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 分段阅读_第 1 章 《娇术》作者:须弥普普 文案: 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bi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 第1章 卖身 隆冬瑟瑟,寒风凌冽。 季清菱缩成一团,感觉寒意从身上布料纵横的丝线中渗透进去,冷得她全身僵硬。 除了冷,她还感到肚子里一阵阵的抽搐,疼得整个人有一瞬间连知觉都没了。过了许久,才渐渐反应过来,这疼法有点奇怪,似乎是……饿的…… 硬生生熬过了那一阵饿痛,季清菱睁开眼睛,先入目的是头顶上几片漏瓦,东边已经翻了鱼肚白,瓦片缺失的地方漏下来几束光,倒是映得屋子里有了几分亮堂。就着稀疏的光线打量了一阵,一具大大的泥塑神像坐在不远处的台上,天太暗,着实看不出这供的是哪位神仙。 见了这神像,季清菱才有了感觉。 是了,自己已经不再是大楚那个出身钟鸣鼎食之府,阖家疼爱却又恶病缠身的季清菱了,而是成了前朝一个八品官的女儿,巧的是,这具身体与从前的自己名字相同,也叫做季清菱。 这一个季清菱才亡了母亲,悲恸过度,某天晚上一口气喘不上来,人便没了。等再醒过来,身体里已经换成了大楚国的“季清菱”。 为什么死后的自己会重活,偏偏还转生在了别人的身上,是孟婆没有给自己喝迷魂汤,还是跟那些志异野史中说的一样,世间真有借尸还魂之例? 这些问题想了许多天,也没个头绪,如今的季清菱又冷又饿,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纠结了。与其把精力放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认真盘算盘算该怎么才能填饱肚子。 “季清菱。” 正当她脑子里闪过各种不成章法的计较,一道男童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黑暗中显得格外的吓人。 季清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嗳”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具身体还有一个伴。 此时国名为晋,乃是大楚的前朝,此身名唤季清菱,年仅八岁,父亲原是戍边的官员一名,家中共有五口人。年前北蛮入侵,破城屠杀,季父与季清菱的两位兄长俱已战死,剩下季母带着女儿逃命。 这出声的男童小名顾五郎,也是城中逃难的流民,他家中原有些枝脉富贵,可惜城破时全家都被北蛮屠戮殆尽了,仅剩一个老仆带着小主逃难。 大战过后常有瘟疫,仆人老迈,毫无意外地染上了。幸而临终前遇上了同城的季母,便把钱财并小主人一同jiāo付给对方,托她照顾。 谁知没过两天,季母也得病死了,剩下两个小孩举目茫然。 “该起了,今天还要赶路。”顾五郎唤道。 本是逃命,两家都没能带多少钱财,又才安葬了老仆并季母,如今更是穷得叮当响。没有盘缠,两个小孩只能住在城外的破庙。顾五郎年龄稍大,自季母过世后,两人间大行小事都是他在抓主意。 季清菱爬起来,走到角落,就着盆里的冰得冻手的水勉强洗漱了一番。 拖到现在,实在是既无粮,也无钱,见季清菱梳洗好了,顾五郎从怀里掏出剩下的最后小半个馍馍,掰成两半,递了一块过去:“快吃吧,吃完咱们就走。” 馍馍已经冻得跟石头一样,只有初生鸡蛋大小,不过季清菱还是珍惜地用牙齿磨完了。 吃过这顿连简薄都够不上的早饭,顾五郎背着小小的行囊,带着季清菱出了门。 进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两人走到一处人烟繁密街道上,顾五郎转身对着季清菱道:“一会你拿了钱,去东边镖局jiāo份子,跟他们一起上路。” 季清菱一愣:“什么钱?” 进到这个身体已经好些天了,也许因为借尸还魂转换身体之事实在太过诡异,她一直都浑浑噩噩的,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一般。顾五郎给她干粮她就吃,给她水她就喝,让她睡就睡,叫赶路就走,非常配合。 然 www 分段阅读_第 2 章 而即使这样,几天时间,也已经足够她把现在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两人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别说什么镖局份子钱,就是一文,现在也拿不出来。 顾五郎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嘱咐道:“你去了京城,找到李家,把你衣服夹层里的玉和书信给他们,说你的姓名来历,自然会有人主动收留,到时候你再让李家派人来寻我。” 季母本是要带着女儿去京城投奔一门故旧,那门姓李,当家的是季父早年间无意中救下的一名豪商,得救之后,豪商yu要重金酬谢,季父不肯收,对方见此行状,便留下家传玉佩,言称日后若季家有事,可随时去京中找他云云。 此后两家一直有书信来往,李家知道季父得升八品之后,很快写信来为家中二子求娶季家女,季父这边尚未答应,北蛮突袭,城便破了。 季家世代居住在延州,边城被屠,三亲五友已死得七七八八,思来想去,季母只得带着女儿投奔李家。在季母看来,自己挟恩而去,虽然如今季家凋零,李家对自己这孤儿寡母未必还有曾经的重视,但混口吃的应该还是不成问题。 听到顾五郎的话,季清菱不由得皱起了眉:“顾五哥,你要做甚?” 顾五郎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把她拉进了一旁的屋子边上,拍门叫道:“廖婶子!” 门很快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fu人探出头来,见是顾五郎,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笑意,让门道:“进来罢。” 屋子里倒是桌椅俱全,待两人择位坐了,廖婶子已经从内间拿出一张纸,道:“你在这里等等,等我收拾好就同去寻里长。”说着把那纸递给顾五郎,“你既是识两个大字,也看看吧,我却是没坑你。” 顾五郎应了一声,接过对方手中的黄纸,低头认真看起来。 季清菱从旁边瞄了一眼,纸上字迹倒是还算工整,当头便是三个大字“典身契”,下头写就“今有延州城顾家子弟顾延章,自租自身,换铜钱十二贯,为主家做仆八年”等语。 季清菱惊极了,脱口而出:“顾五哥,你要做甚?你不陪我去京城啦?” 第2章 乍闻 廖婶子打量了她一眼,看向顾五郎:“怎的?这是你妹妹,你没同她说?”又仔细看了季清菱半晌,觉得她虽然面黄肌瘦,可双眼灵动,五官秀丽,却是个好苗子,忙问,“要不一并卖与我算了,我把你们送进谢家,好歹有口饭吃,也算是有个着落。” 顾五郎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虽是年幼,经历过这一向,倒是成熟得极快,遂认真驳道:“这是我们城里大官的女儿,要去京城投亲戚的,廖婶子莫要乱说,小心让她亲戚知道了!” 廖婶子只一笑,也不戳穿什么,招呼了一声,反身进了厢房。 顾五郎见她走了,又转头对季清菱道:“一会你拿了银子便去城东找武威镖局,不要乱跑,有什么不对,就喊街上的官差。”小小年纪,说话行事有模有样的。 季清菱却没有顺从他的话,而是一把抓过了他手中的卖身契,扫了一眼,立刻质问道:“顾五哥,你要自卖自身吗?怎么都不跟我商量!我不去京城了,你莫要卖身!” 顾五郎见了她的反应,倒是愣了一下,心想:这孩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这样硬气了。转念一想,两人认识时间虽短,却接连遇上两桩哀事,小孩子吓着了也是有的。现在知道她自己要一个人上路,想必是怕的,这才着了急。 他便安抚道:“没事,因我认识字,廖婶子把我送去谢家做书童,平素不用做苦活,只陪着别人读书,好吃好穿的,等你去了京城,早些让李家打发人来接我便罢,我家城里还有些土地商铺,等延州重建,我去州府要了地契回来,自有钱米还这个情。” 如果是原身那个八岁的小孩子,说不定真个被他哄两句就听了,可换了季清菱在这身体里,她上辈子帮着父亲做过许多宗卷整理,自然知道州县之中卖身与别人做仆役的平日里过的都是什么生活。 她把头直摇:“你别唬我,哪有书童不用做活,以前都是别 www 分段阅读_第 3 章 人伺候你,如今你去伺候别人,我不答应。” 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季母没了,顾五郎一路照顾季清菱,打点她吃住,虽是因为年幼,难免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可在他这个年龄,已经极其难能可贵了。现在知道对方自卖自身,全是为了换钱给自己筹措上京城的盘缠,季清菱怎么可能安心接受。 两人本来无亲无故,顾五郎照顾自己已是重义,没道理让他这样牺牲去博一个不确定的将来。 顾五郎今年只有十岁,他只穿一身薄薄的棉外套,里面厚的那层棉胎子早在半路进了当铺,如今冷得嘴唇都有些青紫,他哄道:“咱们没钱了,如果不去谢家,连饭都吃不起,我识字,去谢家是享福的,你赶紧去京城,把我赎了身,这才叫正道。”又说了许多话,只劝着季清菱。 “你请京城那家早点来接我,我自读书科举,到时候一样有好出路,考个状元出来,岂不是好?如今咱们这样一路走,没钱吃饭,又冷又饿的,眼见要得了病,哪里还有什么状元做?” 季清菱哪有那么好哄,她摇着头:“状元哪有那么好考,万一李家不认我,顾五哥,难道你要一直在谢家做书童不成?”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举起手中的卖身契,凑近了认真研究,看到那行“今有延州城顾家子弟顾延章”中的“顾延章”三个小字,顿时一愣。 怎么那么眼熟…… 顾延章、延州、谢家、季家…… 季清菱怔了许久,心跳由慢转快,待到后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顾延章…… 是那个顾延章吗? 后世公认晋朝最为出色的臣子。 曾经全家覆灭,只得自卖自身,因得主家重视,资助他上学科举,后来连中三元,驱逐北蛮,南dàng夷狄,平叛乱,治水患,最后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 那个名垂青史的顾延章。 据说顾延章虽有治世之才,却常怀私心,不但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把持朝政,亦欺瞒天子,挪用孥款,虐杀敌国平民。 他褒贬参半,毁誉不一,就算到了燕朝,也常有学子因为对他的认定不一样,在不同场所争论不休。 季清菱捏着手中的卖身契,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如果他是那个顾延章,那自己现在岂不是成了戏曲、话本中的“季家女”…… 季清菱从小不爱看戏,她自胎中有du,生而重疾,从未断过医yào,病得久了,便一直对那些闹腾的东西提不起兴趣,倒是爱书,无论经史子集、杂学野论,悉数尽收,也常去父亲书房偷看各类奏疏草稿、名臣书信,然而即便是她这样的,也知道坊间最为出名的那一出“顾郎三问季家薄幸女”。 这戏长盛不衰,上至宫廷会演,下至街头卖艺,几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大致讲述的是前朝名臣顾延章在考取功名之前的故事,说他全家覆灭之后,与未婚妻逃难,半途被人贩强行拐卖,他救了未婚妻,暗请对方去报官,谁知那小姑娘却溜之大吉,再无音讯。 顾延章被卖之后,辗转间吃了无数苦头,后因聪明机敏,力大无比,得了贵人青眼,买在身边。他虽为下仆,却很快脱颖而出,受主家资助科举,连中三元,入得京城跨马游街之后,才无意间得知那未婚妻的消息。 原来对方逃过一劫之后,根本没有去报官,反而为求自保,径直入京投奔亲友去了,又因害怕让人知道自己曾被拐卖,影响名声,竟暗暗瞒下此事,全当从未发生,还谎称顾延章已经死于战乱,自己找了机会另嫁他人。 顾延章此时虽已功成名就,年少被卖之时却着实吃过大亏,历尽折磨,现如今见了这忘恩负义的罪魁之一,便连声发了三问,直问得对方涕泪横流,当晚便上吊自尽了。戏的最后,顾延章娶了恩人的女儿,又有高官厚禄,端的意气风发。 第3章 打算 顾延章实在是个传奇人物,他一生有许多争议,可所做之事无一不是能常人之不所能,是以关于他不仅有许多戏曲小说,野史话本,便是 www 分段阅读_第 4 章 正史上也有特意单列的一个篇章讲述他的生平。然而在民间,其中最出名的还是这一出“顾郎三问季家薄幸女”。 盖因这戏讲的是因果报应,唱腔好听,情节曲折,又有大团圆结局,恶人受惩,好人好命,才子佳人,风流韵事,格外吸引民众喜欢。 季清菱忆起来,某次看这出戏的时候,还有闺中友人借此玩笑,问她:“莫不是你们季家得罪了哪个酸书生,这才把那薄幸女写就姓季?” 戏文本是杜撰,可正史中也有记载顾延章少时家灭,被人卖做仆役云云。季清菱看过父亲房中各类杂书,其中也确有前朝臣子往来书信,证明顾延章曾有过恩情被负之旧事,负义者也的确是一位姓季的女子,只是因为时隔太久,无法探究其中细节而已。 如今一一对照,季清菱只觉得荒谬至极,震惊之心甚至超过了刚刚转生在这一个“季清菱”身上的时候。 自己成了历史中的一个人物,虽然不知道其中实情如何,可应是丑角无疑了。 电光火石之间,季清菱想到刚刚顾延章说的话,反手便把身上棉袄的一角撕开,从中取出了一块玉佩并一封书信。顾延章一惊,拦之不及,惊斥道:“季清菱!你这是作甚!” 季清菱把玉佩塞到顾延章手中,拆开书信便看了起来。 这是一份季母写给李家的书信,信中同意李、季两家结亲,又将如今情况解释了一遍,把季清菱托付给了李家,请求对方照看。 对于原本的季清菱来说,这应该是唯一的出路了。她六亲不在,父母兄弟俱无,寡恒产,无钱财,如果李家能认下这门亲最好,若是不认,哪怕看在当初的季父救命之恩,至少也会给她一口饭吃。 然而看完这封书信的季清菱,却是只想苦笑。 季母临终前跟女儿说过,李家在京城中做的是马匹丝绸生意,之前走延州线的时候,季父还帮着打点过,即便是在京城,他们家也称得上豪富了。 那信件中提到了李家老爷的名讳,叫做李程韦,而与季清菱说亲的那个幼子则是名唤李嘉严。 这两个名字于其他人可能普普通通,可对季清菱来说,却是十分熟悉。 这是晋朝一个极出名的争产案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那个争产案闹得极大,到后来甚至拖了皇家下场,京都府无法判案,后来是晋朝当时的天子下诏判决的。前一世,季清菱为父亲整理宗卷时,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案子,清楚地记得那一位名叫“李嘉严”的李家幼子乃是一位县马,根本没有什么姓季的妻子。 李家的争产案闹到后面,掀出了无数的案中案,也把李程韦翻了个底朝天,这是一个利yu熏心,毫无礼义廉耻的小人。 有了结论再来从头看,季清菱立刻就否决掉了再去京城投奔李家的选择。 冷眼旁观,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李程韦一直努力跟季家保持关系,很大程度上也是想靠着季父打通延州的对外经商的线路。毕竟提亲之事,是从季父帮助李家打点延州上下,协助其对北蛮贩卖布匹之后,才渐渐有端倪的。而在季父官品得升之后,李家就逐渐执着起来。 现在延州城破,季家覆灭,李程韦根本没有了继续跟季家来往的必要,更不可能让儿子跟季清菱成亲了。 何必去自讨没趣呢,寄人篱下,毫无依靠,哪有什么出路可言。 她抬头看了看顾延章。 对方的脸瘦得一点肉都没有,身上只穿了薄薄的棉衣,因为仅有十岁,身量并不高,一路逃难,简直是灰头土脸,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身形挺立,站姿笔挺得如同一颗小小的松树,双眼清澈,气质干净。 都说三岁看大,只要有些眼光的人,都能瞧出来这个孩子只要悉心教养,将来必然会有出息。而季清菱,哪怕没有眼光,也只知道这人未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有什么比投资一个绝对会功成名就的权臣来得更靠谱呢? 顾延章在史书上以重情重义著称,他为了恩主,拒绝过公主为女儿的求亲,也冷淡过无数高官的询意,后来许多次朝堂争斗中,他都为报 www 分段阅读_第 5 章 旧恩,出过大力,即使因此吃过许多大亏,也被无数人攻讦过,却依旧我行我素。 这一点,在评判的人看来,应当是缺陷,可对于季清菱来说,却是如同纶音一般。 原身已逝,自己后世的身体则是早已病死,虽然不知缘由,可既然上天给了自己重活一回的机会,又得了这样一副健康的身体,若是不好好珍惜,简直是暴殄天物。 季清菱拿定了主意,心里顿时就安定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她捏着手中的书信,“嘶啦”一声,把纸撕成了两半,三下并两下,又扯成了碎片。 顾延章被她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连忙伸手去阻止,却只抓到了几片碎纸。他几乎是痛心疾首地看着季清菱,口中喝道:“你这是干什么?!疯了吗?!” 他急得眦目yu裂,小小的脸上满是揪心的神色。 顾延章乍逢家变,内无亲人,外无朋友,眼下认识的只有季清菱,虽然两人从前不熟,可放在此时,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眼见对方把唯一的出路给断了,几乎是吓得魂飞魄散。 没了书信,只有玉佩,要想向李家证明季清菱的身份,就更难了。 季清菱却毫不在意,她将碎纸片收拢在信封之中,仰着头对顾延章道:“顾五哥,我不去京城了。”她的口气非常的郑重,表情也万分沉着,一点都不像是小孩子闹脾气。 顾延章头都大了。他耐着xing子哄了许久,见对方始终态度毫无转圜,只得把事情摊开来说与她听:“季清菱,咱们没钱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只能上街乞讨,你也瞧见这一路的乞丐是日子是什么光景,三天五天都吃不上一点粮食是常事,你若是不去京城,那些个乞丐就是咱们的将来。你是个女娃,如果被歹人看在眼里起了坏心,说不得拐到什么邋遢地方,我救不了你不说,说不定也得被人拐去卖了。” 第4章 出路 战时人命如草芥,延州城破之后,逃命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往南边跑,沿途流民拖家带口,哭声遍天,临近几个州县先前还有官员收留流民,可随着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北蛮也在后追击,实在是安置不下了,只得把他们往再南边打发。 季母还算带了些值钱的细软,一路且当且卖,总算母女两没有受饿,可也把银钱花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个没有家财的难民,则是更惨,卖儿卖女的毫不鲜见,至于抛母鬻妻,也不是没有见过。 顾延章这样说,并不是吓人,而是大部分孤身逃难的小孩子的结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季清菱却全然不惧怕他口中所言,而是认真地道:“一会把那玉佩当了,咱们就在这里先住下来,我有绣工,绣的东西多少也能挣几个钱,我供顾五哥读书,等攒够了盘缠,咱们就回延州。” 顾延章比她大上两岁,家破之后一路逃亡,可谓看尽了世情冷暖,自然也更晓得如今的现状,他听得季清菱如是说,虽心生感动,却觉得这是小儿见识,不知人间疾苦。 他把玉佩塞回季清菱手中,夺过信封,想要看看其中的碎纸片能否拼凑回原状。 季清菱则是干脆地把信封放进了袖子里,耍赖道:“顾五哥,你信我这一回,我有绣工,还写得一手好字,哪怕去帮人抄书,咱们两都不会饿死!” 她诚恳地看着顾延章的眼睛:“顾五哥,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只要专心念书,等攒够了钱,咱们回延州把地契、房契质出去,过了发解试,就去京城备考!” 她语气信誓旦旦,不明白的,还以为这是哪家丈夫在给娘子允诺。 顾延章哑然失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半晌,还是无奈地道:“别闹了……” 季清菱见顾延章一副小大人说教的架势,知道此时不解释清楚,势必难以说服他。她低头一看,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水壶,还有几个碗盏,想了想,索xing提壶翻杯,倒了一注水,以手沾水,用食指在桌面上写了“顾延章”三个大字。 她写完,站起身来,让到一边,对着顾延章道:“顾五哥,你看我这字如何?” www 分段阅读_第 6 章 顾延章满腹狐疑,他起身走到季清菱的位子前,低头看那字迹,不觉一怔。 前世季清菱的父亲名叫季安陆,官至三司使,为计相。他除了多谋善断之外,政治嗅觉尤其敏锐,宦海沉浮数十年,历任三位皇帝,数遭贬黜,却又总能卷土重来,而与他做官能力并称的,则是他那一手漂亮的书法。 季清菱生来体弱,多病缠身,家中难免放纵许多,她不仅可以就朝堂政事跟父兄辩论,也经常由着自己的xing子钻研奇事。她爱读书爱杂学,家中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常去偷翻父亲与同朝臣僚间的信件,长辈们见了,也只会置之一笑,还偶尔帮着遮掩一番。 季清菱虽然孱弱,却极为聪颖,尤其于学问上非常有天分。她的一手字是父亲季安陆手把手带出来的,曾模仿过各朝著名字体,写就一份万寿图,给祖母贺寿。此刻她祭出了这一笔三馆楷书,马上就把顾延章震慑住了。 都说穷文富武,顾家在延州颇有家财,顾延章从小就调皮,撩猫斗狗,无所不至,顾家宠幺儿,索xing给他请了正经师傅教授武艺,比起做学问,小孩子自然更爱习武。顾延章五岁开蒙,念了五年学,到如今也不过读到四书。可启蒙先练字,练字先描红,这倒是千年不变的。 晋朝科考流行三馆楷书,要求结构谨严精正,合于法度。顾延章虽然书念得不好,可见识并不差,见到季清菱这一手漂亮的院体字,只觉得比起自己家中重金请来的先生也毫不逊色,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季清菱又说:“我家中原有些知州府上借来的藏书,我尽皆能背几本,到时候默写出来,拿去书铺子里卖了,总归能换几个钱,支应两年不成问题。” 她知道顾延章年龄虽小,主意却大,未必会被自己这简单几句话说服,于是又道,“顾五哥,我父兄走得仓促,没来得及安排后事,我娘被蛮子屠城吓怕了,一心只想着逃出延州,找个寄身之所,也没功夫考虑其他的。如今我娘走了,只得我一个人,少不得也要多想想。” “从前我们家同李家一年也未必通两回信,自我爹去岁考功升了八品,短短大半年间,他们就来了六七回人,还闹着要结亲。”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虽然依旧是小孩子的口吻,语气中却带着几丝讥诮,“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他们打什么主意,自然也能猜到几分。都说以小见微,我只问顾五哥,你觉得这样一家人,我若是拿着他们家的玉佩孤身上门,接下来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被她这样一问,顾延章呆了呆。 他原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总以为把季清菱送去了京城,到了李家,便万事大吉,不会再有什么难题。可此时听了季清菱所说,仔细一想,去京城确实并非什么出路。 顾延章不由得想起家中养的一些清客武人,确实也是用得着的人待遇好,用不着的,不过给他一方瓦片,一日两餐养着而已,至于脸面,谁不是自己挣来的呢。 弱肉强食,天之道,不过是常态而已。 放着季清菱一个六亲不在,毫无依仗的小姑娘去京城商人家投靠,两家媒妁未定,说句难听的,真个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是怪事。 他心中既已有了这想法,顿时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肯定,可若是不把季清菱送去京城,又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正犹豫间,廖嫂子已经回来了。 廖嫂子手里拎了一个包袱,拢在肩上,口中道:“咱们这便走罢,去寻里长定了契,就往谢家给管事的看看,你若是有福气的,自能留住,若是没福气,我也只能把你卖往别处了。” 第5章 决定 顾延章刚刚被季清菱这样一打岔,早没了初时的笃定,季清菱见他神色有些忐忑,忙站出来对着廖嫂子道:“嫂子,我不想哥哥给别人家做下人,我会绣花,我能养家!” 她把顾延章挡在身后,一副你再往前走,我就要跟你急的样子。 廖嫂子顿时就有些下不来台,她自知跟季清菱一个小姑娘计较无用,便把目光投向顾延章 www 分段阅读_第 7 章 ,口中抱怨道:“前日来寻我,千求万求的,若不是谢家着急要个识字的,我也不会收你,还开了个高价,你出去问问,有哪家买人肯给这个价钱的?如今我同谢家都说好了,光是请人写契纸就花了二十文,你倒好,这边又出幺蛾子,却不是在耍我?” 能当牙人,在底层之中,多多少少是有些能耐的。季清菱无意跟这牙婆翻脸,忙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递了过去,解释道:“廖嫂子,我不懂事,我这哥哥xing子又急,一时没想好,您别生气了。”又说,“这是我年前绣的荷包,给您陪个不是,等过几日安顿下来,再来同您说话。” 廖嫂子伸手一捏,那荷包空空的,低头一看,上面绣着几朵富贵牡丹,绣工出众,花样也漂亮,那丝线更是一看就是高级货,有几片牡丹花瓣甚至是金线勾勒的。 这荷包卖出去至少也有上百文。虽仍是生气,可她也知道契纸没签,她就不好乱动。更有前一段时间衙门死抓小儿买卖之事,蓟县民风较为淳朴,也不敢闹得太过,只得又骂将了几句。 季清菱软言道过歉,话说得比棉花还柔,只把廖嫂子夸上了天,一顶一顶地往对方头上戴高帽子。她从前卧床甚久,为了哄家里人宽慰,其余能耐不行,那一张嘴倒是真的能翻天,如今不过小试牛刀,便把廖嫂子哄得脸色好看了许多。 等她拽着顾延章告辞出门的时候,两边已经冰释前嫌,季清菱还笑着道:“嫂子不用送了,说不得过一会还要麻烦您帮着找个住所。” 蓟县繁华的街市也就那几条,最大的当铺距此不远,两人出了大门,季清菱径直拉着顾延章往当铺而去。 顾延章仍是纠结不已,他抓不定主意,季清菱却心中有数,她知道世上难免以貌取人,进了当铺,也不要人招呼,在当台上把那玉佩轻轻放了,推过去,道:“小哥,这玉佩死当,值多少银钱?” 那玉佩乃是李家发家之时的宝物,商人爱吉,上面镶了赤金。季清菱从前嫌弃那赤金俗气,如今却十分庆幸。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玉石不好估价,可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金子能当不少钱。 果然,当铺的伙计只把玉佩略一细看,便喊了大掌眼过来。 掌眼的仔细端详了半日,先是问了来历,见季清菱对答如流,虽穿着朴素,却一副大家出身的气派,便也知道了几分。料想这两位应是逃难而来的延州人,价格压起来就格外有底气,他笑呵呵地开价:“活当八十两,死当二百三十两。” 这价格开得低,可本来当铺就是宰人的,去到其他家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季清菱算了算,脆生生地说了一句:“死当。” 顾延章立刻拉了她的袖子,劝道:“不若活当,万一将来李家是念旧恩的……” 掌眼的听了她这一句死当,一眨眼就把当票子开好了,他怕迟则生变,忙把印泥并契纸当票推了出来,道:“姑娘签字按印子吧。” 季清菱转头笑道:“顾五哥,我不爱去做商人fu,若是你念书出了头,难不成还不能帮我寻一门好亲?我放着好好的读书郎不要,干嘛要去吃那份苦。”说着将大拇指沾了印泥,往那契纸上一盖,宝玉立时就易主了。 那块玉质地上佳,镶的赤金成色足,雕工也漂亮,当铺一转手,最少也能翻个十倍以上的价格。赚了这一把,掌眼倒是客客气气的,笑着问道:“小姑娘要换银子吗?” 死当二百三十两,若是普通人,这钱只要省着点用,已经许多年吃穿不愁了。可若是想让顾延章入学科考,不说进上等书院的束修,光是笔墨纸砚书,就够两人喝一壶了。 季清菱换了银票并碎银子,又兑了点铜钱,把钱分为两份,各人身上都收了点,便出了当铺。 玉佩当得利落,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顾延章也不是那粘粘糊糊的人,况且只要有得选,谁愿意去当下人。如今季清菱已做了选择,他虽然心有愧意,可也暗暗松了口气。 季清菱见他不做声,也晓得对方心情复杂,她也不多问,只道:“顾五哥,咱们不如在 www 分段阅读_第 8 章 县中赁个小屋子来住,你进学也方便,咱们得信也方便,等延州收复,安定下来,就启程回去。” 顾延章点头,慎重道:“我会好生念书的。” 两人回头去寻了廖嫂子,当天便在县中租了个样样俱全的小屋子,季清菱给足了中人钱,廖嫂子见她识趣,也卖了个好,只让多给了几百文,便让上家把家什都留了下来做添头。 等到晚间,二人终于有了一处遮风挡雨的庇身之所。 顾延章手里捏着钥匙,环顾这间小小的陋室,只觉得这一切都那样不真实。 这屋子比他家下人从前所住的都不如,更兼家具简陋,屋中布置凌乱异常,可顾延章此时只认为,哪怕是神仙居所也不过如此了。 他扶了扶脚下的条凳,这凳子做工极糙,桐油都只草草刷了一遍,摸着尚有些刺手,顾延章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坐了下去,悄悄把脚伸直了些,对着一旁的季清菱道:“我住北边那间屋子,你住南边那间。” 北边的屋子面风,这房子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地龙的,北风一刮,说不得要受冻。季清菱知道他是特意留了一间暖和点的给自己,也不推拒,便进门收拾打点去了。 第6章 安置 足足花了好几日功夫,两人总算把屋子收拾妥当了。这一处不在闹市,左近都是些商户的库房,只有几户人家,还都离得远,轻易不容易碰面。好在出门行事倒也还方便,等置下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这就正经过起日子来。因怕外人闲言碎语,季清菱索xing与顾延章假称兄妹,便在此定居。 她年纪不大,只要换了打扮,其实与寻常小儿无异,趁着此时无人相识,索xing便做一身男孩样,与顾延章一起外出寻访。晋朝男女大妨不如后世严,延州又是个边城,遇上战时,女子也当男子用,顾延章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倒也觉得季清菱男装更方便。 往日他们匆忙逃难,并不曾过多关注,如今认真要住下来了,这才发现这蓟县文华天宝,颇有文气。季清菱同顾延章绕了一个大圈,把县中书院都探了一遍,立刻头疼起来。 这蓟县与延州不太一样,即便是普通的书院,想要入院也不是简单jiāo个束脩,拜个先生就能搞定的事情。 “四月选考,还有将近三个月时光,我死读一阵,就算进不了清鸣良山,应该也能上州学。”顾延章捧着一卷书,分析道。 他手上拿的乃是蓟县前些年书院选考的文章。 此处最为上等的书院有两个,一名清鸣,一名良山,都是民间自建,反倒是蓟州所建的官中州学排到了后面。 蓟县本在蓟州境内,乃是一个大县,此处其余皆不出名,却以才名著称。蓟县史上惯出才子,光是晋朝建朝至今的近百年间,便取了两名状元,一名探花,更有进士数十名。 在边城延州,哪怕得个秀才都能有衙门表彰,可这蓟县,秀才简直是遍地走,说句夸张的,去街头随意寻个小贩买吃食,说不得他族中便有人是秀才。 此处人口原不多,因有大大小小的书院上百间,便常有游子来此投学,竟聚人气,逐渐成为了蓟州辖下最为繁华的一个大县。蓟县的书院成了气候,自然也挑起学生来,但凡稍微能叫出名头的,都会在年初设立选拔,只选那等上佳资质的学子入院。 顾延章以往有父母兄弟支应,他一个老幺,并不需担任何责任,便由着自己xing子乱来,如今家中遭了事,自己只得立了起来,知道现在唯有好生读书才有出头之日。他原先基础打得不牢,又因延州并无甚举业之风,虽是惫懒,可架不住资质甚佳,便是随便学一学,在州中也能拿出去吹嘘。此时来了蓟县,那点学问水平,在同龄人中也只是平平而已。 顾延章并不是拘泥不化的人,见状不对,立刻调整了目标,把眼光放在了次一等的蓟州州学上。 “此处州学需要蓟县户籍方能入学。”季清菱捧着另一卷院考文集选,一面看,一面提醒顾延章。 “蓟县户籍只需在此处居住满三个月就可入户,我们已经赁了屋子,等到夏初,恰 www 分段阅读_第 9 章 好三个月,足以落户。” 晋朝不禁人口流动,无论那一地,人口的多寡都决定着赋税,便是京城也只需居留一年便可入府衙办理户籍,蓟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州县,自然更简单。 “州学还有一桩好,只要每月月中定考能取在前十,便能免院中束脩、食宿,还有银钱补贴。”顾延章补充道,“若是取了州学,你在家中也不须辛苦抄书做绣活了,咱们剩下的钱已经足够,你还能买两个丫头回来,省得每日要烧水做饭,总归是不方便。” 这几日虽然是顾延章挑水劈柴,烧火扫地,可扫洒做饭还是季清菱干的,她上一世出身清贵,更兼体弱多病,连厨房都没进过,对于家务一无所知,能chā上嘴的,也不过是些饮食方子。这一世的原身也是个官家姑娘,好在逃难路上没少吃苦,总算能摸索着把饭给做熟,可也着实是手忙脚乱。 顾延章看在眼里,心中也担忧,想着等自己入了学,家中必定是只有季清菱一人,届时他也不放心,不如买个丫头,再雇个老仆进来守屋,好过她孤孤单单的。 季清菱立刻笑了起来:“丫头是要买的,等过几天去寻廖嫂子,让她帮留意一下,挑个机灵的。至于其余的……我在家时也爱抄书看书,不算辛苦,绣活便算了,能抄书换钱,谁还去绣花啊!” 她这一路上虽是吃了许多苦,人也瘦了不少,可眼睛依旧是圆圆的,一双眸子黑瞳仁多过白瞳仁,只要一笑,眼睛便眯成了一弯弦月,双颊的酒窝也跟着现了出来,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顾延章顿时觉得心都软了。 他从前就想要个妹妹,如今有了季清菱,两人相依相靠,让他觉得这便是老天给的补偿。 一时间他又想起了父母兄长,老仆玩伴,暗叹一口气,把心酸压下。 季清菱自然猜不到他的想法,只继续道:“虽是如此说,还是尽量考清鸣、良山罢。现在看蓟州户籍能入州学,省了一点小钱,可若是以后科考,蓟州未必比得上延州。” 她见顾延章不明所以的模样,解释道:“我爹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往日在家,我常听他跟哥哥们说些科考之事,如今延州陷了,朝中自会派兵驻守,此回北蛮来得蹊跷,不晓得当中究竟有些什么缘故,但延州收复之后,必定是要重建的。新官一来,百废待兴,除了安顿百姓再建土木,势必也要兴办州学,届时顾五哥你带着延州户籍赴京科考,殿试之时,岂不比蓟州户籍占便宜?” 顾延章聪明绝顶,只需季清菱这样轻轻一点,立刻醒悟过来。 确实,跟县试、省试比起来,决定着顶尖士子们起点的无疑是殿试。排第一还是排第十,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以后取了官,同侪们介绍起来,“这是某某年间的状元”与“这是某某年间的一甲第十名”简直是高下立判。 顾家从前在延州只是个普通大户,在顾延章父亲这一辈,逐渐发起家来。顾父擅长经商,眼光敏锐不说,还会揣度时势,上下打点的能耐十分厉害。短短十多年间,便逐渐坐大。顾延章从小熏陶长大,自然知道许多重要的事情,往往对于上位者而言,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第7章 指点 学子们只潜心苦读,可到了朝殿之中,取状元未必仅看文章,所选者除了人品、相貌等等之外,籍贯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前朝有一届科考,殿试之上本已有了排名,可除掉糊名之后,天子却重新又调整了名次,将几个江南士子放到了后面,又把几个偏僻地方的士子给提上了前。所顾虑者,不过“表率”二字。 盖因江南状元实在太多,可穷乡僻野,几百年也未必有一个能有机会,为平衡计而已。 季清菱又道:“若是顶着延州户籍进京省试,也许新来的上官会为你行些方便……真能取个三甲,这于他可是实打实的政绩。如今延州事急,来坐镇的必是重臣,咱们势单力薄,也无甚人脉,若是能得其相助,却是一桩幸事。” 无论谁统领延州,州学之中若是能出个拔尖的,对其来说,这绝对喜出望外之事。 www 分段阅读_第 10 章 大晋考核外任官员,除却增人口、辟耕田,赋税征收这些基本的项目,辖下的教化也是一顶漂亮的帽子,用得好了,能给岁考增添不少彩头。教化者,除了孝子贤孙,贞节牌坊,文教也是顶顶重要的。如果顾延章学问做得出色,地方官绝对不会吝啬为他指引一番。 与遍地才子的蓟县不同,延州文气本就弱得很,又遭了屠城,更是房屋万间都做了土,百姓四散,哪里再找得到好苗子。 不用季清菱再提点,顾延章马上就能猜到自己若是真有两把刷子,在延州会有什么待遇。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他有了计较,却又为难起来:“若是不考州学,清鸣、良山两院,我未必一定能入,可若是进次一等的书院,似乎又有些……” 季清菱放下手中书卷,仰着头,认真道:“顾五哥,咱们还是想想办法吧,清鸣、良山两院每届科考都能出不少人才,如果能入院,少不得会有些出色的同窗,将来为官,也好选幕僚助力。咱们本来在朝中就无人,若是同窗再没几个能用的,以后必然吃力得紧。” 顾延章再有抱负,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儿,如今所思者不过在蓟县入了书院,将来回延州继承家业,至于所谓的科考、入朝为官,对他来说,还是太遥远的事情。 他暗想:从前爹娘也曾与我说些御下之道,人情世故,我只当离自己还远,可此刻来看,竟连清菱一个小女娃娃都不如。惭愧惭愧。 他一片朴质情怀,想到此处,小小的胸中翻起阵阵豪情,觉得天下之大,正等自己,将来若是真的入朝为官,绝对不能再让北蛮屠城,更不能让世上再有像自己这般因屠城而合家覆灭的可怜人。 季清菱自是不晓得对方会因自己这一番话生出这许多想法,她想了想,又道:“我看了看这蓟县学子们从前院考的文章,觉得题目也是有迹可循的,我爹从前教我……” 她说到这一句,差点错了口,忙又补道:“……教我哥哥应考,我也在旁偷听,他只说赴考不是考学问,考的是学生对出题人脉络的把控,‘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其实做官跟做买卖也没甚区别。科考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小小的院考。先生想要什么答案,咱们先暂且就老老实实写什么答案。” 前世季父曾经说过,文风本柔和,只要本人愿意,文风可以随着场合的变化而变化。在贡举之时,为了迎合考官的喜好,季父硬生生把自己的风格改成了平实派,拆卷后主试官还特意在众人面前夸他“朴实自然,全无雕饰”,乃是“一注清流”。等到中了举,上元夜新举子们被招入宫应制诗文,面对一群后宫妃嫔,他做的诗词立刻转为花团锦簇,富贵非常,出宫的时候,其余人都只当去应了个值,只有季父满袖子里都笼着宫妃们赠还的钗环首饰,把点了他的主考官都看得傻了眼。 季父不但自己能耐,教儿女也厉害得很,季清菱三个哥哥,除了最小那个仍未下场,大哥与二哥都是一甲。季父曾经笑言,若女儿也是个儿子,好生再教两年,一门四进士,轻轻巧巧。 季清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其学问见识,可见一斑。这几天她试了试顾延章的水准,觉得再给几个月时间,其余皆不是问题,只有一项,顾延章个xing太强。经文注释还好,他按捺住xing子,还能照着经义写,可到了文章这一块,开文先立论,顾延章的立论个人风格太强,怎么引经据典都没有办法掩盖得下去。 这种类型的文章风险非常大,遇上想法相近的,必然得中,可若是遇上观点不同的,估计十有八九就要被放在一边了。 如今顾延章的目的是进书院,进去之后怎么写都无所谓,可在入院考试上,弱化个人风格,则是更保险。 顾延章并不是那等固执己见的人,他只琢磨片刻,便知晓了季清菱的意思,捏着书册想了又想,道:“听说考的是诗词歌赋、经义、策问三门,我只一心苦读,其余皆不管,只先考中要紧。” 这日起,顾延章便闭门在家读书。 季清菱则是择个机会去寻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11 章 廖嫂子,托她帮忙寻个熟悉当地的丫头,想着自己不善家务,特嘱咐想要个能干活的。 没两日,廖嫂子便领了个小女孩上门来了。 “是我们村里的,我看着长大,嘴巴笨了点,手脚倒是麻利,你领去用,绝不误事。”廖嫂子往旁一让,把缩在后面的女孩显了出来。 小女孩头都不敢抬,忒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外衫,一件厚的都没有,两手捏成拳头贴在腿侧,上面的冻疮肿得像萝卜一般。 季清菱仔细看了,对方虽是女孩子,却长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有几处明显的坑洼,想必小时候出过天花或是水痘,乍眼看过去,实在让人生不出好感。 第8章 偶遇 也许是看出季清菱的迟疑,廖嫂子忙往回找补,给自己带过来的小丫头美言道:“今年十三岁,家中并未给她起大名,只有个小名叫来弟,我与她家有点旧情,本想送去大户人家当粗使丫头,还托人帮着起了个文雅名字,唤作秋月,前日知道你这里要,干脆送过来了。” 她笑得和气,一副我跟你自己人,不紧着你紧着谁的模样,说道:“她这个年纪刚刚好,人又勤力,家里一应杂务都能帮你做了,不比那些个小娃娃,还要费心调教,水桶都抱不动,也不像那些年纪大有私心的,说不定买菜买柴,你给十文,她要昧下四文。” 絮絮叨叨的,似是王婆卖瓜。 她一边说着,见季清菱并无反应,便伸手碰了碰那小丫头,口中道:“还不去见过主人家。” 秋月被她一提点,忙上前几步,对着季清菱就地跪下,磕了两个响头,嘴里干巴巴地问了声好。 廖嫂子又道:“你也不用赶着说要还是不要,我先把人放这,你用几天再看,如果不应手,我就给你换人。”语毕,找个理由,拔腿告辞了。 再说这秋月自入了门,劈柴挑水,买菜扫地,没有一样不妥帖的,虽然做的饭菜着实难吃,想想自己每个月给的钱倒是着实不多,季清菱也不挑剔了,打算哪日再去找个帮佣的厨子兼着来做饭便罢。 因没有多余的房间,她索xing在自己房中给秋月置了张矮床,又添了被褥衣衫等物,夜晚共同睡一间。白日里秋月捯饬家务,季清菱就在堂中支了大桌子并两张椅子,与顾延章一道读书写字。 她以往没当过家,不知日子难过,如今掌了事,才晓得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都是钱,这也就算了。顾延章与她都要读书,先不说笔墨纸砚,单单夜晚照明的蜡烛、灯油都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眼见银钱花的速度快得超出自己的预料,后头顾延章入学之后,更不晓得会有多少开销,季清菱不得不早早把赚钱的打算提上案头。 与她原先设想不同,蓟县乃是文地,学子多如蚁,以她那一手字,抄书虽然也是条路,来钱却太慢,xing价比实在是低,即使日以继夜,也不过能图个温饱而已。她思来想去,索xing生出了一个念头。 都说文士爱风流,此处既然文气如此之盛,又有许多儒生汇聚,想必也爱附庸风雅。若是论起风雅之物,又有什么比得上古书? 前世季父爱好广泛,尤其喜欢收藏珍本、孤本,名家书法画作,把玩久了,除了自己仿着书、画,遇上心中特别中意的,更是不晓得临摹过多少遍。次数多了,他便常常择其中挚爱,从头到尾仿作一番,照着真迹做旧了,摇头晃脑乐一回。因这行径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不好对外公开,然而这等得意之作若是自己独享,与锦衣夜行有何异处,也只好拉着家人一并鉴赏。 季清菱的哥哥们学业重,母亲也有jiāo际产业要打理,只有她是小女子,并无科考压力,又爱读书,更爱这些歪门邪道,与季父两厢一撞,如同烈火遇上桐油,两人日日在一处琢磨如何才能把作品仿得更像原作。 正好有几年,季父遭了贬黜,外任做官,差事闲了,便搜罗了许多古法,得了空就与女儿钻研。季清菱不仅动口,还要陪着动手,到了后来,仿古作书作画,就如同游戏一样简单。只要给她工 www 分段阅读_第 12 章 具材料,做出来的赝品拿去骗骗外人,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如今她人一缓和下来,既要谋生,想着总不能坐吃山空,正发着愁,可巧与顾延章外出探访书院的时候,许多次见到有人在茶楼酒馆,书铺宝苑说起送某某人什么礼品,其中最常提到的便是某某年间某某版本某书多少册,某某人某某字画,次数多了,她不免上了心。 既有得买,必有得卖,她原本虽只是当做游戏,可如果能拿来换钱,也未尝不可啊。 一起了心,隔日季清菱就换了身不显眼的学子打扮,去蓟县几间出名的书铺里转了一圈。此时已是冬末,万物渐渐复苏,因蓟县许多书院院考都在四月,离现在已经没有多久时间,书铺中人流也开始旺盛起来,伙计没空招呼,只时不时来照应一下,免得这些个读书人摸了书走,或是弄脏了纸页。 她缩在一边,数着人流,又默默算一算哪些书卖得好,这书铺一日流水多少。趁着辰光晚了,人群稀落,这才上前而去,问那伙计道:“小哥哥,你们这处收不收旧书善本?” 那伙计见怪不怪,一边收拾书柜,一边道:“收,按品相给钱,若是太旧了,字晕了纸,却是卖不出价的。” 季清菱又问:“若是从前的古书,你们是按什么价格给?” 听到这话,伙计才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了季清菱一眼。 季清菱投身的这具身体长得跟她前世有几分相似,许是因为长在边关,耐摔耐打,比起寻常人更康健几分,这一阵子在蓟县安家,整个人都把从前逃难时的落魄将养了过来,她前世在家,人人都宠着,又出生富贵,说话行事早已习惯了带着气场在。此时换了小孩打扮,开口老道,倒也奇异地没让人觉得违和。 那伙计本是蓟县人,见多了各色文豪学子,也没把季清菱放在眼里,只当这是哪一户来读书的人家,暂时缺了钱,把书拿出来典卖了。这种人,他每隔十天半月,总要遇上一回,便照本宣科道:“这也不好说,你先拿来了,我们书铺里有老人,自会给你出价。” 正说话间,忽听一旁有人故意清了清嗓子。 季清菱转过头,只见身边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对方穿一身棉袄,个头不高,眉目间闪过几丝不耐烦。 伙计听声识人,忙笑着从里头走了出来,口中称呼道:“哎呀,居然是郑小哥,今日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 那伙计看着至少已经三十余岁了,却对那少年口称“哥”,言语之间毕恭毕敬,看得季清菱忍不住起了好奇心。 第9章 心疼 “前几日让你们铺子里给我寻几本《大礼》的注释,找了这么久也没影子。”那少年语气中的不满都要溢出来,“当日若不是看你们这里书全,我也不会把文章放这里出,早说好了我要的书最迟三日就要送到,到如今都有四五日了,哄着我订了约便要反悔吗?” 伙计不住打揖,又连声赔礼,矮着身道:“郑小哥,您这边请,我们家掌柜在后头,咱们坐下再说……”一面说着,一面单手做了个“请”的姿态,把那郑小哥往后头领去。 他人就这样走了,半天也没回来,把剩下的客人晾在一旁,季清菱白等了好一会,忍不住拉了旁边的一个客人问道:“那位是谁?好大的架子。” 那客人中年文士打扮,看样子应该是个当地人,听她这样问,笑道:“你这小孩儿,是外乡的罢?莫不是才到蓟县没多久?” 季清菱点头应是。 客人又道:“你问的那人乃是清鸣书院的郑时修,别看他今年只有十三岁,却是有志不在年高,做得一手好文章,在这蓟县是出了名,上至知县,下至书童酒仆,没有不知道的。他与这书铺订了约,把文章集子给他家付梓售卖,听说就为这,各大书铺都开了好阔绰的价格,只这一家书全,除了给钱,又许他随意取阅店中藏书,他便选了。清鸣书院的人吃住都在院中,难得出来,你刚来,怨不得不认识。” 一来一往问答几句,季清菱看那伙计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天色却是已晚,好在该 www 分段阅读_第 13 章 问的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便打道回府。 书铺在闹市,路程颇远,到家时天色已经半黑了,堂中早点起了油灯,顾延章正在桌前写字,见她挟着寒气入门,忙放下手中笔,皱着眉头打量了一遍,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季清菱讪讪一笑,装着傻打算混过去。 顾延章却没放过她,几步上前,试了试季清菱手上的温度,顿时脸色都变了,气得对着厨房喊道:“秋月,倒盆热水过来!”又数落季清菱道,“脸都冻僵了,什么事情不能让我去做?非得赶着现在办,这样冷的天气,若是冻出病,看你晓不晓得后悔!” 他带着季清菱一个小女娃逃难,又要办老仆、季母的丧事,早被日子磨砺得心细如发,亦有了一家之主的架势在,此刻几句话一说,句句透着怒气,把季清菱训得只好低头认错。 不一会,秋月抱着个小盆过来,盆中注了热水,略微有些烫,顾延章探了探温度,把季清菱的双手压到水中,嘱咐道:“有些热,你忍一忍,一会就缓过来了。”又指点秋月拧帕子给季清菱擦脸。 季清菱从小被人照顾大,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把秋月看得一愣一愣的。 晚间两人吃过饭,一同坐在桌边看书,顾延章忍不住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若是不着急,等开春再办,要是实在着急,便让秋月上街替你跑,她跑不好,我去给你弄。” 季清菱犹豫了片刻,把白日的事情与顾延章说了,又道:“顾五哥,我想做两本古书去卖。” 她虽与顾延章纠葛甚深,可相处时间并不长,却是不知对方想法,因担心他不喜欢自己行这等邪道,便斟酌着将打算说了,又补充道:“我也不骗人,就说是家中的书,铺子里给多少,我便要多少。” 她嘴上这样说,心中早打了一万八千个转。 哼,姐姐不骗人,只把书做得跟原书一个娘胎里生出来一般,再装个傻,扮作不知深浅的懵懂孩童,只要那书铺子里的人起那么一丝贪心,就由不得他们不掉坑! 她这样想,却也没觉得自己对那些书铺有所亏欠。毕竟白日里已经见过几个人去询问铺子里的几个善本,价格都高得离谱,看那书籍质量,绝对比不上自己仿出来的。 也不晓得拿了她的仿本,书铺子倒一把手,能翻多少倍卖出去。 季清菱生长环境单纯,家中一直将她护在手心,根本又没经过什么大事,她把顾延章当做自己人,脸上全不掩饰,被顾延章看了个正着。 顾延章虽然年纪小,家中却是行商的,他旁的不行,看人的眼光锐利得很,只瞧她那表情,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凝神望着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清菱,你实在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对我。” 季清菱眨巴眨巴眼睛,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 顾延章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只剩我们两个,虽不是一家姓,却比兄妹还要亲,我家从前做的乃是买低卖高的生意,本是末流,你才是官家出身,原该你看不起我才对。你现在这样,实在让我无言以对。”他说着说着,小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本想过几日再同你说,可看你这样子,再不做些什么,你都要跳上天了。” “季清菱,你听着,我虽没什么用,却也不是吃软饭的,我已经同城东书铺说好了,每月给他们家抄书三十卷,换五钱银子,虽是不多,省着点,已经足够我们一月开销了。你老老实实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爱玩闹就跟秋月在家里玩,不要出去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季清菱一怔。 顾延章目光澄澈,身上穿着朴素的棉袄,连头发也只是简单束起来,他那张脸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段话说完,季清菱竟觉得自己嘴巴都张不开了。 她想要反驳一下,说明自己虽想要赚钱,可实在没觉得在吃苦,反而还把这当做是一项乐趣在玩,可不知道为什么,嘴唇一张一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延章看着她那表情,顿时失笑,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笑道 www 分段阅读_第 14 章 :“清菱,我知你心疼我,我也想照顾你,可无论如何,我也是个五尺男子,你这样把我当垂髫小儿照看,让我实在惭愧。”他的笑容中依旧是稚气多过成熟,可莫名其妙的,季清菱居然觉得眼前这人十分值得信赖。 “不要怪我讨人厌,我虽觉得女子并无甚地方比男子差,可在家中,谁穿衣裙,谁穿衣衫,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他微微低下头,面色有些腼腆起来,“就算在外头你爱穿男子衣衫,可在家中,你始终是穿衣裙,只要我在一日,便不想你如此辛苦。” 第10章 足炉 顾延章脸上依旧是青涩多过成熟,他一番话说得既诚恳又羞涩,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反倒比成年人字斟句酌之后做出的许诺更真诚。季清菱看在眼中,不禁心神一dàng。 平心而论,她一直东奔西跑的,其中固然少不了自己的小算盘。她总想着,我如今赚钱把你供养读书,只要你如同史书上所载一般知恩图报,将来必不会放任我吃苦受难。除此之外,更多也是在自救。两人此刻都是六亲不在,四朋俱无,手上虽有一笔钱,可若总是有进无出,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顾延章以后是否能平步青云,权倾朝野,此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垂髫小儿而已。如果在成才之前因为没钱而被耽搁,那她就虐大发了。 抛却这些小心思,她初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醒来见到的就是顾延章,对方耐心细致地照顾自己,多多少少也有些印随行为,如同刚出生的小动物,总把第一眼见到的人当做母亲一般。 季清菱对顾延章的观感十分复杂,既有乍见宝矿的欣喜,也有相依相靠的抱团取暖。她前世病故时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直饱受宠爱,虽然知道世上难免人情险恶,可几乎从未遇到过,对人与人之间的jiāo往,还停留在“你对我好,我一定要对你更好”这种天真的阶段。此时换了一具身体,脑子却没有变,听了顾延章的话,又感动,又无措。 她抿了抿嘴,低低的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顾五哥,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你那书还是不要抄了吧,四月便是院考,你把时间花在抄书上,若是院考不过,岂不是因小失大?你要真有这个心,还不如好生念书,今日我见到清鸣书院的一个才子,叫做郑时修的,听说他每旬光是靠卖例文,都能养活一家人……” 说着,她把日间听那客人说的转述了一遍。 “你与其为这点小钱闹得如此辛苦,不如先放一放。”季清菱挪了挪条凳,坐得靠近了顾延章一些,“顾五哥,咱们的钱供你读书全不成问题,你看我在跑来跑去的,不单是为了换钱米,我自己也喜欢这些。我原在家中就爱玩闹,古书古画,做起来只当做消遣一般,你就行行好,别拘着我……” 她扑闪扑闪眼睛,睫毛一霎一霎的,眼睛里又是委屈,又是可怜。 顾延章看在眼里,一个“不”字从肚子里冒了上来,还没冲到喉咙,便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心中暗叹一声,想,这妹妹还是不要的好,这才哪到哪,只稍微撒个娇,自己就败退了十万八千里,以后一家之主如何得做! 正想着,只好勉强道:“你既是做游戏,就不要大冬天的跑出外头去吹风受雨,要买什么,要找什么,你与我说了,我代你去,或是让秋月给你带回来。” 他话刚落音,季清菱眼睛顿时就亮了,嘴角也往上弯了起来,笑盈盈的,甜得像那五月的莺桃。 顾延章暗暗认了命。 罢罢罢,合该遭这个劫。怨不得从前娘亲总说我们兄弟间抢东西不知谦让,是因为没个妹妹在,原来她没骗我。这若是有了妹妹,谁还抢东西,肯定是要什么给什么,如果妹妹哭一哭,说不得,让自己去摘星星,也要一往无前罢。 季清菱得了他的应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顾五哥,你放心,今日是我估计错了,过两天我带着秋月一并上街,买些物料回来,早上去,中午就回,趁着有太阳,必不会受了风。”她见顾延章有些不太愿意, www 分段阅读_第 15 章 忙又道,“我就去这一回!也不能总把我束在屋子里吧?” 顾延章只得应了,见时候不早,把季清菱赶回房间休息,自己熬夜苦读不提。 且说这边季清菱回了房,秋月已经把被褥铺好,手中正拿着一个足炉打量,听得季清菱进来了,忙站起身道:“姑娘。” 她见季清菱目光看向自己手上的足炉,脸上红了红,结结巴巴了半天,才羞愧地道:“我……我从前……没见过这个,不晓得要怎么用……” 季清菱走近了,看了一眼,道:“这是暖足的,里头加炭,晚上装进被子下头,能撑上一夜。”又问,“这是哪来的?” 说着把那足炉接过,也跟着研究起来。 她从前常用这个东西,但都是丫头们装好了直接放进被褥,至于怎么用,真的没概念,此刻跟秋月一般,对着那镂空的铜球毫无办法。 “昨天晌午的时候少爷问我夜里头咱们房间冷不冷,又问我姑娘早晨起来,脚是冷的还是热的,我从前没有留意,今天早上就试了试,跟少爷说了,他带了这东西回来……” 听到秋月这样说,季清菱忍不住“呀”了一声,双颊飞红,嗔道:“下回这种事情,你先来回我,不要直接告诉他。” 秋月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可既然季清菱吩咐了,她也一口应下。 季清菱在足炉上摸了一会,很快从球的下方找到了开关,轻轻一拨,那铜球就从中间打开了,其中是一个盖着的圆形小盒,从盒子正中心横了一根棍子在圆球中央将其悬空,无论怎么滚动,那盒子都是同一个底端朝下。 她打开圆盒,对着秋月道:“这里加炭,待会用布帛包起来,放在我被褥下头就行了。” 秋月忙不迭点头记下,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姑娘,这东西会不会很费银钱?” 季清菱哪里晓得这个,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往常小巧用具都是京城里摘星阁打造的,比起这蓟县小铺子里出的东西,自然是不知道精巧了无数倍。不过这足炉是顾延章亲自去买的,季清菱心中也承了他的情,越发觉得古书里诚不欺我,这人端的心思细腻无比,又重情重义,只要把你放在心上了,时时都会挂着。 第11章 哀求 她正想着,却不妨一旁秋月低声嘀咕道:“真想有一个像少爷这样的哥哥……” 季清菱愣了愣,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秋月,对方满脸的羡慕,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家姐妹虽然多,可互相之间见面的时候都少,我有一个哥哥,他……”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来,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心事,竟莫名其妙呜呜地哭了起来。 季清菱以前的丫头全是好生调教了才送过来的,个个温柔小意,自己抬起手,她们就知道要递茶,自己弯个腰,她们马上晓得该捏背,从没遇到过秋月这般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的,一时之间,不禁手足无措,只得安慰了几句。 好在秋月哭了一会,自己就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她用袖子擦掉眼泪,窘迫地道:“对不住姑娘了,我想起家里的事,一下没忍住……” 季清菱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问道:“是不是想家了?要不我让廖嫂子送你回去?或者找一户离你们屋里近的人家去做活,这样也能常常……” 她话没说完,秋月顿时脸色一变,浑身打了个哆嗦,碰翻了屁股下坐着的小几,“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抓着季清菱的裙角求道:“姑娘千万不要送我回去!若是把我送回廖嫂子那了,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我虽然不机灵,可我吃得苦啊!您让我种菜也使得,挖地也使得,挑粪担水也使得!我吃得少,每天赏我一个馍馍就行了,实在瞧不上的话,您看我能做什么,我一定把娘胎里的力气都使出来,我脑子笨,学得慢,可决不叫苦叫累,您别不要我啊!” 许是真的吓到了,她的话颠来倒去,边说边哭,很快就涕泪横流了。 季清菱叫她这行径唬了一跳,忙把她扶起来,解释道:“我没说要送你回去,快把眼泪擦擦,这是怎么了……”又安慰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16 章 晌。 闹成这样,一时半会也睡不成了。季清菱总觉得她这反应有点不正常,等对方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便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竟吓成这样?” 秋月抹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把家中情况给jiāo代了。 她家原有兄妹六人,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二哥是家中唯一的男嗣,今年已经二十三,小时候得过病,瘸了一条腿,下不得地,也做不得营生。她家本就穷,养着这样一个儿子,更是入不敷出。 “我二哥八岁的时候摔伤的,好了之后腿就瘸了,我们这边闹过天花,当时两个姐姐都没了,哥哥跟我也留下了一脸的麻子。”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接着往下说,“二哥年纪大了,他腿瘸,又是花子脸,我们家穷,吃饱饭都不容易,哪里有人肯嫁进来。为了给二哥说亲,我爹做主把阿姊卖去了迎春院……” 说到此处,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今岁边关打仗,好些人往我们这里逃命,又有临县遭了洪水,人头不值钱,卖了阿姊,钱不够,家里又把妹妹送给隔壁村的做了童养媳,只我因为长得不好看,嘴巴又笨,卖不出价,又能在家中下地做活。” “前月嫂子过门,怀了身孕,可不巧却染了风寒,请了好几个郎中都不见好,早没钱医治了,家里寻人牙子问了一圈,见我卖不出价,养在家中又要费口粮,便把我托给了廖嫂子,让她帮着找个主家,能多换点钱最好,就算不能,少个人头吃饭也是好的……” 听到这里,季清菱也忍不住一阵沉默。 如果不是有李家的那块玉佩,她与顾延章估计也就是卖身为仆的下场。自己这具身体相貌好,只要将来不长歪,肯定是个美人,只要入了人牙手里,十有八九就要往那等勾栏卖。进了那腌臜之地,这辈子算是毁了,再无出头之日。 “上个月刚进城的时候,我偷偷去找了阿姊,她跟我说,让我死也要死在外头,不管怎样也不能进窑子,阿姊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身上身下都长了脓疮,又没处医……前几日我上街买菜,偷偷让人帮带信,昨儿迎春院里头回了口信,说我阿姊已经死了,怕那病传给别人,连个全尸都没留,直接拖去外头野地里埋了……” “姑娘,我实话与您说吧,来这处以前,廖嫂子已经把我送去好多人家了,别人都没有看中我了,说我长得难看,您若是不要我,我真个无处可去了……”她说完这话,复又跪到了地上,因不敢再抓季清菱的裙角,索xing“砰砰”地磕起头来,边磕头边哭道,“廖嫂子要是把我退回家,我非得被打死不可……” 原来此时无论大户富商买卖丫头,顶顶重要的是模样周正,手脚麻利,聪明伶俐,这才卖得出价格。秋月这个条件,在买卖中绝对算是下等的,妓院不愿意要,大户人家不愿意要,只能卖给那些没什么钱,又想找个人干粗活的。 “姑娘,您把我买了吧,我情愿不要工钱,您只给我一口饭吃就好,我爹娘是不中用的,我那二哥虽是瘸了,可打起人来跟我爹一样狠。”说着把手上的袖子撩了起来,给季清菱看那深深浅浅的伤痕,“您买了我吧,我不会让您吃亏的……” 秋月边说边哭,眼泪都没停过,季清菱心中难过,可除却口头安慰,也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连连保证,一定不会把她退回去。 那秋月得了保证承诺,这才松了口大气,她把脸擦了擦,说道:“看我这人,又蠢又笨话都不会说,让姑娘也跟着我哭了一场。”又道,“姑娘真是好人,好人命好,有个这样疼你的哥哥……哪像我们村……”她忙住了嘴,把眼泪擦干,抱着足炉去厨房装炭去了。 季清菱在房中唏嘘感慨一回,既暗暗庆幸,又生出警惕,更觉得无论哪朝哪代,凡是底层都如同蝼蚁一般,还是要帮着顾延章混出头才行。 第12章 书铺 一进三月,天气就一日暖过一日,季清菱花了好几天功夫,上街买了硝石、布帛、竹纸、浆糊并宫砂等等物品,带着秋月一趟一趟往家里 www 分段阅读_第 17 章 搬东西。 以前家里做古书的工具都是季父特意找人打造的,到了这里,自然没有这种条件,季清菱只能摸索着简而化之。她在房中断断续续捣鼓了大半个月,拿出四册厚厚的蝴蝶折页的书籍。 她把书册放在顾延章面前,笑道:“你看这书如何。” 顾延章这十多天里,亲眼目睹了季清菱如何把竹纸做旧,如何用布帛、硝石、硫磺等物装点书册,裱糊纸张,又如何龙飞凤舞在上头作书,竟用这乱七八糟的一堆材料,做出了几册古籍,早好奇极了。他连忙翻开,第一页便是自叙,言“幼承义方,晚遇囏屯。炳烛之明,用志不分。困而学之,述为纪闻。深宁叟识。” 这却是一笔漂亮的草书,往后翻,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字体也各不一致,纸张上还带着斑痕点点,墨迹、水渍少许。 顾延章不由得惊道:“这是深宁居士的《困学纪闻》?” 季清菱笑道:“像不像?” 顾延章小心翼翼翻了半日,又仔细研究许久,才道:“我没见过原作,也认不出什么名人字画,但这书看起来,约莫也就是存了百年的样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季清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从前背写过不少珍本善本,均是季父花了大力气四处寻觅来的,也有同僚间互借的,更有从宫中读了回来复写的,拿到此时,都是无价之宝。季清菱因怕自己太过莽撞引起事端,还特意做了许久的斟酌,最终才特意挑中这一位的书来仿造。 这《困学纪闻》的原作者名叫王应麟,是晋朝开国时期一位大儒,别号深宁居士。其人正直敢言,因屡次冒犯权臣而遭贬黜,后辞官回乡,郁郁而终。 王应麟涉猎经史百家,天文地理,长于考证,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有许多著作传世,但因他当年被逐去了广南西路,路上又遇上宾州流民叛乱,土匪盛行,他且行且逃,著作散佚大半,许多手稿都遗失了。 这位大儒离此时不过百年,在工具不齐,材料差强人意的情况下,做旧起来更容易,又缘着他这一世经历,想要胡诌古书的来历也更方便。 而选这一本书,也是有缘故的。王应麟传世的有六百余卷,二十多种书,只有这一本篇幅合适,不长不短,又是手札笔记体,只要关键的细节做好了,很容易让人一见就觉得这是真的。 既是做了出来,少不得要拿去卖掉。趁着这日天气好,季清菱把那书用个小木盒子装起来,再用一块散布包了,打算一大早带出门,去上回那间书店。 顾延章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执意要陪同,季清菱也只得同意了,却在出门前特意嘱咐道:“顾五哥,待会到了地方,你一句话都不要说,有什么问题,等咱们回来再商量,成不?” 两人出发得早,等到了地方,那书铺堪堪支起了门,季清菱把包袱从顾延章手中接过来,又jiāo代了一句道:“顾五哥,一会千万不要多话,若是你坏了我的大事,我可跟你没完!” 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衫,做男童打扮,表情丰富可爱,看起来活泼极了,口气虽是娇俏刁钻,却让人一点都不觉可恶。顾延章忍不住笑了出来,应承道:“定不坏你大事,只是你也不要太过分,别人都不是傻子。” 季清菱横了他一眼,小声“哼”了一声,咕哝道:“你且看着罢!” 言毕,抬腿进了门。 这书铺不愧是蓟县最大的,占地接近一亩地,按不同类目摆放着各类书籍。季清菱进门之后,径直去了后头的书台,她把包袱护在怀里,对着那伙计道:“小哥,我这里有古书出售,不知你能不能看看价格?” 她此时尚未变声,稍微压低了声音,与寻常男童比起来差别并不大。 书台后的伙计与上回季清菱问话的不是同一个,他狐疑地看了季清菱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后头的顾延章,明显觉得另一个更靠谱,便问顾延章道:“这是你弟弟?你要卖书?家中有没有大人在?” 比起还是个孩子模样的季清菱,顾延章要成熟多了,所以伙计挑了他来问话。 俗话说得好,嘴上 www 分段阅读_第 18 章 无毛,办事不牢,季清菱与顾延章,一个八岁,一个要夏天才满十一岁,虽然顾延章看起来沉稳得不似他的实际年龄,可无论怎样,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少年而已,是以那伙计虽然把重点放在顾延章身上,却依旧要追着他问家里大人在不在。 顾延章点了点头,绕过了对方的另外两个问题,回答道:“是的,我们要典书,烦请小哥帮着估个数吧。” 那伙计先还以为这两人在闹着玩,等季清菱打开包袱,垫着脚把那书册举起来,凑到了他的面前,脸色立刻就慎重起来。 他把手在衣襟下摆上擦了擦,轻轻拿起了一本,只稍微翻了翻,很快将书放了回季清菱手中,口中道:“你们等一等,我去找人过来。” 片刻之后,伙计就带着一个中年人出来了,对方戴巾着袍,是这蓟县中常见的文士打扮,身上还带着三分文墨之气。他显然比起之前招呼的伙计要高了不止一个级别,见了顾延章并季清菱,并不因两人的年龄而轻视,而是礼数周全地打过招呼,这才问道:“鄙人姓谢,乃是此处的掌事,听说两位有古书要出售?” 季清菱应了一声,把手中包袱托了出来。 谢掌事先是略微看了一下书的封面,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套,戴在了右手上,这才小心翻阅起来。他看的时间不长,但是每本书都过了一遍。 耽搁了这一段时间,外头行人便多了起来,许多书生开始进来选书,书台处很快被围了起来。谢掌事似是觉得有些吵,便对季清菱二人道:“两位里面请罢,这里人来人往的,不太方便说话。” 第13章 鉴定 谢掌事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前头带路。 进了后门,帘子一放下,顿时便把书铺里的细细碎碎的人声遮挡住了,他引着又走了一段路,过了两个厢房就到了中堂,里头坐着两个耄耋之年的老者,正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地在手谈。 谢掌事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向两人行了个礼,这才对着季清菱二人招了招手。 见他带着两个小孩过来了,执白棋的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中,饶有趣味地抬头道:“这是哪里来的娃娃?” 谢掌事道:“钱先生,这是方才来铺子里典书的两位客人,我想着您对深宁居士的著作颇有研究,便自作主张带了过来让您品鉴品鉴他们的书典,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被称作钱先生的老者呵呵一笑,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转头对着另一名老者道:“品鉴?老谢,你这个掌事的可不老实,这是把我当苦力用啊……”他说完这话,似是觉得有点不妥,便住了嘴,过了一会才问,“书作在何处?” 谢掌事这才对季清菱二人道:“这是良山书院的钱迈钱老先生,他乃是多年宿儒,在此处很有名望。”又介绍另一人道,“这是鄙人的东家,也姓谢。” 季清菱略有些吃惊,问道:“可是厚斋先生?” 当初她与顾延章在蓟县四处打听,得知此处有两处书院最为知名,一曰清鸣,一号良山,其中教授许多都是当代大儒,而最为出名的便有一位是钱迈,他的学生都叫他厚斋先生。 季清菱心中一动。 钱厚斋! 这可是知名的大儒! 过几年新帝继位,会把这一位不起眼的老头宣召入进京授官,他不参与任何朝堂中的争权夺利,一心做学问,在士林间的声望很高。 更重要的是,他是历史上“顾延章”的伯乐。 正是他发现了顾延章的天赋,特意提醒之下,这才让顾延章的主家重视起他来。 她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却听谢掌事抚掌道:“正是。请将书作放出来罢。” 季清菱索xing把这事抛在一边,拉着顾延章的袖子,一同上前给两位老人行了个礼,这才将包袱放在了一旁的八仙桌上。 她前世见惯了权臣宿儒,母亲更是礼学大家出身,无论在何处都毫不怯场,一番礼仪做得流畅极了,看得两位老者忍不住暗暗点头。 钱老先生笑着对一旁的谢老道:“这棋就这样摆着,不要弄乱了,明日我们再下。”说着迈步 www 分段阅读_第 19 章 了八仙桌前,细细看起那四册《困学纪闻》。 他本来表情轻松,可越是细看,神情越是凝重,他看书的方式非常奇怪,不看封面,不看扉页,却直接翻到了背面,又在书脊处打量了许久。 谢掌事早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上头放了手套、一小坛酒,竹签,刀子等物。 钱老先生把手套带上了,取了竹签,挑起那书脊上用来固定的棉绳,凑上前去细细嗅了嗅,动作举止颇为奇怪。 他在这边看着,谢老却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吩咐人上茶,又让季清菱、顾延章坐下。 “不知二位小友是哪里人氏,听口音不像是咱们蓟县人啊。”谢老笑道。 无论是他,还是钱老先生,身上都有非常浓厚的书卷味,也十分平易近人,让人一见之下,很容易生出亲近之感。 季清菱脆生生地答道:“我也不瞒老先生,我与哥哥是延州人,特来此处求学的。” 谢老问完刚刚那句话,本来看向的是顾延章,谁成想答话的居然是年纪小的这个,倒也难得的有了自己看走眼的感觉。 他年纪大了,对着季清菱这样年纪的小孩,少不得多了几分包容之心,听到延州这名字,即刻了然了。因知道延州才遭了屠城,两个小孩落难来此,倒不好拿着这个来细问,只怕触了对方什么伤心之事,于是道:“小孩儿倒是有志气,蓟县的学可是不好求,你拿了这古书来此,想来家中也有些底蕴,你可知这书的来历?” 季清菱早等着他这话,心说一声“来了”,忙把早早想好了的话术给搬了出来,口中道:“这是我娘当年的嫁妆,我娘祖上在荆州做官,受人所托,保存此物,谁知后来此书主人早早去世了,托付在外的各类书籍也就都没了去处。” 谢老“哦”了一声,像是聊天一般又问:“问一句僭越的,不知母家尊姓?” 季清菱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外公姓洪。” 两人来来回回地聊了许久,初时谢老不过问些粗浅的入门学问,到了后来,见季清菱对答如流,说话十分有章法,便往深里了问,可谈得越多,谢老越是惊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奇才,小小年纪,四书五经都背得滚瓜烂熟,诸子百家都心中有数,先不论这小孩自述的来历是否属实,单看他这满腹的诗书,配合他的年龄,简直是旷世之才。 想到这里,谢老连忙又把注意力放在顾延章身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 顾延章得了季清菱的嘱咐,能一个字回答的,决不说两个字,他相貌出众,气质纯质,这个答法反而显得句句都发自真诚,更突出他家教得当。 谢老暗暗打量了两人的着装、举止,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们拿过来的书有多少价值,也尽量给高价给买了,只当是为这等资质的学生出一份力,让他们能潜心向学。将来只要其中一个能飞黄腾达,自己这笔买卖就算是赚大发了。 三人茶都换了四五回,那边钱老先生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谢老叫了他几声,见他毫无回复,便吩咐谢掌事道:“去看看钱老那边如何了。” 钱老先生倒是没让他们久等,他很快走了过来,皱着眉头对谢老道:“这书有古怪……”又转头对着季清菱、顾延章道,“能否先将这四册书卷寄存在我处,待我好生参详参详。” 第14章 惊疑 钱迈话刚落音,季清菱还未来得及答复,一旁的谢老便连连摆手,道:“此事不妥!” “我这乃是书铺,不是书院,两位小公子来此典让书籍,你留下书作,若是有所损伤,又该如何作赔?”谢老肃声否掉了钱老先生的要求,正待要继续往下说,却听季清菱chā了一句嘴。 “谢老先生,我们兄弟两人并无异议。”她微笑着道,“厚斋先生文德人人皆知,他的名字便足以担保了,况且这书放在他这样的大儒手中,比起留在我们手里,要有价值得多。”语毕,又转向钱迈道,“先生,此四册书暂寄您手,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唤我与哥哥到府上呀。 www 分段阅读_第 20 章 ” 季清菱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一说,在场几人都愣了。 她一脸的稚嫩,说话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童声,语气也且幼且稚,可内容却条分缕析,有模有样。 越是小孩子拍的马屁,越容易让人相信。 钱老先生被她这明晃晃的几顶高帽子罩下来,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他摸了摸胡子,道:“我给你兄弟二人写一纸契书……” 言下之意,已经把这书铺及谢老先生撇到了一旁,自己同两人打起jiāo道来。 季清菱打断道:“厚斋先生,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已经说过啦,不需要什么契书,您若是感兴趣,只管留在身边赏析,待研究透了,再来寻我们。”她看向顾延章,使了一个眼色。 她顶着一张孩童的脸,煞有其事地说什么大丈夫一言九鼎,顿时把两位老者都逗得笑了。 顾延章便乘势站起来道:“先生且先将书作留下吧,舍弟与我暂住在城北易巷之中,若是有什么事,吩咐下人来寻我们便是。” 说完,与季清菱两人告辞而去。 他们才踏出书铺的门,里头谢老先生便急忙走到了八仙桌前,一面翻阅那几册书,一面问钱迈问道:“这几册书可有什么问题?” 钱迈眉头皱得死紧,道:“我一时还拿不准,要细细研究其中内容才能知晓,但是目前来看,已有六七分把握,这是原作……” 谢老先生倒抽了一口凉气。 王应麟传世的著作很多,可却大多是文人们私下相传留下的副本。因为种种原因,原稿几乎都没怎么留下来,导致现在市面上的版本驳杂不一,难以辨别。 如果这是原作…… 这玩笑开大发了! 他咽了口口水,道:“这话怎说?世上伪书众多,老钱,你可不是那等轻率定论之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钱迈做了几十年的学问,对王应麟推崇备至,自认对其人其作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此时居然被人质疑了,脸上立刻就露出几分不满之色来。 到底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不好当面让对方下不来台,他冷嗤一声,轻轻捧了一册书出来,翻到背面,指着纸上的一处墨痕道:“你看这。” 谢老先生顺着他的指向,看了看书背右上角那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墨痕,不解地问道:“墨渍?这又说明什么?” 钱迈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墨渍。” 他指着那一小块墨痕道:“我在昭文馆任职之时,曾于藏书阁中见到过冯满轩的日常小记,里头提到他去王应麟府上做客,看到对方的小儿子在誊抄应麟先生从前的文章,已经集结成两册,命名为《困学纪闻》。冯满轩从白日看到晚间,也只看到第二册 的开篇,便携带第二卷书册回家细观,谁知被家中书童无意中滴了一滴墨渍在书背上……” “冯满轩与应麟先生师出同门,他后来因为参与蔡王谋反案,九族尽诛,所有文作均被收缴焚毁,也不晓得那一册小记是如何成了漏网之鱼,我看过之后,便做了登记,让卒子毁掉了……” “冯满轩本人文才并无甚出奇,谋反之后,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这一份小记,看到的人应当并不多,他出生豪富,日子过得穷奢极yu,平日里无论笔墨纸砚都是上等货色,据说他用的墨,都是燕州产的燕墨,跟他相反,应麟先生素来简朴,对笔墨都不讲究……” 听到这里,谢老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一册书卷拿了起来,对着阳光找角度。 书铺的朝向很好,采光更佳,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那指甲大的墨迹黑中带绿。 他凑近了细细闻了闻,一股子淡淡的松香味。 “居然真是燕墨!” 谢老又惊又喜。 与其他地方的墨不同,燕墨非常容易辨认,不仅带着一股松香味,而且只要写在纸上,两三年之后,就会由纯黑,变成黑中带着深绿的颜色。 虽然这一处细节增加了这几册书为原作的可能xing,可谢老却更疑惑了,他忍不住问道:“怪哉,这应麟先生的原作不是早已经遗失了吗?当年他从京城赴往广南上任,宾州动乱,闹得 www 分段阅读_第 21 章 整个广南西路人仰马翻,随身带的书作几乎已经尽数散佚……” 钱迈摇头道:“那只是世人以讹传讹而已。你想想,应麟先生一路南下,按当时所载,他早在湖州的时候,广南西路已经大乱,他身负皇命,不得不按时赴任,可只要不是傻子,便不会把行李尽数携带在身边。”他问道,“若是你遇上如此情况,你会如何?” 谢老先生脱口而出,回道:“自然是将贵重之物暂寄在半路友人之处。” 这句话一说,他顿时也悟了,道:“刚刚那小儿自述此乃其母嫁妆,母族姓洪,荆州人士……” 他忽然猛地一击掌,失声道:“莫不是洪证的后人?!却怎生嫁到延州去了?”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可若是洪证收了应麟先生的书作,为何后来不拿出来?” 钱迈道:“当时党争得那么厉害,只差一点就要酿成文字狱,洪证哪里敢出声……我听秀夫说过,他曾祖父当时都差点携妻小返乡种田了。这些暂且按下,让我把这几册书带回书院中,找几个人好生研究一番。我方才粗略扫了一眼,这当中中有许多内容从未在市面上得见,若是此书为真,其价值不可估量啊!” 他说完这话,忙对外喊道:“来人!” 谢掌事一直候在门外,此时很快走了进来。 “去寻几个匣子过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用一张破布来装?!简直是胡闹!” 钱迈匆匆忙忙携着书卷而去,而谢老先生则是坐在椅子上,摸着胡子,若有所思了好一会。 第15章 相异 书铺之中发生的事情,季清菱自然是不知道,她与顾延章并肩走出铺子,才踏出门槛,便察觉到一股子湿寒之气便扑面而来。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顾延章看在眼里,皱着眉问道:“刚刚在铺子里有热茶,你怎生不喝?多少也能暖暖胃。” 季清菱面色一红,把头转到了一边,不做回答。 她不敢喝那茶水,万一一时憋不住想要如厕,她此时打扮是男非女,却是无处可去。 顾延章哪里猜得到这等女儿家心思,他见季清菱不说话,左右环顾一番,走到前方不远处,买了一个炊饼,复又走了回来。 “拿着暖暖手。”他将叶子包着的炊饼递到季清菱手上,嘱咐道,“小心烫。” 顾延章买的是白面炊饼,店家买卖实诚,一个炊饼做得贼大,季清菱刚接过,就有些为难起来,她迟疑地看了看顾延章,道:“要是吃不完怎么办?” 顾延章不禁笑了笑,道:“给你暖手的,一会吃不完给我就是。” 季清菱点点头。 炊饼确实很烫,她拿在手里,不得不左右两边倒腾,呼吸之间,少不得闻到那面食特有的香气,才过几息功夫,她就忍不住咬了一口。 “顾五哥,这炊饼好香!”她惊喜地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 她眉宇间尽是快活的神色,声音里也透着极大的满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吃的是龙肝凤胆。 顾延章不禁跟着她笑了起来,道:“一个炊饼就把你高兴成这样?下回给你买两个,岂不是得乐得跳上天?” 这话刚说出口,他的笑容便慢慢的收敛起来,只静静地看着季清菱抱着炊饼小口小口地咬得欢快,一面吃,还一面将身子缩在角落,背对着大街。 他心中像是被浇进了一瓢凉水,从内到外,把全身都浸出了难过。 以清菱的才学品貌,本该好好养在闺中享福的。那一块玉佩换的银钱,她一个人吃住绰绰有余了,却被他拖累得被迫换了男装外出兜售东西,如今居然还沦落到当街饮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为了自己,她付出太多,代价太大了…… 顾延章咬了咬牙,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考上清鸣、良山两院,不仅如此,进院之后还要出类拔萃。比如那郑时修,仅仅是一个秀才,卖出去的文册就能养活家中上下十几口人。 自己虽说要养的只有一个季清菱,可女子富养,多少钱都不嫌多的。 顾延章脑中想了这么多,却不知季清菱跟他所想的全然不同。她从前身体 www 分段阅读_第 22 章 好,极少有机会外出,此时能出街闲逛,真是如同鱼儿入了水,鸟儿归了林。至于当街饮食,确实不雅,可对于季清菱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前世的她,都不晓得能活多久,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自然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家里从来把她捧在手心,只要对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坏的影响,当真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别说什么规矩了,哪怕季清菱说听到家里养的猫汪汪叫,季父也要说,对,刚刚我还见了,那猫汪得真有力气。 如今想来,她没长歪,简直是个奇迹。 季清菱病痛甚多,几乎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这些经历,也让她格外地珍惜起眼下健康的日子来。 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虽然见不到父母家人,可他们的好,她都一一记在心中,得空时便拿出来想一想,便如同他们依旧陪在身边了。 况且此时的自己,能跑能跳,能闹能笑,现在还能当街大口吃炊饼,怎一个爽字了得! 等把顾延章送进了蓟县第一等书院,候他平步青云,功成名就,将来为将为相,自己就是高官唯一的妹妹,届时要钱有钱,要闲有闲,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看书,还能让顾延章帮忙从观文殿中让人抄写出来,那日子,简直是妙不可言。 想到这里,季清菱简直都要笑出声了。 两人脑中所思简直是南辕北辙,却又彼此毫不知情。 再说顾延章一面难过,季清菱却仍在一旁细细咀嚼,她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如同一只小兔子,顾延章看在眼里,心下一叹,上前柔声问道:“清菱,你饿不饿,难得一起出来,咱们去吃仙鹤楼吧?” 已经临近晌午了,两人出来了半天,都没有进食,顾延章自己倒好,只是担心季清菱饿了肚子。 季清菱看了看手中的炊饼,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很快摇了摇头,道:“太远了,此时过去,估计连位子都难有,不如沿途尝尝这蓟县小食。” 仙鹤楼是这蓟县出名的酒楼,以烧鹅著称,对于季清菱来说,她倒是对路边的小食比较感兴趣,毕竟曾经她经常能尝到各种佳肴,却因为身体原因,从未能吃到路边的小铺子。 她这句话一说,顾延章心里却更难过了。在他看来,季清菱迟疑了这么久,是在考虑仙鹤楼的价格,提议吃路边小食,也是为了省钱。 顾延章心下一软,将情绪按下,引着季清菱往前走,边走边道:“想吃什么,今日我陪你吃个尽!” 季清菱珍而重之地把手头的炊饼重新包了起来,拿在手上,与顾延章逛起街来。 也是巧,今日是蓟县七天一回的集市,刚出了书铺在的那条辅街,外头的大街上顿时开阔起来,人来人往,四处摊铺,十分热闹。 顾延章见前方角落处的小摊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又有几张矮桌,十来张小凳,肉汤混着葱花的香味远远就传了过来,而上头支着一张大大的布帘招牌“馄饨”。 他转头对季清菱道:“那一处有卖馄饨的,咱们去吃一碗,你也暖一暖。” 此时尚不是饭点,摊子上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两人挑了张空桌坐下,不一会,铺主便把馄饨端了上来。 装馄饨的碗很大,里头却只盛了五六个馄饨,汤色很清,白白胖胖的馄饨躺在里头,碗中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汽。 季清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汤匙盛了一个。 这一家的馄饨皮擀得尤其薄,肉剁得细碎极了,中间混杂着香菇碎,咬一口,鲜甜的肉汁顿时在口中溢开,跟汤中混的鲜香的虾皮、紫菜结合在一起,吃得她几乎把舌头都吞下去。 第16章 生气 季清菱是真的饿了,她出门的时候心中挂着事,又因秋月做的东西实在是难吃,只咽了一点粥,刚刚在书铺里待了那么久,早把粥水给消化了。 她一面吃,一面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把请厨娘的事情提上日程,不然她吃得痛苦,秋月也做得忐忑,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等着应考的顾延章,若是他因为饭菜太难吃而没能考好,那就造了大孽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23 章 她煞有其事地为自己去请厨娘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想着,不知不觉之间,一碗馄饨就见了底,吃完最后一个,犹不满足地叹了口气。 顾延章见她一脸的惋惜,不由得笑出声来,从自己碗中转盛了三个到季清菱的汤碗里,道:“留着点肚子,一会还有其他的。” 季清菱眼前一亮,冲着顾延章甜甜地笑了笑,总算她还有点理智在,看顾延章碗中只有两个剩下,问道:“顾五哥,你只吃两个,够吗?” 