摇了摇头:“如果那样,东珠也太小气了。东珠只是在想,太皇太后为何要制止东珠追查下去?又为何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如果拿到实证,不仅是太皇太后,就是皇上,也会为难。” “你?这么小看朕?”皇上骄傲地挑了挑英眉。 东珠站在溪边一块大石上,指着远处隐隐可见的青山说:“在玉泉山下,辽代建有行宫,金代建有离宫,元代建有昭化寺。明代,看那边,那些废弃的庄园,那是清华园,曾经的天下第一园。如今,青山还在,玉泉水还在,可是那园子和园子的主人,早已物事人非了。”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伤感起来?”皇上不明白。 “这清华园还有一个名字。”东珠对上皇上的眼眸,“叫李园。皇上可听过?” 皇上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因为他担心东珠会从大石上摔下来。 东珠握住他的手并没有跳下来,而是用力一拉,于是两个人都站立在大石之上。 “之所以称李园,是大明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之父武清侯李伟所建。李园方圆十里,内有奇花异草、亭台楼阁数以万计。园中水程十数里,皆可通舟;山水之间,高楼耸起,平看香山,俯视玉泉。那是何等的人间胜境,而如今这座名园已然荒败废弃了。”东珠看着眼前的景致,娓娓道来,“今儿一来到这里,看到了李园,就想到了李太后、万历皇帝,想到他们,就自然免不了要想到张居正。” “张居正?”皇上眉角微皱,“是大明首辅张居正?” “皇上可听过这句‘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东珠问。 皇上摇了摇头。 “这是张居正在十三岁时所写的,想他小小年纪便胸怀天下,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众人都说张居正作为首辅的十年是他跋扈专权的十年。可是为何不想想,十三岁就写下这样诗句的他,也是在四十三岁的时候经过无数的较量与三十年的沉浮才得以入阁为相的。而这时的明王朝,内则土地兼并、流民四散,草匪祸起,国家帑藏空虚,用度匮乏;外则北方鞑靼进兵中原,制造庚戌之变,南方土司争权夺利,频频叛乱,又有东南倭寇骚扰沿海,民不聊生。面对这些,只是一味跋扈专权,怎能使得奄奄一息的明王朝重新获得生机?”东珠的声音仿佛稍稍有些激动。 她是在谈古论今,替辅臣们说话?皇上的目光中有一种少有的凌厉如箭的光芒,那光芒直抵东珠。如果是旁人,一定不能与之对抗,一定会立即低下头,避开炯炯的龙目,可是东珠却更为坚定地与他对视。 然而就在此时,天边黑云压顶,说时迟,那是快,雨就这样豪无预兆地来临了。 众人立即护拥着皇上与东珠到最近一处庄子避雨,这里有几户种植水田的农家,见他们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便让出自家的正房大屋,让他们休息。女主人还给东珠拿来自家的衣裳。 换上一身蓝色白花的粗布衣衫和黑布裤子,换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辫子简简单单垂在胸前,东珠显然一副农家小女儿的娇俏模样,皇上看了觉得甚是有趣,他自己也换了男主人的青布衣裤,此时两人坐在炕上,相对自是有些尴尬。 东珠的身子倚在墙边堆放被褥的炕柜上,她秀眉微蹙,面容稍稍有些憔悴,眼神中有一种淡淡的失落与无助,让人十分动容。 “你,怎么了?”皇上的语气透着关切。 “没什么。”东珠侧过头去,只把目光对着桌上那个略微显旧的烛台。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裳的下摆,仿佛有些不自然。 皇上很疑惑,越发觉得东珠不同往日,有些羞涩,有些病态,更添柔美,特别是眼角处的淡然,让人心疼得不得了。 这时,只听得一墙之隔的外间屋里响起两个人的对话。 “大娘,家里可以新鲜的姜吗?”春茵问。 “姜?有啊,厨房还有两大块。”女主人回道。 “能借您家的锅灶煮碗姜汤水吗?”春茵似在央求。 “当然可以,算了,还是我给你们煮去。是不是那位姑娘淋了雨受凉了吧?呵呵,我看你们这位姑娘可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真是怪漂亮的。那位少爷也一样,长得可真好看。他们是小夫妻俩吗?刚成亲没多久吧?看着还有些磨不开面呢!”大娘说着,便去刷锅舀水,立时忙活起来,手脚甚是麻利干净。 “大娘,家里还有红糖吗?若是要是有些枣子便是最好。”春茵仿佛有些得寸进尺,东珠在里屋听了不由皱眉,暗怪春茵太过多事,实在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 “呦,这个我可得找找,你要的还真全乎。不就是喝碗姜汤水驱驱寒吗?怎么还要枣子?”女主人果然有些嫌麻烦。 “我家姑娘今天身上不方便,又淋了雨,怕一会儿会不舒坦。”春茵一面央求,一面又塞给大娘一个物件,想是银子或是首饰。 “呦,这个多不好意思。实在用不着。”女主人笑着推却了,“不能收。我不是怕麻烦,是不知道你们姑娘身上来了月事,你说了我就明白了。这样,你先去洗姜,我这就去隔壁家看看有没有枣子。那红糖是太稀罕了,这里怕是找不到。二丫,你先帮这位姐姐把火烧开……” “原来,你是身上不舒服?”皇上听了外间的谈话这才明白过来。 东珠面色通红,把头一歪,将小脸藏在炕被之中。 “要不,叫个人回去找太医开点药来?”皇上脸皮也是极薄的,见东珠把自己埋了起来,也不知她是害羞还是难受,越发没了主意。 “别!”东珠露出头,“千万别。” 第48节 “那……你先忍忍,等雨停了咱们就回。”皇上皱着眉,“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若说了,就不该骑马,换了车,这会子也可能走。” 东珠的脸都红到了耳根,一句话也不答。 两人同处一室,特别是在狭小的农居,彼此的呼吸与心跳似乎都可以清晰地听得到,越发的尴尬。 皇上很想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想来想去他便继续刚刚的话题:“你怎么评判张居正其人?” “皇上想听真心话?”东珠问。 “当然。”皇上点了点头。 “从理财的角度看,张居正清丈田亩、平均赋税、推行一条鞭法,对宗教寺院道观等收取香油税,对皇家赐封的子粒田征税,在短短的时间里将空虚的国库充满,让百姓的疾苦得到缓解,是有效的。而对官员进行考成法,为朝廷去庸揽贤清明吏治起到了作用。对于大明,他是有功的。只是可惜‘劳瘁于国事,人亡而政息’。他劳累而死,哪里想到死后万历帝数十年不上朝,而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除了国库里烂断绳子的钱币以外,都消失殆尽了。”东珠面上是一片沉痛与惋惜之色。 “你说的那些理财手段,朕自是明白,可是考成法又是指什么呢?”皇上问。 “就像老师考学生一样。比如一位知府,年初时就要写好一份计划,不能太少,写好后自己留一份,给张居正一份。如计划过少,就要退回重写。计划通过后,以后的一年里这位知府就要为完成计划而努力。如果到了年末,核对后发现这位知府有什么事没有完成,那知府就会被贬职降为知县。如果到了县里还是如此,那就一直降下去,直到知府什么官都被削去,回家当老百姓为止。”东珠面上又有了笑意,“我想,平民出身的张居正被推到大明王朝的最高处,能够整饬朝纲,巩固国防,与民安乐,充实财政,除了以其非凡的魄力和智慧外,他倒不失纯真赤子之心。就像这个考评官员的法子谁能想到?就算想到了,谁能逼着各部官员严格执行?不说别的,就说这么多的官员的计划,他全看一遍就要累死了,更何况还要核实是否执行。所以都说,他是累死的。” “为什么朕听到的,跟你说的不一样呢?”皇上沉思之后问道,“有人说,张居正与霍光、董卓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他命短,没有等到时机来临之际就早死了。” “霍光?”东珠叹了口气,“一部《霍光传》,连累了多少忠臣不得善终。” “此话何意?”皇上眼中的神色忽明忽暗,似乎对这句话极为敏感。 “张居正不仅为当朝首辅,还是万历帝最为依赖的帝师,原本是情比父子,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帝师与皇帝心生嫌隙呢?”东珠叹了口气,有些虚弱地说道,“有一次,万历小皇帝与太监饮酒作乐,酒后失态,闹得不可收拾,因此被李太后责骂。李太后是慈母更兼严父之责,她当时便交给万历帝一部《霍光传》。霍光与张居正类似,是汉朝的辅臣,曾经废立皇帝。李太后此举原是为了暗示皇帝如果自身不修身自省,就会遭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张居正的废黜。是想让小皇帝有一个又怕又敬的人可以警惕。没想到这警惕过了头,万历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往几年的师生情谊基本算是断绝了,万历自此以后不再将张居正视为师友,而是敌人。” “你是在为他鸣不平,你以为那一对母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说你是在借古喻今?在暗示朕对某些人不尊不信?”皇上的脸阴沉的如同外面的天色。 东珠小脸惨白,额上有汗水渗出,一只手紧紧按在腹部,眉头微蹙,虽然身体十分不适,她还是坚持回道:“东珠是把皇上当朋友,所以才有了今日肺腑之言。可是,皇上却只把东珠当成是他们的女儿,以为东珠一味替他们开脱游说。其实东珠常想,人与人的交往有的时候是心魔作怪。你把她当朋友,她便可以是朋友;你若刻意提防,她便真的离你越来越远。” “你把朕当朋友?”皇上情绪十分低落,“怎么不是君,不是夫?” 东珠强忍着疼,满面苦涩:“今儿您希望是君是夫,总有一天,您会希望得到比君比夫更重要的,那就是朋友。” “荒谬。”皇上仿佛真的生气了。 “万历幼时读书,念到‘色勃如也’时,误将‘勃’读成了‘背’。突然听见身边一声大吼,‘这个字应该读勃’!正是张居正这一声大吼,让万历帝恨上了他。可是总有一天,当他发现身边的人对于黑白颠倒、指鹿为马都习以为常的时候。他是多么想听到那如雷鸣般的大吼啊。可是那时,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东珠倚在一旁,气若病柳。 “你在替谁粉饰?”皇上腾的一下从炕上起身,他下地向外走去,咣当一声推门出去,正看到春茵端着热汤进来。 春茵看到皇上铁青着脸,吓得当场就要下跪。 眼看托盘上的汤都洒了出来,皇上皱着眉抻手便接了过来:“不过是煮碗姜汤水,怎么这么慢!” “奴婢该死。”春茵吓了一跳,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先下去吧。”皇上把气儿撒到春茵身上以后,仿佛平复了些,他重新回屋将碗放到炕桌上,“赶紧喝吧。喝完了养养神,少说几句话。” 东珠探出头看了看那汤,黑乎乎的浮着两个干巴巴的枣子,一看就不想喝,于是说道:“东珠惹您不高兴,还是自罚吧,就不喝这汤了,疼死算了。” “主子。”春茵在外面听了都差点没哭出来,“您快喝吧,这会子在这里弄这碗汤可是费了劲呢,知道您不喜欢姜汤水的辛辣,可是没法子,回头您又疼得直哭…….” “春茵。”东珠大窘。 皇上却听明白了,原来她是不爱喝。于是,小孩儿性起,皇上端起汤对上东珠的脸:“快喝,这是命令,别让朕……别让我亲自动手灌你。” 东珠把脸转向一旁,一副痛苦的样子。 “这汤对你明明是有好处的,你却不喝,我若强灌,似乎是我失礼。可见这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就像你刚刚所说的,勃或者是背,一个字而矣,即使读错了又如何?一个做臣子的不守着臣子的本分,敢喝令主上,那不是该死吗?”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东珠,想听她如何应答。 东珠瞪着皇上看了又看,终于从他手中夺过碗来,一饮而尽。 尽管随后她被辣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尽管她最丑最惨的一面在皇上面前尽显无遗,但是她还是一脸坚定与骄傲地说:“看,我给您做了一个好榜样。只要是好的,是对的,尽管是违了我的愿,我也会接受的。喜恶不能单单只由着自己。我可以,您,也一定可以!” 皇上气白了脸,一句话也不说,就站在原处,半天不语。 外面的农家女主人看了不禁啧啧道:“看看人家城里的人就是与咱们乡下不一样,这小夫妻俩说话都跟唱戏一样,文绉绉的,让人一句也听不懂。” 第四十九章 流光弄玄把人抛 寂夜无眠,虫鸟无声,遏必隆与夫人正在房中喝茶闲谈,忽见长子法喀匆匆入内。 “阿玛,额娘,皇上和东珠来了。” “什么?”遏必隆还未发话,遏夫人已经腾的一下站起身。“到哪儿了?快把你媳妇叫出来,让她赶紧张罗,还有颜珠、福保、尹德他们几个,快点接驾啊!” “皇上说不要惊动旁人,他们是从海淀回来的,因赶上了雨误了回宫的时辰,所以今儿个怕是要住在咱们府上。”法喀说道。 “我的天!这可真太好了!”遏夫人马上吩咐,“查嬷嬷,快叫查嬷嬷,还有宝音,快去收拾撷秀斋。” “慢着。”遏必隆沉了脸,对着长子用极少有的语气斥责道,“糊涂的东西,一口一个东珠,你忘了尊卑是小,让人寻了咱们的短处就是天大的事情。皇上面前,万事皆要小心!此时,皇上与昭妃娘娘现在何处?” “在前厅奉茶。”法喀自知理亏,立即低眉敛目,不敢造次。 “叫家中女眷回避,只留男仆在外面侍候。叫上你几个兄弟,随我一同去前厅。”遏必隆说着,便让夫人为他更衣。 不多时,遏必隆与诸子来到前厅。 皇上与东珠正坐在那里,看到遏必隆来了,东珠立即起身刚要开口问安,遏必隆已然抢先一步跪在地上向皇上行礼,随即又问昭妃娘娘安。 如此一来,倒让东珠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在她心目中一向如弥勒佛一般慈祥的阿玛突然对她疏远起来。于是,她噘着嘴,眼睛里含着泪,一副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的神情。 可是遏必隆仿佛未瞧见一般,只一味地跟皇上说着惶恐之类的场面话。 “上一次朕来得突然,昭妃回来得也突然,随后便急匆匆地走了,也未来得及让她同阿布哈和额布哈聊聊天,朕想,你们一定是念着她,所以今儿得了空就过来了。”皇上的神情真挚自然就像寻常人家的新女婿一样。 可是在遏必隆看来,这一切更让人心惊肉跳,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小心提防。 皇上说着,目光一扫,看到还站在一旁噘着嘴只顾自己伤心的东珠,不由愣了:“干吗杵在那里?在宫里的时候总想着回家,这回了家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不在这里待了,我要去见额娘。”东珠丢下这句话,就往大厅东面集锦木子走去,穿过这里便可以直通后面。 “这……”遏必隆刚要说教,又看到皇上似笑非笑带着宠溺的神情注视着东珠的背影,这才想到昭妃娘娘言行是否合规矩,早已不是自己能管教的了,于是只有牢牢封紧自己的嘴。 “老公主之丧已经过了百日,下月,阿布哈应当回朝了?”皇上收回那温柔的目光,对上遏必隆时已然严肃了许多。 “奴才也是想早些回朝帮着皇上分忧,只是最近这贱体越发不堪起来,日日昏昏沉沉,走不了两步就要喘上半天,眼瞅着是不中用了。”遏必隆叹了口气,一副老弱愁苦的样子。 皇上听了立即眉头紧皱,他站起身紧走几步将遏必隆让到座上,一只手便搭在了遏必隆的脉上,仿佛是在诊脉。 遏必隆未料想皇上会有这样一招,如今只能强忍着,一旁站立的几个儿子也不免紧张起来,明知道阿玛是在托词,若是假病被皇上当场抓个正着,又该如何收拾。 正在焦急之中,只听皇上说道:“朕初学岐黄,医术实在不精,诊了又诊,还是不得要领。明日一定要让太医院的院判、医正统统过府为阿布哈仔细诊治。一定要将身子调养好,若是一时好不了,就在朝堂之上皇座之侧为阿布哈置一张软榻。每日朕派御辇来接送阿布哈上朝,入宫之后再以肩辇直接抬入朝堂。软榻之上阿布哈坐着听政,应当不至于太过劳累。朕再让两名太医紧随身侧,随时为阿布哈诊治……这样,应当以策万全。” 皇上说得一本正经,绝无半分玩笑之色,而遏必隆父子听了,只觉得如芒在身,若是真依了皇上,那遏必隆一家立即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从此便与首辅索尼为敌,令天下侧目,群臣口诛。 皇上年纪虽轻,可绝不好糊弄,这样一席话说完,遏必隆当场大汗淋漓。 他还在斟酌词汇该如何对答,而皇上已经起身了:“太晚了,朕先去歇着了。” 他也直接向后面走去。 “皇上,奴才已经命人将上房院收拾妥当……”遏必隆跟在后面话还未说完,皇上已摆了摆手,“朕同昭妃就歇在撷秀斋。你们不必麻烦了。至于外面的人,除了春茵和顾问行留下,余等都回去吧。” “喳。” 遏必隆看了一眼长子法喀,暗示由他去外面安排皇上的跟随。又带着次子颜珠、三子福保、四子尹德、亲自陪皇上来到了撷秀斋。 遏夫人房里,东珠已然换了衣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脑袋倚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还是额娘心疼我,刚才在前边,阿玛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态度冷冰冰的,真让人寒心。” 遏夫人用手搂着东珠的肩膀轻轻地摇着:“傻孩子,你阿玛心里最疼的就是你,只是眼下没办法,咱们人前人后的,必须得万分小心。” “为什么?”东珠不解。 遏夫人往东珠嘴里喂了一个她最爱吃的鸡丝海带元宝馄饨,东珠美滋滋地吃着,吧唧吧唧地发出好大的声音,遏夫人笑了笑,看着她既是欢喜又是愁苦。 “额娘?你怎么了?”东珠见遏夫人眼中有泪光闪过,忙直起身子,伸手去抹眼泪,遏夫人抓着她的手,叹了口气,“额娘看你仍像过去一样,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吃顿好的,睡个好觉,出去随心随意地疯玩一阵子,就美得什么似的。你哪里懂的这人心的险恶。你这性子,往后在宫里,可怎么好啊?” 东珠越发糊涂:“额娘,你在说什么?” 遏夫人叹了口气,转过脸去,只把炕桌上三四十个碟子里的好菜品都往东珠碗里夹,然而东珠却再也不吃了。“快点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今儿我一回府,就觉得怪怪的,大哥也就罢了,怎么颜珠和尹德看着我眼神儿怪怪的,不见欢喜倒有些怜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还有阿玛,更奇怪了,那份装腔作势的冷淡背后明明就是害怕,他在怕什么?还有你,好端端地,哭什么?” 遏夫人经不住东珠逼问,只得说了实话:“跟你说,你就且听一听,自己往后长个心眼就是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露半个字。” “我知道,我跟谁去说啊。”东珠拉着遏夫人又摇又晃,“快说吧。” “你知道吗?当初你玛嬷那件事,不是意外。是有人恶心陷害。”遏夫人压低声音凑在东珠耳旁悄悄说道。 “什么?”东珠大惊。 遏夫人一下子捂住东珠的嘴:“小祖宗,你小点儿声。” 东珠用力掰开额娘的手:“说清楚点,快!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好好好。”遏夫人将自己从遏必隆那里听来的悉数讲给东珠听,东珠的脸立即苍白如纸。“你说得是真的?” 遏夫人点了点头:“你阿玛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你玛嬷遭到那样的下场,都是因为她知道以前的那些事情。如今你在宫里,若是那个人仍旧是放心不下,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对你动手。现如今你阿玛称病不上朝,就是不想介入她的圈套里。索尼和苏克萨哈、鳌拜他们是各有各的心思,三个人,走的是三条不同的路,你阿玛虽然万事不出头,不像他们那样出风头,可是毕竟经营了这么些年,显山显水的层面上好像是没咱们的人,其实这六部九寺各个衙门做实事的都是咱家的心腹。所以啊,你阿玛如今的位置才是举足轻重,他的身子往哪边偏偏,这局势可就大不一样。” 遏夫人说着说着,发现东珠双手托腮,目光迷离,整个人痴痴呆呆如同被魇着了,她立即轻轻拍了拍东珠的脸:“珠儿,这……你这是怎么啦?” “她是那样的人?她会是那样的人?”东珠胡乱摇着头,心乱如麻,她突然抓住母亲的手,“额娘,你真的听到那一日她在宫里问玛嬷那些话吗?” 遏夫人点了点头:“当时玉林师父在领着我们念经,你玛嬷中间要小解,我原是要扶她去的,可是苏嬷嬷抢在头里了,然后太皇太后也离座了。过了半晌,我见你玛嬷没回来,就去寻她,刚巧听到的。我虽听得不太真切,但是确实听到她们说什么八阿哥、九阿哥,三阿哥、四阿哥的。” “我还是不敢信。”东珠频频摇头。 “先前我也不信,可是你玛嬷一出宫就遇到了那样的事,后来你阿玛拿了还拿了那枚钢钉去查,果然查到了些眉目。这东西是有人特意定制的,而且定制钢针之人就在你玛嬷出事的那条街对面酒楼上包了一间房,那日他是用弩把它打入马脑的。你阿玛从铁匠和酒楼老板那里寻了那个人的体貌特征,让画师画了像,然后找人隐藏在宫门口,拿着画像日日夜夜比对,果然发现了那个人。”遏夫人看着东珠,“你是知道你阿玛的,凡事看着比谁都不上心,可是若他上起心来,就没有办不成的。他查了三个月查出来的,你以为还会错不成?”遏夫人紧紧拉着东珠的手,她觉得女儿的手很凉,于是她把东珠的手放在胸口上捂着。“好孩子,原不想告诉你,怕你吓着。可是伴君如伴虎,原本一个皇上就不是好侍候的,上面还有皇后、皇太后,那些也就算了。可如今,偏她是这样的人。额娘若不告诉你,实在怕你以后……” “怕我也同玛嬷那样,死得不明不白吗?”东珠眼眸如冰,“我还是不信,我要自己去查证,若是她害死我玛嬷,我才不管她是谁,是老祖宗也好,王母娘娘也罢,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必要她给我玛嬷偿命。” 这一次,轮到遏夫人惊诧了,她张着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而东珠则无比温柔地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母亲的脸上。“额娘,不管将来怎么样,你只要记得,东珠永远是爱你的。东珠永远是你和阿玛的珠儿。” “是,是我们的珠儿,捧在手心里的珠儿,含在嘴里的珠儿,比眼珠还要娇贵的珠儿。”遏夫人不知是喜是悲,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东珠紧紧拥抱着母亲,然而很快,她便松开了手。 下了炕,理了理衣裳,对着外面喊了一句:“宝音,咱们回撷秀斋。” “干吗?这就要走?”遏夫人紧拉着东珠,不肯松手。 “皇上在那儿,我得过去看看,额娘放心。”东珠的神情说不出的淡然,只是这份淡然太过冷静,让人觉得有些刻意。 遏夫人觉得心里跳得比平日都厉害,似乎快要从嗓子眼出来:“我跟你说那些,不是让你跟皇上怎样,我是让你提防着那个人。” “额娘。”东珠用手指按在遏夫人的唇上,嘴里“嘘”了一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一挑帘子,便向外走去。 出了额娘所居的正房大院钟美堂,宝音扶着东珠走在游廊之中,前边是两个年长持重的嬷嬷打着灯笼。绕过博雅书楼和阿玛避暑的四面临水的观德堂,再经过兄嫂们所居的会景堂和澄碧堂,远远地听到一阵清雅的琴音从灿美堂传来。 东珠不由停下了步子。 “是纳敏吗?”东珠有些疑惑又有些欣喜。 第49节 “是二格格。”宝音是东珠未入宫时的贴身丫头,见了东珠原本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刚刚被夫人叮嘱再三,要守规矩,不能像过去那样,因为以前不分尊卑的大格格早就成了皇妃,要随时注意体统。 “想不到这些日子没见,她弹得这样好了。”东珠很欣慰,她虽然同玛嬷一样,不喜欢阿玛的庶妻,但是对于这位小妹妹,还是很喜欢的。 “前些日子老爷给二格格请了好几位师父,可惜以前教过您的那几位都谢绝了,如今的师父是新请的,名望都差了许多,不过二格格跟他们学也只是走走样子。”宝音仿佛藏了好多心事,东珠才刚问了一句,她就巴巴说个不停。 “为什么?”东珠不解。 “咱们这位庶福晋可是有主意的人,其实她老早就跟二格格请了师父,专门教器乐的,还有跳舞和刺绣的,这几位听说都是南边数一数二的花魁,听说有一位当年还名列秦淮八艳呢!”宝音说着,脸上却露出不忿的神情。 “咦,奇怪,姨娘用心栽培纳敏,原是件好事,你怎么还气呼呼的?”东珠越发不解。 “切,她哪里栽培,我看二格格可怜得很,整日被管得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真真可怜。”宝音叹了口气,“她有时还会溜到咱们撷秀斋里,看看您当初的房间,跟我们几个说说话,然后又赶紧跑回去了。庶福晋哪里是真心栽培二格格,她是看着您入宫为妃眼热,所以也想让二格格进宫,可是她又知道二格格哪里比得上您,所以这才疯了似的逼着二格格学这学那的。” “咦,难不成姨娘得罪你了?怎么这样说她。”东珠扯着宝音的胳膊,“都是我把你惯坏了。你再这样,大哥都不敢要你了。” 宝音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她甩开胳膊:“格格当了皇妃怎么还是这样的性子,奴婢不过说句实话,你又来打趣人。不理你了!” 她甩开东珠,自己头前紧走几步。 东珠呢,便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唉,你也不用不理我,我也就在这家里待一个晚上,明儿一早就得回宫,以后自是老死也不能再见了。” 宝音听了这话,立即停了步子:“格格,奴婢错了。” 她跑回来,紧拉着东珠的手:“今儿晚上,咱们不睡了,奴婢给您做几样好吃的,咱们一边吃一边聊,热闹热闹?” 东珠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忘了,那撷芳斋里,还有位贵客呢!” 宝音跺了跺脚:“还真是的,那咱们赶紧走吧,别一会儿皇上等急了再怪罪格格。奴婢可是听说,宫里动不动就要跪,还动不动就打板子。咱们可别惹了皇上。” “是啊,宫里可吓人了。除了要跪、要打板子,还要砍头呢。”东珠笑嘻嘻地说着。 遏府虽然不及王府,但是因为有太祖朝的和硕公主,这地位高于寻常公主太多,算起来是当今皇上的姑祖母,加上遏必隆之父与遏夫人之父均是亲王之勋,所以府第规格极大,亭苑也十分瑰丽。只后院就有观花的灿美堂,赏水的澄碧堂,充任子弟学馆的养蒙堂,宾客看戏论诗的会景堂,不仅如此,花园、画舫、戏楼也一应俱全。 在植满罗木古松的林苑之中,在养着数千尾红鲤的水池之畔,是一处极为雅致的院子,院子四周建有走廊,把四面的房屋连起来。院里的北房是花厅式的建筑,房子的四周都有檐廊,南北两面都有窗,整个房子通亮透明十分显眼,这便是东珠昔日香闺“撷秀斋”。 如今,皇上一袭布衣,站在月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第五十章 夫妻夜谋风雨顾 “皇上还没睡?”东珠停下步子。 “你这东房名为‘独乐’,西房名为‘邀月’,南房名为‘澄怀撷秀’,初时朕还不明其意。刚刚朕在东房品茗作画看诗弄曲,可谓独乐;然后进入西房,在茜纱窗下吃着遏府精致的菜点,品着自酿的美酒,不由推窗举杯‘邀月’。然而独乐未免太过无趣、邀月又似乎太过寂寞,于是站在院中,看到古树参天、庭院深深,听到鱼儿唱晚、流水淙淙,再看你踏月而来,这才应了澄怀撷秀之意境。” 皇上在这样的意境中说着这样的话,着实让人有些感动,在这个晚上,在经历了白天同游玉泉山,又在雨中暂避民宅,还有那一番关于辅臣与皇权之辩,东珠发现,皇上在她心目中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他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骄傲,那样不通情理,他也是可以兼听的。 特别是,他还体贴地在回宫之前,让自己能回府住一个晚上,又在这里说了这样的话,东珠应该很动心。 可是。 如果不知道玛嬷之死的真相,她也许会在这个晚上真正走近他。但是现在,她退开了,她必须要让自己重新回到原点,并且在他和她之间建起一道堡垒。 “天太晚了,皇上还是早些安置吧。”东珠眼帘低垂,面上没有半分的神情,淡淡地透着一种莫名的疏离。 月光打在皇上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微仰着头,神色宁静而安详,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光洁白皙的脸庞衬着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纯真的色泽。 她又在游离了,皇上明显感觉到刚刚此时的东珠又像以前许多次一样,两个人仿佛每一次走近,接着就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端,随即让各自退回到原点。 这一次,是她要退,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 皇上的笑容很干净,也很温暖,这样的他比龙袍在身时还要让人为之倾倒,站在东珠身边的宝音与站在屋门口的春茵都看得呆了。 只是她们很是有些疑惑,这样俊秀温和的少年,真的是主宰天下的皇上吗?还是说皇上只有在此时面对东珠才会有如此的神情? 她们来不及多想,只见皇上出人意料地向东珠走了过去,他再一次牵起了她的手,虽然看起来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却不知那力道大得下人。 东珠不禁蹙眉,皇上低语说道:“又想逃了?” 接着,不容她作答,皇上拉着她的手步入“澄怀撷秀”。 这个晚上,东珠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真正的失眠,整个晚上她都睁着眼睛盯着架子床前的帐子,那里里外外重重叠叠的纱幔就像她的心事一般,看不透,说不清。 而皇上就睡在与她只有一组木雕格子架相隔的暖阁里,他仿佛睡得很沉,那匀称的呼吸声让人听了很是安心。 东珠不止一次坐起身掀开帘子,盯着那摆满玩器的木隔,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却看不到他的人。 就像他们之间,说是隔着墙,可是那墙如同木一样,因为有孔,所以没有完全隔绝,但是即使如此,还是彼此不能倾心。 殊不知,这个晚上,夜不能眠的还有很多人。 索府上房,索尼与夫人也是如此。 “听索额图回来说了,皇上一早便带着昭妃出宫游玩去了。”索夫人十分气愤,“皇上也真是的,居然由着昭妃那样羞辱桂嬷嬷,芳儿如今在宫里可怎么立足?原本得了信,我还想明日入宫去找太皇太后说辞说辞,可是皇上倒好,这样一来,像什么?难不成是奖励昭妃欺辱皇后做得对?” 索尼未语。 “唉,真是可恨,皇上今晚还住在遏必隆府上了。听说他管遏必隆叫阿布哈,一口一个叫得极亲。他倒是把遏必隆当成国丈了,这让咱们府上的脸往哪儿搁?”索夫人使劲推了一把索尼,“你倒是说句话啊!” 索尼在床帮上用力敲了敲烟袋杆子。“皇上这是给咱们做戏看呢。这些日子他在朝堂上也提了几次,说是觉得越发冷清,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让遏必隆回来。” “遏必隆?他懂什么?不过就是整天跟在鳌拜后面的应声虫,他可是把先祖的威望和胆识都留在娘胎里了。一点儿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皇上念他做什么?真想让他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如今他家东珠得宠罢了。”索夫人叹了口气,“话又说回来,你说咱家芸芳这样出类拔萃,怎么就入不了皇上的眼呢?” 索尼叹了口气,盯着夫人的眼睛:“芸芳是受老夫所累啊。” “哦?”索夫人瞪大眼睛,“啥意思?” “咱家是首辅又是外戚,皇上和太皇太后是又要倚重又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再加上前尘之鉴,皇上归政之前自然是万分的小心谨慎,所以一定要试探再试探,所以便扛出昭妃处处挟制咱们。也许,咱们是该表明态度了。”索尼面色沉峻,虽然是在寝室,但是每说一句话都极为沉重,字字句句都是千思万想过的。 “什么态度?”索夫人不解。 “归政。”索尼说道。 “什么?”索夫人越发糊涂了,“老爷,此事可得三思啊。现在咱家是首辅,芳儿在宫里还处处为难,或是真的归政给了皇上,咱家也没啥利用之处了,那芳儿的处境不更是……” 索尼摇了摇头:“夫人有所不知。此时归政正对咱家有利。” “为何?”索夫人怔住。 “以前老夫迟迟未有行动,一来是想看看皇上与太皇太后是否真心属意芸芳,二来也是想再看看朝中形势。可如今宫里的局势已经清楚,太皇太后是向着芸芳的,然而皇上的心显然已经偏向昭妃。再加上今年秋天,那荣常在就要生产,若产下皇子,皇上有了长子,做臣子的再揽着权柄不放,就难以面对天下了。更何况如今鳌拜的势头已经难以遏制,此时老夫不辙,以后便再无退路了。”索尼对着夫人并不隐瞒,把近日朝堂之上的事情拣重要的略说了几件,索夫人听了频频点头。 “明日,我要在府里宴请其他三位辅臣,劝他们一同联名奏请皇上亲政。”索尼交代夫人要安排好明日的席面。 索夫人连连应声:“宫里皇后娘娘刚刚受了辱,咱家就请三辅臣归政皇上,也算以德报怨,这样更显皇后娘家的胸襟。若是以此归了政,往后皇家多少也得念咱们的好。老爷虑事总是周全的。” 谁料索尼手抚胡须,冷冷说道:“为人臣子,老夫能做到的自然会做,只是归政不过是一种形式,能不能真的重揽皇权,就要看咱们这位小主子的能耐了。那个时候,老夫是绝不会从旁协助的。” “老爷?”索夫人对索尼这句话是实在没弄明白。 “从太宗朝起,老夫侍候过皇家三代君王,要说咱们的这几位主子,说到底都是一样的性情,那就是骄傲、任性。可是除了太宗皇帝,先帝和眼下这位小主子,哪里有骄傲任性的本钱?不撞个头破血流,他们哪里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咱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奴才?”索尼狠狠嘬了一口烟枪,吞云吐雾间长长叹了口气,“当年的多尔衮是先帝的试金石,而如今的鳌拜就是小主子的磨刀石。小主子若过得了这一关,倒还好,否则……” “否则什么?”索夫人实在不满意索尼说话只说一半。 而索尼笑而不语,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那个桂嬷嬷也实在无用,经她们一折腾,如今像吓呆了的木鸡,人啊昏天黑夜地不知道事了,明儿我得找个大夫给她好好看看。” 临睡前,索夫人才提了一句,索尼便恼了:“夫人可别做糊涂事。” “啥?”索夫人原本有困意,听得并不真切。 “那个桂嬷嬷,夫人原本今晚就不该让她回府。既然已经回了,明儿一早让老大家的媳妇在府中点齐各院的仆役、丫头,说清她的错行。然后送她上路吧。”索尼把烟袋杆子撂在床边桌几上,随即脱鞋上床躺在枕上,仿佛是要睡了。 “上路?”索夫人吓了一大跳,忙问道,“是送她回奉天老家?可是她的孩子们都在咱们永平府的庄子上做工呢。” 索尼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他瞪着索夫人看了又看:“夫人不要明知故问,这个时候可容不得半分好心。虽说她做这件事是为了替芸芳出气,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连累了芸芳,她就该受罚。照理说,犯了这样的事,在宫里即使被乱棍打死也是应当的。太皇太后顾着咱们和皇后的面子,只是依着昭妃的意思略作小惩,咱们可不能不明白。” “可是,这不是已经罚过了吗?她那么大把年纪了,在府里也几十年了,再说太皇太后把她送回咱们府,不就说明没事了吗?”索夫人似乎很是不忍。 “夫人当年的杀伐劲儿须得拿出来用用了。太皇太后越是这样,咱们越得小心。若是罚过真的就算了,又何必让她出宫?再说,又不只是一件事两件事,那仁妃血崩的事情就不算了?若是咱们不处置了她,怕是以后也难见佟家。皇上心里也会始终有刺。”索尼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已经睡着。 “非得这样吗?”索夫人还想再做劝说。 索尼却急了,他发了狠,将一个枕头扔下床来:“一个老嬷嬷重要,还是皇后重要?还有全府和你那些儿孙们的仕途,到底哪个重要?” 索夫人吓得一哆嗦,仿佛几十年来,索尼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这样大的火,看来现在的情形真的糟透了。 她哆嗦着,大气儿也不敢喘,一想到接下来的明天,要做的事情,更是心乱如麻。 (《清宫谋》上 完) 清宫谋(第二册 ) 第五十一章 锦书难托独悲苦 紫禁城慈宁宫中,孝庄与苏麻喇姑也并未就寝。孝庄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那里面盛着的是当年福临“三朝洗儿礼”时落下的胎发。 此时,抚摸着福临的胎发,孝庄眼中渐渐有了湿意。 苏麻喇姑从旁看了,也难免跟着伤心,但却不敢打扰。 夜已经很深了,又过了一个更次。 苏麻喇姑被这悲伤的气氛压得有些顺不过气儿。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计,走到孝庄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那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柜抽屉里那里面像这样的荷包还有三个,那是孝庄与皇太极的三个女儿的胎发。 皇四女雅图,是孝庄十七岁所生。后来嫁给孝庄的哥哥吴克善之子,也是亲上加亲,就如同当年顺治与第一位皇后一样。 皇五女阿图,是孝庄二十岁所生,她是孝庄最爱的女儿,可是命运一样多劫,两次出嫁,两次丧夫,是命太硬还是命太贵,谁都说不清了。 皇七女阿雅,是孝庄二十一岁所生,也嫁给蒙古内大臣,可是生来病弱,顺治五年便早早过世了。 如今,孝庄亲生的四个儿女,只有雅图和阿图尚在人世却又远在蒙古,孝庄时常感觉自己虽然深处无限尊贵与华丽的宫殿之中,但是晚景着实凄凉。 特别是每当遇到坎儿的时候,便会想起这些孩子,想起当年为了孕育他们所走过的那些艰难,想着想着,便又能重新打起精神。 当年的日子那样艰难,几度沉浮,数年冷落,差点孤儿寡母死无葬身之地的她,不是也一步步闯过来了吗? 当年她还只是太宗众多后妃中的一个,如今她可是掌握后宫大权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那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政治经验与驭人手段,她如今不是应该更有把握吗? 于是,她又一次重新打起精神。 “告诉乌尤,她做得很好。只要继续做下去,她想要达成的心愿,哀家一定帮她实现。” “是。”苏麻喇姑点头称诺。 “鳌府最近的动向太不同寻常,哀家觉得那个其其格不怎么可靠。你再去叫人提点提点她,让她知道自己的本分。”孝庄面上的神情如同背负了千钧,眼神中有一种无形的光束在闪烁。 “是,巴雅之死就是一笔糊涂账,之前种种咱们也并没有跟她细算,她心里应当有数。”苏麻为孝庄拆了发髻,拿着一把象牙梳子一点儿一点儿通着头发,“从巴雅过世之后,那府里的消息就断了。虽然隔些日子也有些送来,但都是些不疼不痒、无关紧要的。” 第50节 “无关紧要?”孝庄眼波微动,眼中的光束变得凌厉起来,“她觉得无关紧要,恰恰可以为咱们所用。” “格格的意思是?”苏麻喇姑不解,回想着其其格最近送来的那些个消息,怎么想也觉得没有要紧的,哪里能同眼前的大事相关联呢? “咱们这宫里太沉闷了,好久都没办喜事了。”孝庄的话里有话,看着苏麻喇姑,眼中的内容十分复杂。 “办喜事?”苏麻喇姑一时未解。 “明儿早朝过后,你去把鳌拜请来。”孝庄将自己心中斟酌着的事情细细讲给苏麻喇姑听。 苏麻喇姑有些惊讶:“翠格格?要将翠格格指给他家?” “怎么?你觉得不妥?”孝庄盯着她问。 苏麻喇姑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还未开口,眼圈先红了。 “我知道翠妞儿从小是你带大的,你最疼她。可是那怎么办啊?皇家的女孩子,哪一个不得为了皇家的利益出嫁。我姑姑孝端皇后的两个女儿、哀家自己的三个亲生闺女,不都远远地嫁到蒙古去了吗?”孝庄缓缓说道,“翠妞儿生来命苦,生她的时候她的皇阿玛正疯了似的迷恋着乌云珠根本不知道有她。孩子长到那么大,也只是在她皇阿玛大丧的时候才见到一面。亲生额娘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味地贤良,一味地安分守己,只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从不敢去关心关心她。这宫里,就你疼她。” 苏麻喇姑哽咽着:“以前是您说的,翠格格出身低,拴婚轮不着她。所以这么些年,奴才只是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从来没有提点过她,或者教她怎样与人相处,以及那些与人周旋的本事。如今翠格格的心就像咱们科尔沁的天一样纯净,她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嫁到那府上去?那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孝庄给苏麻喇姑递了条帕子:“你瞧瞧你,当年我嫁阿图的时候,你怎么劝我来着?” “奴才哪里能跟太皇太后比?”苏麻伤心极了,“就没别的办法了吗?非得嫁到他家?嫁给他家老几?” “瞧你急得。哀家自己的亲孙女,能不给她指个好人吗?虽说是同鳌拜拴婚,但是这一次没选他家的那几个孩子。是想指给他弟弟家的讷尔杜。” “讷尔杜?”苏麻一下子明白过来,前些日子鳌拜借机撤了索额图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让自己的侄子讷尔杜补了上来,这样一来这皇宫的侍卫就全攥在他手里了。如今太皇太后让先帝唯一一个活到成年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嫁给他,想来讷尔杜必定感恩,这样一来,至少可以暂时拢住手握兵权的他。 “这样公然拉拢讷尔杜,会不会反而让鳌拜疑心,若是他不允又如何?”苏麻仍然很是担心。 “只是这样当然还不够,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有一张牌。”孝庄笑了笑。 “是青阑格格?”苏麻想起前几日太皇太后寿诞之时,青阑格格曾经借着敬酒同太皇太后私聊了一阵子。 “那丫头跟哀家说,她看上了正白旗的费扬古。”孝庄说。 “哪个费扬古?是跟在皇上身边的那个?”苏麻难以置信。 “就是他。”孝庄说,“要说,那孩子哀家瞅着也是不错,人品长相跟他姐姐一个样,都是没得挑。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差也算体面,又有世袭的爵位,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端敬皇后的弟弟。” “那太皇太后是要给他们俩指婚?可是……”苏麻摇了摇头,“镶黄旗与正白旗不合,那鳌拜与苏克萨哈不一样,当年对先皇与端敬皇后的事情,苏克萨哈是大力捧颂的,而鳌拜却是极为反对的。他,怕是看不上费扬古,不会同意的。” 孝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这桩婚事自然是不能成的。所以哀家要给青阑另外挑一个,挑一个门第高高的,这样鳌拜就没话了。” “太皇太后看中了谁?”苏麻喇姑掰着手指头从熟悉的亲王、郡王、贝勒里开始一个个寻思起来,“这需要拴婚的,自然是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又得拉拢又得提防。细想下来,首先那安亲王岳乐自不必说了,他是无需拴婚的。而康亲王杰书有了当年济度的教训自是恪守本分,不会再有出格的事情。余下的简亲王德塞年纪太小,又加之是端敏格格的亲弟弟,有端敏格格和皇太后这层关系,也是不用防的。显亲王富绶已经娶了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靖亲王博果铎的嫡福晋也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这两位跟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联着亲,也可放心。余下的平郡王、承郡王、信郡王、温郡王、惠郡王一向都是不怎么参政的。还有谁呢?” “别想了,是尼堪家的兰布。”孝庄见苏麻喇姑想了半天不由接口说道。 “兰布?”苏麻喇姑很是意外,“老庄亲王家风谨肃,上上下下都是忠肝义胆之人,庄亲王尼堪更是以亲王之勋战死杀场,这样的门第,绝不会亏待青阑格格。可是,那兰布倒不似父祖那样雄武,在这一辈儿当中并不见突出,如今还只是贝勒,怕那鳌拜看不上吧。” “如今儿是贝勒,明儿就可以是郡王、亲王。”孝庄已然换了寝衣掀开被子躺了下来,苏麻喇姑知道,这个时候,就算自己还有千言万语,也该放下,因为太皇太后面上的神色已十分疲倦,而且一旦她想要入睡了,就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打扰,否则这一夜便是再难睡着了。 坤宁宫中,皇后一人站在殿前远望,夜色阑珊中看到远处的殿阁中那一盏盏宫灯先后熄灭,仿佛一朵朵娇艳凛冽的花朵在逐一凋败。 虽然已经初夏时分,但是这个晚上,对于赫舍里芸芳来说寒彻心扉。 从小伴在身边的桂嬷嬷走了,整个后宫的人仿佛都在嘲笑她。 这个皇后,既无能又窝囊。 而那个几乎置她于绝境的人,此时正与她最爱的皇上在外把臂同游、双宿双栖,这怎能不让她伤心欲绝。 “皇后娘娘,太晚了,还是回宫安歇吧。”身后响起柳笙儿的劝慰,她悄悄为皇后披上一件披风,“夜凉须得珍重。” 皇后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如今,只有你还惦着我。” “能侍候皇后娘娘,是奴婢的福分。”柳笙儿一如往常的寡言淡定,但眸中的真挚让人动容。 皇后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喜欢她的这种个性了,也许这样的人才更适合留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人才会既做了事,又不会带来麻烦。 皇后意味深长地说:“我会记得你的。” 柳笙儿微微抬头,对上皇后的凤目,她有些意外,皇后今晚在她面前没有自称“本宫”,而是两次都用了“我”。 也许,这不算什么,但是在柳笙儿听到,却觉得很是震撼。 师父说得果然不错,别人的厄运有的时候就是自己幸运的开始。桂嬷嬷的下场固然可怜,但是从今天起,这坤宁宫里的奴才们便会以自己马首是瞻,而皇后也会更加倚重自己。这样看来,这场风波中,至少自己是受益的。 这样,就好。 第五十二章 肝胆相照万事同 康熙六年四月,首辅索尼上奏折援引顺治十四岁亲政先例奏请康熙亲政。 皇上将此奏折留中未批。 但很快便下旨加封索尼一等公,其五子心裕袭其伯位。 紧接着,宫中又传出两道慈旨,一是顺治帝皇二女晋封恭悫长公主下嫁鳌拜之侄领侍卫内大臣讷尔杜,并加封讷尔杜为少傅。二是鳌拜之女瓜尔佳青阑指婚给贝勒兰布,晋兰布为敬谨郡王。 索尼府中,索尼宴请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四位辅臣聚在一处,席间气氛格外凝重。 “索相到底是比咱们看得远,这奏请皇上亲政的折子往上一递,爵位立即晋到了顶,着实让我等羡慕。”苏克萨哈品着杯中酒,万分感慨、万分羡慕。 “说来惭愧。”索尼长叹一声,“仿佛是真的老了,这些日子每每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咱们哥儿四个当年跪在先帝面前的样子。先帝走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四岁,那样年轻,可是却病得瘦骨嶙峋。说一句话也要颤颤巍巍地倒上好几口气儿……” 索尼眼中含泪,他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拭着眼角,仿佛已经说不下去了。 遏必隆与鳌拜两相对视,各自饮尽杯中酒,也不接语。 唯有苏克萨哈应道:“是啊,当初咱们就是看着先帝六岁登基,一步一步蹒跚着好不容易铲除了多尔衮,闯了一关又一关才得以亲政。没承想……先帝去得太早了。” 索尼点了点头:“苏辅说得不错。咱们当年陪着先帝一步一步走过来,又蒙先帝信任,在病榻前托孤。如今殚精竭虑地小心经营了这么些年,当今皇上也终于到了可以亲政的时候了,咱们身上千钧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歇一歇了。” “歇?”鳌拜对上索尼的眼睛,“索公可是觉得累了?还是想急流勇退?鳌某可是觉得此时正是我们要建功立业再图大治的时候,如今局势看似平静,可实则波澜迭涌啊。南方的残明一天没有清除,我们就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三藩,如今已然尾大不掉,每年的补给和军费开支压得朝廷喘不过气来。海上的防务、朝鲜的态度……再加上北边的俄罗斯,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弄个不好便是惊天动地。这么个大摊子,咱们为人臣子的,怎么能一股脑儿地甩给主子自己去图清闲?” 这番话说完,鳌拜便将目光炯炯地盯着索尼,苏克萨哈清了清嗓子。 “怎么?你有话要说?那你尽管说,不必假装嗓子眼里塞了鸡毛。”鳌拜扫了一眼苏克萨哈,十分不屑。 “鳌公说话不必夹枪带棒,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每一个都是从刀光剑影里滚过的,谁身上没有伤?谁没领过赫赫的战功?谁又是贪生怕死推卸责任一心只想躲轻闲的?”苏克萨哈显得十分激动,“你刚刚说话的意思,是说索相这次递折子请皇上亲政是想见好就收想推脱责任?这简直就是污蔑。你是自己想揽权不放,不想在高位上下来,哪里是什么替政务操劳,以前只以为你在战场上有一手,没想到现在你的口才也一流。” “啪!”鳌拜将酒杯重重摔在桌上,酒水立即四溅:“你别给脸不要脸。” “要说给脸不要脸的,我们这里倒还真是有一位。”苏克萨哈冷笑一声,“也不想想太皇太后为什么将长公主下嫁到你家?又把你们家的格格指给兰布?主子给了你天大的脸面,让你自己感恩知趣,赶紧放开手,不要再霸着那个位子不放了。你可倒好,放着这么大的脸面不要,非得自己找不自在,还连累我们几个坏了名声。” “啪!”这一次,酒杯与面前的碗碟都摔得粉碎,鳌拜抄起一个酒壶重重朝苏克萨哈摔了过去,说也奇怪苏克萨哈躲也不躲,一壶酒整个洒在他的袍子上,酒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襟流了一身,而壶身的碎片正好擦着左脸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印子。 索尼万分震惊,站起来还未说话便是一阵猛咳,而一直未语的遏必隆此时用尽全力抱着鳌拜的腰,嘴里说道:“索相,苏辅,千万莫怪,鳌少保是喝多了,喝多了。我先送他回去,明儿他醒过来一定给两位赔罪!” “谁喝多了?谁要你来充好人?”鳌拜发起火来,力气和声音都大得吓人,他咆哮着,仿佛要冲过去追打苏克萨哈。 然后,他突然觉得遏必隆在自己的腰上轻轻掐了一下,那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让他感觉到,但是又不会觉得疼。 这是一种提醒,提醒什么? 鳌拜微一愣神,已然被遏必隆拉着退了出去。 一面走,遏必隆还不忘说道:“告辞,告辞,得罪了!” 直到出了索尼府门,两个人各自上马,并驾而行,鳌拜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干吗拉我?” 遏必隆冷冷说道:“你想成全苏克萨哈,让他重新得到皇上和太皇太后的信任,在索尼之后名副其实地当起‘次辅’来?” “当然不想了,你知道我最嫉恨的就是他到处说当年先帝宣布辅臣时的位次他在我之前。你为什么这样问?”鳌拜不解。 “早跟你说过,宫里宫外处处都有太皇太后的眼线,今日索尼宴请你我和苏克萨哈,咱们席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每个人的主张是什么,太皇太后马上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你再打伤了苏克萨哈,让他带着伤出现在朝堂上,人们会怎么说?”遏必隆的声音很低沉,但是足以让鳌拜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会说,苏克萨哈苦口婆心劝说我等放权、归政皇上,可是你鳌拜却死抓着权柄不放,还因此将苏克萨哈打伤。” 鳌拜瞪大眼睛,吹着胡子:“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遏必隆意味深长地盯着鳌拜,“除非你想让世人都知道你有狼子野心,你想谋反。否则,你不可能不在乎。” 鳌拜沉默了。 他从未想过谋反夺权,他一丁点儿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他想做的只是能够在政事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做一些在他看来有利于稳固江山、让八旗子弟生活更加安乐富足的事情,而在这中间他不想受到任何人的干扰,哪怕是皇上,仅此而已。 “老兄。今晚,咱们也该递折子了。”遏必隆面上的情绪很是复杂,说不清是不甘还是惆怅,但是转而便成为坚定,“你不必担心。如今亲政不过只是一个形式。你已经在棋盘上布好了局还怕什么呢?六部诸衙门,你让镶白旗满洲都统阿思哈任吏部尚书,主管官员升降的同时又把镶白旗牢牢抓在手里;让辅国公内大臣班布尔善为内秘书院大学士,统驭满汉文官;将正红旗都统噶褚哈授为兵部尚书;正白旗副都统玛迩赛为工部尚书;镶黄旗副都统泰壁图为吏部右侍郎,迈音达为兵部右侍郎。而你的子侄亲信等皆已进入内三院和各部要职。你弟弟穆里玛封靖西将军盘踞京津要冲,而讷尔杜又主管禁宫防卫,可随时调动京城兵马。如此,你还怕什么? “我?”遏必隆的一席话让鳌拜十分意外。 “拥有眼下这样的局势,不是你想做什么或是不想做什么就能随意的了的。你的那些跟随者,他们对你有着这样、那样的要求和期望,你不可能不顾及他们。但是,也不能因为他们而迷失自己。”遏必隆目光中露出少有的光泽,那是隐藏多时的睿智与明朗。他说:“审时度势,是做霍光还是做周公,究竟还是要看上面的主子。但是少不得咱们做臣子的,要先拿些诚意出来,才不致于来日后悔。” “行,就听你的。”这一次,鳌拜答应得极为爽快,“说到底,我还是喜欢跟你打交道,你这人平时隐藏得深,话也不多,但是关键时刻,你不像那两个人那样背地暗算计当面绕圈子。什么样的局势你都是一针见血,这样的干净利落,倒极合了我的性子。” 遏必隆从唇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比不得你,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你是知道我的,从小生在富贵当中,可是一夕之间突遭变故,母离姐丧家难人散,受尽了族人的歧视。所以,我的功勋、我的努力,一切一切,都只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一些、自在一些,能有一个安乐窝,就知足了。” 鳌拜听闻,心中不免跟着难过,几十年的相知相惜,他自然是能够感同身受的,所以他点了点头,蒲扇般的大手在遏必隆肩头拍了又拍:“我知道。” 遏必隆仿佛很是感慨,往常惜字如金的他在今日破天荒地说了这许多,又在此时颇为动容地低诵了一句诗“离同则肝胆为胡越,合异则万殊而一和”。 可惜,鳌拜不懂。 眼见鳌拜的浓眉又竖了起来,遏必隆说道:“这是一句汉人的诗,但是意境极好。说的是虽然外形差异较大仿佛远隔千里的胡越两地,在精神上也可以像肝胆一样合在一处,亲切而贴近。有了这样的胸襟,那这世上人与人、物与物、事与事之间的差异、不同、争斗便可以和谐一致。” 鳌拜瞪着眼睛想了又想,仿佛听明白了又仿佛有些想不通,过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我是可以同你肝胆相照的,但是同旁人,那是不可能的,该斗还是要斗!” 遏必隆笑而不语,远望着天边的云卷云舒,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第五十三章 绿萝掩映初结盟 慈宁宫中,东珠照例请安后与诸妃一道退了出来。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步子,因为她看到池边树林之中仿佛有人影闪过。 “娘娘,咱们不回宫吗?”春茵问。 “你先回去。”东珠心里盘算着,回宫好几日了一直想找个机会去探究心底的秘密,但是总未得逞,如今她想到一个方法可以帮她接近目标。 “那娘娘呢?”春茵盯着东珠,心里暗暗打鼓,声怕东珠又有意外。 “才刚在前面大家一味地取笑,长公主脸皮薄,避了出去,我去寻寻她。顺便跟她说两句体己话。”东珠说道。 “那……好吧,娘娘可别走远,若是园子里没有,也赶紧回来。云姑姑一早就交代了,尚衣监的匠人要来给娘娘量下一季的衣服。”春茵似乎仍不放心,细细叮嘱。 “知道了,你去吧。”东珠催促着。 春茵一步一回头,很是不放心地离开。东珠立即朝刚刚人影闪过的方向追了过去。 果然,池畔林苑之中的廊子下面,是翠花公主与一位旗装妇人在说话。 第51节 那旗装妇人三旬左右,相貌姣好,人也长得亭亭玉立,看那模样绝不是普通宫人,但穿着也不像有品级的女官或是嫔妃。 只见她说着说着,突然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东珠掂着脚尖又走近了些,这才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不是额娘狠心,这么些年额娘一直远着公主,不是不挂念公主,也不是不心疼公主。而是像额娘这样的身份,只是先帝爷最低等的暖床侍妾,连个庶福晋都没封上,不过是一个比普通宫女略强一点儿的格格,在宫里哪怕是大宫女都可以随意欺负。额娘不敢亲近公主,生怕给公主添麻烦,向来都只是离得远远的偷偷瞧着,每日默默为公主祈祷,不敢在人前露面,就怕让人家说起皇二女长公主是我生的。” “这些,女儿自然是知道的。人人都说母女连心,虽然咱们好些年也见不了一面,可是女儿知道额娘没有一日不在想着女儿的。”翠花格格也是清泪满面,“苏嬷嬷是好人,这些年她待女儿是极好的,吃的、用的,什么都先紧着女儿。端敏、妍姝她们有的,苏嬷嬷都会给女儿备上一份。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是女儿知道,她在护着咱们娘俩。” “额娘知道苏嬷嬷是好人,否则像额娘这样的身份,当年就该为先帝殉葬,再不就是去给先帝守陵,怎么能够跟那些太妃一样,得以在咸安宫里有个自在的住处。额娘也知道,自古生恩没有养恩大,额娘每日烧香祈祷,为了你,也为了苏嬷嬷。因为额娘知道,有苏嬷嬷在,咱们娘俩儿的日子才能安稳。” 东珠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过来。 这位中年美妇,应当就是长公主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先帝顺治爷的侍妾。 听说,她姓杨,原是汉家女子。当年先帝为了推行满汉一体的政策,特选汉官之女以备六宫,杨氏与石氏等人一同入宫。 可是说来奇怪,在那些汉官女子之中,最后唯有石氏获宠,不仅以汉人的身份封了皇妃得到了永寿宫主位,并且被准许在宫中冠服可用汉式,其母赵淑人每每入宫探视都可以乘肩舆入西华门至内右门下入宫,这样的恩遇不是寻常妃嫔可以得享的。 而且东珠还记得在她曾经看过的那份顺治帝御制的董鄂后行状里写的:“永寿宫始有疾,后亦躬视扶持,三昼夜忘寝兴。” 这里面说的永寿宫就是指恪妃石氏,她生病了,当年身为皇贵妃的董鄂氏乌云珠亲自在病床前照顾,连续三日夜废寝忘食。 石氏凭什么得到帝后这样的特殊关照? 让东珠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杨氏,同为汉人也代表着满汉一体的精神,可在为先帝顺治爷生下皇女并顺利存活之后却一直没有得到晋升。 为什么升了石氏? 直觉告诉东珠,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于是,她屏息宁神,继续偷听。 “额娘今日是特意在此处等我吗?”翠格格的声音也是微微发颤,仿佛很是激动。 “是。”杨氏声音更低,“额娘是听恪太妃说太皇太后要把公主指婚给鳌拜的侄子。额娘担心公主年纪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如今鳌拜一家虽然权倾朝野,但是却像极了当年的睿亲王,恐怕未必能永保富贵安乐。公主嫁过去,怕是……” “额娘!”翠格格及时打断杨氏,“额娘的担心女儿不是不明白。女儿虽然生性木讷,但是这点儿情形还是能看明白的。” “能不能请苏嬷嬷去求求太皇太后,这鳌家咱们实在高攀不上,咱们宁可嫁给寻常小吏或者普通人家,只求温饱安逸也就罢了。”杨氏又哽咽了。 “恐怕此事已成定局。”翠格格的声音极为平静,“这里面的事情,连你我都能看得明白,那么苏嬷嬷、太皇太后又如何不清楚呢?既然有了这道旨意,就是避不开的,这就是我的命。女儿想明白了,这原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身为帝女,不管我和额娘是否得宠,当皇家需要咱们的时候,咱们是没得选的。不嫁讷尔杜,嫁到蒙古或是南边的藩王那还不是一样,不过是承西子之事。” “西子之事?”杨氏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那西施成了事,也没得好下场啊。” “那就学文成公主。”翠格格掏出帕子给杨氏擦泪,“额娘别难受,难受也没用。女儿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害怕。女儿想,万事万物存活于世,都有各自的命运,我们承命顺受也就是了。” “公主。”杨氏除了淌泪,也无言相对。 “今日额娘不来找女儿,女儿也要去见额娘,这次出宫,从此嫁为人妇,恐怕很多事情更加的身不由己,以后的日子是福是祸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从此之后这命运便和鳌家连在一起了。额娘在宫中,女儿也无法侍奉孝顺,只请额娘自己保重。” 翠格格此番话一说,杨氏更加伤心不舍,只拥着女儿一味哭了起来。 “公主和太妃不必难过。”东珠从隐身的藤萝中走了出来。 她的突然出现,吓了翠花公主和杨氏一大跳,两人都愣住了。 “昭妃娘娘?”翠格格自然是认得东珠的,可是她没想到,此时此地,昭妃突然出现,而自己和额娘所说的话十之八九,她是听到了,心里正打鼓,不知要如何应对。 还是杨氏机警,立即说道:“昭妃娘娘,求昭妃娘娘开恩,奴婢只是听说公主要下嫁了,心里想着怎么也得在公主出宫前见上一面,一时心急就跑来找公主,公主年纪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东珠微微一笑,伸手扶起欲行礼的杨氏:“您是前朝妃嫔,按礼东珠该唤您一声额娘。您万不可如此,否则就坏了礼数,也折煞我了。” “惭愧。”杨氏见东珠如此说,不知她是真是假,是善是恶,心中仍是十分忐忑。 翠花公主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是为了映衬她的名字,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的修身旗装,凸现出她修长匀称的身姿。那碧色极淡,已经接近白色,但是却很妩媚,就似新春之时草木刚刚发出的新绿,此时在蓝天白云绿树藤萝的掩衬下,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就像初夏之荷,清新优美至极。 然而东珠眼中的翠花公主,与翠花公主眼中的东珠并无二致。 在东珠细细端详翠花公主的同时,翠花公主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东珠。 东珠也穿着浅绿色的衣装,那素素淡淡的衣服只在袖口处配了黄绿色的小花,同样是清新优美之中更显现着独属于她的淡雅。 衣衫上绣着的暗花和鹅黄中带着的灿灿暖金的绸缎,又衬出高贵之气。 此时,那双仿佛洞悉世间万物的明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在那眼神与笑意当中,翠花公主看清楚了,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什么都说了。 两人在衣服品味上一致,而在目光短短的注视当中,也得到了某种共识。 她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因为她们是一样的人。 “公主不必担心太妃在宫里的起居,从今天起,东珠会以侍奉长辈之心仔细照料的。”东珠说。 “为什么?”翠格格明眸如水,纯净自然,“我自有记忆起一直到今日,从小长在慈宁宫后殿足不出户,虽然我见过的人不多,经历的事情也很有限,但是我知道一点,在后宫之中,每一个人都不单纯,你一定有你的所图。” 东珠笑了:“如果我真的有所图,你打算如何?” “如果你的所图不妨碍她人、不牵扯她人,只是我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那么我便应承你。否则,你拿额娘或是我自己的性命安危来要挟我,都是没用的。”翠格格说得极为坦然。 “我的所图与你的所图别无二致。”东珠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是一种无尽的苦涩,“刚刚公主与太妃的话,东珠都听到了。此时的担心、牵挂、不舍,东珠也曾经经历过。我的入宫,你的下嫁,虽然在寻常人眼中,我成为皇妃,你成为鳌家的媳妇,这似乎都是令人羡慕的好姻缘,但是说到底都是一种责任。背负着这种责任,我们都身不由己,公主想做文成公主,东珠也一样。” 翠格格有些惊讶:“皇上不是很宠爱你吗?” 东珠笑了笑:“讷尔杜也会对公主很好的。” 翠格格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我说我的所图与公主一样,就是我在宫里替公主照顾太妃,也请公主在宫外替我多多关照我额娘。”东珠说罢,眼中神色一派期待。 “就这样?”翠格格有些不信。 “公主应当知道,东珠是鳌拜的义女,讷尔杜也是东珠的兄长。东珠与公主在宫里宫外互为姑嫂,这也是难得的缘分,不是吗?”东珠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泽,定定注视着翠格格。 第五十四章 媚眼如波婚房误 敬谨郡王兰布府上,大婚的酒宴结束之后,兰布心怀忐忑地向洞房走去。一路上想的都是自己的新娘是否会传袭了鳌拜的坏脾气,今后两人的日子是否可以相安无事。这桩婚事于外人眼中惹人羡慕,于他却像烫手的山芋,无可奈何。 突然间,远远地响起优美的琴音,似是从洞房传来。 她,竟然懂得音律吗? 那曲子婉转柔美,仿佛是苦苦等待了千年的深情诉说,那样婉转多情、那样动人心弦。 兰布推门而入,只见室内一片迤逦,纱幔舞动,暗香袭人。 寝室一角摆着琴桌,一人在低头抚琴,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在琴上翻飞的手指是那样纤细白皙,如同精灵一般。 而另有一人,身着火红色的纱衣随着韵律翩然起舞,媚眼如丝、身姿曼妙,舞步回旋间精彩绝伦、风流无限。 仿佛唐宫中的玉女霓裳。 舞势随风散复收, 歌声似磬韵还幽。 千回赴节填词处, 娇眼如波入鬓流。 那女子舞动的柔软的手臂、妖娆的腰肢一步一步走向兰布,她的眼睛似水含情、,朱唇微启、面色红润,说不出的撩人与妩媚,手中纱绢一甩,正拂在兰布脸上。 她笑靥如花,温情如水,在兰布心跳加快的当口,竟然伸出纤纤玉指在自己领口一挑,于是层层纱衣缓缓落下。 兰布想,这一定是个梦,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梦。 拥有这样显赫出身与高贵门第的新娘,原以为会是一位刁蛮任性的悍妇,没想到却会是这样曼妙动人的俏丽佳人,实在看不出外表凶悍的鳌拜竟然能调教出这样的女儿。 拥着怀中的软香共赴云雨,红纱帐内颠鸾倒凤。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色渐亮,怀中的佳人已然睡晕过去,兰布觉得口里干渴,坐起身一掀帐帘,正看到外面一个身影,自知是陪伴新娘的近身使女,便轻唤道:“倒杯茶来。” 那女子倒也十分安静,虽不应声,但还是从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一杯温茶,端着茶杯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她白皙的面容透着三分寒意,仿佛还有一种夹杂在似笑非笑中的怒气,就那样端着茶杯定定地注视着他。 兰布有些意外,他低头一看,自己裸露着上身只穿了一件亵裤,于是不免尴尬。而那女子的表情更加奇怪,她冷冷一笑,兰布毫无准备,那一杯水自头而下浇了他一身。 “你这个奴婢!在做什么!”兰布刚想大骂,只见床边的新娘已然起身,哆哆嗦嗦跪了下去,“格格,奴婢该死。” 兰布愕然。 只见对面女子不急不慌,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在本格格新婚之夜,与新郎一起上了我的喜床,的确是该死的。可是,该死的并不止你一个人,这件事,你一个人也是做不成的,不是吗?” “格格恕罪,格格恕罪,奴婢跟了格格十年,奴婢的性情格格是最清楚的。”床上的女子光着身子滚到地上连连叩首,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好不心疼。 兰布还没有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儿来,他此时还没想明白眼前是个什么状况。 然而有一点,他明白了,那个被他当成守夜侍女的人才是真正的新娘,瓜尔佳青阑。 不多时,喜房外面站满了人,青阑陪嫁的侍女与嬷嬷,还有兰布府上的仆从。 很快,兰布的额娘,老庄亲王福晋也赶了过来。 一进门,看了这阵势,福晋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她上手就给了兰布一个耳光:“不争气的混小子,你是没见过女人是怎么的?大婚之夜,居然把如花似玉的正牌新娘撂在一边,跟人家的陪嫁丫头上了床。你把咱们王府的脸面都丢净了,还不快给青阑认错!” 兰布十分委屈。 “罢了。这戏码也不必在本格格面前演了。”青阑站起身,环顾四周,“福晋,原本今天一早青阑应当给您献媳妇茶,管你叫额娘的。可是今儿这样的情形,怕是难了。想来是青阑福薄,不配当你们王府的媳妇。再或者是青阑长得丑,容貌吓人,所以郡王才会在新婚之夜当着我的面强要了我身边的人。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青阑自是无脸见人,从此就找个清净的寺院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这丫头就给你们留下,我陪嫁过来的东西,就算给你们当贺礼了。” 说罢,青阑就往外走去。 所有的嬷嬷、侍女都跟着她,庄亲王福晋吓坏了,立即紧走两步一把将青阑死死拽住:“好媳妇,快消消气儿,你先别急着走,有额娘在这儿,一定替你做主,你千万别恼!” 兰布此时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立即上前赔礼。 “格格别走,格格若走了,奴婢也活不了!”先前那个李代桃僵的女子一下子过来抱住青阑的腿,又是求饶又是痛哭,竟然还有几次要寻死觅活的。 “媳妇儿,听额娘跟你细说,咱家兰布是挺老实的一个孩子,平时从不跟家里的丫头们瞎混,想是昨天大婚,这心里高兴,又被兄弟们多灌了几杯酒,这才迷失了本性做下这等糊涂事。你且看在额娘的老脸上,给咱们王府多少留些颜面。只要你不走,从今以后你就来当这个家,额娘什么都依你。”福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央求。 青阑仿佛有些动容,她抱着福晋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又说自己命苦,又说自己福浅,好生委屈。 福晋见她有缓儿,立即示意众人退下,房里只留下她和兰布。 “额娘,青阑年纪轻,也当不了王府这个家,以后所有大小事情还是额娘做主,如今青阑已然嫁了过来,就是这家里的人,再出了这门除了佛门怕是哪里都去不得了。就请额娘在这府里给青阑安排一处僻静的居所,出了这样的事情,青阑也是不能再见他的。”青阑说得入情入理。 庄亲王福晋当下便应了。 “那个丫头,也是自小跟着青阑的,原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既然他已经占了人家的身子,还请给个名分就收在房里吧,这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青阑已然恢复了平静,十分淡然地说着。 “一切都依媳妇。”庄亲王福晋又是惭愧,又是紧张,此时自然是青阑说什么她应承什么了。 一场风波突如其来,又很快化为平静。 第52节 当房里只留下青阑一个人的时候,谁能看到她惨白而苦涩的面容呢,谁又能听到她心底的哭泣。 “费扬古,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泪,终于潸然而下。 隔一日,大清后宫长公主出嫁,这是第一位没有远嫁蒙古而是在京城子弟中选中额驸的公主,又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以长公主身份下嫁,额驸是权倾朝野的鳌拜的侄子。 所以,这一场婚礼,几乎可以比拟两年前那场轰动天下的帝后大婚礼。 手里捧着如意与苹果坐在喜床上的翠花公主,她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临行前苏嬷嬷的叮嘱,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祝福,各宫妃嫔的贺喜,都抵不过轿帘悬下的那一瞬间,隐在人群中的亲生额娘的泪眼婆娑来得重要。 “额娘,你放心,女儿一定会坚强面对今后的人生,这条路不管是平坦还是崎岖,为了额娘我都会勇敢地走下去。” 她在心中默默叨念。 “公主,额驸来了。” 讷尔杜眼中的翠花公主十分娇小,一袭大红色的礼服压得她仿佛有些不堪重负,一双白皙的小手紧紧握着手中的苹果,显得有些紧张。 “公主?”讷尔杜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福气能娶了大清的公主、皇上的姐姐。这事儿想起来就让人兴奋,可是又想起大婚前内务府派来的那些个教养嬷嬷和管事们的嘴脸,以及他们说的那些个规矩。 感觉十分无趣。 要让自己这个手握重兵堂堂的七尺高的汉子给她一个小女子天天请安磕头?不仅如此,还要搭上自己的额娘阿玛也要天天给她问安行礼? 还有就连这夫妻之伦的同房,也要刻板地按规矩来? 这真是要了人的命。 想起这些,讷尔杜闷闷不乐,走到床前,原本只想装腔作势地行个礼,没想到公主已然起身相扶:“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自己家中还是便宜些为好。” 讷尔杜心想,正合我意,于是他顺势坐了下来。 公主起身走至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讷尔杜。 “公主这是何意?”讷尔杜一愣,刚刚坐帐之时已经饮过交杯酒了。 “请大人喝杯热茶醒醒酒。妾,有话要对大人讲!”公主的声音万分轻柔。 讷尔杜原本并没喝多,这句话里公主自称不是“本宫”,而是“妾”。 有点儿意思,于是他一饮而尽。 第五十五章 君如石妾如蒲 “妾虽然名为公主,长在皇家,但是从小没有阿玛额娘,也不知家为何物。苏嬷嬷可怜我,每每多加照顾。在偌大的皇宫中,也只有慈宁宫西小院咸若阁的方寸间是我容身之处。如今,妾承皇命与大人共结连理,从此大人就是妾的天,大人的家就是妾的家,大人的父母就是妾的父母。在大人这里,妾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想祈求大人爱怜的寻常女子。从今日起,妾定当遵从大人的家规,绝不会摆公主的虚谱,立公主府的规矩。” 公主这番话,显然让讷尔杜动容,但是却难以让他动心。 “大人一定以为,妾嫁与大人,也会背负某种使命,如同柔嘉公主嫁耿聚忠,孔姑姑嫁孙将军。妾不瞒大人,出宫前是有人对妾耳提面授。但是妾当场回绝。若为细作,不如不嫁,宁可血洒当场,也不愿伪心待人” 这句话,倒让讷尔杜很是意外。 随即公主抬起左手,掀开锦袖,那玉腕上赫然缠着白纱,而此时已经渗出血色。 讷尔杜大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翠花公主将自己的发尾与讷尔杜的辫梢儿结在一起,“君如石、妾似蒲,倾我一生,永不相负,不论是福是祸,从此与大人不离不弃。” 讷尔杜的心在这一瞬间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这不是在做梦吗?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公主,一时也不愿放开。 入夜。 咸安宫中,躺在病榻上的杨氏气若游丝,身体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嗓子里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这是病了吗?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 眼看着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头戴珠冠、风光无限出嫁的公主,自己应当高兴才是,可是为何自己的心像是被硬生生剜下去一块肉,那样疼,仿佛连呼进一口气儿都疼得要命。 怕是要死了吧。 公主出嫁了,也许自己的任务也到头了,所以该走了? 恍惚中,仿佛有人来了,那人坐在床边拿着冰帕子小心翼翼地敷在自己额头上面,接着又用小勺子给自己喂水。 她仿佛很小心,还不时拿帕子在自己唇边擦拭。 杨氏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里,可是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这样面熟? 