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如此多娇》 第1节 《将军如此多娇》 作者:吴瑕 文案 林菁十五岁的时候,完成了三件事。 及笄、参军、被退婚,一度沦为长安城街头巷尾的谈资。 想她一个小娘子孤身进军营,还是从最低级的步卒做起,别说以后没人敢娶她,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呢! 结果一场场战役下来,众人被啪啪啪打脸—— 将军太凶残,求罩! 一句话总结:将军如此多娇,引无数儿郎竞折腰! 【阅读说明】 一,女主苏天苏地,武力值爆表,爽就对了。 二,铁打的女主流水的男配,有男主,保证he。 三,架空唐朝,请勿考据。 四,日更中,有事会请假哒。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强 爽文 主角:林菁 ┃ 配角:霍九,林慕,左平,余迢,裴景行,贺伊,李恒 ┃ 其它:女将军,女强 ============== 第1章 入营 漫天的乌云层层堆积,如参天巨掌,压着下方苍茫茫的草原。 十月的寒风即将带来难捱的枯草期,在青黄交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上,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营寨。 营寨城门紧闭,右堠楼处是两名值哨的士兵,皆穿着一身大昭军队标志性朱袍皂靴军服。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张彦祺跺了跺脚,还未褪去少年稚气的脸上满是无聊,他眼睛一阵乱瞄后,悄悄向另一名斜倚在立柱旁的士兵身边凑过去,小声问道,“左队正,你说他们能找到突厥的牙帐吗?再拖下去,咱们大昭这天……”他伸出生了冻疮的手指向上捅了捅,话尾意犹未尽。 左平慢慢抬起头。 “你说什么?” 他蹙着眉,一双凌厉的眼眸压在阴影之下,冷不丁地扫来,如暗处隐伏的猛兽骤然间显露出身形。 在这冷风料峭的荒芜之地中,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张彦祺一触左平的目光,浑身立刻竖起了寒毛,他咽了下口水,一边往后缩,一边慌道:“我、我就是随便说说……左队正勿怪!” 他心里不断后悔,明明都快忍到值哨完毕了,偏偏功亏一篑,招惹了这位煞星。 这位“左队正”据说来头不小,曾是皇帝身边的千牛备身。 千牛卫是大昭十六卫中最有讲究的一卫,共二百七十四个人,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贵族子弟,其中千牛备身品级最高,只有十二人,父辈官衔不得低于三品,必须嫡系嫡子出身,通过文武考试之后,样貌和人品也得过关,最后,还得有一口标准的金陵洛下音,按民间的说法,进千牛备身的难度不亚于皇帝选妃。 左平从十一岁起便跟在圣人身边,这次被调来中军做校尉,只等拿了军功,回去便能进北衙禁军任职。只可惜,前几天外出巡逻时,遇到了右厢的虞侯姜泓,不知怎地起了冲突,将对方打了个半残,最后闹到了裴大总管面前,这才降为了队正。 “找死的话头,有胆去说给大总管听。”左平闭上眼睛,重新低下头,“别来烦我。” “哎,哎!”张彦祺一叠声的答应着,他原地转悠了下,想找个躲风的地方,但是这草原四面漏风,保证绝无死角,他无奈跑到另一边去看大营里的情形,结果这一瞧,他又忍不住拍着栏杆叫道,“左队正,你猜我看见谁了?” “张彦祺,你没完了?”左平正是心情不佳,开始觉得拳头有点发痒。 作为队正,他本不用接放哨这样的苦差事,但他最近心事越发沉重,恨不得离人群越远越好……偏偏遇到这么一号活宝。 左平转过身朝着张彦祺走去,准备给这冥顽不灵的小话唠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眼神不经意地向下一看,便看到那个正向堠楼走来的身影。 左平脱口而出:“是她?” 同样的朱袍皂靴,几乎去除了一切女性的特质。 然而,男人不会有这样纤细的腰肢,也不会有这样雪白的肤色和灵动的身姿,还有那让人无法忽视的美丽。 “真的,真的是个小娘子!”张彦祺兴奋得怪叫出声,“我只听说昨日跟着粮草来了个小娘子报道,没想到是真的!她看上去比我年纪还小,怎么被派来放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是人呆的吗?中军帐的人这么不懂怜香惜玉,他们居然忍心!” 左平意味复杂地看了一眼已经把自己排除“人”外的张彦祺,后者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 “她长得这么好看,我在杭州见过那么多小娘子,就没有比得过她的……”张彦祺的声音慢慢变小,好像怕吓到楼下的人一样,“左队正,你说她长成这个模样,会不会被人欺负?” “话太多,滚回去睡你的觉。”左平向后一退,抱臂重新靠在立柱上。 被人欺负? 左平心里觉得好笑,以他的见识,竟看不出此人的深浅,就凭她走路时的步态,便可知功底不俗,在他见过的高手中,也能排得上名号。 果然,没点儿真功夫,怎敢只身入幽州大营。 “左队正,我也想跟小娘子一起值哨!”张彦祺不知道向哪儿借来的胆子,随着下面的那道身影越来越接近堠楼,他好像闻到了一股甜香,激得某根神经颤栗起来,也敢去捋一捋猫须子。 左平已懒得跟他废话,也不见他动作,只见一道寒光飞过,一把短匕贴着张彦祺的脸擦了过去,“咄”的一声,钉在了栏杆上。 “小人这就滚!”张彦祺麻溜地窜下了堠楼。 林菁接了值哨的命令,从火长的帐子走出来后,便一直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尤其经过演武场地的时候,她不得不从几百人的目光中走过去。 跟她一起领命值哨的火伴丁永比她先受不住,尿遁而去,只剩她一个人,从中军的营帐一路走到堠楼。 她甚至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咽口水声,好在大昭军纪极严,没有人敢发出喧哗声,否则,她的境地可能会更难堪些。 但这没什么,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堠楼近在眼前,一名黑瘦的少年从上面跑了下来,看到她后,不知为什么身子一歪,用手扶着旁边的门柱,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 林菁握着腰间横刀,声音尽量压低,沉声道:“陈勇校尉麾下林菁,奉命换岗。” 刚及笄的少女,声音再如何压低,也自有一股子娇俏在里面,张彦祺本来只酥了半边身子,一听她开口,酥麻劲儿立刻蔓延全身,差点站不起来。 “我叫张彦祺,杭州人,今年刚满十六,在中军韩校尉麾下做队副,我,我想……”他吞吞吐吐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菁好脾气地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你应该问我口令。” “啊?口令?”张彦祺一脸茫然,显然将换岗问口令这件事忘到脑后。 “虎啸山林。” 林菁答完,向张彦祺笑了一下,从他身旁走上了堠楼。 值哨这个工作,对初进军营的林菁来说还算友好,毕竟不用面对那么多人,只跟搭档完成轮值换岗就够了。 但她踏上楼梯的一瞬间,便感觉楼上还有一人。 她低声询问:“楼上何人?” 上方传来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你上来不就知道了?” 林菁被呛声之后没什么表情,她抬起手,轻轻抚过领口,摸了摸里面挂着的物件,然后深吸一口气,登上了堠楼。 穿着英武军服的青年长身鹤立,腰间横刀已经出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过两招。”还是那副腔调,逗猫逗狗一般。 “不过。”林菁不卑不亢地道,然后抱拳行礼,守在了堠楼一角。 左平笑了笑。 他打定的主意,放眼整个幽州大营,没人能管得了他,就算回到长安,到了圣人面前,他也能想办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他出招了。 横刀一挥,刀光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将林菁的身形笼罩其中。 他这一招颇有来历,出自一套叫做“雪中寻梅”的刀法,由前朝大内高手阎凤双所创,意为此刀一出,寒刃必向红梅,不见人血不归鞘。 可他的刀还没碰到林菁的衣角,便感觉眼前一花,脖颈间泛起一股冷意。 左平心下骇然,立刻定住身形。 刚才被他掷入栏杆的匕首,此刻正横在他的脖颈前,只要他收招再晚那么一瞬,就会自己将脖子送进刀刃之中。 好快的身法! 左平伸手按下匕首,将玩闹的心态收起,肃然道:“林远靖的后人,果然不同凡响。” 对方画风一变,突然提起父亲的名字,林菁仍旧不动声色,客气地回道:“阎家的刀法,不错。” 武者比试就是这样,不论输赢,最后总得你夸我一句,我夸你一句——江湖套路深,都是师父教得好。 林菁后退一步,重新回到角落里。 左平将刀收鞘,走到楼梯处,突然停下道:“我承认你很有胆量,身手也不错,但想在幽州大营立足,只靠这两样是不够的,更何况……你是林帅的女儿。” 林菁抬眼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一照面就出手的陌生人为什么突然开口提点她,而且看上去还知道她的父亲。 是套话,还是试探? 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立场? 林菁对此一无所知。 但她根本不在乎。 少女清悦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轻声道:“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林远靖是大昭的罪人,他通敌叛国,死有余辜,多亏陛下圣明仁德,免其遗孤死罪,如今又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我投军建功立业,怎能不感恩戴德?” 左平觉得她这态度有点危险,意有所指地道:“你似心有不满。” 林菁的手再次抚过胸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我来这里,只是想完成一件事。” “什么事?” </div> </div> 第2节 林菁侧过头,看向草原深处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渐渐下沉的一轮红日,越来越冷的风带着她身后已经千疮百孔的帝国,缓慢地迎来夜幕。 “沉冤浮海,血债血偿。”她平静地道。 第2章 骚扰 骚扰(新版) “好狂妄的口气,明目张胆,大逆不道!你的胆子不小。”左平扭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林菁。 这明显不是一个罪臣之后该有的态度,想象中的忍辱负重和卧薪尝胆被这小娘子几句话吹得烟消云散。左平甚至觉得林菁是不是活腻了?就这么个出口惹祸的性子,大概没几天就会死在军营的磋磨之下,难为他还看在“林帅遗孤”的身份,特意提点她一下。 左平被惊到的表情取悦了林菁,她觉得这人颇有意思,明明一副很拽很傲慢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无比正派,还真的是在忧心她的前路。 她终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左平。 他的行为举止跟她来幽州大营后见到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动作细节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以至那傲慢的姿态也令人反感不起来。 想来,也只有长安城最顶级的地方,才能教导出这样的人。 和她不是一路。 林菁笑了笑,一双杏眼在日暮中,亮如启明之星。 “说来是有些狂妄,不过,当朝宰相、右仆射陈恪亲自跪在我门前,带来真化府的军帖和皇帝的口谕,请我考虑是否从军,大抵不会因为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就随便要了我这大好头颅。” 左平的表情犹如被天打雷劈。 陈恪是他亲舅舅! 在这幽州边关,寒风呼号的草原上,听到有人用一种很平淡的口吻说起他那位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的舅舅跪求一名少女从军。 ……很玄幻。 “那你好自为之。” 左平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留下来就是个错误,但林菁却出口唤住了他。 “多谢。”林菁双臂平伸,双手交叠于额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谢谢你记得我的父亲,并且,还肯以“林帅”相称。 而不是……林贼。 左平前脚刚走,后脚丁永就上了堠楼,他表情很奇怪,问道:“‘那位’这几天心情可不太好,你没冲撞他吧?” 林菁心里默默道,他主动冲撞我算不算? “他是谁?”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丁永左颊有一道伤疤,一笑起来,就跟着神采一起飞舞,煞是狰狞,“左平左队正,之前可是中军骑兵营的校尉,他老子是户部尚书,管着天下财粮,家里男丁大半都是官身,就连裴大总管都得把他供起来,有几个人敢不要命的得罪他?这次被降为队正,不过是为了堵住一些人的话头,迟早官复原职,只要巴结好他,在这幽州大营都横着走,升官发财更不用说。”他悄悄地看了林菁一眼,觉得自己把说得很到位了,给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指了条明路。 “多谢,我知道了。” 丁永看着她油烟不进的样子,有点着急,“你可想好了,左队正好歹一表人才,要是别人出手的话,可就不一定了有好下场了。” 林菁从袖子里取出火石,一边擦着一边问道:“丁兄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丁永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腰后取出一个酒葫芦,喝了一口道:“这还用问吗?裴大总管在幽州大营已经戒严一个多月了,有些人眼睛都要憋绿了,我们小兵倒是没什么,那些个当官的里面,可是有不少荤素不忌的主儿,奉劝你一句,上战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还见不到战场,就折在了自己人手里。” “放心,他们不敢的。” “小娘子好没见识,说大话!”丁永也是好心,林菁岁数跟他女儿差不多大,他见不得那种腌臜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军营吗?”林菁将火把一一点燃,轻声道,“这一次大昭与东突厥开战,东突厥矢力可汗联合了草原部族,召集十万控弦之士围攻幽州,将裴元德带领的主力牵制在了幽州,不止如此,惇武侯宫玓和良国公哥舒宇丰的兵马也分别陷在了龙首山和祁连山,符海和独孤止的人马全军覆没,突厥主力随即南下,意图谋夺长安,尉迟读武率领左右骁卫七万兵马,从绥州等地调转府兵回护,与阿史那托吉的二十万大军交锋于五陇坂,离长安只有三百五十里。” “对啊,所以咱们幽州大营解决围困危机之后,立刻派出上百名斥候搜查突厥牙帐,好教他们后院起火!”丁永愤然道。 “我到幽州大营的同时,信使也带来了消息。南方调来的援兵被突厥狙击在了泾阳,尉迟读武鏖战十日后最终惨败。突厥大军列阵渭水北岸,直指长安。” “什么?长安城要破了?”丁永大惊失色,酒瓶从手上咕噜滚下来,洒了一地。 “还没有,只不过……” 如果再找不到突厥牙帐,来年的大昭百姓,恐怕真的要吃些苦头了。 老百姓可能不清楚,但明眼人心知肚明,突厥是不可能全面侵占大昭的。游牧民族连草原这一亩三分地都治理得磕磕绊绊,更遑论大昭这万里山河。 他们只是想劫掠,想要大昭将现成的钱粮布匹双手奉上,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所以长安城不会破,突厥的大军压境,是为了更好的敲骨吸髓,在入冬之前,从大昭这只肥羊身上狠狠地宰一笔。 皇帝李茂已经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幽州大营身上,只有扼住草原部族的咽喉,才有底气在渭水之畔跟突厥人谈条件。 而林菁,就是李茂不惜放下身段,也要求到的救兵,所以她的确是有恃无恐,最起码在前线危机解决前,长安方面会护着她。 可惜的是,在军营做惯了土皇帝的裴元德刚愎自用,又莫名对她有些敌意,以至于她昨日刚到大营,连一个校尉级的军官都没见到,直接被参军派发到了步兵营,唯一的优待便是有一间独立的帐篷,这还是看在她是个女子,不能男女混住乱了军纪的份儿上。 林菁心里明镜似的,突厥骑兵骠勇天下皆知,与突厥打仗,骑兵才是主力,也是拿军功的大头,她一个拿着真化府军帖的人,居然只能当一个步兵,看来她在裴元德这里,是坐定了冷板凳。 林菁值了一夜,清晨换岗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未出来操练,她与丁永分开,自去寻水洗漱收拾,在回帐的路上,便看到前方有几人站定,一名体型魁梧的中年汉子站在中央,手里不断抛扔着头盔,神色不善。 林菁装作没看到,从他们身旁走过。 “明天我会将你调进我的队里,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凌霄虎的人了。”那中年汉子开口,伸手欲拉扯林菁,却被林菁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调配兵卒要经过中军录事参军和陈校尉的批准,我在本火并无过错和需求,为何调我去你的队里?”林菁问道。 “还用问为什么?”凌霄虎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猥琐油腻。 “你放心,只要进了咱们队正的帐子,哥哥们会仔仔细细地告诉你为什么。” “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人想调走你,难道还要一一问过理由?这可就问不过来了,啊不对,到时候还问什么?只怕满营都是你的情郎了哈哈!” “乖一点,像你这样的小娘子来军营,不就是想被哥哥们疼一疼吗?别着急,咱们这就满足你。” “我都快忍不住了嘿嘿嘿……” 林菁眼波流转,突然露出了微笑。 这一笑,便让对方几人看得神魂颠倒,眼睛几乎都黏在她身上,很不得立刻成事! 尤其那凌霄虎,将她视若囊中之物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不自觉地张开一张大嘴,连口水都顾不得咽。 漂亮,实在太漂亮了! 这小娘子将长发全部束起,露出细长优美的脖颈,下面是拔得溜直的肩背和紧束的腰肢,就算穿着军服,依然能看出少女独有的纤细和精致,要命的是,她还生得十分白皙,皮肤里仿佛透着光。 谁能想到,在这片萧索的草原上,居然还能看见这么水灵的姑娘,只觉她从内到外,连一点土星儿都沾不上,清透得如同草原深处的海子。她冲人笑的时候,仿佛是天仙下了凡……那双杏眼尤为有神,长长的眼尾睫毛上挑,微微眯起时,狸猫似的看着你,心被挠得发痒。 要说,真不怪他们几个不是东西,谁让这小娘子这么嫩这么勾人,还偏偏敢来全是男人的军营! 凌霄虎在军营混了二十来年,早就混成了兵油子,幽州大营里的底层军官大多跟他称兄道弟,这一次,几个职位差不多的兄弟商量好,这一次非好好开开荤不可!凌霄虎仗着一身军功好说话,便打了个头阵来摆平林菁,本以为会啃上一块硬骨头,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从了? “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儿上,我就——”凌霄虎话音未落,便听见身边一声惨叫。 “啊!我的眼睛!” “我也看不见了!怎么回事!” “救命!来人啊!” “快去找医官!” 那几个一直在旁边叫嚣的喽啰,突然间全都捂着眼睛四处乱撞,周围没有别人,凌霄虎想也不想便知,一定跟林菁有关,可他再转过头再看向林菁,骇然发现对方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似乎从未动过。 “是你,是你下的手!”他咬牙切齿道。 林菁笑意仍在,“你亲眼看见了吗?” 凌霄虎心头一震,他也是习武多年之人,可他刚才—— 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第3章 无梦 “谁说我没看见,就是你动的手!小小手段罢了,我这就去校尉那里告你残害同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凌霄虎将一名胡乱滚到他身边的手下踢走,狠狠地道。 林菁好整以暇地道:“那么,我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用了什么手段?除了你,可有其他人证?” 凌霄虎答不上来,但他怎肯认输,扯开一人的手看了看眼睛,发现对方双目赤红,便急中生智道,“你用了毒粉,洒在了他们眼里。”看见林菁露出嘲讽的表情,他又改口道,“是暗器,一定是暗器!” “够了!”突然有人从旁边走出来,张开双臂横在林菁和凌霄虎中间,大声道,“我亲眼所见,她根本没有出手,你怎能含血喷人!” “你是何人?”凌霄虎问道。 来人也不过十六七岁,头戴襥头,容貌清秀俊逸,看上去像是一个准备考明经的书生,气场与这军营格格不入。 “我名崔缇,弓兵团第六火,随时候教!” 凌霄虎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 “我记住你了,至于你,”他又看向林菁,磨着牙道,“咱们来日方长!” 他自知今天吃了一个闷亏,扯着带来的人往医帐而去。 “多谢。”林菁拱手行礼,虽然她自己也能解决这件事,但有人愿意帮忙,她也心存感激。 崔缇亦还了个礼,皱着眉道:“不必客气,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我身为崔氏子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过他们有错,你也有一定责任,身为女子就该安分守己,本就不该进军营这是非之地,刚才你还……你居然还对他们笑,实在太过轻浮不堪!趁还没惹下大乱子,赶紧回家去罢!” 原来是个读书读得脑子坏掉的迂腐之辈,林菁险些被他气笑。 “对男人笑就是轻浮?” “女子不该矜持吗?《女诫》有训,女子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 林菁懒得听他掉书袋,打断崔缇道:“《孙子兵法》有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崔缇本来想摇头晃脑地给林菁普及一下女诫,没想到反被《孙子兵法》糊了一脸。他自诩博览群书,当然知道这句出自《孙子兵法·势篇》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将者,必定善于调动敌人,用假象来迷惑敌人,令敌人盲从,给敌人一点利益,他们就会趋利而来,被我方利用……你是说,你在迷惑对方?”崔缇明白过来,再看向林菁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过一个女子,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也许你以为,面对人渣的调戏时,我应该用愤怒或者难过来表达自己的贞烈,但这有什么用?他会因为我的愤怒放过我吗?