装模作样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延章且笑且乐,拿过她放在桌上的炊饼,道:“吃你的吧,我尝尝这个。” 两人直逛到了下午才回家,季清菱边买边吃,全然停不下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顾延章只略劝了几句,被她一撒娇,又败退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生着气回来的。 两人进门的时候,秋月正在正堂处打扫,见顾延章脸色难看地进了他的房间,季清菱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进了门,一脸挣扎地站在堂中。 “姑娘,少爷这是怎么了?”秋月吓了一跳。 她到这里干活也有一段时间了,家中两个脾气都好,顾延章对季清菱尤其体贴温柔,连说话都不曾大声过,今天这样,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是我自作孽……”说着吩咐秋月道,“没事,你且去歇着。” 她想了想,待有了法子,这才端了杯茶,敲了顾延章的门走进去。 顾延章的房间很小,里头不过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他正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杆蘸饱了墨汁的羊毫,桌面上摊开的白纸却是干干净净,显然进来了这么久,一个字都没写。 季清菱把茶杯放到他的书桌上,讨好地道:“顾五哥,吃茶,你一路回来,想是渴了。” 顾延章的脸色仍是难看,全身紧绷绷的,像一只吹胀了气的球。他见季清菱走了过来,虽是不高兴,却还是放下笔,把那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走了一天的路,你还不快去歇着。” “顾五哥,你别生我的气啦,下回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好好养生,绝不暴饮暴食!”她举起手,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语气又软又娇,把从前跟长辈们求情的功力使出了十成十。 顾延章哪里遇到过这种架势,几乎是马上心就软了,可他自制力颇强,竟没有马上投降,而是叹着气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气自己,明知道这样不好,还是劝不住你……” 在他看来,季清菱一个小姑娘,好吃、贪玩都是正常的,可自己身为兄长,不但没办法劝住她,还由着她乱来,随便一撒娇,竟一点原则都没有了,这样的定力,将来如何是好! 季清菱却不管这些,她见顾延章已经有几分松动,便细声细气地道:“顾五哥,你让个位子给我坐……我撑得站不住了……” 顾延章又是气,又是恼,忙站起身来,把下头的椅子让了出来,又叫道:“秋月!” 秋月“嗳”了一声,小跑着进来了。 顾延章道:“去隔壁买点大山楂丸,快去。” 顾宅虽偏,可附近都是些仓库,还有一个yào材库房,秋月过去买点常见的yào丸,倒是方便。 她应了一声,几步快跑了出去。 顾延章吩咐完了,这才掉转过头训起季清菱来,口中道:“叫你不要再吃了,你偏不听我的,说什么走着路,一点都不撑!如今你晓得撑了?!”一面说着,一面心疼地看着季清菱,“你瞧着我干嘛?要不要站起来,站起来该没那么难过?” 季清菱抿着嘴,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肯骂人就好,以她多年哄爹哄娘哄祖父母的经验,只要肯唠叨骂人了,无论自己之前犯过再大的错,也过去了。 她道:“没事,顾五哥,你帮我把外头那几册《通鉴答问》拿进来。” 顾延章恼道:“你老实坐着,先歇一歇,拿那东西干嘛!”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脚下却乖乖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把三卷《通鉴答问》带了进来。 季清菱接了过来,翻了翻,问 www 分段阅读_第 24 章 道:“顾五哥,你说我若是把这几本书送给厚斋先生,让他收你做个弟子,他会不会肯呀?” 顾延章只盯着她道:“你揉揉肚子,一会吃了yào再说这些。” 秋月倒是回来得快,季清菱嚼服了一颗大山楂丸,立刻催着顾延章表态。 “今天在书铺里我就捏着一把汗,只怕被那两人看出什么破绽来……”顾延章皱着眉道,“那厚斋先生名声甚大,若是被查到不对劲的地方……” 季清菱笑了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只说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哪个做官的读书人家里没几本古书?顾五哥,你不用担心,就信我这一回嘛!” 她嘴上说着,心中却想,哪怕是王应麟本人再世,也未必能察觉出这几卷书的破绽来。 王应麟的书作在世面上一直有各种版本,直到大楚建朝以后,重修荆州城,无意中翻出了晋朝一名叫做洪证的官员的墓,从中发现了许多陪葬,其中便有王应麟的原作、原稿若干,这才将原本许多谬误矫正。 那些文稿被翰林院的十几个儒生埋头钻研了好几年,把其中细节都翻来覆去掰碎了分析,其时季父正在翰林院任职,利用职务之便,将其原作一一借出,与女儿共同把玩,讨论该如何仿制。 父女两拿着大儒们钻研的结果,仿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有理有据。如今季清菱怕只怕做得太真,这小小的蓟县中无人能看出自己细节见真章的厉害,现在看有了钱迈在,倒是省了她的担心。 第17章 轰然 季清菱自然不可能告诉顾延章,自己不仅见过那几册《困学纪闻》的原稿,还仿制过不知多少遍。这次带去书铺的仿本,连上头的折痕、墨渍、乃至剪裁的形状都已经全数照搬了,原稿跟自己的仿本放在一起,除非是大楚仔细钻研过好几年的那些个翰林们再世,不然真的难以分辨。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只是打算把那四册书卖出一个普通的古书价格,一直以来,她与父亲仿古都只是兴趣,极少拿出去过外头招摇,更不知道这种书作真正的价格应为几何。 适才她假借季母的嫁妆之名,也是想着为今后做“长久生意”打埋伏。只要这回顺利卖了出去,王应麟著有上百卷书,虽然她笃定仿得出来十成十的只有二三十册,也能卖好几年了。到时候再弄点其他名人的画作书籍,换点小钱,延州那边也差不多已经能安稳下来。 届时自己跟顾延章回延州,以他之才,考入延州州学毫不费力,等得了功名,顾、季两家都仍有田地、产业,虽是州城初定,产业暂时卖不出价,可质押了换些赴京赶考银子还是够的。 记得历史上顾延章是十九岁时高中状元,当时糊名一除,朝野都沸腾了。现在算起来虽然还有好几年时间,可只要他一进了延州州学,就会有朝廷的银米供应,也不需要自己再担心钱的问题了。 季清菱这边还在做以后的长远打算,却不晓得自己本来想要当做普通古书卖的四册《困学纪闻》,在被钱迈带回清鸣书院之后,已经快把整个书院给掀翻了。 钱迈不愧为当代大儒,他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凭借着对王应麟现存各类稿本的研究,根据季清菱所仿的那几册书上下文,很快就确认了这几册书稿内容的真实xing。只是这一本究竟是不是原稿,反复推敲之后,他却也依旧拿不太准,索xing把书院中那些个与自己jiāo情密切的老师都请了过来。 这一下,可就闹大发了。 对季清菱来说,王应麟只是一个前朝的鸿儒,虽然留下了许多经典文卷,可毕竟离自己实在太远。况且晋朝又不是没有比他厉害的文士,远的不说,就是近的,自己身边还杵着一个文才武略的顾延章,他的名气在大燕可比王应麟大多了。 季清菱毕竟只是闺中女子,并未经过寻常的塾中教育,启蒙都是季父亲自出马,季父一惯与众不同,才子里多出狂士,便是在狂士之中,季父也能排个前三。 在他看来,天上地下,老子最大,如果不是怕犯忌讳,他都觉得自己比皇帝还牛,自然也瞧不上王应麟这类只 www 分段阅读_第 25 章 埋头做学问的老学究。有意无意间,贬此褒彼,也对季清菱做了误导,让她以为这王应麟只是一个学问做得厉害的儒士,如果不是他xing格正直,被权臣贬走,在士林中也许还得不到偌大的名声。 如果季清菱有机会去普通的学堂看一看,听一听,就会发觉,原来王应麟在士子们心中,居然有着如此高的地位,她在选择仿作书籍的时候,必然会选择换一个人的著作。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清鸣书院有自己的屋舍,老师们几乎都住在书院之中,钱迈才派人去请,没一会,七八个人都过来了。 听说这几本有可能是深宁先生王应麟的原稿,清鸣书院的一干老夫子们,人人围在书桌前,三三两两各自凑着一本书在研究,不多时,大家都快要疯了。 “一直觉得《仪礼》这一篇中,‘文公大儒,毋怪乎冠礼之行,不非郑尹而怪孙子也’此句不通,原来当中少了一言‘犹以为无所用’!简直绝妙!” “原来传说中深宁先生有评文若干,我总不信,此时得见,原来如此……” “献坊刻本此处用的是‘芳草’,贵坊之中考证出来的却是‘芳华’,看来还是‘芳华’才对……” 一干人等,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讨论起书中内容来,倒把钱迈挤到了一边。 “咳咳……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是想一起鉴定鉴定此四册书是否原作,诸位不要本末倒置了。” 钱迈清了清嗓子,一副见惯了大世面的镇定模样。 而在一旁伺候的书童连忙低下头,把嘴边的偷笑给挡住了。 这书童昨晚值夜,亲眼看着自家老爷彻夜达旦挑灯而战,一面看书,还一面拍案叫绝,那狂热的架势,比起此时屋中的诸位先生,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迈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将把在坐的各位老友的魂给拉了过来,犹有几个人偷偷低下头觑着那书页内容。 都是熟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把前日在书铺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又将季清菱自述的来历解释了一遍,只把自己那燕墨、冯满轩之事瞒下。 他一言既出,屋里一时之间,竟然静默下来,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才有人喃喃道:“想不到这惊世之作,竟然尘封箱底,不见天日百来年,若不是这稚子拿出来……” 他后半句没有说完,可不尽之意,在坐的人都听懂了。 有人附和道:“此书是否原稿,其实并不重要,看这内容,哪怕不是原稿也是善本无疑了,能补齐深宁先生身前所作,实在功在千秋,此四册书价值不可估量……” 话刚落音,房中便响起来此起彼伏的迎合声。 又有一人突然叫道:“那小儿说是家中母亲的嫁妆,总不至于嫁妆只有这几册书罢?!” 顿时屋中“轰”的一声,zhà开了锅,人人追着钱迈问那小儿的下落,又问是否有其余书卷。 一屋子人,根本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鉴别真伪上,都嚷着去寻季清菱兄弟二人。 总算钱迈还记得自己的目的,忙把众人的心思给拉了回来,解释了又解释,最终道:“总得把这书给搞明白了。” 到底都是一流的学者,一群人围在书前,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这书的各种细节给揪了出来。 第18章 争执 “书者笔力不足,构架、笔法虽有风骨在,可明显不是深宁先生所做。” 一番细看之后,一人对字体提出了疑问。 “对,虽然字迹跟深宁先生的很像,但那时他已经年近五十,笔力老辣,断不会是这等力度。” 不仅这两位,其余人也渐渐发现了些许小问题,彼此讨论起来。 “书册中用的是两种纸张,一是普通的竹纸,一是生宣,会不会有什么缘故?” “笔迹不对才正常,这几册书应该是深宁先生的幼子抄写,记得何子远曾撰文说过,先生的稿作往往屡经修改,整理的时候,通常由几个儿子在旁协助,按这《困学纪闻》成集时间,先生几个年龄较大的子嗣均已外放,唯有小儿还在身边,深宁先生幼子其时尚在弱冠 www 分段阅读_第 26 章 之年,正合书册之中的笔迹!” “这装订的侧线不似棉线……” “是麻线!丙辰年间大旱大涝,棉花几近停产,多有人用麻线代替棉线。” “先不论这些无足轻重的,我觉得卷四中《杂集》一部分与深宁先生早年所撰文稿中的意思不符,我绝不相信这是他之所想!想来此卷为后人杜撰,这几册书绝对有问题!” 这一群学究一个个放下面子,为了书中一二细节争得面红耳赤而在偏僻的顾宅之中,季清菱捏着着顾延章做的文章,靠在窗边,一字一句读得仔细。 她越看越是心惊,十多页纸看完,不禁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起坐在一旁认真看书的顾延章。 过了许久,顾延章才无意间撞上她的双眸,被其中的炽热给惊住了,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你做甚这般看着我?” 季清菱抿嘴不语。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天才与寻常人之间的差距。 距离两人在这蓟县安置下来,只有短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她当初也看过顾延章做的文章,与此时他新作的两相对比,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这进步,哪怕是飞天,都没有这么快。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 季父相信才干天定,平庸之人也许能靠着毫不间断的努力取得他所在能达到的最大的成就,可是那些惊人的成绩,永远都只会留给天才。 顾延章就是所谓的天才罢。 季清菱想了想他十九岁就连中三元的空前壮举,史书上连篇累牍的褒扬,顿时也释然了。 确实有人可以靠短短的数月功夫,赶上别人数十年的努力,她如今应该庆幸的是自己一开始就认定了,而并没有犹犹豫豫,也没有左顾右盼。 顾延章见她没有回复,却似乎是发起了呆,便站起身来,走到了季清菱身旁,问道:“这是怎么了?写得太差,你都看不下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打算把那几篇新做的文稿给抽出来。 季清菱早已反应过来,把那几张纸页护在怀里,笑道:“偏不还你!顾五哥,你先告诉我,你怎的想到从‘明明德’来破这一道题?” 顾延章向来对她无可奈何,此时也一般的毫无办法,他只道:“上回你不是与我说,考官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么?我见这蓟县中的风尚,似乎对小儒道十分推崇,便把作答、文章都往那一方面靠,真让我自己写,我才不爱小儒道,神神叨叨的。”说着,还皱了皱眉,似乎自己才吞了什么苍蝇一般。他说完,便问,“怎的突然说这个,是有什么不对吗?” 季清菱听着他的答案,忍不住瘪了瘪嘴,皱着眉道:“不对,你这回答也太敷衍了!” 顾延章便笑着看着她,眼神中尽是包容,道:“你要我怎生答才算满意?” 季清菱嘴角勾出一个大大的笑,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道:“偏不告诉你!” 语毕,把那一叠子纸放回了桌上,自己则是坐回了桌子的另一头,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沾饱墨汁,做起文章来。 顾延章呆了一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被戏耍了,只得老老实实坐回位置上去看书。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涌出一股子奇怪的滋味,又是想笑,又是想叹。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季清菱放下手中笔,抖了抖才写完的几页纸,待得墨渍稍微干了些,觑个机会,便把那一篇刚写就的文章递给了顾延章,道:“顾五哥,你且看,我这一篇与你写的比起来,孰好?孰差?” 经过这几个月相处,顾延章早知道季清菱与众不同,胸中自有丘壑,寻常的才子,来个十个八个都打过她,也不觉得奇怪,只接过那文章,低头细看起来。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认真地道:“论文章,我不及你。” 季清菱便笑着挪坐了些过去,把顾延章做的文章同自己做的文章摆在一处,打趣一般问道:“那我拿我的这一篇同你的换,行不行?” 顾延章一愣, www 分段阅读_第 27 章 只觉得莫名其妙,道:“换什么?” 季清菱道:“换文章啊,我们jiāo换之后,你这一篇,就算是我的了。” 顾延章更是莫名其妙,他道:“几张稿纸而已,既是你要,只尽管拿去便是。要是不够,我今晚不睡,也再给你写个十篇八篇的出来。”他说完这话,把书卷放到一旁,抽过一张白纸,还不忘看着季清菱,问道,“想要看什么?你出题,我来做。” 季清菱被他惊得不行,本是开玩笑,谁想到这人竟然耿直到这地步,一时上不得,下不得,正要认输,忽听秋月在门口叫道:“姑娘,廖嫂子来了!” 她恍如得了特赦,忙道:“你且回房看书,待我得空再来同你说。” 一面帮顾延章把桌上各类书目往他房中抱去。 顾延章晓得她要在厅中谈事,便也跟着抱了书进房,边走边问道:“怎的又把她叫过来了?” 季清菱道:“我托廖嫂子帮忙找个厨子,咱们家没一个能做饭的,总不能让你天天吃炊饼吧?” 第19章 拿捏 蓟县四季分明,过了三月便开始草长莺飞,天气也慢慢暖和起来。 秋月穿着春衣,一手拿着火筒,一手撩起灶底下头的柴禾,透过中空的竹筒往里头吹气。 她从没记事的时候就开始做家事,熟门又熟路,很快把火烧得又红又旺。 秋月相貌生得并不好看,脸上还有小时候生天花留下的痕迹,她原本肤色黑,不细看倒是不明显,可在顾宅养了这月余,竟有些白起来。她一个人干家事,仍有许多余力,倒在后门荒地处开垦出了几块地,买了种子回来,种了葱、蒜、韭、菜等等,一刻也不愿意闲下来。 等生好火,她抬起头问道:“李婶,您瞧瞧这火色行不行?” 被她称作李婶的女子一身粗布打扮,头顶包着块深色的布巾,看起来约莫三十岁,脸长得有三分颜色,腰大膀粗,十根指圆圆的,肉多得指尖都快并不拢了。 听到秋月问,她把最后一点切好的菜放到盘子里,打量了一眼灶台下的火势,点头道:“成了。”语毕,拿起油壶,往烧得直冒青烟的锅中倒了厚厚的一层油。 秋月看得眼都直了。 她穷惯了,家中平日里做饭,几乎都是一锅子水煮菜,油星子都少,哪里见识过这样炒菜,看着李婶那油加的不要钱一般,心疼极了。 李婶不愧是熟手厨娘,不到两刻钟,四菜一汤便做了出来。秋月一一端出去,等伺候过季清菱二人吃饭,将东西收拾回厨房,正要洗碗,却见那李婶仍坐在厨房里头。 见她进来,那李婶问道:“主人家都在堂屋里头读书呢?” 秋月点一点头,奇怪道:“李婶子,这都快大晌午了,您今天怎个还不回家?” 同卖断了身契的秋月不同,李婶在顾宅做的乃是短工,每日只过来过来煮两顿饭,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月拿的钱米却并不少。她一人兼着好几户人家的工,回回来都同火烧眉毛一般,做好饭菜,拔腿就跑,这还是第一回过了时候还留在这。 听她发问,李婶子也不遮遮掩掩的,而是道:“我想同姑娘商量点事情,你去问问她这会子有空不?” 正堂中,季清菱正同顾延章在研读文章。 明日便是良山书院招考,后一日是清鸣书院的招考,再之后,还有许多大小书院的考试。此时看书已是无用,她便按照从前与父兄们一同猜考题的法子猜起了院考的题目,列了出来,让顾延章一一做解。 秋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轻轻拉了拉季清菱的袖子,将她带到了厨房里。 见季清菱进来,李婶立刻笑着站了起来,道:“姑娘,这几日饭菜吃着可还好?有没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地方?” 蓟县这种小地方,季清菱也不奢求能有什么厉害厨子,况且自己才付了多少工钱,自然一分钱一分货,是以也没有太多要求。只是既然李婶这边提起来,她便道:“前一阵与李婶说油盐放得太重,这几日已经好些了,其余只每菜量太大,可以试着将每道菜分量减一些。” 李婶听她这般说, www 分段阅读_第 28 章 毛动了动,道:“我正要同姑娘说这个。因你们屋里人少,我惯来是做多人大菜的,本就觉得有些不顺手,另一桩,秋月买的油盐酱醋,都不是我惯常用的,实在不就手。” 说到这里,李婶倒似有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倒:“秋月在后头又种了菜,上一回你同我说,现在正是出菜季节,用地里的做便可,让我只用买荤肉,可哪有荤肉只配几种地里菜色的。” 她一脸的无奈,道:“你既特意说了,我也不好违背,将就着地里的菜叶子买荤肉,做得总是少了往日水准。不好吃了,主家又怨;可要是要好吃了,又得去买这样那样的来搭配,又要费钱,少不得又受埋怨,说手里没数,拿着主家的钱漫天乱洒。” 季清菱听她说了半天,话里话外似乎有别的意思,便装傻道:“李婶子的意思是,秋月买的东西不对,想让她另买过吗?” 李婶一愣,顿时暗笑自己蠢,心想这顾家里头就两个小孩子当家,加一个村里头吃野菜长大,脑子里都是土的丫头跟着,懂个屁,自己在这里绕来绕去的,这小姑娘还迷迷糊糊呢。 她便道:“姑娘倒是错会了我的意思,你们家中每日这样多的事情,秋月忙都忙不完,哪里力气去看顾其他的。我想着,反正我这头日日都要出门,你也晓得我还兼着其他家的厨房,总归要去坊间买菜,我几家一起买,价格也便宜,越xing你把一个月的菜钱给了我,我帮你一并买回来,也省事,一日也能省几文。” “李婶子今日便特为这事找我?”季清菱笑着问道,心中却已经十分不耐了。 雇厨子之前,她也是出去打听过的,这蓟县行情,寻常厨子一个月不过一吊又半吊钱上下,还要帮着做许多其余事情。自己请的是兼工,只要做菜,连火都有秋月帮着烧,也不用打扫洗碗,却已经给了四百文一个月,算得上是十分厚道了,又把每月肉钱提前预了出去,让她自行去买。 家中不过三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能吃多少肉,李婶子想来也能从中也能留下不少。 季清菱不是傻子,龙游浅水遭虾戏,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自同顾延章来此定居,便晓得肯定要被人拿强,是以特意跟廖婶子jiāo好。盖因对方在此处做牙人,许多中间事务,有她转圜,虽要多花钱,却一定是省事的,没想到外头事倒是省了,此时请一个兼佣回来,居然得了便宜,还要拿捏主家了。 季清菱前世在家时常听母亲说,大家大族中往往有那奴大欺主,枝干越广,子脉越多,老奴就越威风,有时主子也拿他们没办法,她当时只觉得荒谬,此刻真个自己当家,这才知道原来奴大欺主,不是一句虚话。 想来这李婶是看着家中只有两个小孩,没个大人做主,也没靠山,便有心多赚一笔。 第20章 以退 看到季清菱的神色,不知为何,李婶竟有了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似乎这样就能赶走那股莫名的不自在。 她犹豫了一下,道:“其实也不单是这事……前几日我家那口子给我找了个活计,是去一户人家帮厨。姑娘也知道,我如今手上也有三个人家,接了这个,就要推了那个,我才接了你们家,也不愿意换来换去的……” 季清菱只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也不说话。 李婶见她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心中有些失望,眼睛转了转,又道:“因那一户家中户主乃是秀才,又有个十五岁的公子,惯有才名,去年考上了那清鸣书院,正在里头读书。”她唯恐季清菱是外来人,并不清楚蓟县情况,还特意解释道,“姑娘怕是不知道,这清鸣书院乃是我们蓟县一等一的书院,只要是进去了,将来是有八九是个进士老爷。” 季清菱点一点头,问道:“李婶是想要去那一家做活?” 李婶道:“倒也不是这样说,毕竟都已经同你们签了契纸,半路就走,倒也不好意思,只是我家那个小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虽考不了良山、清鸣两院,却也试着在考惠斋书院,那一户虽然给的钱少,却 www 分段阅读_第 29 章 愿意把那公子的文章、书册借予我带回家,我正犹豫呢。” 她嘴上说着正犹豫,面上却是一点犹豫的样子都没有,只拿眼睛去看季清菱。 这一软一硬的,先要拿伙食采买大权,又是以撂梁子走人相bi,季清菱哪里还不晓得她的意思,可却不愿意顺着。如果此时被拿住了,将来请的不是个帮厨,却是个主子了,于是对着秋月道:“去我房里取一吊钱过来。” 秋月应了一声,去取了钱,还未回到厨房,便听外头有人扣门,于是快步去把门闩下了。 站在门槛外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文士并一名仆役,那文士见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愣了一下,后退两步看了看这屋子,又左右看了一圈,见周围已经无甚民宅的样子,于是迟疑地问道:“这一处可是住着两位小公子?” 秋月早得了季清菱jiāo代,并不随意透露此处底细,只问道:“此处乃是顾宅,不知先生您是?” 站在一旁的仆役连忙上前,递了帖子过来。 秋月在此处一个多月,耳濡目染,虽已经认得了几个字,却还没到看懂名帖的程度,只得躬一躬身子,对着那文士行了个礼,道:“先生,您稍待片刻,我一会便出来。”说着虚掩了门,忙走回厨房,对季清菱道:“姑娘,有位先生来求见。”一边把那拜帖递了过去。 季清菱伸手接过,粗粗看了一遍,很快了然了。 饵放出去这么久,终于有一个上钩的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过来的既不是上次那书铺的谢老,也不是钱厚斋,倒是一个姓容的训导。 今日午饭吃得早,此时仍是饭点,季清菱担心要留饭,便对李婶道:“我们兄妹二人初来此地,也不熟悉,全凭嫂子照应。可惜我们也比不过人家家中有做秀才的,也没有一个在良山书院里头读书的少年郎,也就不耽搁婶子了。这个月余下日子并不多,做完这几日,你再去那人家中吧。”说着示意秋月把那吊钱递了过去,又道,“今日可能要请婶子多留一炷香功夫,若是有需要,还得再做一顿饭。” 李婶接了钱,表情都僵了,似乎没想到季清菱拒绝得这么干脆,只得干巴巴地道:“可巧,今日我倒是有空,便多留一刻吧。” 季清菱没空理会她,匆忙回房换了身衣衫,便让秋月把人请了进来。 顾延章早得了招呼,收拾好自己,同季清菱一并出来迎客。 两边打个照面,都有些惊讶。 那文士等季清菱二人行过礼,点一点头,笑道:“不请自来,倒是有些冒昧了。” 他也不待落座,便道:“我姓洪,乃是清鸣书院中的训导,此次来,是想问问上回两位是不是在城东的谢家书铺里头,典让了四册《困学纪闻》?” 季清菱与顾延章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那洪训导顿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兴奋,忙道:“我听说乃是两位母家的嫁妆?” 季清菱道:“是我娘的嫁妆,不知道洪先生有什么指教?” 洪训导的面色一喜,仿佛吃了什么人参果一般,他倏地站起身来,忙道:“可还有其余深宁先生书册,都在何处?!” 季清菱心中明白,脸上却装作一副不解事的样子,问道:“怎的了?可是我娘的书有什么蹊跷?” 洪训导不似谢老、钱厚斋一般,尚有许多考量,他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一心想知道此处是否仍有王应麟原作留下。 当日一群人在鉴别书册,便是他提出要去询问那两位典让书籍的小公子其母嫁妆内是否还有其余书册,却不曾想被几位老先生否掉了,硬说什么于礼不合、不通情理,乃是仗势欺人,必要全然确定之后,再请蓟县分管文教的县尹亲自去请,届时尚要报奏朝廷。此等大事,不能仓促云云。 在这洪训导看来,不过前去问几句,若是有书卷,便请出来看一看,又不强买,又不强要,有什么于礼不合、不通情理的呢?那两个小孩手中的书册,哪怕不是原作,也是善本,价值无法估量,正该早早先取出来一观才行,省得夜长梦多,若是出 www 分段阅读_第 30 章 了什么岔子,就麻烦了。 他等了又等,一群老翁围着那书转来转去,今天你提出一个问题,明天我讨论一个细节,没完没了似的,偏忘了还有金山被埋没在一边,他在旁边看着,简直是心急如焚。好容易等大家得出了结论,都认定那是原稿,偏撞上了书院院考,蓟县县尹忙得脚不沾地,一群老夫子更是都被书院圈起来出题。 等考过试,还要阅卷,没个十天八天的,哪里腾得出手来?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第21章 后悔 洪训导不比那些个老儒,他资历学问还不到能出题阅卷的程度,正好闲了下来,思来想去,回忆起当日钱迈说的话,自己带个仆役,一路找了过来,居然还被他找对地方了。 此时听得季清菱这样一问,他这才突然发觉,自己这样孤身而来似乎真的有些不妥,踌躇片刻,才把书院中关于那几本《困学纪闻》真伪的认定说了,又道:“几位老先生此刻正忙着出题,因我得空,便来问上一句。如果有其余书籍,可否请出一观?” 他这话一说,季清菱还未有什么反应,顾延章心中已经打了个咯噔,他担忧地看了季清菱一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季清菱也吃了一惊,她心中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小小的蓟县之中当真卧虎藏龙。她原本只打算把书册卖出古书的价格,并没有打算夺人眼目,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与顾延章只是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孩,在没有相应的能力之前,实在是不适宜这样招摇过市。 她想了想,便道:“我们出来得匆忙,只来得及带了几册书,其余仍旧留在延州,想必已经被北蛮抢掠一空了。”又说,“洪训导,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听家母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副本,并不是什么原作。” 洪训导一愣,失声道:“副本?” “对啊。”季清菱笑了笑,一副小孩儿不懂事,童言无忌的模样,“我娘说,祖上受人所托,收了别人的东西,只是寄放,却不好就这样传下来给家里人,便征得对方同意做了一个副本,不是原稿。” 又道:“我家虽不算什么大家士族,却也做不出把别人的原稿,挪来自用的事!” ****** 送走了疑惑重重的洪训导,季清菱见顾延章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模样,笑道:“顾五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自有分寸,不会把事情闹大的,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明日便要院考了,你且去练练手感,其余jiāo给我便是。” 才来了一个清鸣书院的训导,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给打发了,顾延章的心又怎么能放回肚子里。 方才在堂中,那洪训导死活不肯相信之前的四册《困学纪闻》乃是副本,不仅如此,还把他们一群老儒群策群力研究出来的几个关键细节之处给说了,力图说服两人,那四册书定是原作。 两人在此地无亲无故,更无后台,顾延章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些后悔,当日实在不该让季清菱把书拿出去典卖的。她喜欢做,在家中做着玩便是。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想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专心备考。 他应了一声,回到桌前把文稿重新誊写了一遍,心中还却是有些焦躁,索xing抽过一张纸,写起大字来。 虽然季清菱从没有给他压力,可顾延章也清楚,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次若是考不中,下一回也不见得能上。时间拖得越久,他心理上的压力就越大,如果不能顺利入学,就意味着将来不能第一时间回到延州,许多打算便要衔接不上。 顾延章握着笔,也不去看书帖,只随着心意一口气写了七八页草书,这才把心情平复下来。 他放下笔,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只恨从前不懂事,但凡在延州时能稍微用功一些,此刻也不至于匆忙至此。 不过,这几个月他当真已经竭尽全力,虽没有十分把握,却也做好了准备,一切都看明天了。 他抬起头,院子里季清菱不知正与秋月说些什么 www 分段阅读_第 31 章 手上拿着一册书,小脸被暖阳映照得透着粉红,再往远方看,天空中碧蓝如洗,连一片云也不得见,偶有一两只鸟雀一掠而过,发出的鸣叫声又尖又细,让人听得心中烦躁。 明日起,由蓟县县衙统一组织,长达半个月的不同书院入学考试就要开始了,数月的努力,能否有所得,便看此遭了! ****** 蓟县丛桂路的一处小院内,李婶子放下手中的篮子,把里头的两个小陶罐掏了出来,一个陶罐装了盐,另一个则是猪油。她将陶罐放到厨房的灶台处,盯着那白花花的猪油,唉声叹气了好一会。 正出着神想事,她丈夫吊着一条猪肉、一条大鱼进了门,冲她道:“发什么愣呢?赶紧过来接了,今晚做点好吃的,明儿娃儿就要进考场了!” 李婶这才回过神,忙去接过那几样菜,边归置边说道:“他当家的,前几日接的那一户,我给推了。” 她丈夫愣了愣,问道:“哪一户?前几日……莫不是廖家介绍的那户?你不是才说那家人口简单,活又少,十分好说话吗?怎么给推了?” 他一连发了好几个问,气都没顾得上喘一口。 家中一儿两女,儿子自小读书,偏生怎么读也没能读出个头来,后来走了七拐八绕的关系,这才进了一个书院,每月jiāo高价的束脩不说,逢年过节,还要给那走通的关系送钱送礼。除却这些,笔墨纸砚书,样样都是个无底洞。早年还能将就着,如今两个女儿眼见就要说亲的年龄的,却连嫁妆都还没影子。 他每日挑个担子上街卖小货,赚多赚少,全看老天,幸好婆娘这边因有一手好厨艺,还能补贴点家用。正算着加了这户新兼的人家给的工钱,攒个一年,好好歹歹,勉强能把大女儿的嫁妆给凑了,没成想,婆娘竟然有钱不赚,把活给推了! 李婶叹了口气,道:“我看那家只有两个小孩,又都是不管事的,想让他们把买菜的钱都给我去调用,谁想平常顶顶好说话的一个人,说翻脸就翻脸了,连梯子都不给一个下,让我想反悔都没个理由……” 她丈夫啐了她一口,骂道:“叫你贪!不行就再让廖家的帮你接一家。” 李婶也很是后悔,道:“哪里找这一家这样的,又不管事,在这一户厨房里做工,我们一大家子的油盐都能省了,直接从他们那拿便是。每日去买个一斤肉,我都能留个四五两的回家……” 她叹一口气,道:“罢了,我找廖家的说一说,看能不能帮忙递个话,上回你说的那一户秀才,家中好是好,就是贼小气了,活又多,若不是看在他们家儿子能帮着咱们老三读书考书院,我真不耐烦做。一家子十几个人,我一个人做饭,一个月才给半吊钱!给我三十个铜板,让我买一天的菜,怎么不去抢!” 第22章 院考 顾延章排在考场入口的长队最后,转身对季清菱jiāo代道:“你先回去,这里人多得紧,不要被碰了。” 季清菱笑道:“没事,我就站一会,很快就走。” 此时已经快到了进场时间,除了排队的学子,还有许多送行的家人,场中比肩继踵,拥挤异常。季清菱与顾延章站在一处,前后左右都是人,说话声音只要稍微小一点,便要听不清了。 她话未落音,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七八个高大的仆役远远地往这边而来,一边扒开人群,沿途像劈山倒海般。被撞开的人开始还怒目而视,见了对方所穿的衣服,顿时噤了声,一个屁都不敢放。 几个仆从开了道,从后头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 如今不过是四月,天气尚未很热,那公子手中却拿着一把折扇,他身着锦袍,长相普通,面上满是不耐烦,冷冷地扫了一眼场中排队的学子,眼神、表情中都写满了轻蔑。 他并没有排队,而是在仆从的簇拥之中,径直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chā在了第一位。被chā队的学子连忙后退几步,给他让出了位置。 场中本来人声鼎沸,那公子哥儿一出现,顿时便安静下来,等他们走远了,这才慢慢地有人互相窃语。排在顾延章 www 分段阅读_第 32 章 前面的一个书生低声骂道:“又是那混世魔王!” 季清菱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哥,那人是谁啊?” 那书生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道:“城东谢家的旁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家里有个在京中当官的叔叔,成日里嚣张跋扈,简直是du瘤!” 季清菱问道:“城东谢家?可是开书铺子那一户?” 来蓟县有几个月了,季清菱对此处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蓟县共有五大族,谢、严、钱、张、刘,其中城东谢家便是开书铺的,上一回她与顾延章去卖那几本《困学纪闻》,找的那书铺就是谢家的产业。 想不到诗书之家,也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那书生点头,道:“正是,他年年考清鸣、良山两院,年年不中,去岁清鸣院考,他排四十余名,恰巧差一名入榜,偏生有那外地的学子放榜的时候见了他的名字,只感慨一声,说这人时运不济,被他听了,让随扈当场打断了腿。” 听到这里,排在后面的人也跟着chā话道:“我也知道这事,被打那人我认识,是齐家村的,家里没甚背景,被打了也是白打。最后还是谢家本家看不过,代为出面赔了几个银钱了事,据说现在腿都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算是科举无望了。” 众人听了,都跟着感叹一回,可怜一回,又有人道:“这算什么,上回不过有人说一句他的文章比不过郑时修,被他大冬日的按到翠屏湖里头,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才放开手,若不是救治及时,那条命估计就回不来了。” 他才说完,又另有人接了上去,说起另一桩事情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人人都听说过关于这公子哥儿的恶形恶状。 正讨论着,忽听前头三声锣响,接着是铁门大开的声音,然后有人叫道:“入场!” 队伍顿时鼓噪起来,大家都各自归队,不一会儿,便有兵丁从里头走了出来,开始驱散来送考的人群。 顾延章连忙jiāo代道:“你去后头找秋月,不要乱跑,也不用再来接我,我自己晓得回去!”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走动,季清菱只来得及应了两声,便被兵丁驱散开来。 顾延章足足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门前,看守的人验了他的身份文牒,问了几个问题,又让他站在一边估了身高,这才指着后头的一个房间道:“去那里头把衣服换了。” 他走进那房间,里头已经站着一个衙役,看了他,态度不冷不热地道:“把文士头巾、鞋子去了,脱了外衣。” 顾延章一时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这实在是有些有辱斯文。 不过既然是规矩,他也只得依言而行。 衙役等他脱掉了外衫,便上前去搜了头发、鞋袜,又搜了身上,细看了有无在肚皮、大腿,手臂等处做小抄,搜完一遍,把一个号牌放在了顾延章脱下来的鞋袜、衣衫处,放进了后头的柜子里,又从中取出一套崭新的衣衫鞋袜,口中道:“你且穿上,等考完了再回来取。”言毕,指着后头道,“从这个门出去。” 顾延章一出了门,便听见旁边的屋子有些喧闹之声,有几个兵丁立刻冲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便安静下来。他调转过头,不去理会这些闲事,径直往前走。 前方摆着一排桌案,上头写了年龄籍贯,顾延章找到自己那一张桌案,走了过去,桌后的问了他生辰年龄、姓名籍贯,拿了一张牌子并一把钥匙,道:“按牌子上头的号找你的房间。” 顾延章低头一看,牌子并钥匙上均写着“辛字壹拾玖房”。他道过谢,便按着指示找到了房间。 所谓的房间不过一个小小的格子,只有两人宽,只要进了去,连起来活动都不行,格子里有一张活动的桌子,一张固定的椅子,桌子上摆了笔墨、砚台等物。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便有兵丁走过来道:“别在这站着,进去你的房间里头,不然就算作弊了!” 顾延章道了个扰,挪开桌子坐了进去。 这蓟县果真是十分重视文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考,这防范作弊的手段,与科考也无甚差别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33 章 他闭上眼睛,养了一回神,心中默念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义。 这个时候不能多想,更不能紧张,与其猜题,不如背背经义来得放松。 他才把《周礼》背完大半,便听道考场内噼里啪啦的一通鞭pào响,接着兵丁们托着盘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发试卷、白纸等物。 格子间不仅小,因只有木板相隔,旁边的人做什么都能听到,顾延章一面等着试卷,一面听着左边的人打嗝,对方似乎很是紧张,一面打嗝,一面跺脚,没一会,便被巡场的衙役训了一通。 第23章 试题 开考锣一响,一天的试卷便立刻发了下来。 蓟县院考虽然对标的是科举,可毕竟只是选入书院的一个小考而已,由各大书院自行出题,蓟县县衙负责组织并维护秩序。 良山、清鸣两院的考试放在前两天,均是一天之内考三科,与科考不同的是,并不需要考判案,只需要参加墨义、诗赋、策问三项。 试卷收回之后,会被按照考生的年龄分开批阅,以免不公。 顾延章接到试卷,并不着急做题,而是飞快将试卷从头到尾地浏览了一遍。 良山书院的题量极大,饶是以顾延章特意练过的速度,也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才把试卷翻完。看完题目之后,他终于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三科之中比重最大的是墨义,所谓墨义指的是从九经之中选取部分字段,让考生写出来历、作者及其中之意。这墨义不仅题量大,考点细,最麻烦的是只要不知道,当真是胡掰都掰不出来。 此时的顾延章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庆幸。 这几个月他虽是在日夜苦读,可毕竟时间有限,比不上别人日日勤勉得来的扎实,幸好有季清菱帮着整理了许多墨义考点,誊写成册,分门别类,让他背起来着实事半功倍。 眼下这考卷当中,许多道偏门的题目他都在季清菱理出来的那本册子中见过,甚至有一些,两人昨日饭后谈天时还聊到过。 除却墨义诗赋一科,考的是常见的普通题目,虽然不容易写得出彩,却也不容易拉开差距。最让他惊讶的是,最后一门策问考的竟是延州兵败屠城之事。 其余尚且不说,这延州之事,整个蓟县恐怕都数不出几个人比顾延章了解得更深。世间除了行伍的将军,没有人会比商家更重视战事消息,顾家在延州落地生根数百年,大晋未曾建朝,他的祖先便先买了铺子,北蛮的背景、现状以及各大势力分布,顾父了如指掌,说句夸大的,恐怕比起延州府衙中的府尹都要清楚。 这一回北蛮攻城着实来得蹊跷,只要有那么一两分的预兆,延州城也不会毫无提防,更不会连求援信都来不及发出,就全城被屠。 顾延章虽是幺儿,可从小耳濡目染,加之父兄日日在家中讨论,对北蛮的了解不能说尽数得知,却也明白大半。全家覆灭之后,即使沿途逃命,也不忘想方设法找寻相关邸报了解战事消息。 他知道自己年龄尚幼,又毫无势力,却不妨碍心中早早做好打算,只盼有那么一天自己能为家人复仇,手刃北蛮。 这一篇策问,还未落笔,他便要比起寻常的十一岁考生要高出了不知多少层面。 顾延章把其余两份卷子放在一边,按下心中澎湃的思绪,提起笔,开始回答起墨义来。 他的手极稳,虽是从小不爱读书,一手馆体字也在家人、先生的督促下写得中规中矩。他先是在草稿上写下了答案,这才一笔一画往答卷上誊写,等答完墨义卷,检查一轮之后,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屋檐的影子也正了,考场中响起九道锣声,提示考生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顾延章将答卷卷起,收在一边,开始做起诗赋来。 他并未把太多时间放在这一科上,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答完了,立刻腾出手去打那一份策问的提纲。 题涉延州,顾延章不担心其他,只怕这薄薄的十张宣纸,装不下他胸中早有的千言万语! 手中的狼毫笔乃是县衙中统一采购,说不上粗劣,却也绝不顺手,他写到澎湃之 www 分段阅读_第 34 章 ,力透纸背,把一张草稿塞得满满的,字体也早脱离了中规中矩,而是草得要飞上天去。 一篇文章写完,他把胸中之气长长吐出,歇了好一会儿,才反复考究,慢慢将润色后的稿子誊写在答卷上。 他的时间掐得刚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又重新通读一遍,细读一遍,场中锣声鼓声齐响,监考者呼喝着考生停笔,从头到尾收起考卷来。 顾延章jiāo完卷子,缀在人群后头走出考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难过,有些怅然,却又有些释然。 这一场院考他应当是发挥出了十二分的实力,若是往常,该是十分满意才是,可因为那策问中延州考题的缘故,让他觉得胸中沉甸甸的。 考场之外,季清菱带着秋月守在路边的茶铺中,点了一壶茶,几样容易消化的小菜,一锅白粥,专心盯着人群,只怕走了顾延章。 铁门一开,考生们慢慢走了出来,早有守候多时的家人们迎了上去,更有许多外县来赴考的,许多熟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往外走。考了一整天,大家都一丝力气也无,虽是考场中午提供了饮食,因怕吃出好歹,不过是有些清水、炊饼而已,吃得考生们面带菜色,此刻许多人都围在了路旁的小贩、商铺处,买各色小事果腹。 几个考生一齐走进了茶铺,捡了一张桌子,叫茶博士上了些个茶水粥饭,炊饼包子,一面跺着脚等吃的,一面唉声叹气地聊起白日间的考题来。 一个右脸长了颗大痣的道:“良山我是进不去了,只盼明日清鸣的考题能出得稍微正常些。” 旁人的人回道:“你这是在着什么急呢!试卷未阅,榜单未发,你倒是担心这个,题目难,又不只难你一个,人人都难,今日看那墨义,我差点就想掀了考场,拔腿就走!这题目也不晓得是谁出的,不是为难人吗?!放着好好的《论语》、《孟子》不考,去考什么《左传》、《春秋》!这不是吃饱撑着吗??那道‘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颛之可也’究竟是出自哪一本经注?冷僻至此,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同桌一个瘦高个的便唉声叹气地答道:“出自《公羊》……” 发问的人听了这个答案,也没了力气,呆了好一会。 另有人道:“你既是知道,想是答出来了,怎的似乎不高兴?” 那瘦高个的怒道:“高兴个屁!我也不晓得当时脑子里发的什么懵,竟写的《春秋》,结果一jiāo卷立时想起来不对,这答案是想改也改不了了!” 第24章 选择 那人哭完,又有人道:“墨义也就算了,难起来大家都难;这一回诗赋题目普普通通,想要写出彩,却又难如通天,话都让前人写遍了;最后那篇策问,居然考延州战事,我绞尽脑汁,半日都想不出来该如何着手,后来见时间不够,索xing连草稿都不打了,结果竟还是鼓响了都未能写完,匆匆结了个尾巴……唉……” 几人说着说着,便对起题目来,结果发现许多生僻考点,各人各辞,都无法确定答案。 便有人道:“考完便罢,想这些作甚,明日还有清鸣院要考,不要影响了心情,搞得伺候都无法正常应考。” 一群人顿时没了音,抱着杯子喝起茶来,又去催店家赶紧上菜。 季清菱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只觉得那些个题目,均不是很难,尤其听到策问以延州为题,短短盏茶功夫,心中已经有了文章的腹稿。她想了想,觉得以顾延章的能力,这些题目应当不难,却又担心他初次应考,总有生涩之处。正担忧间,只听秋月站起身来,几步冲出去,对着外头喊道:“少爷!” 季清菱连忙朝外看去,果然顾延章正在离此不远处,他听得声音,便往这边望,见到自己之后,脸上的倦意似乎在一瞬间就冰雪消融一般,浮现出了明朗的笑容,快步走进了茶铺之内。 “不是说让你在家里等着吗?怎么跑出来了?” 顾延章嘴上抱怨,却又舍不得说重话,被季清菱左一筷子菜,又一筷子肉,很快把嘴给堵上了。 “今天肯定没吃好,又没 www 分段阅读_第 35 章 胃口,先喝点白粥垫垫肚子,也不要一时吃太多,咱们回家还有宵夜。”她笑着道,丝毫不提今日考试的情况,也不问任何话。 顾延章知她心意,见此处大庭广众,四处是人,也不多说话,只安静把桌上粥水喝了三大碗,又将各色小碟子菜肴吃了大半。 晚间回家,季清菱便不让他再看书写字,叫秋月烧了一大桶热热的水,让他先泡过足,出了一大身汗,这才给他去洗澡。 顾延章本不觉得自己很累,泡过脚之后,乏意竟一阵一阵涌了上来,等洗过澡,更是只来得及擦干头发,就倒头睡去。 次日醒来已是寅时三刻,顾延章梳洗完毕,便见堂中摆了一桌子小菜,一碟子炊饼、烧饼、包子等物,另有豆浆、粥水,季清菱则手握一卷书,边看边等着他出来。 他不敢吃太多粥水,只伴着送了一个炊饼,两个包子,吃个七分饱,便出门而去。季清菱早收拾好了东西跟在后头,他见甩不开,索xing也不多话了,却是吓唬道:“今晚不许出来接我了,昨儿天都黑了,我带着你一个小丫头,回来路上都不敢错眼,就怕一晃眼,你被拍花子的给抓走了!” 季清菱只是笑,口中答应了,高高兴兴送他赴考。 因今日考的清鸣书院,她想了想,问道:“听说前几年都是那钱迈钱老先生出卷,不晓得今年是不是仍是他。” 顾延章便道:“若是他,少不得要出大小戴礼的题目。” 季清菱笑道:“难说,今年拿了我那四册《困学纪闻》,说不定题目便要从当中出。” “那我岂不是占便宜了?”顾延章也笑道,两人打了一回趣,聊了一路,等把他送到考场口,季清菱这才带着秋月打道回府。 秋月自打卖断了身契,似乎换了个人一般,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不仅抢着干活,一刻也不愿意闲。 这日因顾延章不在家,院中一本就小,一应事务也少,她洒扫完毕,便没了什么事情可干,思来想去,觉得也不能这样干坐着,便壮着胆子去找季清菱。 “下厨?”季清菱听了她的想法,不禁愣了愣。 秋月左手捏右手,右手又捏左手,低着头,不太好意思地道:“我知道自己做菜难吃,前一阵李婶在,我便找机会在旁学厨。她见我又矮又笨,还以为我才八九岁,便也不避我,这些日子下来虽没全学到,却也有个三五分,总算不像从前那般甚事不知了。” “我想着总不能老是出去请帮厨,若是我能干,家中也能省下一笔钱不是?”她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头也不能敢抬。 季清菱想了想,道:“我原想教你习字,将来帮我管管箱笼银钱什么的,家中以后厨子是不能省的,不过你若有意,此时却是可以给你试试。你意愿如何呢?” 秋月听了这话,眼睛都直了,呆呆地问道:“习字??”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将来五哥得了官,家中不可能只有几个丫头小厮吧?位子一到,许多场面上的东西便不能省,你是怎么想的,若是一心往厨房那头靠,过一阵子我请个厨艺好的,你跟着学一阵,将来也能在厨房,若是愿意识字,以后就是做我的管事丫头。”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也知道怎么选了。 秋月红着眼眶,急道:“我愿意识字!”迟疑片刻,又问道,“可我今年已经十三了,此时学字,可还来得及吗。” 她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有机会可以认字。 在她看来,若是季清菱肯给自己一个机会,去厨房试试,便是天大的抬举了。一个啥都不知道的粗使丫头,居然敢往厨房里打主意,放在她从前去的那些个大户人家,脚都要打断。谁成想,居然姑娘说要教她识字! 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秋月一时喜一时忧。 以她的见识,自然无法想象季清菱口中的“将来五哥得了官”“场面上的东西便不能省”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所谓的“箱笼银钱”到底是什么状况,毕竟此时的季清菱,所有衣衫细软加起来都只有一个大木箱子,首饰更是只有头绳、缎 www 分段阅读_第 36 章 带等几样简单的装饰。 等到多年以后,她一个人管着季清菱十五个大库房的箱笼钥匙的时候,每每回想起这一刻,都忍不住感慨万千。 第25章 讥笑 季清菱听她这般问,便笑道:“自然是来得及,你若是考状元,怕是来不及,可若是只是想断文识字,做做诗词歌赋,管管账簿名册,却是不妨事。” 秋月一时站立不安起来,唬得忙摇着手道:“状元哪是我们能随意攀说的,我能识得字便求神告佛了。” 季清菱冷眼看她这么久,知道这是个xing格踏实,忠厚老实的,又因她自愿卖断,再无二心可能,此时同自己同苦受难,过得久了,应该能得用。虽说见识浅,举止登不得大雅之堂,好在教了之后改得也快,便真个一心带她学文识字,没两年,便把秋月教了出来。此事略过不表。 再说顾延章那一头进了考场大门,一切规矩全按前一日的,等试卷发下来,一样是三科,他打开墨义一卷,把题目看了一遍,心中哭笑不得。 倒让家中那小家伙给说着了,这一回,便宜了自己! 不知道这次清鸣书院出卷的究竟是谁,可那人必定是深宁先生的拥簇者,题量虽大,却有许多点都是深宁先生书中提过的九经内容。 顾延章过了一遍试题,发现题量比起昨日良山的卷子来居然多了三分之一以上,幸好题出的并不偏,除了涉及深宁先生书中所提那一部分,泰半都是《论语》、《孟子》中的常见知识,只是非常细致,而且绕了好几个弯,稍不注意便会被题目所误导。 等他看过诗赋、策问的题目之后,越发确认这回清鸣书院的考卷,拉开差距全看墨义。 这几个月时间,他放了许多功夫全在经义之中,九经早背得烂熟,又因季清菱在仿制那四册《困学纪闻》,他当做稀罕物事,也看了许多遍,此时将题答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有两三处抓不准的,也估摸着写了。 等做完墨义,一看时间,竟才过了一个多时辰。 三科答完,还剩小半个时辰,顾延章将卷子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实在觉得耗时,索xing扯过一张空白的宣纸,回忆起前几日季清菱拟的题目,写起文章来。 刚开好头,结束的鼓声、锣声同时响起,自有人来把卷子、草稿收走,一点东西都不留下。 顾延章一样排队进屋,换回了自己的衣裳,等慢慢出了门走到昨日那间茶铺附近,下意识转头往里边看了一眼。 季清菱穿着一身男童服饰,肤白如玉,正坐在靠里面的位子,伸长了脖子看着自己,那模样又是可笑,又是可爱。 顾延章心中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欢喜,既气家中这小儿不听自己话,可她特意来接,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高兴来。 他板着一张脸走进去,等到了桌边,见桌上那几碟子自己爱吃的小食,顿时连虚火都烧不起来了,索xing当做早间没说过什么不许来接的话,只问道:“怎的不见秋月?你一人来的?路上有没有被碰着,中午吃了什么?” 他一脸发了好几问,口气却甚是温柔。 人既然没有生气,季清菱干脆便装作早间什么都没听见,欢欢喜喜地答道:“中午吃了上回的大馄饨!”又道,“上回哥哥你说想吃仙鹤楼,今日是订不到位啦,我让秋月去排队买了几样招牌菜,先行带回家了,我在此处等你,咱们一同回去。” 她说到“等你”二字时,口气又软又天真,比起寻常的小女孩更多了三分憨意,是前世同父母长辈撒娇时惯带着的,此生换了一具身体,说话的方式却未曾变化。 季清菱从前撒起娇,便是家中最冷硬不过的祖父都要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更何况顾延章一个十多岁的不知事小儿。 顾延章被她几句话一说,本就熄得干干净净的火气更是被冰水浇了个通透,心头全是软趴趴的,只得无奈道:“既是要回家吃,咱们这就走罢。” 他随意用了几样小食,喝了碗小米粥,便与季清菱两人出门而去。 因在茶铺中耽搁得并不久,路边的考生仍未散去,三三两两组 www 分段阅读_第 37 章 的小团体或站在一旁,或走在路上,口中讨论着白日间的题目,又在猜起明日的试题来。 次日开始,便是其余私人书院的院考了,此一类书院自然比不上良山、清鸣,却也在蓟县之中有点名气,半个月后,府衙组织的考试结束,剩下的就是无甚名气的小书院自行举办院考。 良山、清鸣虽是顶尖的书院,能进去的人却极少,对于大多数学子来说,能考入次一等的知名书院,也是不错的选择,而更多人,则是只能进入自行招考的不知名书院。 季清菱竖起耳朵,当做听闲话一般灌了两耳朵的题目、答案,笑着对顾延章道:“顾五哥,你猜明日会考什么?” 顾延章想了想,道:“墨义估计多数内容还是考《论语》,至于策问,十有八九是赈灾、赋税、流民中哪一样。” 他虽已经下定决心,将目标放在良山、清鸣两院,可刚开始的时候,也花过许多时间在其余书院之中,只怕万一未中,也有个地方可去。 后来与季清菱长谈之后,自然放弃了这个念头,可当时钻研的功夫毕竟不是白费的,底子打得太扎实,如今随意一聊,便把当日的推测说了出来。 他这话刚落音,便听旁边有人嗤笑一声。 季清菱与顾延章转过头,见是一个瘦高个的考生,对方身旁站着两个同伴,一人右边脸上有一颗大痣,另一人长相倒是普通,看着十分文弱。 这不是昨日茶铺之中,哭诉把《公羊》写成《春秋》的那一位考生吗?余下两人也是与他同桌之人。 对方见两人看了过来,便转过身,装作自己方才什么动作都没有的模样。 顾延章也不同他计较,虚引着季清菱便往家中走。 两人才走开几步,便听到后头有人道:“今日真是不走运,遇上这样偏门的题目。这还罢了,一出来便撞上个夜郎自大的外乡土包子。不自量力!猜墨义也就算了,居然还猜策问,真要考他说的那几样,我把试卷吃到肚子里!” 第26章 吃纸 季清菱转头一看,瘦高个的那考生正满脸鄙夷地望着自己二人这边,与旁边的同伴指指点点。 她忍不住对着那人翻了个白眼。 顾延章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理他作甚,咱们回家去。” 季清菱委委屈屈地“喔”了一声,听得顾延章忍不住笑道:“怎的?替我抱不平?” 季清菱便抱怨道:“酸书生,自己没本事,还去说别人坏话,我等着看明日他吃不吃卷子!”她特意把声音说得比往常大,还不忘特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两处人离得并不是很远,季清菱的话传过去,很快招得那瘦高个的火冒三丈,他撩起袖子,冷笑着嚷道:“也不晓得谁要吃纸!” 季清菱便转头冲他扮个鬼脸,道:“不要脸,若是真考了我哥哥说的几个题目之一,我在昨日那茶铺之中,等着你吃卷子!” 瘦高个也怒道:“若是一个都不考,我在那处等你们两兄弟吃纸!” 季清菱便道:“怂货才不敢去!” “等着你这怂货来!”那人也怒气冲冲地回道。 事情由顾延章一句闲言引起,他却被搁置在一边,只得哭笑不得地看着季清菱跟一个路人打嘴仗,见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忙拉着季清菱的手,把她往家里拖,边走还边道:“多大点事,考就考,不考就不考,你同他置什么气,人都不认识!万一对方不好惹,跑过来跟你急怎么办?你一个小孩儿,难道还打得过他?不是还要吃亏?!”又道,“看来我向日管你管少了,居然还学会说这种粗鄙之语,去哪里学来的?” 这“怂货”二字倒真是蓟县当地惯用来戏弄人的词,虽说算不上粗俗,却也不是什么好话。季清菱听了几次,此时气急,倒是说了出来,被顾延章这样一点,立刻晓得自己出了错,只得瘪了瘪嘴,道:“可他说你坏话!他都不认识你,自己学问做得差,猜不到题还好意思来笑你!” “笑便笑呗,我又不少一根毛。”顾延章揉了揉她的头,道,“以后若是许多人都来说我坏话,难不成你一 www 分段阅读_第 38 章 个一个跑去同别人打架?你不累,我还在后头担心呢!” 季清菱“哼”了一声,道:“打架就打架,反正不许他们无缘无故地胡乱说你坏话!” 她向来护短,此时早把顾延章当做自己人,便将从前的作风延续下来。她自己尚不觉得,顾延章在一旁听着,那一颗心真是软得一戳就要出一个洞来。 季清菱又道:“傻子才说你猜的是错的,我看他明天那卷子是吃定了!”想了想,却又纠结起来,“顾五哥,明日咱们没人去考,怎么知道策问题目是什么?万一他们不承认怎么办?” 明日是考林门书院,季清菱同顾延章两人曾经把蓟县小有名气的书院都走访过一遍,也拿了从前院考的题目,发现这一个书院十分喜欢考前朝的殿试题。不仅如此,题还出得还紧贴时事,顾延章猜那些,倒不是胡乱说的。 顾延章便敲了一下她的头,笑道:“你还当真要人家吃那纸?小孩子xing子。” 季清菱被敲了个锥栗,忙捂着头,含冤地瞥了顾延章一眼,边走边道:“顾五哥,你瞧那人模样,也就是个镴qiāng头,最多嘴上说说,不会来找我打架的,我心中自有分寸!才不是你说的小孩子xing子!” 她从前多卧病,虽年长了顾延章一点,可被家中宠着护着,倒真是个活泼天真的xing子,如今到了此处,顾延章又一力挑起家中大事,即便因为年龄小,尚未有所成就,可因季清菱知道对方将来情况,倒是又放下心来。 人能伪装一时,却不能装作一世。开始那一段时间,她还努力端着,做出拿主意的大人样,时间久了,自己就撑不住了,把从前那副德行又使了出来。 顾延章不晓得来龙去脉,却觉得此时的季清菱更让他心软心爱心疼。笑着牵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惹人,一路径直回家。 他们二人就这样走了,余下那瘦高个的却是看着两人背影,对旁边的同伴冷笑道:“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孬种蠢蛋,等明日考完,我在那铺子里头把茅房的草纸与他们吃!” 右脸一颗大痣的人便劝道:“一个漏齿小儿,你同他计较什么,好生备考便是,还真让人家吃纸?他们无名无姓,不像你是要脸的,传出去,倒要让人耻笑。” 瘦高个的“哼”了一声,嘴上不说话,心中却早打定了主意,明日定要选一张大大的茅房纸,浸在墨汁里,让那两人吃进去。若是想要不吃,定要他们当着大众的面,先好生向自己求饶道歉,方才可以饶过。 两拨人各自散去,却是都不知道,在路边一处摊子上,有三人坐在桌旁吃茶说话,正把这才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其中一个中年人道:“那说要吃纸的,是沛县的许志戎罢?” 后头站着的一个仆从便上前道:“是,前几日他爹还来了咱们书院,说要帮着盖宿楼。” 中年人“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粗茶碗,转头看向一旁同桌的少年郎,道:“依你来猜,明日那林门会考些什么?”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中隐隐有着几丝倨傲,他听了中年人的话,却是毕恭毕敬地道:“学生猜,那许志戎输定了。” “哦?”中年人顿时来了兴趣,问道,“此话又是怎么说?” “九经之中常考的也就是那些书目,林门不像咱们清鸣,也不似良山,肯定不会考太过冷僻的典故,不然哪里还选得出人,多数墨义题目应当还是出自《论语》。不仅林门,想来之后的书院,多数也要考《论语》。再说策问,林门多仿良山考,又喜出大事题,去年地动,年初南边大涝,又有延州被屠,十有八九,还是那人说的范围。倒是那许志戎,听说一心考良山,估计没放什么功夫在其他书院身上,自己没本事,还要耍傲气,这纸估摸着是吃定了!” 第27章 阅卷(一) 中年人点一点头,摸着胡须,转头对另一人道:“秀府,你怎么看?” 被称作秀府的人略低了一下头,道:“学生的想法与时修仿佛,那少年人不知是何方人士,从前未听说他的名声,不曾想对蓟县书院出题脉 www 分段阅读_第 39 章 把得不错,倒是有几分见识。” 原来那名眉宇间有倨傲之色的少年,便是从前季清菱在书铺之中撞上的才子郑时修。 无论是哪一个考生,只要是学问做到了一定程度,都会具备猜题的能力,方法虽然不同,但只要有本事,结果都会无限趋同。 这中年人本是清鸣书院的先生,姓傅,名顺霖,这一回清鸣的卷子,墨义部分一半以上都是他出的,此时带了两个得意门生出来,是想看看考生们觉得题目难不难,反应如何,不想竟撞上了这样一场戏。 郑时修与杨秀府不过是清鸣学院中的学子,他们不像季清菱,有一个曾经出过科考卷的爹,仗着地利人和之便,曾将数个朝代的科考卷子统一分析、细看,这才在极短时间内,便能得出林门书院仿前朝卷的结果。他们各自凭着自己的法子,却也很快推测出了类似的结论,只能说正确答案只有一个,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方向未错,结果往往殊途同归。 傅顺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向季清菱二人远去的方向,有些惋惜地道:“也不晓得这那学生姓甚名谁,今日考得如何……” 他嘴上不说,心中已经把顾延章暗暗挂上了号,觉得若是有机会,这样沉稳的学生定要收在名下才好。 清鸣、良山两院虽说是书院,走的却是门下授课的路子,每位先生负责一定数量的学生,每到新生入院,先生中抢起学生来,也是毫不留情。 傅顺霖这一回也是不巧,白日间他本邀了钱迈一起出门,不想对方因要组织阅卷事宜,推了他的邀约。若是钱迈在,恐怕第一时间便能认出来,这两兄弟乃是当日书铺中典让四册《困学纪闻》之人。 三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直至人群散去,便唤小二来结了账。傅顺霖起身道:“回府衙吧,晚上就要开始阅卷,我已经同厚斋先生说了,你们帮着批阅墨义一卷,也看看现在的学生是个什么水平。” 郑时修、杨秀府两人点头应了,跟着先生回去不提。 再说蓟县县衙之中,钱迈与另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坐在桌前,对着手中的答卷讨论了半日,随即对一旁的人令道:“卷子已经收齐了,一会你点清楚咱们院里的人,待良山院中的都到了,这便开始阅卷罢。” 这一回阅卷同往日不同,乃是良山、清鸣两院并阅,一则可以避免因为个人喜好黜落考卷,二则可以避免阅卷之中出现舞弊行贿之事。 钱迈吩咐完,转头对那名老者拱手道:“先生不若回去歇息罢,待过几日卷子阅尽,再来即可。” 他这般恭敬,乃是因为面前之人是良山书院中多年的教授,名唤柳伯山。对方得官甚早,原在京中国子监任职,后因病辞官,回乡荣养,无论资历辈分、乃至学问见识,在蓟县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钱迈虽然跟他年纪仿佛,可得官足足比对方晚了十余年,入国子监求学之时,还曾当过柳伯山的学生,是以他这一声“先生”叫得倒是实打实的师徒关系。 柳伯山摇头道:“我虽上了年纪,却也不是不能做事。”说着放下手中卷页,与钱迈一齐出了门。 阅卷的房间乃是县衙中特意腾出来的,乃是并排的五大间库房,每个房中摆了七八张桌子,十几张椅子。此时房中的桌上已经堆满了答卷,而四十余名阅卷者,则是围在房间外头的院内,开始抽签。 这些阅卷者都是从两个书院的教师中抽选出来的,多数都参与了出卷,只有极少数则是像郑时修、杨秀府这样,作为出色的学子,被先生带过来批阅没甚难度的墨义一卷。 众人见柳伯山、钱迈二人过来,忙躬身行礼,又让出位子来,让两人先行取签。 签筒共有三个,一个是墨义筒,一个是诗赋筒,最后则是策问筒。阅卷者早按学识、资历等排好了谁阅哪一类卷目。柳伯山与钱迈二人,自然只能去阅策问卷。 柳伯山上前两步,随手捻了一只上面写了甲三的签子,转头一看,钱迈取的也是甲三,便一笑道:“倒是巧了,走罢,咱们两做搭手。” 两 www 分段阅读_第 40 章 人进了屋,外头的老师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便道:“也不晓得哪一批考生运气这般好,碰到那两位手中。” 他这话一出,余人皆会心一笑,纷纷为那一批将要送进甲三房间的答卷鞠一把同情泪。 却说钱迈跟在柳伯山身后进了屋,两人按着木签上的位子坐下,也没甚讲究,便从旁边高高的一摞卷起来的答卷中取了一份,开始批阅起来。 今次清鸣书院的策问题乃是有关晋朝缺马之事,先是一段论述,接着便言曰“千里之堤,为田几何,其牧养之地又几何?今天下广矣,常患无马,岂古之善养马而今不善乎?宜有说以对也。” 这题目乍看简单,可若是要答好了,却是极不容易,其中不但涉及到对马政的见解,还要将其与数术结合起来。 越是烂的文章,批阅起来就越快。这题目出得难,倒是便宜了批卷的人,钱迈取了朱砂笔,先写一个“下等”,再写一个“下等”,不到子时就把桌上厚厚的卷子给看完了。 他批完这一百多份卷子,通共也不过两个得了“中下”的,只得摇着头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名章,慢慢地在答卷上一个一个盖上去,一边盖,一边对着旁边的柳伯山道:“先生不如先去歇息,明日再来阅卷。” 柳伯山放下笔,他年纪是真的大了,经不起这般熬夜,便点头,把批阅的名章盖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他们一走,房中其余阅卷的人便热闹起来,大家聚作一处,一人道:“去瞧瞧厚斋先生的阅卷!” 有人去望风,回来道:“走得远了,拆来看罢!” 诸人找了他批了“中下”的卷子来,传看一遍,面上不由得都露出不忍之态,一人道:“也是遭了罪,这一份若是在我手中,应当有中上……” 另有一人道:“若是我,估计能有上下……” 第28章 阅卷(二) 郑时修批阅卷子的速度并不快。 墨义虽然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一科,所有答案全靠死记硬背,可正是如此,批改的时候格外地需要仔细与耐心。只要考生答少了一个字,那个字又不是“之乎者也”之类的语助词,该条就是错答,要算作“不中”。 这一回良山、清鸣两院的墨义题量都很大,郑时修一面批着答卷,一面在心中默默做题,计算着若是自己来做,大概会错几题。 良山的卷子一共四十八条墨义,他对了四十二条。 清鸣的卷子一共五十七条墨义,他对了五十二条。 截止到目前,他已经批改了接近三百张答卷,其中良山一卷对的最多的答卷不过是三十二条,而清鸣一院则是四十条。 老师给的标准,只要四十八中二十,五十七中三十,便算是通过。 明明超过通过标准这么多,遥遥领先这一届绝大多数考生,郑时修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错的题目并不冤,许多内容他确实是记岔了或者没有背好。 他在清鸣院中已经进学了好几年,重心也早从普通的经义变成了如今的策问。毕竟将来科考之时,墨义只是进门的门槛,真正的排名完全是看文章的高低。 可心中知道是一码事,真正直面这个结果又是另一码事。 想到明明不是很难的题,自己居然也会错,郑时修就很郁闷。 更郁闷的事情还在后头。 杨秀府突然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时修,你来一下。” 郑时修狐疑地站起身来,跟着杨秀府走到了对方的桌前。 “你帮我看看这两题,到底是算中还是不中。”杨秀府眉头拧得死紧,递了一张答卷给他。 郑时修接过答卷,先入目的是一笔工整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的馆阁体,笔笔划划都在规矩之内,没有半点出格,整张卷子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哪两题?”他问道。 然而不待对方回答,郑时修立刻就找到了杨秀府口中所说的问题。 批改平常的答卷,上面通常都会有很多的红点或是红叉,以示这一题是有待斟酌或是确定不中,唯有这一份,整张卷面干净得可怕,单有两个小小的 www 分段阅读_第 41 章 红点缀在两行字前。 郑时修仔细将考生的答案看了一遍,顿时也皱起了眉。 无怪杨秀府拿不定主意,这考生在答题的时候,并没有用最普遍的通注,而是选了一个坊间罕见的版本注释。经书注释本就版本极多,考的这两题答案所在的那一本经书,恰巧朝廷没有指定。 出现这种情况,要是按照标准答案批不中,却是有些说不过去,可若是批中,又与阅卷要求不一致。 郑时修也觉得棘手,他随口问道:“这人一共中了几题?” 他话刚说出口,立刻见到杨秀府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郑时修心中浮起一个不愿相信的念头,一时声音都变了调,干涩地问道:“全中?” 他实在是太过惊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引得室内其余的阅卷者都看了过来,纷纷讶然问道:“什么全中?” 杨秀府在阅卷时已经被震惊过一次,此时倒是稍微恢复了一些,他半是嫉妒半是佩服地答道:“我批了一份良山书院的答卷,其中只有有两题待定,其余全中……” 室内有一瞬间就似乎被抽干了空气一般,安静了好一会儿,诸人这才围过来,传看起那份答卷。 屋子很小,里头总共也就十来人,大家凑在一处,很快把答卷给过了一遍。 这一位考生的答案实在是规矩得可怕,紧扣着墨义的问题,按照经义作答,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连“之乎者也”这类的语气助词居然都完全没有用错,根本找不出一点毛病来。哪怕想要挑剔卷面,他的字迹也工整到了可怕的程度。 而那两道难倒了杨秀府、郑时修的题目,也一样难倒了在场的众人,他们斟酌了片刻,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傅顺霖拍了板,对杨秀府道:“去请厚斋先生过来吧!” 然而没等杨秀府走出门,就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一阵喧闹,很快有人匆匆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把钱迈、柳伯山二人从甲三房中请了出来。 众人狐疑对视了一会,傅顺霖把那份接近完美的墨义答卷卷好,小心地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道:“我去旁边瞧瞧,你们继续阅卷。” 话是这么说,可才见到了这样一份答卷,谁还能静得下心来批其余卷子! 杨秀府坐回桌前,重新拿起朱砂笔,却半日都没有审完一份,他转过头,见郑时修也神色恍惚地盯着桌上的答题纸,笔上的朱砂都滴在了卷面上,对方竟然都没有察觉。 杨秀府不禁心中苦笑。 墨义全中,这对他们这样书院中在读了好几年的老学生来说,震撼实在太大了。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墨义全中,一道不错。 如果一天前有人跟他说这个话,他肯定会嗤之以鼻,可现在这个让人平常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实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份答卷中虽然仍有两道墨义有待推敲,可在杨秀府心中,已经是等同于毫无瑕疵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室内其余阅卷的老师,众人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好几个人甚至把目光投向了室外,似乎这样就能催促傅顺霖早点带消息回来一般。 而隔壁房间里的傅顺霖却早忘掉了这边翘首以待的诸位老师,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钱迈手上的那张答卷。 那是清鸣书院的墨义答卷。 他是这套卷子的主要出题者。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套卷子的难度究竟去到什么程度。 然而就在这一张答卷上,依旧是那一笔工整得可怕的馆阁体,甚至没有一个点,一个撇,一个捺写出了规矩之外,整张卷面干净得让最挑剔的人都没有办法找出毛病来。 这一手字迹是如此熟悉,而上面的答案更是熟悉得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如果不是笔迹不同,傅顺霖甚至要怀疑这是自己抄写下来,用来给各位老师参考批阅的标准答案。 第29章 阅卷(三) 墨义卷只用了四天功夫就批阅完了,卷子审到后面,批改的人几乎都将答案了熟于心,速度自然也就快了许多。 郑时修与杨秀府拿着长长的花名册,一个拆糊名念成绩,一个 www 分段阅读_第 42 章 记,明明是完全不费力的活,可他们却是很久也没有录完那一叠答卷,反而时不时转头看向屋外,显得十分的心不在焉。 屋内只有寥寥几个人,泰半的阅卷者都已经聚集到了甲三房中。 良山、清鸣两院的入院考试说难,很难,说不难,也不难。 难在题目,不难在答案。 入院考试毕竟只是为了筛选出开蒙完成之后,智力、资质上上的那一批人,这个上上是相对于同龄人的,不是所有人。如果考生已经足够出色,那还进书院读什么书,直接下场即可。 以往每年的院考都会有那么几个出色的考生声噪一时。郑时修就曾因为小小年纪,就能做一手灵气bi人的诗赋而崭露头角,杨秀府凭借过目不忘的能力,墨义得中甚多,而引起了书院的注意,良山书院去年收了一个学生,策问一卷答得言辞华丽,气势惊人,虽然墨义平平,可也被破格录取了。 蓟县地灵人杰,又广纳异地出类拔萃的学子,说这是科考的缩影,一点都不为过。 然而从未有哪一年像今年一般。 先是墨义一卷,良山、清鸣两院居然都出现全中的答卷;接着是策问一卷,钱迈与柳伯山两位以批卷苛刻著称的大儒都给一份答卷打出了上等的成绩,正当大家争相传看文章的时候,竟然又出现了一份上上等的答卷。 如果不是事情就发生在旁边的房间里,郑时修肯定以为这是哪个没品的人在说什么荒谬的笑话。 得了这个消息,批完考卷的人都跑去甲三房中看文章了,他也早已无心干活,却因被先生安排了任务,不得不与杨秀府一同在此处做后续的整理。 郑时修瞥了一眼旁边同样在登记成绩的两个人,他们是良山书院中学子,也都是在蓟县有些才名的人,此刻却同自己一般,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一个唱了成绩,另一个花了好长时间才录完几个简单的字。 他取了一份墨义答卷,刚要把糊名拆掉,便听到对面传来一阵轰然,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有椅子被绊倒在地上,桌子被人推动的声音。 郑时修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抬头望声音的方向看去,而与他同样动作的还有屋子里另外三人。 甲三房中,傅顺霖看着手上拆掉了糊名的四张答卷,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这字迹摆在眼前,他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等到真的把糊名拆出来,看到这四个一模一样的姓名、籍贯,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手上的答卷抻平整,放近了一些。 延州、顾延章。 笔画、力道一模一样的字迹,说是印刷出来的,恐怕也有人信。 墨义的两张答卷是傅顺霖特意单独拿出来的,他也早已看过无数遍,于是放在一边,任由其他人传阅,他只把那份被两位大儒批了上上等的策问拿在手上,囫囵读了起来。 只看了个开头,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速度放慢了下来。 这并不是一份用来书院应考的策问卷。 或者说,拿来做一份应考的答卷,实在是有些埋没了。 傅顺霖也是朝中做过官的,虽然一直仕途不顺,后来被清鸣书院诚心聘请过来当了司业。可到底外放了许多年,知过一方百姓,治过一县政务,他的眼界比起普通的官吏,要更开阔许多。 能被以文章著称天下的柳伯山点为上上等,这一份策问的质量不言而喻,然而与傅顺霖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这是一篇针砭得当,内容详实的策问,申而论之,引而述之,当然,文采自然也要上佳,这才配得上“上上”的评等。 然而…… 他把最后一个字看完,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从头仔细地重读一遍。 旁边早有等候已久的老师挤了过来,催他快些看,见他并不回复,索xing凑着头,三人一卷地读了起来。 傅顺霖当真是没有心思理会别人。 他将这一份策问卷反反复复研读了好几遍,又回头去看了糊名处的籍贯、年庚。 刚满了十一,堪堪虚岁十二。 这样一篇文章,当真是这个年龄的学子能写 www 分段阅读_第 43 章 出来的吗? 难道是写错了年庚? 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傅顺霖就摇着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怎么可能,每个考生报名时都需要提jiāo户籍书,经过书院、县衙的双重审核。差个几岁也许看不出来,总不可能一个中年人去装扮十二岁的小子,也被人相信罢? 他正想着,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看文中的几个段落。 这样一篇策问,哪怕拿到科举之中,一样能高中。 他随手拿过放在桌上,早已拆过糊名的另一份策问答卷,这份答卷署名乃是蔡州睢县张洪钩,作者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这也是一位有名的才子,二十五岁前除了读书,一直在天下间游历,直到去岁才来了蓟县,自行递了文章给清鸣书院的厚斋先生,在蓟县名扬一时。 张洪钩的这一份策问答卷是傅顺霖批阅的,文章也写得很好,许多论调都叫他拍案叫绝,为此,他还特意打了上等。当时他一边看,心中一边在想,都说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可不行千里路,又怎么知千里事。张洪钩的文章,比起其余人的,明显要深刻许多,从延州论述到天下,从天下论述到民间疾苦,以战、不战为题眼,笔调沉重却又不冲动,更显得高屋建瓴。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本该是此次良山策问的头名。 傅顺霖又回头看向了手中这一份顾延章的文章。 明明已经读过许多遍,可现在再看一回,还是觉得胸中血气激涌,无法自抑。 他闭上眼睛,缓和了许久,这才从那股悲怒又心痛,激愤又仇恨的情绪中稍微脱开出来。 第30章 争抢 延州、顾延章。 傅顺霖把这五个字默默读了一遍,记下了其人姓名、来历。 这个不满十二岁的顾延章,所作的与其说是一篇普通的策问,不如说是一榜檄文,一份奏疏。 顾延章将大晋与北蛮数百年间的关系一一阐明,从历史、地理、国力、人情等等方面细述近些年两国纷争的数项主要缘由,北蛮的弱点在哪里,如何才能击溃,其内容之翔实、对策之可行,都让傅顺霖心惊不已。 这样深入文章,没有几十年的潜心研究,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傅顺霖毫不怀疑,若是有机会让刚刚调任延州知州,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的杨奎见到这篇策问,在不知道作者年纪的情况下,对方会立刻想办法把顾延章调入麾下,协助收复延州,破击北蛮。而等到张榜公布之后,这一位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会很快声名鹊起,别说在这小小的蓟县,哪怕是京城之中,他也会名噪一时。 这一篇策问,文法天然去雕饰,全为出自本心,到了文末,笔锋一转,层层推进,声声如诉如控,让人不由自主地随着作者所写心潮起伏,怒气盈胸,只恨不得冲上前阵,与他娘的北蛮对杀一场,方能血刃仇雠,为延州死难者雪恨。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把这一份延州战事的答卷递了出去,拿起另一份清鸣书院的策问卷子读了起来。 清鸣的策问与寻常题目不同,其中涉及困扰大晋多年的缺马之事,开头列了一些往年的数据,让应试者对比。 这顾延章的开篇却是迥异于众人,竟从一匹马所需草料、人力导引,计算大晋蓄养马匹所需占地、银钱,再论如今马匹所获收益,引而概之,推出只有放开马匹豢养,取消分摊制,引入商人,以朝廷圈养为主、商人豢养为辅,方可一举解决今朝的缺马问题。 这论调极为新奇,其中还举了延州马市为例,并以延州所辖领域及蓄马范围做比,倒显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 看完这一篇马政的策问,傅顺霖忍不住拧紧了眉。因这答卷上引用了极为复杂的术算结果,他一时拿不准这是笔者杜撰,还是确有其事,便随手抽过桌上的纸笔。 他正要列数计算,却见一个眼熟的良山书院老师递过来几张纸,道:“不用算了,我让人寻了他的稿纸出来,运算都在此处,并无差错。” 傅顺霖也顾不得其他,忙接了过来,低头粗看一遍,只觉得头晕脑胀。 www 分段阅读_第 44 章 他是进士出身,却不是术科出身,虽然《九章算术》也是学过的,毕竟比不得那些在工部、钦天监任职的官员,一入宦海,早把那些个算筹之法扔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让他看懂这一环扣一环的推导过程,真个是头发都要吓得翘起来。 他快速往后翻,正要放弃,却忽见一个极为亮眼的文章开篇,论述走水防治之法,写得极为缜密详细,尤其文风有趣,举了许多逸闻趣事,便当做雅趣消遣也不错。 大晋走水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仅京城每年大大小小走水无数起,便是这小小的蓟县,一到夏日,几乎月月都要就发一回大火。虽然县衙千防万防,究竟起不到太大作用。 寻常也有许多人想些走水防治之法,可条条框框,规规矩矩,让人实在没心情看下去,此时得了这一篇笔调诙谐的文章,傅顺霖不由得“咦”了一声,极有兴趣地往下翻看起来,刚看到兴味盎然之际,草稿竟已翻尽,文字戛然而止,下面没有了! 傅顺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复找了找,总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拿漏了草稿,忽听身旁“轰”的一声,接着便是桌椅碰撞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阅卷的老师从后头觑看他手中答卷,却因空间太小,站坐不易,不小心推推搡搡,踢翻了一旁的椅子,又碰到了桌子。 许多德高望重的大儒都在屋内,失仪者连忙站了起来,整理衣衫,当做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傅顺霖心中哂笑,转头自己却不由得问起了刚刚那人,道:“怎的草稿似是少了一张?还是两张?” 那人道:“你也看到那防火之文了?我先也以为少了,后来一清点,原是没少,一共八张稿纸,全在此处了!”又咬牙切齿道,“不知他将来会入我院谁人门下,定要让把这一篇补全才行!” 傅顺霖顿生警觉之意,口中驳道:“怎的会入你良山,我清鸣墨义之卷他全中,策问又是上等,正该入我清鸣才是!” 那人便嗤道:“他全中的又不止你清鸣院的卷子,我良山的墨义,他也一般全中!再说策问,我良山出的乃是延州战事之题,他可是得了上上等!这顾延章出身延州,你说他会对哪一家更有好感?况且论起实力,呵呵……” 这一厢,蓟县县衙之中,良山、清鸣两院的先生闭门批卷,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好容易批完了卷子,两边人眼看就要为了抢学生打起嘴皮子仗来,而在县衙之外,被他们挂在嘴上的顾延章,却是全然不知道自己居然引发了这样一场震撼。 良山、清鸣两院的院考一结束,顾延章便如同解脱了一般,他回到家中睡了一个足觉,等醒过来,居然已经正午了。 季清菱早换了男童服色,坐在屋中看书。 顾延章洗漱一番,见了她这模样,不由得愣道:“今日又不出门,你怎的穿成这般?” 季清菱忙放下手中书卷,道:“顾五哥,你起啦!咱们吃过午饭,便出门去逛逛吧。” 顾延章先还没想起来,刚坐到桌边,接过秋月递过来的碗筷,忽的脑子里灵光一闪,忍不住拿那筷子尾巴一点季清菱的额头,笑骂道:“你个小促狭鬼!是不是要去考场门口守着,问别人今日考的什么策问?” 季清菱躲之不及,只得硬生生挨了他一下轻点,嘴里小声嘟哝道:“难得有机会见人吃纸,我就不信你不想看……” 第31章 相互 顾延章哭笑不得,见天气甚好,索xing自己这两天也没甚要事,也不愿扫了季清菱的兴,两人吃过午饭,便出门而去。 眼看就要立夏,天气渐热,路上商贩甚多,顾延章看到有趣的物什,少不得给季清菱买几样,都是不怎么费钱的小东西。却不想对方拿到之后,如同得了宝贝一般,统统包在手帕里,小心收了起来。 送出去的东西被人珍惜,顾延章一边心中熨帖,一边却又忍不住心疼道:“给你玩的,坏了再买便是。” 季清菱抿着嘴只不说话,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两人自来了这蓟县,除却死当掉那 www 分段阅读_第 45 章 玉佩所得的银两,并顾延章先前接了些书来抄写,换了不到两贯钱,其余时候,均是有出无进。上一回季清菱仿制了几册书,拿了四册《困学纪闻》去书铺子里典让,谁晓得被清鸣书院的钱迈老先生取走,后来便没了下文。 前一阵,清鸣院一个姓洪的训导找来家中,说是那四册书乃真迹,还要上报朝廷,等待大肆嘉奖云云。季清菱本只打算换个饭钱,谁成想仿得太像,原只想换只小鱼小虾,如今被大王八吞了饵,一时竟不知是好是坏。 若是此时顾延章已然入官,功成名就,这些书便捐出去博个名倒也无所谓,可此时他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出这样一个风头,实在有害无益。 要知道,顾延章从前可是以文章闻名天下的,若是因为自己这一通乱来,变成了“用几册古书换了名才得进清鸣书院”的人,那她找谁说理去。 因有这事,季清菱早把那几册《困学纪闻》当做打了水漂,只打算将来搪塞过去。 有此一番后续,自然原想着来快钱的路子便走不通了,她只能在家中老老实实抄书换钱。 再说这顾延章,养起来一点都不省事。他平日里笔墨纸砚,样样都耗费甚多。不仅如此,又从小习武,便是在逃难路上,也未停顿下来,在蓟县安置后,更是日日早间早起,去那空旷无人之处,或蹲马步,或练拳术。 顾宅如今没得那等闲钱,他便索xing不拉弓箭,自己胡乱用外头树干折做了个弓,也不要箭矢,只拿这来练臂力准头。季清菱偶尔一两次跟着过去,被他那虎虎生威的拳风吓了一跳。 平日里聊起天来,顾延章说到小时候练武,玩笑间叹道,当初骑shè功夫甚佳,如今连马都许久没骑了。又说从前一位老武师教过他一套鞭法,耍起来极是有力,可惜现下也没个鞭子,只能捏着鞭诀,怕是日子过得久了,手感便要忘得干净。 