她不是侍候自己的老嬷嬷,她身上有着好闻的清新的味道,她动作极为轻巧,不似老嬷嬷那般粗重生硬。 她? 难道是公主?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好生养着,公主嫁过去,一切都好。我已叫人问过了,讷尔杜如今只把公主捧在手心里,两人如胶似漆,等九日回门时,公主就会回宫来看你,你不用担心。” 这声音不是公主。 杨氏努力睁大眼睛,依稀辨清,她万分惊恐:“昭妃娘娘。” 侍候在杨氏床前的,正是昭妃。 “好生养着,原想把你接到我宫里去,可是……那样反而动静太大,不如我搬来就近照顾,又方便又不惊动旁人。”东珠又为杨氏换了一块帕子。 “这怎么使得?”杨氏一阵急喘,“这不折煞奴婢了?” “您忘记当日东珠与公主的约定了?如今您只把我当成公主,我不过是替她尽尽孝心。”东珠端起桌上的药碗,“你要赶紧好过来,不然公主在外面,也难心安。” 这一句,倒比别的都管用。 杨氏老老实实地喝起药来。 这药极苦,东珠立即拿了一杯淡澄澄微有些泛黄色的水来给杨氏漱口。 “这是这一季上好的槐花蜂蜜。”东珠说。 谁知杨氏突然面色大变,一阵剧烈的咳嗽险些把刚服下去的药吐了出来。 “怎么?你喝不惯这个?”东珠又从桌上的果子盘里捡了一枚蜜饯青梅塞给杨氏,“那就吃这个吧。” 杨氏一面咀嚼着酸酸甜甜的梅子,一面偷偷打量东珠,见她面色如常并无他意,这才放下心来,许是那药里有安神的作用,很快,杨氏便睡了过去。 东珠这时才得以细细打量这间屋子,想不到在外表庄严华美的咸安宫里还有这样一个低矮憋屈的房子。那窗棂上的漆都掉了渣子,窗户纸也有些残破,屋里的家具虽然收拾得还算干净,但看得出来都是用旧了的。 特别是那顶帐子,已然洗得发白,有两处显然是破了洞,又被织补好的。 这房子以及这陈设,连承乾宫里春茵她们住得都不如。 杨氏,毕竟是替先皇生育过皇女的。 东珠只觉得替她心酸。 “娘娘,咱们今晚真的要在此地住下吗?”春茵噘着嘴,有些不情愿。 “不是我们,是我自己。”东珠笑了笑,“你回去吧,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你明儿一早正好把早饭端来。” “那怎么成?留娘娘在这里侍候一个病人,奴婢回去躲清闲吗?”春茵见东珠这样说了,反而高兴起来,她在水里拧了帕子,将床边的一张小榻收拾出来,“奴婢在这里躺一宿,晚间若是她渴了饿了,奴婢也好照应,这外间的罗汉床,奴婢垫了褥子,整理干净了,娘娘要是非要留下,就睡在那里吧,省得在这屋里再过上病气儿。” 东珠见她如此嘱咐,心中十分安慰,又有些感慨。 春茵果然如同稚子一般,只要不同自己分开,是简是贵,都是乐意的,如此看来自己偏疼她一些还是对的。 “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透透气儿。”东珠起身向外走去。 “娘娘。”春茵一脚站在屋里,一脚站在门外,十分两难。 “怎么?”东珠不明。 “你就在门口儿,别走远了。这咸安宫听说在前明的时候是冷宫,处处阴森森的,别撞上了什么。再说,奴婢也害怕。”春茵有些不好意思。 东珠笑了笑:“知道了。”心中暗想,若不为了来这里走动走动,暗探虚实,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呢? 信步走出小屋,出了月亮门,眼前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小院,这里应当就是那个恪太妃石氏的住处吧? 此时小院正房烛火微动,投在窗子上的人影儿原本端然稳坐,突然间烛光灭了,只听里面发出一声惊叫,东珠悄悄走了过去,听得里面似乎是有人在哭泣。 慈宁宫中,孝庄原本已经睡下,但是听了苏嬷嬷的话又立即披衣起身。“你说昭妃去了咸安宫?” “是。”苏嬷嬷回复,“是如霞亲自送来的消息。原本奴婢已睡下了,听了这消息便立即起来禀告。说是杨氏病了。” “杨氏病了,自有太医来诊治,她身边的嬷嬷也会照料,哪里用昭妃过去?”孝庄面色异常冷肃,显得十分不快。 “杨氏身上烧得吓人,还说着梦话,侍候她的嬷嬷怕是疫病不敢靠前。因想着前些日子昭妃命人过去关照过,说是有事情可以去承乾宫里找她,所以便去承乾宫回了话。这太医也是昭妃宣的。听说昭妃娘娘还亲自盯着太医院煎了药送过去。”苏嬷嬷小心回话,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再生事端。 “你叫人去盯着,看昭妃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细细回话。”孝庄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已经叫人盯着了,说是昭妃今晚就不回承乾宫了。”苏麻把话留了一半儿。 然而两人必竟相伴数十年,彼此间太过熟悉,她想瞒也是瞒不下的。 “说下去。”果然,孝庄看出破绽,继续追问。 “她……去了前院。”苏麻只觉得浑身发麻,如入冰窟。 “容我想想。”孝庄沉默了片刻,突然凤眉微竖,“这石氏,不能留了。” “太皇太后!”苏麻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 “你不必多说,速速派人过去。迟了,怕是不止她一个,就是昭妃……”孝庄没有说下去,但是苏麻懂了,她心乱如麻,短暂的怔愣之后立即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寝宫中只留下孝庄一人,盯着摇曳的烛光,她默默祈祷:“老天,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我布木布泰也不是一个狠心之人,否则也不会留石氏到今天。可是……若当年之事走了消息,就是地动山摇,谁也承担不起……” 咸安宫后面西小院里,东珠偷偷点破窗纸,借着小小的洞眼往里看去,她一下子便愣住了。 里面虽然黑漆漆的,但是借着投入室内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女人跪在地上,而在她的对面立着的是另一个人,东珠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个女人。 跪在地上的女人身着汉服,在这大清后宫之中自然是恪太妃石氏。 而对着她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为什么石氏看起来那样惶恐,那样悲伤,或者说是满脸愧疚之色?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自从当年做下那件事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是睁着眼睛不敢睡,因为我怕我一睡,你就会来找我索命。如今你来了,我倒安心了。”石氏一个劲儿地哭泣,不停地磕头。 而对着她的那个女人仿佛石头做的一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你对我是那样好。实心实意待我,心里话只跟我一人说。我病了,你不眠不休地照看我,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可是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正憋着坏,要害你儿子呢?” 石氏抬起头,额头上已然有了血色。 “四阿哥生得那样好,我原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偏偏我在怀素那里听了那样一句话,就鬼迷了心窍……虽然后来皇上查出是静妃和瑾贵人,是她们将三阿哥出天花的肚兜儿给四阿哥穿了,才害四阿哥也得了天花。可是最终害死四阿哥的,却是……” 第53节 此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大乱,接着火光冲天。 “不好了,走水了,快救人!” 东珠吓了一跳,果然眼见后面浓烟阵阵呛得人难受,再一想,那火起之处正是杨氏所居的小耳房。 顾不得多想,立即朝后面跑去。 因为走得急,她终于还是错过了揭开秘密的机会。 第五十六章 情到深处人孤独 乾清宫中,皇上已经就寝。顾问行在东暖阁外面来回转了两圈,不知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否应当入内。若进去,便是打扰皇上休息,可若是不去禀告,明早皇上知道了,会是怎样的责罚与震怒即使闭着眼睛想也想得到,眼下着实两难。 “顾总管,皇上命您进去。”今夜是春禧当值,她手执宫灯披了一件衣裳悄悄打开房门。 “皇上醒了?”顾问行有些迟疑。 “皇上本就没睡实,听得您的步子和叹息声,就让奴婢出来请您近前回话。”春禧此时已把房里的灯烛点燃。 顾问行快步进入东暖阁,只见龙床前黄帐虚掩,皇上靠在引枕上脸朝外瞪大眼睛瞧着他:“什么事?” “咸安宫出了事。”顾问行很是为难,他不知自己照直说完以后会有何种后果。 “咸安宫?”皇上原本欠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是哪个太妃不妥了?这种事情去回坤宁宫。” “这个……”顾问行面露苦涩,“是咸安宫后面的西小院失了火,烧了好几间房子。” “又是那些无事可做的老嬷嬷们吃酒赌钱吵闹间打翻了火烛?”皇上皱了皱眉,“早说过该给她们找些事情做,以后军中的冬衣可以分给她们一些,让她们都忙起来,就不会闲着生事了。” “皇上。”顾问行吞吞吐吐,“西小院住着杨氏,就是恭悫长公主的生母。” “什么?”皇上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猛然想起晚膳时分曾叫人给东珠送过菜点,可是去承乾宫的人回话说昭妃不在,是去了咸安宫探望杨氏。 “火势太大,那西小院……”顾问行还未说完,皇上已经站了起来,他光着脚急匆匆套上靴子就往外走。 “皇上。”春禧与守夜的太监连同顾问行都被甩在了后面。春禧想给皇上披上外衣,但是却被他甩掉,服侍的太监想为皇上整冠,也被拒绝。 至于顾问行想去传辇也没来得及,因为皇上一路飞奔,一切繁文缛节他都不顾了。 当皇上赶到咸安宫的时候,火势已然渐熄,西小院只剩下残垣断壁,四处都是焦煳的味道。整个咸安宫里的太妃们都站在四周看热闹,大火将漆黑的夜色瞬间点亮,在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刹那间,像是一只可怕的怪兽迅速吞噬了一切。 那个在白天还绿萝披瓦无比清幽雅致的院子,突然之间就成为了一片狼藉,你再也看不到它原来的模样。 四处都是可怕的灰砾,那些未曾熄灭的火光仿佛在这漆黑的夜色中诉说着无尽的委屈与惶恐,然而再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到底想要说什么。 “昭妃?”皇上对着那片灰砾,对着被太监们抬出的两具尸体,完全呆住了。 不,他不愿相信,东珠会这样离开他。 于是,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他身上只穿着一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黄色中衣,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跪了下去。 “东珠,东珠。”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也没有在意到两行冰冷的泪水悄悄自脸庞滑落,他只是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终于,他伸出右手轻轻掀开盖在那两具尸体上的白布。 人群当中立即有人发出惊讶的尖叫,有人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更有人小声议论:“是恪太妃,可怜她一张脸还是极好的,只是脑袋上的头发都烧掉了大半。” “边上那个是常嬷嬷,我的天呢,她的眼睛还睁着呢。” “这好端端的怎么着起火来,怎么偏偏是她们主仆两个被烧死了?” 皇上似乎没有听到众人小声的议论,他仿佛长长松了口气,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皇上,皇上。”顾问行叫了两声。 皇上才缓过神来:“谁是这儿的管事,叫他过来。” “是。”顾问行赶紧张罗。 立即有一个老嬷嬷和中年太监跪着爬了过来。“这是咸安宫的管事,叶嬷嬷和布色。” 皇上盯着他们问道:“里面都清理了?” 太监布色回道:“回皇上的话,都清理干净了,共毁损正房两间,梢房一间,厨房一间。这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 “里面就这两个人?”皇上心中万分慌乱,一方面刚才两具尸体证实不是东珠,他稍稍心安;另一方面心底又涌起一个更坏的念头,难道她们已经葬身火海,连具整尸都未留下。 “就这两个。”布色未解皇上话里的意思,直接回道。 “那昭妃呢?”皇上大惊,“你们可查仔细了?昭妃娘娘呢?” 布色愣在当场,叶嬷嬷倒是机灵,立即说道:“回皇上的话,布公公来得晚不知详情,先前火刚着起来的时候,昭妃娘娘和春茵姑娘已将格格杨氏扶了出来,现在已然回了承乾宫。” “回了承乾宫?”皇上呢喃着,重复着叶嬷嬷的话,仿佛失了神一般。顾问行赶紧上前将皇上扶了起来:“皇上,肩辇在外面候着,咱们这就摆驾承乾宫?” 皇上看了一眼顾问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顾问行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刚才憋着一口气儿从前边的乾清宫跑到这位于皇宫西南角的咸安宫,一路之上又惊又吓,到此时还真有些腿软。 皇上由顾问行扶着往外走,忽地看到一行人站在夜色之中,像是在迎接他,又像是与他对峙。 “臣妾参见皇上,请皇上安。”皇后赫舍里芸芳万分郑重地跪了下去。她很感谢今晚的夜色,因为月淡星稀,所以四下里黑漆漆的便是她最好的掩护,否则她心底的妒忌、怨恨、愤怒,怎么可能不表现出来呢? 看到皇上一路狂奔来到火场,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一样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掀开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 看到皇上脸上的惊恐、痛心,甚至是慌乱中不知不觉淌下的泪水,以及听到东珠无恙之后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与安慰。 一切都无须再说了。 今晚,应当感谢这场火。 赫舍里芸芳想,至少此时让她彻底看清了皇上的心。 以往的种种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说成是为了权衡辅臣。其实他心里最为在意的,真真正正的是东珠。 否则,为什么从他来到火场到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或者如果不是自己挡在出口处,他在今夜是根本不会在意自己也在这里的。 “免礼。”皇上的声音又恢复如常,依旧是那样冷淡。 “谢皇上。”赫舍里站起身,“臣妾刚刚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听说昭妃也受了伤,正要往承乾宫探视。” “她受伤了?伤在哪里?伤得厉害吗?”皇上一连问了好几句,说着就狠狠瞪了一眼布色,“不知轻重的奴才,刚才怎么不说?” 布色有口难言,万分惶恐地跪了下去。 “快。顾问行,你去太医院,把院判和医正都叫过来,朕先过去。”皇上匆匆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皇后说道,“皇后不必跟去了,留下善后吧。” 赫舍里的心在此时彻底沉了下去,就像跌入黑漆漆的洞穴里,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虽然万分悲愤,但是她还是让自己保持风度,万分优雅地跪安:“臣妾领旨。” 承乾宫中,东珠躺在床上,任由云姑和如霞等人为她擦洗,她的神情懒懒的,仿佛是被刚刚的变故吓呆了,整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傻傻地瞪着房顶。 “娘娘,把头发梳一梳吧,髻都散了。”启秀帮东珠拆下已经散乱的旗髻,梳通之后只松松地挽了一个堆云髻。 “娘娘,换衣裳吧。”如霞拿来一身冷蓝掐牙滚边的银白色素缎衣裙预备给她换上做晚间常服,却见东珠没有半分反应,只好求助地看着云姑。 云姑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一起帮东珠脱下那件已经残破的旗袍。 “娘娘的手臂!”如霞突然惊呼道,“刚才只见脸上有擦伤,娘娘一直说无碍,这才擦了点雪肌玉容膏,没想到手臂上还烧坏了这么一大块。” “这得赶紧宣太医。”云姑姑也愣住了,“娘娘怎么也不吭一声?这上面红肿的地方还好说,可你看这小臂都焦黑了!这得多疼啊!” 启秀不等吩咐,已然向外跑了出去,自然是去请太医。 刚出了贞顺明德殿大门,还未到院里就在廊下与皇上撞了满怀。 “奴婢该死。”启秀跪下连连使劲磕头。 “这么急匆匆的,可是她有什么不好?”皇上眉头紧锁,语调儿也变了。 “是。”启秀带着哭腔,“娘娘从火场回来,脸上也有伤,身上也有伤,可是人却呆呆傻傻的,不说也不哼,都不知道喊疼,奴婢是急着要去请太医,这才冲撞了皇上。” “朕已经命人去宣太医了,应当马上就过来,你先起来吧。”皇上撂下这句话,人已然急匆匆往里面去了。 一面走,一面觉得脚上像灌了铅,头也乱哄哄的,像是要炸了起来。好多的事情都涌在一处,火为什么会突然烧起来,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在东珠一去咸安宫就烧起来了?再加上以前东珠出宫遇险的事情,皇上突然十分自责,他怪自己为什么不早早追究,万一东珠真的有事,自己可怎么办? 突然,他被脑子里想过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乌云珠,你要朕拿你怎么办?我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了!”这声音像是响彻长空的冬雷一样让人震撼。 当年,也是在这承乾宫中,皇贵妃乌云珠死在皇阿玛的怀里。所有人都跪在床前,眼睁睁地看着皇阿玛旁若无人地抱着她哀号。 皇阿玛悲痛欲绝地哭道:“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虽然当时自己年纪还小,但是也能体会到皇阿玛那种深切的悲痛与无可奈何。那让人心碎的一幕与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思交织在一起,让他惶恐极了。 于是,皇上呆呆地站在东珠的寝殿外面,万分震惊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五十七章 胭脂泪帝王愁 皇上终于鼓足勇气一步步走到东珠的面前,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木讷的神情,他觉得心里异常难受,胸口憋着一口气,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压抑得快要疯掉。 当宫女们向他请安的时候,他连忙制止,他生怕这些声音与动作惊扰到她。 正不知如何开口,恰在此时太医院的一帮老大人来了。 皇上依旧是抢在前头摆了摆手:“且不必行礼,快给昭妃诊治。” 这些长期浸淫在宫中的太医们见皇上如此紧张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是他们刚刚走到床前,东珠便把身子往被子里一缩,拒绝让他们看诊。 “主子,好主子,快别闹脾气了,先让太医们看看你手上的伤。”如霞从旁劝道。 而启秀一直用手轻轻推着云姑,示意她上前采取行动。云姑有些为难,她最是了解东珠的,东珠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今夜她和春茵与吕嬷嬷将杨氏扶来承乾宫的时候,那种狼狈是前所未有的,虽然她始终没有对咸安宫发生的事情说一字半句,可是从春茵那里云姑明白了大概。所以,云姑猜想东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现在内心十分焦虑矛盾,才会有这样反常的行为。 此时她只得走上前去,轻轻拉开被子一角:“主子,是不是担心春茵?她没事,杨格格也没事,就是吕嬷嬷受了些轻伤,刚才奴婢已经让那木都和来娣帮着她料理了。如今,您手上的伤最是要紧,还是先让太医们看看吧。” 东珠纹丝未动,皇上却急了。他一个大步跨到床前腾地一下掀开锦被,撩开东珠的衣袖,东珠刚待挣扎,已被皇上死死按住。 皇上坐在床边,一手强揽着东珠,一手紧紧握着她受伤的手臂,眉头紧紧皱起,回头怒道:“你们这些跟在身边的人,平日里这好那好,可见都是假的,你们都是死人吗?主子伤成这样,为什么不来回话?为什么不宣太医?” 连带云姑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如霞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皇上有所不知,主子伤得这么重却一声未哼,奴婢们也是刚刚帮主子更衣时才发现的。” “糊涂东西,那样的大火,她这是死里逃生,自然是吓坏了,她不说你们也该精心些。”皇上还待再骂,东珠在他怀里已经挣扎开来。 “你且先老实些吧。是不知道疼吗?”皇上显然气极了,对着东珠口气也十分恶劣。 第54节 “我疼我的,不关皇上的事。”这是东珠沉默半晌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都吓呆了,云姑悄悄抬头去看皇上的神色,发现皇上的脸都气得变了形,但是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忍了下来,只把怒气一股脑儿撒到太医的身上:“还不快过来给娘娘诊治?” “是!” 太医们立时围了上来,此时也顾不得避讳,由左院判孙景亲自为昭妃诊脉。 皇上按着东珠的手,东珠有些无可奈何,任由老太医们看了又看。 “如何?”皇上见他们各自对视之后也不说话,便逼问道。 众太医不敢妄言,都把目光聚向左院判孙景,孙景只得说道:“回皇上的话,昭妃娘娘手上的伤十分严重。” 所有人大气儿也不敢喘。 “这还用你说,谁都能看出来!”皇上果然不满。 “娘娘的伤动了筋骨,如今先要由正骨科的太医为娘娘正骨,然后才能想法子治这烧伤。”孙景再三斟酌措辞。 “那还等什么?赶紧治啊!”皇上一怔,随即仿佛明白过来,“去,快去把正骨科的人全都给朕宣到承乾宫来。还有,把针炙科、大方脉、小方脉,以及所有今晚当值的人都叫过来。” “是!”一直悄悄躲在人后的顾问行应了一声,立即下去安排。 左院判孙景伸手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示意右院判以及另两位医正与他一道悄悄退了下去。 皇上紧紧揽着东珠,心中又恨又气,眼见她额上也有汗水浸出,又实在有些不忍:“你是怎么回事?底下跟着的奴才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你自己却伤得这么重?这断了骨,你都不哼一声,谁让你在这儿硬充巴图鲁呢?” 东珠也不应他,只是把脸偏向床榻里侧。 大殿内突然悄悄响起细小的抽泣声,云姑过去一看,正是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的春茵,不由低声说道:“皇上在这儿呢,要伤心到外面哭去,千万别惊了驾。” “云姑姑,都是春茵不好,春茵只顾扶着杨格格往外走,没承想一块烧化的木头就砸了下来,当时春茵想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是娘娘赶过来用手臂帮我们挡了一下……”春茵呜呜地哭了起来。 东珠在里面隐隐地听到,她挣扎着想要起来,自然被皇上按得死死的。 “进来。”皇上的声音闷闷的。 “小心回话。”云姑来不及细细叮嘱只得小声说了这样一句。 春茵诧异,跟着云姑来到寝宫床前。 皇上仔仔细细地看了春茵一眼,目光十分冷淡。“你这个奴婢不知是笨是精,跟在你主子身边每次都是主子伤痕累累,偏你反倒全身而退,真不知你主子拼死护你做什么?” 春茵听皇上如此说,立即吓得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不关她的事,每次都是我连累她。”东珠说道。 “娘娘,若是这次您的手好不了,奴婢就砍了自己的手来赔您。”春茵双眼红肿,满面泪痕。 “胡说。”皇上恼了,“怎么就好不了?你少在这里咒她。” 春茵吓呆了,她呢喃着:“奴婢在外面听到两位院判大人和医正们在说话,说的什么奴婢也不太懂,反正就是说好不了了。” 所有人,包括云姑、如霞和启秀,都大感意外。 “孙景,孙景。”皇上大喊。 左院判孙景等人又急匆匆入内,这一次是刚一进门全都立即跪伏在了地上。 “刚刚你们在外面说的什么,一个字也不许少,马上说给朕听。”皇上十分愤怒。 “皇上,微臣等人刚刚在外面讨论如何治愈娘娘手臂上的烧伤。”孙景答道,“只是意见不太统一。” “说。” 孙景说道:“这传统之法比较温和,如南齐《鬼遗方》里有云‘火烧人肉坏死,宜用麻子膏外敷’,这法子比较中正,娘娘的伤实在太重,若想恢复原状,靠此法怕是不行。” 皇上的脸色已然大变,再低头看怀中的东珠,此时面色也不似刚刚那样惨白,反而蜡黄如枯,人也仿佛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如今靠在他的怀里也不再挣扎,却像纸一般轻盈,仿佛随时都可以被一阵风吹走。 右院判接过话来说道:“昭妃娘娘这手上的伤本来就重,可是似乎又沾到了冷水。” “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春茵搭了言,“娘娘将我们救出以后,还同咸安宫的人一道提了水去救火,当时情形太乱,是有些水弄湿在身上。” 右院判点了点头:“这就是了,《备急千金要方火疮》中有云‘凡火烧损,慎以冷水洗之,火疮得冷,热气更深转入骨,坏人筋骨难瘥’!” “朕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在这里切磋学问,掉书袋的。”皇上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又瞪着云姑道,“去看看顾问行,正骨的太医怎么还没来?” 云姑立即退下。 孙景继续说道:“如今寻常的药方怕是不行,微臣记得《五十二病方》中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以芜荑和猪油制成软膏敷治可缓解症状。” 右院判以及另两位医正对视之后,也点了点头表示附议。 皇上看他们神色间仿佛有异,还待追问,此时顾问行前来回话,说是正骨科以及其他八科共计三十二名值守的太医都在殿外侍候。 “你去同他们说,不论是谁,今儿谁能治好昭妃手臂上的伤,朕就升他为院使。”皇上言之切切,左右院判与两位医正心中却掀起巨浪。 这大清太医院共设九个医科: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疡科、针灸科、眼科、咽喉科和正骨科。 太医院院使即正院长为最高长官,额定一人,正五品。 院使之下设左右院判,额定两人,为正六品。 院判之下为御医也称医正,十三人,正七品。 再往下,是八品的吏目、九品的医士,各十三人。 以上都称太医,再往下是无品级的医生三十人以及不限数量的医吏,还有太医院下属的生药库和御药库的苏拉医生以及管事又六十人。 整个太医院总计二百来人,而这院使之位一直悬着。这太医院原是大清后宫最显赫的衙门,除了给帝后、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妃嫔们看病,再就是还要负责公主、亲王以及地位显赫的王公大臣们。虽然在皇宫中侍候帝后如履薄冰,但是一旦出宫,那便是日进斗金、人人奉迎的美差。 所以,一个院使之位,确实比黄马褂和万两黄金的赏赐更具诱惑。 原本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但是,皇上错看了太医们的心思。 眼下孙景等人想的是,本朝之所以到今天一直没有指派院使,就是因为皇家对汉人太医始终信不过,于是左院判为汉人,右院判为满人,左右二人相互监督制约,倒也省去了很多猜忌。如今皇上突然开了金口,只要能医好昭妃,便可以当上院使,这着实令人大感意外。 太医院院使的位子可是掌握着后宫以及王公大臣的命脉,对这样关键的位子皇上如此许诺,是否说明这位昭妃娘娘在皇家的分量? 于是,皇上没想到的是,越是如此,越无人敢站出来替昭妃医治了。 第五十八章 君心匪石情定何 东珠躺在皇上的怀里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沉,那覆盖在眼睛上的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微有些翘起,苍白憔悴的面色与无助的神情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让人无限爱怜。 无法言表的柔情蜜意在少年天子心中涌起,从此任谁也无法驱散。她将他的心占得满满的,让他不能思考、不能自已。 “皇上。”顾问行的催促使皇上的目光终于得以从东珠脸上移开。他静静地注视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太医:“你叫什么?” “微臣孙之鼎。”年轻太医回道。 “朕记住了。”皇上沉吟片刻之后说道。在众多太医面面相觑不敢应征之际,对于这个敢于自荐的年轻人皇上很是期许。 天子的眸子中传递着许多内容,是恳切,更是充分的信任与鼓励。“你,可以开始了。” “是。”孙之鼎站起身走上前去,递给皇上一块毛巾:“请放在娘娘唇间,以防一会儿疼起来咬到自己。” 皇上试图按他说的去做,但是他刚刚将毛巾放在东珠唇边,却见昏迷中的东珠仿佛皱了皱眉,于是便不忍心再强塞进去,只是用手轻轻扶着她的脸,以自己的手臂贴在她的唇边。 孙之鼎看了,微微一怔,但是也不敢多言。他仔细看了看东珠的手臂,随即伸出手,一只手握在东珠的手臂上侧,一只手则握住东珠的手,然后用自己的手带着东珠的手轻轻向内旋转,那感觉像是在教一个人打太极,动作轻缓而富有节奏。 突然间他用力向上一托,众人只听“啊”的一声惊呼,随即看到原本安静地躺在皇上怀里的东珠醒了过来,她面上神情十分痛苦,额上全是汗水,而皇上的表情也不见轻松。 离得最近的云姑看得十分真切,接骨的瞬间,东珠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惊醒,第一反应便是死死咬着唇边的物件,而那物件正是皇上的手臂。如今松了口,皇上黄色的中衣袖口上明显留下一个血印子,然而皇上却没有哼上半声。 “快活动活动,看看是不是好了些?”皇上关切地问道。 东珠没有反应,云姑立即上前帮着东珠活动了活动手臂,随后代为说道:“回皇上的话,娘娘的手想是无碍了,似是可以活动自如。” 听到这句话,原本大家都长长松了口气,谁知东珠却呜呜地哭了起来,面上表情也十分痛苦,她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痛苦地抽搐。 只是片刻间,她刚刚换好的素色寝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刚刚梳好的发髻也因为痛苦的挣扎散落开来,如今长长的发丝与泪水、汗水搅在一起,万分可怜、万分狼狈。 “这是怎么了?”皇上大惊,想要抱着东珠,可是又不知她哪里难受,也不敢使劲去碰她,急忙问孙之鼎,“你怎么越治,她越难受?” “回皇上的话,刚刚娘娘的手臂错位,所以错位之疼让手臂暂时麻木,其痛还可强自忍耐,如今已正骨归位,那烧伤之痛自然难以掩盖,此时发作起来,自己是更甚初起。”孙之鼎不慌不忙解释道。 “那赶紧接着治烧伤啊。”皇上大急,他曾经亲眼看到过东珠治疗手上的伤,那个时候面对那种对于常人来说已是难以忍受的伤痛,她都能忍住不哼不哭,如今却在床上打滚痛哭,可见这疼痛已经到了极致,再看她全身战栗,姣好的面容都变了形,自然是大为心痛。 “皇上,微臣有法子给昭妃娘娘治伤,但是还是先请皇上恕臣无罪!”孙之鼎表情严肃,双手将早已写好的药方呈上。 “念。”皇上说道。 孙之鼎念过之后,殿内其余太医、两名院判皆面面相觑。 右院判为满大臣,在整个晚上他都很沉静,此时却变了脸色:“皇上,应当立即下旨将孙之鼎以大不敬之罪拿下法办,一个小小的医正居然敢以尿水入药,这简直是对娘娘的亵渎、对皇上的藐视!” 皇上面色异常严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孙之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的太医院医正。 当他把目光投向左院判孙景的脸上时,发现孙景额上全是汗水,仿佛十分紧张。 “皇上,左院判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因为这孙之鼎正是孙景之子。”右院判看出皇上的所惑,立即说道。 此语一出,孙景当即跪在地上:“微臣万死。孙之鼎正是犬子。” “子承父业原是件好事,你不必惊慌,你且说说他的这方子可用吗?”皇上不露神色。 “回皇上的话,这方子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可用的。”孙景刚说了一句,右院判立即驳道:“娘娘万金之体,寻常人可用,娘娘就一定能用吗?难道眼下就没有别的药可用?” 皇上显然也有此问。 孙景跪在当场十分惶恐,孙之鼎则答道:“回皇上的话,如今娘娘的手臂虽已接骨,但还要以夹板白布相缠固定月余,而烧伤最怕就是闷捂,这两种伤混在一处本是罕见,稍有差池便会顾此失彼,微臣开的这个方子,以栀子、白蔹、黄芩煎剂放凉后和以新尿,具有很强的抑痛复合效果,而且此法很快渗入皮肤底层,无须长时间透气,即使以白布包缚也是无碍。” “狡辩!”右院判立即开口斥责。 孙景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只说道:“方子是可行的,然而是否用到娘娘身上,还请皇上示下。” 皇上盯着孙景,又看了看孙之鼎,见父子二人一个惶恐、一个淡定,虽然是对父子,但脾气风骨却差了很多,心中觉得有些感慨:“孙景,这方子你也知道?” 孙景点了点头:“奴才知道,这是《备急千金方火疮》里的方子,流传至今已有千年。” 皇上略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这样说道:“这方子你是知道的,但是与你儿子相比,你少了一些胆识与勇气,今夜若不是他,你是万不肯将此方呈上的?” 孙景的神色微微一滞,再次叩首:“皇上圣明,微臣实在太过迂腐了。” “如此,这院使之位给了他,你也可以心服口服了。”皇上此语一出,众人皆是大惊,这似乎太过玩笑,可是皇上脸上分明十分严肃,没有半分戏谑之意。 不待他们多想,皇上立即吩咐孙之鼎速去备药。 孙景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第55节 又过了许久,上了外敷的药又喝了内服的药之后,东珠的疼痛仿佛稍稍抑制住,云姑连同春茵、如霞又帮着她换了干净的寝衣、被褥之后,她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皇上一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这让云姑她们多少有些无措,皇上留宿侧妃的宫殿这先例并不多见,此时是该请皇上就寝,还是请皇上离宫,她们进退为难。 最后还是顾问行机灵,悄悄摆手,让云姑她们退了出去。 “看样子皇上今夜是要歇在承乾宫了。进朝,你赶紧回去告诉春禧,把皇上明日上朝用的龙袍朝冠统统送过来。”顾问行吩咐着,小太监李进朝立即下去照办。 这一夜,承乾宫的人自是整夜无眠。 康熙躺在东珠的身侧,原本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生怕自己的动作惊扰了她,可是到了后半夜,她开始呓语,浑身发抖一直喊冷。康熙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发现已然是烧了起来,好在孙之鼎之前便已经一再提醒,说今夜她一定会发热,不必再用药,只要盖好被子不要让冷风吹了身子就好。 康熙见她一直喊冷,便将她重新搂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她。 两个人在此时离得这样近,可是心却那么遥远。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盘踞在她心底深处的爱恨情愁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他觉得每当他离她近一步,或者多了解她一些,便感觉到更加费解,看不透想不出的事情也就更多。 心底不知不觉涌起一丝苍凉,像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大漠冰川,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同行者原本万分惊喜,却突然发现那个人与自己不是同一国的,根本无法交流。 “为什么我才刚刚走近你,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句话,你就死了?”东珠在昏睡中呓语着,虽有些含糊,但是因为两人离得太近,所以康熙还是很容易就听清了。 他眉头微皱,东珠说的是谁?死了,今夜死的是恪太妃和她的嬷嬷。东珠想要接近的是谁? “四阿哥,四阿哥是怎么死的?”冷不叮,东珠又嘟囔了一句。 这一次,让康熙心底发寒。 四阿哥,是一个在后宫被尘封起来的称谓,是一个令很多人痛恨的称谓,对于自己和皇玛嬷来说是一个永远不愿被提及的称谓。 他想起自己生天花那一年,当他身体康复重新回到宫中的时候,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开始他不明白,但是很快从太监宫女以及父皇那些失意的妃子的闲言碎语当中明白了一切。原来在这样一场天花中,宫里共有四个人染病,除了他以外还有被父皇视为嫡子储君的四阿哥,再有就是父皇的一位贵人、一位妃子。 四个人当中,只活了他一个。 很多人都说,是他命硬,也有人说是他偷了四阿哥的命。 他很生气,跑去景仁宫找额娘,但是他看到额娘和乾清宫总管吴良辅在寝宫私语。 吴良辅那个贱奴居然对额娘说:“我说什么来着?只要你听了我的话,四阿哥也好、皇贵妃也罢,谁都不能挡了你的道。” 额娘面色惨白满是惊惶之色:“可是,可是四阿哥,四阿哥是无辜的啊。” 他们再说些什么,康熙没有听到,当他看到吴良辅的肥手往额娘脸上摸去的时候,他便羞愤地跑开了。 “玛嬷,玛嬷,我冷,我好冷。”东珠的梦语让康熙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又将东珠搂紧,两个人紧紧相拥,裹在同一床锦被中,却感觉隔了天涯万里。 “玛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她害的?”晶莹的泪水自东珠眼中滑落。 康熙伸手接了,他发现那一小片晶莹的泪水滴淌在手心中,就像一块易碎的水晶。他下意识地将手握起,攥成拳头。原本想留住那片晶莹,谁知就在握起的瞬间,发现它悄悄消失了。 这是否说明,越是想留住的,越觉得珍贵的东西,越是无从把握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狠?我只是想知道玛嬷为什么死的,你不要杀人灭口好不好?” 东珠说完这句以后,终于沉沉睡去。但是康熙的心却凉到了谷底,他再也无法入睡,甚至都不敢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该起身的时候,顾问行悄悄进来两次,但见帐帘深锁,皇上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你去传话,就说今儿,朕不上朝了。”帐里传出皇上极轻的吩咐,顾问行站在原地没动,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接着又听到帐里传来皇上的后话,“叫御膳房备好热汤、热饭,等娘娘醒了,把早膳一并端到这里。” “喳!”顾问行立即应道。 出了贞顺明德殿,刚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云姑与如霞都候在廊下。二人面上皆十分焦急。“顾总管,里面情形如何?” 顾问行不便多说,只是将皇上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皇上不去早朝了,等着娘娘醒来在你们这里用膳,你们一定小心侍候好了,若是有半分差池……” “奴婢知道。”云姑自知事态严重,立即说道。 顾问行匆匆向外走去,临了仿佛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云姑。 云姑神色未变。 如霞却不免紧张,她也顾不得跟云姑说话就想离开,云姑叹了口气:“你要去慈宁宫?” 如霞一怔。 “我知道前几次咱们这里的消息也是你递出去的,同在宫里当差,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苦衷。可是有一点,这给人当眼线脑子一定要清楚,所谓口舌如剑,能杀人能越货,能让人死也能让人活。平日也就算了,今儿这话怎么回,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如霞面色通红,她径直对上云姑的眸子:“你自是不必说我,若是你可以扛起事来,太皇太后又怎么会启用我?今日之事我如何说,昭妃娘娘的罪名都轻不了。私入咸安宫见前朝妃嫔无端招致火情,自己伤了不说还使皇上为了她而辍朝。皇上从登基起至今六年,就是龙体违和也未有误。如今为了娘娘不上朝,这是何等大事?今儿就是我不说,又哪里能瞒得下?” 云姑被她抢白了一顿,一时语塞,眼瞅着如霞快步往外走去,十分无可奈何。 第五十九章 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正在镜前整妆,听完苏麻的叙述也不答话,只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妆容。“这人老了,都吃不住粉了。以前这粉往脸上一抹是白里透红,看着极精神。现在啊死死地糊在脸上,白虽白,却一点儿水灵劲都没有,活脱儿像戴了一张假人皮。” “瞧您说得,哪有那般不堪,奴才看着挺好。太皇太后还是那样的神采奕奕。旁的不说,单就这份端庄华贵的仪态要是没有这几十年的韬光养晦,任你是面若三春之桃,还是神如九秋之菊,就算再怎么闭月羞花也是比不上的。”苏麻少有的恭维并没有让太皇太后悦然,反而让她立时沉了脸。 太皇太后回转过身,一语不发,静静地盯着苏麻。 目光中复杂的情绪让苏麻无从承受,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默默跪了下去。 “叭”的一声,孝庄手中的玉镯丢了出去,那声音令人触目惊心。 殿内殿外服侍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苏麻挥了挥手,她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你在做什么?”孝庄的声音微微发颤,显得极为生气,“为什么突然献殷勤?” 苏麻低着头,不敢答一句。 “你以为哀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孝庄前所未有地勃然大怒,“你以为哀家听了这消息,会对昭妃不利,所以才赶紧奉承哀家,好让哀家发发慈悲放她们一马?” 苏麻不敢作声。 “是,如果谁敢妖媚皇上、祸乱宫闱,哀家自然绝不会手软。这承乾宫果然风水不好,沾了它的边儿,皇上就开始不清不楚了。好不容易这回四辅臣递了折子请他亲政,这还没办亲政大典拿回皇权,他就忘乎所以了。身为皇上,深更半夜衣衫不整地跑到侧宫里抱着侧妃不撒手,还不经内务府以及议政王会议同意就擅自提升太医院院使,这些都不说了,今儿居然还不上朝了!他还要干什么?”太皇太后的脸色十分难看,语气更是吓人。 “昭妃娘娘受了伤,如霞也说了,这人已然烧糊涂了,并不是她在左右皇上。”苏麻小心翼翼地说道。 “屁话。”太皇太后越发动怒,“都是一样的媚人手段。当初那个乌云珠也是一样,她嘴里也是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福临整得七荤八素了。她若是说了,那还有好?” 苏麻很是胆战:“要不奴才过去看看,找个时机劝劝皇上。” “不必。”太皇太后断然否定,“你去膳房传哀家的话就说这两日给承乾宫的食材要格外精心,再从咱们宫里挑些补品让人给承乾宫送去。” 苏麻一怔:“见到皇上,可是要说些什么?” “不必。”太皇太后咬着牙,强忍着心头怒火说道,“什么都不必说,只说哀家念着昭妃,盼她早早好起来。” 苏麻有些不解:“不劝皇上去听政?不劝皇上言行收敛些?” “劝有用吗?”太皇太后恨恨说道,“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当年的太宗皇帝也是这样,为了一个海兰珠,什么都不顾了,到手的江山丢在那里,数万的兵士也不管了,昼夜不歇赶回来看她。而福临呢?更是闹得天怒人怨、宫里宫外风波不止。现在可倒好了,咱们小心翼翼栽培了这么些年的皇上,这还没做成一件大事,就也学了他的父祖,成了情种了!” 说到此,太皇太后伤心至极,竟然垂下泪来。 多少年风雨兼程,多少大事坎坷,也从没见她如此动容、大发雷霆。苏麻十分害怕,她悄悄递上帕子,颤颤说道:“格格,好格格,快别伤心了。皇上眼下只是没经过事,一时的小性儿,这与先前那些事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太皇太后泣泪说道,“他们的性子,哀家是摸得透透的了。绝不能管,也不能劝,越管越劝越来劲儿。哀家是早也怕、晚也怕,就怕皇上走他父祖的老路,当初是日防夜防费尽心思地早早了结了那个妍姝,哪承想还没消停两日,又来了这么一位。这昭妃看着是极爽利的,怎么也不像那些个莺莺燕燕的狐媚子,可是怎么也这般缠人?” 苏麻想劝也不知如何劝,她更不敢在此时再替昭妃说一句话,所以只得从旁老老实实听着。 “这一次,咱们先冷着他,别越打越说越把他们凑在一处了。先不动声色,再容哀家好好想想。”太皇太后抹了把眼泪,“你先去吧。” “是!”苏麻正要退下,只听孝庄又吩咐着:“回头再往坤宁宫去一趟,现在看来,还是皇后识大体,你去她那里走动走动。” “是。”苏麻原本还想问问恪太妃如何发丧,但见孝庄此时的心情也只好先行压下。 承乾宫中,东珠在昏昏沉沉的状态里睁开眼睛,此时已然日上三竿。 皇上早已梳洗清爽换了便袍坐在床边看着她,东珠仿佛有些疑惑,她似乎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皇上会出现在承乾宫。 “娘娘,您醒了?真是太好了。”春茵一脸喜色,“皇上昨儿陪了您一整夜呢,今儿连早朝都没上!” 东珠微微蹙眉,好看的眸子上仿佛蒙了一层雾气,完全是迷茫的神色。 不待她开口,皇上已经吩咐春茵:“你这个奴婢,主子醒了什么都不顾,偏在这里嚼舌,还不快去传膳?” “是。”春茵欢天喜地地退下。 听到动静的如霞、启秀等人也立即下去将早早准备好的洗漱用具端了上来,启秀近前欲帮东珠挽袖,东珠自己刚一抬手,才意识到右手被包了起来,轻轻一动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见她蹙眉吃痛,皇上十分紧张,忙对启秀等人训道:“手上有伤就不必讲究了,温水里投把手巾擦擦脸也就是了,万别碰了伤口。” “是。”启秀急忙应了。 “还是奴婢来吧。”如霞拧了手巾递了上来,皇上伸手将东珠散落在额前的秀发拨开,东珠侧首躲闪,忙乱中又碰到了伤口,这一次疼得咧起了嘴。 皇上笑了笑:“还想躲到哪里去?” 最后,东珠还是老老实实由着皇上为她擦了脸。 皇上自然从来没有服侍过人,拿着手巾就在东珠脸上抹开了,弄的东珠又痒又不舒服。皇上见她表情有异便想了想,于是又让人把手巾重新浸湿拧了半干,叠成小方块先是脸颊随即额头分别擦净,最后还特意给她擦了擦眼角。 东珠面色通红,她不喜欢也不习惯这样的隆恩,可是她没办法,现在她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如霞她们也不帮她,只能由着皇上为所欲为。 好容易皇上心满意足地为东珠净完了面,东珠在心底长长松了口气,这时膳房送来了膳食。 就在贞顺明德殿内,东珠的床前摆了长长的膳桌,那些盘盘碗碗让东珠看了就觉得闹心,可是皇上不让她下床,只问她想吃什么,又亲自端到她面前喂她。 这让东珠极不自在,一顿饭吃得仿佛上刑一般。 而皇上则很满足于这种状态:“先喝口燕窝粥,孙之鼎说了,你心里积了火气,这些日子得吃些清淡降火的。” 拿着金勺子舀一勺燕窝粥送到东珠唇边,东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刚想把头扭开,皇上便半搂着她,一手微微捏住她的下巴,那粥便被送入口中。 承乾宫里侍候的人都面露喜色,眉开眼笑。东珠无奈,只得大口大口接受皇上的喂食,以期快一点结束这顿早膳。 好容易吃完早膳,太医院又来送药,皇上喂完了饭又强行喂了药。 如此一折腾又过去一个时辰,到了原该用午膳的时候。东珠盯着皇上看了又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皇上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此时他面上的温情不见了,一双炯炯的龙目里全都是疑问与严肃,紧盯着东珠,说:“告诉朕,你去咸安宫为了什么?” 这一问,让东珠大为吃惊。 对上天子的眼睛,当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并不想对他说谎,于是跪在他的面前:“东珠的玛嬷是东珠最敬最爱的至亲,她突然离世,东珠万分伤心。若是天命所终,东珠也能心安,可是种种迹象表明玛嬷是因为知道前朝宫中秘闻而被人所害。于是,东珠接近杨氏,趁探病之际夜访咸安宫,都是为了查证实情揭开真相。” 她的眸子里闪着泪光,那种深切的痛与恨让皇上觉得很熟悉。 他相信她所说的话,他甚至如释重负并在心底涌起一丝感谢,他感谢东珠对他说了实话。 于是他说:“你玛嬷是太祖朝的公主,是朕的姑玛嬷,什么样的前朝秘闻能让她遇害?你又以为有谁会加害于她?你就这样相信你的判断?甚至于凭你一己之力便可以查到所谓的真相吗?如果最后证明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你又当如何自处?” 第56节 “如果没有昨夜的变故,也许这还只是东珠的猜测,但是昨夜东珠刚刚接近恪太妃,就引来火情。更奇怪的是,那火明明是先从杨氏的房里烧着的,西院的火并不算大,为什么恪太妃没有被救出来,还被烧成那副样子?分明是故意杀人灭口,实在太过明显了。”东珠满眼愤恨,“事已至此,不为了我玛嬷,就算为了恪太妃,东珠也必然追查到底。请皇上成全!” “成全?”皇上摇了摇头,“朕不敢应,也不能应,你所说的一切,朕都不敢细想。斯人已矣,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东珠有些失望,她直愣愣地盯着皇上:“皇上,东珠再大胆问一句,若是有人说当年慈和皇太后之死有异,皇上是否会为了保全自身而放弃追查?” “你?”皇上大惊,他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僵住,过了好半晌才说道,“你真是烧糊涂了!” 东珠以左手捧着右手艰难地在床上对着皇上叩了三个头。“若是有朝一日证明一切只是东珠的猜测,东珠愿以死向皇上谢罪。但是现在,求皇上体谅,慈恩如天,不能不报啊!” 皇上半晌无语,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东珠,她纤细的身量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她晶莹的眸子中仿佛浸润着世间一切爱恨情仇,她苍白憔悴的面容中更是饱含了愿与世间一切罪恶角力的正义。 她就跪在那里,乌黑的秀发自然垂落,挡住了她的玉颜,却挡不住她那颗如同水晶般纯净的心灵。用白布与夹板紧紧包裹的残手颤着,却仿佛可以力敌千钧绝不妥协。 “也许,你会为此伤得体无完肤、头破血流,也许在你面前横亘着你根本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也许任你费尽心力,终此一生都不可能查到所谓的真相……”皇上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那样轻柔,那样缥缈。 “皇上,人这一生,总会有一些事情是值得我们搭上精力、拼上体力,甚至是奉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也许做了,不会有期待中的结果,但是如果不做,我们会为此寝食难安,抱恨终生。那么就该放手去做,不是吗?”东珠的声音柔柔的,带着无限的渴望与期许。 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以为自己是疯了,怎么可能对着皇上说出心底的秘密,怎么可能告诉他自己在怀疑什么,在查证什么。 如果自己的怀疑与查证结果属实,那么最终这一切的指向便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对于皇上,就如同玛嬷对自己。 那么,就这样坦白告诉皇上,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呢? 也许该仔细想一想,多一些时间,她或许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但是此时面对皇上,她还是没有设防地全盘托出。东珠自己也觉得诧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皇上她可以敞开心扉无话不谈了呢? “你可以去查。”皇上幽幽说道。 东珠有些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满心的惊喜。 她睁大眼睛看着皇上,仿佛难以置信。 “但是朕不会因此给你任何便利,也不会给你多一分的保护。”皇上的声音很是颓然,“但是,当你查到结果的时候,朕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知道的。朕希望那个时候,无论你想怎样,你都会如今天一样坦白。” 东珠细细品味皇上话里的意思,她十分感动,因为她知道不管是作为子孙还是作为皇上,这对他来说太难得了。 她点了点头,万分感激。 “额娘曾经对朕说过,这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在咫尺,而心在天涯。”皇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朕不希望,我们应了这句话。” 东珠听了,没有回答。 因为她的心里乱极了,她既不想轻易许诺,也不想随口敷衍,确切地说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第六十章 连理树前祈连理 承乾宫西侧碧纱橱后面的西次间紧挨着书房与琴室,南窗及北窗下面都有炕,炕上正中摆着红漆嵌螺炕桌,两边陈设有百宝嵌炕柜,炕下放有紫檀嵌螺钿脚踏。整个房间的布局与装饰充满了温馨与舒适的氛围,这里原本是东珠白天看书抚琴累了时的小睡之所,如今倒被皇上占去当了寝室。 而东珠的寝殿则与此相临仅隔了一组梨花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的隔断,隔断处有玻璃门,所以皇上身在此处微一回头,隔着玻璃就可将东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此时,见玻璃门那边的东珠已然梳洗清爽,则起身推门而入来到近前。 因为整日禁足宫中也不出去走动又不见外客,所以东珠并未穿正式的宫装,只着了一件玉白色滚雪细纱的旗服,也未梳旗髻,满头如雾的青丝只以一支玉钗松松簪起。 未见精心雕琢之刻意,却有一种得之天然的雅意悠然与大气婉约。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的完美,实在叫人有些暗暗气馁。 皇上不由自主地往那梳妆镜前凑了凑身,镜中的自己一身宝蓝色罩金纱龙袍比之正式的黄龙袍少了一分耀眼与尊贵,多了一分清爽飘逸,这曾是自己最为中意的衣服。 但是站在精致的如同江南女子闺房的她的寝殿里,特别是衬在如清水芙蕖的东珠旁边,还是多少有些明晃晃的碍眼。 日后得和尚衣监说说,将这龙袍的样式弄得简洁些、素净些。皇上不由想到若是能以天空蓝或是象牙白色为底以银丝线绣龙,那样说不定可以让自己显得更加俊秀,也许那样便可以达到优雅如仙不染半分尘世俗态的翩翩佳公子的效果。 东珠不知皇上在想什么,只看到他对着镜子愣神,不由浅笑道:“皇上若喜欢这镜子,明儿就让人搬到乾清宫去。” 皇上微微面红,对着东珠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有了主意:“等你手好了,给朕亲手做一件龙袍吧。” “啊?”东珠哑然,“皇上说什么?” 皇上对上她的眸子一本正经地说:“你自然是听到了。没错,朕命你给朕亲手做一件龙袍,从选材到裁剪,以及配色和刺绣,都由你来做,还有……” 皇上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帽子:“这个也要配成一套。” 东珠瞪大眼睛,她举起自己包着白布的手臂:“皇上,臣妾现在是个废人,连吃饭、更衣这些事情都不能自理呢。” 皇上轻哼一声:“那又如何,又不是以后都好不了了!朕也未说限你时日,只要你用心做,多长时间,朕都等得。” 东珠大呼郁闷:“如此,这手还是不要好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嘴里嘟囔着:“皇上还是去别处看看有没有心灵手巧能担此重任的人了,臣妾是不行了,这手越发疼得厉害,不仅是手,连头也跟着疼起来了。” 东珠此语一出,在这屋里服侍的春茵与如霞都笑了,云姑瞪了她们一眼,这才赶紧憋了回去。 皇上看了看东珠,又看看碧纱橱那边,突然说道:“孙之鼎,你来得正好,快给昭妃看看,这次再多开几服汤药。” 听到孙之鼎又来请脉,东珠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连说不用再开药了,定睛一看却发现哪里有孙之鼎的影子。 只看到皇上定定地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上是一副促狭的笑容。 东珠噘着嘴,一脸气闷。 还未曾抱怨,皇上已然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快起来,你才歇了午觉,别在床上窝着了,现在太阳也不那么热了,随朕出去走走。” 容不得东珠说不,她现在十分弱势,只得任由皇上拉着出了寝殿继而又出了承乾宫。 再一次与皇上牵手一同走在御花园的通道上,东珠的心情与往日十分不同,她没有去看那园中的古柏老槐、奇花异草以及那些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下,以往从未留意,也许是因为今日穿了一双在寝殿里的软底绣鞋,所以才会发现脚下的路是那样与众不同。 这通道上用各种颜色的小石子砌嵌而成不同的图案,这些图案内容独立,分别是人物、风景、花卉、建筑、飞禽、走兽、传说,等等。 “在想什么?”皇上的声音柔柔的。 “在看脚下的路。”东珠说。 “哦?”皇上停了下来,也极为认真地低下头。他仔细看了又看,再次对上东珠的眼睛,“有何不妥?” 东珠避开他的目光,只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前朝多少能工巧匠费了多少心思与精力才修得这座宫苑。不要说那些或是精致或是华美的宫殿,也不要说那些叠石独特的假山亭台,更不必说这满园的奇花异草,就只说被众人踩在脚下的这条路,这一幅幅画面如此生动,不经意间却执着地向人们传承着华夏几千年的文化与美好。偏偏平日都被我们忽视了,实在是可惜。” “你,想说什么?”皇上盯着东珠的眼睛,只是她却不曾与他对视。 他心底有些不悦,她又在暗示什么呢? 两人的对话有时更像是在猜谜,他往往可以轻易猜出她话里的谜底,却永远摸不透她的心思。 东珠未曾言语,在千姿百态的御花园中,她发丝微动随风皎然,纯然的容颜、悠然的气度,置身于花舞纷纷的情境之中,这分清新雅致如同一捧甘甜的山泉,让人那样情不自禁。 于是,皇上俯下头,他的脸轻轻靠近了她,东珠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却被他圈在怀中。他的人离她越来越近,他的气息仿佛已经逼入她的身体。东珠身体微微颤抖着,然而她来不及多想,更容不得拒绝,一个缠缠绵绵的吻就那样将她牢牢锁住。 任由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任由片片花瓣飘在彼此的发间,一时间仿佛已到了地老天荒之时,这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人。 不远处,单孔石桥上的浮碧亭里坐着皇后,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是她偏偏如同没事儿人一样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一挥手,将一整碗鱼食撒到桥下。 于是,金鱼们踊跃竞相争食,一时间碧波金光相映,其景煞是好看。 站在皇后身旁的柳笙儿看了看那边的皇上与昭妃,又看看独坐亭中闲哉喂鱼的皇后,面色紧了又紧。她想的是,那些鱼会不会被撑死。 皇上领着东珠来到钦安殿,这是御花园的主体建筑,殿顶平坦周围四脊环绕,望柱和拦板上的龙凤图案形态极为优美。 步入殿中,早有太监在此等候,皇上拈香行礼,态度极为虔诚。 东珠微微有些好奇,皇上看出她心中所惑:“不必疑惑,先上了香再说。” 东珠也恭敬地上了香又在皇上的搀扶下跪拜,礼毕皇上扶着她出了殿门才说出来意。“这殿内供着真武大帝。真武大帝是水神,所以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等节令,朕都要到此处来拈香行礼,祈祷水神保佑皇宫,免受火灾。” “可是今日并不是立夏。”东珠不解。 皇上定定地看着她:“你真不知?” 东珠愣了。 皇上有些失望,微微叹了口气:“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朕为了你,都要加上一次,以感谢水神保佑你远离火灾,不仅是火灾,朕更希望你能避开一切危险。” 他眸子中闪动的真挚与坦承让人着实很是感动,东珠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丢下一粒石子,只是这泛起的涟漪太大,让她心里慌得难受。 她不得不再一次选择沉默。 她不得不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别处,好在钦安殿前面有一古柏,长得异常繁茂,于是她装作被它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并且借机轻轻甩开皇上的手,朝那古柏走去。 “你仔细看看,眼前这柏树有什么稀罕之处?”皇上的声音透着喜悦,东珠奇怪他今日的心情怎么会如此好。 她再次把注意力投向面前的柏树,只见这柏树果然长得稀奇,原来它竟然有二根,一左一右略有缝隙却在离地三尺高处合二为一,从此往上成为一体。 所以远看是一棵树,仔细瞅才发现这是长在一处的两棵树。 “这树着实奇怪,左右两棵分别位于这宫城的中轴线两侧,而越往上长越合二为一。相传这两树原是一对痴情男女,死后化身为树但心仍在一处,经过千百年的努力终于感动上苍让它们融为一体得以相守。”皇上的手臂自身后将东珠圈住,他的唇紧贴在她的耳边,声音越发柔和,“所以,人们管它叫连理树。连理树,象征纯美与坚贞的爱情,朕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这两棵树。朕想,你也会如朕一样喜欢它们。” “我?”东珠愣住了,她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朕把它们送给你。”他说。 如此,东珠的心,乱了。 第六十一章 解我情衷唯海棠 仿佛是皇上一时兴起的一次游园,而现在想来,这分明是皇上一次有预谋的计划。如果不是突然出现在这幅画面里的另外两个人,可能东珠在这一日,真的会对皇上交付真心。 在经历了钦安殿前连理树下的表白之后,皇上越发兴高采烈,他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拉着东珠一路往东又来到了一座精致的殿阁中。 这殿阁前面种着大片的海棠,朵朵海棠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一阵风吹过,如胭脂点点的海棠花瓣片片飞落,仿佛在天地间下了一场瑰色的雪,美得有如天宫仙境。 “就是这样。”皇上退了几步,站在离东珠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此情此景,就像当日大雪时节,看你一身素服在雪中梅树下手接落花。所以,朕将此阁命为‘绛雪轩’。” 笑容在东珠唇边渐渐绽开,不管如何,皇上确实是用心了。 “那么,那座呢?”东珠指着与绛雪轩遥遥相对的另一处亭阁问道。 “那里?”皇上愣了一下,“那是乐志斋,是平日里朕作诗临帖的地方。” “依东珠的拙见,那里就叫养性斋最为相宜。”东珠的神情很是俏皮,置身于花海纷飞中一身素衣的她,留在皇上眼中的是一幅永生难忘的画面。 第57节 于是,那一刻,皇上只是以柔柔的目光看着她,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对视间,她是梨花院里溶溶月,他是杨柳池畔淡淡风。 她不是尊贵无比、金针玉叶的皇妃,而他也不是执掌天下、龙驭九州的皇上。 他和她,只是情在深处的少男与少女。 “这花媚而不香,此时你来赏赏也是无碍的。”一句话,惊扰了四目相对的皇上与东珠。 “东风袅袅泛崇光, 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东珠听出这声音,温和而柔美,永远那样平静温良,这应当是许久未见的仁妃,佟佳锦珍。 “佟姐姐,你念的这诗是什么意思?” 这问话的,东珠并不十分熟悉,所以辨不出是谁。 举目一望,正看到不远处堆秀山后面缓缓走出两人,正是仁妃与荣常在。 如今荣常在的肚子已经显怀,她一只手轻轻地托着腰,万分小心的样子,面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锦珍小心地扶着她,一面走一面说道:“这是宋朝苏轼的一首诗,苏轼同咱们一样,也爱这海棠。他说,海棠被春风轻拂着透出美妙的光华,在迷茫的夜雾中弥漫着花香,朦胧的月光转过回廊,这是何等的美妙。然而夜已经很深了,他担心在漆黑的夜中,月华再也照不到海棠的芳容时,海棠会孤独地睡去。苏轼爱极了海棠的芳华灿烂,不忍心让她独自栖身于昏昧幽暗之中,所以赶忙点燃蜡烛,照耀着海棠。在寂寞的长夜中,能够倾听花开的声音的,只有他;而能够陪他永夜心灵散步的,也只有这寂寞的海棠。” 荣常在听得万分认真,不由连连叹息:“他写得真好,我听了,自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许是这样,这世人才会管这海棠叫解语花吧。” 仁妃笑了笑,面露苦涩:“是否叫解语花我也不知道,但却听一位长辈说过,海棠喻意离别,象征苦情,所以古人称之为断肠花。” “是这样?”荣常在面上是十分惋惜的神色,“我倒宁愿管它叫解语花。不是有人愿意为她烧烛照红吗?有这样的人相伴,即使离别也未必断肠。” 仁妃笑了笑,伸手从荣常在发间拾起一瓣落花,原想再说些什么,回眸间突然看到东珠与皇上,立即恭敬万分地问安行礼。 “臣妾请皇上圣安。” “奴婢请皇上圣安。” 荣常在轻抚着肚子,也立即跪了下去。 皇上还未来得及说免礼,东珠已然先走了过去,她原想扶一把荣常在,因为她实在不想看她挺着肚子还跪来跪去的。 可是,她忘记了她手上的伤。 于是疼得咧了嘴。 皇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扶住,面上神情十分紧张,语气虽重却带着不折不扣的关切:“怎么这样不当心!” 东珠看到荣常在面色一变,仿佛很是伤心,虽转瞬即逝,但是却让东珠十分自责。 “皇上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不必跪,一切以肚子里的皇嗣重要。”东珠代为解释。 她如此一说,皇上也觉得自己太过偏心,毕竟秋荣是他第一个女人,如今又为他怀着孩子,于是他也连忙说道:“正是此意,一会儿朕就让顾问行去传旨,从今以后不管是老祖宗跟前还是皇后、妃嫔面前,你都免了跪安,只肃一肃就行了。” “奴婢……谢皇上隆恩。”荣常在的眼圈红了又红,努力忍着才没落下泪来。正在这个当口,突然捧着肚子“哎哟”了一下。 众人皆大为紧张,仁妃仿佛很熟悉,笑了笑说道:“可是小皇子又踢你了吗?” 荣常在红着脸点了点头。 皇上感觉很是奇怪:“谁?谁在踢你?” 仁妃对皇上说道:“当然是皇上的小皇子了,这几日又长大了些,也特别好动。有时候荣常在坐在那里,他就会踢上两脚,一到这个时候,臣妾就得陪着荣常在出来走走,一走,小皇子就高兴了。” “皇子?”皇上显然对这个未曾谋面也未曾留心的儿子没有任何期待与准备,他很是纳闷,“还没生出来,你怎么这么笃定是皇子?” 仁妃笑了,对着皇上的眼睛一板一眼说道:“听玛嬷说过,当年姑姑怀着皇上的时候,也总被皇上踢呢。这越闹得厉害,就越会是皇子。” 荣常在越发不好意思:“奴婢怎么能与慈和皇太后相比,奴婢命贱,不管是皇子还是格格,只要妥妥当当地生下来,就算是奴婢的造化了。” 看她面上一片娇羞,模样出落得比先前在乾清宫当差时更加水灵,东珠心想,太皇太后的眼力果然不错,如果给秋荣换上一身皇妃礼服,她也丝毫不会比自己和锦珍差劲。 正想着,只听仁妃又说:“不如到前面阁里坐坐吧。看你额上也有汗了!”说着,还拿出锦帕为荣常在擦汗。 锦珍真的很会体贴照顾人,东珠由衷赞服。 于是,四个人一同进了绛雪轩。 没有想到,这里早已备好了各式茶点,再看插瓶里新鲜的花枝、香炉里柔柔的熏香,以及室内新换的与海棠同色的纱幔和窗纸,众人心事各不相同。 仁妃与荣常在均是有些意外。 看到皇上面色稍稍有些不自在,以及小太监大感意外失措的愣神儿,东珠自然明白这一切皆是皇上早早吩咐人准备的,应该是为两个人游园累了以备休息用的。 心里虽然感动,但在此时却显得有些别扭。 荣常在靠在临窗的美人榻上,仁妃拉着皇上的手去摸她的肚子,皇上初起不乐意,也或者是害羞,但是不一会儿,他惊喜地叫了起来:“真的,他真的是在踢朕!” 那是一幅很和美很温馨的画面,东珠觉得在整个绛雪轩里自己无疑是多余的。 她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像锦珍那样贤良淑德地拉着皇上的手摸别的女人肚里的孩子,并且陪着皇上发自内心地欢笑与喜悦。 她也不愿意一个人置身于这和谐画面的一角,站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碍眼。于是,她悄悄地离开了。 走在海棠纷飞的小径上,她突然想起锦珍刚刚说过的话:“断肠花。是啊,今日与君共赏断肠花。究竟是你之断肠还是我之断肠?是为今日断肠,还是为昨日断肠?” 出来的时候,看到角落里值守的费扬古与曹寅。 说也奇怪,仿佛从承乾宫出来的时候,一路上只有自己和皇上,并没见半个人跟着。他二人什么时候来的? 自己竟然无从发觉。 那么刚刚的一切,他们究竟看到了多少? 想到这个,东珠面色发烫,仿佛红杏出墙的妇人被相公抓到把柄。 她原想就这样视而不见,赶紧错身而过。 可是,她又想着这些日子总不见费扬古当值,更多的是明珠和曹寅。 是不是因为皇上长时间逗留在承乾宫的原因,所以他刻意避开了? 那么今日又为何要出现呢? 于是,东珠直面走了过去:“皇上还在里面,可能还要等上一会儿,你们在这儿候着吧,本宫先回去了。” “喳。” 两人答话皆是一样的简省,神情亦是一样的沉静。 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机会,或者他根本不愿意交谈,因为当东珠的目光从曹寅身上转向他的时候,他是那样淡定从容,那样视若不见。 苦涩。 像是被人按着脖子强灌了一大碗苦涩的药汤子,东珠终于不再伪装,她沉下脸任由眼泪在眼圈里打了个转转儿,随即堂而皇之地滑落下来。 那样晶莹的泪珠。 来得那样急促。 以至于一向木讷镇定的曹寅当场愣住,他甚至张口结舌:“娘……娘娘。” 然而,未等他说完,东珠已然跑了出去。 “你快跟上去看看,娘娘手上还有伤。”费扬古说道。 “怎么是我?”曹寅好生奇怪。 “不去,就算了。”费扬古如如不动,波澜不惊。 “真是个怪人。”曹寅还是不放心,于是追了出去。 第六十二章 却见故人如初见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与皇上又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是皇上下旨要为恪太妃辍朝三日,还命大内及宗室人等素服三日,不祭神。亲王以下,公主福晋以下,奉恩将军恭人以上,民公侯伯都统尚书骑都尉等皆要前去哭灵致丧?”太皇太后的声音里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那是愤怒到了极致才会有的失态。 “皇玛嬷以为不妥?”皇上仿佛有些纳闷,“孙儿只是依从太祖朝寿康太妃博尔济吉特氏之例,并未有逾越之处啊?” “并未有逾越之处?”太皇太后越发愤怒,“寿康太妃那会子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这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吗?再说,区区石氏能同博尔济吉特氏相比吗?” 皇上愣在当场,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太皇太后,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这还是那个曾经教导他要满蒙汉一体的开明太后吗? “是有人撺掇着你这么办的吧?”太皇太后盯着皇上,“是昭妃的意思?” 皇上微微皱眉:“昭妃?她只是说恪太妃是汉人,是当年父皇满汉一体政策的标志,所以她死了,不宜草草入葬。但丧仪规格是朕与内务府和礼部一起定下的,不关昭妃的事。” “不宜草草入葬?”太皇太后重重拍了一下炕桌,勃然大怒道,“果然不出哀家所料,果然是这个昭妃。哀家就知道,内宫不安,何以安朝堂,何以安天下!若没有她这句话,皇上怎么会去管恪妃的丧事,还弄得这样惊天动地。她只说了这一句不宜草率,你就让咱们满朝文武公侯伯爵去给她哭灵?皇上,你太让玛嬷失望了!” 皇上不知太皇太后为何突然动怒,他甚至没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但是有一点他是听明白了,就是太皇太后以为自己受了昭妃的影响。 “玛嬷?”皇上刚要开口,太皇太后打断了他:“这些日子,皇上同昭妃的那些个行径,早就传到哀家的慈宁宫来了,可是哀家没去找皇上问询,因为哀家相信皇上是有分寸识大体的。内宫中有些越格的事情,哀家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你们年纪轻,如今又像粘了蜜似的,便不去干涉。可是却容不得你在朝堂之上,在国家大事上,有任何的疏忽闪失。” 皇上有些不服:“孙儿还在纳闷,皇玛嬷怎么今日劈头盖脸对孙儿就是一通儿训斥,原来是有人向皇玛嬷这儿来告刁状了。是皇后吗?朕怎么在国家大事上疏忽了?就算对恪太妃的丧仪规格高一些,那也是为了满汉一体,也是为了维护父皇的颜面。” “你父皇的颜面?你父皇哪里还有颜面?”太皇太后又气又急,“自从他沾上了那个乌云珠,他就把咱们大清的颜面、祖宗的颜面、他自己个的颜面统统丢净了。” “皇玛嬷。”少年天子怒从心起,不管是谁都不能这样侮辱他的父皇,他面红耳赤,“朕不想任何人在朕面前这样说父皇。” “你不想听,但是却不能封住天下悠悠众口,或者咱们可以掩耳盗铃,可是天下人还是会一样想,一样说。”太皇太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仿佛要响彻长空,“你忘了你小时候是怎么一路哭着跑到玛嬷跟前的,你说你父皇只疼小四弟,根本无视你的存在,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皇上心里突然被刺痛了:“玛嬷何必提那些旧事。” “旧事?”太皇太后仰天长笑,“马上就是眼前事了。玛嬷看着,你同那个昭妃,眼看就要走你父皇和乌云珠的老路。” “皇玛嬷。”皇上涨红了脸,直视着太皇太后,仿佛十分惊怒,“昭妃是朕的弟媳吗?昭妃是汉人吗?昭妃是先与朕暗通款曲之后才入的宫吗?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昭妃甚至不是朕在秀女大挑中自己选的,昭妃恰恰是老祖宗您,指给孙儿的吧!朕宠她也好,爱她也罢,不正是应了您的意吗?可您为什么现在又反而这样逼朕?” “你?”面对皇上一连串的反问,太皇太后怔在当场,她一句也不能相驳,看到皇上紧绷的面容与气愤的神情,还有那份同他父皇一样倔强的神情,太皇太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是太过紧张了吗?是心里太怕孙儿重蹈儿子的老路而精神过敏了吗? 今天对着孙儿说上这些话,或许真的是反应过度了。 激烈的争执过后,大殿里静得有些吓人。 慈宁宫的人都避得远远的,有谁敢留在近前听太皇太后与皇上的争吵。 但是,事不等人,苏麻斟酌再三,还是在这个争吵停止的间隙走了进来。 “太皇太后,刚刚噶布喇来了,看他面色万分焦急,说是索大人病危,想来向太皇太后讨个恩旨,请皇后回府。” 第58节 “索尼病危?”太皇太后手捻佛珠,目光瞅着皇上,想看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也是人之天伦,就让车马监准备銮仪,准皇后回府探视。”皇上说道。 索尼病危,太皇太后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个时候索尼可千万不能有事,登基大典等着他领头筹划,还有许多的大事悬而未决,他要是在这个时候撒手人寰,皇上登基之事就又会生变故,恐怕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最终能不能实现心愿都是未知。 “这样,许皇后回府,不仅如此,皇上要与皇后一同去索尼府探病。”太皇太后说道。 “朕也要去?”皇上微微一愣。 “当然。”太皇太后面色肃然,“于私,他才是你正儿八经的阿布哈,是大清朝的国丈;于公,他是首辅,是平衡朝堂上各种力量的中流砥柱。