又或者,就算采取手段,我也应该向对方示弱,让他们来放松警惕,这样更符合你对女子的预期,对不对?” 崔缇没有点头,但他的目光明确表达出来,刚才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要面带微笑地去注视丑恶之事?那样无畏的表情,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完全脱离了他对女子的认知,这让他有些不安,即使他愿意为她出头。 </div> </div> 第3节 “不,我不示弱。” 林菁从崔缇身边走过,她的声音坚定清透,有一种摄入人心的力量。 “我林菁,永不示弱。” 女子出来闯荡,要比男人多一层铠甲。 那层铠甲守护的不是身体,也不是心,而是于千难万险之中,依然不被摧毁的意志。 一分软弱便会令铠甲产生一丝瑕疵,到最后,会让人产生一种向对方乞求便可以达到目的的错觉。 那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林菁回到自己的营帐,扫过在营帐外做的记号,轻轻呼出一口气。 有人动过她的帐篷。 从她进了幽州大营起,就没遇到一件顺心的事,现在连自己的帐篷都被人动了手脚! 林菁冷着脸进了帐篷。 她携带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也谈不上贵重,因为这些东西大家基本都有。 大昭府兵都是世代从军,成了军户之后,拥有免除徭役等一系列政策上的优惠,相对的,接到军帖后,府兵的武器、马、各项军备都需要自备,有祖传的自然好,没有的话还需要另行购买,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她临行前,是按照骑兵的标准来给自己购买装备的,首先是一套明光铠,一面团牌盾,三匹马,其中两匹是战马,一匹常用,一匹用做备马,最后一匹则是驮马;武器有一杆马槊、一把横刀、一张弓、三十支箭和一个箭囊、一具火钻;随身携带横刀、短刀、火石、解结锥、水囊;生活用品有毡帽、毡衣、绑腿、锤子、餐具、装有私人用品的行李箱,还有必须携带的军粮。 军中标准帐篷是十人大帐,刚好够一个火的生活起居,林菁不能与男人混住,不得不自己带了一个小型乌布帐篷上路。 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帐篷里并没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要不是她做了记号,不会发现有人进来过。 行李箱被打开过,放在上面的是两套男子衣衫,林菁决定从军后,就改换了男装,除了束胸用的麻布和一卷用来应对月事的月布,箱子里面还有一套便于携带的笔墨纸砚、一双备用皮靴、装有两贯钱的钱袋、一包盐、一个装满箭头和暗器的木匣,以及用油纸包着的肉干、胡饼。 东西都在,没有任何损失,但私人用品被随意翻看,严重侵犯到了她的底线,她却没有任何证据,只能忍下这个闷亏,什么都做不了。 从未这样委屈过。 林菁一下子躺倒在床铺上,将藏在胸口里的吊坠拿了出来,用手轻轻抚摸。 那是一只用木头雕成的小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她看了半晌,将木头小鸟握在手心,翻身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床铺中。 想睡,想做梦,想一夜千里,回到长安。 可林菁也知道,自做了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舍弃了嫁人生子、按部就班的生活,选择了马革裹尸的杀伐之路,就必将承受这些。 林家的内堂里,左右两边各陈列着八座刀架,上面供奉的皆是大昭军队制式横刀,有的刀锋雪亮逼人,有的已经残破不堪,刃上尽是擦痕,还有一柄只留有半截,不知遭遇过何等惨烈的厮杀……她的姑姑林妙真端坐在案几后,身后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直从房梁垂下。 “世人都说这天下,没有林家人用不来的兵器,没有林家人御不了的兵马,没有林家人打不赢的仗。咱们家的人,只要入一行,从来都要做到最好,从不屈居人下。” “所以,林家人的命,都不长。” “当年走出襄平的嫡系子弟共八十三人,开国之师,辟疆之荣,林家人个个战功彪炳,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只剩我一人,带着你和你兄长,在这一步一个鬼门关的长安城里活下来。” “你是襄平林氏的家主,是要带着一族的人走下去的领头人。我知道,他们都盼着你出人头地,带林氏重回荣耀。可私心里,我不稀罕公道,也不想报仇雪恨,只希望你练成武艺,从此不受欺负,做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你既然决定从军,便不能再回头,只能像你的父辈一样,去战场上流血流汗,死,则化为边关烟尘,终其一生默默无闻;活,则将我们失去的一切,全部夺回来!” 姑姑的话仿佛仍在耳边,林菁从床铺起身,理了理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间这样紧迫,她连伤心难过都得节省着来。 昨日刚到幽州大营,忙着录事和安顿,她只来得及搭帐篷,什么都未准备,这次被人闯了空门,算她倒霉,再有下次,定让来人付出代价! 军营的帐篷大小都得按照制式来,兵卒都是十人大帐,普通军官两人一间帐篷,校尉级别才能有单人帐篷,在生活作息的基础上,还得满足平日办公需要,所以还算宽敞。 林菁本是将床铺放在里面,用行李箱当做案几居中,靠近门口的地方存放铠甲武器等,现在得重新布置。 她将床铺居中,行李箱紧挨着床头,铠甲放在床尾,所有行李都放在了一起,然后掏出解结锥,沿着床铺四周挖了一道沟,袖口一抖,将黑色的粉末洒入,再取过木匣,用捡来的树枝杂物和暗器,一口气做了十多个机关,暗暗埋在沟里,将土铺平。 林菁若无其事地走出帐篷,左侧的十人大帐便是她所在的火,此时正是早饭时间,帐篷外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煮着黍米和蔬菜,一名黑脸汉子正在旁边用木勺搅拌以防止糊锅,看到她来便道:“林菁,取你的碗来。”她带来的九斗炒干饭、两斗米都已经交入火里,从此便由火长来安排每日饭食。 林菁捧着一碗菜粥坐在帐篷外,正吹着碗边的热气,便看见有人赤着上身掀开帘子,一边舒展筋骨一边笑道:“黄老九根本赢不了我,今早还是他去收拾茅坑,哈哈哈!” 火长潘良原本就黑的脸一下子更黑了,他用木勺敲了敲锅边,眼神示意毕安年看向帐篷边的林菁。 毕安年身形高壮,一身泛油花的腱子肉,浓密的胡茬几乎遮住了嘴,看上去像是个年逾三十的大叔,但人家……正经是个没摸过姑娘手的年轻后生,他一看林菁坐在旁边便呆住了,从脸到胸口,瞬间红得如同煮熟的螃蟹。 这大兄弟忽地抱住膀子,飞也似的窜回帐篷,从里面传出充满羞愤之意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 第4章 为人 潘良暗唾,白长这么大个子,瞧他这点出息。 倒是林菁面不改色,十分理解地道:“这天是挺冷的。” “嗯……”潘良接不下去,他从嗓子眼憋出几声咳嗽,然后语重心长地道,“值夜后不必操练,大家走了之后就剩你自己,多加小心。” 林菁心里一暖,明白火长的好意。 “今夜还是我值哨吗?” “让毕安年和黄老九去吧,你昨日刚到大营,要不是他们俩临时被骑兵营的人拉去干活,也不至于让你顶上,今天只管休息,出力气的时候还在后面。”潘良说完,忍不住叹了一声。 大昭军队的战兵分四大兵种:骑兵、弓兵、弩兵、步兵,兵卒在折冲府登记之后,要按照自己擅长的项目进行考校,合格之后方可以进入该兵种作战,其中骑兵、弓兵的技术要求相对较高,弩兵其次,通不过考校和身无所长的人都进了步兵,又因为与突厥作战时步兵不受重视,所以平时军营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由步兵承包,就算不操练也十分辛苦。 为了调动步兵的积极性,军营里也有破格提拔的机会,在胜仗之后的庆功夜里,只要在调选擂台上连胜三场,便可以获得一次重新选择兵种的机会。 根据昨日她刚入火时潘良的介绍,毕安年和黄老九都是准备通过调选擂台进骑兵营的,而且这俩人当初进步兵营的理由也很奇葩——买不起马。 林菁端起碗,有心将这粥喝的慢一些,闲谈似的向潘良问道:“昨天在堠楼,我不小心遇到了左队正,听说他原本是骑兵营的校尉,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降为队正?” 潘良挑起眼皮看了林菁一眼,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在锅边坐了下来,“你打听对人了,前几天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和丁永正好在大门挖壕沟,亲眼看见姜虞侯伏在马背上被人带回大营,不知受了什么伤,血断断续续滴了一路,就没停过。” 事情要从林菁到大营的三天前说起。 军队开拔,水草为驻营大事。 水,为水源,大营附近必须有洁净的水源之地。 草,为草场,方便军队就近喂养马匹。 大昭以骑兵为主力,非作战时期亦要养护战马,因此设专人掌管放牧之事。这差事并不轻松,为了保持战马的机动性、保护营地周围的草场,经常要跑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放牧,万一遭遇敌袭,不仅损失士兵,还会损失大量战马,因此每一次放牧,至少遣六队骑兵负责保护。 每队十火,每火十人,放一次牧,就得浩浩荡荡跟着三百人。 幽州大营共分中军、左军、右军、左厢军、右厢军、左虞侯军、右虞侯军等七个军,驻军时期的水草事宜都由自己军中打理。 随着天越来越冷,好的草场越发难寻,右厢军的虞侯姜泓得了主将命令之后,这一次足足点了七个骑兵队随行,吩咐众人带上足够的军粮,做好了离营三天的准备。待找到合适的草场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大家随意吃了些干粮,搭帐篷歇下,在天边刚泛鱼肚白的时候,他们被突厥人袭击了。 好在战事有惊无险,草原部族的大部分青壮都被可汗征入南伐的大军中,这一次夜袭的突厥人还不到八十人,战败后全被割了脑袋,打成捆挂在马背上,算作军功。 突厥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来袭击他们,姜泓派人出去搜查,果然在距离草场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规模不大的草原部落。如果不是今夜被袭击,等到明天放牧时,他们一样能发现这里,这么一想,也就明白突厥人发动袭击的原因,他们不过是想要拼一把,为部落其余人的逃亡拖延时间。 男人被杀之后,部落里只剩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甚至来不及收帐篷,只带着牛羊和粮食,匆匆忙忙地上路。这样的队伍自然逃不远,他们很快便被姜泓的人发现,奔驰而来的铁骑将其团团围住,马鞍下还挂着他们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的头颅。 左平同样也领了中军的放牧差事,他比姜泓迟一天出发,附近的草地荒芜得厉害,他只得不停驱马前行,阴差阳错地来到姜泓所选的草场范围。 当他看到大昭军旗的同时,也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的血腥气。 左平带着属下穿过马群,越过温顺吃草的牛羊,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他看到满地尸体,十来个底层军官聚在一起,几乎每个人都抱着一名束住双手的突厥女人,围着姜泓和他□□半死不活的少女,纷纷叫好。 “虞侯神勇,可还能再来一次?” “不在话下!” 众人正是作乐得起劲,就算看到左平的人马也没停下手,姜泓甚至还对左平笑了一下,招呼道:“左校尉见谅,恕下官暂时不能见礼!”他用手指了指身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猥琐的笑声此起彼伏。 虞侯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只有正七品,但负责执法、巡逻等事,在军营中是不错的实权官职。河北道大家族旁支出身的姜泓,实实在在地熬了三年,今年才领到这个肥缺。 看着初入军营便做了校尉的左平,他心底里难免升起一丝不服来。 其实不止他,幽州大营里看着左平不爽的大有人在,可他们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来,盖因侍奉在圣人身边的千牛备身,本就是正六品下的官职,左平任校尉都还算是屈就。 可这么一想,反而教人更加看他不顺眼! 此时此刻,姜泓终于与左平遇上,心中却突然觉得快活起来。 他这一次歼灭了突厥人的小部落,缴获了几百头牛羊,乃是上获之功!班师回朝后,只要家族里帮着疏通一下,必能进折冲府做校尉,也不比他左平差到哪去! 姜泓志得意满,身下动作更大。 权利和欲望,都是令人疯狂的东西。 左平下了马,一言不发地向姜泓走去,所到之处,兵卒们纷纷低头让路,只觉得眼前人气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令人心中发寒。 直到左平走到姜泓面前,将其一脚踹飞,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按大昭军规,奸人/妻女者,斩之。” 左平抽刀。 姜泓从地上跃起,他衣衫不整,武器也未在身边,一边后退一边叫道:“不过是突厥女人而已,突厥人算得上是人吗?姜某未犯军规!” 这条军规并没有明确说明,对应的是大昭人还是突厥人。 对很多大昭人来说,突厥人根本不能算是人,而大部分突厥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突厥人来说,在南方丰沃土地上生活的大昭人就像是他们的天然仓库。 没粮食了,抢! 没女人了,抢! 高兴了,抢! 不高兴了,抢! 大昭的边境线上,时有屠村的惨案发生,甚至有些凶蛮的部落会烹煮人肉食用,将大昭人当做两脚肉羊。 血仇之下,人,便不能成人了。 “突厥人不是人?那么,侮辱突厥女人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左平持刀冲了上去,冷笑道,“被狗咬了,你就学着狗去咬人?学着畜生的行径,不过也是个畜生!” </div> </div> 第4节 左平没有为突厥女人打抱不平的兴趣,他只是不能忍受自己所在的族群会出现这样不堪的行径,姜泓个人的行为会影响军队风纪,他绝不宽恕! 姜泓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接住亲信扔去的横刀,索性与左平斗了起来。姜泓毕竟出身大家族,手上功夫不弱,放在平时,也是人中翘楚。 可他遇到的是左平,论资质能力,放眼大昭,除了天潢贵胄,有几个及得上他? 左平拼出了真火,将姜泓打了个半死,令余下的突厥人充作奴隶,将马匹留给副手,领着一队人马回营领罪。 从理义上来说,左平没有错。 但他犯了众怒。 没人去想他行为背后的意义,众人所看到的,是他为了保护敌人残害自己人,是他仗势欺人! 姜泓的伤太重,舆情太恶劣,左平被大总管连降两级,成了中军骑兵营的一名队正。 林菁想起在堠楼初见左平时,他眉间是散不去的郁色,仿佛有一层肉眼可见的阴霾,将这年轻俊朗的天之骄子压下了凡尘,有一种美玉蒙尘的颓唐之感。 她对左平的行为不置可否,反而问了潘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有人知道,被消灭的部落,属于哪支草原部族?” 广袤的草原养育了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庞大的突厥汗国是近百个大小部族联合在一起形成的部族国家,除了可汗部阿史那,可敦部阿史德,四贵族:舍利吐利部、苏农部、执失部、拔延部,还有九姓铁勒、九姓回纥、三姓骨利幹、九姓乌古斯等等,生活习性都不一样,甚至有些部族专攻一项特长,比如阿史那家族曾是从前柔然帝国的“打铁奴”,可见其部族擅长锻造冶炼之工。 一百年前,突厥汗国以金山为界,分裂成东突厥、西突厥两部,东突厥共三十个部族,故东突厥可汗也称三十姓可汗。 目前与大昭打得水深火热的,便是东突厥。 潘良摸了摸下巴,纳闷地道:“有什么区别吗?突厥人不都长得差不多吗?” 突厥部族的区别,莫说普通兵卒,就连为将者都不一定分得清楚,反正都是敌人,只管砍杀就是了。 林菁放下碗,对着潘良微微一笑。 “当然有。” 谁掌握了草原部族的秘密,谁就能找到突厥王室的牙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看出来了,这篇文属于架空唐朝,一是剧情缘故,二是唐朝跟突厥的关系实在是太混乱了,李唐皇室对突厥的喜爱真是超乎想象,嗯…… 至于文中的突厥和西域民族,一部分史实一部分虚构,原因是,作者君去找了相关资料阅读,然后发现自匈奴起,草原部族的分分合合简直乱成一锅粥,所以作者君决定在草原上放飞自我了(啊哈哈哈你们来追我呀~) 第5章 牙帐 林菁没有任务在身,用过早饭后便找到圈养牛羊的地方。 在草原上,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标识和烙在牲畜身上的印记,他们凭借这些印记来分辨自己的牛羊,在枯草期来临前,向牙帐进贡的时候,也是通过印记来区分各个部族的贡品。 幽州大营迄今为止还没有出征过,从幽州带来的牛羊身上不会有烙印,那么有烙印的牛羊,一定是那个倒霉的小部落所养。 她仔仔细细检查后,又去奴隶营探望了那些被俘虏的突厥人,心中便有数了。 为难的是,怎样把消息传上去,又如何使人相信她。 表面上,林菁是右仆射陈恪请出山的林家家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没有皇帝李茂的许可,陈恪没这个胆子启用罪臣之后,直属皇室的真化府也不会给林菁作保,向一个女子下军帖。 问题在于,皇帝隐在背后,陈恪也不会明目张胆的支持她,裴元德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待见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远离长安城的幽州大营里,裴元德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军营等级森严,她一个小小兵卒别说见大总管,连中军主帐所在的营地边儿都摸不到。 林菁不知道裴元德究竟跟自家有什么渊源,她担心的是,如果自己不能在军营立功,让李茂看到她的价值,从而破格擢升,又何谈让那些害得林家满门屠尽的凶手血债血偿? 她想到了一个人。 “我有一个让你官复原职的办法。” 左平看着一脸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林菁,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违和,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正是女子含苞待放的年纪,青嫩得几乎能掐出水儿来。她应该在龙首原踏青,应该在灞桥送出写满女儿心事的莲花灯,应该在闺房绣着自己的嫁妆,而不是出现在鸟不拉屎的幽州,用一种天真得可怕的语气,说出这样幼稚的话。 左平正在校场旁边看着自己小队操练,他有点不耐烦地道:“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想报仇也不只是从军一条路,林菁,这里不适合你,回长安去吧。” 林菁也没指望他一开始就相信,她戴着襥头,压低了帽檐,将大半身体都藏在校场边的旗台后,低声道:“我知道突厥牙帐在什么地方。” “嗯,很厉害啊,牙帐在什么地方?”左平笑着问道,漫不经心的语气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分分钟就能让那些不服他的人抓狂。 果然欠收拾。 林菁闭了闭眼睛,压下一口气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没事,我长这么大,还没小娘子敢跟我开玩笑,甚是新鲜。”左平说的是实话,作为家中嫡子,早已被安排好日后的人生,他是以举族资源培养出来的未来首领,长辈们怕乱了他心性,五岁便离开内院,跟着贴身侍从在外院修习文武艺,平日也没机会跟女子打交道,等长大去了圣人身边,宫中规矩更大,左平自持身份,从未有过孟浪轻浮之举,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家族更不允许他沉溺儿女情长。 林菁算是他少有接触的同辈女性,出于对她武力的认可,令他有了听她说话的耐心。 “那就请你认认真真的听完这个玩笑,可以吗?”林菁第一次感受到送好处都送不出去的憋屈,暗暗咬牙。 左平站得笔直,微微侧头看着林菁,好整以暇地道:“请。” “我可以确定突厥牙帐的位置,但这个位置的准确性只能保证五天左右,所以你觉得这个玩笑好笑的话,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林菁摒弃杂念,快速地说道,“大昭军方测算不到突厥牙帐的位置,一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帐篷本就是逐水草而移动,二是分不清突厥人各部族的特性,我看过你们这次俘虏回来的牛羊和奴隶,可以断定,这一次你遇到的小部落,是可敦部阿史德的一支。” “不可能,那小部族的标示十分生僻,中军帐都没判断出是哪个部族,绝非阿史德部的标示。”左平下意识的打断她。 “他们的部族标示的确与阿史德不一样,因为这支部落的使命,是为阿史德家族出身的可敦培养可靠的女侍卫,得以另赐标示与其他户奴区分,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个部落女子的帽子,就会发现她们的帽顶不同于其他部族的白色,上面缀了红缨穗,象征着草原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鲜血,以表示对可敦的忠诚。这个部落会在枯草期来临前,将训练好的女子随贡品一起进献给牙帐,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向王室阿史那进贡。” 草原的首领被称为“可汗”,他的妻子则被称为“可敦”,为了神化可敦的形象,草原里到处流传着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传说。 左平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林菁斩钉截铁地道:“灯下黑的道理不用我多说,突厥牙帐就藏在幽州大营附近,如果等枯草期来临,牙帐转移到草原深处,就算派出成千上万的斥候也找不到!” 左平略一思索,猛地抬头看向幽州西方。 “阴山?” “如果没意外的话,嗯。” “阴山是斥候最先打探的地方,不可能发现不了。”左平第二次说出“不可能”三个字,他皱着眉看向林菁。 林菁道:“阴山山脉绵延几千里,地形何其复杂,再老练的斥候,也不敢保证会将阴山都搜查一遍,阴山南北两坡不对称,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就可以巧妙地隐藏在山地之中。” “化不可能为可能,难怪幽州大营一直找不到牙帐的位置,这群突厥蛮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躲藏了?” “兴许有高人相助。”林菁说完之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左平已经信了。 