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烬歌》 第一章 人间无觅处 西海很大,之烬拿着祖云给她的卷轴,徘徊在此。 她嘀咕着,祖云这个闲君,让他好好给我绘图,他可倒好,硬生生拖了许久,这里招惹妍丽仙娥,那里又听闻谁家仙君练就成何宝贝,死皮赖脸地求人家给他玩玩。要不是知道,这天界闲君会识地的法术,她才不愿意把星君苦酿百年的桃姬醉送于他。她看着手中稀里糊涂的画符,一肚子气。 一只有着柔雅身姿的青鸾,正飞向她。 过了西海就是人间,这西海结界处是浮生幻境,需有仙力者才可过。但她不知幻境在何处,便一直在西海上空盘旋。 “青玉姑姑,婢子有礼了,敢问这浮生幻境怎么走?” 青玉是王母仙尊的执事,也是幻境的使者,凡是想下凡的仙人过了南天门便是到此处来了。天庭森严,又有天规,未曾有仙人硬闯。 “不知婢子随的是哪路仙家?”她周身翠羽幻化成衫,有一双空濛美目。 “婢子是不久前被贬下凡的火德星君之随侍,名唤之烬,此番下凡是奉命看望星君……”她说着说着,便心虚起来,祈求着姑姑莫问她是奉谁的命。 之烬,她默念,万千思绪困在心头。她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还做了星君的侍女。 “虽说下凡禁用仙力,但人间时有鬼狐花媚,必要时可用仙力来保全。” 原来青玉姑姑未曾如传闻所言,心肠冷峻。 “你随我来。”她转身即为秀丽青鸾,挥云拂风,辟出一条道来。 她喃喃,怪不得找不到通道,缘由在此。 正当她要过幻境,飞向人间时,被人拉了一把,她诧异转身看过去,是祖云傻笑的脸。 “你干嘛?你已经闲得要陪我去找星君了吗。”她甩开他的手,鄙夷着他养尊处优的身姿,他可是天帝最宝贝的太子,生性聪慧,闲情散漫。 “你又不是不知晓我与你家主人的关系,他对我冷冰冰的,我哪有心情去看他。我是说你啊,你哪来的法术能骗过青玉,她法力远在你之上,况且她如此薄情。”祖云心想着之烬一定过不了青玉那关,他也就心安地带她回天庭了,不曾想她竟有如此本事。 “祖云殿下,青玉姑姑很好,还有啊,你要是真闲不住就去看天庭绝色仙女吧。”她广袖一挥,想加速飞向人间,但他又拉住了她,还直视她快要发怒的样子。 “之烬,早些回来,人间是个可怕的地方。” 他不等她反应,便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她顿时对他拳打脚踢。 “喂,本君告你不尊,送你去蛮荒地狱啦。”他紧紧捂着脸,偏又从手缝中看她气消没有。 “是你不讲礼数在先,你这个天庭好色之徒!” 他将一只木镯子戴于她腕间,语气深沉,“这是我娘仙逝前的遗物,能避寻常妖魔,还可疗伤,你戴着,别摘了,也别弄丢了,回来得还我的。” 看着他满脸真诚,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 越过无数山山水水,她终于看到和卷轴上书写相同的文字。 晟城,花好月圆,虽少有天庭的仙气霞光。 祖云说,人间的东西可以自由买卖,人们可以相互交流,那是天庭不曾有的自由,但人间也很凶险,因为没有能力谋生的人会觊觎别人的财宝,残害他人的性命,最重要的是人间有不存于结界的妖魔精鬼。 他们多为怨恨所化,破坏着天地平衡,众生安稳。 星君被贬下凡那天,她急坏了,慌乱地用法力解开星君设下的仙障。 她问祖云,祖云也道不知,她只好苦苦求他。最后,他还是不情愿地去神牍塔偷看了天机,并识出星君贬入凡间的具体方圆位置。 不管怎样,她都会努力找到他。与他相处的数年,她深知他后颈处有火焰图腾,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抹去的,因为没有它,星君会瞬间灰飞烟灭。 他虽然做了错事,但元天神尊在意他的功绩,只下令暂除仙籍,贬为凡人,待到他于凡间历经一世生死后才可重回天庭。他失去了所有仙力和一切记忆,会成为何模样呢?她心疼不已,眉心闪烁着一点火光。 她曾是久居在一个无名山谷里的火妖,冥冥之中遇上了他,他说天庭是好地方,问她愿意睡在星河吗。 他就像那山谷里从未有过的暖风,她活着的这么些年都孤寂无聊,又懒又不识路,只好没事在山里四处走走,看看花,偷喝山里小妖的酒。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不太会开口讲话。 那日。 她呆呆起身,身上满是花泥,脏兮兮的,手里还握着一壶酒。 俊美的他,伸出手问道,“跟我走,可好?” 她许久没说过话了,泛起了结巴,焦急地不断啊着。 他就这样牵起她的手,但并没往天上走,而是引她去琼华树下的小清潭沐浴。他还问道,“此处水质清冽,花香四溢,为何不常来。” 她害羞低头,心里想着,我不过就是个无人管教的小火妖,哪里懂得要做个洁净的女子,快活就好啦。 “我常来啊,每次喝了酒就飞到这里扑腾几下。” 他笑着叹气,随后摸她的脑袋,“你可是女儿家,不该有男子的粗粝。” 头上的花泥凝在青丝上,他给她打理的时候,好几次她都想喊疼,但她知道他已经很轻柔了。 “你把衣裙褪下,我给你洗。”他面色不太自然,泛着晚霞的颜色,好看得让她忍不住去抚摸。 三月,山谷里的琼华最为烂漫,常有蝶妖起舞。 她用法术吹着头顶花蕊漫溢的枝桠,顿时,粉白的花瓣四处飘扬。身后的他替她擦拭着背部,这忽然散落的花瓣落在他们身上,他轻轻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这景色如你一样美。” 晟城的女子甚是娇艳,眉上远山黛,面靥落梅红,鬓边别花,环佩绕着杨柳腰,衣袂飘飘,纤纤玉手摇着团扇,行过遗香。 而她听了祖云的话扮做男子,其言,在人间男尊女卑,男子更能办事,不受欺负。她倒不是怕被欺负,只是想着做男的可以粗粝一点,不必守着规诫。 蹲在街边的她,四下仔细寻着。 吃饼的大叔,涂着殷红脂粉叫卖糖块的妙龄女子……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没有她高大威严的星君,她想他一定是在某个清雅之处享用人间的美食。 她拍拍屁股,打量着哪里有美妙之处,不多时,望见前方有一置满各色艳丽鲜花的小楼,楼上好似还有多位绝伦女子在抛花瓣。 她连忙上前,因她不识字,看不懂匾额,直愣愣的样子,旁的女子张着血盆大口,故作娇嫩的样子拉着她的手柔柔说,“公子,这是要进渡仙楼玩玩儿吗?点我呀,我可是新来的,嫩着呢。” “小仙我,不,小爷我就是要进这什么楼来着?” “看来公子是新,能给神仙摆渡的销魂之所,所以名为渡仙楼。” 她用法术让灌酒于她的红唇女子醉去,也佯装醉酒的样子,上了更为华贵的二楼。 楼上的奇花异草多得可与她在百花司神处所见相当了,且其花香更有摄人心魄之力。司神的花香是药引,皆有奇效,不可作寻常赏玩。 想来这楼里定有神仙,不然怎会有如此繁多的花。楼上各间房皆关着,也不知其中,要是一个个打开来看,甚觉不妥。正当她想得头疼,一时间看到正端着酒肉上楼的侍从。心中一计,连忙用法术变了衣装,等着他送完酒肉下楼。 但她冒冒失失地将各间房皆察看之后也不见有星君的半点影子,她气恼地坐在楼阁中央,放置百花的露台边看月亮时,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走到她身旁,轻盈地像是飘过来一般。 她好美,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也比不上祖云追捧的月女,因为月女不会老。 “你不是渡仙楼的人,敢问阁下是?”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她此刻还穿着侍从的衣装。她只好实话实说,“我是来找人的,不知小姐可否相助?” 她笑了,生出异样的眼光看,但没有恶意。 “你如何信我可以相助?” “姐姐很美,我相信长得好看的人都是玲珑心。” “好,既然你如此信我,我定极力相助。我名唤珎儿,是渡仙楼的管事,不知阁下贵名是?” “我叫之烬,是……外地来寻亲的。” “为何扮做男装?你的声音可一点也不似男子。” 被她看出来了,之烬也不再争辩,只想求她快些帮忙寻找星君。 之烬细想着,或许自己把这事想得太过简单,星君的样子她不知,就算知晓名字也无能为力。毕竟星君被贬下凡便失去一切记忆,哪里还记着自己的名字呢? 珎儿将她安置在一座湖边的宅子,并给她很多银子,说这是人间做买卖的物质凭据。珎儿对之烬极其上心,之烬感怀,真没想到来人间竟交到这般挚友。 第二章 凡世千重结 这晟城在籍男子的名档都在县衙,之烬偷偷进去,查看许久,也无从寻出星君的下落,她本就不怎么识字,她竟有些急哭了,当然她不会哭,因她没有心,没有心就没有眼泪。之烬坐在城里最高的房顶上,看着这热闹非凡的人间,额间又显现出一丝红光。 之烬是火妖,她的喜怒哀乐都在那灵气汇集的一点中。 星君常对她说,“烬儿,你要掌控自己的情愫,将它压在胸腔,说不定不久后,便会长出心来,那样你就不是妖了。” 她不以为然,“我虽是妖可也久居天庭,和神仙无异,没有谁在乎我曾经的身份呀。” 除了祖云老是语重心长地说,“妖在天庭就是奴仆一般,即是人间养的畜生,总有一天会赶尽杀绝。” 他说这话,之烬便拿起星君的琉璃熏炉狠狠敲他,打到他倒地不起,直呼之烬姑姑,之烬娘娘,她才放过他。 他这人就是无聊透了,总说一些无依据的话,他生在仙家,受尽恩宠,也不怪他目无一切,口无遮拦了,她不理会便是。 临近桂蝉楼的星河,星君说过那是天庭最美所在,亦是自由之地。但只有祖云带她来过,他看他的月女,她看她的星河。 那个叫月女的天仙,因犯下滔天罪行,被囚禁在桂蝉楼,也就是曾经的月宫,养着吃桂花的金蝉。这金蝉如王母的蟠桃一般是天庭圣物,每过千年便要供奉给圣佛。金蝉极其难养,这天庭养活的不过区区数十只,天帝宣告,若是月女养活一万只,便能让她下凡,去解救一个男人。但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之烬曾好奇问祖云为何月女要被囚禁,而那寒刑又是什么。 祖云摸她的脑袋,看着她一脸认真。 桂蝉楼从前的名字叫月宫,而月女是宫主,她的美貌冠绝天庭,但她生性自在,不安于久居天庭,便私自下凡,因在人间滥用仙力,救活了一个本该死去的男人。 阎罗殿的无常也被她打伤,还因此放跑了一些小鬼,继而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最为重要的是,月女丢了月宫宝物,一块白色灵石。此石头是规制月亮的圣物,若是被妖魔鬼怪拾得,也许会引发恶战。 祖云还给之烬讲了那男人不过是一个打造弓箭的匠人,身份低微,阳寿也短。却不知月女为何如此爱他,愿意放弃在天庭尊贵的一切,受尽这九九八十一万年的寒刑之苦。 天律言,天族第八罪用寒刑,即喝下寒毒之酒,继而全身如剥皮锉骨般寒冷非凡,每受一次刑,发肤惨白一分,直至成为一只纯白色的无毛怪物。 之烬瑟瑟发问,“你不是说月女很美,天庭的人都很喜欢她吗?” 祖云轻笑说,“我们只见过她受刑之前的样子,之后如何没人见过,而且这事过去多年,也没谁说过桂蝉楼有何异样。” “那总有仙娥去打理宫殿,没见过月女吗?” “她们见到了,都道月女并无异样,只是从不言语,蒙着面纱,独自弹琴并未理会她们。” “月女是这天庭地位尊贵的天仙之一,又傍依神月之灵,这寒刑虽苦,她也该受的住。但那匠人就惨了,听说他被囚在蛮荒地狱,那鬼地方极其荒凉,还有毒物撕咬,因他重生之命是月女神力所造,所以他不再有凡人的生老病死,算半个妖。” 之烬想月女一定和匠人很相爱,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但也都愿意承受。 星君听她念叨着月女之事,很是恼怒,她很少见他动怒的模样,有些害怕,举着茶杯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喝下。 他见状,缓和语气说道,“这茶是乐游山的山鬼所贡,是好茶,你多喝有益。” 随即他又说,“烬儿,以后少与祖云来往,他是天族太子,身份不凡,若是今后出了何事,天庭一定以他为重。” 说完,脸色凝重的星君又去了他的书斋。 她觉得鼻子酸酸的,“星君,你放心。我不喜欢和祖云来往,只是你说的星河很美,但我来到天庭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呢。” 晟山山顶,邻崖宫殿,怀桑。 “你确定她是天庭之人?”他斜倚在软塌上,手指转着一只玉杯,轻嗅着酒香。 女子嘴角横生一丝冷笑,“这晟城恐怕不止一个神仙,那女子看样子是特意下凡来寻仙的。” “寻仙,有趣。”他放下酒杯,用手盖住杯口示意不再添酒。 “她名唤什么?” “之烬,但我不知她是否隐瞒。” “她所寻何人?” “空尘。” “什么,她所寻之人是空尘?” 女子见容颜绝美的他竟有了失态,不免有些心惊,忙问:“山君,此仙可是难对付?” 山君长棣,掌晟州,鬼界王族。 空尘是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之一,他所辖的火云殿是人界有仙脉者升仙前唯一要去的地方,若是能过他的无极阵,便可居仙位了。 “看来天庭封锁了此消息。” “这空尘到底犯了何罪,会被贬下凡间?” “天庭之人皆按天律办事,个个无情,那桂蝉楼的月女恐怕已被折磨成了怪物。” “月女是何人?”女子不知何时已伏在山君身侧,柔弱无骨般。 山君一个巴掌打在她花容月貌的脸上,起身冷冷发话,“滚,不知礼数的东西。” 女子不怒反笑,“山君对珎儿恩重如山,珎儿不敢忘,但珎儿斗胆求山君一事。” “讲。”,他极不耐烦。 “请山君允准珎儿完成您交代的事后,留在怀桑宫,做侍女。” “怎么,想接近我,还是怕自己的容颜变成死之前的鬼样子。”他捏着她的脖子,目光阴冷。“本君告诉你,我救你只是顺道养只新的小鬼给我办事,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珎儿苦笑,原是她自视清高,不过是只污秽冤鬼,幸得山君解救,不感恩戴德却还想接近山君求名分。 她摸着自己这张以鬼术修成的冷艳容貌,想起自己死的时候。 因是孤儿,她自小被卖于花楼习艺,直至豆蔻年华,花母让她接,她不从,设计逃跑。 还未出城,便被抓回,花母狠毒,将她绑在房里,任由富老爷蹂躏。死心的她杀了老爷,用剪子毁了容逃出城,却在山里被醉酒的山野莽夫欺负…… 本来无常已经铐了她回阎罗殿,却被山君救下,自此她效命于山君,为他收集阳气以供养曼陀。 晟城近来总是出案子,而死亡之人都算是有身份的,死因也是奇特,均是缠绵床榻三日后,干枯致死,如被吸尽精魄般。 皇帝派出代天巡狩,辗转几日到了晟城查案。 那巡狩哪有何查案的本事,不过是会些拳脚功夫又会写纪要文章而已。当地官员招待备至,他玩性大发,不多想,转眼便过了半月。 “这案子是死案,能怎么查,仵作都查不出死因。况且死的人只是丢了性命,财物依旧完好,莫不是鬼作祟。但这要是让朝廷知道我们以鬼魂糊弄,命还要不要?”一群乌合之众玩弄着伶人,饮酒作乐,却也担心着一月之期后难回都城复命。 “怕什么,胡大人,这事儿好办,我这晟城花子这么多,随便找几个人打伤关在牢里,签字画押,把一切罪责丢在他们身上,再定一个前因后果,你拿着状子尽管回去不就得了。”晟城县令醉醺醺说道。 “也是,这以前有些疑案解不开,也是花子顶的,最后还是结案了。” “行,就这样办,老陈啊,你赶明儿去挑两个看着健壮的花子,押到县衙来。”巡狩挥开布菜的侍女,拉着县令交代,“这杀人动因就是仇富,抱怨这朝廷徭役太重。” “这陛下啊,只要听谁说赋税徭役厉害,准下令杀无赦。” 第三章 思君不见君 珎儿好意提醒之烬,若是空尘身上有何胎记,那便也是一条线索。 她立即想到星君后颈处的火焰图腾,但她没有告诉珎儿,因这属于秘密。 珎儿貌似想要之烬的木镯子,之烬也出于叨扰她多日,欲将它赠与作为致谢,可一想到这是祖云他娘的遗物,只好作罢。 其实,之烬觉得她应该不是凡人,她身上时常缭绕着一丝丝幽香,她宅子里养的花,也有着隐隐异样,之烬猜想,她难道和我一样,是妖? 她记起那一日,祖云居然撒娇让她陪他去莲池摘莲花,她笑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喜欢花花草草。 他不语,埋着头,顺势坐在星君用于午睡的沉香榻上,她顿时急了,这可是星君的私用,若是星君议事而归,见此,那还了得。 之烬连忙放下叠好的锦被,拉他起来,他抬头望着她,深邃的眼里有了她从未见过的泪光,她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彼此便静静地看着对方。 他忽然言语,“今日,是我娘娘的忌日。” 听罢,她疑惑问他,“难道你的生母不是天后?” “我的娘娘是木绾帝妃,她在我出世时就仙逝了。” 她转身去桌上,斟满一杯茶,递给他,“方才我还不解紫弥宫怎有忌钟之声,缘由于此。” “帝妃仙逝本无忌钟的礼遇,这是父帝破的天例。” “天帝很爱木绾娘娘,对你也是。” “母妃的祭堂很清冷,所以我只能亲力亲为,精选一些花草用以布置,我见今年的莲花开得不错,想多摘些。” 你想多摘些,可以叫仙娥陪你啊……算了,做个善良的小妖吧,之烬接过他喝空的茶杯,点头答应着,“那我们快快去摘吧,我怕晚了星君会有很多事交代我。” “之烬,你真好……”他说着,便起身从背后抱她。 她吓得直哆嗦,真是个登徒子,男女有别啊,万万不可和男子有肌肤之亲! 但她却迟迟挣脱不了,平日弱不禁风的祖云,竟有如此力气。 最不巧的是,星君看到了这一幕! 他极力克制恼怒,冷冷地说,“闹够了吗?” 之烬心虚至极,扑通下跪,毫无底气,“星君,我……” 祖云拉起她,她赶紧朝他递眼色,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方才是我无礼,莫怪罪于她。” 他竟然语气强硬,一点都不给星君的面子,论辈分,祖云该叫星君一声叔叔。 “我念你年幼无知,不与你计较,但我会禀明天帝,让他再找个师祖,带你好好读读书。” “你……” 之后,她便被星君要求闭门思过,罚抄三百遍《圣人诫》。