你当然应该亲自去探视,不仅如此,还要格外亲近抚慰。” 皇上没有说话,太皇太后的意思他明白,可是当他听到太皇太后说“阿布哈”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是那样的别扭。那是他在东珠家里对遏必隆的称呼,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明显有所指向,认为自己不该这样去称呼遏必隆。但是令皇上不舒服的是,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管在宫内还是在宫外,都没有逃脱太皇太后的耳目。 这样整日都处于严密包围与密切监视中的生活,又有何滋味呢? “皇上,你必须要知道,作为皇上,有些事情你想做,可是偏偏得克制自己不能去做;同样,有些事情你不想做,却必须要做。”太皇太后盯着皇上的眼睛,她那澄明的眼神说明她已经洞察一切,“皇上是这样,哀家也是这样,皇后与皇妃,甚至每一个皇上的女人、臣子,都必须要如此。如果某个人,违背了这样的法则,只是为了自己而为所欲为地生活,那么到头来,一定是害人害己。” 皇上自然明白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他没有多作解释,只是说了一句:“孙儿遵命。” 话是如此,可是万分的不情愿。 太皇太后心中暗叹,又吩咐苏麻,“你去库里多拿些补品,捡贵重的、稀罕的拿,万不要吝惜。” “是。”苏麻立即遵命。 午后,皇上与皇后轻车简从来到索尼府中。 索尼于病榻之上,万分虚弱。 他原本气若游丝,仿佛已经人之将尽,但见到皇上,依旧颤颤巍巍地要强撑着身子起来行礼。 皇上自然是传免,可是索尼依旧让长子噶布喇与次子索额图将他扶了起来:“为人臣子,礼不可废。” 跪下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异常郑重:“奴才索尼,恭请皇上圣安。” 虽然气喘吁吁,虽然身形颤抖,虽然仿佛一跪便再也起不来了,可是他依旧恪守着臣子的规矩,一招一式虽然老迈艰难,但仍没有半分省略。 “快快请起!”皇上紧走几步上前亲自扶住了他。当皇上的手触及索尼的身体时,皇上不禁一惊,索尼的身体可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也可用枯木逢冬来比拟,那样高挑的身材分量却轻得可怕。 原来还在推测他的病危是否当真,现在看来,果然是病入膏肓了。 “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皇上面露不忍之色,只向索额图问道,“你整日在朕的身边,为什么没听你提过?” 索额图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不由面露哀色:“是阿玛不让奴才跟皇上说。” “这又是为什么?”皇上不解,“早点说了,好让太医过来仔细诊治,或者早就好了。” 索额图恭敬回答:“近一年来,阿玛的身子就不大好,这些日子忙着亲政大典的事情,从龙袍、冠戴到典仪装饰,所有种种,阿玛都亲力亲为,样样操心、处处督察。前几日为了修缮天坛的圜丘,亲自跑到京郊西南的房山去看石料,先是中了暑气后又淋了雨,回来以后这一下子就病倒了。” “咳咳……”索尼一阵猛咳,险些背过气儿去,“圣上面前,不要说这些,老夫只是做了该做的,你这样说,难不成还是在表功吗?” 索额图立即缄默,并且静静地跪了下去:“儿子知错,阿玛息怒。” 皇上心中暗叹,他感慨索尼的忠心与正直,更感慨索额图的孝顺与恭敬,眼前所看到的打消了他长期以来对索尼一家的误会。他原以为四辅臣中,遏必隆憨厚、苏克萨哈奸猾、鳌拜跋扈,但是他们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直白。他们的优点与缺点同样突出,并没有刻意藏拙。相形之下,索尼很是老谋深算,任何时候都要掂量再三,他不属于任何利益集团,也不属于任何派系,但是他却可以与任何派系结盟并且获利。 皇上,原是不喜欢他的。 但是现在,他的一板一眼,他有些刻板的坚守的规矩,让皇上十分感动。 “事情总是做不完的。”皇上扶着索尼的手,就坐在他的病床边上,“以后这些事情可以多让索额图去做。朕回去就同太皇太后商量,以后内务府的差事就交给索额图来打理,这样您就可以卸下些担子。” “他哪里有这样的资历和才干,皇上千万不要太过恩宠他们。”索尼眼中露出深深的忧虑,“奴才一家都是皇上的奴才,这奴才要有奴才的本分,这第一条,也是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只有脚踏实地,任劳任怨,才是正道。” “是首辅太过自谦了!”皇上环顾室内,从一进大门他就发现了,索尼的府上十分简朴,装饰与摆设简单、古朴,却透着一股子庄重与沉稳,这应当与主人的喜好是一致的。 再看悬在床前的帐子,也洗得有些发白,那枕头与被褥都是一色的,上面并无繁复的刺绣。大凡节俭的官员都是勤政清廉的好官,皇上更加感慨。 “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都在外面候着,一会儿给首辅看诊。太皇太后也托朕带了好多补品,首辅一定要安心静养。”皇上说道。 “奴才也希望自己的贱体早些好起来,好给皇上操办登基大典,当年先皇的大典,因为咱们刚刚入主中原,所以甚是从俭,这一次一定要好好给皇上操办。”索尼说着,仿佛触及心底的伤痛,老泪纵横,“要死也得等到亲眼看着皇上亲政以后,不然,怎么有脸去见先皇?” “首辅!”皇上也倍加感动。 室内的氛围一度压抑悲痛起来,索额图此时上前劝慰:“阿玛,皇后娘娘也在外面呢。” “皇后?”索尼睁大眼睛,“当真是皇后?” “是。”索额图回道。 皇上这才想起自打进入府门,皇后就回避了,于是吩咐:“顾问行,快去请皇后!” 顾问行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索额图与噶布喇:“皇后娘娘说,还请两位索大人回避之后才可入内。” “都是自己的阿玛和皇叔,哪里还用回避?”皇上心中暗怪皇后迂腐。 只是索尼点了点头:“皇后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他又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你们先下去吧。” “是!”噶布喇与索额图这才退下。 不多时,皇后步入室内。 皇上觉得眼前一惊,他头一次看到身着素服不着首饰的皇后,平日里在服饰与妆容上总是万分得体一丝不苟的皇后今日是那样与众不同。在她的身上,那些刻板、庄重、尊贵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在她身上呈现过的天真、凄凉、诚挚、无助,特别是眼眶中含着的晶莹泪水。 她不发一语,她不动声色,但是全身上下透露出的悲悯气氛却给人以雷霆万钧的震撼。 索尼从床上探起身子,他仍想向皇后行礼,可是离开了索额图与噶布喇的帮扶,他难以动弹。 就在此时,皇后走到床前,盈盈地跪了下去。 “玛法。”只此一句,泪下千行。 第六十三章 咏罢石竹慕蔷薇 从索府返回皇宫的这一路之上,皇后始终很少言语。她沉静的神色犹如一尊雕像,眉眼中的伤悲自从出了索尼房门之后,便消散开来。 在皇上看来,皇后着实是一个自制力极高的女子,这一点甚至超过男人。 她镇定从容地走完了礼数之下的所有过场儿,甚至是从容地接受了父母叔婶的大礼。她的面上始终带着无比的肃穆与坦然,与族中亲人得体地寒暄之后,她还主动提醒皇上该回宫了。 随即,她站在府门前恭请皇上先上御辇,然后才踩着脚凳在嬷嬷的搀扶下上了凤辇。 皇上在一路之上,都在回味刚刚索尼与皇后的一番对话。 皇后在哽咽中说道:“玛法,一定是太累了。” 索尼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他似乎很想去摸摸孙女的脸,但是只把手伸出去便停顿在空中。他笑了,随即又将手收了回来,面上满是遗憾与自知逾越的神情。 皇后冰雪聪明,她知道索尼心中所想,于是她以自己的手轻轻地抚过自己的脸、自己的发,虽然未曾开口,但是那行动足以安慰老人的心。 “皇后,要识大体、与人和睦、处理好宫务。后宫祥乐,家和万事兴,如此才不负太皇太后的慈恩,才算是帮衬到皇上。”索尼眼中的神情极为复杂,蕴含的内容也太过丰富。 一句家和万事兴,让皇后的神情莫名感伤起来。 她强忍着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芳儿会好好的。玛法也一定要好好的。” 索尼眼角湿润,他头朝榻里暗将眼泪强行忍下,然后又重新注视着皇后。他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皇后又把目光转向床对面墙角下面的花几上,仿佛是无意地瞄了一眼,那上面摆着一个竹石盆景。 皇后看了一眼,随即面色微变,仿佛颇为动容,但是看到索尼凝视的目光,她又忍住了,她深深点了点头:“芳儿记下了。” 索尼面露微笑,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渐渐的,他的眼睛仿佛难以支撑一般,终于合上了。 那应当是索尼对皇后最后的叮嘱,他想说什么呢? 皇上想来想去,不得要领。 不多时,帝后的龙凤辇已进了宫门,帝后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自然是大大安抚了一阵,并一再叮嘱皇上要好好关心体贴皇后。 这一晚,皇上自然要留宿坤宁宫。 坤宁宫的东暖阁,曾经是他们大婚的喜房,置身其中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日的氛围,那满眼的红,让人依旧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皇上坐在外间的炕上喝着热茶,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拂逆太皇太后的意思,况且从情理上他也觉得不该在此时丢下皇后另去他处休息。然而他还是觉得无法跟皇后同床共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皇后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强烈的排斥。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的父皇。他曾经很怨恨他,但是现在,他想他完全能够理解他了。作为天子,对于这种由别人因为某种政治需求或大局意识而缔结的婚姻,他们有着无法摆脱的反感与厌恶。 因为自尊,他们难以面对这样的婚姻,难以真心去爱那婚姻中的另一半儿。 他不由叹了口气。 喝一口茶,又想起索尼最后目光所指的竹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许……皇上想,他应该去问问东珠,他想东珠一定会洞悉这哑谜的谜底。 “主子,这画儿画得真好。” 隐隐的,听到宫女柳笙儿的声音。 皇上朝里间一望,原来皇后在作画。他不由暗暗惊讶,原来皇后也会作画。皇上站起身踱步入内,看到书案上皇后刚刚画好的画儿。 居然正是今天在索尼府看到的那个竹石盆景。 “臣妾恳请皇上为这幅画儿题字。”皇后定定地注视着皇上。 皇上一愣:“题字?题个什么呢?” “有节骨乃坚, 无心品自端。 几经狂风骤雨, 宁折不易弯。 依旧四季翠绿, 不与群芳争艳。” 皇后缓缓吟道。 “扬首望青天,默默无闻处,箫瑟多昂然。 勇破身,乐捐躯,毫无怨。 楼台庭柱,牧笛洞箫入垂帘。 造福何论早晚? 成材勿计后,鳞爪遍人间。 生来不为己,只求把身献。” 这是钱樟明的水调歌头咏竹。 原来如此。 第59节 皇上此时方才明白索尼与皇后打的哑谜,索尼借咏竹来鼓励与安慰皇后,要她具备竹子的风骨,如此才可以面对一切艰难。 “芳儿能入宫成为皇后,因为芳儿是首辅索尼的孙女,也正因为此,而被皇上嫌隙。如果他不再是首辅,或者他离开人世,那么芳儿在皇上心目中的身份会单纯些,只是皇上的结发之妻。也许那时候,能够得到皇上多一些的关爱。可是……”赫舍里芸芳满面苦涩中强挤出一丝笑容,“芳儿宁愿一辈子独守寒宫,也不愿他离开。” 这话让皇上听了如同被针刺过一样,多少年前,他好像也这样对皇阿玛说过。 那一日,他在御花园里摘了许多金灿灿的菊花,他知道额娘喜欢菊花,所以他想多采一些送给额娘插瓶。 可是偏巧遇到父皇与皇贵妃。 那时,小四弟刚走没多久,皇贵妃病怏怏地半躺在美人榻上,父皇搂着她正在小声说着什么,看到他的时候,便让他过来。 “三阿哥采了这么多漂亮的菊花要做什么?”病弱的皇贵妃温和地问他,看得出她眸子中对自己的喜爱与关切。 他昂着头骄傲地说:“送给我额娘。” 皇贵妃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虽然眼波中有泪光微闪,还是努力笑着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三阿哥很懂事。” 而父皇却要他把菊花送给皇贵妃,还让他管皇贵妃叫皇额娘。 那一刻,他愤怒了,带着无比倔强与悲愤的神情说道:“你宁愿我额娘死了,宁愿我是这个女人的儿子。也许那样,你会对我好些,会更关爱我,但是我宁愿不要这一切,我只要我的额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跑的时候,有些菊花不小心散落在地上,但是他随即用脚狠狠碾碎了,他还振振有词地说道:“就是踩坏了、糟蹋了,也不给你这个女人。” 那个时候,他没有去想父皇与皇贵妃的心情,也无心去观察他们的神色,他只是觉得他做了该做的,他很痛快。 此时,听到皇后如出一辙的话语,他突然觉得很难过,他怎么一不小心就走上了父皇的老路,怎么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怨夫。 于是,他握住皇后的手,两人共执一笔,下笔如龙。 看在旁人眼中,他们自是珠联璧合。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苏麻乐呵呵地从外面进来,嘴里说道:“好了,好了,可是好了呢!” “什么好了?”太皇太后欠起身子。 苏麻在她身后垫了个靠枕,坐在床边说道:“坤宁宫那边,说是帝后和谐、其乐融融。皇上和皇后两个人一同作画写字念诗,如今东暖阁房门紧闭,皇上今晚定是歇下了。这样看来,也许过不了多久,太皇太后就可以抱上嫡亲的重孙子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面上颇为安详的神色:“这个赫舍里芸芳,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是个能沉得住气儿的主儿。有些度量,也能忍耐。在这宫里不乏聪明、智慧有韬略的,可是如果不能忍,没有度量,那是什么事儿都成不了的。” “正是如此。”苏麻连连点头,“前些日子闹腾的那些事情弄得皇后脸上没光,咱们逐了桂嬷嬷,又恩宠着承乾宫,皇上跟昭妃……可皇后半点儿情绪也没有,早晚请安越发比平时恭敬了,整日里不声不响妥妥帖帖地处理着宫务,着实不易。” 太皇太后放下心来,又问道:“今儿跟着去的人回来怎么说,那索尼的病到底如何?” 苏麻压低声音:“不太好,正是十分的凶险。奴才细细地问过太医院的院正,说是若是用了南边的一种什么药,就是那年汤玛法给孔格格治肺病的那个西洋药,然后再配上些舒缓的汤剂,安心静养,过上三两个月熬过秋天或许可以康复。” “那怎么成?”太皇太后面色紧然,“这眼瞅着大典在即,他在家里躺上三两个月,这可把什么事情都耽搁了。如果没有他亲力亲为在外边撑着,那些人东拖西阻的,怕是会再生变故。” “正是这个理儿,可是……”苏麻叹了口气,“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孙景倒是提了一句。” “什么法子?”太皇太后见她欲言又止,不由气道,“咱们俩说话,你还避讳什么?” “那法子虽有效,但是有点儿损儿。”苏麻沉吟半晌,才附在太皇太后耳边嘀咕起来。 然而在她说过之后,太皇太后的面色倒是缓开了:“去告诉孙景,不管什么法子,只要能让索尼现在下了床,撑到大典之日,就是大功一件。让他不要缩手缩脚,只管尽力去做。” “可是。”苏麻有些为难,“孙景说了,如今太医院院使是孙之鼎,这方子必要经过院使同意才可配药。这孙之鼎年轻,不知道事情轻重,他怕……” “他自己的儿子,他还怕?”太皇太后冷冷一哼,“他哪里是怕,他是既想吃羊肉,又怕沾腥。罢了,这方子你悄悄拿出去配,不必经过太医院了。” “是。”苏麻仿佛仍是心有余悸,“就怕日后这事情传了开去,皇后以及索家,会……” “会什么?”太皇太后盯着苏麻,“我看你真是老了,以前多少大事也没见你哼一声,现在总这样缩手缩脚的。你只要做得干净隐蔽,有谁能知道?再说就算日后知道了又如何?是药三分毒,能救了急最是要紧,咱们哪还管得了一生一世?” “是。”苏麻不敢再多言语。 太皇太后又想起一事:“那石氏的家人通知了吗?老停在宫里也不是回事,你跟皇太后商量这事该怎么办了吗?” “皇太后向来没什么主见,只说既然皇上已经有了旨意,一切就遵照皇上的旨意办。又说那恪太妃当年也是先皇宠过的,又是一宫主位,这个丧仪待遇也当得。” “她倒是会做好人。”太皇太后仿佛有些不满,“皇后怎么说?” “皇后说她年纪轻,不懂事,这事情还请太皇太后的示下,太皇太后说怎么办,她就来张落。”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如此,就让她办。这样,把面子给她,让她按皇上的旨意去办。但是在面上咱们还得表示反对。越这样,皇上会越信赖皇后,越觉得皇后贴心。” “是。”苏麻全都应下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安置了。 她们没有想到的是,坤宁宫东暖阁里并非如他们想得那样香艳和美,皇上坐了一会儿,原本想就寝,但是皇后却推却了。 “臣妾一直想着能重新得到皇上的恩泽,可是现在,玛法重病在身,臣妾要为玛法斋戒祈福,还请皇上体恤。”皇后说得很含蓄。 皇上则听得明明白白。 斋戒祈福。 这人都吃了素、戒了荤,自然不能淫乐,也就是说婉言谢绝自己的宠幸。 听了这话,皇上长长松了口气,大感轻松。 于是,他说道:“既然如此,朕就先回乾清宫了。皇后今日回府,也累了,早些休息才是。” 皇后起身跪安,恭送皇上。 于是,披星戴月,皇上走在寂静的宫苑当中,心情起起伏伏难以平静。他想起那日与皇后的婚礼,又想起在万分无奈下那个零乱的同房之夜,想起他与皇后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皇后。 正如皇后所说的,身为索尼的孙女,她也无从选择。 自己娶她,是因为这个身份。 自己烦她,也是因为这个身份。 这对她而言,确实有些残忍。 “你讨厌我们的身份,你讨厌却偏得利用!”耳边想起东珠气愤的指责,皇上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同样的处境,皇后只会将酸楚与委屈暗自隐藏,出现在人前的她永远端庄,她虽光华内敛,却让人不想亲近。而东珠不同,她像带着刺儿的蔷薇,那刺儿虽然凌厉吓人,但是越发趁着花朵的芬芳娇艳,让人明知会被刺痛,还是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今儿自己陪皇后回府省亲,她一定是得到信儿了,而自己留宿坤宁宫,她若是稍稍留意,也应当知道了。 她会不会吃醋呢? 一定会的。想到那日自己不过是略陪了一会儿仁妃和秋荣,她不就哭着跑回承乾宫了吗? “走,去承乾宫。”皇上心里甜甜的。 他想,一会儿东珠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第六十四章 月下听音心已乱 承乾宫中紧挨着书房是一间小小的棋室,虽然空间不大,但是布置得极为雅致舒适,巨幅的山水画营造出宁静幽远的意境,墙上的树片挂饰也很有韵味,红红的龙凤结点缀其间,又带来无限的生趣与灵动。 小巧的棋桌两侧正是昭妃与翠花公主,两人盘腿坐在柔软的坐垫上,在黑白两色的世界中感受棋局的变化多端。 每一次落子都是心与心无声的交流,在这一刻任何浮躁的心都会沉静下来。东珠素衣淡容静谧温和,不管每一次落子之后要等对方多久,她都极为耐心极为淡定。 相比之下,翠花公主便忙乱多了,她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拿着棋子,看看棋局,再看看棋谱,秀眉微蹙,面色焦急,仿佛对眼下的情形有些一筹莫展。 “罢了,又输了。”不好意思一直让东珠等下去,于是翠花公主主动认输。 东珠端起茶浅浅抿了一口,微微叹了口气:“公主总是这样,棋技如何能更上层楼呢?” “都已无路可走了,除了投降认输,还能怎样?要怪就怪你棋艺太高、招数太狠,害我毫无招架之力。”翠花公主把手上的棋谱轻轻一丢,“可见这些棋谱也是骗人的,竟毫无益处。” 东珠看着翠花公主笑而不语。 这样一位明艳可人的公主为何会有这样市井的名字呢。依稀想起宫人说过,她之所以被人称为翠花,那是因为她从小没有名字。她的父皇早早过世,没来得及为她命名。她的母亲又没有资格给她起名,有资格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顾不上来。所以带着她的苏嬷嬷就一直管她叫二格格。因为她是先皇第二个女儿,也是唯一成活的。 她从小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太皇太后面前经过,那碧绿碧绿的身躯在花海中一闪,如同翠绿枝蔓衬托着的美丽花朵,太皇太后原本一句戏言说这二格格像朵“翠花”,苏嬷嬷机警,立即拉着她叩谢太皇太后命名。 于是这才有了“翠花”之名。 东珠入宫这些日子,以往每每见到她的时候,也总见她身着或浅或深的绿色旗装,正应了她的名字。然而自从大婚之后,翠花公主的着装风格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正如今日初见的时候她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福晋礼服,端庄华贵又与新福晋的身份极为相配,而在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请过安之后,此时又换了一件橘红色旗装,橘红色虽然富丽华贵令人炫目,但是因为那上面只是小花绕襟,没有夸张繁复、又镶又滚的花样图案,所以越发显得明媚可人、生动活泼。 翠花公主见东珠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你让人家这样穿的,如今又贼眼兮兮地看人,真真讨厌!” 东珠笑了,打趣道:“你这样穿,可不是把那府里的女人都比下去了?可不是让讷尔杜的眼珠子都贴到你身上来了?” 翠花公主面色通红:“是啊是啊,都是听了你的话,所以这功劳都是你的。” 东珠越发笑了起来:“我可不要什么功劳,我只是希望能有人早些管我叫一声姑姑。” 翠花公主伸手去打东珠,两个人嬉戏了一会儿,翠花公主忽然说道:“可是如今,我在那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呢,你赶紧给我支支招,看看我该怎么办?” 东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说呢,上次回宫到今天也仅隔了几日,杨格格的病也大好了用不着你挂牵,不年不节的你怎么又回宫来了?原来是讨主意来了!” “是是是,是你这个女诸葛之前给我使过的三个锦囊妙计都奏效了,所以我越发佩服你,从此以后要把你缠得死死的,我们府里的大事小情都要来跟你讨主意。”翠花公主给人的感觉原本是很单纯的,那种单纯甚至在很多人眼中有些木讷,因为从小长在深宫,又禁足在慈宁宫的后院当中,每日眼见的不过是苏麻等几个老嬷嬷,所以她虽有动若脱兔的心愿却始终静若处子。 是东珠改变了她,让她一点点变得开朗明媚起来。 虽然一开始,东珠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是渐渐地东珠从心底真正喜欢起她来。 东珠很是喜欢翠花公主给人的感觉。起初觉得她很漂亮,接着是一种亲切感,就仿佛绵绵柳絮又吹起在风中,明媚而温和。 更因为她是单纯的,是无害的。 所以,东珠愿意亲近她,也愿意真心帮她。 “因为当初在洞房里,我对讷尔杜说了你教我的那些话,所以,他对我很好。”翠花公主的脸越发红润起来,仿佛十分羞涩,而那羞涩中又蕴含着满满的甜蜜,“可是,他越对我好,那府里原来的庶妻、侍妾们就越是远着我。你是知道的,她们比我大些,也比我有见识、有主意,如今讷尔杜让我理家,公主府自有嬷嬷们打理,可是却不能帮我管着这边府里的事情。我如今才知道,管这些事情,光有主意是没有用的。往往一件事情我交代了,她们虽当面不驳,可是一到下面,总是有这种那种的由头扛着不做。我是怕这时间一长,讷尔杜会觉得我太过没用。” 东珠听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翠花公主:“好公主,你想一想,当初我为何让你在新婚之夜同讷尔杜说那样的话?” 公主想了想:“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你总是为我好的,况且我说了那番话以后,讷尔杜真的很高兴。” 东珠叹了口气,她拉住翠花公主的手:“公主,这就如同你下棋一样,你虽然仔细研读棋谱,甚至将它们熟记于心,可是与你对弈的人未必会按照棋谱上的一招一式与你相对。所以,你必须要先观他人的路数风格,甚至是在他落子之前就已算出他的招式,这样才能防范,才能与之相对。我让你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对讷尔杜有了解,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怕的又是什么。所以让你说那些话,将他想要的给了他,又打消了他的顾虑。你句句说在他的心坎上,他怎么会不觉得贴心呢?” “那些?是他想的?他真的一早就希望我不以公主的身份和规矩来对他?那他为什么又要娶公主?”翠花公主仿佛很是疑惑。 “天下没有一个男人想娶公主。也不是公主了,其实天下没有一个男人想娶身份高于自己的女人,或者说是他们不喜欢因为身份而成的婚事。”东珠极为耐心地解释,“婚姻原来就是两个人因为相互喜欢而愿意朝夕相对、执手到老的。特别是男人,他们更希望他们的女人仰视他,尊敬他,依靠他。女人越是弱小、越是卑微,越容易得到男人的保护与爱怜。反之,他们会觉得有负担。” “是这样啊?”翠花公主细细琢磨着东珠的话。 东珠拉着翠花公主站在自己这一侧,换了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这盘棋。“你仔细看看,这棋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翠花公主看了又看,忽然豁然开朗,她用手指了指,东珠微微点头,亲手递给她一粒棋子。翠花公主将那棋子放在那看似十分不起眼的地方。 “如此,这盘棋不是就活了吗?”东珠面露顽皮的微笑,“当你觉得走不通的时候,你要换一个角度,站在你对手的位置上,想想下一步他会怎么走,他是不是把所有的漏洞都补上了,他是不是每一个机会都抓住了。这样,你才能从中发现你的机会。” 翠花公主连连点头:“我懂了。” “你府里的事情,也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去想一想,那些庶妻侍妾对公主管家不满,暗地里使绊儿不支持,这只是表面上的。公主要仔细想想,她们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东珠慢慢启发着翠花公主。 第60节 “她们。”翠花公主的脸又红了起来,这一次红到了脖子根儿。 东珠笑了:“公主不必害羞。自是那些女人看讷尔杜如今只宠着公主一人,心里犯酸罢了。可是她们那些人在乎的真是讷尔杜多跟她们睡一晚吗?她们面上争宠,其实不过是争地位、争钱财罢了。所以,‘夫宠’公主可以牢牢抓在手里,但是地位与钱财不必吝惜,这样各得其所,家里便太平了。” “你是说?”公主愣了又愣,“原来这侍寝之事府里都是排着日子的,轮到哪一日是哪个人,讷尔杜就会到谁的房里去,第二日那人的饭菜就会与主子一样,当然也会免不了有些赏赐。” “现在讷尔杜自然是不去她们那里了,每天都会去陪公主,那么公主可以按照原来排的日子,占了谁的就补给谁,依然给她赏赐,给她与主子一样的衣食,不仅按照常例还要更丰厚……”东珠细细给公主支着招。 “这样自然是好,她们应当会满意。可是……”公主有些疑虑,“讷尔杜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为了霸着他,到处散财。” 东珠笑了:“这样才好。这样他才会觉得公主是全心全意爱着他。为了他不惜千金散尽。他只会更加珍惜公主。而那些女人如果真的收了财物就安心不闹了,讷尔杜也就明白了,谁对他才是真心的。” “那他会不会觉得我没用,管家管不好,只会拿钱收买人。”翠花公主还有些不放心。 “会啊,不过这样更好。”东珠似笑非笑,“讷尔杜我最了解,他自己就是莽夫一个,他才不喜欢心思细密的女人,公主不会管家又不是公主的错,但是公主为了帮他管好这个家,不惜拿出私房钱来处处平衡,这说明公主又单纯又心善,而且还是一心为了他好。我猜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拿出银子来给公主贴补。他应当一面吹着胡子责怪公主太放纵那些人,一面又把公主捧在手心里宝贝着。” “你这人真是讨厌,总这样捉弄我。”翠花公主羞极了,在东珠身上使劲捶了一下,“唉,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皇上那样宠你。你这脑子里想的就是十个大男人都比不上。怪不得皇上现在一日都离不开你。” 提到皇上,东珠便哑言了。 她默默地将棋子一粒一粒捡回到紫檀木棋盒里,面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皇上……说来皇上是我的亲弟弟,可是一年也见不到两面,虽然如此,我也常惦着他,说到底,我们都是从小没了亲人的苦孩子。你……对他究竟是真心的,还是也像我现在对着讷尔杜一样,算一步走一步呢?”翠花公主按住东珠的手,让她停下来专心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东珠无从回答。 “我不想你这样。”翠花公主突然鼻子一酸,“好东珠,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也瞧着你好。求你真心对皇上,对皇上好些。他不是讷尔杜,你对他不要用这些好不好?” 东珠见翠花公主动容,心里也有些难过,她伸手为翠花公主拭去眼泪。“公主,当初你我二人在一起琢磨讷尔杜,计划你婚后生活如何能太平安乐的时候,你可想到今日你会真正的在意他吗?而此时此刻,你能辨得清你是因为在意他才想尽办法让你的婚姻更和美还是说这一切都是要完成你大清公主的使命?” 翠花公主怔住了,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一开始,她是为了要达成以公主下嫁的荣宠来拢住讷尔杜和瓜尔佳氏进而影响鳌拜为皇室分忧;那么时至今日,她究竟是把讷尔杜当成丈夫还是当成招降的对象?把婚姻当成是爱情的归所还是温柔的陷阱?把自己付出的一切当成是情爱还是诱饵? “你也说不清了?”东珠微笑着。 东珠的笑容让人感觉到很舒服,她的衣服从来都很素净,如今一袭银白色的旗袍,只套了一件嫩肉色小碎花的比甲,静静地坐在那里,姿态娴雅得如同水中之莲。 特别是平心静气中越发衬托着双眸清澈明亮,此时眼尾轻轻一扫,明艳不可方物。 偏是这淡淡的一扫,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背影逝去得太快,如果不是那抹耀眼的黄色,也许东珠只是觉得自己眼花了,刚刚并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离开。 可是那抹印入眼角又很快消失的黄色,让她意识到,的确是有人来过了。 第六十五章 夜雨观花留人醉 云姑从承乾宫后院穿过回廊来到前边,远远地看着皇上一个人面露不悦之色急匆匆往承乾门走去,她赶紧跪安行礼,皇上看都没看就从她身边一阵风似的走过了。 待皇上走远,云姑这才起身,她看到贞顺明德殿外愣愣地站着如霞与春茵,不由问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坐了多一会儿?” 如霞撇了撇嘴:“皇上只进了殿门,都没往里间走。这不,气冲冲地走了。” 春茵有些紧张,她拉着云姑的手小声说道:“云姑姑,刚才皇上一个人悄悄来的,顾总管和底下跟着的人都没让进来,只留在承乾门外。来了这里也不让咱们去通传,只一个人悄悄进了殿。皇上悄没声息地也没跟主子打招呼,可是他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咱们主子跟长公主说了些什么。突然间,皇上脸上挂了霜,抬腿就走了。跟在娘娘身边这么长时间,也没少见皇上,可是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皇上这样不高兴。” 云姑听了,这才明白。 “行了,你们俩都记住这事千万别议论别声张,许是皇上想起什么要紧事才又急着离开的。咱们主子跟长公主聊天能说什么让皇上不高兴的话?能跟长公主说的,自然也能跟皇上说,咱们主子人前人后都一样,没有什么不能让人听去的。”云姑又叮嘱了一会儿,这才进殿。 “主子,后面都收拾好了,杨格格一直催,问长公主什么时候过去就寝?”云姑见到东珠,自然越发和颜,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东珠这才回过神儿看着翠花公主:“真是,以后可不能在晚间下棋了,咱们误了时辰不打紧,杨格格那里不定怎么盼着呢,公主快回去歇息吧。” 翠花公主站起身:“说实在的,我们母女如今能聚在一处共享天伦这都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我额娘她怎么能够舒舒服服住在这里?” “你我之间,何必客套?”东珠起身相送,“我额娘前几日托人来传话,说你常去看她,她甚是安慰呢。” “你额娘性情真好,跟她聊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她懂的又多人又爽快,每次去了我都不虚一行,如何品茶、如何做精致的点心、如何弄花样调胭脂,凡是女人该学的她都亲手教我。我是受益匪浅。”翠花公主自是打心眼里感激东珠,她在这深宫当中原只牵挂亲生额娘和苏麻喇姑两个人,可是如今,倒觉得东珠跟她更是亲近些。 “我额娘是逮到你这个人又听话又谦虚,所以便一味地卖弄起来了。往常我在家里的时候,她要是拉着我说起这些女人该学该会的,我肯定早早就跑掉了。”东珠笑了起来,“好了,快回去吧,明儿早上咱们一起用早膳。” “嗯。你也早些睡。”翠花公主满心欢喜地走了。 东珠收拾了棋桌上的棋子,又穿过两重隔栅来到寝室,简单梳洗之后便上床就寝。这其间在身前侍候的人只有云姑一个,云姑一直默不作声,妥妥当当地帮她收拾好,又吹了灯,正准备往外走,只听东珠说道:“今儿,你陪我睡吧。” 云姑坐在东珠架子床外的软榻上:“主子是心里有事,想找人聊聊?” “不是。”东珠拉了被子将自己埋在里面,“只觉得心慌。” “有些事情亲眼见到也许觉得没什么,有些话若是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听全了,也不会有歧义。可若是偏偏没赶好,听到一句半句的,难免会有误会。要是有了误会也不怕,赶紧解释开了也就是了。”云姑缓缓说道。 东珠没有应答,她知道皇上为什么离去,是因为听到她给翠花公主出的那些主意吗?大凡男人都不喜欢女人算计,特别是对自己、对感情。 也许他会认为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善于暗中算计的人,之前他喜欢自己是因为他觉得她是单纯而直率的,也许现在他会以为她一切吸引他的优点都是伪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东珠觉得心中暗暗发紧,是否应当找他澄清呢? 不。 不必。 东珠为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要澄清?是为了得到他的谅解还是他的恩宠? 那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到枕头里,她使劲往里探了探,那两粒丸药还在。 它们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原是想尽办法要逃开皇上,要逃到宫外去的。 正是因为玛嬷突然离世打乱了她出逃的计划。 她选择继续留在深宫,不就是为了要找到伤害玛嬷的真凶吗?况且那个真凶……如果证实一切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她最终还是要离开他的。 既然如此,这样的误会更好。最好自今晚开始,他渐渐讨厌自己、远离自己。 也许那样,对两个人更好。 承乾宫外,原本只留了小太监李进朝等几个人,现如今他们见皇上一个人没精打采、面色郁郁地走了出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敢问,只得在皇上后面悄悄跟着,大气儿不敢喘。 康熙看着如同黑布笼罩的宫苑,四下里皆是黑漆漆的,各宫的宫墙与宫殿投下来的影子横七竖八乱得如同他烦乱的心。 他不想在此时就这样回乾清宫,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仿佛偌大的皇宫,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而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角落是真正可以接纳他的地方。 于是,漫无边际地走着。 走了好久,终于在御花园里,他停下了步子。 那火一样红的海棠如今早已谢去,夏季的花开得正盛,可是那些都不能代替海棠。 “它怎么谢得这么早?” 皇上有些伤感,踱着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李进朝赶紧抢在头里伸手推开了绛雪轩的门。 步入其中,皇上四下环视,他发现这里还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舒适。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每一个布局,墙上的古画、笔架上的湖笔、桌子上的茶盏,一切一切都是他精心为她准备的。 那是因为他觉得这里是皇宫之中唯一一处充满情趣之所,它不呆板也不肃穆,有些灵动、有些雅致,更有些活泼。它很像是遏府中东珠的闺房。虽然布局不甚相同,空间也小了许多,但是纵观整个皇宫,唯有这里有“澄怀撷秀”的感觉。 他曾经想过,把这里当成他和东珠所共有的。不同于承乾宫,承乾宫再精致再舒适,那是父皇为皇贵妃营造的,也不是乾清宫坤宁宫,这里不属于身份,不属于权力,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避风之所。 这是宫中之净土。 想到这里,皇上笑了,笑容中浸着些许的苦涩。 我把一片痴心全都寄托于你,可是你却视为无物。 不仅无视,还是践踏。 皇上想到这两个字,是,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伤心了,愤怒了。 原来她是那样了解男人,了解男人想从女人那里得到的一切。所以是忽远忽近、欲擒故纵、欲语还休、直抒胸臆、断然拒绝……种种他喜欢的,都是她为了迎合他而刻意做出来的。 一拳重重地打在窗棂上,很疼,但却抵不过心底的酸楚。 推开窗子,夏花似锦。 朕有满园繁华,难道还抵不上你蒙尘之珠吗? 这个时候,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 这雨来得太过及时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敲打着世间万物,声音盖过了皇上心底愤恨的怒吼。 雨中,落花纷飞,这是一种难得的凄凉的美。 皇上的视线模糊了,是雨丝浸入还是眼泪莹润他已无从分辨。“我拿真情对你,你回以我的,又是什么?” 模糊中,一个娇俏的身影印入眼帘。 一袭细碎梅花绕襟的桃花色锦缎旗袍,因为没穿比甲,所以更显得娇躯亭亭、婀娜万千,“小两把头”发髻上别了一支点翠嵌珍珠头花,垂下长长的镶着细密珍珠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地摇晃着,煞是好看。 她以手为伞挡在额前,一手小心翼翼地抱着什么,极为笨拙仓皇地跑着。 雨水打乱了她的发丝,打湿了她的衣裳。 偏偏这个时候,天空中又打了一个亮闪,紧接着一记响雷炸顶,那女子显然是吓坏了,竟然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把头埋了起来,随即小声地抽泣着。 雨中的佳人如同落花一般,娇弱的身影在水中沉浮任风吹雨打,雨点污了衣裳的颜色,斑斑驳驳的印子就像是经雨的海棠丢了胭脂,让人看了生起无限怜惜。 “进朝,让她进来避避吧。”皇上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是。”李进朝赶紧撑了一把油布伞,小心地走下台阶,临近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贤贵人,“贤主子,皇上让您往绛雪轩避雨。” 贤贵人像看到救星一般,立即跟着李进朝进了绛雪轩。 第六十六章 愿为君腮一滴泪 绛雪轩中,出现在皇上面前的贤贵人纳兰明惠十分狼狈。她面色微红,低垂着头静静地跪在那里,雨水自她的衣角发丝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 “似乎每一次见到你,你都会留给朕极为深刻的印象!”皇上如此说道。自从今夜听到东珠与翠花公主的谈话之后,他的内心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他不再单纯地去看任何人,每一个人在这宫里都不单纯,不管是东珠还是翠花,曾经那样单纯真挚的女子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算计与谋划,是否还有人能让他真正相信呢? 贤贵人听了这话,突然抬起了头,瞪着好看的眼睛对上皇上的龙目:“难不成皇上以为明惠是刻意的?” “不是吗?”皇上看着她,虽然此时的她如梨花带雨娇艳动人,但是奈何他的心已如死灰,“慈宁宫宴为了替昭妃出头挑战皇后,让众人以为你很直率;太液池畔双手同绘丹青,那是为了展才;今夜,你自己倒说说看,若没有理由,为什么深更半夜一个人跑到园中淋雨?” 纳兰明惠先是一怔,随即面色通红。 第61节 “皇上说对了,在慈宁宫宴中为了一道菜正名,并非是为任何人出头,的确是想引起皇上的注意;在太液池畔手绘丹青,也的确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展才。明惠是耍了小聪明,因为明惠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可能终此一生,皇上都不会意识到明惠的存在。”她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的心里话倾诉给皇上听,因为她知道,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她的机会。 皇上轻哼一声,果然所料不错,宫里的女人都是一样。 “然而明惠已经知道错了,太液池畔原想展才,却在众人面前把脸丢尽。所以从那次开始,明惠便收起自己所有的小聪明、小伎俩。正如今晚,明惠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知皇上今晚也会出现在御花园?”她面上凄楚,很是可怜,颤颤的手悄悄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双手举过头顶。 皇上微微示意,李进朝立即接了过来展开请皇上御览。 那是一张画纸,上面画的应当是花儿,只是此时已被雨水浸湿,乌突突的一片,再也看不清真容。 “这是什么?”皇上问。 纳兰明惠抬头一看,才发现那画儿任她如何小心保护终究是被雨水打污了不由面色大惊。她紧咬着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万分委屈地说着:“明惠之所以会在夜里出现在御花园都是因为它。这花好种好养,四季常青,却只有在夏季的夜晚才会开花,臣妾从小就爱这种洁白晶莹、纤尘不染的小花儿。” “那也不必大夜里的不睡觉跑出来画它啊,你喜欢,白天不能画吗?或是摘些放在你房里,对着它慢慢画也就是了。”皇上仿佛半信半疑。 “明惠喜欢画画儿,喜欢画花鸟鱼虫、山水景致,原是喜欢它们的自然生长之态,若是为了自己一时兴起就让它们断了生,死死摆在那里为了画而画,还有什么意思呢?”纳兰明惠面色绯红,“再就是白天不方便出来画,那是因为……是因为那日太液池的事情,明惠在宫中已成了众人笑柄,虽然明惠可以不惧人言,但是却不想被人打搅,也不愿给人机会去造口业。” 原来如此。 “什么花,值得你如此?”皇上仔细看着那画纸上的残图,却看不分明。 “是茉莉。”提起所绘之花,纳兰明惠的面色稍稍平静起来,“明惠打小就喜欢茉莉,这花不娇不媚,露华洗出通身白,沈水熏成换骨香,又常在夜晚悄悄绽放丝毫也不张扬,正是花开长夏,点点珠凝清月夜。” “茉莉?”皇上自然从未注意到这园中隐在万紫千红和苍翠碧绿中的白色小卉,他仿佛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花来自佛国。 那么,喜欢它的人也应具备佛家悲悯良善之心吧。 “进朝,拿手巾来。”皇上看到湿漉漉的纳兰明惠依然跪在那里,不禁有些自责,“你,先擦擦身子吧。” 贤贵人谢了恩,接过李进朝递来的手巾背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秀发,顺势将原已凌乱的发髻拆开,三千青丝如黑缎般柔软,在雪白的手巾中被轻轻揉捏,擦得半干之后分作两边垂在胸前,双手将那用过的手巾叠好送还给李进朝,口里轻轻说着:“有劳了。” “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时妆净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罢,断魂流水。” 皇上不知不觉诵出这样的句子,纳兰明惠细细地听了,她知道这是水龙吟,虽然她不知皇上为何如此神伤,但是这对于自己来说,的确是个机会。 “月影凄迷,露华零落,小阑谁倚。共芳盟,犹有双栖雪鹭,夜寒惊起。”她的声音很甜美,如同在骄阳照射下,吃了一粒酸酸甜甜的冰果子。皇上只觉得一股幽雅清香透入胸臆之间。 正如李进朝刚刚献上的热茶,水色碧绿黄莹,透亮清澈,嫩嫩的芽儿如花朵般缓缓展开。 “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像别人吗?”皇上的神情懒懒的,靠在榻上,仿佛已十分困倦。 “以往没人说,进宫以后倒有不少人说明惠长得像柔嘉公主。”纳兰明惠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语调依然动听,依然甜丝丝的没有任何的不悦。 皇上有些纳闷:“你知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自己入宫不过是为她人做了替身,如此你也不介意?” “为何介意?”纳兰明惠纯净的眸子越发清亮起来,“这皮囊是上天所赐、父母所给的,明惠无从选择。” “虽然像,但是你不是她。在朕的心中,任何人也替代不了她。”皇上静静地注视着纳兰明惠。 她能入宫,应当是太皇太后对于拆散自己和妍姝的补偿,可是太皇太后不知道,越是如此,每当看到这个酷似妍姝的贤贵人,他就只会感觉到难过和自责。 “明惠知道,明惠永远不可能替代任何人。明惠只想做自己。但是明惠依然要感谢上天、感谢额娘阿玛给了我这样一副酷似柔嘉公主的容貌。” 皇上的目光带着深切的不解。 “夜雨息万籁,心扉悄然开,愿作一滴泪,飘飘落君腮。”纳兰明惠缓缓诵道。 就是这四句诗,便将她的心愿与向往轻描淡写出来,还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与诱惑。 皇上突然发现,以往自己真是忽略这位小贵人了。 站在那里盈盈浅笑的她,有着一种绝尘脱俗的美,与皇后的尊贵智慧不同,与仁妃的善良体贴不同,与福贵人的端丽矜贵不同,她也没有妍姝的乖巧娇媚,更比不上东珠的灵韵惊鸿。 她,仿佛是最平常的,平常地汇集了后宫女子应该具备以及很少具备的一切优点,但是她胜在不露痕迹。 特别是在今夜,看着她,皇上的心里会自然而然地安宁平和。 今夜,在这里遇到她,不知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但是对于皇上来说,注定是一种安慰。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当皇上准备离开绛雪轩的时候,雨还在下着。 皇上从红纱帐中起身,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从来没有一个清晨是这样不愿意醒来,因为醒来以后,才会发现自己依旧是寂寞的。 寂寞与孤独不同。 孤独是因为身边没有人,而寂寞是因为心中的人不在身边。 回首看一眼还在梦中的明惠,这是第一次在云雨之后这样仔仔细细地看着身边的女人。在那一刻皇上暗暗告诫自己,不管将来怎样,都要善待她。 因为不同于皇后,也不同于秋荣,与明惠的欢好是自己可以选择也可以把握的。 这中间没有背负任何的责任,也没有人为此施压。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要对她好一些。 于是,他帮她悄悄向上拉了拉锦被,将她裸露在外面的柔肩与玉臂小心地盖好。 然后,轻轻掩好帐子。 随即,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他不想去惊醒她。 走出房门,李进朝迎了上来:“皇上,昨夜……是否要如实记在《幸宫簿》里?” 皇上对上李进朝的眼睛:“自然要记。” 李进朝立即称是:“那么,是留还是不留?” 皇上怔愣了,他才想起那所谓的规矩,那曾经在秋荣每一次侍寝过后都要饮下的猩红色的药汤。 眼前又浮起明惠那不胜娇羞的精致容颜,于是他说:“留。” 如果可能,以后都留吧。 让这寂寞的深宫变得热闹些,变得更有人情味吧。 皇上意兴阑珊地走了。 不管昨夜如何,不管他心底是快乐还是悲伤,只要太阳升起,他就必须要如常履行他的责任,大清帝国的责任,从父皇手中承接的责任,万千百姓期盼的责任。 一定,要对得起他们。 第六十七章 心有何忧又何求 承乾宫中流花厅连着的五味居,是承乾宫中较为正式的饭厅,以往东珠自己一个人用膳都是在碧纱橱后面的西次间起坐间里,那里可坐可卧,又紧邻书房与琴室,十分方便。 今天因为邀了翠花公主母女一同前来用膳,所以才移至这里。 这间五味居,在前朝时曾是先皇与皇贵妃时常饮宴之所,所以收拾得非常舒适雅致,但多少有些富丽。 迈过门槛进得此室,眼前遽然阴凉了起来,窗前悬着竹帘,因为只是早上还未到正午,所以此时还高高卷起没有全都垂下,临窗大炕上铺着一领黄玉色凉席,不远处黄铜铸就的立鹤灯台敛翅鹄立,晨光在细细雕出的羽翼上一溜而下,在镂刻着通透九龙雕花的古董酸枝矮几上跌出细碎光华。 一排三张炕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的膳食。 一品天香珍珠肉、芙蓉鸡、马蹄玉簪燕窝、罗汉卷、四宝锦绣菜、金钱吐丝、凤凰展翅、玉兔白菜、冰花雪莲、鸳鸯金宝汤圆另配四样精致点心。 器具与菜色都是极精致的。 东珠见翠花公主和杨氏来了,立即让到炕上。 “这碗红参炖老鸭是特意交代膳房给杨格格做的,夏季里吃最为正气解毒。”东珠掀开盖子,递上汤勺。 杨氏看着满桌的菜品,又看那盛在黄釉高脚碗里专为自己做的汤,自是万分的感慨:“真是太隆重了,奴婢万分承受不起。” 东珠面露微笑:“怎么又这样见外了。如今公主在这里,但凡每样菜您多吃上两口,公主看了也是极宽慰的。” “是啊!额娘。一会儿女儿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正好去求个恩典,让额娘随女儿出宫帮女儿打理公主府,这样我们母女就可以日日相守了。”翠花公主喜滋滋地说着。 杨氏听了,面上却大为失色:“公主万万不可。” “为什么?额娘不想跟女儿同住?”翠花公主不解。 “格格不必担心。咱们满人的确是有这样的规矩,如果有成年儿女在外面分府立室,先皇的妃嫔是可以接出宫奉养的。”东珠也从旁相劝。 杨氏连连摇头:“千万不可。虽说是有这样的规矩,可是从咱们大清立国开始,也只有当初贵太妃随襄亲王在宫外住过些日子,后来的事情,你们自是知道的。其他人,就算有成年儿女在外面建府,其实太皇太后打心眼里,是不许的。” “为什么?”翠花公主很是莫名。 “还不是不想让咱们这些人跟宫外有太多交集!”杨氏面露苦涩,仿佛有难言之隐。 东珠窥着,心中已然明白,杨氏许多次仿佛不经意间提起前朝的事情又闪烁其词草草带过,看来这其中必有内情。 “不想与人交集?”翠花公主微微蹙眉,“可是……” 她仿佛想说些什么,杨氏赶紧给她的碗里舀了一个金宝汤圆:“公主快吃吧,吃好了还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别误了时辰。” “是。”翠花公主笑呵呵地接了,又看着东珠打趣道,“听说这些日子来,你都不去慈宁宫和慈仁宫请安了?连坤宁宫也不去了?我看皇上真是宠你宠得厉害。在老祖宗那里磕个头还怕你掉根头发少块肉不成,也这样护着。” 东珠原想回嘴,正在这时只见春茵进来回话:“娘娘,福贵人来了。” “福贵人?”东珠暗自一惊,她好久未来了,之前也是自己刚刚受伤那会儿同仁妃一道来探望过一次,今儿怎么一大清早赶过来? 杨氏有些慌手慌脚,立即想下炕:“奴婢在这里,怕是不妥。” “不碍的,我去前边见她也就是了,你们娘儿俩慢慢吃。”东珠略作安抚,便随春茵来到厅里。 正好福贵人入内,福贵人穿着一身流彩暗花芙蓉红的宫装,芙蓉红暗合了贵人的身份,并未有逾越之处,然而袖口裙边前襟等处则以金丝环绣,不仅显示着皇家的气派,更有一种天然的贵气。 恰在今日,东珠也十分难得穿了一件柔和而贵气的黄色调的衣裳,这件皇妃装以鹅黄为主调,肩上绣着几朵鲜艳的花,领口处还特意装饰了一圈亮片片,越发显得高贵优雅。 “你来了?快请坐吧。”她话语亲切,却无过分的亲近之态,自己坐了五扇绣屏前的罗汉床主位,又示意福贵人坐在下首的藤心座椅上。 而福贵人偏偏凑上前去,紧挨着东珠一同坐了下来。 虽然两人中间隔了小小的香几,但东珠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近。 “知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原是不敢过来打扰的,可是今儿早上在给两宫请安的时候,听到一件气事,怕你吃了闷亏,所以才巴巴地赶过来。”福贵人一脸急切。 春茵又沏了新茶放在香几上,原想立在厅里服侍,可福贵人偏让她退下。 “有什么话你直管说,她们都是信得过的。”东珠很是纳闷。 “我告诉你,今儿在太皇太后那儿,见到一桩奇事。皇上昨夜里原本是歇在坤宁宫的,可是那个贤贵人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硬是把皇上从坤宁宫引到了御花园,就在绛雪轩里被皇上宠幸了。”福贵人话音未落,春茵便“啊”的一声惊呼。 东珠立即瞪了她一眼。 福贵人说道:“你也别怪她,就是我刚听到的时候,也吃了一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太皇太后可不高兴了。你想啊,昨儿夜里又是风又是雨的,在那园子里,虽说那绛雪轩挺精致的,可必竟是咱们平日用来观景的亭台,那不成了跟在荒地里媾和差不多吗?这传出去,实在有损圣上声誉啊。” 东珠盯着茶碗中那浅浅的颜色,心里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不在乎皇上在夜里宠幸谁,这是皇上的权力,但是她介意的是在绛雪轩,仿佛就在几天之前,他还说把绛雪轩赐给她。 “只恐夜深花睡去, 第62节 故烧高烛照红妆!” 如今,这么快,他就变了心意。 连理树前,那番令人感动的表白如今言犹在耳,可是……解语花成了断肠花,世事难料,如今看来还是锦珍为人足够通达,她早已料到今日,才会以那番话来提点自己吧。 “昭妃。”福贵人看到东珠神情微变,心中十分开心,终于也让你尝到这失宠的滋味了吧。 东珠端起茶喝了一口,随即用淡然掩饰心底的失望与伤心:“那又如何?皇上做事向来有分寸。他喜欢在哪里,便在哪里。又岂是你我妄议的?” “咦,你真这样想?”福贵人愣了,“可是,不仅如此,皇上还将那绛雪轩赐给了贤贵人。说是从今往后,除了她纳兰明惠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去绛雪轩了。” “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个。”东珠看着福贵人,又把目光转向春茵,“去通知承乾宫所有的人,日后若没要紧的事情不要去御花园,更要离绛雪轩十丈以外。” “可是。”春茵嘟着嘴,“前儿皇上才说过要把绛雪轩给娘娘您,怎么今儿就变卦了,奴婢和云姑姑还特意准备了席子、靠枕,原想一会儿搬过去收拾收拾呢。” “有这等事情?”福贵人显得很意外,她拉着东珠的手,“好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那贤贵人在皇上眼中视同无物,怎么突然被临幸了,还得了这天大的恩赐。那绛雪轩既然给了姐姐,又怎么赏了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宫殿楼阁、田亩金帛,都是属于皇上的,皇上愿意给谁自然就可以给谁。”此时的东珠高贵端庄、淡定从容,任谁也看不透隐藏在她心底的情绪。 但是那眼角处不经意间掠过的失望被福贵人窥到了,她很是欢愉。 原来你与我与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有七情六欲,都会嫉妒争宠,既然如此,一切也就好办了。 “还有件事。”福贵人有些为难,“今儿在前边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提了一句,问昭妃的手如何了?” “谢太皇太后挂牵,已无碍了。”东珠淡淡回道。 “咳。”福贵人面露惋惜,“皇后当时也是这样回的话,太皇太后说,既然如此,还是按规矩每日晨昏定省吧。当时,我替姐姐出头,回了一句这是皇上的意思。谁想当时皇上也在,竟说……说后宫之中,没有人能永远逾越在规矩之外。” 东珠听了,未曾开口。 福贵人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春茵心中十分郁闷,送走了福贵人,她忍不住说道:“这算什么?皇上昨儿听了娘娘与公主的对话,突然不明不白地走了,就算是有什么误会,也得给人一个解释的机会啊。哪能出了咱们承乾宫的门,就去宠幸别的女人。就算宠也就算了,偏在绛雪轩。这也就算了,居然说话不算数,把绛雪轩又给了别人。还自食其言,明明是他许下的事情,又统统不算数了。” 东珠斜靠在罗汉床上,心里虽也气恼,但还是暗暗忍下。 这时翠花公主与杨氏已然用过早膳,她们来到厅中,听到春茵所说的,十分愕然。 翠花公主心情内疚:“可是昨儿咱们聊的话被皇上听去了?” 东珠笑了笑:“也许吧。” “不如我去跟皇上解释,就说你只是为我出主意,这与你跟皇上并无半分关系。”翠花公主又惊又怕,其实她还从未跟皇上单独谈过话,她也不知自己如何才能面见皇上替东珠解释,但是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不必了。”东珠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翠花公主不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东珠面上的神情淡淡的,说不清是喜是悲,“这样,也许最好。” 第六十八章 狡兔死,走狗烹 康熙六年六月。距皇上的亲政大典不足半月,一切事项皆已准备就绪,然而一直操持亲政大典的索尼却再一次病倒,这次病势比之前更加凶猛,正是病来如山倒,只半日就已口不能言神志不清。 索府门前车马如潮,满朝文武前来探视者络绎不绝,而出来时皆面露惋惜之色。夜幕时分,苏克萨哈只身入府,在索尼的病床前坐了好一会儿,见索尼如今只有进去的气儿却不见呼出来,这人显然已经不中用了。 索府已然开始准备后事,虽然悲凄伤感,倒也井然有序不见忙乱。 苏克萨哈看到索尼长子噶布喇给索尼喂食汤药已经不再用勺子,而是直接用竹管往里吹,不由十分好奇,便问道:“这法子的确新鲜,如今都是这样喂食的吗?” “是啊,这还是宫中太医教的法子。如今水米都难以喂进,就靠这汤药维持。”噶布喇沉痛万分。 “没通知皇后娘娘吗?”上次索尼病了,皇上与皇后一同回府,当时众人知道信儿的时候已经晚了谁也未曾亲眼见到。所以这一次索尼一病倒,府里立即门庭如织,因为许多人都希望借此能见到帝后。 除了朝堂之上,能与皇上借个机会亲近一二,或者让皇后看见知道自己与索家的情分,这多少对日后都是有益的。所以此时府外还聚着很多车马不肯离去,也是这个缘故。 “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呢。二弟才刚入宫去回了太皇太后,如今宫里传出话来说是亲政大典在即,皇后娘娘在内宫中自是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眼下是回不来了,也未敢告诉她。就是皇上那边,怕冲撞了,也不敢说。”噶布喇说到这儿,不由拿袖口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我阿玛都是为了大典累得。七十来岁的人了,见天这样熬着,就是没病没灾的也支撑不住。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赶上皇上亲政普天同庆这天大的喜事。要是他真就这时候去了,恐怕家里连个像样的丧事都不能办。” “不会,不会。”苏克萨哈连连安慰,“不过前阵子见他精神矍铄,说是吃了宫里赐的良药,身子已大安了,这怎么一下子……”苏克萨哈问出心中疑惑。 “咳!”噶布喇深深叹了口气,又悲又气,“昨儿晚上回来说是头晕得厉害,原本躺躺也就是了,可是老爷子逞强,想着今早要去与礼部商量各国使节接待的事宜,万不能缺了席,就把原是一剂的补药加大剂量吃了双倍,结果今儿早上就神志不清了。” “怕是虚不胜补吧?那太医怎么说?” “太医也说是虚不胜补,这药量恰当是可救人,若是服多了,便是摧枯拉朽,不能承受了。” 苏克萨哈听了也是连连叹息,他在索尼的病床前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便匆匆离去。 出了索府,苏克萨哈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东城一家医馆。 医馆内堂,掌柜接过苏克萨哈的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他先是用鼻子闻了闻,之后又用手轻轻将那些褐色的碎末渣子碾了碾,又仔细看了看,随即沾着茶碗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行字。 “你可看仔细了。”苏克萨哈面色大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您认识老夫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老夫活到今日六十七岁,从会吃奶就开始在这药房里吃药学药,怎么可能弄错?”掌柜的十分笃定。 “原来如此。”苏克萨哈颓然靠在椅背上,他面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先是震惊随即失望,再而便是如死灰一般的寒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这一生,想明白了,其实也简单得很。活在世上,要么你为他人而忙,要么他人为你而忙。如果你不能主宰别人,就老老实实任由别人来使唤你。但是有一点。”那掌柜的看起来仙风道骨,丝毫不像是一位生意人,倒很像是世外高人,讲起话来十分超脱,“这就像给主人拉磨的驴子一样,蒙着布一味向前傻卖力气这一切尚可。一旦这布被摘了去,驴自己觉得干得没意思,主人也觉得不自在。” “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虽然我与他并不同心,但是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他得了这样的下场,正所谓兔死狐悲,我这心里也不好受。”苏克萨哈叹了口气。 “那你预备如何?”那掌柜似笑非笑看着他,“现在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还是糊涂的好些!” “糊涂?”苏克萨哈那双仿佛可以看透前世今生的乌瞳忽地闪烁起迷离的光晕,“糊涂?” 康熙六年七月初七,康熙帝在太和殿举行了隆重的亲政仪式。 为了褒奖辅臣与诸位臣工在皇上亲政之前为朝政所付出的辛苦,皇上特意颁下数道恩旨,表彰、封赐接踵而来。 这当中自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心生异端。 皇上亲政之后没隔几日,次辅苏克萨哈便奏请辞去一切官职,为先帝守陵。 皇上自然不允,连番深切慰留,然而苏克萨哈说道:“做臣子应当严守臣子的本分,当日奴才与索辅、遏大人、鳌大人在先帝面前盟下重誓,就是要同心同德辅佐皇上直至亲政,如今皇上已然亲政,奴才等自当隐退,否则就有逾越之嫌。” 这完全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不料却触及鳌拜的要害。 次辅要辞政,那鳌拜和遏必隆也自然没有再留下的理由,苏克萨哈此举以自断手臂的方式来拖另外两人下水,目的其实很显然。一方面此时在朝堂上,他虽然名为次辅,但毫无实权,处处被鳌拜钳制;另一方面,又很是忌惮皇上与太皇太后,自古幼帝亲政,辅臣的下场似乎从来没有善终的,所以他很想以这样的方式体面地隐退,同时再一次向皇上以及太皇太后表示忠心。 然而,这一点,他明白,皇上明白,鳌拜与遏必隆更是心如明镜。 如果他们三人想法一致,这倒真是一步两全其美的好棋,偏偏鳌拜并不想就此从朝堂上退出,他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苏克萨哈罗织了心怀奸诈、久蓄异志、欺藐幼主、不愿归政等二十四款罪名,并当即在朝堂上向皇上提出应将苏克萨哈处以凌迟、族诛之刑。 一时间,大殿之上如至深冬,寒气逼人。 众人皆不敢言。 皇上冷冷地看着鳌拜:“鳌卿辅以为苏卿果然有罪?” “自然有罪,且罪大恶极。”鳌拜面不改色。 “朕以为……”皇上原想说句折中的话来缓和一下氛围,没承想他话还未说完,已被鳌拜打断。 “皇上刚刚问了奴才的意见,奴才却不敢一言堂,如今还是看看朝中百官的意见吧。”鳌拜出列,站在大殿之上环视四周,炯炯的目光在众大臣面上扫过,“你们说,皇上才刚刚亲政,苏克萨哈便自请去给先皇守灵,他这是不是藐视皇上?” “是。”朝臣中果然有半数以上的声音附和。 但是鳌拜仿佛并不满意:“都没吃饭是怎么着,皇上面前回话,这样有气无力的,是在讨赏还是要讨打?再问你们一遍,他有没有罪?” “有!”这一次,异口同声,声势如钟。 “皇上刚亲政,就敢藐视皇上,咱们能容忍吗?”鳌拜紧走两步,站在正中央,振臂高呼,“誓死替皇上维护威仪!谁敢藐视皇威,就是我等死敌!” “就是我等死敌。” 苏克萨哈此时立即慌了神,他没有想到鳌拜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在朝堂之上代天子行令,更如此公然颠倒黑白左右言路,他立即开口为自己辩护:“苍天为证,苏克萨哈绝无半分藐视皇威之心,苏克萨哈此举……” “苍天为证?我们这些人眼睛都瞎了不能见证也就罢了,皇上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皇上都不能为你见证吗?还是说,你觉得皇上委屈你了?”鳌拜寸步不让,他直接走到苏克萨哈面前,用手狠狠戳着他的胸口,“真想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这腔子里流的是黑的还是红的。还说没有藐视皇上,皇上才亲政两天,多少大事等着皇上来裁定,你却在这个时候要去给先皇守陵,你是去守陵还是去添堵?你是想说先皇看错了人,不该把江山传给皇上吗?所以你没有用武之地了,只能去守陵?” “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苏克萨哈一向才思敏捷,只是没有想到鳌拜今日如此胡搅蛮缠,他汗如雨下。 “你只是什么?”鳌拜一阵冷笑,“你想说你这是功成身退,还是见好就收?” 鳌拜突然一把揪住苏克萨哈的衣领,拉着他来到皇上御座之下:“皇上,老臣早就收到好几道弹劾苏克萨哈的折子,原本是想着皇上亲政大喜,不想给皇上添堵。但是想必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让他听了信儿,所以才想赶紧抽身。老臣恳请皇上彻查。” “彻查?”皇上稍带着问询地重复了一遍,还未来得及表态。鳌拜已然谢恩:“奉皇上旨意,将苏克萨哈拿下关入大牢,立即查封苏府。” “鳌拜……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矫旨?皇上……”苏克萨哈惊呼连连。 而鳌拜擒着他,让他动弹不得:“还敢咆哮朝堂,如此又是一罪。来人,将他带下去!” 讷尔杜执掌宫中侍卫,自然立即上前听令行事。 苏克萨哈的冤声在大殿上久久回荡,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之前一日之内诛杀三位一品大员,那是在亲政之前。如今皇上亲政了,怎么还……” 这话鳌拜自然听到,他也不恼怒,只冷冷说道:“只要你们用心办差,这样的事情就不会轮到你们身上,反之,不管是一品要员还是封大吏,这位子上的人可以换,而位子不会缺人坐。” 皇上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他觉得自己极为窝囊,面对鳌拜近乎疯狂的举动,他竟然没有去阻止。 为什么没有阻止? 因为他没有想到,鳌拜这个荒诞的指鹿为马的罪名,居然会得到满朝文武的一致赞同。 即使在之前因为圈地之事他力主诛杀三大臣,以及再往前他要法办汤玛法,在朝堂之上也还有反对的声音,为什么今日他却已经完全主宰了一切? 皇上坐在龙椅之上,冷冷地看着满朝文武,他很想把他们每一个人脸上的面具都撕下来,看看他们的真面目。 是什么让他们同流合污,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麻木不仁? “没什么事了,都散了吧。”鳌拜见皇上未做表态,自己则宣布退朝。 皇上冷冷地看着,依旧没说话,当看到众臣跪安并且向外走去的时候,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所有人被这笑声吓住了,他们回过头,看到年轻的天子带着冰霜的面上那奇异的笑容,这种笑容像是阳光猛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一下子照射在人身上,有些刺痛有些让人难以适应,突兀极了。 而他幽暗深邃的黑眸中射出的是狂野不羁的犀利的眼神。 诸臣不知道哪里不对了。 他们看到安亲王不声不响地跪了下去,他们万分诧异,但是紧接着,遏必隆也跪了下去。然后是几位铁帽子王爷,接着是郡王、贝勒,然后是那几位最为谨慎的言官,随即,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当所有人都跪下去以后,皇上停止了那怪异的笑声。 他,从龙椅上起身走下高高的御台,走到安亲王的身前亲自将安亲王扶起。年轻天子的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棱角异常清晰,眼里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 安亲王面露自责之色,也是无言相对。 谁能想到,皇上自此之后,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他的目光在每一位大臣面上扫视一番,神情无喜无悲,让被注视者万分胆寒,可是他却如如不动。 之后,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第63节 “现在,可以跪安了。” 所有人惶恐万分地退了出去,唯有鳌拜在离开前,皇上给了他一句忠告:“朕希望鳌卿辅记得,有些事情,鳌卿辅可以替朕行事,但是有些事情,绝不能替朕做主。” 鳌拜眼如铜铃,紧紧盯着皇上:“只要忠心为国,何分彼此?” 皇上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微笑。“都是为了身体好,但是嘴是用来吃饭的,魄门是用来排泄的。这一上一下还是要分清得好。” 鳌拜听了初时不明,随即醒过味来自然恼怒万分,他面色通红怒目而视,几乎没法忍住想要发作,但却发现皇上早已转身离去。 第六十九章 岁月缱绻情如金 养性斋里,皇上一个人闷闷不乐,临窗看着御花园中的繁华,心中更是备感凄凉,耳边一直回响着李进朝带来的那个消息。 “柔嘉公主生了,是一位小格格,只是可惜未曾足月,听说瘦弱得像只小猫,嬷嬷们说怕是很难养活。” “太医说,都是公主平日气结于胸,血气不足,所以孩子才会早产。” 皇上内心中的凄苦无法言表,为什么命运会让自己和妍姝都这样坎坷呢?这个时候,妍姝一定十分痛苦。 “走,随朕出宫!”他站起身匆匆向外走去,在跟前服侍的李进朝大气儿也不敢喘,可是他还是悄悄给夏福递了个眼神,希望她可以去找到能够阻止皇上行动的人。 宫门口,皇上遇到了翠花公主。 “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翠花公主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 “是皇姐,快快免礼。”皇上看着翠花公主,只见她的容貌比之前未曾下嫁时还要鲜亮明媚,身穿一件大红旗装,绣着一团团金黄的石榴,取自石榴多子之意;粉红色的领口和袖口皆绣着牡丹花样,显而易见取自花王之意。头围的鎏金花座上缀嵌着血瑙珊瑚,映衬着她艳丽娇嫩的容颜,愈加显得雍容华贵。 以前在人前人后总是卑微得缩手缩脚、含羞带怯的皇姐,下嫁之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光鲜照人,光彩夺目,那样的华贵耀眼,让人简直难以相信这与先前的那个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皇姐一向可好?”皇上问。 “烦劳皇上寄挂,一切还好。”翠花公主微微有些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皇上。 “讷尔杜,待皇姐还好?”皇上又问。 翠花公主面色微红,只点了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颤抖着跪了下去。“他,实在是个莽夫,又一门心思顾念亲情,所以做事不清不楚,如果有逾越之处,还请皇上千万别跟他计较。” “顾念亲情?”皇上笑了,笑得十分诡异,他伸手将翠花公主扶了起来,这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牢牢抓着一个画轴。 “这是什么?”皇上盯着翠花公主问道。 翠花公主面露慌张之色,立即回道:“是幅画……是……以前挂在房里的,今儿想带回府里去,也算是个念想。” 皇上原本随口一问,见她神情如此慌张,倒生了疑心:“既是皇姐喜欢的,一定是幅佳作,可否让朕赏鉴赏鉴?” 听皇上这样一说,翠花公主更是大惊,她怔愣在当场,仿佛毫无准备,内心已是风起云涌,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怎么?皇姐不愿意还是不舍得?”皇上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淡去,其实他原本自内心深处可怜这位皇姐,这也是父皇留存在世上唯一一个女儿,可是因为她出嫁以后,与夫家的和睦与变化,而令他心底生厌。特别是在今日,她的幸福更加衬托妍姝的不幸,她的得意更加重了妍姝的失意。同样是公主,一个嫁得甘愿,一个嫁得委屈。一个因为算计,一个缘于坚守。这让他心中极为不平衡,也极不舒服。 看到皇上的神色冷峻起来,翠花公主只得将画轴呈上,她面露忧虑之色,心下黯然。 李进朝与随行侍卫费扬古将那画轴展开,才刚刚展开一半,费扬古已然暗叫不好,他的英眉微微拧在一处,面露忧色。 当那幅画完全在皇上面前展开时,皇上愣住了。 “这是什么?”他问。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回答。 李进朝与随行的太监宫女,自是看不明白的。 可是费扬古、明珠等人则心如明镜,一扫之下即洞悉一切。 翠花公主已是知道的,可是她不敢说。 她只是无言地收敛了一切神色,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 那幅画儿上画的是宋太祖赵匡胤与开国勋臣的饮宴图。 宋太祖开国立朝是由于部下在陈桥黄袍加身才促成的,他的皇权取自北周柴家,所以非正道,于是登基之后自己也时常担心这样的帝权更迭之事会在部下身上重演。同时也为了防止国家再次出现分裂割据的局面,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所以在酒席上对手握重兵的将领们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说,以高官厚禄为条件,解除了将领们的兵权。因为是在酒席上做出的决策,所以史称“杯酒释兵权”。 比起历朝历代,皇帝对于开国功臣的杀戮与打压,宋太祖无疑是最平和、最富有智慧的一位,他用这样的方式不动声色、不启刀戈、不见血腥地实现了皇权巩固,也保全了那些勋臣们,使他们得以善终,得到了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是历史对于宋太祖的此举却是毁誉参半,有人认为他是仁慈而富有远见的,也有人认为他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做法带有对内严防的性质,直接造成内政腐朽。在外患强烈的背景下,削夺大将兵权也削弱了部队的作战能力,皇帝直接掌握兵权,不懂军事的文官控制军队,武将频繁调动,致使宋朝与辽、西夏、金的战争连连败北,无力解决边患,军事积弱,而国家积贫。 在这个时候,翠花公主拿着这幅画出宫,是什么意思? 是要给讷尔杜还是给鳌拜看的? 是提醒他们警剔小心? 是要他们收敛,还是要他们改变一种方式与皇权对抗? 这里面传递的内容太过复杂,也太过诡异,但是无论如何,宫内宫外暗通消息,且这消息涉及政务,这都是皇上所不允许的。 “这是谁画的?”