顾延章不过随口一说,可季清菱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她想着对方下月便要过生辰,早早便存起钱来,也时常跟着秋月出门,打听几个档口,想要送点可心的寿礼。 既要攒钱,自然许多平日里的开销就要俭省。顾延章又要读书,又要习武,更是长身体的年龄,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如今正是什么都能往肚子里塞的阶段,再兼季清菱自己也不愿意在吃上将就,自然这吃一道,是不能省的。 吃不能省,用不能省,这开源无法,节流不能,季清菱只得重新又捡起了笔杆,去抄那书籍,幸好她一手字甚是漂亮,抄书换的价钱也比旁人高上三分。 家中如今的景况,两人俱是知晓,便想法子在自己身上省,却又俱忍不住给对方买东西,一来二去,这省钱的打算,简直碎得一干二净。 季清菱想,过几年便要回延州了,虽不知顾延章家中产业能置换多少银钱,至少进延州州学是没问题的,到时候他有了文名,自然有州中养着,更有许多人来求文求字,岂不比现在挣个辛苦钱好。如今手头银子倒是够用的,只是怕将来到了京城,一时暂未落定,手上无钱,心中便慌。 她担心将来,便锁死了手头的钱,除却必要开销,以及顾延章身上的一些个东西,其余都不肯买。索xing她上辈子什么都用过,如今粗茶淡饭,简衣素服,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是以顾延章说要给她再买小玩意,她心中是一万个不以为然,又想着,只要自己收好了,东西不损坏,便不用再费钱去买了。 顾延章不知晓她的心思,却是一心想着要给这妹妹好好买玩意。他下手也有轻重,贵的不敢多买,自己的一样不要,只挑些季清菱看了几眼,目光流连的。又算着等回了家,多去接几册书,好积蓄点钱,省得他一个男儿家立不起来,倒要用季清菱一个小女孩子去想办法养家。 院考考完,他也放下了心,若是按这两场的手感,只要不出意外,良山、清鸣两院,至少有一个是能入的。届时入了学,好生上进,把免束脩的名额争取到了,再去夺那每月一回的第一,多挣点银钱,也好养妹妹。 两人各自 www 分段阅读_第 46 章 cāo心,直把心思都绕出了九曲十八弯,又都憋着不让对方知道。 考场不远不近,顾延章带着季清菱且行且逛,未时刚过就到了昨日那茶铺子。 此时考试尚未结束,里头已经聚了许多人,除却考生的家人、仆从,更有三两个镖师打扮的壮汉在门当口的桌子处围坐着,一口京腔,点菜要酒,竟把此处当成了酒楼一般。 季清菱路过之时,听得那些个镖师说话,心中一动,拉了顾延章的袖子,捡了一张离他们近的桌子坐了。又唤来铺子里支应的小二,点了一壶茶,几样小食,就此坐定。 镖师们泰半精力旺盛,中气较足,又因常年在外,行路押镖,少不得说话要比常人大声许多。季清菱与顾延章坐在一旁,倒把对方一大桌人聊的事情听了个清楚。 原来这些个镖师乃是京城而来,押镖去往灵州,此时说起京中许多消息,其中一桩,便是延州战事。 延州被屠距此时不过三四月功夫,不想北蛮已经连下两城,朝廷震怒,罢免了现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的职务,令其回京待罪。又任了杨奎为延州知州并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着其全面接管镇戎军、保安军,并抽调灵州兵力前往救援。 第32章 议论 杨奎在枢密院任职多年,也曾在西北驻守过十载有余,是个声名赫赫的老将,听到调任的是他,季清菱心中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杨奎到任之后,几历坎坷,但是耗费了数年时间,还是顺利收复了延州。其后北地战情虽有反复,有过十数次大小战役,可大晋一直赢多输少。后来杨奎告老,北蛮趁机又兴战事,彼时的顾延章正在广信军中任职,得了圣令,亲自调动西北十余万兵力,毕其功于一役,把北蛮彻底击垮。 凭借此战,顾延章风风光光地晋身了枢密院。 其后数百年间,直到大燕建朝,北蛮依旧没有恢复原本的国力,在老窝里缩得老老实实的,唯恐一露头,就被中原追着打。 如今既然调任的是杨奎,想来要不了几年,两人便能回延州了。 季清菱正要转头与顾延章说话,却见对方一脸难看,右手死扣着茶杯,手指指腹、虎口处使力使得发白,盯着那些个镖师不动。季清菱吓了一跳,忙捏了捏他的手,顾延章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先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却依旧将注意力集中在旁桌之上。 寻常镖师押镖,俱是急忙行路,喝口茶就走,这几人却是奇怪,不单叫了酒肉,还叫了小食,一副时间不值钱的模样。他们翘着二郎腿,搭着椅子,呼喝笑骂,聊起京城官场、延州边战之事,倒是有鼻子有眼,似乎亲自得见一般。 有一人抓了把花生米,许是手大,眨眼便把一盘子小食拿空了,他便扭头对那看铺子的道:“店家,你这里好生小气,让你上点佐酒佐茶的,你拿这手掌一样的小碟子来装,只合该给娘们一口一颗吃,哪里是我们这等大老爷们用的!” 复又转回头来,对着同伴道:“他张行首仗着手里有钱,想买我们这群卖苦力的命,真当我们是傻的!如今杨平章未去,延州早被砸得稀烂,只剩下些蛮子在里头,也不晓得是什么行状,别说出十倍的价钱,就是一百倍,一千倍,这等明摆着是去送人头的买卖,老子也不干!” 有人便道:“可别说了,你知道那姓张的老财主为何这样着急?听说他手头好几个矿都在延州边上,不过一两日的路程,如今延州出了事,他头一个就要跳起来。” 又有人问道:“我听说张行首后头的是那一位?”他说完,竖了三个手指头出来。 当今天子有一个长兄,三个弟弟,前者生来便有腿疾,早早分了封地出去,如今京中止有三个亲王。那人手中比出三个手指头,便是在代指行三的济王了。 那起头的人把头一点,感叹道:“也是张老财行了大运,不知怎的就攀上了那一位,如今呼风唤雨,在京城里头只差横着走!” 又有人道:“横个屁!也是外头光鲜,这话只拿来瞒着那等不晓事的,我婆娘家中有亲戚在他家干活, www 分段阅读_第 47 章 听说铺面、生意,虽是在那张老财手上,生出的银两,一个指甲大的都不会给他,全数进了那一位的府邸!如今京城中的几位大王年纪都上来了,宫中的子息艰难,他们都盯着那个位子,一个比一个跳得高。不想办法捞点钱,怎么办得成事?” 晋朝皇赵,如今龙椅上那一位单名一个芮字,他膝下单薄,去岁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谁知今春受了伤寒,没熬过几天就去了。 都是京城出来的,谁手中没点拿得出手的重料,听到别人提到了三大王,一人便chā道:“说起咱们天子,那是日夜躬亲,白日为了社稷,晚间还要为了赵家江山鏖战,着实有些力不从心。我听说前两月为了子嗣,圣上接连临幸了几位宫女,转天便发了烧,太医院的也治不住,只得辍了两天朝。依我看,说不准以后这龙椅会是谁坐!” 这等三姑姑的二表舅的婶婶口中传来的秘闻,又涉皇家,又有内帷,人人都爱听,众人起哄一阵,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人说了个信,也不知真假,说是这一回延州这般惨,全是因为军中有人投了敌,又有人在城中内应,那边蛮子攻城,这边城门便开了。还听说打成这样,蛮子那边当头领的都懵了,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能攻下延州,所以没有约束手下,这才屠了城……” 论起国力,北蛮是拍马都比不上大晋的,往年也不过仗着铁骑如风,四处劫掠一番,捞着粮米回去过个肥冬而已。此时当真把延州打下,还屠了城,会引起晋国多大的怒意,别说鞑子的首领,便是普通的游兵散蛮也是知晓的。 虽然晋国疆域甚大,反应未必有那样灵敏,可一旦等它运转起来,真个要打,夷狄还不晓得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人的论调倒不是信口开河。 因说到了这等隐秘之事,桌上有人忙道:“噤声,这等传言莫谈,咱们吃酒,吃酒!”又道,“咱们把人送去灵州,那他怎的去延州?” “管他的,我们收钱办事,主顾的事情,懒得cāo那份闲心!” …… 季清菱听到这里,早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顾延章定是生出了联想,忙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只是坊间传言……” 顾延章脸色有些发白,惨笑道:“无事,早晚要回去,总有他们好看的时候。” 他虽没有指明,季清菱却是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北蛮。 隔壁桌用菜下酒,到底没那么得意,没歇一会,便又说起京城八卦了。 一人便道:“听说了吗,城南李家的,正在给小儿子说县主。” “那一户李家?” “早年间卖布那户,彩霞楼的东家。”那人补道。 便有人皱着眉头道:“如今什么混不吝的都能娶县主,也忒不值钱了!” “也不算混不吝了,李家如今混出了头,生意做得忒大,小儿子长得也好,说个县主虽然勉强,钱掏足了倒也说得过去。” 第33章 消息 有人感慨道:“说起来那姓李的早年不过是个富商,四处卖高买低的,后来不知走通了什么门路,似是拿了几条延州的商线,凭着这个巴上了济王,眯个眼的功夫就抖了起来。这才多少年,竟有了现今的架势,此番连县主也能说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小儿子娶了县主,就能得官了吧?家里立时免了税,这可是要比捐官来得划算,好歹也算个宗室。” 有人问道:“今次我们送的人里头,是不是也有他家的?” 另有人道:“坐后头那个肥头大耳的便是他家的,说是去清点产业,想是在延州也有不少东西,如今倒好,一把火烧个干净,也省了他们清点的力气了。” 季清菱先还只当闲话听,等到“彩霞楼”三个字一入耳,越想越觉得熟悉,她皱着眉头回忆了许久,终于从记忆当中挖出来,这似乎是京城李程韦,亦是原身本要去投靠的那一户人家的产业。 不仅她想到了,顾延章也侧过身子,对着她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季清菱点了点头,小声道:“原先说好,要与我结亲的是幼子 www 分段阅读_第 48 章 ” 顾延章的脸色顿时越发难看起来。 虽他早下了决心,要好生念书,将来这妹妹的荣华富贵,都要由自己一力担当,可却总想着也许京城那一户人家仍然念着旧日救命之恩,季清菱也有个退路。此时这几个镖师闲言一般的几句话,全然打破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无风不起浪,没个传言,不至于连走镖的都知道了。 他看了季清菱一眼,对方面上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似乎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闲话而已。可顾延章以身设之,总觉得普通的小姑娘,遇上这种事情,心中总会难过,季清菱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应当已经是难受极了,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这才压了下去。 顾延章胸口微微一疼,一股子难过在胸腔出团来团去也找不到出泄的地方,只得反握住季清菱的手,轻声安慰她道:“这些都是江湖闲言,做不得数,也许说的并不是那一个。况且咱们也看不上那一个!将来五哥帮你找一个比他好上千倍万倍的,没有状元之才,没有文韬武略,休想与你相配!” 季清菱倒是从未在这个自己传说中的说亲对象身上有过任何想法,她从前娇养长大,人人都当做掌心宝,虽是因为生来重疾,一直没有说亲,但若是有心要说,李家这种人品,配坊中的歌伎,她都觉得是弄脏了别人,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她只担心顾延章听了那延州的信息,心中难过,便道:“我真没什么,只是你这边……这些毕竟是江湖闲言,做不得数,顾五哥,你也莫要想太多,咱们总有回去的时候,将来的事情,留待将来再说,不要把自己吊在当中,于事不济,又耽误了其余事情。” 顾延章得了她这话,心中想:她果然难受,仍对那姓李的心怀希冀。姓李的有什么好,人都没见过! 他这般想,脸上不悦之色也带了出来。 季清菱见了他的样子,心中想:糟糕,顾五哥难道把那群人说的话当了真?可这明显是些喝醉上了头的汉子在说酒话,还是他本就一直念着延州事宜,这一回挑起了他的心事? 她这般想,脸上忐忑之色不免露出几分。 两人心中南辕北辙,鸡同鸭讲,偏生都认为自己领会了对方的想法,为了体贴心事,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只当兄妹间互相打气,都要给对方鼓劲。 坐了这一时,只听对面考场几声锣响,大门一开,里头的学子排着队一个个走了出来。 却原来是今日的试考完了。 外头等候的亲眷仆从们围了上去,或有叫卖的小贩,或有租马租车的人在招徕生意,顿时这一片都热闹起来。 茶铺与考场离得甚近,很快有三两人走了进来,占了桌子,吩咐小二上茶水,坐下来开始互对答案。他们坐得颇在里边,声音也不大,季清菱只偶尔听到一两声,她正要走过去问上一问,却不想迎面进来两人,见了她,如同看到鬼一般,脸都僵了。 那两人一个看上去有几分文弱,一个右边脸上有两颗大痣——正是当日与季清菱互怼那人的同伴。 见了他们的表情,季清菱也猜到了几分,她笑了笑,问道:“两位大哥哥,不知今日考的什么策问?” 右边一颗大痣的勉强一笑,先对坐在一旁不说话的顾延章行了个礼,这才道:“这位小兄弟好厉害的眼光,今日确是考的流民治理……”他见顾延章只笑了笑,并不怎么搭话,忙转头对季清菱道,“令兄才学甚佳,今日定是考得甚好!先行恭喜!” 另一个文弱书生则是搭话道:“相识不如偶遇,难得在此处又碰上,咱们不若坐在一桌,也聊上一回?” 两人一吹一捧,净说些讨好夸奖之语,季清菱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出对方的想法。只是当日出口骂人的乃是那瘦高个子,这两人倒是没有帮着搭腔,还在一旁劝说了几句,倒是让她不好当面给人难堪了。 季清菱今日出门,本就是打算来帮顾延章报那一骂之仇,谁知遇上这群镖师,又听了接连几个不好的消息,早失了原先的兴致。此刻知道了上一回对赌结果,她也没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49 章 那份心思,于是转头问顾延章道:“顾五哥,咱们回去罢。” 顾延章本就是陪她出门,从前被那人讥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更不觉得受辱,得了她这话,顿时一笑,道:“都依你。” 季清菱便站起身来,对两人道:“这张桌子便让与你们罢。”又道,“今日我与哥哥出门,本是过来吃纸的……你们莫要这副表情,若是我家哥哥没猜对,那口没遮拦的竖子,说不定要拿些什么出来让我吃。不过我哥哥宅心仁厚,总劝我不要人jiān我也jiān,所以今日我也不为难他……” 她低头,恰好桌上有些剥开的花生壳,当中果仁已被自己吃掉,便随手抓了两个空壳,翻了个杯子出来,把那空壳扔掷进杯子中,道:“等他来了,让把这几个花生壳泡杯茶喝,同他说,以后说话长长脑子!” 第34章 恼羞 开考锣声响了九道,监考者开始发卷。 许志戎甚是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背、肩膀等处,手脚并用地蹭了好一会——他家里行商,在沛县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富户,平日里贴身穿的都是细棉布料,此回碍着科场规矩,不得已套上了考场中提供的麻料单衣。 前两日还勉强忍了,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考场中雇来浆洗的人没有上心,身上的衣衫竟透着一股子酸味,让他格外难以忍受。 想到前两日不知是哪两个油腻腻的穷酸穿了这一身,说不定对方身上还带着哪里惹来的虱子跳蚤,许志戎浑身都不舒服了。 他心中本就烦躁,又忆起昨日跟那路边的乡巴佬打的赌,一股子邪火顿时冲上了头,一面挠着大腿、胳膊各处等候发放考卷,一面心中暗骂,只打算一考完,就去茶铺中找那两兄弟出气。 到时候不把茅房中的纸沾饱了墨汁,塞到那个大放厥词的小屁孩嘴里,让对方再也说不出那等放肆之言,他就不姓许! 许志戎咬着牙,好不容易等来了卷子,顾不得其他,连忙匆匆翻到策问一卷,只一眼,满肚子的邪火就似被一盆冰水给浇了下来。 昨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外乡子推测,今日会考的可能是赈灾,赋税,还有抑或流民中哪一样。 简直是鬼打了墙!居然给他中得正正的! 林门书院那群老货,天下间那么多的题目,做甚要考什么流民治理!人家良山书院考延州战事,他跟着考什么流民,简直是跟屁虫!怪不得年年都够不上那顶尖的书院位子! 许志戎气得几乎要把手里的卷子摔出去,全然无心应考,瞪着面前的策问题,都有冲动把这几张考卷撕成碎片,再也不要看到它们摆在眼前。 晦气! 竟叫这竖子得了意! 许志戎抓起笔待要平复心情,好去答那考卷,却怎么想怎么暴躁。 手中的笔杆是快要朽掉的烂竹子,笔尖是掉毛的狼豪,答卷是粗糙的黄纸,连这题目都让他不顺眼。 他把那笔往桌上一扔,一滩淋漓的墨迹便晕染在了草稿之上,几张纸算是废了。 许志戎家中颇有些背景,即便不赴考,林门书院这样的层次,他想要入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是以并不太把考试放在心上。 然而落榜事小,丢了面子事大。 难道真要去那两个乡巴佬面前认错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志戎恼火地踢了一下地。 如果不是不能提前jiāo卷,他真想就此罢考了! 想到要同那两个乡巴佬道歉,说不定对方还抓着之前赌约不放,让自己当众吃纸,许志戎就极度暴躁起来。 这个时候,他早忘了当日是谁先行嘲讽挑起的事,才招得对方反击,也忘了自己方才如何设想等见到题目之后,狠狠报复,让那两人好看。却觉得季清菱提出的吃纸的赌约甚是恶du,简直是有辱斯文,邪恶之至。 只恨自己家在蓟县没个根基,若是能像谢东函那般的家世,命几个家丁出手,不怕打不傻那两个蠢货,也省得再来丢脸。 许志戎捡起笔,耐着xing子答了卷子,好容易等到收卷,几乎是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出了场。 他站在考场门口好一会,实是找不 www 分段阅读_第 50 章 到什么其他的小径躲开门口那间茶铺,想到早与同乡约了见面,只好一跺脚,狠下心便往铺子而去。 留了这么久,人群早已散得七七八八,茶铺里也剩的人不多了,许志戎才踏进铺子,便见两个同乡坐在进门不深的地方,不知在说些什么。 右脸上一颗大痣的同乡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问道:“怎的这么久才出来?” 许志戎拿眼睛四处逡巡了一阵,竟没见着昨日的那两个小子,心中一喜,急问道:“那两人呢?”他看对面同乡都不说话,追了一句,“没来?” 没等他把心中大石落下,对面同乡便默默推过来一个空茶杯。 “人已是走了,只让我们转一句话……叫你以后说话不要这般难听……” 话说得虽是委婉,可许志戎一入耳,脸色登时便难看起来。 他回想起那日季清菱的形状,问道:“没叫我吃纸?” 同乡本还不知道该如何说,见他问了,便指一指那茶杯中的花生壳,道:“说是……叫你把这花生壳拿来泡茶喝了,以后说话……长点脑子……” 再怎么一吞一吐,季清菱的原话还是掐头去尾地转述了出来。 许志戎见到那个破瓷杯中扔的两个空花生壳,哪里还不知道,对方这是在讽刺他脑中空空,连个脑仁都没有,便如同这没了花生仁的花生壳。 许志戎从小娇生惯养,又是他爹好容易求得的老来子,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在沛县那个小地方,也算有几分薄面,哪里被人这般绕着弯子地嘲笑过。 他本以为昨日被季清菱当街戏弄,已是极丢人,没想到今日被对方以物相讥,个中深意,简直是越想越来火,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羞恼,只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许志戎脸上一会青一会白,只认为这茶铺子里人人都在看自己,一时看那小二站在门口同人说话,转过头看了一眼里头,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己许久,又一时见对面不远处,似乎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不放,一时恼羞成怒,将那一个装了花生壳的瓷杯扫到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小人得志!总有你倒霉的时候!以后别撞到小爷手上!” 他摔完瓷杯,随手掏出一个荷包,扔到闻声而来的小二身上,喝道:“一边去,别来吵吵!” 语毕,yin沉着脸对那右脸一颗黑痣的考生问道:“伯容,你可知道那两人姓甚名谁?” 梁伯容只后悔自己当日贪图这许志戎的钱财使得大方,与他一路来这蓟县赴考,本以为可以沾点光,谁成想这是个不省事的,考着试都不肯消停下。 他只得与一旁的同伴jiāo换了个无奈的眼神,转头劝道:“这事都过去了,何苦自己抓着不舒服,明日还有考试,咱们好生回客栈备考岂不是好?等考上,回家也好同伯父讨点好,省得他又说你偷跑出来,没个正经。” 许志戎冷哼一声,道:“明日那末流书院,有什么好考的……” 你家有钱可以不考,老子我还要考啊! 梁伯荣心中叫苦,只求恨不得求老天赏个神通,让时间倒回到十多天前,届时他一定不贪这点小便宜,必会躲这许志戎远远的。 第35章 转变 且不说这许志戎在此处生出许多事端,季清菱同顾延章回了家,才吃过饭,便见对方进了书房,摊开一张极大的纸,在上头做起画来。 他纵横勾勒,上弯下回,不多时便运笔将一张纸填满了墨色线条,又换了一只小笔,沾了朱砂色,在上头开始写起字来。 季清菱并不打扰,只在一旁替他磨墨按纸,看了好一会,才瞧出原来这乃是一副西北地图。 顾延章速度极快,不过一个多时辰,这张简单的地图便有了模样,季清菱细细观摩,一面看,一面记,又与脑子里的许多记忆一一对应。 原身只是个闺阁少女,可季清菱前一世跟着季父进学,对历史上那一位“顾延章”侪身枢密院的功劳颇下过一番功夫研究,也对当年那一场重创北蛮的战役甚为了解,此时看着顾延章zhēn rén画出来的地图,倒也没有太吃力。 顾延章甚是专注,等到整张图大 www 分段阅读_第 51 章 成形,已经接近子时,他这才醒过来似的,又见季清菱站在一旁看着地图不眨眼,忙放下笔,道:“有甚好看的,怎的这么晚了也不去睡?小心明日又要喊困。” 季清菱低头看那图,头也不抬,低声道:“我陪五哥画图……” 顾延章听得她这一句话,想到季家、顾家两府从前过的都是何等和美的日子,季清菱有父母兄长宠爱,自己在家更是简直活脱脱一个小霸王。只因延州战事,全数家破人亡,仅剩两个稚子在这他乡远处踽踽独行,挣扎存活。他鼻头一酸,眼泪差点都要涌出来,好容易强忍住泪意,把头转到一边,半日才道:“不早了,也该睡了。”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难过,她虽不是原本的季清菱,可原身记忆她皆已继承,说是那一个季清菱,也并无差错。回忆起这具身体幼时家中趣事,又想起自己前世受尽家中疼爱的日子,十分郁郁。她忍了一会,见两人之间气氛低沉,便将思绪压下,扬起一个笑脸,道:“五哥地图画得好生厉害,比起我爹房中的,竟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顾延章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在强颜欢笑,逗自己说话,他心中一哂,暗讽自己连个小姑娘也比不上,倒要人家来哄,忙收拾心情,道:“我家中仗着延州城做买卖,若是不知道些周边情况,钱还怎么挣?” 季清菱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问道:“顾五哥,当日蛮子便是从兴庆府一路潜行,等过了夏州,这才扯起旗号,开始扣关的吗?” 顾延章面色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半晌才“嗯”了一声,指着才绘好个雏形地图道:“夏州到延州,马不停蹄,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军沿途都有斥候,不知怎的,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到,数万铁骑就这样兵临城下……本来照着延州兵力,即便死守,也能撑上三五个月,挺到灵州救援一点也不难,可才过了半旬,也不知生了什么事,竟然有人给蛮子打开了延州城的西门……” 季家住在东门,蛮子一入城,眼见势头不好,便有官军打开东门,掩护着百姓弃城逃难,季母带着季清菱等了又等,只等来了丈夫与儿子俱已阵亡的噩耗,仓促间只能携些细软出逃。幸而蛮子并没有追击的意思——能攻入延州城,那群畜生都疯了,忍不住地烧杀抢掠,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根本没办法组织起兵力追击。也正是凭着这个,两个fu孺才能一路逃了出来。 而顾家则是更惨,他家富贵,建在州城中心,是整个延州城最为繁华的地段,蛮子一入城,首先就冲着那个地方去。顾家养着家丁、私兵,又有顾延章的父亲同几个哥哥拼死在前头拦着,才把他从隐蔽处送了出去。 顾延章眼睁睁看着家中起火,死活要回去救人,被个老仆在颈项处一掌拍晕,驼于后背,就这般逃出了城。 “依旧例,去岁年末本该镇戎军轮防,不知怎的,竟换成了保安军。”顾延章指着桌上的某条路线,道,“蛮子号称三万大军,即便打个对折,也有一万,这么多人,无论打哪一处过来,除非瞎子都能看到。临洮关有镇戎军守着,他们chā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一条走,那只有东边的顺口才能过来,可顺口也驻扎着数千军士,而且沿途都是官道,难道那些驿卒竟一个都跑不掉,连送个信也不能?” 顾延章连声发问,似乎是在问季清菱,又似乎是在问自己。 延州城破,实在是一件太诡异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万北蛮,想要行军,都是铺天盖地、乌压压的一片,怎么可能绕过那么多沿途的戍兵,毫无声息地便将延州城围困起来? 季清菱想了想,道:“顾五哥,若是今日那几个镖师没有骗人,杨平章不日便要去往灵州,准备收复延州了,这仗还有得打,听说临洮关、顺口均已沦陷,将来想要收回,却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咱们原不是说好,等延州收复,便要回家考入州学吗?将来咱们入了州学,得中进士,再自请回延州入军,岂不比现在苦思苦想来得有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莫要因小失大……” 顾延章点了点 www 分段阅读_第 52 章 头,道:“我只是一时想岔了,你莫要理我,待我睡一觉便好。” 经此一回,季清菱在旁看着,发现顾延章不但比起往日更要发奋读书,日间也花了一倍时间在习武上,往往卯时不到便要起身,待到晨时才回来。他饭量渐大,身高也长得极快,整个人比起从前更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在里头。 季清菱看在眼里,虽说明知这是一桩好的变化,也是顾延章从少年转为青年的必由之路,可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中甚是酸慰。她不好干预,也无法干预,只能想些办法帮帮忙,譬如整理整理延州地理宗卷,北蛮当中各类部落分布、风俗等等,又将各类经书的重点分门别类誊列了,以供这顾五哥翻阅。 第36章 说和 再说当日李婶一心拿捏季清菱,却不曾想倒害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落得好处,反而失了一户慷慨和气的主家。 她先前还端着,可做到月末,见顾宅上下竟然没个挽留的,等了又等,又拿话去试探季清菱,也只得些多谢、关照之类的场面话,只好灰溜溜卷了东西走人,临到最后一天,还不忘把厨房里一罐子荤油拢在袖子里。 等回了家,她次日自去那家秀才屋中做饭,不想这一户实在小气,事情还多。往日在顾宅里头只要掌勺,秋月前前后后帮着打下手,每日大半个时辰都不要,就能把活干完了,搭上平日里她顺手牵羊的,一个月至少也能落下小一吊钱,几乎都要抵其他两家还多的报酬。 可换了这秀才家,钱给的少不说,别说来帮衬的没有,连烧火洗碗都要她自己上,一家十几个人,个个是饭桶,光是提菜都要手酸,她耐着xing子做了两日,找个机会想问对方拿那在清鸣院中读书的才子文章,却被敷衍一阵,没个下文。 李婶越想越不对,回头找丈夫一说,两人俱是没有办法。 她丈夫道:“原也没说一定把文章、书册给咱们家,只是俺们自己想着既然在他家干活,若是开口讨要了,他也不好拒绝,可如今这样,确实没法子。” 李婶便恼道:“早知如此,我还去他家做甚,干得多,拿得少,还半点好处都捞不到,只差自己倒填钱了!原还想着能帮帮咱们家小三,现在看他们那模样,哪里有这码事!” 她说着,把手中篮子一摔,给她丈夫指着那空篮子道:“你瞧瞧,我在那干了好几天了,连根菜叶子也拿不回来,还误了好几回下一家的时辰,被别人主家戳着鼻子教训说不守规矩!” 她丈夫也恼了,道:“你叫什么叫,号丧啊?!”又骂道,“哪有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人家是读书人,自然端着架子,你只想着咱们小三明日读出来了,自有我们享受,现在摁着你的脾气好生在他家干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求来几篇几书的!” 他想了想,又道:“上回不是说那一家两个小孩的给钱给得痛快,平常也好说话?你不如去寻那廖家,央那边帮着好生说和说和,小孩子容易拿捏,矮着身子求个情,想要回去应当也不难。两边平一平,秀才家给的钱少,那一户赚得多,也当是做个冲抵。” 李婶咬着牙,狠狠道:“那小孩鬼精鬼精的,这一回回去,怕要被拿住了,以后做什么都不好施手脚……” 话虽这样说,想到顾宅给的钱,又想到他家那样少的活,李婶别扭了两天,实在忍不住,去街上屠户处切了一条长猪肉,又在路边买了两块糖糕,找了个天色半蒙黑的时候,忖度着那廖婶子应当在家中无事,这便吊着东西上了门。 廖婶子见她手上拿了这些东西,忙后退两步,让进门来,笑着推拒道:“这是怎的,来便来了,还带这样多的东西。”又叫小女儿,“三妞,来给你李婶倒茶!” 李婶把叶子包着的肉跟糖糕放在桌上,笑道:“许久没来了,过来坐坐……” 廖婶子一时猜不透她来意,只好道:“这个时候,也不早点过来,好歹在我这里吃个饭。”又招呼道,“站着作甚,赶紧坐。” 李婶得了她这个话茬子,把手在衣服上一擦,坐在椅子上, www 分段阅读_第 53 章 开始往下接道:“原也想常来坐坐,只是最近实在是腾不出手……你也晓得这一阵书院考,我家里头那个老三要下场,平日里白伺候他就要花许多时间,我又接了几家厨房来做,想给大丫头攒点钱好出嫁,这又忙,那又忙,好容易有点空子,这不就来找你了……” 廖婶子听她口风,倒是品出了几分味道,她笑了笑,把女儿提过来的水壶倒一杯温水去桌上杯中,推到那李婶面前,先让一回茶,这才托着杯子,慢悠悠道:“你家老三是个有本事的,将来读书出了头,考个秀才,说不定有什么大出息在前头等着,你如今累也是累一时,有好日子等着!” 她做惯了中人,脱口就是一连串的恭维话,句句搔在对方的yǎng处,按道理早该让人眉开眼笑,可这一回倒是奇怪,对面李婶虽然也笑了,可那笑容十分却并不十分走心,眉毛依旧收敛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廖婶子早知她来找自己有事,索xing给一个台阶下,便道:“这是怎的?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说?” 李婶忙接了话,道:“上回你不是给我荐了一户两个小孩的人家,说那一家找厨娘?” 廖婶子诧道:“两个小孩?哪一户?”她平日里主顾甚多,想了一会,这才悟道,“莫不是姓顾的那一家?这都是春天里的事情了,怎的了?” 李婶见她这反应,心说一声“有门”,乐颠颠地哎呦一声,把当日发生的事情掐头去尾说了,只把责任推到季清菱身上,又道:“也是我xing子直,满似以为是为了他家好,竟没落个好,一时不忿便辞了工……”她瞄一眼廖婶子的脸色,接着又道,“如今想转过来,两个小孩子,我跟他们置什么气,索xing我是做惯了,不如陪个脸又回去,省得他们再费事去找人。” 她看廖婶子的样子,顾宅应当没有再请厨娘,若是这样,自己应当有六七分的把握能够回去。于是坐正了身子,认真等对方答话。 廖婶子江湖历练多年,听对方这么一说,几乎是立时就猜到其中必是另有因缘。她做惯中人,见多了主人家欺负雇佣的,一样也见过雇佣拿乔欺负主人的,只是此一回李婶子拿了这些礼品上门,两家jiāo情又深,倒不如就卖她这一回好。 她想了想,便道:“那一家虽是好说话,我却未必能做他们的主,只能等人再上门来找我,我帮你从中说和说和,看能不能再回去。” 得了她的承诺,李婶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奉承道:“有你在这一头出马,哪有什么事情办不下来!”又道,“前几日我在家里起了几个坛子腌咸菜,等过一阵,给你抱两个过来!” 廖婶子笑道:“这可好,我惦记那东西久了!” 两人坐了一回,又略聊几句,李婶径直回家,日日候着这一边回复不提。 第37章 放榜 廖婶子等了好些天,满似以为季清菱会来寻自己再去找个厨娘。毕竟两兄妹在这蓟县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中人推荐,哪里挑得到好人。 可她候了许久,竟不见顾家人宅子里来人。恰逢李婶那边又抱着咸菜坛子来家,虽嘴上没明说,可话里话外,都是催她去问一问的意思。 廖婶子拿了人家的手软,又碍于往日情面,只得找了个日子亲自去寻季清菱,打算旁敲侧击一番。 想到他们两兄妹来这蓟县时间虽是不长,却又买屋子又买丫头,送了好几桩生意上门,让她得了不少银钱,这一回却也不好空手上门,便拐到旁边一条不常去的小街上,打算买点零嘴小食做礼。 她找了个挑担子的货郎,刚选了两包便宜点心,就听街上敲锣打鼓的,一条的队伍从街头一路走来,一马当前的是一只舞狮,正上跳下跃地表演节目。后头跟着的人个个穿红着绸,吹哨子的吹哨子,放鞭pào的放鞭pào,竟似过什么节日一般。 廖婶子站在街边看了一会热闹,也跟着叫一回好,鼓一回掌,直到那瞧着那队伍进了一户人家,这才掉转过头,边摸荷包准备付账,顺口便问了一句:“那是哪一个铺子开业,如此大的热闹?” 那货 www 分段阅读_第 54 章 接了她的铜板,一只手点数,嘴上却是回道:“客人想是这两年家中没人要入学罢?” 廖婶子愣了一下,算了算日子,立刻醒悟过来,“啊”了一声,道:“这是今年的院榜放了??” 货郎点一下头,笑道:“早间才放了,那一家是卖卤菜、卤肉的,家中不意竟得了个文曲星转世的小儿子,今次放榜,正中惠斋书院,榜上取四十二名,他得了三十九,这运道,当真是把他爹娘乐得嘴巴都要咧到两边耳朵去了!” 廖婶子听了这话,忍不住转头看了那诸人围绕的房舍,嘴上也跟着感慨道:“真是走了大运道……” 她一家子cāo持着这等下九流的营生,虽说糊口不愁,可毕竟不是什么出路。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她小儿子今年方才四岁,不知是不是向日见着她跟当家的走街串巷做中人买卖,耳濡目染被养了德行,昨夜竟抱着屋子里的被子,说要出门做生意。 被她当场就一棍子给打哭了。 水往低处流,人要往高处走。若是养个儿子将来也要去做牙人,她这儿子生来做甚! 正想着忙过一阵子,要把小儿子送去学堂中开蒙,至少也识得一两个字,将来好歹也试试去做个大户人家的掌柜。若是将来小儿子能像这卖卤肉的幼子一般,考上惠斋书院,将来努力得个秀才,便算家中祖坟冒了青烟。 在廖婶子这般的阶层看来,惠斋书院已是顶级的地方,里头人人都是文曲星,至于林门书院这一类的,她连想都不敢想。而更高的清鸣、良山两院这种地方,见了里头洒扫的杂役,她都自觉低上一头,似乎跟别人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是国朝数千年根深蒂固的思想,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廖婶子羡慕一阵,过了许久,才吊着两包便宜点心走了。去往顾宅的路上,又遇上许多队人马,均是去往高中学子家送喜报的。 蓟县风俗,一旦放了榜,便有民间自行拉拢起来的贺喜队伍去往考生家报喜,人人凑热闹去讨几个大封包利是。这些队伍又分为好几个梯次,例如那等普通的小书院是一个梯次,惠斋这样有些名气的书院又是一个梯次,再往上便是林门这一等,最高一层,自然就是清鸣、良山两院。 这种时候,无论是去哪一家送贺,都能得不少好处,可书院梯次越高,去送贺的人脸面自然更有光,以后拿出来吹嘘,也更有面子。 廖婶子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看一路羡艳,已经下了决心,等回去就把小儿子送去启蒙。 她心不在焉地转到了顾宅那一条小径处,这里已经离得蓟县繁华路段甚远,往日间一向僻静得很,连个人影也不多见。可这一日却是十分奇怪,还没走多深,便听其中锣鼓、鞭pào、欢呼声齐天,不晓得的,还以为这里在开什么热闹堂会。 再往前走一段,鞭pào燃尽之后烟气便冲得到处都是,沿途灰白蒙蒙的一片,想是鞭pào放得太多,硝烟已经散到了外头。 廖婶子捂着鼻子穿过了这一条小径,一面咳一面眯着眼睛,估摸着快到顾宅了,这才以手作扇,扇了扇面前的烟气,正打算上前拍门,却见往日那一扇紧闭的大门今日敞得大开,里三圈外三圈围的都是人。 鞭pào终于放完,再没了那噼里啪啦的响声,然而这不歇还好,一歇下来,便马上显出屋子里头的人声、锣鼓声喧天,几乎要把这个小小的院子都给掀翻。 廖婶子差点不敢走进去,绕着房舍左右转了一大圈,又看了半日,若不是当日这屋子是她帮着从中说项,又跑了好几次县衙做登记、转让等手续,熟之又熟,当真不敢确定这便是自己从前经手卖出去给顾家兄妹的地方。 她在门口候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拉了个看热闹的,在对方耳边问道:“这是怎的了?里头出了什么事?” 那人回头打量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来送礼的?”又看了看她手中提的点心,笑道,“我看你还是改日来罢,今日里头这样一些人,怕是轮不上你了……” 廖婶子心中早有了猜测,却是不敢置 www 分段阅读_第 55 章 信,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里头这屋主考中了什么书院?” 对方口气十分得意,倒似这一户人家乃是他亲戚一般,口中炫耀道:“岂止是考中什么书院,这屋主大才,良山、清鸣两院放榜,均列第一,写了惊天文章,引得县尹亲自上门送礼,如今堂内县尹、县丞、几个老大儒都在,王老儿带着儿子亲自下场舞龙舞狮,我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这样大的场面!” 他说完这话,犹自往下夸奖,嘴上滔滔不绝。 廖婶子只听了前面几句,脑中轰的一声,再也不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了,只眼睛里见到对面那一张嘴巴一开一合,而自家手上那两包十个铜板没花到的点心,如今更是沉得她拿都拿不住。 第38章 后悔 四月的白天已经渐长,马上就要戌时,月亮都出来了一个头,可天色居然依旧没有尽黑。 蓟县书院入学考十分有意思,越是好书院,考得越早,等到最顶尖的那一批已经阅完卷子放了榜,最次的那一批,才刚刚开考。 眼见今日是最后一场院考,看这天色,此时儿子当是在回家的路上了,李婶欢欢喜喜地做了几个硬菜,又添了壶酒,催她丈夫道:“去瞧瞧三儿到没了到,我好把鱼给上锅蒸了。” 她当家的虽走了一天的巷子,脚软人乏,可想着儿子,竟也爬了起来,出门接人不提。 人走没到半盏茶功夫,就听外头一阵敲门声。李婶从厨房里走出去应了门,本以为是丈夫接着儿子回来了,谁知外头站着的竟是廖婶子,对方手里吊着两包点心,一盒礼品,脸上陪着笑。 李婶连忙让她进门,把一双沾着鱼腥、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一擦,呵呵直笑道:“哎呦,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到了!” 她一面带着廖婶子往里边走,一面朝天井里喊道:“大丫,杵着在外头做甚,还不快来给你廖婶子看茶!” 廖婶子连忙摆手,道:“家中还有事,我就是来看一眼,同你说几句话就走!” 李婶忙招呼道:“吃了再走!凭你家中再有什么急事,也不能耽误吃饭不是!”忙又嚷着让女儿看座上茶拿蜜饯瓜子。 廖婶子见她这般殷勤招呼,脸上的神色更是尴尬起来,她把手里东西一放,道:“你家小三儿今天想是要考完了,我顺路来送他一副笔墨……再给几个闺女带点零嘴……”说着,把那个礼盒给开了,里头果然装了一副正紧的文房四宝,虽是街边买的,却也值上百个钱,又有两包糕点,却是下午那两包买了本打算给顾宅送去的。 对方提来这样重的礼,李婶见了不但没有高兴,反而立刻就觉出不好,面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陪着小心问道:“这是怎的了?可是那一家说不行?” 她一双八字眉皱得死紧,道:“实在不行,我上门同他们陪个不是?”又抱怨道,“多大点事情,小孩子家,也忒记仇了!这般小气的xing子,也不晓得谁教出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女儿抱过来的蜜饯往廖婶子手上送,口中道:“我这双手才杀了鱼,脏得很,你自己拿,不要同我客气!”又道,“不如一会在我这吃过饭,我同你一起去那顾家走一趟?咱们两好生同他们说道说道,也免得将来你又要去费事找人。” 廖婶子退却不过,只好拿了两颗凑到自己面前的瓜子,叹一口气,道:“他大姐,不是我不出力,你上门去瞧瞧,如今这一家的事哪里还轮得到我上手……” 她见李婶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便道:“他家里头那个大的哥儿,得了清鸣、良山两院的院考头名,今日我过去,正好瞧见县尹、县丞两个大老爷在里头坐着,东边谢家、张家、李家、田家、孙家都送了贺礼,门外头一堆子自求投奔,不要月钱的,哪里还轮得到你……别说你,我硬生生连门都没挤进去!” 李婶早听得傻了眼,她发了一会懵,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干巴巴地道:“你莫不是在哄我吧?那清鸣、良山哪是那么好考的?还都是头名??天下间没人了吗?” 廖婶子苦笑道:“我哄你作甚,你如 www 分段阅读_第 56 章 今去瞧一瞧,门口的红pào仗纸怕足有一指头厚,估计都还没来得及扫干净……”她忍不住叹道,“听旁人说,那顾家的大哥儿怕是天上的文魁星转世,做的文章连知州老爷都竖着拇指夸,忒多道题目,道道都对得,没有一题是错的,这样能耐,将来不晓得能有多大的造化!” 说完这一句,她惋惜地看了李婶一眼,道:“当日我做主卖了个丫头去他家,那小丫头本来手粗眼笨,送去外头家家都嫌弃,只好甩手给这一户,谁知才几个月,就被调教得有模有样的,今日过去看她在里头接迎客人,比起谢家出身的丫头也差不了几分……你瞧,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今日他家再要人,凭你再好的条件也未必能进去,偏她在里头占了一个先,飞上枝头得了便宜!” 廖婶子这一厢说得唾沫横飞,有几分是当真,有几分却又是故意。她先前把这李婶荐进顾宅,本只是赚一份中人钱,不想对方在里头不好生干活,还找由头自行辞了工。原还罢了,顾家两个小孩子,欺负也就欺负了,可如今倒好,那顾家的大哥儿出了头,竟得了书院院考头名,瞧着今天那排场,不用将来,现在便是极有体面的。 想到白日里头那堂中坐的,个个都是学识渊博的大儒,她当家的哪怕钻进娘胎再生一遍,也没个结jiāo的可能,如今你一言我一语地请那顾家五郎去自个儿书院中读书,这场面,不是亲眼得见,她都不敢信! 好容易从前有些来往,如今顾家发达了,她仗着过去的一两分薄面,说不定过几年小儿子念书还能得这顾家小子指点,如今不把干系撇清了,以后怎好同那家开口? 再一说,这时把话说透了,那李婶也不再好意思央着自己再去说和。 廖婶子这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李婶却听得整个人都仿佛跌进了十二月的翠屏湖里,从头到脚都冻得僵住了。她一颗心如同刚从苦汁子里捞出来,又把嘴巴里塞回去,直苦得从嘴巴到肚子,没一处是不难过的。 当初她拿一个秀才家来要挟季清菱,还说人家屋里有个在清鸣书院读书的儿子,可如今顾家的老大书院考试得了清鸣、良山两院第一……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她到底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啊! 李婶耳朵里嗡的一阵响,却听着一旁廖婶子还在不住地说:“当日我给你介绍这一家,就想着他们屋里有个读书厉害的,将来也能帮衬你家小三,谁想你竟做不住!白瞎了我一番心思……” 她心中又是悔,又是恨,只暗暗庆幸丈夫与三儿不在家,没听到这一番话,刚一抬起头,却见门口处,丈夫携着儿子站在外头,两人俱是一脸难看,那眼神,恨得似是想吃了她…… 第39章 头疼 初夏的半夜,暖风吹开溶溶月色,一路拂进了堂中。 季清菱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白日间诸多乡绅富豪硬要留下来的仆役、丫鬟,几乎累得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她顾不上仪态,直接半瘫着靠在了椅子上。 顾延章虽然白天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应酬,可毕竟自幼练武,此时依旧精神奕奕。他看着季清菱这副惫懒的模样,笑着对秋月吩咐道:“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粥食,给姑娘端一碗过来。” 他话刚落音,便见季清菱睁开眼睛,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央道:“顾五哥,帮我端盆水来,我实在走不动了,让我洗把脸,清醒清醒……” 顾延章心疼极了,忙去旁边拧了块湿帕子,口中道:“要是困,我去帮你提几桶热水,早些洗洗睡了。” 季清菱接过帕子贴在脸上,几个呼吸之后,便把眼睛睁大,站起身来,道:“哪里能睡,这一屋子的东西……” 顾宅这间堂屋本就不大,今日里当真是人多得直挤到了外头的大街上,来送贺、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全然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 季清菱原本是全然没有预备,先头一波人跑来送信,她惊喜一回,面对眼前十数个拱手恭贺的,只得催着秋月回房中包封包,后来人太多,连红纸都封不及也不够封,只得 www 分段阅读_第 57 章 天撒铜板,没两轮,家里头存着的铜板便散光了。 幸好这一日旁边的yào材仓库主家在收yào,见这边情况不对,着人来问了一句,知道是这一户屋主中了清鸣、良山两院院考头名,诸人前来庆贺之后,又听说没有散碎铜板,直接让下人抬了几个大筐子的铜板过来,自己把伙计全喊上了前来帮着应酬,这才帮着季清菱把一日的人潮给应对过去。 此时人已尽散,桌上、椅子上俱是垒得高高贺礼,地上也散落着礼品、礼盒等物,至于两人的房间里,更是一地狼藉。 “得赶紧清点出来,登记造册才行……”季清菱叹道,“还不知道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能收不能收……”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是科举的力量,也是权力的力量。 顾延章虽然只是得了蓟县院考的第一,可只要不出意外,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京城殿试的集英殿中,必然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在蓟县,清鸣、良山的头名,意味着进士已经稳稳到手,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冲一冲一甲。 世人都知道,投注无论下在什么生意上,都有可能会输,几十年的旺铺也可能会人庭冷落,十年前连片的肥土,如今可能遭一回旱涝就颗粒无收。什么都可能会有亏损的那一回,可唯独下在进士身上,是绝无可能吃亏的。 这等同于是把赌注下在皇权身上。 尤其今年不同往日,两个书院的第一竟是同一个人,不仅墨义全中,策问更是惊世文章。不知道多少人是抱着“哪怕无法结jiāo,混个脸熟也是好事”的想法前来恭贺,往日要分成两份的礼,今年索xing做了一份,送出手去也不心疼。 季清菱随手打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上面糊着的名帖写着孙某某敬赠,盒子当中是几张薄薄的纸,她拿起一看,苦笑着转头对顾延章道:“原还想着过一阵子再去雇个厨娘来,如今看,这厨娘的事情,却是不能等了。” 顾延章上前一看,却原来季清菱手上是几份卖身契,其中有厨娘,有丫鬟,有书童,甚至连看门的壮仆都有,木盒子底下则是两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银锭子。 他随手拆开另一个礼盒,里头却是两根老山参,看那根须,至少也有二三十年的参龄了。 季清菱走到一处,抱出了一个薄薄的锦盒,道:“这是谢家给的,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说着拆开一看,顿时连笑都挤不出来。 这是蓟县中一处房产的房契、地契,连过户文书都已经画好押了,只要顾延章带着这东西去衙门过户,足有接近一亩大,带着后花园的三进大院落,立时便要改姓顾。 才拆了几样东西,两人就开始头疼起来。 收是肯定不能收的,只是要如何体面地退回去,却是一桩麻烦事。 季清菱把椅子上一个托盘挪了出来,道:“这满屋子的东西,只有这一样是顶用的……”说着揭开上头的红盖头,里头安安静静躺着两锭胖胖的银子——是白日间蓟县管整教化、文育的县丞、县尹代表衙门送过来的。 这是蓟县给的奖银,拿着一点都不心虚。 季清菱笑道:“全凭它们才能补偿今日的损失了……顾五哥,我抄了这许久书,也没得两吊钱,你这才多久就赚了三十两银子,以后养家都靠你了!” 顾延章也是笑,今日来人贺喜,他心中涌上的除了高兴,便是庆幸。庆幸自己得了第一,至少束脩是不用给了,还能拿来跟两边学院谈谈条件。 他已经想好了,反正两边都是顶尖的书院,差别并不大,哪一边给的钱多,他就去哪里。 毕竟他又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家里还有个可人疼的妹妹要养呢! 小女孩子眼看就要九岁了,过不了两年,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样样都要置办起来。杨平章才得了令去灵州,等调集大军,收复延州,至少也是一两年后的事情了。他在书院中念书,比不得其他人能在外头挣钱,自然是能得一点是一点。 记得自己从前在家中清点账册,母亲用的脂粉最便宜的也要二两银子一 www 分段阅读_第 58 章 盒,怎么也不能让家里头这一个去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吧?! 还要养两个贴身丫头好生盯着这位小祖宗,省得她晚上看书抄书,转眼就忘了时候。除了伺候的人,厨娘也要雇个好的。这一阵不知是cāo心太多,还是饭食不合口味,他眼瞅着季清菱脸上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子肉又没了。这样一想,人既然要添,宅子自然也要换。 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顾延章这头名还没当上半日,就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只想着如何才能多辟些财路,好生把旁边这位祖宗给养起来。 第40章 选择 清鸣书院中,一群人围着桌子,半日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钱老夫子去了这好几日,怎的一点音讯都没有?再不回来,人都要被良山那群人给抢光了!”一人拍着桌子道,“通共就那么几个好苗子,他不在,我们不敢拍板,若是误了功夫,谁来担这个责任?!” 有人便安抚他道:“今日才放榜,你这倒是急得什么似的,厚斋先生说明日便回来,一点都不耽搁事情,你在这厢喊,人家在州衙里又听不到。” 原来那日批完卷子,钱迈连书院都来不及回,便与谢老带着那几册季清菱仿制的《困学纪闻》并这一回顾延章做的文章,一同去了蓟州府衙。 他早写了书信去洛阳,请几位好友来蓟州帮着验证手上这几册旧书的真伪,又因得了顾延章两篇极好的文章,索xing一同带去,诸位共同鉴赏一番。 也是恰巧,当日在书铺之中,两边通了姓名,不知为何,顾延章竟没报自己的大名,只以小名自称。钱迈阅卷一毕,立时就带着人、书去了蓟州,是以直到现在,书院中这许多人,居然还没一个知道这一回考了第一的顾延章,便是那几册让他们为之疯狂的《困学纪闻》的主人。 此刻,几个负责去游说考生的先生正聚集在一起,为该出什么条件而头疼。 书院挑学生,学生也一样挑书院。 清鸣书院并不是一家独大,蓟县之中,良山同他水平仿佛,谁也不比谁强上多少。唯有一点,清鸣之中的掌院乃是钱迈钱厚斋,近些年清鸣拿他亲自教授的名头外出招徕,帮着不少下不定决心挑哪一边的考生做了决定。 “良山今年当真是不要脸了!”一人愤愤道,“他们孙掌院昨日居然亲自去了那顾家,哪有这种规矩!掌院的赤膊下阵,一点体面都不要了!” 有人叹道:“怨不得他这般着急,你且看那顾延章写的策问,只要好生调教,说不得过几年就能带出一个状元……这是何等的荣耀!”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昨日跟着一同去顾宅的几个同伴顿时就来了气,场中的火顿时被点着了。 “谁不晓得那是好苗子,可抢人也要讲规矩吧?院考也考了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他这么不讲究的时候!” 有人一时着恼,也跟着气不择言地骂道:“青楼中的清倌还晓得顾忌身价,知道要独倚高楼偎明月,等着下头一帮子龟公帮着起哄抬高,他老先生倒好,比个妓伶都不如,竟自下了场!这是给我们饭吃的德行吗?!简直是砸场子!” 自古文人骂人,比起街头的泼fu也毫不逊色,用词虽不粗俗,却往往尖酸刻薄。这一回清鸣书院中的先生们关起门来骂起对手的掌院,那叫一个刻寡。 书院抢好学生,年年都如同打仗一般,今年出了个两院第一,墨义全中的顾延章,更是引得清鸣、良山白刃拼杀,唯恐这等人才落入对家之手。 骂了半日,诸人都累了,只得催堂中书童道:“去问问厚斋先生甚么时候能回!” 招徕学生,能给的条件就是那么一些,除了免束脩、免食宿,给补贴,最重要的就是拼先生。 如今良山的掌院都亲自下场了,没有钱迈在,他们几个人怎么上?级别都不对等,怎么可能拼得过人家! 且不说清鸣书院之中,一群人对钱迈翘首以待,只盼他快些归来,顾宅之中,季清菱看着面前的一册旧书,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她过了好半晌,才把注意力从书籍身上挪开,抬头看着 www 分段阅读_第 59 章 对面的顾延章,艰涩地开口道:“顾五哥,你想好了吗?” 顾延章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道:“是良山书院让人送来的?” 季清菱点头,道:“这应当是大柳先生年轻时的手札……” 虽然早已经知道清鸣、良山两院会为了顾延章的归属而各显神通,可昨日才放了榜,今日便收到了这许多的惊吓,季清菱这才发觉,自己实在是低估了身旁这一位的身价。 与清鸣学院送过来的纹银二十两,另又开出的束脩、食宿全免,每年补贴现银十二两的条件比起来,良山书院的回应实在是低调却又霸气—— 他们只送过来了一册书,一册让人完全没有办法拒绝的书。 只因书上署的名字。 柳伯山。 这个良山书院中已经许多年没有收学生的教授,他曾在国子监中任职多年,宦海浮沉,学识过人。 他还曾经是清鸣书院如今的掌院,钱迈钱厚斋的先生。 这一册书,有是他年轻时的游历笔记,有他研习经义的心得,其中隐喻,实在让人触动。 长者将亲自整理的手札送于学生,往往只有一个寓意—— 尽以衣钵托之…… 十多年没有收徒的柳伯山,今日破例特意给顾延章送了一册这样寓意深重的手札。 季清菱屏住了呼吸,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清鸣,还是良山? 选清鸣,等于一切按照历史来走,顾延章应当可以由钱迈收入名下。数年后,钱迈入京,成为帝师,顾延章自然而然也有了枝脉极深的关系网,钱迈带入京城的一众学生,师出同门,同气连枝,也可以成为顾延章将来为官做宰的臂膀。 选良山,一切都是未知数,以后的一切,可能都会发生改变。顾延章没有了钱迈这一位老师,又会变得怎么样? 季清菱不敢说话,更不敢帮他做决定。 顾延章出了许久的神,将那册手札放到面前,认认真真地从头翻到尾,抬起头,对着季清菱道:“大柳先生年轻时胸怀天下……” 季清菱点头。 她自然知道。 这一卷手札,前半卷尽是柳伯山四处游学的记录,东至泉州,西至昆州,北至延州,南至琼州,也曾乔装扮成商人潜去北狄,南蛮,记录山川、河流、地势、人文,了解民生、赋税、耕田、桑植。 书虽只有一卷,却又厚又重。 季清菱以身代之,觉得如果是自己,全然无法拒绝这样一位先生。 她抬起头,对面的顾延章果然已经珍而重之地把书合上。 “我给先生递个拜帖吧。” 书信千言,不如见上一面。 第41章 shè赛 烈日当空。 明明已经是七月,秋老虎却比盛夏还要灼热,晒得人身上一层汗一层盐的。 顾延章翻身上马,脚尖轻轻一点,胯下的马儿立时急冲出去,他绕着练场跑了三圈,放开缰绳,反手抽出一支箭矢,拉满长弓,对着远处的靶子shè去。 “咄”的一声,正中靶心。 场中顿时响起了如雷的喝彩声。 立定shè箭并不稀奇,可在人马背之上,烈马又是这样快的速度,准头居然还能如此厉害。尤其那重重的回声,更是显出这一箭扎得力道决计不浅。 十五岁的顾延章,哪怕是跨坐在马背上,也能看出他比起同样跨马的同龄人要足足高出了一个头。虽然仍旧是个少年的模样,可他身形挺拔如青松,目光坚毅,全身都透着一股子英武勃勃之气。 不远处的高台上,钱迈摸着胡子,酸溜溜地低声道:“这可是练场特制的反曲弓,足有一石五斗……拉得这样满,shè得这样准,果然是文武双全……” 当日顾延章递了拜帖给柳伯山老先生,还未走出对方家门,便定下来入学良山。等到钱迈回蓟县,都来不及上门,便得到了这个坏消息。他想不到这一回良山的手脚居然这样快,更想不到,多年未曾收徒的先生,今年居然为了顾延章破了例。 钱迈后悔不迭,连忙带着人上门补救,却是果然晚了。 总不能跟自己的先生抢学生吧? 这还罢了,结果 www 分段阅读_第 60 章 入门,便瞧见前一阵闹得整个清鸣书院人仰马翻的季清菱、顾五郎,等到知道这此顾五郎便是彼顾延章,更是被这一回反转搞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人是劝不来了,等他与这兄弟二人说了他们拿去的那四册书籍乃是原作,却又得了季清菱一记暴击,解释此乃先人得了深宁先生首肯之后的仿本。堵得他与一众洛阳请来的、早认定这书乃是真迹的老夫子,人人都噎得不行。 不过书册虽是仿的,内容却是真的,那几册书已经上报衙门,抄制之后,送去京城,以供后续研究,顾延章、季清菱二人也得了蓟县县衙的嘉奖。 失了这样一个学生,钱迈虽是遗憾,却在日后的几年里,回回都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日上门,将人定下来再去蓟州。而每到旬中书院旬考,他还要特意去讨来顾延章的文章,给清鸣的学生做讲解,简直是月月都要给自己找一轮不自在。 到得今日,连离了考场,在这练场之上,还要被顾延章炫上一回技,钱迈内心都要呕出血来了。 钱迈有多懊恼,柳伯山就有多得意。 他坐在一旁,微微一笑,只远远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在场中继续shè箭,却不说话。 大晋的士子,文能下考场,武能上战场。 书院培养的绝不是普通的书呆子。君子习六艺,礼、乐、shè、御、书、术,样样都要精通,才算做是一个合格的士子。 而无论哪一样,顾延章都是顶尖的。 钱迈见柳伯山并不答话,便道:“今日是不行了,待到冬日再来一场罢。” 每两年,蓟县各大书院便会举行一场shè赛,今年shè赛的彩头除了惯例的三十两纹银,还有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玦。shè赛结束之后,等到了冬日还有一场相扑比赛。 钱迈这样说,几乎是等于代表清鸣书院提前认输了。 果然,顾延章十枝箭矢shè完,枝枝都正中靶心。随后虽有其余学生上场,也有人十箭都中,可俱是待马站定之后方才shè箭,就是这样,等到卸靶之后核验力度,箭头入靶的程度,几乎都要比顾延章的靶子要浅一半以上。 比赛设在蓟县东边的练场之上,除了书院的学子、家人之外,蓟县的民众也能前来观看。 判者上前核过靶子,大声宣布了前三的名次,场中立刻就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叫好声。 “先生教了个好学生。”钱迈拱一拱手,贺道。 柳伯山笑道:“清鸣的郑时修同杨义府也不错,都是少年英才。” 台上众位先生正说着话,顾延章已经从县尹手中领了奖品,去到台上同几位先生告退,便下了场。 季清菱坐在场边的席上,眼见顾延章在马上疾驰,松开缰绳、反扭过身,无论抽箭、拉弓、对靶,一系列动作都做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整个人似乎都成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整体。直至箭矢shè出,直直钉入靶中,他放下手中弓箭,调转马头,朝场边奔来。 箭矢入靶,季清菱这才跟着那“咄”的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与她做出同样反应的,还有席上许多家眷,许多年轻不大的少男少女,甚至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似是在为他的成绩惊叹,又似是在感慨。 顾延章身着骑装,脚踏马靴,明晃晃的日光下,本就出色的五官更是增色几分,显得尤为英武。莫说别人,便是眼看着他长大的季清菱,心中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悸动了一刹那,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一阵奇异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她跟着周围的民众们鼓掌欢呼了一阵,待见到顾延章去领奖,这才转过头,笑盈盈地对跟在身旁的书童道:“松节,一会提醒我回去的时候给哥哥取新鞭子。” 名唤松节的书童还来不及回话,就听旁边有人道:“这第一的是哪一家的公子?好生威武英俊,不知是否婚配?” 季清菱回头去看,却是一个三十余岁的fu人在发问,对方身着绫罗,头戴玉簪,看上去家中颇有钱财。 有人答她:“是良山书院的顾延章,庚未年院考,他拿了良山、清鸣两院的第一,据说文章都传去了京城! www 分段阅读_第 61 章 ” “果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那fu人登时眼睛就亮了起来,叹道。 不待那她追问,便有旁的人帮着再问道:“年庚几何了?不知可有婚配?” 答话的那人摇一阵头,道:“这却是不晓得,想来也有十六七了罢。据说这一位平日里不爱张扬,连诗会都少去,家中事情也少人知道。” 第42章 马鞭 诸人感慨一回,各自心中盘算,口中却是不约而同地俱都不说话了。那fu人沉默一阵,唤来家中管家,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下去。 自从顾延章得中了清鸣、良山院考第一,顾宅几乎日日都有媒婆上门,季清菱虽听不到那fu人同管家说了些什么,可只看她的样子,也能猜到大半,估计十有八九,是让下人去打听顾延章的婚姻之事。她顿时忍不住好笑,却又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复杂。 还没等她抓住那一丝奇怪的感觉到底缘为何故,松节便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爷着人来催了。” 季清菱今日出门穿的是男装,她今年虚岁已经十三,身量逐渐长开,早间特意描眉画脸,照着寻常富家公子哥儿的样子装束了,又套一对高高的马靴,显得比起普通的少年郎要多了几分风流,虽偶有娇柔之态,倒不让人觉得突兀。 她顺着松节的指点往远处望去,果然另一个书童松香正老老实实站在一个角落处,冲他们招手。 还没走到地方,松香已经连忙迎了过来,他在前头带了一段路,等到见到顾延章了,这才退后几步,与松节同排而行,低声问道:“姑娘怎么只带你出来,秋月呢?” 松节回道:“姑娘今日骑马来的,又着了男装,说带着丫头不方便,是以让我跟着了。”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便闭了嘴,一人去前边开道,一人跟在后头,进退之间十分规矩。 顾延章站在台下一处不碍人的地方,等季清菱走得近了,这才快步上前,柔声问道:“怎的不穿骑装,只把马靴穿了,倒是怪俏皮的。” 自顾延章去了良山进学,初时两年尚能日日回家,待到学业渐重,实是无法一天两回奔波,只得住进了书院宿舍之中。书院每十日有三日休沐,上一回因为恰逢一年一回的书院联考,也没有回家,此时两人已经足有旬月未曾见面了。 与月前比起来,季清菱只觉得顾延章竟又长高了许多,她垫一下脚,估了估两人的身高,想着要给顾延章重新置办衣裳的事情,嘴上却不停,而是嘟哝着抱怨道:“上一回做的骑装腰封太紧了,穿上去腰身显得太厉害,秋月说看起来像极了女子,倒不如这一身来得好。” 顾延章听了这话,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下方。 季清菱穿的一身短打装束,下头踩着一双高高的马靴,腰间不松不紧地扎了一根腰带,显得腿长腰细,少年风流。 顾延章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都比骑装好,那骑装穿起来得成什么样子了? 明明已经嘱咐人盯着她吃饭,为甚怎么都长不胖? 他心中升起了淡淡的恼意,这情绪来得甚是莫名其妙。 两人站在此处说话,不断有人在旁边往来,不多时,便有个弱冠上下的青年带着一个小厮路过,见顾延章站在一旁,转头招呼道:“怎的这样早就走?你们学院训导正在里头点人,四处却是找不到你了。” 顾延章点一点头,道:“已经同先生说过了,我先行回家。” 季清菱见他们口气熟稔地在寒暄,便顺势打量了一两眼那青年,对方比顾延章矮上一些,长相倒是挺周正的,只眉宇间有些傲气。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眼熟。 等到脑中想了一会,季清菱便忆起来,刚来蓟县之时她曾去书铺之中问话,这人曾在里头同伙计抱怨,旁人跟自己提过,说是清鸣书院的才子,名唤郑时修的。 “这一位是?” 季清菱还在想着,对面郑时修已经转向了她,问起话来。 顾延章只觉得对方目光灼灼,十分让他不悦,便敷衍了两句,说是舍弟,连引荐也无,又道:“家中还有事,先行告 www 分段阅读_第 62 章 辞了。” 言毕,便带着季清菱走开了。 等到了周边无人的地方,他对季清菱道:“下回还是穿女装罢,这样反倒引人注意。” 季清菱倒没觉出什么来,字顺从应了。 顾延章又道:“今日得了个好彩头,我带你去买几身衣裳。”说着递过来那块玉玦,道,“原没想出这个风头,见这个玉玦顶配你,忍不住就跟着下场了。回去让秋月帮着编个络子,你配在裙子上,却是好看得很。” 季清菱接过那玉玦,低头看了一眼,乖乖收进了荷包里,笑道:“明日配给哥哥看。”想了想,又道,“我这打扮,却是不方便去买衣裳,改日再说吧。” 说着拖着顾延章的袖子,拉着他往外头走。 今日书院shè赛,许多人在场外候着做生意,见有人出来,一窝蜂便围上来,松香随意寻了几匹马,问了价格,付钱租了下来,这才牵到顾延章二人面前。 松节忙偷偷提醒季清菱道:“姑娘,记得去拿马鞭。” 季清菱点一点头,翻身上马,带头往家而去。 她骑shè功夫是顾延章教的,看起来十分像模像样,跑了一阵,还不忘回头喊道:“顾五哥,我先走了,一会在路上等你!” 顾延章呼之不及,只得纵容地笑了笑,跟在后头追了上去,谁晓得走到半路,便见季清菱在一旁的路边停了下来,对他挥手。 他勒住缰绳,跳下马背,问道:“这是怎的了?” 季清菱笑道:“上一回送你的马鞭都使了好几年,眼看不成样子了,如今趁着你有空,来试试我请人新作的得不得用。” 语毕,推着顾延章进了一旁的铺子。 两人才进门,便有个伙计迎了上来,见是季清菱,笑得眉眼都开了。 顾延章小时候家中惯做生意,见这伙计的模样,立时晓得家里这一位必然是在此花了大价钱,果然没一会,那伙计打过招呼,问道:“可是来取那一把鞭子的?” 季清菱点一点头,指着顾延章道:“是我哥哥使的,先让他试试手,若是不行再改。” 第43章 玉玦 铺中伙计乐颠颠地进了后厢,过了片刻,手里托着一个长长的锦盒,跟在掌事后头走了出来。 “您试试手,这是咱们特意寻亳州师傅帮着做的,又韧又软,耍起花来轻得像鸡毛一样!”掌事的连忙从伙计手里取了鞭子,递给顾延章。 铺子西边有特空出来的一大块空场,顾延章耍了一套鞭法,果然趁手得很。 两人取了鞭子,复又骑马回家,才行两步,顾延章就忍不住问道:“这鞭子多少银钱?” 季清菱笑道:“五哥心疼啦?”又道,“总贵不过你今日送我的玉玦。” 顾延章只攒紧了眉,并不说话。 当年他院考才放榜没两日便赶上生辰,季清菱送了一条鞭子做庆生。彼时的鞭子也是特制,只是寻蓟县小店做的,就花了足足六贯钱。要知道,那时候两人是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的日子,季清菱连身好衣裳都不肯多买,却舍得给他花这样大的价格去定一根并没有要紧用途鞭子。 如今他入了良山,不仅有师门中许多补贴,偶尔替人做一两篇文章,便能维持两人许久家用,可季清菱本人的生活却依旧十分简单,房中连胭脂水粉都少,首饰也只有零星几样。与之相反的是,她给自己买起东西来,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延章低下头,一息之后,便在心中把这一条鞭子材料、手艺、转运的费用给算了出来,他暗叹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处有些微的刺痛,似乎什么东西要饱胀得溢出来。 回到家中时辰尚早,两人闲聊片刻,各自去换洗不提。 当初顾延章入了良山没几个月,因外头人听了消息,不断有帮闲上门自投,说要自卖身契给顾家,又因媒人实在太多,季清菱不堪其扰,索xing将那一处房舍卖了出去,另置了一处屋产。 新居所接近有半亩大,距离良山学院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行程,共有两进,每进左右各两个厢房,又有一个小小的后院,虽然依旧不算很大,却已经足够用了。 顾延章 www 分段阅读_第 63 章 敢用上门自投的人,更不敢接蓟县当中许多富户送来的仆役,干脆隐匿了姓名,亲自上街寻了几个牙人,从他们手中挑了两个甚是灵活的小儿,俱是八九岁的年龄,改了姓名,一个唤作松香,一个唤作松节。又买了个丫头给秋月打下手,两吊钱一个月聘了个厨娘,如今家中倒也过得有模有样的。 顾宅房舍不多,便只设了一个书房,顾延章不常回家,书卷也多数放在书院之中,这一处书房倒多数时候是季清菱在用。 季清菱今日出门前在镜前涂涂抹抹,描眉画脸,如今回来,那一堆子东西要卸下也得不少功夫,顾延章收拾完毕,见她半晌不出来,索xing径直去了书房。 旬月未归,书房中已是大变了样。 一进门,对面的墙上一幅极大的卷作便映入眼帘,卷作用绢布盖住了,看不出底下的究竟是画还是字,卷作下方高高矮矮地摆了几个阔口大肚瓷瓶,里头饱饱地chā了一肚子卷轴。卷作左右顶天立地地竖了好几个书架,顾延章走近了,这才发现上头的书籍品类繁多,俱按天干地支等等条目分类排列了。 转过身,东西两面窗顶上吊下来几盆荷花,此时已是初秋,竟伸出零星几枝花苞,红白相间,绿红相绕,十分清新可人。荷花盆子乃是琉璃所造,透过外盆子看进去,原来盆中还套了另一个盆子,外盆养了几条小鱼,正欢畅地游来游去。 窗户下各放了两张长桌,比起寻常的书案要大上一倍还多,也不晓得季清菱是从哪里弄来的。东边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各色杂书,其中话本小剧、游记异闻都散散放着,一本讲述西北地理的游记正翻开了倒扣在桌面上,另有几张纸页,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蝇头小楷,应是季清菱做的笔记。 西边桌上则是整齐地摆着许多经注书目,宽大的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一叠黄页纸,一点杂物都无,顾延章走过去,纸上是一篇新作的文章,用镇纸押着,想是早间匆匆出门,放在此处等其风干。 顾延章抽出黄页纸,细细看了一遍,这乃是一篇论述前朝台谏制度的文章,举例详实,观点分明,尤其论调十分新奇,文风也极有意思,一看就是季清菱的手笔。 他开始只是当做消遣,看着看着,到了作者个人论述之处,忍不住会心一笑,待掩了卷,仍觉得意犹未尽,索xing把那文章纸页收起来,压进一册要带回书院的书卷之中,打算日后读书累了,便拿出来睹物思人。 收好文稿,他便到那卷作面前,轻轻掀开上头盖的绢布。 却原来是一份延州、夏州周边舆图。 顾延章越看越是熟悉,细细一想,原来这图中有一部分竟是从前自己凭着记忆绘来做参考分析的延州周边舆图翻版,这一幅是季清菱照着那一份放大了许多倍,又从各种书中校对勘误了,还把范围扩大到整个西北六州。舆图绘制得十分详尽,有几个地方,甚至连重要的乡、村都注明了,每一个大的标识上又用线吊了一只小小的卷纸下去,并不挡着人的视线。 他取了一只卷纸,展开一看,原来是标识处的地理、人口、气候等等,内容十分杂驳,也不晓得这小姑娘花了多少心力来做。 顾延章一时之间,只觉得似乎被人从心底里栽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进去,挠得他yǎngyǎng的,就这眨眼功夫,那种子便破了外衣,钻出一个芽来。 “顾五哥,你看我配这玉玦!” 顾延章转过头,原来季清菱已经梳洗罢了,换回一身嫩黄色的窄衫长裙,肩上披着帛,头发想是没有尽干,只松松挽了一个小髻,正冲着自己嫣然一笑。 青春少女,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顾延章心中那一簇小小的细芽,刹那间便伸出枝来,展叶,含苞,开成了一朵花。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一颗心被那朵花惹得纷乱如麻,还冒着一股莫名的香,自己把自己熏得晕陶陶的。 第44章 邸报 季清菱并未察觉到顾延章的不对劲,反而特地又走近了两步,手执着裙衫的中摆,将那坠在腰下的玉玦衬了衬。她见顾延 www 分段阅读_第 64 章 章不答话,复又问了一句:“好不好看?” 顾延章这才醒过来似的,顺着季清菱的手往下看,一瞬间,只瞧见对方腰上束了一根象牙白的缎子,把窄腰衬得不盈一握,再往上,嫩得出水的那一张脸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甜得他心中那一朵花又渗出了蜜汁。 这又香又甜,眼见就要酿成一泡酒,被这酒意一冲,他哪里还分辨得出美丑,此时哪怕季清菱指着一堆子石头,顾延章也只会胡乱点头,说一声真好看。 他脱口赞了几句,说完之后,竟不记得自己方才到底讲了什么,却是再也不敢看向季清菱,而是转头指着西边的书桌道:“你先前做的那一篇文章,我收起来了,过两日拿去书院看。” “什么文章?”季清菱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笑道,“台谏那个吗?我看你从前写过一篇朋党论,便想着写一份不一样的,谁想竟被你瞧见了。” 顾延章终于平复下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脑子回来了,这才正正经经地道:“在家多歇一歇,也没甚要紧事,我看你还做了一幅西北舆图,也不晓得要费多少力!上一回冬天看书看到半夜,最后发烧的事情,你都忘记了?” 季清菱忙辩白道:“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顾五哥,你要拿来说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小肚鸡肠,将来怎么得了!” 顾延章被她倒打一耙,哭笑不得道:“你什么时候老老实实的,不要老叫我挂心,我也就大肚能容一回叫你看。” 季清菱嘟着嘴,道:“我哪里叫你挂心啦?我在家里头乖得不得了,连门都少出,也不惹事,我这样还不叫乖,怎样才叫乖呀!” 被她这样又娇又俏的一通撒娇,顾延章原本一肚子教育的话,全被堵了回去,脑子里更是糊成了一团,哪里还说得了什么道理,只得道:“不要天天窝在家里头看书就叫乖!天天猫着,气色都要不好看了,趁着我在,这两天好生把上回教你的擒拿术习一习。” 听到要习擒拿术,季清菱心中打了个咯噔,忙抱怨道:“天气这样热,等过一阵子再学嘛!”又凑近几步,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脸对顾延章道,“顾五哥,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气色这样好,才没有猫出病来!” 十三四岁的少女,哪里有气色不好的道理。 季清菱过了头先两年新鲜劲,又恢复了前世喜静不喜动的xing子,可自从家中请了个好厨娘,不仅把一日两顿改做了三顿,还常常从书中折腾出些额外的方子来让人做着吃,养得整个人精神气十足。而自前次发烧之后,顾延章生了一场大气,抓着季清菱训了一通,又特意买了个小丫头,让秋月同新来的轮番盯着她起居。如今一张小脸白嫩嫩的,还透着淡淡的红晕,要说她气色不好,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延章被她这样凑到面前,近得都能看清季清菱嘴唇上的纹理,只觉得对方唇上似乎是抹了胭脂,又嫩又粉的,让他心中像被猫儿挠了几爪子一般,yǎng得厉害。他不敢多看,只得抬起眼帘,谁成想正正撞入两汪眼睛之中。 季清菱五官生得好,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瞳仁多过白瞳仁,滴溜溜、水汪汪的,像会说话一般,往往未语先含笑,任谁见了都要对她生出几分喜欢来。 顾延章自以为与她在一处这样长时间,早该已经生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扛得住她撒娇了,然而此刻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纵然是铁也化作了铁水,才明白一切所谓的扛得住都不过是自己想得美。 他只觉得脸上一热,连忙转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心中暗叫一声老天爷,等转过头,已经恼羞成怒,想到还是要让这小祖宗多动一动,硬着心肠道:“净瞎说,等太阳落山了,地上自然就凉了,要不跟我去后园习擒拿术,要不就一起出去跑一圈马,你自己选!” 顾延章这一句话说完,眼瞅着季清菱的眼睛顿时就暗淡下去,憋着嘴巴委委屈屈地冲自己道:“好容易回来一趟,又要去跑什么马,学什么擒拿术,咱们两好生坐着说会话 www 分段阅读_第 65 章 不行吗?” 一面说,一面去把窗边的荷花抱了一盆过来,道:“找了许久才找了法子,育出这样好看的荷花,秋日也能开,你回来不夸我一夸,就嚷着要出去……” 顾延章老老实实投了降,把那荷花接过,细细看一阵,又绞尽脑汁夸了一阵,直到季清菱脸上复又升起来了笑容,这才松一口气。 罢了,难得回来一趟,便依了她吧…… 心里这样想着,顾延章竟觉得还有几分甜丝丝的。 两人说一阵话,季清菱见顾延章没再提出门跑马的事情,放下心来,只挑些经书、治世的话题来说。顾延章虽知她别有心思,可也只得认了,跟她认真讨论起来。 正谈到兵法,顾延章突然想起一桩要紧事,忙道:“我看上月的邸报,延州已复,左近这几个月便能安定下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写的讯报,递了过来。 季清菱“啊”了一声,连忙接过,匆匆看了一遍,连声道:“太好了,等到延州定了,咱们也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她低头勾着手指算了算时间,道:“若是明年春天有好消息,咱们便可以三月启程,快马加鞭,最多半个月就能回去,到时候还来得及进州学,一点都不耽误秋天的发解试!”她想了想,复又道,“若是五哥放心,我可以早点回去,先行安顿下来,你这边晚半个月出发,正好也能跟先生、好友辞别一番,等回到延州,我那边已经收拾好了,咱们再去衙门办地契、房契的杂事。” 第45章 询问 顾延章几乎被她给逗笑了,他道:“你让我放着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延州?” 季清菱眨了眨眼,道:“咱们可以雇镖师嘛,刚来蓟县的时候,五哥你还让我跟着镖局上京城呢!”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顾延章不由得瞪了她一眼,道:“小丫头片子,倒是记仇得很,这种事情也拿来开玩笑……” 他叹了一声,道:“那时是没法子了,咱们那样穷,连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想到当日,再对比今朝,顾延章不由得感慨一回,他温声道:“清菱,五哥不中用,这一向多亏了你……” 他说这话并不是玩笑。在顾延章看来,几年前才到蓟县的时候,两人当真是山穷水尽,就要饿死的境地。如果他当真自卖自身,去了谢家,此时再好也不过是个得力的书童,哪有今日的日子。 季清菱本说那话,只是为了开个玩笑,调侃调侃当日顾延章的“去东边镖局jiāo份子,跟他们一起上路。”谁成想竟惹得顾延章这般认真,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她扯了一回袖子,低声道:“我只在家吃现成的,家中东西都是五哥挣回来的,这一向多亏了你才是。” 两人各推各让,相视一眼,脸上均是一红,不约而同地调转过头,半日没有说话。房间里这样安静,却没显出尴尬,倒是有一股又柔又软的氛围在里头,似乎还罩着一层隐隐约约朦胧的纱。 顾延章连呼吸都不敢太大,似乎自己稍不小心,就要把这气息给戳破了,可他又有一种冲动,想把这房中的气氛给撕开。 季清菱脸红了一会,这才低声道:“顾五哥,你要找个理由好生同大柳先生说才行,不然他该要不高兴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道:“我醒得。”又叹了口气,“前几日书院中还在讨论报名发解试的事情,同年都要下场试试手,我还没想好怎生同先生说。” 季清菱知道他心中必是犹豫的,于是道:“五哥,我晓得你哪怕在蓟县应考,一样能高中,可毕竟状元只有一个。”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若咱们再仔细想想?” 在哪一处应发解试,便算是哪一处籍贯的考生。蓟州已经出过好几回状元,同等条件之下,殿试一定会尽量不取这一处,而延州则不然。 以延州籍贯的考生身份应试,对顾延章来说,才算得上是最大程度地利用手中资源。 这是合理掌握规则,虽然难免让人觉得算计,可若是就这般放弃,又未免太过可惜。 顾延章笑了笑,柔声道:“莫怕,你忘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66 章 是商家出身,一丝一毫的好处都要抓住的。这件事情你暂且放下,甚事都让你cāo心了,还要我来做什么?” 实际上,顾延章嘴上不说,心中却早有成算。 一辈子就只有一回殿试,他若是一个人,只要有个进士身份便也够了,可他后头还有一个季清菱。 有个普通的进士哥哥,同有个状元哥哥相比,高下立判。 要给就给最好的。 顾延章微笑着看着季清菱,对方正低头翻阅那一份关于延州战情的邸报。 小姑娘已经十三岁了,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可人,从长相到xing情,没有一处是不妥帖的。叫他来判,全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配得上他家中这一个宝。 她从前给他提供了能提供的最好的条件,把日后的路都铺得直直的,这一回倒转过来,也该轮到他了。 要给就给最好的。 顾延章在心底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右手不由自主地就攥成了一个拳头。 转眼旬休结束,顾延章带着松香回了书院,才走进内庭,便有人唤他。 顾延章抬头一看,原来是院中的一位训导。 “大柳先生寻你。”对方见了他,忙道。 顾延章行了个礼,道过谢,忙到后边找柳伯山。 “我记得你尚未婚配。”一进门,待顾延章行过礼,柳伯山便开口问道。 顾延章乍然之间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竟是不敢作答。 柳伯山笑了笑,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知好色则慕少艾,你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顾延章心中念头一转,莫名其妙地便脱口道:“虽是没有婚姻,家中长辈当年却是许了婚事,如今尚不知情况,还待回延州再探。” 柳伯山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竟有这样一桩事情,他想了想,道:“延州说亲这样早的吗?当日……不知……可还在?” 顾延章恭声道:“先生,延州边城,我家乃是商户。”却把对方后头那个猜想给越过不提。 大晋风俗,普通男子十六七岁订婚成婚的并不在少数,若是士子则会更晚,三四十岁成亲,也不稀奇。 毕竟家世不好的学子,读书时也许只能娶个富裕点的农fu,可若是得中了进士,世家贵女,想要求娶也并不难。士子精明得很,他们虽看不起商户,可这盘账,算得一点都不比商贾差。 顾延章离开延州时才十岁上下,按道理并不会说亲,是以他说了自己父母给定了亲事,柳伯山十分吃惊。 延州是边城,说亲确实比起一般的州城要早,商户不同于士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为了生意便要定亲,也是常事。 然而顾延章这一句话,却全是虚构的。 从前他家中上有四个哥哥在,泰半都没有成亲,尚还轮不到他呢。 其实柳伯山的问话并不算多管闲事,顾延章父母双亡,也无伯叔兄弟,若是要说亲,当真最有发言权的便是先生了。 顾延章那句“许了婚事”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可既然已经说了,却也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看先生这架势,应是有什么亲事要说与他,与其多费唇舌解释,不如先找理由拖上一拖。 柳伯山早知道顾延章家中原是商贾,可这学生自入了他门下,举止应对比起京城许多出色的名门子弟也毫不逊色,是以有意无意之间,便将这回事给忘在脑后,此刻听他一说,倒有些纠结起来。 第46章 jiāo代 索xing此事暂且关碍并不大,也不急于一时,柳伯山想了想,直接道:“既如此,只能等延州那边的消息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有事将赴一趟京城,这一阵不在院中,我yu把你jiāo代给钱迈,你自收拾东西,搬到他家去吧。” 顾延章愣了愣神,一度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柳伯山见他的反应,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似的,这才慢悠悠道:“过两个月便是发解试,我想让你延一年再下场,你如何作想?” 顾延章本来就不想在蓟县下场,得了此语,如奉纶音,忙点头应是,道:“全凭先生安排。” 他口 www 分段阅读_第 67 章 气之痛快,让本待要解释一番的柳伯山都有些措手不及。 “当真心无芥蒂?”柳伯山问道。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然而顾延章的功课确实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墨义自不必说,他当初院考都能全中,后来无论怎么试考,一张卷子都从来没有不中过两条以上。 而策问一道,与郑时修、杨义府相比,顾延章的文章永远是在中规中矩之中,夹杂着自己的观点,既出挑,又不出头。可若是你以为他只会做这样的文章,却又是错了。 柳伯山还记得,自己当初之所以这样丝毫不顾面子的赤膊下场,把这个学生抢到自己手里,最重要的就是他看到了顾延章有关延州战事的策问。 激越与悲愤并存,字里行间都是血xing。 柳伯山祖籍邕州,也是边城,当年南蛮入侵,一样屠城,他家是为避战乱才来了蓟县。自小到大,他都想着要上阵杀敌。 然则他少年时四处远游,某回患了重病,奈何少医少yào,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子,上阵之事却是早已无门了。 如今得了一个这样血气激昂的顾延章,那一篇策问,他是一面看,一面拍案叫绝,只觉得自己少年时辛苦奔波得出来的一些个成果,终于有了合适的托付人选,只要好生调教,磨其戾气,将来出一个状元倒是其次,若是能得一个驱逐鞑虏、安攘边境的良臣,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然而心中这样想,可自收了这一个学生入门,他却发现事情与自己原本计划的全然不同。 都说文如其人,顾延章一篇文章层层递进,如一把利刃,可他本人的xing子却与文章不尽类同。 柳伯山本想要磨一磨他的戾气,可顾延章不但戾气全无,连傲气也全无,这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出身贫寒却又才华横溢的学子,柳伯山见过甚多。国子监中许多学生都是靠着朝廷的贴补过日子,不仅能过得甚是优渥,有些还能倒回来补贴家中。而这些学子,或多或少身上都有着一股淡淡的倨傲之气,这并非坏事,实际上,这一点倨傲与自负,往往能撑着他们读书进学,最后下场高中,鱼跃龙门。 比如清鸣书院当中的郑时修,便是典型的一位寒门学子,他自知出身不如他人,便加倍发奋,然而行为举止之间,还是会下意识散发出傲气来。 寒门之外,书香世家出身的学子,往往则有另一种傲气,那是背靠数代福泽,无意之间,对其余阶层学子的傲气。 而顾延章全不同于这两种。 如今想来,顾延章出身豪富,家中生意做得甚大,听他口气,家人从小便宠着,应当是百无禁忌,横冲直撞的xing子,可不知为何,如今竟沉稳至此。 难道是因为经历过屠城,逃难,国恨家仇之下,这才养成了如此难得的xing子? 更奇怪的是,顾延章举止之间礼仪甚是得当,隐隐约约有上古大礼之风。 一个小小的延州商户之子,是谁教他这样规矩的礼仪? 柳伯山从前特意问过,顾延章答曰乃是习自家人,可一个普通的商户人家,怎的可能会惯用那等大家世族的礼节呢? 不过柳伯山毕竟是先生,不是那等管闲事的长舌fu,心中疑惑一回,这事也就过去了。 自他得了这个学生的,当真是无一处不满意。 举一反三,聪明勤奋暂且不说,这些能入国子监的学生,都能做到。可没有哪一个能像顾延章这般,只要墨义错了一回,绝不会错第二回 ,同一个策问题目用不同的角度写上十多遍,却一点不生出不耐之心。 