她又不识字,哪里会写,只好含着泪花边慢吞吞地描摹,边抱怨: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他在她不远处的书案边拿着一卷书,静静看着,不理会她。 她放下笔,认认真真地看这般迷人的他。 星君好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放下书,也看着她,她以为他会训诫一顿,这样也就不无聊了,但他竟然又拿起书继续看了。 好吧,星君不理我,那我就偷会儿懒吧,她慢慢移到轩窗边,伏在那里,看窗外,院子里这一棵只高出屋檐几许的桃花树。 它的花瓣粉粉的,柔柔的,落在地上,又扬在半空,好美。祖云曾经教她读过一些人间的诗句,其中有一句就是写桃花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解释着句意,末了,还说他会在适婚年纪,向天帝天后求娶她为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之烬没有如从前那样待他了,因她一点都不喜欢祖云,她只喜欢她的火德星君,空尘。 这句子读来只觉无限美好,却也如眼前这景致一般孤寂又伤感。美到极致,情至深处,便有哀婉之色,她不知为何有此体会。 之烬还是更喜欢她曾经所居无名山谷中的琼华,那只长在水草丰茂之地,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却也平平淡淡的树。 啊,她竟想起了那日与星君在小清潭的事。 她泛起羞涩,耳根发烫,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怎么了?” 星君窥破了我的心思吗…… “星君,我们……初见时……在小清潭……算是……肌肤之亲吗?”说完,她微微战栗。 他听罢,身体僵硬着,缓缓放下书,向她走来。 “算。”他将方才落在她发间的花瓣轻轻取下。 “你是我的人。” 她笑着点头,轻轻拥住他。 他咳了几声,显得有些尴尬,“烬儿,不要这样,于理不合。” 之烬放开他,趁他不注意,将手上的墨迹胡乱地抹在他脸上,然后,傻笑着看他诧异又害羞的样子。每当她这样捉弄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害羞,平日里高大威严的他,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他,这个时候,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一个无辜且呆呆的空尘。 她刚来天庭的时候,一点都不聪明,还很怕生。 星君去哪里都要给她设仙障,让她在里面等他回来。他一回来解开困住她的仙障,她就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在偏殿沐浴时,她要看着他,睡觉也要抱着他。 他无奈,只好都依她,唯恐她不悦,即使有些时候她故意发脾气,说她要回去,他也放下所有事,将她拥在怀里安慰。 他教她礼法、奏乐、品茶,也让仙娥使她习得做女子的规矩。 她不再与他同居一室,也不再傻乎乎地做些幼稚的事,让他头疼,她开始知晓他的身份地位,以及与他之间的距离。 但她依旧不识字,怪她太笨啦。 之烬将晟城大大小小泉屋的位置都弄清楚了,准备着偷偷摸摸进去一探究竟,虽然这有违“非礼忽视”。 小泉屋基本上都是共浴汤池,场面很是香艳,一看就知晓她有些洁癖且超级不愿与人共用某物的星君定然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于是她去了本城最大也最幽静的私人汤屋,名为“淳舍”。 基于前几次的经验,她以为会熟门熟路地进去,却不曾想,这里布置的很是独特,可谓是曲径通幽,景色醉人,竟不知哪里才是汤池,还好她会飞…… 终于绕过几方大青石,看到了被翠竹围绕的草庐式样之汤池,轻盈的帷幔微微扬起,其中有袅袅而升的雾气,但辨不清内里,这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她只好又用法术,变了妆发,扮作侍女,举着承盘,轻挪莲步,款款向前。 她故作娇弱,隔着白色帷幔道,“官,本舍新出佳酿,请您品味。” “进来。” 是男子,会是星君吗? “新来的?”他看着池边打量着自己的清丽女子,淡淡道。 “官为何这般说?”之烬见池中男子的陌生面孔,些许失落。 “这里的女子可都不敢如你一样看我。”他轻笑,露出半个身子,踩着水中的石子,走向她。 她急忙埋下脸,起身。 “站住。” 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冷冷地说,“更衣。” 替他更,便与他有了肌肤之亲,这必然不可能。不更的话,那就一脚把他踹进池中好了。 她酝酿着,抬起头,可她的脚竟然没踹到他,反而扑通一声跌入池中。 这下好了…… 帷幔外,有侍女,怯怯地问:“长公子,您有何事吗?” 许是响亮的落水声,引得经过的侍女注意。 “无事,退下吧。”他刻意大声说着,语气里有暗藏的笑意。 之烬拖着湿漉漉的衣裙,恶狠狠地看他,好气恼,真想用法术将他困在池里,再丢一条蛇进去,吓死他。 此刻,他已穿好衣服,倚在池边的软塌上倒茶,并未喝她端来的酒。 “你究竟是何人?” “我不愿与你废话,告辞了。”看来这个局面,她只能用法术脱身了。 “在人间禁用法术,真是个野丫头。” 他不是凡人! 她受不住湿衣粘稠的感觉,既然他知晓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了,连忙用法术变了妆发。 “我是妖,你是谁?” “你倒坦诚,如你一般的女子很是少见。我是山君,长棣。” 山君,是很尊贵的身份,他能帮忙找寻星君吗? “你可知空尘?” “你是之烬?”他略微吃惊。 她同样诧异,“你如何知晓?” “义妹珎儿托我帮你找过空尘。” “真是太巧了。”她方才的怒色迅速消退,“你有何法帮我找到他吗?” “他是被贬下凡的仙君,要寻他,不易。” 她知这不容易,可她一定要找到他,因她很久很久不曾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总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犹如被尖刀一点点割裂的感觉,她太痛了。 第四章 昔年不忍怀 空尘被贬下凡前,天庭并无异样,一切风平浪静。 祖云对之烬说过,他不喜欢星君,因他觉得星君是个极其冷漠黑暗的人。 那晚,星君头一次主动进了她的房里,她迷迷糊糊睁眼,看着站在床边的他,很是惊讶,“星君,你怎么来了?” 他摸她的脑袋,坐在床边,将她拥入怀中,吻她的额间,她却没有喜悦,只感到他传递给自己的苦涩,她额间又闪烁着隐约火光。 “烬儿,在天庭的这些年,你可欢愉?”他用好看的眼睛温柔注视。 “有你在我身边,自然欢愉。到底怎么了?”之烬能读出他心里的酸楚,她自认很懂他。 “没什么,今晚我想与你共眠。” 之烬有些难以置信,“星君,你……” “不好吗?” “好。”她移到床榻内里,让出位置。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轻轻道,“如若有一天,我忘了你,你还会记得我吗?” “从我决定跟你来天庭,我就把我这一生都给你了。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 “我……” 他抚着她的发,细细地吻她的唇瓣,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吻她。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她胸腔里安置了一片雨后的花海,之烬贪恋此刻,笨拙回应。 他浅笑,像她初见他时那种如暖风一般的笑颜,“睡吧。” 次日,之烬醒来,不见星君,以为他去紫弥宫议事了,但却发现自己睡在书房,且他又设了仙障。 她只好无聊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看窗外那株桃花。 只见祖云,踩着闲情逸致的步伐过来,她别过脸,抬头看霞光。 “你家主人啊,怎么又给你设仙障了,他还不放心你跟着他呀。”祖云摇着折扇,靠在轩窗边,也如她一般看着霞光。 “许是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吧。”她喃喃。 “你觉得这天庭的霞光与星河相比,哪个更美?” “当然是星河啦,星君说过,天庭最美的地方就是月宫旁边的星河。” 他合起扇子,露出一副吊儿郎当又文绉绉的样子,“非也,非也,星河哪里比得上霞光。” “为何就比不上了,你不也很喜欢去看星河吗?”一想到他曾经带我去过星河,说来也很感激。 “那你觉得看星河的时候愉悦,还是看霞光的时候更加动容呢?” 他此问,之烬第一反应还真想说,是霞光。但星君说过星河最美,她不愿反驳,她要爱他所爱。 “总之,我喜欢星河。” 他笑得意味深长,“我倒觉得你是喜欢霞光的,你看星河的时候很漠然。” 之烬一时恍惚,她虽不喜欢祖云,但不得不承认,他是懂她的。 “我以前住的山谷,有一种虫子,山里有些小妖叫它宵行,那是一种会在夜里发光的虫子,有些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微弱光芒。那时,我靠在琼华树下喝着酒静静地看着它们,然后眼睛就很不舒服,好似有东西要流出来,但却没有流出来。” “那是属于人间的星河。” “之烬,我们这些仙人其实并不都如意,我记得少时在天书阁习艺,听师祖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很久以前,有一只凤凰仙子在旸谷殉情,她的身体化为了这五色霞光,从此天边才有这般瑰丽景致。” “殉情是什么意思?”她微微好奇。 “就是两人相爱,却无法在一起,便为爱赴死。” 她感怀,“可是我宁愿相爱之人活着,即便不能相守……” 直到祖云回去,星君也不见踪影,她烦忧不止。 之烬欲用法力解开仙障,却是徒劳,只能隔着仙障大声呼喊,但她忘了这宫里,并无常设的仙娥与仙卫。 是星君有事瞒着我吗?他昨晚一定是在与我告别。 她不敢多想,拔下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刺破指腹,一滴血随即变成一颗血珠漂浮在半空,她轻轻一吹,那血珠,便飞向仙障,化为一团火,灼烈燃烧,仙障顿时消失。 之烬还住在无名山谷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血能够化为妖冶火焰,她不知是否每一只火妖皆这般,她未曾告诉星君此事,也不知为何自己很惧怕这种妖力。 血是火,存于自己体内,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被烧成烟尘,然后消失。 她急切奔向紫弥宫,被门口的仙卫拦下。 她悻悻离开,又跑去了祖云的柏青宫,她曾去过一次,是星君要她去催祖云还一本叫《河川记》的册子,那书是祖云来找她玩的时候,趁她不注意“偷”拿的,因星君不会将藏书借给任何人。 祖云好似已听闻星君被贬之事,见之烬来,并未诧异,反而郁郁不欢。 之后,他便刻意疏远她,她知道他是在避嫌,他不愿之烬求他,可他还是不忍让她长跪在他的正殿。 “你为了他,当真要跪于此至死吗?”他的脸上竟有了怒色,是她并未见过的气恼样子。 “他犯了错被贬人间,谁也救不了他。” 她依旧跪着,拉着他的衣袖,“我知我无法救他,但我要去找他,我要在他身边。” 他见她这般声嘶力竭,悲痛不已,温柔地扶她起身,让她坐着,也捋顺她有些凌乱的发丝。 “他的事,天正司是秘审的。” “我并不在乎他究竟犯了何罪,我只想去找他。”之烬额间又闪着火光。 他无奈,答应了她,去神牍塔窥探天机。 她知一旦祖云被发现偷看了天机,他便要被抓去受刑,即便他身为太子,而泄露天机更是重罪。 之烬暗暗许诺,祖云,欠你的,我祈愿今生可偿还。 晟城的衙役在西郊的花子巷抓人,一些百姓在看热闹。巷子深处脏兮兮的角落里歪歪斜斜地躺着很多花子,有些用黑漆漆的手抓方才从好心的酒肆伙计,每日定时提出来的泔水桶里捞出的,还算干净热乎的肉块、饼饵在啃,另一些好似早已在街上讨了食物吃饱的样子,时不时挠挠黏在一起的发丝,打着呼噜就地睡着。 这些花子都有些神志不清,并不排斥衙役,任由其在这里叫嚣。 领头的衙役目光凌冽,他就以往的经验,正细细地在这里面挑选着合适的花子。他示意其他衙役,该去用绳子绑谁。 这下这些花子才有了些意识,可怜巴巴地露出苦相来。 但衙役均视而不见。一些花子开始起身,向外跑,惹得围观的百姓连连闪躲,怕被误伤到,还怕被沾染了花子身上令人作呕的气息。 衙役将选好的五位花子都绑回了县衙,县令陈大人忙给巡狩胡大人扇着扇子,恭维道,“胡大人,您看,这些个花子怎样?” 身形高大,看着很是健硕的胡大人,一身造价不菲的官袍,拿着根看似虽旧却奇巧精致的皮鞭,微微揪着鼻子,围着那五个拴在一起的花子慢慢踱步。 那些花子只是痴傻地笑着。 胡大人是驯马世家出生,习惯了拿着皮鞭把玩。 “不合我心意呀,老陈,你想啊,咋们可是给这案子定的是仇富,说的是这个犯人啊,好吃懒做,交不起田赋,家里都被这赋税给逼死了,所以这犯人才有了杀人心思。” 他嫌弃地用鞭子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个花子,“你看这瘦的,哪像是好吃懒做,又有力气杀人的样子。” 陈大人恍然大悟的样子,向着胡大人作抱拳状,“胡大人果然是洞察万机啊,在下钦佩。” 说完,便立即命令领头的衙役葛秋八,去抓身形稍显魁梧的花子。 这葛秋八脑子很是灵光,立马点头应好,便带着衙役又出去了。 “领头,你说这花子里哪有什么壮的呀,我巡街这么多年,还没见哪个花子肥头大耳的,哎,这钦差大人可真是为难我们了。” 其他三个衙役也跟着抱怨。 “行了啊,各位兄弟,咋们都在陈大人手下做事多年了,你们也见着了这陈大人对巡狩的讨好样,我看要是这事办顺心了,咋兄弟们以后除了吃香的喝辣的,没准还能去渡仙楼玩玩儿呢。” 葛秋八说完,衙役们皆起哄着。 “领头,这渡仙楼贵着呢,要真是案子结了,能去那儿玩玩,小弟我真的,死而无憾兮。” “欸,领头,别揪我耳朵呀!” 哈哈哈,除了葛秋八,其他衙役都哄笑一团。 “你个色鬼投胎!” 一个衙役弱弱发问:“领头,其实,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葛秋八正色道,“奇怪什么?” 另外三个衙役也顿时显露出好奇,看着这位个头不高,长得还挺白净的新晋小生。 “我以前守往生间的时候,睡不着,就想起我老家的传说,说有一类艳鬼,专门吸食男人的精气来调养,你们说那些个富老爷是不是被鬼缠身而死的。” “你小子胆子真不小,坐在往生间外面还能想这些。”那说话的衙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色已晚,街边商户渐渐点灯,烛火在赤色灯罩里摇摆不定,似有大风掠过一般,但明明无风。 立于街边的这几个衙役,都觉得背脊有汗水汩汩而出般。 “我觉得吧,这世上说不定真有鬼魂呢。” “你嬷嬷的,少说两句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咋跟着领头也没做过什么丑事。” “有啊……以前陈大人叫我们……那牢里饿死的花子,还有……” 葛秋八心里也不是滋味,虽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坏人,而跟着自己做事的这些衙役更不是坏人。 世道如此,不过混口饭吃,他每逢做了些不好的事,都自个买些纸元宝烧掉,算作送别那些此生过得失魂落魄的人,祈祷他们好好投胎,下辈子可得显贵。 “莫再说了,自个儿对得起良心,怕什么。” 夜幕里,葛秋八带着衙役去街角的食肆吃了些东西,商量着明日去哪里抓些精壮的花子。 第五章 飞红叹情深 之烬在珎儿的宅子里待的无聊,她已在这晟城寻了星君许久,也不得结果,难道祖云所绘卷轴有误? 长棣言他会吩咐部下仔细找寻,劝解她莫着急。 珎儿见之烬闷闷的,便叫之烬去她的渡仙楼玩,她倒是去过两次,去听小曲,去看清秀的文人们对诗祝酒,她心里牵挂着星君,这样的热闹反倒使她更寂寥。 她又茫然地走在街上,着淡雅素衣,走走停停,她自认面容不美,却有公子频频对她投送柔情目光。 忽地,一个算命的老先生,身披八卦纹饰的长袍,白眉薄唇,披头散发的样子,正抓着之烬的衣袖。 “哎呀呀,不得了了。” 之烬看着他这般莫名其妙,很是不解。 “姑娘,坐坐坐,哎哟,真是奇哉。”他拉着之烬坐在他小小的算命摊边。 “老先生,您这是?” 看他用龟甲,铜钱在卜卦,之烬倒是觉得有趣,这些寻常物件还能探得天机吗。 他拈了拈略长的胡须,意味深长道,“姑娘,你骨骼惊奇,姿容绝丽,但命不好。” “啊,这是何意?” 之烬表面露出吃惊状,暗自却在笑这位老先生莫不是做起了神仙的生意。 他将之烬看不懂的卦象卖力解析于她。 她见已在此处耗上不少时间,老先生也是不遗余力地鼓动她改名。她只好放上一两银子,谢过他的好意,便欲离开。 他却将银子又塞给之烬,说她孤身一人,太过可怜,无需资费。 她哪里会改,名字是她唯一的记忆,且星君说过他喜欢这个名字。 “姑娘啊,你此名一生会有很多情劫,要避劫,定然要换个名字。”他指着她在纸上写下的还算流利的字体:之烬。 他说了半天,之烬也没听懂为何自己的名字不详。 但一想到,会不会给星君带来麻烦,她还真动了改名的想法,行吧,看看老先生能为我取个怎样春风无限、一世长安的好名字。 之烬万万不曾想到,他在她名字旁边写下了那个数年来,深印于骨的两个字,也是她第一次跟着仙娥做女红,在丝绢上绣得很丑,但也清清楚楚的两个字。 