十五年过去了,林家在军中的威望已不在,可论起对突厥人的了解,林家自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林菁知道,左平信任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林家传承。 左平终于正色道:“你想我用什么来交换这个消息?” 林菁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不徐不疾地道:“送你的。我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拿。” 左平一愣,他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 这小娘子真是狡黠,这个消息她自己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必须找一个能互相信任的人,才能传递出去。 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林菁身份尴尬,她不适合领这件功劳,反倒是他,凭借这个消息,他在幽州大营可居首功,就算现在向裴元德隐瞒了林菁的作用,军中潜伏的百骑司一样能挖出真实的情报,传回长安时,林菁也完成了自己的交代,而且还低调得令人放心。 这才只是她来幽州大营的第二天,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可以解决长安燃眉之急的消息,绝对值得左家未来家主的一个承诺,而她竟舍得拒绝,可见心性和胸襟,都在常人之上,令人不敢小觑。 可当得起“心思缜密,不骄不躁”八个字。 林家几近灭门,居然还能培养出如此可怕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 左平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不是恐惧,而是棋逢对手时的兴奋感,这面目可憎的幽州大营,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左平道:“好,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那我便等着大军开拔的好消息了。”林菁说完便走。 “等等。”左平不想白占了林菁便宜,他知道林菁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你可知裴元德为何将你编入步兵营?”左平问道。 按理说,拿真化府军帖之人,不仅可以向大总管自荐兵种,甚至可以直接从军官做起,而林菁却只是个普通步兵,知情人都看得出裴元德的心思。 林菁摇了摇头,大昭的官场对她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林家游离庙堂之外太久了,父辈的恩怨,仿佛已随着那一场大火散去,林家剩余的三个人像是被遗忘的历史垃圾,堆在长安城的角落,没被人扫去,已是万幸。 “裴元德骑了多少年的马,就被林帅压制了多少年,直到林家出事。”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必多言。林菁心里明白,裴元德不见得跟林家灭门有关,但也逃不脱干系。 “多谢相告。” 一个时辰后,左平率领两队斥候悄悄地出了大营。 两天后,裴大总管清点兵马,宣布找到突厥牙帐的踪迹,沉寂了许久的幽州大营,终于因为战事,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菁接到的命令却是原地戍守。 潘良唉声叹气,火里人郁闷得连操都不想出了。 “凭地倒霉,偏偏要咱们团戍守,不知何时才能熬个军功出头!”黄老九是个一脸虬髯的壮汉,蒲扇大的手掌砸在地上,立时出了一个坑。 毕安年坐在一边垂着头,失魂落魄得像一条丢了骨头的野狗,口中不解地问道:“明明该轮到咱们了,上次就没让咱们出战,这一次总该轮到了,这事儿不应该啊!” 林菁站在后面,紧握着拳头。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找裴元德问上一问,到底有什么仇,是她林家灭门都还不清的,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公报私仇,不惜连累他人。 林菁冷冷地看着中军主帐的方向,心中百转,几次身形微动,最后还是迈不了一步。 她承受不起犯上作乱的罪名,根基太浅,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能心急,不能心急……她一边默念,一边摸到挂在胸前的木头小鸟上。 “阿兄……你要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菁菁的性子是外刚内也刚,所以会辛苦点儿,大家也别着急。 第6章 赭衣 </div> </div> 第5节 这是林菁来到幽州大营的第五天,又轮过一次值夜后,今天照例是休息。 等找到突厥王帐,战事结束,班师回朝的那一刻,幽州大营都不存在了,当然不必继续挖沟布防。林菁呆不住帐篷,她第一次来军营,很多事情都需要熟悉。 绕着营地走了一圈后,她对幽州大营有了一个初步认知。 在这次与东突厥的交锋里,幽州大营被围后,又调兵支援长安,如今只剩下两万人。好在草原的兵力压在长安,牙帐方面,算上阿史那家族的五百户奴和护卫,充其量只有几千人,不深入腹地,仅仅用来守幽州和攻克牙帐的话,两万人绰绰有余。 但这里的兵不精。 大昭精锐尽在十六卫,即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有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只接纳府兵不说,因为贵族弟子云集,平时的待遇也比其他军府好。 幽州大营的兵,府兵和募兵各占一半,良莠不齐,也就是裴元德这样的老将,才能将军队整备起来。 不过,林菁越看越是纳闷。 这座幽州大营就像她在家看过无数遍的沙盘,处处都带着林家的痕迹。 如果裴元德真的跟林远靖有仇,那么……这比兄长靠记忆临摹出的林氏兵书还标准的驻营排阵方式,是怎么回事? 林菁最后来到了马厩。 在军营里,马匹统一由专人打理,伺候得比人精贵。 其中也分等级,骑兵的马是最优先级,无论是草料还是马厩,都享受最好、最便宜行事的上风上水位,弓兵、弩兵、步兵的马相对差一些,折冲府也不会强制他们准备战马,但火里至少要有六匹驮马或驴,在这里可以找到每一火的编号。 军营里对马匹的管理异常严格,每一匹马都关系到军队战力,所以林菁并不担心马匹被苛待。她只是有些想家了,在这陌生的军营里,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更显得弥足珍贵,尤其是跟了她三年的战马火炼。 核对了名字和军帖后,一名后勤兵带她进了中军马厩。 马厩一般位于营地的后方,紧邻营帐,食水分开,避免传染疾病。最靠近外围的是骑兵的马,因为使用频繁,方便进出,最里面则是步兵带来的马。 后勤兵将她领到地方后,喝了一声:“赭衣奴何在!” 在大昭,穿赭衣的大多是罪人,幽州又是流放之地,军营里征集这些人当奴隶再平常不过。 那人声音刚落,就听见有人低低应了一声:“小人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从马厩里钻了出来,半长的卷发脏兮兮地披散着,嘴边是浓密的胡须,眼皮恭谨地耷拉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道粗长的伤疤从眉间划过,除了能看出鼻梁挺直高耸外,基本看不清头脸。 “带她去找马,一会把草料拌了,再去挑水。”来人呼喝完毕,不客气地转身便走,留下林菁站在马厩边。 赭衣奴的背更弯了一些,低声说道:“三团七队的马都在这里了。” 林菁点点头,叫道:“火炼!” “咴!”马厩里立刻响起了马的嘶鸣声。 林菁听到声音,眼中闪过喜色,立刻冲了过去。 当她经过那名赭衣奴的时候,不经意间注意到,尽管对方弓着背,却依然比她高出一个头。 林菁的身高不算矮,她比寻常女子高挑,在长安甚至高过许多男人。 就凭这卷发和鹤立鸡群般的身高,可以确定,这赭衣奴不是胡人,便是有胡人血统。 这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已经看到火炼不甘寂寞甩着头,狂喜般咧着嘴的样子了。 火炼是一匹强壮的枣红马,它来到林菁身边的时候,只有六个月大。 对平民来说,马是奢侈品,尤其是战马的要求更高,一匹年龄合适的战马至少要三万钱。林菁那时候快八岁了,练习马术刻不容缓,她那不甚靠谱的师父装模作样地揣着钱去东市赚了一圈,只带了酒回来。在姑姑林妙真凌厉的注视下,他最后出了城,不知从哪里拐回来一匹刚断奶的小马驹,美其名曰“感情要从小培养”。 ——两岁以上的马才能骑好不好! 林菁被迫跟火炼培养了两年感情,别说,还真的培养出默契来了,而且随着年纪增长,火炼的体态、耐力、爆发力都超出寻常马,它四肢修长有力,剧烈跑动后肩膀鼓起,有传说中“龙骨”,要不是没摸出汗血,林菁真以为是闻名天下的大宛良驹。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一是他们没钱,别说三万,就是三千都得让全家喝几个月西北风,所以只能选择还没长好牙口的小马驹,因为不好相马,所以有了“捡漏”的可能;二是从小驯养的马虽然要多费两年草料,但确实容易上手。 唯独可惜的是,林菁十岁才接触马术,有些晚了。 火炼看着林菁走过来,身子拼命前倾,当林菁的手摸过来的时候,它又矜持地缩了回去,打了个响鼻,十分贞烈不可屈。 呦,闹脾气了。 林菁顺着它的鬃毛,一下下地抚摸,把脸贴在它脖子上,火炼慢慢安静下来,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让人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从它来到她身边,一天都没分开过。 她一到幽州大营就分派了任务,它也进了马厩,周围都是陌生的马匹,想必……也和她一样不习惯吧。 “想家了吧?草料吃得习惯吗?这里没有梨子,等回家了,我给你买上一筐,让你吃个够。” 火炼撒娇地蹭了蹭她,马蹄来回跺了几下,被圈得有些可怜。 林菁眼神微暗,只能不断地安抚它,现在……已经不是在家的时候了,不能由着性子来。 “这是一匹好马。” 林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她回过身,是那赭衣奴正在看着她。 此人长得像是西域胡人,一口官话却说得十分标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没有奴隶的粗鲁和怯懦,显得受过良好的教养。 这并不奇怪,自南北朝起,汉人与外族混居在一起,通婚是难免的,就连坐在皇位的李氏家族,也有一半外族血统。样貌虽然如此,说不定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身上恐怕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林菁见到火炼本就心情好,笑着回道:“它脾气倔得很,从小养在我身边。” “难怪,它跟其他在马场长大的马不一样。”赭衣奴一边说,一边抱起草料,均匀地摊在马槽里。 林菁稍微起了点兴趣,问道:“有何不同?” 大昭战马多出自两大马场,分别是位于祁连山以南的汉阳马场和位于云州的叱拨马场,前者从汉朝就已存在,由名将霍去病建立,后者是大昭开国建立,以皇帝李茂最心爱的大宛名马命名。 马场的战马皆经过训练,是骑兵的不二选择。 赭衣奴道:“马场的马大多被鞭子磨去骨气,只知听从号令,但精心饲养的马则不同,它会是战场上的好伙伴,不是没有灵魂的坐骑。” “看来,你不是个普通的奴隶。” “我曾在马场做过驯马人,所以才能进军营伺候马匹,”赭衣奴谦恭地道,“我很感谢那段经历,否则我早饿死在幽州的罪奴营了。” 可这里很快就会拆了,林菁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赭衣奴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接着道:“我这样的人,能多吃一顿饱饭也是赚的,只是很意外,突厥的牙帐竟突然间便被找到,如有神助,果然是天佑我大昭。” 林菁抿了抿嘴,轻声道:“神……” 林远靖曾被称为大昭的“军神”,可到了最后,将他从“神位”上拉下来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还记得他的功勋? “大昭需要神,就会有神,这么说的话,李家的确是得天保佑。”林菁说完,拍了拍火炼的头,转身离开了马厩。 不知为什么,跟那赭衣奴聊过之后,她便有些心神不宁。 幽州大军开拔之后,最快入夜时分就能传来第一份战报,除了他们这些戍守的兵及守辎重的后勤兵,裴元德足足带了一万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利,那么,到底有什么问题让她觉得不对劲? 直到她经过一群在演武场练习射箭的弓兵身边,听到他们说道:“……你们说突厥人怎么突然脑子灵光,那群蛮子不应该只会举着刀往前冲吗?怎么也知道躲躲藏藏了……” 她猛然一惊。 当初与左平说的那句“兴许有高人相助”本是无意,可她将前前后后一想,连普通兵都觉得突厥人不同往常,既然大昭可以把她找出来助幽州大营寻找王帐,那么突厥人一改风格,为什么不能是真的找到了人相助? 好极了,如果她在突厥人的阵营,现在她会怎么做? 林菁头皮发炸,她来不及反省、来不及计较个人得失,脚跟一转,向着中军大总管主帐疾步而去。 也许等不到入夜,幽州大营就会迎来突厥人的精锐! 第7章 如果 林菁连闯了三关守卫。 说是闯可能不太恰当,因为进了中军帐的范围,她嫌对付守卫麻烦,身法一变,立刻快如轻烟,兔起鹘落间便到了主帐前,左右两名护卫主帐的亲兵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刚要抽出腰间横刀,便被她一手一个推了回去。 “得罪了。”林菁双手化刀,在两人颈间一敲,一起拖进了主帐。 裴元德留在幽州大营坐镇的,是他的三子裴景行。 林菁进去的时候,他穿着铠甲斜倚在案几后面,翘着腿,一边往嘴里送酒,一边翻着一本没有封面的小册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老冤家左平也在这里,他现在本该在长安城里享着清福。 裴景行跟左平同龄,元兴八年,两人一起经过考核进了千牛卫,千牛备身的名额却只有一个。 从小就在“学学左家七郎”阴影中长大的裴景行,输得毫无悬念。 有道是:天不生左平,定然更太平——这是与左平同辈的长安贵族子弟一致的心声。他带着这份陈年的怨念,来幽州大营做了一个别将,率领一个二百人的跳荡团。 为的倒不是给左平使绊子——裴元德第一个饶不了他,他也没那么猥琐。 裴景行一门心子就想争个军功,最好盖过左平,要不怎么领了跳荡团呢。 《开德军律》曰:“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陷坚突众,贼徒因而破败者,是为跳荡。” 说白了,就是在两军相交之时,最先杀入敌方阵营的兵负责大杀四方,将敌方阵线打乱,带领后方突进。能完成这种任务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争的乃是大昭第一军功。 只有这样的兵,才有资格称为跳荡。 裴景行好不容易在前面的战斗中攒了不少军功,然而,当他得知左平找到了突厥牙帐之时,瞬间万念俱灰。 怎么比?啊?你说怎么比? 欺负人! 裴景行懒得跟大军去阴山,尤其不愿意看见左平那张脸,他怕自己忍不住扑上去行泼妇之举。 就在他准备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抚慰下自己受伤心灵的时候,便看到林菁拖着他的两个亲兵,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帐子。 “突厥人要打来了。”她如是说道。 裴景行当然知道林菁。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当年,林远靖声望如日中天,连获大捷的时候,试问哪个热血男儿不曾将他视作榜样?他的名字出现在酒肆的高谈阔论中,出现在深闺少女羞涩的枕边呢喃中,出现在说书人不厌其烦的传颂中……哪怕是稚龄幼童,也最爱扮演林远靖,满足一个做英雄的传奇之梦。 裴景行也曾口喝“我乃大昭天下兵马大元帅林远靖”,与家丁厮杀在自己的小院里,直到某一天,脸色不善的裴元德匆匆赶来捂住了他的嘴,这个名字从此便成为禁忌。 看在童年时光的份儿上,他不想为难林菁,但—— 不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你活腻歪了!”裴景行将书一合,一跃而起,架势利落漂亮,“擅闯主帐,别以为你是个女的,我就不敢治你的罪!” “藏在阴山的牙帐是一个诱饵,一旦它被找到,突厥人就会将连同幽州在内的河北道一网打尽。”林菁迅速说完,闪身来到裴景行前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她太着急了,明知自己现在就像很多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习惯性的将各种失误归结在自己身上,却没办法掩饰想要迫切改正的心情。 </div> </div> 第6节 裴景行被她瞅得有些发毛,“危言耸听,你有什么证据?” 他应该立刻喊人将她制服,然后关起来等裴元德回来。可他心底里又觉得刺激和好奇,她怎么就这么敢说? 如果今天坐镇在这里的,是任何一名老将,都不会由着林菁将话说完。可裴景行偏偏好奇如猫,不把话说个明白,他心里难受。 反正她也翻不出天去。 “如果在突厥牙帐的人是我……” 如果是她在突厥阵营里,她不会满足于一场渭水河畔的和谈,她可以赢得更大的胜利。 入冬后的草原太冷了,草原的部民向往更温暖的地方。 河北道就不错,不是吗? 作为河北道守关之城的幽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龙首山和祁连山打起来了,大昭甚至派出符海和独孤止两个军团在草原长线作战,哪怕都已失败,裴元德依然稳坐幽州大营,因为有他在,河北道的第一道防线就不会有失,这也是大昭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底气。 所以,阿史那托吉的那十万大军,第一个围的就是幽州大营,只有让裴元德施展不开手脚,才能将大昭军团各个击破,最后南下,直指长安。 现在的幽州大营,她仍然不能妄动,如果没有一举成功的把握,给了幽州大营缓冲的时间,周围蓟州、平州、营州的援兵一旦赶到,便再难成事。 所以,该怎么用最少的兵来吃下河北道? 事实上,河北道兵力空虚,连幽州大营都被长安刮了一遍,又何况其他州城,只要打下幽州,其他地方不足为惧。 想要钓起大鱼,就得有足够的饵料。 还有什么饵会比牙帐更美味? 受到兵临城下威胁的皇帝,无论如何都会咬这个饵。想来,如果不是她发现牙帐,突厥人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裴元德发现。 那个小部落的存在,也不是无的放矢。 趁裴元德的大军开拔,幽州大营毫无防备,她只需要一万精兵,就能将这里一锅端了,没有粮草辎重,裴元德就是拔了牙的狮子,剩下的幽州城不值一提。 大昭想要调粮草和兵马,不会选择与她交战的河北道,只能从河东道调配,那至少要十天。 而十天,足够她以幽州作为根据地,将河北道的几大重镇全部拿下,在渭水让李茂直接割地! 林菁一字一句地道:“现在就布防,立刻派人去离幽州最近的蓟州调兵,还来得及!” “我凭什么相信你,这全都是你的推测。”裴景行心中有些发慌,他还没做过这么大的决定,万一是假的,他擅自行动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林菁沉默了片刻。 “我不能要求你相信我,只要你做好失去幽州大营,失去河北道,成为大昭千古罪人的准备,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 “你敢威胁我?” “我敢,我甚至敢冒着违反军法的危险来到你面前,但你却不敢担下守卫幽州大营的责任,就算我将天大的军功送到你面前,你也没勇气去接。”林菁轻飘飘地说道。 “放屁!谁说我不敢!有我在这儿,别管突厥人来多少,我都要他们有来无回!” 这泼天的军功,他要了! “我要是你,就缩在大营里,直到蓟州来人。”林菁一瓢冷水浇上去。 “嘁,还用你说。现在回你的队去,做好你该做的事!” 林菁出了主帐,靠在旁边的旗杆上,轻轻捏了捏眉心。 她是真的知道当个小兵有多难混了,没有权利,但凡想做点什么事,都得求这个求那个,白花花的军功往外送,还得受着气。 但这些跟河北道百姓的安危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在战场上,如果没有守护国土的觉悟,那不叫兵,而是杀戮工具。” 这是师父在她临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幽州大营的战兵不多,裴景行清点之后,步兵留下的最多,有一千六百余人,弓兵和弩兵各两个团,共一千二百人,骑兵只留了裴景行率领的二百人跳荡团,五百人奇兵团,共三千五百战兵,其余三千则是管理辎重等杂务的后勤兵。 能调动的兵力有限,也亏得幽州大营被围后,一直不遗余力地挖沟布防,想要冲进营寨,突厥人得拿命来填沟。 裴景行召唤其他五军留下的副将前来,一道道指令下发,陷阱、铁刺、绊马索都已经备好,堠楼四周增加了双倍的人手,虞侯们像是打了鸡血,脚不沾地地四面巡逻。 全面戒备。 林菁反而无所事事,她慢悠悠地往帐篷的方向走,刚经过空荡荡的演武场,便在拐角的靶场看到了两个人。 凌霄虎和另一个身材高壮的陌生男人,从两边包抄了过来。 林菁眉毛一挑,没有动。 凌霄虎抖着腮帮子的肉,磨着牙道:“我倒是小看你了,两把沙子就打发了我们兄弟,还害我受了申饬。哈,不过是个叛国贼的孽种,爷看得上你,是给你面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陌生男人跟着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邪气,压低声音道:“听见了吗?你欺负了我兄弟,现在认个乖,我让你活着回家,不然的话……” 林菁看了看四周。 这里放了一排箭靶,跟后面的军械库一起,恰好形成一个视觉死角。 她道:“你们找的地方不错,我很喜欢。” “你什么意思?”凌霄虎上前一步,抽出了腰间的横刀,“别想再耍花招!” “真的很烦啊。”林菁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轻叹了一声。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裴景行:圣人,我举报,左平开挂,他的挂叫林菁! 李茂:嗯……朕开的挂,好像也叫林菁。 裴景行:咦,她好像也成了我的挂。 左平:……有点不高兴。 第8章 心术 林菁不是没杀过人的生手。 最初,她跟着师父学武艺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大事,而是为了将林家的传承留存下来,到时候从襄平林家远支过继两个男丁,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对自己头上顶的这个“林”字,这一生也算是尽忠职守。 不过,高手需要实战,她不能拿着一套理论去教人,也不能浪费了这一身武艺。 她十三岁那年,师父带着她去了离长安三百里外的一个山头,埋伏了三日,终于等到一伙强人跳出来劫杀路过行人,当那强人狞笑着举起刀,要向一名老者砍去的时候,师父放开压在她肩膀的手,林菁便如一只初见老鼠的猫,“唰”地冲了出去。 