皇上用手指轻轻抚摸那画上的色彩,再看纸张与墨迹,显然是新作。 翠花公主紧咬着朱唇,不敢开口。 “皇姐应当知道这画里的意思。可否替朕解说解说?”皇上又问,“朕知道,皇姐在帮着朕。” 他面色异常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真的好像在向自己的姐姐请教问题。 那一刻,翠花公主恍惚了,泪水悄悄蕴满她的双眼,她就傻傻地全招了。“这是宋太祖饮宴图,说的是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前儿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讷尔杜回家的时候都告诉了臣妾,臣妾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他们为人臣子,做得有些不对,可是一个是夫,一个是叔公,臣妾哪里有劝说的资格。又怕他们继续闹下去伤了皇上的心,所以急匆匆入宫来找昭妃娘娘讨个方法。” 皇上点了点头,面上笑意不减:“是她给皇姐出了这个主意?” “是。”翠花公主点了点头,“先前臣妾也不懂。昭妃娘娘听了臣妾讲的事情,也没说什么,就画了这幅画,她说把它带给讷尔杜,再让讷尔杜呈给鳌拜,他们自当收敛。” “自当收敛?”皇上笑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皮肤像昆仑山里洁白的雪莲花,他的眸子是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哦,多亏皇姐如此解释,否则朕还以为这画里隐含的意思是劝人可以学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呢。” 仿佛是句玩笑,可是在场众人谁会以为这是玩笑。 翠花公主原本红润的面色突然变得如纸一般惨白,她怔在那里,险些昏了过去。 “皇姐的好意,朕自是心领了,可是这幅画,不同的人看了会有不一样的想法,未免再生波折,还是留在朕这里的好。”皇上说着,便命人将画收了起来。 翠花公主呆呆地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 “皇姐,该出宫了!”皇上眼中似笑非笑,又隐着一层忧虑,里面似乎含着暗暗的警告。 翠花公主茫然地跪了安,正要向宫门外走去,只听皇上又淡淡地说了句:“皇姐刚刚下嫁没多久,还是要好好帮着讷尔杜理家才是,这宫里要是回得太勤了,也怕会惹人生议、徒生事非。” “是。”翠花公主噙着泪,颤颤巍巍地上了车。 车马启动,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正在此时,福全急匆匆地赶来,他远远地只看到翠花公主上车离去,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来了以后只是一把将皇上搂住,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皇上千万不要妄动,这会儿是不能出宫去看妍姝的。她原本身子就弱,您去了,不管能不能见成,必惹她伤心。若是又哭上一阵子,实在太伤身体。况且,皇上刚刚亲政,那些辅臣和铁帽子王们正瞪大眼睛盯着皇上呢,千万别给他们送把柄。” 皇上轻轻一挣,向后退了两步,让自己和福全保持一点儿距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兄长:“你呢?你又是受了何人所托,来当说客?” 福全愣了:“皇上说什么?” 皇上脸上冷如寒潭,眼中受伤的神色如同原本在草原上跑得正欢却突然挨了一箭的小马驹,他指着宫外翠花公主远去的车驾:“你们,一个是朕的姐姐,一个是朕的兄长,谁来关心关心朕心里的苦?就只会想着替别人当说客。是太皇太后让你来的吧。朕的一举一动,是吃饭还是出恭,都在她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满意,就横阻竖拦的。你们怎么那么听她的话,偏偏帮着她来圈着朕?” 福全的下巴微微抬起,眼眸中是星河般灿烂的璀璨:“还记得那年皇阿玛在书房里考问咱们长大以后的志向吗?” 皇上没有言语,但是他是永远也忘不了的,皇阿玛怀里抱着小四弟,问福全和自己,若是他百年以后,让小四弟继承皇位,福全和自己会怎样。 福全说:“愿当贤王。” 而自己则瞪着皇阿玛问道:“为什么是小四弟当皇上,为什么我不能当皇上?” 好像皇阿玛,并没有回答自己。 想到这些,康熙的神色渐渐缓和了起来。 福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太皇太后不是第一次吩咐福全来阻止皇上,可是福全不傻,福全会想太皇太后与皇上的意见哪个才是真正为皇上好的。所以太皇太后吩咐十次,福全行之五六,就是这个缘故。今日,就算太皇太后不吩咐,福全得了信儿,也要来阻止皇上。小不忍则乱大谋。皇上去看妍姝,除了两人都添烦恼和伤感,对皇上和妍姝都无益处,那咱就暂时先不要看了。” “可是......”康熙看着福全,“朕很自责,也很担心。” “福全会去的,替皇上去看妍姝。”福全面上是极温和的神情,而他的背脊却异常挺直,好像盛夏里的白杨树一样挺拔,更是蕴含着巨大而坚韧的力量,“她也是福全的妹妹,不是吗?” 皇上注视着福全,半晌无语,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二哥。” 只是这样一句在寻常人家中再平常不过的称呼,在他们兄弟间却是最为珍贵的。 福全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眸子里闪过无比的坚定与真切的体谅。“福全这就告退了,我额娘收拾了好些坐月子需要的东西,让我一会儿一并给妍姝带过去。” “二哥。”皇上的声音因为感动而微微发颤,“我错怪你了。” 福全摇了摇头:“皇上真拿福全当兄弟,别说错怪,就是打一架,撕破了脸,又如何呢?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亲兄弟。” “等裕亲王府建好,就带太妃出宫吧。”康熙眸中的情绪万分复杂,有感激、有羡慕,更有浓浓的亲情,“让太妃过些舒心日子吧,这是弟弟唯一能替二哥做的。” 福全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自己的心房之上,那意思康熙明白,那就是兄弟之间不言谢,一切皆记在心里了。 二哥还是一如过去的憨厚朴实,也许这世上的很多人很多事都没有变,变的只是自己。 第七十章 一招错,处处错 “皇上为何要曲解臣妾一番好意呢?”东珠面对皇上的指责,感觉十分委屈,确切地说是冤枉。 “曲解?”皇上冷冷地盯着她,“你视宫规于无物,与外官私相授受在先,已然是难容的大罪。更何况你传递的东西又干系朝堂政务,原是你自己不想活了!还敢说朕曲解你?” “皇上看了那画儿,自然应当明白东珠是一番好意。可是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如果皇上做事情总这样不问来由,一味地由着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别人,那结果只能让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大家都怕你,都不敢接近你。”东珠也失去了往昔的淡定,因为她从翠花公主那里听来的事情,已经让她忧心万分,她不希望皇上刚刚亲政就与辅臣们翻脸,她更清楚因为玛嬷之死,阿玛再也不可能站在皇上这边。 如果鳌拜一意孤行,想与皇上对峙,他一定会拉上阿玛。 而不管怎样,这样的局面不是东珠想要看到的。 “你在说什么?”皇上大惊之后便是大怒,他气得将案上一切物件都推到地上,那声音让门外的几个人顿时感觉到万分的惊愕。 顾问行狠狠瞪了李进朝一眼,李进朝很是无奈:“师父,不是我的意思,是皇上要昭妃娘娘来乾清宫的。早知道我就想法子把皇上引到承乾宫去问罪了,要砸也是砸那边的,咱这乾清宫里的物件可都是亲政前刚刚才换上的稀罕货,这下子全完了。” 春茵听了,可是不高兴了,她嘟着嘴哼了一声。 李进朝瞥了她一眼:“哼什么你哼,都是你们这些人没用,不知道提点主子,这才让昭妃娘娘犯了大忌,看着吧,这事没完。” 而房里,果然应了他的话。 皇上气愤难平,将案上、架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原本以为东珠会来拦他,可是这次东珠只是跳着脚躲在花架子后面,万分小心地怕一地的碎片弄伤了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要劝阻的意思。 “你……你……你!”皇上气得直哆嗦,用手指着东珠的鼻子尖狠狠训道:“好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公主都被你拐带坏了,朕真不知道你怎么这样精于算计!心肠又狠!脾气又臭!什么道理都跟你讲不通!” “那皇上还叫臣妾过来做什么?”东珠直愣愣地顶了回去。 原本就是盛怒之下的皇上,更是气疯了,他忍不住挥手就是一耳光。 第64节 “啪”的一声,接着是“哎哟”一声惨叫。 皇上的闷哼。 外面的人听了,李进朝冲春茵眨了眨眼睛,不无得意地说道:“这记耳光打得着实响亮,估计你家主子的脸现在肯定是花了。” 春茵急得直跺脚,想也未想,就冲了进去。 顾问行与李进朝要拦没拦住,也只得紧紧跟着。 然而,他们谁也没料到。 大殿内,皇上跳着脚抱着自己的手吃痛得直转圈,而东珠没事儿人似的笑意吟吟地站在旁边,脸没事,人也没事。 有事的,是皇上。 顾问行眼尖,看到皇上的手已经青肿起来,还有血色渗出。 地上是一块被弄残的木雕。 原来当皇上的手扇向东珠的脸时,东珠已然抄起一块木雕迎面挡了过去,如此就出现了眼下的局面。 “钮祜禄东珠,你好大的胆子!”皇上怒极,“你要弑君吗?” 东珠笑嘻嘻地瞅着皇上,半天也不说话。 可是那调皮的神情,却让皇上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特别是此时,他的手火辣辣地疼着。“滚回你的承乾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宫半步,也不许见任何人!” “是!”东珠跪安,“不见任何人也包括皇上吧?” “滚!”皇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顾问行与李进朝从未见皇上发过这样的雷霆之怒,他们顾不得上下尊卑男女有别,只得上前连拖再拉赶紧将东珠请了出去。 出了乾清宫,李进朝对着东珠又是作揖又是叩首:“我说昭妃娘娘,我的亲娘祖奶奶,您能不能稍微给皇上一点儿好脸色?您可知道但凡您给咱们皇上一丁点儿好脸色,我们这乾清宫里上上下下服侍的人都像过年一样高兴,那是因为皇上高兴。可如果您不小心惹了皇上,咱们这些人可就没活路了。” 东珠还没答话,春茵则抢在头里说了:“李公公这是哪儿的话,皇上高不高兴哪里关我们娘娘的事?娘娘待在承乾宫里足不出户,怎么就给皇上使脸色了。好端端地被拉来这里,又是打又是砸的一通儿狠训,如今倒说我们娘娘的不是了。” “哎哟喂,就是你这小蹄子不知深浅,没提醒娘娘,所以才……”李进朝还想再说。 而顾问行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将一切咽在肚子里,再也不敢吭声了。 “娘娘,能借一步说话吗?”顾问行面露忧虑,向东珠说道。 东珠点了点头,随他往前走了几步:“有什么话,顾总管尽管吩咐。” “奴才哪里敢吩咐娘娘?”顾问行面色肃然,“奴才是替皇上担心,也替娘娘担心。” 东珠看着顾问行,她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是她又能如何,只是苦笑着算是略为回应。 “娘娘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今儿的言行若是传到他人耳中,多多少少还是要顾忌些的。后宫参政结交外官还是辅臣,这是太皇太后最忌讳的。刚刚聆听圣训的时候,又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的,总之是伤了龙体,这……也是一桩天大的事情。两桩凑在一处,就算皇上想保着您,怕是也难全身而退。”顾问行眼中的神情十分复杂,有忧虑,有提醒,也有暗示。 东珠想了想:“那么依顾总管,东珠该如何是好?” “奴才哪里敢给娘娘您出主意啊?”顾问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它可是肉做的,可经不得刀砍斧磨。奴才是想告诉娘娘,赶紧准备准备,这消息自是瞒不住的。若是太皇太后怪罪下来,娘娘也要多少有个准备。” 东珠很是疑惑,她知道顾问行是皇上的心腹,但同时她也知道,乾清宫里处处都是太皇太后的眼线,而乾清宫总管这个位子自然是要同时得到皇上和太皇太后两个人的信赖才可以坐稳的。 他应当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今日这样提醒自己,究竟为什么呢? “娘娘不必疑惑,奴才六岁净身入了宫十年浮沉才得以侍候在先帝身边,后来因为皇上的一念之仁,才没有给先帝殉葬。从康熙初年到如今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皇上是奴才唯一的主子,更是奴才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娘娘是皇上心里的人,奴才看得真真的,也自然会替皇上护佑着您。” 顾问行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生动与真挚,往常的他虽然笑容可掬、亲和自然,但是却像戴了一副面具永远一个表情,有些做作生硬。而今天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吧。 东珠眼中一热:“谢顾总管关照,东珠的确不懂事。可是在这宫里,东珠从未想要去害谁或是坏了规矩,只是想活得真实些、自在些,屡屡闯祸虽不是刻意却也是率性而为。想来,也连累你们了。” 春茵远远地看着,她听不见东珠与顾问行在说什么,但是看到东珠的神情,她就有些担心,因为东珠的性情她早已摸透,遇软则软、遇硬则硬,从来吃不住别人三句好话就跟人家交了实底,她哪里知道顾问行这“九尾狐”的称号,万一被套去了什么话回头再吃了亏,就太失算了。 正在着急,看到东珠回过身朝她招了招手,春茵立即跑了过来。“主子!” “走吧。”东珠别过顾问行,带着春茵回到了承乾宫。 云姑见她回来立即支开众人:“情形到底如何,快说给奴婢听听!” 春茵立即将在乾清宫里里外外看到听到的事情学说了一遍,饶是一向镇定的云姑听后都大为惊诧。 “皇上的手?”云姑面容变得异常难看,“娘娘这次闯的祸可大了。” “怎么?”东珠并不十分以为然,“就有些淤血,擦点红花油明天就好了,根本不碍事。” 云姑摇了摇头:“娘娘太大意了,不管怎么说,见了血就是大忌,况且皇上才刚亲政,而且又与辅臣因为退政之事闹得不可开交。娘娘想一想,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与皇上相殴致皇上见血,这样大的罪名不仅是娘娘,怕是遏大人、遏夫人以及整个遏府都要深受牵连。” “会这样吗?”东珠也吓了一跳,刚刚顾问行的提醒,她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同样的话被云姑又说了一遍,她便觉得十分不妥。 细想之下,如果她是太皇太后,那么手里握着这件事,倒可以轻而易举地扳倒遏府,这样如同砍断了鳌拜的臂膀,又向朝堂和天下表明了态度,不仅可以使苏克萨哈之事有缓,还可以改变后宫与朝堂的布局。 “娘娘,那幅画现在在哪里?”云姑突然大惊失色,“那画儿可是握着咱们所有人的命呢!” “糟糕!”东珠大愕,此时方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幅画儿虽然是她想要劝谏鳌拜与阿玛要及时隐退不与皇权相争的意思,但是如果有心之人故意挑唆也可说是自己暗传消息给鳌拜,让他学宋太祖黄袍加身,如果那样,不只遏府,就是鳌拜恐怕也难自保。 果然,太大意了,一招错,满盘皆输。 第七十一章 宫正司,司公正 慈宁花园里,太皇太后坐在凉亭下面,吃着冰镇的乌梅汤,听完苏麻的回报,面色越发阴郁起来。 苏麻内心忐忑,正如太皇太后所言,自己这一生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也经历了无数的风浪与巨变,可如今,她的胆子变小了,心也软了,越发经不得事了。她宁愿这天下是平静的,后宫也是平静的,就如同眼前的一池碧水没有半点儿微澜一样,可是天不遂人愿,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 当乾清宫与承乾宫的眼线将这些消息报上来的时候,她又不得不如实向太皇太后回奏,多年以来的默契,让她知道太皇太后将如何处置此事,接下来朝堂与后宫必将掀起巨大的风波,虽然她害怕,但是她还是要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就是替太皇太后把心思变成现实。 这恐怕就是她此生的无奈与无法改变的命运吧。 “你又心软了?”太皇太后瞥了苏麻一眼。 苏麻叹了口气:“正如太皇太后所说,奴才老了。” “你老?那是嫌我活得太长了。”太皇太后盯着她的眼睛,“你比我小好几岁呢。” “太皇太后!”苏麻面色尴尬,想要告罪又觉得太过于做作,只是拿起桌上的凉扇,一下一下给孝庄扇了起来。 “别觉得我心狠,这天底下谁都能恨我、骂我、怕我,可是你不能。因为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这一生,这一步一步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孝庄面上露出凄苦的神色,“我也想存菩萨心肠,可是如果那样,海兰珠进宫那天,我就该死了。就算那时候不死,太宗皇帝走的时候,我也活不成。今天,曾经害我、想我死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得好好的。回头想想,这每一步都是血淋淋的,可是我不后悔。若是后悔了,就没有我布木布泰和大清朝的今天。” 苏麻一面扇着扇子,一面接着话:“格格说得是,这么些年,您是怎么过来的,奴才最清楚。” “所以,别在心里怨我。”太皇太后拉住苏麻的手,“我也是个女人,我也做过母亲,我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候,我也知道要宽厚、要仁慈、要息事宁人。可是,那些个小情小调的帮不了咱们。眼下就是千难万难,咱们也要想法子把朝堂中的钉子拔出,给皇上扫平障碍,让他顺顺利利地接手朝政。” 苏麻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只要完成这个心愿,我就带着你,咱们搬回奉天去,再也不管这些事事非非,也由着性子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太皇太后说得情真意切,面上也是万分的恳切。 可是苏麻心底却有些不自在,因为太皇太后越是如此越是要准备使出杀招了。 “这件事,就交给宫正司来办,昨儿那桩事既然在宫门口和乾清宫里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就安排一个人去宫正司投书。”太皇太后吩咐着。 果然是一记杀招。 这宫正司是内宫六局二十四衙门中最为独立也最具权威的机构,它不受命于任何人,即使是帝后也不能干预其具体事务,它是依据宫规与法度严格行事的后宫监察部门。 上至坤宁宫皇后娘娘,下至二十四衙门中最低微的杂役宫女,都在它的监管范围内。 宫正司的宫正虽然名义上只有正五品,但官威则等同内务府总管和督察院左都御使。 然而宫正司的行事风格一般是不报不纠,它从不主动去各宫监视找茬,每年只作例行的检查,并由女史负责记录各宫主位以及有品级的女官们的功过,以此作为升降依据,在晋位与降位时提交给帝后作为佐证。 后宫任何人都可以给宫正司投书,只要有投书,宫正司必须派典正以上女官进行调查,并将调查结果上报帝后,并且有联合内务府及督察院共同办案的权力,对其审查结果和处理意见,帝后也是很难左右的。 太皇太后对这件事没有自己亲自出面,而是交给了宫正司,苏麻忍不住一阵战栗。 “宣太医。”太皇太后又说了一句。 “什么?”苏麻很是意外,“您怎么了?” 太皇太后的笑容十分诡异,她看着苏麻,然后身子突然往桌子上一歪,就那样昏了过去。 午后,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整个宫苑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在此时出来走动,主子们自然是都躲在屋内守着冰块歇午觉,底下侍候的人也都各自找了凉亭、游廊、池畔避暑。 唯有那样一行人等,她们穿着一水儿的深蓝色对襟旗装衬着雪白的领围煞是干练谨肃,头上也是一式的黑绒布缀大蓝花的答拉赤,走起路来目不斜视,步子如风。 池边林畔的宫女看见了,不由啧道:“夏察已过,秋察未到,宫正司的人这会子出来做什么?” “肯定是出大事了。”有人十分笃定地说。 “能出什么大事?” “说不准,但肯定是大事。” 那行人等在众人的议论与睽睽之下,来到了承乾宫。 “叫承乾宫管事姑姑云妞出来。”为首的一人对承乾宫守门太监说道。 “是。”小太监秋生立即进去传话,不多时云姑匆匆赶至。 她看到这阵势,不由吓了一跳。 “鲍司正!”云姑远远地看到服色已知这行人自是宫正司的女官,又看到领头的正是负责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的司正,这宫正司里最高长官是正五品的宫正,再往下就是正六品的司正和正七品的典正以及众多的女史。 能让司正领着一班女官前来承乾宫,云姑已然在瞬间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 她赶紧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蹲安礼:“请到头殿奉茶。” “不必了。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没有大事,也轮不着咱们宫正司出来行事。”鲍司正四旬上下,看起来是极为干练干脆的,“你进去回禀你主子,就说宫正司接到投书,要调查承乾宫与外官通连以及殴伤圣驾一事,特向她通报。”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云姑心底一沉,这件事是藏不住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而且不是坤宁宫或是慈宁宫前来问责,却是宫正司。 鲍司正见云姑有些迟疑,又催促道:“快去,然后再将你宫中的宫女太监都点齐之后带到这来。” 云姑只得应下。 她匆匆往内里走去,正巧撞到如霞,两人四目相对,云姑冷冷地看着她,如霞也不示弱:“你去通知娘娘,她在后院。其他的人,我帮你归置。” 看她那镇定从容的样子,云姑料定她早已知情,那么,就是说自己已经彻底失信于太皇太后了,她已经将如霞代替了自己,那么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呢? 不由得浑身发冷。 容不得细想,云姑穿过两重院落,直接来到最后面的院子,在藤萝深处、井边的竹棚下面,看到了正在那里纳凉的东珠。 “娘娘,宫正司的人来了。”云姑回道。 “宫正司?”东珠对这个名头仿佛很陌生,“来做什么?” “是为了那件事。”云姑答道,“如今已然宣了咱们宫里所有的人要去宫正司问话。” “哦?”东珠想了想,“别怕,这倒是件好事。若是此事由坤宁宫或是慈宁宫出面,倒可能被左右,宫正司不是一向以不偏不倚公正执法闻名吗?想来也不会太出格。你去叮嘱春茵她们,一切事情照实说即可,不必隐瞒,也不必害怕。” 第65节 “娘娘!”云姑面露苦涩,她不敢将自己在前朝时经历的那次宫正司肃查宫闱丑闻的事情告诉东珠,也不愿将那些整治嫌犯逼取口供的手段讲给她听,但是她又必须要提醒她,“不管是哪个衙门,虽看似公正,但身处后宫之中总还是会把握风向的。” 东珠一时未解,这时候又见来人催促,让云姑一并去前头听询,云姑只得叮嘱东珠:“按规矩,我们都要带到宫正司问话,在我们回来之前,会有宫正司的女史们前来服侍娘娘,娘娘暂且忍耐,不要妄动,一切等奴婢回来再说。” 就这样,东珠眼睁睁地看着云姑以及承乾宫所有的人,都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 整个承乾宫死一般的静寂,那些新派来的女官们,像侍卫与牢头一样紧紧盯着她,她们不与她说话,只是她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 同时,还有一班人,在悄无声息又仔仔细细地搜查着她的宫殿。 东珠不喜欢别人盯着自己,更加不喜欢那一双双或胖或瘦或粗或细的手去翻检她的被褥、她的衣服,虽然看得出来,这些人训练有素,又十分的熟练,她们虽是翻检,但是极为小心,并不会损害那些东西,同时每一样看完之后又会放回原处、保持原样。 一些人在查,一些人在记。 她不知她们要查什么,也不知她们要记什么。 从最初的惊惶到后来一两个时辰以后,东珠反而镇定了,她索性一动不动地依旧坐在井边的凉榻上。 她在等,等着那个所谓的结果。 第七十二章 心恨未消又添愁 乾清宫南书房内,皇上召集了安亲王岳乐、秘书院侍读学士熊赐履,以及内大臣索额图,另有费扬古、明珠等人正在讨论鳌拜刚刚呈上的折子。 鳌拜此次行事越发雷厉风行,只一天之内就将苏克萨哈之案审结,共列了二十四项大罪,非要以凌迟之刑将苏克萨哈法办,并且要株连九族。 这是要将苏克萨哈一窝连根端了去。 皇上虽然也不喜欢苏克萨哈的为人,但是却觉得此次他能在自己亲政后主动辞去辅臣之职其实是在暗中帮衬自己,以退政来保身,就算以往有再大的罪过,这人都要退了,还何苦揪着不放呢。 皇上心中如此想,却没有立时表态,他先是把目光投向安亲王,而安亲王端着茶盏慢慢品着,显然并不急于开口,于是皇上只得又看向熊赐履。 熊赐履是顺治十五年的庶吉士,进士出身,是朝中的年轻才俊,也是父皇当年说过可以接替翰林院掌院大学士王熙的人选。 王熙有才,是汉官中的佼佼者,也是父皇最信任的汉官,其父王崇简曾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太保。父子两人同朝为官,颇受父皇的信赖。只是可惜,因为父皇在驾崩前的真正遗诏是由他代笔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他知道父皇真正的遗愿,所以当太皇太后代拟的那份“罪己诏”出世后,王熙即使再有才,也不可能再在朝中为官了。 在辅臣柄国的七年间,所有汉臣都受到了无情的打压,熊赐履作为政坛新客只得暗自蛰伏,不问政事,潜心问学,在康熙六年完成了自己第一部 重要的理学著作《闲道录》。 正是这部书,让同样喜欢理学的康熙大加赞赏,于是熊赐履开始进入少年天子揽才的视线中。 在来到皇上身边任侍读之后,熊赐履又进呈了一份《万言疏》。该疏对顺治后期、康熙初年的时政特别是四大辅臣推行的种种政策提出尖锐批评,更明确提出治乱本原之地,“亦在乎朝廷而已”。建议少年天子加强儒学修养,以程朱理学为清廷“敷政出治之本”。正是这道奏疏,使康熙皇帝对熊赐履刮目相看,在亲政之后当即授其为秘书院侍读学士。 熊赐履虽然知道审时度势,但他为人贵在正直,所以坦然说道:“苏中堂为人奸猾,好钻营,以往谋政的确有许多不当不实之处,但罪不至死,更不及株连九族。鳌少保真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明珠有些不以为然:“都是一丘之貉。苏克萨哈如今势单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想以辞政保全自己,可是以往他得势之时,也害了不少人,手上沾的血又比鳌拜少几滴?若是他有朝一日再得了势,怕是更加难对付。他与鳌拜之斗,正是毒蛇与虎狼之争。此事,皇上可只作壁上观,由他们斗去,不管是谁斗败了,于皇上都是幸事。” 康熙微有诧异:“难道不论反正吗?那天下人与文武百官又会怎样看朕?” 明珠微微一笑:“天下人与文武百官看到的不过是两个辅臣在打架,不管谁输了,谁胜了,等打完了,皇上大可以说,看来这辅臣之职在皇上亲政之后的确是累赘了,因为无用,所以闲而生事,不如就此撤了,岂不更好?” 此语一出,四下里静静的。 索额图倒吸一口冷气,他似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仔仔细细地端详过明珠,平日里那个见了谁脸上都露着三分笑容文静得像个汉人书生的明珠,居然会是这样阴毒的一个人。 康熙细细地想着明珠的话,虽然觉得十分有理,可是再仔仔细细看了那折子上要论处的上上下下的官员名单,他又十分于心不忍。 于是,他终于开口去问安亲王:“叔王如何看待此事。” 安亲王未开口之前,他的目光先是定定注视着多宝格里的那条船。“皇上还记得那个吗?当年咱们从奉天搬到这紫禁城里的时候,这前明的宫里留下多少奇珍异宝,先皇只挑了这一个留下,他说这是前明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航船模型。他很想有朝一日,大清国也能有这样的船去西洋看一看。” 这席话说完,康熙仿佛明白了父皇为何在弥留之际,将这条船留给自己,那是他未尽的心愿,这里面暗含了满汉一体的寄托,以及对于恢复和继承汉人的文化和技术来强国的抱负。 安亲王虽然没有直接表态,但是康熙已然明白:“若是眼看着鳌拜整治了苏克萨哈,让那些罪名都成立或者再看着辅臣们互相争斗你死我亡,众人也许又会把这罪名安在父皇身上,说他没有识人之明,选错了辅臣才致误国误民。” 确实,如果树立自己的威信必要践踏父皇的威信,那他心何以安。 当下,康熙便改了主意,一定要阻止鳌拜。 “如此,咱们就议一议,鳌拜这折子是以都察院及刑部联名上奏的,咱们如何能驳?” 索额图说道:“这事情就像甲乙二人相争告到衙门,自有人前来主理,可是主理之人并不能是甲乙二人中任何一方的亲信。否则,如何公判。” 皇上点了点头:“就是说这事,可以重新批审。如此,在朝中能压得了鳌拜的,就是议政王会议,如此一来,叔王就可以主理了。” 安亲王面露难色,虽然议政王会议中他依然是主事的,可是却越来越难以掌控局面,这些亲王、郡王虽然不与鳌拜直接沆瀣一气儿,但是各府中管事的人却都与鳌拜一党相连。更加要命的是,这些王爷们的生活日渐糜烂,每年的份例俸禄根本不够花,所赐封田又不会管理,常常入不敷出,于是便给有心人钻了空子,美其名曰代管庄田经营与钱两放贷,这样一来,钱袋子被人家管了去,这言路自然也要被人左右。 这时,费扬古开口了。 “不必麻烦。”费扬古面上是极淡漠的神情,“如今皇上已然亲政,与过去最大的不同就是,这折子递上来,皇上若是留中不批,即使辅臣,也不得妄自行事。” “是啊!” 索额图立即附和。 熊赐履与明珠也频频点头。 安亲王面色缓和,看着费扬古淡淡地露出半分笑容。 康熙兴奋地一拍书案:“好主意,就这样,朕就不批,耗死他,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解决了眼下第一桩棘手大事,皇上又与安亲王熊赐履等人议了一下时政,仔细将熊赐履的《万言疏》理了理,确定出一些亟待整治的事项,拟了具体办事的人员以后,便命他们各自散了。 只留下索额图、明珠、费扬古,刚要说到宫内防务之事,只见顾问行与曹寅急匆匆入内,看样子是有要紧事回禀。 “说吧。”皇上一面看着内宫侍卫名单,一面拿着宫中地图说道。 顾问行面露苦涩:“皇上,此事请容奴才单独回禀。” 皇上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但是此时,面对索额图这几个人,就算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他也不能让他们退下,因为此时正是交心揽人之际,于是他说:“他们又不是外人,朕的御前侍卫、皇后的亲叔叔,若是连他们几个都不信了,朕还能信谁,你说吧。” 顾问行苦着脸,只好说道:“昨儿的事情不知是谁投书给了宫正司,如今宫正司把承乾宫的人全都带走接受问询。而且,宫正司的人已经进驻承乾宫,昭妃娘娘也被监管起来了。” “什么?”皇上惊在当场。 索额图当即跪安:“皇上,此事关乎后宫,奴才等理当回避。” 明珠与费扬古也跟着跪安。 皇上挥了挥手,他们三人先行退下。 出了乾清宫,三个人面上的神色都不轻松。 “应当恭喜索大人。”明珠说道。 索额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十分不快,闷声道:“什么意思?” “承乾宫出了事,坤宁宫皇后娘娘便会更加安稳舒坦,卑职自然要恭喜索大人。”明珠眨了眨眼睛,“卑职与费扬古都会以大人马首是瞻的。” “哼。”索额图冷冷哼了一声,“承乾宫永远不会成为坤宁宫的障碍,但是对钟粹宫就难说了。” 明珠见他提到钟粹宫,面色突然惊变。纳兰明惠是自己堂妹的事情,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看来这个索额图的确比他大哥噶布喇要精明多了,想来他必将是自己日后最为强劲的对手。 费扬古冷冷地看着他二人唇枪舌剑、暗中交锋,心里不禁越发替东珠担心。 而南书房内,皇上已经乱了方寸。 “宫正司怎么敢、怎么可以私自去查一宫主位?”皇上十分震怒,“又是哪个嘴快的奴才说出去的,你去给朕查清楚,查到谁,这次绝不轻饶,一定重重打死。” “万岁爷,知道您心疼昭妃娘娘,可是咱也不能乱了规矩不是?”顾问行好言相劝,“那宫正司的权力可大着呢,别说昭妃娘娘了,就是有人投书指正皇后,她们也可以查的。当年先皇那时候,那皇贵妃可是被先皇捧在手心上的,宫中上下谁不知道,就连皇后和皇太后都无法干涉。然而当淑惠妃娘娘向宫正司告发皇贵妃宫里有宫女与太监对食淫乱,那怎么着,宫正司查下来,先皇和皇太后也没办法阻拦。正是因为那桩子事,闹了个天翻地覆,皇贵妃之父不就是因为那桩事活活给憋屈死的吗?” 皇上并不记得顾问行所说的前朝的那桩丑闻,但是他对顾问行接下来说的话却感觉历历在目。 “还有那年。宫正司查四阿哥荣亲王之死那件事,最后查到先帝的瑾贵人和废后,这都是跟太皇太后连着亲从科尔沁来的尊贵的人,可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赐死了。” 这桩事情,他又怎么会忘记呢。 一场天花因他而起,却最终夺去了已被立为储君的四阿哥的命。 人人都说四阿哥福薄,说三阿哥命硬。 而事实上,是瑾贵人趁着康妃去西华门外探视出痘的三阿哥之机,改扮随行宫女,骗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贴身小肚兜。回宫后又买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给四阿哥穿上,把玩具放到四阿哥枕边。 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 事情查到此,以瑾贵人和废后的死了结。 这件事情让他的额娘景仁宫康妃吓破了胆。 他一直怀疑额娘与此事有关,而这个主意似乎就是那个吴良辅出的,可是他没有证据,他曾经庆幸自己没有证据,因为如果有了,自然难保别人不知道。 如果那样,自己这个帝位就来得太滑稽了。 “皇上,皇上。”顾问行见皇上面色惨白,目光呆滞,以为他是担心昭妃,生怕他一口气儿上不来晕厥过去,立即连连给他抚背顺气儿。 “你说所有人都被带到宫正司问话?”皇上缓过神来,“能问出什么来,那些奴婢又不懂字画,况且昭妃平时对她们极好,想来不会胡乱攀扯。” 顾问行苦着脸,心想宫正司那些拷问的法子皇上自然是不清楚的,他也没法跟皇上说。 “对了,去,快去朕的寝宫,就在炕桌上,快把那幅画给朕拿过来。”皇上想的是,如果没有这幅画,任何人都治不了昭妃的罪。 顾问行听闻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皇上的话,宫正司的宫正已经亲自将那幅画取走了。” “什么?”皇上大惊,“你……你怎么会让他们取走的?你是死人啊!” “皇上息怒,当时奴才和曹寅不是奉皇上的命去慈宁宫探太皇太后的病去了吗?”顾问行万分愁苦,“乾清宫今儿当值的夏福,您是知道的,夏福是个最没主意的,再说这宫正司的宫正比她大好几级,她哪敢不给拿啊。” 皇上听了心口隐隐作痛,将拳头狠狠砸在御案上。“完了完了,这铁证如山,有了这幅画,那些底下的人再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都没救了。” 第七十三章 玲珑剔透奇女子 “曹寅,你快去长公主府,你直接跟她说……算了,你直接把她接到这里来,就说朕有话要对她说……算了算了,你还是让她干脆装病,就说得了急性的疫病,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见任何人。”皇上在书案之后背着手来回踱步,那神情自是万分焦急。 “是。”曹寅立即退下。 “皇上真是机智,真是英明。”顾问行十分佩服皇上在此时想出的办法,“只要不能证实这幅画是带出宫交给鳌拜的,就不能说昭妃娘娘私通外官。若只是自己画着玩的,就没有太大的罪过。” 皇上让长公主装病来避开宫正司或内务府的问询,如此一来,就算她们可以证明那画儿是昭妃画的,也不能将她如何,这个主意确实可以化解眼前的危机。 “她呢?现在如何?可是吓坏了?”皇上想到了昭妃,好些日子没见,虽然心里一直憋着气怪她管东管西乱花心思使计策,可是事到临头,若是她真的遇到危险,皇上还是没来由地想要帮她化解,如今刚刚定了神,便又担心起她会不会因为此事吓倒。 “听说倒还镇定。”顾问行回答。 “她倒还镇定,自己弄出来的乱摊子让朕一块儿编谎帮她收拾,她可倒轻闲。”皇上又惊又气,“真不该帮她,真该让她受受教训。” “皇上,这教训昭妃娘娘受不起,就是皇上也受不起。”顾问行接着话茬。 “对了,你才刚从慈宁宫回来,老祖宗那边怎么样了?”皇上问。 “奴才并没见到太皇太后,只见了苏嬷嬷。”顾问行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不过奴才又去了太医院,抄了方子,您看看。” 第66节 皇上拿来看了看,这才心安:“是中了暑气,应当不碍的。” “是,太皇太后一向健朗。皇上不必太过担心。皇后也在那边侍候着呢。”顾问行又说。 “皇后,也在?”皇上微有些意外。 从索尼病逝之后,他还一直没见过皇后呢。 “皇后看着清减了不少。”顾问行又多了一句嘴,“皇上是不是也过去看看。” 皇上心里有些两难,他原本想去承乾宫,可是听顾问行这样一说,又觉得皇后也怪不容易的,自己刚刚死了亲玛法,不定怎么伤心呢,就像东珠的玛嬷刚过世那会儿,可是有半年多没看到她的笑容。皇后却一直撑着,始终如常地处理宫中大小事务,如今听到皇玛嬷病了,又早早赶过去服侍,这倒真是难得。 可是越如此,越觉得磨不开面:“你去膳房传个话,让他们做点儿皇后爱吃的吃食,你亲自给皇后送过去,就说朕知道她辛苦了,让她自己当心身子。” “喳。”顾问行答道。 “叫春禧跟朕去承乾宫看看。”皇上又说。 “皇上,这时候去,怕不妥吧。”顾问行有些担心,“宫里的老规矩,宫正司查案,皇上也不得干涉,应当回避才好。” “不妥才要去。那些个人闲了多少年没有事情做,这次逮到这件事情不定怎么折腾。朕此时去承乾宫,就是一种姿态,让她们明白点。再说她们不是把承乾宫的人都弄去问询了吗?昭妃身边没有妥当的人怎么办?她那个性子,若是身边没人提点,寝食肯定都顾不上了。”皇上的面色又阴郁起来。 顾问行看到此,便将所有的劝阻之词都咽在肚子里,赶紧下去张罗。 带着春禧与李进朝走在去承乾宫的路上,皇上很难得地同李进朝说起了家常儿。“小李子,你知道朕为什么把你从御膳房调到乾清宫来吗?” 李进朝想也未想:“肯定师父在皇上面前替奴才美言了。” “错。”皇上看了他一眼,“朕是很宠信问行,但是朕一向不喜欢裙带。” “那就是皇上觉得奴才在御膳房的差事做得好,喜欢奴才研究的那些新鲜菜品。”李进朝满面笑容,看得出对自己之前的表现还是相当自信的。 皇上笑了笑:“你这个小子,脸皮还真厚。朕还没夸你,你就先自夸起来。” 李进朝嘿嘿地笑了起来:“能跟在皇上身边当差,是奴才天大的福气,奴才也不能太妄自菲薄,省得人家小看咱,也累了皇上的慧眼识珠。” “你这小子,还慧眼识珠?珍珠的珠还是肥猪的猪?”皇上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笑容,此时提到“珠”与“猪”,突然就停了下来。他自然是想了东珠在膳房当差的日子,也想起了那只浑圆可爱的由她亲自喂大的猪,那是自己亲手射杀又骗她吃下的,皇上突然有些心疼。 以后如果可能,尽量还是不要和她闹别扭了。 “皇上?”李进朝眼巴巴地仰望着皇上,显然还在等着听下文。 皇上微微一笑:“是昭妃跟朕说过,你在膳房做事极认真,驭下也是宽严相济。膳房是后宫中事项最繁杂琐碎之地,能将那儿打理得平平顺顺的,你应当是个干才。” 原来如此,李进朝的七窍玲珑心立即转了好几个圈,当下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此时昭妃处于危境,皇上带他和春禧来承乾宫,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好好帮衬昭妃。现在这样说也是越发让他忠心的意思,于是李进朝万分诚恳地说道:“奴才真的不知道昭妃娘娘曾这样褒奖过奴才,真是惭愧极了,奴才今后一定要好好当差,报答昭妃娘娘举荐之恩,报答皇上再造之恩。” 皇上点了点头。 承乾宫外,是宫正司的女史在看守。 见到皇上驾到,都有些意外,便有人赶紧进去通传管事的典正女官。 “奴才宫正司典正苏云,恭请皇上圣安。”首先出来的正是年轻的典正苏云,见了皇上也未见慌张只是端正有度地行礼。 “朕不会妨碍你们做事的,朕只是有话要同昭妃讲。”皇上说。 苏云略微迟疑,抬头对上皇上的龙目,一时间有些恍惚,也未作答。 皇上便抬腿向里走去,而这时只见从里面又匆匆走出一个人,看服色却比眼前这位又高了一级。“是鲍司正。”李进朝在皇上跟前低声说道。 “启禀皇上,按规矩宫正司接办的案子,在察讯未结之前,任何人是不得接近嫌犯的!”鲍司正急匆匆地请安更加急切地阻拦。 “嫌犯?”皇上对她这样称呼昭妃显然很不满,但是他忍住了。 李进朝上前说道:“司正大人,您如今办的案子是什么,咱们心知肚明。如果这案子成立,里面那位就是里通外官意图对皇上不利,您觉得这种情况下皇上会跟她串供吗?” “当然不会。”鲍司正果然有些意外。 “那不就结了。”李进朝拦在她前面,“还不快请皇上进去?” “是。”鲍司正虽面露难色,苏云站在一旁则向手下女史们使了个眼色,她们立即命人将承乾宫门打开。 皇上刚要迈步入内,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疾唤:“皇上,皇上!” “是顾总管。”春禧眉头微蹙,心头闪过一丝不妥。 果然,顾问行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扑通就跪了下去:“太皇太后……不好了……” “什么?”皇上万分震惊,当下也顾不得天子威仪,拔腿就跑,而春禧等人也只得赶紧跟上。 东六宫后面,有一处庭院深深的两重院落。 这里便是宫正司所在。 如今宫正司上房正堂,一位宫正和两位司正以及四位典正,正在议事。 鲍司正面露忧虑说道:“已经两个时辰了,按规矩如果三个时辰之内她们不招供,咱们就可以动刑了。” 谭司正说道:“依我看,根本不必再等,这不是宫中小偷小摸那些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这是私交外官意图谋反的大罪。如今宫正大人已经同内务府和都察院打了招呼,此时又已经取了长公主的口供。眼下只要这边的人招了,都察院就可以派人察检遏必隆与鳌拜府了。” “真的可以吗?”一位年轻的典正显然有些忐忑,“几位大人须仔细想清楚了,咱们在里面弄个天翻地覆的不要紧,拷问承乾宫的人取几个口供对咱们来说也不是件难事,可是就算证据确凿,那又如何?” 另一位典正狠狠瞪了她一眼:“苏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知道你是镶黄旗的,可是咱们宫正司却是由不得发生偏袒枉纵的事情。” “好了,尹琪,是镶黄旗的又如何?咱们宫正司的人个个都是从上三旗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你让苏云把话说完。”鲍司正说道。 “是。”那个名为苏云的年轻典正继续说道,“原本这案子一起,宫正大人找到内务府和都察院,咱们三家从内宫到外朝,应当是一起行动才是。可是咱们这边风风火火地行起事来,内务府推托了半日,才派人从长公主那里取了这样一纸口供,还说得含含糊糊的。公主府根本就没查。而都察院那边,非要等咱们的实证和皇上的圣旨下了,才会去查遏必隆府和鳌拜府。这样一来,时间上留了空子,很多证据就不存在了。况且就这证据摆在皇上面前,皇上会下旨吗?就算皇上下了旨,那都察院真敢去查吗?再者,就算他们不怕死去了那两府,遏府还好说,鳌府?肯定是有去无回,搞不好因此闹得不可收拾。” “苏云说得不错。”鲍司正点了点头,“这也正是我担心的。” “怕的就是以此激怒鳌拜,再惹出天大的祸事来。说不定……”另外一位典正面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若是那个人真的以此为借口谋反了,可怎么是好?” “你瞎说什么!”众人皆大惊。 坐在上座一直未开口的宫正齐佳裕德是一位身侍三朝德高望重的老官人,她实际年龄虽已过了五旬,但看起来保养得极好,只有四旬左右的样子。 关于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在这宫里始终是一个谜。 齐佳氏是满族特别显贵的家族,世居叶赫,其父兄于崇德三年随太宗皇帝征明,立下赫赫战功,被太宗皇帝赐号巴图鲁,一门男丁皆被授予骑都尉,后入关击李自成又晋世职一等轻车都尉。 至于她本人,有人说齐佳裕德是太祖最宠爱的阿巴亥大妃的养女,据说大妃留她在身边悉心调教是想把她许给小儿子多铎做福晋的,只可惜随着阿巴亥大妃在太祖归西之后被逼殉葬,她一下子从大妃养女公主的待遇降为普通女官,中间几经沉浮才有了今日。 也有人说,她原本就是太宗的孝端文皇后哲哲身边的塔拉温珠子,因为是从小跟着孝端文皇后的,所以在宫中的资历与身份原本应当比苏麻喇姑还要高,所以才在孝端文皇后过世以后坐上了这后宫第一女官的位置,又尊贵,又体面,又不必再管那些琐事。 不管传说如何,单看在顺治朝的时候,她亲手办的那几桩案子,特别是皇四子之死与承乾宫对食之案,行事极为雷厉果断,并且不偏不倚,没有因为涉案者是皇上宠爱的皇贵妃而枉纵,也没有因为行凶者是太后的亲侄女而偏袒,只将一切证据如实呈现。 虽然最终太后以体面的方式了结,对外宣称“瑾贵人”病死,并且给了她死后的位份荣尊,进位为“悼妃”,很快废后“静妃”也病死了,但是大家都知道那是肇事者被秘密处置了。 虽然是罪有应得,但在宫中,并不是有了罪就一定会伏法。 而承乾宫对食案中,齐佳裕德表现出来的大度与人性更让人感动,就在皇上都认为皇贵妃疏于管教,致使属下放纵淫乱,甚至一度停了皇贵妃的封号,在这样的前提下,齐佳裕德仍认为皇贵妃没有错,错的是宫中的制度与氛围,她甚至一度查检了东西十二宫,包括那些尊贵的蒙古后妃。 于是,皇上才赫然发现,原来让他勃然大怒的丑闻,不仅是承乾宫一处,各宫中只要有成年宫女和太监混居的宫院,都有那样的丑闻。 当皇上要驱逐处决所有涉案宫女太监的时候,齐佳裕德劝说皇上“水至清则无鱼”,并且与皇贵妃一道提出了“到年龄就必须要放宫女出宫”“在宫中开设太监识字学堂”等建议,坚持以正道引导而不是一棍子打死的做法,赢得了宫中上下许多人的称颂。 当然,这两件事办得都与慈宁宫的意思相左。 明里暗里得罪了慈宁宫还能稳坐宫正之位,这必然又引来了更多的猜测。 在齐佳裕德身后,到底是什么势力在支持着她呢? 第七十四章 大计谋朝天子惊 齐佳裕德坐在上面,听着手下的女官们各自的议论,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在每一次办案的时候,让属下充分发表意见,最后再开口说出自己的观点。因为她希望在这样的过程中使每个人的思路得到梳理,这种讨论本身就是一种促进。 鲍司正又给齐宫正换了一杯热茶,她知道她的习惯,就是在挥汗如雨的三伏天,齐宫正也是受不得半点儿寒气的。她不但要喝热茶,要用热水洗手净脸,就是坐垫都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换上竹席,还是一水的蓝色绣花小棉垫子。 “宫正大人,属下寻思着,这案子可是烫手的山芋。想想这两年,宫里看似太平,没有什么事情让咱们操心。可是远的不说,就说乾清宫大宴和太皇太后寿宴上的那两桩事,明摆着是有人弄玄。那时候,不管是上边还是下面,怎么没有人让咱们宫正司出面去查,由着她们弄了个糊涂案。现在这个当口,却将咱们宫正司抬了出来,怎么想都有些不是滋味。”鲍司正缓缓说道。 齐宫正听了,这才露出半分笑颜,她微微点了点头:“听你们说了这会儿子,就只是鲍司正说在了点子上。” 谭司正想了想,立即说道:“难不成这还是个圈套?” “偏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还病了。”尹典正若有所思。 “这才是进可攻、退可守啊。”齐宫正放下茶盏,正色说道,“如此,我们就做一回钟馗。” “什么?”大家不明白齐宫正话里的意思。 “谭司正,你是刑讯催供的行家,那些人交给你,半个时辰之内,我要口供。”齐宫正吩咐着。 “是!”谭司正摩拳擦掌,立即下去照办。 很快,小院里就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哭号声。 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鲍司正看着齐宫正:“大人,您一向是不喜欢刑讯的!” “此事非比寻常。”齐宫正看了看她,“你也去吧,派人到各个宫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是。”鲍司正领着属下退了出去。 当屋里只留下齐宫正一个人的时候,她面上露出不屑的冷笑:“布木布泰,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慈宁宫太皇太后躺在寝宫里的炕上,皇上就坐在炕边,此时室内只有他们祖孙二人。 皇上看到太皇太后气息如常,自然放下心来,但是随即面上又有些不快:“是哪个奴才脑子里灌了糨糊,传话不清不楚的,差点儿没给孙儿吓死。” 太皇太后拉过皇上的手,看着他的手心,那里面有一点儿血印子和一些淤青,她虽什么都没说,仍是心疼地拉着他的手吹了又吹。 皇上自知一切都瞒不了祖母的耳目,他想了想:“是孙儿刚刚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的。” 太皇太后拉着皇上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两行热泪就那样滚落下来。 “皇玛嬷!”皇上不知所措。 “这样的皇上,让玛嬷担心也更加的痛心。”太皇太后泣泪说道。 皇上茫然。 祖孙再次对视之时,太皇太后已然收了泪。“这手果然是摔伤的?” 皇上点了点头。 “那好。苏麻!”太皇太后猛地唤道。 “是!”苏麻从外殿匆匆入内。 “去,把今儿跟着皇上的人,还有今儿负责内宫打扫的人,全都交给宫正司刑杖处死。”太皇太后说道。 “是!”苏麻应得虽快,但还是诧异地看了看太皇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皇上果然大惊。 第67节 “他们跟着皇上,还让皇上摔了,皇上受了伤他们就统统该死。皇上又怎么会摔倒?负责打扫的人肯定没扫干净,脚上踩着小石子或是地上有水渍才会摔倒,不是吗?”太皇太后冷冷地说道。 苏麻这才明白过来,她口中称是,正准备退下。 “慢着。”皇上醒过味来,“皇玛嬷不必如此,孙儿知道错了,是孙儿说了谎,孙儿没摔跤。” “没摔?那这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太皇太后紧盯着皇上的眼睛问道。 “是那天因为一点儿小事,跟昭妃发生口角,孙儿打罚她的时候,不小心弄的。”皇上十分小心自己的措辞。 “是皇上自己闲得没事,用自己的手去打木雕弄伤的?还是说昭妃的脸比石头还硬,所以才弄伤了皇上的手?”太皇太后面上已然腾起怒气。 皇上怔了一下,果然,乾清宫里的事情是半分也瞒不得她的。 “皇上要打要骂,她就该老老实实地领受,怎么敢、怎么可以拿东西去挡?就算再不乐意,再胆大妄为,把脸闪开也就是了,怎么还敢拿东西与皇上相抗?”太皇太后捶胸顿首,“果然是哀家老了,看走了眼,居然让她进了宫,真真是难缠的冤家。” “皇玛嬷。昭妃年纪轻,不懂事,孙儿已经狠狠训过她了。她也知道自己错了。”皇上还想替昭妃开脱。 太皇太后气极了,指着苏麻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不又是被魇着了,跟他阿玛当年有什么分别?” 皇上自记事以来,从来没见过太皇太后如此情绪激动过。在他的印象当中,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太皇太后都是镇定从容、尊贵大度的,所以此时面对这样的她,他很是意外。 “皇上,快说句软话吧,太皇太后听到这事,当时就在园子里晕了过去。这一整日了除了半碗汤药,是水米没打牙呢。太皇太后这是心疼皇上才急病了的。”苏麻从旁相劝。 皇上自知理亏,好言相慰:“皇玛嬷息怒,是孙儿不懂事,是孙儿错了。您要万分顾惜身体,千万别再动怒了。” “我不动怒,我是着急,我是心惊肉跳。”太皇太后已然在苏麻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皇上,“皇上,现在是什么时候,可容不得你儿女情长、走错一步啊。” 皇上不解。 “刚才你说,你是打承乾宫过来的?你去承乾宫干吗?”太皇太后痛心疾首,“皇上啊,想想玛嬷以前对你的教导,这个时候,对你来说是天赐的机会,可是你不能因为小情小趣,就把这天赐的良机变成毁灭的陷阱。” “皇玛嬷?”皇上越发糊涂,这眼下的事情怎么会是机会呢。 “皇上只须想一想,为何这件事情交给宫正司办,就应当明白太皇太后的苦心。”苏麻代为解释,“这样查出来的结果,最让人信服,不会说是咱们刻意做出来的。所以宫正司办案期间,不管是皇上还是太皇太后都不能干涉,否则这结果就不好说了。” 皇上点了点头:“孙儿明白。”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你若真明白,现在就该和领侍卫内大臣以及岳乐他们好好商量商量这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事情?”皇上果然疑惑。 “此事,要么不办,要办就要办个干净。”太皇太后索性摊牌,“如今昭妃那边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而为都不重要了。只要拿到人证物证,再从鳌拜家里拿到一件铁证,这里外相通意图谋反的罪名就算坐实了。如此,咱们便可以连同八大铁帽子王一起将鳌拜、遏必隆连根拔掉。往后,就不必再日夜担心了。” 皇上大惊,太皇太后口中说的话对他而言像是梦语。“这怎么可能?鳌拜虽跋扈,但不至于谋反。况且就算他有此意,遏必隆也未必与他同谋。再说若要同时废掉两位辅臣,必要有站得住脚的证据。如今一切证据都只在昭妃,若真逼得紧了,他们大可以不承认,那时就算处置了昭妃,也不能办他们。” “皇上怎知没有证据。”太皇太后冷冷一笑,“那画儿上画的是什么?” “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皇上回着。 “宋太祖取天下,靠的是一件黄袍。皇上要想重新取回皇权,靠的也是一件黄袍。”太皇太后说道。 “难不成鳌拜家里真有龙袍?”皇上有些难以置信。 “记得去年正月大宴,鳌拜穿的那件礼服吗?”太皇太后问。 皇上自然记得,那一日出现在人前的鳌拜穿着与皇上几乎一样的朝服,除了冠帽上顶子的颜色略有差异,那分明就是一身龙袍啊。 他突然明白过来,东珠的画,再加上鳌拜的这件龙袍,这就是完整的证据。 再加上一些人的证言,足够了。 可是这证言…… “去向苏克萨哈要。”太皇太后一眼看穿皇上的心思,“鳌拜不是急着要送苏克萨哈去死吗?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要罗织苏克萨哈的罪名,并且要将他凌迟处死,还要将族人亲属一网打尽?只是政见不同吗?不至于吧。如今这不正是最好的理由吗?因为苏克萨哈知道他要谋反,不与之为伍,所以他要急着灭口并将苏克萨哈的势力连根铲除。这样,世人会更加深信不疑。” 太皇太后抽丝剥茧地为皇上分析。 “这是诱供,苏克萨哈能从吗?”皇上有些犹豫。 “若说别人,倒未必能让咱们如愿,可是苏克萨哈……”太皇太后冷冷一笑,当年站出来揭发多尔衮的就是他。那时候还没有面临生死之局呢,自己只是递了个梯子,他就忙不迭地爬了上来。这一次,也必然会如此。所以她十分笃定地说:“这是他和族人的一线生机。他不会也不可能放弃。” 皇上听了,未立时表态。 他坐在那里,将太皇太后所说的一切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从场面上看这似乎的确是个机会。 “皇上在担心什么?”太皇太后看出他的犹豫与闪烁,直接问道。 “孙儿没有十足的把握。”皇上说道,“在场面上,虽然我们掌握了足够扳倒鳌拜的证据,相信也不会有人公然提出反驳。可是,我们并没有掌握扳倒鳌拜的实力。” “皇上指的实力是人吗?”太皇太后早已洞悉一切,“只要皇上能够下定决心,今夜采取行动,一切都可掌握。” 皇上心如乱麻,心脏怦怦直跳:“且不说天下兵马,就说整个京城的安保防卫都掌握在鳌拜手中,他的人掌握着京城九门钥匙,负责京城的门禁守卫、治安缉捕。他的亲弟弟和亲侄子统率八旗步兵和绿营兵马,总计五万三千人。而京城以外丰台大营、南苑步军营、古北口的炮兵营还有二十万兵马可在五六个时辰之内随时入城增援。孙儿怕,怕他狗急跳墙,孙儿也不愿意为了一时之气,而让百姓重新饱受兵马践踏。” 当皇上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以后,太皇太后与苏麻对视之后,竟笑了。 皇上更觉得疑惑:“皇玛嬷,可是孙儿哪里说得不对?” 苏麻说道:“皇上,太皇太后是高兴。皇上对宫内外的防务这样了如指掌,说明皇上对眼下的局势早有谋略。” “只是胆子小了些,魄力也不够。”太皇太后此时面上的阴郁已经缓开,“皇上别忘记了咱们内宫中的侍卫营,侍卫营的内大臣和御前大臣都是从勋戚中挑出来的,自是可以放心的,由他们统领的御前侍卫六百人,加上蓝翎侍卫、宗室侍卫八百人,再加上从满、蒙上三旗中挑选出来的侍卫亲军一千四百余人,这可用的就是三千多人。有他们在,宫中的安全至少可以保证六个时辰。而外面,安亲王府的护军和铁帽子王的护军也有两三万众。这些都是可以以一当十用的。” 皇上在太皇太后身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气势,她不再像是一个慈祥的老祖母,更像是排兵布阵的女将军。 “还有宗室的兵马、皇陵的兵马、奉天的兵马。他可以在六个时辰内入京,咱们也可以。”太皇太后笑了笑。 “不管宫内还是宫外,兵马略一调动,就会打草惊蛇。”皇上并非胆小,他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事情来得太快,让他无从准备,无从把握。 “所以才要有个由头。”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苏麻,苏麻接语说道,“太皇太后早就谋划好了,所以才会传出染病的消息。那些铁帽子王和咱们的兵马以入宫探病的由头来,正是再好不过了。” 皇上这才明白,原来太皇太后一早就已经布好了局。 “皇上是觉得太快了吗?”太皇太后对皇上的心思十分清楚,“越是如此,才越会出奇制胜,连皇上都觉得快,都觉得没有准备、不可思议,那他们更会无从招架。”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之间的对决。 也许在双方互相试探的初期,时间很长,也很含蓄,然而一旦出招,这胜负生死只在转眼间。 皇上突然有些懊恼,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有一种极强的挫败感深深缠绕着他,特别是他看到祖母的意气风发、胸有成竹,就越发觉得惭愧。 的确,作为皇上,当这样的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想的只是与妃子之间的小情小调,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这会是他夺回皇权一举铲除辅臣们的机会。 作为皇上,他在面临第一次政治考验的时候交了白卷。 他很难过。 然而,作为男人,他对于接下来昭妃要为这个机会所付出或者说是被葬送的一切感到痛心。 他究竟应当怎样,才能够两全呢? “没有两全,根本不可能两全!”太皇太后再一次洞察了皇上的心事,“这个时候,皇上不能心软,也不能后退。” “可是,她是无辜的。她原本是想帮着咱们提醒鳌拜要隐退的。”皇上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到像是在呢喃自语。 “皇上又错了。”太皇太后说道,“即使她的心是正当的,可是她选择了不正当的手段和错误的方法,她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行走在刀尖上,原是不想死,但是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又能怪谁呢?” “再想想。”皇上仿佛在肯求,他又细细想了一遍刚刚太皇太后说过的话,“此计未必万全,是不是再仔细筹划筹划?那些兵马当真都是可用的吗?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万一哪里出个岔子,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太皇太后冷冷说道,“实话告诉皇上,在京城中不管是他们的人还是咱们的人当中,还隐藏着一支谁也看不见的杀人不见血的队伍。他们可能是那些人的妻妾,可能是他们的管家,也可能是他们的厨子、茶水房的汲水婢、孩子的奶婆子,但是不管位份尊卑贵贱,他们都是咱们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地取得敌人首级的不容小视的力量。” 这一次,皇上被彻底震撼了。 他仿佛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祖母。 暮色中,他发现她的神情与往常太过迥异。 冷冷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就好像奉先殿里供奉的那些未曾谋过面的先祖们的画像一样,疏远、冷淡、严肃、端正,让人不能亵渎但却又不敢亲近。 “孙儿啊,也许皇玛嬷应该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一步步看清这个世界,让你一步步拥有自己的力量,更让你自己筹划,自己去解决这些障碍。可是皇玛嬷害怕,害怕机会不那么容易再次降临,也害怕皇玛嬷一次的心软又要前功尽弃,重新等上许多年。”太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天知道,皇玛嬷还能活上几年,还能管你几年。眼下,可是容不得咱们心软,容不得咱们退缩,因为时间不会倒流,皇玛嬷也没有那个心气儿再经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与等待了。” 这番话,比之前如同出征阅兵的雄赳赳的豪言壮语更让皇上感慨,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他不知该如何决断。或者根本用不着他表态,在这个局当中,他只是个观者。 能够不声不响恪守观者的本分,也许就够了,就可以达成皇玛嬷的期待。 可是,自己真能如此吗? 康熙并不确定。 第七十五章 真真假假何以信 咸安宫第三进院落的主殿内,懿靖贵太妃对着案上那把明晃晃的佩刀自言自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小宫女昴格尔小心翼翼地煮着茶,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忽然,贵太妃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对侍候在她身边的一个又聋又病的老嬷嬷说道:“富卓,她又故技重施了,你说,咱们能让她如愿吗?” 这位被唤为富卓的老嬷嬷抬眼看着贵太妃:“她自是以为这是天赐良机。这几年她也憋得厉害,好容易逮到这个机会,怎肯轻易放过呢?” “是啊,就像恶猫看到了臭鱼,她自是不会放过的。”贵太妃笑了笑,“可是我还没死,我还活着,我能让她如愿吗?” “主子想如何行事?”富卓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万分沧桑,唯独双眼依然十分明亮,此时更是精光无限,似乎带着某种期盼。 “过一会儿等宫正司将案察卷宗报给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在夜里急召各府王爷和鳌拜、遏必隆等人入宫。她会以身染重疾、行将不起的名义召这些人入宫。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会趁那个时候擒住鳌拜。”懿靖贵太妃缓缓说道。 “只是她们所说的那件龙袍,又怎么取证?难道趁鳌拜入宫之时派人去搜查吗?”富卓仔细想着眼线报给她的关于此事的全部细节,发现了这最为关键的一环。 “她没有那么傻。她才不会那样大动干戈地行事。她……”懿靖贵太妃笑了笑,“她自然会动用她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人。” “您是说?”富卓将信将疑。 “那个人是鳌拜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会在关键时刻呈上那件龙袍的,那个时候龙袍再加上枕边人的供词,鳌拜谋反的罪名就坐实了。”懿靖贵太妃深深叹了口气,“男人再怎么厉害、再怎么狠都敌不过女人。特别是那样一个女人,丈夫、情人、儿子、孙子、媳妇、姑姑……为她所用倒罢了,反之……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主子,咱们要拦她一把吗?”富卓面上突然腾起一股子悲怆之色,她的眼中尽是仇恨与愤怒,“大福晋若是还在,绝不会允许她这样胡作非为。” “大福晋?”懿靖贵太妃苦笑着,“她是我见过最智慧最有涵养的女人,可是她心太软。她不是没看清楚布木布泰的野心,否则她也不会允许海兰珠入宫,她几乎成功了,可还是因为一时不忍才给自己留下了无尽的祸端。” “大福晋……”富卓眼中又有了湿意。 “去,去告诉丑丫,这件事让她去办。”懿靖贵太妃仿佛已经有了主意。 富卓有些疑惑:“各处宫门已下了锁,侍卫营与宫正司的人都在各处严防,这个时候出宫怕是很难。况且这消息若提前递给鳌拜他们,万一……咱们虽然不想让她太得意,但也不敢因此乱了社稷神器。若鳌拜真的被激怒从此真的反了,咱们倒成了罪人。” “你以为我真的疯了?”懿靖贵太妃瞪着她,“我什么时候在跟她斗法时耽误了政事、国事?每一次要不是我顾全大局,哪有她今日的得意?” “那么,您打算让丑丫做什么?”富卓不解。 懿靖贵太妃冲她招了招手,于是她附耳上前。 “原来如此,贵太妃神算!”富卓心服口服,立即下去行事。 夜,像黑色的大幕一样笼罩着禁宫。 这个夜晚,注定是无眠的。 第68节 很多人焦虑,很多人忙碌,很多人惶恐,很多人踌躇。 费扬古值守在乾清宫南书房门外,他内心焦急万分,他很清楚东珠即将要面对的一切,她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裹挟到这可怕的风波当中。 这一次,他没有力量去拯救她,从得到消息到现在只有短短几个时辰,对他而言却度日如年。 在这个巨大的风波中,不仅是东珠,就是遏必隆、鳌拜以及他们身后所代表的全部力量都将被卷入其中。 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即将迎来谁也无法左右的轩然大波。 身处其间,自己该如何行事? “费扬古,你在想什么?”身后传来的竟然是皇上的声音。 “皇上。”费扬古对上皇上的眸子,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忧虑,“在替皇上担忧。” “哦?”皇上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费扬古知道,那是他心中也不确定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 “替朕担忧?不该是替他们担忧吗?”皇上绷着脸,其实强打精神绷着的不只是脸,还有心。 “皇上应当知道,最容易征服的是人的身体,而最不容易征服的是人的内心。”费扬古依旧直视着天子的龙目,“正如今晚,皇上可以赢得局势,却也输了人心。” “你说什么?”皇上盯着费扬古,他像是被人看穿心事,有些惊讶更有些恼火。 “皇上其实很清楚。男人的世界中离不开女人,可是如果在对决的时候,让女人冲在前面当砝码或是盾牌,那不会令人真正佩服。”费扬古在圣驾前当差从来是寡言缄默的。然而今晚,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仿佛藏着很多话要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 “你究竟想说什么?”皇上仿佛要恼了,他的眸子里闪着两束愤怒的火焰。 “其实奴才想说的,正是皇上心里想的。今晚,如果皇上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屈人之兵夺回皇权,只是下策。您在赢得场面的同时,也将自己置身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您在向天下人表明,皇上不是汉武帝,皇上学了万历、刘承佑。您很清楚,鳌拜他还没有失掉民心,不是吗?如此着急地将他以这样的理由法办,只能让天下人以为皇上没有度量、更没有胆识。”费扬古面色冷清,他的眸子中闪过同月华一般的冷晕,“皇上,主宰这大清国命运的,应当是您,也只能是您,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换了牵线之人,木偶依旧是木偶,只有斩断那根线,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说完这番话,他静静地垂手而立,他的眸子又变得柔和起来。皇上几乎是想都未想,就拔下他的佩刀。那明晃晃的刀紧贴在费扬古的脖子上,只须皇上的手稍稍用劲,就是血溅当场。 端着茶水从这里经过的太监吓了一跳,任由滚烫的茶水泼洒在自己的手上,也紧咬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 “皇上,请移驾乾清宫正殿。”顾问行来得很及时,“各位王爷连同刑部、都察院的大人们都到了。” 那剑被皇上用力一抽随即又被狠狠掷了出去,那剑紧贴着费扬古的顶子直入门楣深有寸余,那力道让人看了很是胆寒。 就是一向镇定老到的顾问行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众人更是瑟瑟发抖。 只听皇上以低沉的声音吩咐着:“走,随朕一同去。” 费扬古微微颔首,默默跟上。 乾清宫正殿之中,皇上坐上御案之后的龙座,各位王爷与诸大臣请安之后都被赐座,大家面面相觑,原本是以太皇太后病危的名义被召入宫,可惜还没进慈宁宫探视却都被引到了这里,显然很是意外。 皇上顿了顿,目光在诸位王爷面上掠过之后才说道:“太皇太后病重,朕心甚感焦虑。原本应当在慈宁宫病榻前捧药侍疾,可是怎奈后宫之中又出了一桩大事,朕心惶惶,不知如何处置。又因太皇太后正病着,实不敢相告,而皇后与皇太后俱在太皇太后跟前侍候,也不得分神。所以朕无奈之下,只好请各位叔王、兄弟前来分担。” 听皇上以如此低沉压抑的口气讲完这样一番话,众亲王与大臣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情形仿佛是多年以前太皇太后将他们召入宫,含泪告诉他们先帝顺治爷驾崩一样。 难道又出大事了? “此事从后宫起,又牵连到朝中,不管结局如何,还请各位叔王做个明断,给朕拿个主意才是。”皇上显得十分伤感又很是无助,一身便服的他,在众人眼中分明还是个孩子。 几位亲王自然是赶紧起身相应,特别是显亲王富绶、靖亲王博果铎,这两位的嫡福晋都是博尔济吉特氏,与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联着亲,自是比旁人更显得亲近,立即拍着胸脯表示要替皇上分忧。余下的平郡王、承郡王、信郡王、温郡王、惠郡王虽说是不怎么参政的,可是见皇上如此看重他们,也纷纷请缨。 安亲王岳乐与康亲王杰书对视之后,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疑虑,是什么事情让皇上如此无助呢? “启禀皇上,宫正司宫正齐佳裕德在外求见。”李进朝入内回禀。 “宣。”皇上漠然说道。 “宫正司?后宫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到宫正司的名头,几位年长的亲王立即交换了眼神,心下对即将要面对的局面已经有了三两分的估计。 然而,即使如此,当齐佳裕德入内禀告之后,他们还是大为震惊。 出乎皇上的意料,当所有人听完宫正司的回报之后,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如果奏报之人不是齐佳裕德,如果她不是大清立国第一位皇后、太宗嫡后哲哲身边的第一女官,他们根本难以相信。 然而,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又不得不信。 第七十六章 暗结珠胎心意彷 鳌拜府中,鳌拜正独自吃着闷酒,侍妾其其格坐在床榻边缝着一件小衣服,但是今晚其其格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已经连着好几次扎到了手,这一次她吃痛地哎哟了一声,因为那血珠正好滴落在淡粉色的衣服上,她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 鳌拜放下酒杯走到卧房,看到其其格面色惨白,眼里还噙着泪水不由愣住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这倒奇了,你原来也会哭?” 其其格未语,只是愣愣地看着手里还未上领的衣服,很是伤心。 “罢了罢了,做这劳什子干什么?是谁又指使你干这个了?”鳌拜大手一夺,便将那衣服扯过来远远地丢在一旁,拿起其其格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这就没事了。” 其其格叹了口气,轻轻挣开鳌拜的怀抱,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件衣服。“这不是给别人做的,是给我自己的孩子做的。” “你自己的孩子?”鳌拜愣在当场。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万分不敢相信地拉过其其格,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是说你有喜了?” 其其格对上鳌拜的目光:“听到奴婢有喜了,爷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鳌拜大笑,他按着其其格的肩膀晃了又晃:“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当然是高兴,为什么不高兴。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动静,还以为你不能生养呢。这下好了,这下就圆满了。” 听到鳌拜如此一说,其其格面上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又有些伤感起来,她把自己的头轻轻靠在鳌拜宽阔的胸膛上,心中暗暗难过。爷,你知道吗?以前都是因为我自己吃了药,所以才没有孩子。而现在为什么又要留住这个孩子?那是因为我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身边连一点念想都没有。可是当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一点一点成形,一点一点长大,我更是难以抉择,难道让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怎么啦,你一向性情最是爽快,今儿自己这么别别扭扭的。对了,是不是害喜?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想吃什么?”鳌拜搂着其其格同坐榻上,“明儿一早我就跟福晋说,再多给你拨两个人,再让管家找两个好厨子,你不是喜欢遏必隆府上那个南边来的做点心的师傅吗?明儿我就去跟遏必隆说把那个师傅也要过来,就在你这院儿的小厨房里专给你做吃食。” “老爷。”其其格依在鳌拜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只觉得自己的心更乱了。 “老爷!”是管家齐日迈的声音。 “你坐着别动。”鳌拜起身走到外间,齐日迈上前回禀,“老爷,宫里来人传话,说是太皇太后召您进宫。” “太皇太后?这个时候?”鳌拜想了又想,难道是为苏克萨哈求情?闪念之后又觉不会,太皇太后不应当这样明显地干预朝政。 “来人起初并没说是有什么事,但是小的塞了些银子悄悄打听了一下,好像太皇太后因为什么事情跟皇上起了争执,一下子病倒了,如今几位近支亲王也已经入宫了。”齐日迈做事果然周道。 鳌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是要咱们这些人去做说客。也罢,老夫就走一趟。” “老爷。”其其格从内室走出来,也顾不得齐日迈在场,紧紧拉住鳌拜的衣袖,“天都这么晚了还是别去了,有什么事情明儿天亮再说也不迟啊。” “这叫什么话?太皇太后宣召入宫,能等到明天吗?”鳌拜拍了拍其其格的手,“好了,你安心睡,我去去就回。” 其其格满脸忧虑还想再劝,只是鳌拜已经命人为他更换朝服了。 穿戴妥当之后,鳌拜出了房门,临了还特意再三叮嘱其其格要早些就寝。 看着他那宽阔厚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无尽的夜色当中,其其格已然泪流满面。 “你动心了?”其其格身边的侍女冷不丁说道。 “没有。”其其格赶紧否认。 “就算动心又如何?你能左右他的命运吗?”那侍女的声音十分低沉,“你实在不该留下这个孩子,留着他总是祸害,眼瞅着这鳌府就要树倒猢狲散。原本那个时候,太皇太后论功行赏,你一定会有更好的归宿,可是若你身上带着鳌拜的种,以后可怎么办呢?” 