他指着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字对她说,“姑娘,你以后就改名叫空尘吧,此乃:浮生空寂,尘世无劫。” “姑娘,吾是喜做善事,不求银财,你且安心。” 说完,他竟然无视我还坐在算命摊前,自顾自地去觅食了。 之烬直直起身。 望着些许灰蒙蒙的天际。 “空尘,你看,你我终是无法断绝的。” 西陆,雨水渐多,商户纷纷支起了篷子,行人散去。 葛秋八带着衙役四处搜寻,也不见符合要求的花子,一行人在面铺吃起来,还叫了半坛子陈酿。 “这再过五日,巡狩大人便要回都城复命了,咋们这两日抓的花子都不行啊,真是头疼。” 一衙役放下筷子,凑近葛秋八说,“领头,我倒想起来了,昨日去城外,城门口的兄弟说,见有个花子老是隔几日便拿几个馒头去晋阳坡,他说有个花子生大病在那坡下大榕树底躺着呢。” 葛秋八冷光一撇,悠悠说,“我看实在不行,就他吧。” “没事没事,应该也不是疑难杂症,不然那送馒头的花子咋没死。” “这眼下也就他合适了,行了,吃完,你们找个医馆的大夫去看看,然后把他抬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送到县衙。” 雨水已起磅礴之势,之烬只好蹲在屋檐下躲雨,见街上逐渐空无一人。 “你怎么如此愚笨,即使不便用法术,这周边也能借把伞呀。” 她抬头,见说话的人,冰凉的语气像极了这场雨。 他身着墨青暗纹衣衫,气宇轩昂,星眉剑目,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紧握伞柄,看起来真是“公子世无双”。 “你发何呆,貌似你还想在此等雨停?”他嘴角一丝笑意。 “我只是不知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呢,来人间就是为了找寻星君,除却此事,真的不知还可以做什么。来这里的每一日她都睡不好,她想自己终于可以体会那诗句里写的,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再辗转伏枕,但未曾涕泗滂沱。 “过来。”他示意她去伞下。 “年华易逝,莫不懂珍重,随我走吧,这晟城你还不知哪里是美景。” 眼下,她也不知该作何举动,便乖乖跟着他去了。 他带之烬去了湖边,这里离珎儿的宅子不算太远,但她一次也没来过。 她与他坐在舟上,无人划桨,任由这一叶扁舟随水流而动。 人间九月,芙蕖依旧生香,远见是不得韵致的。 此处水流缓慢,舟也渐渐停滞。雨水打在草篷子上,声响不大,闷闷的,雾气迷离,宛如仙境。 他不知何时已睡去,眉心有些皱着。 之烬撑起那把伞,立在舟头,微风不时越过衣裙,“人间是个好地方呢。” “你是何时跟随空尘的?”他突然发问。 她转头见他倚在蓬边,喝着一壶酒。 “很久了,我记不清了。” “我上次见他的时候,未曾听说过你。” “你何时见过星君?”她连忙追问。 他狡黠一笑,“我也记不清了,我很少去天庭。” “你听闻过申首山吗?” 她还沉浸在方才说起星君的感怀中,望着远处烟雨绵绵,并未仔细听他方才说的话。 “申首山,你可知?” “未曾听过。” 他用法术使舟慢行着。 “我少时总去那里,拿着一柄剑、几卷书,便待上数月。” 之烬不解,“为何那般?” “我是父君唯一的儿子,他很看重我。” “哦,原来如此。”她点头。 “申首山是个一年四季都下雪的地方,天寒地冻,什么都没有。”他说完这话,长长叹息。 “一年四季都下雪,好美。” “你喜欢雪?” “这倒不是,只因我以前住的山谷很少下雪,觉得稀奇而已。” 他看着她,缓缓道,“你以前住的地方名为何?” “不知道,那里很远很远,没有名字。” “不过我现在念了些书,还真想给那里取个名字呢。”之烬说着就在脑海里寻觅可以用的字,以前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可能是因为没人问起过那里吧。祖云也告诫她不要在天庭说那里的事,来到天上就要忘记从前。 星君也闭口不谈那个山谷,好似在替她保护着那里的一切。 “无名之地总让人觉得好奇。” “我学识浅薄,并不知有何好名字。”想来想去,渐渐觉得取名字很苦恼。 他见她这般,微微笑着,他的笑不同于星君,少了一分暖意,多了一分无所顾忌。 “那个山谷都有些什么呢?” “有很多小妖,它们大多不会说话。山谷里一年四季都吹着凉凉的风,半山腰有一个小清潭,周围是花开不息的琼华树。” “真是个绝佳之地,望此生有机会一睹。”他看她这样推崇,回以热衷。 之烬本欲回去休息,但长棣邀她去晟城有名的酒楼吃些可口食物,再与他一同将他早些年存在那里的好酒开封。 在她眼中,唯对酒十分赤诚,她连连点头。他笑她一介女子竟然还是酒中豪杰。 祖云也是知道她爱喝酒的,那日,她去祖云的柏青宫找他还书,他为了转移之烬的视线,引她去他的惟珍榭,挑选了很多好看的东西给她,但之烬却唯独对他乌木箱里的念芳华欲罢不能,祖云也是爱酒之人,见之烬如此,虽是心疼,也大方地给了她一壶。 还说她真是与众不同,惹人怜爱。 之烬鸡皮疙瘩一地,翻了白眼,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揣着回了火云殿。 星君见她手中没有他的爱书,只有一壶酒,哭笑不得。 他道,“我的书呢?” 她顿时一惊,对呀,我是去找祖云还书的呀。哎呀,我真是个榆木脑袋!她欲放下酒,再去柏青宫。星君忙唤住她,让她好生待着,他有空亲自去。 说完还正气凌然、光明正大地夺走了之烬手里的念芳华。 之烬两眼婆娑,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壶酒,他看她这般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倒掉它,还是拉着她的衣袖,一同去了书斋,取出酒器,破天荒地陪她喝起来。 他不常陪之烬喝酒,他只道他酒量差,也说喝酒误事,多酒伤身。 但之烬知道书斋外那株桃花下可是埋着好几壶祖云日思夜想的桃姬醉。 这酒起于天庭一位仙逝的桃姬仙子,她本是人间一位善养桃花又广施恩德的凡人,因有仙脉,又恰逢捡拾到一截仙人掉落的桃枝,她将其养活,还结出了香飘十里的桃花。不久天庭的司神召她上天为桃姬,掌管蟠桃园。 在她过无极阵的时候困难重重,星君念她年纪尚浅,为她降了阵。她掌管蟠桃园的时候,蟠桃都长得很好,王母仙尊很是看重她,但她却郁郁寡欢,不久便缠绵病榻,药石罔顾,老药仙只道她是心病,需得自解。 她自知时日无多,便命仙娥送了几位神仙她用桃花酿就而成的酒,王母也得了一些,品后大为称赞,赐名桃姬醉。 而仙娥交给星君的酒壶里却只有一方酿酒笺,那便是桃姬感念星君曾助她居仙位的谢礼。 那桃姬是喜欢星君的吧。 星君酒量不差,分明只是不愿去喝而已,反倒是她,只知那念芳华是天庭的酒仙的得意佳酿,却不知小小一杯,便让之烬醉得稀里糊涂,但却令她快活得想要吟诗奏乐。 “星君,你喜欢我吗?”她捧着脸说起了胡话。 他举着酒杯,用手支着脑袋,情意绵绵地看着她,并不作答。 “我知道星君是喜欢我的,我一直都知道呢,可是我不清楚星君为何会去那个无名山谷找我?星君以前就认识我吗?” 窗外那株桃花,乱红飞扬,如横斜细雨一般飘进这一室酒香里,也落在星君的发间。 “你不愿我去那里找你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我住得那么远,活了很久都没人找过我,而你来找我了,还带我离开,我真的好快乐。”她指手画脚地解释着。 之烬踉踉跄跄,步至星君身旁,他本能地想要闪躲,她却借着酒劲死死抱住他。 “别动,你发间有东西,我给你弄弄。”她故作没好气的样子。 他便成了乖乖的孩童,端坐在那里,任由她作弄。 她仔细地将花瓣一一取下,捧在手心,对他说,“星君,谢谢你来找我,若你不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说完,之烬将掌心胭红抛向半空,用法术化为了阵阵花雨。 在他抬头望向它们的失神片刻,她淘气地板正着他的脑袋,在他嘴唇上轻点了一下,便逃掉了。 第六章 杳杳沧海事 月满西楼,光华流转,人间一片烛火星辰。夜市喧嚣,热闹不减白市,之烬与长棣吃过方才来宝居的佳肴,喝了一壶长棣存在那里数年名为白雪红梅的酒,他说那是他自酿的,味道虽比不得天庭玉露,却清新纯净。 这山君长棣,没事喜欢在人间玩乐,做些凡尘俗事,不过这样的他让之烬觉得真挚。 之烬像只知了一样,聒噪不已,这个货摊看看,那个商户走走,一副很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他无声伴在她左右,不多话,毫无趣味。 她走到售卖一种稀奇小东西的货摊前。 风韵犹存的女货主拿着它,转动手腕,那小东西便叮咚叮咚响个不停,真是又可爱又好玩。 “夫人这般秀美,你家孩儿定十分好看。”她将那小东西放在之烬手里,教她怎样把玩。 长棣在旁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转头见他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有些微红,忙问,“怎么了?” “哎哟,方才没见着你家相公,果真是翩翩佳公子呀,和夫人您呀,绝配!” 她眼里冒着金光,呵呵笑着。 之烬尴尬地放下那小东西,“您真是说笑了,他不是我相公。” 愤愤然地说完那句话后,之烬急急走开了,也不知他是否跟在自己身后。 “你不知方才手中是何物?”他的表情耐人寻味。 她倒有些蒙了,能是什么,不就是一个会出声的可爱小东西吗。 “那个小东西很奇怪?” 他在之烬面前站定,幽幽道,“那东西叫拨浪鼓,是给新生儿玩的,只有成婚有孕的妇人才会中意,你明白了吗?” 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快步越过他,走向前去。 好丢脸,为什么自己老是在他面前颜面尽无。 前方不远处,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她可是超爱看热闹,便三步并两步奔了过去。 看样子好像是官差在抬人,但半道上缚辇坏了,那花子又牛高马大的,没人背得动,只好等着人去取可用的来。 之烬问围观的人,这花子怎么了?那人说县令大人听说这花子在城外染了风寒,连续几日高热不退,便命人将他抬到县衙,请大夫医治。 那花子僵硬地躺在地上,这夜深露重的,怕是又要加重病情了,她环视四周,看到一个栈,欲跑过去,买一床被子给那花子盖上。 长棣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早已用法术变出了一个披风,递给她。 她很是惊讶,道了声谢谢,便挤过人群,仔细地将披风盖在那满身污秽的花子身上。 “你是何人?官家事宜,不容靠近,走开!”一个衙役上前拉我。 之烬起身,他见她是个美貌姑娘,竟有些羞涩,目光呆滞。 “谢姑娘好意,还请姑娘莫扰官家办事。”他抱拳,微微颔首,敬意十足,应该是衙役的领头。 她点头,退回人群,周围的人都看着她,她很是不好意思。 不知何时,长棣已在她身边,轻轻一语,“无事,莫怕。” 衙役取来了新的缚辇,匆匆将花子抬走了,围观人群也散开了。 次日,之烬醒来,在回廊处见长棣在观赏珎儿养的花。 昨夜珎儿未归,因是渡仙楼的生意太好,便宿在楼里,以前也是这样。她出于礼节,对昨晚留宿在这里的长棣,说着套话,“睡得可好?” “尚可。”他依旧看着花。 之烬心里一直都想问他一个问题,基于刚开始不熟识,并未好意思问起。 “珎儿也是妖吧?” 他无丝毫波澜,好似早就知道她会这样问。 “她是我养的小鬼。” 啊,原来珎儿是只鬼,一只美艳绝伦,带有仙气的鬼。 “以后,你少来这个花圃。”他命令一般的语气。 “我只是……为你好。” 之烬还没开口问为何,他便已作解释。 “好。” 之烬来晟城已经很久了,依旧寻不得星君的半点影子,无所事事的她只好又坐在城里最高的屋檐上,想着办法,眼睛又痒痒的,她知道那东西自己还是没有。她取下手腕上的木镯子,拽在手里,望着天,喃喃自语,祖云啊,为何我按着你所绘卷轴来这里,却依然寻不到我的星君,要是你此刻在我面前,我一定好好揍你一顿。 绵绵雨水点在屋檐,刚明朗的天刹那骤变。 这人间的雨水是天庭的水神泱亦所控,听说那泱亦以前住在长满楠木的符莼山,也是个狠角色,也不知经历了何事,自此便安安稳稳地待在了天庭。 祖云说,天庭的故事比人间多得多。 之烬用法术落了地,也是巧了,竟然到了县衙。她便想顺便看看昨夜那个花子如何。 无意间,她听见微弱雨声中有人说了她很是在意的话,她瑟瑟发抖,极其认真地听着两个衙役言语。 “哎呀,真的呀,有这么灵异?”这语气有着惧怕。 “我骗你作何,我跟你说呀,我老家那里有很多灵婆,好多富家人都挑着元宝去拜过呢。”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正急着解释。 “我就说你小子嘴里怎么那么多鬼怪故事,原来如此。” “灵婆多了,故事就听得多了,大部分都是真的呢。” “要是这花子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抓他会不会中邪啊?”那人小心翼翼地说。 “我也不知啊,就只晓得身上有图腾的人都是被下过咒术的人,凡人不能碰的。” 之烬听不下去了,用法术进入房里,只见屋内十分冷清,空荡荡的,有几个简易木榻,其中一个铺了床薄被,上面睡着一个束发男子,身上随意盖着一个玄色披风,她记得那是长棣变出来的。 她走近他,眼里酸酸得疼,很不自在,额间火光在跃动。 他静静地躺着,似深眠,嘴唇泛白,身体冰凉,比在天庭的时候还要清瘦。 “星君。”她不知是用着何种语气在唤他。 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忽地,胸腔异常灼热,她知道是那个东西在生长,疼得她冷汗不止。 醒来,她见床边是长棣,忙缩到床角,看看自己,衣衫完好,“你没作何无耻之事吧?” 他无奈起身,“不知你那脑子里整天都是些什么。”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作何?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她审问他。 “只是恰巧而已,昨晚那披风是我变出的,你触碰了它,我感应到了。” “还真是巧啊。”她明白了长棣早看出花子是星君,便用披风以跟踪的伎俩。 “空尘现在是凡人,他的命数自有定论,你只是一介小妖,万不可破凡尘戒律。” 她怎会听从,如今寻到星君不易,若再弃他不顾,他会过得有多惨。之烬欲用法术回到那里,长棣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在床边坐着,“听我话,很难吗?” 她气愤不已,为何要听你的话,真是可笑。但他法力在她之上,她无法挣脱,只好装作委屈状,点头应好。 长棣当然看得出之烬的心思,但也知不可能一直困住她。 “你可以陪在他身边,但一定不能改变他的命数。” 她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还是那样睡着,他此刻不是天庭意气风发、高大威严、俊美明朗的火德星君,而是人间受尽苦难,无亲无故的花子。 多么像当年住在无名山谷的自己,孤寂无聊,蓬头垢面,连话都讲不清楚。 但她常常在想,自己的名字是谁取的呢?又是怎样会说话的呢?她幻想着自己不是孤儿,是有亲人的,只是自己不乖,或者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家遗弃了,不要了,还把自己的记忆通通抹去,再丢得远远地,一辈子都不会寻回。 可是偏偏就有好心的神仙来找自己。 是的,我的星君不辞辛劳,不管距离多远,找到我,还带我去了天庭。我住在那个山谷那么多年,早就厌烦了。我到天上吃了好多玉盘珍羞,喝过好多琼浆玉露,还吃过王母仙尊的蟠桃呢。最美的星河也看了,最多情的霞光也时常见着。我快活,我觉得美满,我睡在有星君的房子里,回望我的从前,我第一次觉得胸腔里有东西在生长。 我疼得直咬牙,星君便抱着我,温和宽慰道,“别怕……这是你的心在慢慢长呢。” 但我就是害怕呀,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平白无故地长出心来,我只是一只火妖啊,哪里能生出心来,星君解释说,凡妖长出心来便是仙,就能长长久久地活在天上。 我一听是这样,很是喜悦,我一定一定要好好长出心来,我要和星君在天庭活得久久的。 第七章 应是相见欢 县衙的布告栏上有一张极大的告示,其中之意是县令大人在代天巡狩胡大人的带领下,已经查清数月来的疑案。此案影响至深,于七日后对犯人处死刑。而抓获的犯人无名氏,性情残忍,惫懒无为,于他乡杀人后逃亡本城,继续行凶,已交代杀人事宜,但由于不愿牵连家人,故而只认罪,不从旧名。 县令陈大人将胡大人送走后,便令牢中衙役打起十二分精力,看好重犯。 葛秋八心里不是滋味,虽说以前这样的事也做过一些,但这次不同,那花子不是普通的疯癫之辈。他被奴仆梳洗后的模样像极了贵公子,且由于此次巡狩大人急着回都城复命,都不曾庭审,直接便将那无名氏丢进天牢,但也念着花子着实可怜,未用刑。葛秋八都觉得他惨,生着大病被抓进县衙,好不容易医治好了,又送去了牢里,等着死期到来。 他懊恼这事缘由自己,城外的寿方铺,她花了几两银子订了一个上好的寿方,又去找堪舆师看了山里哪儿适合冤魂下葬。 “你放开我!” “我让你不要扰他的命数,你为何不听?”他捏着之烬的下巴,阴冷的目光如刀,似要将她割伤。 “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何要受制于你!”之烬努力表露出比他还狠的样子。 长棣很是霸道将她压在床榻上,不让她挪动一分。 