柳伯山却是不知道,顾延章虽然出身商户,可近几年与季清菱朝夕相处,自是沾染了她的许多习惯。又因未雨绸缪,预备顾延章将来与外人往来结jiāo,季清菱少不得把前世家中哥哥的行事做派给拎了出来,慢慢说与顾延章听。 前一世季母出身巩州大族,往上翻几十辈,与撰写大戴礼记的戴德还能攀上亲,对子女礼仪抓得极重。季清菱来了此处,自然行为举止,都是按往日的来,怨不得柳伯山会觉得顾延章举止之间有大家世族之风。 www 分段阅读_第 68 章 伯山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按照少年人的xing子,同年都下了场,顾延章明明比他们更有实力,却因为自己一声令下,就不参与发解试,多少会有些不满。 然而顾延章摇了摇头,认真道:“学生今年方才十五,尚不急在这一时。” 柳伯山满意地点点头,道:“少年得志,却不是什么好事,你安生在此处做上半年学问,便可外出游历,多少也开阔一番眼界。” 顾延章点头应是。 大晋习俗,但凡有条件的学子都会在年龄合适之后,外出游学一番,既是为了开阔视野,也是为了避免将来入了官,被胥吏瞒着不知天下事。 柳伯山又道:“眼见下两个月便要发解试,咱们院中的先生都甚是忙碌,我也不再吩咐他们。我今年不打算让你下场,可放你一个人在书院,人人都在准备,只你一个人闲着,怕要影响别人,索xing把你放到钱迈家中,也有人盯着,省得你生出事来。” 去哪里读书都是读,对顾延章并没有什么影响,想到钱迈曾是柳伯山的学生,虽然如今两院样样都要比,可打开门,照样是一团和气。况且等将来入了仕,问你一句哪里人,只要说一句蓟县,这便是乡党了,平白便会生出几分亲近。书院毕竟只是内斗,出了到外头,却俱是一边的人。 顾延章担心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柳伯山已经年过六旬,当年便是因为身体不好,这才告病还乡,此时正是初秋,太阳又du又辣,顾延章只想着这样的天气下长途跋涉,他是否吃得消。 第47章 劝说 许是京城确有急事,柳伯山已经全然顾不得那许多,他走得十分匆忙,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头子,竟然连马车都不用,直接骑马去的。 顾延章很快搬到了钱迈家中,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一同住进钱家的除了他,还有郑时修、杨义府二人。杨义府还罢,可郑时修无论表情、状态都不太对劲,似乎存着什么心事一般。 钱府家中富裕,宅子里头光是客房都有二十多间,三人就此住下,白日在书房读书,晚间回客房休息,早起晚睡,认真读书不提。 转眼就快到了发解试的时候,这一日,郑时修趁着杨义府不在,突然叫住了顾延章,问道:“延章,你想不想下场试试?”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先生让我晚一回下场,自有他的意图,早一年、晚一年,都没有什么相干。” 郑时修似乎恨铁不成钢一般,恼火道:“怎么可能不相干!早一年下场发解试,早一年得功名,不说其余的,徭役同赋税都能免掉,况且排省试三年一回,考的同发解试全不一样,若是早一年通过发解试,便能早一年准备省试,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说不相干呢?!” 他一起了头,便滔滔不绝起来:“前一阵先生同我说起来,我只觉得匪夷所思,哪有人强压着自己学生不让下场的?是伯乐,便当要让我等新人出一头地,早下场,早得出身,将来也早点入官,得了官身还要熬资历,哪一样不是要年限去耗的?” 顾延章微微一笑,只“嗯”了一声,道:“得了官,熬资历确实很耗时间。”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只要下场,进士肯定是措手可得的,只是不知将来殿试如何排位而已,是以郑时修这样想倒也不稀奇。只是若是当时不同意,可以直接说,现下一切都晚了,再提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口气甚淡,任是谁来听,也知道这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郑时修得了他的回复,似乎有些失望,却是又继续道:“我们三人之中,我与你身世仿佛,均是家中无甚资财的,我们与杨义府不同,他将来得了官,自有族人帮忙打点,也不必磋磨得那样久……” 他正说到这里,便听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杨义府走了进来。 郑时修便住了口,拿起手边一册书看了起来。 杨义府倒是没有察觉里头发生了什么,而是笑道:“说些什么事情,怎么我一来,就不做声了?” 顾延章正要敷衍过去,便听郑时修道:“在同延章说,这一篇文 www 分段阅读_第 69 章 章做得甚是有趣。”语毕,转头对着顾延章道,“这字体韵味与你的有几分相似之处,莫不是上一回你那弟弟做的?” 他这样一说,杨义府也凑过头去看起来。 顾延章一听,顿时就觉得不对劲,等定睛一看,果然是那日季清菱做的有关台谏制度的文章,因被他夹在书中,不时翻出来看一回,倒是被那郑时修顺手拿了那册书。 他心中不悦,可对方两人正在阅览,若是这样抢回来,又实在说不过去,只烦躁不已。 那边杨义府已经奇道:“原来延章还有一个弟弟?向来没听你说过家中事情。”又啧啧称奇道,“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延章,你这弟弟文章做得未必比你差,怎的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竟没有参加院考吗?岂不是可惜了?” 顾延章此时心中只想骂娘,他把那几张纸从杨义府手中抽出,重新夹回了书册之中,道:“家中事情实在没甚好说的,先生就要来了,咱们温书罢。” 他xing格一向温和,却从来说一不二,杨义府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放在一边。 杨义府记忆力极好,只看了一遍,就几乎能把季清菱锁做的文章背出来,犹自喃喃念着其中几个华彩片段,反复回味,称赞道:“果然好文章!” 自家妹妹得了外人的称赞,顾延章脸黑如锅底,却听旁边郑时修附和道:“那日shè赛我已见到本人,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相貌生得极好,只是有些娇弱,想来延章在家中也惯得甚多。”他说完这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板着脸又道,“依我说,延章你还是得拿出个哥哥的样子,虽说长兄如父,可他将来也要立业成家,总不能把他养得不知人间烟火,庸庸碌碌还罢,最怕出一个跋扈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 顾延章养气功夫一向很好,一是因为他家中从前行商,从小父母便教育几个子嗣面色不露心事,二是他一惯也不把许多外物当回事,只要不真正干碍到他的事情,一般都当做过眼烟云,随它去了。 当日那沛县许志戎几乎都要骂他骂到脸上,说他是外乡土包子,夜郎自大,他也不过是置之一笑,连话都懒得回一句。过上几日,自然有贴出的红榜作证,让那许志戎知道,他连自己这样一个所谓的乡巴佬都比不上。 如今他入了良山,许志戎却是靠着家中捐了大价钱才勉强得进清鸣书院,两人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第一次重新得见,知道自己这个两院第一,便是上一回被他骂做土包子的人的时候,那许志戎脸上的神色实在是精彩极了。 不知道他每月旬考,遇上先生讲解文章,拿自己这土包子的策问来做例文的时候,那许志戎心中又会是怎样一种想法。 顾延章向来走的是这种用事实打脸,而不是赤膊下场的路线,可以说当面容忍度是极高的,可万事总有例外,说他什么都无所谓,这一回竟扯到季清菱身上,可就全然忍不得了。 他一句“干卿底事”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到底考虑这对方乃是无意中说来,并无诋毁的意思,靠着十分的养气功夫才勉强压下来,带着怒意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郑时修尚未觉得如何,杨义府已经察觉不对,正要从中斡旋,却见话钱迈从外边走了进来。 第48章 散席 “过几日便要中秋了,你们几个不用下场,今日索xing早些下学,吃过一席散伙饭,各自还家去吧。”钱迈笑着道,又补了一句,“今日家中也没有外人,我家中的几个子女也一并上席了。” 三人连忙行礼应是。 钱迈这句话,算是把他们当做是子侄辈了,是极亲近的举动。晋朝男女大妨虽是不重,可若不是当成了通家之谊,士大夫家的女眷也不会轻易与外客同席。 语毕,他又向着顾延章道:“你师嫂一向念叨你,今日总算能得见,她早催了我好几遍了。” 他这玩笑般的话,却引得杨义府、郑时修二人忍俊不禁。 顾延章人虽小,因他拜入的是柳伯山门下,凭白比起旁人要高了一辈分有余,与 www 分段阅读_第 70 章 迈更是勉强扯得上师兄弟的关系。 不过钱迈当日就读国子监,教授课文的先生有好几十个,可真正的恩师,却只有一名,那便是当今圣上。是以所谓的师兄弟,不过是戏称,他今日的“师嫂”二字,也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 顾延章笑道:“恐怕伯娘想见的不是我,却是两位青年才俊的师侄罢?” 他这句话简直四两拨千斤,既给足了钱迈面子,也没丢自己的身份,既顺着钱迈的玩笑继续扯起了辈分,又没让在场的杨义府、郑时修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钱迈见了他的举止言行,心中更是扼腕不已。 若是当日快上那么一分……这样一个样样出挑的学生,应当是自己的才对,哪里会像如今这般眼热! 一时四人走走聊聊,去了迎客的正厅,里头已经坐了许多女眷,又有几个十岁出头的小儿,见他们来了,本来正细细碎碎说着话的厅中一时为之一静,人人都看了过来。 大晋文武均尚,书院之中除了文考,一样要武考,顾延章三人都是其中出类拔萃者,个个看着都是人中之龙,杨义府英俊,郑时修文傲,又以顾延章尤其出众,不但身材英武,气质上却不失文雅,行动间举止自如。 钱迈的妻子钱刘氏坐在座上,只一眼,便把顾延章盯上了。钱迈当年在京中任职的时候,她也被带契着见过不少才子,眼光不可谓不高,可眼前这一个,无论比起以前见的哪一个,不但不弱,还要出挑。 她心中甚是疑虑,一时也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因听丈夫说过,三个学生当中,有一个是临县大族杨家出身,那也是一个百年书香门第,养出这样名士风范子弟,虽然勉强,倒也说得过去。 正狐疑间,三个学生已经一一上前通名见礼,钱刘氏听到延州顾延章五个字的时候,对上人,当真是吃了一惊。 这顾延章不是商家出身?如今的商家,也有这样的气度了吗? 她到底是有品阶的官家夫人,虽然心中吃惊,倒不至于礼数上有什么迟疑,同三个学生说了一会话,便向他们一一介绍其家中成员来。 原来这钱迈家中如今已是三世同堂,他是蓟县大家出身,成亲倒是不晚,只可惜早年间一心读书,倒于子嗣上不甚关注,后来得了官,又过了好几年,这才有了长子,其后几年间几个妻妾各有所出,一直便没有断过,到了如今六十余岁,最小的女儿也不过十七,与他的年长的孙辈竟年龄仿佛。 钱家家教很好,三人在与诸位成员见礼,场中余人均不出言,等到见礼完毕,大家分开上了桌,钱迈说了几句喜迎中秋的话,诸人便举一回杯,喝一轮酒,开始吃起席来。 这一顿饭吃得倒是甚慢,顾延章在别人席间,不好太放纵,也只吃个五六分饱便停了箸。他从小习武,五感比旁人出众许多,对别人的注意力十分敏锐,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只一转头便是女眷的桌席,却不好仔细打量,只得视若无睹地把这一顿席吃完。 等到席散,三人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却见杨义府趁着郑时修不注意,偷偷拉了他一把。 顾延章会意,等行李收好,便慢了一刻出门,果然只多坐了一会,杨义府便进了他的房间。 杨义府只身而来,连个小厮也未带,见顾延章在屋中坐着,旁边只一个书童,便几步上前,苦着脸道:“延章,我有一桩事情要询一询你的看法。” 这两个月三人一同读书,虽说不上情谊深厚,却也变成了朋友,尤其杨义府个xing爽快,又是好相处的,顾延章倒是跟他走得更近。 今日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奇道:“你有什么事情,竟要问我的看法?” “时修兄想要参加这一场的发解试,问我的意见,还想让和我一并去同钱先生说。” 顾延章不由得有些发懵,问道:“发解试不是早过了报名时间吗?” “只要三个先生出面作保,如今还可以把名字给加上去,只是要麻烦一些。”杨义府叹一口气,“如今我真是左右为难,当日他同我抱怨,说想要早些下场,我不过看他 www 分段阅读_第 71 章 一个人说来说去,也没个人搭话,有些不好意思,便附和了两句,谁晓得他马上就歪缠了上来,说要拉我一同去见先生,说发解试下场的事情。” 他唉声叹气道:“延章,你说我如今该如何是好?” 顾延章开始还担一回心,听他把话说到一半,立时便察觉出不对来。 杨义府虽然好相处,却绝不是弱气,以他的为人,想要摆脱郑时修的歪缠,即使要费些功夫,可也不是做不到的。倒是他现在跑来自己面前求一回援,这件事便由他自己一个人的,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无形间把责任担了一半在顾延章身上。 尤其顾延章还不是清鸣书院中的人,杨义府却因为与那郑时修同一个先生的缘故,时常一同出入,这样舍亲近而就疏远,真的好吗? 顾延章想透了这其中关窍,便不愿意趟这一滩浑水,于是道:“你同时修把说清楚,他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的人。” 杨义府叹道:“你还不知道罢,他弟弟不知道被谁勾去了那赌场子里,如今输得连家中房契、地契都偷出去当掉了,还签了一堆的欠条,他也是走投无路,想着早一日下了场,好歹也能得个出身,以后替别人挂一下田地,多少也能得点收入,不然像如今这样,猴年马月他也赔不清。” ******一段特别特别啰嗦的话****** 1、【关于更新】因为有几位亲在问更新的事情,在这里统一再说一下,昨天开始就已经恢复免费期正常更新,也就是一天一更啦:)大家暂且体谅一下,因为免费期如果更新得太快,编辑会来不及排推荐,这个文本身的数据就已经非常呵呵哒了,如果再排不上推荐(呸呸呸),会更惨不忍睹。当然,鉴于最近开新书的大神实在太多,榜单上一片腥风血雨,我已经做好了无推上架的准备,如果这样的话,大家更要容我存点稿子跪迎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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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又道:“这若是在我家,说不得我便与家中长辈说一声,告个罪,请他们帮忙出一回头跟那赌场打个招呼,双方各退一步,这便了了,可今日乃是在这蓟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我又怎么敢随意chā手。” 顾延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直把杨义府看得心中有些发渗,这才道:“义府兄,我若是你,便要劝时修兄将这件事情早些告诉先生才好。” 杨义府道:“这也不是时修同我说的,乃是我着人私下打听来的,若是这般同他说,他要知道我暗地里去问询这些东西,说不得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顾延章问道:“那义府兄你同我说这些,又是意yu何为?” 杨义府道:“我想着,不若咱们两把时修想要今年下场的事情,好生与先生说了,然后暗暗提醒一下,说他最近有些不对,厚斋先生何等明察秋毫,定会派人去查询,如此这般,自然也就将此事解决了。” 顾延章心中只想笑。 这杨义府,果然是世家出身的xing子,鱼要吃,鱼腥味却是一点都不肯沾。他这般跑来同自己说这一席话,无非是想把自己拉下水,将来去同钱迈说了,如果事情解决,郑时修怪罪下来,责任也能摊到自己身上,若是郑时修不怪罪,他也乐得把功劳揽在身上,当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 只是他要做好人,自己做便是,偏生还要拖自己当垫背,倒是不够道义了。 顾延章便道:“你不肯做这等坏人,我来做罢。”语毕,转头对松香道,“去看看时修兄是否已经回家了,若是没有,请他来一趟。” 松香站在门口应一声是,掉头便走,只愁得杨义府跌足不已,他拦之不及,只得拉着顾延章的衣袖道:“延章,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xing子,这样同他说,他那样傲气,估计拂袖就要走人了!” 顾延章却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是淡淡地道:“义府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事情拖得越久,越难解决,你也知道那样一个数目,无论如何都还不上的,只会在外头闹得风风雨雨,说不定还要败坏时修兄的名声,倒不若此时快刀斩乱麻,早些了了!” 且不说这一边,两人正为郑时修的事情辩论,前面的东厢房中,钱孙氏对着钱迈道:“我只看中了那杨义府,不知道他如今是否婚配。” 钱迈一愣,道:“杨义府?” 钱孙氏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看重的乃是那顾延章,顾延章自然好,可咱们女儿自小娇养,他又是父母双亡,六亲俱无的家世,将来若是嫁过去,少不得要支应门户,她哪里撑得起来。齐大非偶,这样一个人虽好,还是不如那杨义府适合做女婿,家中也有三朋四友,五门六亲的,又有父兄,能帮着撑一撑场面。” 钱迈却是有些迟疑,他是着实喜欢顾延章,尤其当日未曾抢到,如今就更为执着,想着虽然并无师徒缘分,做一对翁婿也不错。 钱孙氏劝道:“日子毕竟是小孩子自己过的,你便找一个天上的神仙,也要适合才好,谁不晓得那顾延章好,听你说他向日学问做得好,人品也佳,今日一见,果然样样出挑,可你瞧他这通身的气派,原来家中竟是商户,也不晓得怎么养出来的,如今遭了灭门,虽xing格未变,可究竟不好说将来会不会受影响,我听你说过柳先生口中之意,他是要回延州下战场的!咱们家闺女踏踏实实过个日子,找个门当户对的,不用每天心惊胆战,岂不是好?” 钱迈夫fu年纪大了,对这个老来女尤为心疼,对她的婚事,也是cāo碎了心。钱迈任着清鸣书院的掌院,可以说天下间小半数的英才,都经过他的眼,只要发一句话,有六七成把握那些个学子都不会拒绝,可选来选去,竟没有一个特别合眼的。如今好容易得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73 章 一个顾延章,钱迈本已觉得千好万好,没想到妻子居然这样多的意见,他今日席间喝多了几杯,此刻酒意上头,忍不住一甩袖子,怒道:“你这……简直是fu人之见!” 两夫fu成亲几十年,可谓相敬如宾,这一句fu人之见,放在已经年过花甲的钱孙氏身上,已经算得上是极重的责怪了,她年龄大了,越发见不得伤心事,更听不得重话,此刻心中难受,却还是只能哑着嗓子道:“你们男人家,只晓得在外头要功要爵,哪里知道我们在屋里守着的女人的苦。当年你跟着周枢密去南边打蛮子,我是成年累月地睡不着觉,那样的日子,我不愿我女儿再过!” “没有当日我去南边征战,有你今日的好日子过吗?!” “我过的是好日子,我亲生的两个闺女,一个镇日在乡间侍奉公婆,一个跟着女婿四处外放,孩子一连就掉了三个,好容易养活一个,还不知为着什么原因没了,我看着长大的两个女儿,一个跟个穷京官过的什么苦日子,嫁妆还要拿出来填补那一家穷亲戚!另一个……不说也罢……”钱孙氏说着家中几个女儿,忍不住情绪激动,好容易才将心绪压了下去。 第50章 心仪 一提起到自己外嫁的几个女儿,钱迈也跟着自觉有理起来,道:“大姐儿跟三姐儿怎的又嫁得不好了?她们一个得丈夫敬重、家中和睦,年纪轻轻就有了诰命在身;一个虽然奔波了些,可跟着正海,如今也快要得出了头,等明年岁考,十有八九就能得官回京——多少人外放了几十年,还只能在偏远州县熬着,她有这样一个好相公,一直安安顺顺的,只等着拿诰命,又有什么不好了?” 说完自己与妻子的亲生女儿,钱迈又理直气壮点评起与妾室所出的女儿来:“泽夫家中是贫寒了些,可他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京官虽苦,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等过了这几年,谋个外放,二姐儿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至于四姐儿,当日她嫁的那一户,你也是点了头的!” 钱孙氏听着丈夫这自以为是的一番话,气得一口气都差点喘不过来,她已经这个岁数,孙辈都有了,腰板早就直了,登时bào发道:“是,大姐儿嫁得好!成亲十几年,两夫妻通共见面的时间都不到半个月,天天在老家里头给公婆端屎倒尿的,这是媳fu的本分,我也不多说了,只她如今年岁大了,丈夫在外头外任,给她添了五六个庶子庶女,只她膝下一个也无!” 钱孙氏脸色一沉,只差一巴掌拍到眼前的桌子上:“钱老三,你好歹也为你家女儿将来考虑考虑!不是你生的,合该你就不心疼?!” 这两年来,因为儿女的娶嫁问题,夫妻两已经不止一次有过矛盾了,知道谁也说服不了谁,对着这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妻突如其来的火气,钱迈除了摸了摸鼻子,把嘴巴闭上,也没其他办法。 钱孙氏见了自家丈夫这个样子,叹了口气,道:“我也晓得那顾延章好,只是好也无用,横竖与咱们女儿不搭,将来嫁过去,不过又是表面光鲜,心中苦的日子……” 钱迈夫fu这边在议论着女儿的亲事,他们的女儿也一样揪着手帕,坐在桌旁,垂着首,不知在想什么。 钱家的四弟向来与这小妹感情好,此刻也陪坐在桌边,见她半日不说话,便有些着急起来,道:“你看中哪一个,好歹也给个准话啊!” 钱芷咬着嘴唇,想了又想,脸上泛着红,慢慢地摇了摇头。 钱四弟愣了愣,问道:“一个也没瞧上?” 钱芷红着脸道:“四弟,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还嫌我不够烦心吗?” 钱四弟不过十多岁,xing格大大咧咧,哪里看得出姐姐这等小女儿心思,只一味拍胸脯道:“你看中哪一个,赶紧同我说了,我在书院里好歹也能帮你打听打听,省得盲婚哑嫁的!” 钱芷便道:“自有爹娘他们做主,不消你一个小孩儿在这里着急。” 钱四弟赌气道:“你这可真是不识好人心了,寻常的学子在爹娘面前,哪一个不是人模人样的,只有我们这些他们不晓得防备的 www 分段阅读_第 74 章 打听得到真xing情,你莫要不当回事,如今不认真对待,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说了一阵,又道:“三个人里头,杨义府同郑时修是咱们清鸣书院的,要打听起来都容易,只顾延章是良山书院中人,还要费一点力气。郑时修跟杨义府都是父母俱在,兄弟甚多的家世,尤其义府兄,出身临县杨家,你应当也是听过的……” “凭你什么家世,一样是要靠个人打拼……”钱芷低低地说了一句,耳朵还在听着弟弟说话,心中却想到了白日间临桌的那一个人。 果然,那样一篇策问,只有这样的人能写得出来。 原来他就是顾延章……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生于富裕之家,顺顺利利的,自然也就瞧不见许多其他的东西。对于她来说,文章好,人品好,长相好,便是顶好的了。至于家世……虽也重要,却未必是是最重要的。 钱芷生在钱家,自然也颇通文墨,顾延章当日院考之时做的那两篇文章,她仗着地利之便,第一时间便拿到手看了,当真是边读边拜服,觉得天下间少年当如是。 这几年间,也常听父兄口中说起此人,都言他文武双全,将来必成大器。 这个有情饮水饱年龄,树下捡到一片叶子,都能从里头看出春夏秋冬来,小姑娘常常听着,本不上心,少不得也对这一个所谓的顾延章生出几分好感,更何况常得了他的文章看,更是喜欢。如今有机会见了本人,当真是没有一丝一毫让她失望,甚至比她想得还要好。 钱芷细细回忆起方才见到的顾延章的相貌,脸上更红了,她对着钱四弟道:“四弟,你莫要催我,我有了想法,定然会同你说的!”一面把他推了出门。 “喂喂!你这是撵我走吗?!”钱四弟拍着门小声喊道,“六姐,开门啊!要是让丫头们看到了,岂不是要笑死我!” 钱芷反身靠在门背上,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发了一阵呆。 把钱家好几个人都闹得不得安生,顾延章却是全然不知,他与杨义府等了一会,却见松香孤身一人回来,禀道:“郑公子家中有急事,已经先行回去了。” 杨义府松了一口大气,不待顾延章说话,便连忙拱一拱手,道:“延章,待收了假,我一定亲去与时修说清楚,此时暂且先放过,待我好生过一回中秋罢。” 顾延章本也无心为难他,既有了解决方案,便也不追着了。两人道过别,就此散去。 按原本的安排,之前还要两日功夫方才休沐,此时钱迈大手一挥,凭白多得了两天假,顾延章便想回家给季清菱一个惊喜。 他明知道家中定然是是样样都备了,怀里也揣着自己费了许久功夫才做出来的一样礼物,可还是觉得不够,路上犹豫了三条大街,等听到小贩在叫卖,想起往常回回出门,季清菱都喜欢吃那各色小食,索xing不管三七二十一,捡那路上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饮食果子一样买了一点,好容易凑了是十几样,便催魂似的打马往家赶。 后头松香心中一阵叫苦,暗想:一样是租来的马,怎的少爷那一匹看起来就那样快又那样稳。他腰都震麻了,虽垫了马鞍,跑得太快,屁股也被颠得一阵一阵疼,只得叫唤道:“少爷,慢一些!” 第51章 归来 顾延章火急火燎地回了家,却不想一进右厢的院门,季清菱屋中的小丫头见到是他,吓得脸都白了,第一反应不是行礼,竟是掉头就跑。 如果还不知道后头绝对是有什么猫腻,那顾延章这十多年就算是白活了。 他对把那小丫头喝住,声音不由自主就低了几分,问道:“跑什么跑,见了主家也不行礼,这就是你们平日里学的规矩吗?” 顾延章平日里虽然一般都不chā手仆fu丫鬟的管束,每每对着季清菱,更是温柔似水,可不知为何,下人们遇上他都怵极了。 此时听他面无表情地问了这一句话,那小丫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身抖如筛糠,只晓得磕头道:“少爷恕罪,我一时眼迷了心窍!” 顾延章也懒得在她身上费什么事,只大步往右厢房行去 www 分段阅读_第 75 章 。 刚要转弯进厢房,对面小径上迎着走过来托着一个白瓷盅的小丫头,是他后来给季清菱买来的,叫秋爽,此刻见到他,脚步一乱,过了好一会儿才站定行了个半礼,干巴巴地问了声好。 顾延章皱着眉,问道:“姑娘呢?” 秋爽支支吾吾一阵,竟似不会说话了一般。 不待顾延章发火,另一个小丫头便从厢房里头走了出来,口中道:“怎的去催个yào催了这么久,秋月姐姐在问……” 看到对面的情形,她那一个问字,气音卡在嗓子里,竟然硬生生出不来了。 顾延章皱着眉头,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掀开秋爽手中的白瓷盅盖子,果然一股子yào汁味道便四散开来。他面色一沉,也不说话,将盖子一盖,抬腿便往厢房里去。 直到被他越身而过了,两个小丫头才仓皇地对视了一言,也不敢说话,只默默地跟在了后头。 顾延章进了季清菱的房间,却见外室人影一个也无,大门却是敞开的,里间的帘子也高高挂起,待走得进了,只见秋月坐在床边将一方长手帕浸着水盆,低声朝床头说了不知什么话,模模糊糊的。 顾延章疾步走了过去,果然季清菱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水帕,双颊赤红,嘴唇也比向日里红得厉害,这蚊虫都热得在太阳底下立不住脚的天气,她身上竟还盖着一张厚厚的棉被。 秋月听得脚步声,忍不住抱怨道:“怎的端个yào这么长时间?”一面回过头要去接yào,正撞上顾延章一张黑如锅底的脸。 她一个激灵,失声叫道:“少爷!您……您回来了?!” 顾延章并不去管她,只先就这水盆里的水净了手,擦干之后,便探去季清菱脸上试温。 他是武人体魄,本就比常人体温高,又兼从钱家回来是半下午的,在艳阳高照的街上逗留了半日,更是比起往日还要体热,谁知这手一试,只觉得掌心所触的肌肤热得异常。 他把季清菱的右手从被子里捉出来,手心手背乃至手腕,也是一样热得发红。 顾延章忍不住皱着眉头道:“烧成这样,还盖什么被子!”说着就把季清菱身上裹着的棉被掀到了一边。 秋月待要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低声解释道:“姑娘一直叫冷,还发抖……” 顾延章道:“请的哪一家大夫?怎么说?烧多长时间了?怎的没人告诉我?” “先是去知善堂的坐馆处看了,开了两剂yào不见效,就去请了天源堂的老大夫,说是外感风邪,吃了三轮yào了……从……从几天前就开始烧……”秋月挑着问题答了,虽然明知道瞒不住,却又不敢尽说。 顾延章一听这话,就晓得不尽不实,便道:“把脉案拿过来。” 秋月不敢拖延,只得去了。 顾延章转头见两个小丫头站在一边,一人神色焦急地捧着yào,另一人则是拧了帕子,因嫌弃她们照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把季清菱照顾好,索xing也懒得让开,而是倾身向前,轻轻怕了拍季清菱的手,口中唤道:“清菱,醒醒,起来喝yào了。” 季清菱实则已经烧了六天,期间退了又烧,烧了又退。这样的天气生起病来尤其难受,她此时全身是汗,却又觉得身上头上一阵发冷。 烧了这么久,睡也不好睡,她其实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只是乏力得很,也不愿意睁眼,此刻听到顾延章的声音,心中莫名其妙地清醒过来,好似那一瞬间神志归身,居然算出来这一位大爷回来的日子不对,可那一双眼皮竟似有千斤重,怎的也睁不开。 顾延章接过小丫头手中的帕子,给季清菱擦了脸、手等处,又沾了凉水,给她擦了擦颈脖处。 从前两人逃难时,季清菱也生过几场病,都是他打点好的,此时照顾起病人来,轻车熟路,比起几个丫头还要贴心,看得旁边新来才一两年的秋爽、秋叶面面相觑。 顾延章给季清菱擦拭了一回,见还是不醒,只得用力捏了几下她的耳垂,复又喊了几声。 略吃了一回痛,季清菱这才睁开了眼,见顾延章果然坐在一旁,只问道:“我莫不是烧糊涂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76 章 又转头看了旁边两个小丫头,“今日还不是中秋罢?” 她嗓子喑哑虚弱,一听就是病人的声音,顾延章除了心疼只剩生气,可气又不能冲下人发,这个正主如今病成这样,更是气不得,也骂不得,只得把恼火压下,接过小丫头手中yào盅,对季清菱道:“怎的病了还敢这样多话,先起来把yào给喝了。” 说着将季清菱扶起,一手半托着,一手给她喂yào。 他一路奔驰,身上尽是汗,也不好靠得太近,只用胳膊撑着她。 季清菱吃yào功夫是一等一的厉害,就着手三五口就喝完了,也不用哄,也不用劝,只皱着眉毛含了块蜜饯,还不忘含糊道:“顾五哥,你身上又热又潮,臭臭的……” 顾延章简直要被她气得半死,却还是端过水给季清菱漱了口,又给她换一条敷头的湿帕子,照顾她重新睡下。 第52章 生病 看完秋月呈上来的脉案,又问了几个问题,顾延章有一瞬间极为后悔自己往日对这个妹妹实在是太过放心了。 最早一份脉案是五天前的,当时季清菱其实已经烧了有两日,然而不仅她自己未曾发现,周围伺候的小丫头也一个都没有察觉。 季清菱房中贴身的丫头三个,年纪最大的秋月也只有十多岁,最小的是秋爽,不过十岁,上头列出一二三四来她们也许能照着做好,可要是论起照顾人经验丰富,当真一个都抵不得用。 季清菱开始是头疼、腿疼,也不晓得原因,自以为是暑热,让下人煮了些绿豆百合汤,吃了两回,又死命睡了两天,直到身上忽冷忽热,才觉出不对,匆忙去了医馆。 知善堂的大夫开了yào,吃不好,这时她已经有点顶不住了,松节才连忙去天源堂请了大夫回家诊脉。 到如今,就算按少里算,也烧了有五六日,可还是一点好的迹象都没有。 顾延章看着那几张脉案,简直是一阵飙火,他攒着眉头问道:“松节呢?” 秋月忙道:“去天源堂请大夫了,因姑娘一直烧不退,大家都慌得很。”她见顾延章的脸色yin沉,知道这一回不能再瞒着,便道,“姑娘说少爷过两日才回来,她到时候烧早就退了,让咱们不要去打搅,惹得您平白着急。” 顾延章还没有闲到跟一个小丫头计较的份上,他想了想,把松香唤了进来,吩咐道:“我记得先生家上旬还有许多冰敬没用完,他已去了京城,师娘却还在,你拿我的帖子去同师娘说一声,请一些冰回来。” 松香应声而去。 蓟县地方小,市面上少有冰卖,但是这一处却有许多大儒,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背了些品级,尤其柳伯山品阶极高,每年夏天,朝廷都会赐冰下来。 松香去请冰了,松节去请大夫还未回来,顾延章待在此处,总觉得那请来大夫实在也是靠不住,若是真的有用,也不至于吃了这许久的yào还不见好。可天源堂已经算是蓟县首屈一指的医馆了,他家的大夫再不顶用,其他地方实在也找不到更好。 越是这种时候,顾延章越发觉得家中少一个经过事的老人,也少一位得力的大夫,他急得头脸皆是汗,却又着实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当日两人逃难之时,季清菱虽也是生病,可缺医少yào,全是靠着她自己好起来的。他当时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如今懂事了,反倒是越琢磨越担心。 这一回烧得如此凶险,吃了这样久的yào还未有好转的迹象,若是温度下不去,可怎生是好。 顾延章在这里抢了几个丫头的工作,擦身试温,喂yào换水,样样不假人手,秋月年纪究竟大一些,多少也知道点人事,看着家中这位少爷毫不避讳,湿帕子朝着季清菱的胳膊、赤足等处细心擦拭,几番想要上前接手,却总被视若无睹。 她鼓了半日的勇气,小声冲着顾延章道:“少爷,不若您先回去换身衣裳,这里就jiāo给我们吧。一会大夫来了,您再过来。” 她这句话才说完,就瞧着顾延章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 秋月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言,老老实实贴在一边,帮着打下手。 季清菱吃 www 分段阅读_第 77 章 yào,当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她烧得难受,也睡不着,只觉得头脚皆疼,整个人如同被火烤了,又扔到冰水里浸泡一般,皮肤既发烫又发冷,当真是宁愿把头给割掉,好不用受这个痛楚。 她翻来覆去,怎的也摆不脱,迷迷糊糊之间,张嘴喊起爹娘来。 顾延章在旁边听得心都痛了,连忙给她换了条帕子,又不住给她擦手,口中哄道:“一会大夫就来了,咱们吃了yào,今晚就好了。” 季清菱迷瞪得厉害,哪里听得进去,仍是哭叫。 顾延章在旁听着,一面心痛,一面又莫名地有一丝心酸,觉得自己养了这许多年,想是做得不够好,这一位有事还是挂着爹娘。 不想季清菱叫完这一回,嘴里又低声喃喃道:“五哥,我疼……” 顾延章听得这一句,心都要碎了,既高兴她这样难受还知道自己,又难过小姑娘这样喊他,自己竟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时外头松节带着大夫进来,顾延章接了报,这才醒过来一般,发现季清菱身上只着了内衫,这便转头对着秋月道:“愣着做甚,还不给姑娘罩一件见客的衣裳。” 这种时候哪里还来得及管什么见不见客,秋月连忙招呼秋爽两人一拥而上,给季清菱套上薄薄的外衫。 这一回请了一位新的大夫,把过脉之后,得出的结论与前两位大同小异,听说已经烧了有五六日,又见季清菱人都有些糊涂了,取了针扎了一回,又开了几贴yào。 顾延章见他不紧不慢的模样,有些着急,便问道:“我家妹妹烧得周身都疼,不知您可有什么法子?” 那大夫倒也实诚,对着顾延章坦白道:“这个年纪,一年发一两回烧也是正常,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有什么速成的法子,你想她好受点,多用冷水擦一擦也就罢了。” 医者见惯生死,自然及不上顾延章这样切肤之痛,云淡风轻地给了几样鸡肋一般的解决办法,收了诊金就告辞了。 顾延章送走了大夫,忙着人去抓yào不提,这边yào才坐上炉子,那边松香已经回来了,除了冰块,还带了几瓶子柳林氏特意给的yào。 此时已是黄昏,顾延章给季清菱强喂了点粥水进去,又用冰水镇了帕子给她敷头。等新yào熬好,又忙着喂yào,想着从前在书中看的偏方,特着人取了老姜过来,给季清菱削了姜皮擦脚。及至晚间,依旧还是不管用,他只得又想一轮另外的法子重新来过。 这样折腾了一晚上,顾延章眼睛都没合过,可季清菱的温度没有降下来不说,还开始烧得说胡话了。 第53章 接手 顾延章见她哭着翻来覆去,整个人又蹭又蹬的,当真愿意以身代之。他哪怕再走投无路之际,也从未生出过这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此时只得将季清菱的头托在臂弯间,给她把枕头垫高一些,又衬了几层软布,希望这样小家伙就能睡得稍微舒服点。 他尚未来得及将季清菱放回枕上,怀中那一人已经抱着他哭起来,口中直叫道:“祖母,我不疼……”一面胡喊着,一面眼泪从眼角淌下来,一双赤足也用力乱蹬,足趾头崩得死紧,一副难过到了极致的模样。 顾延章急得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嘴上哄道:“清菱乖,咱们不疼,一会吃了yào马上就好了,不怕。”他见季清菱身上穿的内衫已经尽湿,转头一看,陪着值夜的秋月正去端yào,也顾不得那样多,把架子上的面盆搬了过来,撩起季清菱的内衫,就着湿巾给她擦洗肚腹,腰背,又捏着她的双足,用冰水擦了一遍。本还要换衣衫,可左右找不到替换的,只得罢了。 许是冰水擦过当真能缓解一番,季清菱稍微安静下来,却依旧捉着他的手不放。 顾延章低头一看,小姑娘腰腹、双足、小腿等处的肌肤都成了绯红色,看得他急得连坐都坐不住。 一时秋月端着yào回来了,见季清菱内衫褪到腰腹上头,下面裤腿也卷到了膝盖处,吓得脚一软,连忙上前两步,把手中yào碗递给顾延章,道:“少爷,您给姑娘喂yào,我来擦身罢。” 顾延章根 www 分段阅读_第 78 章 本没有听出她的话中之意,他皱着眉头接过yào碗,小心给季清菱喂了yào,见天色已亮,便再也等不住,站起身来,对秋月道:“去叫多一个人来,每隔一刻钟帮姑娘擦洗一次,内衫也要换了。我出去一趟,最多两个时辰就回来,你在此处好生照顾。” 秋月连忙应了。 顾延章带着松香出了门,在外头租了两匹快马,径直朝柳府去了。 柳林氏只比柳伯山小两岁,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年纪大了,睡眠就少,这日早早起来在家中逗弄鹦鹉,不想外门来报,说是顾延章来了。 她看看时辰,对旁边伺候的老嬷嬷道:“莫不是他家中那一个小妹妹好了,特来找我道谢的?” 刘嬷嬷想了想,道:“怕是有事,听您向日形容,这一位不是正节日里跑来做客的xing子。” 果然等到顾延章进门,面色焦急不说,双瞳中亦尽是血丝,便是行起礼来,动作间都隐隐带着几丝风雷之意。他问过安,也不废话,恳言道:“师娘,我家妹妹病得厉害,请了许多大夫,一点用都没有,如今都烧了有八九日了,人事不知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也不晓得该如何才好。我家中没有长辈,左右寻了一圈,只能来找您了。” 柳林氏早先着人送了冰、yào等物过去,心中也一直挂了,此时听了,忙问:“怎的还不好,我让人带过去的yào吃了吗?” 顾延章道:“尽吃了,也是无用,请了知善堂、天源堂好几个大夫,都开了yào,吃了也无用,如今只好用冰帕子敷着头,又常常擦身,人已经烧得眼看就受不住了。” 柳林氏连忙站起来,吩咐刘嬷嬷道:“去开库房,把上一回二娘从京城送回来的眉寿酒取出来。”又点了好几样东西,这才对顾延章道,“你莫要急,我同你一并回去瞧瞧,我养大五六个儿女,人人都健健康康的,不差你妹妹这一个,且先放心。” 顾延章听了此言,虽然还是不放心,却总归是松了口气,他跪地叩首道:“师娘,我晓得今日正节,这样的日子,本不该劳动您跑来跑去,可当真是无法可想了。我也不同您客气,只多谢过。” 柳林氏连忙把他拉起来,道:“好生生一个七尺男儿,哪里竟至于到这地步,没事,且有师娘呢。”又道,“你先生如今通共就你一个学生,把你当儿子一样看,你妹妹与我女儿并无异,莫要担心,我几十年的老人了,不至于连个小小的病痛都帮不上手。” 说着连声催人套车。 却说柳林氏带着几个老嬷嬷,跟着顾延章一同回了顾宅,等进了房,见里头只有三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一个年级稍大些的在给病人擦身,另外两个惶惶无措地在一旁打下手。她也不多废话,挥一挥手,直接让两个惯用的仆fu上前把事情接过来,又把几个小丫头支去干别的。 她见季清菱身下还垫着一层褥子,气得笑了,转头对顾延章道:“这样热的天,你还垫褥子,是怕小姑娘不够烧呢?” 顾延章连忙解释道:“妹妹一会喊冷,一会喊热,我只得喊冷的时候给她加褥子,喊热的时候给她擦一擦,吃了yào,也尽是没用。” 柳林氏便道:“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身子骨还没成型,发一两回烧也是常事,吃了yào不见效也不怕,好生照料便是了。” 说着让下人给季清菱换一床垫的水席,又命人去烧热水,把那眉寿酒搬过来,等吩咐完这一堆事情,转头见顾延章捏着床柱子站在旁边,想要chā手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登时笑骂道:“你个小不要脸的,站在这里作甚,我要给人家小姑娘换里衫了,还不快出去。”又道,“瞧你这一身,尽是尘土,还不快回房洗换了。” 顾延章实在是不愿意走,可也晓得此时师娘在此,不能像前几日一样放肆,一时不晓得该后悔还是庆幸,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行前还不忘嘱咐秋月道:“有事没事都过来同我说一声,我回房收拾好了,最多一刻钟就回来,就在门口等着。” 他回了屋,也懒得叫热水,就着井水就冲了一个澡,三下两下 www 分段阅读_第 79 章 擦干身子,匆匆罩了一套衣衫,连忙又回了季清菱房中,此时也不好进门,只在门口候着,来来回回打着转,过一会就着人进去问一回,自己能不能进去了,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第54章 退烧 再说柳林氏带着几个仆fu在房中,先给季清菱将内衫下了,手一摸,下头肌肤果然热得不对。 早有fu人把酒坛子的抱过来,一拆封泥,一股子浓烈的酒香气就满溢开来,诸人小心扶着坛子,将酒yè倒入盆中。 因已有两个fu人拿了汗巾子浸湿了给季清菱擦脚,刘嬷嬷便一面用帕子沾了酒yè,轻轻在季清菱手上擦拭,一面对着柳林氏道:“这小姑娘真是命好,还得老夫人您亲自过来照看,二娘子好容易送来两坛子眉寿酒,在地窖子里封了有七八年了,前两年您做整寿才拆了一坛,本想着这一坛子留着等老太爷古稀做宴开,不想遇上这事,全得用了。” 柳林氏道:“你倒不如说她得了个好哥哥,延章这孩子,父母都没了,就这么一个妹妹,甚时都挂着。上回来吃饭,眼见被老头子拽着喝了许多酒,脚都站不稳了,还要死撑着回家,怎的都不肯留,问得急了,就说难得休沐,妹妹在家里头等着,他得要回家。” 说起这个,刘嬷嬷道:“小姑娘也不容易,父母皆无的,将来说亲也不晓得怎生是好,养得细皮嫩肉,长得也好,不比那些个大家族里头的姑娘差。” 柳林氏一笑,道:“倒也不愁,只要延章科考出了头,嫁个把妹妹也容易。大家族是进不去,找个寒门士子,将来熬出了头,也不比旁人差。女子在家作女儿的时候看父亲,出嫁之后,就看兄弟的出息了。” 两人说一回话,柳林氏伸出手去一摸,觉得热度稍微降了一些,这便让人给季清菱喂水吞yào,除了大夫开的yào,她另又添了几样自己配的。这般烈酒一擦,辅以yào剂、yào丸,时时照顾着,果然等到傍晚,温度就渐渐退了。 三个多时辰的功夫,顾延章就在门外坐着,勉强吃了点东西,翘首看着里头,他晓得不好催,便抓着秋月望风,时不时问些细节,秋月被他问得叫苦,许多东西答也答不上来,只得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同样的问题答了不晓得多少次。 到了晚间,柳林氏才让他进去了。顾延章几个大步便踏进厢房,见果然季清菱脸上红色褪去,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往日估计是热气催的,倒看不出气色,现下温度下去了,把憔悴显了出来,面容比巴掌还小,可怜巴巴地窝在枕头上,虽是睡着,可却皱着眉,一脸的委屈。 他顾不得师娘在场,也顾不得这一堆子丫头婆子杵着,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了探季清菱的额头,果然手心温度已经回温,登时松了一口大气,面上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转头连连对着柳林氏道谢。 柳林氏道:“这便算好了一半,夜间总归还有反复,却也不足虑了,我把人留两个在此打点,你也不要慌。”她看了一圈,觉得这一屋子的人没一个顶用,便道,“你家中妹妹还小,得找个经事的人照看才行,伺候的尽是小丫头,平日里还好,一遇上事情就显出来不好了。” 顾延章诺诺连声,心中深以为然,不过虽然知道,合适的人却是不好找,只得权且先把此事记下。 这日正是中秋,顾延章有心留柳林氏吃饭,却也明白不妥,便亲自送了她回家,又陪些仪礼。 自这一回,两家更是走得近了,季清菱病愈后,顾延章带着妹妹亲自上门郑重道谢,有事无事常常走动,便当做近亲一般,此事提过不表。 送回了柳林氏,顾延章回到家中,也来不及吃东西,便匆匆进了季清菱房中。 季清菱已经醒来,正靠在床榻上,面上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顾延章来了,她眼睛一亮,整张脸都活了过来一般,口中叫道:“五哥!”她叫完这一句,眉毛便皱了起来,委屈地抱怨道,“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头是软的,脚也是软的。” 天可怜见,这一向总算是好过来了! 顾延章心一松,口中安慰 www 分段阅读_第 80 章 :“许多天只喝粥水,你都要成仙了,有力气才是怪事。”言毕,先坐到床边探她体温,果然没有再烧起来,复又去摸她的脚。 季清菱一羞,把一双赤足收了回去,红着脸道:“做甚摸人家的脚。” 顾延章便道:“别闹,我瞧瞧还热不热。” 他手上使力,把季清菱的双足捉在手中,入手已是滑凉,再无前一日的热度。等到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察觉出手中触感又滑又腻,这一双小足白生生的窝在自己手中,脚趾头蜷紧,似是想要躲又躲不开的样子。 季清菱早将头偏过一边,脸涨得通红,小声道:“那也不该摸人家脚。” 顾延章手中捏着这一双嫩足,眼见季清菱可怜巴巴的样子,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zhà开了什么东西。他已经晓得自己这举动不合规矩,却是半日之后才舍得放开,掌心还留着那一点滑腻的触觉,心中dàng漾挥之不去,只得暗骂自己一句“禽兽”。 季清菱却没有想那样多,她病了这许久,好几次烧得厉害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 她原当这条xing命是捡的,可捡回来了,却也不舍得再没,如今病好了大半,自己最为清楚,因经历了前几日,此时格外地黏人,拉着顾延章的袖子不愿放开,只撒娇道:“五哥,我全身都是yào味,臭臭的,舌头也又臭又苦。” 顾延章伸出手去理一理她的鬓角,低声道:“胡说,一点也不臭。”他见季清菱皱着眉头,脱口便又补了一句,“臭我也喜欢。”说着问道,“晚间吃了什么,晓不晓得饿了?困不困?” 季清菱本就是个小女儿家,如今生了病,仿佛智商跌回了五岁,嘟着嘴巴道:“柳家的刘嬷嬷让厨房煮了瘦肉粥,可我只想吃酸吃辣的,还想喝酸笋鸭子汤……” 顾延章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容易才把那一声“好”吞回去,安抚道:“等好了再吃,我让人给你去乡下找大鸭子,煮一锅浓浓的汤,想吃多少吃多少……” 第55章 做梦 难得顾延章这样有原则,季清菱撒了半日娇,他也毫不退让,嘴上哄了一万句,却始终不肯答应。他一时给季清菱整理一会枕头,一时给她擦一回脸,一时催丫头把窗户半开了,不但自己一刻也闲不下来,还把房里留守的两个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 两人歪缠了半日,看得一旁的秋月心惊胆战,她年纪较大,自卖给了顾宅,当真是一心一意把季清菱当做主子来伺候,此时只觉得家中这少爷对姑娘当真不太对劲——又有哪家哥哥这样对待妹妹的? 她还没有往不好的地方想,心中念着也许是家中没个老人,兄妹相依为命,感情太好,亲昵过了度。 秋月被调教了这几年,早不是当初那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乡野丫头了,明白女子名声也顶顶重要,关起门来什么都好说,外人在的时候,却不能让看去了。 她站到门前,等见到外头柳家的两个老嬷嬷吃过饭回来了,忙提醒道:“少爷,您不若先去吃点东西,柳家的两位嫂子过来了,要给姑娘擦身。” 没等顾延章说话,季清菱便皱着眉头问道:“顾五哥,你还没吃饭?” 秋月便道:“自姑娘病了,少爷一回家就忙着照顾您,别说吃饭,连觉都没有怎么睡……” 顾延章晓得要遭,正要解释,却已经来不及,季清菱眼神都变了,盯着他发起火来,口中道:“我晓得我生病了,说话就不管用了,有人从前答应我的事情也当化成了灰,再不作数的……反正我也拿他没办法,谁让我又帮不上忙,只会拖后腿呢……” 她此时有气无力,靠在床榻上慢吞吞地说着话,眼睛也软趴趴地看着顾延章,她病才好了一些,连话都说不大声,这火发起来自然也没甚力度,却把他看得难过极了。 “我向日习武,一天两天的少一两顿,少一两觉不会有大碍,你病成这样,我哪里又吃得进,睡得着……如今好容易好了,才让我放下半点心,你就来淘气,说这种戳心窝子的话,当真是小没良心的……”顾延章看着她叹 www 分段阅读_第 81 章 一口气,始终是没办法,道,“是我的错,下一回再不这样了。” 他一面说,一面老老实实站起来道:“我这便吃饭去,一会来同你赏月。” 两人正说话间,柳家的刘嬷嬷并一个老fu已是走了进来,两人手中提着食盒,见顾延章在里头,先行过礼,刘嬷嬷便道:“天色这样晚了,顾家少爷不若回房歇着,姑娘房中我们来伺候便可,病人体弱,就着窗户赏一回月即罢,要早些休息才好。” 顾延章听得此言,几乎要呕出血来,好容易季清菱醒过来,烧也退了,正打算晚上好好同她单独待一会,说两句话,不想这两个老嬷嬷来了,别说独处,竟连面都不能见了。 他心塞得不行,到底挂念季清菱的身体,只得迟迟疑疑地出了门。当晚胡乱就着菜一个人吃了几碗饭,拿一本书对着月亮,半晌才翻了一页。 十五月亮极亮,照得院中疏影横斜,白月溶溶,顾延章看一回月亮,看一回书,过了许久,还是连纸页上写的什么都不记得,幸好此时秋爽提着两个大食盒过来,禀话道:“姑娘说少爷今夜一个人,怕您记挂,让送些果子来给您赏一回月。” 说着把食盒中东西一一取出放在桌面,只见葡萄、半个蓟县产的白瓤瓜,梨子、林檎果等物摆了一片,又有一壶桂花酒,几碟子咸味糕点。 顾延章把书收起,就着糕点喝了一杯,入口绵长,桂花味倒比酒味重。他心思早飞到了季清菱房中,可惜里头杵着两个老婆子,进也进不去,因怕晚间又复烧起来,更不敢把人送走了,只得抓着秋爽不放,听得季清菱吃了两碗粥,看了一回月亮,此时已经睡下,他惆怅一回,听得说已经烧退了,还有精力闹着吃果子,被两个嬷嬷拦下了,倒是又觉得好气好笑。 他对影邀月,想着前一年两人坐在院中赏月看花,喝酒吃菜,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哪里像这一回,小家伙可怜兮兮地吃了yào躺在床上,自己则心中挂着人,还不得见,这般思来想去,免不得多喝了两杯。 这一日因是过节,厨房做了许多硬菜,顾延章虽食不知味,可到底也是个青年男子,他惯来习武,食量比起常人要大上许多,这两天季清菱病了,更是吃得少,好容易今日放下了心,难免多扒了两口菜,却不想当中有许多牛肉、羊肉、鹿肉。 他吃的时候不觉得,此时几杯酒下肚,后劲上了头,顿时有些燥热,少不得又用水酒去压,一来二去,酒入腹肠,困意上涌,便趴在桌上眯了一会眼。 顾延章往日精力充沛,白日间看书习武,把力气榨干了才睡,倒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往往一觉就是大天光,这几日有季清菱的事情在上头吊着,自然习武就放到一边去了,至于书更是没空翻,每日除了照顾小姑娘,出出进进等候消息,旁的事情一样没做,此刻一趴,模模糊糊便做起梦来。 他恍惚间似乎一眨眼便得了官,因科考没有考好,只得了一个二甲第十八名,被挑挑拣拣被送去了一个下等县熬资历,当时季清菱已经十八岁了,出落得如同一朵花儿似的,不知为何,被州中一个大官看中,要迎去做小妾。 那大官荒yin无度,欺上瞒下,吞了无数民脂民膏不说,还害得许多平民家破人亡,今日竟还把主意打到了季清菱头上。他在席间听得这话,气得拔剑刺去,把这一个朝廷命官了结了xing命,只得带着季清菱亡命江湖,结果就在半路,得遇一个大商人家的公子,偶然间见到季清菱,惊为天人,便向他求娶。 他先还不肯,谁知被季清菱知道了,哭着对他说,喜欢那公子才貌双全,家中又有钱,不愿意再同他过这样颠簸流离的生活,情愿嫁给那富商之子,说着拉着那公子的手,两人飘然离去。 顾延章喊也喊不停,拉也拉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就此醒来,头脸皆是汗。 第56章 虎胆 这一场梦做得全无头绪,及至醒了,也是莫名其妙。 顾延章身上、头上俱是冷汗,想到季清菱拉着那公子头也不回的样子,只觉心烦意乱,什么事情都无法做 www 分段阅读_第 82 章 。 他酒意未曾消下去,脑子里一点理智也无,糊糊涂涂的,尽是梦中的画面,实在是站坐不宁。 一时想着季清菱原来长大之后是那样的形容,果然好看得不得了,可两人这样多年相依为命,她又怎的能弃了自己而去就别人; 一时想着若是别人同自己抢,还能斗上一斗,可这一回是季清菱亲自选的旁人,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醒悟过来这应当是梦,可想一回,如果若干年后,这妹妹当真取了别人,给他人生儿育女,两人牵手而去,只剩自己孤零零的,哪怕高官厚禄,日子又该何等无趣,便是攀上青云之路,没有她陪着,实在也没甚意思。 这桂花酒也不晓得用什么做的酒底,当时浅淡,后劲却足,晃得他晕乎乎的。 顾延章本来酒就少喝,平日里醉了也不过睡一觉,此时恍恍惚惚,想一回这样,想一回那样,思绪早飞到了九霄云外,便连以后季清菱嫁了人,自己孤独终老的情形都在脑中构画得活灵活现。 他木木的,幸而还晓得招呼松香打了热水,胡乱洗漱了。虽醉得一塌糊涂,还记得又问一回季清菱房中情况,知道一切如常,也未有再烧,这便和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倒头睡去。 这一回依旧一躺下就开始做梦,开始还好,他科考得了榜眼,虽仍不十分满意,也算是比上一回强了,放榜当日,御史中丞、枢密副使、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几人轮番抢着要捉他做女婿,他被人推着挤着,似乎是一转眼便成了一位枢密副使的东床。 六礼过完,匆匆就要成亲,结果老丈母娘说家中女儿养大不容易,给陪了好几栋大屋子,他在新房中结了亲,转来转去找不到季清菱,抓了人来一问,竟是谁也没听过这一个人,似乎季清菱从未出现过一般。 都这样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成什么亲,只四处乱寻,可普天之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样一个小姑娘,似乎他全是光身一人过的这小半辈子。 眼见就要到了吉时,他被人抓着拜了堂,一并送入洞房,七八个大汉押在身后,bi着他饮了合卺酒,等到盖头一掀开,红头巾下一张那样熟悉的脸,花容月貌,娇俏可人——却不是季清菱是谁? 见了季清菱,他怎会还要人bi迫,自己就不敢置信地抱着不肯放,眨眼间房中一人也无,帐幔也放了下来,红烛芯迸zhà,红被红幔,美人似玉,在灯光下美得他连话都说不出,竟自己宽衣解带起来,等他颤巍巍伸出手去,触及那一团软玉,下腹忍不住一阵发紧,这便将人拥入怀中,正要被翻红浪,不想那乖宝哭着喊:“顾五哥,我头疼得厉害,我热……” 顾延章登时吓醒,睁眼一看,天边已是鱼肚白,而自己全身湿漉漉的,头夜那一个澡当是白洗了,不仅如此,下头一阵湿意,伸手摸去,果然又黏又腻,摸出了一手的自溢之水。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等呆子,《素问》、《铜人经》等医书也读过许多遍,自然知道这是年纪到了,精气勃发之况,再正常不过。可前一晚做的那些个梦,却实在叫他心神惶惶。 他扯过一条帕子,胡乱在下头擦了两下,便连忙唤松香送水,在冷水里头泡了半日,才觉得脑子清醒过来,一时羞愤yu死。 想到当日季母把季清菱托付给过来,可这才多久,自己不仅没有照看好,竟生出了这一种非分之想,当真是禽兽也没有这样不知丑的。可转念一想,又忆及了第一个梦,当真觉得那富商之子也无甚好嫁的,从前季清菱自己不是也说过,不想做商人fu吗? 他思来想去,一时觉得自己过分,一时又觉得,凭什么自己就不能这样过分。他与季清菱,男未婚,女未嫁,他虽然出身差了一些,又是个商人之子,比起小姑娘自然是比不上的,可天下莫欺少年穷,他这般发奋认真读书,不就是为了给家中这一位一个好出路吗?如果自己真个有了出息,那嫁与自己,又哪里有什么不好? 凭全天下,怎么可能找出比自己更疼爱家中那一个可人的?嫁给别人,他还要担忧将来被人欺 www 分段阅读_第 83 章 负了,生病了,受委屈了,或是家长里短等事,可若是进了自己这一门,顺顺当当,哪怕在家里横着走也不怕,自有他撑着腰。 难道就因为当日被季母托付了这一回,自己连个机会也无了?也忒的不公平罢? 顾延章心中思绪纷纷,把各种事情利害关系翻来覆去地想。他擦了两下,罩了身衣服,莫名其妙便走到了房中一处柜子前,拿贴身的钥匙开了,从中取出两张纸。 他屏住呼吸,将纸张打开了,原是一张女方草帖并女家定帖,上头写了延州城某官三代情况,曾祖为何,祖为何,父母为何,女方的生辰八字并嫁妆,又有季母后头一份允诺信及女家定帖,只男方那一处是空着的。 这是当日季母留下来的东西,本yu要给他带入京城,若是将来能同李家结亲,把那李家公子名字填上去,便是等同于六礼成了一半。 他把那婚书看了又看,心中生出一股子熊心豹子胆,拿到桌案之前,提笔沾墨,几乎就要把自己名字补进去,幸而心中未曾全失了控制,究竟还是把笔又放了回去,收拾纸张,把柜子封好。 顾延章只觉得自己心中砰砰直跳,仿若做了天底下最坏的恶事,如今做到一半又止住,竟比做的时候更后悔,更痛苦。 他发了一回呆,抬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抬腿往季清菱房中去了。 第57章 决心 进屋的时候季清菱已经起了,正坐在桌前吃早饭,见他来了,嘴巴瘪瘪地道:“五哥,快来同我喝粥,一个人吃这汤汤水水的,好生寡淡……” 顾延章应了一句,坐到了季清菱身边,看半日她的面色,又伸出手去摸一摸额头。 他心怀鬼胎,早不是从前那样单纯的想法,其实早试出温度果然已经全数退去,因贪恋这肌肤相亲的触感,一只手迟迟不肯放开。 他试过额头,又去探手,把季清菱一只柔荑握在手中,半晌才道:“好似是真好了。” 季清菱抿着嘴巴,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不好,白生了这样一场并,让五哥忧心了……难得休沐,又是中秋,竟都没过好……” 顾延章慢腾腾放开手,这才道:“只你好了比什么都重要,一个节两个节的,又有什么要紧,总归是咱们两一同过……” 他话中自有深意,季清菱却没听出来,只道:“我已是好啦,五哥,咱们今晚赏月罢!都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昨夜没有一起过上中秋,今夜过一回十六,也不算虚度了。” 小姑娘这样有兴致,顾延章自然是千肯万肯,他柔声道:“只你想,我自是奉陪,只一桩事,等你好了,我每日回来同你一并去练那擒拿术,再不许拖着了。” 季清菱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这又是什么说法?五哥你在书院念书,这一往一返,少说也要一二时辰,辰光这样珍稀,怎能浪费在这路途之上!” 顾延章道:“先生有事去了京城,没有两三个月工夫暂且回不来,为避发解试,我这一向都在清鸣院的钱老先生家,每日来回虽不算近,却也不算太远。” 说着将柳伯山的话简单解释了一回。 季清菱知道对方拿定主意的事情,自己再说也无用,便也应下,笑道:“果然处处皆是乡党,当初为了抢你们这批考生,清鸣、良山两院只差打起来。这才过去多久,想着发解试,转身又黏糊糊的了。” 她年纪小,身体也康健,这一回虽病了许多天,可烧一退下,又睡了两夜,得两个嬷嬷好生照料,又吃得好,如今精神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可惜两颊原本嘟起来的一点子婴儿肥,此时是再不见了,倒是显得整个人清瘦成熟了些,仿若一夕之间便长大了。 顾延章看着这一张宜嗔宜喜,略带半分病容的脸,一颗少年之心,忽然就明白为何古人要将病西施称为娇袭之美了。 他脑中全是昨夜的梦境,香艳场景犹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又想偷眼去瞧一瞧她,又觉得臆想的画面着实太可耻,把自己煎熬得不行。 他看一回,想一回,想一回,又忍一会,知道这样不 www 分段阅读_第 84 章 好,心中默念了半日夫天降将大任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才堪堪将心思拐正。 这一顿早饭吃完,顾延章食不知味,只季清菱病愈了大半,又得家中这一位休沐回来,心情极好,她拉着顾延章说一回文章,又把自己这一阵子整理的西北山川、地理情况拿来讨论。 两人说一席话,查一回书,吃两顿饭,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月亮就挂在天中了,还没等多聊两句,刘嬷嬷便来赶人,言说病人要休息,要把做哥哥的撵走。 顾延章走了半日也没走出房门,索xing大步回头,到了季清菱面前,忐忑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说着将头一个梦说了一遍。 季清菱听完,笑得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只道:“顾五哥,你这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简直匪夷所思……” 顾延章见她笑成这样,也颇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口中一句“将来有那样一个人,你是选他还是选我。”压在舌头下面,复又觉得实在太过婆婆妈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季清菱年纪还小,哪怕说得再多,也未曾往那方面想,辰光还早,时日且长,只要他悉心呵护了,这一株小苗,迟早能在他的墙内相缠相绕,开花结果。 只要不往外头长,一切都好说。 顾延章陪着笑一回,心中早拿定了主意。 反正如今东西在自己手上,谁也别想他jiāo出去! 自己这样近水楼台,不过是拿一颗心换一颗心的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加倍地对她好,加倍地努力成才,自然能稳坐钓鱼台,将来保准她一个外人都看不中,早早晚晚,那一张婚书上会有他的名字,说不定还能握着小家伙的手,一起填上去,届时何等甜蜜自如。 顾延章这一通美梦做得甚甜,他磨磨蹭蹭回了房,晚间看书看到三更,次日早早起来便又去跑马练武,他拿了季清菱送的鞭子,只觉得挥出来的鞭花里头都带着蜜意,虽一句话都未曾说穿,自己已经同季清菱送的这一堆鞭子、书籍、文章谈起情爱来。 转眼中秋节沐结束,季清菱病愈了大半,他却仍不放心,因害怕家中这一位有事,索xing着松香去钱家请了两日的假,在屋子里一面读书,一面守着季清菱,打算候她无事了再回去。 松香到了钱府,自向门房递上拜帖,钱迈接了下人送进来的帖子,少不得说了两句,正巧钱孙氏在一旁同他谈些家事,听得正正的,等人走了,忍不住问道:“这顾延章家里头还有一个妹妹?” 当日聊起小女的婚事,两人有过一场争执,到底是多年夫妻,如今少不得各人退一步,打算再看两个月另行决定,不急于这一时。因有了这个想法,钱孙氏倒也正经打量起顾延章来。 她心中存着挑剔之心,不免有些偏颇,此刻听说这一个为了家中妹妹生病,竟要请假,十分不悦,只觉得他又不是大夫,在家中杵着,能顶什么用?好好一个学子,本来出身就不好,不老实上学,居然还要为了家长里短地在折腾,十分不醒事。 第58章 教女 钱迈倒是对季清菱印象颇深,从前她做个小男孩儿打扮,拿着那几本《困学纪闻》去典让,行事做派均有大家风范,后来虽然事情有了变化,那几册书也被自认做是仿造,可一样极有价值,当中许多内容让他豁然开朗。 如今几册《困学纪闻》已经送去京中,被翰林院中许多老儒供起来研究,蓟县也因此大出了一番风头。 此时听钱孙氏提起,他听不出老妻这一句问话后头的隐语,只点一点头,简单解释了几句,因觉这个小孩子人极有意思,话语中不由自主便多了些维护与欣赏。 钱孙氏立场不同,自然想法也同他不一样,越想越觉得不对。自古嫁女儿除了怕嫁到寡母之家,一样怕遇上多事的小姑子,这顾延章只有一个妹妹,两人一处住着,今日为了她还连学都不上,从中能看出两人感情甚好。 顾家的妹妹才十余岁,上无父母长辈,外无族亲 www 分段阅读_第 85 章 只顾延章这一个哥哥在,且不说人品相貌如何,就这样的出身,将来要出嫁定会是一桩麻烦事。 听丈夫这语气,应当是个识文断字的,越是这样,以后越是不妥。女儿已是当嫁之年,若是说定了人家,这一两年间就要出阁,真个进了顾家,至少还有好几载要同那小妹妹相处,长嫂如母,虽才大了几岁,将来少不得要帮着说人家。 这样一个人,上不得,下不得,高不成,低不就,说得好是理所当然的,万一说的不好——十有八九难说好,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钱孙氏是嫁过几个女儿的,但凡进了寒门,当真没一个过得好,虽然说出去好听,丈夫都是进士,前途无量,可这都是摆给外人听的,诰命顶在头上,别人看着好看,可日子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 她现在年纪大了,就这一个心尖上的女儿未曾出嫁,实在不想再让她为了面子吃亏。 自家丈夫是靠不住的,他先生做久了,看见有才学的寒门就心动,也不想想这做学生是一码事,做女婿又是另外一码事。 钱孙氏并不打算跟丈夫吵,她只把这一桩桩,一件件记在心里,之后再做对比。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杨义府无论出身、背景,样样都吊打顾延章,她其实已经有了初步的决断。 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让女儿嫁一户舒服的人家。 钱孙氏心疼女儿,到了晚间,特去找了钱芷,她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你爹爹如今管着几个学生,都是这几年间数一数二的,为了将来下场能十拿九稳,这一回连发解试都不参与了,家里有心从中给你选一个,明日收假,你好生看一看,心中也好有个数。” 钱芷年龄不小,她每日听着母亲说些家长里短,多多少少也晓得女子嫁人,无异于二次投胎,然则小女儿家,到底羞涩,她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钱孙氏笑看着自己的女儿,道:“娘自会帮你上心,可也要你自己挑中才行……” 钱芷还是害羞,嗔了两声,只不肯再说,当晚翻来覆去,脑中尽是那一日厅中得见的场景。她睡不着,索xing翻身起来点了灯烛,在光下看一回顾延章的当日院试的文章,阅到精彩处,忍不住诵读出声。过了盏茶功夫,方才满肚子期待地回床睡去,一夜醒来几次,总觉得天该亮了。 次日大早,郑时修、杨义府二人回来,少不得去钱孙氏房中拜见一回,钱芷坐在下首,本是半垂着头,可她余光一扫,竟没瞧见那一个人,登时心凉了半截,别说凝神细听,连坐都坐不稳了。 钱孙氏留着两人问了许多话,她占着长辈的身份,用垂询关心的名头便能聊上许多家中细节。二人在此毕恭毕敬地回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这才告辞而去。 钱孙氏是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怎么满意,两个学生站在一处,越发衬得杨义府出身名门,举止得当。待他两走了,她才遣退了下人,笑着对女儿问道:“觉得如何?” 钱芷绞了半日的帕子,这才鼓足勇气问道:“娘,上一回,不是还有一个人……今日怎的没有见着?” 钱孙氏防了丈夫,谁想到竟被女儿在此拆台,她知道小女儿家不谙世事,多少会有些才子佳人的天真想法,也知道丈夫日日在口中念着,估计也对她影响甚深,便拉着女儿,说了许多门当户对的道理。 钱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虽觉母亲说的许多话着实有些骇人,可想到顾延章那一笔文章,那样一个人,又觉得世上哪有好事占尽的。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道:“娘……爹爹说,那顾延章有状元之才……” 她嘴上用着“爹爹说”这个名头,可这一句“状元之才”,明显是出自己心。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在眼皮子底下养到这么大,小女儿脑子里想些什么,钱孙氏又怎会看不出来,她有些恼火,却也晓得这火不能冲着女儿发,只耐着xing子道:“你这孩子,怎的跟你爹一样的xing子!状元是那样好考的?天下英才比之过江之鲫,三年才取一个顶上的,那顾延章哪怕真有状元之才,也 www 分段阅读_第 86 章 未必能得这状元之名。” 她也是诗书之家出身,也看过顾延章的文章,十分明白这一位才气确实是极好,可正因为她见多了科举取士,更清楚其中的艰辛,科考,考的决计不只是文章而已。 世家子弟比之寒门要更容易出一头地,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去了解主考官的喜好,去推测考题的方向,去迎合上意。考中之后,也有更多的办法去运作得官。 顾延章与杨义府,将来若是得了同样的名次,后者决计能比前者混得更好,无他,背景故耳。 女儿也已经不小了,钱孙氏把心里话掰碎了说与她听,说完一通,又道:“你也不是那等蠢笨的,真要得一个状元,五分靠才气,三分靠名气,两分靠运气,个中关窍,你从小听你爹说,总该比我清楚……” 第59章 打探 钱孙氏这边看中了杨义府,她自以为早间一番动作甚为隐蔽,却不晓得杨家百年世家,杨义府又是族中顶尖的人才,从小不晓得被多少长辈相看过,那几句话一问,他立刻就听出了蹊跷。 他身在清鸣书院,钱迈又是掌院,自然不能得罪。只他的婚事并不是只系于一人一家,族中早有打算。 此番出来求学,杨义府被反复叮嘱,婚姻之事若有问及的,只往家中推,不能给任何答复。 杨义府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才学,哪怕没有得吩咐,心中对将来的婚姻也一样有极高的要求。即便没有家中叮咛,他也并不打算早早定亲,毕竟只要将来能入个二甲——这可能xing极大,未来的岳家立刻便能跃上数个台阶。 蓟县太小,虽也有几个大家族,可与京城相比,其差别何止一天一地。 他不是郑时修那样的小门小户出身,以为得中了进士,便万事大吉了,他将来可是要入政事堂的! 钱迈虽是大儒,从前在朝最高也不过做到集贤院校理,连个学士都没混上,真做了他家女婿,最多也就帮着把一把科考题,入官以后,实在出不了什么力。 更何况他现在早已辞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清鸣书院掌院而已,在蓟县此地也许有几分影响,可一旦入了京城,比之参知政事,比之枢密使,比之封疆大吏又如何? 若是能有一个得力的岳家,他将来的仕途会顺利不止一筹。对于士子来说,婚姻一贯是一桩待价而沽的jiāo易,终身只有一次,买定离手,决不能草率。 这样的话,杨义府自然是不能说,也不能露出丝毫端倪。刚搬进钱府的时候,他便已经着人打听过这一府的情况,此刻想来,很快就明白是为哪一个看的,心中计算一回,立时就有了主意。 士子三十成亲都不为太晚,可女子一旦过了二十,若不是宰相之女,已是难觅亲事。 钱家适婚的女子只有一名,今年就要十六了。 自这日起,他便不再出头,有什么事情,只把郑时修推出去,每日韬光养晦,除却读书并不乱走一步,也不多说一句话。 杨义府未雨绸缪,钱迈却是并未察觉,可他多年教书,眼光自然比起老妻要来得du辣,看中顾延章并不仅止于他的才学,一样喜欢他的人品,当真是一心一意想促成这样一桩亲事。 他早前已经拜托柳伯山帮忙问询,谁晓得对方因有急事,匆匆去了京城,也未来得及告知自己。钱迈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等,便嘱咐钱孙氏去一趟柳宅,寻那柳林氏帮着打听。 钱孙氏虽然心中另有打算,却不会在这等事情上跟丈夫别苗头,钱、柳两府多年相jiāo,她明白柳家持家严谨,柳林氏口风严密,绝不会出去乱说,便径直寻了上门。 柳林氏一口便答应下来。 没两天,正巧季清菱病体康愈,跟着顾延章一同上门致谢,柳林氏趁此机会,旁敲侧击问了几句。 顾延章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对这些问题格外敏感,脱口便肯定道:“家中早定了亲,只有些原因,需得回了延州才能昭示。”他恳言道,“师娘,我父母皆已不在,若是将来成亲,还需您同先生帮着成一回六礼。” 他嘴上这样说,目光不由自主便望 www 分段阅读_第 87 章 向了正在里间,那一处,季清菱正同柳家的一位姑娘说着话。 顾延章行事做派实在是极为讨人喜欢,他做柳伯山的学生,尊师重道发自内心,对柳林氏也是一般的亲近。关系是处出来的,他这样的态度,无论谁见了,都会生出几分欢喜来。 柳林氏听了,果然十分欣慰,觉得丈夫这个学生没有白收。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能帮上喜欢的晚辈忙,比收到仪礼还要开心许多倍,连连点头道:“你且放心,这事你不找我,我还要生气。” 她循着顾延章的眼神往过去,瞧见季清菱侧着头跟自家孙女在玩九连环,神色十分认真郑重,忍不住便笑道,“你这妹妹着实惹人喜欢,若是没有合适的夫家,我做主帮着说一个吧。” 她本是出自好意,毕竟季清菱父母双亡,只有这一个哥哥,顾延章出头还有好几年要等,将来年岁少不得就上去了。这种事情,若不是她当真把顾氏兄妹当成了自家人,绝不会揽在身上。 顾延章开始还看着季清菱,嘴角含笑,等听得这一句,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他双足一阵发软,连忙道:“我家妹妹早有了人家,只是有些隐情,待回了延州,一并要麻烦师娘帮忙!” 柳林氏应了,倒觉得有几分惋惜,笑道:“好人总是订得早,我还想着难得有这样整齐的小姑娘,想说与我娘家侄儿……” 哪怕顾延章再尊师重道,此刻心中也要骂娘了,他捏一把汗道,陪一回笑,总算把此事应付了过去。 柳林氏得了答复,本要同钱孙氏说明白,不巧对方忽然有事去了一趟临县,许久不见踪影,只得权且将此事放下。 季清菱无知无觉,自顾自同柳家的小姑娘打起jiāo道来。对方比她年长三岁,闺名沐禾,已经定了亲,明年便要出嫁,xing格十分温柔。两人一拍即合,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倒像是上辈子有jiāo情一般,还没分开,已经约好下一回相见。 顾延章见她找了伴,也十分开心,他毕竟要读书,不能时时陪着,总觉得小家伙一人在家,会自找许多事情,每日埋首在书堆里,难免费心费力,若是有一二同龄人拉着jiāo往一回,好歹也能多出门走走。 季清菱自来了蓟县,难得有机会jiāo上一位有意思的朋友,她虽日日与书为友也不嫌闷,可遇上趣味相投的,也别有一种高兴。 两个小姑娘认识之后,你来我往,趁着秋果成熟,菊桂生香,常常一同观花赏月,不多久便成了极好的手帕jiāo。 柳沐禾整日与季清菱同出同入,少不得落入有心人眼中。 因柳、钱两家素来都有jiāo情,小辈们也是十分熟悉。这一日,钱芷特来了一趟柳府,吞吞吐吐问了些话。 柳沐禾十分诧异,道:“季家小妹的xing情?你说清菱吗?自然是好的,怎的突然有此一问?” 第60章 手腕 钱芷自然不可能把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cāo心自己婚事,竟cāo心到了八字都没一撇的别人家里头,实在是有些过火。 她勉强笑一笑,道:“好奇而已,我见你整日与她一处做耍,都没空理会我们了,自然要来多嘴问一句。” 柳沐禾并未往它处着想,只把季清菱夸了又夸,最后道:“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真个不相信,年纪这样小,家中又遭逢大变,却依旧能有好好的xing子,又懂事又有趣,你是晓得我娘的,平日里头那样严肃,见了她都喜欢极了……” 她的评价如此之高,倒引得钱芷起了攀比之心,虽口中不说,实在好奇,专挑了许多细节来问。 都是年龄相仿的闺中友人,柳沐禾并无防人之心,一一都答了。钱芷听了许多话回去,只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的,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 若论喜欢,自然是毫不犹豫选顾延章,那样一个人,文才斐然,武艺出众,无论内外都是照着她心仪的样子生出来的,由不得她不动心。虽然只见过一回,可她早与其文章神jiāo久矣。 文如其人,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人品可想而知。况且父亲、兄弟们都常常在 www 分段阅读_第 88 章 中说起,没有一个不赞的。 可母亲前一阵与自己说了许久,句句都不无道理。嫁人,嫁的除了人,还有家。顾延章的出身、背景,确实是不好,还有一个拖油瓶的妹妹。 钱芷此时听了顾延章小妹的一堆故事,一面觉得这样一位相处起来应当不难,一面又觉得,这样人人喜欢的一个,若是起了冲突,别人说不得都站在她那一边。 尤其那小妹父母双亡,任谁见了都要怜悯两分,此时作为外人自然无所谓,可真个嫁了进去,还未生孩便要做嫂,这一个嫂子当真不好做。 可嫁给顾延章也有一桩好,家中并无婆婆,只一个妹妹迟迟早早要出嫁,熬过几年,未来大把好日子。亲娘疼她,不想让她下嫁,可嫁给其余富贵人家,一样有许多规矩,不过利弊取舍而已。 钱芷思来想去,还是喜欢胜过了理智,觉得这些虽然麻烦,也不是不能忍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日子总归是自己过的,一辈子就嫁一回,如果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吃点苦她也认了。 她收拾心情,一心等着母亲回来好生同她促膝长谈一回。 这一厢钱芷忐忑不已,心心念念等着母亲回家,那一边季清菱身体好了,顾延章自回钱府读书,他请了三两日的假,这边杨义府、郑时修早回来了。 杨义府趁着顾延章不在,拉着郑时修把话给说了。 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前两日你走得早,延章特来寻我说了一桩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同你谈一回。” 休息四日,又是赶着中秋这样的大节,郑时修却是半分高兴也无。 他被家中事情扰得焦头烂额,此番回来依旧是心不在焉,脑子早飞到了弟弟那一屁股的债务上。这会听得对方说话,转头过头来,眼睛虽是望着杨义府,心中却是在惦记着其他事情。 犹记得上一回一家书铺子来寻他写话本,开的价格十分高,只当日他嫌弃话本子太过掉价,怎的都不肯接,如今为了钱,不若还是找那一家说一说,如果肯把定金再开得高一些,就顶个杜撰的名字,帮着写几本。 郑时修盘算着七拼八凑,如何才能把赌坊子里的利息给多付一些,免得日积月累,真个要生出绝望来,这边耳朵里就听得杨义府道:“时修,你家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弟弟?” 郑时修悚然一惊,立时瞪大了眼睛,追问道:“你听到什么话了?!” 杨义府道:“是延章,他好似在外头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本想寻你说话,可你急急忙忙就走了,他知道我们两同院许多年,便来问我——时修,你弟弟是不是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不好说话的人物?” 郑时修已经顾不上其他,连忙问道:“他还同你说了什么?除却你,还有谁听到了?!” 杨义府道:“也未说什么,只是问了两句话,说是你家弟弟在外头惹了不少事情,还把人招到了你家,好似是赌坊子里头的人……他也晓得兹事体大,想来……应当是没有同其余人说的罢?” 想来,应当。 他一字一词选得甚妙,半含半露的,任谁听了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郑时修果然脸色立刻变得yin沉沉的,他捏着笔的手一个力道没有用好,在抄了一半的经注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墨迹。 杨义府观他面色,晓得自己身上的浮油这一回至少是撇干净了大半,又补了一句道:“延章特嘱咐我不要同旁人说,他为人谨慎,时修,你勿用担心,只是事情既然已经让他一个外乡人都知晓了,想来其他人早晚也会有所耳闻,你还是早些解决的为妙。如果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妨同厚斋先生谈一谈,请他出面帮一回忙。” 士子重名,如果郑时修家中真个出了什么事情,少不得要拖他下水,一旦声名受累,将来做了官,八辈子祖宗都会被翻出来,同侪相jiāo,免不了给人在后头指指点点,说他有一个烂赌的弟弟。 别人不会认为是赌坊中人可恶,只会觉得是郑时修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尽到义务。 修身、齐家,随后才是治国平天下。 连个弟弟都管不好,怎 www 分段阅读_第 89 章 么管得好一乡一县?怎么教化治下百姓? 郑时修其实一直是知道此事不好,可毕竟抱有侥幸,一面又因为他出身实在不好,半点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总觉得只要自己能悄悄摆平了,自然一切万事大吉。此时被杨义府半推半bi,当真觉得丢脸,又恼又气,还担心顾延章出去说,只得择了机会,去寻钱迈求援。 杨义府费了些周折,总算把锅给推了出去,他倒是十分从容,一方面揣度郑时修的xing格,知道对方十分傲气,绝不会再同顾延章细问此事,一方面明白顾延章的xing情,一旦知晓郑时修已经请先生出面,便不会再去纠结。 他巧施手腕,又捏了郑时修的一处把柄,又把顾延章拖下了水,因经验不足,前后难免有些粗糙,不过倒也生了效果。 第61章 解决 杨义府能在族中脱颖而出,力压众人,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天生就通晓一两分纵横之术,后因文才过人,更是凭借此能得了许多长辈提携。 所谓长袖善舞,少有后天育成,大多乃是天然,他虽年纪不大,看一回族中做官的前辈为人处世,不消得人教,自己便触类旁通,悟出许多独特的技巧来。 他在书院之中名声甚好,尤其郑时修入学之后,两人因资质仿佛,常常一同出入,有傲气凌人的郑时修相衬,更显出他平易近人,善于jiāo际。 如今在清鸣书院之中,评论起顶尖的学子,说到郑时修,大家大都先赞一回他的才气,再感慨一回他的傲气。 可说到杨义府,众人都觉得此人无论出身、行事、文才都是一流,虽然诗赋比不上郑时修,策问又逊隔壁良山的顾延章不止一筹,可胜在样样平衡,人也好打jiāo道,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装相已经成了习惯,就像这一回,本来也没有抱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担心顾延章先他一步告诉事主,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想着先下手为强而已。可一旦见了郑时修,不知为何,自然而然便把帽子往顾延章头上扣去,等到祸水东引,回头想想,自己也觉得这一手玩得不错,虽还有几分不满意几处细节,可也不禁有些得意。 想着顾延章、郑时修这样的人才,也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不由得自赞自叹一番,更期待将来科考入官的日子。 再说郑时修不得已去找了钱迈,将家中亲弟的行径老实jiāo代了。 钱迈乍闻此事,不由分说便将郑时修痛骂了一顿,既恼他这样大的事情,竟不同师长通气,等到不可收拾了才来说,又恨他傲气脾气太甚,不知变通还罢,对着坏人就一筹莫展了。 钱迈不晓得郑时修是被杨义府特点破了,才不的不跑来求援的,以为幸好他还知道认怂,嘴上骂完,气也消了,让长子带着自己的帖子去寻了那一处赌场,拿着钱家多年的面子去说和一顿。 因当初本钱早已付清,这一段还倒贴了许多利息,钱府的大公子借着钱迈的名头,请那后头的主家吃了一顿席,又把郑时修同他的弟弟一并带契着席间引荐了一回。 能在蓟县开赌坊,自然少不脱几大姓氏的份,有了钱迈出头,事情很快就办妥了,郑时修自回去安分读书不提。 他虽然知道此事怪不得顾延章,可每每见了人,心中总有些堵着,说话难免有些夹qiāng带棒。 顾延章心胸开阔,因知道他惯来脾气有些古怪,也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往往置之一笑,有时习文著章有了什么心得,还时常拿出来共同jiāo流,时日久了,郑时修虽然仍有疙瘩,却是当真不得不服气。 他见顾延章每日下学之后,匆匆忙忙便往家赶,次日一大早,又跑了回来,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来,这一日三人在一处作文,忍不住便问了起来。 顾延章道:“家中还有些事情,幸好也不远,来来回回倒是不费什么力气。” 郑时修不由得道:“一来一回便是一个多时辰,这样大热的天,一动就是一身的汗,来来回回跑,人都跑疲了,你也不嫌麻烦……” 顾延章听他这样说,也不多做解释,只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似乎想到什 www 分段阅读_第 90 章 么令他心情极好的东西一般,过了许久,才含糊地道:“并不麻烦。” 杨义府在一旁听着,笑道:“延章是去看妹妹罢?”他耳目甚通,自然知道上一回顾延章请假是为了在家照顾人,此时便同郑时修道,“延章就一个妹妹,听说中秋前得了一场病,急得他连课都不要上了,只在家里头陪着。” 郑时修一愣,道:“妹妹?不是说家中只有一个弟弟吗?上一回咱们还看了他所做的一篇小文,文笔清新,甚有天然之气……” 原来前一回shè赛,季清菱换了身男装前去观赛,恰巧被杨义府碰见,这便认了人。当日顾延章把妹妹所写的有关台谏制度的小文夹在书籍之中,常常拿来翻看,不想被杨义府无意间摸了出来,认作那日所见的小弟之作,也同郑时修这样说了,顾延章当场未有反驳。 此时被郑时修这样一点,杨义府两回的话便有了矛盾。 顾延章并不太愿意把家中事情拿出来同外人说。 大晋风气开化,坊间女子做工做买卖的也不在少数,一样有许多贵族女子换了穿了骑装、换了男装外出行走,或打球,或骑马,常人见了,不过一笑,并不当做是惊世骇俗的事情。顾延章便道:“我家中那一个平日循规蹈矩,难得出门观我一回比赛,穿得随xing些,便被你抓到了,小姑娘面皮薄,暂且不要说这个。” 顾延章一向不爱谈论旁人家事,也不喜欢说自己的,尤其家中只有一个季清菱。 他观古今之事,只觉得但凡女子得以扬名,无论靠才靠德,实际上日子都未必如意,真正过得好的,往往闷声便得了便宜。 他不yu家中这一位让旁人知晓太多,她爱造书就造书,爱作画就作画,喜欢外出游玩,自有他帮着安排,乐意在家中捣鼓什么兴趣,他也只会在后头摇旗助威,出一两个未必有用的主意,只不要得了名声,倒害得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一切都好说。 顾延章与季清菱相处越久,越知道这一位的可爱之处,更明白这样一个人,想要图名,当真是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却十分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景发生,一方面他知晓季清菱本xing不爱出风头,只喜欢躲进小屋自娱自乐,另一方面,除却出于世情为着对方考量,他也存着一份小小的私心,希望小姑娘的好,只有他懂,也只要他懂就够了,旁人只是多余。 第62章 考量 且说顾延章担心季清菱的身体,果然每日早出早归,一旦下学回家,便拉着她在院中学鞭学武。 后者年纪不比小儿,骨骼已经成型,虽学的只是简单的甩鞭花,擒拿术,一样实在难吃动习武的苦,可一想到前次病得那样重,才累得顾延章这样辛苦往往返返,又认认真真手把手地带着自己练,那一句“不学了罢”怎的也说不出口,只得咬着牙流泪流汗,又安慰自己,前生病成那样,想要活动都没有机会,难得现在有了一副健康的身体,更要好生养护才是。 她每日傍晚锻炼成了习惯,果然白天更为精神,连睡眠也比往日好了,得了好处,自己也渐能坚持下去,等学得七七八八,便同顾延章说,让他不用再辛苦往返。 顾延章一日两回的折腾,不仅是为了小姑娘的身体,也一样是别有所图,他每日同季清菱锻炼一回,还能同席吃一顿饭,哪怕多说两句话,也是开心得很,夜间挑灯夜读到深夜,想到日间对方一言一行,自己便不觉得辛苦,反倒有了干劲,连最最无聊的经义都无形中更有滋味了。 被季清菱这样劝,他磨磨蹭蹭,拖了又拖,等到发解试结束,才再也没有了理由,只得乖乖回了良山书院。 发解试考完,顾延章三人各自归位,钱孙氏也终于回了蓟县。 为了女儿的婚事,她这一回颇费了一番功夫,先打听到杨义府的母亲信佛,常去附近的一处大庙礼佛,便借个由头特跑了一趟,在庙里舍了些香油钱,偶遇了杨母。 自家儿子在清鸣书院就读,眼前的钱孙氏是清鸣书院掌院的妻子,见了她,杨母自然是殷勤备至,难得两人有缘相遇,连忙邀 www 分段阅读_第 91 章 孙氏一同吃了一席素斋,席间少不得聊些家事、闲事。 钱孙氏略夸了杨义府几回,只提了一回“不晓得这样好的男儿,将来会给哪家小姑娘得了去”,杨母立刻就笑着道:“这孩子心气大得很,整日说什么不立业不成家,我都管不住,他从小跟着族中叔父,被养得除了进学,什么都不想,一心都是科考。他祖父也说,难得小孩有这样的抱负,我们虽帮不上忙,也不要拖了后腿,索xing遂了他的意思,让他下过场再说罢。” 钱孙氏不过说闲话一般提了一嘴,杨母立刻就回了这样一大段,显然话术已经说过无数遍,早了熟于心。钱孙氏也是多年的主母,自然明白对方既然敢这样答复,必是家中上下都拿定了主意,再无转圜余地。 事既不成,钱孙氏面上并无变色,只附和道:“他文章一向好,多得先生赞许,日后下场应是没有失手的。” 这便把话题岔开,仍旧同杨母闲话家常。 两人说半日话,又礼了一回佛,钱孙氏还问了许多临县特产,她带着几个孙辈在此逗留六七日,访亲走友,这才慢悠悠回了蓟县,仿佛果然是特出来避暑游玩一般。 钱孙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中也有许多子女,生的儿子一样娶亲,一样科考,虽比不得杨义府这样出挑,却多少能猜出杨家的几分打算。 