她当时太嫩了,杀得根本收不住招。 搏斗这种事,不是你一拳我一拳,有来有回、你来我往的套路。 它是你死我活,刀刀见血的霸道。 刀锋刺入人身,须得一往无前。 林菁当时没想太多,强人都有武器,不能将对方打得翻不过身,她自己就得吃亏,回过神来,刀下活口十不存三。 娇小的身影立在血泊之中,周围躺了一地壮汉,旁边是吓得腿软的行人。 林菁抬起头,发现他们看她的眼神,除了感激之外,隐隐还有畏惧。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害怕她是什么感觉。 所以那个陌生男人捂着腹部瘫在地上,用惊惧交加的眼神看她的时候,林菁并不觉得新鲜。 她的右手扯着凌霄虎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将他压向钉住帐篷的尖桩。 凌霄虎的左眼球离那尖桩只有毫厘,他拼命挣扎,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落在林菁手里,就像只听话的老母鸡,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使不上劲,嘴里堵着一把连着泥土的杂草,呜呜的叫不出声来。 林菁左手拎着凌霄虎的横刀,看向那个陌生男人。 “疼吗?如果我落在你们手上,会比这疼一万倍吧?”她声音冷漠。 陌生男人惨笑,这酷烈的手法,竟不亚于他们这些在刀头打滚的亡命之徒。 “给兄弟们个痛快。”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林菁动手,“到了下面,念你的恩。” 林菁将凌霄虎提了起来,扔在那陌生男人旁边。 “我与你们同为士兵,受《开德军律》约束和保护,不应擅自取人性命。这一次,我放过你们,而且下一次,我依然不会杀你们。” 林菁说完,两人目瞪口呆,见过放狠话的,没见过这么不怕麻烦的。 林菁很快让他们改变了看法。 “下一次,如果再犯到我手上,不计人数,我会留下你们的一条胳膊,再有下次,我会留下你们的一条腿,如果还有下次,我觉得眼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林菁慢悠悠地说着,她来到凌霄虎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小指,毫不费力地拗断里面的骨节,“质疑我能力的话,欢迎来尝试。” 凌霄虎的嘴里还堵着东西,却可以清晰听到他牙关碾压石子的咯吱声,脖子上的青筋全部暴起,疼成这样,却不敢再还手。 当兵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残! 死了还能领到抚恤金,可残了,只能等战后拿了军饷遣派回老家,从此当个废人。 战争年代,残疾的人不再少数,可在平时根本看不到几个。 有家人的,将钱送回老家;没家人的,随便找个地方把钱花光,然后像一条孤零零的老狗,找个地方了结了自己。 活人尚且过得艰难,又何况是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不想成为家人的拖累,不想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就只有这一条路。 尤其是凌霄虎这样的老兵痞,不知见过多少死了伤了残了的同伴,对他们的下场再了解不过,此时只觉从骨头缝里窜出一股寒气,肝胆俱颤。 这林菁太邪门,哪是什么小娘子,分明是罗刹现世! 眼见有虞侯带着人要巡逻到这边,林菁拍了拍手站起来。 “大昭的兵,应该死在战场上,而是不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上,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内斗,遇到这种事,就是这么麻烦。 看看左平的下场,就知道对同僚出手在军营是多么犯忌讳。林菁可没有左平那样硬的后台,随随便便就能翻身,哪怕一件很小的事,都有可能在她的履历上造成污点,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给她致命一击。 所以这俩人不能杀,留着反而更有用。 如果他们不知死活再次来犯,她出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落人口实;如果他们识趣,也能压下一些有心人的蠢蠢欲动,无形中少了一些麻烦。 更重要的是,突厥人即将袭击幽州大营,他们太缺战斗力了。不要小看两个人,两个老兵在战场上能做的事,绝对超乎外行人的想象。 最后,放狠话其实很没意思,从战术上讲,她更倾向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反正又不会少一块肉,有时候会发生奇效也说不定。 </div> </div> 第7节 综上所述,与人打交道,不能怕麻烦。 该忍,就得忍着。 她回到帐篷的半个时辰后,外面传来一个有些讪讪的声音。 “方便进来吗?”裴景行压低了声音道。 “请。” 裴景行进来后,本来就不大的单人帐篷立刻显得狭小了起来,他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有一种吸气收腹,很不得少占一点地方的感觉。 突然冒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微妙感。 林菁这帐子,进一个人不太好,两个人似乎也不太好……总之就是不好。 裴景行烦躁地扒拉扒拉头发,问道:“你认为突厥人什么时候能打来?” “不知道。” “你!我听了你的话,做了这么多准备,你就这么敷衍我?”裴景行顿觉委屈。 林菁坐在床上擦着自己的横刀,眼都不抬地道:“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算命的,诸葛亮借东风还得有个施法时间呢,不过一个时辰你就坐不住了?” “哼,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难道你跟左平也是这么说话的?” 林菁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真是不能小看这些人。 裴景行一笑,抱臂道:“左平突然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能找到牙帐位置,是你的杰作吧?别害怕,我又不会随便说出去,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要说这左家,在朝中人脉足,的确有优势,但到了军营,可就不一定了。” 他意有所指,想将林菁收入麾下。 按理说,如果招揽人才,最好求证过后再说。但往往求证之后,对方的价位也会提高,还会损一些情分。 倒不如一开始就开门见山,显得更有诚意些。 这就是驭下的心术,在这个平民有可能一辈子没见过一本书的年代,死死地掌控在上位者的手中。 林菁没急着拒绝。 裴元德班师回朝后,现有的幽州大营兵力将会迎来一次洗牌,府兵会重新回归折冲府继续屯田练兵,募兵大部分会编入十六卫,其余人得了军饷回家。她拿着真化府的军帖,有一定的自由度,但如果没人调派她,将会很尴尬。 有两条路,一是进十六卫,二是戍边。 师父曾与她分析道:“这两条路,都不好走。十六卫安稳,平时练兵番上,可以让你尽快熟悉大昭军队,但想要出头,太难。戍边倒是容易积累战功,但有一定风险……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说你不行,而是走了戍边这条路,便很难调回长安,进不了军部的核心,岂不是背离了你的初衷?” 她睫毛一垂,小扇子似的忽闪着,“我一个小小步兵,只想好好打仗罢了。” “有志向啊,我的跳荡团里,人人都这么想。”裴景行道。 说实话,林菁是真的想进跳荡团。 可这条件太美味,她反而要谨慎些。一个掌权者,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无害,都须得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信任是太奢侈的东西,林家就毁在对帝王的信任上,那是血的教训。 “我……” 就在她想暂时敷衍过去的时候,突然传来堠楼的钟声。 两人对视一眼。 敌人来了! 裴元德撩开帐子,迅速道:“让我看看林家人的本事,如果能守住幽州大营,我计你一功。” 赢了有功,输了……可就前途叵测了。 林菁开始备战。 她略过了床尾明光铠,这是买来马战用的,守城暂时用不上,还会影响她的敏捷度,还是现在身上这套皮甲轻便耐用。她束紧了腰带,将弓背在身上,腰间挂上箭囊和佩刀,左手提着团牌盾,右手拎着马槊出了帐篷。 草原上升起了狼烟。 西北方,守着第一道警戒线的斥候点燃了火堆。 当林菁出来的时候,第二道警戒线的狼烟也已经燃起。 这是高速移动的骑兵队! 她心中默念。 林氏英魂在上,与我旗开得胜。 第9章 冷兵 太阳大喇喇地挂在正午的空中,可草原并不见温暖,风越来越冷,远处有两只鹰,不死不休地盘旋着。 所有人都是一路小跑,他们跟着前面的火长,火长看着不远处领头的队正,队正从队副那里得到率领军团的校尉指令,向自己所守的地方前进。 向校尉发号施令的,则是各军后方坐镇的主将。 营寨的后方,整整齐齐地排好了三列角弩兵,分别做好发弩、进弩、上弩的准备,旁边还有一队弓手负责掩护。至于弓兵和弩兵不够填补的地方,就由步兵来凑。 木车弩、竹竿弩、伏远弩这一类杀伤力比较大、射程比较远的重弩,以及能达到单□□射程极限的臂张弩队,都被裴元德带去了阴山,留在营地的只有角弩队。所以,幽州大营的远程兵团,乍一看人数还可以,实际很单薄。 弓兵团校尉双指捻着一根羽毛,高高举起。 羽毛的倒向,就是风的方向。 “西北风向!”他大吼道。 每一队都在校准风向,他们必须在射程内尽量多的消耗敌人的兵力。 幽州大营不是长期驻扎的营寨,它的防守主要靠壕沟,围墙也不高,所以,这很可能是一场苦战。 林菁没有去守围墙,在中军的唯一好处,便是遇战时,中军是最优被保存的兵力,当箭矢都消耗得差不多,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会作为支援出战。 她看着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大门后的裴景行,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跳荡团,紧跟着是五百人奇兵团。 所谓奇兵,是一支直接听从主将号令的机动部队,也可以算作是救火部队,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支援,虽然不如跳荡团精锐,但也算是骑兵中的佼佼者。 至于她所在的步兵团,则手持各式长柄武器和团牌盾,跟在骑兵后负责掩护,用武器将敌人从马上挑下来,再进行格杀。 直到此刻,林菁终于确认了一点,幽州大营没有配备陌刀。 她低声问潘良:“火长,营里一直都没有陌刀吗?” 潘良叹道:“原先也不过三百来柄,突厥人从幽州撤兵后,都服从调令去别的地方了。” 陌刀是隋朝才出现的兵器,为了对抗骑兵,应运而生。 一柄陌刀足有一人多高,刀柄有长短两种可供调节,最短一尺,最长五尺有余,刀型似剑,双开刃,前锋略宽,兼有刀和枪的功能,又称“斩|马|刀”。因为杀伤力巨大,不允许民间持有,只在战时由仓曹发放。 步兵对骑兵完全没有优势,因为有陌刀的存在,终于改变了炮灰的地位,否则早就从对战骑兵的兵种中剔除出去。 但陌刀在军营中非常稀少。 作为大昭军队标配的横刀已经很昂贵了,一把横刀的价格相当于一个七品官半个月的俸禄,陌刀的造价比横刀还高,大昭建国之初,因为连年征战,打造横刀还来不及,放眼全国,陌刀不过千把,如今也不会太多。 陌刀的使用难度不小,且重达十五斤,需膂力强之人才能挥动,平日还需要演练阵型,她来幽州大营这几日,并不见操练中使用陌刀,心下已经怀疑。 现在么…… 算了,也不是不能打,以枪挑刺,横刀破甲,乃是步兵传统。 希望敌人的数量不要超过八千。 就在她想得出神的时候,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为突厥骑兵颤抖了。 茫茫的草原边际,突然浮现出一道黑线。 这条黑线逐渐变得粗壮,有了些许起伏,在阳光下泛出扭曲的光,像是自水汽中蒸腾而起的黑色海浪。 近了,更近了。 以林菁的目力,可以清晰看到冲在前方的重骑兵。 突厥人手持武器,呼啸着从前方的高坡上冲下来,流水般向幽州大营蔓延。 铠甲的摩擦声,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人的嘶吼声。 突厥骑兵冲过来的声音就像是不断轰鸣的滚雷,无所畏惧的样子,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噩梦。 “预——备!”角弩团校尉吼道。 第一队弩兵蹶张开弩,对准前方的敌军。 角弩的有效射程是一百五十步。 当一匹战马处于全速冲刺的时候,跑完一百五十步只需要一字之间! 在突厥人将要进入射程的时候,弓兵拉紧弓弦的吱呀声密密麻麻响起,所有人屏息凝视。 只有朱红色的军旗在风中狂舞。 “放!” 若没亲自到过战场,很难想象上百支箭矢同时发射,是怎样壮观的景象。 林菁被震撼到了。 自幽州大营上空腾起一道黑色的光环,鸣镝的声音划过天空,只眨眼间,长箭落如雨下,射进突厥人的阵营中。 对方有人应声落马,但更多的突厥人继续冲锋。 第一列发射完的弩兵后退,将第二列弩兵换到前方射击,而后第三列弩兵再上前,当三列弩兵全部发射完毕,突厥人已经硬吃了三轮弩|箭,两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六十步——这是弓箭的射程了! 重骑兵形成的防线发生了变化,他们放慢了速度。 林菁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前方,她心道,要来了,突厥骑兵的标志性打法。 果然,重骑兵减缓速度之后,从后方冲出来的,是没有装备铠甲的轻骑兵。 大昭军队作战十分讲究阵型,突厥人没那么花哨,他们只有一种阵型。 突厥骑兵一般分为五横队,两列重骑兵在前,三列轻骑兵在后,战线比较长,喜欢呈包围之势进攻。 重骑兵从人到马都配备有盔甲,在前方负责承担各种伤害,等到行进到了射程范围,三列轻骑兵便越过重骑兵向前推进,开始远程武器进攻,来动摇敌人的防线。 轻骑兵没有任何盔甲防御,因此当两军交接的时候,轻骑兵会从两翼撤退,由重骑兵发起冲锋。 这种阵型简单而有效,以一种强横的硬实力,将大昭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div> </div> 第8节 现在,轮到弓马天下闻名的突厥轻骑兵,来展示他们的控弦之术了。 六十步,生死之距。 他们只有四十秒的时间。 双方弓箭手同时开始射击,意味着大量伤亡的开始。 可林菁没听到惨叫声。 不是因为鸣镝声和箭矢破空的声音太响,而是很多人可能连声音都发不出,就已经死了。 平时听上去十分惨烈的呼痛声,在真正的战场面前,不值一提。 突厥人很快冲到了壕沟面前,被鹿砦挡住马蹄。 他们对大昭人使用的这些小伎俩十分痛恨,鹿砦就是其中之一,尖锐的树枝遍布壕沟外围,马的腿一挨上就会本能地举起前蹄,把致命的腹部暴露给对方,把人逼下马来。 但鹿砦不是无解的。 重骑兵又重新冲了上来,用全副武装的马铠踏平鹿砦。 接下来,是一丈多宽的壕沟,突厥人毫不畏惧地冲了下去,踩着马匹,用铠甲和血肉筑梯,一个接一个的爬上来了! 突厥人与幽州大营之间,只隔着一面木制围墙。 不会比情人的面纱厚多少。 林菁等着裴景行下令。 看这个阵势,保守估计有一万人。 根据敌方的人数,作战侧重一定会发生改变——这种官腔翻译过来,就是该选择炮灰了。 近身肉搏,步兵不上谁来上? 从另一个方面讲,这里的所有兵卒,都没有后方辎重粮草值钱,用一个换一个的战术,拼到蓟州来人,保下幽州大营,就算胜利。 “箭手和弩手后撤!步兵顶上!” 林菁毫不意外,她甚至知道裴景行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会带着跳荡团和奇兵团冲出大营,减缓突厥人的攻势,然后将聚敌最多的营寨大门丢给中军步兵,以弓箭手掠阵,锁死大门的敌人。辎重兵和后勤兵最后也会填补到围墙那里,火钻、锤子、斧子、锥子……一切能用的武器用上,这样打下去,幽州大营应该会撑到蓟州援兵,赢得这场胜利。 而戍守大营的六千余士兵,将全部成为胜利的垫脚石。 她扭过头。 站在她旁边的毕安年咬紧了牙关,隆起的肌肉将军服撑得紧绷绷的,他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随时可能冲出去; 一脸棕色胡须的黄老九低着头,又黑又脏的手心里攥着一根红头绳,抵在额头上,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丁永表情很平静,又或者是麻木,他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武器,来来回回数着箭囊里的那几支箭; 火长潘良发现她在看他,极力地调动五官,挤出一个勉强算是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弓术应该不错吧,打起来就跟在大家的后面,不要怕。” 林菁突然觉得有一股血气冲上头,她不想眼睁睁看他们去送死。 如果做不到独善其身,那么——来拼一拼吧! 林菁向右踏出一步,从队列中走出。 “林菁!你要干什么?回来!”潘良急喝。 林菁充耳不闻,她掠过想要拦住她的押队官,来到裴景行的马下。 她扯了扯他的袍子,裴景行看了看左右,轻咳了一声,穿着明光铠的身子尽量弯下,像一只匍匐的猛兽,将头顺顺服服地停在离她最近的距离。 在这个时候,裴景行希望林菁对他说的,是他想要听到的。 “想赢得漂亮些吗?”她用一种蛊惑般的语气,轻声说道,“上获?中获?还是下获?” “我有得选吗?”裴景行低声回道。 “只要我在,只要你想。” “可这样的胜利,很伤我的自尊心啊。” “量小非君子,我掐指一算,裴小将军是个做大事的人。” “你有求于人的时候,说起话来怎么就这么顺耳。” “毕竟,我求的是全军指挥权。” “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面子、里子,都归你。” “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时间单位: 时——刻——字——秒——忽。 一个时辰分为八刻这个没问题,字、秒、忽都存疑,这里采用一个说法【一刻又分成三分,一昼夜共有二十四分,与二十四个节气相对。注意,这分不是现时的分钟,而是“字”,在两刻之间,用两个奇怪符号来刻,所以叫做“字”】,所以本文中,一字是五分钟,秒还是那秒,忽就忽然之间了。 古代长度单位: 李世民说三百步为一里,那咱就三百步一里。 第10章 拔延 这场守营战与林菁的关系并不大。 皇帝要的是牙帐的位置,她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不过是在幽州大营找一条后路,但无论是戍边还是进十六卫,都需要一个内紧外松的环境,才方便她行事。所以河北道不能丢,幽州大营一定要守住。 幸亏她发现得早,蓟州的援兵如能及时赶到,这场仗是稳赢的。 她完全可以不这么高调,说句不中听的,整个大营的兵都死了,她也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可人,有时候会变得不那么计较得失,就好像现在,她被裴景行佯装喝斥,跟着他来到队伍旁边,低眉顺目地献计献策,图的又是什么呢? “现在是我方占据优势,所以我再次建议你,不要出营。”林菁道。 裴景行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脑袋上突然长出一朵花,他指着外面问道:“你,跟我说,我们占优势?” 外面杀声震天,貌似很有气势,可细听过去,那喊声大多是突厥语,大昭士兵的声音正在渐渐消失,他们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是时候派骑兵出去了,不然,难道让骑兵在大营跟人打做一团吗?开什么玩笑,骑兵需要开阔的空间才能发挥出威力。 “外面起码有上万突厥精锐,我们只有三千战兵,后勤兵根本算不得战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裴景行有些失望地道。 “打仗不是做算术题,我们占的优势,就在于这个‘势’上,”林菁一边思索作战计划一边说话的时候,语速会变得非常快,武将独有的气势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身上,整个人仿佛散着光芒,她道,“突厥人其实并没有想到我们做了准备不是吗?无论是前面斥候布下的陷阱,还是第一轮远程打击,都证明我们是守株待兔的那一方,这就足够做文章了。” “你想使诈?” “当然,兵不厌诈。” 但凡领兵的,没几个不知道战术的重要性,谁都想在一场战争中把心眼儿玩出花来,在世上留下一个漂亮的战绩。 雁门之战,长平之战,巨鹿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一个个载入史册的名字如星辰般闪耀在历史长河中,传奇由此而生。 然而真正打起来,战术会受到很多局限——士兵的执行力和行动力、下方将领的应变能力、前期布置的前瞻性、后勤的补给能力、对手的实力等等,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能改变战局,尤其还涉及到朝堂政局等更微妙的东西,所以现在大昭的将领更倾向稳扎稳打,不求出彩,只求不犯错。 从这次突厥入侵中原就可以看出,十五年了,除了开国老将,大昭竟连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都没有,人才凋敝至此。一直被林远靖压着打的东突厥休养生息之后,趁此机会长驱直入,连本带利地全都打了回来。 又能怪得了谁? 裴景行先是怀疑地看了林菁一眼。 战术都是在战前布下的,他们现在除了中军的步兵和骑兵,已经没有后牌,她还能怎么使诈? 裴景行也是一股子莽劲儿,他摒弃杂念,干脆地道:“你说怎么办吧。” 从开战到现在,执失戈图一直沉默着,他的手握在马刀上,用拇指不断摩挲着刀柄上雕刻着的狼头,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幽州大营。 一名亲卫从前线回来,看到他神色不虞的样子,硬着头皮上前禀报:“围墙久攻不下,苏农部派人来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问我?”执失戈图冷笑了一声,“执失部和苏农部好不容易凑出一万人,却打不下一个只有三千多战兵的营寨,达刺摩他有什么脸来问我?还不如想想是谁走漏了消息,居然让昭军做足了准备!” 站在他身后的执失部其他贵族亦同仇敌忾地高声道:“族长说得有理!四部中只有我们两家出兵,舍利吐利部和拔延部不是哭弱就是哭穷,大可汗的心本就是偏的,分同样多的东西,我们却要出更多的力,而且还有苏农部拖后腿!”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 这四大部族仅次于阿史那和阿史德两大王族,明争暗斗不少,每个部族心里都有一本记着对方三家黑料的烂账,抖出来能灌着西北风说上三天三夜。 他的弟弟执失断低声道:“只要拔延部还是现在的叶护,我们就只能听命他的安排,这场牺牲在所难免。” 叶护拥有是仅次于可汗的权利,在东西突厥没有分家前,执失部首领一直世袭叶护职位,现在么…… 执失戈图又沉默下来,他虽年轻,却已带执失部走过了三个年头,看到族人不断伤亡,他比谁都更想快点拿下幽州大营。执失断的话让他重新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 自上一次围攻幽州大营之后,他们刻意做出草原部落尽出的假象,得到牙帐消息的裴元德果然放心将大军带了去阴山,现在守营的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么会料得先机,猜到他们会攻打幽州大营? 