这番境地的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活生生变成了他的猎物,反抗不得,唯有无奈。 “我是山君,这晟州大地归我管辖,你这般撒野,我如何能放纵你!”他的双手捏着她的手腕,她犹觉骨裂一般。 方才,之烬正欲用法术带走空尘,长棣却突然出现将她拉走。 她恨得牙痒痒也无办法,天上和人间一样,修为高的人总是这样难对付。 “山君。”门外好似珎儿在敲门。 “何事?”他很是不悦。 “珎儿有事相告。” 他终于放开了之烬,走向书案,“回你自己的闺阁,若再不听话,我会将你关起来。” 一听他要关自己,她还真有些害怕,他法力如此大,她才不想被他关起来,还是佯装听话的好。 出门与珎儿正面相逢,之烬对她会心一笑,珎儿也轻轻笑着,那笑有娇媚与情谊,珎儿是只善良的小鬼。 “山君,近来能寻到的相合男子太少了,不足七人。”她的声音低沉且怯弱。 “前几日忘了让鬼仆通知你,暂且不必去寻了。”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闭眼扶额。 “为何?”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深知作为一个小鬼,不该多话。 但他此次并未恼,而是淡淡道,“他已回魂,痊愈不少,此后你只需将花圃中的曼陀护好即可。” 她心中宽慰,此前她还担心着近来这般无能,山君是否震怒。 “你退下吧。” “是。” 珎儿思念眼前的男子,多日来她忙于要事,都不曾去拜见他。如今她将他仔细看了,他还是那样俊朗。多年过去,他的样貌依旧如此,她还记得当初无常来抓她回阎罗殿时,是法力无边的他救下自己。然后用鬼术为自己修复了姿容,造了人形,风风光光地活在了人间。 即使她也知为他杀了很多人,但那又怎样,那些臭男人又能有多无辜,到渡仙楼求欢,无非都是些色鼠之徒。况且她恨那些玩弄女子的男子,恨他们风流,无耻,心怀鬼胎。 “别多想,做好自己的事。”他瞥了一眼正发愣的珎儿。 “是,珎儿告退。 之烬眼疾手快,拉住了正要乘坐四角挂有彩锦香囊轿子离开宅邸的珎儿。 “珎儿!” 她方才思绪凝结,忙回神问道,“之烬,怎么了?” 之烬纠结,毕竟知她是长棣的人,任何事都要听从他的安排,所以只得偷偷邀她帮忙。 珎儿看出她的顾虑,吩咐了轿子前的侍女几句,便让之烬随她去了她的闺阁。 “有何事,你尽管说,这里无人。” 我们彼此已知身份,便更加亲切起来。 “你可知,我已寻到我的星君。”之烬欢喜着。 她掩着嘴,取笑说,“真替你庆贺,你能如愿。” “找是找到了,可是……他现在在县衙,我欲将他带走,你家主人拦下了我。” 珎儿严肃道,“山君凡做何事皆有缘由,他若不允你,你便不可违逆。” “我知他是山君,可我下凡就是为了陪在星君身边,助他好好在人间历经一世。你不知,星君现已沦落到花子的地步,你说我怎能安心。”之烬越说越难过。 “你别急,我想山君此举是让你不扰凡尘戒律,但你可以在他身边作陪。” “只要你不用法力,山君是不会过问的。”她为我筹谋。 之烬点头,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法力去县衙了。 她笑道,“凡事谨慎,去吧。” “我看你已不太服从我的管教了。”她身后有人冷冷言语。 她转身,立即下跪。 “无须解释,我说过,你该做好自己的事。” 她愕然,缓缓起身,对他行礼,“是,珎儿铭记。” 珎儿哪敢不服山君的管教,只是她觉得这位叫之烬的女子,为了她的星君不顾一切,她羡慕,想要让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能有一丝松懈。 之烬不太识字,也不知晓那告示写的是何意,她看着有一个眼熟的衙役正步上县衙的阶梯,便奔过去,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他下意识,擒住了她,大声喝道,“何人造次!” 之烬被这一吼吓出冷汗,真丢脸。 他见之烬是个弱不禁风的俏丽女子,眼中的怒意顿时消减,变得柔情似水。 “大人,小女子不识字,请大人为我说说那告示是何意。”我一下子想起来他是衙役领头。 在他给之烬讲了半天后,她算是明白了,原来这晟城数月来一直有案子未破,朝廷便派出代天巡狩来查察此案,最后抓到了犯人,犯人签字画押后,巡狩便回都城复命了,县令将在七日后对犯人处死刑。 至于那个犯人便是个在他乡杀过人,逃亡到本城再次杀人的恶魔。但他不愿说出名字,怕连累家人,也算是还有半分良知。 之烬颇为惊慌,莫非那犯人指的是星君,急问,“那犯人后颈处是否有一记火焰图腾?” “不知,但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他带她进了县衙,找到了那天为犯人换囚衣的牢中衙役。 她的星君受尽苦难成了花子,现下还莫名其妙被朝廷官差冤屈成杀人死囚。之烬怒气冲冲地要闯大牢,把身边的那个衙役领头吓了大跳,他连忙拉住她,连拉带拽将她带至别处。 “你能确定他就是你的夫婿?” “他当然是我的夫婿,我不远千里万里,四处打听才得他的消息,但我不曾想到他竟然……你们这群豺狼鼠辈,你们为何冤枉好人啊……啊……”之烬没有眼泪,又不能在他面前用法力,只能干巴巴地哭,尽量用言语打动他。 这些话都是在祖云的故事里学的,也不知他在天书阁习艺时偷看了多少不合礼数的闲书。星君在天庭的时候不让她和祖云接触,其中有一点便是觉得祖云年纪不大,知道的却太多,心术不正。 他见此,十分可怜她,便好心地说,“此事我会和县令大人商议,你先去城里找个栈住下,明日来。” 之烬才没有那般愚笨,“此事你们怎能做主呀,我要见巡狩,我不活啦!” 他依旧面不改色地给她解释此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她也知,这或许就是星君的凡尘命数。 “那我能见见他吗?”之烬楚楚可怜的样子。 “好。”他想也没想,答应了。 在县衙的大牢里,看守的衙役告诉那个领头,无名氏近来不言不语,好似智力有碍。 之烬瞪了那个衙役一眼,暗暗骂他,你全家才智力有碍呢。 她走进牢里,有些惊慌失措。 当极度思念一个人,忽地见到他时,便觉全身血液皆凝固,难以动弹。 他看着她慢慢走近,走近。 那即使过数万年也无法忘怀的眉眼,此刻离她一步之遥…… 之烬轻轻唤他,“空尘。” 他还是那样傻坐着,见她的神色如陌生人。 “相公……”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他起身,连外面的衙役也觉得一惊。 天啊,星君,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嘛,我都叫你相公了,这下好了…… 之烬继续学着祖云所讲的故事里那些人物,加以自我特色。 “相公,你我尚未完婚便被仇人追杀,你连夜逃走,留我一人,我走过千山万水,才寻到你……”她装着饱经风霜的样子,“即使未行拜堂之礼,你也是我庚帖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丈夫,妾身今世只随你一人。” 之烬故意用衣袖擦着“眼泪”,余光撇过围观众人,皆有感动之意,便再次加戏。 “今日你落难至此,无辜被冤,妾身便用死来向苍天哭诉,看这十月天能不能时节错乱,为我们下一场雪申冤……” 之烬当然知道人间十月不会有雪,但那天听长棣说申首山一年四季都有雪,便有了此意。 故作悲哀的她,凄惨地跪在地上,不时哀嚎。 都有人被之烬感动得稀里哗啦,可是她的星君果然在人间就算是凡人也不是凡品,他居然拉起之烬,淡淡说,“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相公,我不过是山里一个教书先生,前几个月,我夜里看书,不料打翻灯盏,引得山里起火,不仅烧了半个小杜山,还伤了一些学子……” 他说着说着,竟然默默流泪。真是惊天动地的奇闻,她的星君居然流泪了…… 尴尬如她,众目睽睽之下,被领头拎出了大牢。 她还能怎样呢,只得在这个领头的讥笑下,出了县衙,不过她十分欢喜。 第八章 灼灼桃花泪 街市烟火气升腾,之烬从寻得星君的喜悦中,又感到悲戚。 即便他在人间气运尽了重返天庭了,自己能与他坐在窗外有桃花树的书斋里,喝酒,奏乐。可是人间的他不也是一条性命吗,怎会这般年华便寂灭。 “姑娘,留步。” 之烬听见身后有人呼唤,转身,看到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 她忙问,“怎么了?” “幸得姑娘走得慢,不然我还真是难以追到姑娘呢。” “为何这般说,是有何事吗?” “那个死囚想跟你说句话,所以领头让我来寻你回去。”他有些得意,这么快便寻到之烬。 星君要和自己说话,难道他已经记起我来了? 那领头看到之烬前来,示意牢役打开关押星君的牢室。 他并未记起她,因那眼里还是没有任何波动,虽好看,但无她。可他泛起羞涩的样子确实和星君很相似,她不免恍惚。 “姑娘……你寻你相公很久了?” “是,很久很久了……” “他可曾让你等他?” “未曾,他走得匆忙。” “那……我和你相公真的很像吗?” 废话,你就是人间的他呀,“一模一样。” “那你还要去寻他吗?” 那人就是你啊,我还去哪里寻,我陪你历经你这人间短暂的一生就好了。“不寻了……” “我并非无名氏,前半生我是个误过事的教习先生,年纪为二十有四,家宅无、妻妾无、亲故无。总之我唯有肚中一些文墨而已,不过那都是往事了。如今我身在牢狱,更是无牵无挂。而你是用尽前生来寻你未成婚的夫婿,现今……” 他的目光由淡然化为了深情缱绻,“如若姑娘不嫌弃我这个将死之人,我可以还姑娘一个与夫婿成婚的夙愿。不知姑娘……?” 之烬从未曾想过星君会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她喜欢他,爱他,陪伴他,可她真的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星君结为夫妻,祖云是说过这样的话的,他很希望以后能让天帝赐她给他做妃子,她断然拒绝。 可是眼下,之烬不知道该作何。 我真的可以嫁给星君吗?真的可以吗? 他见她这般,以为是犹豫不决,心中不愿,便轻声说道,“此事你不必为难,我只是方才见你那般伤心,想助你还愿,决定在你。”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但你若真的嫁于我,我便用尽我最后的命数来爱你。” 之烬回神,看着他,在这黯淡的牢室里,身着囚衣的他依然温润俊朗,眼里是一点期盼。 “你能给我看看你的后颈处吗?” 他很是惊讶,“你怎知我后颈处与常人不同。” 她步至他身后,他会意,就地而坐,她半跪着,喉间有些苦涩,推下他的上衣,那清晰炽烈的火焰图腾赫然在眼。 他就是星君,人间的空尘。 “我愿嫁于你。” 后日便是她与星君的婚期,星君在人间的名字为洛棠。 县令大人本就怠惰,更由于早些日子伺候巡狩的劳累便一直修养在家,县衙暂交于葛领头管制,这也是那日他能顺利带她去牢室的原因。 葛秋八去找了城里的媒母,让她来备仪式,无需与平常成婚礼一样繁琐,只管给些银钱,等着婚期到来便可。 之烬想将此事告知珎儿,但恐被长棣得知,前来阻拦,或许无所不知的他早已知晓。 县衙里一间雅阁为喜室,门上贴了囍字,床榻也铺了艳红被褥,桌上一壶喜酒。 衙役们都尽力准备着,他们愿意顶着身为官差却目无王法的罪名,来成全这段姻缘。 阿姐为之烬穿上了不华丽但娇美的嫁衣,于晨露时分便开始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发间插了一些精致的珠钗步摇。她透过红色的绢纱盖头,看着眼前赤红的一切。 她真的要嫁人了,没有祖云故事里那些女子的成婚礼一般声势浩大。但她觉得好幸福,她嫁于了她的挚爱,她的星君,她的空尘,她的洛棠,只要是他,怎样都好。 “娘子哭一哭吧,嫁人需哭一哭才得圆满,这县衙未有礼乐之声,如若你还不哭,便是太冷清了。”阿姐拉着之烬的手,静静一言。 “阿姐,我眼睛受过伤,哭不来的,阿姐可否为我唱桃夭?”祖云说过,凡世里有人娶亲时会唱此曲。 “好,娘子安心,此曲阿姐会唱,现下要推开门了,你可备好?”阿姐掌心微微的茧子,重叠在她的掌心,只觉踏实。 “阿姐,推开吧。” 门外秋风萧瑟,落木将尽的时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婉转明亮的女声迤逦开来,未必逊色于钟罄之声。这雅阁到亭台的一路,衙役们稀疏站着,手里都拿着一些花束,显得有些滑稽又令人温暖。 忽地,漫天飘摇着粉白的桃花花瓣,众人惊异着,她听到有一个冷冷却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说,“丫头,贺你成婚之喜。” 之烬转身,向后看去,他并不在身后,但她能肯定是他来了。 阿姐牵着她的手在这满地芳华上缓缓走着,走向尽头的他。 “贺新郎,贺新娘,贺永结同心。” 他轻柔地握着她的手,似把千言万语都放在了掌中,待她去默读。 这一刻她仿佛见到了那年衣袂飘飘,身着白衣的他,俊美的脸庞轻笑着,对自己伸手说,跟我走,可好? 葛秋八说道,“今日我荣幸之至,作为两位新人的司仪,你们彼此无父母、无亲故、无贺礼,故此以天地为父母,以风雨为亲故,以芳草树木为贺礼。” “婚誓,起。” 他温柔地将她的盖头取下,交于阿姐。 “今日,我洛棠迎娶之烬,嘉礼已成,一堂缔约,看此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海誓山盟。” “我洛棠虽为罪人,不能给予夫人十里红妆为聘,但赤子之心未染,今将它献与夫人,愿夫人之福地久天长。” 他看着她,眼里全是她,那是空尘的目光。 一滴小小的水珠,从之烬眼里滑落,那一刻他曾经在她胸腔里安置的雨后花海,正渐渐飘落着花瓣,铺就了长长的馨香之路,洛棠,其实你早就给了我十里琼华。 他低头吻她染着殷红口脂的唇瓣,这一刻后,他是她的夫婿,洛棠。 长棣那个大坏蛋,在之烬成婚礼后,未入洞房之际便施了法术,放了一阵妖风,将除之烬外的众人纷纷迷住了眼睛,直接将她捞在怀里带走了。 之烬气愤至极,对比她高出许多的他拳打脚踢,他破天荒地未还手,任由她作为。之烬发髻间的珠钗步摇晃得她脑袋疼,她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边扯着它们。 他笑着,“不好意思,坏了你的良宵。” 说完,霸道地将之烬按在席上坐着,仔细地为她取下珠钗步摇。她也是累了,便放下手来,数落他,“你能不能善良一点啊,星君将死,这最后时限我都不能陪陪他吗?” “洞房良宵,若他做了什么,你便是在扰他的命数。” “他能做什么?” “一个成年男子在洞房要做的事。好了……说了你也不懂,后日便是他的死期,为防你去救他,这两日,我只能用法术将你关在这里,你且安生待着。” “喂!”,之烬看着起身往外走的他,大吼。 他若有若无的一句,“今日,你很美。” “我……” 她去开门,果然被符阵的法力反弹在地,她真是气得直跺脚,被星君的仙障困在其中,她是心甘情愿,但现下她才不要被他当成笼中鸟兽。 她料定他未走远,暂时不要使出自己的独门秘技,只等着月上眉梢,四下寂然再行动。 第九章 长戚难奈何 县衙中,衙役们还未从方才的妖异风象中清醒。 阿姐抹着泪,连呼,这是怎么了,人呢。 唯有洛棠,瘫坐在地,一身喜服,眉眼憔悴,喃喃自语,为何上天要如此待我…… 葛秋八叫上几个衙役也四下寻着,直至夜半三更也无线索。 那白面小衙役,低声说,“这城里一定有鬼。” 葛秋八无从反驳,他当差多年,面对一些怪事,也不得不承认这晟城没那么简单。 窗外满地流霜。 之烬拿起木案上的珠钗,刺破指腹,一颗血珠依旧浮在半空,她轻轻一吹,那赤色火焰便将长棣用来封印她的符阵烧毁了。 长棣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有些惊讶,但转瞬即逝。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叫之烬的丫头,绝非寻常小妖,但也无从查清她的真实身份,且他不想去查,因为…… 他躺在屋檐上,喝着一壶酒,看着皎洁月色,努力想要将之烬身着嫁衣的妩媚样子忘记,他知道自己活着是那么身不由己,不该牵连任何人,尤其是她这个傻丫头。 初见她时是在哪里呢? 是在天庭,他作为新的山君,受邀出席了王母仙尊的瑶池盛宴,这宴席隆重也随意,只是借着品蟠桃、鉴赏琼浆玉露的机会,一同交流这百年来的感悟或是闲谈些稀奇之事。 他按例向王母行礼后寻着自己中意的位置,却被一个野丫头踩了脚,她还未察觉到,便被火德星君拉向身后护起来。他知这火德星君与自己是同类,面如冰霜,凡事不理,但若真起了什么冲突,断然不顾一切。 “随侍不知礼数,胆子也小,莫见怪。”他还是紧紧地将她护在宽广的衣袖中。 他看出来那女子在空尘眼中的分量。 “无事。”他瞥了一眼她的衣裙,粉白,桃花之色。 之后,他未见她入这盛会,许是空尘令她回去了,但空尘却将蟠桃和三生玉露都放在了锦盒中。 出乎他所料,那空尘该是多么宠溺那女子,看惯美色的他竟有些好奇她究竟有着怎样的容貌。 之烬感叹,那心中城府极深的长棣,哪会如此轻易让自己破他的符阵,逃出来,原来整个县衙早已新设了符阵。 珎儿不知从哪里冒出,“之烬,随我回去吧,你若不回,山君便要让我受些苦。” 真是个大魔头,居然用珎儿要挟,她只好败下阵来,不甘心地随着珎儿回去。 她给之烬斟茶,见她满脸不悦,宽慰,“你难道不想和星君重返天庭?” 之烬当然想,可是,在人间的他也是他,她不愿他这样年华早逝,“我只是不愿见星君这般死去。” “我知你心意,可事已至此,况且他多待在人间一天便多受一天的罪。” “无需将死亡看得那样重。有时,死也是一种生。”她的笑有些哀婉。 “珎儿,我……” “认识你许久了,我知你要求我什么,可是,我只是一介女鬼,无能为力。” 