其其格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许,我可以带着他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我好歹跟了大人一场,不管太皇太后认为他是什么,也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他,他的的确确是我心中的巴图鲁。能给他留下一点骨血,也算这几年没白得他的宠爱。” “痴人说梦。过不了一两个月等你的肚子藏不了了,还不是要面对一碗红花?太皇太后绝不会允许你带着这个孩子和这些秘密留在世上的。”那侍女面上冷冷的,“好了,赶紧收拾收拾,车马早在后角门候着了,你赶紧带着那东西入宫去吧。” 其其格万分迟疑:“韩姬,我真的要这样做吗?” “由得你选吗?”被唤韩姬的侍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想巴雅,想想以前的那些事,你现在想收手不干,太晚了!” “太晚了?”其其格呢喃着,人也有些恍惚起来,“是的,是太晚了。” 夜色,是夜行者最好的掩护。 在夜色的掩衬下,其其格抱着一个蓝布包袱悄悄出了鳌府从后角门上了那辆早已等候着的马车,随即一路飞驰往皇宫而去。 其其格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害怕这样的颠簸会伤了他,可是她没有办法让马车慢一些、稳一些。 她只能按照那个人一早已经确定的棋谱来行走每一步,她是个棋子,她只是一个棋子。 她强迫自己不断重复这样的信念,只有这样,她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 乾清宫中,当东珠被人引领进入大殿的时候,她微微有些诧异,殿上的气氛万分凝重,御座之下分列两边的四出头红木高背官帽椅上坐着的都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亲王、郡王,不仅如此,她还看到都察院与刑部和内务府的最高官员,只是不禁有些意外的是在左侧上首特意空了三张椅子,那应当是为三位辅臣准备的。 虽然在心里已经想过很多次接下来自己所要面对的处境,饶是如此,亲临其境,东珠还是感觉到意外,无论如何这阵势太过兴师动众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仪态与情绪淡定些、从容些。她一步一步走近天子的御座,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妾承乾宫昭妃钮祜禄东珠恭请皇上圣安。” 她好听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一字一字都叩在天子的心坎上,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放在宝座引枕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了湿意,没有人知道对于眼下这个场面,皇上比东珠更紧张也更加不愿意面对。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逝,皇上始终没有叫起。他的确不想叫起,因为如果他叫了,就意味着接下来要按预定的计划去走那个令人万分尴尬与痛苦的过场,并且要最终做出那个他最为违心的决定。 可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这个时候他也是无力的。 “你,起来坐吧。”皇上看出诸位亲王、大臣面上的焦虑与不解,终于开口说道。 “谢皇上。”东珠起身坐在一旁,这个位子是特意给她留的,此时看来更像是待审的罪犯。 不管怎样她还是皇妃,至少现在她还是朕的妃子,那么尽可能给她存些体面吧。皇上在心中默默说道。 “王叔,开始吧。”皇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东珠少安,看来诸王已经决定将此事交由安亲王岳乐主审,在她看来安亲王是最开明也最为客观宽柔的,由他来出面,或许预示着事情会向好的方向转变。 但是当她的眼神投向安亲王时,她发现那个淡定从容一向波澜不惊的安亲王也有些许的变化,他脸上毫不掩饰地锁着深切的忧虑与愁容,他是那样无可奈何,那样满是不安与不忍。 这又是为什么? 东珠暗暗心惊。 “昭妃娘娘,今晚诸王与各位大人齐聚在此,只为了弄清楚一件事。关于这件事,想必娘娘已经知晓。本王受皇上与诸位大人信赖,与娘娘就此事了解一二,还请娘娘体谅!”安亲王缓缓开口。 东珠还未答言,立即有王爷表示不满。 “安亲王也太客套了,这可不是团圆节御花园宴会上的寒暄,哪用得着你说这些,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是啊,速审速决,后面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呢。” 众大臣显然十分不满这样的开场。 东珠面露惭色:“安亲王是皇上的王叔,也自是东珠的长辈,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不必为难。” “好。”安亲王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齐佳裕德,齐佳裕德轻咳一声,她手下的鲍司正便命人取上一物,展开之后呈给众人观看。 “这幅画可是娘娘所绘?”安亲王问。 “正是!”东珠坦然答道。 殿内立即响起一阵小声的议论:“果然是她画的。” “遏必隆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第69节 安亲王环视四下,众人默言。 “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安亲王又问。 “是宋太祖饮宴图。”东珠答道。 “娘娘为什么要绘此画?这幅画又为何到了长公主手中?”安亲王顿了顿,“可是送给长公主赏玩的?” “安亲王,你若这样问,就算问到明天天亮也问不完,为何不痛快些?”又有人抗议。 皇上开口说道:“既然刚才已然公推安亲王主理此事,这会儿大家还是少安毋躁吧。” 东珠看了一眼皇上,她也许应该感谢他的解围,她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那分维护,甚至能看到他内心的挣扎与无奈,但是偏偏她最恨他的这种无奈,因为这更让她对那位躲在幕后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太皇太后充满敌对与愤恨。 于是她昂首回道:“是长公主听讷尔杜讲了那日朝堂之上关于苏辅辞政引发的风波,身为皇家公主与鳌家的儿媳,她希望看到朝堂和睦、家宅平静,她不希望额驸卷入任何的风波之中。她更希望能替皇上分忧。所以,当长公主同本宫讲到这些的时候,本宫深感长公主忧国、忧君、忧夫的一片苦心,于是本宫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画了这幅画。本意是想托长公主转交给鳌大人。” 她居然此时此刻还能保持这样的镇定,所有人都有些惊讶。 但是大家也因此更加的义愤,她竟然这样大胆,这样公然将自己外结朝臣、干涉朝政的行径说出来,甚至丝毫没有悔意和惧怕之意。 那些王爷与内务府的官僚们仿佛被彻底激怒了。 “既然她已经招了,皇上,下令动手吧。” “是啊,皇上,还等什么?” 皇上还未表态,东珠环视大家:“诸位王爷,诸位大人,你们要皇上做什么?如今皇上已然亲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什么时候做,什么时候不做,皇上自然可以自主决断,并不会也不可能再授他人之意。” “啧,真是好一张厉嘴。” “死到临头,怎么还这样放肆?难不成还以为有谁会给她撑腰?” 东珠的话,引起大家的强力反弹。 安亲王伸手示意:“诸位,都请少安吧!” 看着东珠,安亲王实在很是担忧:“娘娘刚才已经承认此画是娘娘所绘,又是托长公主传给鳌大人的,那么娘娘此举是想对鳌大人传递什么样的意思呢?” 东珠稍稍停滞。 的确,虽然她可以面对皇上口无遮拦地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但是此时此刻,在皇家亲贵与近支大臣面前,她还是万分难以启齿。 所以,她沉默了。 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话若是稍有不慎,必定会使整个家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必然会给朝廷带来惊天巨变,所以在没想清楚之前,她决定缄默。 第七十七章 清者难清殿上悲 “娘娘如果不打算说,抑或是无话可说,那么宫正司可就要出示人证和物证了。”安亲王在众王以及诸大臣的强烈不满与抗议下,终于打破了僵局。 东珠微微诧异,但是当她看到如霞上殿的时候,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僵硬了。 是的,正是如霞。 以往多少次,每当事件的最终走向定格在她身上的时候,东珠就停止了继续追查。她理解深处禁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使命,只要不是太过离谱,她便会忽略。因为忠贞与是否尽职是相对的。在自己入主承乾宫以后这些人是归属于她的奴才,可是在此之前呢,她们毕竟已经在宫中生存了多年,那么谁是她们第一任的主子呢?对第一任主子尽职也是很正当的。 但是此时此刻,当她听到如霞口中叙述的那些所谓的事实时,她不仅感觉到震惊,还感觉到自己被彻底污辱了。 “对于承乾宫一等掌宫女如霞所述之事实,昭妃娘娘可有异议?”宫正司齐宫正问道。从今夜东珠上殿,齐佳裕德就一直非常仔细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说来有些奇怪,她一点儿也不相信眼前这位身着黄绿色暗花素纹旗袍、看起来光华内蕴兰心蕙性的小皇妃会是心怀异志,可以暗中指使辅臣图谋不轨的幕后真凶。 东珠扫了一眼如霞:“不管今日你为何要说这番话来诬陷本宫,只希望你能够对得起自己的心,若是本宫以及其他许多人因为你的这番话而命丧黄泉,希望日后午夜梦回你不会胆寒!” 四目相对,如霞原本端正冷静的神情像是被什么利器刺到,她怔怔地停了半晌才应了一句:“娘娘待奴婢的好,奴婢自不敢忘,但也不敢因此误了一个理字。” 东珠淡淡一笑,转而看着齐佳裕德:“想必还有其他人证或是物证,请一并呈上吧。” 她的镇定与她的年龄形成太大的反差。那一瞬间,因为她的镇定很多人被震惊,亦有很多人被激怒。她怎么敢、怎么可以、怎么能够这样胆大妄为,丝毫不为自己曾经的言行与这背后所代表的巨大的罪孽而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畏惧或是惭愧。 这样的女人,果然是朝中之祸。 而也有些人被她的镇定从容与天姿芳华所震撼,她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去哀求、哭泣,没有惊惶、解释和求饶,也许这才是天生的贵气以及作为天子良配所应持有的气度和胸襟。 但不管诸臣心中如何想,当承乾宫的云妞、春茵、启秀、秋生等人上殿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真性情的东珠。 她几乎无法分辨出云妞、春茵以及其他人的面貌,她们都穿着一样的青布中衣,也毫无例外地沾满血迹,她们的脸高高肿起满是淤血,她们已然口不能言,一个个被拉扯着瘫软在那里,她们的手、身体,怎一个惨字能够概括她们这半日来所承受的种种刑罚。 “所以,你们宫正司是以刑讯的方式取得了所谓的供词吗?”东珠站了起来,她一步一步走向齐佳裕德。 “宫正司是按宫规行事。”齐佳裕德说道。 “很好。”东珠的面上甚至带着莫名的笑意,让所有人感觉到意外的是,东珠突然间一把揽过齐佳裕德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的金簪,当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齐佳裕德已在东珠的挟持之下,那明晃晃的金簪更是直接抵在她的太阳穴上。 就是曾经亲历战事的亲王与大臣们都惊诧万分,因为东珠在转瞬间做到的一切让他们很快意识到,她是接受过搏击训练的。在眼皮微眨的一瞬间可以控制住身材比自己高大健壮的对象,并且一击而中要害,这不是只凭义愤就可以做到的。 “你要干什么?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要公然行凶吗?” 众人问责。 东珠面上是神经质的笑容,笑过之后尽是苦涩。她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轻轻松开了手,然后突然一甩手,那金簪便远远地飞了出去,就飞到大殿盘龙的金柱上。 那金簪没入柱子将近寸余,凤尾缀的宝石还在微微颤动。 很多人因此而面色大变。 特别是皇上,他从来都以为东珠是内心强大外表柔弱的,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是会功夫的,而且还这样出众。因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自己也才刚刚将宝剑掷入门楣中,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这需要用多大的力度才可以让剑锋入木,况且那柄宝剑的锋利要数倍于这小小的纤细的金簪。 而这枚小小的金簪可以被她轻轻一掷便入柱寸余,试想如果刚刚这枚金簪是被她用力刺入齐宫正的太阳穴,那齐佳裕德必定当场毙命,没有半分生还的可能。 皇上的心疼极了,是真真切切地疼。这样的东珠让他感觉到陌生,感觉到距离,更感觉到害怕。他仿佛都觉得自己难以呼吸,他用一只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直愣愣地看着东珠,颤颤说道:“你,想做什么?” 然而,东珠没有理会皇上的问话,也没有理会众人的愤怒与责问,她只是淡漠地看着齐佳裕德:“只想问问宫正大人,刚刚在那一瞬间,您想到了什么?” 齐佳裕德不愧宫中女官之首,经历这样的突变,她竟然还能淡然微笑:“生死。” 东珠点了点头:“在面临生死的那一刻,不管是低贱还是高贵,不管是善良还是邪恶,每个人想到的都是生死。求生的欲望超过一切信念,那么,以生死相威胁得出的证言,又如何能信呢?” 原来,她做出这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为了向大家证明这个道理。 她不忍心去责怪那些在重刑逼供下已经遍体鳞伤的奴婢,也不愿解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去一句一句对答那些所谓的证词,只这样一个举动便可以质疑和推翻宫正司所做的一切努力。 甚至她还在拷问众人,拷问皇上,拷问朝廷这种刑讯取供的制度。 精彩。 在这一刻,至少她赢得了齐佳裕德发自内心的欣赏。 好久,没有在宫里遇到这样聪慧而又性格鲜明的女人了。 皇上当然也能认识到这一点,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他内心的痛苦,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东珠,他更加意识到经过今夜,他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去走进东珠的心。 因为轻蔑,她分明就是蔑视自己的行为。 皇上紧紧握着拳,就像他那颗因为痛苦而蜷缩起来的心一样。 “娘娘,人证、物证、证词以及行事者作案的时间、地点、理由,所有这些虽都不能单一取信,但是当它们凑在一处,指向唯一而又明确的时候,就可以呈现事情的真相了。”齐佳裕德如此说道。 两个女人的对话很精简,但同样精彩。 虽然她们之间隔了几十年的岁月,并且跨过三朝的沉浮历练,但是在众人看来,她们正是棋逢对手。 “来吧,还有一个人,各位大人可以听一听她是怎样说的。”齐佳裕德微微示意,立即有人下去通传。 其其格抱着蓝布包袱上殿,这是她第一次步入乾清宫大殿,这么高贵庄严的地方如果不是身负这样的使命,恐怕一辈子她也难以入内。 殿内那么多的大人、王爷,还有皇上……她感觉到很惶恐,这个大殿在今夜对于她来说更像是阎罗殿。 那么她手中所抱的应当是关乎很多人命运的生死簿。 真是可笑,那么多位高权重的尊贵的人,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以及那深宫中主宰一切的太皇太后,如今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这个下三旗包衣奴才身上。 “奴婢是鳌大人府上的庶福晋。”其其格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卑微些、恭顺些,“请皇上圣安,请各位大人安”。 光是礼拜叩首就费了好一会儿工夫,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齐佳裕德直接问道:“宫正司秘密派人去府上查访时,你对典正女官说的话,在这里再说一遍。” 齐佳裕德这样一说,内务府与都察院的最高长官不禁对视了一下,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看来在这件案子上,两部是落在宫正司后面了。人家是一开始就堂堂正正地递了书文要联合办案,可是因为牵涉太大,内务府与都察院都想看看再行事,没想到人家自己就悄悄把事情做了。 一个主管内宫命妇的部门,一个女人为首的机构,居然做到了这些,实在让他们这些大男人有些汗颜。 “是。”其其格越发显得低眉顺眼,“奴婢在府上负责侍候鳌大人的起居,典正女官向奴婢暗中查问鳌大人是否有违禁越礼的言行,奴婢对此不敢妄言,但是依稀记得鳌大人有件衣裳,似乎有些逾越。” “什么衣裳?”众大臣对此十分关注。 甚至有人已经脱口而出:“是颜色还是纹路花样,是哪里越礼了,快说。” “是件龙袍。”其其格答道。 “龙袍?” 有人嗔目,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抑制不住激动,因为大家都很清楚若是鳌拜的枕边人供出他私藏龙袍,再加上昭妃的画和画中授意,以及承乾宫宫女们的供词,这就是完整的证据链条,还有比这个更完美的结果吗? 这样的证据摆在天下人面前,就是鳌拜以及他的跟随者,也唯有洗净脖子等着问斩了。 第七十八章 殿前夜审生死别 在场众人被突如其来的状态搞得有些意外,但随即一想,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鳌拜的跋扈大家都是领教过的。然而其中有两人却对其其格的供词感觉到惊讶,一位便是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 虽然这样的结果太皇太后一早就已经告知给他,但是康熙还是难以相信,鳌拜最宠爱的庶福晋,最亲密的枕边人,真的会这样无情地指证他吗? 而太皇太后又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做到这一切的? 难道正如东珠所说的,其其格也是面临生死之际被逼无奈的艰难选择吗? 康熙对这一切都感到害怕和厌恶,他从心底有些讨厌这样的谋略。 另一位对此情对景感觉惊异的自然就是昭妃,钮祜禄东珠。 东珠难以置信地看着其其格,对于这个女人她并不陌生,以往多少次与鳌拜同赴猎场、靶场的时候,其其格也常随侍在侧。她不是那些殷勤媚主只知一味取宠的姬妾,也不是一般谨小慎微的奴婢,她是那样全心全意崇拜着鳌拜,她是敢爱敢恨、热情坦诚的爽快女子。可是现在,想不到她竟然会这样说。 在这一刻,东珠也疑惑了。 甚至连她也开始动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正是误打误撞进入了一个迷局,这个迷局原本便是太皇太后专为鳌拜所设的,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隔空对弈,却因为自己的莽撞,使得双方不得不提前展开对决。 如果鳌拜真的心存谋反之意,那自己的阿玛遏必隆也必定牵涉其中,至少也是默认了他的这种行为,那么即使自己是清白的又有什么意义?她终于也是那一派阵营的,不是吗? 就在东珠神情恍惚的当口,有个人出人意料地步入殿中。 他,的确是这个晚上最让人意外的。 第70节 身着囚服的次辅,苏克萨哈。 “罪臣苏克萨哈要举报鳌拜图谋不轨、霸政揽权、营私舞弊等十八项大罪。”苏克萨哈跪在当场,高举着他的供词,那是写在雪白中衣上的血书。 他不愧为满洲出了名的才子,他根本不用去看那供词,当下洋洋洒洒将千言慷慨陈述,其间提到鳌拜背祖忘典、图谋皇权、欺凌幼主、有负先皇恩典时曾数度哽咽。 此情此景,引得在场所有人唏嘘不已。 “皇上,不必再审下去了,请下旨吧,奴才愿为皇上拨乱反正的马前卒。” “皇上,奴才愿带本府亲兵去鳌府拿人。” “鳌拜与遏必隆现在哪里?咱们应当立即将他们拿下。” 皇上却无比淡然地说道:“众安,朕才刚亲政,未料就遇到此等大事,虽深感惶恐不知如何决断,但也想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到底是忠臣还是奸佞总要辨个明白,不枉不纵才是正道。” 少年天子说完这番话,大殿之上暂时一片寂静。最后的时刻仿佛来临,皇上盯着龙案上那道早已准备好的御旨,此时只要他在那上面盖上玉玺,一切就成定局。 想来在慈宁宫头殿奉茶的鳌拜与遏必隆现在已被侍卫营的人看得死死的,拿下他们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而由索额图亲率的人马也已将两府团团围住。 一切,都只在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费扬古站在皇上龙座左侧,他也在做着最后的打算,虽然无力改变眼前的局面,也无法拯救遏必隆与鳌拜,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去搅这摊浑水,但是如果东珠面临死亡,他决定要请出先皇留给他的那道圣旨。 那是一个承诺,是先皇在姐姐过世以后留给他的。 “你姐姐走的时候,没有对朕说过任何请求,但是朕知道,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因为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弟弟。”先皇在最后的时刻偷偷召见了他,“对不住了,在你阿玛、额娘活着的时候,朕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恩典,也没有对你有过什么关照。那是因为你姐姐希望你们不要为她所累,能够活得单纯些、自在些。可是她错了,她的心没有人能懂,那些人还是一样地嫉恨她,把一盆又一盆的脏水泼到她身上。早知今日,当初何必万分委屈,到头来这万分委屈也未得求全。朕好恨……” 费扬古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那天先皇还说了好多……正是因为这些,才让他下定决心无论怎样忍辱负重都要以自己的实力在朝堂上建功立业,以此来为姐姐、为董鄂氏正名。 那份圣旨就是先皇留给他在必要的时候让他得以保全用的。 费扬古很清楚如果一会儿自己以这份圣旨换取东珠的生,那将会在朝堂上带来怎样的风波,也必然会使自己这些年以来的卧薪尝胆以及一切的准备付之东流。可是眼下,还有别的法子吗? 就在这个时候,寂静的大殿上响起细微的声响,众人循着那声响望去,全都愣住了。 其其格解开了包袱,那里面果然是一件明晃晃的龙袍。 只是当她将那龙袍展开的时候,大家发现,那根本不可能是鳌拜的龙袍。 “怎么这么小?这鳌拜根本穿不了!” 所有人,包括皇上、东珠、安亲王,甚至是齐佳裕德都愣住了。 “其其格,这就是你说的鳌拜私藏的龙袍?” “是的!”其其格坦然答道,“就是这件龙袍,这是鳌大人私藏了六年的一件龙袍,听说是当年皇上登基时,由内务府命江南织造准备的,这批龙袍运抵宫中之后,尚衣监的太监在清点时不慎将蜡油滴到龙爪上,所以这件龙袍皇上并没有穿过。” 这太匪夷所思了,然而更让大家难以置信的还在后面。 其其格继续说道:“鳌大人私藏这件龙袍,每隔一年半载都会拿出来看看,大人常常会对着这龙袍自言自语,说想到当年皇上登基的时候才这么高,如今又大了些。大人还说,看到这件龙袍便会提醒他自己身上的责任有多重,皇上幼年登基,身为辅臣必当日夜警醒,要替皇上当好差,好好看着朝堂上的人和事。” 不信。 一千个不信,一万个不信。 可是此时,其其格这样说,大家又能说什么呢。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康亲王杰书开口问道:“既然如此,请问庶福晋今日上殿究竟所为何来?须知此件龙袍与彼件龙袍,两者个中意义好比天地之别,庶福晋可要想明白了。” 其其格略假思索之后回答:“奴婢实在不知道什么彼此、天地的。奴婢只知道宫正司的女官们问话,奴婢不敢不照实回答,况且奴婢虽然知道鳌大人私藏此件龙袍,虽只是为了激励自己要好好为皇上当差,可这到底是龙袍啊,就算是供奉在高阁天天焚香叩拜的,可到底该不该存在家里呢?所以还是如实坦白才能心安。” 别说皇上,就算一向镇定的安亲王的脸上也变了颜色,事件发展至今,已然太过出乎意料。看来那句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历史的走向往往不是因为伟人的丰功伟业,很多时候恰恰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却可以轻易地改变一切。 最为不能接受此情此景的便是苏克萨哈,因为他深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今在诸王与众大臣面前呈上弹劾鳌拜血书的他,如果不能扳倒鳌拜,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皇上,这是鳌拜的诡计。这个女人是鳌拜最宠爱的女人,她怎么可能会真心举报鳌拜的罪行?要知道鳌拜为了她可是不惜亲手杀死了为他生儿育女的八夫人。可见这个女人与鳌拜的关系,说不定她还是鳌拜的闺房谋士,皇上,万万不可听信她的信口雌黄。” 苏克萨哈字字泣泪,他不停地叩首:“罪臣所述鳌拜之罪行,皇上尽可以请刑部和都察院细查,全都是有根有据的。” “是该就此下旨,快刀斩乱麻吗?”皇上自问,为什么其其格的表现与太皇太后计划的完全不一样呢,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要按原计划行事吗?皇上万分为难。 “皇上,宫正司还有证据。”齐佳裕德说完,鲍司正双手托着一个托盘上前,那托盘上放着两粒丸药,一大一小。 众人不解,然而,东珠的脸一下子变得如纸般雪白。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药,终究是被她们搜出来了。 “这是什么?”这是在计划之外的戏码,皇上有些意外,诸大臣也很是意外。 “回禀皇上,这是什么,恐怕要问昭妃娘娘。”齐佳裕德回道。 “这是奴婢在承乾宫贞顺明德殿昭妃娘娘寝宫的绣枕里发现的两粒丸药。”鲍司正进一步说明。 “这是铁证,是昭妃里通外臣,意图谋反弑君的铁证!” 群臣沸腾了。 当然也有极个别的人不以为然,比如靖亲王博果铎,他便朝显亲王富绶眨了眨眼睛,随即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宫正司也太小题大做了,说不定是这昭妃娘娘与咱们皇上增添情趣的丸药,就像明朝的那个什么红丸案……” 这句话说完,有些人便讪讪地笑了起来。 唯有皇上与东珠面色通红。 “就算如此,也是大罪一条。皇上万金之躯,哪里能给皇上乱用药?这难道是遏必隆的家教?”内务府的大人们非常愤怒。 想要抓住鳌拜的死证,眼下似乎有困难,但是要办死昭妃,还是轻而易举的。 皇上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东珠这个人,忽略掉自己对她莫名的无原则的情爱与眷恋,他决定就此结束这个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会审。 “昭妃私藏禁药、私通外臣,以别有图谋的画对外授意用来干涉朝政,一切罪状证据确凿,不容抵赖。今废去封号,交由宫正司进一步严审。鳌拜私藏龙袍……”皇上鼓足勇气刚要宣布对鳌拜的处罚。 东珠赫然打断:“皇上,还请三思。东珠死不足惜,但恳请皇上千万不要自乱阵脚。须知‘芒主通人情以质疑,故臣下无信,尽自治其事,则事多’。” 众人如听天书,除了皇上,也唯有安亲王岳乐和费扬古能听得明白,这是《管子七臣七主》里的一句话,意思是为君王者如果不近人情地怀疑臣下,对臣下不敢信任,则事事都要自己处理,那么不仅事务繁多也会由此带来诸多的是非。 安亲王透过东珠,仿佛又看到那个早已离世的女子,满汉两种文化孕育的一朵奇葩,她和她是那样的相似,不是长相,而是精神,那么这样的东珠应当是皇上最佳的伴侣,是后宫最好的贤内助。因此,也应该同样是为太皇太后所不容的吧。 皇上并不觉得东珠是在辩解,也不觉得这样引经据典的谏言刺耳。他只是奇怪,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为什么自己还容着她站在这里说这些。明知道没用,她为什么还要说?而自己又为何还要听?这对彼此实在是一种心灵的磨砺。 接着再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几步走到鲍司正面前,将那两粒丸药吞入口中。 “天呢,她这是自知罪孽深重,要畏罪自尽!” “这是要掩灭证据!” “快,快给她按住,快取出来。” 然而,她已经将丸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不知宫正司的人是否将这丸药拿去验了,也不知她们是否已经知晓这丸药的作用,但是当东珠看到包着药丸的蜡纸已破,便感觉到自己出宫的最后一点希望如同那蜡纸一样,破了。 “东珠是生是死毫不重要,只是恳请皇上一定要想明白了,这丸药绝不是用来对付皇上的……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人想要对付皇上。但是若皇上先对臣子生疑……为了自保,谁也不能料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东珠的声音越来越弱,面色却越来越红,像是被火点燃一般,从来没有这般明艳过。 如同夕阳西下时,天边那抹久久不愿退去的晚霞。那种美让人瞠目,让人心惊,更让人无限遗憾,因为晚霞明处暮云重,万千心事又无言。 她似乎冲着他露出一丝笑容。 皇上恍惚了,她是在对自己笑吗? “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这是她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留给皇上的一句忠告。 第七十九章 良策失算意难平 乾清宫中虽然灯火通明,却越发映衬得外面的夜色黑得吓人。这夜,漆黑浓重,仿佛一口黑色的大锅罩在头顶,严严实实的,让人憋在其中又闷又烦实在难受极了。 大殿里寂静极了,皇上一个人面对空寂的大殿,静静地独坐在龙椅上,一语不发,仿佛失去了言语与行动的能力。 很多人,很多事,依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今夜对他而言注定是痛苦的。在这一夜中,他经历了此生最艰难的历练与煎熬,他终于发现得到皇权主宰一切,并没有他期待和想象的那般美妙、那般让人觉得喜悦与幸福。 当他可以主宰沉浮、让人生或是让人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比没有这种权力时更加难以抉择。就像一个剑客好不容易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却发现自己的手上缚着千斤,他根本没有力量去舞动与支配那柄宝剑。 这样的感觉,对于一位天子来说,简直太滑稽,也太糟糕了。 别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扪心自问: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是否要用最硬的铁衣将自己的心厚厚包上一层?也许这样,才不会轻易伤痛。 大殿之外,众亲王向宫门走去。 众人皆沉默无言。 忽听安亲王岳乐说道:“有关今夜御前殿审之事,本王还有一两句话要说。” 诸臣皆停下步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亲王。 “诸位,若为了朝廷和自身的安危着想,对今日之事,应当知道如何对外说辞才是。”安亲王一如往昔的言简意赅,但他的话却是正中所有人的要害。 “的确,如果让鳌拜知道咱们这些人今晚在这里审他,这还能得了好?”显亲王第一个附和。 “咱们这样,就说是因为昭妃违反宫规,所以皇上才请咱们这些叔伯兄弟、近支亲眷勋臣连同内务府的人过来议一议。因为遏必隆、鳌拜与昭妃有亲,所以才让他们回避了,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都察院左都御使说道。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称是,跟着附和起来。 “如此,大家就保持一致吧,这是眼下咱们为人臣子唯一能为皇上、为社稷做的。”安亲王说道。 岳乐深深地叹了口气,回望着乾清门心事无限。他不禁想到,当年若是自己真的在先皇的病榻前接受了那份真正的遗诏,那么现在,皇上和东珠会不会幸福一些?也许是自己太过胆小。先皇顺治帝都能够力排众议,做出古往今来任何一位皇上都不能做到的英明决断,在他留有多名子嗣的情况下,要将大位传给自己这个堂兄,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英明,何等的远见。 顺治帝自是深知国家神器如果交给幼帝老妇,对于臣民,对于经济、政治,将会是怎样的考验?这对于他们未必是福。因为没有人比先皇更清楚,他自己正是这样一步一步蹒跚着走过来,正因为这条路太过艰难,所以不足二十四岁,便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无生趣。 只可惜,先皇虽有远见、有胸襟,而自己却还是愧对了他的这番心思…… “先皇,事实证明你比任何人都清醒,所以想必你也比任何人都痛苦。”岳乐的眼角湿润了,“终是岳乐负了你,也负了国。” 半个时辰以后,遏必隆与鳌拜在探视太皇太后之后也跪安出宫,两人并肩而行,神色皆有些肃穆沉重。 “老伙计,你嗅出些味道没有?”鳌拜问遏必隆。 遏必隆深深叹了口气:“你我刚刚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今能平安脱身,真不知要去感谢谁。” “你说什么?”鳌拜大为震惊。 慈宁宫中。 重重帐帘之内,太皇太后半躺在炕上,显得万分颓废。伸手接过苏麻喇姑递过的茶盏喝了一口,又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果然是教的曲唱不得,看来咱们皇上还得再历练历练,也许是哀家太过心急了。” 苏麻喇姑不敢言语。她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数十年,经历多少变故与大事,这还是第一次面对太皇太后失算的情形。 第71节 是的,是真真正正的失算。 “只是那个其其格,想来实在可恶!一局好棋,哀家筹划了多少时日,真可惜,就毁在她身上了!”太皇太后面上神情是万分不甘心,突然间便发了狠,“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留了!” “太皇太后,其其格刚刚出宫的时候,不慎跌入金水池溺毙了。”苏麻喇姑此时方才接语。 “什么?”太皇太后直起身子,“是你的人安排的?还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并不是奴婢安排的,她身前儿也没有旁人。”苏麻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厉害,缓了又缓方继续回话,“刚刚经嬷嬷们查验,她身上已经有了三两个月的身孕。” 原以为太皇太后会勃然大怒,没想到她听了之后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好久,太皇太后才重新躺下,只低声说了句:“原来如此。” 是的,布木布泰想明白了。 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可以左右的。唯独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那是最无法用理智来约束的。 此前因为其其格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布木布泰才会以为其其格并没有真正爱上鳌拜,也正因为如此,才是可以放心加以利用的。可是现在,她居然为鳌拜怀了孩子,那么她就是真真正正爱上了鳌拜,如果这样,对这个女人,自然一切也都无从把握了。 而眼下,这其其格倒也着实聪明,经历今晚,不管鳌拜是生是死,她和孩子都不能存活。 如果没有按太皇太后的命令去做,即使保全了鳌拜,鳌拜也不会再信任她,而同时她又失信于慈宁宫,自然也没了活路。 若是遵从太皇太后的命令,那样不仅鳌拜要死,就是鳌府上下,包括她肚里的孩子也不能活。 怎样都是死。便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这是其其格跟太皇太后学到的。所以,她才选择带着孩子体面地死去,既保全了鳌拜,也给了慈宁宫一个交代。 好,又是一个“情”字惹下的罪孽。 “太皇太后。”苏麻喇姑面色中满是忧虑。 “怎么?”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说。” “这桩事难道就这么过去了?奴才担心,若是一会儿鳌拜回到府中,知道了今夜发生的事情,会不会狗急跳墙?”苏麻喇姑很是有些紧张。 “一个小贼从一户人家偷了东西得手之后跑出去,偏被路人瞧见,路人以为他与这家的寡妇有私,便骂他下作无耻。你说这个时候,这小贼是与人辩驳清白,还是暗自忍下?”太皇太后反问苏麻。 “您是说,这一次咱们虽是借题发挥,可是鳌拜未必清白,所以这一次他必然会忍下?”苏麻仿佛难以置信,“私自调查的事情,他们或许会忍,可是那其其格,原是他心尖上的人物,如今又已然怀了他的骨肉,就这样平白死在宫里,他能忍?” “哼。”太皇太后冷冷一哼,“其其格是个聪明人,如果经过今夜,咱们不动她,她又不自寻死路,那鳌拜也是断断不能饶了她的。鳌拜可不是傻子,咱们也没明白显然地去查抄他的府邸,不过是派了宫正司的两个人悄悄地去,单就请了他的庶福晋其其格来。这再显然不过了,其其格原本就是咱们的人。他也必定知道,他的那些个事,咱们如今也是清楚的,若要真撕破脸,不过两败俱伤,他未必能占到上风。” 苏麻喇姑还待揣测,太皇太后面上却已然变了颜色:“那个龙袍确有些古怪,去查查。” “是!”苏麻喇姑不敢再多言。 “还有,那丸药又是怎么回事?太医院孙景是怎么说的?”太皇太后仿佛有几分不确定。 “他说了那药确是安神用的,平日掰开一些用水和了服下,可以安然入眠。”苏麻喇姑答道。 “是安神用的?”太皇太后重复了一句,仿佛不信,“她小小年纪,正是偷懒恋床之际,难不成还会睡不安稳,需要药石助眠?” 听太皇太后的口气,似乎是不信。其实苏麻喇姑自己也心存怀疑,虽不信那两丸药是什么春药、毒药,但是她更加不信是助睡安神用的。“就是说呢,如果这药仅是安神用的,那她自不必将那两丸药如此小心隐藏着,也不必看到那药之后便神色有异,更加不会急着吞下去。” “去,把齐佳裕德给哀家找来。”太皇太后挺直了身子,眼睛亮闪闪的,威严中透着一股子凌厉。 “这会子?”苏麻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便咽下了后面的话,立即出去差人去办。 不多时,齐佳裕德便站在了太皇太后面前。 “许多年不见,你竟一点儿也没变。”太皇太后盯着齐佳裕德说道。 “太皇太后,也是一点儿没变。”齐佳裕德不卑不亢,淡然回道。 “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太皇太后突然面色一紧,“只是见了哀家,为何不行礼,不请安?” 齐佳裕德无喜无悲,更无半分惧色:“太皇太后难道忘记了,太宗皇帝曾经有过口谕,在这宫里除了当朝天子以外,后宫之中,奴才只可向先孝端文皇后行礼、请安。余的,不管是哪宫的主子娘娘,奴才皆可自便。” 苏麻喇姑闻声色变,她的腿抑制不住地微微轻颤,终于还是跪了下去。她自知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面,太皇太后定会不快。 然而,出人意料,太皇太后绷着的脸缓开了,她笑了笑:“不愧是姑姑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这个气度、胆量真真是没人可比的。”说着又拿眼睛扫了一眼苏麻,“好好的,倒让人家给比了下去,旁日我只当你是个没挑的,没承想,这人比人,真是比不得的。” “是。”苏麻颤抖着应了一声。 “起来吧。她难得来我这慈宁宫,去,弄些好茶点来。”太皇太后吩咐着。 “是。”苏麻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殿外廊下侍候的宫女素问立即上前:“姑姑这是怎么了,如今虽说还在伏中,可正深更半夜原本已经有了凉意,怎么这汗倒把衣服浸湿了?” 苏麻看了她一眼,又看到不远处候着的两名宫正司的女史,只说道:“去请她们到偏殿喝茶。” 素问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依言而行。 苏麻又亲自带了慈宁宫大宫女素言、木锦两人去茶室烹茶。 寝殿外面远远地只留下两个老实本分的小太监在守门,整座慈宁宫寂静极了。 殿内,太皇太后与齐佳裕德在良久注视之后,终于还是太皇太后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你让哀家很失望。”太皇太后说。 “奴才也正想对太皇太后说同样的话呢!”齐佳裕德面色沉静,一句不让。 “哈。”太皇太后冷笑着,“行了,坐下吧。” “谢座。”齐佳裕德坐了下来,隔着炕桌,就那样坦然地坐在孝庄的对面。 孝庄有些哑然。 这样孤傲的齐佳裕德,居然是姑姑调教出来的。真不敢相信,那样柔顺、宽和的姑姑太宗的孝端文皇后哲哲,竟然能调教出这样厉害的人物来。 “你可知今夜哀家召你过来,所为何事?”孝庄问。 “不过是为了这桩‘莫须有’的官司。”齐佳裕德懒懒答道。 “什么?莫须有?”孝庄蹙眉。 “奴才自然知道这个烫手的山芋如何会跑到奴才手上。奴才心中明白。所以这桩官司虽然接得糊涂,但是却不能做得糊涂。明知道您老人家是想给昭妃找个罪名,再攀扯上鳌拜与遏必隆,如此一来便可以兵不血刃地为皇上夺回皇权。这一招算得上是个好计策,虽然不甚光明磊落,但却是为了皇权一统。所以奴才虽然不屑与之相谋,却也勉强配合了。”齐佳裕德对上孝庄的眼睛,“如果奴才看不透大局,没有这分担当和把握,也就太辜负太皇太后的器重了。” “你既然心如明镜,又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孝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恐怕时机未到吧。是天命如此,我又奈何?”齐佳裕德说着说着便突然笑了,对着门口喊道,“苏麻,愣在外面做什么,这茶点可是端来了?” 孝庄一怔,只听外面传来苏麻胡乱应了一声。 这齐佳裕德果然敏锐。 “还不快进来。”孝庄吩咐着。 苏麻应声入内,出于谨慎,并未让素问等宫人一同进来服侍,省得见到殿内情形不定又生出许多闲言闲语,引发胡乱的猜想。 苏麻将点心与热茶呈上,随即便束手而立。 “这太医院左院正孙景孙大人不仅医术没得说,又一直受太皇太后青睐,自是信得过的。”齐佳裕德捏起一块桂花枣泥酥放在嘴里轻咬了一口,“既然他都说那只是助眠的药,自然是没错的,如今这昭妃娘娘还在宫正司的西小房里睡着呢,呼呼的,就是拿锥子扎一下,也醒不过来。” 太皇太后盯着她,实在有些气闷:“你倒精明,全知哀家心中所想。没等哀家问,便巴巴地回了。” 齐佳裕德放下吃了两口的枣泥酥,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对上孝庄的眼睛:“你我同在孝端文皇后身边,算得上一起长大,虽然对彼此并不喜欢,但是各自的心思那却是最明白不过的。” “这事,你是怎么看?”面对齐佳裕德笃定的神色,孝庄反倒有些忐忑了。 “刚刚我说,我对太皇太后也相当的失望,你以为仅是一句戏言?”齐佳裕德看着孝庄,“你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吧?此番虽算是个不错的计谋,却是操之太急,如今反倒把饭做夹生了。 苏麻喇姑此时此刻站在殿中,第一次有了想逃开的感觉。 因为在她的印象当中,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太皇太后说过话,就算当年的孝端文皇后,或者是宠冠六宫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宸妃海兰珠,她们也没有敢这样冷言冷语地奚落评说主子的言行,偏这个齐佳裕德却敢。 苏麻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世上任你是再厉害的一个人,恐怕老天也会再派另一个人来挟制你,这就是生生相克吧。 “那么依你看,眼下之事可还有挽救之策?”孝庄竟然放下身段去问她。 齐佳裕德笑了:“太皇太后莫是忘记了,奴才当日接掌宫正司时已立下重誓,奴才只管宫闱中违矩越礼之事,处事不偏不倚,不为任何一方谋利钻营。” “那此案,你会如何了结?”孝庄又问。 “等那昭妃醒了,宫正司自有判断。无论如何,殴伤圣驾,致龙体有损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是昭妃本人也供认不讳,此一罪。再者,宫妃与外臣私相授受也是属实,此二罪,但这一桩,她虽是主犯,长公主也是从犯。除此之外,私藏龙袍或者蛊惑叛乱查无实证。而单凭这前两项罪名,昭妃便可死可废。”齐佳裕德拍了拍手,轻轻掸了掸落在前襟上的点心皮,站起身仿佛要起身离去。 “就这样走了?”孝庄有些失神儿。 “你也不必再沮丧,虽然眼下没能如你的愿,一鼓作气办了那两位,但也算敲山震虎了。如果他们没有僭越之心,自当就此谨慎、知道进退,那归政皇上便是自然而然的事;反之如果他们真有不臣之心,则必会加紧部署、变本加厉,如此一来,你也好抓着把柄再做文章。”齐佳裕德说完,便向外走去,也不跪安。 她在经过苏麻喇姑身边的时候,面上微微一笑,还拍了拍苏麻的手臂,虽然没有再说什么,算是安慰。 接着,面色又恢复了往昔的冷淡肃穆。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形,不管是孝庄还是苏麻,都陷入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迷茫之中。 第八十章 生死关头现真情 次日辰时初刻,康熙至乾清门听政。 在经历昨夜那场惊心变故之后,再次临朝,看着文武百官、亲王贵戚们跪拜在地口中山呼“万岁圣安”,康熙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几位昨晚参与殿审的亲王、郡王们的眼睛,他觉得在这些人的心里一定是在暗暗鄙视自己这位无用的“天子”。 于是,整个早朝期间,笼罩在乾清门内的正是一种蕴着千钧之势的平淡。 今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奏报,是真的无事可奏,还是说他们明白即使奏了自己这个“儿皇帝”也是无从左右结果的? 难道自昨夜一局失利之后,自己已然一败涂地了吗? 康熙不禁气馁,也许作为帝王,自己终究是少了些勇气。可这勇气决定着太多人的生死。都说一将成名万骨枯,一将况且如此,一国之君若成就千秋霸业又如何,注定要积多少冤、历多少劫、染多少血呢? 少年天子的目光对上安亲王岳乐,从他的眸中康熙读出些许的安慰。是了,那是一种将睿智隐藏在平淡中的深意。年轻的皇上读懂了,于是他重又打起精神,炯炯龙目对上鳌拜与遏必隆。 此时,皇上心中倒很是有些期待。今日,他们会有何种反应呢? 鳌拜似乎也在等待这个机会。见皇上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便出班启奏:“苏克萨哈所犯罪行件件清楚明白,如今已然审清,就请皇上御览钦准。” 鳌拜将折子呈上,顾问行接了过来呈到圣前,康熙打开之后扫了一眼,面色已然微变。好个鳌拜,可知自己昨夜刚刚在生死间走过一回,如今却急着要置苏克萨哈于死地。虽然自己也不喜欢苏克萨哈钻营摇摆的品性,但他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当朝次辅,也曾深受先帝信任,何须如此赶尽杀绝?况且鳌拜的折子中还罗列了苏克萨哈“对上怨望,不欲归政”等二十四款罪状,以大逆论,要将其与其长子查克旦皆磔死;余子六人、孙一人、兄弟子二人皆处斩,籍没;族人皆斩。这也太过了。 康熙斟酌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苏克萨哈以额驸子入侍禁廷,承恩眷,历官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加太子太保,班行亚索尼,虽论事动辄龃龉间或有罪,但罪不至此,亦不至诛灭子孙。况其又与鳌卿辅有姻连,朕更加不忍……” 康熙话未说完,鳌拜已愤然振臂疾呼:“莫说与臣有姻连,就是血脉相息,臣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而枉纵。如此常怀狼子野心不臣之人,必要立诛方能显我皇上之隆威!” 他嘴上说的什么已然不再重要了,再冠冕堂皇,亦是无端打断了皇上的圣训,再慷慨激昂,亦是在振臂咆哮朝堂,只是在场众人,却无人提出异议。 康熙的心,寒入深潭。 面上依旧含着三分融融的笑颜,龙案下面的手已然紧握成拳青筋尽暴,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那一长串的说辞,只轻声说道:“鳌卿说得太快太急,朕一时不甚清楚明白,故要仔细斟酌,今日就议到这里。” 眼见鳌拜又要造次,圣上已然起身,顾问行立即诵道:“皇上退朝,百官跪安!” 乾清门高大的丹陛连着洁白的高台甬道,走在上面,少年天子的愤怒已经无所遁形。从这里,信步往北走去,一路直行,经过东西十二宫,由长信门入慈宁门。终于,他还是来到了慈宁宫。 第72节 “这是皇上自酿的苦酒,再难喝,皇上也须自己喝了。”太皇太后这一次没有为皇上准备浓郁的奶茶,也没有降火宜人的清茶,只是一杯苦酒。 康熙一饮而尽,确是苦涩辛辣。 “无论如何,苏克萨哈之过并不致杀子灭孙、牵连族人。” 太皇太后一挥手,猛然将那酒杯拨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康熙大惊。 “皇帝还是没想明白!”太皇太后厉色痛心,“在皇帝眼中,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什么?” 康熙自记事起,还从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失态动怒,无措间,老老实实聆听教训:“孙儿请皇玛嬷教诲!” “这不是哀家能教的,皇帝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就只一句,皇帝不是判官,凡事不能以论个对错、正反为目的,须知在很多时候这对错对错、反正反正皆可为皇上所用。” “皇玛嬷?”康熙迷惑。 “鳌拜在你眼中可是周公?”太皇太后问。 “断然不是。”康熙回道。 “可是王莽、司马懿?”太皇太后再问。 “间或?”康熙微微一顿。 “那在天下人眼中又是什么?”太皇太后又问。 康熙迟疑。 “在天下人眼中,他不是周公也非王莽、司马懿之流。可若是有一日,他成了周公,你应如何?他若成王莽,你又如何?”太皇太后缓了又缓,“疮大疮小出头就好,你且让他闹去,什么时候闹到天怒人怨,你再出面拨乱反正必是人心所向、水到渠成。至于苏克萨哈,原本就是他的错,他想退政保命就是不忠,否则或在朝堂之上还能有些作为,如今是他先断了自己的活路。这一子,咱们必得弃了。”太皇太后说完这一长串的话以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孙子,“这朝堂上驭臣之道很像下棋,人人都爱吃子,孰不知弃子比吃子的学问还大。” “弃子?”康熙细细思忖,仿佛渐渐明白,只是心中又有些悲凉。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倭赫父子、汤玛法以及追随者,还有那不附权贵的王登联、朱昌祚、苏纳海,如今再加上苏克萨哈连同子孙族众,这些弃子之痛,他也受得够多了。 然而不知今日之后,是否还有明日。如此弃而复弃,自己这个天子是否会有无从可弃之时? “弃是为了诱敌深入,同时还要再布新子,如此虚实交替,才能成局。”太皇太后仿佛看出康熙所惑,又添上一句。 “东珠?”康熙心中一动,他知道东珠将是太皇太后下一个要弃的子,当即便被针刺到了一样,“不,她不是这局上的棋子,绝不!” 入夜。 宫正司后院西墙连着一条小小的回廊,穿廊而过依山石之势建了一座方方正正的阁楼,这是宫正司里最隐秘之处。虽然在这宫正司的南北两重院落之间东西跨院还各有十几间暗室,用来关押与审讯违戒谪罪之人,但是如今获罪的昭妃无论如何都是身份贵重的,所以自殿审之后便被特别安排在这阁楼之中。 东珠熟睡了不知多久,当她渐渐清醒,还未睁开眼睛,仍在朦胧之际时仿佛听到有两个女子的对话。 “苏云姐姐,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太医说了,应该就在今夜。炉上的锅子你可要看好了,等她醒来,先喂上几口水再喝些清粥,要千万小心,这粥和水一次都不要进得太多。” “是,苏云姐姐尽管放心。” 房门仿佛突然开了,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苏云,你怎么还在这里,齐宫正找你,快与我同去。” “我知道了,这就去。” “你也太多事了,不管她以前是多么尊贵的人,如今正是落驾的凤凰,你还巴巴地派了宁香来侍候着。” “不管她以前如何,以后又如何,生死之间,我都是一样相待。” 房门重新关上,两个人一轻一重的步子渐行渐远。 一前一后,三个人的对话尽收于耳,东珠却始终未曾睁眼。 她的脑子昏沉沉的,很多事情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身子是那样麻木,仿佛整个躯体都不是自己的。好奇怪,那不是假死药吗?自己吃了以后究竟是满身红斑高热不退,还是真的闭息而亡?听她们的对话,应当是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又说自己今夜会醒来,只是醒来以后又该如何? 突然间,东珠想到自己这一睡可不要紧,阿玛、额娘和府中众人,他们如今是何等境遇?自己昏过去以后,局势如何演变? 东珠猛地睁开眼睛,正瞧见床榻前站着一个十来岁大的小宫女,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你醒了?” 东珠微微点了点头。 “你这一睡,足足睡了三日,如今肯定是饿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吧。”小宫女上前扶她。 东珠环视室内,这是一间很小的居室,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这是哪里?”此语一出,两人都愣了,东珠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低沉。 “这里是宫正司,你先喝口水吧。”小宫女倒了一杯水递到东珠嘴边,东珠伸手去接只是手上无力,于是就着小宫女的手喝了半盏。 “好了,苏云姐姐刚刚吩咐过了,这水你得一口一口地喝,喝了这些也就够了。先缓缓,不然反而对身体不好。”小宫女很是伶俐。 “苏云?”东珠仔细想着,她不记得自己以前还听过这样一个名字。 “苏云姐姐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典正,人也是极好的。她交代的话,定是没错。”小宫女眼中尽是崇拜。 那么,面前这个小宫女应当就是宁香了。 东珠打量着她,只见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再普通不过的蓝色旗装,却没有梳旗头,许是因为年纪小所以只梳了一条大辫子,乌油油地拖在脑后,辫梢儿绑着由淡绿和深绿两色绒绳混合在一起搓成的辫绳,又干净又利落,还存着一分与年纪极相衬的活泼。那张晶莹的小脸上没有半分脂粉,眉眼长得虽小巧但很是精致,如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你,喝点粥吧。”仿佛被东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桌上拿起碗,又从炉上的锅里盛了两勺粥,端到东珠跟前。 东珠摇了摇头,她哪里吃得下。 “你就喝两口吧,虽说咱们宫正司有小厨房,可是这会子早就熄了火,这小炉原是苏云姐姐屋里煮茶喝的,特意挪了过来,就为的你醒来时能喝碗热粥。”小宫女看到东珠不想吃东西,急得直搓手,赶紧劝道。 东珠不由微微一笑:“我若不吃,你怕交不了差?” “你这人真是。”小宫女瞪了她一眼,“这本不是什么正经差事,你以为如今我们愿意侍候你吗?再说了这也不是宫正、司正大人们交代的,只是苏云姐姐人好,我才愿意帮她来照看你的。” 原来如此,那个苏云,自己倒真不知因何被她细心关照。 东珠接过粥碗,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怎么?不好喝?”小宫女递来帕子。 “嘴里没味,闻了这粥,倒觉得想吐。”东珠叹了口气,“对不住了,枉费你和苏云的一番心意。” “咦,你这人还真是奇怪,你真是皇妃?你真敢跟皇上动手?”小宫女很好奇。 东珠不语。 “行了,你好生再躺一躺,既然嘴里没味吃不下,我就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咸菜。”小宫女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还探了个头,“我得把门锁上,你可千万别跑,否则,我们都活不了。” “放心。”东珠叹了口气。 听到外面房门落锁的声音,仿佛宁香还闷哼了一声。 东珠感觉乏力得很,便重新闭上眼睛。 “花开不并百花丛, 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 小宫女宁香的名字,应当就在这首词当中,那么…… “都这会儿,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这是费扬古的声音!东珠大惊,是梦里吗?如果是梦里,她宁愿不再睁开眼睛。 “好了,既醒着,就快些起来!”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挽住了她。 这温度,这力度,这声音,这气息,还能是旁人吗? 东珠睁开眼睛看到费扬古,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你不是不管我的死活吗?当日若不是你去报信,我怎么可能重新回到宫里!又怎么可能有今日之苦?”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与我算旧账?”费扬古将手中包袱放下,“赶紧换上。” 东珠打开一看原是件侍卫服,她怔怔地盯着费扬古:“你要带我走?” “是!”费扬古点了点头。 “可是真的?”东珠满心疑惑。 “我何曾骗过你?”费扬古眸中含怒。 “你骗我一次,已令我心碎神伤,你若再骗我一次,我必灰飞烟灭。”东珠失神地喃喃自语。 费扬古叹了口气,一把将她从榻上拉起:“好了好了,快别感伤了,等到了外面,有的是时间让你感伤,快点换衣服吧。” “你给我换。”东珠泪眼朦胧。 费扬古本想就此松手,可是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再看东珠玉颜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来这些日子又清减了许多,于是只得帮她更衣。所幸她身形纤细,所以只需除去外面的旗袍、底裙,留着中衣直接套上侍卫服也就是。甚是麻利地帮她系好最后一枚扣子:“好了,走吧。” 推开房门,看到宁香正躺在地上。“宁香!你把她怎么了?”刚刚事发突然也来不及细想费扬古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现在看到宁香不省人事,东珠立即心惊胆寒。 “详细的事情你不必多问,这小宫女自当没事,只是稍稍吃了些苦头,有了这苦头,明早事发,她也能少些干系。” 说罢,费扬古揽住东珠一跃而下,竟然直接从阁楼落到悬空中的山石上,院子里幽黑一片寂静极了,东珠心慌得厉害,头也越发地昏沉。 “闭上眼睛。”他说。 东珠乖巧地闭上眼睛,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由着他带着自己经山墙石苑出了院子。费扬古揽着东珠从宫正司西角门绕出一路往北,不多时便来到了宫苑最北面由东往西的甬道上,东珠知道,这是离西北门最近的一条路。 “要走西北门出宫?”东珠疑惑。 “是。”费扬古说,“只是此时还不到出宫时间,我虽有令牌,也不好贸然带你犯险。” 谈话间,不远处传来靴子踏在路上发出的声响,正是巡夜的侍卫走过来,费扬古赶紧拉着东珠闪进高墙内的一排低矮小房内。“这是当年伶人们入宫侍宴更衣上妆之所,大清开国早已废除了伶人入宫侍宴的惯例,所以这房子便废弃了,也自是无人看管。我们在此稍候片刻,再有半炷香的时间,等去西山取水的水车过来,我们就可出宫了。” 见东珠秀眉微蹙,费扬古便好生安慰:“放心吧,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见东珠面色苍白如纸,费扬古便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一枚参片塞入她口中。“先含着,提着气,缓一缓。” “出宫以后,你是什么打算,把我藏起来,还是与我一同远走高飞?”东珠拉住费扬古的袖子。 “一同走。”费扬古压低声音。 “真的?”东珠注视着费扬古。 费扬古点了点头。 “你的心愿呢?就此终结?要知道,你放弃的可是你一生的机会。”东珠说。 费扬古:“虽然放弃,但却可以成就你的心愿。” 东珠很是意外:“如今,你终究还是从了我。” 费扬古:“我知道那两丸药一定不是普通的安眠之药,看到你在殿上吞了那药,我便知道我错了。收起一切争强好胜之心,为人子、为人弟,我可能有亏,但是在这天地间为一男子,我不可再对不住你的心。” 东珠:“你,真的怕我死?” “很怕。”费扬古将东珠的手攥得很紧。 “如此,也值了。”东珠笑了。 第73节 “什么?”费扬古微微皱眉,原本柔和的面色重新变得如往常一样的清冷俊毅,就像他心里永远揣着一个苦涩的东西,如果一不小心触碰到那里,即使前一刻还是风淡云轻下一瞬便立即凄风愁雨。停了半晌,他才说道:“罢了,等出了宫,你要说什么我都仔仔细细地听,你要想聊什么我就陪你聊什么。这会儿先忍一忍吧。” 东珠摇了摇头:“你想通了,我却改主意了。” “什么?”费扬古面色大变。 “今夜,我们走了,或许可以大漠东海自逍遥,可是你我的族人亲眷,他们又当如何?”东珠摇了摇头,“经过那夜殿审,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多任性,原来我的一句话,一个无心之举,便可以连累额娘阿玛兄弟姐妹入万丈深渊,可以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甚至是令朝堂刀兵激变。” “东珠。”费扬古握着东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该懂事的时候,你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你又明白过来。可不管怎么说,如今,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你赴死?” “你终于说出心里话来了。”东珠笑了笑,她紧紧依在费扬古怀里,“你终究是怕我死,若是我有半分生机,你便不会替我出头,也不会选择跟我在一起,对吗?可是你要明白,如今我的心思与你是一样的,我虽想与你在一起,可又怎能让你与我一同冒险?还有我们的家人,我又怎能让他们为我赴死?” “先帝驾崩前,曾留给我一道圣旨,是关键时刻保命的护身符。等我们离开以后,我会派人将它送到你府上。这样不管事态最终如何,料想也能保全你家的平安。”费扬古附在东珠耳畔低语着。 东珠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儿扩大:“真好。” “好了,你先歇息一下,我去外面看看。”费扬古要往外走,东珠突然叫了一声:“糟糕,那个埙,还在承乾宫,我要把它一同带走。” “都什么时候了,以后我再给你做一个。”费扬古不禁啧怪。 “那能一样吗?我不,我就要那个。”东珠的倔劲上来,又像往昔闹脾气一样嘟着嘴,“你去帮我取来,以你的脚力,不需片刻也就回来了,我在此处等你。反正也要等水车。” “可是……”费扬古还待再劝。 “那个埙对我的意义你是知道的,从四岁起它陪了我将近十年。我以后还要把它当成传家宝,用它教我们的孩子吹奏呢!”东珠面上的笑容极为灿烂,灿烂得让人有些不忍。 费扬古终于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东珠的笑一点儿一点儿收去。“罢了,如今你虽能为我抛弃一切,而我又怎能如此自私?” 第八十一章 文心雕龙悟知音 脱掉侍卫服,将其郑重其事地放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这样,费扬古一回来便可知道自己的心意。东珠只穿着一身轻薄的中衣,推开房门,看着天上的月亮,辨了辨方向,便朝宫正司走去。 刚刚来时,虽有费扬古搀扶,但身子如同负了千斤之担,此刻却是无端轻松极了。 东珠心里明白,这,应当是一条不归路吧。如今一切种种皆已想清楚了,舍此一身,不连累额娘、阿玛和族人,也不会让费扬古放弃前程。 这样,也值了。 如此一想便再无所惧,所以通身上下便轻快起来。没用多时,便看到了宫正门,东珠想了想,并没有走旁门暗道,而是在宫正司守卫的目瞪口呆中,大大方方走进了大门。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见到她的宫人们,丝毫不感意外,只是依礼默默请安,随即便站在两旁,仿佛是有人交代过一样。疑惑才起,但很快,当东珠步入宫正司上房正堂时,看到端坐宝座椅的宫正齐佳裕德时,便懂了,因为她脸上的神色是那样的笃定,她似乎认定自己会跑回来自投罗网。 “齐宫正。”东珠对上齐佳裕德的目光,“你在这里,等我?” “正是,本座知道你会回来的。”齐佳裕德说。 隐隐地,似乎从不远处传来女子呜咽的哭声,好像是宁香,难道是被自己连累,在受责罚?东珠眉头微蹙。 “来人。”齐佳裕德轻轻一唤,即有人入内听候吩咐,“放了苏云和宁香,通传下去,此二人罚俸半年,充作杂役。” “是。” “需要罚得这么狠吗?”东珠冷冷地看着齐佳裕德,透过这个女人,她看到宫正司正堂的摆设:象征宫正司最高权力的宫正宝座,宝座后面金光流彩的五扇绣屏,西墙根下陈列奇珍的多宝格,以及多宝格前面那张书案,书案上的砚台以及那看似毫不起眼实则价值连城的玉镇纸。 东珠自唇边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是在炫耀你宫正司无上的权力吗?难怪人们都说在这后宫之中,混得好的女官不亚于一宫主位,特别是这宫正司宫正,执掌后宫一切戒令责罚,权力堪比后宫之主。” “那又如何?”齐佳裕德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能坐上这个位置,必然有这其中的道理,我可没有祖荫身家可仰,也没有沉鱼落雁的姿色可依,一步一步坐上这个位置,正是数十年辛苦耕耘得来的。如今我可以依着法度规矩来惩办任何人,但是在此之前,我也要守着这规矩法度经历炼狱之苦,百炼成钢,才能有今天。” “何苦跟我说这些?”东珠靠在椅中,她已经很乏了,整整三天没有进食,醒来时的半盏茶连同刚刚费扬古塞入口中的参片让她勉强走回宫正司,如今自是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白白坐享其成的。我是如此,娘娘你也是如此,即使今日有三分侥幸,明日也得悉数加倍重来。”齐佳裕德轻轻拍拍手。 自有人端来一碗汤水。 “喝吧。”齐佳裕德看着东珠,“太医院弄的药膳,应当比苏云自作主张熬的清粥好喝些。” 东珠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齐佳裕德问。 “过了今夜,明天我会如何?”东珠对上齐佳裕德的目光。 “你的罪,已经定下,只等你醒来便会行刑。除去那桩‘怂恿外臣犯上作乱、谋朝窃国’的大罪查无实证以外,单单你‘以下犯上殴伤圣体’‘与外臣私相授受’这两项大罪无论哪一条,你都难逃一死。”齐佳裕德坦白答道。 “那又何必浪费药石汤水,总归一死罢了。”东珠轻轻吸了口气,这天气似乎不知不觉间就觉得凉了,想一想还在七月间,怎么就会觉得凉呢。 “任何人犯罪,在我宫正司皆是要依罪定刑,即使是死罪也应当是接受刑罚而死,却不能让人在我这里饿死、病死。”齐佳裕德的声音听起来极冷,阴森森的不带半分人味。 “迂腐。”东珠冷冷一笑。 “这药,你喝也不喝?”齐佳裕德又问。 “本是多此一举,太过麻烦了,我不喝。”东珠把头一仰,索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来人。”齐佳裕德又是一声吩咐。 东珠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两个强壮的宫女按着,又一人亲自将汤水灌入她的口中,她紧闭着唇不想喝,可是哪里由得她。 东珠分不清是药汤还是眼泪,就那样又涩又苦,一起吞了进去。 “你们在做什么?”康熙匆匆入内,得到东珠醒来的消息之后,他不顾曹寅等人的反对执意赶了过来,一进宫正司大堂就看到这样一幕,不禁又气又恨。 几个宫女瞬时松了手跪了下去,连同齐佳裕德在内,一起给皇上行礼请安。 东珠也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但此时她不知自己该如何自称,是臣妾还是奴才。这还是入宫以来第一次,害怕见到皇上,害怕与他相对。 康熙一把将她扶住,四目交会,竟然无语。 “这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齐佳裕德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怎么?朕如今也犯了规矩,齐宫正难不成也要责罚朕?”康熙黑着脸,亲自将东珠扶起。 “皇上。”齐佳裕德眼中神情颇为复杂。 “你们都退下,朕有话要单独同昭妃讲。”康熙说。 “皇上……”齐佳裕德还待再劝。 康熙已然怒极:“好个迂腐的东西,你当你这里是刑部大牢吗?就算刑部大牢,就算判了死刑,在秋斩前,还不许家人探监吗?” “皇上如果只是探视,奴才自不敢拦。”齐佳裕德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退下。 “你,还好吗?”皇上坐在东珠的身侧,看着她几日未见,憔悴得已然脱了人形,不免心痛万分。 东珠瞧着皇上,努力抽动嘴角,仿佛是想笑,可是又似要哭。 “朕知道,你是无心的。朕什么都知道。”康熙眼角微湿,“可是朕什么都做不了。” 东珠摇了摇头:“皇上能来看我,就够了。” 康熙眉角紧皱:“你或许觉得朕是个窝囊的天子。” “是东珠不懂事,从入宫到今日,都是东珠在给皇上添麻烦。”东珠看着皇上,仿佛才几日未见,原本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天子的眉目之间竟然有了些暮色,透着一种沉稳老练与坚忍苍凉,让人看了很是不忍。 “不,你不是不懂事,你是真性情。自那一日在南苑骑马,朕就知道了你的性情。也是自那一日起,朕就开始处处留心你。再后来,咱们每一次的争执、别扭,还有……在海淀,那转瞬即逝的快乐……”皇上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轻挽着东珠的手抚在自己的胸口,“你早已在朕的心里。” 对这一番感人的告白,东珠并没有应答。 她目光微扫,便看到了费扬古那熟悉的侍卫服,虽然眼睛只是瞄着衣袍一角,但是她仍然确定那就是费扬古。 该如何减轻他的悲伤,让他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意,不要妄动呢? 东珠想了想,便对皇上说:“以前是我太糊涂,如今才明白,人这一生总不能只为自己活,我们都有自己想要保全的人。为了他们,事事岂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由着自己性子,到头来只是害人害己。” 看到一向骄傲的东珠此时如此心灰意冷,康熙的眸中浸满悲愤:“朕虽贵为天子,却无法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人,无法留住将要离开的人。这种感觉,让朕愤恨难平。” 东珠从康熙怀中挣脱。她再一次恭敬地跪了下去:“自入宫以来,东珠还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给皇上磕过头,今日原该补上。” “朕不要你跪!”康熙伸手去拉。 东珠却越发郑重,大礼参拜:“明日不管结局如何,东珠都不会怨恨任何人。只是恳请皇上善待承乾宫昔日宫人。” 康熙神色越发悲凉:“你,还有何心愿?” “长公主心如璞玉单纯无邪,就不要再多做责罚了。”东珠又是一拜。 “朕都答应你。”康熙将东珠扶起,“是否,还为你阿玛、额娘担心?” 东珠凝望着皇上,双眸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似明珠般散着温润的珠华,却足以穿过一切直抵人心最柔软的深处。 “皇上,东珠有句话一直藏在心里,原是不敢说、不敢问的,可是今日再没有不敢了。皇上可愿坦诚以对?” 康熙的心跳得极为厉害,他甚至有些许的慌张,这一刻终于知道什么是情殇,若是东珠对自己表白一句,即使为她抛弃一切又当如何? “无论你问什么,朕都会待之以诚。”这便是帝王的承诺。 东珠淡淡一笑:“历朝历代辅政权臣不管是否真的有僭越之行,天子为了皇权隆威必定都会除之,这本无稀奇。但东珠好奇的是,若是朝堂之上有一天真如皇上所愿,真的没有了鳌拜和遏必隆,甚至连他们的亲信门士全都清除干净,那时,皇上又当如何?” 刹那间,康熙仿佛被雷击到了,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一时间竟然不能思考。是的,东珠又让他意外了,临别前的可贵时间,她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关乎朝政皇权的国之大事。 未等康熙想清楚,东珠紧接着又问:“当朝堂之上扫清障碍,君权再无衡制,那个时候皇上最想做的是什么?” 康熙终于背转过身去,他不再看她。只因为心中太过偏爱这个绝世的女子,她的思想太过卓尔不群,她行事又太过离经叛道。可是,偏这一切皆是他心底最渴望的。 终于,康熙深深吸了口气:“三藩、河务、漕运、西北及察哈尔的安定、大清版图满汉诸夷华夏一统!” 东珠听了,沉默许久之后,才又说道:“帝王心成就帝王业,皇上能有这样的惊天伟略甚好,只是皇上可知若要实现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康熙没有应答。 东珠微微蹙眉:“若皇上以为只有搬倒辅臣独掌乾坤便能实现这些,那就错了。” 康熙一愣,没有应答。 东珠不禁轻叹:“皇上还是心存芥蒂。罢了,东珠只想提醒皇上,弃子前一定要先想好在哪里可以布上新子,而新子的作用是否能真正代替弃子。这些,一定要在弃子前想清楚。” 康熙猛地回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那双如水如珠的明眸,如果说昨夜太皇太后对他说的只是略微提点,而东珠此时所说的便是直中要害给了方法。康熙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太皇太后的睿智,是几十年后宫风云练就的,而她呢?明明只是十三岁的少女,难道是上天对她太过恩宠吗?给了她世上少有的澄明与智慧? “你说什么?”康熙仍不敢信。 东珠微笑:“皇上现在身边有可用之人吗?” 康熙再一次意外。 东珠又道:“皇上知道如何去寻可用之人吗?” 康熙未语。 东珠再问:“寻来可用之人又如何令其为皇上所用?” 康熙依然未语。 第74节 东珠眼中浸润着坦诚与忧虑:“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双目相交,是月朗风清下点到即止的神交,从淋漓的写意泼墨到似有还无的点染,东珠带给少年天子的震撼可想而知。 踱步走出宫正司,康熙一直在琢磨东珠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字面的意思他似乎是明白的,暗含的道理也是渐有所悟,只是最后这句话到底是否另有玄机,一时间,他并不能完全确定。 回到乾清宫懋勤殿,康熙便在书册中查找起来。 “万岁爷,该歇着了。”顾问行从旁提醒。 “去,把熊赐履给朕找来!”皇上头也未抬。 “万岁爷!”顾问行迟疑着,“是现在吗?” “罢了,找他来了也该到了临朝听政的时辰了。罢了,你且去侍卫处看看明珠和费扬古、索额图他们,看是谁在当值。” “是!”顾问行立即下去。 侍卫处的执事房就在乾清门外的东厢房,所以明珠与费扬古来得很快。 “你们来得正好,朕有两句话不得其解,‘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你们可知出处?”康熙问道。 明珠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散落在御案上的书册,开口回道:“奴才只对‘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略有印象,似是《吕氏春秋》里的一句。旁的,便不知其详情。” “《吕氏春秋》?”皇上又把目光投向费扬古,“你可曾知道?” “回皇上的话,明珠大人说的是,这一句正出自《吕氏春秋去尤其》,原句是‘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费扬古面上无喜无悲,却是强抑着心中的悲凉与无奈,“而刚刚皇上所诵前一句则出自《文心雕龙知音》。” “《文心雕龙》?”康熙默而不语。《吕氏春秋》里面有很多微言大义,所以他很早就看过了,而这部《文心雕龙》则是南朝理论家刘勰所著的,主要是让那些做文章的文人看的,所以他并没有认真读过。 “好了,你们去吧。”