不过是想着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而已。 看着别人家的儿子,钱孙氏忍不住心酸一回。 钱迈当了许多年的先生,不知带出了多少人才,然而他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称得上真正成器的,女儿也难说嫁得好还是不好。 儿子之中,只有两个得了进士,还俱是三甲末等,如今外放在下等县熬资历,其余人或帮着打点家中庶务,或跟着在清鸣书院里头做训导。 老头子自己不会做官,带出来的儿子也跟着不知变通。 若是她有一个像杨义府这样的儿子,科考出了头,将来也能够做官做得好,在朝中有些权重,哪里还轮得到杨家来拿乔! 少时靠父,出嫁靠父,老了便要看子。 可惜没个好儿子…… 钱孙氏沿途想了许久,女儿转眼便要十七了,女子年岁一大,亲事就不好说,再等一两年,未必能有这样的才子可以挑。毕竟冷眼在蓟县选了这么些年岁,钱迈看中的,也不过这三两个而已。 杨义府是不中了,心思这样大,估计不是权臣之女,他家是看不上眼,如今仅剩下顾延章同郑时修。 同顾延章比起来,那郑时修更是不顶用,从小穷怕了,不知品xing的兄弟姐妹一大堆,还有一群拖后腿的亲戚,真要同他成了亲,将来打秋风的都应付不过来。 郑时修父母皆是田地出身,有这样的公婆,当真恼火得很,倒还不如顾延章无父无母来得好。 再者那郑时修也是傲气,现在自觉是高攀,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晓得感恩,有那样一些人,今日得了你的好,将来飞黄腾达,只嫌你碍事,还怕你挟恩。 他是老大,下头许多弟妹,族中也有一堆的庄户田汉,若是出不了头,自家女儿日子何等难过,若是出了头,还有这样多烦人的首尾,只凭这一桩,便要仔细斟酌。 还是要好好同那顾延章谈一谈,得他一句应承,看看他规划如何。最怕那等少年郎,身负国恨家仇,热血冲了天,日日想着饥餐胡虏肉,渴饮蛮夷血,没个自知之明。要知道刀剑不长眼,一旦上了战场,谁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钱孙氏想到当日钱迈跟去了南边打蛮子,自己在后头连饭都吃不下,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眼睛一睁,就变成了寡fu,一堆子儿女成了失怙。后来丈夫虽是靠着战功得了一些封赏,自己也因此得了诰命,可如今想来,如果有得选,她实在是不愿意再来一回。 这顾延章还同自家丈夫不同,除了建功立业,万一还想着要报仇,那自家女儿日子便没法过了! 钱孙氏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两个人各有各的不好,当真是十分难选,可惜看中的杨义府心气那样高,一心想着攀附权贵,不然也免了自己在这里纠 www 分段阅读_第 92 章 结不已。 第63章 心事 钱孙氏一回到府中,立时命人收拾临县风物特产,打算明天亲自送去柳伯山府上,寻那柳林氏,问一问顾延章的详细的身家情况。 此时发解试才考完,钱迈忙于书院之事,已经连着几日不在家中,倒是省了她一番功夫解释。 钱孙氏一心考虑女儿亲事,却不知道钱芷芳心之中早住了一个人,一直等着她回来通气。 再说这一厢钱芷好容易盼到了母亲,早早便候在房中。 她先问一番行程,再问一番情形,因是家中老幺,年纪不大,也未管过家事,更未出过远门,虽是隐约知道跋涉之苦,可心中焦急,倒也不太顾得上母亲才回家,身疲体惫。 钱孙氏只这一个亲生的小女儿未曾出嫁,一直捧在手心上,自然不会跟她计较那样多,听她来问,强打着精神一一都答复了。 钱芷犹豫一下,还是道:“既是遇上了,不晓得那杨家人怎么说?” 她嚅了嚅嘴唇,一句话在舌尖上打了半日转,才道,“娘,我前一段去柳家做客,与柳沐禾聊了几句,说起那顾延章家的小妹,听说是个xing情和顺的,也好说话,十分容易打jiāo道……我这一向想了许久,觉得此时有共苦,将来必有同甘,那小妹已经十三了,最多五六年,必要出嫁,我若是嫁了过去,一个做嫂子的,占着辈分,她也不当太过分才是。过了这几年,等她出了嫁,哪怕嫁得不好,总归是别人家的,不可能老回来折腾罢?” 对着自家母亲,谈论的又是这种大事,钱芷也不再掖着藏着,只把心中想法一一说了,唯恐此时表达得不够清楚,让做老娘的误会了。 “我那日听爹爹同四弟说话,顾延章虽从前是商户人家,可那一府也颇有义名,布粥布yào,架桥修路,家中也豪富,还着几个子弟都读书知理,并不是半点根基都无的家世,如今延州是不好了,可将来总有好的一日,实在不行,把那一处的田地都卖了,也算是一笔富贵……” 钱芷一个人想了这些日子,早把将来给打算好了,此时一一道来,煞有章法的样子:“他才华甚好,将来下场,不说一甲,二甲必是有的,爹爹多多少少也能帮一点忙,看能不能拜一拜从前认识的叔叔伯伯,落一个好点的职述,届时将家中钱财拢一拢,在京城里头买个小小的宅子,日子倒也不难过。他行事这样周全,同门、师长全是称赞,将来得了职,应该也容易出头。” “顾家如今又无其余人丁,只一个要出嫁的妹妹,将来还不是我当家做主?上一回娘说他为了妹妹特在家看顾,如今想来,虽是小题大做,却也看出这个人十分体贴,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对妹妹都这般好,对妻子,还不晓得会有多好,我只要好生经营了,未尝不是一桩好亲。待得那小妹出嫁,家中只有我一个,他除了体恤我,还能体恤谁呢?” 说到此处,钱芷的脸不由得一阵发烫。 不是对着自己亲娘,实在再说不出这样不害臊的话。 自家女儿这样说,又是这样一副脸面,钱孙氏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瞧不出来她这是春心萌动,女大不中留了。 杨义府那一边是不成了,这事自然不能同女儿说,现下只剩顾延章同郑时修,两两相较,单从个人看,无论xing情人品乃至文章,的确是顾延章比较好,只他这经历非同常人,也不晓得以后会怎样。 还是要再好生探一探,只要不是那等热血冲头的xing子,倒也还能凑合谈谈。 钱孙氏抓好了主意,抬头看一眼女儿,对方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等着答复,她叹一口气,道:“你自家选了人,若是将来日子不好过,可不要回来找我哭……” 钱芷待要点头,听她这样一说,复又有些忐忑,半日才迟疑地应了一声,道:“娘同爹爹也再帮我瞧一瞧……” 钱孙氏忍不住重重地剐了她一眼,道:“养个女儿,真是来讨债的!” 嘴上这样说,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钱孙氏怎么可能不上心,她想了想,又道:“除了顾延章,还有那郑 www 分段阅读_第 93 章 时修,你也看一看,这是一个六角俱全的,虽然家世差,又有一堆子穷亲戚,可也是个出挑的,不像顾延章那样伶仃……你看他那一篇文章,只晓得喜欢,不晓得文乃心声,他时时念着北蛮,说不得那一日当真有了战事,自己便莽然上阵,一个不好,他倒是全了名声,只苦了家小……” 钱芷低低应了一声,一面感于其人文章中的大义,一面又想,若是真个成了自己丈夫,还是不要上战场的为妙。只是不晓得到时候劝不劝得动,又要怎生劝才好。 母女两聊了许久,一个是心疼女儿,一个是惑于婚事,都是满腹心思。 待得次日,果然钱孙氏打点东西,递了帖子去柳林氏门上。 柳林氏受钱孙氏之托,特去问了一回顾延章,当时便得了他的自白,只苦于事主不在家,早候她久矣,此时两人见了面,略略寒暄,又聊几句闲话,她便直言道:“上一回你说的那一桩事情,我已是问得清楚,那顾延章在延州已有婚事,说是早早便订下了亲,如今只等着回去找了人,就要走六礼。” 钱孙氏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只觉得仿若劈头倒下来一泼凉水,浇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可能?! 那顾延章才十五岁! 他可是早早就逃难来了蓟县,听说考进良山的时候,才十岁出头,往前倒推,在延州不过是个垂髫幼儿,哪有人这样早说亲事的?! 他爹娘是疯了吗?!难道不晓得男子入了学,下了场,得了官身,依次进阶,都能提升身价,说的亲事层次便全然不同! 果然商户人家,见识就这般浅薄吗?! 第64章 消息 钱孙氏呆了片刻,很快便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连忙追道:“回去找到了人?这是说,定亲的那一户人家也是延州的?” 从前不觉得,此刻晓得那顾延章有了主,钱孙氏倒是生出满满的不甘来。 哪有人定亲这样早的! 这个消息,简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盘算,所有心思,都付诸东流。 没了顾延章,难道只能选郑时修?! 虽然文才上佳,可他出身那样差,还恃才傲物,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归宿! 柳林氏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便道:“听说是那一户也是延州的,两家早早定的亲。” 钱孙氏琢磨了片刻,慢慢地问道:“这话原有些诛心……只是当日延州被屠,全城或死或逃,没了十几万人口,那顾延章也是全家都遭了难,单他兄妹两个逃出来……他又怎么知道原来那一位的下落?万一……” 她并没有把话说全,这话也不能说全。 含糊暗示可以,真要说了出来,当真是诛心之论了。 虽然没有说完,柳林氏也一样明白了她的意思,迟疑道:“我倒没往那一处想,我听延章的口吻,倒是十分确定那一位未婚妻仍在世间……” 钱孙氏又道:“他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延州被屠,十死九伤,那一位未必还……就算幸而得活,此刻十有八九也不在延州了。若是一直没个下落,难道那顾延章就一直找寻,再不成家了?” 她还有一句更诛心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是听说过丈夫说起战时场景的,一旦打起仗来,惨状无法描述。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北蛮屠城,除了死,势必还有伤。 延州城内的平民,残疾、毁容、受伤的应当不在少数,还有那被糟蹋的可怜孩子,直被掳走,哪里寻得到下落。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如果顾延章定亲的那一位当真那样倒霉,他难道还继续娶回家吗? 柳林氏倒是真的没有想这样多,她听得顾延章早有人家,又托自己帮着经手六礼,只晓得同喜,哪里会有其余的念头,此刻见钱孙氏说了许多,转念一想,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她犹豫了一会,道:“以延章的xing情,未加探访,不曾确认,估计当真不会成家。” 这个小孩她也看着长了几年,无论大义小节,全都自矜得很,若是曾经定了亲,依他的xing子,在未曾确认对方下落的情况下,是决计 www 分段阅读_第 94 章 会另寻他人的。 钱孙氏要的可不是这个答案。 她道:“他自己便罢了,不是听说还有个极疼爱的妹妹?难道不该早日成了家,找一个嫂嫂帮着照应一下?将来说亲说事,他自己麻烦你便罢了,这个妹妹也要麻烦你?” 说起这个,柳林氏便道:“那妹妹也早说了亲,他前日还托付我,叫我下回帮着妹妹一同过六礼。” 钱孙氏“啊”了一声,连忙问道:“他那妹妹说的也是延州城的?!” 柳林氏道:“这个倒是没有细问,听他口吻,妹妹的婚事是十拿九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竟然还有这样一桩内幕! 钱孙氏心中的那杆秤不由自主地便往顾延章那一侧垂了垂。 如果那顾延章所言不虚,当真不用帮那个妹妹说亲,那嫁过去之后事情便要简单许多,到时候不过帮着走走六礼流程,最多添点子嫁妆,便能打发好。 最好嫁在延州,那样隔得远,也不容易生事。 这一点添妆,她还不至于舍不得! 事情既然已经问清楚,其余的便不方便再同外人说了。钱孙氏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笑着同柳林氏话一阵家常,又聊了聊这一回外出的趣事,特还说了一下几样拿来的临县风物怎样做才好吃,见天色不早,便施施然告了辞。 一回到家,她便叫来了长子,先问一回丈夫哪一日才能回家,再问一回自己离开这一段,家中可有什么大小事。 钱大郎一一答了。 想到长子在清鸣书院做训导,同郑时修等人多有接触,也常能听闻顾延章的一些个行事,钱孙氏便再细问了一回两人的为人。 钱大郎一听便觉不对,待得知这是给幺妹挑婿,连忙道:“还是顾延章罢!” 郑时修虽有文才,可架不住脾气甚高,虽说才子多傲气,他凭着那一股子才气,也配得上这等傲气,但有更为出色的顾延章可选,作甚要舍本而逐末呢。 上一回郑家小弟染了赌瘾,欠下一屁股赌债,最后还是靠得钱家才将此事摆平。真有这样的亲家,将来也不晓得会生出多少事来。 斯事体大,他也顾不上帮着那郑时修刷墙刷粉,修补名声,连忙将事情和盘托出,告知了母亲。 钱孙氏几乎是立刻就把郑时修给排了出去。 果然人还是要对比,这样一比下来,那顾延章登时便亮堂了许多。学问做得极好不说,一样还洁身自好、品xing出众,虽然家世有些差,可那妹妹的终身既然已经有了着落,倒也不算什么了。 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要等丈夫回来,把顾延章唤过来,好生同他谈一谈,只要他不执着于延州战事,其余皆也好说。将来入了官,家中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搭上老头子多年的旧情,倒也能运作运作。 钱家上下没有一个长于做官的,若是能托出来一个半子,将来帮扶一下岳家,也不算太差了。 顾延章并不晓得后头有这样一位长辈正打着自己的主意,他此时抓着从书院从县衙里头誊抄出来的邸报,几乎已经要坐不住了。 延州收复,正发征集令,广引天下贤人能士共建之! 顾延章人在蓟县五年,一千八百余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天不挂念着延州,他的父母兄长俱在那一处,死无葬身之地。而季清菱的父兄一样战死在那一处,连马革裹尸都无,全然是尸骨无存。 他要带着这一个小姑娘回乡,看一看能否还有机会收殓双方亲人的尸骨,好生安葬。实在不行,也得建好衣冠冢,引魂入土。 这么多年,他与季清菱没有一天不在分析北蛮,如果能为驱逐鞑虏献上一分力,这才不算愧对死去的父兄,愧对那一城冤魂。 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65章 形势 顾延章心思全不在书卷之中,他将那份邸报草草抄写一遍,再等不下去,找个理由告了假,拿那抄本径直回家去寻季清菱。 得知这个消息,季清菱哪里还坐得住。 她等这一份邸报久矣! 蓟县虽好,终究不是长留之地。 顾五哥的前程还是要靠延州! 她接过顾延章递过来的 www 分段阅读_第 95 章 邸报,粗看一遍,再细看一遍,等到终于确认,这才将那一张纸贴放在心口,欢喜地道:“等咱们收拾收拾回到家,将将是初冬,打点好住处,我陪着你一同读书,开春就考州学,说不定还能赶上下一场发解试,当真是老天都在帮忙,样样接得正好!” 顾延章焦急了一路,见她这一脸的笑,再听她说一句“陪着你一同读书”,突然心中就踏实起来,生出了十分的雀跃与期盼。他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便含着笑附和道:“等天气凉一些咱们就启程,不然路途这样远,小心要中暑。” 季清菱抿了抿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顾延章哪里会怕这秋暑,还不是为着她才这样说。 她把那邸报复又看了一遍,小心收起来,这才商量似的道:“顾五哥,等咱们回了延州,有一桩事情要托付给你。” 她语气郑重其事,其中还含着几分的歉疚,听得顾延章不禁整肃起来,问道:“什么事情这样要紧?” 季清菱道:“我家中几位尸骨……现下还不知道在何处,想要寻觅也与水中捞月无异,等回了延州,还要麻烦五哥陪我去衙门记领,再探一探能否有些蛛丝马迹可以寻到下落。” 自莫名其妙托生在这一具身体里,她一面感恩上苍,一面感激原身,一面也想着能否为对方做些什么。原来那一个“季清菱”小小年纪便命丧黄泉,也未留下任何言语,她无法揣摩对方心思,可其身后事,却还是要认真办好。 “季清菱”的父兄均已战死沙场,延州被屠,北蛮在城内纵火三日,三人十有八九是尸骨无存,可饶是这样,还是得好生找一找,万一真得了寸骨寸衣,好歹也能立冢建碑,魂魄将来才能有一个落脚之处。 这些事情,自己一个女子,虽有心有力,办起来却未必有顾延章容易,是以此时特意提出来,好叫对方也有一个准备。 毕竟两人虽然相依相靠许多年,究竟仍是两家两姓,她晓得以顾延章的品xing,决不会推拒,可也不能将对方的帮忙视作理所当然。 二人在蓟县这五年,一开始确实是靠了自家当的玉佩,可及至顾延章院考结束,入了良山,每月都往家中拿许多银钱,后来买屋买舍,雇人雇仆,一大家子的嚼用,上至家俱细软,下至柴米油盐,全是凭着他一人扛下。 两人因缘际会相识相处,又同吃苦,共患难,对方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疼着养着自己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已经是至情至义,若是再不心怀感念,守好分寸,那实在是太过于得寸进尺了。 季清菱心中这样想,面上便不禁跟着露出了歉愧的表情,她不好意思地望着顾延章,等着对方答复。 就是她不说,顾延章也早想到了这事,此刻只柔声道:“你且放心,万事有我……等回了延州,我自去办事,你也莫要乱跑,彼处不比蓟县,虽然已经收复,难免仍有零星漏网,总归不会那样安定,我本原想你先留在蓟县,待我将事情办妥,打点周全,再着人来接你……” 不待他把话说完,季清菱便已将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连声道:“你不放心我,我一样不放心你!延州虽然收复,可万物俱殆,百废待兴,你一个人回去,许多庶务谁来处理?眼见就要考州学,还有许多家产事务要打理,我若是不跟着,便是留在蓟县也吃睡不好,何苦要这样两相分开,倒不如一并回了,虽然有些风险,只要小心些,也不打紧。” 顾延章心中一暖,却是仍然抱有忧心。 他其实自得了邸报的消息,先是满腔喜悦,紧接着便是满腹犹豫。 当初年纪小,想得也不周到,听了季清菱的安排,只觉得十分有道理。可如今年岁渐长,看事看物,再不像从前那般简单。 小家伙当日的规划,回延州考州学,借延州剑指科考,自然是再妙不过的一招,可却忽略了许多客观的问题。 蓟县回延州,沿途基本都能走官道,虽然辛苦,究竟也还好,只是一旦到了延州,乍复之城,难免有许多管得不周到的地方。 延州发了招贤 www 分段阅读_第 96 章 令,然而该地是边城,又才收复,既偏既险,寻常百姓谁会理睬,势必应者寥寥。 顾家本在延州就是百年根深,有顶梁柱的顾父从前在上面领着,顾延章少时虽然调皮,可天xing聪颖,听得多了,自己心中也有概念。等到家中遭了难,逃到蓟县,他便是凭借着对延州战事的深知,写就一篇策问,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引得众人瞩目。 直至现在,一旦谈到延州战事,书院中诸人还会把他上一回的论调拿出来讨论,所谈所述仍旧难以超脱。 这几年间,他早把西北一处的大小情况研究了无数遍,又兼季清菱在后头不晓得从哪里整理出来许多资料,两人几乎是时时讨论,还有柳伯山帮着在后头查缺补漏。 此时,顾延章虽不能说是了如指掌,却也有了自己的一番体系,并非尽善尽美,但也极有见地。 在他看来,延州如今坐镇的是杨奎,此人曾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在西北驻守过十余载,战功累累,声名赫赫,朝中既然派他去了延州,定然不只想要复城,十有八九,还要反击北蛮。 第66章 决心 杨奎接管了镇戎军、保安军,又承命抽调灵州兵力驰援,这点人马,用来复城是够了,可用来反击,还是欠了许多。按照如今的形势,估计十有八九会把秦凤、永兴、荆湖、广南等地的厢军、禁军抽调过来。 大晋厢军构成复杂,军籍本贱,除了世代入军的,当中许多人不是没有生计,难觅出路的流民,就是犯了罪的囚犯。杨奎朝其他地方要人,其余统领碍于朝廷之令,不得不应援,却未必会当真给精锐,不仅如此,还会塞许多吃空饷的过去。 这便罢了,这一批流放至荆湖、广南、没入军籍的罪犯一旦到了延州,随之而来的,还有随军的亲属。 顾家是做过军需生意的,顾父为了让几个儿子知形势,分别带着去外州谈过事项,也检点过需货,顾延章虽然年龄小,也跟过几回,他太晓得厢军之中那些兵痞真个不讲理起来,是什么模样。 除了调过来的军士,依旧例,朝廷还会把罪犯、流民移送过来。 延州太惨,从前二十余万的城民,到了如今,不晓得还有没有八万,重建一个州城,除了钱,最重要的还是人。 虽然还没有回到,但是顾延章已经能想象,一个集齐了兵痞、流氓、流民、混混的延州,究竟会有多混乱。 若他是一个人,并不会怕,可带着季清菱,实在是放心不下。尤其等到来年真个入了州学,无法时时在家中守着,着实是十分不安。 延州是一定要回的,毕竟两人还要收敛父兄尸骨,还要造冢立碑,而自己的出路也在延州,可还是要想个靠谱的办法,防患于未然,不能抱着侥幸之心。否则当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悔之晚矣。 两人在一处许多年,早养成了凡事有商有量的习惯,顾延章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又道:“我实是不放心你……想要先行回去,至少看一看如今是什么情形,如果延州太乱,你还是留在蓟县,我同师娘说一声,你且先住进她家,你同里头亲眷来往得也好,忍上半载一年,待我再来接你,岂不是方便?” 他说这话,其实是万分不舍得,想到两人要分开这样长时间,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只看着季清菱,等她答复。 一时之间,竟不晓得是想要对方同意,还是不想要对方同意。 季清菱摇头道:“我同你一起回去,这样你担心我,我担心你的,两处都不便宜。”她仰头看着顾延章,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我就住在州学附近,家中养多几个护院,再不行,就搬到衙门旁去,不过是多几个钱的事情。反正回了家,我们两家都有不少产业,若是银钱不够,我质当一些,等落定之后,想个赚钱的法子,将来再赎回来便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节流不如开源,难道咱们还差这两个铜板不成?” 她语气这样轻松,仿佛顾延章方才说的那些问题压根都不在话下,寻常人畏惧不已的混乱边城,她不仅半点都不害怕,反而还兴致勃勃地 www 分段阅读_第 97 章 划起如何赚钱养家来。 顾延章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是季清菱第二次认真谈到赚钱的事情。 第一次是两人刚到蓟县,穷得叮当响,她当了玉佩,又抄书、仿古籍,想方设法去换钱,虽然日子过得又苦又难,却半点怨言都没有,还一心帮着自己考院考。 如今说起来,别人都以为是自己天生之才,却不晓得如果没有季清菱那一回在后头整理的那些经注点论,没有她帮着分析推测的策问题,每日陪着反复从不同角度撰写文稿,自己虽也能考上良山,却未必能经义全对,未必得到两院第一的成绩。 这是第二回 ,也是因为自己手中全无依仗,才累得她要考虑这些。 顾延章忽然就从心底里泛起了一股又酸又疼的感觉。 他问自己,如果是杨奎的家眷要去陪驻延州,对方可会需要顾虑这些? 还是自己不够好,如果能力到了,莫说是杨奎这样的职位,哪怕他是延州一个普通的属官,也不用担心那些问题,又怎么会让她这样cāo心。 自入了良山,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在走,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回了延州,等杨奎奏请天子开恩科,考了发解试,就能参加下一轮的省试,殿试。 应当会有一个一甲。 虽说天下英才不计其数,然而学了这么多年,这点自信,顾延章还是有的。 他一直默默积蓄实力,等着那一天。 然后就是金榜题名,名扬天下。 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也相信自己的能力,只要再等一等,迟早能为家中这一位遮蔽一方烈日,给她在世间有一处能够纵意栖息的地方。 然而这一回,他觉得自己等不及了。 他怕自己不够好,成长得不够快,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及不上这个小姑娘。 “清菱。” 顾延章轻轻唤了一声。 季清菱应了一声,露出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等到过了立冬,咱们一起回延州……” 我会护你周全,疼你爱你,以后再不会让你这样cāo心。 顾延章把这一句压在心底,并不说出口。 夸口多说无益,只要能做到就行了…… 听了这话,季清菱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道:“要同先生家里头好生说清楚,还有这一处屋舍要处理,上回买的地也要出手……等到出了门,行程打点也要安排起来……” 见她这样开心,顾延章心中最后一点忐忑也慢慢消散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说十不如做一,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唯一没有任何意义的,便是担心。 第67章 准备 65章的后半部分,66章整章都重新修过了,刷新一下才可以看到新内容,不好意思哈。 ******* 两人既已决定回家,许多事项便要开始办起来。 这一处房舍买的时候并不算贵,然而因为住的人是顾延章,出手自然而然便带着“院考头名”的噱头,中人自告奋勇要开一个高价,还拍胸脯保证能跟买家谈妥,随他们什么时候搬走,季清菱便再不着急,随她去打点。 前两年置下的田地很快卖出去了,当初买的时候顾延章忙于读书,并没有空去打理,全是季清菱一手cāo办的。 她买田买地按着从前家中的习惯,并不打破当地惯例,一样同佃户收了四分五的田息,只比寻常人家低一点点,但契约一签便签了十年,还答应每年可以按照五分的利钱放息。 佃户们得了长约,知道这一处田地不会突然收回,便当做自己的田产来深耕细作,打理得非常好,买的时候只勉强算得上是中上,此时已经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上等田,这样一腾一倒,倒是让季清菱得了一笔小添头。 家中松香、秋月等五个书童、丫头是买断的,除了秋月,其余人皆是没了父母,而秋月那一对父母更是不如没了,几人都可以直接带走。 原雇了一个厨娘是当地人,此时听说他们要走,十分想要跟着,还要携着丈夫小孩一起过去,听季清菱苦口说了半日那是边城延州,正在打仗,也死活不肯 www 分段阅读_第 98 章 放弃,还偷偷回去找中人来帮着说话。 中人拿了她的手软,果然上门来找了季清菱,许多话那厨娘不好意思说,她都帮着说尽了。 “原是看中你家哥哥,知道他学问做得好,将来必是出人头地的,在延州也不会待多久,迟早要去京城,她一家子在蓟县也没甚花头,她丈夫一味老实,除了干些体力活,其余事情皆不会做,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活计,若是跟着你们,将来真个出了头,她在你家干得久,看着一张熟脸,哪怕拔根汗毛带契提携,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权当是认准了,一心想要给你家做活。” 话虽说得粗鄙,马屁倒是拍得顶好听的。 那中人腆着脸笑道:“从前不是有一个姓李的帮厨在此处做过?后来她辞了去找别家,大家背地里都传开了,笑她眼珠子长到了背上,顾家郎君这样的人才,将来不说宰相,好歹也是一个大官,她放着这样一个大人物不去贴着,反倒自己走了宝,再没有这样蠢的!如今这一位得了前面的坏样子,好容易巴上了,再不愿放手……” 大晋户籍管控不严,世人也并不十分安土重迁,为了前程出路,四处行走的人并不在少数,中人笑着说一回话,又道:“她自愿意同府上去延州,姑娘便点了头,也不吃亏,反正使生不如使熟。” 听到季清菱说延州不安定,那中人不以为意地道:“她早晓得了,既是要去,自然都不在话下。” 果然次日那厨娘便束手束脚来找季清菱,把自己想法又一一说了,最后道:“是生是死,都是命了,我家自负自担,绝无二话……”又道,“这两年在府上我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姑娘只管同我说,我定是立马就改,绝不拖延,因手艺不算差,也侥幸得过上下夸奖,都吃得惯我做的,等到了延州,如果要另雇他人,我也可以帮着打下手,或是做个粗使活,我家那口子帮着赶车赶马也使得上力,我家小儿不敢痴想去伺候少爷,给松节小哥搭个手,还是干得了的,也不要什么月钱,只给他口饭吃便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这厨娘从前也是个得力的,季清菱只好同她再说一遍延州情况,见她死不悔改,只得点了头。 厨娘只是受雇,并不住在顾宅,却说她夜间熄了火,把热水坐了上灶台,自回自家,才进了门,听得里面并无声息,便唤一声:“他爹?” 果然里头瓮声瓮气应了一声。 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半抹黑地给自己倒了碗水,道:“叫你给田三家的送一盒子香糖果子过去,你去了没?” 对方应了是,也不多说话,只把油灯点了。 那厨娘心中叹了口气。 自家这丈夫,其余都好,只是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个屁来,嘴巴不会说,也没个出众的手艺。 她把碗中水喝完,问道:“大饼睡了?” 对方点了点头,道:“睡了。” 一个字都不多。 她没忍住,把心中的叹气,从嘴巴里叹了出来,道:“我今日已经同主家说了,这一回同他们去延州,把你跟大饼一起带上,给赶车喂马的,虽府上都是好人,你也要学着点说话,不然莫要说出头,过个几年,府上进多少能干的,把你都挤到边上了。” 对方只会点头,又干巴巴地说一句:“我醒得了。” 厨娘知道骂也无用,只得反复叮嘱了半日,又道:“当日不晓得是给他家做厨,别人都不当回事,田三家的提了一回,只我第一个去了,这才留了下来,若是给人晓得雇人的是他家,这等好事,怎么都落不到咱们家头上。” 她吞一口口水,继续道:“这可是良山院里头的头名,读书人里头的读书人,只要跟得好了,哪一天他飞黄腾达,我们落个一瓜半子的好处,都要比在这地方混一辈子要来得强。大饼不说读书下场做秀才,便是多学多认两个字,将来跟府里的小哥捞得熟了,得个长随的差事,也算是有了个指望。人人都说,宰相家里头看门的,都抵得上八品腰带,好容易撞了这个彩,你可不要自己搞砸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99 章 她晓得这丈夫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便把府中大行小事细细解释了,叫他好生干活,哪怕不能出头,也要多来回跑一跑,叫主家瞧见自己,落个脸熟。 ******跟大家聊两句的分割线****** 关于进度:因为有朋友说希望进度快一些,在这里不要脸地解释一下,其实我的进度真的不算慢了,我没有水文的习惯,很少有闲笔,但是一个故事,自然有起有伏,有gāocháo,有平淡。除了主角,也有配角,也有路人甲,我个人喜欢chā写一点路人甲的故事,也许只是打个酱油,但是会让故事更丰富一些。大家觉得慢,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更新的问题,我也很矛盾,又不想你们攒文,毕竟攒着攒着就攒忘了的这种事情,我自己也做过好多次,可是又想你们攒文,因为这样看起来故事会更连贯一点。 第68章 不解 次日顾延章自回了良山书院,他去寻院中司业问了一回,又寻训导问了一回,人人均是不晓得柳伯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一时已经是九月,再拖下去,就要耽误时间,他想了一回,索xing去寻柳林氏,将事情说了,又写就一封言辞恳切地长信,里头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与打算。 他将信件jiāo给柳林氏,道:“因不知先生何时归来,只能同师娘先通一声气,此事关乎家中父母兄长,先人已逝,又耽搁了如此长时间,如今既得了机会,便不好再等下去,再过一旬,若是先生尚未归来,弟子也只能不辞而别了。” 柳林氏很是赞同,她道:“寻祖寻根,为人子女的,确是你第一要紧的事情,待你家先生回来,我自把事情同他说,山长水远,你也莫要着急,路上切记小心在意。” 因想起上一回他提到已定亲的事情,又忆起钱孙氏说的延州势乱,斟酌了半日,方又问道:“前一阵我问你,你答说家中原为你定了一门亲,也是延州人氏,只不晓得如今此人此门可是还在原地?延州这样战乱,如何觅得出下落?” 她虽觉得钱孙氏担心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再细致一点的话,也不敢多问,生怕自己一语成谶,不幸而言中,那当真是太罪过了。 顾延章难得地有几分不自在,他干咳了两下,小声道:“其实一直都有来往,我定亲的那一位如今尚在,只是家中情况有些复杂,待我回了延州,自会写信给师娘,届时真要烦您帮着补走六礼。” 他从来应对自如,比之同龄人要成熟极多,看起来十分沉稳可信,此刻居然露出了一分小儿郎特有的羞窘,倒是让柳林氏不由得好笑。 既是这样确定,想来是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柳林氏便道:“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她说完这一句,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去了延州,清菱可要留在此处?既然延州那样乱,她一个小女儿家的,不如便住来我家,明年我小孙女就要出嫁,她要是搬过来,两个小姑娘还可以做一回伴,得闲也能陪我说一说话。” 柳林氏年纪其实已经大了,膝下有儿有孙,因身上背着诰命,县中、族里更是常有许多闲事找上来,实际上并不缺人说话,相反,事情多得很。 她能开这个口,提议将别人家的女儿接到自己家中,今后少不得要管着教养,还要嘘寒问暖,如果不是把顾延章当做了自己人,又真心觉得季清菱这个小姑娘讨人喜欢,是绝不会惹这个闲事的。 顾延章虽然不清楚其中内情,可也知道这是长辈的一番好意,更知道这是十分亲近的人才会做的邀请,极为感激地道:“多谢师娘挂念,只是清菱也要同我一并回延州,她也有事在身,那一桩亲,如今夫家着急,催得厉害……” 柳林氏听他这样说,笑一回,提醒道:“虽说走的是官道,这样远的路程,你带着清菱,路上更要小心,小女儿家比不得你们男的耐摔耐打,上一回病得那样厉害,好容易才好了,不要累出什么不好来。”又多说了几句,嘱咐他记得提前几日去书院之中请退。 顾延章少不得一一应下,郑重其事道一回谢,又坐了一会,这才告 www 分段阅读_第 100 章 辞而去。 既然柳府这一边是说妥了,他便着人回家告诉季清菱,两人分头行事,做起出发准备来。 且说季清菱这一处打点各色行囊,置办回程所需。她预着出发时是秋末初冬,便把应当用得上的东西一一列了一个单子,因没有什么外出经验,索xing带了些当季的果子并几样厨房里做的糕点去一趟柳府,寻柳林氏说话。 柳林氏听了她的来意,把单子接过,看了一遍,赞道:“想得挺周全的,难为你了。” 她添减了些东西,还加了许多能存放的吃食,解释道:“虽说走的是官道,这一路上也未必时时有地方给你们歇脚,延章如今还没有出身,未必能挤得进驿站,多带点吃的,好过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临时临忙去找。” 她见季清菱又看又听又记,十分乖巧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自家孙女还要大上一些,每日里也不过玩耍闲话,虽说要读书,到底不比男丁,也没死命压着。 可这一个家中父母俱亡的,跟着一个哥哥过,两人茕茕相扶,样样都要自己cāo心,难为还这样懂事,叫人实在心疼。 她心中这样想,再说起话来便不自觉的更加和气,平日里更多关心,不仅时不时叫人送些东西过去,等季清菱再来,也几乎次次要同着坐一会。 季清菱本就是极通窍的人,得了柳林氏的体贴,也更为小意贴心,把对方当作自己亲近的长辈来对待,两边各看各好,彼此以诚相待,越发走得近了。此事提过不表。 再说柳林氏把季清菱当作家中晚辈,教了许多外出行走的事宜,她增减完毕,又把家中管事叫了过来,吩咐对方将家里往日外出行走的行李单子抄一遍出来,给季清菱带回家去。 她笑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此时说得嘴响,有些东西明明就在嘴边,名字又都说不出来了,不及她们下头做惯的脑袋清楚。” 又道:“莫着急,横竖离出行还早,慢慢来。既然过来了,去寻沐禾坐一会吧,她这一向老在念叨你。” 季清菱笑着说了几句话,果然告了一声罪,去寻柳沐禾。 那一位的闺房中却是鸡飞狗跳得很,季清菱一踏进门,就见里头桌子、椅子、地上摆了许多绸子络子,首饰玩意,柳沐禾坐在一旁,同几个小丫头在翻来挑去。 见此情形,季清菱站在门内,一时不晓得该不该继续往里走。 柳沐禾看她来了,大喜过望,道:“清菱,快来帮我选一回,挑了半日挑不出一样合适的!” 季清菱这才走了进去,问道:“这是怎了?跟猫儿狗儿才打了一架一样。” 柳沐禾道:“谢家老幺刚订了亲,我得送点东西过去。”又抱怨道,“人人都送完了,偏我最后才晓得,也不好同别人重了。” 季清菱笑了她一回,同她挑了一遍东西,原还没觉得有什么,过了片刻,突然悟出几分不对,连忙问道:“哪一个谢家?书铺子那个吗?!” 第69章 白费 且说那日钱孙氏从柳林氏处得了顾延章的身世情况,得知此人已定了亲事,心中简直是又恼火又失望,待听长子说了一回那郑时修家中的破事,更是觉得两两相较,还是认真探一探那顾延章的口风,看能否有个转圜余地的为妙。 从前不觉得,现在没得选了,回头再看一回,倒觉得那顾延章顺眼起来。 盼着人家婚姻不成,这样的想法着实有些不地道,自然不能由她家嘴里说出来,还得另寻一个办法才行。 她在家中等了几日,好容易待钱迈忙完发解试的首尾回了家,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把事情掐头去尾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她又道:“那杨义府是不中了,我冷眼看了一圈,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咱们想个法子,去问一问那顾延章,看他定的那一户人家还在不在。若是已经不在了,自然便顺理成章,若是还在,也可以谈一谈……” 钱孙氏见丈夫神情不太好看,便解释道:“我虽原看不中他,却不是因为这个人没个好处,只他比不上杨义府而已,如 www 分段阅读_第 101 章 今想来,商户人家不懂事,那样早定的亲事,能好到哪里,这样一个有才学的,若是被岳家拖累了,得个上不了台面的妻族,实在也是可惜——咱们也不是一定要怎的,只把利弊同他说了,是个聪明人,自己也晓得何取何舍。” 她对着自家几十年的丈夫,许多话便不再那样讲究,又直白地道:“早定的那一个,不说延州这样乱,听你原说,北蛮那样凶恶,见个小儿都要杀来吃,那一方十有八九已是有了不幸;再说就算仍在,如今也不过十来岁,再说亲事也是便宜,不耽误什么。” 钱孙氏还要再说,已经被钱迈厉声打断,道:“且住,此话休要再提!” 钱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老妻,语气里不由自主地便多了几分责怪,道:“你这是怎么想的?背信弃义,与小人何异?!我看重顾延章,除却他的人才,一样看重他的人品,若是当真舍彼而就我,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 钱孙氏听得丈夫这样说,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怒道:“什么叫背信弃义?!难道明知是火坑还要跳,这便是你们君子所为了?我也晓得三纲五常,我也知道仁义礼信,我更知道这样一对,将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是彼此负累!” 她把手中的茶杯“砰”地一下放到桌面上,口中道:“以那顾延章的文才人品,若是起步时有咱们家托着,其余不说,得个外任的实权全然不难,若是站对了位置,赚个京官也是可能的。他现在那个岳家,十成十是个商户,延州如今破败成那个样子,便是有万贯家财,此时也毁散得所剩无几了,又能顶到什么作用?将来……” 她才说到一半,已被钱迈冷冷截断,他道:“你莫要再说了,这样的话叫旁人听见,笑也要笑死。” 钱孙氏自嫁给钱迈,多年间少有吵架的时候,往日她多唠叨两句,对方最多也不过是躲到一旁,全当没有听见。上几回两人因女儿的亲事别了两句嘴,也是很快说开了,此时被丈夫这样不给面子地驳了,剩下那半句话硬生生堵在嗓子眼,当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钱迈又道:“你晓得挑人,别人就不晓得挑你?当真像你这样,那顾延章何苦要来就我这一户?他舍了亲事,光身一人去京城,待得了出身,大把显贵抢着——历年间这样的人事还少吗?” 士子赴考得了进士,为了能与显贵结亲,同原本订亲的人家毁约退亲的事情,实在是屡见不鲜,这还罢了,抛妻弃子的事迹也是每隔三年都会涌现出一波,钱孙氏在京城住了这样久,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听到钱迈这样说,她只得闭了嘴。 钱迈冷声道:“上一回你说家中几个姐儿嫁得不好,也不想想,我辞官之前,不过是一个集贤院校理,听着虽然清高,拿出去又顶什么用?不是仗着手下一帮学生凭我选,你想女儿个个都能得个进士丈夫,梦倒是做得顶顶美!” 他道:“你嫌弃几个女婿不好,再不好,也让你女儿个个都能有诰命,你说大姐儿膝下没有所出,难道庶子庶女便不是她儿女了?况且等过个两年,夫妻再合在一起,又不是不能生,fu道人家,这样的小心眼计较,将来怎么养得住门户!” 钱孙氏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气个半死,可那等不是亲生的便不是自己儿女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她忍了一阵,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气得在抖,半日才道:“那照你这样说,顾延章不中,杨义府不中,如今只剩郑时修?且不说他那副脾气,周围没有一个说好的,上一回那亲弟去赌坊子里烂赌,可是靠着咱们家才脱的干系,这样的亲家,哪怕我能舍了这个女儿,你也不嫌丢人?!” 钱迈冷声道:“我不嫌丢人,你也不用嫌丢人,那郑时修前一日已经定了人家了,你看不上他,自有旁人看得上他!” 钱孙氏只觉得自己挨了当头一棍,眼前不住冒着金星,一时之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日才“啊”了一声,追问道:“可是当真?!定的哪一家?莫不是不晓得他那个弟弟……” 钱迈并不 www 分段阅读_第 102 章 正面答她,而是道:“你管别人晓不晓得,晓得又怎样,不晓得又怎样?!他进清鸣之时也是头名,这些年文名渐重,虽有几分傲气,才子本傲,谁又会计较这个……街边卖果子的贩子还晓得皇帝都有两门穷亲戚,你怎的就醒不过来?你嫌弃他家的烂事,自有别人不当回事,有这样的才学在,好生栽培了,便是将来有十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样拢管得住!” 钱孙氏头脑一阵发晕,只觉得这世道简直荒谬到了极处。她捏着手里的帕子,看着丈夫嘴皮翻动,耳朵里便似绕了几百只蚊蝇在里头飞一般,什么都听不清了。 第70章 纠结 且不说钱孙氏这一厢被丈夫带回来的消息当头打得不知所措,另一厢,季清菱在柳府中得了那一个消息,也有十分的不解。 她才问完,便听对面柳沐禾答道:“就是那个谢家,上回谢老幺开了赏花宴,本来我想要喊你一同去,偏你不晓得在忙什么,说是家中有事,没有应我。” 季清菱回头想想,好像当真有这样一回事,那次难得顾延章休沐,因她想在家里陪着,是以没有十分留意。 她心中把各种念头捋了一遍,这才问道:“那一位是老幺,那她家不晓得有几个姊妹?她定亲这样早,那其他几个岂不是也早定下来了?” 柳沐禾点头道:“早出嫁了,家里只剩她一个,受宠得很。”又笑道,“她xing子直爽,上回我们私话间聊起来,还说必要寻一个才子,果然如今遂了心愿。” 季清菱忍不住问道:“不知说的是哪一个才子?” 柳沐禾道:“便是清鸣书院的郑时修,才子佳人,堪堪一对,再相配不过了。” 季清菱只觉得脑门中了一道雷,震得人都懵了,她想了又想,实在匪夷所思,不禁问道:“蓟县除了这一个谢家,其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族姓谢罢?” 柳沐禾笑道:“只这一家就够大了,还要其余的大族姓谢,留着我们旁姓的人多几口饭吃吧!” 季清菱面上跟着微微一笑,心中却是且忧且扰。 犹记得史书上顾延章的妻子姓谢,乃是蓟县望族谢家的幺女,族中做的文墨生意。 这几年间,她偶然也忆起过这一桩事,只是莫名其妙的,总是下意识地不去深究,如今事情被推到面前,真个避无可避了,才猛然发现有些不对。 谢家只剩一个幺女未有夫家,如今这个女儿同郑时修定了亲,那顾五哥怎么办? 命定的妻子成了别人的妻子,那他的妻子又在哪里? 不按历史的辙迹走,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影响顾五哥的之后的科考、得官、晋升呢?他还会不会得中状元,他从前的那些个事迹,又还会不会发生? 她心不在焉地同柳沐禾聊了一阵,等选好要送给谢家老幺的礼,这就匆匆告了辞,在马车中想了半日,等回到家,突然就醒悟过来。 自己这行径,同杞人忧天又有什么区别,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简直是莫名其妙又不知所谓。真要纠结,当初就该一头撞死,哪还有今天的日子。 要说按原本的辙迹走,自己来了,本身就是一桩变数,况且顾五哥本就再没有卖身谢家,不娶他家姑娘,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几年前卖那《困学纪闻》的时候,在谢家的书铺子里还见到了郑时修,如今想来,以郑时修的文才学识,如果没有顾延章可选,被谢家挑中做女婿,不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吗? 再一说,顾五哥当年没有选钱厚斋做先生,而是入了良山书院,拜了大柳先生为师,也本就与历史不同了,此时还去抓着这个不放,实在是太没有意义的事情。 以顾五哥的能力、才学,就算当真中不了状元,得个一甲也是十拿九稳,再不济,至少也有个二甲吧?年少风流,英气勃勃,这样好的女婿,谁不想要?等到了京城,大把达官显贵人抢着,自己还在担心他有没有妻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谢姑娘,自然有更好的张姑娘,李姑娘,孙姑娘,随便哪个姑娘,单论条件,肯定是不输于这一位谢姑娘的。毕竟原 www 分段阅读_第 103 章 历史上的顾延章高中状元之后,掉头回蓟县娶了那谢家姑娘,可是惊倒了无数人。 正史虽是不会记载这些,但时人的往来书信,民间的话本杂戏,实在是有太多关于这个的描述,据说当日跨马游街之时,坊间的叟婆便有盛传,“选婿当看状元郎,相貌风流胜探花”。他们只是说嘴看皮相,但那些个权臣显贵,多少有意垂青,取顾延章做女婿的,单看一个朝代之后,大燕那许多出长盛不衰的戏曲便知。 “三公夺婿”、“谢女试夫”、“严辞拒金枝”,这些是出名到连季清菱都听说过的,还有无数她都不晓得的。 就算这一回没有状元,得中一个进士,一样可以在京城之中好生选一个人品、相貌、家世均是出色的,有谢姑娘固然好,没有谢姑娘,也未必是一桩坏事。 该cāo心的是自己才对。 季清菱认真想了一回,待到顾延章入京得了出身,自己也到了要说亲的年龄了。父母双亡,家门寥落,还不晓得延州那些田产如今情况怎样,延州陷落了这样久,那些田地房产估计就算不差,也好不到哪里去。 嫁妆不丰厚,条件不出挑,唯一的仰仗便是有个状元哥哥,还不是亲的,哪怕他再有才学,届时也最多是一个状元,真要到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位置,哪怕用飞天的速度,也至少还要一二十年。 算算年龄,她肯定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满打满算,自家最好的选择,就是借着顾延章的势头,择一个有上进心的寒门子弟,两人一同奋进,努力博个前程。 只是不知道将来自己的那一位夫婿会是怎样的人品,又靠不靠得住,自家对他好,他晓不晓得,领不领会,又能不能两人始终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一旦顾五哥得中状元,定亲、成亲便是就在眼前的事情,大家闺秀,人品并不会差到哪里去,应当也不会容不下自己,但是到底不如今朝这样自在,将来顾五哥有了妻子,自己也更是不能再像如今这般与他相处。虽未逾礼,到底管得太宽,太过亲近。 嫂嫂给脸面,自己也该接着,总不能老chā到人家夫妻面前,就算嫂子不在意这一项,作为一个外人,自己也该懂点礼数,知点分寸才是。 不然就实在太过自私了…… 一面想着,季清菱一面在心中叹气。 多希望现在这样的日子能再持久一些,哪怕多上一两年也好。 第71章 懵懂 季清菱与顾延章一处住了五年,期间所历甚多,虽不是亲生兄妹,可自认比起世间那普通的兄妹更要不知道亲近许多倍。 在她的心中,这一个顾延章,早已从原本历史上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显名,变成了身边有血有肉、不可或缺的人。 此时想了一回若干年后的景况,两人各有家室,各自相隔,再不能像今日这般,哪怕知道那是应份之事,不知为何,只觉胸中难受,实在是意难平。 届时顾延章得了官,便会外放,也不晓得这一世会去什么地方。而自己嫁了人,自然也要随着夫家安顿,结果必然是十年相隔空望远,再见面……谁能预到那是何年何月。 两世重活,季清菱太明白年岁的力量了。 刚到大晋之时,她几乎夜夜梦到前世的那一个家,祖母的笑脸,父母的疼惜,兄长的宠爱,哪怕是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举着灯烛的手势,每日来给自己看病的老大夫捏着金针的模样,都历历在目。 然则这才过去五六年,她已是偶尔才会想起那些前生的往事。 血脉相连尚且如此,她同顾延章,哪怕再亲的感情,哪里又敌得过年月。 想到某一日,顾延章功成名就,外有青云之业,内有娇妻幼子,只把自己忘在脑后,她心中一疼,觉得呼吸都透不过气了。 季清菱胸中难受,忍不住伸手撩起了马车边上的帘子。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原本隔着帘子还似罩了一层,此时帘幕一开,货贩的叫卖声,坊间的闲话声,小孩的吵闹声,混着饮食果子的香气一道涌了进来,一派市井热闹的气象。 然而看到这样的景象, www 分段阅读_第 104 章 莫名的,季清菱却觉得更难过了。 热闹总是别人的热闹,那自己的热闹,又在哪里呢…… 其实也不过是想两人能一直这样相依相靠而已,看似是小小的愿望,却那样不切实际,难以实现。 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她发了一路呆,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等到魂不守舍地下了马车,才回到屋,便见一个人坐在自己外间的桌边,头脸皆是薄汗,手里捧着一个杯子,见她来了,登时把杯子撂到一边,笑着站了起来,口中道:“可算回来了,怎的木着这样一张脸,谁叫你不高兴了?” 不是顾延章是谁! 他应是才从书院回来没多久,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这样着紧,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到了自己房中,此时因为热,早把袖子撩到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 厢房得光极好,很容易便看出那肌肉上泛着一层亮色,想是汗水未干,远远被日照映出来的。 顾延章身长直立,全身都透着一股跑马后的热气,似乎从头到脚都在蒸腾出一种莫名的气息,不断往外散发,搅得人忍不住死死盯着他。 他此时虽才十五六的年龄,然而从小练武,身量已经长开,又因多年支应门户,气质沉稳异常。 这一动、一静冲撞在一起,再加上那双见到自己之后亮得异常的眼睛,把季清菱看得不由得心下一跳。 日日相处,虽然向来晓得他出色,可从未如同今日这般叫人挪不开眼。 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从前那一个小儿郎,如今已经长成,虽不能说顶天立地,可也……极度地摄人目光。 怪不得当日shè赛,明明还未夺冠,满场的女儿家都已经在为他喝彩。 然而…… 这是别人的顾郎! 她心中一酸,只觉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好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一丝莫名的心酸与悸动压在心底,jiāo代自己不能再往深去想,只回了一个笑,道:“顾五哥,今日怎的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有了这番刻意掩饰,顾延章并未看出不妥,见她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道:“给你带了点东西来!” 一面说着,一面引着她往窗边的桌子走,临得近了,指着那桌面上的一个陶盆,道:“今日先生回来了,我告了假去拜他,得了许多沿途风土仪产,还得了一篓子大秋蟹。上一回你不是说养的鱼总不听话,大的放不了进屋,小的总躲在莲根子下头,喂了鱼食看也看不到它吃?” 季清菱跟着走到那床边,果然桌上陶盆里养着十几只螃蟹,有大有小,都是两只钳子举得高高的,在盆子里头吐着泡泡,兴起了还同隔壁的一只打上一架。 顾延章道:“拿这螃蟹养了,丢几粒米饭,磨嘴半日给你看,好过盯着那鱼儿,它又不理你。” 说完,果然从一旁的小碟子里捏出许多粒米饭,扔将进去。 那秋蟹甚傻,也不动弹,直到米粒跌到嘴边了,这才挥着钳子夹起来,放在嘴边磨啊磨的。 一盆子螃蟹便在此处磨起米饭来。 顾延章转头看向季清菱,见她盯着那螃蟹看,其实并不晓得这一个小姑娘心中在想什么,可见她看着自家拿回来的东西,只觉得欢喜,柔声道:“我见先生家中的小孙养着这个玩,看着倒是怪有意思的,想着你在家,又嫌弃那鸟儿吵,养了鱼儿它也不理你,索xing把这螃蟹挑一些出来,咱们将养着玩,也不吵你,得闲了便来看两眼,或是出去走一走,好过时时埋在书堆。” 得他这样体贴,季清菱才压下的心酸,不由自主地又泛了起来。 她一面难受,一面又欢喜,掩耳盗铃地暗暗同自己说了一声:管他来日是谁的顾郎,反正今日是自己的顾五哥!得一天,且过一天,等到没这日子,再来哭也不迟! 因是他送的,哪怕是这样黑黑白白,张牙舞爪的怪螯之物,等把耳朵蒙上,季清菱心中的甜意就涌了上来。她看着那些螃蟹一粒米饭磨了半日,竟不觉得无聊,反倒似怪可爱的。 两人围着一盆子螃蟹看了许久,也不烦,一面说着话,一面 www 分段阅读_第 105 章 围观人家把一顿饭都吃完了,这才罢休。 第72章 财物 幸好这十几只螯蟹不通人xing,被两人又看又指又说,也不晓得尴尬,好不容易吃一吃,停一停地把自家持在钳子中的米饭给磨完了。 此时早是饭点,秋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抱着食盒在外头站了许久,终于等里头这两人看完了,这才问道:“姑娘,今日少爷回来了,您还在不在屋里吃?” 她其实肚中满是狐疑,实在是不晓得几个蟹爬子,有甚好看的,只不好说出口。此时见完了事,赶紧便把话问出来,生怕这两人又生出个什么歪趣,耽搁了吃饭。 季清菱转头看一眼顾延章,见对方只看着自己,便道:“不若今日在我房里吃一回,也懒得走了。” 她说的话,顾延章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只晓得点头。 两人吃了晚饭,顾延章把白日间去找柳伯山的事情一一说了,又道:“先生已经替我把事情安排妥当,jiāo代我将要出行再同书院里头说,届时辞别一番,便直接走了,莫要叫旁人知晓。” 季清菱很快醒悟过来,问道:“这是担心县尹那边罢?” 顾延章点头,道:“多半是。” 同其他地方不同,蓟县的县尹政绩很大一部分都源自文教。当日顾延章得了院考头名,县尹还特上过一回门,面上是来嘉奖,其实主要也是来看一看人,卖个情面。 毕竟顾延章这样的人才,只要不往歪了长,将来真有可能冲一冲一甲。 万一侥幸得中前三,凭着这个,不说将来混出了头,能记得一两分——这毕竟太过遥不可及,只说近的,岁考之时,那县尹也能有个拿得出手的治功,只要其他方面不出什么幺蛾子,说不定还能考功得个上等,也好少熬磨一两年。 顾延章、杨义府、郑时修、张洪钩这等,属于早在他眼前留了号,只等下场,就要以此为功。若是给他晓得顾延章要回延州,十有八九还要留在延州应考,此时便连籍贯也未曾改,定会叫书院想法子留他。 到时候不仅顾延章难办,良山书院那边,也一样麻烦得很。 对于书院,无论顾延章在哪里应考,他乃是良山出身,拜在柳伯山名下,这是不争的事实,名声已经得了,其余都无所谓。可对于蓟县县尹,人不在他辖下,哪怕高中状元,都与他半点不干事。 两方立场不一,为了书院好,也为了顾延章好,怪不得柳伯山会做出这样的jiāo代。 季清菱得了顾延章的回复,不由得感慨道:“先生当真是个好人,将来咱们也不能叫他失望了。” 顾延章道:“其余都是其次,只科考得个好出身,才是正经,不然都是空话。” 他听了她这一个“咱们”,实在是太喜欢,忍不住又道:“等咱们道延州落定,看看有些什么东西可以送来当一回年礼,也叫先生他们放心。” 季清菱连忙点头,把记忆中延州特色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想,还把一路上的安排拿来同顾延章商议了半日。 等到夜深,眼见不能再留,顾延章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东西顶要紧,还是你收着的好。” 季清菱接过,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却是一封书信,落款是柳伯山,拜名是延州知州、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杨奎。 她一愣,随即惊喜问道:“大柳先生同杨平章也有jiāo情?” 顾延章笑道:“我也是才得知的,先生从前在国子监任教,教授《春秋》,其时杨平章的长子也在国子监就读,算得上有半份师徒之谊。原因先生年轻时尝在边境徘徊,杨平章打北夷时资历尚浅,还同他问过情况,两边时常有来往。”他说完,还感慨一回,“这一向总麻烦先生良多,不想回了延州,还得沾他一回光。” 季清菱不免抿嘴笑道:“将来你功成名就,不要忘了大柳先生,好生引带他家子弟,这便是薪火相传了。” 一面说着,一面从隐秘处取出一个匣子,小心将那书信收在其间。 她将要盖上,想了一想,复又把那匣子大开了,放到顾延章面前,道:“顾五哥,这是咱们的家当,除 www 分段阅读_第 106 章 在蓟县这几年攒下的,我都换成了兴隆铺的银票,还有你我两家的房契、地契一众产业,都在此处锁着。” 顾延章并不看那匣子,而是伸手出去,把盖子盖上,口中道:“你收着便好,不用同我说这些。” 季清菱见他不理会,也不觉得什么,只把那匣子锁了,又将其中一柄钥匙递过去,道:“一路也不晓得踏不踏实,咱们一人拿一柄钥匙,要有急事用起来的时候,也便宜。” 顾延章伸出手去,把季清菱的手包起来,裹住那钥匙,道:“你拿着便罢,我每日跑来跑去,哪时落在什么地方了,都不晓得,到时还要四处找寻,麻烦得很。” 其实以他的xing子,心细如发,又怎么会弄丢东西。 他看着季清菱的脸,轻声轻语的,似乎在哄小孩。大手握着对方的小手,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使,只轻轻包在外头。 无论从前的,如今的,将来的,反正总归都是“咱们”的,都要jiāo给你管着。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季清菱微微地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极悦心的事情一般。 季清菱自然猜不到对面人心中那隐秘的想法,她见顾延章不肯收,也不再勉强,反正两人从来不分你我,那些个东西,自顾延章考入了良山,便全数jiāo到了自己手中,拿了这样久,钱财越添越多,虱子多了不yǎng,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一阵子。 她把匣子收好,又道:“等过一阵这屋舍卖出去,我叫那中人直接把银票jiāo到五哥你手中,好打点一路行程,就不过我手了,省得一进一出,麻烦得很。”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哪里用得了那样多,我去城东雇几个镖师,问一问,把大致的花费预出来,是多少,你就给我多少便罢。况且不多时上月旬考的钱物就要发下来了,还有一些散碎银钱,我放在手中使,已是足够,其余你收着便是。” 季清菱听他这样说,便也老老实实点了头,她想一回路程,突然忆起从前父亲同自己说的轶事,便道:“顾五哥,既是要行路,不妨就此做一番运转的事罢。” 顾延章一愣,问道:“这话怎说?” 第73章 章程(上) 季清菱笑道:“从前我爹同我……哥哥说,行军打仗,不仅讲究将帅之能,一样讲究后方运转,‘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她偏头看着顾延章,叹笑道,“咱们这里没有几百上千的人马给你练手,也就这一二十口人好叫你安排罢。有了这一回经验,哪怕将来真个去做军中转运,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顾延章自认得了季清菱,从她口中不晓得听过多少次“我爹”说,回回说的都是极聪明睿智的事,此时一听到“我爹”两个字,不由自主便端坐好了,认真思考起来。 兵者,国之重器。 大晋虽建朝百年,却一向不是一帆风顺,上有北鞑,下有南蛮,左有西夷,哪怕到了东边,一样有鲜族人来打秋风。景况如此,自然从上到下,重文又重武。 良山进学,兵法避无可避,柳伯山一惯向心国是,教起弟子来,自然也极看重这一面。顾延章学过许多兵书、兵法,也与同窗,先生拿古时、如今的战役来演练过无数回。 后勤转运乃是行军命脉,许多知名将帅也一样是随军转运出身,他天资聪颖,钻研了这些年,此刻季清菱一提,转瞬之间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 “多人远行,无非饮食、住宿、行程三样,如今人少,我只把路程拿捏好了,便成了七七八八。”他把行程想了一遍,抬头道,“待我先去寻几个镖师,他们常年在外,总有些旁人顾虑不到的,他们都知晓,等过几日休沐,拿一份章程回来。” 季清菱笑了笑,道:“既然要做,何必只做咱们的,不如做一回随军军需转运的章程。” 顾延章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便做一份随军运转的章程!” 此事天色已晚,两人互道一回别,顾延章便回了房。 从前自延州来蓟县的时候为着逃命,跟着老仆一同风餐露宿的,许多时候走的并不是 www 分段阅读_第 107 章 官道,而是哪里有路哪里走,根本做不得借鉴。现下因要与季清菱回延州,未雨绸缪,担心途中有什么变故,并不消季清菱说,他原已做了一份安排,其中估算了一回行速,早把路途中各项停宿的点给大致列了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做的安排虽算不上面面俱到,却也不至于疏漏太多,等寻了镖师,再补一补,就差不离了。 谁知听季清菱这样一说,不过一个行路,居然也可以做出这样多花样,比起来自己简直是太没有见识。次日回了书院,果然日日夜夜把散碎时间拿出来好生规划了一番。 他举一反三,面上是做十多人的行路安排,实际上推而类之,细想若是做的数百人,上千人,乃至上万人,在细节上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此时一一列来,果然往日自家推演的那样一些战例,都是把军士当兵,不把军士当人,只一味拿术算、情报来安排,全然纸上谈兵。拿来说一说还好,待到真个用到实际上,不要说讲给别人听,就是自己看了,也觉得太过浅薄。 现如今设身处地,若是自己在其中行走,所要顾及的又有怎生一些细节,果然全然不同。他精心做完这一份章程,花了许多天功夫,比往日做文章更要费事不知多少,却依旧觉得还是有许多不足。 顾延章并不是那等一味自大的人,他明白没有经历过战事,无论怎样,都是隔岸观火,全然说嘴,是以写完一份条例,先拿去问一回柳伯山,得了先生指点,增删许多遍,过了许久才定了终稿。 柳伯山见了他的成文,摸着胡子点了半日头,赞许道:“这才是做事情的样子。” 他认真读完,实在是再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自知自己于转运一道并不擅长,因没有入过军营,便不随意发言。 他半是指点,半是带着些炫耀弟子的心理,对顾延章道:“你且去寻那清鸣书院的钱迈,他从前跟着周枢密打过南蛮,虽不是正经转运,却也多少经手过。” 顾延章领了师命,果然去寻钱迈,他亲自上门递了文章,留了拜帖才走。 钱迈做的乃是清鸣掌院,除却几个大考前后,其实平日里事务并不繁忙,他这日下了学,回到家中,诸事完毕,自有门房递了这一日的拜帖进来。 他翻阅一回,把那不甚重要的放到一边,又把要回信的挑了出来,打算把儿子叫过来,说个意思,让他草拟个回信的初稿。 正翻到一半,忽然瞥见一份帖子,上头落款乃是“顾延章拜上”,他微微一愣,单独把那一份拆出来,先看拜帖,原来是对方新作了一份关于军中转运的文章,得了柳伯山指点之后,想请自己加以斧正。 钱迈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小子倒是狡猾,这个时候就想起我的好处来了……早知今日,当初何苦去拜那一个……” 嘴上虽然如此说,他胡子翘了翘,还是把烛台挪得进了些,将那一份文章凑到烛光下头,仔细看了起来。 钱迈已过花甲,那一对眼睛也不似年轻时一样得力,此时只得近近地凑到蜡烛旁,才看得轻松些。 他把那文章捏在手上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对,然则一看了开头,便再也停不下来,等到听到外头敲了更鼓,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把这一篇文章看了有小半个时辰,饶是如此,才是将将看完大半。 他拿起那一叠纸,凑到眼前,果然厚得离谱,足足有四五十页,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字迹。即便顾延章一笔阁体字写得依旧那样工整漂亮,还特意写得比平日里大,架不住此时天色已晚。钱迈看了这许久,眼睛十分酸累,又因凑在烛边,被那蜂蜡熏得眼疼,却因不舍得放下,硬生生忍着难受,继续往下读。 他读得细致,又因眼睛不好,看一看,停一停的,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文章仔细读完。待得看完,他半晌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唤书童把长子叫了进来。 钱迈把这一篇文章jiāo给了长子,并把姓名掩去,道:“这是别人说军中转运的,你且看一看。” 说着,自己靠到了椅子背上,闭着眼睛歇息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108 章 一会,脑中仍旧想着那其中的诸多内容,哪一些是得用的,又有哪一些只是想当然,若是要改,当从哪一方面着手。 第74章 章程(中) 钱迈一面想着,一面心中暗暗感慨一回后生可畏。 他从前跟着周枢密打过好几年的南蛮,虽然负责的并不是随军转运,但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对于后勤粮秣运转之事,自认也有几分自信。然则见了这一份文章,才发现许多细节之处,果然还是不是具体经办便查算不到的。 他还在仔细琢磨,下面看了个开头的钱大郎已经开始评价道:“哪有文章这样做的,乱七八糟!凭白浪费了好文笔!” 钱迈睁开了眼睛,不悦地看着自家儿子。 钱大郎兀自点评道:“这是谁人做的?开头笔力倒是不错,看得出是个有才学的,只是这后面写得毫无重点,平铺直叙,这文章拿去应考,便是得个下等都要紧!若是落在我手……” 钱迈打断儿子的话头,道:“这不是策问,你且收起那份心思,我叫你看文事,不是看文章,你好生细看了,再来同我说话!” 钱大郎对这个老爹敬怕已久,听了他这话不对,几乎是立刻闭了嘴,老老实实往下看了起来。 他看着看着,当真是越发觉得不解,实在不晓得这样无聊的文章,有什么好细究的。 手中的文稿厚厚一叠,除却开头几句简单综述了几句此文的意图——这几句倒是写得文才斐然——后头全是长篇累牍的陈述,先是总项,再是按点分项,除了甲乙丙丁,便是一二三四,条条框框的,乍看下去,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叫他头皮都发麻了。 这还罢了,其中又俱是极没有意思的内容。从行路计划到饮食作息,从粮秣装载到查核验收,方方面面都细致到了琐碎的程度,而言语更是没有丝毫文采可言,与街边说三道四的三姑六婆水平也差不离,哪怕别人说的闲言,还比这文章有趣多了。 这哪里是做文章的架势! 全是大白话! 钱大郎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哪怕他耐着xing子,这厚厚的几十页纸,还是只花了一刻钟便翻完了。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父亲的态度,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忽略了,便又打起精神,努力从头看了一遍。 这一回只花了盏茶功夫,他便又翻完了。 实在是撑不住。 哪怕最艰涩难懂的经义,也比这个有意思。好歹前者还能做一份注释,将来也许诗赋文章中用得着,这一篇,除却开头那几句,后头文字之简单粗糙,简直到了看不下去的程度。 钱大郎有些忐忑地道:“这一篇文章,做得十分详细……” 这已经是他能给到的最高评价了。 钱大郎虽然只是个同进士出身,在清鸣书院中,也不过是个训导,可他批阅过无数人的文章,也读书数十载,自认对文作还是有些资格品评的。 此刻碍于父亲的积威,嘴上的话说得这样委婉,心中却早有自己的评价。 按文字,最多给一个下等,还是看在那一个出色的开头,同整篇字数甚多的面子上。 这样多的内容,也不晓得是去哪里拼凑出来的,乍看倒是挺吓人,认真读了,全是分项分点,压根不是给文人看的,倒像是给那等不通文墨的平民说书一般——饶是如此,这样枯燥无味的东西,又有哪个平民愿意听? 父亲果然是年纪大了,xing情也越发地叫人琢磨不定…… 钱大郎这样想着,不由自主便半抬起了头,小心看一眼钱迈的表情,不想视线正正撞在对方失望的脸上。 钱迈叹一口气,问道:“只是详细?” 钱迈不光嘴上叹气,心中也是无奈极了。 自己怎么就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 读书读不出来不说,还把自己给读傻了! 科考靠的是文章,难道将来做官,也能靠文章不成? 哪一个政事堂、枢密院里头的重臣,不是靠着老于事功的才干,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哪怕如今炙手可热,以长袖善舞、两面三刀著称的蔡越,士子间耻笑他是墙头草、两面倒,全靠拍 www 分段阅读_第 109 章 屁上位,当初到了亳州,一样把偌大的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单靠文章便就办到的吗? 别人做不到的,你能做到,别人不会的,你会。 做官做官,要会做,才能当官。 有了才学,还要有才干,有了才干,还要懂站队,除却这些,想要做官,其中学问,便是他都不敢说略知一二。 若是真的懂了其中三昧,他也不至于宦海沉浮几十年,辞官时还仅是一个集贤院校理,整日只做些编撰经注的活了。 被老父这样看着,明明九月的夜晚,天气已经渐渐转凉,钱大郎还是被盯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捏着那一份文稿,着实是编也编不出什么好处来,半日,才吓出了一声敬称:“大人……为何如此看重这文章……儿子着实瞧不出有甚特别……” 儿子不成器到了这个地步,钱迈着实是看不下去,可到底是自己的儿子,难道还能置之不理不成? 他劈手把那一份文章抓在手中,不耐地道:“你既说这文章不好,你便自己做一份罢!” “来人!” 钱迈高声唤来了书童,点着一旁的书桌道:“去磨墨,好生伺候笔墨。” 一面转头对儿子道:“你既这样看不上,此时便自作一份看得上的,明日休沐,也不着急,甚时写完,你甚时再去休息!” 又道:“我也不要你写得他这样长,只要文章写出来,各地转运司能照着这个行事,运转粮秣后勤便可!” 钱大郎晓得自家父亲的脾气,也不敢驳,只乖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做起文章来。 一写就是接近两个时辰。 都说看文章易,做文章难,真到自己下笔写了,钱大郎才发现这个题目当真不简单。 古今兵书层出不穷,可对于转运的论述,几乎都是泛泛而谈,概而括之,真要单独写就一篇文章,可借鉴的观点实在是太少了。 钱大郎把腹中文墨翻烂,拼来凑去,拟好了论点,等一篇文章做完,已是子时三刻,他也来不及再做什么誊抄,只轻声唤了两句,把文稿呈给了在一旁的钱迈。 第75章 章程(下) 这一篇文章不到两千字,钱迈只略扫了一眼,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冷哼一声,将那几张纸“啪”地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冷笑道:“你叫转运司下头干活的那些个连字都未必能认全的大老粗,来对着你这一篇之乎者也行事?你当真是能耐啊!” 钱大郎垂手站直,连头都不敢抬,然则心中却是不服气的。 他这一篇文章,做得虽然说不上大才,但也并不差,尤其与方才那一份对比起来,更是不晓得要好多少。 可是自家老爹此时发了恼,却也不能违背,他立在原地,也不说话,只低头给他训。 钱迈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就听外头小厮在回话,先问候了一声,又道:“老夫人来了。” 果然没一会,钱孙氏便走了进来,嘴里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的还在书房里头?” 她见里头这一站一坐,一垂头一生气的模样,立刻猜到这是丈夫在教训儿子。 钱孙氏也不正面劝,只对着丈夫道:“也不瞧瞧大郎多大的年纪了,你还这样当小孩子在管教,过两日又来同我抱怨,说他立不起来。你时时这样管着,怎的有立得起来的一天?” 她看一看时辰,复又道:“这样晚了,你当自己还是年轻的时候,一宿不睡,明日一样还是精神抖擞?什么事情不能明日再说?人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得起你这样耗。” 钱迈已经不是第一次教训儿子的时候被老妻打断,然则这一回他实在气得狠,也不多话,只道:“你且先回去,我过一会就歇下了,我也不多说他,只jiāo代两句。” 钱孙氏并不晓得来龙去脉,她见丈夫神色并不是多生气的样子,桌上放着文章,儿子精神尚好,也并不十分慌张,便放下心来。jiāo代几句,她吩咐书童好生伺候,又留了个丫头下来看着,这才回了屋。 钱迈失望到了极点,待得钱孙氏走了,这才把手中顾延章那一份文稿放在长子面前,道:“你自己好生看 www 分段阅读_第 110 章 一看,你那一篇,同这一篇,有什么区别?!” 钱大郎把两份文稿放在一起,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自己的好,他低声道:“大人,恕儿子愚钝……着实未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钱迈简直要被气死。 他被堵得胸口一塞,连着咳了两声,过了片刻,才捏着拳头道:“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因着我的名头,在清鸣之中做了这样久的训导,我原还想,趁着我还在,往日那些个同僚情谊也未曾耗光,等你处事成熟,便帮着寻个官职,叫你出去好生见识一回……照现在这样看,也不用帮你打点什么了,只好生留在这蓟县,做一辈子的训导便罢!” 钱大郎吓得脸色一白,抬起头,叫道:“爹!” 钱迈挥了挥手,道:“你也不用叫我,也不用怕,你这样蠢,等出去做官,还不晓得被下头的胥吏骗成什么样,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自己子孙丢脸,你好生留在此处,我也放下心,省得日日念着,怕哪一日要帮你收拾烂摊子!” 钱大郎的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他天分普通,算不上出挑,又因是老大,从小便被父亲严加管教,好在母慈,常常帮打圆场,这才日子好过许多。今日母亲一走,被父亲这样一训,顿时不晓得该如何办才好,只捏着自己的文章,呆呆站在原处,连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钱迈却不再为难他,而是道:“我晓得你不服气,觉得自己文章做得好,我只问你,我方才叫你做的文章,是拿来做甚用的?” 终于有了自己能答的话,钱大郎连忙道:“叫各地转运司照着行事……” 他一面说,一面在腹诽:各地转运司照着行事的章程,哪一份不是许多人一同做的,哪里轮得到自己说话! 钱迈虽然猜不到自家儿子心中想什么,多年看着,却早知道这是一个资质平平却又自负的,他问道:“你给转运司作的章程,最后是给谁看的?” 钱大郎道:“自然是转运司中的官吏。” 钱迈冷冷道:“不是给转运司中的官吏,是给负责运转后勤的胥吏,叫他们一一教给下头做事的民伕、厢军!” “你写这样一篇文章,是指望那些个大字不识得一箩筐的人来听懂你的之乎者也,还是觉得那些个欺上瞒下的胥吏,会耐得住xing子从你这一堆废话中总结出子丑寅卯来,教给下头的办差的人?”钱迈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指望你多聪明,只想你稍微动一点脑子。” 他点着顾延章那一份文稿,道:“你只晓得人家写得直白,全是叙述,也不看看他这条条项项,有哪一点是废话?你且试着删一条去,再写一遍,看能不能自家写出一条更言简意赅!” 钱迈望着儿子,脸上满上恨铁不成钢,厉声道:“我也晓得你资质普通,从来对你也要求不高,可你笨就算了,不能蠢!有好人在前头带着,你连跟着走都不会,还要嫌人家走的道不对,天底下没有见过你这样傻的!” 他骂也骂了,气也出了,更是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毕竟人已经长成,xing子想要改,当真不容易。 他叹一口气,道:“我也不再说你,你只好生回去想想,做事要怎生一个做法,不要整日只晓得做些无用的文人之事!” 把儿子撵走,钱迈捏着手头顾延章那一份文稿,一瞬间竟然生出冲动,去同他确认一回那延州的亲事究竟能不能成。 儿子这样不中用,除了一味自负读死书,甚事都不会,将来自己这一门府第,究竟要jiāo给谁能才能扛起来? 他看一回文稿上的内容,又是喜欢,又是恨。 喜欢的是这人为何就这样醒目,这样知事,这样沉得下心去做事,这样认真细致,恨的是这样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便罢,女婿也得不了了,更可恨的是,自家居然连个先生的名头都没能捞上! 第76章 点拨 两百多条事项,耐xing差一点的人,都撑不住看完,顾延章究竟是多认真,多上心,又花了多少功夫去钻研,才能逐点逐项地写出来。 这样一份文稿,说是章程也不为过,虽然许多地方仍旧显得想 www 分段阅读_第 111 章 然,也有不少外行人做内行事的内容,可是哪怕是想要在朝中找一份同样质量的,却也不容易。 随军转运对于有才干的官员来说,一向只是借来晋升的差遣,有更好的出路,谁又会为了这个写什么章程;而对于那等尸位素餐的官员来说,哪怕日复一日同一桩事情做上十年,恐怕也不会动脑去深思,又哪里有能耐做这样一份章程。 钱迈毫不怀疑,以顾延章如今的行事,若是持之以恒,将来入了仕,绝不会是那等碌碌无为,等着磨勘的官员,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很快就会一飞冲天。 就像这一回,若是他有了机会随军转运,得一回经验,这一份章程增删之后,呈上朝中,也是一桩功劳。只要改好谬误,这已经完全可以发下去叫转运司的人吩咐民伕、厢军照着行事,只要寻一个识字的念出来,喊他们一一背了即可。 世间哪里缺功劳,只缺醒目的人而已。 可惜不是自家的儿子…… 钱迈再叹一回气,他小心收起顾延章的文稿,步伐缓慢地回了房,一路上思绪万千,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良心,才把那想办法把顾延章收做女婿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次日,他花了整整一天功夫,给顾延章的稿子提了许多指点,誊写在一张白纸上,犹豫半日,还是叫人送了回去,没有把顾延章给唤来。 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一个人,对方对答越是出色,才华越是出彩,他越是觉得可惜。 顾延章得了钱迈的斧正,果然又花了许多心思去修订,待得下一轮休沐回家,拿了那定稿去给季清菱,坐在一旁等她说话。 季清菱得了定稿,认真看了一遍,她一面看,一面叹,最后抬起头,赞道:“好生细致!” 顾延章脸面一红,解释道:“得了先生同厚斋先生的指点,几易文稿,初稿十分不堪入目,这一份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仍旧有许多问题。” 季清菱只摇头道:“你又没有当真随过军,能写成这样,足见用心!” 她把稿子放在桌面,细细又看了其中几处,不由得感慨,顾延章果真就是顾延章。 世上有一种人,别人看见的是表,他看见的是里。 顾延章看见的就是里。 这一份文稿虽然依旧显得稚嫩,但是已经可以初窥其心。 历史上顾延章一样入过转运司,做过三司使。 前世的季父照搬过许多从前顾延章拟定发行的章程,哪怕过了数百年,大晋的这一位能臣的智慧也依旧能在后世散发光芒。而他做的那一份关于军需转运的章程,季父每每提起,都称赞不已。 在父亲的要求下,季清菱的几位兄长背诵过全文。 总计三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个字,八个大项,一百二十一个条目,哪怕是只有十岁的小孩,在背诵了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之后,也能按要求完成自己的工作。 这条目枯燥到了极致,当时为了给几位兄长争取多一些时间,她特地chā了进去,陪着一同研习,还向季父撒娇,要求第一个背诵。 两个版本比起来,此时顾延章做的文稿,确实是简陋到了极致,许多地方还有谬误,可整体的思路已经同那一份流传下去的章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季清菱微微一笑,道:“我没有随过军,也不晓得太多里头的情况,但是我从前听爹爹说,民伕、厢军也是人,如何在愈少的耗费下,愈多地将劳力用起来,便是转运应当做的事情。” “听说军需转运,在途中损耗往往十之二三,民伕死伤更是十之三四,不但劳民,而且伤财,但是若是在行路途中桩桩件件都能衔接上了,夏日酷暑,歇脚之时能有些清心饮子喝,每两日能得些淡盐水补力,晚上能有个通铺歇息,便能叫他们感恩戴德。” “其实这些消耗的钱财并不多,比起来,说不定还比不上损耗的百中一二,但是当真能提升士气,增添脚力。”季清菱认真道,“如何能叫他们落地之时有水喝,有清心饮子吃,晚上能有通铺睡,这不仅靠的是有心,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转运的手段。” 她假托父亲之名,轻声细 www 分段阅读_第 112 章 语地同顾延章说了几个细碎的小点。 季清菱并不打算把原本那一份章程拿出来,虽然那是顾延章自己做的,并不存盗取之说。 马上就要回延州了,路途之中,虽然只有一二十口人,但是“顾延章”从前写的转运之道,一样有许多可以得到应用。 她希望能让顾延章自己慢慢发现其中的规律,将来有一天,写出一份同样的、或者也许可以是更好的章程,而不是这样一蹴而就,拔苗助长。 是他的终究是他的,她毫不怀疑,只要给了足够的时间,这一个顾五哥,会比历史上那一个“顾延章”更优秀,更出色,也更叫人瞩目。 顾延章坐直了身体,倾耳听着,眼神温柔,嘴角含笑。 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喜欢听。 可他也有喜欢,跟更喜欢,与最喜欢。 他最喜欢看着这一个小人儿在小事上为自己cāo心,这会让他有一种感觉。 他是最重要的。 她的心中,只有他是最重要的。 顾延章的眼睛里只有季清菱,自然瞧不见一旁的秋月,更瞧不见她面上的表情。 秋月侍立在一旁,是当真已经开始着慌。 她年纪不小了,上一回季清菱还说,等回了延州,要帮她寻个好人家。她如今虽然还没有出嫁,但是已经知道些男女相处之事,从前也一样有弟妹,到了蓟县,也见过不少他人兄妹相处。她原还一直同自己说,许是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比比旁人亲昵,这也是正常的,等两人分别说了亲,自便好了。 可这一回,家中这两位主人之间的相处,自家少爷看自家姑娘的眼神,实在是叫她再也没法子装傻。 她越往深想,越是觉得自己的手脚在发抖。 第77章 害怕 已经接近秋末,傍晚的天气,再没有从前那样燥热,可秋月脸上的汗珠子,却越渗越大。 兄妹之间……若是有了情……那岂不是…… 在她们那一处,这可是要侵猪笼的…… 她不仅脸上,连手心里也沁出了冷汗。 这样大的事情,秋月又怎么敢随意下什么定论,连忙再看一回两人。 那一处季清菱不晓得说了一句什么,引得顾延章温柔一笑,应和了两句,他见对方鬓间一缕乌发滑了下来,挡在了右脸颊处,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去,将那一小束青丝轻轻挂回了季清菱的耳后。 季清菱并没有停住口,而是全当对方的动作不存在一般,继续自顾自往下说话,她言笑晏晏,眉目生动,看起来当真是又可人又悦心。 两人坐得极近,至少说了有盏茶时间的话,顾延章的眼睛连一个呼吸的功夫都没有挪开过,似乎眼前这人便是全部一般。 姑娘说话,少爷一心一意地听,两人一说一和,有时还讨论几句,仿佛自成一个小天地,别说再容不下另一个人,便是滴进去一滴水,都要给蒸干了。 秋月只觉得自家的喉咙干渴异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两人挨得那样近,中间的气氛那样黏黏糊糊,湿湿嗒嗒的,除非是瞎子才敢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猫腻! 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心下一阵发冷。 这该怎么办…… 她一个小丫头,生于乡野,好容易得了机缘,跟了这一户这样好的人家,已是谢天谢地,再无所求。可若是这一家出了如此大的丑事,不知道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越想越怕,可实在是毫无应对的办法。 小丫头没甚见识,遇上了大事,已是慌得六神无主,正想到将来千夫所指地场面,忽听近处一声唤叫。 “秋月。” 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却是季清菱在叫她。 “天色不早了,今日在我屋里吃吧。” 秋月虚应了一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出去提饭。 屋里二人把那章程的事情谈完,又说了一阵回延州路上的打算,还聊了一阵闲话,季清菱见再避不过去,这才转着手里的茶盏,扭捏道:“顾五哥,我做了一桩坏事……” 顾延章有些吃惊,笑道:“你能做什么坏事?” 季清菱把那茶盏转了又 www 分段阅读_第 113 章 转,几乎都要坐不住了,她小声道:“一会饭食到了,你就晓得了。” 果然不一会秋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里头五六个大小碟碗取出,一一摆在桌面上。 季清菱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可怜巴巴地低头指着其中一个碟子道:“上回你送我的那些个秋蟹……都在此处了。” 顾延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碟子蟹黄豆腐,上面蟹黄、蟹肉堆得高高的,隔得虽远,此时他已经闻到了秋蟹蟹黄与油同炒之后散发出来的特有香味。 ——当日送的那一盆子黑黑白白,都化作了这一盘子的黄黄白白。 顾延章原以为是什么事,见此情状,又听得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容易忍住了,这才问道:“怎的,这是不爱养,只爱吃?莫不是上一回那一篓子太少了?要不要叫下头人去找一找,看看蓟县哪里有得卖?” 季清菱的脸几乎要红得滴出血来,她可怜巴巴地道:“本没有这事,我还jiāo代秋月好生养了,过一阵要全须全尾地一同带去延州——你送的东西,我桩桩件件都收得好好的,没有一样是例外,只这一回失了手,且不要取笑我了……” 顾延章听说自家送的东西,这一个小家伙桩桩件件都收得好好的,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飞起来,他脸上尽是笑意,柔声问道:“那是怎的了?是养得不好了?死蟹可是不能吃的。”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没有死,只是……不晓得怎的,养着养着就胡乱打架,本来打一打也没什么,后来大的欺负小的,把人家两只钳子都给折断了——原还以为是那一只特别凶,单独隔了开来,谁晓得剩下的也照打不误,大的欺负小的,小的欺负更小的,没两日蟹螯都折了……” “蟹螯折了,那些个秋蟹都蔫蔫的,混似没了半条命,厨房的婶子说,螃蟹没了钳子,活不了多久,与其丢了,不如拿来做菜,便都把肉拆出来做了秃黄油……” 季清菱指着那一盘子蟹黄豆腐道:“昨日我已经试过了,还挺……好吃的,也不算辜负顾五哥你这一番苦心……” 她一面说,还一面给顾延章用勺子舀了一点子到碗里,殷切又忐忑地看着他,道:“顾五哥,你尝一尝,我特找了书中的方子叫厨房做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顾延章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是心软得不行,他把那一小勺蟹黄堆得高高的,豆腐只有一丁点的蟹黄豆腐吃进嘴里,还没尝出味道来,已经道:“好吃。” 季清菱这才松了口气。 顾延章笑着给她夹了些菜,道:“多大点事情,几只螃蟹而已,作甚这样担心,难道我还能为着这个吃了你不成?” 他说完这话,突然一怔,想到前一晚做的梦,脸上不禁一红,干咳两声,偷偷瞟了一眼季清菱的耳朵。 耳朵并不大,可耳垂却不小,相反还十分丰润,上头并没有打孔,形状可爱。 昨夜,他就是…… 顾延章连忙把脑中那等龌龊的想法甩掉,暗暗告诫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思。 