洛棠处以死刑的那天,之烬以为自己会坐立难安,最后疯一般地去救星君,可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珎儿那晚给她喝的茶是一种喝下去便会昏迷,只能等长棣施法才可醒来的迷药。 他又让之烬记恨他,她已无力气去说什么,周身疲乏地很,依旧躺在床上,不言语。 长棣坐在床边,目光好似落在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树木上,她见他的背影竟觉得他此刻是寂寥的,“他……怎样了?” “昨日处的绞刑,县衙有位官差替他备了后事,你无需担心。” “我能去看看他吗?”之烬的眼里有了潋滟水光,她知自己从那日起便有了泪水。 他起身,抱着她,迷幻雾气间便来到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不远处是一个新垒起的坟茔,其前是一块墓碑。 “莫要过分悲戚。”他放她在地,轻轻搀扶。 之烬推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睡在人间尘埃下的洛棠。 那不过几步的距离,而她却好似走了一生,她从未有过这般伤痛,额间的火光不受控制燃烧起来,胸腔撕裂着,疼得她叫出声来。 “丫头,丫头……”长棣抱她在怀,用法术为她压制火焰,她渐渐缓过来。 脸上湿漉漉的,之烬抬手去触摸,“长棣,你看我真的会流泪了,我的心就要长成了。” 他眼中堆满了情意,紧紧拥着她。 那墓碑上写着: 之烬夫婿洛棠之墓 她的洛棠,真的死了,短暂一生草草结束。他将会即刻回归天庭,又变成那伟岸俊美的火德星君,空尘吗…… 但之烬现下却不想回天上,祖云不是说人死了要祭奠吗,那自己该为洛棠,这位在人间的夫婿,祭奠多久…… 长棣只剩叹息,无奈。 的确,连她自己也是茫然无措。这七日以来,她从早至晚地跪坐在洛棠的坟前,不是流着泪撒着纸钱,便是靠着他的墓碑发呆。 而他每晚都伴在她身边,拥她入眠。 他为她讲了好多故事,长棣不同于祖云的那种绘声绘色,而是平缓地娓娓道来。那些故事她都没听过,他和祖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所以故事大有不同。 他说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名长右,里面没有草木,只有湖泊和巨石,其中有一种兽长得像人,会说人话,他的名字也叫长右,这种兽类,只要来到人间,当地便会发洪水。 他还说在皇宫里有一些恶毒的娘娘,不惜千金,托母家雇人去有着断头地之称的潘冢山,摘一种叫蓇蓉的花,做成绝孕散,去毒害别的宠姬。 “长棣……” “明日便是第九日了,你还要守在这里吗?难道不想回天庭?” 之烬疲倦地躺在他的怀中,她不解为何自己从未拒绝过他的怀抱,“长棣,你的故事里有没有一种药或者酒,能让人忘记想忘之事?”她看着月亮,想着那星河边,祖云是否在看他的月女,或者星君正在这沧桑月色中盼着她归来。 一只小小的宵行在他们面前像是迷路一般飞着,半晌,还是远去了。 那一刻,之烬极度想念她的无名山谷了,想念那小清潭边的琼华,还有漫山遍野的宵行。 “你已决定好了?”他低头耳语。 她有些踌躇,“那东西会不会让我把所有记忆都忘记?” “不会,它随着你心意,所以,你喝下之后,只会忘记与洛棠的一切。” “喝下去……是何东西?” “忘川水,明日我带你去吧。” 可是连长棣都不知,那忘川水只对凡人有效,而对于妖来说,只是喝下一杯雪水而已。 那日,之烬去了渡仙楼,与珎儿告别,彼此皆恋恋不舍。她们在有百花的露台,看着楼阁下繁华一片。之烬什么都没有,手腕上的木镯子也不得由她左右,况且银钱也是珎儿给的。她便去了山里,采了一些草药,是星君教会她识别一些草木的。 “我周身无一物,银钱也是你给我的,我便自己去挖了些草药,换了银子,买了这只镯子作为谢礼。” 她接过,拥住之烬,“此去一别,后会有期。” 与洛棠告别,将那身嫁衣陪葬在他的坟茔旁,也刻了个墓碑:洛棠夫人之烬之墓。 临走时,觉得此地荒凉,让长棣用法术变出了一些不会消失的桃花树,围绕在坟茔周围,为了迎合人间的时节,那桃花树也是凋零之相。 来年桃花开的时候,我是否会如愿归来见你呢,洛棠。 第十章 忘川渡红尘 长棣拥着之烬,乘着他的坐骑,屠苏鬼兽,跋涉多时,到了一座雪山脚下,忘川河边。 远远便见有一白发仙人,立于河边,痴痴俯视河水。那河水自上而下,有袅袅而起的水雾,河边是千年寒冰。 长棣说这样寸草不生的地方和申首山一样荒凉。 那白发仙人一眼便识出了他们的身份,“两位不是凡人,来此作何?” “这位仙人,敢问您是?”之烬见他气度不凡,定是个法力很强的神仙。 “水神,泱亦。” 之烬惊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长棣的面色,她就知道自己又丢脸了。 “山君,长棣。有礼了。”他微微拱手。 “旁的女子是?” 在这位曾经的狠角色面前,她掷地有声,“我也是天庭之人,听过你的故事呢,我是火德星君之随侍,名唤之烬。” 他云淡风轻地说,“听说空尘被贬下凡了。” 之烬点头,正欲说下一句话,长棣却拉她的衣袖,示意闭嘴。 “水神此番来这忘川,不知为何事?” 泱亦伤感,“山君或许不知,此河水本来普通,是千年前司神月恩子将河作了法,使凡人喝下此河水后,便可忘记想忘之事。” 之烬听罢,悲从中来,原来这忘川不是自然而成的,只是天上神仙的杰作。 “您说的月恩子可是月女的族人,和合宫掌管人间姻缘的司神?” “山君说的极是。” 之烬望着这一条默然流淌的河水,无从得知有多少凡人,为了忘记前尘,不惜千万里来到此地,喝下一杯,了却心愿。 而她这只火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忘川,无法从中遂愿。在她重返天庭之后,那人间使她初有泪水的夫婿洛棠将随着她一颗不健全的心,如一把利刃使她这一世在怀念他时被刺破割裂,痛不欲生。 泱亦说,月恩子是天上最无情也最多情的仙人,他活了很久很久,安安分分。他掌管着世间姻缘,看尽了痴男怨女的故事,看透了生死别离,他无法改变,只可管制。他无奈生下来便是这样的仙,要做这样的事。 直到他的族人,也就是月女爱上了一个命不该有的凡人,扰乱了凡尘戒律,他也因管理不善连着受了一些天谴,衰老了不少。他只觉悲哀,想起了曾在天书阁看过的一本册子,上面记载了很多还未命名的河川湖泊,便去找了泱亦,说想在一个洁净之地,用自己的半世修为作个法,能使人间的凡人,喝下作法的水后,便能忘记那前尘中爱而不得,纠缠难舍之人。 心事重重的他听到月恩子的想法,当天就给他指了一个地方。 但无奈的是,那水只对凡人有用。有法力的人,无法通过这河水来达到忘记的心愿。是啊,既不是凡人,又怎会被这小小的作法河水左右。 他为它定了名字:忘川。 忘川水,凡人一杯即可忘记想忘之事,舍去不得不舍之情。 明明是他的故事,却好似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泱亦,傻傻地变出瓷杯,取水,喝下,如醉酒般。 “世有忘川水,也有如意露。” 长棣站在忘川河边,深情一笑,目送着之烬的离去。 不忘也好,随缘吧。 她朝着天上飞去,自言自语,长棣,我看你眼中时有落寞,我见你活着很是孤寂,你是否也和我同样曾经不幸,一想到你年少时独自在冰天雪地的申首山练剑苦读,无人为伴,我便不免伤感。这世上如我一般的人还有很多吗?他们现在可得幸福。 你对我冰冷的态度中深藏温暖,我能察觉到你是喜欢我的,在我的心刚刚开始生长的时候,我就能体会一些情意了,并试着去分别它们。 长棣啊,从未对你好的我,还是愿你此生尽量将我忘记,因我可能无法回你同样的情意。 之烬离他越来越远,河边独立的他变得模糊。 泱亦此番下凡是依例巡视各方水情,包括他赐名的忘川河。 那后面的故事便是,月恩子观天下,见那些不顾一切去喝忘川水的人,确实抹去了一些苦痛记忆,但却又爱上了别的人,断断续续地扰了天定的姻缘。为了众生平衡,他不得不再次去找泱亦。 世有忘川水,也有如意露。 如意露仙力极高,它破除了光阴限制,使心诚之人无论轮回几生几世,只要再见到那个人,还是会一眼认出,但也附带着生生世世都要受心疼之苦。 我追问他为何如意露是这般,又是何人所制? 许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他说从来没人听他讲故事,还听得这样认真。 看得出来他在那一刻少了丝忧愁。 他淡淡道来。 那阎罗地宫里作为轮回之门的黄泉边有一位夜叉守着一瓶如意露,凡是有永不忘所爱之人心愿者,夜叉便点一滴如意露在他的眉心,若是他心不诚,那水滴骤然消失;若是心诚,那水便入了眉心。 而那如意露便是他自己的掌心血,他曾辜负一人,受了数千年心疼之苦,凡是受了他如意露仙力之人,便能与他一样非心死无法忘。 当之烬快要靠近天际时,她听见好似长棣在唤她的名字。 她连忙转身往回飞去,果然是他,他也正飞向她。 他递给之烬一只布袋子,“忘了给你这东西……洛棠写于你的信。” “天界的日子如若过得不好,可来申首山。” 他负手而立,广袖浮动,神态微醺。 “我才不要去什么都没有的山里。”之烬将那东西放于袖中。 “那是以前,现今也算是个好地方,踏雪寻梅、取雪烹茶……罢了,你去吧。” 他说完,便乘着屠苏鬼兽,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余她一人望着这半空,这人间与幻境之间的奇妙景色,她要回天庭了,要见到星君和祖云了。星君会记得他自己在人间给我写的这封信吗?我不识字,这份信,该不该由他为我读呢。 算了,她不愿他将人间的不悦记起,他是天庭主事,受人爱戴的火德星君,她愿他平安长生。 依旧是青玉姑姑引她飞过浮生幻境,离去时,她说了很古怪的话,问询之烬这些年过得可好,她不解,青玉姑姑怎会予自己这个素不相识之人这般问候。 并且她还说,今后若有难事,可来此寻她相助。之烬疑惑,难道她与自己是旧识? 之烬走向火云殿,有片片绯色,缓缓飘落在殿外长廊,她循着其源头,在书斋外看到临窗而坐的星君,他在喝酒。 他看到了她,那眼里是浓烈思恋。 之烬泪落,“星君。” “烬儿,你回来了。” 他拥住她,“怎么我出去一趟,你便会流泪了?” “许是我太想念你了,或者我不会流泪的病好了。” “这些日子,心可还疼着。” “星君,我前日做了一个梦,做完那个梦,我的心就很疼。” 温软的唇瓣落在她的额间,那曾撕裂着让她心疼难忍的火光一点,顿觉舒畅。 “只是个梦,不管好坏,不必当真,忘了吧。” “好。” 我不会忘的,我铭记与你的一切,星君。 星君真的记不起人间的事了,问之烬,他不在的日子,可有捣乱,她为了不让他知晓借用祖云的仙令私自下凡的事,满嘴胡言乱语,哎呀,那日仙障限制消失后,我就乖乖呆在殿里了,哪都没去,闷的时候四下走走,就回来了。 他姑且信了她的话,但见到她手腕间的木镯子,冷冷道,“祖云赠你的?” 之烬急忙藏起左手,右手摆手道,“捡的,捡的。” 他起身,拉过她的手,取下木镯子,“这镯子贵重,我亲自去还他,你且待在这里,不许出书斋的门。” “好,星君可要替我给祖云说声谢谢。”之烬刻意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第十一章 系我一生心 柏青宫。 他将镯子丢给正在惟珍榭躺着听乐姬演奏箜篌的祖云。 陶醉在缥缈仙乐中的祖云,被横空而来的物体吓得一激灵,连忙回神。 “哎呀,贵大驾,晚辈不甚辛哉。”祖云挥手示意乐姬退下。 “你将自己的半世修为化为此镯,真是胆大妄为,你难道不知你的身份?”他极其威严。 “论这胆大妄为,我不及你。” 祖云从木匣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他,语气转为冷淡,“你说,若我将此事,报之天帝,你将是何下场。” 空尘看着手中的《河川记》,心中只觉一惊,莫非他知晓了自己的作为。 “你并非狡诈之人,何故如此。” “竟不知你有藏匿逃犯的雅好。” 祖云的步步紧逼,让他有些慌神,“此事,你知多少?” “此书很是珍贵,只存于天书阁,你宫里却有此书,若不是要去天外,拿这书来做什么。” “凭此书你怎么断定我藏匿天狱囚犯?” “去繁侬宫欲行不轨……这天界怕是没几个人相信吧。” 他很不耐烦祖云计较他被贬缘由。 “你去宛柒那里本欲拿仙药,但被察觉,为了掩盖此事,你故作调戏她。” “我让天侍去查了和你有关的一些事。查到四百年前,天狱囚犯未阑逃逸之事,而他是你师兄。” “他出逃时仙脉受损,不服仙药绝不会痊愈,而仙药皆记载在册。所以,你甘愿自毁清誉,也要拿到仙药去救他。” 空尘神色冰冷,看着这位年岁不长,却心思缜密的未来天帝,“既然你事事已了,何必对我言明,难道不惧我以你为恶。” “我与你并非友人。你做何事,不管是否有罪,与我无关,但我告诫你,如若你敢伤之烬分毫,我会让你失去一切。” “不必以之烬来与我做交易,她,我会永远爱护。” “你藏匿逃犯之事,实乃触犯天律,是大罪,若有一日,被他人识破,禀明天帝,将你捉拿。那时,你又怎能保护之烬,我并不认为你可一手遮天。” 此事本就是他空尘的心结,听罢,他竟然落寞不已。 “未阑逃逸之事过去已久,除我之外,应该无人知晓。但毕竟他是天庭重犯,天卫一直都在追踪他的下落。” “他是我师兄,我又怎能见死不救……我知我愧对烬儿。” “那你可曾后悔?” “未曾。” 他与他坐在席上,杯杯仙酿不尽,各怀心事。 “这天界因行违逆之事遭惨烈天谴的那些人,他们会后悔吗?” “生而在世,谁能不悔,真心如此罢了。” 这天上除了星君和祖云,之烬没有一个友人,思来想去,她竟认为或许月女可相助,她有那样的故事,一定不是无情之人。 月女所居的桂蝉楼,一向冷清,如天庭的遗世所在,月女自从被软禁在此,便从未出来过,不言语,不悲喜,独自寂寥。 因月女是这天界唯一可以规制月亮之人,对她所谓的软禁,不过是以不处死他那被放逐在蛮荒地狱,已沦为半妖的爱人来警戒她恪守本分,万不可再行错事。 她深爱着他,一个制造弓箭的匠人,名鹤寅。 他为她日日在蛮荒地狱受毒物撕咬,体无完肤,而她为他受着剥皮挫骨般的寒刑之苦,终日在这桂蝉楼养着金蝉,他们都愿意接受这处罚,只为有一日,那一万只金蝉养成,彼此能在一起。 天谴可怖,只要活着,为了还能在一起的机会,俯首于天律,又如何。 “你是何人?” 之烬正像虫子一般趴在桂蝉楼的窗子边,平顺呼吸,小心翼翼地查看着这空荡阴冷的屋内。只听见一丝幽幽的询问,她哆嗦着,不知手脚该作何。 “进来吧。” 她这时才听清了说话之人声音传来的方向,屋里四处都是轻盈的纱幔,一颗夜明珠亮起,那人纤细的手撩起纱幔,走出来。 一身纯白仙袂,面容素雅,极其美丽,唯独发色不合时宜地混杂着几分惨白。 “月女仙子,方才见笑了,愿您莫责怪。” “我曾见你与天帝之子来过此处,今日独身前来,所为何?” 她果然不是沉郁无情之人,之烬暗自为此行庆贺。 “曾因一人说星河很美,我便来这天上了,也算有缘,我见到了最美的星河,还听了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不值一提,每个人的命数皆不同,你不必在意别人或好或坏的世事。”她转身,走向靠近月亮的窗前,那月下是一株微微发散金光的桂树,但未见珍贵的金蝉。 “这金蝉,您养成了多少数目?” “不在其中,不知情。神尊许我万只金蝉为约,不过是无妄之谈。”她面容渐而哀婉,“我与他虽不是凡人,不必历轮回,但并非永生不死,待那约定达成之时,我与他又能剩几分时日呢……” 之烬茫然,“那您为何还要答应那约定?” “我怕那天谴落在鹤寅身上,他是半妖哪里受的了。你可知水神泱亦?” 她竟不知,泱亦的故事比之于月女,更为凄惨。 泱亦与东鸾族的凤凰仙子有染,那仙子本是按族令要下嫁给南海麒麟族的王室。后泱亦于南海对战南海麒麟大皇子,从而引得人间洪水,泱亦将南海麒麟大皇子刺死后,带着仙子逃亡,人间因此水患不断。 南海麒麟族与东鸾族间隙越来越大,惊动了西海昆仑宫的王母。这场海内人间的纷乱,最终以南海与东鸾不再联姻,榅霓受天谴致灰飞烟灭,泱亦答应王母永生永世不得与女儿相认,以此保女儿长生。 爱人死去永不见,孩子也永不可相认,那忘川水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喝不够,原是她太看轻故事了,那说着轻飘飘的故事,哪一个不是血肉模糊,剜人心肺才淬炼而出的,实在不是听者那般听完便了的容易。 月女说,这天上处处都是孤寂,处处都是寒冷,她想念人间。 她了然之烬所求后,将之烬给她的布袋子打开,拿出那块薄布,施了法。 她走远了,去卧榻沉睡,她很久未说话了,觉得疲累。 那布便飘在半空出了声,是洛棠的声音。 夫人烬儿,胡不归?汝往何方,吾皆愿随兮。但吾深思,若汝见吾逝状,岂非不雅。 前尘于吾言,破败不堪,吾本是官宦子弟,曾饱读诗书,家族落难后,携父母遗财,至小杜山寻父故友,此后谋得“静书院”教习之职。为避劫,从未下山,长久兮于山间各物为伴。但心却有不甘,不甘与世隔绝。 院堂有规诫,不得带院外闲书于内,而吾为悉朝廷风云,托一学子佳节探亲之际,集其返,交于吾。吾真乃世间可怖歹人哉! 吾为山居屋宅有所香绕,即挥锄挖得山之兰草;吾为解忧思,与一学子下山醉酒,几日后返,违心言:夜有大蟒,为护院堂周全,欲除之,却不得迹,故而迷途。 呜呼兮,吾之大过在于夜半读闲书,不慎,灯盏坍塌,火光殃及屋宅几许,伤及学子。父之故友难掩心伤,问吾:不得安宁,何来静书?而后辞别人世,学子兮,纷纷负起行囊于他山求知。 院堂故此余吾一人,吾嗜睡几日,身心俱疲,望院门上“静书”二字,悲从中来,不觉泪湿衣襟。 下山,乱行数日,至晟城,生出风寒,于晋阳坡下欲草草了结此生。后被官差所救,虽作替罪之人,但吾本乃罪人,冤冤相报,吾之孽,吾愿偿。 可吾难料遇汝,吾之生平无佳人,也不喜男女之情。但见汝赤诚果敢,娇娆如桃花,心中生爱,借此契机,还汝之成婚夙愿,更是还吾对已逝父母之交待,他日吾与父母相见于地府,吾即言:吾娶得宜室宜家之桃花良妻矣。 吾半世飘零苟活,负尽此生,亦大愧于汝,然亦钟情于汝,此生已了,愿来生有幸,不求与汝结连理,但求再遇汝。 汝安兮?此安兮?长安兮? 