执失戈图更倾向于有人通风报信……如果被他抓住,他会将此人心肝挖出,拿来喂他的白魔王。 “告诉达刺摩,昭军人数有限,只要继续打下去,一定能将他们耗死。” 传令的亲兵立刻奔赴前线,就在这时,幽州大营方向突然传来了喧嚣声,后方的轻骑兵们甚至在后退。 “走,去看看!”执失戈图终于忍不住亲自下场了。 在两军胶着的时候,幽州大营里突然传来喊话声,用的还是突厥语。 “我们在此等候的是拔延部的诃勒叶护,尔等还不速速退兵!” 话音刚落,只听得营里许多人用突厥语跟着喊:“速速退兵!” 执失戈图惊得勒住了马,执失断瞥了他一眼,立刻大喝道:“稳住,继续杀,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把幽州大营打下来,回去皆有重赏!” “断,是拔延诃勒给他们通风报信,他将我们卖了!”执失戈图握紧了拳头,愤然道。 他们刚到前线,苏农达刺摩便带亲兵飞奔前来。 “戈图!你听见了吗?他们在喊诃勒的名号!”苏农达刺摩是苏农部首领之子,跟执失断年纪相仿,却跟执失断的沉稳不一样,是一个飞扬跳脱的年轻人。 执失戈图冷哼道:“拔延诃勒的名字吓不到我,我们奉的是可汗的命令,执失部不可能退兵。” 执失断心中一叹,他这兄长的回答明显不在点儿上,他补充道:“无论如何,四部的利益与可汗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们已经制定好了进攻计划,从幽州大营切入河北道,拔延部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我们内讧,一定是昭军在撒谎。” “你说得对,可如果不是拔延诃勒授命,幽州大营怎么会做好准备?里面到底是不是三千战兵还未必呢,”苏农达刺摩对现在的战况也十分不满,“再说了,我可不敢肯定,拔延部会不会私下与裴元德达成什么协议,趁机削弱执失和苏农两部。” 执失戈图一听,脸色有些不好地道:“最怕就是拔延诃勒与昭国私下达成协议,大可汗已经深入昭国腹地与皇帝谈判,拔延诃勒以叶护身份掌管牙帐,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如果这中间出了纰漏,我们的族人都将被赶出草原。” </div> </div> 第9节 “如果拔延诃勒和昭军串通,为什么昭军不将我等剿灭,而是让我们退兵呢?就不怕我们将事情泄露,坏了他们的计划?”执失断冷静地道,“我不认为拔延诃勒会做出这样矛盾的事。” “这还不简单,他被昭人骗了!”苏农达刺摩抢着答道,“你们想想,拔延诃勒用我们尚不清楚的条件,换来了河北道,又在幽州大营打下埋伏,想利用昭军吞噬苏农、执失两部精兵,但昭军也不是傻子,岂能甘被利用?如果放我们回去跟拔延诃勒斗,最后到底哪一家能拿下河北道,还未可知!” 此话一出,执失戈图脸色大变。 谁说突厥人是莽汉,算计起利益来,谁都门清。 十万铁骑押在大昭境内,草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仅仅是喊出一个名字,就能让心怀鬼胎的人心神不宁。 突厥将领在这里犹豫不决,幽州大营却不会给他们反应时间。 此时营寨大门敞开,甲胄俱全的骑兵轰隆隆冲出,一马当先者裴景行,手持铁鞭喝道:“我等让出河北道,选突厥有能者居之,尔等还想再战,徒增伤亡,岂不可笑!” 执失戈图见昭军还敢出来应战,已是一惊,又看对方阵容至少有三千骑兵,还不知有多少步兵在后面跟着,心中已认定是情报错误,自己和苏农部是吃了拔延诃勒的亏,瞬间大怒。 “拔延诃勒!执失部与你势不两立!” 第11章 清账 执失断还有些犹豫,他对兄长道:“裴元德带了那么多人去阴山,幽州大营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兵?”但裴景行来势汹汹,他也不敢做决断。 就在这时,裴景行身旁的副官举起令旗挥动,身后的重骑兵队逐渐拉开距离,在奔驰中形成锥型阵容。 执失戈图脱口而出道:“车悬阵!” 车悬阵由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创立,屡次打败游牧民族骑兵,从汉朝起便是祁连山以北的噩梦。 反观突厥阵营,因为一直攻打营墙,所以未成阵型,余下骑兵怎么可能禁得起几千骑兵布下的车悬阵冲锋? 裴景行高举武器,勇不可当,大喝道:“儿郎们,送上门来的军功,随我杀个痛快!” “杀!” 执失戈图终于不再犹豫。 “收兵!我们回去找拔延诃勒算账!”执失戈图吼道。 苏农达刺摩一拍马头,“传令,苏农部撤兵!” 突厥骑兵来得快,去也如风卷残云。 但是他们攻城太久,许多人来不及上马就被斩杀,裴景行的骑兵养精蓄锐许久,紧追其后,也杀敌不少。 当他凯旋归营,立刻将手中铁鞭丢给亲兵,大声道:“痛快!” 所有人都神情激动,这一场仗原本要耗损大营所有兵力也未必能嬴的仗,硬生生被他们打成了上获! “将军威武!” “大昭威武!” 裴景行在群情激昂的吼声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身子微微后倾,对身后一名压低了盔甲帽檐的骑兵道:“我第一次见识到,只用两句话便逼退一万突厥军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林菁垂着头,只露出了尖巧的下颌,那上面水润润的嘴唇微微上扬。 她没有压抑自己的喜悦,胜利的滋味果然甘美。 “你可看仔细了,林家人的本事,嗯?”她还记得裴景行临战前的那句话。 “哈哈哈,真他娘是一场漂亮仗!” 林菁等他畅快的笑了一会,才接着道:“不过,你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裴景行看着林菁露出的微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觉得,你得跟你阿耶好好解释一下河北道的问题。” 是谁跟突厥人达成了协议? 是谁在此等候拔延诃勒的军队? 是谁准备卖了河北道? 裴景行:“……” 他是不是被阴了? 每一个在前线玩假意投敌计谋的将军,都是将头别在腰带上的真勇士。 倒不是说不能用,只是用起来要考虑善后问题,搞不好会成为今后的人生污点,还可能降低帝王的信任度。 不是艺高人胆大之辈,谁也不想给自己找口黑锅当帽子。 至于裴景行,前线火急,他哪里注意到那么多!嗯,当时林菁是怎么说服他的来着? “来的人是执失部和苏农部,我没有看到拔延部和舍利吐利部的人,现在请你告诉我,突厥的现任叶护是谁?” “拔延诃勒。” “那就优先选拔延诃勒,东突厥这四部贵族矛盾重重,对付他们都用不上什么高深的计谋,离间计就足够了。突厥人敢拿王帐当诱饵,我敬佩他们的勇气,但咱们大昭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不是想拿下河北道吗?现在,我们也来做一个小小的诱饵……” 突厥能用王帐诱敌,他们用河北道也是没问题啊,裴景行小鸡啄米般点头。 她继续道:“如果拔延诃勒不能动摇他们,还有舍利吐利部,再不然,我们就攻讦苏农部,总有一点能抓住他们的痛处。” 简直太可靠了!裴景行继续啄米。 然后她又道:“如果第一步有效,敌人很有可能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我们必须再加一把劲儿,现在营墙那里攻势会减缓,不要再派人过去,你将营内所有马匹准备好,无论是战兵还是后勤兵,都扮作骑兵跟你一起出营,唱一出空城计。” 这一环扣一环,妙啊!裴景行都忘了啄米了,但他还没失去理智,忍不住问道:“空城计可不是谁都唱得,如果突厥人不上当怎么办?” “你怕打仗?” “我怕个毛!” “空城计的妙处就在于,如果赢了,那就是赚,如果输了,也不会更糟糕,不是吗?” 对啊,就这么干! “所以,无论突厥人做出什么反应,你只需要带着骑兵冲锋,摆出车悬阵来,”她有些担忧地看了裴景行一眼,“把你的跳荡团放在前面,你们练过车悬阵吧?” “无地分马,起手车悬——练骑兵的谁能不会,你真是,我就那么像纨绔吗?”裴景行差点炸毛。 “那很棒哦,接下来,车悬阵的威力不用我多说,你把几个用得熟的队正放在后面,去引导后面的后勤兵,记住,只要阵型不乱,我们就有一搏的实力,千万不能让对方看出半点心虚,演技过关,你的上获也就到手了。” 哈哈哈,简直不能更轻松好吗! …… 裴景行回了营就把林菁关了起来。 什么不会更糟糕,他本来可以耗兵等蓟州援军的,事实上,在突厥退兵后不过两刻钟,蓟州已经来人,他何苦压上裴家的荣誉,跟着林菁蹚浑水。 他要气炸! “你等我阿耶回来!”他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 林菁被锁进囚车里,她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坐了下来。 战争无时无刻不在与时间赛跑,两刻钟听起来很短,到了战场上,却能活无数人性命。虽然除了裴景行,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自己的命运,曾经被一个少女改变。 至于牙帐那边的战局,林菁放心得很,只要裴元德的斥候不是吃干饭的,大军就不会扑空。 两天后,数只信鸽从阴山飞起,携带军报的鸿翎信使踏上了回长安的路途。 裴元德大获全胜,虽然王帐里只有可敦和少量高官,也足够作为谈判条件了。 人质押解,大军回营。 现在的幽州大营忙得不可开交,优先统计这次战后伤亡,除了中军,其他六军都有损失,有些营墙被攻破的地方,不少后勤兵也遭了屠戮,干活的奴隶更是作为炮灰全部阵亡,包括那个被带回来的小部族。 仅仅是清理两方的尸体,就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接下来营墙重新搭建、清点财物、核对人口、记录军功等等,又是四天。 林菁倒是安逸,裴景行派了四名亲兵轮流值守,饭食不曾短缺,入夜有毡衣取暖,也没受到折辱,除了活动空间太小之外,没什么不好。 火长潘良和毕安年一起来探望她。 “我去问过校尉,只说你因违抗命令获罪,究竟是什么结果,还要等大总管提审后才能定夺。”潘良叹了一声,想起林菁当时的行为仍心有余悸,“这几天,你……没受欺负吧?”最后一句说得比较小声,潘良心里清楚自己的分量,就算林菁受了欺负,他人微言轻,又能做得了什么。 林菁笑着安慰道:“都好,伙食不错,人还不用干活。” 毕安年有些看不过眼,他握着拳头,捶在自己掌心,“我们这种小兵哪有资格直接听从长官的命令,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我看就是有人心怀不轨……”他话没说完就被潘良捂住了嘴。 值守在旁的亲兵冷冷地看了过来,潘良立刻赔笑:“他脑子不好,两位勿怪。”一伸手,将铁牛似的壮汉拎走了。 大军归来后,还有一个人来探望过林菁。 “你不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人,但绝对是我见过最能作死的人。” 左平一个眼神飘过去,那两名亲兵便自动退到十步以外。他递过一个纸包,里面是炖得酥烂的鸡腿和两个白面蒸饼。 这一看就是小灶伙食。 林菁道谢后接过来,放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她背靠囚车,仰起头从木栏的缝隙中看着天空,轻声道:“我一个人被欺负怎么都好说,可我顶着这个姓进了军营,就不得不负起这个责。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裴小将军,他那么信任我。” “你倒是坦白,不过,事情也没那么糟糕。” 林菁垂眸笑了笑。 当一个人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不用自己操心,也有人帮你收拾善后,这是林菁胆子大的主要原因,该利用的时候别客气,等到你没价值的时候,也不要期待对方会因为你谦恭谨慎就放你一马。 这件事做起来,一是能减轻戍营士兵的伤亡,二是能恶心裴元德一把,却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毕竟他是大昭现存最能打的武将,也是开德八柱国中唯一仅存的硕果,在战时,皇帝依仗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当然,裴元德除了把她压制在步兵营以外,也没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这账,她认为两清了。 第12章 颠覆 林菁想了想,对左平道:“我猜最后是个功过相抵,也省得麻烦。” 左平摇了摇头道:“你这次立下的功劳远胜于我,如果不是你推算到对方另有布局,保下河北道,大昭不仅逃不掉割地赔款,牙帐这个筹码也会变得鸡肋,接下来的局势还真不好说。说真的,我很好奇,你在这件事中,唯一的失误就是说服裴景行以河北道诱使执失、苏农两部主动退兵,将自己的把柄递到大总管手上,虽然你很狂妄,但我觉得你不该是这般意气用事之人。” 林菁反问道:“你认为一个领兵之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冷静、果断、胆大心细,向往胜利但永远不会被失败击倒。”左平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这些话他曾思考过无数遍,已成了信念。 “我觉得是惜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值得珍惜,因为打仗就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命,这不是意气的问题,只是我行事的本心罢了,当然,若能再从中满足一点我个人的小小的私心,也是无伤大雅的,对吧?”她侧过头看他,像是在征求他的认同,又像是一种带着俏皮感的挑衅。 </div> </div> 第10节 左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实则心志坚定,她哪里还用找认同,不给别人洗脑就不错了。 有心机、有谋略,却还能保持一定的善良,凭这点,就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左平不宜久留,他最后道:“你且宽心,裴三郎乃热血之人,别看他把你关起来,其实是护着你,等他在大总管眼皮子底下闹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林菁回道:“多谢。” 左平不好出面求情,他能送消息过来,已是情分。不过,林菁自己也觉得差时候该到了。 果然,两天后,负责主帐杂务的长史亲自前来提审,将她放出囚车后,直接带她到中军主账前。 这一次值守在帐外的,可不是能被她一掌敲晕的毛头小子,而是两名横练功夫已达炉火纯青境界的中年汉子,林菁一见两人鼓鼓的太阳穴便知,如果打起来,他们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 长史只将她送到门前便离开了,旁边两个门神也没阻拦她的意思,林菁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中军帐还是那个中军帐,所有摆设都没有变,可给她的感觉,却跟上次来见裴景行时完全不一样。 一个男子背对她而立。 他身材高大,颀长而华丽的紫色襕袍束肩收腰,使人更显英武伟岸,头戴黑纱软脚幞头,身上无一赘饰,站姿昂首端方,有如青松翠柏。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有这般气势,林菁突然好奇他的模样。 “见过大总管。”对方不发话,她只好躬身行礼先开口。 然后她听见微不可闻的衣袂摆动声,他似乎转过身,向她走了过来,最后,一双黑色的长靴停在她身前。 “不必拘礼。”他的声音温润平和。 林菁有一瞬间的慌乱,这个人似乎跟她想象中的那个反派形象南辕北辙,她终于忍不住抬头。 在林菁的脑补中,作为一个可能对她父亲心怀嫉恨的军部权贵,大抵应该是膀大腰圆、一脸横肉、提枪可辟邪、上马能止小儿夜啼的形象。 可事实恰巧打脸。 裴元德不像是一名武将。 他容貌昳丽,甚至有些阴柔,因为没有蓄须,所以更显年轻。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裴景行的父亲,说是兄长都不为过。 更叫人恍惚的是他那一双眼眸,带着能摄人心魂的深幽之色,仿佛凝练了无数寒光剑影,化作了潜龙藏蛟的古潭。 这哪里是能辟邪的门神,分明是在时光淬炼中,成了精的妖孽。 裴元德在她眼前晃了一眼,便回到原地,端端正正地跽坐在案几后,他微微蹙眉,缓缓开口道:“步兵团不好吗?” 林菁:“……啊?” 这领导慰问下属的画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吧? 林菁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 “中军的待遇在七军中最高,步兵虽然平时多干些活,但真的打起仗来,有右军右虞侯军挡在前面,撤退时,又有左军左虞侯军垫在后面,许多人求着进都进不来……当然,心思太多的人,是容不下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裴元德的声音听不出严厉,可有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在,又带着长辈特有的威信,林菁差点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禀报大总管,我既然选择进军营,就是想冲锋陷阵,不愿受这样的庇护。”她索性将话挑明。 “林家留下你这条命,不是用来送死的。”裴元德道。 林菁一下子火起,她瞬间冲到裴元德的案几前,半跪下来,一掌拍在案面上,压抑着愤怒对他道:“不要再跟我提林家!我的命,真的由得了我自己吗?如果我不服从皇帝,我和我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如果不能建立军功,那么我背负流言蜚语来到这里,又能得到什么?人活一辈子,我已离经叛道,便一定要做出点像样的事来!” 裴元德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短刀,用一方白巾擦拭起来,继续不咸不淡地,用一种拉家常的节奏问道:“听说你因为从军,被余家退了亲。” 林菁一愣,没想到他提及这段过往,随即道:“无所谓,省下的嫁妆正好买军备。”她的备马、驮马、帐篷、明光铠……全都是用原本准备好的嫁妆换回来的,否则林家也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 “嗯,余令行不过是朔方城裨将出身,如果不是因为林家败落,他家的儿郎,原本就配不上你。” 林菁觉得两人之间的谈话走向有点怪异,不仅裴元德的形象被颠覆,甚至左平说他被林远靖一直压制,恐怕也有蹊跷。 “你为什么了解这些?”她问道。 裴元德垂眸擦拭短刀,他的手修长好看,把玩着锋利异常的兵器时,十分游刃有余。 “三郎是你见过的,虽然在我眼里还不成器,却也在外面得了些虚名,年纪也正合适,我把他许给你,如何?” 林菁完完全全被吓着了,她像一只受惊的猫,竖着尾巴一跃而起,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说什么,我不要!” “别着急拒绝,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他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她,“这一次没带你去阴山,是不想你以身涉险,我没想到突厥还有余力偷袭,你应对得很好。” 林菁又是后退一步,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语气太让人发毛了。 “我……” “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你……” “但我不会给你计任何一项军功。” 林菁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还没被人这样耍弄过,而且谈话的内容完全不由她主导,对方简直沉浸在固有结界中,大概自问自答都没问题。 她胸膛起伏,一口气想提又提不起来。这算什么啊,她在心里抓狂地道。 “为什么?”她问道。 “太扎眼。听说过百骑司吗?” 林菁摇了摇头。 “圣人之耳目,遍布大昭境内重镇,军部十六卫,以及他想要知道的任何方向,幽州大营当然也有,而像这样的耳目,但凡有能力的家族,都会不惜财力去培养。在这个世道,听,比做还重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所以你太扎眼了,你的军功不应该在这里求,别人能平步青云,放在你身上,却是升得越快死得越快,你连自己真正的敌人都不知道,就敢撞破脑袋往上爬,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 这真是掏心窝子的话。 林菁问:“你为什么如此关照我?” “无可奉告。”裴元德又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就当做是我惜才吧。” 林菁:“……”这么敷衍的借口真的好吗? “那么你所说的真正的敌人,又是谁?我是否身处危险,这危险来自何处?”林菁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裴元德,极力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词套取情报,“不要再跟我说‘无可奉告’,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想为我好。” “我没记错的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兄长已有七岁,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心里认为的敌人,又是谁呢?”裴元德笑了笑,不管林菁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辈,充满了包容,“让我猜猜,是我?还是皇帝?” 林菁觉得自己在裴元德这里一败涂地。 像是有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手,一直不厌其烦地抚慰她竖起的逆毛,心里的防线立得越发艰难。 警钟已亮起红灯,却还懒洋洋不想动的感觉,糟糕透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裴元德的对面,垂头丧气地道:“你都会自己猜了,还问我干什么?” 直到此刻,林菁才真正像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女。 褪去了钢筋铁骨,她原本也会撒娇,也会疲惫,有着一切女孩儿应有的弱点和情绪。 她不是冰冷的战争机器。 真好。 裴元德目光又柔了几分。 “那么,为了帮你找到真正的敌人,你可以帮我回忆一下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遗漏的地方,我来补充。” 第13章 往事 迄今为止,大昭建国已有二十七年。 隋末民生凋敝,朝廷无道,民不聊生,遂起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最终,崛起于陇西的李氏得了天下,先帝李僢建立了大昭朝,年号开德,将有功之臣封为八柱国,更有襄平林氏三救帝驾,一举攻破长安城,立下赫赫战功,于是李茂奉当时的林家家主、林菁的祖父林逊为大昭朝唯一的上柱国,任骠骑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开德年间,不仅是百废待兴,各业走上正轨,百姓休养生息的好年景,同时也是大昭朝兵力最盛,战意最浓之时。 