康熙似有些不悦,又似有些不耐烦,他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可以退下。 费扬古与明珠跪安后便双双退了出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深更半夜,突然找咱们掉起书袋来了。”明珠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费扬古,“你果然不俗,《文心雕龙》竟也看过。” 费扬古凝眸而视:“彼此彼此!” 明珠面上不禁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费扬古淡然以对:“皇上才说了半句,你便已经知道全文出处,然而当你看皇上的书案上有《左传》时,便知皇上应当读过《吕氏春秋》,如今不过一时记不真切罢了,所以你便略微提醒。《左传》或是《吕氏春秋》,为人臣子读一读倒也没什么。而这《文心雕龙》若非真心喜欢汉家文化,又有谁会读?就是读了又怎会记得如此清楚?为避免麻烦与猜忌,所以你便刻意守拙了。” 明珠一愣,毕竟被人猜中心事略有尴尬,但他随即笑道:“明珠行事虽不喜张扬,但也绝非妄自菲薄之人,当今朝堂少有令我真心钦佩的人,如今你费扬古算上一个!” 费扬云淡风轻、未喜未惊,只说道:“不敢!” 明珠则拍了拍费扬古的肩膀,又道:“不过,你既然知道其中厉害,为什么刚刚在圣前没有半分避讳?” 费扬古停下步子回头凝望着,目光仿佛是在看乾清宫,其实他的目光穿越了整个宫苑,心之所及的正是宫城东北一隅东珠禁身的宫正司。 “或许因为这句话的出处正是《知音》吧!”费扬古陷入了一种无边的惆怅之中。而他并不知道,在这个晚上,懋勤殿里的宫灯也是整夜未熄。 他们走后,康熙命人从昭仁殿的书海里翻出了《文心雕龙》。 连夜不眠不休,只在灯下苦读。 忽地,他笑了,因为他看到“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然而笑过之后是淡淡的苦涩。 接着,看到这一句,他不禁又怒了:“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 当他又看到“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时更是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案上:“天天在眼前就不稀罕,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珠玉和碎石块子完全不同,但是魏国人把美玉误当作怪异的石头,宋国人把碎石块误当作宝珠。她这是在说谁?是在说朕无识人之明吗?” 顾问行、春禧等人吓了一大跳,悄无声息地跪了一地。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看到此时,康熙的心再也难以平静。 因为通篇阅完,他便明白了其中的真义。 只有弹过千百个曲调的人才能懂得音乐,看过千百口剑的人才能懂得武器。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过大海就更知道小沟。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或憎上没有偏见;这样就能和秤一样公平,和镜子一样清楚了。 “她这是在用论点文章的道理提醒朕如何识人、用人。” 曾经以为已经走近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懂她,但是每靠近一步,每多懂一分,便又觉得彼此间其实隔了很远很远。 似乎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曾经不喜欢她的骄傲,但是现在已然彻底钦佩,因为她完全有骄傲的资本; 曾经不喜欢她的疏远,现在却明白,她的疏远,只因为没人真正能与她对话; 曾经不喜欢她的光芒,现在却为之难以自拔,因为她的完美让人无法不倾心。 这样一个她,如果离开了,那么他的世界便注定残缺。 附文心雕龙知音 (原文)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译文)正确的评论多么困难!评论固然难于正确,正确的评论家也不易遇见。要碰上正确的评论家,一千年也不过一两人吧! (原文)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 (译文)从古以来的评论家,常常轻视同时代的人而仰慕前代人,真像《鬼谷子》所说的:“天天在眼前就不稀罕,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 (原文)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偶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译文)凡是合于自己脾胃的作品就称赏,不合的就不理会;各人拿自己片面的理解,来衡量多种多样的文章。这真像一个人只知道向东望去,自然永远看不到西边的墙一样。 (原文)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译文)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可憎上没有偏见;这样就能和秤一样公平,和镜子一样清楚了。 第八十二章 两派相争险迭生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康熙自宫正司回来后便在书案前挑灯夜读,静思不语。乾清宫尚仪女官春禧见了,便默默下去吩咐内膳房为皇上准备点心及羹汤。 只是可惜,精致的点心与香浓的补汤放在一旁,皇上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一眼。春禧无奈,只得再次央求了顾问行前去提醒皇上要早些休息。顾问行暗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跪在龙案之前。 “皇上,好歹歇息片刻,一会儿还要上朝。” 皇上依旧恍然不闻,过了半晌,才突然说道:“叫曹寅!” 顾问行一愣,立即赶紧出去通传。 在殿外当值的曹寅入内:“微臣曹寅,请皇上吩咐!” “遏必隆与鳌拜这两府可有动静?”皇上问。 “回皇上,鳌拜晚膳时分由正门进入遏府,与遏必隆在书房彻夜长谈,直到此时仍未见出府,但从两府外围看去,似乎一切如常,兵丁与仆从并无异动。”曹寅回话。 “并无异动?他们倒还真沉得住气!”康熙面色一变,腾地起身便走。 “皇上!”曹寅以及李进朝等一众侍卫太监都愣了,他们自然不知皇上要去哪里。顾问行却心如明镜。果然,皇上出了乾清宫,大步急行,正是去往慈宁宫。 此时,慈宁宫宫门紧闭,守夜的太监见皇上驾临,立即惊惶迎驾,而皇上自始至终未曾看任何人一眼,自长信门而入径直穿过慈宁广场,中间没有片刻耽搁便直入太皇太后寝宫。 苏麻喇姑惊了一跳,忙着要阻拦通传,却只是片刻,皇上已然进到内室。 太皇太后原本早已就寝,听到动静忙命人掌灯。 刚刚坐起身子,披上一件大衣裳,但见康熙已然入内,却是二话不说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深夜闯宫这是要做什么?”太皇太后心中明白,她自是料到皇上这会儿来见她所为何事,不由面如黑布,目若深潭,显得十分不快。 “孙儿请太皇太后出面,赦了昭妃。”康熙言之切切。 “皇上若是为了这桩事情,就请回吧,这件事哀家现在不能管。”太皇太后断然回绝。 “是不能管,还是不想管?”康熙想也未想便直接顶了回去。 “是不想管,也不能管。”太皇太后看着年轻的天子,面色突然就颓废了下来,对身旁一脸忐忑的苏麻喇姑感慨道,“苏麻,你说说咱们怎么又教出一个痴情天子来?前车之鉴犹在,他阿玛的事情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的,怎么他如今也是这样!” 苏麻喇姑立即跪了下去:“皇上,快别惹太皇太后伤心了。” “皇玛嬷,孙儿的江山社稷,孙儿自己会仔细看住。孙儿的皇权一统,孙儿也自会去争、去保,实在不必牺牲一个弱质女流。”康熙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孙儿知道,皇玛嬷一切的运筹帷幄都是为了孙儿,可是孙儿不想因此连累无辜。” “无辜?在这朝堂之上、宫廷之中,可有谁是真正无辜?”太皇太后冷冷一笑,越发痛心道,“苏克萨哈无辜吗?那夜原本大好良机,可以一举铲除鳌拜与遏必隆一党,终因皇上的不忍而功亏一篑。然而第二日,他们可曾收敛?没有!鳌拜越发变本加厉,公然咆哮朝堂、御前振臂,罗织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状,矫旨将苏克萨哈与长子查克旦磔死,余下子孙全部处斩、籍没家产。这几十口子人说没就没了,皇上怎么没心软?那些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 “这是朝堂上的事情。”康熙冷了脸,肃然说道,“身在朝堂,站了阵营,就要直面输赢,既然押错了宝,赔得再多也只能认了。” “朝堂与后宫本就唇齿相连。皇上莫要怪皇玛嬷心狠,只是皇上如今还没有参透这‘权谋’二字。试想如果当夜皇上能够决断,一举拿下了鳌拜与遏必隆,今日局面又当如何?”太皇太后紧盯着康熙的双目,“擒贼擒王,那个时候你自可以只捕杀鳌拜一人,便可达到杀鸡骇猴的目的,然后待掌握全局以后,那昭妃或是遏必隆,你自然是想赦便赦。那个时候,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皇玛嬷?”康熙听了此语,甚感意外,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谋术,诡也!妙的就在于迂回之术,若是凡事都直眉愣眼一条道走到黑,直奔一个目的而去,那怎能不为人窥视?不让人提前防范?”太皇太后叹息连连,“你以为当日皇玛嬷布那个局,就只有一个目的?” 沉默良久。康熙眼中的疑惑仿佛渐渐散去:“皇玛嬷是想历练孙儿,也想借此看看诸亲王的态度,更想演练侍卫与亲兵紧急调配的速度,而最重要的是敲山震虎,逼他们出招。” “只可惜,机会已然错失,如今咱们只逮住昭妃一个。倒也罢了,你说杀一个昭妃对咱们有何益处?”太皇太后面上冷漠极了,“皇上啊皇上,你可要想仔细了。” “他们若心中无鬼,按人之常理定当前来力保求情,那样,皇玛嬷便卖他们一个面子,他们必当承恩。可若是他们心中有鬼,虽不敢贸然有所举动也必定再三考量,他们很清楚如果咱们真的处死了昭妃,君臣之间不仅结怨,也会让朝堂上下明白我们与辅臣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这会让很多观望的人看清形势重新站队,这自然也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所以最终还是会来求情。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小惩大诫将此事暂时压下,双方皆可重新布局再弈。”康熙此时已然明白:“这么说来,皇玛嬷并非真的想让昭妃死,只是想以此来试探他们?” “昭妃的生死,如今已不是你我考虑的,要看他们怎么做了。”太皇太后看着皇上,“皇上,日后凡事定当多思,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是,孙儿谨遵皇玛嬷教诲!”知道皇玛嬷并非要真的处死东珠,康熙心安之余更是心悦诚服。 与此同时,遏必隆府中博雅书屋内灯烛也是彻夜未熄,鳌拜与遏必隆正在夜谈。 “宫里传出消息,东珠已经醒过来了,据说明日便会行刑受罚,而且还会命各宫妃嫔女官前去观刑,这可是天大的耻辱,咱们断断不能再等了。”鳌拜握拳切切说道,“明儿一早咱们便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讲情,料想她无论如何也要给咱们这个情面。” 遏必隆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如老僧入定一般,如如不动。 “当日我是不知,若知道他们布了那样一个局,定当挣个鱼死网破。万万想不到,这探子都安插到咱们的枕边来了,可怜我那其其格……”鳌拜一拳下去,案上的盖碗茶动了又动,黄亮的茶水瞬时泼洒出来。 遏必隆以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鳌拜看了更是气愤难平:“忍?还要忍到何时?” “若不忍便只有退。”遏必隆说。 “退?这些年咱们为了朝政辛苦经营,虽说是给自己积累了一些势力,可也因为处事严苛树敌无数。如今不是咱不想退,是怕这一退,立时便成了死局。”鳌拜说,“天算案、圈地案就不说了,就说往日那些经济吏治的案子,咱们若不以雷霆之势、以铁腕弹压,哪里能有眼下的太平。旁人不知道咱们的辛苦也就罢了,怎么两宫也不体谅,真想不到这辅政、辅政辅到最后,咱们自己竟连一条退路都没有了。” “你我比当年的摄政王如何?”遏必隆问。 “他?若不论立场,只论行事风格倒是令人钦佩的。”鳌拜瞪着遏必隆,“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他来了?” 遏必隆一丝冷笑:“你认为他真想造反?” “自是真的,否则以他所立的功勋以及与太皇太后打小的情分,太皇太后也不能眼看着他受屈啊?”鳌拜眉头微微拧在一处,“难道不是?” “他与多铎都是咱们满洲的巴图鲁,铁打的身子,却一个都没有留下子嗣,你说他们谋反?谋来的江山给谁坐?他们若真想谋反,为何活着的时候没有半点动静?好端端的偏偏到了该归政皇上的时候就病死了?而死后又被人告发犯了谋反之罪。”顿了又顿,遏必隆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你我的结局,早在当日接下辅政之位时,已经定下了。” 鳌拜的脸色变得灰突突的,自是半晌无语。 第75节 “君非君,臣非臣。”遏必隆压低声音,“如今我们虽没有异心,但在局势上成为异臣却是坐实了。” “如今我们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去做乱臣贼子吗?换掉皇上?”鳌拜拳头紧握,浓眉倒竖,“换谁?老二?老五?” 遏必隆面色一紧:“后面牵线的人不换,台前的木偶换它何用?” “老伙计!”鳌拜眼眸喷火,“你的意思是?” “如今方才明白,先帝才是睿智远谋,若是依了先帝遗愿让岳乐登基,你我二人自没有今日之难了。”遏必隆端起案上放冷的茶一饮而尽,“当年一点私利,今日才会难以脱身。” “先帝爷,咱们到底是负了您。”鳌拜捶胸而叹。 “如今之计要加快在朝堂上安排我们自己的人。”遏必隆又在案上写了几个人的人名,“尤其是这几个人,一定要用好。” “难道我们真要加紧部署,准备谋反?”鳌拜连连摇头,“咱虽不愿窝囊地去死,但也不愿背千古骂名做乱臣贼子!” “不,这样做只是为了以势搏势,让他们投鼠忌器、拖延时间。”遏必隆眼中又重现一贯的平和与淡然,他的恨、他的怨、他的哀如同一池死水,不掀半分波澜。 “拖延时间?”鳌拜不解。 “希望时间可以让皇上明白你我之心,和咱们为人臣子的两难之境,更希望时间可以让我们等到皇上能够摆脱太皇太后的牵制,自己明察决断。那个时候,也许你我还有一条出路。”遏必隆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让人听不出他的克制。 “会有那样一天吗?”鳌拜有些疑惑。 “但愿吧。”遏必隆说,“但若要等那一天,就得先让皇上失望。” “失望?”鳌拜想了又想,“对慈宁宫失望?” “正是。皇上是她一手调教的,自当事事遵从她的意思,而她的谋略也确实让人赞服。皇上每遵从她的计谋而屡试不爽之后,自然是更加信服。所以我们以后行事,必要处处反其道而行才是。这样皇上才能够由失望进而失信,接着便知道用自己的想法去判断。慢慢的,如同断乳一样,独立思考、独立决断。”遏必隆脸上的神情是那样平和,看上去无喜无悲,仿佛对于天下事都无争无欲无怨尤。 “皇上能否知你我苦心?”鳌拜摇了摇头,“外人皆以为我们弄权揽财,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和苦心。” “信仰与情义,只留心中就好。”遏必隆看着鳌拜,“天色不早,你我直接上朝吧。” “已经这个时辰了?那东珠……你又做何打算?”鳌拜提到东珠又愤怒了。 “你说这个时候慈宁宫希望我们怎么做?”遏必隆问。 “当然是去求她!”鳌拜愤愤。 “所以,我们不去。”遏必隆走到衣架上抚了抚朝服上的细褶拿起来套在身上,他的动作极为细致庄重。 鳌拜注视着他,心中十分感慨:“人人以为你我在一起,向来你都做我的应声虫,以我马首是瞻,却不知每遇大事,我都与你相商。我与你在一起,并不是你好说话,易受我驱使,而是因为我敬你。其实以你的出身、你的功勋,完全有可以骄傲、跋扈的资本,可是你偏偏隐忍克制到骨子里。你为人随和却又不是那种没有心眼的随波逐流,你会顺应时势更会因势而为。” 遏必隆对望一笑,笑中尽是苦涩。 第八十三章 皇权在手明断难 遏必隆府上房正院钟美堂内,嫡福晋遏夫人正在用早膳。 按照遏府的规矩,遏必隆两位庶妻和儿媳们都应一早前来请安,并在嫡福晋用早膳时站在一旁侍候,但是今天,却偏少了舒舒觉罗氏和女儿纳敏。 遏夫人因为东珠的事情心里正是忧虑忡忡,所以对着满桌精致的食物半点兴致也没有,在庶福晋巴雅氏再三劝说下,才勉强喝了一小碗消火去暑的荷叶莲子贡米绿豆粥。刚吩咐下人撤席的时候,只见二格格纳敏急匆匆地进了来。 纳敏对着嫡母遏夫人恭敬请安,并为今日来迟而告罪。遏夫人心中有事并未多问只是让纳敏坐下一同用膳,却见纳敏眼圈红肿,想是为什么事哭过了,不由对着站在一旁侍候的舒舒觉罗氏道:“这一大清早的,是什么事情惹着咱们纳敏了,怎么连眼睛都哭肿了。” 舒舒觉罗往前倾了倾,回道:“回夫人的话,纳敏贪睡起得迟了,奴才便斥责了几句,她便觉得委屈了。” 纳敏听了似乎更加难过,小嘴一撇,眼泪又落了下来。 遏夫人看了便沉下了脸:“也不是我说你,这纳敏虽是你生养的,可好歹是咱们府里的二格格,是正经的主子,也不是你想训就训的。往日我也常听人说,你总盯着纳敏练琴习字跳舞。她才多大?知道你盼女成才心切,可是孩子并不是这样教的。小小年纪弄得老气横秋,只知道用功守规矩,一点子生气都没有。你怎不想想当年咱们大格格在府里的时候,我何曾盯着她用功、学这学那了?” “纳敏天姿愚钝,哪里敢同大格格相比。”舒舒觉罗氏闻言立即低头以示恭敬。 “什么比得比不得的,咱们满人家里,这未出阁的格格是何等的尊贵,性情天然才是最好,往后,你别再拘着她了。纳敏虽小,可是还能留她几年?左右也就再隔三年,总要入宫应选,一入了宫,咱们就是想管也管不了了……”遏夫人说着眼圈也红了,自是想起了东珠。 “额娘。”纳敏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腾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求额娘想法子救救长姐吧。” “纳敏!”舒舒觉罗面色大变,上前就把纳敏的嘴给捂上了。 遏夫人吃了一惊,又看屋里的众人,表情大都不自在,自知府中有大事瞒着自己,不由又急又悲,指着舒舒觉罗斥道:“你快放开纳敏。纳敏,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额娘!” 此时舒舒觉罗也唯有松开手,纳敏立时哭了起来:“听说长姐在宫里被人寻了错处,又说是交由宫正司查办,还说今早便要接受刑罚,这次怕是要丢了性命呢!” “什么?”遏夫人大惊失色,“何处听来的?老爷可曾知道?” “阿玛知道,阿玛昨夜书房的灯亮了一夜,想来也是为这件事犯愁,可是今早我拦了阿玛身边的人问了,他们说阿玛一早直接上朝去了,并没打算去替长姐求情。”纳敏已然泣不成声。 遏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看屋里众人自舒舒觉罗以下全都跪了下来,自知所言非虚。 慈宁宫中,皇后以下,仁妃、福贵人、贤贵人,甚至是已怀有身孕的荣常在都在太皇太后座前跪了下去,太皇太后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未说一语,只是摇头。 仁宪皇太后坐在下首,也不敢多言。 端敏格格几次想开口,无奈却被仁宪皇太后再三暗示,也只得暗暗忍下。 “苏麻喇姑,去把荣常在扶起来。”太皇太后许久之后才说了这样一句。 苏麻喇姑还未走到荣常在身边,仁妃和皇后已然先扶住了她。 “太皇太后。”自殿外跌跌撞撞闯进来的正是长公主翠花,她身后跟着的嬷嬷与宫女皆面色惨白。 苏麻看到翠花公主入内,心中暗暗发紧,拦在前头一面给公主请安,一面拿眼色暗示她不要多说,可是翠花公主仍是扑通一声跪在当场。“太皇太后,都是翠花不好,此事前因后果太皇太后是最清楚不过的,一切皆因翠花而起,昭妃娘娘只是为了让翠花安心,她实在没有别的心思,实在不该受如此重罚。” “你当然有错。可如今你已经是出嫁的人,是讷尔杜的媳妇。你的错也自有他瓜尔佳氏的家规、族规管着,再不济也有宗人府。哀家不愿多说,你起来吧。”太皇太后沉了脸,口气也甚重。 “长公主,快起来吧。”苏麻伸手去扶,却被翠花公主挣脱:“太皇太后,您且看看这屋里跪着的人吧,都是为了给昭妃娘娘求情的。您就网开一面吧!翠花求求您!” 翠花公主一面说,一面拜,神情悲痛急切。 “苏麻喇姑,这就是你调教出来的大清朝的长公主啊!”太皇太后面色由怒转悲,却让人更加心惊。 苏麻喇姑却不敢说上半个字,只是对着翠花公主拜了下去。长公主当即吓呆了,只叫了句“嬷嬷”便泣不成声。 “皇后,你也跟她们一个心思?”太皇太后转了话锋,只把凌厉的目光对上了赫舍里。 赫舍里微一颔首:“回太皇太后的话,臣妾今日与仁妃等人前来为昭妃求情,那是因为念着昔日姐妹情分。所以这情一定是要来求的。然而诸事不能因情废理,昭妃殴伤圣驾是事实,与外臣私相传递也是事实,不管其初衷如何无辜,却着实犯了宫规。臣妾知道,不管是平民之家,还是天子庙堂,有错必罚,有功必赏,赏罚分明,才能服众。” 皇后的一番话讲完,众人皆面面相觑,虽然鸦雀无声,但目光中闪过的何止万语千言。 仁妃低垂着头,用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强忍着才不让自己哭出来。 贤贵人的眼中含着莫名的轻蔑,冰冷如剑,显然十分不屑皇后的说辞。 福贵人面上十分淡然,只是唇边悄悄露出一抹笑意。 端敏则瞪大眼睛瞧着赫舍里,仿佛这个人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还是皇后识大体。你们都去吧。莫说今日之事已由宫正司出面,就是哀家真能做主,又怎能因情废理、徇私枉纵呢!”太皇太后仿佛很是疲倦,她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皇后与众人跪安退下,出了慈宁宫,便一同往宫正司方向去了。 因还在七月间,晨起的阳光虽没有正午时分那样耀眼但照在人身上也是暖暖的,没走出几步荣常在便掏出帕子来拭汗。 皇后看在眼里,没有说话。贤贵人便向身边的太监问询为何没有备肩辇?福贵人听了不禁狠狠瞪了她一眼:“好个没心肝的,你难不成还想快点到那宫正司去看昭妃受死?那可是‘贴加官’,你就这么想看?” 贤贵人似乎对“贴加官”不甚明了,而荣常在却在听到“贴加官”三个字之后面色大变,仁妃赶紧扶住她,并向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是否让荣常在先回去?她如今月份大了,从这里走到宫正司已是很辛苦了,若再看到那样的场面,怕是支撑不住。” 皇后看了看仁妃,又看了看荣常在:“说得是,是本宫考虑不周,你快回去歇着吧。” “谢皇后娘娘恩典!”荣常在扶着肚子略福了福身,身后的宫女上前扶了,便折回头朝自己宫里去了。 皇后看着她行动不便的样子,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咱们也走吧。”皇后拉过仁妃的手,两人执手而行。皇后低语道:“我们三人从小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我知你与她一向亲厚,如今心里定是难过极了。” 仁妃心中酸楚难耐:“锦珍心里是很难过,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平日你们都怪我谨肃刻板,如今却知道在这宫里,若是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了。”皇后的语气也极为低沉,她虽不喜欢东珠,但也从没想过东珠会这样早早地离开。回想儿时一起玩耍的种种,心头也难免酸涩感伤,又想起自己的奶娘桂嬷嬷,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些寒意。 终于,大家都不再说话,宫径上的太监与宫女远远地看到后妃们过来,便各自乖巧地跪在道边。 整个宫苑仿佛只有锦衣华服在行动间摩挲的细微声响,还夹杂着落花纷纷和飞鸟虫鸣。 不管大家走得有多慢,终于还是到了。 宫正司。 这个地方,原来真的存在,以往只是在秀女大挑前听教养嬷嬷们讲规矩的时候说起的地方,原本以为那不过是嬷嬷们用来吓唬人的,原来真的存在,不仅存在,还真的有这样的权力。 乾清宫,圣上正在御门听政。 此时,朝堂之上一片安静,经历了前几日苏克萨哈的事情以后,朝堂之上便越发安静了。官员们都不敢随意上奏议事,所奏之事也皆是先送到鳌拜府上,讨了他的示下以后才在朝堂之后由他一锤定音地公布。 皇上也越发沉默了,更多的时候,康熙只是看一遍折子,然后淡淡说出两个字“照准”,而后便由掌印太监用玺。 今日早朝,官员们只议了两件事,一是工部尚书玛迩赛所提重修乾清宫一事,皇上当即驳回。玛迩赛则辩驳道:“皇上已然亲政,乾清宫作为大清天子理政议事接见八方使臣朝贺的国之大典之处所,必当大修,如不能富丽堂皇,必不能显我大清之威仪。”礼部、吏部等六部官员及议政王们对此提议都很是赞成,康熙不好再辩,只得说先搁一搁。 第二桩,便是河道总督杨茂勋题报,说今年黄河雨水大,希望朝廷能速拨银两筑提防洪。康熙还未及表态,鳌拜则先怒了:“依本辅看来,你这就是杞人忧天,去年前年连着大旱,今年好容易雨水充足,正可好好灌溉田亩,你却急着要钱去修什么堤岸,真真是个无事忙。” 鳌拜一通儿咆哮,众人皆缄默不语。 此事,也暂时搁置。 皇上坐在龙椅上,一直静静地看着遏必隆,他很想看出他的情绪与往常有何异同,也很想参透此时此刻遏必隆在想些什么,甚至在假设一会儿遏必隆会如何开口向自己讲情,然而从始至终,遏必隆都一语未发。 “都说完了?”当朝堂上再次陷入一片安静时,皇上又问了一次。 “臣有本要奏!”遏必隆在最后一刻出班启奏。 康熙深深吸了口气:“卿辅请说。” “据黑龙江总督密报,达斡尔索伦部佐领根特木儿率其子女亲属及部众三百人向北叛逃至俄境阿穆尔河畔,此事事关国体,臣等不敢擅专,特请皇上示下。” 遏必隆说完,朝堂之上便引起了骚乱。 “这还了得,这是叛逃,别说是管着三个佐领的酋长,就是普通旗下奴才要是敢叛逃,还能活命?” “这还用议吗?叫黑龙江总督出兵去剿,别说三百个人,就是三千人,既然是我大清的人,死了也要拖回来做大清的鬼。” “这个根特木儿果然是个软蛋,顺治十年带着十几个人从沙俄越过额尔古纳河向南来到咱的索伦部,现在又跑回去了!真不知道他在折腾什么!” 康熙对这个根特木儿并无印象,于是便问遏必隆:“卿辅可将此人过往与朕说说明白。” “臣遵旨!”遏必隆说道,“根特木儿原是达呼尔族的一个酋长,驻牧在尼布楚附近,俄国人进入贝加尔湖和额尔古纳河上游地区时,根特木儿不堪俄国人的劫掠,遂率族人于顺治十年越过额尔古纳河向南进入我朝索伦部居住下来。先皇当年对根特木儿非常重视,对他进行过恩赐,将他部族与当地部族进行混编成为三个佐领,授他权力及金银牛马,原是为了推恩。” 康熙点了点头,当下便明白父皇的初衷,这些生活在黑龙江流域的小部族如索伦、赫哲、费牙喀等,夹在大清与沙俄间,如果能够归附大清,自然可以成为大清北方疆域的一道天然屏障。 “先皇当时就不该给他恩赐,逃人就是逃人,若不以最严厉之法处置,就会一而再再而三滋事!” “皇上应当立断,即刻派兵将根特木儿等人擒回。” 众人皆看着皇上,也有人阴晴不定地看着鳌拜。一向尚武并以铁腕决断的鳌拜迟迟未作表态,不禁有些奇怪。 第76节 “鳌卿的意思呢?”皇上问。 “此乃关系江山社稷国家疆域的大事,况且又涉及先皇之恩典,臣自不敢妄言。”鳌拜出人意料地谦虚起来,让所有人又是一惊。 皇上也很是疑惑,他把目光投向安亲王,安亲王并没有任何的表态。 于是又把目光投向康亲王:“叔王的意思呢?” 康亲王回道:“这不是一个根特木儿的问题,他的出逃,意味着他所辖的三个佐领的人全部随他而去,咱们如果不追究,必给其他部族树立一个坏榜样,只要稍加不满便叛逃,这样咱们大清北部疆域的安定就不保了。所以,臣是赞同出兵征伐的。” 皇上的目光掠过众人:“众卿的意思呢?” 朝臣中有人附议,有人反对,一时间,皇上也难决断。 “皇上,微臣有话要讲。”秘书院侍读熊赐履出班启奏。 一班满臣对他立即表示出十分不屑,因为汉官一向是反对逃人法的。而汉官们也为熊赐履捏了一把汗,他前些日子所上的《万言疏》虽受皇上赏识,却也遭到了鳌拜的痛恨,曾多次要以妄言罪论处,幸而皇上力保,才压了下来。如今关于北部疆域大事又涉及先皇,如有一语说得不当,怕会当即惹来杀身之祸。 然而,熊赐履对满汉诸臣的反应恍然不觉,依旧朗朗说道:“若说‘逃人’必先划界,此二者是密切相关的,如果边界不能予以划定,则逃人及越界问题就根本无从定性,若无从定性贸然出兵便是师出无名,如此一来两国的外交纠纷自然而起。故微臣建议,可先遣使节分别给沙皇和察哈尔汗致信,双方约谈划清边界,树立界标,签订协约,定约之后再有逃亡者,两国各不收纳并应械系遣之。” 熊赐履话音刚落,立即遭到满大臣口诛。 “喀尔喀,额尔古纳,世世代代都是我大清的属地,你却说什么边界不能划定?何须再重新划定?” “南蛮子的心总归是最为叵测的,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心?” “打过去,驻了兵,就是边境。若等着讲和划界,那现如今这里还是前明的天下呢!” “就是,照你的意思,咱们南明也不打了?台湾也不征了?” 朝堂上一片混乱,唯有鳌拜与遏必隆仿佛置身事外。康熙心中这才明白,原来一桩看似不太重要的小事,其实想要明断也非易事,谁能想到这小事的背后关联有如此厉害重要的关节呢? 他们这是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正如熊赐履所言,眼下最恰当的就是两国使节谈和,可是因为他的出身,这个提议恐怕很难被客观看待,当下就是皇上本人也无更好的理由说服群臣。可若是依了众臣之意,这个决策便是有失。 果然是,朝堂之上,无小事。而事事更不能掉以轻心,正才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康熙帝眉头微皱,心思沉重。 第八十四章 人死一去何时归 眼见皇上面色沉静似乎正在两难之际,安亲王有意为少年天子解围,于是出班启奏:“皇上,正如鳌大人所言,此事非同小可,可以择日再议。” 也对,当下不能明断,先放放再说。于是康熙点了点头:“此事就依叔王所请,择日再议。退朝!” 这一次,康熙没有在退朝后立即起身,而是稳坐龙椅,目光定定地看了一眼遏必隆,见他神态依旧如常。康熙此刻才深切体会到这个看似温吞的“和事佬”其实并不比鳌拜简单。也许在四辅臣当中,他才是那个隐藏最深的人。想到此,康熙心中不禁隐隐作痛。他是在替东珠难过,这样心机深重的阿玛,会真正在乎女儿的安危吗? 康熙终于起身离开。 众臣叩拜跪安。 鳌拜与遏必隆一同出了乾清宫,在宫门口早有等候的遏府仆人,见他们出来便急匆匆上前回话,遏必隆听了家仆报信,面上微微一变,立即折返回宫,在内宫门口拦下了遏夫人。 “快随我回去。”遏必隆压低声音警告着。 遏夫人不明:“你不替女儿求情也就罢了,我自己去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好赖我还是亲王嫡女,也是爱新觉罗子孙,我就不信太皇太后真不给我这个脸面!” “别胡闹!”遏必隆连拉带拽硬是将夫人拉上马车。 遏夫人用手狠狠捶打着遏必隆,遏必隆不发一语,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宫正司大堂之上,东珠身着素服垂手而立,发间、身上并无半点饰品,神态也极为安详宁静。 宫正司大堂两侧摆着座椅,上面坐的是后妃,再往后站立两侧的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包括乾清宫三品尚仪女官春禧,四品司寝女官夏福、冬盈,以及清茶房、糕点房的五品管事姑姑们,然后便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尚宫、掌宫、女史等人,再者就是各宫一、二、三等宫女。 从宫正司大堂到宫正门,黑压压站满了人。 齐宫正亲自宣读结案疏,结案疏字句严整简洁,观者中不论后妃宫女皆听得明明白白。 很多人不知是被这样的气氛吓到了,还是因为接下来要亲自观看皇妃受刑而胆怯,总之人群中竟然传出连成一片的小声的抽泣声。特别是当大家听到那句“今判承乾宫昭妃钮祜禄氏贴加官之刑”,有人立即哭出声来。却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承乾宫宫女六人、太监两人,此八人杖刑三十,终生入辛者库为奴”。 东珠听到此处,不禁抽动了嘴角,当她最初听到杖刑两字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很害怕,因为曾有前朝宫妃犯错,近身服侍的宫人全部杖毙的先例。还好,杖刑三十,虽然很重,但是只要太医能够全力医治,这命总算是保下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齐佳裕德又说:“皇后娘娘,请亲自查看受刑之人验明身份。” 皇后并没多言,只是派人拿了一件衣裳过来,东珠看了不禁呆了。 众人都不明白,仁妃却认得,那是一件蓝底粉边山水牡丹的旗袍,蓝底上衬着大朵的粉色牡丹,花样淡雅而清丽,加之蓝色与粉色配在一起当真是美极了。 “入宫前最后一次的女儿节上,你就穿过这样一件衣裳。当时我看了也甚是喜欢,便派人寻了同样的料子也做了一件,本想着什么时候若你再穿了那件衣裳,我便也穿了来凑个热闹。” “如今怕是再没机会了。”皇后说着,眼睛已经湿润了,“东珠,你别恨我,也别恨皇上,这是宫规,我们都得遵从。” 皇后话音未说完,已是潸然泪下。 仁妃也忍不住呜咽地哭了起来。 皇后又亲自将那件衣服给东珠穿上。 东珠叹了口气:“我走了,你以后再不用想着跟我比了,但凡把你要强之心放一放,也多少自在些吧。” 皇后紧抿着唇,力求不让自己再失态。 “皇后娘娘,这人,您可是看清了。”齐宫正又问。 皇后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如此,行刑!” 东珠躺在木台之上,手脚被人用带子紧紧缚住,接着便开始有人拿了桑皮纸在盆中浸了清水敷在她的脸上。 第一张贴上,很清凉,东珠甚至觉得很痛快,像一个在烈日炎炎的荒漠中行走了多日的人终于可以浸身在清水之中,那感觉很好。 第二张贴上,便不那么凉爽了,呼吸仿佛有些受阻,东珠知道这个时候要调整气息,不能挣扎,不能频繁地吸气,否则只会更加难受。 第三张贴上,好像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脑子开始迷糊,意识也有些不清了。 第四张贴上,心好疼、好疼,跳得也越发慢了,仿佛要停下来再也不工作了。 第五张再贴上,她忍不住了,想要大口吸气,可这个时候,却什么也吸不到了。 退了朝,康熙回到乾清宫,发现宫中的宫女们都很是小心翼翼,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惧怕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哀伤,他问了几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可都没有人敢回他,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进朝。”皇上刚刚念到这个名字,李进朝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说。不许隐瞒。”皇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回皇上的话,奴才们才刚从宫正司回来,昭妃娘娘已经殁了。” 就像头顶炸了一个轰雷,康熙腾地站了起来:“为什么?难道遏必隆他们没有到皇玛嬷跟前求情?不是说他们会来求情的吗?怎么会这样?” “皇上。” 康熙战栗着,他不敢相信,瞬间反应过来便拔腿就往外跑。李进朝与顾问行连同春禧等人全都跪了下来劝阻。 “皇上,如今这人,已不在宫正司了。” “什么?”皇上的脑子木木的,身子软软的,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昭妃的遗体在宫正司查验之后,经过简单的小殓,便由一乘吉祥轿悄悄抬出了皇宫,在景山脚下吉祥所观德殿内停放。 “果然沉得住气。”太皇太后听到回报之后,便说了这样一句。 “太皇太后这是赞谁?是说遏必隆他们?”苏麻喇姑接了一句。 “遏必隆、皇后、齐佳裕德,都沉得住气,唯独咱们的皇上,遇事还是欠了火候。”太皇太后不禁叹了口气,颇有不甘。 “格格,这事情就这样结了?如今咱们怎么通知外面?昭妃好歹是一宫主位,不说遏必隆,这钮祜禄氏一族也是枝大叶大的。如今可怎么说?总要通知他们来祭的。”苏麻喇姑很是不安。 “祭?”太皇太后突然畅快地笑了起来,“犯了死罪,没株连已然是隆恩浩荡了,自然不能按妃礼制丧,三日后火化也就是了。” “太皇太后!”苏麻喇姑的脸刷一下变了。 “我就不信,看着她女儿活生生地变成宝宫里的一把灰,他们还能坐得住?”太皇太后放下筷子,“不吃了,传话下去,说今儿的膳食不好,罚膳房总管和疱长们三个月的俸禄。” “太皇太后?”苏麻喇姑的心跳得极厉害,她突然发现自己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大半辈子,可是到头来,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她。 遏府上房钟美堂的内室,遏夫人哭号不停,将屋内摆着的玩器统统摔了个粉碎,手里只抱着东珠入宫前从庙会上买来的一个泥偶,那是一个极可爱的招财娃娃。遏夫人哭了又哭,闹了又闹,却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又看到罗汉椅上坐着的遏必隆,见他面上似乎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口气不顺便倒了下去。 “快,快传大夫!” 屋里服侍的丫头、嬷嬷们立即慌了神出去请大夫,唯有遏必隆还算镇定,一面将遏夫人放在炕上平躺,又命人端了冷水浸湿了帕子亲自给夫人敷在额上。 两个丫头左右执扇使劲扇着风。 不多时,大夫来了,立即把脉,自是急火攻心加之暑热难挨,所以一时昏厥并无大碍,开了些降火的方子便去取药。 很快,药煎好了,只是遏夫人却拒而不吃,她看着遏必隆恨恨说道:“你干脆拿根绳子直接把我勒死算了,咱们府上难道都是死人吗?虽然额娘不在了,可咱东珠也不是没人护的孤儿。她有你这个位极人臣的阿玛,就算你不管,她还有我这个额娘,还有我们颖亲王府护着。我这就派人给我兄长送信去……” 遏必隆让室内服侍的众人都退了出去,这才拉着夫人小声说道:“没用的,东珠的事情,第一个告诉我的,就是你兄长。” “什么?”遏夫人立时呆住了。 “记得前些日子有天夜里我被传入宫吗?”遏必隆表情严肃,“那一晚,就是因着东珠。” 遏必隆这才将近两日朝堂上和后宫中的事情简要地与遏夫人提了几句,遏夫人听了面色大变,身子更是抑制不住瑟瑟发抖。“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遏必隆握着遏夫人的手拍了又拍:“额娘不在了,你便是这府里的当家女主,凡事要从大局处多想想。” “不,不能为了大局牺牲东珠。绝不,若是额娘还在,她是断断不会答应的。她平生最恨你们男人拿自家的女儿、姐妹去牺牲!”遏夫人眼中含泪,悲伤难抑。 “但愿吧。”遏必隆正欲说什么,只听外面有人回报:“大爷来了。” “进来吧。” “阿玛!”法喀铁青着脸,进了门看到遏夫人在床上躺着,便又欲言又止。 “这又是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快说!”遏夫人看到法喀便急了起来,“是宫里传来的消息?” 遏必隆也盯着法喀:“说吧。” “宫里传出消息,今儿一早在宫正司,他们对娘娘用了刑。”法喀说到此处,便低头不语了。 “刑?什么刑?”遏夫人大急,“你倒是快说啊!” “贴加官!”法喀三个字一说,遏夫人便呆在当场,整个人如同傻了一般。 “好狠,她倒是做得出来!”遏必隆的拳重重地砸在案上。 “现在娘娘停在景山观德殿,宫里来人传话,说是让咱们可去看看,看过之后便要火化。”法喀说到此处已然哽咽。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怎么会?我的东珠怎么可能被贴加官?怎么可能被火化?不过才隔了两个月,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咱们额娘刚去的时候,东珠圣眷正隆,隔三岔五地回府,还记得那次省亲吗?那是用了当年皇贵妃的仪仗啊。还有,还有杏花开的时候,那是皇上陪东珠一起回府的啊,他们不是还住了一晚吗?就在咱们撷秀斋啊。皇上,皇上口口声声叫着咱们阿布哈、额布哈的,那可是天大的恩宠啊,这不过才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遏夫人已然无泪,只是满心的惊惧与惶恐,她根本不信儿子所说的话。 夏日的景山,原本风景如画,只是一场疾雨突至,到了夜间在树影婆娑间却透着些许的苍凉。 第77节 外面狂风暴雨稍歇,转而变成连绵不绝的小雨,雨点沙沙,更让人备感萧瑟。 观德殿内白色的灵堂触目惊心,更让人扼腕胆寒的是,这里竟然简单至此,殿内只有两名宫正司的宫女在守灵,或许说成是看守更为确切,因为这里没有人祭奠,更没有香烛供品。 领这个差事的人,正是苏云和宁香。两人前日受了罚,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只因二人如今已被贬为杂役,所以旁人不爱干的差事便落到她俩的头上,在这个雨夜中强撑着身子在这里守着,心中也是无奈极了。 “姐姐,你在想什么?”宁香问。 “我在想,咱们宫正司沉寂了多少年,如今办的第一桩要紧的案子,竟然是这样的结局。”苏云的话里透着无奈及不忍。 “这样的结局不好吗?”宁香看到苏云微皱的眉头,“是啊,因为她,咱们也被连累了。我倒还好,在宫正司若是没有出路,大不了让我阿玛再把我调回御膳房也就是了。可是却苦了姐姐,在宫正司里从杂役到宫女、女史再到典正,姐姐读了那么多书,经过那么多次的考试,这才当上典正,现如今又要从头来了。” 苏云叹了口气:“也就罢了,当初的一番上进只是因为年少好胜心切,也想着我们既然入了宫总要努力多学一些,能够多做些事情,也不枉费了青春。可是现在,我确实有些灰心了。” “灰心?”宁香不解,“我听人说姐姐是最聪明的,旁人要用十年二十年才做到的事情,姐姐不过用了五年,就从宫女到了典正,如今只要姐姐愿意,重新考试也就是了,不过一二年,定是能够再出头。” “出头?”苏云摇了摇头,“出头未必是件好事。” 宁香仿佛听不明白,但是她看了看眼前停着的棺木,似乎有些感悟:“是啦,就像这位主子娘娘,听说先前是那么得宠,就是皇后娘娘也要让着她。可没想到就在三两天之间竟从人人羡慕的主子变成一具尸体,如今躺在这里,冷冷清清的,实在是可怜。” “皇上!”苏云略一回眸正看到独立于殿外的皇上。皇上应该是冒雨而来,此时浑身已然湿透,站在殿外廊下,身上的雨水正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落脚的地方已经湿了一片。 “皇上祥瑞,奴才苏云、奴才宁香给皇上请安。”苏云与宁香不敢怠慢,立即上前请安。 皇上对一切皆充耳不闻、恍然不觉。他只是呆呆地站在殿外,从听到那个消息到现在他都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她还那样年轻……那样鲜活,那样不安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 不是前儿晚上才跟他说过如何用人、识人的吗?那样博学而聪慧的她,在他心中应该是在乾清宫内陪着自己览史披图、谈古论今的添香红袖,她怎么可以就这样离他而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知不觉这首悼亡诗便从天子口中诵出,宁香听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她看到皇上眼中的泪水顺着脸庞滚了下来,瞬时便掉在地上连同那些雨水混在一处。宁香的心跳得极厉害,谁能相信那是帝王之泪呢? “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气弱游丝的声音隐隐从棺中传来。 “诈尸?”宁香吓得立即藏到苏云背后。 东珠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历来的悼诗中,以苏轼的《江城子》最有名,那样的悲痛欲绝自是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可是我却喜欢贺铸的《鹧鸪天》,只因它最为朴实真切。他说这人就像那在草原上挂在草叶上的露珠,须臾之间就干掉、消失不见了。生命正是如此短暂而脆弱。可是我非晨露却是离离原上之草,未等一岁便又要再经历枯荣了!” “你这个人。”皇上眼中噙着泪水,他紧紧抿着唇,除了这四个字,再也不肯开口了。 第八十五章 柳暗花明计中计 慈宁宫宝相楼内,太皇太后布木布泰正在诵经礼佛,忽听得外面似是有人走动,便停了下来,苏麻喇姑立即上前搀扶:“像是素言回来了!” “叫她到后面回话。”太皇太后吩咐。 “是!”苏麻喇姑瞅了一眼素问,素问立即到外面传话。大家都知道太皇太后的规矩,佛堂内,除了诵经,通常是不议论旁的事情的。 苏麻喇姑自己扶着太皇太后出了宝相楼,立即有宫女、太监掌灯、撑伞在前后照应着。 “往后这晚上,太后还是在小佛堂诵经妥当,这宝相楼距寝宫离得有些远了。”苏麻喇姑说道。 这宝相楼是慈宁宫乃至整个后宫里的大佛堂,原本每逢初一、十五,太皇太后才会到这里礼佛诵经,今日恐怕是心里压的事太多了,所以才特意过来的。从这儿到就寝的延寿堂要穿过廊庑,再经过慈宁花园,过了含清斋、慈荫楼才能到达后院延寿堂,在这雨夜里行走着实不甚方便。 “你是不是觉得哀家老了,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利落了?”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怔了怔,立即答道:“奴才哪敢?只觉得这天气骤变,有些担心罢了。” 太皇太后未再多言,扶着苏麻喇姑的手略为用力,这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更加稳健。 回到延寿堂内,立即有人上前打点服侍,侍候着太皇太后更了衣、散了发,坐在炕上喝了杯热茶,素言正好入内。 “什么事?”太皇太后问。 素言道:“回太皇太后的话,乾清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皇上今儿下了朝以后得到消息便把自己关在寝宫,这一日的茶点、膳食都免了。” “没发脾气?”太皇太后又问。 “倒是没有,只是入夜以后突然冒雨出宫了。”素言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她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苏麻喇姑,苏麻喇姑则暗示她要小心回话。 “你们不必在这里递眼色。皇上冒雨出宫是皇上的错,哀家还没老糊涂,自不会胡乱牵连你们。”太皇太后端着茶略抿了一口,又道,“皇上身边谁跟着呢?” “皇上谁也不让跟。”素言老实回答。 “皇上不让跟,难道就果真没人跟着?”太皇太后脸色稍紧。 “顾总管命李进朝悄悄跟着,今儿侍卫营当值的是索大人,索大人得了信儿便同曹寅也都带人远远地跟着。”素言又道。 “可知皇上去了哪里?”苏麻喇姑不禁插嘴。 “这还用问吗?”太皇太后将茶杯放下,目光一凛,“自是景山。” 素言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说得极是,皇上正是去了景山。” “就这些?”太皇太后盯了一眼素言。 “就这些,太皇太后放心,若再有消息,奴婢必当马上来报。”素言回话甚是得体。 “好了,你去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是,奴婢告退。”素言退了出去。 “遏府有消息吗?”太皇太后又问。 苏麻喇姑没急着回话,让屋里的人都退下,又侍候太皇太后躺了下来,自己坐在炕边这才说道:“遏必隆原本在府中上下封了口,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特别是要瞒着遏夫人。是乌尤将此事透给二格格,又经二格格的嘴说给遏夫人听,果然遏夫人当时就慌了神立即入宫求情,谁承想正赶上早朝散朝,又被遏必隆拦下。遏夫人回府之后一通大闹,人也昏了过去,府上又请了大夫,偏巧咱们派去传话的人在这时候把话递了进去。这还了得!如今那遏府已乱了套了!” “乱?现在才乱?”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会咬人的狗最是不叫的。这遏必隆,还真是哀家小瞧了他。以往总觉得鳌拜跋扈、难缠须小心防着,如今看来真正可怕的人倒是他。” “亲生骨肉获罪受死,他不来求情,也许是忠厚本分到了家。”苏麻喇姑总觉得遏必隆不是那样油滑藏奸之人,“当年先帝也说他是最可信赖的。” “先帝看人的眼光,也就罢了!”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聪明的人并不可惧,聪明又能忍耐的人才是让人惧怕。原本简单的办法就可以实现的目的,他不去做,你说这是为什么?” 苏麻喇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因为他比旁人聪明,他看到的更远更透,所以他可以忍耐、可以放弃眼前。”太皇太后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思索。 “太皇太后。”素言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进来。” 素言入内,面色大变。 “什么事?” “景山……传来消息,说是……诈尸!”素言再三定了定神,“昭妃娘娘活过来了!” “什么?”一向镇定的苏麻也惊愕住了。 “宫正司的人就在外面,是否宣她们进来回话?”素言低着头,惴惴不安。 “叫她们进来。”太皇太后立即坐了起来。 苏麻喇姑上前赶紧帮太皇太后挽了一个常髻又披了件衣服,太皇太后在外间宝座上刚坐好,宫正司进来回话的鲍司正已然入内。 “回太皇太后的话,刚从景山传来消息,昭妃钮祜禄氏还阳,齐宫正命奴才特来禀告,请太皇太后的示下。”鲍司正跪下回话。 “还阳?可是真的?”太皇太后问。 “真真切切,当时皇上就在此间,更是亲眼目睹。”鲍司正心里也觉得这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但刻意让自己态度从容些,以免在太皇太后面前失了仪。 “齐宫正是何态度?”太皇太后再问。 “齐宫正说,凡宫正司所接手的案子,任何人因一案只刑罚一次,如今刑罚已了,这人即使再活过来,那也是她个人的造化,与宫正司无关。宫正司不会再罚,所以明天就会将人送回来,一切由太皇太后定夺。” 鲍司正说完,低头俯拜,等候懿旨。 太皇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手中捻着那串佛珠,半晌无语。 而鲍司正就那样恭敬地跪拜着,等候着。 “既然如此,死罪已罚过,这罪便减去大半,只是也不能就此了了,就让她入咸安宫静心思过吧。”良久之后,太皇太后才开口说道。 “是,奴才就此回话!”鲍司正恭敬异常地退了出来。 当室内只留下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姑两人的时候,苏麻喇姑看到太皇太后的面色忽阴忽晴,不禁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太皇太后终于露出笑颜,“好个齐佳裕德,果真没有令哀家失望!” “怎么说?”苏麻顿感莫名。 “兜了一大圈,她又把这道难题重新抛给哀家,在皇上或是遏必隆面前,是要当个好人还是歹人,让哀家自己决断,她倒是撇了个干干净净。如今这宫正司的威信也树了,人情则半分也没得罪。好好好,也难为她了。”太皇太后笑容收尽,眼中竟然有些苍凉,“这宫里果然还是聪明人多。” 不知太皇太后是褒是贬。 苏麻喇姑在心底暗暗叹息,这事情从初起到现在,仿佛被逼入死角不得喘息又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谁又能说得清? 此时此刻,凄风苦雨的遏必隆府也随着东珠的还阳迎来片刻晴朗。 遏夫人靠在遏必隆的肩头,眼中虽然早已止住了泪,可是却忍不住悲凄哀伤。“老爷,不如我们退下来吧。” “退?退到哪里?”遏必隆拉着夫人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轻轻抚着。 “你退政吧,我们离府住到西郊的园子里去。再不然,咱们举家迁回奉天去。不论到哪里都好,咱们不在京里待了,离开这是是非非的天子脚下,你也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 “我的傻夫人,哪里是咱们想退就退了!”遏必隆叹了口气,“眼前的人和事,你怎么就没看到?那苏克萨哈倒是想退,退成了吗?” “那还不是鳌拜与他有私仇?咱们两府又没有间隙,你若退了,他还能如此待你?”遏夫人不解。 遏必隆苦笑着:“如今在皇上和太皇太后眼中,咱们与鳌拜又何分彼此?若是我退了便是与他决裂,置他于不义,你说他会如何待我?” “那干脆说服他,你们二人一起退了,彻底归政给皇上,你们得个清闲,皇上也得安心。” “退?恐怕死都不得安宁。想想多尔衮!”遏必隆叹了口气,“古往今来,这辅助幼帝的托孤大臣最是一份苦差事,得了这差事,怕是没有一个善终的。不揽权弄权,外面的场面就压不住,压不住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就会窜出来,国家吏治经济就会乱了,百姓也没有好日子过。可是若是揽了权主了事,在天子眼中又有僭越之嫌,又必除之后快。不管是贤是忠是奸是佞,只待皇上重掌大宝,必要先扳倒辅政大臣,如此才能令朝堂一心,万方臣服。” “那便没有出路吗?”遏夫人苦闷极了,“如今咱们在外面还如此憋屈,想想咱们的东珠……” 遏必隆拍了拍夫人的手:“如今,或许能解这死局的,正是咱们的东珠。” “什么?”遏夫人瞪大眼睛看着遏必隆,“何意?” 遏必隆摇了摇头:“你以为东珠的事,就是偶然,是天意?” “不是吗?我猜一定是额娘在天上看到咱们东珠受苦,她最疼东珠,所以一定是她想法子护佑了东珠,咱们东珠才逃过一劫的。”遏夫人切切言道。 遏必隆抚须而视,对着遏夫人的眼睛,四目相对,省去无数赘语。 第八十六章 玲珑心思冷宫藏 第78节 午后,福全与常宁一道来到咸安宫探望宁太妃董鄂氏。太妃见到亲生儿子自然十分宽慰,拉着福全叙着亲情,又让宫女上点心和果子,正是一派母慈子孝、融融之态。 常宁则借故开溜,从宁太妃所居的殿阁绕到后面,远远地便看到“福宜斋”,这里似乎许久没有人住了,墙体与门窗的颜色都很旧了,窗纸也都残破了,院子里长满了野草与藤萝,却无应季的花卉,院前的假山盆景中间还裂了一大块,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 常宁绕到门前,心里正在犯疑,冷不防听到有女子读书的声音。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吹我裳?” 那是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大声诵读,但听上去却懒懒的,就像儿时尚书房里的师父让自己大声诵念《论语》一样,自己虽不想读却还偏要读,于是只能带着三分怨、三分气、三分懒地读出来。 常宁探着头一看,不由笑了。 只见屋里的女子顶着乱乱的发髻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一只手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如银盆一般大小的大扇子呼呼扇着风,一面用笔在墙上写着诗句。 有趣的是,那笔上并没有蘸墨,写在墙上的字也是淡淡的,很快便看不清了,原来她的笔只是在桌上放着的半碗茶里吸了茶水,然后写上去的。 “玉簪微醒醉梦,开却两三枝。 初睡起,晓莺啼。倦弹棋。 芭蕉新绽,徙湖山,彩笔题诗。” 待一首干了,她便又写上一首。 “这诗的意思甚是好玩,只是以前没听过,可是你自己诌的?”常宁脱口问道。 “李世民的诗,你都没读过?”硬生生地脱口而出,待东珠停笔回首,两人皆吓了一跳。 “五爷?”东珠愣了。 “是你?真的是你?”常宁拍手笑道,“你真有趣!” “哪里有趣?”东珠看着常宁,略有歉意,“真对不住了,原该给五爷奉茶的,可是如今我这儿最后半盏茶都润了笔了,没的喝了,您且随便坐吧。” 常宁环视室内,桌椅家具还算齐全,只是那椅子上的土看着倒有二寸厚。 “怎么?嫌脏?”东珠扫了他一眼,自己倒先坐了下来。 “你,你,你?”常宁瞪大眼睛,“你原是个天仙般的人物,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既来之则安之。”东珠笑了笑,拿起桌上一块剩下的糕点咬了起来,那糕点上的酥皮早已掉光,看上去也是又厚又硬,想来也是剩了些时日了。 常宁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东珠:“这屋里这么脏,你怎么也不收拾收拾?” 东珠反问:“我为什么要收拾?收拾了还有意思吗?我本就是来受罪的,若是这里打扫干净了,再得几个宫人服侍,这还算待罪幽禁吗?” “那,那也没必要这样吧?”常宁看着东珠,“你看你,这头发也未梳,这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的,这脸似乎也没洗干净呢!” “那又如何?”东珠笑嘻嘻地看着他,“管那些做什么?我只乐得个自在。倒觉得现在比当初在承乾宫里还要好。” 正说着话,只见外面又来了人。 是福全寻了过来。 “五弟,你怎么在这里?”福全见了东珠依旧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裕亲王太多礼了,东珠可不敢受。”东珠回了礼,依旧坦然坐在那里,“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也没法招待两位爷,若是不嫌弃就坐一坐,若是觉得不便,就请回吧!” “嘿,你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撵人!”常宁嗔怪道,“这是咸安宫,不是皇上的后宫,虽说我们是皇子,后宫得避讳,但这咸安宫还是能来的。” “既如此,就自便吧。”东珠笑了笑,把目光投向福全。 这还是东珠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福全。福全高大魁梧,结实的臂膀、挺拔的身姿、隆起的胸肌……威猛、孔武,在他身上承袭着白山黑水的滋养,是最纯正的满族男子的代表,如刀削冰刻般造就的棱角分明的五官散发着灼人的阳刚之气,这原本是上天造就的巴图鲁。 只可惜。 那微蹙的浓眉下面,那双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睛,让人望去,不得不黯然心悸。 “皇阿玛,儿子长大以后愿当贤王”。 东珠耳边仿佛传来一声稚嫩的语句,那是幼时福全对先帝说的,对比三阿哥玄烨“必当明君”的豪迈,竟显得是那样的谦和与卑微。 小时候听到这段传闻的时候,东珠曾经问过玛嬷:“为什么二阿哥说愿当贤王?皇上的儿子,总该存着一个天子之梦啊?” 玛嬷抚了抚她的头:“那是因为二阿哥自己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当上天子。” “为什么?”东珠不明白,二阿哥比三阿哥大,二阿哥的额娘虽然位阶没有三阿哥额娘高,但是二阿哥的额娘是正经的满人,是董鄂氏,而三阿哥的额娘不过是汉军旗的佟氏,还是当年自明军投降过来的。 玛嬷叹了口气:“因为二阿哥生来,便有眼疾。” “眼疾?”东珠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对上福全的眼睛,虽然他站在日光里,因整个身子背着光,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很不真切,但是东珠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看起来波澜不惊,没有任何的情绪,仿佛是上了锁的窗子,关得紧紧的。 是那一只。 东珠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炎炎的天气里竟然有些冷意,那便是“义眼”吧,虽然做得精巧,但若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 福全注视着东珠,她仿佛早已忘记儿时的陈年旧事,所以才会这样吃惊地看着自己。从小他就嫌恶别人这样看自己,可是今天,他心底没有嫌恶,反而有丝丝温暖,她终于还是关注到了他。 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着,环顾室内,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会同额娘说,一会儿派两个人过来帮你收拾一下。缺些什么也尽管跟额娘说。” 东珠仿佛还愣在那里。 福全说着便看了一眼常宁:“走吧,这里虽是咸安宫,但咱们仍要回避。”说罢,福全拉着常宁向外走去。 东珠这才回过神来:“裕亲王好意,东珠心领,只是莫给宁太妃找麻烦。斯是陋室,心清则人清。我亦自在如饴。” 福全身形微顿:“知道了!” 常宁却是莫名。 晚间,东珠打水回来,发现屋里还是被人收拾过了,至少被褥寝具换了新的,家具也擦过了,难得的是桌上放了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套文房四宝和些许的宣纸。 坐在桌前,以手撑头愣愣地发呆,这一次,这田螺姑娘又是谁呢? 转眼又过十来日,已进入八月间。 咸安宫福宜斋里,东珠坐在榻上看着眼前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宫女,二人正是宁香与苏云。 东珠乐悠悠地问道:“如今这宫里人人都怕我,你们不怕?” “别人怕你,是以为你是鬼,可是你明明是人,我们自然不会怕了。”宁香年纪小,说话直爽,倒合了东珠的性子。 “别人都不愿意跟着我,以前在承乾宫跟我的宫人如今全都在辛者库受罪,你们跟着我难道不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可又要获罪了。”东珠的头发胡乱披在脑后,似乎还有个发髻的影子,却不知是哪天梳的,身上穿的衣服虽然齐整,只是前襟、裙角等处已然有了尘垢。 她面上丝毫不在乎,可这屋里的凌乱与她本人的狼狈,让人看了多少有些心酸。可见这金贵的主子少了人服侍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她倒是不哼不响忍了十来天,直到前日皇上听五阿哥常宁说了,便立即让春禧安排人来这咸安宫侍候。 谁知六宫之中,竟然再没有一个宫女、太监愿意来这里服侍这位主子。 最后还是皇后出面调停,宫正司才派了她们两个过来。 没承想,她们来了,而这位主子并未见得有多欢迎。 想到此中的周折,苏云不由心中暗叹。这位主子的脾气还真如传说中的果然有些不好侍候。“我们是宫正司出来的人,日后定当仔细提点主子,不让主子言行再有差池。” “好,借你吉言吧。”东珠略笑了笑,心中却反怪常宁多事,身边没有人才叫自在呢,她心里打的主意是,只等再过阵子风平浪静以后,她便要好好查查这咸安宫里的古怪。 宁香看了看这屋里实在太过脏乱,便主动跑出去打水收拾。 苏云则拿了梳子原本想给东珠梳头,却发现她的头发又乱又密,乱丛丛缠绕在一起根本梳不开,只得以手为梳,耐心地一点一点为她通发。 “累你了。”东珠说。 “这是奴才应做的。”苏云淡淡地应着。 东珠用手轻轻抓住了她:“我说的是那药的事情。” 苏云低了头:“这也是奴才应该做的。” 东珠愣了,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苏云,此时苏云与那日初见时已有些不同,初见她身上穿的是一套规整清丽的蓝色旗袍,头上戴着大拉翅,那是一身带着品级的宫正司女官官服,虽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可是全身上下透着爽利干练,甚至是有些出尘飘逸,就是与妃嫔贵人们站在一起,也不逊色。可如今早已换为普通的青绿色宫女常服,头上只简单地挽了宫女髻,衣服装束换了,可是人却依旧秀气大方。 特别是那双眼睛,虽是清澈如水,但却是藏着东西的,东珠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只见苏云却丢开了手:“主子的头发实在是该洗了,奴才这就烧水去。” 说着,便退了出去。 正迎着宁香入门:“姐姐,小厨房在前边头殿西边的耳房里。” “知道了。”苏云神情自若,面上是稍许安慰的笑意。 东珠满心疑惑,也只得暂时搁下。 乾清宫,东暖阁。 皇上看完最后一本奏折,身子往龙椅上一靠,仿佛有些累了,刚刚闭上眼睛想养一会儿神,一双丰润的柔荑已然轻轻缚了上来,在他的头上力度适当地按捏着。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门手艺?”皇上握住了那双手,这是他极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他知道是表姐锦珍,但是他又不想睁开眼睛,因为这味道与记忆中额娘的味道是那样相似,所以,他宁愿假装是在额娘身边。 “只要是对皇上好的,锦珍都会去学。”仁妃将皇上的头靠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帮他按着头上的穴位。其实皇上并不知道,这些并不是进宫以后才学的,从三阿哥被选为嗣皇继承大统那一天起,玛嬷和额娘就开始请人教她学习一切侍候男人、侍候君王的手段了。 “有你在,真好。”皇上说。 “皇上,再有一个月,荣常在就要生了,皇上若得了空,便去看看她吧。”仁妃的声音很轻,很柔。 “这么快?”皇上有些惊讶,立即睁开眼睛,直起身子。 仁妃甜甜一笑,面上似有红晕:“太医院的孙院判说了,产期当在九月中。” “九月?”皇上似有所思,他心里想的是另一桩事。 “这一胎,荣常在怀得实为辛苦,如今月份大了,产期将至,偏这两月暑气逼人,她夜夜都睡不好。锦珍常陪着她在园子里乘凉,每每到了凌晨,方才能眯上一会儿,着实不易。” 皇上听了,便拉住仁妃的手:“让你跟着受累了。” 仁妃笑着摇了摇头:“皇上说的哪里的话?吃苦受累的是荣常在。锦珍不过是多费些心思在饮食起居上罢了,这辛苦绝没有荣常在万分之一。只是……” “只是什么?”皇上拉着仁妃与自己一同坐在龙椅上,锦珍面色微红:“只是安排产房和喜坑之事,还有接生的嬷嬷、日后的保姆以及跟前侍候的宫女……这些,恐怕还是皇后出面妥当些。这是皇上的头胎,对于朝堂和后宫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锦珍日夜惶恐,毕竟锦珍在这上面没有半分经验,很是担心……” 皇上从仁妃的眸子中读到了那份小心,那份隐藏在言语之后的意思。“亏你提醒,朕还真没放在心上,如今想起当日在北海那件事就觉得像吞了个苍蝇一样恶心,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别说是对不住荣常在孕育龙胎之苦,就是你,也是跟着白白受累一场。明儿,朕便同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说,这事必要妥妥当当的。” “皇上明白锦珍的苦心就好。”仁妃的神情越发小心翼翼。 第八十七章 月圆仲秋女儿心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不论草民官吏还是天子贵戚,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节日。《礼记》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清朝入关以后,自顺治帝起敬天法祖,相沿成习,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乾清宫设宴,摆月供祭月。 而这一天的咸安宫,却是越发得冷清。 除了时不时发疯犯病的贵太妃以外,所有的太妃都要到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去领宴,对于这些寂寞了太久的太妃们来说,这无疑是一年当中最令人盼望的日子。所以从早上开始她们就花尽心思打扮,如今早已在各自的宫女嬷嬷们的簇拥下一前一后地出发了。 唯有东珠,站在咸安宫后院那片瓦砾中呆呆地愣神儿。这是恪太妃石氏生前住的院子。她想,如果没有自己的鲁莽,也许这个晚上,会是她们倾心相交的良机。 听说以往不论什么节日,石氏都不会走出这咸安宫半步的。是性子原本沉静,还是因为藏着太多的秘密所以才刻意避世? 第79节 如今,一切都已烟消云散,盘旋在心底的谜团越缠越紧,却丝毫没有头绪。 想到玛嬷,东珠心中酸楚难抑,玛嬷一生坎坷,到了晚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乐,因为自己的缘故,竟然突遭横祸,死得那样不明不白。 玛嬷,你定然不会怪东珠,可是若不能为你洗雪冤情,终此一生,东珠,心何以安。 东珠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举头望着悬在九天的那枚圆月,那淡淡的光华此时看来却是冷冷凄凄的,今夜的满月竟然没有纤纤弯月让人觉得舒服。 不由,又是叹了口气。阿玛和额娘,你们如今好不好? 再叹了口气。幽幽间,仿佛有人跟着自己在叹气。 东珠很是诧异,回过头来,竟然没有半个人,只是那青石板上放着一个三层的食盒子,东珠走过去打开看了,第一层是御膳房精工细制的印着玉兔月宫的红边彩绘月饼;第二层是鲜果两品,正中围着一个切成莲花形的西瓜;第三层里放的竟是一支小巧的九节藕。 这是宫中祭月的常礼,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全。 会是他吗? 东珠觉得很是温暖,不管怎么说,在这寂寞深宫中,还有一个人是这样惦记着自己。 在院中四下里张望,竟无一块适合祭月的平台,忽见那口井,井中有水,倒映的正是天上之月,如此倒是一个难得的佳处。 将食盒里的吃食一样一样摆在井台上,东珠对着天上的月亮跪了下来。 “东珠似乎是个很贪心的人,想求的东西很多,想求额娘阿玛身体安康,想求遏府上下平安,想求二嫂平安产子,四弟的喉疾早愈,还有……” 还有什么呢? 入宫前两年求的,都是自己早些出宫,能和他双宿双飞。 今年,她不想求了。 罢了。“只求大家安好。” 对着月亮,她静静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便倚在井边想着心事,不由自言自语:“若是此时,能有一壶酒,就好了。”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前边殿阁里传来哭闹声。 “博果尔,博果尔,你还好吗?你想额娘了吗?额娘可是想你得很!你看,你看你给额娘留的如意自来红的月饼,额娘吃得可香了!” “贵太妃,贵太妃,这饼不能吃,不能吃了!” 东珠循着声音来到前院,看到院中一个身材圆润高挑的妇人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使劲往嘴里塞,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宫女正使劲拉着她。 想必这位,就是那位疯了的贵太妃。 看到院里来了生人,贵太妃甩开小宫女的拉扯,一下子冲到东珠面前:“你吃,给你吃。” 东珠看到她手里捧着的,正是一块已经发了绿毛满是黑斑硬邦邦的月饼,正在蹙眉思索时,只见贵太妃突然伸手,狠狠给东珠一个大耳光。她力道吓人,打得又快又准,东珠猝不及防一下子向后退了几步,跌撞在一个山石盆景上,只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 “都是你个小贱人,若不是你,我家博果尔怎么会……年纪轻轻的就走了?”贵太妃冲了上来,拿着那块污迹斑斑的月饼就往东珠嘴里塞,东珠的背抵在山石盆景上不能动弹,贵太妃越发来了狠劲,将那饼子在东珠面上又戳又塞,东珠只觉得唇里像是有了血腥之气。 横空里一个黑黑的影子晃了过来,一手将贵太妃拉开,一手又将东珠拽了过去。 “裕亲王。”小宫女带着哭腔跪了下来。很快,从东厢里又跑出两个身材健壮的嬷嬷,她们见了福全也是惊惶失措赶紧跪了下来。“裕亲王恕罪,奴才们刚刚内急,所以才闪了神,没看住贵太妃。” 说话间,自有酒气传来。 这便是咸安宫里的奴才,放着主子不管,自己在屋里吃酒,东珠冷冷一笑,没发一语。 福全却恍若不知,只说了句:“扶贵太妃进去吧。” “是!”两个嬷嬷半推半拉,将贵太妃弄回殿中,小宫女抽抽泣泣地临走还没忘记将那块发了霉的饼子从地上捡起来。 东珠有些纳闷。 “主子莫怪,那是当年襄亲王送给贵太妃的,最后一年中秋节的月饼,这是贵太妃的宝贝。”小宫女向东珠和福全行了礼,这才退下。 东珠愣愣的,一时无语。 福全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她:“回吧。” “今儿是皇上亲政以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乾清宫、慈宁宫一定热闹得很。王爷怎么会来这里?”东珠问。 “额娘一向喜欢清净,所以在前边请了安便提早回来。”福全抬头看了看天,“云遮明月天气恐变,早些回吧。” 说着,便转过身欲离去。 东珠举头望月,果然如福全所说,刚刚明亮的满月已然被云所遮,夜空黯然黑寂大地失色,顿然悲凄冷清。 “云遮玉盘添新怨,银汉无声溢寒清,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福全魁梧的身影背对着东珠,听到她吟出这句诗,仿佛身形微微顿了一下,笼在黑夜当中一身亲王的礼服浸着淡淡的光晕去了夸张的贵气,增加了许多柔和。不知怎的,眼前福全的背影在东珠眼中,便与天上被云遮住的月亮一样,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心痛。 他的背脊挺拔笔直,好像扎根于荒崖上的青松,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坚韧的力量,但却那样的孤独。 是,正是孤独。 两人无言,一前一后默默前行,在福宜斋门口福全止步,仿佛要对东珠说什么,最终又忍了下来。 东珠也是怔怔的,不知怎的,只觉得偌大的紫禁城中,她与他一样,一样的孤独,一样的隐忍,亦是一样的无奈。 “是不是想要逃出去?”她问。 福全回过身看着她,似乎愣了一下。 “这里,看着繁华,实际荒芜得没有半分生趣。而外面,天大地大。”东珠对着福全,竟然毫无设防。 “外面固然天大地大,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福全说完,双手一揖,“晚了,回吧。” “可是在这里,你并不快乐。”东珠的倔劲上来了,丝毫没有移步的意思,只自顾自地说着。 福全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半晌只说了一句:“人活着,不是为了快乐。” “那是为什么?”东珠追问。 “责任。”福全答着,声音冰冰的,不带半分温度。 东珠喃喃着:“责任?” 福全已经举步离去,魁梧的身形渐渐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东珠痴痴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这寂寞的深宫仿佛一片可怕的沼泽,看起来悄无声息的但蕴藏着无尽的危险,一个不小心,随时会被肮脏的泥潭吞噬得干干净净。 忽然,仿佛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远远的是提着灯笼的苏云与宁香。 “不是叫你们去宫正司与同僚们一道赏月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东珠问。 宁香手中提着食盒,笑嘻嘻地说着:“苏云姐姐惦着主子,所以那边略坐了坐,便回了。” 苏云原本不多言,只是看了一眼东珠,不由神情怔了怔,立即拉着东珠进屋,又吩咐宁香去打水,侍候东珠梳洗,然后又拿了冰帕子替东珠敷着嘴角。东珠这才知道,自己脸上似是又挂了彩。 所幸,宁香不察,苏云缄默,倒省去很多聒噪麻烦。 宁香食盒中盛的多是精致的小菜与糕点,应是内御膳房专备御前的。东珠问起,宁香便老实答了。原来宁香的阿玛便在内御膳房当差,还是个副庖长,这食盒便是关照人亲自送来的。东珠不禁感慨,在这深宫中,有亲人关照,宁香远比他人要幸福得多。 但宁香却苦了脸,神情一下子黯然起来。 东珠不解。 苏云回道:“主子有主子的烦恼,奴才亦有奴才的困顿。在这宫里,不仅各宫主位要讲出身,就是奴才也是一样的。” 苏云说得很是淡漠。但在东珠听了,却是震惊。 原来,不仅妃嫔有三六九等,就是宫人、女官也是如此。而出身,则是宫中生存最重要的砝码。宁香的阿玛虽然在膳房当差,彼此都在宫里可以时常相见有个关照,但是也因为此,宁香包衣奴才的身份与其他宫女相比便低了一头,如今在宫正司虽然一心想上进,但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该宫正司女官们学习的科目一样也不能接触,这便是宁香的苦恼。 “这出身,就那么重要?”东珠呓语。 “主子难道不知,若非主子尊贵的出身,在主子身上发生的那些事,随便哪一件放在别的妃嫔身上,便会祸连九族。”宁香天真地道破玄机。 “尊贵的出身?”是啊,来自父族和母族双重尊贵出身,作为大清皇室的嫡传后裔,东珠的确比其他妃嫔显赫。不禁想起刚刚福全说起的那两个字,“责任”。也许这出身就像一把双刃剑,一面给了她无上的荣耀,一面又给了她天大的责任。 这是她以往从来没有认真去想的。 也许,真的不该再任性了。 这话题似乎太过沉重,不管是东珠,还是宁香,或是苏云,一下子都沉默了。 斜躺在炕上,被无尽的心事压得似乎喘不过气来,像是睡去了,又像是醒着。 混沌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样一个月夜中,东珠的心情坏透了。