汝夫洛棠问安,待安,念安。 洛棠,我安好呢,你可安?待那一日,我来人间,陪你看桃花吧。 之烬的泪簌簌而下,这桂蝉楼的风真大,吹得冷冽,她对着虚空,道了谢,离开了。 第十二章 岁月忽缥缈 火云殿,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 她身着碧色衣裙,发间别一支南珠步摇,悠悠香气很是怡人。 星君在正殿处理事宜,她在旁整理文牍。祖云也在,他自顾自地躺在不远处的席上,看着自己携带的闲书。 之烬走进来,三人都抬眼望着她。 她只觉尴尬,转身走开了,许是怕脸上的泪痕未干,按惯例,去偏殿茶室取了茶叶,却不见器皿。 方才好似见一女子在星君左右,本以为那女子是来参拜、禀奏或是议事的仙子。难道她在给星君奉茶?为何? 之烬端着一盘茶点,看着祖云走过来。 “你来作何?” 他夺过她的承盘,随手拿起茶点吃起来,“味道一般。” “怎么,人间可好玩?”他看着她不悦的表情,不以为意,“你别进去啊,此刻你的星君有佳人陪伴,不易叨扰。” 迷惑的她被祖云拉到园里的亭中。 “那女子是何人?” “君子好逑之佳人呀。” “你就不能讲得明白些吗!她究竟是谁,到此作何?” “她是老药仙的孙女,与你家星君郎情妾意,待在一起还能作何。” 她震惊之余,又对祖云的话半信半疑,便不再理会他,径直地向正殿走去,看到不敢相信的一幕。 那女子靠着星君的肩,与他一起看着文书。 “此刻信了吧?” 之烬不顾他的拉扯,步上殿来,站在他们面前,也不知用的何种眼神看着他们。 星君刻意垂下头,那女子倒是一惊,片刻后问星君,她是何人。 他不答,起身去寻什么书籍了。 “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星君之随侍,他在人间的夫人,与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你又是何人?” 她微微一笑,“我名宛柒,药仙孙女。” 祖云又来拉她,她也不知怎么变得如此泼皮,竟然向他大吼,“滚!” 他先是一惊,又和气地对之烬笑,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呀。 “休得无礼!” 星君见她这般,有些发怒,“无我管教的日子,不知去哪里学得这些,回房好生反省。” 他很少这般严肃对她,她不解,也很委屈,第一次朝他大声言语,“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她在你身边,为什么!” 他脸色铁青,但也缓和道,“你先回房去。”他示意祖云将之烬带出去。 之烬满怀苦涩,眼泪再次落下,艰难地布出正殿。 “你莫伤感,空尘终归是在意你的。” “什么时候的事?” “你指的是宛柒?”他懒洋洋地走在之烬身边,不时看她的神色,“这个嘛……可能很早的事了,只是你不知情。” 之烬回想着星君对她一贯的宠溺,却不知他也会对别的女子如此。 “你走吧,我想睡一会,我困了。”她将他关在了门外,独自走向床榻,她胸腔里那个东西如掉进火中,焚烧得令她眩晕,倒在地上。 门外的祖云,长久地发着呆,他不知要怎样去劝慰,他早知此事会伤她深刻,却也自私地为了空尘能离开她,谋划着。 若是宛柒与空尘结为夫妇,那之烬自然会离开他们。可是她真的能够告别吗,他与她情谊厚重,又怎会轻易推开彼此,何况空尘并不会喜欢上宛柒。他苦笑,算了吧,还是助空尘一臂之力,让他拿到仙丹后,能摆脱宛柒吧,至少这样,之烬会愉悦一些。 夜深,她在屋里,缓缓睁眼,胸口的疼痛还在。她从地上爬起来,燃起长明灯,坐在窗下,看着月色,拿出洛棠写的信,触摸着,脑海里浮现出他写下这信时的样子。 他在幽深灰暗的牢狱中,用墨笔在葛领头找来的薄布上一字一字地书写着,他不怕撕开前半生的伤口,为我娓娓道来他的故事,他在等我归来。 我的夫君临死前给我留下这信,他也许藏在囚衣里,想要带到来世。也许他将信交给了葛领头,让他寻到我后给我,也许……总之,那信平安地到达我手中,我也知晓了他的遗言。 “洛棠,我想你,你还好吗?”之烬循着记忆在纸上画着洛棠的坟茔。 “洛棠……” “烬儿,你在唤谁?”他在她身后,轻声问询。 之烬放下笔,起身,看着他眼光里有失落,无奈,以及等待她回答的小心翼翼。 她未答,反问他,“宛柒走了?” 空尘走近她,捋了捋她的发丝,温和至极,“你不必在意,她不重要。” 听罢,她不解,却压抑不住喜悦。 “洛棠究竟是谁?”他追问。 之烬看着他的脸,想起他在人间的样子,想起那成婚一刻。 他吻着她沾染了泪水的脸颊,宠溺着,“烬儿,别哭了,我在呢。” 她拥住他,拥住曾与自己在人间历经一世生死,才得重逢的星君。 “星君。”之烬唤他,轻轻的,忍着还未消散的疼痛。 他应声,紧紧抱她,欲融为一体。 “那个名唤洛棠的人,问我愿意睡在星河吗,问我愿意嫁于他吗,还问我现在可安好,长久以后可安好。” “那是让你疼得流泪的梦吗……对不起,是我不好。” “星君,洛棠是你在那个梦里的名字,也是我给我那个无名山谷取的名字。” 桂蝉楼里,月女回想起她的到来,内心竟起了一丝波澜,那信中的洛棠如此深情,多像她的鹤寅。 千年前,她厌倦月宫的孤寂,贪恋人间的热闹,便用仙法私自下凡,至人间后,四处游走,兴奋至极。 没有天庭的管束与规诫,她乐得自在,虽扮做男子的模样,却别样俊俏,令人频频侧目。 她第一次喝酒,那无色的液体,竟是这般辛烈,她不胜酒力,醉兮兮地躺在地上,神魂不清地唱起歌谣。想来也是笑话,堂堂月宫宫主,却被人间小酒打败。 堂倌们硬着头皮,为了别的官用膳清静,便将已四仰八叉的她抬去了房。 醒来,翌日未时,她全然忘记醉酒之事。 时值晟朝太子秋日围猎,禹城外已是一片被官家布置后的模样。 第十三章 莫作有情痴 晟朝太子常于仲秋时节来这山林茂密,野物众多的禹城围猎,猎得之物,挑选上等呈于皇帝,余下赏给当地官员共品。 太子与姬妾共乘青骢马,左右是贴身侍卫,以及随侍。那女子娇滴滴的,才骑了半会儿马,便累得要下来休息,太子依着她,最后也耐不住性子丢下她留人照顾,自己与侍卫一行人去狩猎。 鹿子倒是猎到不少,其余未有所见。 太子与侍卫下马,持着弓走着,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山农抱着一只兔子走在路边,太子忙问他兔子的来由,他言,这不是他所猎,而是他用自制弓与一个老猎户换的。 他还特意给太子指引了老猎户家的方向。太子也是热衷弓、剑等兵器之人,便欲与他聊上几句,他只道不才,家传的技艺,不算官家正道,弓箭并无宗法。 太子见今日,猎获不多,便欲买下他的兔子。 他怎会答应,本就是见这受伤的兔子可怜,以弓箭与老猎户换得这兔子。他是一等一的弓箭匠人,猎户自然愿意。 他言,不妥,小东西,躁动得很,不敢惊动大人。 太子倒觉得无所谓,但那随侍,阴阳怪气,直言他不尊,竟不舍一只畜生给太子。 听罢眼前之人竟是太子的身份,他只得规规矩矩的叩拜,却坚决不肯让出那只兔子。太子直言不夺人所好,便放过他,但也舍不下面子,便与他言,放出那兔子,若是那兔子比他的箭快,自然是它的宿命,反之,他若能猎到兔子,匠人便领赏归家。 结局不言而喻,他伤感地走在山路上,心中对这些人愤恨不已,但却无能为力,自己只是一介匠人,身份卑微。 他回到山脚下的家中,见家母正招待一女子在吃饼饵,那女子粉面含春,虽穿着男装,却能看出是女子。 他问家母女子是何人,家母言,来此游玩迷了路,外地人。 那女子见他来,只觉其眉目明朗,高大健硕,十足的武士模样。他们彼此一见倾心,天色已晚,他引她回城,却遇上了太子的仪仗。 太子也看出了假扮男子的她,心中感叹人间怎有如此美丽脱俗,清雅纯甄之女子,比之于身边的娇艳姬妾,更为诱人,便欲召她回宫。 他本就对太子夺人所爱之举憎恶,现下见太子这般违背女子本意,行不轨,他不再顾及太子的颜面,向他明示,女子是自己的远房表妹,清白之身,必须明媒正娶,为人正室。 太子大怒,命人将他拿下。 女子却施了一阵迷烟,顿时与匠人消失不见。 侍卫直呼见鬼,太子也被吓傻了,随侍等慌忙起驾。 她带他去了高高的悬崖边看月亮,他不敢相信顷刻间便到了此处,心中有些惧怕。 她言,莫怕,我是天上一个小仙子,来这人间玩上几日。 她问他这人间哪里最好玩,他道不知,她遗憾他生得好,但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头。 他们坐在石头上看着月亮,她给他讲故事:从前有一个仙人,很孤寂,喜欢趴在月亮上望着人间,如果有人能时常望着月亮,她就会很感动,便去人间找他。 “所以你是那月亮上的仙子吗?” 她笑,见他好似懂得幽默般,“难道你就是那个时常望着月亮的人?” 他认真点头,她有些尴尬,方才的所谓故事只是她随口编的。 “家父在世时是有名的匠人,因被师门嫉妒,遭暗杀,家母托人报了仇,为躲避官府捉拿,带我逃到此地,在这城外买了屋宅。” “世人皆言好人死后会升九重天,变成月亮旁边的星子,所以自那以后,我时常看着月亮,想着家父会不会也望着我。他去世时我且年幼,对他传与我的技艺并不精通,还好有家母指点。” “但家母近来身子每况愈下,常念叨着我寻个夫人,还托媒母替我说亲,可无人愿与我结连理,都嫌我身在山里,家门清寡。” “嫁人好玩吗?” “婚嫁不可轻言,当初家父为娶家母,用毕生弓箭精品换了十里红妆,还用连心的指尖血造了这把弓,作为信物。”说完便从身后取下随身的弓,给她看。 那做工精巧的弓上,有木的纹路,及丝丝朱红点缀,古朴素雅,十分肃穆。 “星河可不是凡人魂魄构成的,凡人死后只会在地府里等待轮回,转世再生,或者消失。” “原来如此。”他苦笑,“是我一直在自欺。” “其实我爱慕过城里的一个女子,她会在杏花初开时,来这城外泛舟,年年如此,但我却从未曾与她说上话。” “为何,你在意你的身份?” “其实我骨血里并不认为身在山里,有何不可,只是……我身体因年幼时的逃亡生活,有些劳损,此事家母知之甚少,我是不孝子。” “不可治愈吗?” “去过不少医馆,无人能治。家母是坚强之人,想来今后若我早去,她也能承受,我便多留些银钱。” 她见他年纪尚轻,却是病体,很是心疼,但她不敢贸然使用仙法为他治愈,只因她神力不凡,若将法力用在他身上,怕会为他带来无穷劫数。 若你能每年九月用这山里最好的桂花,为我制饼饵,我就按时归来。他记着她的话,寻着山里最好的桂树,也在做一把有他指尖血的弓,待着她归来那日,送与她。 她回到月宫,坐在桂树下,心中酸酸的,却很温暖。 族人月恩子的姻缘谱被她翻看好几次,没有一位名鹤寅的男子,月恩子告诉他,此人无姻缘。 未入姻缘谱,便说明此人早逝,或者活着的一生无人为爱。 月恩子询问月女为何在意这凡间的男子,她不答,但他却猜得一二。 他告诫她,“这天上那么多故事都是孽缘恶果,你要深思。” 她扯下月恩子别在腰间的铃铛,取笑他,“年幼时赠与你的生辰礼还留着呢。” 他急忙解释,“习惯了,便不曾取下。” “你要是再去人间,换个名字吧,说不定就能与他有姻缘了。” “好啊,正巧我还未告诉他名字,你给我改一个好了。” “长乐,长生极乐,可好?” 她欢喜念着此名,思量着何日再入人间。 而她不知月恩子为了她用仙法造了姻缘扣,将所谓的凡间女子长乐与弓箭匠人鹤寅的姻缘,硬生生地结在了一起,他也因这逆天之举折了修为,不断苍老着。 他摸着铃铛,轻声细语,月儿,你定要长生极乐。 第十四章 为谁多憔悴 宛柒近些日子总是来这火云殿里,之烬记着星君的话,不大搭理她,她也不曾对之烬有何好感,但星君却对她依然温柔,那温柔落在之烬眼中是那般刺痛。 但现下,之烬额间的一点火光已不再灼烧,她知自己经历了那些深深浅浅的情谊后,心仿佛就要长好了。 “空尘,今年蟠桃盛宴你与我一同出席如何?” 之烬在为星君擦拭着一箱子上古竹简,听到宛柒说这话,她持软绢的手狠狠地落在竹简上。开什么玩笑,我居天庭近三百年,只去过一次蟠桃盛宴,还没开宴时就被星君叫回来了,今年断断不会错过了,我才是与星君一同入席之人。 “你对我的竹简有深仇大恨,是吗?” “空尘,你说什么?”宛柒疑问。 之烬意识到星君是在提醒自己,便减轻手上的力道。 “无事,蟠桃宴我会与你同行。” 什么! “星君,我……” “你身体不适,该休息,放好竹简下去吧,我会差遣宫娥来打理。”他堵住了之烬想说的话,她甚觉委屈,又不愿违逆,便顺从他的意思,出了火云殿。 她幽怨横生,绞着衣袖,不时踹着脚下的花瓣。然后她就又看见这天界第一闲君,摇着他那把万年不换的折扇,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向她。 “欸,我说,自从那个宛柒来了火云殿,你简直就是怨妇模样,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不忍直视的话,你来这里看我干嘛!” “不过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他笑嘻嘻地为之烬扇风。 之烬推开他的扇子,“别别别,受不起。” “见你方才这般哀怨,我猜是那个宛柒又对你家星君动手动脚惹你不悦了。” “你可知她和星君是怎样开始的?” “我……哪知啊,不过是你家星君年岁渐长,身边无女人,心里难免不痛快吧。”他忽视她快怒火中烧的样子,自言自语,“宛柒身份显贵,性情也不错,配你家星君正好。” 他眼疾手快,捂住之烬的嘴,将她那声“滚”压回喉间。 “你好歹也是女人吧,怎么这般爱说不雅之语,这习性不好,你得改。” “有病吧你,我家星君身边有我,他不需要别的女人。”之烬双手叉腰。 “是是是,哎呀,我们之烬国色天香,是火德星君最好的女人。”他狂笑着,捂着肚子,折扇掉落在地。 之烬也忍不住笑起来,方才那话确实太过自欺了。“也不是最好啦……” “你们两个总是拿我的书斋当做戏园子,扰我清寂。” 星君走到他们面前,扔下那冰冷的话,径直入了书斋。 祖云不在乎,想要继续和之烬闲聊,之烬却白他一眼,去偏殿沏茶了,祖云见此,便知趣回宫了。 她将茶水放在他的书案上,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欲离开。 “今年的蟠桃宴,你且待在这里,不必赴宴。” “为何?”她只觉悲伤,“你不是曾答应我可同去吗?” “我改了主意。” “因为宛柒吗?” “你以后见到她,论礼数,你要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他放下书,抬眼看她。 之烬拿着承盘,语气不畅,“知道了。” “不过一场庸俗宴会,你又何必如此在意。来这天上凡事皆要审慎。” “于你而言什么才不庸俗?”她已有泪光,“是你说天上星河很美要带我去看,是你说那蟠桃宴要有我为伴才得乐趣……可你如今……” “下去吧。” 不过数日,仅仅一个宛柒仙子,之烬竟与星君有了嫌隙。 宛柒依旧时常来这宫里,陪着星君处理文书,下棋,甚至邀星君去她的繁侬宫里品茶听琴。而之烬唯有默然做好分内之事后回房发呆,祖云来找她,她极力避开,这让他很是无语。 之烬每见宛柒,便向她行礼,她喜笑颜开,对之烬温和起来,但之烬对她怀有妒意。 之烬知自己这般狭隘,必然使星君抵触,可她真的不知怎样赶走侵染自己的那层层寒凉。 六月初九,凡收到仙帖之士,皆在今日至瑶池赴宴。 之烬在这设有仙障的书斋里,誊写着星君令下的几页诗词。全然不敢奢望能去瑶池看上一眼,乖乖地写着字,自打重返天庭后,她每日都留出时间识字,只愿自己下次再收到信时可以读懂它。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念着念着,她困意来袭,写字真的好难!先睡会儿吧。 天界圣山,昆仑宫后庭,瑶池。 长棣远见空尘身边不是丫头,而是一位绾着朝云近香髻,着碧色衣裙、容颜可人的女子。他们虽比肩而立,却貌合神离,长棣能看出空尘并不在意她,全然不似当年所见的,他对丫头一般的沉溺,从心中升腾的暖意。 “火德星君。”他微微拱手,如同当年。 这是他与他在天庭第二次会面,他对他还有些印象,“山君近来可好?” “一切如旧,不知星君如何?” “如你一般,一切如旧。” 他身边的女子也对他行礼,名门风姿,身上香气悠然。 “仙子宛柒,有礼了。” “药仙孙女,今日与我一同入席。”他见他似有疑惑,补充道。 他还想问些什么,极其想问的话,但见此番情景不再多言。 她在火云殿吗?她如此挚爱之人有佳人作伴,她该作何打算,自从那日忘川一别,便未曾相见,今日本以为空尘会带着她,不想却是这般。 他思念她,许久不散,寸寸入骨。 之烬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去了人间,见了十里殷红的桃花,那花瓣纷纷扬扬,四处飞舞,她身着曳地嫁衣,凤冠上的金垂珠在发间轻轻摆动,不远处是洛棠,他伸着手,示意她走向他。 可她却动不了身,只能不停唤他的名字。他见她不曾前进半步,便放下手来,静静注视,然后慢慢转身,走远。 “丫头,丫头……” 之烬醒来,见长棣一脸关怀。 “长棣。”他惊异于他的到来,难以置信他破开了星君设的仙障,“你怎会……” 他又看透了她心思,徐徐解释道,“今日我赴宴,见席间无你,便来此寻,这仙障乃雕虫小技,难不倒我,只是……” “方才有何梦魇?” 长棣抹去她眼角的泪痕,还是那般冷冽,“不是说过,天庭若不好就去申首山吗?” “我舍不下这天庭。” “你果真受了委屈。”他欲拥她入怀。 之烬推开他,“天庭不是人间,你不可胡来。” “如今在这天庭,倒是换你来规诫我了。”他笑着,拿起身旁书案上,她方才写的诗词。 “这些诗词你可明白?” “不算太了然,但我在学。” “好了。”他拉起她,淡淡言语,“我带你赴宴吧,见你很愿意去。” “星君让我……”之烬心有芥蒂,怕星君责怪她违逆了他的命令。 他施法,瞬间使她换上了一身仙娥的衣装,“如此可好?” 之烬点头,欢喜又忐忑地随长棣去了瑶池。 第十五章 情薄尽断肠 这瑶池一如当年,清雅不失华丽,琉璃灯映照出醉人的微光,仙乐在耳,沁人心脾。 之烬极少出火云殿,天庭众仙里所识她的人不多,今日她扮作瑶池仙娥,便更无人知晓。 “怎样,你可喜欢?”他见之烬这般愉悦,但也提醒道,“你还是微微躬身,学着那些仙娥的样子,免得被你家星君识得。” “是,山君。”