开德二年,林逊督防河朔三镇之时,在朔方城遭遇突厥四万骑兵围城,林逊战死于野,朔方城破,举国震惊。 李僢亲自点将,八柱国齐出,林逊于之子林远靖年方双十,即为行军大总管,发兵十万,远征突厥,一路打到了牙帐所在的三弥山附近,将突厥大将阿史德铁昆生擒,阵斩两万,俘虏三万,缴获牛羊无数,得“军神”之称。 据说当时只要看到林家的旗号,那些刀口饮血的突厥人就会骇得肝胆俱裂,四散奔逃。 次年,突厥可汗阿史那托吉递上降书,林远靖继续率领大昭铁骑横贯草原,陈兵辽东城,逼得高句丽口称“天可汗”,低头向大昭纳贡。 开德五年,林远靖带兵横扫西域诸国,吐蕃、吐谷浑皆避大昭锋锐, 开德八年,林远靖还未出征,南诏六国只听得“军神”的名号,便派使者星夜赶赴长安,大昭未用一兵一卒,南诏就已俯首称臣。 当年盛世,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好景不长。 边境平定之后,终究是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 开德十二年二月,林远靖深夜应召入宫,随后被曝出在府内藏有私兵器械,有不臣之心,在审讯过程中畏罪自尽。 当夜,林家烧起一把惊天大火,满门忠烈只余一个外嫁女和一对年纪幼小的兄妹。 而那场火,究竟因何而起,至今还是个悬案。 有人说,是林家知道大事不好,本想借大火遁逃,却计算失误,将一家老小烧了个精光,只有小小的林慕抱着更小的林菁,躲在湖边的小船里,逃过了这一劫。 有人说,是林家杀伐过重,天降大火,是为惩戒。 有人说,其实只是林家一个老仆打了瞌睡,被老鼠踢翻了油灯,在本就干燥初春酿成了悲剧。 有人说,是林家的仇人潜伏了二十年,伺机放了火。 有人说…… 没人知道真相。 林府活下来的只有小孩子,林慕吓得傻了,一问三不知,便是这样,因为林家被扣了谋反的帽子,李僢还是命人还是拿了林慕、林菁兄妹,将两人关押在大理寺的牢狱中。 当时的武将派系皆风声鹤唳,林远靖的旧部被肃清,与林家沾亲带故的几位开国郡公和县公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压,连林妙真的夫家定国公府都朱门紧闭,放眼这偌大的长安城,几乎没人敢为林家兄妹奔走。 林妙真到底是将门之女,一怒与夫家和离,变卖了嫁妆之后,开始营救困在牢狱中的林家兄妹,这之后,才有了余令行下聘礼,冒着极大的风险与大理寺周旋,成功将四个月的林菁先抱了出来。 一个月后,义国公薛明卫以七十五岁高龄披甲入宫,为林家孤儿请命,免去了林慕和林菁的罪名,只是必须生活在长安城内,受大理寺监督,如无皇命,终生不得离城。 至于那场大火,再无人提及。 与林远靖有干系的旧部革职的革职,下调的下调,流放的流放,远在襄平城的林家也被抄家收田,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倒是林家的废墟上重新起了亭台楼阁,或做酒肆茶楼,或做民居,将往事掩得一干二净。 </div> </div> 第11节 只有林家人永远记得。 现在,林家留下了这三个“余孽”。 在林家出事的时候,林妙真已满十八岁,刚成婚半载。按照大昭律例,外嫁女不算本族中人,因此林妙真在夫家躲过一劫,成了当时林家仅存的成年人。 林慕那时不过七岁,按照大昭律例,就算林家犯了谋反罪,也只斩首正犯,正犯的父亲和成年儿子绞死,林慕充其量就是个流刑。但有人不想看到林家再出一个成年男子,在大理寺的牢狱里,林慕被人暗地里下了慢性毒,这一生,握不得刀剑,骑不得马,终身离不得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病体沉疴的人,如何能当家主?他甚至禁不得过多的操劳。 只有林菁,当时只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女孩,又与余家定了亲,方才健健康康地活到大。 这一场清洗下来,八柱国倒了一半,十六卫大换血,战神林远靖死于鸩酒,连带谋逆罪的十余条罪名昭告天下,正式终结了军神的时代。 同年四月,李僢薨,太子李茂继位,改年号为元兴。 如今则是元兴十四年。 这段历史只要有心人便能知晓,并不是秘密。 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林远靖入宫被判谋逆的那一天。 宫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家又发生了什么? 林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相信裴元德,与他交换情报。 “当日林家的情形,我兄长虽然参与不多,但他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林远靖匆匆进了宫,林慕在偏房被吵醒,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趁阿耶不在,摸到双亲的屋子里,闹着要跟阿娘聂氏和小妹一起睡。 这举动让他捡了一条命。 有儿女在身边的母亲,睡眠总是很轻。 那火从后院烧起来的时候,聂氏突然警醒过来,她一下子便推醒了林慕,抱着林菁,牵着他往外跑。 但他们注定跑不掉。 林慕分明看到,有气势汹汹的黑衣人从墙上跳了下来,手挥横刀,在火中胡乱地杀人。 好在聂氏并非豪门世家的娇娇女,她只是一名普通猎户之女,在边境被林远靖救下之后,成了他的妻子,聂氏虽然不会武艺,身体素质却极好,她灵敏地在庭院的阴影中穿梭,带着孩子躲避黑衣人的追杀。 “阿娘将我和兄长安置在花园湖边的小船里,我那时候被杀声吵醒,咧着嘴便要哭,阿娘怕啼哭声引来那些人,便挤了乳汁在帕子上,让我含住一角吮吸,然后她又跑了回去……阿娘说,她是林家的主母,那些人不见到她,是不会甘心的。” 聂氏是被烧死的。 她跑回院子,对着已经烧榻的屋子大喊了一声:“我的儿!”然后奋不顾身地投身入火,令那些追赶而来的黑衣人误以为林家兄妹早就被烧死,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这一大一小两兄妹的命,是亲娘用血换来的。 林慕曾与她分析过:“看上去,李茂的确是最有嫌疑之人,而他也确实跟此事有关,所以姑姑一直认为李家是罪魁祸首,但我却不这么想。菁娘,君臣不相疑,疑必生惧。林氏自从李茂起兵以来,便是李家的利刃,林氏族人中,除了咱们这一支从军,其余族人都在襄平老家守着族产过日子,我们一没谋反的动机,二没谋反的实力,这一点,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而且,在父亲声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将功臣逼死在皇宫,于他们李家又有什么好处?你且看林家败落后,究竟谁人受损,谁人受益?” 军部换血之后,大量新贵子弟出头,与此同时,突厥王庭重新聚集起兵,高句丽蠢蠢欲动,吐蕃和吐谷浑陈兵边境,南诏据说已经将贡品减少至三成,大昭的武威不再,朝廷不得不重新重视边境巡防,投入了大笔饷银做军费,被武将集团一直打压的文官也重新取得了朝堂上的话语权。 而裴元德,也踏上了他人生的巅峰,取代林远靖,坐上大昭军部第一把交椅。 林家兄妹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也许连皇家都身不由己,做不得林家的敌人。 林家是败落在无数人的阴影之中,那场大火起自人心中贪婪的欲望,还有各种丑陋的私心。 在林菁讲述的时候,裴元德一直低着头不断擦拭那把短刀,令人摸不清深浅。 她说完后,便定定地看着裴元德,等他的回应。 “我只问你一点,杀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放火?” “自然是掩盖证据。” “那么,是掩盖他们作案的证据,还是林家本身的证据?”裴元德抬起头,他像是一只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狐狸,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谋逆罪是本朝第一大重罪,林家的重要人物迟早要死,为什么会有人迫不及待的在当日对林家下手?” 林菁听得一阵发冷,她发现自己走进了灯下黑,这一点她从来没想过。 “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她十分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你觉得,他们找到了吗?” 第14章 龙雀 “那一年,林远靖东征百济归来,也刚好是我带领左骁卫番上之时,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在他归来的第二天,左仆射陶锴岳上书,因大昭连年征战,北境之地大片荒芜,建议解散东征军,令府兵屯田务农。然而,这道奏表并没有得到批示,因为兵部很快收到了来自肃州的军情,边境似有吐谷浑陈兵,先皇遂下令惇武侯宫玓出征,同时,一个从东突厥来的女人被秘密接入皇宫,受封苏国夫人。不久后,便发生了林家之事。每个人都想知道那一天的大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没有确切消息传出,我收到的情报,是林远靖于紫宸殿大肆行凶,在行刺先皇的过程中,误杀了苏国夫人,最后被禁军制服。先皇怕夜长梦多,直接赐了毒酒,又令人去林家搜罗林远靖谋逆证据,没想到发生火灾……不过,这也耽误不了什么。林远靖死后的整整两个月里,贬官数百人,获罪入狱的七品以上官员足有百十多,斩首的不计其数,所有人都知道,皇家要趁这个机会收回兵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先皇驾崩了。” “他当时身体状况如何?”林菁问道。 “先皇戎马半生,体质强健,大朝会小朝会从来不落,就连他的新宠苏国夫人死了,都未见他有任何异样,”说到这里,裴元德冷冷一笑,继续道,“记录先皇言行日常的起居注原本和副本全部丢失,起居郎自己撞死在了宫柱上,大明宫昭告天下的说法是——‘梦白鹤西游,舞风而上,羽化登仙’。” 林菁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李僢死得突然,却不知道皇帝的起居注居然都能丢失,尤其是苏国夫人……居然也在现场,还被父亲斩杀? “那个苏国夫人是什么来头?” “不清楚,甚至她究竟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裴元德将手中已经擦得锃亮的短刀放在案几上,“我说的这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可以去查证,消息灵通些的几乎都知道,但是,那天宫里发生的事,大概只有五个人知道。” “都是谁?” “先皇李僢、苏国夫人、大内总管锦琛、今上,以及当时负责随身保护先皇的千牛备身,现在的壮武将军,尉迟读武。” 林菁将这五个名字一个个刻进心里,然后顿地一拜。 “厚恩不忘,多谢大总管。” “不用这么客气,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下三郎?” 林菁抬头,发现裴元德正在笑。 她从不知道,原来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也能笑得这么好看,其中的韵味是少年郎拍马也追不上的,像是沙漠中绽放的花,太过难得,便有些刻骨铭心。 恍惚间都忘了这人是在揶揄她。 裴元德看她愣住的模样,笑意更浓,他将案几上的那把短刀推到林菁身前。 “好的长刀很多,短刀却很少,这是关键时刻可以保命的利器,你收好,我不希望在其他人身上看到它。”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拒绝道。 “不贵重的礼物,我也拿不出手。此刀名为夜羽,与赫连勃勃的大夏龙雀同出一炉。” 大夏龙雀! 林菁眼睛一亮,她是好武之人,自然知道好兵器极难得。 赫连勃勃是胡夏的王,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杀人是他的爱好,战争是他的乐趣,因此他极为注重武器的质量。史书记载,赫连勃勃有一种特殊的检验武器的方法,在验收的时候,如果弓箭射不穿铠甲,则杀弓匠,如果射穿铠甲,则杀甲匠,几乎每次验收都会有一批工匠被斩杀,可以说,胡夏当时的每一把武器都带着工匠的鲜血。 在赫连勃勃统治力最为鼎盛的时候,他收罗天下能工巧匠,为其造百练刚刀,号“大夏龙雀”,铭其背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一把神兵。 林菁终于还是没忍住,将短刀双手接过,立刻便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刀身上同样刻有铭文,曰:龙雀蔽日,所向皆靡。 裴元德看着她道:“龙雀是凤凰中最凶猛的一种,它没有华丽的彩羽,只有庞大的、连日月星辰都被遮蔽的黑翼,在传说中,龙雀一旦起飞便不再落下,永远向着至高处飞翔,没有同伴,心无旁骛,直至巅峰。” 林菁从主帐出来的时候,那两名原本看守她的亲兵迎面而来。 “郎君请你过去一趟。” 她现在心里满满都是对裴景行的歉疚,自然应下。 到了地儿一看,这位真是会享受啊。 裴景行的帐篷不算大,里面却精致非凡,除了寝具和武器架,还用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帐篷里面有一名亲兵正在煎茶,另一名亲兵从锅里取出煮好的羊腿,用银制小刀将肉切成薄薄一片,蘸好了调味料,整整齐齐的摆在盘子里。 裴景行本人则卸了铠甲,穿着一身常服,头发也散了,正冒着湿气,他软塌塌地靠在豹皮垫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她。 “坏心肝小骗子!”他吐出一颗枣核,精准地打在林菁身前的地面上,令她止了步。 林菁道:“上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连大总管都说功过相抵了,我也被你关了挺久的了,裴小将军,做人要向前看,总盯着那点恩恩怨怨是成不了气候的。” 裴景行被气笑了,“你这腔调怎么那么像‘左不太平’?” “你私下给他取这样的诨名,左平知道吗?” 这时帐篷外有人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有个人叫‘裴景不行’,说他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左平掀了帘子进来。 林菁稍微挪开一点,方便这两只炸了毛的斗猫对视。 “你来干嘛?”裴景行不善地问道。 左平一脸坦然地道:“刚巧路过,听到有人不行,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一帮。” “可别,我还想多太平些日子,你这忙不如去突厥大营帮,肯定能为大昭立功。” “不好不好,不及裴小将军上获之功,听说你们还演了一出戏?”左平看向林菁,笑道,“没想到假牢变成真牢了吧?” 裴景行跟戳到逆鳞一样站了起来,道:“那是她欠我的!” 林菁的确不喜欢欠人的感觉,她投降道:“好吧,你说,要什么代价。” 裴景行看了左平一眼,立刻道:“进我的跳荡团,跟我戍边去。” 林菁:“戍边?” 左平走到一旁,煎茶的亲兵立刻递过去一杯暖茶,在地上放下软垫,他坐下后,那名切羊腿的亲兵也将一碟切好的肉连同案几一起放在他身前。 裴景行道:“不等大军拔营,我直接去甘州,五日后便走。” 如果没意外的话,这个冬天应该不会再出现大动干戈的战局,但开了春就不好说了,被东突厥打乱的边境重镇需要重新布防,甘州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它夹在东突厥、西突厥和吐谷浑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裴景行虽然是次子,却可以看出裴元德是真的用心栽培,也没有因为是亲子而畏手畏脚,这是让他去独挑大梁,的确是个攒军功积累经验的好时机。 但她心里又有其他牵挂,有个人是她势必要见上一面的——东突厥退兵后,尉迟读武也会回长安,最要紧的线索在他身上。 左平在旁边若无其事地道:“这羊肉不错,没个把时辰可炖不到这个火候,最好的滋味,总要足够的时间才能品尝到。” 林菁合上双眼,风里雨里练就的定性又重新回到身上,她再睁开眼时,躬身行礼道:“属下这就去做好去甘州的准备。” 裴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左平一眼,大掌一挥道:“去吧。” 左平用帕子擦了手,也起身道:“告辞。” </div> </div> 第12节 林菁跟左平一同出来,两人默契地往马厩方向走去。 她去领火炼的时候,发现那个赭衣奴已经不在了,现在伺候马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请问,之前照顾这个马厩的人去了何处?” “死了。” “谢谢。” 左平先一步出来,骑在马上等她。 林菁翻身上马,左平高举令牌,两骑出营。 战后的草原尤其空旷苍凉,斜倚天边的云下,只有鹰还在盘旋。 左平勒住马,林菁同时停下,转身看他。 大营里耳目太多,看出左平去马厩的意图后,她就知道他有话要对她说。 “昨天我接到一个消息,跟你有关,猜猜看。” “不会是陈恪想调我回长安吧?”林菁可猜不出那些达官贵人的奇思妙想。 “错了,有惩罚。” 林菁叹了一口气,“左校尉,你是跟裴小将军学坏了吗?” “你对我的品性有什么误解?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这惩罚就先记下,因为你恐怕也顾不上这些了。” 林菁意识到有点严重了,她问道:“究竟是什么?” “长安城林家遭了贼,舅父已派高手护住你姑姑和兄长,你自己要小心了,幽州大营是裴大总管的地盘,很多人不敢造次,但甘州……可就不一定了。” 第15章 甘州 林菁冷笑一声,林家现在还剩什么?财产都烧了个精光,最后只剩从灰烬里扒拉出来的几把横刀,连祖宗牌位都是姑姑重新做的。 果然是贼心不死。 “多谢相告。” “你不担心?”左平诧异道。 林菁反问:“我担心什么?姑姑和兄长又不会出事。” 林家人这么多年都安安静静的活下来,也是有道理的,在事情没浮出水面前,对已经沦为平民的林家人出手会带来反效果,尤其她奉命进了军营,再对林家人下手,打的可是皇帝的脸。 李家人也不是窝囊废,没有皇帝愿意看到自己治下出现不受控制的事,所以,何必呢? 左平低头笑了笑,闷声道:“你还真是让人惊讶。” 两人回去的路上,林菁随口问道:“突厥兵临长安城下,尉迟读武最后没能守住五陇坂,这种情况,他是否要受责罚?” “当然不会,如果将军打败一场仗就要受罚,可就没人敢打仗了。再说突厥一路连胜,势若破竹,失败不会让人觉得羞耻,他能坚守十日,反而令人觉得悲壮。” “你认识尉迟读武?” “当然,他是我姐夫。” “陈恪是你舅舅,尉迟读武是你姐夫……你家的联姻也是很厉害了。” “还好,主要是因为姑姑在宫里做贵妃,对外谈论嫁起来相对比较容易,几个堂姐嫁的都是勋贵世家,哦对了,我二姐前年做了太子殿下的正妃。” 林菁发出了不起的赞叹,“裴大总管敢撸了你的官职,他真有勇气。” “做人要厚道,你就这么对一个把家底兜给你的人?” “说吧,你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我瞻仰下。” “两个姐姐及幼弟,再没别人了。左家家规规定,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所以我们家很少有那些家长里短的糟心事。” “很好,只可惜娶了你们家娘子的郎君,却未必会遵守这样的规矩。” “我们家自然管不了太子,但其他人家或多或少还是会看左家的面子,我们家的女郎不是嫁出去受委屈的。”他尽量表现得很低调,但语调还是难免有些上扬,透着些小骄傲。 林菁对左家刮目相看。 “真的很好。你应该也定亲了吧?” “在建功立业之前,我不想成亲。反正我也不着家,没得害人家守活寡,”左平俊眉高挑,昂声道,“圣人许我一诺,让我只管找可心的女郎,谁都不能干涉我的婚事。” “他亲儿子都没这自由吧?”林菁真是吓了一跳,这位的圣眷究竟是多浓啊! 左平大笑:“管他呢!驾!” 他策马奔驰,林菁忍不住被他飞扬的情绪感染,也追了上去。 左平真是她的贵人,只这一次谈话,林菁便收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既然左家的女郎不会低嫁,那么尉迟家起码跟左家实力相当,门槛绝不会低,问题来了,这样一户人家,为什么要跟作风强势、对女婿有一定控制力和要求的左家联姻呢? 真爱?利益输送?还是尉迟家需要找一个盟友? 尉迟读武到底知道些什么? 想要跟将军级别的人物建立正常的沟通渠道,没有勋位官衔是不行的。 至于非正常沟通渠道,只能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不仅会被人看轻,也无法达到她想要的结果。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甘州了。 另外,还有一个小细节让她有些在意。 左平的姑姑是贵妃,她的侄女嫁给了当朝太子。 嗯……那皇后在干嘛? 这宫廷里的事,还真是有意思。 林菁回到火里才发现,潘良也在带人整理家伙什,一见她回来立刻招呼道:“早些收拾,咱们要去甘州了!” ……合着就算她不答应,裴景行也会把她连火一起端了。 等等! 那她到底是步兵团还是跳荡团? 这个问题始终没机会问裴景行。 床板翻过来就能做车板,把帐篷行李放上去,她坐在驮马拉的车上,跟着三千人的部队,吱嘎吱嘎地往西北方颠过去了。 在大昭,行军不算太苦,为了保持机动性,就连步兵都有车马坐。 可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很多人都是小跑着跟在车马后面,不是觉悟高,而是想通过运动让身体暖起来。 她在人群里还发现几个熟面孔。 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崔缇,黑脸的少年张彦祺,更妙的,还有之前跟凌霄虎一起的陌生男子。 他发现林菁后,用手指了指身旁,又摇了摇手。 凌霄虎死在那场守营战里了。 在行军的路上,他们也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消息。 东突厥答应退兵,与皇帝签订了渭水盟约,两邦互惠互利,互不侵犯,永远亲如一家。 信使在官道疾驰,逢人便喊出圣旨内容,可他们却听不到欢笑声。 沿途可以看到许多被践踏的田地,无人的村落,以及腐烂在野地里的尸首。 他们走一路,埋一路。 为他们提供补给的州县也是死气沉沉,只有施粥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难民,如游魂一般无声地向粥厂靠拢。 那粥大半都是清水,秋收的粮食被突厥打劫了太多,边境的人民都在挨饿,更遑论难民。 林菁手里的那些存粮都给了小孩子。 能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 毕安年还一脸傻白甜地问火长,“签了盟约,我们跟突厥人就是兄弟了?那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这些人只要熬过了今年,明年就有新收的谷子了!” 潘良白了他一眼:“这盟约能管五年就不错了。” “不会五年那么久的。”林菁低声道。 这种耻辱的盟约,是大昭不知用多少利益换回来的休养生息时机,每多一年,对大昭百姓的压迫就要多一年,如果说签订盟约之前的大昭百姓只需要养自己和自己的国家,那么现在,还得加上一个东突厥。 这种负重不能持续太久,太久必生民变,尤其是边境。 这一点担心,在到达甘州的时候,就成了人间真实。 甘州隶属于陇右道,大约有百姓六千户左右,辖区内有张掖、删丹两个县。