昏沉沉地睡到半夜,便觉得身上有了些凉意,拉了被子将自己裹严,仿佛听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静心听了,这雨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似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姐姐,前边好像有动静。”宁香也听到了。 “我去看看,你睡吧。”苏云披衣起床,出了福宜斋,撑了一把伞悄悄过了宁妃住的殿阁穿廊来到头殿,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在院中淋雨。 正是淑惠太妃。 不远处举着伞苦苦哀求的正是她的近身宫女。 “太妃,求您快进去吧,虽是今年第一场秋雨,也是寒得很,这样淋下去,必定要中下病来。”宫女苦苦哀求。 “病?”淑惠太妃冷哼一声,“我病我死,她们哪个会管?这样不死不活地熬着,倒不如来个痛快!” “太妃!”宫女哭了起来,“太妃的心愿,既然太后和太皇太后都不答应,不如就此就放下吧,千万别再赌气了,若真的弄坏了身子,别说回科尔沁,就是……” 苏云听明白了,原来是淑惠太妃受不了咸安宫的寂寞无趣,趁今夜中秋家宴,向自己的亲姐姐皇太后和姑奶奶太皇太后求旨,希望让自己回科尔沁住些日子,没想到被一口回绝。 “太妃要是真嫌咱们这里冷清,不如求了太后,搬去与太后同住。”宫女建议。 “你以为我没求过吗?”淑惠太妃冷笑着,“我的好姐姐,连这点子要求都不允呢!我现就在这里淋雨作死,我看她到底是不是狠下心来看我死!” 苏云悄悄退了出去。 这个皇宫里,每间房子、每个女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委屈与无奈。 回到福宜斋把伞收了,悄悄入内见宁香还未睡,一直在等她。“姐姐,外面怎么了!” 苏云并不瞒她,简略将外面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了,又提醒她不要再对别人讲,两人这才渐渐睡了。 而经过这样一番周折,躺在里间的东珠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八十八章 相知却未必相亲 晨起,当苏云和宁香起床时,发现里间已经没了人影,出了福宜斋,便听到前边耳房里有动静,进去一看,东珠正在灶前忙着。 “主子,让奴才来吧!”苏云与宁香劝道。 “不用,不是什么费事的吃食,只是一碗粥而已,我做得来。”东珠回绝了。 “那奴才去打扫屋子,给主子打水,一会儿侍候主子梳洗。”苏云退了下去。 宁香在边上看着。 “主子,这肉切得有大有小,不是很匀。” 第80节 “是吗?”东珠看了看案上的羊肉,“煮到锅里应当看不出来吧。” “这个……”宁香没接话。 东珠干脆将大小不一的肉块剁碎了。“成了肉糜,就看不出来了吧。” 宁香瞠目,这主子还真能变通。 “主子,这粥稠了些,若再放上这些肉,怕是一会儿还没熟便要干锅。” 宁香话音未落,眼见东珠往热腾腾的锅里忽地浇了一大碗凉水。 “主子,这样粥会腥的。” 东珠罢了手,转身定定地看着宁香。 看得宁香心里发虚:“主子,奴才多嘴了,主子请自便,奴才不说就是了。” 东珠似乎没有怪她的意思:“你会烹调?” 宁香点了点头:“主子忘了,奴才的阿玛在内膳房当差,奴才自小是在膳房长大的。” 东珠点了点头,想起昨晚的闲谈,看着眼前如同稚子一般单纯可爱的宁香,心里便欢喜起来。 “宁香,你可愿教我烹调?”东珠问。 宁香不解:“主子何意?” “你教我烹调,我教你识字,如何?”东珠问。 宁香瞪大眼睛:“主子……” “前两日我写的字,你不是偷偷拿去临描了吗,还悄悄问苏云怎么念。”东珠笑嘻嘻地说。 宁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子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东珠莫名:“你这是怎么了?既然是想学,我来教你,你还不乐意?” 宁香瑟瑟发抖:“宫里的规矩,为防消息传递,除了宫正司的女官以外,所有的宫女都是不许识字的。” “还有这样的规矩?”东珠听了,心上一冷,“罢了,我们如今在这咸安宫里,谁来管我们?我只悄悄地教,你也只是悄悄地学,不让旁人知道,好不好?” 宁香看着东珠,心里很是挣扎,她自进入宫正司以来便跟着苏云,苏云是宫正司的才女,最年轻的典正,最富才学。她跟苏云要好,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跟苏云多学点东西,可是苏云并没有刻意要教她的意思,宁香也不怪苏云,因为宫正司原本就是后宫宫人的典范,有规矩管着,想来苏云也是不想破了规矩。 没承想,这位遭贬的娘娘,竟然这样好心。 “主子,粥溢了。”宁香转过脸去,赶紧起身收拾炉灶。 看着她小小的身量在灶台前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不一会儿小厨房里便香气四溢,东珠的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东珠并非不懂烹调,往日在遏府时为了哄玛嬷高兴,也常和宝音等人一起研究新鲜的菜式。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只是动动嘴,材料都是下人们准备好的,所以于刀工上并不见长。教宁香识字,原是好意,又怕小姑娘不能长性,才使了这个法子来作交换条件,所谓付出辛苦便更知珍惜;又想让宁香知道这厨艺也是有用的,不必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这实在是东珠一片苦心。 宁香对此毫不知情,只想着从今以后,能以擅长的厨艺换取识字的机会,心里实在高兴。 咸安宫头殿。 淑惠太妃躺在床上依旧生着闷气,近身服侍的宫女嬷嬷跪在边上,大气儿也不敢喘。东珠端着粥碗不请自来,走到淑惠太妃身前:“喝吧,这粥里放了你最爱的羊肉和胡椒粉,喝了以后再发些汗,必会好得快些。” 淑惠太妃抬眼看着她,不由愣了一下:“你来做什么?” 东珠笑了笑:“同在咸安宫里住着,自然应当彼此照顾。你淋了雨,受了寒,我来看看。” 淑惠太妃哼了一声:“你也不必来当好人,就算想当好人巴结我也没用,要巴结去找慈宁宫、慈仁宫!我不过是在这咸安宫里熬日子等死罢了。” “既然这样,那就别喝了,这样死得快些。”东珠黑了脸,拿着粥碗佯装退下。 淑惠太妃愣了一下,不禁喊道:“哎,真就走了?” 东珠看着她:“怎么,太妃又不想死了?还是说先喝了这碗粥以后再死?” “你个小妮子,有你这样劝人的吗?”淑惠太妃狠狠瞪着东珠。 东珠不急不恼,重新回到床前,拿了勺子来喂她。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屋子里安静极了,淑惠太妃把这一碗粥吃得极干净,吃完又看着东珠:“可还有?” 东珠笑了笑:“今儿是没了,就做了这一碗。”眼看淑惠太妃脸要变色,又说道,“这羊肉少吃一点,发发热也就是了,多吃易上火,反倒对你的身子无益。你若爱吃,明儿个我再给你做。” 淑惠太妃仔仔细细看着东珠:“你这人倒是奇怪得很,你刚搬进来那些日子我总跟你过不去,你竟不介意?” 东珠看着她:“不十分介意,但也疑惑。东珠自问平日里也没得罪太妃,为什么太妃总跟我过不去。找人在我的被子上淋水,拿肮脏的吃食换了我的饭菜,还往我屋里放不干净的东西。太妃今日能为东珠解惑吗?” “还不是因为……”淑惠太妃寒了脸,“总觉得你像那个人,就连说话、处事的感觉,像极了。” “乌云珠?”东珠问。 “你知道她?”淑惠太妃有些意外,随又恍然,“也是,那样一个女人,谁能不知道?” “你恨她?”东珠又问。 “恨,为何不恨?如果不是她……”淑惠太妃恨恨说道。 东珠却打断了她:“如果不是她,还会有别人。总之不会是你。” “为什么?”淑惠太妃瞪大眼睛,“小妮子,你知道什么?当年我的容貌可是无人能比的,就连静妃和皇后都比不上,人人都说我像极了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就是先帝初见我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看着我愣神儿。” 东珠看着她,突然站起身来到妆台上翻捡。 “你拿什么?那都是些稀罕物,你别乱动!”淑惠太妃急了。 东珠拿着几样淑惠太妃最爱的首饰放到她面前:“这些可是太妃平日最爱的?” “是。”淑惠太妃怔怔答道。 “它们做工考究,美轮美奂。可称得上漂亮?”东珠又问。 “这是自然。”淑惠太妃眼中尽是疑惑。 “但如果拿这些做枕心,让你枕着它们睡,你可能睡个安稳?”东珠问。 淑惠太妃莫名其妙:“这自然是不能的,又凉又硌人,这怎么能枕着?” 东珠点了点头:“这就是了。” “什么?”淑惠太妃越发糊涂。 “太妃们对先帝来说,就是这些又贵重又漂亮的首饰,可以赏玩,可以佩戴。然而禁宫长夜漫漫,他最需要的是可以伴着安寝的又轻又软的枕头。试想,这些珠宝首饰虽然美丽明贵,可若要人枕着它们入睡,却是不能的。乌云珠则不同,她是一捧菊花、一束荞麦,可以做成枕头,安神助眠。”东珠缓缓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菊花,她是荞麦?”淑惠太妃摇了摇头,“你这话说不通。” “菊花秋时灿烂如霞,但若要做成枕芯,则要经历日日的暴晒,晒去花中所有的水分,如银盆大小的花朵抽干水分后只有掌心那么大。而荞麦也要忍着石磨碾过的痛,经历与子分离的殇才能成为做枕芯用的荞麦皮。不管她最初的样子如何,为了成为枕芯,她要受很多苦,经历很多痛,甚至改变自己的形状扭曲自己、失去美丽如此才能成为枕芯。”东珠的声音很轻柔,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那样沉重。 “想一想,当她在众人面前接受白眼、奚落,被人指指点点时,她可曾由着自己的性子与人辩驳?当她的父兄相继辞世,她可曾流露哀思让皇上担心?当四阿哥夭折时,面对所有人的幸灾乐祸,她可曾将一个女人的柔弱展现出来?当面对诬陷待罪幽禁时,她可曾为自己申冤?你们都不喜欢她,但是她可曾因为这样就与你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她自己月子未满,为了尽孝就要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太后染病,因是风寒怕过人,你这个亲妹子都没来探视,可是她还不是如婢女一样捧茶喂药。你以为,她就没有自己的个性,她就没有自己想要的日子?这宫里的每一天,就像磐石碾过一样,为了给帝王做安寝的枕芯,她的委屈全都自己受了。” “那是她自找的。况且,一切都不是白做,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先皇的心,那是比一切都要可贵的,全都给了她。”泪水悄然从淑惠太妃脸上滑落。 “那么,在她入宫之后,先皇为什么还会有别的女人?为什么在四阿哥之后还会有五阿哥、六阿哥和几位皇女?”东珠苦笑着,“她得到的,是皇上想给的,可是那真的是她想要得到的吗?” 淑惠太妃仔细盯着东珠的脸:“你果然是向着她的。” 东珠摇了摇头:“我有些钦佩她,但更多的是可怜她,我不会做她那样的女人。我更愿意像太妃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处事。” “哦?像我?”淑惠太妃一怔,遂又明白过来,“是了,是了,不然你又怎么会来到这咸安宫里。你这性子……倒也不十分像她。” 东珠笑了笑:“就是,说这个人与那个人相仿,不过是自己心中存着的执念罢了。上天造人,哪里就能造出个一模一样的。人活一世,总要活出自己才好。” 淑惠太妃听着,仿佛有些动容:“与你说话,畅快得很。” “既然如此,东珠就再多说两句。”东珠看着淑惠太妃,“为什么要跟太后闹别扭,让太后难堪?” “她?”淑惠太妃冷哼了一声,“我心中有恨,也有怨,只因我是庶女,她是嫡出,所以她是皇后是太后,而我只是妃子。以前的事情,若非她无能无才,我们也不会输得那样惨。如今她在慈仁宫养尊处优,我却在咸安宫受苦。但凡她顾念姐妹之情,接我去慈仁宫与她同住,事事为她参谋,她也不必只当个挂名太后,做不了半分的主。” “太妃错了。”东珠给淑惠太妃倒了一杯茶,坐在她炕边细细说来。 “我哪里错了?”淑惠太妃凝眸而视。 “太妃认为自己的才能比太后强,但是比太皇太后如何?”东珠问。 “那,自是不能比的。”淑惠太妃老实答道。 “比当年的静妃又如何?”东珠再问。 “姑姑?若论姑姑的才干、性情、胆略,我也是差了些。”淑惠太妃瞪着东珠,“但是,我总比太后强些。” 东珠摇了摇头:“很多时候,强就是弱,弱就是强。这朝堂上只有一个天子,而后宫中也应该只有一个女主。如今太皇太后健在,那么太后或者是皇后,即使强也应示弱。太后其实是大智若愚,有真智慧,所以才能在这样的格局中保存。” 淑惠太妃沉默了良久,细细回味着东珠的话。 “其实,太后没有接您同住慈仁宫,而让你留在咸安宫,正是对你的关照,这小小的咸安宫虽然冷僻,却也将后宫的是是非非隔绝了,这不是更好?” 淑惠太妃盯着东珠:“你与她并没有交集,却怎么如此了解她?” 东珠笑了笑:“相亲未必相知,相知不必相亲。” 咸安宫外,端敏格格与慈仁宫的宫女太监们远远地候着,原来听得淑惠太妃夜里淋了雨身子不爽,仁宪太后一早便赶过来看望。因怕淑惠太妃说话没个轻重,所以便命端敏等人在外面候着,只自己悄悄入内。 端敏领着人在外面等着实在有些无聊,正要进去看看究竟,便看到仁宪皇太后从里面走了出来,于是立即上前扶了,端详着神色:“皇额娘怎么脸色不好,可是又与淑惠太妃争执了?” 仁宪太后摇了摇头。 宫女也上前扶住了仁宪太后的手:“这手怎么这样凉?快些回宫吧!” “相亲未必相知,相知不必相亲。”仁宪太后喃喃低语着。 “皇额娘!”端敏轻声唤着,只觉得仁宪皇太后今日的神情很是奇怪,眼眸如水,面色微红,仿佛是有些欢喜。 仁宪看出端敏的疑惑,唇边露出一抹笑容:“走,陪额娘去园子里看看菊花。” “菊花?”端敏愣了,“这才刚八月间,菊花还没开全呢!” 第八十九章 帝后和睦结同心 坤宁宫中,亲自安顿好荣常在,皇后这才回到自己的寝宫,梳洗之后换上寝衣,虽眼见时辰已晚,却不敢去睡,只是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娘娘,您先略躺一躺,秋禾已经差了小尹子去前边看了,皇上说了今晚上过来,便一定会过来。” 皇后听了点了点头,便在邻窗的大炕上那金黄色的绣垫上坐下,心中像压了块大石,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娘娘,是不是端碗安神汤来?”柳笙儿从旁打量着皇后的神色,轻声问道。 “不必了。”皇后侧身歪倚在引枕上,闭着眼睛仿佛是在养神,实则思绪甚是复杂。昨儿是十五月圆之日,按礼皇上应当来坤宁宫就寝,可是皇上在宴席过后便推说自己多喝了几杯,略有些乏了,就歇在乾清宫里没过来。若是皇上刻意冷着自己,却又是打发李进朝来传话,说是今晚上过来。皇上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说不上亲厚也说不上疏离,总是透着一分客气,不像夫妻,倒像是……皇后叹了口气。 又想起晨间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交给自己的这个差事。太皇太后说荣常在产期近了,在仁妃宫里怕是不妥帖,毕竟这是皇上的第一胎,须得万分谨慎,必要自己这个皇后亲自照应才可放心。 太皇太后的话说着极是和缓,但是在赫舍里听来,却如同负着千钓,心事重重回到坤宁宫,便让人打扫后面的院子,又与宫正司一道为荣常在挑选近身侍候的嬷嬷和宫女,着实忙了一整天。直到晚膳前才将一切收拾妥当,又亲自迎了荣常在,与她一同用了膳,看着她妥妥当当搬进东小院,这才喘了口气。 现在得空停下来细想,心里不由暗暗发冷,太皇太后终究是信任自己还是不信呢?按理说这是她第一个重孙子,应当是在慈宁宫里生最正当,再者也该由皇太后来照应,却派给了自己。若是没有之前桂嬷嬷那档子事,赫舍里芸芳倒可坦然面对,可是现在,她怎能心里不犯嘀咕呢。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外面有了动静。 第81节 “娘娘,小尹子回来了。”坤宁宫另一位大宫女秋禾入内回禀。 “让他进来。”皇后起身,柳笙儿赶紧给皇后披了件衣裳。 太监小尹子入内回话:“回皇后娘娘,皇上今儿怕是不能过来了。乾清宫懋勤殿里现在还留着几位王爷正在与皇上议事,听说是出了大事。” “是何大事?”皇后问道。 “说是黄河跑了水,河道总督上了折子请皇上要开国库赈灾,不过辅臣们拦着不应,如此两下里正僵着。”小尹子回道。 “可知辅臣为何不应?”皇后又问。 小尹子想了又想:“像是为了南边的军费,听说定南王、云南王他们几个又上了折子,要朝廷拨银两增补军费。” 皇后微微蹙眉。 小尹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索大人让奴才给娘娘的。” 皇后接过来展开一看,便立时明白了:“行了,你下去吧。” “是。”小尹子退了下去。 “笙儿,你去小厨房吩咐准备几样点心,记得要清淡。秋禾,帮本宫更衣。”皇后起身来到妆台之前,柳笙与秋禾不敢多言,立即照办。 不多时,皇后收拾妥当,带着人往乾清宫而来。 乾清宫懋勤殿里,康熙与几位议政王正在议事,李进朝入内悄悄冲顾问行递着眼色。康熙见了,便停了下来:“什么事?” “回皇上,皇后娘娘给皇上送来‘消夜’,不知是否现在端进来。” 康熙略一迟疑,康亲王倒笑了:“皇后真是皇上的贤内助,知道皇上与臣等夜谈,特送来‘消夜’,臣等也是有福了。” 众王皆是面露笑意,皇上便摆了摆手:“即如此,就端上来吧。” 很快,菜点端了上来,皆为清淡的粥羹,精致的点心,还有爽口的小菜,康熙与诸王用得很香。 “是朕疏忽了,今儿个太晚了,诸王喝了茶都先回府吧,余下的明日再议。” 皇上开口,诸臣退下。 “皇兄。”康熙单独留下福全,“妍姝还好吗?” 福全稍怔:“妍姝自生产后身体并不十分好,小格格因胎里带的病,也是三灾八难的。臣已请了孙院使安排妇人科最好的医正前去料理了。” 康熙略点了点头:“妍姝自小身子便不好。如今心中郁结,必得好好调养才是。只可惜朕不能亲自探往,就劳皇兄费心了。” 福全点头:“是,额娘说过,但凡有了孩儿,做娘的总会替孩儿着想,想来为了小格格,妍姝也自当珍重。” 康熙心头一震:“皇兄近日可去看望宁太妃了?宁太妃身子可还康健?” 福全应了:“昨日中秋,才刚去过。额娘一切安好,谢皇上寄挂。” 康熙顿了顿:“她?也还好吧?” 福全一滞,想来这个她应该指的是东珠,便答道:“昭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起居简陋、用度拮据。但娘娘尚还自在。” “尚还自在。”康熙默默重复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眸里漾起淡淡的暖意,“她竟自在?这些日子,她都在做些什么?” “听额娘身边的人说,昭妃娘娘在跟宫人学烹饪。”福全回道。 康熙似是诧异:“学烹饪?她原是不喜欢的,上一次被罚在膳房,也没见她有心思学个一二,如今怎么想起学这个了?” 福全没有回答。 “常宁还去找她问学吗?”康熙又问。 福全点了点头:“如今五弟在学问上的确精进不少。” 康熙点了点头:“也好。常宁鬼点子多,他若常去闹闹,她也会觉得日子过得有趣些。” 福全不语。 “晚了,皇兄也去吧。”康熙笑了笑,他的眼睛如同春日里刚刚融化的雪水,温暖,明媚,柔和,却带着一丝天然的凌冽。 福全心里暗暗一惊,行了礼,便退了出来。 “顾问行。”康熙叫了一声,顾问行赶紧上前:“奴才在!” “皇后现在哪里?”康熙问。 “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在东暖阁候驾!”顾问行说。 “得了空,你记得提点一下李进朝,以后这懋勤殿里,不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话都能进来回禀的。”说罢,康熙起身向外走去。 “是!”顾问行愣了一愣,赶紧诵道,“皇上起驾东暖阁!”顾问行琢磨着皇上话里的意思,心里竟扑通起来。 跟着皇上进了东暖阁。 早早候在此处的皇后赫舍里立即请安。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后恭敬地行礼,只是这身子还未蹲下来,康熙便迎过来拦下了,“如今入了秋,夜里便有了凉意,都这会儿子了,你怎么还过来?” 皇上的话里透着难得的亲切,皇后心中瞬时觉得暖暖的。“听奴才们说皇上今儿忙了一整天,晚膳也没用好,直到这个时辰还在与诸位王爷议事,怕皇上劳累得忘了寝食,就赶过来看看。” “让你费心了。”康熙拉着赫舍里一同坐在炕上,春禧奉了热茶摆在炕几上。 “皇上遇到烦心事了?”赫舍里细细端详着皇上的容颜,小心翼翼地问道。 “岂止是烦心,简直是难办得很!”康熙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便看了一眼春禧,“这茶淡了些!” 春禧立即跪了下去,并未解释一句。 赫舍里则起身亲自将春禧扶了起来:“皇上错怪了春禧,如今夜已深了,这茶不宜过浓,否则虽能提神却也伤身,春禧将茶冲淡了呈上来,正是细心妥帖。” 春禧低垂着头,面色微红,皇后则笑意柔柔,越发和颜。 皇上略点了点头:“还是皇后细心,是朕怪错了,让你受了委屈!” “奴才不敢。”春禧默默退到一边。 康熙看着皇后:“今儿太晚了,朕此时再过坤宁宫,怕是动静太大……” 赫舍里知道皇上的意思,向来在这后宫之中,皇上要见妃子,便可召妃嫔来乾清宫侍寝,只是并不留宿,欢好之后妃嫔便要独自到偏殿里去睡,等天亮后再各自回宫。唯独只有皇后,可以在自己的坤宁宫等待皇上驾临,与皇上同床共枕到天亮。 皇后面色微红:“臣妾过来,是有件事情想同皇上商量。商量完了,臣妾便会回去。” “哦?皇后请讲。”康熙直视着皇后。 “原本皇上亲政,后宫之中应该为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们以及诸妃嫔、公主阿哥们增加月例银。就是近前服侍的人,宫女、太监、女官们也当各有奖励。”皇后说到此处,特意微微一顿,看皇上的脸色果然变了又变,又继续说道,“只是臣妾觉得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世非承平。内有黄河水患,外有沙俄挑衅。这个时候后宫当以节俭为天下表率,所以臣妾想缩减后宫开支,将节余内孥银两献出,支持皇上修堤赈灾。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此番话说完,寝宫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帝后二人的呼吸声。 赫舍里的话,让康熙很意外。 而接下来,赫舍里又递给他一张银票,康熙展开一看,更为意外:“这是?” “这是玛法过世的时候,皇上和太皇太后赏的,臣妾与臣妾的家人商量过,愿把它捐出来,一同赈灾。” 皇上浓翘的长睫微微颤着,掩盖了眼中的锐利与疑虑,往日里肃穆如寒星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如阳光下的漾漾春水,可以将万事万物沉醉融化其中。 这样一双俊目含着仿佛此生也化不开的浓情厚意,那样定定地注视着赫舍里,倒让赫舍里的脸越发红润。今晚的赫舍里烟眉秋目,凝脂猩唇,少了平日的端庄雍容,多了几分瑰丽妩媚,特别是那分含羞带怯的一低头的温柔,着实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心动。 康熙不由伸手将赫舍里揽在怀里。 春禧默默退下,自她以下,这寝宫里服侍的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康熙轻抚着皇后的肩:“削减月例,你不怕她们说你苛刻?” 赫舍里轻声说道:“不怕。” 康熙的声音越发轻柔:“献出你玛法过世时的抚恤银子,就不怕天下人说你不孝?” 赫舍里依然说道:“不怕!” 康熙淡淡一笑:“也许,有人会说你沽名钓誉。” 赫舍里抬起头,对上皇上的眼眸:“别人怎样说,臣妾都不会在意,臣妾只在乎皇上如何看待臣妾。” 四目相对,康熙的龙目闪着耀眼的光泽,仿佛可以洞穿前世今生一切喜怒哀乐,他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赫舍里,那目光中闪过怀疑、阴影、寒星。 “若是朕也疑心于你呢?”康熙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孤寒,仿佛一切皆被怀疑,龙目炯炯,天子威仪瞬时让人感觉凛然莫侵。 赫舍里依旧是柔柔地看着皇上:“人前强言欢笑也好,人后独自垂泪也罢,只要皇上好,芸芳便好。” 康熙怔愣着。 皇后浅笑中带着一丝难掩的苦涩:“芸芳并不完美,为了皇上,芸芳要变得完美;芸芳并不大度,为了皇上,芸芳要成就大度;芸芳不会忍耐,为了皇上,芸芳要学会忍耐、学会克己。芸芳害怕孤独,但为了皇上,芸芳守得寂寞。一切,只求皇上,不要嫌了芸芳、厌了芸芳。” 她的眼中含着点点的泪光,但是唇边却展着极美的笑容。 这让康熙很是震惊,在这一瞬,他的心仿佛被赫舍里芸芳轻轻叩开了一道缝隙,他正犹豫着是否让她进来,于是他叹了口气:“想要完美、想要大度、想要忍耐,须知这一切的背后浸润的正是不为人知的苦楚。” “妾之所愿,无怨无悔。”她珠华内敛,双眸含情。 这份情,实在让少年天子难以承载。 “皇后!”他将芸芳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身子,突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皇后又清减了许多。 也许皇玛嬷是对的,他不敢去想,在这后宫之中,皇后之位,如果不是她,若换作妍姝或者东珠,他是否能这样省心? 怀里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大清的皇后,赫舍里芸芳。 而自己作为男人,可以不爱芸芳,但作为皇上,却不能不要这个皇后。 这样的女子,即使你不爱她,不怜惜她,但是你却不能无视她、遗弃她。 第九十章 暗夜惊雷添新怨 康熙六年的秋天,气候与往年相比有较大的不同。原本应当万里无云的晴空仿佛被罩上了一块厚实的黑布,阴沉沉的,闷热难挡。 咸安宫里的太妃们都守着自己的屋子,几乎足不出户,宫人们不停地为主子扇着扇子,而自己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这样闷热潮湿的天气让人很是难挨,有些体弱的宫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被外面的热浪一袭,竟然会突然晕倒,而有些彪悍的便舀了凉水往额头和手臂上淋湿,甚至索性把冰帕子顶在头顶,这样的天气仿佛只有泡在水中,才能得到片刻的舒坦。 福宜斋,小小的院子里借着一面院墙,扎了几根木桩,支起两挂草席子,席子下面是一张小小的桌子,宁香正在这里临字。 而不远处的小厨房里,挥汗如雨一手叉着腰、一手搅着汤羹的正是东珠。在她的面前是一口大锅,黑漆漆的汤水,里面漂着些山楂、乌梅、陈皮之类的碎果干。东珠从案上一个打开的罐子里,用勺子舀了一勺甜甜腻腻的液汁,便往碗里洒去。然后便要伸手去端那口锅,手却不经意地被烫了,吃痛地叫了起来。 “二哥,你看咱们每次来这儿,都能看到稀罕事儿。”身后响起常宁的声音。 东珠转身,果不其然,是常宁和福全。 “裕亲王祥瑞,五爷祥瑞!”宁香赶紧行礼。 常宁仔细打量着宁香,倒把宁香看得有些发慌。 第82节 “爷得好好看看你这个小丫头有什么能耐,让主子帮你干活,你倒知道躲清闲!”常宁说道。 宁香傻了眼,立即跪了下去。 东珠:“是我的主意,你又何必吓她!” 常宁笑了,把宁香拽了起来:“我逗她玩呢!” 福全则不声不响将火上那口锅端了下来,放在边上的青石板上凉着。 常宁凑了过来,闻了又闻:“今儿又鼓弄的什么啊?” 东珠看着宁香:“还不快去给两位爷把井里冰镇的酸梅汤端来。” “是。”宁香麻利地下去。 “请吧。”东珠在小桌前席地而坐,福全与常宁也坐了下来,宁香很快端来三只粗瓷碗,红漆漆的汤汁看着很是与众不同,却让人难有食欲。 常宁皱着眉闻了闻:“什么东西?怪模怪样的!” 东珠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我独创的冰镇酸梅汤,最是去暑,如今这天气,若没有它,我是活不下去的。” 福全看着她,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容:“额娘也说这汤消暑甚好,多谢你日日送去。” 东珠仰着脸,很是得意:“不必客气。若没有你额娘的照顾,我又上哪里淘这些做吃食的材料呢?正是饮水思源,我孝敬她也是应该的。” 常宁听了,自是撇了撇嘴:“我对你也很好,也常给你送东西来,怎不见你念我的好,也孝敬孝敬我!” 东珠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哪次来,没占了便宜走,连吃带拿,还好意思说,还让我孝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嫂子,长嫂如母,该你孝敬我才是!” 常宁也回了一个白眼给东珠:“还长嫂如母?哪里来的混话!你又不是我正经嫂子。好意思占我便宜!” 东珠听了,也恼了,随手便把常宁面前的那碗汤一泼,倒到了地上。 常宁很是意外,腾地站起身跺着脚:“你这人,怎么说急就急!这汤我才喝了一口,味道怪好的,你怎么就给倒了!” 福全拉了常宁坐下,又把自己面前的那碗给了常宁,这才消了他的火。 三人不语,天色却越发阴沉起来。 远方仿佛有雷声传来。 东珠不禁叹了口气。 常宁:“好端端的,又叹什么气?” 东珠道:“这样的天气,怕是非要几场大雨才能缓开。本来今年黄河、长江应该固堤,可是这银子没批,自是没开工。这若再赶上大雨,万一决了口子,怕是两岸百姓又要受苦了。” 福全听了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天色。 常宁却是不信:“咱们这儿阴咱们的,管那百里、千里之外的黄河、长江做什么?再说了,人家指不定现在正艳阳高照呢,你也太杞人忧天了!” 东珠看着他,一脸忧虑:“五阿哥,听你这话,东珠还真为你担心,难不成这一生你真就做个富贵闲人罢了?怎能说出如此无知之语呢?你还真以为一片云便是一阵雨,这天气只是一城一池的?” 常宁看了看福全,福全略一愣神:“今日在殿上,河道总督再次奏请拨银两筑堤,但辅臣们认为如今已经入秋,雨季已过,筑堤之事不急在一时,又给驳了。” “那皇上怎么说?”东珠一脸急切。 福全道:“皇上问了钦天监,钦天监监副吴明说近日京城西北将有雨情,但黄河、长江汛期已过,不会再有大的雨事,所以只需京城永定河再做固防即可。” 东珠摇了摇头:“吴明吗?若是南怀仁如此说,倒可放心。偏是吴明,倒也罢了。” 常宁纳闷:“南怀仁?你痴了吗?那些洋夷自‘天算案’起,受汤玛法连累,现在不是死了就是避了,哪里还能御前当差?就算能当差,他们说的话,更是没人听。” 仰望着天色,东珠很是失望,沉默良久之后才一脸漠然说道:“罢了,这天下,不过是皇上的天下,我又操的什么心?” 福全神情冷郁,听了东珠的话,也不答言,偏常宁笑了:“就是,你多省心啊。你可知道坤宁宫里,我那位正牌皇嫂,如今忙得什么似的,又是削减月例银子,又是俭省宫中用度,真正劳心劳力为皇上分忧。” 东珠听了,冷冷一笑:“好一位贤后。” 常宁端起碗来,将汤水一饮而尽:“是吧,连你也这样说,宫中上下如今都这样说呢!” 东珠摇了摇头:“没用的!” “啊?”常宁仿佛没听清。 东珠提起笔,在纸上写着:“陈皮三两、乌梅半斤、甘草一两、板蓝根二两、金银花……” 写过之后,将纸递给福全。 福全微微一愣。 东珠笑了笑:“你先收着,迟早有用。” 正说着,天边忽地腾起一道电闪,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惊天响雷,随即罩在天空中的黑幕像是硬生生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大雨仿佛倾泻一般突然便倒了下来。 福全立即起身用自己的衣袖为东珠挡雨,护着她进了屋,又随即冲进雨中拉起常宁向前院跑去。看着福全与常宁消失在雨中的背影,东珠突然觉得,这深宫之中多少还是有些温情的。 入夜,已经连着下了十来日的大雨竟然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整个紫禁城内静悄悄的,除了哗哗的雨声,听不到半点其他的声音。宫径、甬道上除了偶尔经过一队、两队穿雨衣戴雨冠的侍卫换防,再没有半个人影。 慈宁宫的佛堂内仍然灯火通明,太皇太后孝庄虔诚地佛前敬香。苏麻喇咕从外面急匆匆地入内,素言与素问赶紧上前扶起孝庄。 太皇太后的规矩,佛堂内,只礼佛,不问他事。 看苏麻神色,自然又有要事回奏,于是近身宫女素言与素问自然是立即扶着孝庄出了佛堂来到寝宫,侍候太皇太后坐在炕上,又倒了热茶,素言与素问这才退下。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孝庄扫了一眼苏麻,面露不悦。 苏麻压低了声音:“乾清宫那边,皇上和螯拜又起了争执。” 孝庄眉头微皱:“这一次,为的又是什么?” 苏麻叹了口气:“为着户部的事,依着皇上的意思,户部这批银子要先紧着治水,鳌拜与议政王会议却是要先拨给三藩和八旗做军费,原本两下里僵着,皇上说择日再议。可是户部却依着鳌拜的意思已经先拨了出去。皇上自然恼怒,只得将皇后捐的内孥银子给了工部筑堤。也不知工部这差事是怎么办的,如今京城连日大雨,永定河决了口子,西边淹了好大一片。他们不急着抢修却只一味瞒着。皇上今日和裕亲王微服,原本要去京南大营巡视,正好在路上看到逃难的灾民,这下可不急了。当下就要拿了工部尚书问罪。可是……这工部尚书玛迩赛,原是鳌拜举荐的,所以这不是又扛上了吗?” 孝庄目光冷漠:“这玛迩赛,不仅仅是鳌拜举荐的,还是他家的亲戚,自是动不得的。” 苏麻心底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了太皇太后,还是年轻的皇上,只觉得这朝中的事情就像近日的天气一样,阴郁、沉闷,又无边无尽,理不清个头绪。 正思忖着,又见素言入内。 素言为人行事果真应了她的名字,平日里是最少说话的,进前也只回了一句:“太皇太后,坤宁宫高嬷嬷来了。” 高嬷嬷?听着很是陌生,孝庄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苏麻便代为解释:“自桂嬷嬷走了以后,坤宁宫的管事嬷嬷便出了缺。太皇太后恩典,让皇后自己定人,也可从娘家选送。可皇后说了,以后各宫妃嫔不论品阶,只要入了宫,这奶姆、嬷嬷、贴身侍女都按宫里的规矩,不得从本家派人。所以便依着规矩,由奴才和宫正司一起为坤宁宫选人。这高佳氏,以前服侍过静主子,是个妥帖的。” “高佳氏吗?听你这样说,倒有些个印象。”孝庄点了点头,“叫她进来吧。” 素言默默退下,不多时,进来一位身形健硕的中年妇人,看起来很是精明麻利。此人正是坤宁宫管事,高嬷嬷。高嬷嬷一进前,便郑重行礼:“奴才高佳氏,请太皇太后金安。给太皇太后报喜。” 孝庄心头一动,随即明了:“可是荣常在生了?” 高嬷嬷回话:“回太皇太后的话,荣常在晚膳之后便有了动静,如今已安置在产房,宫正司、太医院都在跟前侍候着。皇后娘娘特命奴才前来向太皇太后报喜,并说更深了,雨夜滑,还请太皇太后留在慈宁宫安心静等消息便是。” 孝庄听了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这是皇上的头胎,顺顺利利的才好。” 苏麻则喜滋滋立即命人收拾东西,看意思像是要去坤宁宫探视,孝庄冷不丁瞧了她一眼,苏麻像是被雷劈了,怔在当场。 孝庄又瞧着高嬷嬷:“你去回皇后的话,就说有她在,哀家自是极放心的,如今天晚了,哀家就不过去了。” 高嬷嬷立即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回话。” 孝庄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皇上可得了信儿了?” 高嬷嬷道:“是,皇后也一并派人去乾清宫和慈仁宫报喜了。” 孝庄瞅了一眼苏麻:“去把那柄金玉如意拿来,给高嬷嬷带回去,就说哀家知道荣常在生产辛苦,只是这雨夜湿气重,怕生产更添艰难,拿这柄如意搁在产房里头,给她保平安。” 苏麻听了,立即下去照办,行动间心思已然转了千次。太皇太后果然心思缜密,虽说荣常在所生的是皇上头胎,可是毕竟荣常在身份低微,以太皇太后之尊,是断断没有亲自去探望的规矩的。不仅如此,就是自己这个慈宁宫管事,由于在很多场合一言一行就代表着太皇太后,所以也是去不得的。 然而若不去,又怕皇后因此轻视荣常在,太医院和宫正司的人再因此看人下菜碟。赶上今夜雨大风急,时令不好,若是就此弄出岔子,这生产不顺利事小,出了人命事大。所以拿这一柄玉如意,便提醒了所有人,这个孩子,太皇太后还是在意的。 只一个物件,一个行为,却藏了多少念头在里面。这样的心思,自己怕是永远学不来的。 苏麻喇姑心底叹息,外人都道太皇太后高高在上,是大清后宫说一不二真正的主宰,就是朝堂上的多少大事也是她运筹帷幄暗中把控的,可是谁又知道这耗费了她多少精力多少青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半点不由人。 心里胡乱想着,手上却依旧麻利得很。苏麻喇姑给高嬷嬷打点好,又亲自送她出去,再回到近前时,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苏麻小心翼翼想要熄了灯,却听太皇太后懒懒地说道:“这灯,留下两盏,你当我今夜真能睡着?” “太皇太后。”苏麻有些失神儿。 “苏麻,你说这孩子来得,是不是个时候?”太皇太后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梦语。 苏麻有些不敢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只好仔细自己的言辞:“今年皇上才刚亲政,若能得个大阿哥,自然是好的。” “可是赶上这么个时节,又是风又是雨,永定河才刚决了口子。怎么想,这都不是祥瑞之兆。”太皇太后的声音越来越轻,但在苏麻耳中听了,却如同雷鸣。 她竟然失神儿地跪在了地上,太皇太后的意思,让她心惊肉跳,她猛然才想起,荣常在能怀上这个孩子,原本就是逆了太皇太后的心思。在这宫里,逆了太皇太后心思的孩子,这结果,有几个是好的? 她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依旧白皙,可是分明沾染着鲜血,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现起一个粉妆玉琢的瓷娃娃的脸,四阿哥,那是四阿哥啊。 她紧咬着牙:苏麻喇姑,你还要再作孽吗? 于是,她挺直腰背,很轻地说了一句:“奴才记得,那一年在奉天的永福宫里,也是这样一个黑漆漆的雨夜,咱们的福临降生了。” 果然,倚在炕上仿佛睡熟的孝庄猛地坐了起来,她直愣愣地瞪着苏麻,目光如箭。是啊,福临当时也是生在这样一个雨夜,那时自己的夫君、大清朝皇帝皇太极正宠着姐姐海兰珠,哪里顾自己的死活,整个永福宫像冷宫一样,就是那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自己拼了命才诞下福临,可当时不也被人讥笑说是兆头不好吗? 孝庄怔愣着,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滑过,心痛极了。 苏麻喇姑的头几乎紧紧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她一向嘴笨,但并不表示她不知道该怎样来提点主子,这一句话的分量,她比谁都清楚。这句话让主子想起往事而难过,但此时为了这个孩子,苏麻喇姑铁了心,豁出去了。 这时,天际边一道闪亮划过,明晃晃地让人心惊,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响雷,仿佛要将这人世间一切的污垢吞噬干净。 外面风急,雨急。 雨水拍打在新糊的窗纸上,啪啪的,让人胆寒。 孝庄的神情,仿佛因为这一个响雷有些改变,她缩了缩身子,苏麻喇姑赶紧站起身拿起锦被为孝庄盖好。冷不丁,手却被孝庄紧紧抓住。“承瑞,如果是个阿哥,就叫承瑞吧。” 苏麻喇姑很是意外,泪水不经意间淌了出来,她呢喃着:“承瑞,承瑞,真是个好名字!” 第九十一章 初生子承瑞天下 京西永定河畔,一眼望去,道路如渠,田亩成湖,四下里都是积水,满目疮痍间尽是肮脏。 连日来的大雨冲走了房屋、牲畜,也令百姓流离失所。不仅如此,刚刚加固的河堤亦被冲毁,虽然有工部派出的匠人在紧急抢修,但是沙石、埽工累积的速度似乎永远也赶不上河水上涨的势头。 站在一片泽国之中,少年天子的心如同阴沉的天气一样晦暗。失去家园的百姓在较高的地势上席地而坐,无奈而又无助地仰望苍穹。他们几乎是浸泡在泥泞的积水中。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呜呜的哭声,那是对亡者的追思,那更是对掌权者的声讨。 天子仿佛怒了,他用力推倒身后为他挈着大伞的太监,就让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雨水一下子拍打在他的脸上,浸湿他的衣袍。凉意,来得很是极致。 执伞的太监不知所措,战栗着跪在雨中。站在天子身后的福全,从他手中接过大伞为天子挡雨,天子怒极,刚要再推,回首看清正是福全,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便哽咽着:“二哥,朕好无用!” “此是天灾,皇上无须自责!”福全一如往昔的冷静,他的脸上是与其年龄毫不相称的淡漠,但袖中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隐忍。铁血丹心,每一个铮铮男儿都有的,他自当也不例外,只是他要比常人更懂得隐忍。 “天灾不假,可这也是人祸!”天子怒了,“如今咱们看到这里,已经是一片疮痍,晨起在朝堂上闻得河道总督杨茂勋奏报,说黄河桃园南岸烟墩决口,水入洪泽湖,冲毁堤坝三百余丈,沿河三十个县尽受水灾,其中以高邮县受灾最为严重,洪水高达二丈,城门堵塞,淹死百姓数万人。数万人啊,二哥!两个月前,杨茂勋就奏请固堤……这个月又连着上了三道折子!若是朕当时允了,这数万人必不会死!” 第83节 “皇上,今年雨水大,这永定河前几日也奉旨刚刚加固过,不是照样决了口子吗?可见,天灾面前,人力是多么的渺小,皇上就不必过忧了。”说话的正是工部尚书玛迩赛。 康熙盯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戏台上的一个丑角,或者是地宫中的一个夜叉,猛地跳出来,碍眼得狠。 康熙冷冷的,一言不发。福全却令人意外地走上前去,一把拎住玛迩赛的官服领子,以手钳住他的脖子,双臂发力,玛迩赛竟然身子不稳,一时间双脚离地,整个人几乎被福全拎了起来。 “裕亲王,裕亲王,有话好说,好说!”玛迩赛在突然的变故中竟然还能保持着谄媚的笑脸,但却让人更觉得恶心。 福全将玛迩赛丢进灾民当中:“这话,你跟他们说去。你是工部尚书,你若好好办差,刚加固的河堤怎么可能决了口子?同一期的工程,京西大营马场的围墙怎么没被洪水冲垮?” 福全嗓门不大,但气势如钟,足以让惊恐中的灾民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民怨沸腾起来。 “他是工部尚书,他是玛迩赛!” “是他,就是他偷工减料,用原本修堤的材料去修了京西的马场,所以,马场没事,这大堤却决了口子!” “是他,害咱们没了家,害咱们死了亲人!” “杀了他!” “杀了他,祭祀我们的亲人!” 闻讯赶来的鳌拜看到这一幕,大吼一声:“你们这些贱民在做什么?要谋反吗?”他刷地一下拔出腰间佩刀,明晃晃的刀一晃,“鳌拜在此,看哪个敢造次?” 只此一句,原本无从遏制的民怨立时消散,灾民们一下子安静了,他们松开了玛迩赛,静静地退回原地。 一时间,天地风雨仿佛都凝固了。 康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在百姓心中竟然有这样的威慑。 “皇上万金之躯实在不必亲临这种地方,还是请速速回宫吧!”鳌拜走到圣驾前,略施了一礼。 “这种地方?”康熙淡淡跟了一句,“朕若不来,还以为在卿辅的料理下,我大清当真国泰民安了。” “皇上是在责怪老臣?”鳌拜的浓眉挑了挑,越发挺直了脊背。 康熙看着鳌拜:“朕是在自省,今日此情此景,不仅是朕,卿辅,就是百官,皆当自省。” 鳌拜耸了耸肩:“自省吗?老臣闲了许是会的。但眼下,老臣还要督导工部治水抢险,实在没得工夫!” 康熙微微皱眉:“卿辅打算如何抢险?” 鳌拜指着大堤上忙碌着搬运沙石的工匠:“老臣已命工部将匠人排成两组,昼夜不歇,抢修河堤。” 康熙面色更沉:“只这样,就够了吗?” 鳌拜想了想:“老臣已让顺天府尹去广征民丁,这样人手充足了。” “民丁?”康熙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朝廷怎还有脸向灾民征丁?” “那依皇上的意思?”鳌拜不解。 “让噶褚哈从兵部派五千军士参与抢险。”康熙说道。 “什么?”鳌拜仿佛没听清。 “鳌大人,皇上有旨,着噶褚哈从兵部派五千军士参与抢险。”站在皇上与裕亲王福全身后的索额图替皇上重复。 “索额图,你耳朵有毛病,还是脑子有毛病?我八旗兵士,是用来疆场御敌的,哪里是当这个泥瓦匠的?”鳌拜不屑地哼着。 “鳌大人,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疆场御敌是保家卫国,如今抢险筑堤,也是保家卫国。”索额图说道。 鳌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破大天也没用,老夫是不可能让我八旗子弟做这等事的。再说兵部调动不是小事,那要经议政王会议才能调的。老夫还有要事,不奉陪了!” 鳌拜说完,竟然甩手走了。 “皇上,他也太嚣张了!”隔了半晌,索额图才接了一句。 康熙看看索额图,又看了看福全:“不经议政王会议,没有兵部尚书手谕,调不得兵,那么就调宫中禁卫来吧。” 福全与索额图听了,俱变了颜色。 索额图劝道:“皇上万万不可,宫中禁卫军怎可轻易调动,眼下灾情严峻,灾民情绪激愤,宫中安全更要比平日更加严紧些才是,这禁卫军如何能动?” 福全则说道:“皇上莫急。可将修建裕亲王府的匠人调来,先救急。” 康熙听了,甚是感动:“皇兄的王府,怎能停工?” 福全道:“又不急着住,停工也无碍,况且这城中无家可归的人越来越多,原本臣也想接纳一些人到王府去暂住,这样两下里不耽误。” “皇兄!”康熙注视着福全,这个无数次躲在他身后,总被他遗忘与忽视的兄长,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能这样鼎力相帮实在让他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很快,从裕亲王府调来的两千匠人,也投入到抢险筑堤的工程中。 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费扬古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心,他很想将自己的想法说给皇上听,但是看到愁容密布的少年天子,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皇上虽然亲政,但尚未掌权,这样惊世骇俗的一个法子,就算康熙愿意,恐怕在朝堂上又将引来一场新的风波,终究是难以实现的,现在,他仍需蛰伏。 “皇上,宫中喜报!”一身蓑衣急驰而来的正是乾清宫太监李进朝。李进朝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泥泞之中,却难掩脸上的喜色:“奴才奉太皇太后谕,给皇上报喜!皇上大喜!荣常在刚刚在坤宁宫为皇上诞下大阿哥!” “大阿哥?”少年天子的眉头微微皱起,秋荣生了?这么快?生的竟然真的是皇子。大阿哥,朕有后了? 一切来得似乎太快,康熙的心咚咚跳得很是厉害。皇上的身份他还没有担好,如今又陡然给他添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看着不远处河床里浑浊不堪的洪水,他一时间有些失了神。 “臣恭喜皇上!天佑我大清,吾皇万岁,万万岁!” “臣等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随行的人立即跪了下去。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眼前的一切,没有让康熙感觉到欣喜,只是让他觉得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来,面对天下苍生,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君主,而面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少年康熙更是疑惑,自己会是一个好父亲吗? 正在思绪杂乱之际,说也奇了,持续多日的大雨渐渐放缓,雨点细细碎碎的,若有若无。在一片雾气沼沼之中,久违的太阳似乎正努力从天际边露出一个小脸儿,虽是似隐似现,但却给了人们无限的希望。 “雨停了!” “看!太阳要出来了!” “苍天保佑!!” 看到身处泥泞中的百姓们,前一瞬还是悲伤绝望,而这一刻被那一丝难得的阳光照到,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少年天子突然意识到,也许这才是生命的价值,只要你活着,一切都可以重来。正如眼前的道路虽泥泞不堪,还有那些泡在泥水里的房屋残骸,甚至是被大风刮倒的树枝,一切的一切,只要雨停了,日头出来了……种种,皆可修复。 这样想着,心情便像那日头一样也甩开阴霾渐渐透出些光来。当下,康熙收拾起自己那颗略有疲惫和颓废的心,命福全留在堤坝督导,自己摆驾回宫。 进了内宫,有一瞬间的恍惚,便问李进朝:“秋荣和孩子还在坤宁宫吗?” 李进朝略一愣神:“月子房正设在坤宁宫后面的厢房里。” 康熙此时很是想见到那个孩子,于是吩咐:“去坤宁宫。” 看到一身湿衣的皇上,李进朝想劝,还没等开口,就看到春禧、夏福带着人迎了出来。 春禧手上还拿着一件披风,走上前为康熙披上。“皇上万安!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先回宫沐浴更衣,用过晚膳,再去看大阿哥不迟。” 康熙轻轻握住春禧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你一直站在风雨中等朕?” 春禧淡淡一笑,面色微红:“这样的天气,皇上以身涉险,奴婢怎不挂牵。” 康熙心中感动,当下便吩咐先回乾清宫。回到寝宫,春禧则立即命宫人侍候天子沐浴更衣。收拾妥当靠在龙椅中,喝了口热茶,在传膳的间隙,皇上康熙问起顾问行:“他,可还好吗?” 顾问行愣了一下,思忖着皇上口里这个他,问的是谁。 春禧一面给皇上打理着辫穗一面接语道:“皇上问的,是大阿哥。” 顾问行这才恍然:“大阿哥一切都好,今儿早上收拾妥了之后,皇后娘娘便带着乳母抱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看过了,如今正养在坤宁宫的东殿里,只是……” “只是什么?”康熙正问着,只听外面有人奏报:“皇后娘娘到,大阿哥到!” 康熙一愣,正瞧着赫舍里笑意吟吟地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奶婆子,为首的正是管事嬷嬷高佳氏,高佳氏手里抱着一个黄锦绸布包,想来应该是大阿哥。 连同皇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给皇上贺喜。” 康熙亲自扶了皇后起来,皇后一抬手,命高嬷嬷上前:“快抱给皇上瞧瞧!” 看着缩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小婴儿,那光亮亮的小脑门,皱巴巴的小脸蛋儿,一抽一吸瘪瘪的小嘴,一下子就把皇上吓到了。 “他怎么这样小?”康熙忍不住问道。 赫舍里抿着嘴:“刚落地的孩子,都是这样的,高嬷嬷说,大阿哥还算是斤两重的呢!” 康熙皱着眉,伸手去摸了摸大阿哥的脸,肉乎乎的,软绵绵的,又有些凉。康熙看了一眼皇后:“才生下来,抱出来行吗?朕原本打算过会子去坤宁宫看你们,怎么就过来了?” 赫舍里笑而不语。 高嬷嬷说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听说皇上打城外淋了雨,想着皇上定是累了,若是寄挂着大阿哥,再赶过去看便会更耗精力,所以便命奴才等人把大阿哥抱过来了。来时也传了暖轿,包得也严实,自是无碍的。” 康熙点了点头,看着赫舍里,只见她虽面上含笑,但眼窝有些深陷,眼睛中还带着血色,想来昨晚也是熬了一夜,心下感谢,便拉了皇后的手:“累了你了!” 赫舍里面露羞涩:“皇上说哪里的话。只要大阿哥平安,皇上平安,臣妾怎样都好。” 正是乐融融的时候,大阿哥却哼哼叽叽起来,康熙莫名:“这是怎么了?” 赫舍里微微一笑,摆了摆手:“想是大阿哥饿了,你们下去侍候吧!” “是。”高嬷嬷领着奶婆子们退下。 康熙这才恍然:“原来是饿了!” 赫舍里笑了:“今日大喜,皇上原本应当去看看荣常在,昨夜生产实在有些艰难,只是天色已晚,皇上又累了,不如派人打赏以慰荣常在孕育龙嗣之苦。” 康熙略一思索,便吩咐道:“春禧,你与顾问行去捡选些贵重的补品和首饰,替朕给荣常在送去。” 春禧与顾问行应着,立即下去张罗。 康熙见赫舍里神情间有些恍惚,似乎有话要说。“可是还有什么事?” 赫舍里想了想:“有些话,藏在臣妾心里好些日子了,不知说了以后,皇上会不会怪臣妾。” 康熙端起案上的茶,浅浅地饮了一口,再放回案上时,声音稍稍有些重了:“有些话,虽不必说,朕也是心知肚明。” 赫舍里深深吸了口气,知道皇上神情间似乎有些不痛快,但还是说了:“这些日子,皇上与太皇太后似乎不像从前了,虽然请安照旧,可是……” 康熙果然不快:“皇后是在怪朕吗?” 赫舍里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忧虑:“皇上,无论任何时候,臣妾自当与皇上言行一体,臣妾怎敢怪皇上?只是有时候,臣妾想着,为什么事情会到了今天这一步呢?以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和过人的大智慧,她所行一定有更深的意义。也许一朝一夕间,有些事情咱们没看清,假以时日,定会明朗。不必事事在一时急于辩明。” 康熙不语,赫舍里话里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只是最近,他的确疏远了太皇太后,不是行为上的,是从内心深处。有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在质疑着太皇太后的意思,甚至刻意要与太皇太后反其道而行。在这样的疏离中,他甚至感觉到一种快感。 为什么会这样? 他心里一向很清楚,太皇太后筹谋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太多的时候,这份好,不是他情愿的。 叹了一口气,仍然无语。 “太皇太后为大阿哥赐了名。”赫舍里似乎说了一件无关的事,但这句话一下子戳中皇上的痛处。 “什么?”心底的不悦又渐渐腾起,这孩子从生下来,自己才刚见了面,太皇太后已经赐下名字来了。 第84节 “承瑞!”赫舍里的声音很轻,面上的笑容极是温和。 皇上却是冷着脸:“承瑞?承的只是一份祥瑞吗?”那不是祥瑞,而是无尽的责任,这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康熙不禁想起大阿哥那小小的脸庞,柔柔的眉眼。那样巴掌大的一个小婴儿,承瑞?他何以承?他承得了吗?想到此,心里立时便不痛快起来。 “后天,臣妾会在坤宁宫为大阿哥办三朝洗儿宴,到时候太皇太后一定亲临,还请皇上与太皇太后和睦。”赫舍里说得小心翼翼。 天子的面色却越来越沉。 乾清宫里一片死寂,两人的呼吸声,似乎也清晰可闻。 就在这个时候,赫舍里又说:“大阿哥降生,连日来的大雨便停了,果然是个好兆头,循着前朝旧例,宫中应当大肆封赏,不仅是荣常在应该晋一晋位分,就是那些获罪的宫人、女官、妃嫔,也当得赦。” 赫舍里说得风淡云轻,仿佛是很不经意间说的一句随意的话,但是在康熙帝听了,便如同惊雷一样,心思便翻腾开来。 他越来越清晰地发现自己的欠缺,为什么不能在一片乱麻的危机中找到破解的出路呢?皇后有意无意的提醒,不正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结吗? 大阿哥降生,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宫中上下封赏,昭妃不是正可以借这个由头赦了吗?一时间,皇上的神情便明朗起来,看着赫舍里的眼神也变得极为温柔。 赫舍里将皇上神情之变化尽收眼底,却装作浑然不察。 这才刚刚开始,她有的是时间,一点一滴地为自己争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嫌隙也罢、与昭妃的激情也好,一切,都可以用来作为自己与皇上情深意重的推手。不必计较一朝一夕的恩宠,重要的是要与皇上达成精神上的契合,做皇上内宫的良伴。唯有这样,才能在这波涛诡异的后宫真正立稳根基。 心愿已达到,眼见时辰不早,赫舍里便命人传膳,又亲自侍候康熙用了晚膳,听着康熙略聊了几句堤岸上的事情,便向皇上奏请可让自家的护院家丁前去帮忙筑堤。康熙听了,又是一番感慨。撤去晚膳,帝后对坐又聊了好一会儿,赫舍里才跪安回坤宁宫安置。 独自躺在乾清宫寝殿的龙床上,抚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天子自是辗转难眠。连日来的阴雨,加上前些日子持续的闷热,已经让京城许多地方有了暑疫的征兆。谁想就在这个时候,福全拿来了一个方子,交由太医院一看,正是以最简单、经济的食材便可起到预防暑疫的作用,当下命孙之鼎改良推广出去,轻易便化解了京城危机四伏的一场时疫。 对这张方子,福全并未多做解释,可是那熟悉的字迹,却让天子不能不多想。 翻身转向左侧,便看到东珠那一双爱嗔爱怒的明媚娇眼,既慧且美,原是佳配。然而再翻身向右,又似乎看到敦厚豁达明艳万芳的皇后。她二人,若能两全,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似乎眼前又看到了太皇太后那一道凌厉的目光。“玄烨,不要走你父皇的老路。” 突然,便是一身寒战,再难入眠。 第九十二章 忆往昔步步惊心 午后,咸安宫中四下里静静的,淑惠太妃独自一人从头殿出来,穿过游廊直接往后面来到东珠所居的福宜斋。 才进院子,正看到东珠躺在藤萝架下的躺椅上午歇,脸上还盖着一柄团扇。淑惠太妃扑哧一笑,走上前把扇子移开,又从自己襟前摘下一枚玉络子,用缨穗在东珠脸上轻轻滑过。 睡梦中的东珠似乎觉得有些痒,便拿手来抓,一边抓一边嘟囔着:“蚊子兄弟,你昨夜已在我脚上咬了四个包了,还没撑死?今儿我才睡了一会儿,怎么又来烦我!” 淑惠太妃忍不住拿手在东珠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家好好的女孩子会睡在外面,也活该蚊虫叮你!” 东珠腾地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淑惠太妃不由咦了一声。“不是都去饮宴了吗?这会儿子淑惠太妃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淑惠太妃自顾坐下,手里拿起刚刚东珠用来遮脸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宫里的宴席,不过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稀罕!再说了,看人家母慈子乐一派欢愉,我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 东珠坐起身来,从小竹几上的茶壶中倒了一杯黄澄澄极为清亮的汤水递给淑惠太妃:“新得的金银花饮,快喝一口降降火气吧。这大晌午日头底下,你既提前回来了,怎不到屋里歇息,反倒来烦我!” 淑惠太妃喝了一口,看着东珠,目光似嗔似怨:“还不是你昨晚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真真可恶,才讲了一半便撂下了,害我白惦记了一晚上。你快说说看,那个歌女卫子夫进宫以后又如何,果真顺顺利利当上皇后了吗?那个汉朝皇帝为了她,还真把阿娇皇后给废了?” 东珠白了她一眼:“是啊。刘彻为了她背弃了与陈阿娇‘金屋藏娇,永结同心’的誓言,让卫子夫当上了皇后。不仅如此,还立了卫子夫的儿子为太子。卫子夫的哥哥卫青也当上了大将军,两个姐姐都嫁给开国功臣,卫氏家族自此开始显赫。” 淑惠太妃听了面上便有些愤愤然:“这是什么皇帝,为了一个低贱的歌女,竟然把对他有情有义还有恩的皇后给废了。那个卫子夫,也真不是个东西。可是偏又好命得很,还生了儿子,当了天子。唉,真真可叹,你快说说,后来呢,她的儿子还真的承继了汉家天下,当了皇上不成?” “那倒是没有!”东珠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懒散,“你可见过历朝历代哪位皇上能对一个女人是天长地久的?卫子夫获宠之后,皇上又得了李夫人、尹婕妤、邢夫人、王夫人,对了,还有那个钩弋夫人。” “李夫人是谁?钩弋夫人又是谁?”淑惠太妃听得极是认真,“你说仔细点。” 东珠便将汉武帝后宫中的那些红尘往事,仔仔细细讲给淑惠太妃听了。淑惠太妃听后极为震惊:“天呢!这也太可怕了!看来这个汉武帝当真是狠心之人。陈阿娇是他自小便选中的,可是为了卫子夫,便说废就废了,纵然是陈阿娇花费千金求来的《长门赋》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待卫子夫也就是了,又去宠什么李夫人、钩弋夫人!既是宠了,也该有个始终,怎么还立子杀母?还有那卫氏一族。卫太子……卫子夫,死得真冤。” “这便是后宫中的帝王之爱吧!”东珠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随即也给自己杯中续满茶水,似是口渴极了,竟一口气喝去大半儿。 “那么,你说这汉武帝,终他一生,最爱的到底是哪个?”淑惠太妃入戏太深,仍然刨根问底。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汉武帝自己才清楚。”东珠想了想,“或者,他最爱的仍是陈阿娇,只是因为阿娇的存在,时刻提醒他,少年天子皇权被他人制约的窘迫,而阿娇及她身后的力量又让天子不能不忌惮,于是由疑生怨,由怨生嫌。” 淑惠太妃摇了摇头:“我觉得是卫子夫。她的身份那么低贱,若不是爱,怎会立她为后,还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就好像当初的董鄂妃乌云珠。” 东珠美目微闪:“乌云珠?” 淑惠太妃痴痴地笑了:“只可惜,乌云珠有卫子夫的运,却没有卫子夫的命。她也几乎威胁了皇后的位置,也生了儿子要被立为太子。可是,她和她儿子都短命,死得太早了。不然,保不齐的事。” 东珠当下心思百转,面上却依旧如常:“听说当年四阿哥一降生,就金贵得不得了。太皇太后在慈宁宫中专门腾出一排偏殿,几十个保姆嬷嬷,只侍候他一个,怎么就生病死了。” 淑惠太妃面上立时露出鄙夷之色,哼道:“那要感谢静妃,终究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公主,比不得陈阿娇那般没用。” “难道还有隐情?”东珠显得十分好奇。 淑惠太妃竟露出得意之色:“康妃佟佳氏是三阿哥的生母,三阿哥先得了痘疹,皇上丝毫不念情谊,下旨将三阿哥迁出宫去。此举不仅伤了康妃的心,也让咱们都明白过来,皇上必定是要将皇位传给乌云珠生的那个四阿哥。所以,静妃便与瑾贵人商议,让瑾贵人趁着康妃去西华门外探视三阿哥之机,改扮随行宫女,骗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贴身小肚兜。回宫后又买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给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边。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 东珠心中一沉,这静妃就是当年顺治皇帝的第一位皇后,孝庄太后的亲外甥女,因为与顺治帝感情不睦而被废,对于得宠的乌云珠自然心怀嫉恨。而瑾贵人与静妃也联着亲,同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又因为一向与静妃同声同气,也被皇上冷待,所以对于乌云珠的恨并不比静妃少。这两个人凑到一起,毒害四阿哥,以此报复乌云珠,是说得通的。 只是……东珠略一思索,对上淑惠太妃的眸子,似是有些不信:“太妃说得也太玄了?就这样,四阿哥就得了痘疹?即便如此,皇上自会命太医全力救治,当时三阿哥都被太医救好了,怎么四阿哥反而没得救?” 淑惠太妃见东珠如此问,便哈哈大笑:“这就是命。同样的病症,三阿哥好了,那个小四阿哥却死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不过这也没甚可疑的,那小四阿哥统共才三个月大的光景,得了这病,药汤子根本喂不下去,听说都是一碗一碗硬灌给乳母,再由乳母将化了药汤的乳汁喂给他。这药效自然是打了折扣的。况且到了后来就连这个乳汁也喂不下去了,那么小的孩子可不就死了。这样一折腾,就是这乳母没多久也染病死了。” 东珠细细思忖着淑惠太妃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只是一时间又想不明白。正愣着神儿,只听淑惠太妃抚着藤萝架垂下的绿叶啧啧叹道:“你这个人,倒是懂得随遇而安,原本光秃秃的院里,搭了架子,布满这藤萝,自比别的地方舒适凉爽许多。” 东珠淡淡应了:“那是自然,总要想法子让自己活得自在舒服些。” “你这个人,真不知你到底是精还是傻。”淑惠太妃瞪大眼睛瞧着东珠,“你若真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何必弄这些花花草草,正经想想法子,怎么重新获了皇宠,出了这咸安宫,再回你的承乾宫当你的昭妃娘娘才是!如今皇上连大阿哥都有了,你也不知道着急!” 东珠拿眼瞅着那一片密密的绿色,神色越发淡然起来:“承乾宫或是咸安宫,并没有什么分别。” “切,傻话!”淑惠太妃看她淡淡的样子,似乎有些怒其不争的愤愤,于是说道,“今儿在宴席上,我可瞧明白了,那个秋荣,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原本就是乾清宫里一个给皇上暖床的长宫女,竟然一下子连升两级当上了常在,也算是有脸面的小主儿了。原本就该知足,没承想这个不知深浅的东西,竟然撺掇着皇上在太皇太后面前为她请封,还想晋位分,真是痴人做梦!” “生了皇子,晋一晋位分,也是当得!”东珠不以为然。 “错了,大错特错。咱们大清后宫的规矩,那可不是母凭子贵。”淑惠太妃面上露出目空一切的骄横,“而是子凭母贵。这‘位分’是根据出身一早就定在那里的,尊就是尊、贱就是贱。不会因为你生个皇子、公主,就轻易改变得了的。这荣常在,甭管她往后再生多少,这位分已然是到了头了!” 淑惠太妃见东珠神情中似是不信,又说道:“我的话你还甭不信,就说顺治朝,董鄂氏生了福全、杨氏生了翠花、陈氏生了常宁、唐氏生了奇绶、钮氏生了隆禧,可见有晋封?没有,不过都是没名没分的侍妾。就连佟妃生了三阿哥,也只不过是赏了一个封号,由佟妃变成康妃。” 淑惠太妃说的,东珠自然知道,大清后宫中唯一因为生子而破例晋封的便是皇贵妃乌云珠,可她最终是在一片算计中不得善终。纵观顺治爷一朝,后宫中其他女人都没有因为生儿育女而上位。福全的额娘也是一直熬到了今年,因着福全为了皇上亲政而加封亲王要出宫分府立户单过,这才被晋位为宁太妃。那么石氏呢? 东珠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那个谜题。“淑惠太妃说的也是,只是东珠一直奇怪,大清后宫最讲出身,那恪妃石氏呢?论血统,她是地道的汉人,甚至比不得乌云珠,还有一半满人的血统;论母家地位,她父亲初时不过是个知府,后来才提了吏部侍郎,那她怎么能一入后宫便是皇妃,居永寿宫主位。” “她?”见东珠提到石氏,淑惠太妃面上露出莫名的情绪,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憎是怜,“她的确是有些不同。你可知这石氏是如何进的宫?” 东珠摇了摇头。 “她父亲虽是区区一个知府,但是偏办了一桩天大的官司,事关当初八大铁帽子王,因为明断,为王府福晋洗清了冤情,福晋保住了性命还保住了铁帽子王府的脸面。况且这涉案的福晋正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跟太皇太后的母家联着亲。所以,石氏的家族便得了许多的封赏。那日,她娘赵淑人得了封诰,带着她入宫谢恩时正被咱们先帝爷瞧上,这才结下了姻缘。” 原来如此,东珠追问:“所以,她入宫便与旁人不同,因为铁帽子王福晋的关系,你们总要厚待一些。” “不仅如此,若说这石筱柔命也实在太好,她和她娘赵淑人,都是信洋教的,她家与那汤若望有着数十年的交情,她还跟汤若望学了洋话和洋医。那一年,太皇太后和我姐姐先后染了风寒,就是她将汤若望推荐给太皇太后的。” 历历往事自淑惠太妃口中讲来,她是带着三分追忆、七分怅然。但在东珠听来,却如同响雷一样,猛然惊醒并渐渐解开了她深藏心底的种种疑惑。 太皇太后因为汤若望治愈了自己的伤寒,由此对洋人的天主教、西洋历法及西医有了认识,不仅信奉了天主教,还认汤若望为玛法,让他入主钦天监,在很多大事上都听取他的意见。由此想来,因为这层关系,太皇太后对于石氏自然更是青睐与信任。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石氏有病,身为皇贵妃的乌云珠会前去侍候,并且连着三天不眠不休地看护。 然而就在此后不久,乌云珠也病倒了,病势汹汹让她原本健康的身体迅速垮掉最终不治。 这石氏,她是懂药理的。 这石氏,更是得太皇太后信任的,她可以自由出入慈宁宫,她也与乌云珠相交。 那么…… 东珠脑子里瞬间回想起咸安宫大火那个晚上,自己在恪太妃石氏窗外看到的一幕:石氏对着一个黑影子不停地磕着头,额头上已然有了血色。 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与悔恨:“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自从当年做下那件事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是睁着眼睛不敢睡,因为我怕我一睡,你就会来找我索命。如今你来了,我倒安心了。” 石氏一个劲儿地哭泣,不停地磕头。“你对我是那样好。实心实意待我,心里话只跟我一人说。我病了,你不眠不休地照看我,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可是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正憋着坏,要害你儿子呢?四阿哥生得那样好,我原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偏偏我在怀素那里听了那样一句话,就鬼迷了心窍……虽然后来皇上查出是静妃和瑾贵人,是她们将三阿哥出天花的肚兜儿给四阿哥穿了,才害四阿哥也得了天花。可是最终害死四阿哥的,却是……” 那个时候,火起来了,东珠因惦记杨氏便没来得及听完,如果那时自己没走,石氏要说的话,会不会是: “最终害死四阿哥的,却是我……石筱柔!” 若真是石氏害死了四阿哥,又进而害死乌云珠,那么为什么当年宫正司没有仔细查清楚,却让静妃和瑾贵人白白担了罪名? 难道是谁刻意在保护她? 可又为什么要保护她? 若只是为了当年这一件事,现如今又何必要杀人灭口? 难道?这幕后的主旨,正是慈宁宫? 东珠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是孝庄利用后妃对乌云珠的嫉恨,引导她们最终以连环计毒杀了四阿哥和乌云珠。理由应当只是清君侧,保皇室血统正宗。可是这又和玛嬷之死有什么关联? 这事就算东窗事发,孝庄也可推得干干净净,而玛嬷也没必要拿这件事来威胁孝庄换自己的自由。 “你怎么了,整个人都呆掉了!”淑惠太妃拿扇子拍了一下东珠的手,眼中神色尽是探究。 东珠这才回过神来:“我是觉得可惜了,四阿哥,还那么小。” “有什么可惜的。”淑惠太妃冷冷笑着,“在宫里,不能光有本事生,还得有本事养大才行。” 正说着话,后面殿阁又传来一阵哭闹声,自是贵太妃午睡醒了,又发作起来:“博果尔,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这么早就死了!如今人家的儿子都得了儿子,你却连个根苗都没留下。博果尔,早知这样,你倒还不如像八阿哥一样,早早地去了,倒省了额娘为你操碎了心!” “八阿哥!”东珠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次省亲回家,额娘曾提起玛嬷临死前与太皇太后密谈的话。额娘不是说了吗,她听到太皇太后和玛嬷在说什么当年八阿哥、九阿哥如何,现如今三阿哥、四阿哥又如何的话吗? “八阿哥,就是当年宸妃海兰珠生的那个儿子,要说他们娘俩儿跟乌云珠和四阿哥的境遇也当真相像。海兰珠也是以再嫁之身侍奉太宗皇帝,可是却宠冠后宫,让当年的哲哲皇后、端贵妃和咱们现在的太皇太后,都失了宠。那个八阿哥也是才一出生就大赦天下要立为太子的人,也是到了一半岁左右便突染急病死了,跟着没多久,那宸妃也死了。再后来,太宗皇帝悲伤过度也崩了。这皇位便被一向备受冷遇的九阿哥捡去了,就是咱们的先帝顺治爷。”淑惠太妃站起身,用扇子掸了掸衣袍,“罢了,今儿就聊到这儿吧,你这儿蚊子太多,后面贵太妃吵得又厉害,实在不是说话的地界儿。往后还是你勤到前边,在我殿里咱们说体己话要舒坦些。” “那是自然。”东珠起身相送,看着淑惠妃姗姗走出院门,倚在绿萝架前,东珠面上凝重肃然。 她努力让自己将这些日子搜罗来的各种信息捋清楚些,但是思路越见清晰,就越觉得心底发冷,若是一切皆如推想的那样,这个执掌大清后宫数十年的人,真的太可怕了。 第九十三章 谋今朝险中求胜 苏云顶着火辣辣的日头独自一人出了咸安宫,经过长长的宫径,一直往东,直奔东六宫后面的宫正司而来。 一进宫正司大门,正巧看到正房厅里,鲍司正与典正尹琪正在给宫正司的女官们发放月例,便上前先打了个招呼。 这尹琪与苏云一向不睦。苏云来自镶黄旗,尹琪却出身正白旗,两旗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这些女官们也因着各自出身各站一队,再加上尹琪年长,资历深些,又是熬了十年才升任为典正的,而苏云却只用了五年便坐上典正的位子。非但如此,苏云还在平日宫正司大小考核中也总压了尹琪一头,所以尹琪总觉得齐宫正更为偏爱苏云,心里一直很是在意,如今苏云被罚去咸安宫受苦,尹琪心里正是得意,冷不丁突然瞅见苏云回来了,不由心底又犯起嘀咕。 “这会儿,你不在咸安宫侍候那位落难主子,怎么跑到咱们宫正司来了?”尹琪紧盯着苏云,面露不悦。 鲍司正为人一向端正,听出尹琪话音不善,立即招手让苏云过来,将两小包碎银子塞到苏云手中。“这是你和宁香的份例,原想这边忙完再差人给你送去,没想你自己就过来了。这大日头底下,看脸都晒红了,快坐下喝口水吧。” 苏云怔怔的,接了银子又想着推却,正要开口,尹琪却怒目而视,一把抢过那两袋碎钱,语气也凌厉起来:“这是怎么话儿说得,哪有这样的规矩,明明是犯了错的罪人,已经贬到咸安宫里去了,这怎么还能领咱们宫正司的俸禄!” 苏云面皮薄,脸一下子便红润起来。“原是不该再领宫正司的俸禄,鲍司正好意,苏云代宁香在此谢过。” 第85节 鲍司正从尹琪手中拿过钱袋,复又塞回到苏云手里:“这是宫正大人特意交代的,你和宁香有错,月例银子是减了,但也不至于一分没有,不然,你怎么在宫里过活,快收着吧!” 苏云还待推却,尹琪皱眉啧道:“怎的去咸安宫几日,便如此矫情做作。既然不是为了钱,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云不卑不亢,淡然回道:“咸安宫地势低、潮气大,雨后蚊虫多,宁香身上被咬得厉害,我记得咱们这里还有配好的止痒的药膏子,所以才过来取的。” “说得好听,你既不是宫正司的人了,钱和药,都是使不得的!使了药,跟使了钱还不是一样?你怎么不去找太医院要!”尹琪忽然提高了调门,面上也越发冷傲起来。 苏云不愠不恼,甚至还朝尹琪微施了一礼:“宫正司是掌管后宫宫女、女官、礼仪典章之所,自然也是宫人庇护之所,不管苏云身份如何,就是浣衣房的浣衣女前来求药求助,宫正司所有人等也是有义务相帮的。” “说得好。”清脆的掌声,自内堂传来。 自鲍司正以下,尹琪以及所有的女官们立即屏息肃立,说话者正是宫正司的当家人齐佳裕德。 “本座往日对尔等的教导应该记清楚些,我宫正司不仅是管理宫人的机构,也是所有宫人的庇护之所。宫人有错,我等必究,宫人有难,我等也必要施以援手。你等,可记下了?”齐佳裕德声音低沉,面色如常,却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所有人自然诺诺称是。 “苏云,你不是要那个止痒的药膏子吗?随本座去取。”齐佳裕德说着,便领着苏云步入内堂。 尹琪抬起头,看着她二人背影,面露愠色。 鲍司正却将账簿塞到她手中,低声叮咛:“还是看好眼前的,莫闪失了。” 尹琪闻听此言,恍然所悟。 宫正司内堂上房,齐佳裕德的寝处。坐在临窗大炕的绣垫上,听着苏云讲完,齐佳裕德点了点头:“很好,她果然是有些算计的。” 苏云此时面上却露出几分忧色:“只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吗?前些日子,那恪太妃……就是因为被太皇太后怀疑泄露前朝之事而丢了性命的。现在小主子这样与淑惠太妃大谈前朝旧事,会不会?” 齐佳裕德看着苏云,面上露出少有的温柔,语气也越发和缓起来:“这才是她的聪明之处。你想啊,这咸安宫中多少太妃,她放着相交甚好的宁太妃、杨格格不问,为什么舍近求远,只与淑惠太妃畅聊?” 苏云神色一凛:“这淑惠太妃毕竟是皇太后的亲妹妹,太皇太后的外孙女。这消息就算被慈宁宫知道了,想来她应当是不会被灭口的。” 齐佳裕德点了点头:“当年之事,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苦无实证,再加上先帝也紧跟着归了天,就算查到真相又如何,她终究还是一手遮天。没想到,隔了多少年,眼下倒得了这个机会。” 苏云低着头,觉得心口咚咚地跳个不停,手心里也有了汗。 “你去吧,小心侍候着。”齐佳裕德吩咐着,又从炕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白玉瓷瓶,“做戏,要做得真些。” 苏云应了,起身行礼,悄悄退出。 齐佳裕德靠在绣墩上假寐,手里又从枕下掏出那两粒丸药,正是当日从承乾宫昭妃枕头里搜出来的“假死丹”。她唇边露出一丝淡极的笑容,暗想,这个昭妃还真有趣,在“贴加官”的前一天晚上,就在这间房里,她竟然笑意吟吟地问自己:“齐宫正,明天,你真让我死吗?” “不是我让你死。”当时自己是冷冷地回了她。 她面上却依旧一派怡然之色:“我若不死,于你,可是有大大的好处!” 接下来,那样一席波涛诡异、足以让朝堂内外地动山摇的话,在她说起来就像是吟诗般动听,末了她还不忘加上一句:“如何?我们是否成交?” “成交?”齐佳裕德没有想过,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临死前敢于这样为自己开脱,于是她问,“你怎么敢断定我能让你如愿?” 她笑了:“你已经表示了诚意!” “诚意?”