对面季清菱兀自红着脸,腼腆道:“特意送东西给我,我却这样……实在是没脸得很……” 顾延章清了清嗓子,看着季清菱的脸,低声道:“可见是我往日送得少了,今后日日送,时时送,把你送得烦了,便不会有这等奇奇怪怪的想法。” 两人一处你侬我侬地说着话,一面你推我让地吃一回饭,秋月心中早有担忧,见此情景,更是心中叫冬日的寒冰冻了个透,她提着空空的食盒,连放下都忘了,只暗暗想着,且先去了延州,届时再看一看途中情况,若是实在不行,必得把这事同姑娘说清楚了,叫她自己也醒一醒。 她一面想,一面看两人相处,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荒谬的惋惜感。 可惜了,若是两人不是兄妹,当真是再匹配不过的一对。 想到此处,她连忙摇了摇头,将那惊世骇俗的念头抛到脑后,只一心一意盯着饭桌,一时加一回水,一时添一回茶,一时问一问要不要添饭,一时询一询要不要叫菜,跑前跑后,忙得手 www 分段阅读_第 114 章 脚不停,只把自己横在两人中间,不叫他们动不动就互相对视,也免了两人你帮我搛菜,我帮你倒茶——这场景本没甚事,只那之间的氛围,若是叫外人看了,当真是实在引人遐思。 第78章 偷看 转眼到了深秋,天气转凉,顾延章见诸事尽毕,择了个吉日,特去同良山书院的掌院请退。 柳伯山原已帮着打过招呼,果然那掌院勉励一番,又嘱咐他将来好生进学,待延州一应事宜办妥,仍旧随时可以回来云云。 他简单领了退书,同诸位师长辞别一回,最后才与同窗友人说了。 顾延章在良山书院就读了好几年,与众人相处甚好。他自延州而来,并不避讳自己的家状,人人皆知他是商户出身,满门被灭,却依旧xing情豁达,心胸开阔,并没有半点狭隘之处。 每回旬考他都拿的首名,然而全无自傲自骄,答起旁人的问题来,也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他学问人品俱好,又因家门情况特殊,人人说起,都先夸一番,再叹一番,连嫉恨的都少。 此时顾延章一说起要回延州,诸人吃惊不已,俱是不舍,等得知次日便要走,更是措手不及,连忙凑了分子,要给他当晚办一桌辞别宴,又要次日给他长亭十里相送。 前者是文人间常见的礼仪,顾延章自然不会拒绝,他一口答应下来,又推说次日书院仍要上课,心意已领,叫在座不用再送。 这一厢顾延章已经收拾收尾,便待出发,另一厢那钱孙氏缓了许多日,眼见女儿时时拿眼睛来看自己,虽然嘴上不说,可那意思已是十分清楚。 她虽然仍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可事情拖来拖去,总要面对,不得不找了时间,特去寻一趟女儿。 钱孙氏把情况简单说了说,劝了钱芷半日,又道:“也不是太要紧,横竖书院里头还有不少文武出色,家世也好的,咱们好生挑一个,未必比那杨义府,顾延章差!” 钱孙氏见女儿一张脸原本还笑着,那笑眼见慢慢褪去,低着头,连话都不说了,更觉得自家胸口又疼又闷,她道:“都是为娘的不好,不曾想……唉,你要怪,就怪我罢!” 钱芷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问道:“娘,那顾延章定的亲,不知道是哪一家的闺秀,比起我又如何?” 钱孙氏见女儿这样执着,实在是心中又紧又疼,想到丈夫说的那一席话,只得违心劝道:“你管他这样多做甚,总归是已有了亲事,再不要想这个人了!” 钱芷听了,只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晓得了,娘,你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钱孙氏能说的话都已经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也知道这种事情,还得女儿自家想开才行,只得jiāo代丫头好生照料,这才挂着心事走了。 亲娘一走,钱芷立刻撵开了丫头去外间,自己伏在内厢房的桌案上哭了一场。她心中又气又恨,怄得狠了,只得躺到床上,又捂着脸哭了一回。 她一面哭,一面想着之前那些个将来生活的构想,以后生几个孩子,买怎样的院子,同顾延章如何生活,房舍怎的布置,俸禄怎生分配,此时都落了空,倒显得自己又蠢又傻。 她心中难过,翻身起来,去箱柜里翻出一个小匣子,用贴身的钥匙打开,把其中顾延章的文章取出来,凑到桌边的蜡烛上,对着火苗燃了,丢到一旁的面盆里,只看着那纸页烧成灰烬,这才靠在床头上,又呜呜地哭起来。 她越哭越是不服气,抽抽噎噎地爬将起来,去到妆台上,对那一面铜镜,把自己一张脸看了又看。 钱芷长相肖母,又多了几分柔美,在蓟县当中算得上是顶尖的,此刻哭了几场,更显得眼波如水,面似桃花,自己看一回,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怜。 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上,那里立着一面大铜镜,足有一人高,是钱孙氏才给她从湖州特求买回来的,说是要给幺女特带出去做嫁妆。 这一面镜子又光又亮,比起那些被磨得半花的要好上不晓得多少倍,此刻立在镜子面前,里头立时显出一个身姿曼妙,花容月貌的少女来。 www 分段阅读_第 115 章 钱芷虚岁早满了十七,这一府门第在蓟县本就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她又是幺儿,从小娇生惯养的,无论吃的用的在当地都是顶尖,她如今对着镜子一照,十多年的精心护养成果便体现出来,玉面纤腰的,果然除了少女的青涩,还有些许女子的瑰姿,十分好看。 她站了片刻,又想一回,这蓟县又有几个出挑的学子文才武才都及得上那顾延章,心中实是不甘。她躺回床榻,闭上眼睛想了许久,一晚上也不晓得是睡了还是没睡,清晨醒来,已是拿定主意。 钱芷年龄不大,也未经过什么事情,只以为天底下没有事情是会不顺自己意的,头一回遇上这样不遂心的,也是头一回连亲生母亲都帮不上忙了,只浑身升起一股子不服。 她把事情想了又想,冲动之心怎样都压不下来,等到下午,自去寻了才下学的钱四郎。 钱四郎还不晓得自家妹妹的亲事生出了这样多的波折,他听得对方提的要求,惊道:“你要去见一见顾延章?” 他着实是吓了一跳,声音不免有些大,钱芷急得用力踩了他一脚,又扯着他的袖子道:“四哥,你可小声点罢,想叫天底下都听见呢!” 钱四郎连忙噤了声,问道:“你去见他做甚?真要选中了,叫爹娘同他说便好。” 钱芷并不打算把实情告知对方,相反,她更希望自家四哥一直这样误会下去。 如果只是想要相看一回可能的婚姻对象,这并不算是多出格的事情,可若是对方已经有了亲事,自己这个举动,着实是十分说不过去,无论两人感情再好,四哥也是不会答应的。 钱芷压着心跳,道:“我想自家看一眼,也不要爹娘他们安排相看,这样毫无准备的,应当更容易见到他的xing情。” 钱四郎虽不太乐意,可钱芷主意已定,求了许久,眼泪都要落了下来。他与这幺妹感情甚笃,着实见不得她这样,只得勉强应了,又道:“我先去找人去探一探他这几日安排,到时把你带在身边,看能不能路上偶然遇上一回,真见了面,你只在后面躲着,不许多话!” 钱芷破涕为笑,急忙点头应了。 第79章 办法(一更) 钱四郎毕竟在清鸣入学,同良山之间虽然相隔较远,到底两边常有往来,他叫人去打听,倒是极凑了巧,将将在顾延章辞别同窗那一日得了消息,说是这一位就要请退回往延州,书院里头学子们正凑份子给他办辞别宴。 这一个消息传回来,钱四郎当晚回家,立时去找了妹妹,他情知不对,把事情转述了,又问道:“既是要两家说亲,他怎的又跑回延州去了?” 钱芷只晓得顾延章在延州有一个未婚妻,却未曾想到对方会这样快回去,此时听了,几乎要再坐不住,她勉强道:“我又怎知道,只晓得上一回娘还在问我,也没多久……他这是长久回去,还是只回去处置一下产业,便复又回来?” 钱四郎顾头不顾尾,只听人探得了那一事,立刻就跑了回来,哪里会想得到那样多,此时听了妹妹在问,答也答不上来,只得匆匆再着人去打听了。 他不敢去问父母,这究竟不是他分内该管的事情,若是叫钱迈晓得了自己一面读书,一面还为这事跑来跑去,少则一通批评,重则一通斥责,还是不要去摸这老虎屁|股的为妙。 钱四郎这边忙着去帮妹妹打听心上人的情况,却不晓得钱芷得了信,不用他帮忙,自己就已经有了办法。 她自知道那顾延章明日便要出行,一晚上都在盘来算去,等到次日寅时不到便爬了起来,对着铜镜自梳自扮,还命几个丫头把几个新衣箱子都翻了出来,挑选半日,择定了一身装扮,用上十二分的心思打扮了,又吩咐丫头叫马房安排马车,说是自己要去寻柳沐禾,赏看其家中一架子才开的白蔷薇花。 她有这样靠谱的理由,虽然出门甚早,钱孙氏也不过念叨两句,因想着这一个女儿近日为着亲事心中不畅快,去寻闺中玩伴散散心也是好事,索xing身边有丫头并一个稳妥的嬷嬷跟着,便不多话,还叫她好生散散心,只要早 www 分段阅读_第 116 章 些回来云云。 却不想钱芷心中早有成算。 顾延章今日要回延州,必要去辞别柳伯山。 她昨夜已经翻了历书,今天的吉时是辰时三刻与未时正,赶路要早行,他要辞行,必会在辰时左右上门,这才能赶在辰时三刻正出发。 柳伯山并不在书院中安住,这样早,定然还在家中,只要自己算准吉时,在半路候着,决计没有遇不上的道理! 钱芷坐着马车出了门,等到了柳伯山家附近的大街上,看一回时辰,只觉甚早,便借口胸闷,叫那车夫行一行,停一停的。 她揭开帘子一角,探出头去,面上是在透气,实则往后眺望,一面看,一面心中惴惴不安。 今日的举动,全是凭满腔不服与一时之愤,当真出了门,此时走到一半,却又开始忐忑起来。 等见了顾延章,跟他搭上了话,自己又该说什么? 两人只见过一面,自己仰慕他人品文章,才有了这一回的冲动之举,其实说起来当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做法,真个相逢了,除了敷衍闲聊几句,自家总不能把心中所想诉说出来罢? 那当真是什么体面都没了。 可是难道自己费尽心力,来此当真只见一面,叫对方认住自己,便罢休了吗? 然而不这样,又能怎样? 哪怕钱芷胆子再肥,xing子再骄,也依旧是个大家出身的闺秀,偷偷来此见一回顾延章,搭上两句话,已经是她能做到最离经叛道的事情,再进一步的,当真是想也不敢想出来了。 她只心中偷偷做一回梦,觉得待见了面,多说几句,他见自己这样的相貌人品,也许就会心生好感。到时回了延州,认了那定了亲的女子,两两相较,他说不定就会想起自己,觉得还是自己比较好。 定然是会的罢。 只盼那一桩亲事,能出些什么变故才好…… 钱芷一颗心儿扑通扑通的,鼻尖上渗出了汗,忙又用绢丝帕子轻轻压干了,生怕早间对着铜镜花了半日功夫才扮好的妆面,就此晕开,再无法给那人瞧见。 柳府偏安一隅,并不建在闹市,行人甚少,这辆马车停在路边拐角处歇着,很容易便能将周遭情形尽收眼底。 钱芷有心探看,果然只等了不久,远处有马蹄、马车的声音传来,极目远眺,那马车倒是普通,只当前一人,马壮人高,虽隔得远,看不真切,可形容依稀,当是她等的那一位无疑了! 钱芷估着时间,把车帘放下,车内除了她的两个贴身丫头,还有一名中年fu人,她做一副胸闷的模样,对那fu人道:“许嬷嬷,我胸口闷得很,你代我去前面那一处买些清凉饮子来罢。” 这会接近辰时,沿途也有不少饮食铺子早取下门闩,开了铺子做些营生,不远处便有一家卖各色饮子的,里头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 许嬷嬷听了此话,并不疑有他,应了声是,从车上取了铜钱,径直听命买清凉饮子去了。 嬷嬷一走,钱芷复又撩起一角车帘。 耽搁这片刻,那一行人已行得近了,果然当头一人身着深灰色骑装,脚踏马靴,因骑在马上高马之上,更显得肩张背挺,英武异常,既有文人的气度,又有武人的力度。 ——正是那顾延章。 距离上一回两人在钱府见面,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究竟只见过那一回,哪怕钱芷常常拿当日的场景出来品味,顾延章的形象也已经略有些模糊,可这一时乍然相见,却又把她看得心跳漏了一拍。 这人的相貌气质这样好…… 比她记忆当中的,还要好! 她只觉得自己手心一阵发粘,汗渍渍的,心跳更是越来越快。 趁着那人越行越近,与自家马车就要相擦而过,钱芷连忙把自己特意戴在右手腕处的一只实心银镯子褪下,冲着那顾延章的背部砸去。 一面砸,她还一面发出一声惊呼,细声喊道:“我的镯子!” 第80章 镯子(二更) 且说顾延章前一夜与同窗依依相辞,众人吃了一回席,晚间回家打点一通各色事务,早上天色才亮,便带着季清菱一同去找柳府一门辞别。 www 分段阅读_第 117 章 他骑马先行开路,待走到街边拐角处,见一旁停着一辆马车,挡住了一小片路道,便勒了下缰绳,放慢了速度,缀在季清菱坐的马车后头,打算护着车子过去之后,再打马向前。 刚与那马车相jiāo而过,顾延章正要放开缰绳,谁知听得后头一阵风声,似是什么东西朝着自己破空飞来。 他十多年武艺岂是白练的,因怕是什么暗器,并不敢伸手去捉,只将顺手将马鞭往后一挥,堪堪卷住来物。 待扭过头,这才听到有女子惊呼道:“我的镯子!” 顾延章定睛一看,果然那鞭尾处卷着一个厚大银镯,因吊了这物,手中凭白怕重了有一斤,也不晓得是哪一家姑娘,竟把这样的东西戴在手上,也不嫌重。 等抬起头,却见那辆马车帘子掀起,一个十多岁的女子正往自己这一处望来。 顾延章还未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又道:“这是顾家哥哥罢?” 他扫一眼那马臀上烙的一个小小的“钱”字,心中若有所悟。 上回还在他家见过一回家眷,钱家这样年龄的,好似是厚斋先生的小女。 他在马背上躬了躬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道:“钱姑娘一向安好。” 一面说着,一面手腕使力,将那鞭子甩出。 重重的银镯子顺着他的力道被抛掷到了马车门前一处踩脚木上,只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安安稳稳地躺好了。 顾延章这一手鞭子耍得极是漂亮,更兼动作潇洒,把钱芷看得呆了。 他头都不抬,也不再有任何言语,只在马背上躬身行了个礼,立刻就转过身,脚跟轻碰马腹,径直走了。 这边钱芷好容易反应过来,方才精心准备的话早忘光了,等复又记起来,嘴巴刚刚张开,就吃了这一马屁股的灰尘,待要开口,那边一人一马已是跑开了。 她回忆起刚刚顾延章同她说的话,虽然只有短短一句,用词也十分平淡,可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实在是好听,又兼行动间有礼有节,那送还镯子的举动,更是瞧得人心潮澎湃。 钱芷的一颗心跳得飞快,看着顾延章骑在马上一路往前走,连背影都是好看的,心中既遗憾又带着一丝的期盼,本还在回味着,忽见前方马车的车帘撩起,一个小姑娘探头出来,因日头才自东方而出,恰恰在其人头顶,逆着那光,竟叫她看不清对方相貌。 两辆马车隔得并不太远,对面说话,这边也能依稀听得清楚,钱芷才猜到那应当是顾延章的妹妹,还没来得及多想,已经听那小姑娘道:“怎的了?” 那一个方才面对自己礼貌得近乎严苛的顾延章,轻轻驾马走近了那一辆马车,与那一个小姑娘挨得甚近,柔声道:“一点小事,已经好了,你且把头躲进去,外头都是尘土,小心呛着了。” 那一个小姑娘不晓得低声说了什么,惹得顾延章低低笑了两声,伸出手去,把车帘帮着轻轻放了下来,一面又打马走向前去,带着这马车并几个后头跟着的仆役走了。 明明只有短短一瞬,可顾延章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简直是百般温柔,千般体贴。 钱芷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呆了一呆。 车里两个小丫头经了刚刚一事,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忙把那银镯子从车门处拾起来,只来得及擦了两下,许嬷嬷已经捧着几个装了各色饮子的竹筒回来,见那小丫头手中拿着一个银镯,诧异地问钱芷道:“姑娘,这不是上回你出痘子的时候用来压邪的供奉镯子吗?这东西足有十多两,怎的带出来了,手竟不嫌重吗?” 钱芷接过那镯子,并不答话,只板着脸望着外面,似乎这样就能穿过前头那一辆马车的车架子,看到里面的那一个小姑娘一般。 她也不喝那嬷嬷买回来的饮子,只对丫头催促道:“叫赶车的快些,不要误了时辰。” 果然不过晚了片刻功夫,去到柳府,已经不见那一行人,更是不见顾延章,只有大门口几个老婆子在收拾,地上还有些水痕。 钱芷以为顾延章带着妹妹进了柳府,待家中下人上前递了帖子,马车一停稳,便匆匆忙忙下车走 www 分段阅读_第 118 章 了进去,自己径直进了内院。 柳沐禾方才得了消息,在房间里等她,上下眼皮直打架,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撑着同她打招呼道:“今日怎的突然想起来寻我,还这样早。” 钱芷不由得问道:“你怎的在此处?我来时见了柳伯伯的门生,就是那一个顾延章,他不是带着妹妹要来辞行?”又道,“你不是同他那妹妹处得甚好,怎的,人要走了,也不来同你辞一辞?” 柳沐禾听她口吻不对,奇道:“怎的了,一大早的,怎的似乎带着火气一样?”又道,“前一回已经辞过了,刚刚又在门口送了一番,此时想必已经走到半路了——我爹要去书院,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又笑道:“我娘心疼他们要赶路,怕误了时辰,恰好爹爹要去学中,索xing叫我们几个在门口接了一回,就在前门喝了一轮茶水,拜上三拜,就算辞别了。反正自家人,也不讲那样多虚礼。” 她早上实在醒得早,因惦记着要同季清菱送别,前一夜连夜赶了半夜的工,做了一幅消寒图,一幅消夏图,今早一并送了出去。此时事了,早困得不行,却不想这样一大早,钱芷竟跑来寻自己,当真是碍着面子不能不招待。 钱芷听她如是说,简直如同遭了一个闷棍,砸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失声道:“在门口辞?这也……太……” 柳沐禾笑道:“有甚不妥的?我祖母这一阵子带着几个小的去清云观听道了,家中也就几口人,不过出个门迎一迎,不是挑刺的,谁会说什么,况且就算是要说,也只会说我爹娘疼爱弟子,视若一家,哪里会有什么二话。” 钱芷脑中乱极了,压根没有功夫去管她说了什么。 人已走远,自己还在这柳府耽搁了半日,此时百般心思,千般企图,全无了用处。 也不晓得刚刚那一面,他记不记得自己,又对自己是怎生一番印象…… 第81章 停滞(三更) 顾延章其实是记得她的。 他把镯子“送”了回去,那鞭子一甩,其实只是顺手,一面还不想多做接触,并不自知这动作究竟有多招小姑娘喜欢,等行过礼,自觉此事已经了结,打马便去寻季清菱。 回头一看,果然家中马车停在一边等着他。 季清菱撩起车帘,往这边看来,一面看还一面问道:“怎的了?” 蓟县都是泥土路,这大秋日的,又干又燥,马车轮子一轧,四处都是尘土飞扬,顾延章延章连忙快马上前,凑得近了,对着伸出头来的季清菱道:“一点小事,已经好了,你且把头躲进去,外头都是尘土,小心呛着了。” 说着伸出手去,要把那车帘子放下。 季清菱早越过他的手,瞧见后头那一辆马车。 她这一处顺光,正看见一个少女坐在马车里,一手抓着帘子,一手扶着窗框,呆呆望着顾延章,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只叫人看着十分不舒服。 她连忙托着那帘子,不肯让顾延章放下,小声道:“五哥,那姑娘一直瞧着你。” 顾延章道:“无事,是厚斋先生家里的姑娘,她镯子掉了,我已帮她捡起来还了——那镯子怕不有一斤重,你们这一阵竟时兴这一种吗?” 他语气中带着些疑惑,明显对居然有人会戴这一斤重的镯子有些不解。 季清菱听了也是迷糊,摇一回头,道:“没听说最近时兴这一种样式……怕是有什么特殊之处罢?” 顾延章便道:“凭他什么特殊之处,将来你要少戴这些,坠得手都要折了。” 季清菱点头答应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道:“将来给你去做一个,戴在手上,也好练腕力?” 顾延章低低一笑,道:“你就贫嘴罢,还不快把帘子放了,也不怕吃尘!” 季清菱连忙应了,才把帘子放下一会,顿觉不对,复又轻轻揭开一角,侧头看了,果然那少女仍旧看着顾延章,连姿势都未变。 她仔细看一回对方眼神,只觉得说不出什么味道,便喊一声坐在旁边的秋爽,又道:“你瞧一瞧后头马车里那一位。” 秋爽凑过头 www 分段阅读_第 119 章 ,看了一会,道:“她怎的老盯着咱们家少爷?倒像是自家东西跑了似的。” 季清菱一怔,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还未来得及抓住,一旁在收拾东西的秋月已经连忙打断道:“小孩子胡说些什么!”一面探头也去看了一回。 她最近一阵子常怀心事,时时看着这两位主家,唯恐生出什么问题来,只把自己累个半死。此时见了那女子神色,很快便瞧出这十有八九是倾慕,生怕说穿了引得季清菱反思己身,忙道:“没有的事,估计是想要道谢,没来得及,便目送一回罢。” 又道:“尘土这样大,还是将帘子放着,不要再揭起来了。” 语毕,又拿些事来同季清菱问一回,把话题岔开。 一行人到了柳家,以茶代酒,辞别一回,就北门而出,便踏上归途。 顾延章雇了四名镖师,又做得一手细致安排,诸人且行且停,因时值秋末,天气渐渐转凉,倒是走得不算辛苦。 这一回虽是只有十余个人,行路间一样常有许多问题,世间万事都是说来容易,真个做起来总会生出波折,便是住个店,也常常排布不开,吃个饭,也偶有应接不上,行个路,未必日日都能凑上宿头,有时为着行船,都要等个三两日。 顾延章头一回上下打点,初时有些忙乱,不过两三日,就逐渐熟了手,到了后来,便不需镖师提点,也做得十分妥帖。 季清菱趁着行路,把从前他那一份转运章程里头许多内容化作问题来问了,也不做答,只叫他自己去想。顾延章且做且思,果然后来将那一份转运的文稿又增改许多,对行路之事,也更有经验,此话提过不表。 转眼等到了合州地界,众人停在一处小镇上,因连下了几场暴雨,行船不能走,官道也封了,顾延章便寻了个客栈安排诸人住下,又遣了人去打听情况,得了消息说是至少要歇五六日,待雨水歇了,大水退了方可行船,至于官道,更是要等衙门重新通了道才能走——不晓得是哪一日那一夜了。 附近的官道有一个别号,叫做民道,也叫小官道。因合州城西面也有一条官道,上头设了馆驿,凡举官员都往那边行了,这一条便只有寻常百姓行走,往日但凡出了什么岔子,衙门里头至少要等个三五日才有反应。 出门问十个人,八个都说还不如坐船回合州城,从那里走官道,虽绕些路,却不至于半途堵了不前不后的。 得了这个消息后,雨水依旧是不停,虽不算瓢泼,却始终不歇,又兼大风,更显得凄风苦雨的,别说行路,便是出门都难。 既是如此,索xing便不着急走了。 顾延章同季清菱把情况说了,又道:“附近虽是没甚有意思的,只当好生歇一阵,一路都没正经休整过,也不晓得你累不累,平日里有什么不好的都不同我说,只叫我不安心。” 季清菱摇头道:“我不累。”又道,“我马车坐久了,就下来跑马,不过是赶路,也不用动脑子,不像你,人也累,还要打点行程。”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立在一旁上茶的小二听了半日,此时chā嘴道:“客官可是要往西边走?不若再等两日罢,若是往年,官道堵便堵了,十天半个月也没人去管,可今年不同,延州那边在动兵,我们主家有个族兄在合州做转运,听说荆湖、广南的厢军这几日已在路上,须臾就要经过,因周转不开,要从咱们这小地方走一批人,县衙里头正征募人去清路呢,估计明日公榜就要贴出来了。” 他说完,又劝道:“咱们这地界有一桩怪处,偏爱下冬雨,照这样子,没个七八日,船且行不得,不如走小官道来得稳妥。” 第82章 突遇(四更) 那小二并未骗人,果然雨复又下了四五日,河内水位居高不下,比往日湍急了数倍,船是不能行了,反而官道竟然通了,只其中一截需要翻一座山。 顾延章本还待要再等几日,待雨停定了再行出发,不想次日店家特来寻他,竟是劝他早行。 那店家道:“荆湖的厢军过明日便要打此经过,客栈、酒楼官府都要征用,我先得 www 分段阅读_第 120 章 了信,赶忙来跟客官说一声,不然当真要无处可住,只能去寻民房了。”又道,“我瞧您一行也是赶路的,若是不早些出发,等这一批厢军走了,雨水不歇,官道又要封的,还是早走早好,否则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此时还不到午时,雨水暂收,顾延章盘算了片刻下一站的路程,觉得如果赶得快一些,将将还能碰上宿头,免得要跟厢军冲撞上——这些行路的兵丁,却不是个个都纪律严明的,若是有个不好,自家带着季清菱,上天也讨不到后悔yào。 他一声令下,诸人把东西拢好,这便匆匆上了路。 此时已是初冬,这一条官道不愧是“民道”,维护得很是疏陋,又因下了许久的大雨,虽然才有民伕去整理过,可依旧是坑坑洼洼的,好容易行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前方突然横了一道卡子,又有许多民伕在填路舀水——原来这一处前方被雨水浇了这些日子,早化作了一个小池塘,足有及胯深,跑马或者堪堪能过,马车定是不行了,更何况他们还带着许多行李。 有衙门中的差役在旁边站着,见他们来了,看一回时辰,这才指一指旁边的岔道,道:“从这一处翻山走,行快些,过了这座山,还有十七八里地的行程便有一处宿头。”他见这一行打头的是一个少年,便又多嘱咐了两句,“前面有几拨人走得早,你们赶一赶,莫要自己落了单,山中往年常有大虫,若是再晚上片刻,我就不叫你们过去了。” 顾延章拱手谢过,果然jiāo代下去,诸人加快了往前行路。 翻到半山,才下了山顶没多远,天色便渐渐yin了下来,一副山雨yu来的架势。 镖师们走南闯北,虽未行过这一处,却也颇有经验,打头一人向顾延章道:“顾家少爷,咱们走快些,这天色看着不好,雨水却是还要一阵才下来,赶得急,越过这一片云,便淋不上雨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勒马回身,跟季清菱打了个招呼,又催赶车的留神行路,不要摔了。 这一处虽是山路,想来往日也常常有马队拉货,山道并不窄小,两架马车并排而行都能勉强办到,只是山石甚多,驾起车来很容易颠簸,还容易卡在石间,须要万分小心。 众人行了盏茶功夫,雨虽然没下来,人却不能再往前走了——刚转过弯,前面一个垭口处围了许多人同几辆马车,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前面的情况也看不清了。 季清菱察觉到车停了下来,撩开帘子往前看,问了一回,也没得什么答复,便也跳下车透气。 顾延章遣了两个镖师上前去看情况,自己则是打马回来,问道:“累不累,要不要换马?”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委实腿有些酸。” 顾延章唤来一个镖师,让对方去牵一匹马过来,自己则是翻身下马,正要同季清菱松散几步路,忽然听见背后一阵尖叫声,他背转过头,见前方那一处人群已经散开,许多人慌不择路,躲到了马车上头,还有几个壮年男子无处可躲,却是往这边跑来。 惊呼声,尖叫声四起,此地乱做一团,还有女人的呼救声,并一个老者的声嘶力竭地叫唤:“救命!!救命!!谁来救人,赏银十两!!” 财帛动人心。 这话刚落音,那几个往回跑的壮年男子都站住了,迟疑地回过头去。 原来那垭口处停了一辆马车,左侧车轮子陷入两块石缝之间,显然没有人力暂且是出不来了,而更骇人的是,马车左右两边各趴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都正张着大口要从车帘处往里头钻。 那些个男子才转过身,恰好瞧见右边那只母大虫从车帘里头咬拽出来一只胳膊,上头鲜血淋漓,里头则是女人的呼痛声和尖叫声,那老者又喊道:“救人命了!!!人来!!!赏银五十两,送绢二十匹!!!” 他话才喊完,另一只大虫把头从车窗棂里抽了出来,仰天呜叫了一声,后退几步,往前一个冲扑,把那马车差点都给掀翻了。 都说云从龙,风从虎,这话原来并非浪得虚名,本来山上并无甚风,这老虎一叫,左近树木叶子 www 分段阅读_第 121 章 只剩几片,都簌簌往下掉。又有寒风顿起,人平地站着都觉从地上升起棱棱冷气,别说五十两,便是五百两,也无人敢要了。 那些个壮丁掉头便跑,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了两条腿。 见此情景,顾延章连忙把季清菱挡在身后,伸手取下马背上的弓箭,又把鞭子从腰间抽了出来,预防万一。 旁边牵马过来的镖师也连忙把另一名同伴叫了过来,两人一人手持一根重木长棍,挡在主家身前。 顾延章扫了一眼场中情形,这一处共有四五十人,其中壮丁加上自己这一方,也不过十个左右,其余皆是不得用的。 他没有打过大虫,不清楚情况,也不敢擅动,只唤过一个镖师,问道:“若是驱散那虎,可有把握?” 镖师看了一眼前方,道:“倒是不难,只是大虫一般不在日间出来,此时天时尚早,这一处这样多人,它还敢来,实在是蹊跷……” 他与同伴互视一眼,两人捧着棒子上前,又有另两个镖师早站在前方,均是腰chā箭矢,背扛长弓,见得他们来了,顿时松一口气,各自排布开来。 逃开的几名壮丁见状,又都站住了,立在几人后头,也不再跑,也不往前,只在一处躲着。 当头两名镖师从腰中抽出箭矢,也不shè那大虫,只shè前方跪在地上的马匹。 马儿臀部中了两根箭矢,嘶鸣一声,撅起蹄子站了起来,因身上绑了马车,那马车轮子又被石缝卡在地上,它想跑也跑不掉,只有任由鲜血直流。 血腥味这样浓,照道理当时能引来那大虫的注意才是,可奇怪的是,这两只不但没有理会,反倒是被激怒了似的,更是奋力扑击起那一辆马车来。 第83章 救人(五更) 有现成吃的在一旁那老虎都不顾,看来不是为了吃食而来的了。 车厢内尖叫、惨叫声不绝,那大虫碍于扑不进去,只把头从车窗处钻了,扒着个爪子在里头胡乱撕咬,看这样子,是再拖不了多久了。 两名镖师握着重棍往前行,也不敢多接近,就怕引火烧身,而另两名则是拔箭去shè那两只大虫,谁晓得这虎虽大,却是机灵得很,一歪一躲,借着皮毛的滑顺,便把箭矢闪开去了,一心一意只往车厢里扑。 此处人太少,虽有些壮丁,看他们那怯怯懦懦的样子,别说一同上前打虎,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全是不得用的。 最好的办法,便是回头去叫人来救。 只是此地距离方才民伕聚集之处,一往一返,等叫了人来,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到时候别说救人,估计连尸体都被吃干净了。 顾延章眯了眯眼睛,转头对季清菱道:“我去帮忙。” 见死不救,不是君子所为。 季清菱心中担忧,却不能拦他,只得嘱咐道:“千万小心!” 顾延章点了点头,拉了马儿过来,正待要翻身上去,那马忽然前蹄一跪,瘫在地上,把头一耷,装着死,再不肯动弹。 动物都有本能,见了这万兽之王,哪有不怕的,不敢上前,只能装死了。 顾延章无法,晓得哪怕硬bi着驱使起来,半路跪了也是白搭,便径自上前,待走得近了,反手拔箭,张起弓来。 他站得比那两名镖师更近一些,拉了弓弦,也不随意shè出,只等机会。 果然不一会,从车厢里砸出一个香炉,把右边大虫的头bi了出来,它张大了口,吼叫了一声,躲过那香炉,就要再凑进去。 顾延章看准时机,对准了地方,“笃”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那只大虫的左眼! 他离那马车较近,可也有十丈左右距离,大虫方才躲闪箭矢的场景犹在眼前,如今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立时被人中了眼睛,这箭法,当真叫人惊叹。 箭矢一出,场中立时一阵抽气声,站在后头几步的两名镖师则是互相对视一眼,面上露出吃惊之色。 他们早知这是良山书院的顾延章,也知晓他箭法高明,可未曾想到实战也这样厉害。 须知shè赛与上阵全然不一样,便是军中,也一样分为专习表演的赛箭队,若是让这等人才上了战场, www 分段阅读_第 122 章 经训练,八cd是十箭九空。 他们只是普通镖师,不过是仗着身强体壮,比常人多点子气力,又有往年行路的经验,这才混口饭吃,若是武艺出众,也不会落到吃这一门饭了。此时见了顾延章这一手箭法,只觉比起从前在shè赛中看来更为厉害,不由自主地便屏住了呼吸,跟着他往前走去。 那大虫被这一箭shè中,痛得地上打了一个滚,摇头晃脑地胡乱吼叫了几声,右眼鲜血长流,一根箭矢chā在上头,箭头整个没入,眼见是被shè瞎了。 它怒吼了两声,张着一只眼睛回头看了半日,直奔着顾延章而来。 好容易将其中一只引开,两名镖师跟着顾延章忙把它从旁边带,三人一鞭一棍双拳,就此搏斗起来。 这一只走了,马车处还有另一只,一样是围着马车不肯离开,它没了同伴,也不见半点犹豫,反而更为凶恶,把车厢里一人的肩膀咬住,直直拖了出来。 剩下两名镖师见状,再不敢耽搁,只得冲身向前,不断用棍棒、箭矢去招引它,想要把这一只给调开。 季清菱看得一颗心高高悬起,又见那几个壮丁呆站在原地,一副不愿后退,只怕向前的怂样,恨不得上去赏他们几脚。 ——此时有人打头,不过去壮个胆,打个下手,竟这样孬,倒不如回娘胎再做个小女娃,都要比他们利落! 那一厢顾延章并两个镖师同一只大虫缠战,并不落下风,可另一边两个镖师却叫起苦来。 他们本只是身强体壮,又只有两人,不似那一处有一个从小习武的顾延章做生力军,看东打西,指点另二人如何行事,把那大虫支使得团团转。二人自袭击了这一只,它先前只做不理,被缠得狠了,果然掉转过头,专心对付起这一头来,倒是叫他们压力极重,一人甚至被虎爪给从肩头到手臂地抓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季清菱看得心慌,忽听后头一阵马蹄声,转头一看,一人一骑自拐角处转了过来。 马是大马,上头坐了一个男子,约莫十八九岁,身形高大,生得一副好相貌。他身上穿的是骑装,腰间悬了一个箭筒,背后背了一张大弓,手上还提着一把长缨qiāng,整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士模样。 季清菱见他来了,也不再等,只大声唤道:“壮士救人!”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那两名镖师处。 这人面上原十分轻松,等听了季清菱叫喊,打前看了看,见了此处情况,也是一惊,他并不多做问话,打马便向前冲去。 如果说方才顾延章那一匹马是个孬货,这一匹便当得上神骏了。那人骑着骏马,一个唿哨功夫就到了马车前,他并不下马,提qiāng跟着上阵,与那大虫搏斗起来。 这青年打扮并不只是装相,果然有些功夫,得他加入,顿时翻转局面,三人与那大虫斗得难解难分。 季清菱看了这场中景况半日,知道干等着不是办法,她扫一眼左右,前面脚都发抖的许多壮丁俱是怂货,看戏也许能帮着喝两声彩,叫做事,估计一点都顶不上用,掉头一看,车夫陈叔是厨娘的丈夫,老实憨厚,叫做些活也许不会出错,只是少了几分灵活,怕是不得用。 她咬了咬牙,爬上马车,取了自己的那一条鞭子,对几个丫头道:“我去帮一趟忙,你们见势头不对,就叫陈叔上前搭救。” 秋月只差没把她大腿给拖住,慌道:“姑娘莫要乱来,那是大虫,岂是好相与的,不若等一等罢!” 第84章 偶遇(为免费期打赏的加更1) 季清菱哪里不晓得大虫不好相与,只是此时此状,确实缺人缺得紧,当得用的一个都没有,只能自己上了。况且她也不是逞能,更不是乱来,眼下两只大虫都被人缠住,只要顾延章同另一个青年两处不要出什么意外,它们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自己。 众人见打成这样,想来都忘了重点是什么,她却没忘。 只要把人救出来,不要投鼠忌器,诸人乱箭一shè,也不怕这两只大虫了。 她毕竟是主家,拿定了主意jiāo代下去,虽然诸人俱是慌张,却没法阻拦。 季清菱拿了鞭子、木棍 www 分段阅读_第 123 章 并一柄匕首悄声而行,很快便到了马车边上,她行路小心,并没有惹得两边斗成一团的人虎注意,等到了地方,因不晓得里面情况,只拿鞭子一挥,将那右边帘子卷起,往里看去。 这马车虽只有两只轮子,可行制并不小,车厢甚是宽敞,当中坐着三个人,皆浑身是血,衣发乱糟糟的,正抱在一处又哭又抖,见车窗帘子开了,吓得只晓得往后缩。 季清菱定睛看了,里头排坐着一个老头子,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乍然一看,也瞧不出是什么关系,而车厢角落处倒了两个壮汉,身上皆是伤痕血迹,半点不动弹,像是死了的模样。 她正要叫人把马车门打开,忽见那小姑娘怀中抱着一样东西,黄黑相间的,还有耳朵毛发耸了出来——竟是一只小虎! 季清菱顿时从脚底到脑门冲上了一道火气。 众人为了救人,个个都知难而上,舍命帮忙,却不想事情竟都是这车里人引出来的。 她气一上头,也顾不得太多,指着那小姑娘疾声道:“将你怀中的虎仔给我!” 那小姑娘正吓得全身发发抖,满脸是泪,听她此言,抬起头来,一副恍惚的模样,别说动作,估计连听都没听懂。 季清菱懒得同她废话,扶着车窗框,一脚撑在车厢下方的轮子处,撑站起来,将上半身探进车厢里,伸出手去,把那女子怀中幼虎捏着一处腿脚,整个给拽了出来。 虎崽子挣扎了两下,发出几声呜鸣,两处大虫不约而同掉转过头,看到这一只小虎,就要冲将过来。 顾延章转过头,见到季清菱站在马车旁,手中还抱着一只小虎,心中一惊,话也不敢说,只拿鞭子一甩,在那大虫鼻子上劈了一道,又抢过旁边镖师的木棒,重重朝那大虫脸上砸去。 另一处的青年也将一根长缨qiāng耍得如风一般,瓢泼不进,合着两名镖师把那大虫拦住。 季清菱趁此机会,抽出匕首,几下把那马匹身后连着马车的绳索割断,又借着此物把那一只小虎绑在马背上。 待一切办妥了,她拉着马头处的缰绳,将它掉转过头,行到其后,心中默念一声抱歉,拿着匕首用力对准马臀一戳。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背着虎仔便向着季清菱几人来时的方向奔去。 两只大虫见状,不要命似的冲着那马匹奔跑处冲了过去。顾延章见状,叫众人不再拦,由着它们去追了。 等大虫走得远,再见不到了,季清菱这才察觉自己手脚皆软,她往后马车一靠,再顾不得仪态,跌坐在地上。等过一时,知道此举不雅,想要站起来,只是浑身都不听自家调度,别说想要站,连坐着都难,全是靠着后头那车厢身体才未倒下。 她聚了一会力,对着顾延章远远唤道:“五哥,拉我一把……” 声音虚软,像是多日没有进食的样子。 顾延章离得却是有些远,等那大虫一走,立时就要过来,听她这样说,正要加快疾步,却不想那一个帮着打虎的青年离得近,已经几步上前,伸出手中的长缨qiāng,递到季清菱面前。 他相貌生得甚好,尤其一双剑眉一对星目,一看就是正气满身的模样,叫人心中不由得便放下了提防之心。 大家才一并经历了一回险,对方这样好意,季清菱自然也不好拂了,她双手抓着那一柄长缨qiāng,后肩使力,慢慢要站起来。 此时顾延章已经走来,他连忙扶起季清菱,将她搀到臂中,一面朝着那男子点头示意,道:“有劳了,多谢!” 得了顾延章在后头撑着,季清菱自然而然的放开了手中的长qiāng,她对着那男子感激地笑了笑,也道了一声“多谢”,便靠进了顾延章的臂弯之中,因全身使不上力,也不管那许多,只把重量都往后头搭着。 那男子见季清菱放开自己的长缨qiāng,面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却很快遮掩过去,得了她的笑,更是脸上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倒是姑娘聪明果断,却是救了我们这一行。” 他这话也不算说错,若不是季清菱把那虎崽拎出 www 分段阅读_第 124 章 ,又放在马背上叫它引开了两只大虫,这一场搏斗还要耗上许久。场中诸人都各有伤势,尤其有两名镖师身上鲜血直流,虽没有中了要害,却也十分吃力。 对方毕竟是畜生,缠斗久了,还不晓得会发什么疯癫。 顾延章听了,不知为何,心中甚是不爽,尤其见那人的眼神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季清菱,更是觉得尤其不舒服。他帮着季清菱推辞几句,又碍于礼仪,不得跟对方寒暄起来,偏生臂中这一个小人压根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偶然与那人目光相撞了,她还冲着对方礼貌地点一点头,叫他有气都没处撒。 双方通过姓名,原来对面那人名叫张定崖,乃是濮州鄄城人,他不爱读书,少年便学击剑,十五岁始云游四方,看着成熟,其实今年不过十七,只比顾延章年长上一岁半,这一回是听说延州发招贤令,特去投奔,想要得个出身的。 他听得顾延章一行也是往延州而去,又得知季清菱乃是其妹,大喜过望,道:“相逢即是有缘,既如此,咱们不如共行一程!” 第85章 分派(为免费期打赏的加更2) 顾延章不好推拒,却未答应,只笑一笑,道:“且先把此处事了了。” 他说完此话,低头看一眼季清菱,却见对方一副吃惊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定崖,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延章心中十分不悦,面上却是不显,只轻轻碰了碰季清菱的手臂,低声问道:“怎的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紧?” 季清菱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她方才见了一回咫尺边上人在打大虫,自己则是壮着胆子来救了一回人,当时不觉得,此刻回想,倒是后怕不已,站都站不住了,歇了这片刻,脑子里还是空白的。 直到刚刚听到对面那人通了姓名。 他说他叫张定崖。 季清菱心中惊疑不定,整个人都被搅得精神了几分。 难道是那个张定崖? 世间当真有这样巧的事情? 她默默算了算,又想了一回史书,又对了对籍贯年岁,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个十有八九,当真就是那位张定崖了。 眼前这人名号乃是杜撰,其实本名张寒枝,因四处行走,xing子慷慨疏狂,常捅娄子,便自隐去姓名,自号张定崖,取义破定山崖不放松,将山崖比作世间一切难事。 他亦是晋朝臣子,做了许多大事,后来官至礼部尚书,累擢枢密直学士,以治蜀著称。 季清菱还记得父亲对晋朝历代臣子的评价,当时他说过,真宗、定宗两朝能臣辈出,只是后朝俱被低估,无他,仅是因为当时有一位太过瞩目的臣子,名唤顾延章。 然则后世被低估,并不代表他平平无奇。 这也是一个能臣,他在历史上与顾延章关系甚好,两人同朝为官,他常为顾延章副手,两人一道带着旁人解决过许多问题,虽然后来这些功劳大都被后人归功到了顾延章身上,可想也知道,他如果没有两把刷子,又怎么能爬到那个位置,又如何能与顾延章多年相jiāo。 想到此处,季清菱认真打量了张定崖片刻,只觉得对方相貌出众,行动间也自有一股四处云游之人特有的自由疏狂之态。 她在心中默默给对方身上写了一行字。 顾五哥的副手。以后的。 季清菱这一厢看得倒是仔细,不想自己一番表情神态全副落在身后之人眼中,她望着别人不放,早将顾延章激得不行,因此时四处都是人,并不方便问话,全靠多年养气功夫才把不悦之心按下。 顾延章本看着季清菱擅自出头待要教训,一面心疼,一面生气,不想遇着眼前杀出来这厮,害他心中复又堵了半日。 他这一头自不开心,那张定崖听得如是说,却是立刻就按着行事了,此人拿手中长缨qiāng敲了敲车厢门,道:“不知谁在里头,快些出来,莫要错过宿头,再被那大虫撵上。” 过了半晌,车厢门才慢慢打开,一个老头子爬了出来,后头坐上还坐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女子,想是吓得呆了。 那老头才爬将出来,还没说话,后头几个壮汉并男女众人都 www 分段阅读_第 125 章 围了上来,问长问短的,还有人把车子赶了过来,要将他扶过旁边的马车上。 此时情势缓了下来,顾延章看一眼那几辆马车,才发现虽然各个形制不一,却俱在车门处挂了一个小小的“孙”字,而围上来的男女众人穿着衣料俱是一种,对那老头的态度恭敬殷勤异常,想来是一家出身,八成还是对方的家丁。 老头恢复得倒是挺快,他才下了马车,没走几步便站稳了,甩开扶着他的人的手,对着顾延章、张定崖等人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老夫孙宁,多谢几位壮士救命之恩。”说完,复又转向季清菱,“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对旁边的下人低声jiāo代了几句,这才回过头来,深深躬身再行了一礼,道:“老朽险入虎口,一条xing命,全靠诸位出手相助。救命之恩,必要报答,且先受老夫一礼。” 这叫做孙宁的老头年事已高,顾延章不敢受他全礼,但这一回并非只谢他一人,是以不能越俎代庖做甚回复,只好带着季清菱偏到一旁。 孙宁行过礼,又一一问过诸人姓名,顾延章并不通名,只通了姓。 不多时,一个下人捧了一盘东西过来,孙宁将上头绸子揭开,双手捧过托盘,对众人道:“老朽方才已诺救人献银五十两,绢二十匹,此时身边并无绢,全折做银,又添了些头,总计纹银近百两,请诸位笑纳。” 他虽然年迈,但说话行事之间与乡间的大户不同,倒是颇有章法的模样,顾延章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富商,此时见他随身能拿出百两现银,应答又颇有文墨,倒是一下不好琢磨了。 只是不晓得他带着许多银两出门,为何却没有几个得力的护卫。 顾延章一面想着,因不打算过多同这一门打jiāo道,便扶着季清菱站在一旁,不再答话。 且说孙宁捧了银子出来,见几位镖师俱看向顾延章,他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把那一盘子银子亲自捧到顾延章面前,道:“请英雄自行取配。” 近百两纹银,足有五六斤重,白花花的,哪怕此时天气甚yin,一样映得人眼花。 顾延章并不推辞,道了一声谢,将季清菱往怀里挪了挪,双手接过那盘子,随手又放到了一旁的马车上,对着张定崖道:“老丈有心报恩,若是坚辞不受,倒是累得他心中不安,不若按人头平分了,也省得多事,不知张兄意下如何?” 张定崖点了点头,道:“全听你的。”语毕,装作毫不在意模样站到一边,却是拿眼睛瞥着季清菱。 顾延章本就对张定崖抱有成见,有心留意之下,怎么可能看不到他那意图,此时只恨不得把这一盘子银子砸到其人脸上。 他按捺住恼火,将银子平分为七份,把张定崖那一份拿了出来,又把剩下的六份当中,取了四份合作两份,对其中两名镖师道:“此为诸位应得之财,因我之故,累得大家辛苦一场,且自取用。” 第86章 冲动(评论加更) 顾延章说着把装了纹银的托盘递了过去。 两名镖师犹豫片刻,还是伸手俱拿了。 顾延章又对另两人道:“两位伤得不轻,除却赏银,剩余各一份为yào资。” 另两名镖师伤势虽不轻,却也不算很重,此时听他这样说,待要推辞,顾延章又道:“且莫要推脱了,诸位受了伤,却是不能再护我一行去延州,少不得半路歇下回蓟县,权且当做路费罢。”一时分派完毕,张定崖得了一份,两名镖师各得一份,另两名伤势较重的镖师各得两份,顾延章与季清菱分文未取。 他分完纹银,对着孙宁行了一礼,又道:“老先生早些启程罢,免得后头又有什么波折。” 语毕,半搀半扶着季清菱回了自家马车,待万事皆备,自己翻身上马,对着孙宁与张定崖拱一拱手,这般便走了。 那老儿孙宁见顾延章如此分派,又是如此做派,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敬重,他上前两步,跟在后头唤道:“恩公且先慢行,不知姓甚名谁?!老朽仍有重酬!” 顾延章回头拱一拱手,并不多言,转头已是去得远了。 张 www 分段阅读_第 126 章 定崖正要跟上,早被孙宁老头拉住,死活不放,一口咬定要重酬,又问了半日身家行状,再问顾延章姓名。 那张定崖有心要去追人,口中胡乱应付了,他自有分寸,见顾延章不肯通名,便也不透露,因在四处行走甚久,说起话来十分聪明,嘴里一同胡言乱语,只把那孙宁听得晕头转向,等好容易回过神来,他已经一跃上了马。 张定崖的马匹跟了他一二年,早通人xing,他才坐稳,都不需要怎生示意,那马儿便撒腿就跑,他的马十分神骏,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只留下一个尊臀对准孙宁,没等孙宁来得及叫唤,那马臀越来越小,早不知所踪了。 他行了好一阵,等见了面前的岔路,才拉了拉的缰绳,放缓了速度,心中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顾兄带着妹妹,必然不能彻夜赶路,定是得找地方投宿。” 他盘算一回,朝着近处的城郭去了,脑中还想一回今日那场景,只觉甚是开怀。 张定崖孤身行走四方,许多时候只与马儿为伴,早把它当做自己的朋友,此时坐在马背上,不由对着马儿道:“今日那小姑娘你瞧见了吗?又漂亮又机灵,再讨人喜欢不过了,那样凶的大虫,她竟也不怕,应对这样聪明,简直长到我的心坎里。” 张定崖从来自由自在,行事洒脱,喜欢便是喜欢,高兴便是高兴,难得遇上一回得意的人,也不像寻常人那样扭扭捏捏,口是心非,只要有了好感,便一心想要跟上前去。他虽然自身条件算不上出色,却从来并不觉得低人一等,只想等再碰了面,另谋他算。 他同马儿说完话,忍不住笑了几声,幸而没多久就见了人烟,也自知笑得甚傻,这才收敛表情,四处打听顾延章下落去了。 再说顾延章带着季清菱快马行了路,他见天色已晚,紧赶慢赶,差点没错过宿头,总算挑了一间过得去的客栈,诸人各自歇下,简单吃了些饭食。 因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惊险,众人都无甚胃口,季清菱也只是草草用了些饭菜。 她初时一心办事,并未觉得有甚可怕,此时越是回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是热血充了脑,再来一回,必是再不敢上前了。等用过饭,在房中坐着,想到白日那大虫血盆大口,吓得也不敢再独自坐着。 屋里只几个小丫头,没一个看起来给人觉得可靠的,她心中害怕,不由自主便去敲了顾延章的房门,等听得对方回应,这才在门口叫道:“是我。” 过了片刻,顾延章才来应门。 房中只有他一个,也没有伺候的下人,季清菱探头看了,里面俱是客栈自带的物什,只一方桌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匣子,上头带着锁。 她皱着眉道:“怎的不叫他们收拾,不把铺盖换了,晚上如何睡得好。” 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屋。 秋月跟在后头,本来也要进屋,不想被顾延章拦下,他对其摇了摇头,把人关在了外头。 季清菱在屋里走了一圈,转头要叫秋月收拾被褥,不想左右一看,人竟不见了,不由得一愣,问道:“顾五哥,秋月方才还跟着我,如今人呢?” 顾延章面沉如水,道:“我叫她回去了,我今日有话要同你说。” 他难得这样一副面孔,看得季清菱甚为不解,不禁问道:“怎的了?可是今日累了?”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清菱,你瞧今日那张定崖如何?” 季清菱道:“看起来颇有侠气,虽然接触不多,应当是个不错的人罢?” 听她这样说,顾延章的脸更黑了,他捏着拳头,复又问道:“同我相比,又当如何?” 这话没头没脑的,季清菱只觉得甚是奇怪,不过遇上这样的问题,她脑子都不用过,直接便答道:“他怎么能同你比!”口气之中的维护与坚信溢于言表。 顾延章仿若身上压了千钧之重,此时皆被搬开,终于舒展了眉头,问道:“我再问一回,将来遇上旁人比我好,你是觉得我好,还是他好?” 季清菱脸上一红,嗔道:“哪有人这样问话的!” 顾延章见了她的表情,心中渐渐生出一 www 分段阅读_第 127 章 股冲动,他捏着拳头来回走了几遍,再忍不住,把桌上那一个匣子拿了过来,放在季清菱座旁的茶桌上,自己也挨着坐了,问道:“清菱,待回了延州,你还要不要同我住?” 季清菱点头,道:“不住一处,难不成要分开?” 顾延章展颜一笑,道:“我有一桩心事,放在心底多日,实不知要如何同你说,如今再过不久就要到延州,也不能再拖下去。” 他低头看着季清菱的眼睛,道:“清菱,回了延州,我自取两家婚书上衙门登记,我与旁人道,你是我妻,可好?” 季清菱呆了半晌,只当自己听错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既开了口,顾延章越说越顺,道:“当日你娘在蓟县与我两做主成了亲,婚书写毕,堂也拜了,你早是我妻子,碍于六礼未过,我们才不得不兄妹相称……这样的话只要往外说了,我再找师娘补上六礼,不会有人再去细究,最多说两句小孩子不懂事。” 他见季清菱半日不回话,心中甚是紧张,犹犹豫豫地拉过季清菱的手,柔声问道:“你是不喜欢我么?” 第87章 难过 “你是不喜欢我么?” 听得这话,季清菱如同不小心触到了火,惊得立刻将被顾延章捉住的那一只手抽了回来。 顾延章跟着她的动作呆了一下。 他慢慢将手收了回来,面上原是紧张,突然就如同绢纸上被滴了一大滴最黑稠不过的墨汁般,从紧紧抿住的嘴角,到眉头,到眼神,渐渐晕染扩散开来一个极为难过的表情。 他屏住了呼吸,只拿一双眼睛望着季清菱,眼中除了难过,还蕴含着另一样。 ——浓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意。 哪怕季清菱经历太少,仍不甚知情事,此时依旧读懂了他的要表达的心思。 她久久没有说话。 顾延章的面色慢慢地变得煞白,似乎从里到外,散发出心灰意冷的气息。 季清菱从未见过顾延章这样的形容,更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 多年在一处,他是温柔的,体贴的,坚毅的,忍耐的,神采飞扬的,哪怕是生气,面上也全是透着关切与心疼,无论自己对将来提出什么,他永远都只会点头支持。 季清菱一直很清楚,虽然两人之间,看似是自己一直在做那个“引路人”,自己决定不去京城,自己决定留在蓟县,自己帮顾延章谋划出路,自己为两人的生存谋求钱物,然而他们中真正使力最多的,从来都是顾延章。 自己说要他考清鸣良山,明明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常人听了,恐怕都是翻个白眼,嗤笑一通,他却只会说好。 哪怕每日丑时正睡下,寅时二刻就爬起来,咬着牙习武、念书,除了吃饭、睡觉,无一时是松懈的,无论自己整理出的经注有多厚,提出的要求有多苛刻,他都从无抱怨与推脱。 同一个策问题目,只要自己说一句要求,他便能依言换着不同的观点、手法写上十几稿。自家从别处找来的经注题,哪怕只有一丝可能xing书院院考会有涉及,即使那内容佶屈聱牙到了极致,他也只是笑一笑,把书卷拿到面前,背了又背。 这种行事风格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良山书院的课业何其重,多少学子休沐之时,回到家中,连动弹都不愿意。世上天分高的人不止他顾延章一人,蓟县中一直都有一种说法,进了良山、清鸣两院,几乎就是一脚踏进了文渊殿,半个身子穿上了进士袍。 能在这样的书院之中,一直维持旬考首位,他究竟付出过多少精力,多少时间,哪怕后来没有日日得见,她也一样能够猜测。 然而就是在这样辛苦的日子里,他依旧日日记挂着自己,几年之中,松香虽然面上说是跟着他,实际上每天都有大半的功夫在两边跑,代替他问自己的饮食起居,问自己的衣食住行,给自己带他想要送回来的吃食,给自己送他不知听了哪个同窗无意中说起的小玩意。自己生病了,哪怕过不了几日就是旬考,他也什么也不顾,一心只要回来照顾。 他是桩桩件件都拿得出手的顾延章 www 分段阅读_第 128 章 哪怕照顾起人来,竟也要比普通的小丫头来得细致。 季清菱本以为这是xing格,也是多年相处的兄妹情分,现在想来,恐怕……在他心中,当时已经不止是兄妹了。 他担心自己,在他心中,自己生病了,他比谁都要着急难过。他说过“恨不得以身代你”,原本只当做一句心疼的话,现在想来,应当真是出自本心。 他打心底里疼自己,所以才能比其他人都要照顾得周到细致。自己皱一下眉,他就晓得拧帕子,抿一抿嘴,他就会去端茶水。 莫名其妙的,季清菱从心底里泛出了一股惊慌,这心慌比方才听到顾延章一番告白更为令她害怕。 没有了季清菱,顾五哥也许依旧还是那一个顾延章。 他那样好,无论处在再恶劣的境地,都能逐渐将局势扭转,活出属于他的天地。 可是没有了顾五哥,季清菱,永远再无法去天底下寻这样一个人。 想到这里,季清菱只觉得自家似乎变成了一只被人割掉鳃的鱼,连呼吸都困难了。她的手心渗出了冷汗,脚底一阵发冷,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被顾延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忍不住心中生出一样的难过,还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她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撇开头,不敢再与之对视。 顾延章见了她这样的反应,只觉得全身都凉了。他从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被人在心里挖了一个大洞”,当时只觉得好笑,天底下居然有这样荒谬的形容之法。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一句话来。 是的,他就像被人在心里头挖了一个大洞,从那洞里头一直往外淌血,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淌没了。 回想起从前的那些个甜蜜自揣,只觉得俱是一个笑话。 纵然费尽心力,把一颗心捧出来,若是她不要,又能如何? 除了疼她,他什么都不会做,更不舍得做。 然而她若是不要他疼,他又该如何是好? 顾延章见季清菱毫无回复,只得惨惨一笑,道:“你既是不喜欢我,却还要同我住在一处……这是把我当做哥哥罢……然则在蓟县还罢,旁人都不识得我们,等回了延州,少不得要去衙门告解,若是平日里遇上了旧人,便再瞒不住……却是再不方便……” 他讲到后面几个字,只觉得再无力气说下去,全身泛着冷,腰间不知为何,疼得厉害,只得咬着牙,偏过头去,把那一股难过独自吞咽。 季清菱听他这样说话,只觉得心中恐慌极了,不知为何,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蠢的人。她又不晓得该怎样做,又不晓得该怎样说,往日的机灵聪明到了此时,全似被狗吃了一般,急得眼里全是泪珠打着转,好半日才流着泪道:“我没有不喜欢……我不晓得我把你当什么……我只晓得我想同你一直一直住在一处,再没有别人chā进来……” 第88章 名分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一时觉得自己是活该,一时又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时更觉得自己对不住对面那人,一时还觉得他是天下间最坏的人,一时再觉得自己居然如此贪婪,叫他知晓了,也不懂得之后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一瞬间心思复杂,到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境地。 季清菱讲自己不晓得自己的心思,可她这话说出来,顾延章却晓得了她的心思。 他原本偏开头,脑子里俱是纷乱如麻的念头,只觉得头顶上似乎在打晃,等听到那一句“我没有不喜欢”,登时半条命都回来了,又听那一句“想同你一直一直住在一处,再没有别人chā进来”,更是整颗心都开成了一朵花,摇摇摆摆的,立时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 他那一颗心花枝招展的,只恨不得跳出来上穷碧落下黄泉,摇给天地间都看了,叫全天下人鬼蛇神都听到自家小姑娘这一句话,再叫别人知晓这一位已经有主,再不能乱做觊觎。 等他掉转过头,见到季清菱流泪,头一回心中涌起的不是心疼,竟是狂喜。 顾延章再无犹豫,把对面那人的手双手复又捉住,握 www 分段阅读_第 129 章 得紧紧的,问道:“你这一句,是在哄我,还是认真的。” 他这一句虽是问话,可全无问的意思,只把所有力气都放在了后头那个“认真的”三字上头。 季清菱还流着泪,被他抓了手,想要抽开,却只觉得这一回被捉得死紧,别说要收回来,便是动上一动都不行。 她被顾延章捉着手,又被他用那样既期盼又情浓的眼神看着,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只在嗡嗡作着响,嘴巴翕合半日,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才侧着头轻轻地颔了颔首,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顾延章得了那一个“嗯”,只觉得这是世间再好听不过的声音,哪怕凤凰清啼,九天玄女下凡,也比不得,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面上全是欢喜难抑,一面手还不肯放开,只轻声道:“我也不愿和你分开,只想一直一直在一处……” 他既得了想要的答案,神智立时就回了体,心思也活动起来,见季清菱魂不守舍的模样,便柔声道:“清菱,你还小,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晓得什么叫做喜欢。我只问你,将来若是遇了旁人,你会像对我一样对他吗?” 对顾延章一样对别人? 季清菱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她与顾五哥,一路相扶相持,见过彼此最落魄的时候,而无论日子多么艰难,都彼此相信,彼此相依,彼此体贴,彼此爱惜。 这样的情感,比之普通的家人都要更为深刻,比之世间那些普通的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合的夫妻,应当也要更为牢固罢。 季清菱虽然没有成过亲,也没有经过男女之情,可哪怕没有经历,她也知道,无论将来自己说的夫家是哪一位,自己对其人的信赖,是怎样都及不上对顾延章的那一份安心。 这是患难之情,基于双方都锲而不舍的付出,与相亲相爱的情谊。 如果当时自己来到此时此地,遇上的不是顾延章,而是另一个人,换一种xing情,换一种人品,换一种为人,是决计不会有今日两人的相处相信。 顾延章见了她摇头,只觉得自己胸腔里头的心鼓鼓的,那得意与快活几乎要饱胀出来,然而他却仍不放过,又道:“既如此,你是不是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不是那一个第一?” 被他这样问,又是这种话,季清菱觉得自己耳朵都听不下去了,她眼泪还在流,双颊却开始晕开一丝羞红,心跳得那样快,到了最后,几乎是bi着自己点了头。 问到这个程度,顾延章虽然还是不满足,却知道不能再bi下去,他把嗓子压低,刻意用极温柔不过的声音道:“你既把我放在心上第一位,又不会把其余人看得比我还要重,这便是喜欢了,你是这般,我更是这般,世间再没有其余人在我心中如同你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把季清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腔之上,轻声道:“看到了吗,这里全是你,除了你,旁的什么都没有。” 顾延章知道自己有一把好嗓子,从前便许多人说过,他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教人听了十分舒服。 此时他特意将这一把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压低了,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却是平添了五六分的低哑,他用极柔的语调在季清菱耳边说出来,又将那一双小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一面说,一面用再温柔期盼不过的神情望着她。 一时之间,除却他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表情,似乎都在一遍一遍地冲着季清菱低低轻语—— 看到了吗,瞧见了吗,全是你,都是你,尽是你。 季清菱再也受不住,她忍着难过道:“顾五哥,万一将来你会遇上了更好的人,她有好出身,好xing情,好人品,家里头还能帮上忙,她比我更……” 说到这一句,季清菱好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开始流了出来,她想叫自己平静地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语气里尽是哭腔。 然而顾延章却没有叫她再说下去,而是接口道:“那又怎么样?” 他的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道:“凭那一个人再好,她又不是你……” 顾延章口中 www 分段阅读_第 130 章 那一个“你”字说得又温存又甜腻,叫人听了,耳朵里都要yǎngyǎng的。 他把尾音拖完,又道:“况且……在我心中,再没旁人比得上你……你本就一直是最好的,一直都是,只你自己不晓得而已。” 他说完,只拿眼睛看着季清菱,把季清菱看得全身都泛着热气,耳朵更是似乎发了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延章只看着她笑,他把左手放开,右手却依旧拿着季清菱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拿一只左手把桌面上的匣子打开,从中拿出了几张纸页。 他道:“清菱,你现在晓不晓得,没有关系,咱们先把婚书写了,将来还有许多时间给你想,你不会的,我都教你……从前是你教我,如今,也该到我来教你了……” 他低声哄道:“总归咱们要先能住在一处,旁的不要多想。” 总归先要把名分定下来,其他的,不要着急,慢慢来。 该有的,只要他抓紧了不放,总会有的。 第89章 退让(给madoka1013的加更) 顾延章将那空了男方姓名的婚书放在季清菱面前的桌上,复又把左手握回季清菱的手。 他屏住呼吸,轻轻将季清菱的双手捧起来,低下头,大着胆子在小姑娘又细又嫩的指尖上落下了一个轻而又轻的吻。季清菱的脸立时变成了绯红色,连耳垂都红得如同熟桃尖上那一小抹最美妙的颜色。 顾延章的心跟着她面色的变化,几乎要飞上重霄九,他想要把季清菱的手放开,却又不舍得,想要再亲一下,却再没有方才的胆量,脸上也跟着泛起淡淡的红。过了半晌,他终于记起来正事,万分不舍地松开了季清菱的双手,低声道:“我去寻笔墨。” 自落脚,他把松香松节都打发出去了,一个人在房中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许久,行李全然没有收拾出来,此时要用到了,才觉得悔之又悔。 小姑娘来得仓促,他一番作为,全属临时起意,细节之处,皆是来不及做准备。 这一处客栈在当地已经算得上等,然而毕竟不是大州大县,东西虽然齐全,却俱算不上好。 房间里摆着书桌,上头也有笔墨,笔是劣质笔,笔杆暂且不论,那笔尖的毛都是不齐的,揭开砚台,里头还有些半截残墨,看那样子,应当是铺子里最便宜的货色。 放在平时,他只要有得用,不会有任何挑剔,可今日,想到这样的劣下品要写在自己与季清菱的婚书上,实在是嫌弃得不得了。 但是却再不能等了,若是此时再把行李里的笔墨搜出来,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变故。 顾延章在心里对自己说:将就用吧,省得夜长梦多,反正只要自己名字在上面就好,管他什么墨写的。 他忍着不舒服,在砚台里加了几滴水,急急把墨磨了磨,又在比笔架上取了一杆稍微整齐一点的笔,蘸了蘸墨,把砚台同笔一起带回了茶桌前。 他见季清菱一脸的忐忑与迷茫,狠了狠心,半蹲在她身旁,将那一支狼毫笔轻轻放进了她的手中,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只要写一个名字就好,旁的都jiāo给我……” 季清菱抓着手里的笔,还在犹豫。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一时又不晓得是哪里不对。 顾延章却是再也等不下去,他站起身来,把右手包住季清菱的右手,轻轻哄道:“我们一起写……” 一面说着,果然手把手地跟她一起在那纸上填起来。 他站得十分近,半俯下身,左手撑着桌面,右边手臂几乎是把季清菱整个上半身都圈在了怀里,一呼一吸之间,气息似有似无地落在季清菱的鬓间,叫她脑子里糊成一团。 笔是烂笔,墨是糟墨,顾延章包着季清菱的手,却觉得自家写出来的字,从来没有这样好看过。 一个“顾”字刚刚写完,季清菱突然挣扎了一下,缩了缩手,把那笔打横抓了,转头对顾延章道:“顾五哥……这……太仓促了!” 顾延章眼神一暗,心中一惊,忙道:“哪里仓促了?已经行到合州,眼见不要旬月,就能回家了,此时再不写,更待何时?” 季清菱把笔丢 www 分段阅读_第 131 章 一边,摇头道:“顾五哥,太仓促了……还有旬月,你再好好想一想……” 顾延章几乎要叹息出声。 他站直了身子,终于忍不住把心思一角揭了出来,轻声道:“我想了太久了,日日都想……我等不及了……” 他看着季清菱愕然的表情,苦笑道:“我也不晓得,我看着你,只想疼你,心里头只有你,想到你我如今什么关系都没有,哪一个人都能来chā一脚,心里……就难受得很……我一刻钟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季清菱听他这话,见他这行状,只觉得心中惶惶不安,也不知道去深究,也不敢去深究。 她年纪虽小,却不蠢,只隐隐觉得,今日如果自己再留在此处听他说下去,十有八九,对方无论说什么,都要从了。 她踌躇了片刻,望着顾延章道:“顾五哥……你叫我再想一想,我一时醒不过来,心中怕得很。” 顾延章凝神回望着她,问道:“你怕什么?怕我吗?” 季清菱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道:“我不晓得……”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却依旧忍着眼泪,对顾延章道,“我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顾五哥,你怪我罢……我一点也不好……” 从未有哪一回像这一回一样,顾延章似乎在一刹那真正与季清菱心意相通。 他仿若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在惶恐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顾延章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方才下的那些个决定,发的那些个壮志豪情,做的那些个今日一定要将两人绑在一起的打算,一瞬间全数烟消云散。 读懂了她的心思,他的心也几乎要软成了阿猫阿狗的肚腹,别说狠不下心,就是再多bi一句,多进一步,都全数做不出来了。 他看着季清菱的的脸,伸出手去,将她不自知时已经落下来的泪轻轻拭去,道:“不要紧,我等你想清楚。”他露出一个状似轻松的笑容,哪怕心中已经痛到了极处,嘴上还是道,“我会一直同你在一处,等你想清楚……年岁还那样长久,不差这一天两天,一旬两旬,哪怕等上再久,也不要紧……” 得了顾延章的退让,季清菱心中反而更难过了,她眼泪一直往下流,还忍不住打起嗝来。 顾延章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柔声道:“莫要哭了,是我不好,不该叫你为难。” 他一面说,一面抚着季清菱的背,叹息道:“莫要哭了,我如今心中难受得很,你还要叫我心疼,疼死你五哥了,谁再来疼你……” 听了他这话,季清菱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坏掉了,她把头埋在顾延章怀里,眼泪不住地淌,抽抽噎噎地叫道:“顾五哥……”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喊他,也不晓得自己喊他是为了什么,只是似乎这样喊一声,就能让自己安心一些一般。 然而这一回顾延章却没有回应,而是将她的身子扶了出来,定定看着她,道:“我不想听你这样唤我。” 季清菱呆了一呆,只看着他。 顾延章道:“往日里,你在人前唤我五哥,在人后唤我顾五哥,今日婚书是不成了,我只向你讨一个叫法。” 他把季清菱重新揽回怀中,对着她的耳朵轻轻道:“唤我五郎……” 第90章 以退 其时已是初冬,这一处并不是繁华州县,只是合州辖下一个普通的小镇,人口不多,小山小水,屋舍零落的,连个外城都没有,寒风一刮,从旷野直接袭到内城郭,叫人身上忍不住就微微发起抖来。 然而季清菱却觉得自家此时全身都泛着热气,尤其埋在顾延章胸膛上的脸面,又被自己的热泪淌了半日,又被顾延章的体温浸暖了半日,再听得他在耳边这样说一句话,简直从头发到脚趾,全都要烧了起来,尤其那一只听他说话的左半边耳朵,如今似乎成了周身最热的一处地方。 她又是局促,又是羞怯。 其实只要不往深处想,这也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可不知为何,她在把这称呼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整颗心都砰砰跳了起来。 季清菱被顾延章拥在怀中,本来双手不由自 www 分段阅读_第 132 章 主地抓着对方的衣摆,此时羞不自抑,忍不住扯着对方的衣服,又把脸面直直贴着他的胸口,连一丝缝隙也不愿意露出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顾延章轻轻拉了她一下,没有拉动。 他低下头,对着她的耳朵,柔声道:“我想听你唤我……” 不知是不是从小习武的缘故,抑或是又有其他说法,顾延章的体温一直比旁人偏高,便是呼出的气,也要比常人热上几分,这一时他对着季清菱的耳朵说话,那气息又轻又热。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薰得化掉。 她头晕脑胀,全身都发着烫,虽然此刻看不到,但是却已知自家胸脯往上必然全是晕红。她呆呆地出了不晓得多久的神,雨后那径道旁黏着的篆愁君都能爬到延州了,她脑子里那一团浆糊还在原地打着团团转,糊糊稠稠的。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季清菱把埋在顾延章怀里的头偏了偏,将半张左脸露了出来,仰头望着他,低声叫道:“五哥……” 自到了蓟县,他们二人一直以兄妹相称,季清菱改作顾清菱,人前叫顾延章五哥,到了人后,一是从来习惯,自打初一见面,季母便教她这样喊,二是表示尊重,三是心中总觉得这样叫更为妥当,从来都是唤顾五哥。 此时她一声“五哥”将将出口,自己已经察觉出不对来。 太亲昵了…… 季清菱原本声音就随着xing子一般偏柔,叫一声顾五哥还好,本身称呼就帮着拉出了三分距离,可此刻将那一个姓氏拿掉,明明是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叫法,没了旁人在场,又才经了方才两人那一番表白,没蜂都能酿出二两蜜来。 顾延章把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在心中回味了良久,只觉得甜丝丝的,本以为自己会失望,可那又轻又软,还带着亲密的声音在耳边dàng啊dàng,早把失望给撵远了。 他定了定神,轻轻将双手环住季清菱的后背,圈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牢牢锁在自己怀里,然后低下头,低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把季清菱的心思在心中揣摩了无数遍,这才慢慢道:“清菱,你娘原看你年纪小,怕你被人哄骗了,叫我帮你把草帖并定贴收着,将来去了京城,若是那李家认这一门亲,自然会遣人来赎买我,婚书也复又归回你手,叫你们名正言顺。若是李家不认这一门亲,婚书在我手中,不至于叫你被随意配卖了。”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再没有那样一桩事情,这一份草帖同这一份定贴,你是自己收着,还是我帮你收着?” 季清菱的脑子仿若随着他的话渐渐归了位,她略微冷静下来,抬头道:“我竟不晓得有这样一份婚书……” 顾延章道:“你娘当日没有来得及同你说,后来,我有意没有同你说。” 他心中又拿捏了片刻,还是下了决心,坦然地看着季清菱,道:“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我此时什么都不想瞒着你,当日我自卖自身,当真是我两再无出路了,我不止为你盘算,其实也在为我自己盘算,我那一时,并不敢全然把筹码放在你身上,不告诉你,是怕你将来去了京城,全然把我忘在脑后,只叫我一个人苦作劳力,在别人家中做牛做马。我本想放一封书信在你身上,等你出发之时再给你。” 他道:“我是商家出身,我不只是你心中有情有义的顾五哥,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我一样会算计利益得失,甚至比旁人算得更精明更计较。我又自私又贪得无厌,我喜欢你,就只盼你也喜欢我,不想叫你喜欢别人。” “我不想你日后晓得了要难过,索xing一并告诉你罢。”顾延章捏着那两张东西,放到季清菱面前的桌上,“我刚刚还想哄你把名字填上去,这样以后你就再也跑不掉了,不管是姓张的还是姓李的,同你再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这样的自白,季清菱反而心中踏实下来,她捏着拳头,道:“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好,我父母兄长都不在了,此时此世只有你一个依仗,我从前做那些打算,也不全是为了你,泰 www 分段阅读_第 133 章 半是为了我自己……” 她仰起头,表情越发平静下来,道:“我说我想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也全是为了我自己。你有大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巴着你,再不用愁孤苦无依,再不用愁生计渺茫,有你疼,有你爱,我是傻子才不巴着你。” 季清菱顿了顿,慢慢地道:“可是顾五哥,我是一个孤女,如今不晓得身家剩下几许,将来你会有比我好上不晓得多少的选择。朝中有人好做官,你现在只凭一腔热血,以为喜欢了便是喜欢,可到了那一日,别人轻轻松松入朝入阁,你却费尽心机也无法出头,其实只是差一个好泰山而已。我不想你后悔。我也不想自己后悔。” 顾延章听她说完这一段话,只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第91章 发烧 顾延章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商户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又有蓟县这几年进学,论起分析利弊,季清菱当真未必及得上他。 他认真地望着季清菱,道:“我都知道,可是若是没有你,做再大的官,又有什么意思?” 季清菱怔了怔。 顾延章又道:“清菱,今日是我昏了头,也不晓得作甚,全然管不住自己……我本来想着,先慢慢同你说了,总归叫你一点点晓得我的心思,待到了延州,再把这定帖同草帖拿出来与你看,和你好好商量了……是我汲汲皇皇,把你吓得不轻。”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方才在房里想了半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一时冲动,就做了这样失策的事。不过也好……你如今既然晓得我的心思,也要好好想一想你的心思。到了延州,再没有时间给你细想,当真住在一处,你名声就要不好听了。” 他一面说,一面皱着眉,时不时还拿手肘支一下一旁的桌子。 季清菱其实早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方才总被旁的事情抓着,这才没有识出来,此刻见顾延章总是皱眉,还一直半侧着身子,好似不愿意转过来似的,终于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探过身子往他后头看了一眼。 顾延章原本穿着一身深色骑装,到客栈落脚了这许久,也没有换下来,那骑装本没有什么问题,只因白日间与大虫搏斗一场,难免有些破烂之处,而束腰之处更是被虎爪抓破了几丝布缕。 季清菱越看越觉得不对,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一下那有些褴褛的束腰,只觉得入手一片湿意,待把手收回来,上头红黑红黑的,竟是血已半凝! 她心中一惊,也再顾不得许多,忙将顾延章的束腰解下。 顾延章犹自皱着眉,道:“这是作甚?好端端的……”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季清菱已经把那束腰放到一旁的桌上,而他后腰松开的上衫处,一条大大的豁口,应是被虎爪劈开的。 上衫色深,全看不出旁的情况,季清菱又惊又吓,根本来不及去想其余的事情,双手将那外衫一拉,“嘶啦”一声,顾延章的骑装上半截被她给撕掉一大幅下来。 里头内衫是象牙色的,腰处一大片浸开的红黑色,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把束腰解开,没了压着的东西,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浸晕,不过这一回晕开的却是鲜红色。 季清菱的手有些发抖,她抬头问道:“顾五哥,你不觉得腰疼吗?” 顾延章皱了皱眉,道:“怎的还这样叫我……” 季清菱气极!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这个! 她伸出手去,轻轻碰一下顾延章的额头。 果然,已经到了热手的程度。 她惶惶道:“你腰间被那大虫抓伤了,还发着烧,我去找松香寻大夫!” 她说着,就要出门,却被顾延章拦住。 “别忙活了,这个地界,寻的除了走街串巷卖狗皮膏yào的郎中,你去哪里寻什么好大夫。”他皱着眉自己扭过身子往后看,那一处伤口正在当中,自家着实是看不清。 “好似包袱里有上好的伤yào,你拿出来帮我涂一涂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果然就趴到了旁边的床上。 季清菱待要把松香松节叫进来,又实在担心,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www 分段阅读_第 134 章 不管不顾地去翻了包袱,果然掏出来几瓶子yào,并剪刀匕首纱布等物。 她走到床前用剪刀轻轻将顾延章腰处那一圈上衫剪掉,一处皮开肉绽的伤口便露了出来,还不断往外冒着血滴。 她打了个寒颤,忙用纱布轻轻帮他擦了一遍,又挑了瓶yào抹了,不等顾延章说话,便立时站起身来,道:“这样怎么行,我去叫人寻大夫!” 言毕,不等对方答话,便往外跑去。 顾延章拦之不及,自家上身衣衫不整的,却是再不方便追出去。 另一面季清菱才出门没多远,却见小二领着一个人往这边走来,她见了小二,不由得一喜,连忙迎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说话,后头跟着那人便惊喜叫道:“顾家姑娘!可是找着你们了!” 季清菱抬头一看,却是今日遇着的张定崖。 她匆匆回了一个礼,道:“张家公子,却是不好意思,我如今有些急事,便不同你多言了,只借这一位店家用一回。” 张定崖只会点头,忙闪到一边,做出把那小二让出来的姿态,连连道:“你用你用,随你用!” 似乎那小二是他家的一般。 季清菱也不跟他客气,只对那小二道:“我家哥哥受了伤,不晓得你们这一处有没有得力的跌打大夫,此时便不便宜请?我叫我家小厮同你一并去,可是方便?” 小二有些为难,道:“我们这原有一档yào铺子,只他家坐馆一般是不出诊的,要病人自家上门……” 季清菱忙道:“多多使了银钱也不行吗?” 小二摇头,又问道:“是什么伤,用些yào擦一擦可是中用?” 这事也没甚好瞒着的,季清菱忙道:“被大虫抓伤的,还发着烧!” 不等小二答话,那张定崖已经在一旁chā嘴道:“原来顾兄受了伤,白日间却是没有察觉,顾姑娘,你莫要着急,也莫要去请什么大夫了,我去帮他瞧一瞧吧。” 季清菱一愣,踌躇一会,待要问话,却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可能有些伤人心。 张定崖一见她表情,立时就晓得她在想什么,忙道:“我往日也被大虫抓过咬过几次,都是自己治好的,比起这一处的乡野大夫,总归要靠谱些!”他说完这话,对旁边那小二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似乎在同他说,不是说你这里村。 他一面说,还不忘记一面撩起袖子来,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道:“顾兄在哪,先叫我看看伤势吧!” 季清菱咬一咬牙,想着干脆让他试一试,再叫松香他们去寻大夫,双管齐下,总归要可靠许多,便道一回谢,把那张定崖带到了顾延章房间门口,又忙jiāo代小二去敲一旁的门,把秋月松香等人唤过来。 第92章 有缘 房间里顾延章伏在床上,只觉得周身冷得厉害,头颅又胀又痛,突突的跳,腰间那一处伤口更是如同刀割一般,想来是方才季清菱给擦的yào在起作用。 他想爬起来罩个外衫,却不想眼前冒一阵金星,头上似乎顶了千斤重,动一动都吃紧,只得重新伏下聚一会力。 顾延章身体一贯十分强健,少有生病的时候,原在良山书院,常有一群同窗染了风寒,个个此起彼伏地擤鼻涕,只有他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在一边据案而书,只当没这回事。 他照顾病人的经验倒是有——自季清菱身上得来的,自己生病的经历却是少之又少。 白日间被那大虫抓了,一方面着急赶路,一方面那束腰一直封着,他只觉得腰间作疼,头晕脑胀,原还以为是被那张定崖给气的,又以为是不小心搏斗间撞到了,又因接连骑马,偶尔腰胯之处生疼,也是常事,不想竟然是受了伤。 早晓得如此,就不该此时做这样一回动作,顾首不顾尾,莽莽撞撞的,似个毛头小子一般,还把人给吓跑了。 他脑子里还想计较一回,可聚了好一会儿力气,又使了好一阵子脑力,竟不晓得自己方才想了什么,连要起来拿外衫的事都不太记得起来了。 顾延章头重脚轻,腰间一会锐疼,一会钝疼,好似过了一年时间,门口才有了动静,迷迷糊糊的,他也听 www 分段阅读_第 135 章 不真切,只以为是季清菱的声音。 既是季清菱来了,他就想转个头同她说话,谁晓得眼前发着晕,连转动都难——这一时烧竟然来得这样快! 其实他本赶了大半日的路,又经过一番搏斗,早已筋疲力尽,被那张定崖一激,全凭一股子毅力顶着,回到客栈,思来想去,一时冲动,便全然不管不顾了。此时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了,是死是活也不由自己决定,反而那一根弦彻底断掉,再接不起来,是以压下去的身体反应便全数冒了头。 他如果当时不自己死命压着,反而可能还不至于这样严重,可忍了半日,也不歇息,情绪又大起大伏的,就如同拿一桶油去扑火,初时勉强得用,后头倒成了那火的生力军,叫它燃得更旺了。 这一边季清菱已经领着张定崖进了门,她见顾延章动也不动地伏在床上,立时晓得不好,忙上前要看一回,旁边张定崖却比她还要快,早蹿到床前。 他叫了一声“顾兄”,见顾延章没有答话,晓得这是病得懵了,便拿手去摸他额头,果然烧得厉害。 张定崖倒不是夸口,他从前独自四处周游,常有上山入林的时候,野物如狼狗大虫,简直是经历得太多,好几次还险些命丧狼口。 此一时他上前看了一回,皱着眉道:“伤得虽然不轻,却也不要紧,顾兄身体底子好,叫人抓两副祛热症的yào贴来,把烧压下去,待他自己醒来,渐渐就能好了。” 这时小二早带着松香几个过来了,季清菱忙道:“请店家带我家中人去一趟医馆,看能不能请个大夫过来。” 小二应了,果然把松香带了出去。 这一厢张定崖已经在安慰季清菱道:“顾姑娘莫急,顾兄不会有事,这等伤情,与我等习武之人并不算什么,常有的事,只要他热度一退下,自己就晓得好了。” 一面说,一面四处打量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烈酒,用烈酒把伤口洗一洗,倒是好得快!” 这穷乡僻野的,哪里去寻烈酒,好在当日出发前,柳林氏叫季清菱带了些,防着途中突然要用,因要长途跋涉,带得不多,将将只有三五坛子,她连忙吩咐秋月带人去马车上拿了。 这一面顾延章伏在床上,只听得屋中嗡嗡嗡的,似乎有什么苍蝇蚊子一直在他耳边叫,赶也赶不走,偶尔听到季清菱的声音,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没有力气,只头疼yu裂。 他难得一回身体上这样的痛苦,与往日里习武外伤还不一样,仿若整个人里头被冻成了冰,外头又被架在火上烤一般,勉力抵御已经费劲了全身力气,再无其余精力来顾及其他。 他好容易待那一阵热疼暂歇片刻,想使力喊一声季清菱,不妨突然腰间一阵厉疼,如同刀子刮肉,叫他忍不住额头冒汗,咬着牙才没有叫出来。 这边张定崖已经用烈酒在给顾延章洗伤口,他转头对季清菱道:“往日间我在野外无yào,就用这烈酒来洗,洗完伤口,剩下点子酒还能喝一口,若是还是不好,拿火在伤口处烧一烧,自然就疼好了。” 季清菱被他这形容吓得满头冷汗,忙道:“这一处伤不用烧吧?咱们等大夫来了再说……” 张定崖已经笑道:“莫要慌,不会用火烧的,顾兄身体好,退了烧自家就好了,当真不用担心。” 他一面在料理顾延章的伤口,一面跟季清菱搭着话,言语坦诚,目光坦dàng,只把顾延章的伤情拿来问,十分冷静自信的模样。 季清菱站在一旁看着张定崖给顾延章清洗上yào,只觉得那手法又重又粗,几回想要上前帮忙,忆起自己身份,均是咬着牙把手收了回来。 其实哪怕是亲生兄妹,顾延章的伤处十分尴尬,她也是最好jiāo给旁人来打点,只是此时实在着急,她装傻,屋里其余人皆是小童小厮小丫头片子,也没有多想,那张定崖更是江湖xing子,并不觉得有甚不妥,反而见季清菱这样担心哥哥,心中更是喜欢几分。 张定崖清洗完顾延章的伤处,又拿了季清菱递过来的yào,挑选了一会,道:“顾姑娘若是信得过我, www 分段阅读_第 136 章 便用我的伤yào吧。” 他道:“我常在四处行走,难免有受伤的时候,因缘机巧得了两个方子,照此配了,明伤没有不见效的,比起普通的要好上许多。” 白日间共历了一回险,对方为人行事均有慷慨之气,季清菱对他印象甚好,更晓得他将来会是顾延章的得力副手,天然便多了几分信任,此时听他一说,想了想,道:“那便麻烦您了。” 第93章 担心 张定崖咧嘴一笑,道:“哪里有什么麻烦,相逢即是有缘,难得有此机会搭得上手,也是我们两处的运道。” 语毕,果然从袖中取出一个装着粉末的小瓷瓶来,他将那粉末倒在顾延章的伤口之上,片刻之后,还在慢慢冒着小血珠子的伤处就渐渐止住了血。 一时松香也用重金并马车把那镇上坐馆的大夫给请了过来,那人须发皆白,脸面倒仍是红光满面的,生就一张良医脸,叫人一见之下,心都放下来一半。 那老大夫进了门,问了病人,自上前去望一回面,看一回伤口,诊一回脉,等听了季清菱说完来龙去脉,又重新诊了一回脉,道:“不妨事,看着厉害,其实并未伤到骨头,病人体格好,我开两剂yào吃下去,待烧退了,好生将养一阵,就又回了原样。” 他一面说,自yào箱里取了纸,就着桌上的笔墨,三下五除二,就写出一个方子来。 季清菱忙接过了,低头看来,她从前久病,虽不至于成医,却也懂些yào理,看完一遍,见那方子上下了香附又下了柴胡,不由得问道:“怎的有疏肝理气,调胸泄胀的yào材?” 那大夫道:“这一位心胸激dàng,想是白日打了大虫,心中情绪大起大落,又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多日积着,这一回发了出来倒好,一并把邪气散了。” 他看一眼季清菱,又看一眼张定崖,实在拿不准这一处谁做主,便也不再去分辨,索xing一并说了,道:“叫病人好生养病,瞧着是心胸开阔的面相,怎的这一回脉象这样乱!” 心胸激dàng…… 脉象乱…… 季清菱的心不由得一紧。 顾延章为什么会心胸激dàng…… 还不是因为…… 她此时无暇他想,只把这一出寄在一边,问了那老大夫许多照料伤口的问题,又道:“若是待要行路,将病人放在马车中,可是使得?” 那大夫道:“倒是不要紧,不要叫他乱动,破了伤口便好。” 他又轻轻捻了捻顾延章腰间的yào粉,放在鼻端嗅了嗅,道:“这yào倒是不错,依旧用了罢,我就不给他开伤yào了。” 这回不待季清菱说话,旁边站着的张定崖便急急道:“我这里还有多的,十瓶八瓶都有,只管用!” 季清菱并不拒绝,感激地道一回谢。 