这里的地势配置可谓华丽,北有合黎山、干峻山、居延海、盐池,南有祁连山、雪山、删丹山、弱水、大斗谷,无论是放牧还是耕种,亦或是靠山吃山,都物资充足,是西北难得的好地方。 大昭自建国以来,兵力一直紧张,于是只在张掖、蓼泉、赤水、同城四个地方设了守捉,每一守捉至多三百人。 趁东突厥南下的功夫,甘州北面的西突厥和紧挨的吐蕃没少打秋风,西北民风剽悍,守捉军备不足便有民兵健儿补上,打了几个来回,就算是赢了也吃了大亏——粮食和物产被抢走了。 裴景行的军队赶到甘州的时候,守城门的士兵差点没哭出来,立刻飞奔进去报信。 “朝廷来人啦!” 一直紧闭的州府衙门终于颤巍巍地开了一个缝儿,司户参军探出脑袋,一个劲儿地摆手:“瞎嚷嚷什么啊,小点声,小点声!” “尤参军,咱们不用怕了,朝廷派军队来了!正往衙门这儿来呢!” “啊呀呀!有救了!”尤参军的脑袋飞缩回去,里面传来了各种意味不明的叫嚷声,声音过后,府衙的大门终于轰隆隆打开,一个蓄了两撇鼠须、着红色袴褶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正了正头上的软脚幞头,中气十足地道:“诸位,且随我去迎接圣人来使。” 这后面紧跟着一群穿绿色、深碧色圆领袍的官员,个个眼中带着期颐,哪里是去迎接裴景行,分明是去朝拜活菩萨。 这会儿在城门踌躇的裴景行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跟身后亲兵嘀咕道:“甘州刺史韦胥是怎么了,按理说我已早早派人发出通报,我都要进城门了,他居然不来迎我?” 那亲兵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裴景行一阵心烦,把他推开,对旁边人道:“给我换林菁过来!” 林菁被喊过来也是摸不到头脑,这是发生了什么? “你看看这甘州刺史派头多大,我千里迢迢来此地驻军,他收到消息居然不来迎接,这是给我下马威?” “敢问您现在是什么官职?” “从五品游击将军,甘州区区一个下州,刺史也不过是正四品下,哪来的底气不把我放在眼里?”裴景行气道。 </div> </div> 第13节 林菁束手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道:“也许有内情也说不定……你没带个军师?别告诉我,你就带着这些兵来当边防军?副将呢?难道没人帮你张罗这些杂务?”说到最后,林菁看他的目光就像看地主家的傻儿子。 哪个地方没有地头蛇,边防军世袭严重,尤其水深,看样子他情报也知道的不多,这是哪来的傻白甜! 裴景行没心没肺地一笑:“我阿耶不是把你给我了吗?还要什么军师!” 那你倒是给我加饷加军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左、小裴这些男配,拿的基本都是主角模板,还有拿x点男主模板的。 第16章 秘密 再怎么疑神疑鬼,城也还是要进,人也还是要见。 裴景行本就有了些成见,最后见到韦胥和他身后那群仓皇如被猫追怕了的老鼠一般的官员后,更觉得甘州这地方太没谱了。 “韦某仰慕裴元帅许久,今日一见三郎君,果然虎父无犬子,听说幽州大捷,多亏了裴小将军……”韦胥洋洋洒洒地说了下去。 裴景行脸上挂着的礼貌性笑容慢慢变得僵硬。 韦胥继续道:“甘州物华天宝,得天地庇佑,承大昭开德气运,感圣人之恩泽,上下军民同心,便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又得裴小将军相助,必能……” 林菁作为随从,淡定地看着韦胥打官腔,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在裴景行的耐性快要告罄的时候,韦胥身后的一个参军弱弱地打断了韦胥:“刺史已经备下接风酒,不如咱们坐下慢慢聊。” “不必了。”裴景行冷冷地掐断话头,“酒有的是机会喝,我的兵长途跋涉,需要安置,还请刺史给行个方便。” 韦胥能屈能伸,立刻道:“营寨已经搭建好,我令人带你们过去。” 裴景行点头告辞,临别时韦胥又犹犹豫豫地将他叫住:“其实韦某与裴家也有些渊源,不知裴小将军可记得吏部侍郎佟熙,他的夫人正是韦某表姐。” “当然记得,韦刺史不必远送,明日我自会带参军前来交接,大家都是为圣人做事,为了甘州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还请韦刺史不要见外,把我当做晚辈即可。”裴景行绷着的冷脸立刻融化,语气也和风细雨起来,变脸之快令林菁大为惊讶。 韦胥终于高兴起来,说道:“那韦某便等裴小将军大驾光临了,请。” 裴景行一路都不再说话,倒是他身后一个名叫朝晖的年轻人策马上来,负责与那引路之人搭讪。 直到出了城门十里外,一座营寨出现在眼前,来带路的人离开,裴景行交代人有序地搬入辎重、帐篷、马匹牲畜等,然后一个眼神甩过去,将林菁带到旁边。 “这韦胥有问题,甘州更有问题。”裴景行张口就道。 “何以见得?” 裴景行扯下头盔,烦躁地扒拉两下头发,眼睛盯着地面道:“你听见他提佟熙了吗?” “跟你家有亲戚关系?”经历过左平的洗礼,林菁对他们上层的联姻已经很习惯了。 “还没,不过也快了。”裴景行自嘲地一笑,“我阿娘走得早,阿耶一直没有续弦的意思,只要他不想,谁敢逼他啊?所以主意就打到我们兄弟三个的身上,我阿娘的娘家姓卢,范阳卢氏听说过吧?世家联姻是不可能只因为死了一个人就被打破,阿娘过世后,就轮到大兄娶卢氏女,二兄也跟义国公家的女郎定了亲,可惜的是,我大兄在一场战斗中残了腿,势必不能继承家主的位置,这样一来,二兄和我便成了别人眼里的目标,他们还准备嫁一个卢氏女进来,人选还能是谁?佟熙的夫人也姓卢,韦胥这是提前跟我拉关系呢。” “所以说你已经定亲了?” “当然没有!我阿耶替我挡着呢,可这逼婚的嘴脸,太恶心人了我跟你说。” 林菁对这种事也没什么经验,她看着裴景行一脸丧气,尝试着劝道:“也许卢家的娘子也不错呢,你可以先见见再说……” “我见过。” “……”林菁一脸诧异。 “长安的宴会非常多,只要长辈想撮合,见一面有什么稀罕,就算我不想见,也逃不脱被安排的命。我不明白这世道,不管喜不喜欢对方,说嫁便嫁了,说娶便娶了,我是个人,还是个猪都不重要,她究竟想不想嫁我也不重要,只要我是裴家的嫡子,只要她是范阳卢氏的嫡女……真是操蛋!” 林菁好心提醒道:“就算你在甘州躲了几年,回到长安之后,只不过是又换了一个卢氏女等着你。” “你这么一说我后背凉飕飕的。”裴景行打了一个寒颤,“不提这些了,反正韦胥的坑我不准备跳,明天先去摸个底,一切都等我给陇右道的军使范允麟去了信再说。” “这位跟你沾亲吗?” 裴景行白了她一眼,“范允麟是有名的孤臣,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家的嫁娶全都往寒门去寻,都说他是沽名钓誉之辈。” 林菁一边鼓掌一边道:“啧啧,不与人同流合污就是沽名钓誉么?小团体真可怕。” 裴景行冷笑道:“你现在可就在我裴某人的小团体里呢。” “那一定是你误会了,如果有小团体,那也是我林某人的,望你知。” 裴景行气个倒仰,一直到两人回到军营,他都没跟林菁说一句话。 林菁照旧在大帐篷的旁边搭建自己的小帐篷,又询问过附近的水源方向,跟着火里吃了一顿午饭。 算了算,自己离开长安也有一个多月了,甘州已经下过几场大雪,周围银装素裹,更令她想家。 小时候总是盼下雪,雪过后就是年。 过年的那几天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不用省吃俭用,有新袄穿,有花灯看,围着火炉吃烤梨子,还能吃到姑姑做的,甜丝丝的冰糕。 把火炼和备马、驮马安置好后,她又见到裴景行的亲兵。 真没看出来,裴景行还挺粘人的。 专门伺候裴景行的亲兵足有一百多人,他的帐篷搭得最快,但他却没有进去,在外面等着林菁,见她到了,指了指里面。 “进去。” 林菁怵都不打,直接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裴景行不知道被刺激了哪根筋,跳脚道:“让你进你就进,是不是傻!” 林菁在帐篷里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相信你啊,怎么了?” 裴景行:“啊……没什么。”悦耳,中听,通体舒服。 “再说你也打不过我。”她接着道。 “你信不信出来我打死你!” 林菁环视了一下帐篷,布置还是老样子,她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屏风后面放了一个半身高的木桶。 里面是干净的、散发着热气的清水。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水面,那微烫的触感让身体突然泄了劲儿,林菁看着帐篷外的身影,低声道:“有心了,谢谢。” 裴景行瓮声瓮气地道:“我有事出去一趟,门口让人守住了,你……不用着急。” “好。” 这些上层子弟真是可怕啊,林菁想道,他们若是真的想关照一个人,便一定能让人心服口服,她一个女子在这军营里有诸多不便的地方,尤其个人清洁上的事,又是在冬天。长途劳顿后的一桶热水,洗去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精神上的压抑感。 林菁拆了发髻,脱去厚重的毡衣皮甲,解开了长袍,露出白布裹胸。 她咬着下唇,手伸到腋下解开长结,“呼”的一下,被挤平的前胸突然膨胀了起来,大坨白腻的雪肉弹了出来。 这解开束缚后的舒畅感觉,若不是还咬着唇,她一定会忍不住发出叹息声。 林菁有些恼意看着胸前。 “都束得这样紧了,怎么又变大了。” 她发育得比同龄人要早一些,因为从小练武,这发育还带来很多不便,所以林菁打心底里不想这俩玩意儿再长了。 可惜事与愿违。 十五岁少女的纤细身体,实际上有着极为傲人的曲线,那是花蕾之上最迷人的部分,也是林菁最不为人知的、带着某种甘甜的秘密。 帐篷里太冷,她身体微微颤栗,不再多想,立刻滑入木桶中,让热水完完全全覆盖自己的身体。 木桶旁边有一个木盆,热水上浮着一只瓢,地上摆放着澡豆、皂角等物,屏风上挂着一条未用过的白巾。 她仔仔细细地洗净了头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没放过身上的每一块肌肤,最后用澡豆洗好,用瓢舀了木盆里的水彻彻底底地冲洗了一遍,最后擦干身体,穿回原来的衣服。 裴景行在不远的操场指挥士兵搬入木马等训练物品,他听见主帐方向传来亲兵的声音,回头看过去。 林菁正在跟守主帐的亲兵说话。 她的心情应该很不错,脸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清透白嫩的肌肤带着水润的光泽,从小巧的鼻尖到微带粉红的耳后,无一不美好。他没想到,沐浴后的少女,有着羞煞百花的好颜色,胭脂调制不出其中万一,突然绽放在这冷峭的军营中,是梦里才有的旖旎风光。 他突然有点后悔。 应该让她夜里再过来,不让人看见,可那又……那又不太好,嗨,这叫什么事!简直乱七八糟! 裴景行看着林菁不知对那两名亲兵说了什么,俩人都是面红耳赤,连连摇头摆手,她又说了什么,两名亲兵坚持,她才离去。 那一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偷偷看她。 裴景行也不管身边的副将在说什么,他大步流星地走回主帐,直接问道:“她说了什么?” 亲兵回道:“她想收拾一下主帐,那样的体力活怎么能让她来干,将军,还是我们来收拾吧。” “不用你们。” 裴景行进了帐篷,里面的空气又湿又热,他不自觉地走到屏风后,林菁收拾得很干净,除了水,没剩下什么。 皂角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钻的不是鼻子,而是他身体里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个角落。 令他整个人都躁动不安起来。 “真是活见鬼了!”裴景行揉了揉鼻子,他觉得这个帐篷变得十分可怕,自己一刻都不能多呆,立刻转身出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据说有人看到一个黑影,扛着一个巨大的物件飞出了营寨。 从此后,山林野人的传说成为了许多人的睡前小故事。 林菁:“……”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没想到吧,我女主不仅女身进军营,而且还是个大cup!!哈哈哈,又是日常怼小裴的一天。 第17章 苟且 第二天,林菁又被叫到主帐。 裴景行:“跟我进城,看看韦胥怎么回事。” 林菁打量了一下裴景行,发现他眼底带了些许乌青,忍不住问道:“倒个洗澡水有那么复杂吗?没睡好?早知道还不如让我来。” 裴景行哼哼冷笑道:“没见过你这么不拘小节的,女儿家贴身的东西能随便给人碰么?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说风凉话不怕闪了舌头!” </div> </div> 第14节 “……那你不是也碰了吗?” 裴景行:“我没碰!我就碰了外面,里面是用刷子刷的!” 林菁笑得眼睛都弯了下去,“谢谢你,走吧,今天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不过,甘州的问题解决了,对你我都好。”裴景行说到正经事的时候,眼中熠熠生辉,可见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林菁:“我一直想问,你一直带着我,不怕人家说闲话吗?”在幽州大营的时候,他尚且还要面子,现在显然是完全放开了,根本不避讳其他人的目光。 裴景行对此嗤之以鼻,他不屑地道:“可笑,我启用一个谋士而已,管你是男是女,我只在乎结果罢了。” 世人对女性本就苛刻,连带着与女人相关的,都带有贬低的色彩。如果为裴景行出谋划策的是一个男人,谁会说闲话呢?恐怕还要夸上一句知人善用。 可现在,跟在裴景行身边的,是林菁。 她昨日就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多是说裴景行没本事,居然重用一个女人云云,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些人兴致勃勃地编排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一个个都亲眼所见,用词不堪。 多新鲜啊,男人辅佐王侯,能被传为佳话,她跟裴景行来甘州,便成了腌臜事。 她心里是有一股不甘的,如今看裴景行比自己还洒脱,也定下心来。 甘州,是得好好谋划一下。 昨夜,林菁其实也没睡好,她在帐篷边角起了一个沙盘,推演到了大半夜,心里总算踏实点了。 她一边骑着马一边跟裴景行分析道:“甘州情况比较复杂,这跟刺史无关,而是地理位置决定的。打个比方,西突厥和吐蕃就像两张饼,而甘州就是两张饼中间夹着的那块肥肉,唯一令人顾忌的,就是肥肉的主人还没死。” 裴景行摸着下巴道:“朝堂收到韦胥支援甘州的请求,这才将我调来,他这么遮遮掩掩的跟我扯关系,莫不是做了亏心事想让我帮忙?” 林菁笑了笑,继续道:“你见过长安的官吧?你看甘州的官跟长安的官有什么不一样?” “精神状态不同。” “长安的官,在天子脚下食君俸禄,纵有艰苦的地方,但为人却是有底气的;甘州的官,精神萎靡,从刺史到小吏,都透着一股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息,能在大昭朝做官,性格应该都不是懦弱的人,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受了西突厥和吐蕃的夹板气?” “不,是大昭。” 裴景行忍着说“不可能”的冲动,等她的解释。 “这就涉及到了大昭对外的政策,我能得到的确切消息,都来自十五年前,现在能知道的也不过是皇榜上的内容,我先推测一下,你姑且一听。” “你说。” “十五年前,我阿耶在的时候,无论是西突厥和吐蕃,都不敢犯大昭之境,那是因为武力上的绝对压制,在我家出事后,这两边不反弹是不可能的。面对这种情况,朝廷只能选择两条路,一是继续武力弹压,二是让出利益求和。近十五年大昭很少出兵,很显然,李茂选了第二种。从他选择孤臣范允麟坐镇陇右道,说明他一直不信任军队,我想,他上台后,你阿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至少我没有看出来圣人有打压阿耶的倾向,裴家所得的赏赐一直傲视百官。” 林菁面容慈祥地看着他:“傻孩子,表面功夫自然是要做好,皇帝想整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将,都是用的钝刀子,能让外人看出来,说明他这个皇帝不合格。而你阿耶若是能让你看出心中想法,那就说明,你们家真的有危险了。” “……你别乱说话,离题了!”裴景行握紧了缰绳。 “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你急什么?李茂不信任军队,不想放出兵权让将领带兵,连带大昭的外交政策也硬不起来,甘州能有什么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林菁看着裴景行渐渐有些发青的脸,觉得把他放到甘州真是件挺残酷的事儿。 裴景行低声道:“最近这几年局势都很敏感,东突厥也不是脑子一热就出兵南下,之前一直都有摩擦和争端,所以,夹在西突厥和吐蕃的甘州不能与他们打硬仗,也不能放弃疆土,朝廷不冷不热的支持着,周围虎狼环伺,也真是难为韦胥了。” “咦?你可别把他当好人,我话还没说完呢。按你昨天说的话来看,韦胥本身官职就不小,还与卢氏有亲,就连吏部侍郎这样的重臣也能搭上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甘州的情况,那么,他为什么还来找这个苦差事呢?” “为什么?” 林菁一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推演也不是神术,我只能通过人物的行为来推测一部分,想要知道更多,就势必需要更多的情报。这就得看你了啊,裴小将军。” “行,我明白了。” 两人谈话间,刺史府已近在眼前,早有家丁在门前等候,一见人来,立刻拉开朱红色的大门,殷勤地将一行人领了进去。 裴景行带的人不多,营寨的事交给副将,他带了三名参军和十来个亲兵,但真正进到刺史府会客厅的,只有林菁和两名参军。 韦胥身边的人也比昨日少了很多,看得出都是心腹。 上一次,林菁灰头土脸地跟在裴景行身后,他根本没注意到,今天一看,脸上露出惊艳之色,随后便露出笑容道:“我在甘州这偏远之地,也听说了京城的大事,我大昭的第一个女兵,由真化府发出军帖,远赴幽州为国效力,真正是女中豪杰,百闻不如一见。” “韦刺史客气了,区区小卒,不足挂齿。”林菁躬身行礼。 在座人神色各异。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这就是林远靖之女;不灵通的,便想裴景行血气方刚,居然把这唯一的女兵弄到身边享受,果然是裴家的郎君,任性。 韦胥设了宴席,将裴景行请上了次主位,酒过三巡之后,还令歌姬暖场助兴。 裴景行矜持得很,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谈些风花雪月,半个字儿都不往正题上引,反正最着急的人肯定不是他。 熬了一阵子,之前那尤参军终于忍不住了,举杯敬裴景行道:“这一次,裴将军带三千精锐前来相助,我等不胜感激,其实不瞒将军,咱们甘州实在是到了……”这眼泪说时迟那时快,刚好落下,他一边用袖子拭泪一边道,“实在是到了危急存亡,生死之关啊!” 裴景行本来都快睡着了,这下来了精神,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会如此?请细细道来。” 这甘州,确实如林菁所说,是一笔烂账。 都说边关苦寒,其实最让人心里发苦的不是天、不是地,而是时刻处于外族的侵扰中,在边关,无论是将领还是兵,脑子里都有一根紧绷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吹角便会响遍大营,人人都要提着武器上沙场。 尤其在不安稳的年代里,边关要面对的问题更多。 放牧的羊群被劫走,管是不管? 田里的蔬菜还未成熟便被人强行割去,管是不管? 被打了秋风的商队,被拖走的花轿新娘,被烧了一半的村子…… 管是不管? 眼下就是不能管。 甘州的四个守捉,一个比一个谨慎,出兵本就有风险,万一打输了,更是自己履历上的污点,只要铁骑不犯边境,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出兵的请求也不是没递上去过,都被压了下来,长安就像是一个被打怕了的孩子,如果有人仅仅是索要他的玩具和一点点的食物,而不是要他的命,他就能忍气吞声地苟活下去。 就在两个月前,正是东突厥南下的时候,甘州百姓等待秋收的大部分田地,都被突如其来的突厥骑兵糟蹋了,被抢去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大半个村落的女人。 然而这个时候太敏感了,朝廷不想多生事端,官府只能装聋作哑。 这一次,官府的不作为彻底激怒了百姓,张掖、删丹两县的两百民兵健儿率先反出城去,带着一众家小在合黎山落草为寇,受到他们的影响,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投奔,到了现在,从司户参军上报的失踪人口数量来看,已有近千之多。 这就精彩了。 甘州现在除了外族,还有匪患。 其实很多人都对山匪有所误解,从古至今,固然有极其凶残,劫杀良民的土匪,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不愿服役、缴税、听从官府指令的平民,这一类匪,并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却是官府最痛恨的。 这样的人聚集起来,会吸引大批良民出逃,成为三不管的逃户。长此以往,城中空户愈多,田地荒芜,税收无几,这甘州城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都逃不掉被撸帽子的命运。 裴景行的眉峰渐渐皱起。 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刀还没磨到敌人的身上,便有可能要先拿自己人开刀了。 “阿耶,我可真是你亲生的。” 第18章 就山 剿匪这种事,理论上是不用调动地方驻防的,官差和团练兵健儿什么的基本就能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就要上书表奏,由朝廷指派军队。 裴景行这就尴尬了,他接到的调任书只说支援,并没有安排具体工作,似乎是驻防也可以,用来机动作战也行,总之就是哪里有火情就往哪里去,放在甘州这种地方,真是坑得不能再坑。 无论是裴景行还是林菁都不想剿这个劳什子匪,关键在于,他们已经被架在火上,只等人来撒调味料了。 裴景行微微一笑,将酒杯一抛,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开启舌灿莲花模式,不间断、不重样地为今上歌功颂德,空话说了一大堆,就是没有正面回应,韦胥几次想插话都没插进去,那尤参军和在座几位年纪大的参军都被气氛感染,情不自禁老泪纵横,说到情动处,裴景行直接招来酒坛子,眼都不眨地往嘴里灌,端的是气吞长河如虎,使出了夸父逐日的的劲儿来。 他酩酊大醉,这一场宴会,自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 韦胥将人送到门口,还犹自不甘地问道:“裴将军何时与本官商量剿匪章程?” “是有这么个章程……来人,拿笔,我给韦刺史写一个大大的章程,嗝!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真迹!”