之烬学着仙娥的样子随他入席。 “你在这作何?”身后有人拉了她一把,差点让她摔了一跤,她有些生气,转身查看。 是那个天庭闲君没错了,真是在哪里都能遇见他,像是人间说的那种狗皮膏药一般粘人。 “别与我讲话,我现在假装是仙娥。”之烬低着头,小声言语。 他戴着金冠,身着吉袍,尊贵不凡,“那你好生做你的小仙娥,我今日也没空和你玩。” 见祖云走远,之烬抬起头,但觉他今日很是严肃,自然如此,此次他是代表天帝出席。 她走向长棣,为他斟酒,“星君在何处?” 酒香散开,他慢慢品着这夜光杯里百年才启的三生玉露。这酒是王母亲手所酿,一口便可让人尝到三生三世的凄苦、甜蜜、伤怀,使人大彻大悟。 “他是天庭主事,在临近仙尊的位置。” 那便是最前方了,之烬看过去,果然星君与宛柒皆坐在离祖云不远之席上。 开宴时,位于主席的王母,向众贵宾言语,“众家,今日来此,莫拘谨,如旧般,畅快饮食即可。这百年盛宴旨在众家有所言谈,互通有无,为苍生大业祈永生安稳。” 众来者皆行天庭大礼,叩拜着王母仙尊。 宴会过半,多来者皆有醉意,便开始畅所欲言,但也有着清醒,知晓言语分寸。听起来多是奉承之语,没人谈些趣事。 “觉得无聊了?”长棣已然有醉意,看之烬的眼神松散。 “还以为大多仙人都知趣味,不曾想皆讲身份,不愿交心。” “看透了才得道,谁又能纯粹如初。”他轻轻摸了之烬的脑袋,“宴席散后,我便回人间了,你多保重。” “你也是,若……”她意识到言语不妥。 “我一直留着申首山给你。”他还是一无既往地知晓她的心思。 之烬不应答,看着星君的方向。若是有一天星君真的不要我了,我能去哪里?我不再是那不知礼数,毫无规矩的小火妖了,我只能乖乖离去,像月女那般忍着分离之苦长久静默,唯有如此。 或许申首山是个去处,也或许我会寻着路回到我的无名山谷,不,是洛棠山,把这些年都当做梦一场,回到最初,一切一切的原点,无人为友,无人可言,孤寂老去,死亡,我能做到吗? 如果星君真的爱上宛柒,如果他真的要丢弃我,我就算不能做到,又能如何呢。 宛柒忽地拜倒在王母面前,正声道,“今日仙子宛柒,借蟠桃盛宴,叩请仙尊允臣一事。” 雍容华贵的王母,慈爱道,“不必拘礼,何事?” 未醉去的仙家等,听着她意欲何为。 “臣与火德星君空尘,求仙尊赐婚。” 她再次叩拜。 之烬惊得欲站起身,长棣即刻将她按在席上坐着。 王母揣度着这门亲事,空尘曾因调戏宛柒被贬,想来也是中意于她,而她不计前嫌,欣然有下嫁之意,如此,两人却是合适,她正欲开口。 空尘拱手,语气强硬,“臣对宛柒仙子并无爱意。“ 此言一出,听者各怀心思。 跪在地上的宛柒不可置信地望着空尘,而王母也是一惊,这空尘怎会如此,未有爱意却调戏宛柒,拿她的清白作玩笑。但她看多了人情世故,也知男子之爱如晨露,看着无暇,却易消散。她并非无情之人,凡是无损利益之事,只管顺遂人心,不去对峙。 但哪知,宛柒却不是个和气之人,按理说,若是男子已表明心意,女子再步步紧逼,便是强人所难了,彼时她说了一些失礼之语,以为能挽回局面。 “空尘,你怎会对我无爱意?你拥我,亲吻我,与我同榻共眠,还说娶我是迟早的事,如今你全然反悔,竟不知你是如此阴险小人!” 之烬不曾想到看似温和的仙子宛柒,却因爱而混沌,成了名副其实的怨妇模样。尽管她并不知那些话是否真实,但真正爱惜一人,是断然不会伤其半分的,她虽有些悲痛却也明白星君断然不会喜欢宛柒这样的女子,而那宛柒或许也未曾真正爱着星君。 各家听后,纷纷低语,王母怫怒,在这众家面前,药仙孙女如此言语着实损害了天界颜面。 星君不言语,依旧默然低头伫立着。 “宛柒,你是仙家,今日之语过于唐突,回宫省过。” “或许今日因我们在场,仙子才能一吐为快呀。”一男子着宽大玄服,头戴紫玉高冠,贵气逼人,鬓角垂着长长的精致深蓝珠饰,他起身淡然一笑,“仙尊不可为顾及天界颜面,便让仙子损了清白,吃了委屈吧。” 之烬狠狠地白他一眼,这人有病吧,他什么都不知,却默然支持方才宛柒说的话,这明显在诋毁星君。 “十四皇子久居南海,天庭之事又怎会清楚,此事本尊会秉公处理,你且好生吃些蟠桃,别为此事扰了雅兴。” 南海十四皇子,啥玩意儿?这么张狂,且王母还对他如此和蔼。 “南海麒麟族,气焰一贯嚣张。”长棣见她疑惑,立即解释。 她真怀疑长棣是不是在自己身体某个地方安置了一个可以读懂想法的神物。 宛柒大言不惭,“仙尊,十四皇子说的极是,宛柒所言句句属实,望仙尊能护我清白。” 王母一向看好的药仙孙女,今日却令她厌烦,这是在让她难堪吗,盛宴难得却要为她唱戏,扰得众家不悦。见宛柒不依不饶的样子,她极力平和道,“本尊,今日立下旨意,蟠桃盛宴乃天界迎众家的贵礼,万不可再为私事所扰,违者以天律处罚。” 众家山呼,“臣遵旨。” 宛柒知王母在申饬她,便悻悻然瘫坐在席上,看着空尘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中伤痛。 “即便这般,难道仙尊就不用质问火德星君了吗?”这个不怕惹事的南海十四皇子,再次言语。 王母念在南海一直与天庭有所不悦,她欲尽力修补。 “十四皇子提醒了本尊,方才喝了些酒,有些糊涂了,宛柒之言并不能全然当真,如此,本尊也是要问问空尘的。” “空尘。” “臣在。” “你是天庭主事,一言九鼎,要敢作敢为,方才仙子宛柒所言,可有错误不实之处?” “臣……”他拱着手,淡定一言,“我与宛柒仙子唯有拥抱之举,其余不实。” 王母也是猜到宛柒夸大了,但她只觉空尘糊涂,受过处罚还不知悔改,明明对宛柒无意,还要行此举,空尘一向正义凌然的样子垮塌。 宛柒面色难堪,“你敢说没对我许过要娶我为妻的承诺?” 她指着他,发间步摇浮动,激烈道,“你空尘就是个骗子!” 之烬按捺不住了,在长棣欲拉住她的片刻,施法,飞到宛柒身边,狠狠推了她,因力道实在太大,又出其不意,她瞬间倒地。 这时,之烬能察觉到众家更为吃惊,都觉得今日盛宴看点颇多。 空尘见她出现,先是一惊,而后盛怒,“你在作何?” “她这般纠缠,我实在看不下去。”之烬弱弱解释。 祖云连忙来拉之烬的衣袖,给她递眼色。 王母此时怒火攻心,她的百年宴席,被两个女子,搅乱成这番,她放下一贯和蔼面容,大声呵斥,“今日真是反了!” 此话一出,之烬便被一道赤光击打在地,血从喉间涌出,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伤害,对嘴角流出的血液茫然无措。 伤在肺腑,疼在心间,之烬见星君再次发力,赤光袭来,力量强盛。 她身体无力,嘴角涌动的血液还为她拽着一点清醒。祖云眼中虽有急切,却没来搀扶她,长棣离她远,也未上前。 而空尘刻意避开与她四目相对,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只听见他说,“仙尊,这畜生向来不知礼数,调教不周,正打算弃了,另寻良品以助修炼,臣向您赔罪。” 第十六章 破梦知花影 看来那个梦是真的,洛棠已走远了。 醒来时,也不知是几日后了。之烬忍着残留的疼痛,睁开眼,看到屋顶的秀逸花纹,窗外清风翩然,许是躺久了,身体疲乏,下床榻时,她跌在地上。 之烬不想再躺回去,便趴在书案上,看着窗外。她的卧房外是琼草地,无木,显得空旷,但见霞光确是极好。 自那一场纷乱后,自己便不存在了吗?一日两日数日,无人来看望,这火云殿最边角的房间,异常冷清,也许这便是如月女般的孤寂吧。 她念及他,想要去寻,但那日之事,让她畏惧,她以为醒来后可以忘怀,可却不曾,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他为何变了性情,对自己如此,忽地可悲地忆起与他在一起的年月,他从未言及对自己的喜欢。或许一直都是自欺,都是自己在纠缠,也或许他爱的另有其人。但为什么他要对自己这般好,要让自己想要托付一生。 终究还是祖云来看了她。 “你可好些了?”他带来柏青宫独有的蜜饯。 之烬不想显现出被感动的模样,“你试试挨两下的感觉。” “还能打趣,看来你恢复不少。”他绽开笑意。 “当日,我是怎样回到这里的?”这疑问,她一直等待答案。 “除了你家星君,还能有谁,你是他宫里的人,理所当然要在意你的去处。” 听罢,之烬安心不少,“那宛柒……” “你家星君不会娶她,仙尊也不爱强人所难。”他双手捏她的脸颊,“倒是你,虽愚蠢,但正好引得大家注意,使宛柒之事不了了之。” 她抡起胳膊,朝他鼻子打了一拳,他吃疼捂着,“喂,你怎么老是欺负我呀,我好歹也是天族太子,能不能给点面子呀。” “你不知你差点名扬四海了。” 想来也是,当时自己那般不讲礼数,众家怕是要对天庭之人议论纷纷了。 “星君……”她还是忍不住问起,虽然此刻提及他心疼万分。 “他要是不好,我能来你房中吗?你放心好了,宛柒与他没可能的。”他递给她一颗蜜饯。 之烬接过,含着苦涩的笑意,吃下。 “对了,我想问你,你与长棣何时相识的?” “怎么了?” “那日,是山君长棣抱着你回到这宫里。” “你方才不是说是星君送我回来的吗?”之烬差点噎着,“到底怎么回事?” “是星君差遣仙侍欲送你回来,但山君却一把接过你,抱你回了这里。” “他……是我人间的好友。” “虽说他抱你回宫不合规矩,但你毕竟伤势严重,众家也未多言,皆以为山君为人热忱,倒是你家星君很是不悦。” 他突然凑近她,她吓道,“你干嘛?” “那日之事,你莫怪罪我。我身居高位,与你同在天庭,这般场合不可显露对你的关怀。” “你有你的苦衷,我不介意。” “我见那长棣对你着实好,想来你去人间定未受什么委屈。可曾有趣事吗?你不在天庭的日子,我呀,真是无聊。” “人间的事我忘得差不多了。其实我在想,蟠桃宴上王母对南海之人有所忌惮可是因水神泱亦吗?” 他浅笑,“自己的事尚未了结,却忙着关心别人的事。” “有些事多想无益。” “你能如此,甚好。” 祖云说,南海麒麟族,是皇族,而十四皇子,名叫奚仑。当年东鸾族的五公主榅霓本按族令要下嫁给南海大皇子,可那皇子却在某日被水神泱亦刺死,仙脉尽断。从此麒麟族与东鸾族不再联姻,南海因元天神尊未下令处死泱亦,而耿耿于怀。王母为平衡各方,刻意让天帝与天后不出席此次蟠桃盛宴,十四皇子闻言才代南海而来。 而现被贬出天庭的东鸾族,曾是天界贵族,因三千年前,五公主榅霓、九公主桐霓均在下嫁前夕不守规诫,破坏族令,引得人间灾难,故而此族被褫夺代表着贵族身份之“东方阿殷”封号,后又因族中夺位之争,族人死伤不少,丢尽天界颜面,元天神尊将东鸾族又贬至处于天外边际的丹梧山。 长棣望着庭院外白雪皑皑,喝着温热梅酒,这曾毫无生机的申首山,如今已变了模样,或许也并未变什么模样,不过是植了几株上好的红梅,造了一片庭院。 但在他心里却觉得这一切都不同了,只因这一切是为她而起。 长棣之母最初只是一个卑微的鬼奴,得了山君覃齐的临幸,而有身孕,入了鬼届王族,成为姬妾。 自小长棣遵循父亲的安排,时常来这申首山习练,他刻苦,却也是个孩子,贪玩也在情理之中。那日他下山,四处走了走,未按期回宫。父亲大怒,母亲为他求情,不惜伤了自己,父亲只好作罢。可母亲但见他终日劳苦,而自己也不受王族待见,患恶疾,难以康健,不久便辞别世间。 他记得那一晚,他只是想用已游刃有余的隐身术给久卧床榻的母亲一个惊喜,却未料到,无意间听到父亲和母亲的谈话。 “你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我,是不是?”她接过他递来的药碗。 “放肆,你身为本君的姬妾,不可这般冒犯。” “想来那个人是如此让你倾心,这么多年你都难以忘怀。” 衣着华贵,威严无比的他欲起身。 “覃齐,我恨你,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 “梅姬,你今日失仪,本君不与你计较,好生养病,莫让长棣牵挂。” “我不是什么梅姬,我叫玉屏。”她苍白的嘴唇极力出声,继而咳嗽不已,药碗裂了一地。 “赐你封号是恩宠,既然你不要,那就做回你的鬼奴。”他已有怒色。 她拔下发间一直珍重怜惜的梅花玛瑙簪子,苦笑道,“原是我将你的情意当真,坠入这无尽痴缠深渊。” 他知自己伤她太多,于心不忍,将她手中的簪子又为她别在发间。 “玉屏,本君与你的情意只能这般,何必多思。她是她,你是你。” 她眼含热泪,忆起与他初见。 她小心翼翼地将在山间折下的梅枝,抱在怀里,忽闻一声呼唤,她本欲逃开,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她看清来人是山君,立即跪下…… “罢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我与她的旧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你走吧。”她睡下,背对他,泣泪不休。 他不知他们口中的女子到底是谁,只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也许只是一个人对记忆深处那个人的念念不忘。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他恨母亲去世时,不留只字片语。本该如此,母亲知晓自己多年的恋慕,不过是另一个人的替代,那种难言之苦,唯有隐忍与不甘。 那年,父亲将母亲的衣冠冢安葬于妩媚山,父亲言,“你别怪我们,等你以后遇上了情爱之事,你便了然。” “这妩媚山是我与你母亲初见之地,也是……” 此后,他与他的父子关系越来越淡漠,想要离去,却也舍不下日益病重,即将退位的父亲。 她那个野丫头为了空尘不顾一切,而空尘始终也对她挚爱万分,他羡慕这种至真不渝,情深难弃,也羡慕空尘可以与丫头朝夕相伴。 未曾遇见丫头的时候,他只是苟活,愚昧地顺从退位后,性情大变的父亲。 他登上了山君的位子,却如似傀儡,即便满怀不满,濒临绝望,也要冰冷无情去完成父令,双手染血的日子还有多久,他自认爱不起任何人了,也以为这一生便要这般过去了。可是那丫头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他这样阴毒之人也能得天命垂怜,对他而言,能遇见丫头已是极美好之事了。 他学着她爱空尘的样子,爱着她。 洛棠被处绞刑死去时,一些衙役将洛棠的棺椁落在早已掘出的地坑中。他施法,顿时狂风大起,众人只得下山。 他手中是一个衙役掉落的布袋,他打开,是洛棠写给丫头的信。不管在人间还是在天庭,只要是空尘,对丫头的爱都是那般赤诚。他为凡间俗世里这位深爱着丫头的人,撒下最后一捧黄土。 那日蟠桃宴,空尘虽伤及她,但他看得出唯有如此,才可护她周全。 他抱着丫头回她的卧房,为她疗伤,见她那火光一点已全然熄灭,想来她已懂得世态人情,他心疼,笨拙地吻了她的额头,低语,“丫头,你定要记得,若是天庭不好,要来申首山,我会伴你赏人间最美的白雪红梅。” 末了,他还说,“你那个无名山谷不如就叫洛棠山吧。” 第十七章 云梦泽旧事 (一) 她静默地看着沉烟楼外一株快要病死的桃花树。 在她年少时,姨母见这美丽的湖泽苍山,满目青翠,却无女子钟爱之绯色,便去寻了桃花树,培植于此。还为此地取了名字:云梦。 亦真亦幻,人世已然凄凉,如云如梦,可谓淡雅夙愿矣。 她自小患有心疾,每逢雨夜便痛彻心扉,姨母虽也通医道,但此心疾非比寻常,医治难愈,渐渐不再强求,只是每逢心疼时吃下用薜参制作的药丸。姨母在世时,薜参皆要花数月才采集一些,如今她只能靠替人解惑,来收取作为报酬的薜参。 姨母说,除了云梦泽哪里都不要久留,她不解追问。姨母不语,面容哀伤。她便不再问了,乖乖回房好生念书,姨母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对她唯命是从,不愿针锋相对。她如此也不过是愿辛劳的姨母能得慰藉,长生安康。但事与愿违,终究姨母还是染病去世了。 她悲伤至极,坐在沉烟楼的木梯上,泣不成声。 姨母病逝那刻,紧紧拽着她的手腕,“涪沧,我现下要说的话,你要铭记也要保密。” 她痛苦点头。 床榻上的姨母,用尽力气说着,“我们并非凡人,而是隶属曾经的天界贵族,东方阿殷。因你娘娘犯下的滔天罪行,族人不容你,我只好带你来此,你是五公主与水神之女,你有无上神力,有些心怀鬼胎之人欲抓住你,利用你。所以,切记不要随意出云梦泽!” 忽地,姨母向她使出法术,“我一直将你的仙力封存着,如今为你开启,涪沧,好孩子,保重……” 一道刺眼金光入了她的肺腑,将她升至半空,她疼痛难忍,不由闭上眼。 良久,她跌落在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姨母的身躯化为一些五色之羽,难以醒过神来。 “原来我和姨母都是神仙。”她叹息道,“原来我的娘娘是五公主,爹爹是水神。” 可是这些秘密又有何用呢?都是过往旧事了…… 她实在对没有抚养过自己的爹娘生不出一丝感情。她自小随姨母长大,姨母教她诗词、品茶、奏乐、药理,还有美丽舞蹈。姨母说,东方阿殷族最善舞艺,族中有习俗,凡是女子都会在出嫁前携一件华美舞衣陪嫁到夫君家中。姨母早早就给她备好了舞衣,桃花之色,水袖款款。 这云梦泽青山绿水,美则美矣,却无花无果,幻境便是如此,一切不会枯萎,如雕塑,自始自终如一。但那几株亲手所植的桃花树,因由仙力所育,倒花开不败,但却有一株对仙力已不纳,即将因病枯萎死亡,而她无能为力。 姨母留下的薜参已然不多,她需得自己谋取,故此,她不得不出云梦泽。但将自己装扮成长眉道士,还取了法号:无难。 在信徒颇多的含颐仙观,入了足足的膏火钱。 道观影壁下置一大缸,影壁上书:仙师无难,见人间多凄苦,愿为有缘人解纷扰。谨记有三:一不解伤人阴毒之事,二不解升官发财之事,三不解无理无法之事。其余请将疑问写于竹简上,放入缸中,七日后带半箱薜参来此即可化解。 来此解惑之人不少,但薜参难得,使得以金银财宝作为酬劳倒成了次品,入不了仙师之目,那些人便花大气力遣人去寻薜参。 求解之事,多为病痛与情感,如,赵家之子恋慕李家之女,但李家不喜,赵家之子便害起相思,药石无效,李家女,因不慎赏荷时掉入湖中溺亡,赵家之子,终日泪目,瘫在床榻,欲寻死。此事,她以一壶忘川水作解,世人皆知忘川水,但忘川之地极远极寒,路途艰辛,少有人平安到达,稳妥而返,但她所在的云梦泽倒离那里较为接近。 