一时yào方开好,yào也抓过来了,付过诊金,季清菱把那老大夫送出了门,jiāo给松香带去给那几个镖师看伤,又安排秋月带着人去借客栈的灶台来煎yào。 等回了房,她对那张定崖郑重道:“张家公子,今日多谢您了,家兄身上有伤,此处又是旷野小镇,没甚东西好备,本想预一席酒菜请您吃,如今也做不得了,我已经叫家中厨娘烧了些菜,须臾便好,只没个陪席的,还请见谅。” 张定崖略有些局促地道:“不消如此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听到要去吃席,旁的没有想,倒是想到此刻出了门,再要进来不容易,难得这样好的一个机会,能叫这顾家兄长对自己另眼相看,若是放过,岂不是太可惜了。 他脑子里打了一个转,道:“顾兄此时还未见好,顾姑娘你也未曾吃罢?不若我留在此处,同你家下人看顾一回,待会你吃过了,再来替我。今夜我便在此住——我经得多,也晓得怎么照料人。” 季清菱怎么可能答应,她连忙摇头道:“太麻烦您了,真的不要紧,这边尽皆打点得开来,您先去吃了席,便回屋歇息罢。白日那般辛苦,好容易落下脚来,还拖得在这一处帮了许久的忙。” 张定崖终于得了这一回献殷勤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忙道:“你们这上下一行,瞧着 www 分段阅读_第 137 章 多,倒也不多,未必排布得开来,有我在此,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用。” 季清菱见他一心想要帮忙,也不好当面拒绝,便把秋月唤了过来,就在此处一一分派。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她叫秋月将人分作两拨轮番去吃饭,其余人等各做了安排,又把小二叫来,把下头几日的房钱都付了,还特意给多了点柴禾钱,请厨房夜间不要关门,预着顾延章要半夜用热水。除却这些,还吩咐了许多话下去,这一个做什么,那一个做什么,约莫什么时候启程,需要采买什么,填补什么,方方面面,有条不紊。 等到事情吩咐完毕,她转头对张定崖道:“张家公子,我家厨娘做的一手好菜,您当真要去尝一尝,若是临时有事,我再唤人去请您,可好?” 张定崖最见不得这样落落大方,又行事分明的姑娘,他站在一旁,看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欢喜了又欢喜,被她这样又委婉又体贴地一撵,明明晓得方才这小姑娘一副做派全是给自己看的,也根本再没办法死皮赖脸下去,果然高高兴兴下去吃饭了。 好容易把人赶走,季清菱忙走到顾延章床边,伸手去摸一摸他的额头,果然还是热,忍不住便转头叫秋爽去叫人找些凉井水上来。她见顾延章身上还穿着骑装,晓得这样肯定不舒服,又吩咐旁边侍立的松节给顾延章换一身宽松的衣衫,再用热水擦一回身。 她jiāo代完这个,又jiāo代那个,算半日时间,觉得那yào煎得怎的这样慢,若是来不及吃下去,烧得坏了可怎生是好,脑子里又想一回方才那老大夫吩咐的几桩事,说要多久换一次yào,注意忌口云云,早把白日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一颗心上上下下,全担心床上躺着这一位哪里不舒服。 顾延章睡了一会,半醒之间,只觉得全身都极为难过,这一个姿势更是不舒服,便要掉头翻身,吓得季清菱忙用手把他压住,低声叫了他一回。 他睡了一阵,力气稍微回来了两分,此时睁开眼睛,果然季清菱坐在床榻边上。 顾延章看一眼天色,又见屋中点了灯,不由自主地便拧着眉头道:“这样晚了,怎的还不睡?” 第94章 引导(给曲明初的加更) 他一面说,一面就要翻身。 季清菱连忙拦住,道:“莫要乱动!腰间还有伤呢!” 顾延章这一回神智才渐渐回笼,反手去摸一把腰背,果然那一处疼的地方已经用纱布包了几层,他恍惚忆起白日,似乎确实这样一回事。 季清菱见他醒来,连忙问道:“我叫人煮了面,又煮了粥,想吃哪一样?” 顾延章半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吃了半碗面,又喝了yào,倒头睡去。 次日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喝了yào,又睡了一个长觉,烧便全退了,虽腰间还疼,倒是不妨事,等睁开眼睛,扫一眼屋内,却见茶桌前伏了一个季清菱,旁边几个伺候的或坐或靠,睡得正香。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阵发酸,又是一阵发甜。 初冬早晨已经开始有些寒意,顾延章看一眼季清菱身上穿的衣裳,只觉得有些少,正要出声叫一个人,不想对面季清菱已经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蓦地睁开眼睛,把头抬了起来。 季清菱见顾延章醒了,连忙站起来,几步走了过来,伸出手摸一摸他的额头,低声问道:“还烫不烫?” 顾延章也小声道:“已是好了,只腰间还有些疼,将养一阵子就好,不是什么大碍。” 季清菱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复又试了一回温,等确定确实没问题了,这才放下心来,刚要抽回手,不想却被顾延章用手捉了,拉着不肯放。 季清菱转头看了一圈,几个下人都还在睡,昨夜大家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此时两人动作不大,倒是没把人吵醒。 顾延章已经把她的手拉了拉,教她半坐在床边上,这才轻声轻语地道:“清菱,昨日是我不对,我烧得糊涂了,急急忙忙的,做了许多错事,说了许多错话,你还生我气吗?” 他这样伏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病容,身上还包扎着纱布,别说季清菱 www 分段阅读_第 138 章 本来就没生气,就算原本生着气,也被磨得没了,她低声道:“我没有生气,你快些好起来是正经。” 顾延章又道:“我虽是做了错事,说了错话,心却是没错的。” 他拉着季清菱的手,伏在床上,又低到高地仰视她,声音轻而又轻,道:“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刻都不想等了……” 季清菱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现在晓得了……” 她面上微微一红,道:“昨日我见了你伤得厉害,又发着高烧,实在心里头难受,便坐在此处想了一宿……我好像有一点懂,又好像不是很懂……索xing也没有多少天了,过一阵,我们另找时间好生谈谈。” 她说完这一句话,有些腼腆地看着顾延章,轻声叫道:“五哥,你腰间还疼不疼,要不要找大夫来给你重新上一回yào?” 顾延章听了她这样的回复,又听她叫一声五哥,一颗心飘啊飘,全没了感觉,哪里还晓得腰疼不疼,把头摇一摇,又点一点,只知道看着季清菱发呆。 被他这样看着,季清菱红着脸站起身,把手抽了回来,问道:“你饿不饿?我叫厨房送吃的过来。” 厨房里吃的早就备下了,季清菱叫醒了秋月,诸人一阵忙碌,这边才梳洗完,那边吃食都上齐了,两人一处吃了些东西,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外头便有人轻声敲门,又自报家门道:“顾兄,听说你好些了?我是张定崖。” 顾延章一时脸都要绿了,他转头问季清菱道:“他甚时来的,怎的同我们住在一处客栈?” 季清菱听他口气不对,便把昨日的事情简单说了,又道:“你那时伤口一直流血,他还拿了伤yào出来,十分得力,说起来咱们得好好谢他一回。”一面示意秋月去开门。 顾延章心中甚是别扭,却不能不承这个情,一时张定崖进来了,果然诚恳地道一回谢。 张定崖见他恢复了六七分精神,先是一喜,把那道谢推拒了,又笑道:“不是什么珍贵东西,配起来也不麻烦,若是得用,我多配个十瓶八瓶的,你们拿着使。” 两下寒暄几句,那张定崖又道:“顾兄昨日倒是跑得快,倒是累得我一个人在后头应付那孙老爷子。”他顿一顿,道,“孙老爷子听说我与你同路,便要我与你转一句话,说他家中有子嗣在京中做官,住在梁门大街里头姓孙的那一家便是,若是将来你有什么事情去京城歇脚,务必要去一趟那一个孙家,届时提一提他的姓名,再提一提昨日的事迹,自有人来打点。” 他见顾延章不像是有兴趣的样子,又见季清菱也不甚在意,便又抛一个话题道:“对了,昨日我来了此地,打听一回,才晓得原来那孙老爷子这一阵倒是在此处闹出了不少事情——他家花了重金悬赏虎皮,惹得周边的猎户全上了山,谁想被一家摸到有一窝虎xué有个崽子,无意间说出去,被他家小妾晓得了,硬是要带回家养。后来果然有猎户为了钱去偷了来,不想还没出山,便被那大虫知晓了,两个猎户直被咬死,他们几人本是坐了马车去看热闹,不想也差点成了那两只大虫的腹中餐。” 顾延章听他说得起劲,不好不回,只得同他说一回话,不想那张定崖打蛇随棍上,见他今日态度十分和煦,立刻就道:“顾兄,我也要去往延州,不如这一路便搭你们的伴,行路也不会那样无聊。” 顾延章十二万分地不愿意,可他毕竟才承了张定崖的情,若是此时一口回绝,实在是不妥,他想一想,问张定崖道:“我从前听说,去延州之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出身?” 张定崖点头道:“若是能读书,我自去考进士了,也不图这一条道,只我从小不爱念书,延州这一边有个机会,能由钤辖推荐去京中三班院参加试shè殿试,考绩好了,也能得一个出身。” 顾延章便道:“我们这一队人多脚慢,少不得要拖时间,若我是你,便会快马加鞭,早日到了延州,不说其他,至少得先入营混个脸熟,你再迟个一两月去,人都把名额抢光了,哪里有剩下的捡?” 第95章 安排 顾 www 分段阅读_第 139 章 章说完这一句,忽然转头对季清菱道:“七娘,你回房歇一歇,补一个觉罢。”又道,“我烧已是退了,人也好多了,此时也无甚大碍,有些事情想同张家兄台说两句。” 其实大晋民风较为开明,并不甚忌讳女子闺名为外人所知,只不知怎的,顾延章十分不想当着张定崖的面叫出那一个名字。 季清菱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同两人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她担心顾延章伤情,把松香叫了出来,jiāo代了许多,这才吊着心回了房。 季清菱一走,顾延章整个人神情都变了,他一再谢过张定崖的伤yào,又谢他帮着自己料理伤口,然后恳言道:“张兄不若叫我名字罢,按年岁算,当时我称呼一声兄才对。” 张定崖有些吃惊。 两人之前通过姓名,他是自报了家门,但顾延章说得并不多,因见对方样貌行事,他估算这一位当是弱冠之年了,不成想自己在外头闯dàng了这样久,居然还会看走眼。 然则难得对方突然这般好说话,张定崖想都不想,立即道:“既如此,我便叫你延章罢。” 顾延章笑了笑,亲自给张定崖倒了一杯茶水,道:“难得有缘,彼时相遇,此时又相会,我以茶代酒,既做谢意,又做情谊,敬张兄一杯。” 他言行磊落又干脆,待人如同清风拂面,全似与昨日那果决却又少言的少年郎不是同一个人一般。 张定崖xing情慷慨,最喜结jiāo朋友,本就对顾延章十分欣赏,此时见了他这另一种言行,更觉投契,拿起茶杯,与顾延章杯杯相碰,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当真是自觉喝出了酒的味道。 顾延章同他聊一回天,大概摸到了此人行事,倒也觉得这是个值得结jiāo之辈,他想一想,复又提起方才那个话,只是这一回却是更认真了几分,道:“张兄既是想要去延州得个出身,便不妨早些过去,此时招贤令已发了有一阵,去的人却应当并不甚多,正当是千金市骨的时节,我观杨平章从前事迹,是个建功立业的人,眼下一路都有厢军往延州走,可见战事在即。”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张兄早日去了,也能好好准备一番,你既有心投军,又武艺高强,得个前阵的位置并不难。如果这一二月间能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功劳,阵上得上五六个首级,又好生打点了,上官自然会帮你吹嘘,不愁没有功劳,比起往日,更容易出头。” 言毕,又替他分析了一回此刻延州城内形势。 顾延章本就是延州出身,他家在当地算得上是大富,又是行商,对其时情况十分了解,后来去了蓟县,虽然不在当地,可时时刻刻不忘搜集那一处消息,此时一一分说开来,把张定崖听得目瞪口呆。 张定崖年纪不大不小,一直四处行走,只是听说延州那边发了招贤令,想去闯dàng一番,若是得个出身当然是好,若是不能,也便罢了。 可如今听得顾延章一二三四分析开来,竟觉得原来那一个出身并不是全凭运气,也可以按着计划一步一步来,更难得的是,便是他这般不清楚当地情况的,也认为十分可行,只要照着走了,便是不能此时就得出身,用不了三五年,一样也能出头。 世上确有不慕功名利禄的人,然则却少有不慕功名利禄的少年郎。 张定崖满身武艺,四处行走,岂是想要一辈子汲汲营营,碌碌无为的,他向日不觉得自家低人一等,本去延州就是想要谋个出身,只是毫无头绪,打算去了再乱撞一番。这一时得了一个更稳妥方便的法子,心中暗呼一声侥幸,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延章,这一回当真是多谢!不想竟有幸遇上你这样一个人,叫我少走几年弯路!” 顾延章只一笑,道:“哪有这样多的客气话,我也是要回延州的,一人何如两人,将来多的是互相照应的时候,真儿郎不说只做,张兄将来若是有暇,不妨上门来寻我,届时再好生畅聊一回。” 又将原本顾家地界说了。 张定崖是说做就做的xing子,他心中喜欢季清菱,便一心一意跟上来,想要上前凑一回,此时又得 www 分段阅读_第 140 章 了顾延章指点,跟他谈一回话,渐渐也有了领悟,知道这一位是心中有大志的,自己现下的状况,想要叫这一位未来大舅子肯定,还有颇远一段距离。 既如此,倒不如先去取了出身,有个差事,将来也好有底气来提婚事。 况且对方也是要去延州,将来多的是机会相处,倒是那延州之中情况多变,晚一天去,就有可能多一样变数。 他既下了决心,便留了几瓶伤yào下来,连次日都不等,下午便同顾延章辞行,本还想见一回季清菱,没见上,只心带遗憾地告辞而去。 再说季清菱回了房中,虽然依旧是担心,可顾延章高烧已退,人也十分精神,腰间伤口也是不再流血,便不似昨日那样着急。 她前一夜几乎没睡,只早间眯了一会眼,此时心下梢松,困意便袭了上来,卧在床上想要补一觉,却总是睡不着,脑中纷纷乱乱,俱是昨日顾延章所说所陈。 季清菱头一晚已经想了半夜,本以为自己早想透,现在回了屋,不在顾延章身边,那千般纠结又浮上心头。 她把往日间两人相处的种种拿出来反复思索,又把将来顾延章的事迹拿出来反复计较,一时喜,一时哀,一时畅意,一时难过,复又想到上一回自己高烧,顾延章那样体贴细致的照顾,如今对方受这一回伤,自己见人照顾了,才晓得当时两人相处有多亲昵。 她想了半日,把自己想得面红耳赤,翻过身,看屋中景况,原来秋爽她们早去休息了,只秋月一个人在旁边榻上靠着。 季清菱既睡不着,也不想吵醒她,索xing爬起来,打算自己洗一把脸,好抄书静一下心,不想才凑到那床前的面盆上,手还没伸下去,就见静水里头映出来一张绯色薄晕的脸来。 第96章 恍然 季清菱悚然一惊,差点把面盆打翻。 她呆坐回床前,过了一会,又去那盆前看了一回,始终不相信,复又去台前对着铜镜照了。 那铜镜是湖州特产,顾延章请人特去寻来的,小小一柄,制作得十分精良,映得人纤毫毕见。 季清菱拿着那铜镜,对着脸看了许久,心中那一片乱麻麻俱化作了自嘲。 镜中一张脸,叫谁来看,都瞧得出这分明是个暗自怀春少女,眼面皆红的,还带着羞意。 不过想一下那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此时再来说什么晓不晓得,又还有什么意义。 季清菱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那镜子扔到了一旁,找来几张纸,就着客栈里头的笔墨,想要默写几篇经义。 书压在行李下头,取出来甚难,索xing便算了,她在脑中特选了一篇早背得滚瓜烂熟的,提笔开始写。 究竟是太熟,写着写着,不用过脑便能接着往下默,她脑子空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想起往日的场景,待好容易回过神,低头一看,纸上写就一半的经义,最后一个字明明应当是“秦”,被自己写做了一个“顾”。 有什么好“顾”的! 季清菱将那个顾字涂去,又把那一张纸裁掉一半,用过的撕成碎片,拢到了一堆,复又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就能把面上的热度带走一般。 榻上秋月还在睡,发出浅浅的鼾声,倒是显得屋内越发安静。 季清菱就着接下来这半张残纸,开始写《晋史》上面关于顾延章的传记。 顾延章的传记特别容易背。 好文章都好背。 编撰《晋史》的时候,负责写他那一个篇章的也不晓得是谁,三言两语,便已经勾勒出一个人的行状。 想到从前自家父亲在翰林院做编纂的时候,回来抱怨说,要得一个有意思的书目来修,除了才学好,简直是还要用抢的。 能抢到去写顾延章的部分,那一个人应当著文能力远超他人。 顾延章的传记部分还特别长,别人只有短短千余字,到了他这一边,比起其余的名臣,要多了好几倍,即便如此,有传闻说这还是删了又删,拿掉了许多内容之后的结果。 史家笔法,是要不偏不倚,不予点评。 然而这一个作者必然是顾延章的拥簇者,用了大半的篇 www 分段阅读_第 141 章 幅来写他的平生事迹,传奇事件写了又写,丑闻缺陷则是一笔带过。 季清菱越写越觉得陌生,却又越写越觉得熟悉。 熟悉的是,这样的一些事迹,以目前来看,将来自家这一个顾五哥,只要假以时间,磨以经历,一样可以办到。 陌生的是,这一个算无遗策,高瞻远瞩的顾延章,同她认识的那一个百般温柔,千般体贴,事事以她为先的顾五哥,简直不是一个人。 季清菱用了三张半纸,把自己记下来的内容写完了。 其中提到顾延章妻子的地方只有一处,乃是顾延章死后,朝廷追封,又加赐了其妻一个封号,至于妻族,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季清菱把纸页放到一边,另取了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列写考量晋朝各类名臣的出身,写了一遍,数一回数,发现草野富贵各自开半,不好说哪一种比哪一种多,况且史笔增削,臧否随心,谁又晓得实际情况如何。 她犹豫片刻,又想把大楚那一朝的朝臣拿出来算一回,至少那边的情况她是实打实得见,知道哪一家是什么出身。 有了这个打算,她将纸翻一个面,正待在上头写字,忽然整个人似是被晨钟在耳边击打了一声一般,忽然就醒了过来。 这是在做甚?! 她原本是认为两人一兄一妹,不似那般关系,乍闻顾延章告白,难以接受,这才怎的都不肯同意。 现下瞧自己这模样,说无意,简直都是在自己哄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条已是抛开,她还认定顾五哥将来要做官,本就门庭寥落,必要有一门得力的亲族才好,是以不能在一处。 可是,这并不是她自家的事情,她凭什么替他做主! 两人之间,从来有商有量,她也一直暗暗告诫自己,不能仗着自觉晓得以后情况,便万事越俎代庖,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凡事都有变数,连先生都变了,谁又晓得之后还会生出什么不同来。 怎的到了这一回,她反倒就这样武断了? 季清菱把自己心剖白开来,直面其中,忍不住觉得自己好笑。 不过是害怕与自卑而已。 她此生得了这样一具健康的身体,倒不似前世那样洒脱,时光越久,越不像原本一样人生得意须尽欢,反倒变得既患得又患失。而与顾延章相处日久,感情日深,也愈发害怕改变。 若是他将来见了别人好,后悔了怎么办,自己若是嫁了坏人,后头好歹还有一个他,有地方可去,可若是嫁了他,又能去哪里。 若是他娶了自己,将来觉得自己不好,却又碍着两人多年情谊,不忍说穿,只委屈度日怎么办? 昨夜的这些想法,如今看来,俱是好没意思。 前一桩,若是他都靠不住了,天下间,又还有谁能托付终身。如果最终当真落个不好的结果,也当是自己赚足了半辈子,有什么不划算的。 后一桩,又哪里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万一娶了别人,一样过得不如意,那又待如何是好? 想通了这许多,季清菱把桌上各色纸张一收,全数撕成碎片,呼出一口长气,已是下定决心。 既是从前桩桩件件都是一起拿主意,那这一回,等五哥好了,同他好生谈一回,也一起拿主意罢。 季清菱站起身来,走到桌案一角,那一处放着一个匣子,乃是昨日装自家草帖并定帖的。 那一时顾延章房闲杂人等进进出出,她便拿回了自家屋子,此时取出来,见了上头那一个“顾”字,回想起被手把手握着写字的场景,脸面一热,耳朵似乎也跟着热乎乎的,忙把那两张东西重新锁起来,再不敢多看。 第97章 (给踏秋清的加更) 季清菱看一回天色,觉得此时顾延章应要休息了,生怕他与那张定崖说起话来便不知时间。 毕竟他们两从前可是有一种说法,形容二人做起事来是什么都不顾,常常“同出同入,同榻同席”。 她想去催一回,只是方才做了那样一个决定,不知为何,此时竟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心,十分不好意思见到那一个人,偏是担心他的伤口,又着急相见 www 分段阅读_第 142 章 最后担心压过情怯,季清菱走到床前,自家洗了一回脸,正要出门,后头一阵悉索声,却是秋月爬将起来,问道:“姑娘起了?可是要去看少爷的伤?” 秋月自瞧破了顾延章的心思,便十分小心,生怕季清菱哪一时有了机会单独同家中少爷在一处,不小心动了女儿心思,届时一男一女,十分难以收场,是以但凡见她有什么动作,身边又没跟着人,便总要自己随着。 昨夜她被顾延章拦在门外,一直坐立不安的,生怕在自己不晓得的时候,已经闹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得知竟是少爷受了伤,更是慌张。 她虽没有太多见识,却也听过几场戏,在茶楼见过人说几回书,后来得了福分,季清菱教她识字,那些个诗词歌赋的她是不感兴趣,可话本子却没少看。 但凡话本也好,说书也好,唱戏也好,里头不是男子落难,女子搭救,便是女子落难,男子搭救,救来救去,一时你有伤,一时我有伤,伤着伤着,便伤到了一处! 别人是别人,这两位可千万不能伤到一处啊! 季清菱没瞧出秋月的心思,只点了点头,道:“你且回房去睡罢,把秋爽叫过来便是。” 秋爽那个傻丫头,毛头毛脑,毛手毛脚的,顶个啥用啊! 秋月心中暗骂一回,连忙站起身来,稍微收拾了一下,道:“叫她睡罢,我同姑娘过去!” 她自告奋勇,季清菱自然也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去了顾延章门前。 秋月上前拍门,不多时,松香出来应门,见是她们二人,十分吃惊,忙让了进去,回头叫道:“少爷,姑娘起了,已经过来了。” 顾延章正伏在榻上,胸下撑着一床叠成方形的被褥,手头悬空,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 见季清菱来了,他下意识地便要把书收起来。 然则已经来不及了。 季清菱上前几步,把那书抽了出来,瞄了一眼,原来是一本经注。 她几乎是有些生气地道:“才退了烧,腰间也没好,早上同客人说话半日就算了,好容易歇下来,怎的又在看这个!” 顾延章听那“客人”二字,心中一喜,又连忙道:“才睡了,方才起来,睡不着,这才拿书来看,还没一会,你就来了!” 季清菱狐疑地转过身子,看了松香一眼。 松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全不去chā两人间的事情。 反正多说多错,装傻总行了吧。 季清菱自然不可能跟书童去确认这种事情,只得把书递给秋月,让其收了起来,又对顾延章道:“大夫说了,要好生歇着,不要费脑费心的,过两日好了再做旁的,岂不是好?” 顾延章诺诺连声,只拿一双眼睛瞅着季清菱。 他卧在床上,还带着两分病容,偏那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不知是不是伤了后腰,又才退烧,显得格外气弱,与原来的他全不一样,似是翻转过身,把武器压在身下,把肚腹露在人前的刺猬一般,此刻还巴巴地望过来,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平白把季清菱看得心跳都快了两分。 顾延章平日里那般沉稳,此刻歇下外壳,倒是回复了本来的年龄,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而已,眼中全是赤子情怀,少年情思,叫人怎能不在意。 季清菱心中一软,面色一红,责怪的话再说不下去。 她干咳了两下,把松香叫了过来,问了一回顾延章饮食起居,又问他甚时换的伤yào,甚时吃的yào,伤口此时如何,仔仔细细,直把松香问得满头冷汗,在顾延章的盯视下把话编得圆了,这才凑合放过。 问完话,季清菱待要回房,不想却被叫住。 顾延章道:“我实是睡不着,你今日睡了多久?” 又拿些没油没盐的话来问她。 季清菱少不得一一答了。 顾延章小声又道:“你既是不困,又不叫我看书,不若陪我坐一会,说一会话,等我困了,自然就睡了。” 季清菱见他这一副模样,怎生拒绝得了,果然叫松香搬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同他说起话来。 她一心想哄顾延章睡觉,便拿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来同他聊了 www 分段阅读_第 143 章 ,并不说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只是哪一样东西配哪一样东西好吃,哪一个人哪一本书有意思,谁谁谁的诗赋写得不如谁谁谁好云云。她自觉甚是无聊,却不晓得自己在这一处细细碎碎说些闲话,已经把旁边顾延章看得心中甜蜜蜜的,别说困,就是听上三天三夜,也还嫌不够。 季清菱说了半日,茶水都喝了三泡。 因为怕夜晚睡不着,她叫人只下了几片叶子,此时便如同喝水一般,旁边顾延章仍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一面含笑,一面应话,半点没有困倦的意思。 她喝过茶,把杯子放回到一旁的桌上,待转过头,又见到顾延章拿眼神跟着自家走,自家去到哪里,他就看到哪里,只叫她再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一行人在这小客栈中住了七八日,直到顾延章伤口结了一层薄痂,轻易不容易再撕裂了,又去一趟医馆,叫那大夫看了,果然已经大好,这才继续往下行。 因上一回与大虫相搏,两个镖师俱已受了伤,不好再护镖,季清菱给他们提前结了银钱,安排他们在当地住下,待伤好了才回蓟县。 两个镖师出一趟镖,虽是受了些伤,却因顾延章的一番分派,得了一大笔银子,回乡直接便可买些宅地安家了,早千恩万谢。 其实按照当时签的契纸,他们保送这一户人家回延州,途中劳力俱已买断,顾延章是不必将那孙老爷子的银钱平分的。谁晓得他不但平分了,还将自己的同季清菱的也让给了二人,叫他们发了一笔横财。回到蓟县之后,因季清菱是女子,不好乱说,两人却把顾延章一番行径好生传扬了一边,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此事提过不表。 第98章 独处 再说当日自蓟县出发,顾宅一行共三辆马车,并许多匹马换骑。 其时民间马匹大都是驽马,种xing好的不是被朝廷圈了地在养,预备将来给军士用,便是被大户精心侍弄了,放在京城等大州大府做卖高价。最贵的一等则是西域贩卖而来的大宛良马,均是价值千金。 蓟县地小,马匹也不多卖,寻常人家都是租的,从前季清菱寻了许久,给顾延章买了一匹高头大马充作某一年生辰贺礼,这一回自然是带了出来,其余皆是临时买的,又有镖局里给镖师配的几匹脚力,总计快有十来匹。 这马看着多,其实真正用起来却少,驽马xing劣,拿来驮人驮物,走不了几日就会吃力,只得几匹之中反复换来换去,叫它们轮番上阵。 因着马匹不顶用,拉起车来,自然也磕磕碰碰的。三架马车中原本一辆装行李,一辆是季清菱坐的,另有一辆其余仆役用了。 此时因顾延章腰间受伤,是不能再骑马,偏生又要赶着回延州,生怕去得晚了,甚时那一处另考发解试,无暇准备,季清菱便在自家马车中用厚厚的褥子铺了,四周又用布帛隔出来,专给他辟了一片,叫他在马车上卧着。 幸而当初知晓这一途甚是远,马车定得十分牢靠,又是极大的形制,此时装了他一个男儿,再混着季清菱兼一两个丫头,倒也勉强挤得下。 诸人打点行囊,重新出发,左近都是小镇小乡,找不到合适的镖局再行雇人,只得就叫那两位镖师开道,好在这一路还不到延州周边,并不算很乱,又有松香、松节跑上跑下,季清菱参照着顾延章从前行事,一一打点了,虽然不如前半截路顺逐,行路也慢了一半,却也没出什么岔子。 顾延章在车上卧着,他身强体壮,果然好得甚快。原还每日吃yào,那yào中是有柏子仁、酸枣仁,又有合欢皮,全是安神助眠的,只叫他上车便睡,后来伤势愈合得差不多了,yào也停了。 没了安神之yào,他神智一清,将前几日自家行事回想了一遍,简直要回去把彼时的那一个自己给揍上一顿。然则话既已出,覆水难收,当日一是病烧,二是被人所激,这才昏了头,教季清菱这样难为。 他越想越是自责,尤其见季清菱这一阵子连双颊的肉都消了下去,更是愧疚得不得了。 其实季清菱瘦,泰半是连续赶路所致,便是没有他 www 分段阅读_第 144 章 这一番折腾,一样不会多有精神,毕竟没有哪一个不是放马长大的小姑娘家能在马车里窝上这样长时间,又总是跑马赶路还精力充沛的。但是顾延章先入为主,早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仔细想来,二人从来都做兄妹相处,自己乍然这样一番表白,小姑娘不受惊吓才是奇怪,偏自己冲动之下,脑子也没了,一心只想着把人逮到自家墙里,再不放出去叫他人夺了,竟然在这样时机尚未成熟的时候做出匆忙举动,实在是又自私又可恶,简直不是人之所为。 他想一回,又心疼一回,心中难受,这日再做出发,待季清菱jiāo代好外头各色人等行事,回到马车上,他便再也不能按捺下去,把她叫到身边,自陈有话要说。 秋月跟在后头本要同上马车,不想一只脚才踏进去,便听顾延章对她道:“我与姑娘有话说,你且到后头马车上去罢。” 秋月一愣,等到反应过来,脚都吓软了。 她实在太怕这二人独处,因是贴身伺候,又跟着坐一辆马车,近些日子她已是察觉自家姑娘有些不对,常常神思恍惚,偶尔还会望着家中少爷发呆,一时喜一时忧的,叫她看了心中忐忑得很。 然则秋月毕竟是下人,没有道理主家做了吩咐,自己还反对的道理。 不仅如此,若是季清菱出来说话,她还能多说两句,此时得了亲口顾延章吩咐,脚像自己有意识一般蓦地就往后退,一双手还乖乖把车门给关了。 ——不晓得为何,阖府之中上上下下向日都对这一位少爷怕得狠,她也不例外,见了人,不要他黑脸,自家心就抖三抖,总觉得这一位只是不凶,当真凶起来抬眼就能吃人一般。 这一厢秋月同手同脚,六神无主地往后面马车走,一面走,还一面往回望,似乎自己多看几眼,里头就能少说几句一般。 那一厢,马车里门一关,顾延章便对季清菱道:“清菱,你过来坐。”一面说,一面整了整自己面前的位置。 顾延章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得季清菱在马车某个角落垫了厚厚的褥子,叫他靠着背,不用碰到腰,十分方便,他此时便坐在那一个角落,神色温柔地瞧过来,还往面前那一片地方垫了几块平日里用来伏趴的毯子,方便季清菱坐得舒服。 季清菱犹豫了一会。 车里只有他们二人,顾延章那位子选得甚近,只要一坐过去,就是手脚相接的距离。 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一步分作两三步,还是依言过去坐下。 顾延章待她坐了,深深吸一口气,把今日思量已久的话慢慢地说了,他怕前头赶车的听到,把声音放得极轻,道:“清菱,那日我同你说的事情,你想得如何了?” 季清菱踌躇片刻,正要想一想该怎样答话,不想那一边顾延章已是接着道:“想不明白,咱们就不要想它了。我这两日趁着脑子不糊涂了,把事情好生计较了一回,咱们回了延州,先去你家瞧一瞧情况,若是能有些痕迹最好,若是没有,就去一趟衙门,把名给复了,再问问当日的情形——你爹有八品官身,又是阵上荣烈,你兄长也一样阵上而亡,十有八九,朝中会有表彰,尸骨若是不出意外,便是没有坟冢,也有英烈碑,上头自列有姓名。” “你家中只剩一人,定有抚恤银两,先誊了名字,不论银两甚时下来,总归把人头定好了,再去登记屋产田产,若是有旧人在,还能得几分香火情。” 第99章 得进 顾延章把之后对季清菱家中事务的安排简明扼要说了。 他从前常见父亲打点生意,也跟着跑过庶务,又兼这几年间,宅中对外之事,均是他来处理,还常与蓟县上下人等打jiāo道,处事虽算不上十分厉害,却也足够妥帖。此时把事情一一分说开来,条条缕缕,叫人一听便懂。 季清菱一面听,一面点头,可心中却越发的狐疑。 这是要作甚? 顾延章说完季清菱家中首尾,又道:“等这些都打点清楚了,若是你家旧宅还在,我便着人重新修补了,约莫过个旬月,即可重新住进去,若是旧宅 www 分段阅读_第 145 章 成焦土,我便给你重新置一个宅子,届时把这些个仆役都放在里头,厨娘也在,守门的叫她丈夫兼了,又有小厮丫头,倒也还算整齐,过起来并不很难。” 听到这里,季清菱心下一凉,已经渐渐觉出不好来。 顾延章犹自往下道:“你家中事情简单,等处理好了,我再去探一回我家情况,若是一切顺利,便在你家宅子旁也赁个屋子……” 他微笑着看着季清菱,道:“我在旁边房舍中进学,一般不会外出,这几个月间,若是有什么事,你便吩咐松香来寻,我须臾就会到。等过几个月发解试考完,我打算把延州的产业都jiāo由旁人处理了,便要上京赴考。” “我想带你一起去。” 顾延章缓缓道。 “你将将十四,并不着急说亲,等过三年,以我之能,若是不能得个出身,也实在不用再谈什么,我把家中产业舍去,给你做厚厚陪嫁,将你送回蓟县,请师娘给你寻一门好亲。” 他说着说着,只觉得心如刀割,却依旧不停口,道:“我在你夫家附近州县住上几年,等你有了子嗣,再看一回情况,若是那一个人对你不好,我拼却xing命,也不会叫他好过。” 他在此处说,季清菱在此处听,明明是冬日的清早,只有寒风厚云,没有晨日,却听得全身都是汗涔涔的,肚腹里更是一阵生疼,疼得似乎钻进了骨头里,叫她恨不得抱紧膝盖,缩成一团。 季清菱全不知晓为何才过了几日,这一位五哥便似换了一个人,说话简直再不复同。 顾延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勉强自己笑着拉过季清菱的右手,双手握住,轻声道:“我给自己三年又半时间,在旁边一心对你好,不叫他人知道你我二人曾在一处住着,免得坏你名声……等过上三年,我再来问你一回,那时你已长得大一些,这样久,当是能想得清楚,如果你实是不能接受,觉得无论我怎样好怎样坏,都不是你喜欢的,那我便死心……” 他笑一笑,道:“我看你生了儿女,等日子过得安稳了,便去行商,我爹从前便说,我天生是做生意的料,以前找和尚道士给我算过命,人人都说我是大富大贵的,我到时候发了大财,便给你去西域买蓝色的宝黛石,红色的玛瑙石,去合浦找人给你捞大南珠,叫你慷慷慨慨的,把周遭一应fu人全部压下,将来东西还能传给下一辈,叫他们也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好舅舅……” 他说到此处,笑得已是不再勉强,十分从从容容的,仿佛当真已经想开一般。 顾延章是当真已经做下决定了。 都说情字害人,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再能干,再沉稳,此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头一次谈情爱,还遇上了这样朝夕相处,同难同苦的一个人,早把整个人都投了进去,便是叫他赴汤蹈火,也是愿意的。 他握着季清菱的手,只觉得这一只小手十分冷,便问道:“怎的手这样冷?是今日穿得太少了?” 言毕,从一旁取过一床毯子,给季清菱披在肩上,又把她左手拉了过来,给她一并握暖。 季清菱任他摆布,已经不会说话。 顾延章见她表情,忍不住又笑,道:“真是傻瓜,你难过什么,我一点也不难过,见你开心,我当真是也开心的……” 他顿一顿,见季清菱眼圈已是红了,忙道:“总归还有三年,你这是着什么急……我便是不想叫你难过,才同你说这些,若是说了,你反倒是不开怀,那我这一番话一番心意,又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着,果然伸出手去,给季清菱轻轻擦一下眼角,柔声道:“我家清菱乖得很,最可人疼了,五哥现在疼你,将来也疼你,这辈子都疼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年轻也好,老了也好,都是我的清菱,别人疼不疼你,我都疼你。我时时刻刻都在此处,都是你的五哥……你莫要怕,总归有我陪着你……” 季清菱听他说了这半日,只觉得而自己肚子也疼,心也疼,她实在是觉得委屈极了,忍不住硬声硬气地冲道:“你都叫我嫁 www 分段阅读_第 146 章 给别人了,我同别人住着,你怎么陪我!” 说着把双手从顾延章手中抽出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拆开了,把其中纸页抽了出来,复又打开,咬着嘴唇将其扔在两人中间那一点点子空地上,怒道:“你叫师娘帮我去寻吧,瞧一瞧天底下再有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把我嫁给他算了!” 她说完这一句,撇开头,便再不说话。 顾延章一怔,一瞬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有些不敢置信地将那两张纸页拿在手中,凑近了一看,却见这东西熟悉极了,原是自己不晓得看了多少遍的那草帖并定帖。 这第一张纸上写了延州城某官三代情况,曾祖、祖、父母,又有女方生辰八字并嫁妆,第二张纸则是女方定帖。 这两张东西,还有一份季母亲手写下的允诺信,都是他看了无数遍,上头内容均是已经能倒背如流的,本该只填了女方一栏,上一回被自己半哄半骗,与季清菱一同把草帖上男方一栏添了一个顾字。 然则此时此刻,两张纸页之上,男女姓名俱已填满,男方那一处,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 顾延章的手都要抖了,他将那两页纸凑得近了,看了又看,屏住了呼吸,都不敢眨眼,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第100章 后怕 面前两张纸,各都有两个名字,每一张上头加起来不过六个字,顾延章细细看了不晓得多少遍,只觉得此身都不似自己的,笨拙得异常,只得小心翼翼把它们收回信封里,远远放在一边,唯恐不小心碰皱了,才放好,又忍不住挪得近一点,生怕它不小心被马车颠到。 这样挪来挪去,终是不如意。 只是信封包着的两张薄而又薄的纸,他却似是抬着山岳一般,最后直接拢到怀里贴心放了。 他收好之后,心中大定,整个人像是吃醉了酒一般,手脚都发着丝丝的麻,麻来麻去,麻到了心里头,面上除了笑,还是笑,再做不出别的表情。 顾延章得那两张纸贴心而放,瞬间便像得老天爷多给了一副脑子一般,他把季清菱的肩轻轻扶过来,像呵气一样小声问道:“清菱,你甚时写的……” 季清菱抿一抿嘴,“哼”了一声,过了许久,才貌似不情不愿地回道:“前几日写的……” 她脸红红的,又把头撇开到一边,小声道:“原想同你说,又不好意思,见你总睡着,伤也没好,预着过一阵子再找机会好好与你商量以后的事情,届时……” 顾延章觉得自己简直是得了全天下的运道,才有今日这一回。他晓得面前这一个在此事上面子有多薄,更晓得她私下自己写这一个名字,得鼓起多大的勇气,下多大的决心。 顾延章心都要不会跳了。 他从心底到面上都是笑的,实在是一刻都等不下去,只捏着她的手,温存道:“清菱,你坐过来些。” 两人本来就靠得近,再过去,就要贴着了。 季清菱有些害羞,又觉得于礼甚是不合,转念想到草帖定帖都写好了,按顾延章从前的说法,二人连那从未有过的堂都已经拜过了,哪还有什么话可说,脸面一红,果然稍微坐得过去了一点点。 只是还没等她坐稳,顾延章已经轻轻一揽,将她整个包在怀里,贴着心房抱了,轻声道:“叫我抱一会,我想你想得紧。” 季清菱又是羞,又是怯,想到对方腰间的伤还没有好全,却又是不敢乱动。她原本僵直了身体,后来见顾延章只是抱着她,并不做其他动作,也渐渐放松下来。 顾延章当真觉得这一时身在梦中。 他把季清菱抱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抓着她的手,手手五指相扣,锁得紧紧的,却不敢低下头,唯恐被这一个小家伙看到自己的表情同眼神,把她给吓到了。 顾延章此时眼神火热得异常,其中情浓到了极处,面上表情除了笑,还有一丝难以描述的复杂,那是惊喜混着后怕。 居然不用再等…… 想不到小家伙心软,这样心甜,这样……不晓得防备人…… 幸好自己动作快…… 顾延章眸光微微一暗,心中突然生出十二万 www 分段阅读_第 147 章 分的庆幸来。 自己这一场病,这一次伤,这一回冲动,来得太是时候了! 他原本再后悔不过自己仓促行事,把小家伙吓得不轻,如今却万分感谢自己的仓促行事。 清菱心肠这样软,将来若是不小心,被旁的男子哄了骗了,他又该找谁去! 尤其延州那样乱,还有一个张定崖在一旁虎视眈眈,此刻劝走了张定崖,孰知往日没有李定崖,王定崖。 季父在延州官声不错,与上下层级之间处得都好,万一回到家乡,登了姓名,有那么一两个多管闲事的人想到这还有一个故人之女没有归宿,到时候乱点鸳鸯谱,他当真就要追悔莫及了! 还有那京城之中的李家,虽然应当不会生出什么乱子,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更何况天下男子,当真没几个是好东西。 顾延章见得实在是太多了,从前在良山念书,同窗那些个同龄人,便是年纪再小些的,有些居然都有所谓的“房里人”,更有甚者,结伴成对地去那勾栏柳巷寻相好的,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 天下间有这种整日睡在床上的知己吗?! 嘴上礼义廉耻,心里头尽是男盗女娼。 上一回先生去京城办事,把他jiāo代给钱厚斋老先生督学,在那处同杨义府处了一阵,他更晓得原来所谓的世家子弟,儒门圣人,也不过如此。 顾延章在延州时年纪小,跟着父亲宴请州中官员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但是官场中人声色犬马,人前人后两张皮,已经叫他看得不少。 延州边城,尚且如此,那推及其余大州大县,至于京城之中,又该是何等纸醉金迷。 做官的是这样,做学问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钱老已经算是名满蓟州的大儒,屋中一样有如夫人,有姬妾,听说年轻的时候还与京城小甜水巷里头一位魁首有过一段风流轶事,后来对方舍他而去就了一位宗室,闹得京城之中与其jiāo好的士子们沸沸扬扬,直言那一位魁首是风流场中无情人,又私下对那一位宗室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说其有辱斯文。 士子年轻,不知好歹,那宗室名声被污,虽然面上不说话,后来却私下使了银钱,又用了关系,硬生生把钱厚斋压在文渊阁做了十多年的编纂,直叫他修书修得心灰意冷,眼见再无出头之日了,这才被迫退回了蓟县 ——这就是大儒。 而那杨义府,年纪轻轻的,才学品貌俱佳,家世为人出挑,看着是找不出错事了,谈到fu人品xing,口口声声便是要对方xing情柔顺听话,大肚能容姐妹,能打点好家事,收拾好宅邸,不叫他后院失火。 ——这便是士族才子。 其实杨义府的想法,只能说是世间风气,无法指摘,可是顾延章管不得这么多。 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别人过别人的日子,可自家只有这一个,没道理每日放在心中当做宝贝来疼的,要去别人家被作践。 他看她皱一下眉都心疼,去了别人那,日日瞧不到见不到的,谁晓得日子会过成怎样! 第101章 情定 顾延章心中转过各种念头,一面盘着算着,一面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他抱着季清菱,只觉得此时此刻,给个龙椅给他,也不想要,只要搂着怀中这一个,你疼我我爱你直到天荒地老。 他侥幸还有两分理智在,晓得自己这想法没志向,小家子气,可当真实在是想一想就叫人满足了又满足,心里软乎乎的,连动弹都不愿意了。 两人就这样你抱着我,我靠着你地贴在一处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两多年相处,名上虽是兄妹,自家也当做兄妹,可比之普通兄妹,相处模式全不一样,此刻转了关系,竟是谁也不觉得尴尬,谁也不觉得突兀,反倒是自然极了,仿佛本该是这样,连说话行事都不用变,就只要同以前一般。 季清菱开始还怕碰到他的伤处,又有两分害羞,后来被他紧紧扣着手,轻轻扶着背,索xing也不去管那些,等到两下抱得久了,只觉得心底里软乎乎的,周身懒洋洋的,再没前几日那些个焦虑同忐忑。 她似乎是恍 www 分段阅读_第 148 章 惚的,似乎又是清醒着,隐隐约约之间,总觉得那一只空出来的左手有些不对劲,又过了片刻,它自己有意识似的,穿过面前这一个人的右边腰腹,搭到了他的肩膀上,等到手指搭稳了,这才全身都舒舒服服的靠着。 驽马果然就是驽马,哪怕是在这官道坦途之上,依旧走得不快,还要时不时拉着车子颠两下,可车中两人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只觉得实在不是很颠,一点都不慢,不仅如此,好像还有些太快了。 冬日天冷,季清菱偎在顾延章怀中,半点不愿意再挪动,只觉得哪怕是给她一张床一方软被,也不如这一处舒服,她发了半日的呆,脑子里空dàngdàng的,什么也不去想,等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颗脑子才渐渐回了原位。 季清菱轻轻“啊”了一声,问道:“五哥,如今咱们这样……要怎么同家中那些人说……” 顾延章语带笑意,慢悠悠地回道:“要怎么说,就说咱们本就是夫妻,早拜过堂的,草帖定贴都早写定了,只等着回延州上衙门录了名……便是不录名,此时你也是我家的了……” 季清菱好容易恢复正常的脸面,又飘上了绯红,她实在是不晓得怎么答他,只好不说话。 顾延章忍不住轻声笑了两下,笑得胸膛微微震动,把季清菱复又搂得紧了两分,柔声道:“都说了,写了名字,旁的都jiāo给我,我来同他们解释,你不用羞,只管安安心心的。” 季清菱的脸更红了。 她想到顾延章同下人说的场景,又想到自家的几个丫头,尤其是贴身照顾的那一个,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她抿着嘴唇道:“我来同秋月说罢,叫她跟下头人说就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我……以后要做什么……等回延州登了名……我们两……她们又要怎么称呼才好……” 顾延章轻轻捏着她的手,柔声道:“也没甚要做的,等将来事事都办妥了,咱们请师娘帮忙补办一场亲,免得你这辈子连嫁衣都没有机会穿。” 只要是不谈情,不谈爱,商量起这一类事情,季清菱倒是不害羞了,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补。仪礼都是办给亲眷友人,大家一起聚一回,如今也没有什么亲眷了,只有我们两个……办起来又麻烦,也没甚意思。”她说完这几句,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真想穿嫁衣,等我将来长得更好看了,就穿给你看……” 听到她最后这一句,顾延章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那片刻当中是没有的,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模模糊糊之间,心软、心疼、心爱、心怜,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把那一颗心都挤得快塞不下了。 他的声音轻得叫人要听不清,只道:“你时时刻刻都是最好看的,没有哪一时更好看,哪一时都好看。” 季清菱听到了。 她朝右边偏开一点点头,只觉得自己再不能继续听下去这种话,害得她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叫顾延章从前无论哪一天来想,哪怕是给他一百颗脑子,也猜不到自家有一天会把这种毫无意义、重复啰嗦的话翻来覆去地说来说去。 可他此时不仅浑然不觉,反而只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情话,都那样重要,甚至比做文章还重要,他太后悔当初没有话多点功夫在诗赋之上。 策问写得好,一点用都没有,连个情话都不晓得说,空有一肚子的浓情蜜意,却不知道怎的叫怀中这一个人知晓,简直是太遗憾,太可惜,太无用了! 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虽然未必很动听,未必很动人,可全是他真情实意,然则季清菱却不敢再听下去了,只怕再听下去,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自己都屋里阻拦。 她拿一颗快化开的脑子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问题,道:“五哥,等到了延州,我能帮你做甚?我从前听我娘说过,你家产业甚丰,我那一处还有你家的房契地契,当是不全,其余的要怎样才能收拢回来?” 谈到正经事,顾延章也坐正了身子,把家中情况一一同季清菱说来。 “我家在延州城内,应当算得上是 www 分段阅读_第 149 章 一等一的枝脉富贵。” 顾延章平铺直叙地道,既没有自豪,也没有自傲。 “我家中房产铺子,不算田产,光是我数得清的,就有百余处,你箱子里那些,俱是这一回仓促出门时随手带的,按我爹的xing子,就算最后玉石俱焚,他也会把东西都好好放起来,等我回去取。等到了家中,我四处寻一寻,十有八九,就是在那几处地方藏着,不会有错。” “我家除了这些个产业,还有几条商线,jiāo给族中一位叔叔打理,北蛮攻城之时,他应当还在半路上,以他的见识,不会有什么闪失,他那处虽然没有产业,却有许多现货现钱,价值极重,更有那几条价值连城的商线,等这一回到了延州,我也先不忙做其他的,打点好你的事情,便好生探一探家中情况,看看那一位叔叔如今在哪里,那几条商线情况如何……” 第1fuwenwume章 挨打 延州,亭衣巷,顾府。 顾思耘左手拿着一只尺长的浅黄色船儿,右手举着一副火齐对着那船儿,坐在书房里头仔细端详着。 这是从西域藩国运来的象牙船,从中镂空,上雕人十二,马三,牛七,狗六,还雕出地毯、银瓶、桌椅、毡子、葡萄、石榴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人有穿胡服的,有穿大晋常服的,有袒胸露ru的,看着既精致又奇怪。 这物件奇便奇在一个稀罕二字身上,若是放在京城之中售卖,端的价逾千金。 这原是特意寻来送给延州城内一位官员做寿礼的,后来延州城灭,那一位也送了xing命,东西便被收进了库房。 除却这象牙船,顾思耘手上拿着的火齐也不是凡物。 火齐本身就昂贵,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用不了,尤其这一件上头还镶刻了宝石、玳瑁、由金银丝儿攥成了一个柄,而头上的玻璃镜儿更是透透亮亮,用来视物,照得东西在其下又大又清,比起寻常的火齐要厉害许多倍。 顾思耘对着那船儿研究了半日,有滋有味的,时不时还端起桌上的果浆饮子来喝两口,嘴里哼着小调,美得只差没有上天。 他这边还在享受,忽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厮在门口凑进头来低声叫道:“少爷,老爷来了!您赶紧收拾收拾!” 顾思耘吓得差点一个趔趄,他手中那火齐也就罢了,毕竟不大,随便拢一拢就好,可那象牙船儿足有尺长,却是十分难藏,仓促之间,只得收拢到了袍子下头,用双腿夹了,匆匆忙忙整了整衣衫,又把桌上的书籍文章挪了挪,拿笔沾了墨,在纸上抄啊写啊的,做出一副认真进学的模样。 他架势才摆好,连字都没有来得及多写几个,就听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顾思耘扮作一副沉迷进学,方才听到的样子,这才抬起头,见了面前的人,惊讶地喊了一声“爹”,把手中笔放下,这便站起来行礼。 他还没站直身子,便察觉到不对。 ——双腿间夹的那一艘象牙船儿,实在经不得他这样折腾,腿一直,便要掉下去了! 他使着力气别别扭扭地行过礼,不想对面那一位却并不像往日一般叫他坐下继续念书,而是走得近了,拿起他桌上写了几个字的纸页,又拿起那一本书,问道:“上回叫你做的文章呢?” 顾思耘心中暗叫一声“要命”,连忙对跟在后头进来的书童令道:“把我前两日做的文章取过来。” 那书童呆了一下。 少爷这几日不都在赏玩那几件新鲜玩意,哪里有做什么文章? 他简直要懵。 顾思耘当着他爹的面,不敢做出什么表情,只得严辞道:“就是前日我让你收起来的,放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取出来!” 书童吓得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道:“小人忙糊涂了,一不小心忘了放在哪里!” 顾思耘瞪了他一眼,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还不快去找出来!” 又转头对面前这一位道:“爹,下头人不得用,不若待他找到再给您送过去?” 顾明立在桌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思耘装傻充愣。 如果不是因为只剩下这一个 www 分段阅读_第 150 章 种…… 他冷冷地瞥了自家儿子一眼,眼底的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 吃亏就吃在出身差,吃亏就吃在大fu没娶好,吃亏就吃在没多一个儿子可以选。 顾明少时家中甚贫,借着亲缘,去投了族内一位兄长,因他十分机灵,既肯吃苦,又肯多学,得了对方器重,后来便渐渐在其门户之下占了一席之地。 约莫是十余年前,他投的那一门顾家生意愈做愈大,也不晓得那一位族兄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打通了同西域好几个藩国的商线。 鹌鹑蛋大的红火玉,幽蓝幽蓝的宝石,又厚又密的羊毛毯,形状各异的银器,各色ru香,玫瑰熏香露子,西域烟草,只要是运了回来,没有卖不出大价钱的。 鼎盛时期,他同八九个投到其门下的族人一起打点着八条这样的商线,银子简直都不当做银子,只当做石头。他还记得第一年去走商线的时候,看到运回来的货卖出那样的价钱,整个人都要发昏了,当真是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多银钱。 后来不晓得那一位族兄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自己斩断了其中几条最赚钱的,只留了三四道普普通通的线路,两年走一回,虽然依旧是赚起来富得流油,却再不似从前那般,还特意拉了几个延州城内的官员亲族入伙,每回都白白分钱出去。 他当时年轻,不晓得这是什么道理,心里还有一阵子嗤笑对方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哪有人嫌银子得多的! 可直到他自己现在也坐到这个位子了,才隐隐有些明白对方的做法。 银子多了,真的烫手…… 但凡有些身家,城里那些个官员、胥吏,没有一个不盯着你,上上下下都要打点。 果然官商官商,朝中无人做官,外头就不好做商。 怪不得都说富不过三代,还说要诗书传家。 再有银子,衙门稍微勾几下手指头,你就得伤筋动骨,可若是家门之中有人会读书,出了哪怕一个做得权,简直是哪一处都大开方便之门。 想到这里,顾明更是气恼。 顾清峦五个儿子,除却最小那一个不肯读书,傻乎乎地非要去习武,其余个个都不要他cāo半点心,出挑得很,如果没有那一回北蛮屠城,说不定就叫他翻了身,一家人鲤鱼跃过龙门。 怎么到了自己,就这样不省心?! 顾明捏着儿子桌上的那一本《论语》,几乎要气得七窍生烟。 他从小家贫,着实没有机会念书,是后来跟了顾清峦,为了让他能算账管事,才得了对方请的秀才给他们几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开了蒙,虽然不到做学问、做文章的程度,《论语》这等最浅显的文作,还是看得懂的。 第103章 大口 自家儿子这一本《论语》上头几乎都是干干净净,极少数地方抄了些注疏,也不晓得是他胡乱写上去的,还是先生讲得不清楚,俱是乱七八糟。 这还罢了,旁边那张纸上不过写了几十个字,偏生一个大一个小,横七竖八的,教人一看就想扇他两巴掌,看他是不是左脸跟右脸也像这一手字一般,肿得一大一小! 这样的水准,别说将来想要求一个进士,连秀才,恐怕都够呛! 顾明看得一肚子火。 延州如今才复,没几个读书人肯来,好容易花大价钱从旁边州县聘了几个老儒过来给儿子讲学,只盼着他能好生向学,待年底州学开了,又考又买,能挤了进去,再去考明年初的发解试。 他拿那样多贯钱喂了这样久,才从几个州衙官员口中得了话,杨平章已经发了折子去京城,求圣上给延州开恩科,他如今是带兵出征,等回了延州,多则半年,少则三四个月,就要重开发解试。 这是延州城才复的第一轮发解试,一则学生少,二则圣上开恩,名额会格外多,试题也会是最简单的。 自家儿子自家知道,如果这一回考不中,下一回也不要想再考什么了。 花这样多的开销,费这样多的精力,甚事都不让他干,只叫他一心向学,就学成这个样子回来! 顾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在这个年纪,已经出去搬 www 分段阅读_第 151 章 泥瓦砖砌墙了!一天不干活,一天就没饭吃! 再不好生管教,难道自己好容易谋求来的这偌大家业,就要jiāo到这滩烂泥手里?! 他把那本《论语》一摔,扔回桌上,指着一旁的地面,道:“你给我跪下,甚时把这《论语》抄完三遍,甚时再起来!” 顾思耘吓得脸都白了,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也不敢多问,颤着脚走了过去,因裆下有东西,步子扭捏异常,正要跪下,不想双腿一个没夹稳,那一只象牙船儿直直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他只觉得自己两腿之间那二两软肉几乎要顶不住,就要尿了出来,再不敢辩解,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伏在地上。 顾明定睛一看,又是心疼,又是冒火,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这可是价逾千金的西域宝船! 因为实在太惹人眼目,他都不敢摆出来,怕叫人看了胡乱揣测,遭人眼馋! 这个败家儿子,旁的本事没有,偷鸡摸狗倒是厉害!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还读个屁的书! 顾明气急,左右一顾,抓过旁边的条凳,冲着顾思耘的头上背上一通乱打,打得这个儿子哇哇乱叫,哭爹喊娘的。 顾思耘挨了几下,立刻察觉出这一回力道不对,恐怕死扛是扛不过去了,不小心就要去掉半条命,他哭着反身抱住顾明的腿,叫道:“爹!爹!轻点打,轻点打!爹,打死儿子,谁来给你养老送终!你瞧不上我,至少也看在我几个兄弟的面上,瞧在我娘的面上!” 他一脸的鼻涕唾沫眼泪,糊成一团,当真是叫人看都没有眼睛看。 顾明被他这几句话噎得几乎要吐血,只恨不得干脆把他抽死算了! 究竟怎么养出的这么个东西! 顾平忠恨得直咬牙,究竟还有没有气昏头,也晓得这个没用的儿子这一回没有说错,打死他,当真就绝嗣了,他又拿那条凳狠抽了两下,但是已是管住了手,没有朝头打,正要好生教训这个儿子一顿,外头突然匆匆来了一个人,见了他,连忙上前行礼,禀道:“老爷,郑押司遣人来寻,说是有事要找您。” 听到说是衙门中人,尤其是那一位来找,顾平忠再顾不得其余事情,他平复了下情绪,对外唤道:“来人!” 一个下仆走了进来,低头听令。 顾平忠道:“你看着少爷叫他抄书,甚时抄完十遍,甚时才给吃饭!” 说完,对着顾思耘啐了一口,又恨恨踢了他两脚,才匆匆离去。 待他走了,顾思耘瘫软在地上喘着大气,片刻之后,一摸下面,果然湿了一片,却是被惊出了尿。 顾平忠出了大门,早有下人牵来马匹在门口候着,他翻身上马,匆匆去了那一位郑押司的府上。 进门的时候,对方早坐在屋中候着他,见他来了,平平常常地道:“上回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已是jiāo代下去了,等县中的行文盖了印,发到州中,我自会着人盯着打点。”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平忠一眼,“顾大,好运道,好大一注财啊。” 顾平忠陪着笑道:“全凭着押司,才能有这一回,等文书契纸一下来,我这一处自有好东西,不会叫押司白做。” 郑显摆了摆手,笑道:“这算什么,是你家的,自是你家的,我不过抬一抬手的事情,有甚好谢的。今日叫你来,是另一桩事,听说你家中尚有一个未出嫁的侄女?” 顾平忠愣了一下,立刻回道:“确实有个侄女,只是年纪尚小,不过十岁出头。” 郑显笑道:“妥了,我有一个外甥,也是十来岁,小小年纪,生得十分俊秀,他家里头托我给说亲,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这一家。” 他顿了顿,又道,“他家一直想在延州城里头开个绸缎庄子,只是没有铺面,租的那些,总归是租的,不如自己的,今日涨租钱,明日涨租钱,生意也做不安稳,正瞧中西大街上头那一家,我回来一想,不正是这一回你这批铺子里的一间?将来若是成了,给小姑娘做个陪嫁,也不枉你们亲戚一场!” 顾平忠简直要倒抽一股凉气。 好轻巧 www 分段阅读_第 152 章 的口气…… 西大街上头那个铺面,是原先顾清峦置下用来做总铺头的,正正是延州城中心的地段,又足有十几亩地,他原本预着得了到手,就劈开成七八个铺面,或做酒楼,或做当铺,或做商铺,早盘算好了。 这算得上说是这一批东西里最值钱的一样。 赔个侄女便罢了,弟弟还能再生,这样的铺面,当真让了出去,一辈子都别想再得一个! 第104章 贪婪(月票50+) 顾平忠咬了咬牙,笑道:“铺子好说,等回头咱们两家说了亲,再好生挑一挑,说不定还有更合适的……” 郑显摇头道:“有合适的,便多陪两个,别人都说侄女也是亲女,难道堂堂的顾大户,连几家铺面都不舍得?将来那样多的家财,也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他说完这话,端起旁边的茶盏,有一口没一口的呷了一会,吐出一口茶渣子,又道:“叫我说,也不能只做生意,我家那个外甥族里也有人是侍弄庄稼的好手……” 顾平忠哈哈一笑,连忙抢道:“押司放心,侄女也是女儿,绝不会委屈了她!将来出嫁,若是没有厚厚的嫁妆,我也不好意思再听她叫一声伯父。” 他不敢再由对方说下去。 铺子也要,田地也要,再说下去,连屋舍也要了。 照这个进度,就不是被咬掉一大块肥肉的事情了,恐怕不被砍掉半截,他当真出不了这个门。 郑显听了他的话,跟着一笑,道:“放心!放心!有顾大你在,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 他把手中茶盏放到一旁,道:“还有一桩事。无主产业,按律收没,有主产业,按律发还,若是生了争执,就要上衙门去递上契纸证据,再行裁决,你可要确定,这些个东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平忠,道,“顾家在延州上百年,难免没有什么人留下来,若是有哪一个不开眼的跑了出来,你自己便算了,可不要把我拖下水……” 顾平忠道:“押司放心……延州城当日亡故了那样多的人,顾府又在正中心,整个都烧成了灰烬,别说顾清峦一家,便是我家里头那几口……”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过了片刻,才继续道,“若是当真出了什么岔子,我也不是吃素的……” 郑显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顾平忠出了郑家的门,站在路面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着急上马,只把缰绳丢给后面的下仆,自己满腹心思地走了一段路。 他一面走,一面在盘算。 实在不行,那一处铺面就当真送出去做陪嫁算了,不怕噎不死他!索xing再陪些田产,铺面,屋舍,就当喂饱这头狼,叫他不要再出来随意撕咬。 只要顾家的老宅自能留在自家手上,其余的都可以先放一放。 顾平忠心中贪得只差没滴口水。 顾清峦家的产业实在是太多了,那只老狐狸,也不晓得整日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钱财都不摆在明面上,他跟了几十年,也就知道一点点,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地契、田契,房舍,银票子,这一大注钱也叫人眼馋,不过依旧算不上什么,最重要的,是那几条商线。 当初顾清峦说关就关,也没问过旁人,也没同任何人jiāo代过,若是能找到重开商路的法子,何愁没有滚滚财源?! 顾平忠脚步越走越慢,心跳却越跳越快。 顾清峦那样谨慎的xing子,必定会将商路的联络法子留下副本,十有八九,还藏在顾家的老宅子里。 虽然北蛮屠城的时候,顾家上下数百口人,从顾清峦一家子,到下头伺候的仆役,族中的老幼,连同自家妻儿,都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可顾家宅子毕竟还剩下一个架子。 跟了顾清峦数十年,他总觉得架子里头应当还有东西。 反正顾家都死绝了,与其被衙门把各色财产都收走,不如他拢在手上,四时八节的,帮着烧点纸钱,也算是没有白拿了,两相便宜。 只可惜杨平章到了延州城之后,管得实在是太死,顾家那一处偌大的府第,又是在延州城正中心,实在是太惹眼,不然他早就偷偷潜进去好 www 分段阅读_第 153 章 生找寻一番了。 若是往年,还能半夜想想办法,这杨平章来了,竟搞出了宵禁,兵士、更夫、里长、街坊兵丁轮番巡夜,叫人在夜晚寸步难行。 还是要把顾家宅子收到手中,再好生计较。 顾平忠咬了咬牙。 给就给罢,又不是给不起,只要其余钱财都到了手,这也不过是太仓稊米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天。 一到冬日,延州城的天空就变得是黄蒙蒙的,许多飞沙尘土四处乱扬。 只要等到了开春,一切都成定局,那万贯家财,便要从那一个顾,转姓到自家这一个顾了。啥时候这一笔才能写出两个顾字,想想都叫人心急如焚。 这是老天爷送的钱财。 当日顾家族中那样多人,全部死在战火,只自己在外躲过一劫,虽然丢了妻儿,好在还带了一个在身边,不算绝了嗣。 若是早些年,自己还能再要一个,可惜年轻时太过糊涂,玩得过了头,想再要个儿子,也没有能力了。 不过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如今也算是走了运道,等钱财到手,就好生给儿子说一门亲,早些留个后。 儿子不得用,好好调教孙子,将来也能顶门户。 这一回要找个书香世家的,再多的聘礼也要咬牙给了,哪怕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只要识得字,写得文,晓得如何教人…… 顾平忠还在盘算,脑子里突然闪过方才郑显说的那句话。 “若是生了争执,就要上衙门去递上契纸证据,再行裁决。” 他犹豫了一下,复又自嘲地笑了笑。 哪有那样巧的事情,那一家姓顾的都死绝了,再没有一个剩下。 哪怕没有死绝,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正好在此时冒出来,识相点,不生出事来还好,若是不识相,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被顾清峦压了这么久,日日在外头跑商线,跟那些个藩人打jiāo道,可不是白跑的。 要怪,就怪顾清峦罢! 延州未复,他就已经在后边做些粮秣生意,与城中许多官员胥吏都熟识,还与城外驻守的官兵也有jiāo情,如今延州已复,他早先的努力终于都有了回报。如今延州城这样乱,弄死一个两个的,当真不算什么。 三两金子还要三两命才能享呢,若是当真不走运,只能怪爹娘生得时辰不好,却怪不得他顾平忠不顾旧情。 这样多的钱物,不晓得就算了,若是晓得了,便是孔圣人,怕也忍不住要动心的罢。 第105章 提醒 顾平忠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想了一会,把仆役叫过来,径直上马回家了。 当日延州城破,北蛮屠城,除了那些个靠近后头城门的,其余尽皆没有跑掉。顾清峦家的老宅正在延州城中心,屋舍建得又大,他家豪富这许多年,不仅在城内有名,一样早遭了蛮子眼红,进得城,第一个就奔那些个富贵人家杀将过去,顾宅首当其冲,根本就躲不了。 就算侥幸走了一两个旁支,四处都是蛮兵,十有八九也活不成了,即使活了下去,又哪有什么胆子再跑回来,又哪有什么资格出来讨要资财。 顾平忠扯着缰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瞧着正在重建的延州城,四处盘点着哪一处地界甚时会得到自己手中。 他心中的得意盖过了那一丝忐忑。 不过听了那郑显一句废话而已,自己倒是杯弓蛇影起来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盘算盘算该怎的同县中、州中的胥吏打jiāo道。 若是人人都像郑显这样贪,那才要紧。麻烦的是,若是没有这些个胥吏帮忙,自己压根不可能把顾家的家产得到手。 自家有的,不过是一个“顾”姓,以及往年对顾家产业的了解,可那些胥吏手上,握着的可是“势”。他们不帮忙,无主产业,全是要被收归衙门的,哪怕延州再灭上几次,这些东西也跟自己沾不上关系。 这一大块肥肉要怎么分,自家才不会吃太大亏,又能堵上他们的嘴,还得好生思量才行。 且不说这一处顾平忠揣着满腹的心思,在筹谋着那滔天财富,蓟县到延州的半途之中,车厢内季清菱听得顾 www 分段阅读_第 154 章 延章把从前家中情况慢慢道来,隐隐约约的,心头却平白生出一股子担忧来。 她犹豫了一会,道:“我从前听爹爹他们闲话,说起过前朝宗例,旧城收复之际,往往是大发难财之时。土地荒芜,房舍无主,常常有那些个胥吏伙同黑心之人,一并扮作事主,前去冒领资财。有些家业太大,便是官员也会禁不住诱惑,掺和进去分一杯羹。” 顾延章点头道:“冒名受领,不算什么新鲜事。” 良山进学,一样要研习各朝判案。 一朝得了进士,许多人就要外放做官,无论是一乡一野,还是一镇一村,寻常坐堂未必遇得到杀人命案,最常见的无非就是争田争产,互相扯皮。 顾延章思维敏捷,从前学中拿案子来判,他往往能快刀斩乱麻,不被旁的枝叶所惑,虽然判案手法还有些生涩,却是不偏不倚,甚至还能揪出不少官吏的错判之处。 不过那毕竟是寻常宗卷,比起延州这样全城被屠的情况还是有极大的不一样。 季清菱心中思忖片刻,提醒道:“咱们手上有先生给的拜帖,届时拿去杨平章那一处,好生去拜一拜,想必能驱散不少魑魅魍魉。” 都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但是若是在阎王面前挂了号,寻常小鬼估计也得掂量掂量。如果能叫杨奎看在柳伯山的面子上,排一两个下仆陪着跑跑衙门,便是再好不过了。 大晋朝延州为北蛮所屠,是一桩极大的惨事,其后衍生出的各种事端,也一样是令人震惊。季清菱从前听父兄谈起,只当做是前朝事,如今当真置身其中了,倒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大晋养士甚厚,给官员的俸禄极高,可对衙门中办差的胥吏,却是极其苛刻。寻常时候,他们就靠着鱼肉乡里吃饱吃肥,可延州被屠之后,万事俱废,新规待定,漫天都是无主田地,遍地都是失主产业,见了这样多的钱物,那些个胥吏又怎么会放得开手。 不止是胥吏放不开手,便是许多俸禄丰厚的官员,一样放不开手。 按大晋律,无主产业,收归衙门,有主产业,发回原主。 延州城死了那样多的人,尤其富豪之家,几乎全数死亡殆尽,若是都归了衙门,大家都只能干看着,可若是此时突然冒出来了“原主”,自然要发还给“原主”。至于发回之后,“原主”又怎生处理,就是“原主”自家的事了。是拿去吃喝嫖赌也好,是拆成几份,贱卖了送给胥吏官员也罢,俱都不为外人道也。 “原主”是不是原主,其实也只是靠着衙门“认定”而已。便是没有证据,编造些证据出来,只要做得像,衙门又“认定”了,自然就顺顺当当地把那些田地房舍都拢入了手中。 胥吏办差,官员管权,有的是胥吏借着手上的那一点子差事欺上瞒下,有些索xing直接不瞒着,同上峰一起吃个饱。 这些事情,他们寻常时候就做得不少,得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从前总说回了延州,如何如何收拢资财,可如今真个快要到了地头,许多事情便要好生细想一回,有个准备。不能事到临头了,才去慌忙应对。 顾家产业这样大,季清菱毫不怀疑那些个面上的屋舍田产,一定会为人眼红。回去想要回家产,也许并不是简单的去衙门登个名就能做到的事情,要是能舍点钱财便得回来已经算是幸运,就怕遇上那等贪心的,恐怕不割掉大半的肉,还走不出门。 季清菱把自家的担心同顾延章说了。 顾延章道:“我醒得,只怕杨平章此时未必在延州,看这沿途许多厢军往那一处走,应该是正在出兵的样子,等我们到了家,若是能登门拜访自然好,若是不能,我心中也有旁的计较,实在不行,我再来同你商量。” 他同季清菱说着自家打算,声音平和,语气郑重,季清菱听了,也便把此事放在一边,不再去想。 多年在一处,她早有了习惯,只要顾延章说他有了计较的事情,通常便不会需要她再去思虑,十回有十回,都会办得妥妥当当。 不过听他说那一句实在不行,再 www 分段阅读_第 155 章 来同自己商量,虽然从前也是这样说,可此一时彼一时,现下听来,同从前相比,心情全然不同,季清菱只觉得心田处有一丝淡淡的甜意一掠而过,想要去抓,却又抓不到了。 第106章 正经 这一桩事不用管,可其余事情,却不代表不用管。 季清菱便同顾延章商量起落地之后的大小杂事来。 顾延章见小家伙想这又想那的,实在有些心疼,他道:“这些事情只jiāo给我来便罢,你想一想房中如何布置,瞧瞧要种些什么花草,养些什么鱼虫,其余的不用费那个心思。” 季清菱摇头道:“你还要考州学呢!家中这些事情琐碎得很,又费时间,才不要你来管。” 她脱口而出,那话瞧来连脑子都没有过,便直直道来。 顾延章更是心疼了,他面上不显,只笑道:“延州的州学有甚好担心的,我自醒得,况且我也不是自己上下打点,不过吩咐下头人去做而已,这些个外务,我办起来总比你要容易些。实在不想你这样累心,难得回了家,路途累了一场,你只好好歇一阵子再说。将来还有两家父母坟茔要打点,那时你再来办,我便不拦你。” 季清菱道:“又不止考州学,已是年底,来年须臾便要发解试,不多久便是省试,殿试也是就在眼前的事情,我也不觉得累,不过吩咐下面人去做而已,实不想别人都在用心读书,只你一人为旁事所拖……其余我帮不上忙便罢,这一向我能做的,你不许chā手。” 顾延章听她认认真真地闹起来小脾气,发出一等命令来,只觉得极为新鲜,仿佛小时候早上起来,谁给他塞了一颗蜜饯在嘴里。那东西未必多好吃,可一大早占了好事的快意,却是叫他脸上的笑按都按不下去,他心中一dàng,轻声道:“我也不是甚事都管,不是说了,咱们两家父母的坟茔,都由你来打点?” 季清菱白了他一眼,小声道:“再说这些话,我就不理你了。”她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忍不住恼道:“谁要管那个!” 她差点忘了。 延州风俗,祖宗坟茔之事,都是媳fu子在打点! 她又不是媳fu子! 这样想着,她又有点心虚。 好似……等到了延州,一去衙门登记……就真的成了媳fu子了…… 变得太快,她一时都接受不了…… 不对,六礼还没有走! 季清菱一面想着,心中说不出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吊了一口气。 还要走六礼……也不晓得要走到什么时候,最好走得久一点…… 也不能走太久…… 顾延章见她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尽是十分有意思的表情,忍不住搂着她笑,因怕她害羞,便不纠缠着这问题下去,只道:“若是不好意思,你叫秋月她们不用改称呼,依旧叫你姑娘,叫我少爷。” 季清菱脸一红,道:“你还想叫什么?” 顾延章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笑意。 叫什么,自然是叫夫人。 不过叫起来有点老,不太好听,还不如叫姑娘。反正都是旁人叫的,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己名分定了,名正言顺了,其余的,也都不要紧。 延州也不会待太久,对外也没有太多jiāo往,家里胡乱叫上一两年,也不碍事,只要将来不叫错就好。 他想着想着,心中满足异常,见季清菱撇开头脸红红的,简直太想凑过去在那脸颊上亲一口。 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头,到底自制住了,把季清菱的右手牵到嘴边,轻轻亲了亲她的指尖,柔情蜜意地抓着那一只手不放。 季清菱羞到了极致,本都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只面前这人拿那样的眼神盯着她不放,叫她想装傻也办不到。 顾延章已经在她耳边道:“真想你快点长大。” 季清菱浑然不知这一句话有多少叫人脸红的险恶用心在当中,只奇道:“我明年都要及笄了,还小吗?五哥你也不过十七而已。” 顾延章认真道:“太小了。”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此刻不说清楚,家中又没有一个懂事的,将来眼前这一人这样羞,便是有了疑问 www 分段阅读_第 156 章 ,也不敢来问,便郑重道:“清菱,有一桩事情十分正经,你却不要怕听。” 季清菱连忙坐正了,倾耳认真听来。 顾延章又道:“咱们到了延州,先把草帖定帖过了衙门,等名定了,再找机会叫师娘走六礼——其实即便不走六礼,去了衙门名分自然已定,我两已是夫妻了。” 季清菱点头。 顾延章道:“我过几年再同你圆房,待你满了十八。” 季清菱呆了呆,整张脸都烧得通红,只觉得自己活了这样久,从未如此害臊过! 顾延章却抓着她的手不肯放,犹自认真道:“你还小,家里也没个人,可能不太知晓。女子孕育十分苦楚,我娘当年生我大哥,差点送掉了半条命,后来大夫说,是得子太早的缘故。我小时候听她同爹爹说这话,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才依稀懂了。这一桩不同其余,我实在是做不了数,也帮不得忙,只能晚些……” 季清菱虽然依旧是羞,可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却也晓得对方是对自己好。只她心中虽然知道两人是要在一处了,这圆房、子嗣等等,根本一点提防都没有,更没有想得这样长远,此时被这般提起,除了红着脸点头,再做不得其他的回应。 这一厢两人在说话,而后头的马车上,秋月抓着手帕,心头像打鼓一样,扑通扑通大跳不停。 她被自家少爷赶下了车,只得窝在后头这一辆马车上。 秋爽她们两个小丫头不晓得想事,还凑趣说,可以一起说嘴打络子,人多热闹,却不知道她一颗心都要急死了。 两个主家在前头,先不论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孤男寡女的,再是兄妹也没有这样的说法! 偏生家里头又没有长辈,有个年纪大点懂人事的,还只是个厨娘。 她恨恨地看了一眼两个坐在一处打络子,犹自说话说得起劲的小丫头,一时不晓得是嫌弃还是羡慕。 若是自己也不知事该有多好,此刻踏踏实实地干活谈天,再好不过的日子! 她如坐针毡地数着时辰,好容易等外头马停了,不等车厢稳下来,便连忙开门跳了下车,匆匆赶到前面去。 第107章 夫妻(月票100+) 秋月站在前面,等着季清菱坐的马车从后头慢慢驶上来停稳了,忙上前敲一下车门,道:“少爷,姑娘,到歇脚的地方了!” 她一面说,一面心急如焚地抓着车门的把手,十分想要一把拉开,瞧瞧里头在干嘛。 不过再怎么想,她不过是个丫头,再给十个胆子,也不敢自家随意扯门。 而车厢里,季清菱听顾延章说了半日该听的不该听的话,也不晓得对方是不是当真从医书上得知的,此时见马车停了,又听秋月在外头叫唤,仿若得了大赦,连忙从对方怀里抽身出来,站了起来,道:“我去瞧瞧这一处有甚好吃的!” 说完,急急忙忙推开车门,也不要旁人照顾,自家抓着车梁跳了下去。 她此刻面上的绯红才消下去,一双眼睛又柔又水,叫秋月看得有些心慌慌的。 秋月也不过是个不通情事的小丫头,她心里晓得这样不对,可到底怎生个不对法,又怎样才是对的,却又说不出来。 她把头往里头凑了一下,见顾延章已经站起身来,便问季清菱道:“少爷今日要不要下来走一走?” 季清菱被顾延章灌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入耳,此刻十分只想走得远远的,好叫自己独自消化一下,听得秋月说,立刻道:“无事,自有松香他们照看。” 秋月更觉得不对劲了。 从前姑娘对少爷上心得不得了,往往马车一停,就张罗这样,张罗那样,从未像今日一般,竟是说出自有旁人照看这样的话。 难道是闹别扭了? 这一张脸,是气的? 秋月伺候季清菱久了,多多少少也能体察到自家姑娘的情绪,此时虽然有些把不准,却觉得这样一副面孔,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气到的样子,好似有些害羞,更多的便是欢喜。 她越看越是纠结,想到一会还要继续赶路,实在是不想这两人再在一处,再一想这一路来发 www 分段阅读_第 157 章 生的许多事情,更是决定不要多等,还是早些把心中想法同自家姑娘说了,免得将来发生什么事情,后悔莫及。 这一日诸人吃过午饭,在客栈处开了几间屋子小憩一阵,秋月趁着机会,便对季清菱道:“姑娘早间行程可是方便?有无不就手的地方?不晓得少爷要说的话说完不曾?不若下午行路,我还是跟着一起在前头坐罢,有甚事情,也可以搭个手。” 她一堆子话问出来,其实不过是想表达自己要跟着季清菱一起坐马车,免得前头孤男寡女老待在一处,实在是不方便,也想起一个头,免得一会说的话太突兀。 然则季清菱听了她的发问,却半晌没有答话,而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名其妙的,秋月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似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一般。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觉得秋月贴身了这些年,瞒着她也没什么意思,况且一到延州,两家各拜父母,很快事情便要被戳破,不若早说早好,也叫下头人都有个准备。 她拿定主意,便抬起头,道:“下午你同我们坐一车罢。” 秋月心中一块大石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还没等她喘口气,那大石落地的回音甚至都没有散去,就听季清菱又道:“秋月,自进府算,你跟了我们几年了?” 秋月愣了一下,连手指头都不用掰,立刻回道:“五年半了!” 她声音十分有力,虽不晓得季清菱想说什么,可答这一句话,却是真心诚意的满是感激。 季清菱笑一笑,道:“你没察觉出来家中哪一处有什么不对吗?” 秋月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季清菱道:“你不觉得,五哥长得同我一点都不像吗?” 秋月松了口气,笑道:“姑娘什么话,你们又不是兄弟,又不是姊妹,长得不像有什么不对,不是都说女子肖父,男子肖母吗……”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这说法,若是少爷肖母,姑娘肖父,那家中老爷夫人该长成什么模样…… 季清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从前中人说秋月老实,果然不是客气话,这是真老实。 她不再叫这个跟了自己许多年,任劳任怨的丫鬟继续猜下去,而是直接道:“我同顾五哥,不是亲兄妹……我本姓季,同他是已拜过堂的夫妻……” 当着丫头的面说这个,她反倒是不觉得羞,只把对面秋月听得五雷轰顶。 秋月只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似乎小时候被喝醉酒的二哥拿棒子砸了头一般,半日都醒不过神来,只看着自家姑娘说话,却不晓得对方复又说了什么。 她下午浑浑噩噩地跟着季清菱上了马车,亲眼得见面前两位坐在一处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的,分明便是一对情人的模样,回想起往日相处,又有哪一时不是这个样子,只没有这般明目张胆而已。 小丫头秋月花了好几日功夫,才把这事给消化了,等回过神,她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先开口,不然当真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自家姑娘。此刻重新想来,当真是怎样看怎样高兴。 少爷这般文才武艺,姑娘这般品貌xing情,总算没有便宜了哪一个外人,还不用担心跟着姑娘嫁到哪一户人家,简直是再妙不过的事情。 她找了机会,把事情透给秋爽、松香几个,又同厨娘等人说了,众人尽皆吃惊,可毕竟府上人少口少,又多是小小年纪便被买断身契的,一向被家中规矩束着,还有顾延章在上头摆着,皆是不多言语。 因季清菱说了不用改口,大家便似从前那样叫唤。只那厨娘私底下跟着丈夫议论了两句,一切风平浪静。 众人朝行暮歇,又走了小半个月,顾延章伤势已然大好,一行人便加快了脚程,将将赶在冬至过后到了延州地界。 此时天已甚寒,延州地冷,便是穿上棉袄也不顶事,季清菱索xing待在车厢里,轻易不随便出去。 这一日她同顾延章一起从《春秋》中取了一段各自做文章,才写到一半,便听外头车夫叫唤道:“好似到延州了!” 第108章 入城 听得车夫如是说, www 分段阅读_第 158 章 季清菱连忙放下手中纸笔,掀开一旁的马车帘子往外看,果然远处城墙高大逶迤,马车行得离城墙越来越近,路边的行人却也不见多多少。 她回忆了一下许多年前的延州城模样,只记得当初城外的草市聚得满满当当,各色行商、村夫都摆着东西叫卖,便连藩人也不鲜见。 如今过了不过才过了几年功夫,却因遭遇北蛮屠城,外城不过落了个架子。此时此刻,城外草市俱已不见踪影,原本被北蛮推倒的城墙倒是已经重建,还要高上几分,只是周边人丁稀少,原逊从前。 一行人到了北门外,被城门的守兵拦住,把人赶下车来,一一要了路引,又细问了来历,再去搜检行李。镖师经得多,上前打点了半日,也仅仅没叫他们上前查探众人全身而已。 季清菱跳下马车,看着守兵上车对着里头一阵搜检,又见往来行人均是排着队在一旁等待搜身,个个静默无声的,心中顿时对此时的延州大致有了谱。 查得这样严,十有八九是为了防禁北蛮jiān细入城。 足足过了盏茶功夫,待守兵一一搜查完毕,领头之人这才挥一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城。 诸人还未来得及上车,便见几匹快马由远而近,到了城门前,也不打招呼,也不放缓速度,连头也不低一下,径直进了城。 几个正在搜检旁人的兵丁不但没有阻拦,反而忙将刀归鞘,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等那几骑跑得远了才抬起头来。 其中一人道:“这样早的天时,郑通判却是急急忙忙的,不是衙门出了什么大事吧?” 另一人答道:“杨平章领兵出征了,州中事宜都是通判在打点,自然要早早回衙门,你莫要胡说八道,小心被铺头子知道了,说你嘴巴没把门!” 他两声音并不大,然而顾延章站得较近,耳目也聪,他虽然不在延州许多年,可靠着从柳伯山处得来的邸报,又一直悉心研究,对延州城如今的形势十分熟悉,半听半猜,就把整句话拼凑了出来。 他们口中所说的郑通判,指的只能是延州通判郑霖。 本朝官制,通判为州中副职,与权知军、州事共同处理政事。 杨奎果然不在延州城内,而是带兵出征了…… 既然杨奎不在延州,那身为通判的郑霖急急忙忙在大早上赶回衙门坐镇,也是正常的事情了。 顾延章站在路旁,看着那几匹高头大马一路疾驰而去,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周围之人无不避让。 这便是有官身同无官身的区别。 不,应当说,这就是高官同百姓的区别。 通判已是延州城内排位一巴掌内的官员,而自己不过是个白身。所以人家可以当街跨马疾驰,自己只能带着季清菱在门口被兵丁拦下,留在一旁等候搜检行李。 顾延章的眼睛不禁微微眯起,心中登时生出一股不甘于人下的志气。 他从来都不是那等得过且过,甘于庸碌之人,更何况家中还有一个季清菱要守。 顾延章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郑霖去得远了,才收回视线。 得了城门守兵的放行,诸人重新整顿出发。 季清菱坐在马车上,随着马车一路往前行,越往城中心走,道路两旁的屋舍越多,店铺也越大,等行了小半个时辰,延州城中心的街市已经十分繁华,同其余大州大城并无太大差别。 当初北蛮屠城,据说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屋舍全数化为灰烬,延州成了一个空城,连城墙都给推倒了,短短大半年,能把内城架子搭成这个样,足见杨奎此人之能。 季清菱一面行,一面将城中各项情况收入眼底,她看了半晌,忍不住对着顾延章问道:“五哥,我方才点了一下数,城中的官兵怎的少了这样多。” 按照大晋兵制,边城的官兵戍卫数量是有细致要求的,巡铺兵多少,守兵多少,各在什么时候换防,都不是可以随意而为的事情。 她刚刚走了这一路,约莫半个时辰,数出的人数同朝廷要求的相比,实在是少太多了。 顾延章低声道:“巡铺兵被调去守城门了。” 季清菱毕竟是个小 www 分段阅读_第 159 章 姑娘,她心中知道许多事情,可真正用起来,却往往碍于对世事所晓不多,而未必运用自如。 顾延章则是不同,他心思极细,往往从毫末之处得了些微线索,便能由小见大。他听到守城的兵丁口中称呼不对,又推及来延州路上,许多厢军急忙往这一处赶路,再结合季清菱的说的话,还有方才得的信息,片刻之间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同季清菱解释道:“方才我听得城门守兵说,杨平章已带兵出征,咱们在城门处看到的那几骑快马,打头坐的便是延州城的郑通判,他匆忙回城,只为坐镇衙门。我听到城门处的守兵称呼带队的为铺头子,他们身上的配刀不是守城的形制,却是巡铺的形制,想来是仓促被调,衣裳换了,佩刀却没有足够的可以配。”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晓得只是北门如此,还是四个城门都一样。若是四个城门的守兵都被抽走,那延州应当是兵力不足得厉害,着急出征之际,连守城的那千余人也不放过。沿途那些个荆湖、广南的厢军急忙往这边赶,估计也是因为此处当真只剩个空城了,害怕被人乘虚而入。” 这种事情,也只有杨奎这样的宿将才敢做,换一个人,把州城的守军全数抽空,连受城门的兵丁都不放过,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季清菱听了,倒不觉得有多害怕。毕竟兵法虚虚实实,杨奎素有威名,他虽也打过败仗,却是赢多输少,何况历史上延州收复之后,便再没丢过。 只是她到底有些惋惜,道:“杨平章不在,那先生给的拜帖便指望不上什么用了。”她叹一口气,“本以为能沾点光,谁晓得来来去去,还要咱们自己上。” 第109章 办妥 顾延章见她这副模样,知道是在为自己担心,便安抚道:“没事,本也没指望立时就用上,我一个白身,说是先生的亲传学子,毕竟也只是个学生而已,又不是他的亲子,其实说起来同杨平章并没有太深的渊源,难得有个拜帖,若是此时用在此处,未免也太过浪费了。” 柳伯山给的拜帖,归根到底不过是能起个引荐作用。哪怕杨奎此时没有领兵出征,他身为延州知州,又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正值大战前夕,每日要处理的衙门事务不知凡几,又有大军要统管,都不晓得多久才能回一次府邸之中。 顾延章即便是递了拜帖上去,对方能抽出多少功夫,又能照看几分,其实都是未知数,多半也就是几分面子情。 