裴景行大拍胸脯,说着便倒在一名亲兵的身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地把他送上马车,一名老练的参军赔礼道:“我家将军不善饮,今日多有失礼,还望刺史不要见怪。” “呵呵呵,好说好说,裴将军乃国之栋梁,今日之言字字珠玑,本官希望明日能继续与将军把酒畅谈,请务必将话带到。” “自然,请刺史放心。” 直到裴景行的车马走远,韦胥还站在那看着。 有人在他身后道:“裴家的人很难搞定吧?” “本以为是毛头小子,谁知是只滴水不漏的小狐狸。”韦胥摇了摇头,转过身道,“我恐怕这一次会生变数,他还带了林远靖的女儿来。” 那人一身农夫打扮,头戴一顶草帽,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身高非比寻常,他轻笑了一声,道:“林远靖对大昭人的统治力真是根深蒂固啊……其实裴家来人也很正常,朝廷里毕竟不都是无能之辈,吃准了没人敢惹裴元德这头老虎,所以才派了他的儿子前来。你可以想办法把先他们拖住,哪怕来头再大,也不过是两只初出茅庐的幼崽,待过了冬之后,事情一定能成。” “那就得你们来配合了。”韦胥一边往府衙走一边道。 那人没有回话,转身融入了街道深处。 裴景行一上了车便睁开眼睛,他对一同被塞进来的林菁道:“人都说酒入喉暖,可今天的酒,却是越喝越冷。” 林菁掀开车帘看了看,回道:“人家还在那看着呢,看来,他有些急了,你是躲不过去的。” “于情于理,我都得上这个套儿,是吧?” “这一次换我来问,你想怎么办?” “我可以消极对待,冬天不好出兵,装模作样地让人围了山,等他们弹尽粮绝。” “现在应该也有官差守住要道,可惜,合黎山乃古之昆仑,山道不计其数,就算把守捉的兵力都算上,也守不住。” “我也可以积极一点,派小队进山探路,敲山震虎,弄得他们鸡犬不宁……但这样一来的话,就真的可能开战了。” “冬天不是好机会,大雪会封山,敌暗我明,得做好损失兵员的准备。”林菁分析道,她皱着眉,突然想到了一点,“你说那些逃民,真的有余力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撑过这个冬天吗?” “不好说……” 两人面面相觑,因为没经验,颇有些难下手的感觉。 “你去幽州大营之前,打过仗吗?”林菁叹了口气,问道。 “跟着我大兄操练过几次,想打仗,也得有机会啊!一有机会我不就去幽州了吗?” “很好,我们俩这一次可以好好演绎一下什么叫纸上谈兵了。” “你突然这么谦虚让我很害怕,你在幽州大营闯我帐子时候可不像是纸上谈兵的样子,你说你能徒手撕人我都信。” “别贫嘴了,说实话,我觉得韦胥的话只能信一半,想知道真相,还得去合黎山走一趟。”她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裴景行一拍大腿,乐道:“真刺激,好教女英雄知道,这种深入敌后的英勇行为请务必别带上我,我还年轻,没活够呢。” </div> </div> 第15节 “你跟韦胥告个病,就说半夜撒酒疯着凉,要养病。” “我不,我身体好得很!”裴景行虎起来能撑破马车。 林菁用关爱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道:“左平说的没错,一到见真章的时候,你还真的是‘不行’啊……” “哈,林菁,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拐山里掐死是吧?”裴景行怒极反笑。 “将军太有出息了,来!”林菁扯了领子凑过去,“掐不死是小狗!” 裴景行看着她露出那一截雪白的脖颈,顿时有些慌乱,他“噌”的一下窜出马车,嘴里嘀咕道:“还说我撒酒疯,也不看看自己,羞不羞……” 林菁也不知道裴景行突然扭捏什么,长安城的姑娘到了夏天露半个胸脯都没人说一句伤风败俗,他怎么就这么敏感? 不过,她现在可以独占马车了呢。 裴景行回去就派人跟韦胥告了病,着亲兵整理一些装备,准备明日进山。 林菁回去后,则受到了火里不一样的关怀,潘良有些欲言又止,毕安年口没遮拦地道:“林菁,大家都说你要高升了。” 是啊,一个不跟着操练,整日不在火里活动,反而跟着将军的兵,怎么看都不是跟他们一挂的了。 林菁自己明白,她是不可能在步兵营真的做一个小兵,但裴景行并不是她的跳板,她的军功,必须真刀真枪的拼出来,不仅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是因为她骨子里的骄傲。 “不,我还是会在火里的,只是最近有些事,如果有需要我完成的任务,请一定跟我说,我一定会完成。”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毕安年挠了挠头,居然有些话让他这个直肠子也有些不好出口,“火长说人言可畏,你还是多小心吧。” “谢谢,我会的。” 流言已经到了火里同伴都担心的程度了么? 林菁回了帐篷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放置处理。 军中处理流言,历来只有一种做法,就是“斩”。 什么解释都是白费劲,大多传递流言的人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只是喜欢意/淫的快感,她若是不回应还好,一回应,就是给了他们更多的养料,反而更刺激这些人。 军中信服的,只有绝对的武力和权力。 现在还不是杀人立威的时候,在她的军旅生涯中,杀自己人的数量尤其需要控制,少了没效果,多了就成了恶名。 再看看吧。 合黎山,神话中的昆仑仙境,西王母之所在。 绵连的山脉望不到边际,山顶的雪色与天色连接在一起,似进入一个天地合一的奇妙之地。 林菁和裴景行扮作一对猎户兄妹,裴景行不知从哪弄来一头羊,堆了许多行李上去,把那羊压得咩咩直叫,不得已又牵来一只,两人从营寨的后门出去,慢悠悠往合黎山而去。 路上遇到有行人,都会互相招呼。 来人会问:“你们这是去哪?” “合黎山。”裴景行答道。 “马上就要封山了,活着进去,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现在也快活不下去了,我们从关内千里迢迢来到甘州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不在了,现在被逼得没办法,只能上山了!” “那,祝你们好运。” 遇到三四个路人后,裴景行再拿出这一套说辞,就见对方压低了声音道:“合黎山上不太平,有山匪,你们不知道吗?” 终于撞对人了。 裴景行也压低了声音道:“怕什么,山匪都是自家人,还能比那些当官的更可怕吗?” “你要加入山匪?” “只要能给我们兄妹一口饭吃,山匪就山匪!” “那你们随我来。” 林菁暗道顺利,只是怀疑那些山匪真的如此心大?不怕把官府的内应放进去? 她还真就问出口了,“兄台如此相信我们?万一放进官府的人怎么办?” 那人嘿嘿一笑,道:“这话说的,总不能怕放进内应就不帮助自己弟兄不是?官府的人都杀了好几个了,别怕,咱们寨主火眼金睛,一定能分辨得出!” 裴景行:“……” 林菁:“……” 原来有这么厉害的寨主/流民组成的山匪竟然也如此凶残/现在回去应该是来不及了/细皮嫩肉会不会是硬伤/敢脱衣服就杀出去/这就是掉狼窝的体验吗/为了不乱杀人沦落至此真的值得吗…… 两人的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还是木然地跟着那位仁兄进了合黎山。 这把玩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长辈坐镇,就是熊孩子本熊。 其实吧,小裴也就十八,林菁十五刚及笄,再加上小裴自带减龄光环,于是就哈哈哈了, 第19章 匪窝 一路交谈中得知,这位带他们上山的兄台名叫王立满,之前是张掖的农户,有一次西突厥半夜来抢粮食——他女人那时候刚嫁给他没多久,两人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一起忙活了半年,就等着把谷子打下来,有了余粮,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了。 临近秋收的时候,那傻女人每天都看着谷子笑。 这谷粒真胖,真香啊,她笑着看他。 王立满对他们道:“咱们西北的女子烈地很,也憨,院门被踢开的时候,那些人话都不说就往放粮食的地方去,她受不了这个,拿着镰刀就冲出去,我慢了一步,没拉住她……没拉住她啊……” 血把衣服都浸湿了,这天气,不行,他女人太冷了!王立满就把她抱回炕上,拿着自己的体温捂了一夜,第二天里正来的时候,一群人过来扯他女人,他才茫然地松了手,任人扯了他的衣裳检查伤口。 里衣跟刀口已经粘在了一起,往下撕的时候,他没叫疼。 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没了她,再好的谷子也不香了,日子过得没趣,还不如来当山匪。”他嘿嘿笑,满不在乎地道,“我跟寨主说,我得做点什么,不宰几个突厥人,以后见了她,哪有脸让她下辈子还跟我过日子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菁没说话,她有点难受,便转头看裴景行。 裴景行扭过头,没让她看见自己的脸,只低声道:“其实,从军也能杀敌的。” 王立满大笑:“哈哈哈哈,你说那些窝囊兵?他们不给突厥人烧洗脚水就不错了!我是看出来了,他们根本就不敢打仗,甘州的人,抢就白抢,死也白死,还有脸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我呸!” 一次次盼出兵,盼官府做主的农户得不到回应,那他们的仇,就只能自己报了,连带着将官府也一起恨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兵保护的是皇帝,是大昭疆土。 那他们,就没人管了吗? 林菁第一次产生了迷茫。 因为林家的缘故,她对李氏皇族实在谈不上什么忠诚,她从小在长安长大,一心学武学兵法,对百姓民生的了解也不算多,她决定从军的时候,只想往上爬,到了足以撼动朝堂的时候,为自己的家人出一口气。 可在这个过程中,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她认为自己只忠于战争,那么战争,能让这些痛苦的人,重新过上好日子吗? 如果是她在甘州,面对这种情况,又该怎么做? 也许裴景行也在跟她想同样的问题,到了山寨门口,王立满进去通报的时候,他对林菁道:“既然我来了,就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霍去病八百骑兵可斩敌两千,还能俘虏匈奴单于的叔父和相国,我们不是霍去病,但谁敢说我们做不到?” “如果韦胥不让你出兵怎么办?” “他挡不住我!林菁,如果从我第一次领兵开始,就要忍气吞声,不得不屈服在突厥的暴行下,那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一个碌碌无为,混军功等家族庇荫的废物。” “哪怕你出兵之后,会被弹劾,会被削去勋位?” “对。” “好,我帮你。”林菁看着他,即将没入山顶的夕阳余晖照在裴景行年轻英俊的脸庞,令他生辉,“我来帮你定下甘州,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吗?” “哈哈,我说了,你说能徒手撕人,我也信的。” 他们相互对视,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坚定。 年少意气风发,敢比肩冠军侯,问鼎狼居胥! 够狂的。 然而,若是连想都不敢想,还当什么将?还领什么兵? 这时候,不远处,营寨堠楼上方突然传来笑声。 有人故意大声道:“唉,你说这对儿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啊,别是一对儿出逃私奔的小情人儿吧!” 另一人也大声道:“看这含情脉脉的样子,哎呦呦,我也想被小娘子这么看上一眼。” 林菁躲在裴景行身后,暗暗打量堠楼。 合黎山地势复杂,仅仅是一个入口,看不出营寨有多大,但有经验的人,却可以通过堠楼的高度,来推算营寨的体量。 以门口这两座堠楼的高度,以及考虑到他们以户为单位居住,林菁推测这座营寨应该比他们在甘州驻防的军营大,建造者很可能一开始就是有谋算的。 他们现在离城寨刚好一射之地,这是表现诚意的距离,如果有异动,上方哨兵随时可以射箭,所以那两人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是误会了他们的举动。 林菁悄声道:“将错就错。” 裴景行高声回道:“我是上山来给我妹子好日子过的,以后有机会,一起喝酒啊!” “好嘞!” “痛快人!” 王立满出来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看到裴景行跟那俩哨兵打得火热,林菁反而垂头站在一边,似乎很害羞。 其实她无聊得快要数羊身上的毛了。 “跟我来,寨主要见你们。”他面带歉意地笑了笑,抖出两个布袋子,一人罩了一个,“男人得搜身,女的就免了。” 裴景行被王立满仔仔细细地捏了一遍,还有一人去检查羊背上的包裹,好不容易搜完后,裴景行一手接过王立满递来的木棍,另一只手去拉林菁。 林菁无奈,没想到这寨主还有这么多损招,她将两只羊的绳子牵在手上,另一只手摸到了裴景行。 她体温偏凉,冷不丁被一只暖呼呼的手握住,心里有些不适应。 裴景行那只手一开始还虚握着,等到开始走,便什么都不顾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div> </div> 第16节 一时之间,两人都意识到,这是真的进了匪窝了。 眼前一片漆黑,面临未知的危险远比刀山火海更可怕,被这阵势一唬,少不得有人会露馅。 林菁的食指在他掌心里写字,第一遍怕他不懂,一连写了好几遍,直到裴景行的手微微摇了摇,她才停下。 她写:“佯。” 从寨门口开始,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得更坚硬,他们渐渐开始爬坡,走到一半的时候,往左拐进去,王立满停了下来,将他们推进一间屋子,然后从背后,将罩住两人的布袋子扯了下来。 裴景行立刻转身护住了林菁,他扭过头,脸色有些发白,戒备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不会真的是山匪吧!” 林菁呼出一口气,她真怕裴景行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现在的表现虽然有些浮夸,好歹符合了一个普通人该有的表现。 屋子里只有一个穿着兽皮衣的年轻男人,他身上没有山匪应有的凶悍之气,但那一双眼睛,却如同狼一般盯住了两人。 “你们不是农户。”他肯定地道。 王立满大惊道:“他们是官府的人?” 寨主冷笑道:“这就得看他们说不说实话了。” 裴景行回头看着林菁,他的手慢慢移向腰带,那里有一把贴身的软剑,林菁急忙按下他,大声道:“三郎,你就实话说了吧,寨主会相信我们的!” 这声“三郎”威力太大,裴景行霎时僵硬成一坨雕像,林菁指望不上他,一咬下唇,越过他对寨主道:“寨主好眼力,我们不是农户,也不是兄妹,我们是……私逃出来的……” 林菁的故事可以用一句话做简短总结,被棒打鸳鸯的富家郎君带着镖师女儿私奔,因为没有路引户籍,所以只能进山当匪。 故事之前并不是这个版本,奈何两人兄妹感太差,林菁临时换了一个,好歹让他们这一身细皮嫩肉有了个合理解释。 裴景行唇角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立刻戏精附体,扯过林菁的手放在胸口,声情并茂地道:“菁儿妹妹,我说过不会负你,就一定能做到,当山匪算什么,我绝对不会回去!” 林菁被他这么一叫,几乎从头炸到脚,鸡皮疙瘩层层叠叠散不去,险些要把他踹出去。 她低着头,强忍着冲动,外人却以为她在感动。 林菁好半天挤出一句:“三郎,我懂你的心,咱们永远不分离。” 裴景行的手一僵,约莫也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林菁得意,来啊,互相伤害啊! 寨主可能也觉得辣眼睛,他揉了揉额角,口气终于没那么生硬了,说道:“既然来投奔咱们昆仑寨,就应该实话实说,弄这些有的没的……王立满,带他们去西边找一个帐篷安置下来,告诉他们规矩。” “得令。” “你们两个,有什么特长吗?” 裴景行羞答答地道:“我会写字,还会些拳脚,跟她学的。” 林菁:“……我跟我阿耶学的。” 寨主:“难怪你们能走到甘州来,原来是有防身本事,下去吧,稍后我自有安排。” 王立满带他们去帐篷的路上还有些埋怨他们对他说了谎,不过也表示理解,最后指着一个双人帐篷道:“寨里帐篷也不多,既然你们不是兄妹关系,那就住这间吧。” 林菁和裴景行看着面前灰扑扑的帐篷,一时百感交集。 “我就说不能半路改剧本,你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 “如果我不从军,就该去写话本,只要主角不是我。”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坑别人了。” 第20章 瑰宝 林菁先进了帐篷。 没什么好矫情的,当住在亭台楼阁、水榭小筑里的大家闺秀还因为偶遇了一两个表兄而脸红的时候,她住在有几万名汉子的军营里,跟他们朝夕相处。 名节什么的,若是在意,只怕跳江都洗不清。 进军营之前,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底线,这个底线是个秘密,因为低得令人发指。 “除了死亡和荣誉,任何事我都可以承受。” 当然,这个底线,她希望永远不会被碰到。 裴景行跟在后面,有些讪讪的,“我出去找个地方睡。” 林菁道:“不必,免得他们起疑心,还是正事要紧,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否则韦胥起了疑心就糟了。” “那我出去打探消息。” 但裴景行很快就折回来,他摇头道:“这里的居住区有人监管,我刚走几步便被人拦下,说是让我回去休息。” 这个山寨的防守堪比军营了。 林菁道:“看来他们的政策是宽进严查,什么人都可以上山,但是刚上山的人会受到监视,等到没问题的时候才能真正在寨子里扎根,如果真的有官府的奸细被杀,也是死的不冤。” “不知道这寨主是什么来头。” “他的来头应该很好查,能做寨主的,必定是甘州本地人才能有这样的威望,有问题的是他背后的人,我怀疑有人暗中资助他。” 裴景行认同道:“有道理,入冬后不事生产,一群有上顿没下顿的逃民,居然能被管得这般井井有条,至少是衣食充足,不愁大雪封山。除了有人偷偷运送物资,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养活这么多人。” “这就有意思了,有人暗地资助一个与官府对立的山寨,这是要做什么?” 裴景行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席地而坐,用手撑住额头,低声道:“还用问么,昆仑寨要反了。” “如果他们真的造反,你还坚持之前的想法,不愿意对他们动手吗?” “我会杀了他们。”他冷冷地道。 林菁和裴景行所设定一切的前提,都基于内部稳定。 如果昆仑寨真的如他们说的那般大义凛然,去与西突厥抗争,自然是好。 可现在看来,昆仑寨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他们的高层很可能早就有组织、有谋划,他们已聚集了千人,如果将刀尖对准了甘州,后果将会很可怕。 林菁道:“我出去试试。”她拎着水囊出去。 帐篷外并没有专人巡逻,十步外有一个中年妇人坐在大树下搓着麻绳,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有事?” “水囊空了,请问娘子,哪里有干净的水喝?” 那妇人指了指山上道:“从这里往上走,能看到一眼泉水,路不好走,仔细些。” 林菁不仅没难度地过了关,还得到了妇人的叮嘱。 十五岁的美丽少女,简直是搞谍报的瑰宝。 她顺着山道往上走,两边都是帐篷,因为天冷,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整个山寨都比较安静,但以她的耳力,能听到兵器细微的摩擦声,大概是在练兵,毕竟是匪,不敢像军营那样嚣张的大吼,练得十分低调。 很好,那么这些武器是从哪来的? 不好查。 陌刀、弩这些管制兵器不允许民间拥有,但枪、弓、刀……几乎随处可见,只要有心,慢慢囤积兵器,是很难查到来源的。 她心中冷笑,大昭的皇帝只顾盯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边境的墙角已经被人撬了。 正走着,发现山上有脚步声传来,然后那脚步声越来越轻,最后停住。 她抬头看过去,有一个头戴草帽,身材高大的农家汉站在了路的左侧,似乎在等她先通过。 林菁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对方没回应,等她走过之后,继续下山。 就在这时,林菁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知,她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 越看越怀疑。 她出声喝道:“赭衣奴!” 那人停了下来。 林菁瞬间发难,她将水囊掷出,从高处跃了下去,脚尖踢向那人的草帽!那人同时躬下身,“唰”地一下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她的脚踝!林菁纤腰一扭,在空中急转,空手去夺白刃,对方又同时变招,撤回匕首,换手掌与她对攻! 眨眼间,两人对了十数招! 林菁心跳得极快!她离开长安后,从来没遇到出手这样快的人! 在长安,如左平、裴景行这样的贵族子弟,家中请来的武师已算得上江湖一流,他们各有所长,甚至可能是流派大家,比如初见左平时他使出的那一套“雪中寻梅”,极有可能是由前朝大内高手阎凤双的亲传弟子所授,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师承了,对付姜泓级别的武者,轻轻松松地就能打他个半死。 可左平在她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 因为这些一流高手之上,还有超一流的不出世高手。 比如她师父所教授的武学,比如眼前这个赭衣奴所展露的功夫,水准都逼近超一流。 两人过招探知深浅之后,几乎同时收手。 那人终于摘下草帽。 黑色的半长卷发被妥帖地束在脑后,脸上的胡须依旧浓密,眉间的伤疤贯穿大半张脸,正是在幽州大营马厩做马奴的赭衣奴。 只不过这次,他的眼睛清晰地露了出来。 那一双幽蓝色的眼眸,令林菁想起她小时候见过的一只雪原狼,它被装在金碧辉煌的笼子里,等待着进贡给皇帝陛下。 她至今还记得那只雪原狼的眼睛,跟她面前这个男人的一模一样,所表露的不是孤独不是空旷不是野性也不是力量。 它传递的信息只有一个。 如果给它机会,它会撕碎这一切! 林菁脊背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凌厉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忘了呼吸,紧张感令喉咙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她的手因为刚才的对战而发麻,几乎快要感知不到身边的世界。 可她还是冲上去了。 一个军营马奴,在守营大战的时候诈死不说,还突然出现在边境的匪窝里。 这样的人,不能生擒,便只能就地格杀! 那赭衣奴扭住她的手,没用任何技巧,单凭他高大的身架,便把她扑进了旁边的林子里。 林菁受体质局限,学的是精巧的功夫,奉行的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碰上这种仗着身体优势的攻击,躲不开的话只能硬捱,好在对方身架大,空门也多,她抽出一直藏在后腰的龙雀,准备把他捅个底朝天! “真凶!”那赭衣奴看穿她的意图,就地一滚,同时扔出一个物什,刚好是林菁丢下的水囊。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