齐佳裕德愣住。 “那两粒丸药,不是你让人换的吗?否则我早就死过了,何必等到明天你浪费纸张去贴加官?”她笑了,笑得明媚灿烂,“这就是你的诚意。所以我料定,你必会与我联手。” 齐佳裕德长长叹了口气,东珠的聪慧,有时候还真让人莫名气馁。转瞬又想,恐怕这以后,头疼的不是自己,而是久居慈宁宫的那位孝庄主子。 如此一想,当真有趣得很。于是,成交。这才有了第二日大张旗鼓轰动后宫的“贴加官”极刑,也才有了昭妃的“诈尸还阳”。 “钮祜禄东珠,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齐佳裕德喃喃自语,像是睡着了。 慈宁宫中,孝庄午睡刚起,素言、素问侍候着太皇太后净了脸,漱了口,又上了茶点。便垂首站在一旁静立。 孝庄扫了一眼炕桌上的点心,寻常的花样里多了一种青黑色的糕点,素问见了立即说道:“这是糕点房呈上的新鲜花样,名叫八珍糕。您别看模样一般,可是味道不错。选料也是上乘,用了山药、茯苓、苋实、米仁、麦芽、扁豆、莲肉、山楂等八味草药辅以优质糯米粉,还特意润了蜂蜜精制而成的。太皇太后,要不要尝一块?” 孝庄捏了一块,咬了一小口,细嚼着品滋味:“倒是润而不腻,味道怪清香的。” 素问说:“听说这做法和食材,还是江南织造曹夫人呈上的,还有前些日子的元宝菱和杭白菊,也是她托人送来的。” “曹夫人?曹孙氏吗?”孝庄想了想,“她去南边也好些日子了,难为她还惦记着哀家。” “服侍太皇太后是奴才的恩泽,谁又敢忘呢!”素问伶俐,接的话让孝庄很是中听,但抬眼看到沉默的素言,孝庄又笑了,“你呀,专会贫嘴多舌,怎不像你姐姐学学。” 素问吐了舌,做了个笑脸:“我若也像姐姐一样,太皇太后不觉得闷吗?” 正说着,见苏麻喇姑喜滋滋从外面进来,脸也晒得红通通的,孝庄责怪道:“如今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大日头底下也不知道保养,又颠颠跑去坤宁宫看承瑞了吧!” 苏麻乐呵呵地应了,坐在炕沿上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大阿哥长得真喜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精神极了,这会子,他也不困,见我去了,乐个不停。奴才瞅着,真是快活极了。跟着乳母一起给他洗了澡,喂了奶,哄着他玩了好一阵子,估摸着您也快醒了,我这才回来。” 太皇太后笑了:“瞧你,又不是没见过小孩子,这宫里经你手的孩子还少是怎么着的,还这么爱不够。” 苏麻笑了又笑:“还真让太皇太后说对了,还真是怎么爱都爱不够呢。这大阿哥真喜人。长得胖乎乎的,那身上的肉啊,粉嫩粉嫩的,奴才给他洗澡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害怕,还一个劲儿地在水里扑闪,真真有趣……” 太皇太后眼睛里含着笑,瞅着苏麻:“罢了罢了,不如把你撵去侍候大阿哥,好称了你的心,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么辛苦,一天好几趟地往那边跑。” 孝庄本是玩笑话,苏麻却当了真:“太皇太后若真心疼奴才,倒还真有两全之策,这坤宁宫西配殿用来祭神,原本就不宽敞,如今大阿哥和荣常在住着,也是不便,皇上也好些日子没在坤宁宫留宿了。倒不如把大阿哥接来咱们这里,也给荣常在安排个固定的宫苑。” 孝庄听了,笑容渐渐退去,素言看在眼里,朝素问递了个眼色,两人便跪了安出去。 孝庄这才说道:“看你,多大岁数了,还不如孩子们有眼色。” 苏麻原本正在兴头,听太皇太后这样一讲,立即霜打了一般,怔住了。 孝庄又说:“今儿宴席上,皇上的话我是怎么驳的,你又不是没听见。这个马佳秋荣,以她的出身能在坤宁宫由皇后照料生产,已是天大的福泽,怎么可能再贪图别的。再等几日,等她出了月子,就得赶紧搬走。你找个僻静的宫室安排她住着也就是了。这承瑞虽说是皇上第一子,但他毕竟不是嫡子,咱们万不能太过抬举,断断是不能养在慈宁宫的。还是依照规矩,在东五所安置吧。” 苏麻细细想着孝庄的话,只觉得是万分有道理,可是一想起大阿哥那可爱的模样和秋荣老实贤淑的神情,又有些不忍,便说道:“如今除了坤宁宫,偌大的东西十二宫,只有仁妃、福贵人、贤贵人三位主子。荣常在位分低,若单独居一宫,也是不成体统,不如还是跟了仁妃,仍旧居景仁宫偏殿吧。” 孝庄想了想:“也好,那个锦珍看着憨憨笨笨的,倒也可放心。若是交给乌兰,或者那个贤贵人,又怕另生事端,就这样吧。” 苏麻点头应了。 孝庄又说:“往后,承瑞那边,你也少去。今后这孩子若得安生,必得是悄无声息的才能长久,可别忘了前车之鉴。” 苏麻的脸刷地变白了,立即连连点头称是。 “咸安宫那边,最近可还太平?”孝庄冷不丁问起,苏麻赶紧回道:“木锦派人盯着,没事。” “没事?”孝庄仿佛有些不信,“这丫头自打入宫,处处透着古怪,老公主的事总压在我心上,也不知这里面的详情那丫头到底知道多少。想想上次,她借着亲近杨氏去接近恪妃……不能让人不防。” “亏得太皇太后应对及时,如今恪妃已死,当年之事再无他人知晓。昭妃娘娘就算心里起疑,也无从下手。”苏麻想起上午宴席间皇上请求大赦之事,太皇太后当时并未表态,于是便又问道,“如今昭妃在咸安宫多日,除了与宁太妃煮茶论道,就是与杨格格研习女工,再就是与淑惠太妃嬉闹打发时间,并无其他可疑之举,是否可以应皇上之请,赦其回宫?” “赦?”孝庄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把她弄进去,这个人大意不得,在没看清根底前,哀家是不会放她出来的。” “可是皇上……”苏麻面露忧虑。 “皇上?朝堂上让皇上烦心的事情够多了,内宫中又有皇后、妃嫔,时间长了,哪里总惦着她。再说了,等明年开春,又是一届秀女大挑,新人来了,皇上哪儿还有工夫想她。”孝庄面上一派踌躇之色,“听木锦说,福全和常宁,总去找她闲谈。” 苏麻神情一滞,没有说话。 “你呀,总爱替他们遮掩。孰不知,多少祸事都是这样起来的。”孝庄的口气突然重了些。 苏麻赶紧起身,跪了下去。 “罢了,你抽空去提点一下宁太妃,让她管好福全和常宁,毕竟是年轻叔嫂,该防的还是要防。”孝庄的声音冷极了,似乎不带半分的温度。 苏麻低下头,立即应了。 第九十四章 朝堂凶险后宫和 乾清宫,康熙照例御门听政。 少年天子的目光扫过众臣:“今日,众卿又是无本可奏?” 众臣跪而伏地,态度恭敬,却依旧无人出班奏事。 “朕这里倒有一件事,让众卿议一议。”康熙拿出一本奏章,“大学士熊赐履奏‘朝廷积弊未除,国计隐忧可虑。眼下正是生产凋零、民困已极,且政事纷争、法制未定,致使职业堕废,文教日衰……’” 康熙尚未念完,鳌拜已出班高声斥责:“熊赐履的酸文之作,不能指到实处,实属妄行冒奏,应速速将其拿下,议他个妄言之罪。” 话音刚落,便有大学士班布尔善、吏部右侍郎统泰壁图、兵部尚书阿思哈等人出班附议。 康熙看着官员们的表现,不急不躁,只说道:“鳌卿辅也太心急了些,熊赐履的奏折朕还没有念完,许是朕念得太慢,卿辅听得不耐烦了?” 鳌拜一怔,目光瞥到遏必隆的眼神,立即会意,略躬了身:“臣是急性子,最烦他们这些汉人里唆,说话绕上许多的圈,也没个重点。故一时心急打断了皇上,还请皇上见谅。” 话虽如此说,态度也未见有多谦卑,康熙似是习以为常,随口说道:“无妨,且听朕继续说就是了。熊赐履的折子,由点及面,有概述也有详论,并非妄言。朕只捡其中一条说来,你们先议着。前些日子的大水,黄河长江皆决口,洪水淹三十余县,亡数万人,田亩、牲畜损失不计其数。京城一带,永定河沿岸也是受灾甚重。此为天灾,也是人祸。熊赐履奏折上写得明白,工部这两年申领的筑堤款额巨大,但是工程却是草草敷衍、不堪一击。工部尚书玛迩赛贪赃枉法,擅自将筑堤银两挪为他用,且工部账目沆瀣一气。仅这一桩,工部、户部、吏部三部都逃不了干系,而朝堂上下,何止百官,你们为何不报?” 最后一句,康熙的语气重了些。 官员们闻听立即跪了下来。 “玛迩赛,你且说说,这上百万两的银子,都用到哪儿去了?”康熙只盯着玛迩赛。 玛迩赛立即出班,跪在御前,面上神色却不见慌张:“启奏皇上,这钱,奴才确实是擅自挪作他用,但是奴才不是自己贪了。” “哦?”康熙冷冷一笑,“不是自己贪了,那就是孝敬谁了?” “正是!”玛迩赛回道,“奴才挪作他用,一笔用在京西大营的修缮上,另一笔用来采购石材木料,准备开春修缮乾清宫之用。” “啪!”皇上的手重重拍在龙案之上,“好你个玛迩赛,你这是拖朕下水啊。朕何曾说过要修乾清宫了?用得着你巴巴上赶着这个差事?你把筑堤款挪来修朕的乾清宫,你让天下百姓如何看朕?” “皇上息怒。”康亲王杰书开口道,“这修乾清宫,确实是应当的。皇上亲政,乾清宫理当大修。在前些日的宫宴上,臣也听太皇太后说过,乾清宫不修,皇上将就着起居,太皇太后心里也是不安。” 康亲王如此一说,便有些亲王、郡王、贝勒等也跟着附和,安亲王岳乐看着皇上,目光中露出忧虑。此时熊赐履出班:“即使要修乾清宫,也该皇上下诏,由内务府做了预算,户部核对无误后拨了银两,再交由工部督办。如今,皇上未下诏,内务府未预算,工部就开始自行采买物料,这程序实属不妥,此为渎职越权之罪。二则,这京西大营的修缮,也未事先奏报,也属擅专。除此之外,工部这两年的账目也是不清不楚。” “什么叫不清?什么又叫擅专?”鳌拜怒了,“京西大营修缮,那是应兵部所请,为了练兵所用,兵部尚书阿思哈早向本辅请示过,本辅便交代工部去做,怎么不合规矩、不符程序了?” 兵部尚书阿思哈也说道:“正是,此事在三月间,兵部就向鳌大人递了折子,并非工部擅专。” 康熙目光如炬,掠过众臣,心中暗想,阿思哈也好,玛迩赛也罢,都是你鳌拜的亲信,你们几人连成一气,互相做证,如此一来当真可以混淆视听了。 熊赐履再道:“国家大事,上百万银两的使用,难道不需要朝堂议处、皇上御批,只需要你等几人私下商议,随口几句,便可定夺的吗?” “你待怎样?”鳌拜怒目圆睁,几步走到熊赐履面前,几乎挥拳相向,“本辅受先帝顾命,掌朝中大小诸事,每天没有千件,也有百桩,若不能当机立断,事事按程序等你们这班酸文儒臣谈来议去的,这天下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熊赐履昂头顶上,并不惧怕:“先帝顾命之时,并非让鳌大人一人独断乾坤,况且如今皇上已然亲政,鳌大人更要知道做臣子的进退,不能事事僭越,更不能藐视皇权天威,在家中另立朝堂事事擅专!” 熊赐履话音刚落,鳌拜铁拳已然重重砸下。熊赐履的眼睛立时青肿,嘴角也淌下血迹。 瞬时间,朝堂乱作一团,有与熊赐履交好的汉大臣魏裔介、卫周祚、李等人上来劝架,但又很快被与鳌拜一党的武将满臣纷纷拦住,并且顺带着还挨了不明不白的拳脚。 御前侍卫费扬古与明珠上前,将两派人等分开。 “众卿眼中,可还有朕?”康熙的声音很是和缓,但立时让朝堂上安静下来。 诸臣再次跪下。 鳌拜气愤难平:“皇上,这等南蛮子酸文汉人,最没安好心,白饭吃多了没有正事,整天想法子离间咱们君臣关系,实在可恶,老臣要替皇上清了这些奸佞!” 康熙看着鳌拜,竟笑了:“鳌卿为朕做得着实太多了。如今,也该歇歇了!” 第86节 鳌拜一愣,不知康熙话中意思。 一直在朝堂上极少开口的遏必隆终于出班:“皇上,既然有言官对工部筑堤银两一事有所怀疑,可命吏部、户部彻查就是。” 这话从遏必隆口中说出,康熙稍感意外,然而满面血污的熊赐履又说道:“此事,恐怕吏部、户部也难干净。” “你这是找死!”鳌拜又挥拳相向。 “卿辅少安。”康熙说道,“为以正视听,也为还清者安,朕命都察院彻查工部、户部筑堤银两案,并令内大臣索额图、明珠、玛希纳协理。” “臣等遵旨。” “跪安吧。” 出了乾清门,鳌拜依旧气愤难平。身后的跟随者玛迩赛、穆里玛、阿思哈等人也是一脸愤恨。他们不约而同地对着遏必隆怒目而视。 “遏公这是怎么了,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倒帮起外人来了?”穆里玛是鳌拜亲弟,与遏必隆一向相熟,说话自是直截了当。 “哎,这还不明白吗?昭妃娘娘出了那么大的事,如今在咸安宫里囚着,跟打入冷宫有什么两样。为了昭妃娘娘,遏公自然是要讨好圣上的。”玛迩赛一脸奸笑。 “这也难怪,可是遏公,你不能光顾着昭妃娘娘,为了娘娘一人,把我们都给搭进去!”阿思哈也十分不满。 遏必隆停下步子,目光在几人面上扫过,圆润温和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地说了句:“蠢物。” “什么?”众人愣了。 鳌拜则暗吼一声:“都给老子闭嘴。不知深浅的东西,都是你们惹出来的事,还得让老子给你们擦屁股,滚,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鳌拜气呼呼地头前走了,玛迩赛等人不敢再跟,也各自散开。 只遏必隆与鳌拜并行,鳌拜这才捅了一下遏必隆:“闷葫芦,你今儿是什么意思,跟我说说。” 遏必隆道:“你没看出来,皇上想借着这次的事情发作咱们。什么熊赐履的折子,定是一早做好了的套。与其这样,不如咱们以退为进,让他先如愿再说。” “他想得美!天要下雨,关老子屁事!”鳌拜怒极,“这玛迩赛也是背运些,偏他做了工部尚书这一年,就摊上这么档子事。可这也不能怪他,如今税收一年少过一年,户部吃紧,工部就那么点银子,干了这事,就耽误那事,原本拆东补西,往年咱们也不是没做过,谁承想今年这雨水大,死的人多,这才成了祸事了!” “所以,皇上才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毕竟如果借此事发作起来,这百姓民声自然是一边倒地向着他。”遏必隆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鳌拜瞪大眼睛,“让咱们下台?下台可以,但决不能顶着黑锅,担了脏水。若是他真要给咱们安一个贪赃的罪名,再把水灾的责任推给咱们,我可不干!” 遏必隆冷冷一笑:“自然不能这样下台。” “如今,咱们怎么办?都察院还好说,那些人都是知道轻重的,不敢拿咱们怎么样。可是索额图、明珠就说不好了,还有那个玛希纳,以前就一直盯着户部。” “他们要查,尽管让他们查,咱们索性以避嫌为名,都告假在家里歇着。”遏必隆说道。 “啊?咱们这一歇,这朝廷还不瘫了?”鳌拜脸上露出疑色,思忖过后恍然明白过来,随即重重拍了拍遏必隆的肩膀,“还真有你的!” 遏必隆苦笑:“若能选择,我宁愿就此真的退下来。” 鳌拜一怔,两人皆默而不语。 下了朝,在乾清宫东暖阁,康熙又留索额图、明珠议了一会儿事,仔仔细细布置他们如何去查工部、户部的账目,待他们跪安之后独让费扬古留下与之对弈。 棋过三局,除了落子之声,室内一片静默,康熙道:“你这个人,安静得让人害怕,不知你心中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费扬古目不斜视,只盯着落子:“下棋时,想的自是棋局。” 康熙摇了摇头:“不是,若是你全力在棋局上,咱们这三局,不必费时这么久。” 费扬古对上龙目:“皇上洞察一切,费扬古不敢相瞒,刚刚正是在想今日朝堂上的事。” 康熙淡然一笑:“这个机会,是你提醒朕的,但是朕却派了索额图和明珠,所以,你介怀了。” 费扬古摇头:“皇上如何布局用子,费扬古决无异议,更何况这桩案子,索大人与明珠办,最是合适不过了。若是皇上指了费扬古,倒是会节外生枝。” 康熙略一点头:“你能这样明白,甚好。那又在想什么?” 费扬古:“只觉得太过顺利,不知下一步,他们会如何应对。” 康熙笑了:“有一个人,她曾对朕这样说过,下棋者有人喜欢一开始便将整盘棋设计好,引着对方一步一步按自己设计的套路去走,只是这样着实辛苦不说,有时还会为此缚累,反而失去先机。真正的高手不会预先设计棋局,只信手拈来,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才是真功夫。” 费扬古心中微苦,想来这话应该是东珠说的。不错,这像极了她的性子。她是不屑事先设计的,见招拆招是她的风格,也是她对自己的超级自信。可是这会儿,她又在哪里? 想到她被宫正司“贴加官”的前一天晚上,自己原本想出手将她救出,可是她自信满满地说她有把握解决危机。那样笃定坚毅的神情让他很是意外,只得再一次放手,再一次看她任性。然而当看到她“尸体”的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错了。她任性,自己却不该由着她任性。可是很快,她“诈尸”。这让他苦乐交织,这样的她,也许真的注定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罢了,不下了!”康熙将手中棋子一丢,“顾问行,摆驾乾东五所,去看大阿哥!” “是!”顾问行立即应了。 今日皇上兴致很高,并未传辇,而是信步走到乾东五所。他的大阿哥,才两个月大的承瑞,如今就安置在乾东五所的头所。 这是一处三进的院落,才刚进院子,就看到七八个保姆站了两圈层层围着,正中间的大阿哥正被人抱着高高举过头顶来回摇着玩,大阿哥显然很乐于这样被人悠来荡去,此时正咧着小嘴乐个不停。 守卫太监见到皇上来了立即通报,于是满院子的保姆、奶婆子、嬷嬷们都跪了下去,康熙这才看清,原来正当间抱着大阿哥玩的竟然是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 福贵人今儿穿了一袭杏红色滚金边镶兔毛领的轻便旗袍,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乌油油的发间一丝妆饰也没有,却美得让人炫目。 阳光衬着福贵人白皙润红的肤色很是动人,此时四目相对,她似乎稍稍有些意外。 “皇上万安,乌兰给皇上请安。”福贵人一脸明媚,原本正高举着承瑞,如今手臂一收,便把承瑞搂在胸前,俯身跪安,动作麻利却显得稍稍有些吃力。 康熙赶紧上前将她拦下:“平日也没见你正经给朕请安,如今抱着大阿哥,自然是不便,怎么还认真起来!” 福贵人笑了,笑妍如花。人都说女子应当笑不露齿,但康熙瞧见,乌兰却在笑的时候露出了精致整齐的如同雪白贝壳一样的牙齿。她倒是半分羞涩、半分忸怩都没有,从上到下,通身透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爽朗劲儿。 “乌兰是给大阿哥做个样子,让他知道他的阿玛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上,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顶礼相拜,不能怠慢呢!” “罢了,光顾着行礼,若不小心失了手,再将他摔出去。”康熙显然心情很好,对着平日并不常见的福贵人,言谈间也亲近了许多。 “乌兰就算把自己摔了,也不敢摔着他!”乌兰抱着承瑞,用手指轻抚他的小脸,口里还逗着,“大阿哥快看,这天有多蓝,你一定要快点长,长得高高的,然后额娘带你去跑马、练布库!” 大阿哥整日被一众保姆小心呵护在屋里,哪里见过外面的天高云淡,如今被乌兰举高放下摇晃着,又惊奇又高兴,张着小嘴一直笑着。 看大阿哥精神极好,康熙心情也是不错,他伸手将大阿哥从乌兰手中抱了过来,又责怪了一句乌兰:“你带他跑马,你还能带他练布库啊?得是朕带他练布库才是!” 乌兰笑了,面色微红,她倚在皇上身边,伸手握着大阿哥的小手轻轻晃着:“大阿哥,你听到了吗?你皇阿玛可说了,等你长大了,额娘我带你骑马,你皇阿玛带你练布库,你是多幸福的阿哥啊,还不快点长大!” 或许是大阿哥太可爱,又或许是福贵人描绘的场景太温馨,不知怎的,康熙心头涌起一丝甜蜜,又掺杂着半分的酸楚,心中暗道:“有额娘带着骑马,有阿玛带着练布库,那该多幸福啊。”可惜,自己却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份幸福。 康熙伸手抚着承瑞的小脸:“你比朕还有福气!” 乌兰顺势将自己的手握在皇上的手上,一双美目勇敢地对上天子:“普天之下,最有福气的便是皇上。做皇上的阿哥,自然有福,做皇上的女人,更有福气!” 这一刻,皇上觉得心里很满足,也很幸福,看着承瑞可爱的笑脸,看着乌兰明媚的娇颜,康熙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能够主宰一切、给人幸福的天子。 他下意识地握住乌兰的手,而乌兰则静静地倚在皇上肩头:“能跟皇上在一起,乌兰觉得很幸福。” 第九十五章 菊败梅胜风云起 夜色深重,康熙六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阴冷得多。夜晚走在寂寂的宫径上,耳边净是呼啸的风声。 出了慈宁门,康熙下意识地裹紧了金龙织锦的皮大氅,李进朝机灵地赶紧递上一个手炉:“万岁爷,传辇吧!” 康熙看了他一眼:“不必了,走一走,正好。” 皇上毫不迟疑,抬腿便走,底下跟着的侍卫太监自然也不敢多问。 康熙一边走,一边想着刚刚和太皇太后的对话。 查办工部挪用银两一案,正如费扬古所料进展并不顺利。原本被举报的账册早已被填补完整,最初以为这是一桩牵连极广的案子,可以顺藤摸瓜将鳌拜一党牵连进去,然而现在线索中断,几个关键人物更是被人灭了口,再往下查去,很是困难。 而手头上所掌握的证据只能查办玛迩赛等少数几个人,根本撼动不了鳌拜与遏必隆。而就在这个时候,鳌拜连同其亲信、六部要员总共几十名官员全体告假,连着几日朝堂上列班的官员缺了大半。 几日下来,议事房的奏折堆积如山,各部事务皆停顿下来乱成一团。 面对这样的局面,康熙陷入两难之境。 若下狠心重办,恐不能服众;若就此收手,又难免被人看轻。 难以决断之时,康熙来到慈宁宫,想不到太皇太后竟然给自己出了这样一个主意,让自己明日带厚礼亲自去鳌拜府探视,向鳌拜示好,再次降下隆恩,让他回朝。 这样一来,虽然可以暂解眼前危机,但天子的脸面何存? 若非如此,便要用费扬古那个风险极高的法子,既然他们以退为进,干脆就让他们退个干净,就此全部换人,以迅雷之势清了他们在六部布下的亲信。 “糊涂!”太皇太后疾言厉色,“想得挺好,可你手中一时间哪有这么多可用的人,即使有可用之人,你又能保证这些人都是可信的吗?原本,这桩案子就不该办,办了就是打草惊蛇。皇上怎不想想,历来辅政托孤的权臣被亲政以后的天子查办,哪个是用贪污的罪名?还不都是用了‘欺君犯上’或干脆用了‘谋反’,因为只有这样的罪名,才足以将他们盘踞在朝堂上下的所有人清除干净。这种贪污、渎职,最多便是降级、革职,不能处以极刑,也不能株连。到时候,你虽然办了一时,却是春风一起,野草重生,隐患太多。” 康熙心情郁极。 他并不想刻意清除谁、牵连谁。以谋反的罪名,的确可以让一切反对自己的人消失得干净彻底,但是他不愿意。他更愿意用实实在在的错误来定他们的罪。或者说,让他们离开朝堂。 然而事实真是可笑,确实的罪,办不了他们,非要以近乎莫须有的罪名,才能清除障碍恢复皇权。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皇上?”太皇太后的话言犹在耳,让人清醒得有些绝望。 “万岁爷。”眼见皇上在御花园兜兜转转了两圈,李进朝忍不住发声,“咱们是往长春宫去吧?” “长春宫?”康熙这才缓过神儿,想起福贵人乌兰那明媚的笑容,原本郁结的心情也稍稍好转。 “皇上忘记了?福贵人下午让人来传话,说是晚膳为皇上特意准备了菊花羊肉锅子,让皇上一定过去尝尝鲜。那可是从科尔沁进贡来的嫩羊,今儿早晨才送进宫的。” 康熙点了点头:“去长春宫。” “是!”李进朝头前引路。 夜色阑珊中,宫径两旁间隔不远处设立的宫灯就像缀在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虽为夜行者照亮、为夜行者引路,但却仍是显得太过寂寞了。 走不多远,突然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树丛中透过些许红润润的光亮来,循着那光亮再走近些,竟然看到黑暗中的一树“红梅花”。 怎会有这样奇异的红梅? 待走得近了,这才看清竟是有人在树枝上挂起的橘子大小的红色灯盏,那样小巧的灯盏,却密密麻麻挂满了一棵大树,这红幽幽的光亮让人心立时变得暖暖的。远远望去,真像暗夜中绽放的一树娇艳红梅。 怔愣间,叮叮淙淙的琴声渐渐传来,那样轻柔动人,仿佛天际边传来的仙乐。 借着光亮,循着琴音,天子移步。 在花木的尽头,曲音暂歇。是了,正是绛雪轩。 天子有些恍惚。 一袭淡粉色织花彩绣旗袍,加上雪白的狐狸领毛围,衬着纳兰明惠娇艳若滴的容颜,更像是暗夜中悄悄绽放的昙花,那样带着梦幻的美,让人不能忽视。 “纳兰明惠给皇上请安,皇上祥瑞万福。”明惠轻移莲步,从绛雪轩的台阶缓缓走下,待到康熙近前,行礼请安。 康熙伸手将她扶起:“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明惠神情幽怨,似是一嗔,随即便风淡云轻,依旧温柔可人。她伸手从那饰满“红梅”的树上取下一枚橘子灯,轻轻放到皇上手中:“为皇上驱走黑暗。” 小小的橘灯放在手中,康熙用目细瞅,这是用吃过的橘皮缝起来做的灯罩,里面的烛火是往日用剩的蜡烛头儿,这小橘灯的光虽是柔和,却可以为人照亮,而且橘子皮的清香又掩盖了蜡烛本身的味道,竟是这样舒适清新。 这样的心思,真让人感动。 第87节 “这是你做的?如此精巧,得费不少时辰吧。”康熙说。 明惠面色微微红润:“长夜漫漫,以此打发时辰罢了。” “你是在怪朕吗?”康熙记得自己好久没有见到明惠了,想起当日第一次宠幸明惠的时候,便是一个黑漆漆的雨夜,在那样让人沮丧的一个雨夜,幸好有她。 想到此,康熙便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明惠身子微颤:“明惠不敢,皇上不来,明惠静等,皇上来了,明惠欢喜。” 康熙搂着香玉满怀,难免心情激荡,当下便拥着明惠步入绛雪轩。“那就让朕看看,你是如何欢喜?” 眼见皇上搂着贤贵人进了绛雪轩,李进朝目瞪口呆,想到午后福贵人的叮嘱,立时觉得从头冷到脚,只得吩咐身边一个小太监:“快去长春宫,跟毛伊罕说一声,别让福贵人等了。” 长春宫中,毛伊罕等宫女正在忙碌。她们将各色精心准备的菜品端进暖阁,香炉里重新换上了掺了合欢花的香料,再一次将合欢酒放在温锅里暖着,又小心翼翼地抚平暖炕上那新换的一对杏黄色的厚厚的棉垫子。 福贵人则在寝殿的镜前照了又照,新上身的是一件蓝底粉花的修身旗袍,虽是冬日,但袖口特意用了云锦纱,一双玉臂在薄如蝉翼的纱袖中若隐若现,腕上还特意缠了红润润的珊瑚珠串,更衬得肤白如玉。头发也从寻常的小两把头换作妩媚多姿的望仙髻,又插上了莹光温润的白玉步摇,发尾还缀着粉澄澄的蝴蝶珠钗。 对镜细看,只觉得面如桃瓣,目若娇杏,笑容微展便是风姿如仙。 福贵人不禁得意起来,想起平日里自己在皇上面前总是少施脂粉,仿佛于穿戴上极不在意,只留给皇上一个明朗爽利的印象。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夜,原本就艳绝后宫的容貌再加上精致的妆扮,这样反差极大的极富女人味的柔美,一定会让皇上惊艳,也一定会让他着迷。 打扮妥了,福贵人走出寝殿来到设好宴桌的暖阁里,看到掌宫女毛伊罕正吩咐人将新鲜的羊肉汤锅端上,又摆了一盘极好的黄艳艳的菊花在旁边。 福贵人微微皱眉:“这会儿菊花就摘下来,皇上若来得晚了,怕会不新鲜。” 毛伊罕:“不会的,主子没见这菊花下面放着冰块呢,皇上即使再过半个时辰来,这菊花也是新鲜的。一会儿看到这菊花锅,皇上一定龙颜大悦,赞娘娘慧心。” “哪里是我慧心,不过是你的鬼主意多罢了。”福贵人赞了一句。 这时乾清宫小太监缩头缩脑地进来,一直朝毛伊罕递着眼色。 毛伊罕皱了皱眉,便跟着出去。福贵人哼了一声:“又做什么鬼,还背着我?” 过不多时,毛伊罕再入内时,面色已然不太好看。 福贵人见了便说:“这长春宫里,如今倒是你毛伊罕当大了,有什么事,他们只回了你,都当我不存在一般。” 毛伊罕听了也不恼,只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 “主子,奴才说了,您可万万别生气!”毛伊罕悄悄跪在福贵人脚边。 “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你先起来。”福贵人一把将毛伊罕拉起。 “皇上不来了。”毛伊罕说。 “什么?”福贵人的脸越发白了,“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朝咱们宫里来了,可是……”毛伊罕迟疑了。 “说啊,吞吞吐吐的更让我着急,快说。”福贵人动了气。 “经过御花园,在绛雪轩碰到了贤贵人。”毛伊罕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把小太监传来的话一五一十学给福贵人听。 可即便如此,福贵人也恼了。 “啪”的一声,手腕上的红珊瑚珠串被用力扯断,一百多颗红艳艳的珠子瞬时散落一地。 毛伊罕立即去捡,福贵人却一脚踩在珊瑚珠上:“捡它们做什么?我这里还缺这些珠子不成?眼下要紧的,是想想怎么去抢皇上的心!” 毛伊罕停了手,站起身,冷冷说道:“奴才知道。” “好你个纳兰明惠,我是谁?博尔济吉特乌兰,就算皇后也要看我脸色,就凭你,也配抢我的皇宠?好,你好得狠!如今可是你自己冒出来的,往后,你可千万别怪我!”福贵人恨极了,伸手从宴桌上拿起一朵菊花,在手里揉成一团硬生生塞进自己口中,一边嚼一边恨恨说道。 第九十六章 冬至冰嬉红梅泻 康熙六年冬至。 康熙帝携后妃登上北海庆宵楼,检阅八旗子弟冰上演武,以纪念满族入关之前的旧俗。 八旗子弟们在冰上演练着摔跤、武术,在快速滑行中变换各式动作,表演着令人瞠目的绝技,帝后妃嫔于高楼之上,不禁连连称赞。 康熙微一侧首,目光扫过皇后赫舍里芸芳,又看到仁妃佟佳锦珍,还有紧挨着仁妃的贵人纳兰明惠,甚至是人群最后面略显局促不安的常在秋荣,众妃嫔中偏少了原本最爱热闹的福贵人,康熙不免有些纳闷。 仁妃锦珍最是体贴上意,见皇上目光一扫,立即明白圣意,便说道:“皇上是在找福贵人吧?今儿一早福贵人便准备好了,这会儿,正是要给皇上一个惊喜呢!” “哦?”康熙稍感意外,顺着锦珍手指的方向朝冰面望去。只见福贵人乌兰穿着一身红艳艳的轻便旗装,换好了冰鞋,正在场边跃跃欲试。 皇后见了,微微蹙眉,不无担心地说:“你既知道她有此一举,何不拉着她。这冰面滑行可不是闹着玩的,往常也不见她练过,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仁妃憨然一笑:“皇后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福贵人的性子,锦珍并非没有劝阻,而是怎么也劝不住的。” “罢了。”康熙兴致正高,打断她们道,“咱们就且看看,这乌兰怎么逞能,若是论马上骑术,朕信她出色,但这冰上的功夫,料她勉强。估且看个热闹吧!” “是。”众人不再开口,只把目光齐刷刷地对上冰面。 而福贵人偏有趣得很,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蹒跚着上了冰面,战战兢兢地试着滑了两下。小太监刚一松开手,她没滑出几步呢,便突然跌了出去,惹得众人又是惊又是笑。瞧得正是热闹的时候。突然,福贵人似是懊恼起来,一把推开上前要来搀扶她的小太监,双脚点冰轻跃,便飞一样地滑了出去。 接着,在众人的惊愕中,她如同冰上飞燕一般翩翩起舞。嫦娥拜月、雄鹰展翅、杨妃醉卧、金鸡胡旋这一系列美轮美奂的冰上绝活儿连翻展示,让人看得目瞪口呆又禁不住拍案叫绝。 冰场中心,原本列队展示的八旗士兵都停了下来,自动退到场边。他们一面看,一面用力地呐喊叫好。一时间,整个冰场几乎沸腾起来。 “想不到福贵人还有这样的好本事。”皇后赞道,“今日,倒让臣妾开了眼。” “是啊,看得人眼花缭乱!”仁妃拍着手,面上含着溶溶的笑意。 “福贵人自小长在草原,想不到不仅马术了得,这冰上的功夫也甚是出众。”就连一向在人前少言的贵人明惠也不禁赞道。 庆宵楼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一团火红吸引着。然而,福贵人似乎并不满足只是这样的花架子,她在滑过列队而站的八旗兵士身旁时,竟然夺过一个兵丁的弓箭和箭筒。 “福贵人,要做什么?”胆小的荣常在竟吓得脸色发白,身子也向后退了几步,康熙不由笑了。秋荣如今虽已诞育了大阿哥,并且也成了有品级的庶妃,但仍然是处处服小,很是自卑,跟皇后等人站在一起,穿着打扮更显简陋,但看在帝王眼中,这模样却是越发惹人怜爱。 康熙不由走了过去,握着荣常在的手轻轻安慰:“不怕,有朕在呢。” 就这一句,就足以让旁人艳羡不已。 而荣常在,更是忍不住心头泛酸,眼泪险些流了出来。酸涩之中涌起一丝甜蜜,皇上,终究还是惦着她的。 台上一瞬,台下已然变了风景。 福贵人在滑行中搭弓射箭,箭箭直入靶心,又引来全场喝彩。 “走,咱们也下去看看。”福贵人的展示,让庆宵楼上的皇上起了兴致。下了庆宵楼进入冰场,皇上与诸位年轻的亲王、郡王也换上了冰靴,准备一试身手。 福贵人则兴冲冲地滑了过来,似是收不住脚一般直接跌入了皇上的怀里。 皇上皱着眉头佯装被撞伤了胸口,福贵人则朝着皇上做了个撒娇的鬼脸:“皇上,乌兰今儿滑得好不好?” 康熙看着福贵人,也不答话,只是绷了脸,刻意逗她:“你打小长在科尔沁,何时学的这个本事?” 福贵人一脸骄傲:“咱们科尔沁,不仅有草原,还有数不清的海子,到了冬日结成了冰,玩这个还不是方便得很。皇上莫要小看人,难不成以为蒙古儿女都是只会骑马放牧的蛮人?皇上莫忘了,咱们博尔济吉特氏身上流着的可是成吉思汗的黄金血液呢!” 康熙看她一脸骄傲,神情极为认真地辩驳,心下便觉得福贵人的直爽很是可爱有趣,但余光瞥过皇后,似乎看到赫舍里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快,于是便收了笑容,闷哼一声:“你这身大红色的衣裳倒是惹眼得很,只是,越了规矩。” 此话一出,不仅皇后,就是仁妃、贤贵人、荣常在也都是暗暗一惊,其实刚才当福贵人穿着红色的旗装一出场时,大家心里便都想到了,就算这乌兰的身份再怎么尊贵,说到底也只是个贵人,这大红色,按理是不能穿的。 可是既然皇后都没怪罪,旁人自不敢提,谁愿意去捅那个马蜂窝呢。 谁承想,这会儿皇上自己冷不丁提了出来,正像是兜头便给福贵人浇了一桶凉水,众人都各怀心思地看着福贵人,看她的脸往哪儿搁,兴许会大闹一场吧。 不料,福贵人似乎毫不在乎,只笑嘻嘻地说:“这可没办法了,这衣裳还是入宫前我额吉给我做的呢。现在看来还是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好,想穿什么穿什么,这入了宫跟了皇上,倒还不如从前了呢。也亏得咱们皇后娘娘大度,若都像皇上一样,乌兰真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科尔沁去才快活。” 这一番话,配着她无比率真的神情,当真一副小女儿的娇憨,还真让人狠不下心来责怪她。 康熙轻哼一声,眼中却是透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皇后赫舍里见状便开口说道:“这冰上一片纯白,冰面上又都是各旗兵士,着装若非是大红色,福贵人那样好的冰术,咱们也未见得能看真切。” 皇后果然聪慧贤德,如此一说,给大家都找了台阶。 康熙看了一眼福贵人:“那也不能轻饶了你,就罚你去煮一锅香喷喷的嫩羊排,一会儿等冰嬉结束,咱们大伙儿都到你宫里用膳去。” “原来皇上要罚乌兰是假,实际是惦着咱们长春宫里的嫩羊呢!”福贵人讨巧地笑了起来,众人也跟着附和。 在任何人看起来,这似乎都是无比和谐的一幕。 只是越到这个时候,在少年天子心中,就不能不记挂起那一抹淡淡的俪影。钮祜禄东珠,此时此刻,在冷寂破败的咸安宫中,你又何以自处? 正是因为身边少了她,这样和谐的一幕才够不上和美。 皇上在心中暗自感慨,叹了口气,便用力朝冰场中心滑去。而一众女眷们也开始各自上了冰车,找着乐子玩耍起来。 不料就在皇上在冰场中心,带着亲王贝勒们与八旗子弟争标之时,变故在突然间便发生了。 远远地,众人听到有女子尖锐的惊叫,接着便是触目惊心。 原来,由小太监们推着冰车载着宫中女眷们在冰面上疾驰而飞的时候,刹那间,不知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其中一辆冰车突然打滑,横冲直撞失去控制,而冰车上一个天蓝色的身影便斜着飞了出去,足足摔出去好几丈远。 所有人,都吓呆了。 “贤贵人!是贤贵人!”听着宫女们的惊叫声,康熙突然意识到,纳兰明惠今儿穿的正是天蓝色的厚棉兔毛披风。 皇上不由眉头微皱,脚下用力,赶紧滑到出事地点。 明惠如同一个断了线的风筝,被人遗落在冰面上,一片天蓝衬着惨白的小脸,一双好看的杏眼早已闭紧,人已经昏了过去,只是在天蓝色的衣裳和纯白的冰面间,一点一点渗出的那骇人的颜色,竟然是血色…… “还愣着干吗,快传太医,快传太医。”皇上的声音透着焦急。 皇后赶紧吩咐身边的管事嬷嬷们张罗起来,一众宫女七手八脚将贤贵人抬走。仁妃领着吓得变了颜色的荣常在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照顾着。唯有福贵人,看着那弄脏了冰面的血色,只觉得无比的痛快。 “这时,你怎么不觉得这血色衬着冰面如同暗夜中的红梅,既惊艳又能温暖夜行者了呢?”一会儿,纳兰明惠醒来的时候,她会怎样? 福贵人觉得心里舒畅极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身上已经有了个把月的孕事,我筹谋了多时,就是要等这一刻,什么冬至冰嬉,什么冰上展才,看起来是自己要在皇上面前取宠,其实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诱你上场。 回想刚刚的一幕,看到明惠对冰面一脸的向往,福贵人好心劝她换上冰鞋试一试,可是她不敢。早知她不敢,便劝她上了专供女眷们在冰上游玩的冰车。那冰车是老早就准备好的,又在半道故意撞上石块,这样一来,想不出事都难。 再看那跟着摔伤配合着做了苦肉计的拉车小太监,福贵人笑了笑,吩咐毛伊罕:“让他把嘴封严了。” 毛伊罕应道:“主子放心。他有把柄在奴才手上。” 是了,这就是后宫生存之道,生生相克。任你是谁,任你有多厉害,我总有法子治了你。 第九十七章 疾风摧花花将谢 钟粹宫也在东六宫,是一处两进院落的宫殿。前院正殿五间,殿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院中极为宽敞,不仅垒了山石还摆放着各式盆栽,加上游廊环绕,环境也是极佳的。而后院也是五间正殿,另加东西配殿,只是规格比前院要略低一些。 如今这钟粹宫里没有主位娘娘,以纳兰明惠贵人的位分,只能住在前院的配殿里。此时,她已被人抬了回来,就安置在西配殿的寝室里。 第88节 外间小小的厅室内,皇上、皇后连同仁妃、荣常在、福贵人和几位太医都在,倒显得极为局促。虽然室内燃着香,但还是难掩从里间传出来的阵阵血腥之气。仅隔着一扇木隔,纳兰明惠痛苦的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了出来,让人听了又是心惊。 康熙面色凝重,在后妃们看了越发惴惴不安。 “怎么样,贤贵人身体到底如何?怎么疼得这么厉害?”皇后问道。 太医院院判孙景上前回话:“回皇后娘娘,刚刚由外科医正段世臣给贤贵人看了诊,其手臂和额头上有擦伤,而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伤,现在还不清楚。贵人主子的玉体,臣等多有不便,所以正由宫正司的医女在里面料理。不过……” “不过什么?”福贵人瞪了孙景一眼,“你不知道皇上关切贤贵人的伤势吗,说话这样吞吞吐吐的,平白更让人着急!” 孙景突遭抢白,似是吓了一跳,立即说道:“回福贵人的话,微臣此时还不敢确定,贤贵人下红不止,像是月事来临,又像是滑胎之兆。” “什么?”满屋子的人都惊了。 “孙景,你说清楚一些,什么滑胎?”康熙追问。 孙景越发忐忑:“贤贵人的身体一向并不是微臣料理,所以贤贵人的情况,微臣不知道。还得让妇科的梁医正看了,才能确定。” “那还等什么,快去传了来。”皇上吩咐,顾问行立即差了李进朝去太医院传话。 看孙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福贵人心中暗笑,好个老滑头,你执掌太医院任院判这么些年,是滑胎还是月事来临,你会不知道?这老头子,面上看着胆小,心思倒是精明得很。不过才一开始,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了。 依当下的情形,若说纳兰明惠是月事来临,也就罢了。但是如果照实情说是滑胎,就是天大的事情。这贤贵人怀了龙种,却又因为没及时诊出来而轻易流掉了,看你们太医院谁来背这个黑锅?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眼下局面倒是正合福贵人的心思,因为她早已吩咐毛伊罕叮嘱过那梁太医,为了保全自己,他定不会照实说。 很快,太医院妇科医正梁之惠匆匆入内,正要行礼,康熙已然叫了免礼,让他直接入内去看贤贵人。 不多时,梁之惠出来,再次跪在御前:“回皇上,贤贵人额头和小臂的伤,外科段医正已经料理好了,身上也有多处擦伤,刚才医女也为贵人上了药。如今外伤只须静养,已然无碍。” “这些,朕已经知道,你且说说贤贵人内里的伤势到底如何?”康熙问道。 “这个?”梁之惠悄悄扭头看了一眼孙景。孙景对其似有暗示,康熙不悦:“朕在这里,有什么直接回话即可,不必使心思、递眼色。” 此话一出,孙景也跪了下来。 见此情景,皇后与仁妃对视,都不知这情况到底如何。 梁之惠说道:“贤贵人原本月事不调,如今又在冰场受了寒气,所以下红不止。待臣拟了方子,配了暖宫的药,自是无碍。” “原来如此。”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 康熙心中少安:“既如此,就让贤贵人好好歇息吧。今儿的事原是意外,这会儿大家也都累了,都各自回宫歇息吧!” 皇后又特意留下高嬷嬷:“这钟粹宫的宫人看着都年轻不经事,嬷嬷便留下,在此照看照看。” “是!”高嬷嬷立即应了。 原本看贤贵人摔伤后的样子像是遭了天大的劫难,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大事,众人便都散了。 而跟在各宫主子身边,目睹这一切的宫人们则免不了私下议论,说这贤贵人的行为举止一点也配不上这个贤字,眼看福贵人冰上展才露了脸,当下便立即整来这样一出苦肉计,引得皇上关切,着实是心思不轨,争宠之心太过。 贤贵人听了这些传言越发气闷郁结,虽经过几日的调理,但身体越发不好,下红虽然止住了,不再那样厉害地出血,但淅淅沥沥的,仍然不干净。这人也越发没了精神,面色蜡黄灰暗的。 众人见了便又开始议论,说这贤贵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如同一盏美人灯,风一吹就破了。 长春宫里的福贵人则是连着几日来钟粹宫探视,又送了大量滋补的珍品。宫中人便开始议论,福贵人到底是出自太皇太后、皇太后一族,这度量与人品真是没得说。 福贵人听到这些议论,自然开心,又命毛伊罕出去做做功夫。于是,不几日,宫中又传出新的议论,大家都说这眼瞅着就快到新正,这大年节里的,贤贵人可千万别死在宫里,那可是极不吉利的。 这些话传到钟粹宫,贤贵人下面的几个宫人听了自然气苦,可是又不敢在主子面前透露半句,只得忍下。 这一日,福贵人同仁妃、荣常在到坤宁宫请安,正看到高嬷嬷向皇后回报宫中近日的议论,皇后赫舍里听了,便有些左右为难。 高嬷嬷说:“这原是皇上亲政后第一个新年,本是极喜庆的,贤贵人若真是有个不好,当真是有些不吉利!” 仁妃一向菩萨心肠,面上十分不忍,接语道:“想那贤贵人也是皇上所珍爱的,若是迁出宫去养病,皇上怕是会心中不舍。” 荣常在自知在皇后、仁妃等人面前,没自己说话的份,自是不敢多言,只附和了一句:“仁妃娘娘说得是。” “皇上最是心软,皇后娘娘就不能再感情用事了。这贤贵人若真是在正月里薨了,不吉利不说,说不定还会冲撞了皇上。再说,就是为了太皇太后的平安,也得避讳一二。”高嬷嬷又讲了些老理。 皇后听了,是越发拿不下主意,便瞅着福贵人:“平日里,妹妹最是有主见的,这事,你怎么看?” 福贵人笑了笑,颇有些为难:“若说,当日冰嬉,贤贵人受伤,乌兰也多少有些责任,没拦着她上了冰车,所以乌兰对她多少存着愧疚。便不好说了。” “这也无妨,那日的事又不能赖你,况且乘冰车取乐的又不止她一人,仁妃和荣常在也滑了好一会子,不也没事吗?你就不必自责了,但说无妨。”皇后似乎打定主意,在这件事情上听福贵人的意见。 皇后心中所想的是,若令贤贵人迁出宫去养病,这贤贵人怕是再难好,就此丢了性命,说不定皇上会迁怒于自己;再者,在后宫中也会留下不容低位妃嫔的坏名声。这可不是她想要的。但是若任由贤贵人留在宫中,若真的在正月里死了,不光不吉利,真若冲撞了谁,更是自己这个皇后的错。罢了,就哄着福贵人表态,然后自己依她的意见行事,这样不管结果如何,料想太皇太后也不会责怪。 福贵人自知皇后的心思,此时也不再推托,只说道:“如今宫里人多口杂,底下人传来传去的话实在不好听,贤贵人一向心思细腻,听多了反而更累病体。若是迁出宫,寻一个清静所在,静养些日子,也必好得快些。” 皇后点了点头,心中暗赞福贵人机敏,这样的说辞很是得体,听起来倒像是很为贤贵人着想。 “如此,高嬷嬷就去安置吧。看看是南海、西海还是北海,总要找一处既清静又方便太医行走的地方才行。” 高嬷嬷应了:“还有一事,奴才不知道当不当讲。” 皇后淡淡一笑:“高嬷嬷是宫中老人,又曾侍候静太妃和太后,自是比旁人来得体面,有什么不当讲的。” 高嬷嬷悄悄看了一眼福贵人,福贵人便知道她要讲些什么,心中越发得意。 两人的眼色递得极为隐晦,皇后与仁妃等人没瞧见,却偏被站在皇后身侧的凤仪女官柳笙儿瞧见了,柳笙心中一动,便藏了心思,自此以后便刻意留心。 只听高嬷嬷说道:“如今贤贵人虽是迁出宫养病,但咱们心里都明白,这人若出去了,便怕难回了。正如刚刚仁妃娘娘所说的,皇上对贤贵人确实看得重些,所以咱们才要多为贤贵人做些事情。奴才想请皇后娘娘恩准,请萨满法师为贤贵人驱邪。” 皇后点了点头:“还是嬷嬷想得周到,那就请嬷嬷安排,立即请萨满法师入宫,若是就此能好了,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仍不得治,再迁出宫去。” “是!”高嬷嬷应了。 料理完这桩事情,仁妃等人又陪着皇后说了会儿话,便各自退了下去。 第九十八章 贵人施计招招狠 也许是贤贵人流年不利,即便有萨满法师入宫为她祈福,也未见转好,反而自此之后,她的病势更重了些。于是,所有人越发认定,这贤贵人是熬不到新年了。皇后终于下令,让贤贵人迁出宫外,在南海行苑休养。 明日就要离宫,钟粹宫贤贵人殿中一片悲凄,三等宫女眉儿在殿外廊下,一边烧着炭火盆,一边低声哭泣。 殿内,纳兰明惠略睁开眼睛。已在床上连躺着好几日,如今醒来只觉得头昏沉沉,身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抬头看着窗子,透着窗纸竟射不进来半点日光,外面阴霾的天色就像自己的身子。如此一来,越发心灰意冷。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锦被间,纳兰明惠心中恨极了,却又不知该去恨谁,万万想不到自己的身子这般没用。只不过是在冰上摔了一跤,就这样灯尽油枯了? 她摇了摇头,从枕下摸出那枚喜鹊登梅赤金簪,用手轻轻抚着。这支金簪做得玲珑剔透、精巧别致,簪子用上好的赤金打造,簪身雕成一束梅花枝,梅花的花瓣、梅枝的枝叶由大小金叶子做成,而簪头金叶丛中竟镶了一只由宝石堆就的喜鹊,更是做得惟妙惟肖,两只眼睛各用了两颗黑白珍珠,仿佛黑白眼珠一样分明清晰。 如今,只将这支簪子拿在手中微微一晃,喜鹊便在金枝梅花上轻舞跃动,煞是好看。 这只簪子,单就做工、款式已然是难得的珍品。 用料珍贵、做工考究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这金簪是皇上送给自己的。还是那日龙凤欢好之后,皇上亲自给她戴在发间的。纳兰明惠清楚记得,皇上当时还说过,她就像这飞舞在红梅上的鹊儿,每每见了,便都会令皇上心中添了些许的喜悦。 手抚着金簪,纳兰明惠收住了泪,她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在这世上消失。 “来人。”她突然吩咐起来。 但是一声唤过,四下里静静的,居然无人应。 “蕊香!”纳兰明惠叫着,蕊香是她宫里的掌宫女,也是她最信任的人。 但是仍然无人来应。 “竹韵?”纳兰明惠又换了一个名字,竹韵是在她房里近身侍候饮食起居的一等宫女。 仍是不见人。 “有人吗?”纳兰明惠强撑着病体,又唤了一声。 这时,才见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扇火用的竹扇,原是这钟粹宫里专门负责烧煤守夜做重活的三等宫女眉儿。 “主子醒了?可是口渴了?这会儿,蕊香姐姐她们都不在。”眉儿一向很少在屋里服侍,进来以后,显得很是不安。 纳兰明惠叹了口气:“才刚醒来,觉得这屋里冷得很,火盆可是拢好了?若拢好了就端进来。再给我倒杯热茶。” “是。”眉儿将手在衣裳上搓了搓,然后小心翼翼地给贤贵人倒了杯热茶,又退了出去,不多时便端了一个火盆进来,但却远远地放在房间一角,又在上面放了个罩子。 纳兰明惠缩了缩身子:“端近些吧,这会儿只觉得身上冷得很。” 眉儿上前为纳兰明惠掖了掖被子:“主子若觉得冷,就盖严实些。一会儿奴婢再给您冲个汤婆子。这两日,内需司送来的炭太潮了,烟又大,着实熏眼睛、呛嗓子,就是放了罩子也不顶事。所以,这火盆还是离远些好,免得熏着主子。” 纳兰明惠听了,不由叹了口气。原来就听老人们说过,这宫里的奴才们最会捧高踩低。自己原本位列贵人,这位分并不算高,他们便是有些敷衍。若是皇上隔些日子来瞧瞧,奴才们便殷勤些。若是皇上许久不来,这吃穿用度便立时差了许多。 原以为这是受贵人位分所限,自己该受的,可是有一次偶然到了福贵人的长春宫,立时便心如明镜。 同样是贵人,同样一年三百两的年金,福贵人宫里却是金玉满堂、锦衣玉食。回来问过内需司,为何自己的供应与福贵人不同。内需司管事太监一句话便给自己撅了回来:“主子想要一样的供应,何不改个姓氏?” 是了。福贵人是博尔济吉特氏,是太皇太后、皇太后的嫡亲。 而自己是那拉氏。 罢了,不靠门第,不靠血统,就只靠自己吧。于是,纳兰明惠这才一次一次巧弄心思、不顾女儿家的羞涩,去引皇上注意。一来是自己真心倾慕皇上。二来,也是想争口气,希望能早些出头。 而如今自己病了这些日子,这供应便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不仅膳房送来的吃食大不如从前,如今就连按例该得的,内需司也开始以次品来充数了。现在若再不打起精神,当真是没法活了。 “主子今儿气色好了些,奴婢这就去寻了蕊香姐姐,让她去禀告高嬷嬷,咱们就不用迁出宫去了!”眉儿心性单纯,看自己的主子今儿精神似比往日好了,便脱口而出。 却不想迁宫一事,蕊香等人从来没在贤贵人面前提起过。 如今听她猛然一说,纳兰明惠心中暗惊:“迁出宫去?谁要迁出宫去?” 眉儿未见有异,仍说道:“原是主子一直病着,上头因怕主子不能大好,眼下又临近新年,怕是会有所冲撞,所以让咱们迁出宫,搬到南苑去。” 纳兰明惠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如今猛然听到让自己迁宫的话,一时间又惊又气,一下子斜躺在炕上,仿佛昏了过去。 眉儿吓了一跳:“主子这是怎么了,才好了些,怎么又……” 她赶紧跑出去,想要找人,不料刚出了殿门才到廊下就与蕊香等人撞个正着。 蕊香还未怎样,竹韵已然一把将眉儿揪住,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我和姐姐才出去一会儿,你便进了殿内,如今疯颠颠跑出来,是偷了东西,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 眉儿被吓呆了,哆嗦着:“竹姐姐,我没干什么呀,原是好好在外面看着火盆,是咱们贤贵人醒了,见里面没人侍候,又一直叫着姐姐们的名字,我才进去看看。这不,赶紧出来寻姐姐们了。” “主子醒了?”蕊香略一迟疑。 竹韵走了几步,到殿门口朝里探了个头,又回来说道:“死丫头,敢骗我们!主子明明睡得好好的。” 眉儿傻了眼:“不是啊,贤贵人刚才……真的醒过来了。还跟我说话来着。贤贵人……” “行了,行了,你别嚷了,再嚷,不醒也让你给嚷醒了。”竹韵瞪了她一眼,“再者,什么贤贵人,以后,再不要这样叫了。” “啊?”眉儿目瞪口呆,看了看竹韵,又看着蕊香。 蕊香只得点了点头:“刚才高嬷嬷叫我们过去,交代了几件事。一是让咱们收拾收拾,明儿就搬出去。二是出了宫,咱们贵人,便没了封号。” “什么?没……没封号……蕊香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啊?”眉儿越发慌了。 第89节 “是萨满法师说的,贤贵人的命数原本平庸,但因为突然受了皇恩龙宠,贱体承贵运,原本就承受不住,再加上这住处和封号与其冲撞,所以才会多劫。”蕊香略作解释。 竹韵见眉儿仍不明白,便指着不远处北边的正殿,只见正殿上的匾额上写的三个大字,正是“兴龙殿”。 “听说,咱们钟粹宫在前明的时候曾当过太子宫,这兴龙殿,也是当时留下的。所以这宫里有龙气,咱们主子承受不住。”竹韵叹了口气,“他们还说,咱们贵人的封号用的这个‘贤’字也不好,‘贤’字应当是妃以上的才能用的封号,且即使是妃位,也要八字贵重的才能用,就像顺治爷的皇贵妃乌云珠,刚进宫时用的封号就是‘贤’字,后来也是时运不好,才换的。” “那,那咱们贵人,换什么封号了?”眉儿愣愣地追问。 竹韵忍不住用手指在她脑门敲了一下:“蠢东西。咱们贵人如今这样,还能换什么封号。即使是换,也不必当下。我看他们的意思,是要等主子过世之后,定丧仪时再说。” “啊?”眉儿惊了,“那……那?” “那什么那。听着倒像是为咱们主子好,说是封号冲撞了,不吉利,为了避一避,才撤去的。可是撤就是撤。如今,这人还没死,就这样作践,真真让人寒心。”竹韵恨恨说道。 蕊香却嘘了一声:“你轻声点,这话,不是咱们当说的。” “他们做得出,我便说得出。平日看皇后,多大度贤德的一个人,没想到,竟然这样心狠。咱们主子原本就心重,如今病着,要是再得到这个消息,必是不能活了。”竹韵说着,两行急泪竟淌了下来,言语间也是悲愤难平。 这时,只听得屋里扑通一声,三个人赶紧入内,屋中情形更是让她们吓了一跳,原本以为睡着的纳兰明惠不料竟然是醒着的,只是此时身子已从炕上跌落。 但见她满面泪痕,一脸凄苦,呜咽着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长春宫中,福贵人躺在暖阁的炕上一只手将一本宋词举在眼前,另一手则伸向炕桌上的果子盒里摸起一块干奶酪放在口里嚼了,那神情甚是得意。 毛伊罕站在炕边,将近两日从各宫中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学给福贵人听。 “如今这贤贵人,怕是难活了。”毛伊罕说。 “什么贤贵人?凭她也配用这个封号,贤乃是皇上良配之意,凭她?”福贵人哼了一声,“告诉梁太医,让他知道轻重,别让纳兰明惠死在宫里。到了南海园子,过些时日再说。” “是。”毛伊罕应道,“照您的吩咐,宫人们现在都知道了,是皇后下令让她迁出宫去的,也是皇后请的萨满法师,当然,撤了贤贵人封号的,也是皇后。” 福贵人笑了笑:“这是当然,除了皇后,还能有谁有这么大的权力。” “主子真是英明。”毛伊罕赞道,“这次真是一石二鸟,若是日后这纳兰明惠真的死了,皇上伤心难过,便一定会连着皇后一起责怪。” 福贵人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满意:“单只是责怪吗?我要的,可不单单只是让皇上责怪她那么简单。等纳兰明惠死了,我就会怂恿皇上彻查此事。到那时候,皇上就会知道纳兰明惠真正的死因,本是滑胎出血却被误诊为月事,药不对症血漏而死。” 毛伊察想了想,随即明白过来:“是了,皇后执掌后宫彤史,各宫妃嫔月信都有记载,皇后对此,自然难辞其咎。” “何止呢?”福贵人道,“还要给她来一项陷害妃嫔、戕毒龙嗣的罪名。须知这纳兰明惠与秋荣不同,贵人总归要比暖床宫女尊贵多了。若是贵人得了龙子,皇后便会觉得受到威胁,所以才会提前下此狠手。你说,皇上若知道了,还不恨死皇后?今时不同往日,没了索尼,她算什么?” “主子神算!”毛伊罕连连点头,“说不定那时候,皇后会因此被废。这样在后宫中,便只有仁妃位分高些。可那仁妃性子温和不足为惧,又经过上次太液池的事身子已不能受孕,后宫中,便以主子为尊,若主子再怀上龙胎。皇后之位,定是主子的!” “只是可惜!”福贵人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毛伊罕不解。 “原本那日,我是想撺掇秋荣与明惠同上冰车的,可恨仁妃拉走了秋荣,不然的话,我这才叫一石三鸟,顺带连秋荣也收拾了。”福贵人一脸遗憾。 毛伊罕心中暗惊,这福贵人心也太狠了,谁都不想放过,但面上却附和着:“这也无妨,她虽生了大阿哥,但以‘常在’之位,别说抚育皇子,就是去乾东五所见一面也是不合规矩的。如今主子日日去看大阿哥,即使大阿哥长大,也自然是和主子亲近。” “那还不是做给皇上看的!终归是别人的儿子!”福贵人叹了口气,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一脸憧憬。 第九十九章 雪夜蝶舞乱谁心 除夕夜,是普天之下也是紫禁城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日子,但即使再热闹,咸安宫里仍是冷冷清清的。 此时,原本寂静的宫道上悄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正是裕亲王福全。他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袱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手执灯笼为他引路的贴身太监小六子原本走在前边,却落了后。 小六子一面颠颠跟着一面嘴里劝道:“王爷走慢些,刚在乾清宫用了膳,若走得这样急留神喝了风,回头老毛病再犯了,这肚子疼起来,宁太妃可又要心疼了。” 福全看了他一眼:“我头前走,你跟上就是,这些日子没进宫,今儿晚上额娘不定怎么盼着呢。” “也是。”小六子应了一句。 这主仆二人急匆匆进了咸安宫,过了头殿,才刚来到宁太妃所居的殿外,就看到宁太妃和贴身侍女柏姑姑正站在殿门口眼巴巴地张望着。 “额娘,这会儿天寒地冻的,怎么还站在风口里?”福全几步上前,一把扶住宁太妃。 宁太妃喜极而泣:“瞧你,这不也是打风里急吼吼地赶过来吗?咱们母子连心,知道你今日必定回来,自然是惦着的。” 柏姑姑从福全手里接过包袱:“太妃和王爷屋里说话吧,当心回头真受了寒。” “是,是,是。”宁太妃看到福全,自是满心欢喜,拉着福全便进了内殿。两人在铺着红毡皮褥的炕上刚坐下,小六子便兴冲冲走过来,扑通跪了下去,直接响当当给宁太妃叩了三个响头:“奴才小六子给太妃娘娘拜年了,祝太妃娘娘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宁太太笑着,一面让柏姑姑打赏,一面说道:“我也不要什么万事如意,只要你们爷,咱们裕亲王能万事顺顺当当,再早日纳了福晋,把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我便是如意的了。” 小六子喜滋滋地说着:“这回奴才跟王爷回奉天老家,可是长了见识了,王爷那个风采出众,跟几位老王爷比骑射、喝酒,都把他们给比下去了。那奉天的贵家千金,如今个个都想嫁王爷呢!这次回来,还有位格格非要跟着一起回来呢!” “真的吗?”宁太妃喜出望外,眼睛使劲打量着儿子,原以为福全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木讷,难道出去一趟真的就开窍了? 福全沉了脸,狠狠瞪着小六子:“行了,太妃赏都赏了,别在这儿胡吣了,赶紧下去找地方歇着去。” 小六子拿着赏钱,乐呵呵地退下。 宁太妃却一再追问:“福全,你跟额娘说实话,可真有格格从奉天跟着你回来了?” 福全面色微红:“额娘不要听小六子胡说,那是明安图家的格格。额娘也知道,开了春便是秀女遴选,明安图家的这个格格一直养在奉天老宅,今年正好应选,所以在儿子离京前,明安图便老早托付了,让儿子回来时把他家的格格帮着带回京里。” “原来如此。”宁太妃不免有些失望。 而一旁侍候的柏姑姑却说:“太妃不必灰心,想这一路上,咱们王爷和这位格格定是相熟了。若是两下里聊得投机,太妃便去求了太皇太后,为王爷拴婚也不是难事。” 宁太妃听了,自是喜悦。福全却赶紧把话岔开,让柏姑姑将那布包袱打开,但见里面是一铺黑油油的毛皮褥子。 “这是儿子在北边极寒冷的地方得的,听说用了三四只黑熊皮做成的最是暖和,往后夜里,额娘把它盖在身上,就不怕冷了。”福全拉着宁太妃,用手轻抚那黑亮亮的毛皮。 宁太妃眼中含了泪,甚是感动,忽又想起什么,赶紧问道:“儿啊,这次回来,可去见过太皇太后了,可有给太皇太后带什么礼物?” 福全点了点头:“儿子回宫之后,先去乾清宫向皇上回话,然后就去了慈宁宫,拜了太皇太后,还将几棵老参送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着,可见欢喜?”宁太妃小心翼翼,似是有什么隐忧。 福全心中疑惑:“太皇太后看着挺高兴的。怎么,难道儿子不在宫里这些日子,有人为难额娘了?” “没有。哪有。”宁太妃掩饰,赶紧吩咐柏姑姑,“快去准备些热汤热饭来,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在前边宴席上肯定也没沉下心来吃什么好东西。” 柏姑姑应了,立即下去张罗。 不多时,饭菜上桌,福全陪着宁太妃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便起身告退。 福全出了宁太妃的寝殿,原本应当往西走夹道向南再经过前院出咸安宫正门,但是就在自西向南拐的一瞬,他忽然停了下来。他听到一首轻柔的曲音,不同于刚刚在乾清宫宴席间那种华丽高扬的音调,倒很是郁郁缠绵。说悲不悲,只是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 这曲子似有还无、淡淡的却又不曾间歇,就像落叶在风中低舞时不经意发出的声响,那样无辜而低调,又在一时间,可将人心揉碎。 于是,福全便折返回来,向北出后门经花墙绕过回廊,这里正是东珠所居的福宜斋。 福宜斋的门敞开着,能够看到门槛里那小小的起坐间,陈设一如往昔的简单,一桌四椅而已。而东珠就坐在桌子的上首,对着房门,全神贯注捧着手中的埙,将那幽然的曲子一点一点流淌出来。 福全站在屋外,不声不响地听着。 东珠坐在屋内,不停不歇地吹着。 黑漆漆的夜空,黑压压的殿阁,仿佛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 雪,就这样毫无前兆,洋洋洒洒地飘飞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雪花覆在福全的顶戴、肩头,甚至在他眉宇间结成冰凌,他亦一动不动。 埙音幽幽,终于,戛然而止。 “你可知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东珠的目光定定注视着福全,像在看他,又像透过他在看旁人。 福全摇了摇头:“福全是个粗人,不懂音律。” 他老实而认真地回答,惹得东珠竟笑了。她叹了口气:“这世上有两种人我最恨,一是不懂装懂,二是懂却装不懂。能像王爷这样坦白的,才是最好!” 福全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东珠看着他:“你不用明白。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去了哪里?今儿怎么来了?” 福全回道:“前些日子奉旨回奉天祭扫,今儿晌午,才刚回京。” 东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想必为了与宁太妃共同守岁,你也是日夜兼程急巴巴赶回来,只是不在前边殿里陪太妃,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福全顿了顿,略有些尴尬:“才刚在前边陪额娘用了膳,原本就要出宫,听到这曲子……便过来看看。” “哦?你觉得这曲子好听吗?”东珠又问。 福全不假思索:“不好听。” 东珠愣了:“不好听?那你大冷天还站在外面听了这么长时间,连下雪了,你都不知道避一避?” 福全面上发窘:“这曲子虽不好听,却勾得人不能不听。可听了,又让人心里乱乱的,似是难过又似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觉得无奈极了。” 东珠听了竟几步从屋里跑了出来,站在福全面前,瞪大眼睛看着福全:“你还说自己不懂音律,你说得比谁都明白。这首《念残》就是面对人生种种不如意,丝毫没有办法,看着曾经拥有的东西在火中灰飞烟灭,却无可奈何。这份自心底涌出的苍凉,你竟感受得到?” “从心底涌出的苍凉?”福全喃喃,他有些拿不准了,面前这个东珠,与一直以来存于他心中的那个明媚女子究竟是不是一个人?他心底的那个女子是天下最快乐、最勇敢、最积极的,像阳光一样能够驱走任何角落里的阴霾,给人以希望和快乐。难道这样的女子,她心底也会有这样无法排遣的悲伤和无奈吗? “你怎么了?是冻着了吗?”见福全一动不动,愣愣站在雪地里,东珠不由伸出手去摸福全的额头。 福全像是被电了一下,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东珠则拉着福全进了屋里:“你先坐会儿。” 东珠将福全按在椅子上,帮他取下顶戴,除去外面的披风,又从小茶炉上拿起长嘴铜壶倒了杯热茶递给福全。 福全接过茶杯,放在嘴边就喝,却猛地被烫到,即是这样,他还是将热水硬生生咽了下去。 东珠愣了:“咦,你这人真是奇怪。这茶若烫,你待会儿再喝就是,谁让你马上就灌下去了,若是真烫坏了,宁太妃岂不怪我!” 福全憨然一笑,并没有回嘴。 东珠歪着头,看他眉上还有冰凌,忍不住伸出手去抹,她纤纤玉指触碰到他浓厚的眉毛上,福全竟然打了个寒战。 东珠见了,皱着眉头想了想:“看来你真是受了寒了,这样,你等下,我去弄点热汤热水,给你暖和暖和,不然真中下病,又是我的不是了。” 福全还未来得及回应,东珠已经闪身出去。 不多时,便端来一个小砂锅,里面热腾腾冒着水汽,闻着甚香,却看不清有些什么材料。东珠把砂锅推到福全面前,又塞给他一把勺子。 “吃吧,我秘制的十全大补汤,等你喝了发发汗,必然就会没事了。”东珠说道。 福全拿勺子舀了一口尝了,觉得味道极好,又连着喝了好几口。 东珠得意极了,笑得很是甜美。福全见她高兴,便一口气将碗里的汤努力喝干,当汤锅见底后,福全才看清那汤里原来只有一两块大骨头和几块白萝卜,不禁纳闷。 东珠看他喝得极香,便乐了:“怎么样,牛骨加上酸萝卜,这汤味道不错吧!” 福全看她一脸明媚,心中却不禁酸楚起来。今日除夕,各宫里的汤饭,哪个不是用上等的材料精心烹制而成,不必说主材是鹿筋、狍子、鱼翅、海参以及各式飞禽,就是配菜也是人参、燕窝、竹荪和各式菌菇。而她这里竟然只是得了几块剔干净肉的牛骨头,又只配了些腌制的酸萝卜,这待遇,就是连一二等的宫女也不如。 福全心中难过,面上又强要掩饰。 第90节 见他表情怪异,东珠纳闷:“难不成不合口味?罢了,你等着。” 东珠又出了屋。福全得了空,便打量起这间小小的起坐间,原本再简单不过的摆设,虽是干净,却是简陋得很。此时寒冬,这屋里又没有生地龙,实在比不得其他宫殿,极是阴冷。虽然屋里摆了两个火盆,也不太顶事。 想到自小那样金枝玉叶的东珠,福全便忍不住替她难过。但心中又不禁犯疑,自己曾经再三拜托了额娘,要多多照顾东珠,也暗中交代柏姑姑时常送些东西过来帮衬着些,可为什么现在她仍是这般潦倒?而在东珠身边跟着的那两个丫头,如今怎么也没了人影? 正想着,只见东珠又端来两个小菜,还拿来一壶酒。 “刚才这汤你既喝着不好,就把这酒喝了吧,等喝了酒身子就暖和过来了。”东珠亲自给福全斟了一杯酒。 福全看那酒壶,面上一红,那还是中秋时无意间听到她说想喝酒,自己才叫柏姑姑送过来的,想不到她一直留到现在。 “平日宁香和苏云盯得太紧,这酒我也一直没得喝,今儿算你有口福。”东珠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哎,原本以为今儿我会独自守夜,没想到你这贵客来了,罢了,你我对饮一杯。” 福全有些意外,但还是举起杯子,东珠拿自己的杯子与福全的轻轻碰了一下,随即一仰脖,便一口干了。 福全未多言,也是一口而尽。 这酒,的确是好酒,入口绵软,回香长久。 “你身边侍候的那两人,她们怎么不在?”福全问。 “宁香的阿玛、兄长都在御膳房当差,所以我特意准了她假,让她回去与亲人团聚。苏云前两日受了寒,这屋里太冷,我让她回宫正司调养两天,那边请医问药也方便些。”东珠夹了一口凉菜,放在嘴里嚼着,听着声音极脆。 福全心中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东珠究竟还是东珠,不管自己境遇是贵是贱,她还是如此侠义。 再看桌上两碟小菜,一盘是盐渍萝卜皮,上面撒着红通通的辣椒油,另一盘是黄澄澄的芝麻酱拌白菜帮子。 如此简陋的年夜饭,让一向敦厚的福全心里都动了气,面色越发沉郁。 “怎么了?难道王爷是觉得东珠这菜色太过寒酸,怠慢王爷了?”东珠会错了意。 福全看着她,摇了摇头:“那些奴才太过可恨,竟然给你这样的吃食!明日,我一定要告诉皇上。” “告诉他?”东珠冷冷一笑,“王爷还是省省吧。我觉得没什么,他们以为这萝卜皮、白菜帮、剃干净肉的大骨头便不能吃了?却不知这些东西才最是养人呢,不信,王爷尝尝。” 福全将信将疑,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皮放在口中,拿牙一咬,脆生生的极有嚼头不说,麻辣咸香,唇齿留香。因为浇了辣椒油,虽是极为麻辣,但也不觉得燥,那萝卜皮又像是浸着冰碴,爽口极了。 “再尝尝这个。”东珠亲自拿筷子为福全布了些麻酱拌白菜,这菜的卖相实在不好,软塌塌的,但放在口中,却是极香的。 “不错吧!”东珠又给福全倒了一杯酒,两人对饮。 福全越发沉默,看着面前的东珠,福全觉得心里不知是难过还是欢喜。 东珠毫不以为然:“随高随低随时过,人生不过几十年,好又如何?歹又如何?最后谁也躲不过是黄土一,宝宫一钵。” 福全直愣愣地瞪着东珠:“大年下的,说话怎么也不知避讳。” 东珠笑了,一饮而尽。 福全抑制着心口的酸楚,也将酒灌入口中。 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对饮着。不知不觉,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喝了个干干净净。福全从小由苏嬷嬷看管着,从未喝过这样多的酒,一时间只觉有些上头。 而东珠昔日在遏必隆府中时,是说一不二的大格格,又有老公主和额娘护着,自小和哥哥们一样,所以是有些酒量的。 此时,半瓶酒下肚,才是刚刚好。 她站起身,看着外面扬扬洒洒的雪花,只觉得是那样美。走出房间,来到洁白的雪地上,东珠仰着脸,淡淡地笑了。 今夜,原本她以为费扬古无论如何都会来看她的,所以才支走了宁香和苏云。当福全进入院子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她等到了,可是目光一扫,她便知道她错了,来的不是费扬古,而是福全。 福全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那两道小菜和牛骨汤,是她精心准备的,原是想做给费扬古吃的。 记得入宫前,每次自己带了精致的食盒子给费扬古送去的时候,他总说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弃繁从俭,以普通的材料做出好吃的菜品,那才是真正的美味。 原本,她想见的是他啊。 好灰心。 东珠伸手接着那雪花,当雪花落在手心融化的时候,感觉好舒服,那沁入手心的凉意,真的可以解痛。 她喜欢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于是,像这雪花一样,她旋转起来。宝蓝色的旗袍下摆随着舞步翩然轻荡,上下翻飞的手臂如同一双灵翅展起,那感觉很像在花海中徜徉的一只蝶。 “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 福全看着在雪中起舞的东珠,不知怎的便吟出这句陆游的诵蝶诗。 于是,舞停了。 东珠回望着福全,竟愣愣地笑了,笑得那样酣畅淋漓,又有些伤感和绝望。 “刚才,你听懂了我的埙曲,而此刻,你又看清了我的舞步。福全,我认下你这个知己!” 她竟像男人一样,伸出手欲与之击掌。 第一百章 童年旧事忆真情 福全笑了,他也伸出自己的手。他愿意与她击掌为誓。知己也好,什么都行,不管怎样,只要她愿意,便都好。 “王爷。”无端搅扰这如梦之境的,正是小六子。他缩头缩脑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此时面上带着三分讨好、七分惶恐,“天儿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福全看了看他,又瞧着东珠:“确实晚了,你早些安置吧。” 东珠笑而不语,只朝他挥了挥手。 “外面冷,你进去吧。”福全似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东珠笑了,转身进了屋。末了,将房门一带,轻轻上了闩。 直到那房门关上,福全这才起身。 和小六子一前一后往前边走,小六子忍不住低声劝道:“爷,刚刚奴才出来的时候,太妃和柏姑姑一再叮嘱奴才,让奴才多提醒王爷……以后,这咸安宫,王爷还是少来得好。” “这是什么话?”福全皱了眉,“额娘在咸安宫里住着,我本该日日前来请安才是。” 小六子咧了嘴,哭笑不得:“理是这么个理,可是……” 福全瞪了他一眼:“愿意说你就说,不说就闭嘴,跟谁学的这毛病,吞吞吐吐的!” 小六子无奈,把头一伸:“得嘞,那奴才可就说了,您可不能生气,也不能怪罪奴才我。柏姑姑说了,这位昭主子如今待在咱们咸安宫里那是待罪。太皇太后是极不待见她的。您没看她来了这么些日子,皇上、皇后,就连以前跟她交好的仁妃都没来看过她吗?大家都躲着的一个人,偏咱们上赶着走动得太近了……这肯定会惹祸上身的。再说了,就算她没罪,那她也是皇上的女人,您……还是得远着点……” 小六子一边说,一边把头垂得低低的,他很担心这番话说完,王爷说不定会一拳重重砸在他头上,或者是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 小六子小心翼翼等了半会儿,也没见福全有动静。 他大着胆子悄悄抬起头,却看见福全面上没有怒色,只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福全大步向前走着,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看起来仿佛一切如常,但心思却如沸水般煎熬了起来。 小六子顿时觉得很纳闷,他也不知自己的话,王爷听进去了没有。 两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前行。 不多时,便走到御花园,在浮碧亭前,福全停了下来。被大雪浸染的浮碧亭如琼台玉宇,美轮美奂,同样的景致让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多年以前的情景重现眼前。 小六子自然不知道,但见主子停了步子,便也只能跟在后面。 福全此时眼前浮现的,是好多年前。 也是一个大雪天,也是一个年节。宫里设了宴,各王府、勋臣的家眷们都奉诏入宫前来饮宴。他便跟着一众阿哥、格格以及亲贵的子弟们在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得了赏之后便来到御花园玩。 那些亲贵子弟们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玩得热闹极了。他在旁边看得眼热,也想上前参与,却被简亲王之子狠狠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的福全愣住了。 只听简亲王之子说道:“谁要跟你玩?你个小瞎子,眼睛都没长全,还想跟我们玩。” 其他的亲贵子弟立即跟着哄了起来:“小瞎子,小瞎子!” 福全听了,自然难过得很。一只眼睛天生残疾让他原本就很是自卑,如今见大家这样起着哄嘲笑他,只得低垂着头悄悄从地上爬了起来,往角落里走去。 却听得蒙古巴林部贝勒鄂布尔说道:“别走啊,你要想跟我们玩,我们就带着你一起玩,咱们就玩打熊瞎子。” 他的提议立即让在场的男孩子们都沸腾起来,于是他们拿着雪球齐刷刷地向福全掷了来,福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只得用手去挡。 只是哪里挡得住,一个一个的雪球掷在他脸上、身上,虽然不是很疼,但是耻辱的感觉将他压倒,让他喘不过气来。正委屈着,这时又不知是哪个调皮捣蛋的,竟然在雪球中混着弹子,正打在他的额头上。 疼得很彻底。但即使这样,他都强忍着没哭。他不想哭,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他们就会笑得更厉害,打得更彻底。 谁让他是个瞎子呢,活该受人奚落,受人欺负。福全觉得很冷很无助,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冰窖一般。 “你们在做什么?”响亮亮的带着几分霸气的女孩子的质问声突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暂时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小女孩身穿红艳艳的格格服,外披着一件镶着白狐狸毛的大红羽纱金丝织锦的棉斗篷,双手还插在兔子毛做的暖窝窝里。身后跟着一个侍女,侍女手中还抱着一个银白铜爪棱手炉。 那侍女显然不愿自家的主子这浑水,一个劲儿地要将主子劝走,可是小格格偏不听。 只见她气势凌凛然地瞪着大家,眼神甚是轻蔑:“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好不要脸!” “你是谁,敢管爷们的事?”就是在草原上,泼辣女子见多了,也没见敢和自己对着干的,鄂布尔立时吼了回去。 “嘘,她是遏必隆家的格格,大长公主家的孙女,咱可惹不得。”承泽亲王之子说道。 原来,这是遏家的格格。福全暗暗记下了,不管怎样,她能路见不平替自己出头,福全很是感激。 “我们没欺负人,我们是在玩游戏,是在打熊瞎子。”简亲王之子的气焰立即缓了下去。 “凭他是谁?家里再高贵能越过我们蒙古科尔沁?”鄂布尔不以为意,“小丫头,赶紧闪开,别耽误我们打雪仗,省得雪弹无眼,把你打个乌眼青。” “格格,这鄂布尔的父亲是蒙古巴林王,其母是太宗皇帝五女淑慧长公主。”遏家格格身后跟着的侍女低声说道。 遏家的格格并不以为意,她仍然毫不示弱:“我管你是蒙古王还是铁帽子王,身家爵位那是你们老子爷的本身,关你们屁事。小孩子在这里玩,就得凭自己。你们若是好好地玩,本格格自然懒得管,可你们在这里欺负人,就是不行!” “不行,不行你想怎么着?”鄂布尔几步上前,用力推了遏家的格格一把。 她吃不住力,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原以为她会哭,可是她并没有哭,没等侍女上前来扶,自己就爬了起来。 对上鄂布尔的眼睛:“我再问你一遍,你们是好好玩,还是继续欺负人?” “你管得着吗?爷就是想欺负他,一个小瞎子,怎么了?”鄂布尔气势更起,一脸叫嚣。 然而话音未落,只见东珠用手一扬,大家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鄂布尔头上就挨了一下,顿时,额上的血刷地流了下来。 福全看呆了,鄂布尔头上的伤原来是那遏家的格格从身后侍女手中夺过铜手炉砸的,她出手真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男孩们都吓呆了,侍女们立即下去喊人。 场面乱成一团,那遏家格格倒是极镇定,她大声说道:“我是遏必隆家的,我叫钮祜禄东珠,是我把你砸伤的,你记住了,要算账就找我,不与别人相干。” 东珠?福全仔细记下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