柳伯山确实与其有旧,但是这个旧,并不能延续在顾延章本人身上多少,如果顾延章懂些世情,便不要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去麻烦对方,毕竟这几分“薄面”,当真十分薄。 相反,若是他下场之后,发解试得了头名,此时再拿出这一份拜帖,形势又是不同了。这个时候,虽然对杨奎依旧是“仰视”的姿态,可这个“仰视”,却已经成为后辈对前辈的仰视,与现在一个上门去求助的落魄书生比起来,是天与地的区别。 一个延州发解试的头名,将来也许能在省试、殿试中为自己挣得大脸的有为学子,居然还是自家老友的学生,何等的亲切! 这一时,这一份拜帖的作用,才是发挥到了极致。 季清菱并不傻,顾延章说了这一句,她立刻就猜到了底下的意思,琢磨一会,也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确实此时不用比较好,复又笑了起来,道:“是我想左了。” 顾延章见她笑了,也跟着会心一笑,拿一只右手去牵着季清菱的左手,道:“你不是想左,你是担心我,不想叫我多费力气。” 自两人说破心意,又把关系对外表明了,顾延章旁的事情不敢做,拉个手儿便成了最喜欢的一桩,只觉得自家这五根手指头拉着季清菱那五根手指头,当真是指头连心,心心相连,他想得又多,常常季清菱那一面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把自己甜得晕了头。 季清菱听得他如是说,面上也没有再多反应,只把左手的指头勾了勾,果然同顾延章五指相扣了,偏开头去看外头景象,小声道:“你伤才好,出去的时候,能 www 分段阅读_第 160 章 坐马车,就不要骑马。” 顾延章得了她这一句话,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旁的,除了一个“嗯”字,还要平添多一句道:“我都听你的。” 两人说了一阵话,指着外头的路径回忆一回从前的延州城,又选了一会,准备找个合适的客栈先行住下。 秋月此时依旧同一辆马车坐着,她初到延州,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撩了另一面车帘子往外看,饶是如此,还要听到后头两人在说话,一时不晓得该是继续熟悉这一个内城,还是去听两位主家说话。 若是不听,如果他们有什么吩咐又怎生是好。 若是听了……总觉得虽然他们二人是在商议事情,说话行事同往日也没有什么分别,可自己却不该去听。 秋月有些迷茫。 明明是同从前一样的话,明明是同从前一样的动作,自从自己知道了他们二人是夫妻,总觉得其中味道同往常全不一样,总叫她时不时就看得面红耳赤。 难道是自家年纪大了,当真该要嫁人了? 秋月脸一红,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心中骂一声不要脸。 没等她把自己骂醒,马车行而复停,在一处客栈门前立住了,季清菱已经在后头喊一声秋月,唤她准备收拾下车。 秋月连忙收拢了心思,好生伺候不提。 再说这边一行人果然落了地,寻了间客栈住下,当晚好生休息了一番,次日顾延章便陪着季清菱一同去衙门去登了名。 季家一门忠烈,季清菱录了姓名,还落得二十两抚恤银子,户曹的书办态度十分好,安慰了她半日,又道:“朝廷银子已经拨下来了,明年早晚也能到,届时自会张榜出去,你再来领。” 再问尸首,果然早化作灰烬,再寻不到,只有一处荣烈碑。 书办从前并不是延州人,后来才从灵州调派过来,并不太熟悉情况,却依旧指点道:“若是有甚难事,不妨去四处寻一寻,看看城内可还有故旧能帮上忙,你一个孤身女儿,也不容易。” 他得了季清菱递上的从前季家房契、地契,核对了一番,登记好了,又道:“待这一批递上去,等州衙审了,再盖印张榜告示,最多一个月,新契纸便能下来。” 季清菱不到一日便把各色事务全数办完,这样顺当,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yinyin郁郁的,十分难过。 她得了这一位季清菱的身体,帮不了她做旁的事情,如今连收敛其父兄尸首都做不到,只能帮着立衣冠冢,实在是极为愧疚。 顾延章不晓得她的心思,只以为这是想起父兄,心中难过,他晓得此时劝解也是无用,见左右无人,只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便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了季清菱的肩头,柔声道:“咱们给立好衣冠冢,多多烧些纸钱,叫他们在地下也过得好好的,便足是孝心了。” 季清菱长长叹一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她把心中难过压下,对顾延章道:“我家事情办得倒是快,后头的进程,已非人力可为,只安心等候便是,晚些去瞧了我家原来的屋舍,看看情况如何,便无甚旁事。” 两人循着地界,找到季家原址,那一处果然已经只剩些断壁残垣。她家原是官人之家,砌墙用的也是好砖好瓦,久无人回,齐整的砖瓦早被旁的人运走去新盖房屋,此时连块完整的瓦片都找不到,看起来甚是凄凉。 顾延章道:“我叫人问一回,看这延州再建个屋舍要多久。” 季清菱却摇一摇头,道:“罢了,建来也无用,却是不及,待契纸下来再说罢,先去瞧瞧你那一处。” 第110章 得知(月票150+) “郑押司又找我?!” 顾平忠皱着眉头道。 来通禀的小厮低着头道:“说是有要紧事,请老爷立时去一趟。” 顾平忠挥了挥手,把小厮遣下去,将手中的单子扔到桌上,面色马上就yin沉下来。 又有要紧事。 这个郑显,真是没完没了了! 上回挑了那一处地契,又给他舍了恁多田产铺面,难道还不满足吗? 顾平忠扫了一眼被自己扔到一边的各家节礼单子,心情更 www 分段阅读_第 161 章 是糟糕透了。 家里没个大fu还是不行,只他如今身体这个样子,又是续娶,想要找家世好的,也不敢,怕结亲等于结仇,找不好的,自家又不愿意。 当初跑那一处商线,回来时延州已灭,他拢了钱物,捏在手上,等知道顾家尽皆覆灭之后,拿那许多钱财起家。 原来本钱就大,光吃利钱便已经花之不尽,更何况他还就着从前顾家的人脉,做了许多生意,此时虽不敢说是延州城的一等富户,比顾清峦当日更是拍马不及,却也算得上十分富裕。 不过,等他得了顾清峦那一注家财,马上就能侪身顶尖的大户之列,那一时再说亲,也许又大不相同了。 儿子的亲事也要等一等才好。 顾平忠一面想着,虽然心中嫌恶,还是老老实实叫人备了马匹,去寻郑显。 再看不惯,自家的事情还要指望他,面上还是要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将来一样也要恭恭敬敬地对待。 顾平忠依言去了郑家,可这一回却同往常不同,见到那郑显,对方面上连个敷衍笑脸也无,只黑压压的,如同罩了一块乌云。 他心中咯噔一声响,却是不做多言,只笑着上前叫了一声“押司”,又行了个礼,笑道:“正巧今日得了些鹅梨,又软又甜,入口像吃蜜水一般,虽只有一篓子,我也想着礼轻情意重,一并给您带过来了,就在门下放着,您可记得早些吃了,放得久了,味道要变。”顿了顿,又道,“上回说的那事,我已经把嫁妆单子整出来了,过几日就给您送过来。”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般凑趣,眼见又要送这样一注大财,照道理,那郑显无论如何也该缓和了面色才是。 可奇怪的是,郑显不仅没有给个好脸,反而硬声打断他道:“我记得上回我还特意提点过你,有主产业,是要发还原主的,当日你信誓旦旦,说你醒得,我看你是傻得!” 顾平忠一愣,道:“押司,此话怎说?那顾家确实全死干净了,再无一人剩下!” 郑显把手中一张纸朝他脸上一甩,道:“死干净了?那这回冒出来的是鬼吗?!” 被人这般打脸,顾平忠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怒气,却不敢当场同郑显闹僵了,毕竟将来还有许多要依仗的地方,他把恼怒压下,捡起地上那张纸,定睛看了。 却原来是一页登簿的誊抄本,上头尽是姓名人名行状,是延州城造册来做户籍查检,核对人口的。此时新入城门的,均要在此登记了,方能重领户籍。 顾平忠满腹狐疑,却是不敢多问,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最后几行字上瞧出了蹊跷来。 一个姓顾的。 叫做顾延章。 顾平忠忍不住心中一惊—— 好熟悉的名字,好似当年顾清峦那个每日喜欢舞棍弄qiāng,四处惹祸的小儿子就叫做这个。 不会这样巧罢! 顾平忠把那一处姓名的行状核对了一遍,待看到父母姓名,出生年庚之后,差点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蛮屠城,他在城里,居然还能逃掉?这究竟是命大还是老天爷不长眼?!全家都死绝了,这小子一个人活在世上作甚?! 他抓着那一张纸,把纸张都捏得皱巴巴的,只觉得自家的头有点晕。 郑显已经在旁边道:“此时晓得不说话了?当日不是说得嘴响吗?这是哑巴了?” 顾平忠压下心中的惊慌,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稳住心神,对着郑显道:“押司莫急,这厮只登记了自家一人姓名,想来也仅剩下他一人而已,不难处置,我自会想办法摆平了。” 郑显冷冷道:“你能想什么法子?上一回还同我说,十拿九稳,再不会出差错的,此时跟我说法子,你当我是傻子吗?!”他咬牙切齿地道,“你最好叫他安安分分的,若是捅出什么篓子,如今城中掌事的是郑通判,杨平章带兵出城,算起来至少要过上一个月才回得来,姓郑的正愁找不到人来烧那三把火,如果因着此事把我牵连下水,休怪我不讲往日的情份!” 顾平忠道:“此事皆有我一人担当,不会叫押司背上半点责罚!” 郑 www 分段阅读_第 162 章 显冷哼一声,道:“你一人担当?文书是我批核的,契纸是我请的印,你说一人担当,就一人担当?!” 他把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你怎的担当?你晓得那个人是什么个样子?如果有个来历,摸了老虎屁股,你来收拾?!” 顾平忠咽了口口水,道:“押司放心,我既说出口,便办得到,此事确是我疏忽了,我且先去寻他一回,问一问情况。”他咬一咬牙,道,“这人从小便不是什么好苗子,除了打架惹事,并无半点能耐,与他家其余兄长全不相同,待我去问一回,再看如何处置。” 他说完这话,脑子里过了一遍各色念头,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压低声音道:“上回押司说,顾家一门,尚未做亡故处置……” 郑显道:“不到十年,未有家人出面作声,自然不做亡故处置。” 顾平忠闻言一喜,道:“那顾家此时岂不是依旧是一等户?” 郑显眯起了眼睛,点一点头。 顾平忠哈哈一笑,道:“那顾延章年满十六,家中又是一等户,岂不是要服夫役?前几日我还收到州中文书,说要征召壮勇充当夫役,因今年人手少,便是不满二十,不成丁的,只要够了十六,一样要去。” 郑显皱着眉头,道:“他家虽然未做亡故处置,可只要他上衙门登了,自然便可报个无丁户。” 顾平忠只一笑,语气中尽是得意,小声道:“要报无丁户,不去服夫役,必要更改丁产簿,这不同于其他事项,可是要里正作保的……” 而顾家户籍所在那一条街巷的里正,十分不巧,正是他顾平忠的亲弟。 第111章 陷阱 大晋有律,凡男子二十到五十九岁为丁,无论在州在野,有一丁以上的民户都须承担夫役。 延州如今同它处不同,城复不到一年,人丁稀少,是以役夫不够,只能将夫役年龄降低至十六岁。 顾延章家中五兄弟,加上当爹的顾清峦,有六丁,又无人有官身,家中并非官户,无论如何,这夫役都是躲不开的。 春时夫役要修堤修筑岸,有了水患天灾,又要征召“急夫”,此外,夫役还要筑城﹑开河﹑挖路,乃至采矿,战事运送粮秣、军需,桩桩件件,都不是便宜的差事。 从前富人被征夫役,往往多多使些买役钱,请人顶替自己,或是买通了户曹书办、下头的里正,尽量不去应役。而穷人被征夫役,被扒掉一层皮是难免的,就算赔了xing命进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哪有修堤修坝,挖矿开河不死人的?! 只是死多死少的区别而已。 顾平忠想到这个法子,一时浑身都舒坦起来,道:“如今城墙是修完了,只剩下些敲敲补补的,倒是可惜,只好分派那顾家老五去北边挖矿,我同管役夫的弟兄说一声,叫他多给些重活,少年人火气大,说不得便要争吵,到时候给他捏一个不服管教的名目,拉去打个三五十板子,凭你再爱舞qiāng弄棍,碗粗的棍子砸下来,便是铜皮铁骨,也得去个半条命——只要不要当场打死就好,打死了也不要紧。” “若是没打死,届时扔去棚子里,不去管他,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自家就送了命,连手都不必脏了,叫旁的役夫拖去废窑洞里扔了,干干净净。” 他看了一眼郑显,又道:“若是他当真不受管,仗着自家有功夫闹了起来,就更好了,不用捏名头,便实打实的是不服管教,直接拖出去杖毙,也算是送管役夫的弟兄一个立威,省得他整日说那些个农户难管教!” 顾平忠见郑显的面色稍霁,复又补充了两句,道:“若是他不肯应役,我正好就叫家中弟弟奏报衙门——无故不应差役,顺理成章便能关去大牢里,到时候吩咐狱卒好生关照,过上十天半个月,人不死也得半疯,待要出来了,再饿上七八日,自然而然便能跟他爹娘下去团聚……这一桩,须不必押司chā手。” 顾平忠这一番打算,确实是丝丝入扣,老辣非常,把顾延章的条条路都算到了,也准备好了应付的手段,无论他往那一处踩,都要落到陷阱里。 www 分段阅读_第 163 章 郑显听了,便不再多言,只点一点头,道:“我不管你怎生做,我只管不要闹出事情来……只不要拖我下水,旁的你自家拿主意!” 这一个衙门的押司,伙同一个城中的富户,为了人后头泼天的财富,便在此处算计起旁人的xing命来,半点不觉得良心有愧,更不觉得这是违法犯律。 顾平忠见他口气软了下来,心中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押司放心,我自会做得干净,不会胡乱牵连——我也不会莽撞行事,一会,便去见一见那个顾家老五,瞧瞧这些年,他有没有些长进!” 郑显“嗯”了一声,面上也舒缓了几分,道:“上回你叫人送来的柿饼,是哪一处来的?我家里头小孙倒是喜欢,你把门铺说了,我叫下人去买。” 顾平忠忙道:“多大点事情,一点小吃食,哪里有这么麻烦,我只叫人再送来便是——是特从广南西路转来的,说是有一处平乐县,专产霜糖柿饼,甜丝丝的,个也大,还橙黄橙黄的,比起北边的味道要香口许多,我上一回叫人带了一车子回来,既是押司喜欢,多少都尽够的!” 他口中恭维,心中早算了一笔账。 这一批广南运来的柿饼,光是途中人力都花了数百贯,本是要卖去灵州,这姓郑的面上是只开口要了点吃食,其实口口都是吃的银子…… 一个押司都这样难打发,从前顾清峦生意做得那样大,同州中官员都有jiāo际,究竟得耗费多少银钱,才能有后来的家业…… 顾平忠突然就想到了那些个每年白白分出去的商路收息。 虽不是自家的钱,他也跟着有些牙疼起来。 商户果然还是不好。 还是死活也要把儿子给拱上去,哪怕只是得个特奏名,或是花钱买个官,也要有个出身才行! 还有媳fu…… 大家出身的闺女看不上自家这样的商户,等得了顾清峦的身家,重金做聘,总有那等落魄人家肯舍出个把女儿吧? 实在儿子扶不上墙,能把孙子扶上去,也算是没有白忙活。 只是那等落魄书香的女儿,又有几分才学,能不能生养得出个做官的孙子! 顾平忠一面围着郑显打转,一面在想着家中的大行小事,又算一回银钱,还想一回顾家那行五的小子如今的情况,等出了郑家的门,他看一看天色已完,匆忙回了府。 回到家中,他也不忙别的,想起那顾延章住在某间客栈之处,便遣人悄悄去打探一番。 等到晚间,果然手下人回来答话,把日间打听到的一一答来。 “一行十人,有三个小厮,三个小丫头,一个厨娘,一个健仆,原本说是还有两个镖局护送的,想是因着到了地头,今日已经不在了。” 顾平忠听着,倒不觉得这顾家老五有下人伺候多出乎意料。 既能从延州城逃走,哪怕再是仓促,身上也不会不带钱财。况且顾家万贯家财,随便携一点,都尽够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相反,这一副排场,对于往日豪富出身的顾延章来说,着实是太过寒酸。 那下人又道:“主家让多看着的那一个,出入都是坐马车,不见骑马,不过看起来倒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 顾平忠点一点头,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顾清峦当初便是相貌出众,其妻更是出名的美人,生的儿子有一副好相貌,再正常不过了。 顾平忠没有叫停,那下人便继续道:“同行还有一位小姑娘……” 第112章 打听 听到这里,顾平忠把手里的账册放下,抬起头,问道:“小姑娘?” 那人道:“对,虽没来得及细看,不过瞧打扮,应当只有十来岁,是个大家出身的举止。” 顾平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派去做打听的,乃是铺子里做过几十年伙计,后来才任了管事的老人,其余的不敢说,眼力上当是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人说是大家出身,那那一个姑娘,就定然是个有来历的。 可是,顾家算什么大家?再多的钱财,也不过是个商户而已。况且,也并没有听说顾家有过什么小姑娘。 难道这顾延 www 分段阅读_第 164 章 章去外地,孤身一人的,还结了一桩亲事不成? 如果是的话,不晓得岳家是什么来历,又有没有大助力。 顾平忠把账册推到一边,细细抓着那去探听情况的人问了起来。 等他把该问的问完,一时也有些犹豫。 这样旁敲侧击的,再可信,到底都是别人的言语,不如自己见上一回来得直接。况且遣人去打听,究竟只是察言观色,询问他人,万一有个错处,也没有核查的地方。 顾家老五这一桩事情,实在是着急得很,若是过得久了,怕是要生出什么变数来。 还是要趁着早,明日找时机上门一趟,用族叔的身份好生打探打探。 顾平忠一面想,一面心中生出恨来。 顾家全家都死绝了,这顾延章居然也能逃得掉,蹿得比老鼠还要快,怎的不直接死在半途算了,害得他要多费这一时手! 且不说这一边顾平忠各种算计,另一边顾延章上衙门登了名,等候拿户籍的时候,也不忙做其他的,只花了一日功夫在城内转了一圈。 延州城从前十分繁华,又因方便对外行商,钱财来得比他处要简单许多,家资过万贯的,数不胜数,其余奢遮豪富也有不少。 顾延章转了一圈,发现从前的坊街中心,如今重建之后,依旧是最为繁华的地段,只是那些个商铺宅子十有八九换了一个主,新主姓名,许多连听都未曾听过。 他早有准备,倒也没有很意外,待见到自家几处极为出名的铺子,如今都改换门脸,做了他用,更是了然。 他不去衙门打听,直接择了一处人来人往的茶楼,挑一张椅子坐了,把小二叫过来问一回。 那小二得了顾延章给的一把子铜钱,乐得多说两句,忙道:“听说是一位顾姓的主家,我也是新来延州的,对此处不是很熟,也不清楚内情,只知道那一位应当是个大户,有许多处产业,他家住在亭衣巷里头,还有个弟弟是做里正的——旁的俱不知晓了。” 他给顾延章上了茶,得了他一句谢,咧嘴一笑,道:“客气了!我也是上回见他来了,排场大得很,特意去问一回,正好今日见了客官,现学现卖,也讨个便宜。” 顾延章见他话答得利落,又多给了几个铜板,笑道:“他那样多处产业,怎的有空来这一处?” 一面说,一面往对面看。 小二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也笑了,道:“怨不得您瞧不上,他这一处铺面果然是小,又只卖些饮食果子,上不得台面,不过上回来,他是去看旁边那一处地的,只顺路过来坐了坐。” 说着指一指远处一大片焦墙断壁。 这是西大街。 他指的地方,乃是延州城正正中心,虽然如今堆满了乱砖碎瓦,杂乱非常,可从前往后,连了好大一块地方。 寻常人肉眼也许瞧不出来这一片有多大,可顾延章却是十分清楚。 总共是十一亩八分地,方方正正的地块,整个延州城也寻不出来一处更好的。 这一处是他爹从前用来做总铺头的地方。 这样一块好地,被人瞧上眼实在是太正常了。只是不晓得是哪一位,或者说是哪几位。 他心中有了数,也不多说,也不多坐,只把桌上的几样吃食随意用了些,又特点了几样季清菱爱吃的点心,叫那小二用油纸包了,一并带了回去。 他在外头跑,季清菱在客栈里也没闲着,找了几个中人在问屋舍行情,才把情况探得七七八八,将人打发走,顾延章便回来了。 季清菱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也不说其他的,只问道:“外面冷不冷,午间可是吃了东西?” 顾延章满腹心思,确是忘了吃中饭,只在那一处茶楼用了些茶水吃食,连肚子底都不曾垫了,听季清菱这样一问,才察觉出腹中饥饿。 季清菱见他这表情,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忙叫秋月吩咐厨娘随意做些饭食。 他们择的乃是客栈的一处小院,有两进厢房,足够十人住宿,只是没有厨房,做起饭来,只能去借那客栈的。 幸好此时不是饭点,借起厨房 www 分段阅读_第 165 章 来,倒也不算不方便。 顾延章心中虽然不甚畅快,此时见了季清菱,再多的不悦,也尽数放到一边去了,他笑道:“早间已去衙门登了名,等过几日领了户籍,咱们就把草帖、定帖给jiāo上去。” 说完这话,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忙将松香唤了进来,叫他把那几份油纸包着的摆上了桌,对季清菱道,“今日在外头吃茶,见到有卖蜂糖糕同栗子糕的,还有小花糕,你这几天不是不爱吃东西,我见他这一处做得味道不错,帮你带了些回来,快试试,若是喜欢,下回常去他家买。” 季清菱简直不晓得说什么。 这个人,午饭都不记得吃,居然还记得给自家带糕点。 她不愿意拂了他的兴致,便一样捏了一小块细细尝了味道,试过之后,指着其中那小花糕道:“这个好,清甜却不腻口,有点林檎果的味道在里头。” 她看一眼时辰,知道厨房做饭未必有那样快,便托起小花糕那碟子,准备递给顾延章,叫他吃一口垫一垫。 季清菱碟子才拿起来,转头一看,顾延章却正抓一条布巾子在擦手,见她手上托着小碟子,又见她动作,眼睛一亮,道:“叫我也吃一口。” 一面说,一面把头凑了过来。 他动作自然极了,季清菱没奈何,只得捏了一块,亲手喂他吃了。 第113章 红脸 顾延章把一块小花糕吃了许久,半晌才道:“沁甜沁甜的。” 说完,只笑着看一眼季清菱,叫人一时竟分辨不出来这“沁甜沁甜的”说的到底是说那糕点,还是形容人。 季清菱实在不晓得回什么,只好拿过他手里的布巾子,道:“我给你去放好了,你自家快些吃一点东西。” 顾延章正要点头,忽听外头松节敲了敲开着的门,道:“少爷,外头有一位客人来寻,说是您家中族人,特来此找您。” 季清菱愣了一下,问道:“五哥,是上回说的那一位族叔吗?”她想起当日顾延章的话,奇道,“咱们没有发告示,也没有请人去寻,怎的就找上门来了?” 顾延章道:“如今还不晓得是敌是友,是亲是仇。” 他说完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站起身来,就要出去。 季清菱忙拉着他,道:“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再去。” 顾延章摇一摇头,道:“无事,你在此处坐一会,换身素服,一会说不定也要出来见一见。” 他今日四处走了一圈,已是心中有了些底,听了松节的话,倒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这样快。 因租的客栈中一处小院,足有两进厢房,并一个偏厅,只从前并未预到会有客人来此,偏厅临时做了存物之所,当中放了装衣裳被褥的大箱子,又在角落里堆了几箱书卷,里头除却装了顾延章在良山中的各色书籍注解,还有季清菱常看的书籍,并一些两人都觉得出色的文章。 这几个书箱运得不容易,里头书籍都压得死紧,好容易到了延州,秋月等人便把盖子开了,叫它们透一会气,均是堆在角落里头。此时匆忙领得客人进来,因那书放得隐蔽,一时没留意,竟未收起来,只把那几箱衣衫被褥抬走了。 顾平忠在里头坐了一盏茶功夫,他方才打量了一下两个进出仆役的言行,只觉得他们虽然岁数都不大,可进退有度,并不逊于许多大家世族的下人,不由得暗暗纳罕。 他在顾清峦手下做了许多年,是知道那一府的情况的,虽然家中富贵,行事也比旁的商贾严谨许多倍,可毕竟也只是商户,与世家大族比起来,究竟要少了几分涵养。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除非顾延章换一个娘胎生出来,不然哪里管教得出这样的仆役。 顾平忠心想,难道那顾延章,当真攀了哪一树高枝,做了哪一位世族大家中的乘龙快婿?然则若是当真这样,也不至于才这一丁点下人跟着啊! 他心中有了疑惑,也不安分坐着,而是环顾四周,想要瞧出什么蛛丝马迹。 果然,顾平忠很快发现,角落中堆着几箱子书卷。 他有心过去瞧一瞧,只还没 www 分段阅读_第 166 章 来得及迈开腿,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一转头,已是走进来一个高大的郎君。 顾平忠眯着眼睛定睛一看,心中猛地打了个突。 这还是当日那个顾家老五吗?他不是才十七岁吗?怎的看起来一副二十来岁的英武模样。 顾平忠无暇他顾,忙把心思放在一边,撂下茶杯,站起身来。他站在原地,也不敢上前,只道:“你……可是顾家老五,顾延章?” 顾延章站定了,做出认真一副打量的样子。 其实顾平忠长相变化并不大,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然而他还是看了又看,半晌没有说话。 顾平忠已经等不及了,连忙道:“你不记得了,我是族中的七叔,从前带你去猎过兔子的!” 顾延章“啊”了一声,惊喜道:“原来是七叔。”说着连忙上前几步,复又道,“可是那位送过我一柄软骨刀的七叔?!” 顾平忠连连点头,一时眼眶都红了,唏嘘道:“转眼这样多年,想不到你还记得当日那一柄软骨刀。” 顾延章道:“自是记得,那刀十分好用,后来帮上了我大忙。” 顾平忠把眼泪一擦,道:“真是……这么多年,你这是去了哪里,也不晓得送个信回来。我跑完商线,还未来得及回延州,便听说此处遭了屠城,接着便被北蛮占了,等延州收复,我再从灵州回来,族中已是一点音讯都打听不到了……” 他顿一顿,又道:“我手中拿着那一回商线的收息,也不敢乱动,只握在手中,想看看等上若干年,是否还有顾二哥家中人的消息,届时好要还回去——果然你便来了!若不是我家弟弟做一个里正,特意请户曹司的帮着留意姓顾的人的情况,怕是此时我都未能寻到你!” 他见顾延章十分惊愕的模样,忙又道:“你这回回来得正好,我有许多东西要jiāo还给你!”又问,“这几年你到哪一出去了?怎的延州复了这样久,都不见回来?” 顾平忠做出一副殷切长辈的模样,又把顾家资财拿出来说话,简直是像得不能再像,换上一个普通的少年在此,见他如此行径,少不得便要感动异常,掏心掏肺了。 顾延章正要回话,只听那顾平忠又道:“你到了延州,怎的也不去找人,自家住在外头这种地方,客栈哪里是人住的,明明有亲有家的!快叫下头人把行李拢一拢,搬回家中去!” 说着便张口要叫人。 顾延章连忙拦下,道:“七叔,莫急,莫急!我正找房舍,此处不过是暂时住几日,很快便要搬出去了。” 他道:“我也不晓得还有七叔在,总以为家中已经无人了……” 语毕,又把当日自己怎样逃难的事情一一说了。 顾平忠听他一路吃了这样多苦,叹道:“太不容易了,也亏得你爹娘在地下照应着,叫你总能逢凶化吉!”顿了顿,迟疑了一回,问道,“你当日身无分文,如今已是过得不错,想来这几年,也别有一番际遇。” 顾延章道:“也不算什么际遇,只是路上遇到了原来城中季钤辖的妻女,她们两身上甚有资财,我见她们被人欺负,便拔刀相助,侥幸得了季夫人青眼,她便把女儿许配给我,又有厚厚陪嫁,我才能过上如今日子。” 顾平忠“啊”了一声,道:“那如今季钤辖同季夫人……” 顾延章叹一口气,道:“都先走一步了……” 顾平忠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第114章 见礼 大晋重权不重职,高品级的官员数量不多,上一任参知政事不过是顶了个正五品的头衔。 季父是个八品兵马钤辖,手中又掌着实权,在延州城内算是数得着的了。他虽然不算是高官,却也能拿得出手。 顾平忠开始吊着一颗心,是担忧季母若是还在世。 季父从前进士出身,少不得有些同年同僚是往来密切的,而季母不晓得是什么家世,万一有个娘家靠山,此时将她女婿欺负得狠了,惹出乱子来,须不是好。 听到顾延章说季父季母都已亡故,顾平忠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用帕子在脸上擦一擦,也不晓得是擦眼泪,还是擦冷 www 分段阅读_第 167 章 汗,歇了一口气,这才道:“也罢,夫妻不过互相扶持,你们二人好生过日子,总不会错。”又问,“既如此,你今年已经十七了,如今做个什么营生?” 顾延章叹道:“也无甚营生,幸而内子家中小有资财,虽然不多,倒也尽够使了,我一年间或杂卖些货,低买高卖,得些钱财,不算坐吃山空罢了。”又问,“我记得七叔家中原有几位兄长,不知如今可还在?” 顾平忠唏嘘一回,把家中情况也说了,又道:“如今只有一根独苗,本想叫他好生读书应考,将来也好有个出身,偏又不爱,只每日在家中虚耗光yin。”他顿一顿,道,“既如今你也来了,不若同我家中那个小子一并读书罢,我从隔壁州县请了几位老先生,算得上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你们兄弟二人一同读书,也算能得个出路,好过你整日在这里做些商贾买卖。” 他说完,指一指角落那一堆箱子,道:“我瞧着那一处好些书,想来你往日也有读读写写的,此时有个先生教着,岂不比自家摸索要好?” 顾延章循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见到那几箱子书册,他连连摇头,道:“那却不是我的,乃是内子所带,平日里也是她在翻看——七叔又不是不晓得,我向来不爱读书,你叫我读那些个之乎者也的,不如我去打几套拳法来得畅快!” 顾平忠立刻皱起眉来,道:“你如今出去撞了门头,还不晓得做官的好吗?”又叹一口气,道,“罢,我也不好约束你,只你以后打算怎生才好?我手中还拿着你的一笔银钱,用来发家,倒也足够了。” 他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是畅快极了。 心想:妙,自打你的拳去,最好在矿洞里好生把拳打一打,看是你的拳头厉害,还是那杀威棒厉害。 顾延章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道:“我晓得七叔为我cāo心,我如今年岁还小,倒是不急于一时半时,等先在此处落了脚,再好生思量将来做个什么营生。” 两人说了一会话,各自都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一时那顾平忠道:“我那侄媳fu如今何在,唤她出来,我也代她婶子给份见面礼。” 顾延章早有预料,并不出意外,便叫松节去叫季清菱。 季清菱早依着顾延章的jiāo代,换了一身素净的袍子,此时整了整仪容,便出来见这一位长辈。 她如今已经十四,正是女子青涩转向柔美的年岁,虽然长途跋涉,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可年轻便是天生的养颜圣品,只稍微打点了一下,此刻走出来,便是姿容秀丽的大家闺秀。 季清菱礼仪是从小刻入骨髓里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出错,此刻走了进来,行路、行礼,样样都无可挑剔,行动间一派行云流水,口中跟着顾延章唤一声“七叔”,身上盈盈一拜,一番动作既得体,又好看。 顾平忠几时得过贵族千金对其行礼,此时看得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道免礼,忙将季清菱虚扶起来,又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道:“便是你七叔给的见面礼,得个心意,不要见笑了。” 季清菱并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礼貌地颔首一笑,坐到了顾延章身旁的椅子上。 她站姿亭亭玉立、坐姿都端正秀气,此刻坐在一旁,眼睛也不乱瞄,身形也不乱动,从顾平忠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就是那画儿上走出来的贵族仕女,好看极了。 顾平忠极少做女人生意,更是没有什么机会跟那些个贵族fu人打jiāo道,从前所有想法不过是想象,此刻见了季清菱,突然就明白过来,从未有哪一时像这一时一般,明白出“言传身教”的重要xing,更是立时便分辨出乡野fu女跟书香世家出来的士族女子的区别。 他的呼吸蓦地一重,立时便醒出来那季钤辖因是进士出身,想一回方才顾延章说的话,更是心都跟着跳快了一拍。 怪道平日里把看书当做消遣。 这可是进士的女儿…… 这顾延章,是哪一处走的狗屎运! 季清菱只陪坐了一会,便告辞退下了,顾延章同顾平忠聊了许多话,又留他吃饭,他 www 分段阅读_第 168 章 半点不拒绝,果然留下来同顾延章吃了一顿,席间喝了一回酒,又聊了半日,最后才告辞。 离别前,还再三吩咐顾延章,叫他明日去寻自己。 顾平忠喝了三分醉,深一脚浅一脚地告辞回府,一面走,一面心中各色念头在打着转。 郑押司当日给自己那一张纸,上头可没说顾延章有成亲。 方才席间也问了一遍,虽然那顾延章嘴上说得含糊,可顾平忠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三言两语,便推测出来,这二人应是没有上衙门改换户籍,亦没有走六礼。 即是如此,便不算真夫妻。 下午见那季家女,虽然没有好意思细细打量,但那一身仍是姑娘打扮,眉敛眼收,还带着一团孩子气,十有八九,连圆房都未曾。 这小姑娘父母俱亡,也没个依靠,若是哪一时顾延章突然亡故了,自然是六神无主,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届时自己给她一个归宿,便是她不肯松口,也不要紧,一个小姑娘家,就算强娶了,也没人去管,等到将来生米煮成熟饭,生了孩子,自家肚子里掉出来的肉,难道她还会不去教管? 女子有了孩子,自然就死心塌地了,凭她原先如何哭闹,等孩子生出来,自己就晓得好生过日子。 第115章 分别 顾平忠回了家,顶着醉意,连夜把那些个媒婆递过来的女子家状都看了,拿来同他儿子结亲的,不是商户之女,便是寻常富户出身,原他就觉得看不上眼,想到白日间见的那侄媳fu,更是觉得满纸尽是歪瓜裂枣。 哪怕得了顾清峦那一笔大财,他也难给儿子寻到一个世家女子来成亲,想要一个进士的女儿,更是难上加难。 他如今也不缺钱了,儿子这副德行,又怂又孬,若是真的得一个得力的岳家,说不得便要被吃得死死的,将来还不晓得等自己百年之后,家产还姓不姓顾!既如此,倒不如找一个没甚背景,却又识文断字的,便宜也赚了,还没个娘家可以回,只能一心帮着夫家。 不像自己原来那个大fu,原是家贫时娶的,是个农fu出身,养儿子只晓得胡乱养,说话行事又粗又俗,这也算了,还时时惦记着攒私房钱拿回岳家。 果然老人说得好,娶妻还是要娶贤。有个贤妻,说不定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能向好起来。那小姑娘年纪虽小,如今已经出落得花骨朵一般,瞧得出将来必是个美人儿,拢着儿子的心在屋里五六年应是不难。 能叫他好生进学也好,若是不能,过个五六年,她自在家中好生教孙儿,至于那儿子,好自然好,不好,也随他去了,总之不过是吃喝嫖,只要不沾赌,其余都无所谓。 顾平忠心中越想越是火热,因吃了酒,便是在这寒冬夜晚,依旧全身热乎乎的,趁着醉意,把手中家状撕了个粉碎,脑子里尽是将来孙子得中进士,此时那些个趾高气昂的押司、户曹书办、衙役围着自己打转的场景。 他定一定神,本还要把明日要做的事情打算打算,到底聚不起精神,索xing纵着自己只去想那美梦算了。 他这一处打着鼾睡得香,那一处顾延章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接过季清菱递过来的浓茶,道:“没事,已是晚了,你快去睡,莫要熬得心慌。” 季清菱倒不觉得困,便道:“我也才吃了茶,现下睡不着,同你说一会子话罢。” 顾延章已有了三分醉意,转头看一眼时辰,果然还不算很晚,便拖过椅子,挨着季清菱坐了,同她说小话。 他用浓茶漱过口,又洗过脸换了衣裳,身上的酒味倒是散了许多,季清菱闻着着觉得有些缠头,倒也不是特别臭,多坐一刻,倒似习惯了。 她想一想,叫秋月把白天顾延章带回来的几样点心端了过来,叫顾延章配着浓茶吃了,道:“又不能多喝酒,又不能不喝,将来怎样才好……” 顾延章笑道:“无事,将来叫别人不敢灌我酒便是……” 他只随意一说,却听得季清菱莞尔一笑,道:“那你得当老大的官了。” 顾延章趁着醉意,把头靠到季清菱肩上,低声道:“怎的,你家 www 分段阅读_第 169 章 五哥便不能当大官了?” 季清菱晓得他醉,推一推,见推不动,只得叫他靠了,又把桌上浓茶拿起来,递与他叫他喝一口,又道:“若是头疼,便早些睡了。” 顾延章摇摇头,道:“还有事情,我只靠一会,歇一歇就好。”他眯着眼睛,有些失望,只觉得枕着的这肩头虽然软,却是因为隔着棉衫,倒不如硬一些,能贴得更近,也少隔几层东西。 究竟便宜不能占太久,顾延章只歇了片刻,便坐起身来,已是清醒了大半,这才问道:“今日见我那族叔,你觉得如何?” 季清菱想了想,道:“看起来是个挺精明的人,只是有点外露。” 顾延章道:“他从前帮我爹打理商铺,后来打理商线,若是瞧起来不精明,也不容易被我爹看见了。” 季清菱少有做过买卖,更少听生意经,此时忍不住有些好奇,问道:“不是说做生意的,不要精明外露才好吗?这样别人见了你,总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就喜欢同你多做生意。” 顾延章见她一副好学子听课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他想一想,把季清菱一只右手拉了过来,摆在自己左手手心上头,又把自己的右手贴在季清菱的右手旁边,道:“你是旁人,见了这两只手,觉得哪一只更有气力?” 两只手摆开,一只嫩白,一只则是大上许多,关节处还有着薄茧,手掌厚实,简直叫人一目了然。 季清菱抿了抿嘴,道:“自然是五哥的有力气。” 顾延章便道:“做生意没有什么特定的说法,你没见过几个商贾,不晓得也正常,真正生意做得大的,什么样的都有,没个什么定数。万贯家资容易得,想要更多就没那么简单了,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少不了。其中一桩,刚起步时,最要紧要会打点关系,同人说人话,同鬼说鬼话。那人爱看你精明,你就精明,那人爱看你傻,你就傻,等生意做得大了,便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今日那个七叔,却不是做生意出身,乃是铺子里出身,底层出身的,若是不表现得厉害些,谁看得到你?别人卖布说两句话,你能说出二十句不带重样的,别人卖一匹,你卖出三匹,自然就叫人看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季清菱的手紧扣了,道:“他靠着这个出身,一时半会的,也改不过来了,说话行事之间,难免便带一两分出来,是以你才觉得他精明外露。” 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今日那七叔不仅瞧着精明,实际上也一肚子心思,他同我说的话不尽不实,报的收息也少了十之七八,也不晓得有什么打算。如今没空理他,且放在一边,考过发解试再做分晓。” 季清菱听了半日,又低头看一回两人紧扣的手,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这同比谁的手力气大,又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扣紧那一只手,半日才小声说了一句醉话,道:“没什么关系,我就是想找个由头,同你牵一回手。” 此时此刻,说这话的顾延章,却不晓得不用等发解试,只要再过两日,他就要收到那一位七叔送的“大礼”了。 第116章 宅子 且说顾延章借着酒意,拉着季清菱温存了半日,他不好做出格的事情,怕吓着这一块心头肉,亲个手儿已是极限,偏生十七八岁的少年,火气甚旺,只得把心中那股子冲动压了又压。 等季清菱回屋睡了,顾延章摸一摸腰,自觉已然痊愈,径自去院中打了三趟拳,出得满身大汗,这才静下心来,坐回书桌边看书看到三更,匆匆洗浴一番,倒头睡去。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便爬起身来,先去院中拉弓打拳,复又练了半个时辰的鞭子,又回房就着昨晚看到一半的经注,继续往下诵背。 沉下心来,便容易忘了辰光,等他再一抬首,天光已然大亮,而旁边的油灯灯芯因无人去剪,也已燃得油面上只剩下一小截黑芯,火苗小得似米粒一般。 顾延章把油灯吹了,出到堂中,只见当中一张大桌上摆着三四种吃食,又有豆子黄浆饮、米浆子,并一大锅小米 www 分段阅读_第 170 章 粥。 季清菱坐在桌边,手中拿着几张图纸,见他出来了,仰着一张脸,笑意盈盈地道:“饿不饿,我见你看书看得静,便教人不去喊你,怕吵到了,不容易再看得入心。” 顾延章早上做了这许多事,十分踏实,因自觉没有虚耗光yin,便有一股舒心在,等一进堂中,见得季清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处等候自己吃早食,一张俏脸上满是笑意,旁边桌上各色浆饮还冒着腾腾热气,屋中尽是一派温柔景象,叫他看得既是甜蜜,又是满足,自心底里再无它念,只想日日如此,白首到老。 他听得季清菱说话,又见她笑,只觉得自家心上人怎样看怎样美,眼睛是美的,鼻子是美的,那一张小嘴,嘴唇从形状到颜色,没有一处不妥帖,除却五官,连一根翘起来的头发丝,都翘得恰到好处。顾延章虽未注意过旁的女子头发怎样翘,但怎样想,都肯定没有自家这一个翘得好看。 他贴着季清菱坐了,问道:“你吃过了未曾?” 季清菱就着桌上的小面盆净了手,擦干之后,给他盛了一大碗小米粥,又把一盘子杂色煎花馒头放在他面前,道:“时辰还早,我也不是很饿,便等一等你。” 顾延章把碗接了,温声道:“下回莫要等我,你先吃了,干等着,饿着了怎的是好?” 季清菱笑一笑,道:“也不是很饿,既是都在家,两个人一并吃,也开胃些。” 顾延章听她这样说,更是满足异常,虽如此,还是jiāo代道:“下回你叫人来喊我,我先同你吃了再去温书。”他想一想,觉得这未必可行,复又道,“或是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底,待我来了,再一并吃一回。” 一桩小事,他翻来覆去的,却并不自知婆婆妈妈,只觉得要紧得很。 季清菱见他这样上心,心下也甚暖,点头道:“我醒得了。” 一时二人各自低头,不再多言,只静静把早饭吃了,时不时你递我半张饼,我帮你舀一小碗浆饮。 秋月侍立在一旁,好几回想上前伺候,却是总chā不上手,她要去分饼,可见自家少爷那一幅笑模样,又觉得此时不该自己去,要去递菜,自家姑娘早挪好了,忐忑了半日,等好容易下定决心无论多挤不进去,也要好生尽一回本分,那边季清菱已经放了碗筷,招呼她要漱口了。 她尴尬异常,只觉得自晓得家中两位主家乃是一对夫妻自后,如今连个丫头也不好当了,常常不知道甚事该自家干,甚事不该自家干。 难道真是年纪大了,不如前几年心思纯,连眼色都不如从前好使了? 且不说秋月这边自省了半日,一旁两人吃过早饭,待下人把碗碟撤下,便说起话来。 顾延章问道:“才来时你手上拿的着那几张纸,是宅子的样子?” 季清菱点点头,道:“我想着未必在延州住多久,家中那老宅子便不着急盖,便是当真要重修,砌墙垒瓦的,没有四五个月,哪里造得好。况且昨日我喊人打听了一番,如今延州人力实在是高,咱们没必要凑这个头,倒不如放到将来盖,此时也不着急,先买个屋子住了——左右也就是大半年的事情。” 又道:“也不晓得甚时开州学,我见这城内情况倒也还好,虽然人脚杂乱,杨平章将晚间做了宵禁,夜晚不乱,白天不随便出门,便不要紧。” 两人就住宅一事谈了半晌。 住客栈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许多东西摆放不开,也人多口杂的,还是要早些寻个地方搬了。只城中如今虽然重建了有大半年,能拿来出卖的房舍依旧不多,想要找一户合适的,更是未必有那样简单。 “左近就是那一些,我先找中人看着罢,其余不论,只要墙高房固,将就住一住,明年考完发解试再说,反正也住不了多久,明年便要进京省试了。”季清菱最后道。 顾延章并无异议。 只要屋舍足够安全便好。 反正考完发解试,便要进京,延州也不会留多久。 两人从未把延州城内这一个小小的发解试放在眼中,能在蓟县那一处地方院考头名,又从良山千锤百炼出来, www 分段阅读_第 171 章 回回旬考都是第一,若是在延州这个文士贫瘠,学风淡薄之地,顾延章连个发解试都不过了,那也不用再谈其他了。 吃过早食,顾延章回房温书,眼见午时一刻了,他看一看天色,吩咐松香叫人套马,同季清菱说了一声,出门去亭衣巷寻那顾七叔。 昨日对方邀了好几次,长辈有请,晚辈若是坚辞,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只有今日抽点时间去一趟了。 因有季清菱从前特意jiāo代,这一回顾延章依旧是坐的马车,不免走得有些慢,等到得亭衣巷,果然已经过了晌午,顾延章叫人上前拍门递帖子,自己则是打量了一下这一位七叔的府邸。 好生精致。 他回想起来时路上圈出来的高墙,心中算一回占地,再看一回这一处的建筑,转眼便把大致的耗费算了出来。 这一位族叔,看来日子当真过得不错。 第117章 再见 这一位族叔,看来日子当真过得不错。 顾平忠从前投在顾清峦手下,刚开始只是在铺子里做一个普通的货郎,慢慢才冒了尖,等到后来帮着走商线,已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 顾清峦对手下人一直很宽厚,给的银钱并不少,可若是说那顾平忠靠着从前的积蓄,能在才收复不久,劳力、物资奇缺的延州,于短短的大半年内建起这样一处精致的府邸,便不是从前那点银钱能做到的了。 顾延章在心中把这位七叔又高看了一眼。 按着昨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这应当是他这几年在附近州县经商得来的,当然,定然也昧下了不少从前顾家的家资。 毕竟他最后走那一回商线,所得的资财,远不止他说要jiāo还给自己的十倍之多。 顾平忠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觉得顾延章不通世事,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少年郎来骗,并不知晓顾延章虽然少时十分捣蛋,却并非全不管事,又兼脑子好使,过耳的事情,全不会忘记,又跟着跑过几回商,对家中的资财、各种进项,都有个谱在。 顾延章站在外边想了一回,不多时,就有人来应门,接了帖子,把他请进去客房。 顾延章想了想,揣摩着路上镖局师傅的坐姿坐了。 顾平忠很快就走了出来,他步伐匆匆,面上带着笑,见顾延章右腿搭在左边大腿上,一手靠在桌上,背靠着椅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那笑意更深了几分,忙上前道:“可算是来了,早间我一醒来,就想着你,已经叫下人把旁边西北处的院落收拾出来了,走,咱们去瞧一瞧,若是看得上眼,这几日便搬过来罢。” 顾延章连忙摇头,道:“便不麻烦七叔了,若是我一人,搬过来也无妨,只是家中还有一位,却是不甚方便。” 顾平忠皱着眉头道:“有甚不方便的?又不是住在一处,你且先随我去瞧一瞧,等看了地方,再来推拒也不迟。” 说着一马当先,便在前头带起路来。 顾延章见他这作态十分不对,有心想看看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yào,也不再多话,依言便跟在了后头。 顾平忠一路走,一路吩咐旁边跟着的小厮道:“去把少爷叫过来,说他兄弟来了。”又转头对顾延章道,“你们二人年龄相仿,又是族亲,好生亲近亲近,互相带契一番,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旁的人再好,也不如我们这些有个亲缘在的。” 又道:“你年纪小,不似我这样的老人,不要嫌我絮叨,等你年纪大了,自然知道我这话中感情深意。” 顾延章感激地笑了笑,好生谢了一番。 两人并行走在路上,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多数是顾平忠问,顾延章答,偶尔顾延章问上几句,都是不相干的问题,越发显得这人没甚心机。 顾平忠自昨日见了这一位侄儿,又见了那一位侄媳,心中一直甚美,今日再见之下,观察了几处细节,更是暗喜,他面上并不露声色,把自家想要知道的都塞在各色话里问了,等了解得七七八八了,再无忧虑,道:“我听下人说,你坐的马车过来?是那马腿脚不够得力,还是另有缘故?不如我给你配几匹,免得出入 www 分段阅读_第 172 章 都是马车,叫旁人笑话!” 大晋风俗,有钱人家男子出门多骑马,没钱人家男子出门不是行路,便是骑驴,少有坐马车的,怕被人说女子气重,不够勇武。顾平忠早叫人盯着顾延章一言一行,自然不会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说来,是觉得这侄儿从前甚是爱武,没道理如今人高高壮壮的,反倒去坐马车了,甚是奇怪。 顾延章把途中的事情说了,他掐头去尾,只说是一行人路上遇到大虫,同十多个壮勇一起上前撵走,并不提救人之事,还把自己夸了又夸,全然一副少年人爱出风头的样子,最后才道:“可惜被那大虫抓了一大爪子,背上伤得甚重,大夫说,伤到骨头了,一两年内都不得大动作,骑马也是不行的。” 顾平忠听了,心中只差笑出声来。 伤得好啊! 既有旧伤,打发起来,便更省力气了。 他心中得意,面上却是着急道:“那大夫好不好的?别是胡乱说的!”又把眉头紧皱,“待你安顿下来,我再去请名医来看,不要叫那卖狗皮膏yào的乱耽误了。” 两人说一路话,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地界,乃是与顾宅半接半连,另有小墙小门隔开,三进的房舍一处,虽然不大,但是五脏俱全,住上一二十个人,并不成问题。 顾平忠笑着道:“我昨日去你那一处,就觉得甚是不爽,你家两个,都是小夫小妻的,又无长辈,跟的下人也个个都年纪不大,看起来没甚得用的。等搬了过来,我拨五六个人熟手的过来,到底也要几个年长的健fu在身边带着,一则帮做个粗活,二则也晓得些人事,免得有些什么,四处没个地方问。” 他这一心一意要顾延章迁到家中,其实盘算多得很。 按着州中行文,这几日役夫便要去衙门点卯报到了,早些把这侄儿全家搬进来,也算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不容易跑脱了,也不容易走漏了风声。 等那顾五去应了役,还不知道死在哪一处,若是那侄媳不在自己家中,拿捏起来,到底没有那样方便。如果迁了进来,许多地方都便宜,自家好生打点照顾一番,在她面前有了个好面孔,将来同她说了丈夫亡故的事情,再说他嫁,也容易。 还有一则,此时拨几个自家的健fu过去照看,到时候若是肯另嫁倒好,若是不肯,寻死觅活的,也有人拦着,要强娶进门来,也是方便。照着从前的说法,便是取一个“软禁”之意了。 反正只有几个小厮小丫头,都不甚顶用的,又是在自家房舍里,关起门来,谁又管得着。 第118章 图穷 顾延章哪里猜得到面前这人脑中会龌龊到这地步,但他向来谨慎,又早对对方起了疑心,便找各色理由坚辞不去。 顾平忠皱眉道:“这是同七叔见外?” 又要拿话来压他。 两人正在你推我请,外头忽然来了几人,当前一位十八九岁的模样,如今天冷,穿一身棉衣,显得有些臃肿。他比顾平忠稍微高上小半个头,两人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因为脸胖了些,倒没有顾平忠耐看,饶是如此,在常人中也已经算得上英俊了。 ——这便是那一回把一艘象牙船夹在腿间,摔成两边,被顾平忠揍了一顿的余子顾思耘。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见里头没有人理会自己,便自走了进来,因方才听了二人说话,虽不甚清楚来龙去脉,却也知道这自家老爹在留客。 他才被打了一顿,又被罚了一顿,此时难得逮到机会献殷勤,忙上前几步,先与自家老爹行过礼,打了声招呼,又转头对顾延章道:“这便是延章罢?” 笑容满面地同顾延章见礼。 顾平忠帮着二人引荐了一番,还未来得及多说两句,便听到自家儿子凑上前道:“叫我说,也莫要推来推去了,延章不愿搬,十有八九还是觉得不方便,不如把咱们在石坛街上的那一处院子打点出来,给他们夫妻二人住了。” 他一面说,一面冲顾延章挤了挤眼睛,继续道:“上回爹不是说要把那宅子发卖出去吗?如今也不用叫人寻买家了,直给延章住了,那里就在闹市 www 分段阅读_第 173 章 上,日常也便宜,咱们两处来往,骑上马儿,小半个时辰便能到,最是舒服不过,他也不用为难,免得回去,还不好同弟妹jiāo代!” 顾平忠一口老血涌上喉头,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一个没忍住,张口便斥道:“你知道个屁!” 饶是他城府再深,被自家儿子这样在背后捅刀子,也有些禁受不住。 顾平忠原有好几个儿子,他最看重老大同老三,这一个幼子从小便不聪明,不学好,又贪玩,这便算了,还傻。因家中有两个得力的兄弟,是以一直没有多去管他,谁晓得一朝延州城灭,好儿子都死得干净,偏这个蠢货活了下来。 为这儿子的教养同前程,这几年间,他头疼了不晓得多少回,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儿子是当真靠不住了。 顾思耘却不知道父亲本来打着什么算盘,因他傻,家中凡是重要的事体,都不会透露给他晓得,这回出了个主意,还自以为得计,谁想被顾平忠一声训斥,骂得连胆子都没了,只好尴尬地闭嘴站到一边。 顾延章见状,心念一动,想到早间同季清菱商议住处的时候,有一所房舍便是在那石坛街上,他笑着对顾平忠道:“七叔,既如此,不如我把那一处房舍买下来,你若是看顾侄儿,便卖与我算了。” 顾平忠脸色微变,他还要再劝,外头已经有人来报,说是二老爷过来了。 他掩饰地笑了笑,道:“且先放一放,见见你八叔。” 顾八叔本名顾平礼,他有一张老实憨厚的脸,来去匆匆的,只同顾延章聊了两句,又给了个见面礼,便走了,说是正忙着征召役夫的事,又邀顾延章次日过来吃席,说把事情首尾理罢,就抽时间来好生坐一坐。 顾延章在这一处坐到下午,同顾平忠父子吃了一顿晚饭,这才告辞而去。 次日晚间,他依约上门同两位族叔吃席,席间并未见到顾思耘,只得了个解释,说他染了风寒,在后头养病。 顾平礼说话行事不如顾平忠老练,瞧着十分疲惫的样子,他一面吃,一面同席间二人说话,有几次说到一半,自己就接不下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解释道:“这一阵子实在太忙了,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平忠帮他打圆场,道:“……在办征召役夫,你八叔脚不沾地的,因是你来了,托你的福,我才得同他吃一顿饭。” 顾延章笑一笑,敬了顾平礼一杯,谢了一回,又道:“八叔不用管我,吃过饭,先回去歇着吧,日后有的是时间吃席。” 顾平礼道:“无事,难得给你接风,我的差事已是jiāo清了,人选已定,只差七八个,剩下这点子人,我jiāo给搭手去凑,再不管了,只好生回来歇一歇,咱们叔侄好生吃一回席!” 言语间只把自己撇清开来。 顾延章陪着两个族叔待了两天,每日虚头敷脑,没一句正经话,其实早十分不耐,因不晓得对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只得按捺住了,好生候着。 没有叫顾延章等候太久,才过了两日,顾平忠突然叫人来寻他,说有急事,让他去府上一趟。 等到了地方,顾平忠、顾平礼二人都是满脸凝重地坐在堂中,见他来了,忙叫他坐下,顾平忠问道:“延章,你是不是去衙门登了户籍?” 顾延章点头。 顾平忠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你怎的不早同你八叔说啊!” 顾平礼也一样是皱着眉头,道:“前几日我忙着分派征役,差不离了,就没再去管,将剩下一点子尾巴jiāo给搭手去做了,今日他把jiāo去衙门的单子给我了一份,我才见着你的名字——你户籍登得太巧,正正人凑不够,你搭了上来,被他当做凑数的,jiāo去衙门了。” 顾延章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段话,却很快把前后串上了关系,他做没听懂的样子,问道:“七叔、八叔,这话怎说?什么户籍?什么单子?” 顾平忠满面严肃,道:“上回席间不是同你说过,你八叔如今正在忙征召夫役的事情,如今延州人口稀少,凑之不够,因你才去登了户籍,又未将你爹娘他们报亡故, www 分段阅读_第 174 章 州中依旧把你家做一等户,他们便把你的名字登上,叫你去服夫役。” 顾延章立刻觉出了不对,他并不多言,只做手足无措的样子,问道:“可……可我家从前也是一等户,并不用服夫役啊!” 第119章 半现 不待顾平忠说话,顾平礼已是道:“从前家中一样要服役,只是jiāo了买役钱,叫州中另雇他人代役。如今州中人丁稀少,再无买役一说,本要满二十才需服夫役,这一回只要够了十六,都要应卯,早不是从前情况了……” 顾延章喃喃道:“那……那我要怎么办?” 顾平忠安抚他道:“莫急,我同你八叔在帮你想法子。”语毕,又转向顾平礼道,“不若此时去雇一个差不离的人,来顶替延章服夫役,如何?” 顾平礼点了点头,道:“只能如此了,看看家中下人,有哪一个年龄仿佛的,差不离了,便叫他扮作延章的身份,去服役吧。”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帮顾延章拿定了主意。 顾平忠道:“你且先回去歇着,待我同你八叔挑好人了,再同你说。” 顾延章点点头,谢了又谢,这才告辞走了。 一出亭衣巷,他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 这两位族叔,当真会这样好心? 寻人顶替服役,在此时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许多富户都会出些银钱,找人代役,可这两天相处,顾延章虽然还是摸不清顾平忠这位族叔想要作甚,却是知道,对方决计不安好心。 顾平忠说要将从前的资财jiāo还,说了两日,回回见面都要提及,还说要带自己行商,可总是不见动作,只是嘴响。与之相反的是,几乎隔两句就要催一回,叫自己搬进他家,只恨不得当场就把下人遣过来,帮着搬东西。 可如果说只为了资财,全然没必要这样做。 顾延章琢磨了半日,回到客栈之中,把事情同季清菱说了。 季清菱先是一惊,问道:“此刻尚未开春,服的又是什么夫役?!” 顾延章道:“我已着人去打听了,说是先要押解辎重去定姚山,歇下辎重之后,就地挖矿。” 季清菱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不是三、四等户要服的役吗,同你家又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点了点头,把顾平忠、顾平礼二人的意思转述了一便,又道:“不晓得后头做了什么手脚,总觉得他们在打着算盘,却是又抓不准。” 顾延章抓不准,季清菱更是抓不准,可她毕竟是旁观者,听顾延章说了来龙去脉,忍不住问道:“五哥,七叔说给你找人代役,若是找不到,却没告诉你,那一日没有人去应役,会怎样?” 无人应役,会怎样? 顾延章如同醍醐灌顶,半晌,才道:“那便是逃役了……” 依律,逃役捉回,是要重责的,二三十板子逃不掉,衙门里头碗口大的杀威棒砸下来,身体差一点的,当场就要命丧黄泉,底子好的,挨过板子若是侥幸能得活命,还要继续发配去服役。 本就是折磨得人脱一层皮的差役,若是带着一身重伤去服,能顶过两天,就算是老天开眼了。 顾延章并不是蠢,他虽然知道这族叔十分不对,却不曾料到,对方不声不响,就要置自己于死地,此时得季清菱一点拨,前后一想,哪里还猜不到这是自己那万贯家资惹的祸。 “财帛动人心……”顾延章低低说了一句。 他本以为对方可能会想些办法,夺了自己的家产,叫自己空手而来,空手而返,却不想,对方竟已经直接yu图xing命。 季清菱忍不住坐得近了些,问道:“咱们家如今是单丁户,不需服役,难道还不能去衙门把丁簿改了吗?” 顾延章摇头道:“来不及了,后日便要出发,明日衙门休沐,并无人值守,况且更改丁簿,要里正作保——若是那八叔当真有心,便不会有今日这事了。” 季清菱手心捏了一把汗,道:“这是算准了日子,才同咱们说的。” 顾延章点一点头,他如今还有力气笑,道:“只不晓得那七叔这样着急叫我搬去他家,究竟做的什么打算。若是我出了事 www 分段阅读_第 175 章 ,便只剩下你一人,这是想着从你手上把资财骗走么……” 季清菱皱着眉头道:“五哥,如今我两未在衙门登名,便是你有了什么不妥,家中资财,也与我无关——莫不是担心我去衙门上告,想把我管起来,不叫我乱跑?” 她却不晓得,顾平忠确实说想把她管起来,不是为了她不去衙门上告,只是为了做自家媳fu。 顾延章摇头道:“不像,逃役受杖责,天经地义,告了又有什么用?” 两人猜了半日,还是没有摸到边,毕竟常人又哪里想得到那等龌龊人能恶心到如此地步。 “我先去应役罢。”顾延章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只有先去应役,才能把第一关给过了。 季清菱有些犹豫,道:“五哥,若是应役,押送辎重还算了,那挖矿……哪里是你做的事情……况且我总觉得他们还有后手,若这一回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好,若不是,他们定然不会如此简单放过。” 她顿一顿,又道:“定姚山那样远,服役时死人的,又不在少数,当真被随意捏派了什么罪状,你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咱们不能想想其他法子吗?” 她虽这样说,可心中也晓得,如今的确难有其他法子。 摊派徭役,被掐在了这个时点,一句废话都不用说,唯有老老实实去应役才能把时间拖一拖。 顾延章知道她在担心,他摇头道:“我先去应役,后头的事情,后头再说,从延州城到定姚山,路上至少有七八天的功夫,足够我想出个办法来……其余都不怕,我只担心你。” 他满腹忧心,脑子里想了半日,还是觉得不放心,道:“我去了定姚山,家中只剩你一个,如今连个好屋舍都没有,想紧守门户都做不到,若是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顾延章拿定了主意,季清菱也不再反对,她能做的,也只是尽量不拖后腿而已。 “去镖局请镖师罢。”季清菱道,“也不忙着搬地方了,如今来不及,叫松香他们上街多买几只鹅回来,养在此处中,全当防贼防盗。” 第120章 出发 正卯时分,延州城州府库房外的大街上,五十一名役夫正排成队列,站在骡车旁。 稍远一些,一名衙前、一名衙门的差役则是拿着名册,在点人头。 衙前服的是衙前役,同普通的夫役不同,乃是一等户充当,一样是破家灭门的差事,比起普通的夫役,并不好到哪里去。 这一路,夫役只要负责运送辎重,到了地头,诸事都不沾他们身,卸下东西,登过名,转身去挖矿就算完了事。 可衙前役却是要担待所有辎重的损耗,等到了定姚山,若是途中物资稍有闪失,所有折损,都要由衙前一力承担。 而所谓的“闪失”多寡,全系于监理库账的管勾一身。 定姚山与延州之间,快马加鞭,也要三四天功夫,押解这这样多的物资,没个八九日,是到不得的。山长水远,车上又是酒水、银绢等物,有个破损,再是正常不过。而破损算定责多少,需要赔付多少,全由监理库账的管勾来决定。 他说你要罚银五十两,哪怕你一车的东西,连十两都不值,你也得老老实实破财消灾,不然十几棍子打下去,钱财是保住了,xing命却是保不住了。 幸而衙前役平常都是由一等户充当,散尽家财,约莫还能保得住一条小命。 此刻,这一回的衙前役陈顺愁眉苦脸地拿着名册,想要点人。 他乃是延州城内一名农户的长子,祖上传下来些田地,每年靠着种地有些余钱,勉强充上了一等户,不想这一回征召衙前,便被分派到了他家头上。 陈父已经年近六十,自然不可能再去应役,只能陈顺自家上了。 他家虽然是一等户,可有着五弟三妹,却没太多余钱,自然不可能叫他去私塾进学。 陈顺拿着几张花名单子,翻来覆去,只识得几个大字,要点人,半分能耐也无,只得讪笑着,把单子递给了在旁边站着监督的衙门差役,又从袖中拢出一把铜钱来。 差役收了他的钱,倒也 www 分段阅读_第 176 章 厚道,对着名字一一念了,叫下头夫役一个个喊到,读到最后一个,连着叫了两遍,依旧没有人应答。 他皱着眉头,就要生怒,叫道:“顾延章何在?!” 话刚落音,队尾一人出列两步,拱一拱手,朗声道:“在此。” 陈顺循声望去,其人身形高大,只身着一身单薄的袄子,虽是数九寒天,却不见丝毫瑟缩之态,双目迥然有神,肩张背挺,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除此之外,他拱手行礼的姿态,也十分好看,周身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在。 陈顺只是个农夫,延州又一贯文气淡薄,不曾让他见过几个读书人,自然分辨不出来,那人周身的气质叫做“文墨之气”,又有一个说法,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但他长着眼睛,也分得出好歹,只觉得这人怎样看,都不像是个普通的役夫。 而旁边点名的衙役见了顾延章,也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在役夫之中,也有这等人才,他点了点头,面上怒气散去,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挥了挥手,示意顾延章可以退回去,这便转身对陈顺道:“人齐了,出发吧。” 陈顺连连道谢,转头同役夫们招呼了一声,带头前行,五十多车辎重跟在后头,蜿蜒成一条长蛇,奔着城门而去。 站在队伍最后,待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顾延章才转过头。 此时不过辰时一刻,又是在偏僻的州府库房处,道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北风呼啸,卷起地面上的落叶与尘土,越发显得冷冷清清。 顾延章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后头空空如也的道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还想顾念一两分亲戚情面,既如此,只能以直报怨了。 他回过头,大步追上前面的骡车,开始计算起这一路的行程来。 而在他的视线之外,州府库房一旁的角落处,顾平忠与顾平礼站在里头,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难看。 站了一早上,顾平忠毕竟年纪大了,脚有些僵冷,他扶着旁边的墙,咬牙道:“竟是我看走了眼不成……” 本以为这一回那顾五不会来,已是准备好待那衙役多发几次问,便叫弟弟顾平礼上前诬他逃役,不想,这人竟突然来了! 天气甚寒,有什么话,顾平礼也不想在这里同兄长说,他朝后头招了招手,自有仆役牵了马上来,两人各自上马回府。 才进了中堂,便有小厮上前道:“老爷,前日那一位顾家少爷叫人送了封书信过来,说要着急jiāo给您。” 顾平忠连忙接过,两下拆开了,等看完里头的内容,不由也有些狐疑起来,把那书信传给顾平礼,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信是顾延章写来,开头就是一通答谢,后来又说回家同内子谈过之后,决定还是自己去服夫役,以身报国,别无推脱云云,又说因为是前一天半夜才决定,来不及再亲自上门解释,便叫人送信过来,自己先去地方报到了。 他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顾平礼看完了信,不由得道:“好似,并没有瞧出来?” 顾平忠二人方才隔得有点远,没有看清前头情况,自然也瞧不见顾延章那一番应对与形容,若是叫他们瞧见了,说不得,至少不会那样将他看轻,只做一个头脑简单的武人看待。 不过,无论实情如何,那顾五又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心思看穿,顾平忠都不甚放在心上,他道:“别管他什么意思,定姚山那边,你可是都知会清楚了?” “已是办妥了。”顾平礼点头,复又有些心疼地道,“现去定姚山,一来一回已是来不及,我同孙家老二说了,他代他哥哥开了大价钱,说什么死了人,在管勾面前须不好做,没个一千贯,再不肯答应。” 顾平忠咬了咬牙,道:“给他!也不怕被噎死!就当给他拿去买坟地用了!” 第121章 准备 当日顾平忠在郑显面前夸大口,自言只要跟定姚山管役夫的兄弟说一声,没个办不到的。 可那毕竟只是说嘴,真要办起来,一条人命,别人自己弄死了就是弄死了,自己这边要他帮 www 分段阅读_第 177 章 着搭手,却是要花大价钱的。 他想了想,又道:“除却孙老二自己的人,咱们也要派个人去定姚山,等看着那顾五咽了气才回来,不然我不放心!” 顾平礼点了点头,应了是,复又有些惋惜地道:“可惜自杨平章来了,把州府衙门的差役换了一个遍,若是从前,花点钱,从延州到定姚山,十来天功夫,哪里找不到机会结果了他……”他顿一顿,又道,“其实……大哥,若是郑押司肯发话,咱们最多花个几十贯,就能叫押运的长夫在路上把这事了结了。” 顾平忠摇头道:“多说无益,他是不会开口的。” 郑显又怎么会主动沾这一身sāo。 自家动手,无论如何,都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成功了,他轻轻松松分银子,没做成,他也落得干干净净,无论进退,这老狐狸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水泼不到,烟熏不着。 想到此处,顾平忠的心头更像是被火烧了一般。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押司而已! 还是要做官! 他对顾平礼道:“上回叫你找人去打听那顾五的媳fu家状,打听得如何了?” 顾平礼道:“顾五却是没骗我们,他那媳fu一家父母兄长皆是死干净了,前几日那女子还去衙门登了名,待明年好领抚恤银子,只我求人查了户籍,她此时依旧是在室,未有许配人家。” 顾平忠哈哈一笑,道:“怕是来不及上衙门登名罢!那顾五才来延州几日?”他掰着手指头跟弟弟数道,“落脚一日,上户籍一日,户籍又不是一去就能办,多少要等两天,此时说不定他户籍都未曾落到手里,哪里又能去缴草帖定贴!” 他一面念着,一面心中甚是畅快,道:“老天爷也晓得开眼,知道这合该是我儿媳fu!” 顾平礼也道:“就是再嫁也不怕——哪里再去找一个兵马钤辖的女儿来做儿媳,听说她爹还是个进士!如今倒好,说不得是黄花大闺女,果然咱们耘哥儿有运道!” 大晋再嫁之风甚重,放在七八十年前,还有寡fu再嫁,最后做了皇后的,民风如此,想着那季家女儿的家状,顾家兄弟二人,自然不会介意女子完璧与否了。 这样的出身家世,这样的品貌才学,只要不是不能生便成——就是不能生,只要能养就行! 顾平忠靠到椅子上,有滋有味地喝起下人刚刚送上来的茶。 几口热茶下肚,他只觉得方才站了那大半个时辰的寒气都被驱散了,而那脚也渐渐暖和起来,这才道:“再等个十多日吧,我叫人去看看她如今那客栈是个什么路数,也不用等定姚山的消息,我挑个日子,叫几个健fu上门去接她,只说有顾五的信,叫那季家女儿来听,十有八九不会不来,到时候把人押住了,同客栈里头通一声气,就说是我家中亲眷,以后回来住了,再喊几个力气大的去将行李搬过来,也就好了。” 顾平礼点头道:“甚妥,我去着人再打听打听那客栈的景况。”又问,“等接回来了,甚时办亲事?” 顾平忠把茶盏放回桌子上,几乎是立刻答道:“越快越好!待得生米煮成熟饭,女子失了身,许多话都好说了。但凡家里头那个臭小子有点能耐,胯下二两肉不是白长的,明年中秋,我都能抱孙子了!” 且不说这一厢两兄弟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如何对付顾家侄儿,另一厢,顾延章跟着运送军资粮秣的车队在城门验了文书,这便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从库房门口到北门,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路,他已经把这一行看得清楚。 五十一个服夫役的役夫,一个服衙前役的陈顺,三个看护辎重的普通兵士,——那陈顺是个没甚脾气的,倒是三个兵士,此时也有个别称,叫做长行,看起来眉眼中仅是一股煞气,十有八九上过战场,说不好手里还收过人头。 顾延章是叫松香掐着时间去顾平忠府上送信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耽搁顾家派遣人来顶替自己服役。 方才在库房门口,没有见着顾家昨夜遣人来通福说已经选定,绝无差池的代役人选,他已是门清,知道这是两位族 www 分段阅读_第 178 章 叔是有心要害自己xing命了,此时此刻,看着谁,都会出几分疑心来。 既是要自己死,绝不会只有一招手段,这一路上不知道还有什么刀林剑雨在等着,不多加小心,怕是这条xing命,当真便要送掉。 顾延章仔细打量了这一趟押送的物资,在前头开道的应当是绢帛,中间的是许是银钱,后头的看得出来是酒水,而自己同前面几个人押着的,却不晓得是什么,上头盖着厚厚的油布不说,车辙吃土甚深,便是拉车的骡子,都要比前头那些个车子多出一头。 押运着辎重,一行人走得甚慢,等到了歇脚的地方,已是马上就要酉时。 冬日天色黑得甚快,虽然时辰不算晚,路面已经不太看得清了,陈顺带着一群役夫进了甘泉县,待到衙门处缴了文书,便被安置在一处营地,五十多人将就吃了点冷冰冰的饭食,便被零散分排在营地当中。 饭食又冷又硬,分量也少,这便罢了,还连口热水都没有。顾延章只吃了两口,听得周围的役夫怨声载道,便把自家的让给了旁边的一位,博得对方几声谢。 他站起身来,看着远处三名长夫坐在另一处吃饭食——却是与自家吃的一样,并无差别,而那陈顺也皱着眉,苦着脸把冷饭兑着冷水咽下。 这一路上,并不见那三名长夫对自己多加注意,也不见那陈顺对自己有什么特别——虽然如此,还是要再确认一回,夜间才能放心睡了。 顾延章想了想,趁着众人不注意,出了营地。 既是在甘泉县里头,定然不会没有做买卖的,他不过走了盏茶功夫,果然就瞧见了挑着担子卖饭卖肉的,不远处还有人在卖酒,虽然闻着寡淡,好歹也能暖暖身子。 第122章 套话 顾延章是带了不少银钱出来的,便是日日请这五十多号人吃饭,等到了定姚山,最多不过十来天功夫,也花不了多少,然而他却不能这样做。 他此时不过一个役夫,若是转为陈顺的角色,倒是未必不可,可换了役夫的身份,越俎代庖,是为大忌。 算了一下人头,顾延章同小贩买了五人的饭食,又选了酒肉,把东西提回了营地。 此时天已半黑,役夫们捡了些枯枝回来,拢了几堆火,各自围坐了,而那三个长夫同陈顺仍旧占了一处角落,也生着一丛火,双方泾渭分明。 顾延章提着饭食到了四人跟前,打了个招呼,把东西摆在地上,笑道:“头一回能同几位军将走得如此近,在下也不图别的,原学过几手功夫,只想叫诸位点拨两手,不知妥不妥当?” 他一番话说得自然无比,却是不亢不卑,连那吃食摆放的位置都选得刚刚好,既不太近,让人心生警惕,也不太远,足令人能把那泛着油光的肉块,卤得浓油赤酱的鸡鸭,几碟子下酒菜看得一清二楚。 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人提了这样一堆子吃食过来,大晚上的,被那等难吃的饮食伤了胃,得了这样体贴,谁又说得出个不字? 三个兵士一个也没说话,也不拒绝,只坐着不动。 顾延章把吃食一一摊开,又摆出来几个破瓷碗,将带回来的酒葫芦拿出来,给他们倒了几碗热酒。 村酒不烈,还掺了许多水,倒出来连酒香都是淡淡的,可这寒冬之中,袅袅热气腾起,却叫人一见便忍不住吸起鼻子来。 有酒有肉,有菜有饭,顾延章只招呼了一声,三人立时就聚拢过来,两杯热酒下肚,各自都敞开肚皮吃喝起来。 陈顺在旁边咽了口口水。 顾延章转头道:“陈大哥怎的只干坐着,给你倒的酒都要冷了!” 转眼之间,便同几人称兄道弟起来。 陈顺肚子里又空又凉,听得他招呼,立时借驴下坡,坐了过来。 几人大吃大嚼,边吃边聊,顾延章有意套话,把自家姓名通禀了,却见对面陈顺只晓得点头应是,而那三个长夫,也是面色毫无异常,顿时心中打了个问号。 顾延章满肚子的学问,这学问不止于诗词歌赋,经注文章,一样有着许多趣闻轶事、闲话野谈,此刻牵了几个引子下酒,又拿话来同几名长 www 分段阅读_第 179 章 夫问,只扮作少年郎一心羡慕的模样,打探些军营之事。 他问得巧妙,均是些有趣又不犯忌讳的,还有意无意之间,暗暗引得几名长夫自夸吹捧,借着酒肉之力,很快同几人熟稔起来,说说笑笑,诸人也放得开了。 几人吃饱喝足,顾延章收拾了残物,把那酒葫芦里灌满了井水,支着枯枝将其挂在火边,等它烧热,又拿了盘花生米出来,一并谈起闲话。 他一面同他们说话,一面借着火光,观察起几人的神色来。 奇怪。 若是想要结果了自己,最方便的,难道不是在押解路上动手吗?连抛尸都方便许多,把责任往失脚掉落等处一推,甚事都不用管,可瞧这几人,都十分正常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图算。 顾延章自知自家只是一个没甚背景的白身,若是对面三个兵士当真有意要加害,根本不需要遮掩什么,说话行事,肯定会露出几分迹象来,可一顿饭吃下来,他也实在是狐疑不已。 这几个兵士,就是来寻常来押解辎重的,他们月前才转入衙门,从前一直在军中,按其中一人的说法,他虽没品级,却当真是个军将,身上还领着几个北蛮首级的功劳,如果不出意外,过个一年半载,这一回能在阵中再攒上三五个人头,说不得便能升上一两级,以后也有个头衔了。 三人在州府衙门才这样短的时间,要收买,可能xing并不大。 顾延章观察了一个白天加大半晚上,又听了许多话,终于在心中下了定论。 ——看来今夜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聊了半日,葫芦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顾延章拿张破布包着,给对方才喝干酒的破碗倒了些热水,笑道:“赵二哥,既如此,难得此回平章相公正在阵前与蛮子厮杀,你不去抢功劳,怎的跑到后头来了?押个辎重,能捞个甚好处?” 说到这个,对面那赵二哥朝旁边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还不是为了那几车子……” 他说到一半,被一旁的同伴拉了拉手,这才突然醒过来似的,连忙住了嘴,道:“都是办差,哪有挑肥拣瘦的道理,上头怎的说,我们下头的自然就怎的做。” 聊了这许久,那赵二也起了些好奇心,便反问道:“倒是顾秀才,你这样的人才气度,怎的不去考进士,却是跑来服了夫役?这不是三四等户干的吗?” 他这一个秀才不过是往高里称呼,其实,他也知道顾延章并无秀才功名在身,而那话中之意更只是客气——延州这许多年出的进士,当真是寥寥可数,倒是特奏名有不少。 所谓特奏名,是指能经历科举十五届以上,又没落得个出身的应试者,朝廷为了予以安慰,单独赐给的称号,相当于科举出身,不过也只是个名头而已。 拿特奏名的,便是十岁开始下场,能得这个名头,至少也是五六十了,委实不可能因此而得官,免个役,每年领点钱米就了不起了。 顾延章笑笑,道:“朝廷征召,我也同几位大哥一样,不过听令而已,且不去管他。”又问,“照着咱们如今行路,甚时才能到定姚山?” 他并不打算把实际情况说出来,至少现在不打算。 几人不过萍水相逢,又是才识得,说了也无用。 赵二见他不说,情知其中必有问题,只他也不多问,只看一看黑漆漆的夜空,道:“照着今日这样的行程,多半八九日便能到了,只这气候,说不得便要有雪,路难走起来,就不好说了。” 聊到半夜,众人各自散去,赵二等人到底没指点成顾延章的武艺,只说次日再看。诸人回到营房里,凑合睡了一个冰冷的囫囵觉,等到次日起来,果然天色yin沉沉的,眼见要下雪了。 第123章 提前 为着赶路,几十号人草草吃了点冷炊饼就着咸菜,又拿凉水喝了,匆匆忙忙上了路。 只行了不到两个多时辰,天空越发低黑,不多时,便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都说大雪不好行路,这才下雪的时候,一样不好行,人踩着雪花,一走一个滑脚,而雪落在骡车上,一半化了,一半未化,化的浸进了辎重 www 分段阅读_第 180 章 里头,未化的却是堆得越来越厚,叫那骡车愈发地重了,拉车的骡子的速度也逐渐慢下来。 顾延章身强体壮,昨夜吃了个饱肚,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同行的役夫们接连两天赶路,吃的是难以下咽的冷饭冷菜,睡的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土炕,其中有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也有五十岁出头的斑发老人,就是三十多的青壮年,也一样走得直叫唤。 这一日只走了三十多里地,晚间歇息的时候,又是冷菜冷饭,和着外头的寒气,吃得人胃里一阵激灵。 被征召为役夫的,家中不是三等户,就是四等户,不说穷得叮当响,也没几个余钱,谁又舍得在这半道上出去买饭,只得将就咽了。 当夜,顾延章又出去买了酒肉回来,同赵二几人吃了,还耍了一套拳法,得了几下指点。 雪下了七八日,停一时,下一时的,一行人越走越慢,许多天下来,顾延章同赵二、陈顺等人的关系也越发亲近,许多话彼此都敞开了说。 而与此同时,役夫们遭了这许多日的苦,当中已经开始有了生病的,或拉肚子,或咳嗽伤风,虽然赵二等人极力呼喝,哪怕连鞭子都用上了,那速度却始终提不上来,最后一日早晨,有人甚至在炕上发起烧来。 其实冬日押解辎重,路上役夫得病的,当真不在少数,这一回又遇上大雪,路行得慢,就更容易招病了。 顾延章身在役夫之中,听了许多抱怨,也看着众人病的病,倒的倒,这日,路才行了一小半,前头一个小儿郎已是退了下来,低声对他道:“今夜再这样,明早我当真就爬不起来了。” 他情知不行,走到旁边几步,远眺了一眼前方白茫茫的雪地,想了想,疾步走到前头,跟陈顺打了声招呼。 陈顺早已被这几日的行程愁得满肚子苦水,见顾延章来了,唉声叹气地应了一声。 顾延章与他并行了,低声道:“陈哥,这样下去不行,病的人越来越多,哪怕你能把病人扔在半路,等人手不够了,也押解不了这样多辎重。” 陈顺苦笑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大雪不停,又有什么法子……衙门给我的时限是十八日,眼见如今已经第十天了,这路程才行了一多半,若是耽误了押解的日子,你陈哥怕是就回不来了!” 定姚山管勾库账的,从来不好相与,陈顺出门前已经打听过,身上收了些银钱,是要去打点的。 如果按时到了,押解的物资也没出什么差池,那银钱说不定勉强够使,如果到的点晚了,就不是那样好说话了。 “陈哥,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觉得可不可行……”顾延章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道。 到了此刻,便是个稻草,陈顺也要抓着不肯放,忙道:“都什么时候了,有啥法子赶紧说了罢,你陈哥只要回得来,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顾延章道:“陈哥,你不若一人先往前行,估着时间,在宿头处把吃住都打点了,又烧些热水,叫大家去到能歇一歇,晚间吃口热饭,烫个脚睡了,都不是体弱的,明日就会好许多。” 又要把各色安排说一遍。 陈顺不过是个农户,听顾延章一二三四,说了有半盏茶功夫都不止,哪里记得下来,可他也是耳朵的,自然也晓得对方所言不虚,照这样做,虽是死马当活马医,却也得条出路,忙拉着顾延章道:“且慢,且慢,我记不住,你待我同他们几个说了,把你一同带过去。” 果然就匆匆上前,拉过赵二,把事情一一陈了。 赵二等人来押解这一批辎重,全因里头有要紧的东西,才会劳驾他们三个上过阵的,这两天算着日子,也干着急,此时听陈顺说了,又都看一眼顾延章,互相商量了两句,不多时,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同意他带着顾延章先去打点。 得了长夫开口,陈顺松了口气,连忙回头找顾延章,叫他把押运的车子分给旁人,拉着他先行一步。 两人走了没多久,一名兵士便对着赵二道:“照这个速度走,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大军开拔……” 另一人则是回头看了一眼车队 www 分段阅读_第 181 章 后头那二十辆辎重,忧心忡忡地道:“雪水不住往里头浸,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了潮。” 赵二毫不在意地道:“当真看着赶不及了,旁的先不管,叫人把那二十辆车先赶去定姚山,其余扔在后头,给那陈顺自家看顾。那车里头东西包着里三层、外三层厚厚的油纸,就算透满了水,也不会受潮的。” 同往日其他负责押解的长夫不同,他们负责的,只是那二十辆辎重,其余不归他们管,这一路上只是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只要那二十辆车按时按数到了地方,其余东西,便是出了再大的问题,也与他们不相干。 要哭的只会是陈顺而已。 赵二看了看天色,把马头的缰绳一拉,骑到后头,连着对队列中的骡子一路鞭笞过去,驱使那些个畜生行快些,又骂骂咧咧的,催促役夫赶紧行走。 雪深及脚踝,行路艰难,等到大宁县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赵二饥肠辘辘,骑了一天的马,被寒风刮得全身都僵了,只想快些到了地头,喝口热水也好。 他押解着骡车队伍去衙门,还未来得及打眼看,前方已经远远迎来一个人。 ——原是那陈顺,手里拿着文书,侯他们来了,才好连辎重带文书一并给衙役验看。 赵二登时有些失望,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日他娘的,陈顺,你不去打点吃食,在此处等着作甚?” 陈顺讪笑着站在原地,道:“不是说要jiāo接文书……” 赵二眉眼一横,睨了他一眼,喝道:“狗屁!jiāo个文书,你给顾家小子来办不就得了,他一个十来岁的读书郎,毛都没长齐,再周全也有限,你怎的一点都不醒事!” 第124章 打点(月票250+) 赵二今日灌了一肚子冷风,只觉得肺腑里头肠子都要打结了,满似以为陈顺先行了,自家一到地头就能有口热饭吃,不想这蠢蛋居然不留在营地上下打点,反而跑来此地干等着。 活该种他娘的一辈子地! 他气没处出,斜着眼睛对着陈顺骂骂咧咧的,也不待那衙役验过文书,问明了歇脚的地方,与两个同伴打马掉头就走,催着役夫们赶紧往营地去了。 此时已是酉时三刻,放在寻常时候,早过了饭点,大宁县地处边境,前几年遭了北蛮入境,杀了一通,此时人口更是少。因快到了宵禁的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再兼有些雪花飘落,越发显得这一行人顶着寒风苦雪,甚是可怜。 赵二在马上一路走,一路心火燎得快要烧上了头,他想要冲地上吐一口唾沫,谁知道口中甚干,居然连口痰都咳不出来,伸手一摸腰间的葫芦,好咧,空dàngdàng的,连个响声都晃dàng不出来。 他转头看一眼身旁的两个伴,那两人也皆是一脸的恼火,其中一个见他摸着葫芦瞧了过来,没好气地回了一声,道:“别指望我,我都渴了快有一个时辰了!” 路面上有雪,却是一触手就冷得叫人发抖,诸人本就被寒风吹了一路,同行还都是些伤风病号,要能忍着,谁愿意去吃那雪块呢! 赵二觉得自家的火气更大了,他把鞭子冲着右边的骡子屁|股上狠狠一抽,又对着后头的役夫喊道:“都走快些,日间吃的饭,都喂进狗肚子了吗?!” 役夫们一个个低头听骂,虽是不敢反驳,却俱是腹诽:哪有什么饭吃,不过啃了一个馒头,还冻得跟石头似的!若有饭,也是喂进你这条狗肚子了! 赵二自是猜不到这些个平日里安静得同病鹌鹑一般的役夫会有这样放肆的想头,不过他也懒得去猜,顶着饿,压着火,只等个由头,便要寻人发作。 幸好大宁县辖地狭小,只有一条道,不走多久,便到了宿头,原是一处兵营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想来里头的军士早已开拔了。 到了地头,赵二翻身下马,不想那一双脚尖冻得发麻,脚掌才落到地上,一个不留意,差点扭了个趔趄。 他把缰绳往旁边役夫手上一甩,上前几步,将营房门两脚踢开,正要喝叫,谁知一股子汤饭的香气铺面而来,而营地中间的露天之处,正燃着七八堆柴禾,此时火焰跳 www 分段阅读_第 182 章 ,把里头映得亮堂堂的,每一堆柴禾上头,都坐着一口大锅。 不由自主地,赵二把声音给熄了下去,他左右环顾了一圈,瞧见远处站着一个人,正要叫喊,不想对方直直走了过来,笑道:“赵二哥来了,快进来洗把脸!” 正是顾延章! 赵二跺了跺脚,跟着他进了旁边的营房,门一开,才踏进去两步,就觉得里头比外头暖上许多,定睛一看,只见屋中摆了三四个比腰高的大桶,均是倒得大半满,此时正冒着热气,木桶旁还搭着两条布巾子。 赵二快步上前,试了试水温,只觉得入手甚是舒服,当兵的也不讲究,把头埋进水里,快快搓洗了两下,拿起那布巾在脸上几把擦干,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那火气也消了大半。 顾延章在旁边道:“我已叫人烧了热水,晚间吃过饭,赵二哥泡个脚罢。” 赵二吐出一大口浊气,似是三伏天吃了一泡井水镇凉的清凉饮子,全身无一处不舒心。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那顾延章又道:“饭食已是备妥了,陈哥拿了些银钱出来,我叫人买了几只鸡,今夜有热汤喝。” 听了这话,赵二脸上不禁浮起笑来,方才的气恼只像一块指甲盖大的冰块,在酷暑的烈日下,被日头一晒,一眨眼便没了踪影,连地上的水渍也消得干干净净。 果然一时众人到齐了,几个留下来看顾兵营的大宁县衙役夫便把饭食端上来,人人有一碗热汤,虽是寡淡,分派下来,每碗里头也只有几根鸡丝,可在这些行了整日路,只吃了些冷硬干粮的役夫看来,哪怕是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珍馐佳肴,估计也不过是这个味道了。 饭食分派完毕,除却热汤,还有热饭热菜,并一个炊饼,等众人吃罢了,又有老姜熬的饮子喝。 大家围着火堆坐了,吃过饭,又喝了姜水,几乎是个个都出了一身汗,睡前再泡一回热脚,只觉得全身的乏意都被勾了出来,等一上炕——铺盖竟是温的! 不光役夫,便是那拉辎重的骡子,今日也分开几个屋子歇着,不用挤做一处,吃饱了不算,还得了些掺着酒的水喝。 次日,赵二没有催众人起身,叫他们睡了一个饱,等到收拾完毕,再行出发,一天下来,虽是雪依旧忽停忽下,竟是比起寻常时候多走了一小半的路程。 顾延章把一笔账算给陈顺看,其实饭食都是县衙安排的,他不过拿钱去买了几只鸡,因多给了几个铜板,农户还搭上几斤土姜,买了几十斤柴禾,一夜用干净了,总共花了小半吊钱,叫陈顺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地。 如果能按时到地方,便是多花上十倍又如何,比起去到定姚山要给出去的,压根就是九牛一毛! 陈顺拉着顾延章千恩万谢,他问了个详细,次日想要自家来办,谁知听着容易,做起来却难,他虽是依旧早早到了地头,花销比起顾延章前一日,竟多了一倍有余,可办起事情来,不是拉下这样,便是拉下那样。 毕竟是五六十人的行宿,没个准备,普通乍一上手,谁又马上能理得顺! 役夫们前日才享了一日福,次日便待遇掉了大半,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人私底下jiāo头接耳起来,皆知道是那顾秀才办得好。等到第二天,有人主动去同陈顺提,说是愿意帮着顾秀才押解那车辎重,叫他先行去帮着打点住宿。 陈顺挨了一回,自知自己办不到,也不再勉强,果然就日日把顾延章带着。 众人朝行夜宿,比起从前,行程快了大半,眼见再走两程便能到定姚山,这日傍晚,顾延章一样跟着陈顺先到了地头,桩桩件件打点妥当了,正等着车队过来,不想外头传来阵阵马蹄声,不多时,营门从外被人推开。 第125章 等候 大雪渐歇,定姚山的厅房中,孙践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这才慢慢地问道:“叫什么?” 立在下首的有两人,其一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一身骑装,靴子上斑斑点点尽是泥痕水渍,两条裤管也湿漉漉的,一看便是冒雪而来,才 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