还有一些求药之人,如,一花楼女子因寻到了失散多年的哑巴娘亲,但那老妇人因长期睡在污秽破屋中,身体多有恶疮,城中大夫念她年迈且怕传染,便不敢接手医治。她只好托人去仙观求药,还将自己多年积蓄全拿出,令人遍寻薜参。此事,她用了仙法,将自己做的药丸赠与她,救治了她的娘亲。 含颐仙观有仙师的传说,传至十里八乡,她却突然毁了那个大缸,抹去影壁上的文字。只因她发现有人跟踪,不是凡人,这让她想起姨母的话,难道真有心机叵测之人欲抓她。她涉世尚浅,不懂如何保全,便只好回云梦泽避避风头。 她因有了仙法,便知晓这云梦泽是个幻境,除仙法极其高超且有心辨别之人,其余不能轻易识别哪里是入口,这也难怪姨母会让她久居此地。 但偏偏就有人入了这里,一个俊朗男子,着素色团云衣衫。 他向她走来,彼时她正给一株桃花树浇水。 “敢问姑娘,此地名为何? 她心中一惊,数年来从未有人踏足此地,“你是何人,怎到此。” 他惭愧到,“我这些年四处游学,因到之地皆不在《地经》中,所以方向难辨,故而迷途,望姑娘莫见怪。” “《地经》是何物?”她见他温润如玉,相貌堂堂。 “一类记载地名及其方位之书,但尚未记载完整。”他目光柔和地望着眼前,站在桃花下,波澜不惊,松松绾着流苏髻,风姿绰约,岁月静好之态。 “你误入此地对我多有打扰,我为你指了路,你便走吧。” “……劳烦姑娘指路。” “此地是云梦泽,你且向西南去便可。” “云梦……是个好地名。谢姑娘好意,今日算是有缘,敢问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名字?” 她微微陷落在他纯净如水的目光中,却还是淡然道,“彼此无瓜葛,不必如此。” “……在下空尘,再次谢过姑娘,告辞……” 他看着她对自己的离开毫无在意,心下黯然,匆匆离去。 她浇完最后一株桃花树,放下葫芦瓢,细细地看过去,无他的身影。 她想要和他说话,却又害怕,只因能入这云梦泽的绝非凡人,他来此真的只是迷途吗?她孤身一人,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愿这清寂美丽的云梦泽有他人打扰。 树上的桃花,翩然落下。 第十八章 云梦泽旧事 (二) 他离开云梦泽,心中难舍那番美景,却也无理由返回。 只见一些鬼影,隐在路边,他当然识得这些鬼仆。 “出来,不知我是何人吗?” 众鬼仆哆嗦着,见此人气度不凡,多半是神仙,便立即跪下,“仙人饶命。” 这近十个黑衣鬼仆,除一位头冒白色幽火,其余皆为蓝色幽火。 他思索着,云梦泽离人间较远,绝非山君管辖之地,怎会有鬼仆在此。“说,来此作何?” 头冒白色鬼火的鬼仆说道,“我等是奉虢州山君之命来此,查察一人,并非存心叨扰仙人。” “虢州山君可是楚戈?”他不由轻笑。 “仙人好记性,我家主人确是楚戈。”鬼仆更为确定此人是个大神仙。 他抬手示意众鬼仆起身。 “为何跟踪这大泽里所居之人?” “仙人不知,这女子伪装成道观仙师,为人解惑,用了仙法,破了凡尘戒律。故此我等奉命来查。” “此事本是你家山君所理,我不该过问。但这大泽中的女子是我一位友人,法力高超,你们去了,也是为难,不如……” “还请仙人明示。”白火鬼仆拱手道。 “你且将我交于你之物转递给你家山君,他自会明白。” 他随即在腰间取下一只海棠玉佩,白火鬼仆恭敬接过,与蓝火鬼仆们一同向他行礼后,变为一团黑影急速飞走。 不曾想那女子还如此有趣,扮做仙人,为人解惑,他对她更为好奇。 夜色沉沉,他还是忍不住返回,踌躇在大泽边际,不知该不该再次叨扰,没曾想,她似感知到了他的到来。 “前些日子,我总觉有人在跟踪我,那人可是你?”她无惊恐亦无惊喜。 他哭笑不得,却还是那如沐春风的语气,“不是我。” “怪罪公子了,抱歉。”她微微欠身。 她邀他去沉烟楼喝茶,那茶沁人心脾,无限美好。他不由问道,“此茶真是极品,媲美我喝过的所有茶类。” “地利不同,茶大有分差。” “在下斗胆向姑娘讨些茶叶,不知……” “并非我狭隘,实在是此茶难得,我茶罐中余下不多,也难以包好赠你。”她略微动容。 “无妨,不过我很好奇此茶的来处。” “这茶来自槐山,是一位隐士所赠。” 那日,她第一次独自去往人间,仙法不熟练,磕磕绊绊,也不知飞了多久,累得倒在一片林荫下,在幽微槐花香气中酣眠。醒后,见一陌生男子正靠在槐树上,吃着一些浆果。 她起身,揉了揉眼睛,确定他是真的人,不是幻象,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人了。她打量着他,眉目明朗,右脸有一记狰狞伤痕,仙气与邪气并存。 “你是何人?”她见他不声不语已吃下多枚浆果,自己也觉口渴。 他见状,扔给她一枚,“这山里可没人来过,你来作何?” “欲去人间,半路迷途至此。”她咬着多汁的果子,嘟囔道。 “这里无人踏足,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人。” “为何?”这里并非如她的云梦泽一般是幻境。 “此山,山腰以下皆是迷魂林,来此之人都会被槐树的毒雾所伤,死后便被周遭嗜血的鹿吴鹰叼走。” 她听罢差点噎着,轻咳起来,“我说闻到这槐花滋味,怎会睡得如此深,原来如此。” “这些毒雾只对凡人奏效,你是仙,伤不了你。” 她对他能识得自己的仙力有些忐忑,“你为何要久居在这山里?” 他引她去往槐山竹林中的草庐。 “我原是魔界之人,后修炼不济,便云游到此了。” “这草庐真是别致。” 他的草庐在竹林中,不算太大,风格朴素,一片淡青色,看起来很是隽永,耐人寻味。 “这山有灵气,所以我便选择隐世于此。” “因有一些能散发毒雾的槐树?” “是,也不是,危险之地虽为禁忌,却正好因为无人打扰生出了些不凡之物。” 他将沏好的茶水递给她,满室生香,久久不散。 “这茶香得清透,让人舒心。” “这山中的不凡之物,便是悬崖下,生在岩壁上的一丛茶树,我已养多年,这山里只要一下雨,那茶叶便可以采摘。” “雨水时有,岂不是可常常采摘。”她恐惧随雨水而来的心疼之疾,却也愿这茶叶能多得。 “非也,这雨水一年不过两次,每到雨水来临时,我便沐浴焚香,意即洗去杂念,携着背篓去采。我记得前年下雨,我急着去,未曾换洗,那茶叶便顿时枯黄。这山里从不下雪,那一夜白雪皑皑,几日不退。之后,雪停,我去看,那茶树又返青了。”他十分喜悦。 “果真神奇。”虽不过一些茶树,但他却这般单纯挚爱着,是心诚,也是潇洒。 “你可以带走一些,要是爱喝,每年来此取些便可。” “你……此生不再出山了吗?” “是,我不想再过从前那般的生活,现在朝夕只做些凡人之事,深得我心。” 她惊异于他的笃定,不似自己以寻薜参的理由,欲四处玩耍。他是经历了多少苦痛往事,才下了决心要安定在此。 “我名涪沧,如若有缘,必会再见。” “我一直在此,不会离开,你若想来,随时皆可。”他温柔一笑,释怀般,“槐山隐士,纪风。” 他听完这个故事,沉思着,不多时,将对这位善养茶的隐士,纪风的所知整合成线,终于,想起一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纪风便是心魔唯一的弟子。 纪风曾是心魔在百里荒捡来的一缕弃魂,将其留为己用,教授法术,使他化为人形,入了魔界。五界皆知,心魔法力无边,不曾有人见其真容,也不知他从何而来,他是魔界之主,无人能够左右他,除了天命。 至于心魔为何要收纪风为弟子,谁也不知。但数百年前,纪风与心魔好似达成了某种协议,他独自离开,于一地隐遁,心魔未曾寻过。 “夜色阑珊,公子此刻是起行,还是留宿。” 在他听来,这并不是在询问,而是缓慢述说,她真的如此不欢迎自己吗? “姑娘与我共处一室,不合礼仪,我还是此刻动身前行吧,谢姑娘的茶。”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他以为她至少能给自己一把伞,或是让他在此等雨停。 “如此便好,公子路上小心。” 在他略微失望的神色中,她步上楼去,不再理他。 他如坐针毡,她这般下逐令,他定然不好在此,便只得起身。 这雨一下,云梦泽更美轮美奂,比之于仙境还要曼妙,果然是如云如梦之地,太过难得。 正当他踏出这沉烟楼,未用仙法,只为感受这冰凉雨水时,他听见好似是那女子的低吟,他即刻飞向那声音的出处。 “涪沧,你怎么了?”他抱着她,见她痛苦至极,十分怜惜。 她已疼到无法言语,抓住他的衣襟,微弱道,“这是我的顽疾,每逢下雨便会如此。” 他不知这心疼之疾如何医治,惊慌失措地紧紧拥着她,“可有何药物缓解?” “往常使用薜参为药,近来懒散,未曾将其做成药丸,此刻也来不及了,我且忍一忍,待雨停便好了。” “如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用法术让你暂时失去意识,待雨停后,再令你醒来。” “不用。” 他玩笑道,“难道,你怕我对你行不轨之事?” “你看窗外。”她捂着心口,渐渐恢复气力。 窗外雨水已弱,有水露从枝桠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低沉乐音。雨水后的桃花树,弥散迷醉馨香,令人生爱。 第十九章 云梦泽旧事 (三) 他想知道她为何孤身在此,为何雨夜便会心疼,但她闭口不答。 她言,“你看重从前,还是现下?” 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从未思索过。 “往昔已然过去,现下才需要珍重,不是吗?” 她继续说道,“如云如梦,讲的便是一个“醉”字。” “生而在世,太过认真,便失了趣味,不如忘一忘,如醉般,潇洒地对待年岁。” 他是一向严谨之人,在天书阁习艺时,师祖也教导凡事要三思,要审慎,今日听她这般言语,很是新奇。 “看来涪沧姑娘,独身在此并不孤独。” 一些桃花被她拾在丝绢中。“心中有念,不曾孤独。” “我这些年来四处游学,看尽山河万物,也得学识,却难解心结。” “若是我能解,知无不言。” “我想寻一人。”他流露俊美的伤情之貌。 她将那些花瓣都洒落在小溪上,看着它们兜兜转转,却也远去了,如似为谁寄了信一般。 “我放不下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此事纠缠于我心底,成了疙瘩。” “你并没有真正打算去寻他。”她在窥测他的心思。 他摇头,苦笑,“并非我不愿,而是我不敢。” “放下与寻觅,全凭你心。” 他终究还是告别了她,临走时,她赠他一卷书籍,《河川记》。这是她的姨母留给她的,这书里记载的都是无人踏足的地方,是遗世而立的所在。 那女子从一而终的沉静,温和,淡定,令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若有一日,我还有疑虑,可来此寻你吗?” 她折断一株无花,病恹恹的桃花树之枝桠,递与他,“当你将它培植成一株再次开花的树时,你便知晓你所有疑虑的答案。” 他用仙法将那枝桃枝化小,放在衣襟中,从云梦泽离开,往阆山去,欲见分别多年,于年少时一同在天书阁习艺的好友,此时已登上虢州山君之位的楚戈。 楚戈生母,为天帝赐婚给鬼界王族的仙子。楚戈自小有仙脉,按天令,足岁时入天书阁习艺,与空尘同在一个师祖门下,寝舍也是一处,故而好友情深。 他课业极佳,却也爱作弄师祖,但师祖宽宏大量,从未怪罪,这便更纵容了他任意妄为。某次,他用法术在师祖的茶水中放了喷嚏虫。师祖未识得,连喝半盏,喷嚏连天,很是丢脸。他当然知道是楚戈的恶作剧。 一日,终于换成师祖“作弄”他了。 师祖抽背他诗句,偏偏是从未学过的,若是别人只道不会,而他却绷着面子,故作思考状。 众学子暗自讥笑,这楚戈,此次要被师祖戏耍了。 “没听清?那我再重复一下诗的上半句:蚍蜉食树撼巨石。” “这蚍蜉怎么……蚍蜉食树……嗯,嗯……巨石……” “楚戈,不会便是不会,认错便是,何必如此倔强,费大家的时间。” 他顽劣道,“孔夫子尚有不善辩日之举,吾乃学子,今习艺于师祖,师祖竟以吾未解您疑问,便定为有错,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这……这这……”师祖,持着尺戒,面对眼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楚戈,心想着,这孩子如此诡辩,真拿他没办法,“坐下吧,学无止境,你不能解为师的疑问,确实不是你的错,但你不肯如孔夫子一般承认自身不足,便如此诗的下半句一般:鸿毛之躯不自知。” “师祖,这诗未曾学过,是哪册书所录?” 他含蓄一笑,捋了捋胡须,“为师方才的拙作,让徒儿们见笑了。” 楚戈是风流之人,爱酒肉不绝,爱胭脂女子,歌舞声色。 空尘不会想到这般之人会是自己的挚友。楚戈习艺期满后,坚决要带空尘去自己新得的封地一游,虢州境内最美的阆山,山下是清澈幽深的洛水河,河边有十里海棠。 泛舟于洛水之上,赏河边海棠,浮在水面的海棠落英,为这人间四月,添了娇媚,入了丰盈温软之色。 空尘喝着此地特制的海棠酒,昏昏欲睡。楚戈在舟头抚琴,两岸美景如绝世瑰宝,他的爹爹自小宠爱他,成年后,让他选一处为封地,他毫不犹豫选择了这里。 阆山,洛水,海棠,这是自娘娘死后,他珍爱的一切。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因爹爹派他去修缮此地的两座镇河石龟。洛河中有一类体含珠的珠鳖,雌鳖所产的珠子,凡人吃下,可避瘟疫。其中还有一只会隐形的水兽,它性情不好时便会引发大水,淹没洛水下的村舍。 故而此地需时常巡视、管辖,还有便是捉到那只无影无踪的未名水兽。 娘娘仙逝前告诉他,若是思念我,可去阆山,看洛水边的海棠。 他问为何,娘娘言,那是我见过最美的花,也是最让人忘记一切哀愁的景物。 “数千年前,我还在天庭做司女时,见到了那一场凄婉炽烈的情事,东鸾族九公主为了与自己的恋人阳神相伴,抛下刚出世的孩子,自断仙脉在天边化为五色霞光。” “那孩子很是可怜,她因生下来神力无边,被元天神尊畏惧。天庭早已对阳神隐瞒了九公主生养之事,也欺瞒东鸾族说为那孩子今后的尊荣,所以要召回天庭,由木绾天妃照顾。”她的眼中有了泪光,像是被此事深深触动,“可是木绾还没将孩子抱回宫,我就……” “是我……是我奉命将那孩子交到神君手中,当时那孩子已经会笑了,不哭不闹,惹人疼爱,可我再痛苦也只能将她送走,我知那孩子会被残忍地丢进三昧炉中,直至消亡殆尽。” “木绾当时跪着求我,不要将孩子送走,可我也无办法……也是那时,她悲戚过度,晕厥后被药仙告知已有身孕,天帝便将她禁足。” “母亲,此事非你可以左右,莫再哭了。”楚戈为她拭去泪水,心疼此刻哀伤的母亲。 她握着楚戈的手,残存的气息幽微,“那孩子最后被人救走了,天庭现在也不知那人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爹爹怕我来人间孤独,便带我去看阆山洛水边的海棠。那时,我就觉得这些海棠花中隐隐约约有那孩子的笑颜,你说会不会那孩子化为了这十里海棠。” 一向坚韧豁达的楚戈听到娘娘的肺腑之言,潸然泪下。他知道此刻的娘娘依然愧疚,不愿放下往事。 “……那个笑得好看的孩子……就是……洛水海棠……”她不断重复着。 第二十章 云梦泽旧事 (四) 之后,楚戈得了阆山,便时常泛舟洛水,看河边海棠。日子久了,他竟然也觉得那海棠花温柔如女子的笑颜。 空尘小憩醒来,琴声已无,只见楚戈坐在舟头痴痴地看着河边如云霞一般绸缪的海棠。 “怎么,这海棠花,你还未看够?” 他浅笑,摊开掌心,一朵嫣然海棠,“不曾看够,有时我会觉得是我在陪伴她,抑或她在陪伴我。” “楚戈,原来你也多愁善感呀!”空尘故作惊讶。 “哪里哪里,此地是我的封地,这里的一切我都得爱惜而已。” “你可是恋慕哪家女子了?”他拈起他掌心的海棠花,在他眼前挥动手指,取笑道,“以前也没见你这般上心,看来此番是动情了。” “怎会,我本就喜欢胭脂女子,但还谈不上真的有情。” 空尘拈着那朵海棠花,也觉得明媚可爱,随口一句,“这海棠花确实美丽,若是雕琢在器物上,应当十分独特。” 他挑眉道,“这是自然,这番心思我早已有,走,去我的牧屿楼,我赠你一枚海棠玉佩。” 往昔如烟,辗转已茫茫。 是日,他又在这阆山山麓,洛水之滨,再次见到那十里海棠,依旧深情绵绵,好似一个女子在等待谁归来。 河边有一老叟,白发苍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仙风道骨,神态自若地拿着钓竿,平静注视河面在垂钓。 能轻易入这阆山,绝非凡人。他走过去,见他,钓竿无诱饵,身边也无容器,真是怪哉矣。 “老先生,可是在垂钓?” “这河中有一只水兽,吾在等它现身。”他兀自讲话,也不转头看他。 原来如此,只是何须这般装扮,那水兽定有灵力,这伪装并不奏效,他暗自想着。 “它性情不定,但有人的好奇心。”他感知到他的疑惑。 “此事该山君管制,您可是由他派遣而来。”刚说出口,他便自觉可笑,这老叟非鬼界之人。 “楚戈成不了此事,不得已求吾相助。” “您是?”能让楚戈去请之人,岂非贵人。 “吾乃北海仙龟族人,楚戈父亲曾在吾处请走两座镇河石龟,但依然封印不了这水兽的神力,现下,吾不得不亲自来。” “洛水河是上古圣河,这水兽能安居于此,也该是灵气所化。”他不免担心起来,若是水兽性情难以控制,那这虢州便是灾难连连。他想助力抓获水兽。 “现下还无办法可抓到它,这水兽会隐形,凡察觉人蓄意靠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确实难办……” “洛水看似安好,实则暗涌不止,这水兽到底是何种妖魔,吾在此多日,全然难解。” 洛水,河面微澜,光华如玉,他并无沉水之法,无法得见水底风貌。而此老叟是北海仙龟族,不仅可沉水,也可御水,却未能入洛水河底,一探究竟,可见洛水之圣,无人可轻易入内,而能居其中之兽,必定法力高不可测。 “是否与长右有关?” 他捋了捋白色胡须,目光仍旧不离河面,“何以见得?” “长右自从被覃齐所伤,多年未见其踪,晚辈猜想它可能逃到了这洛水中。” 他终于转头,看立于身边的高大男子,眉目俊朗,一手在前,一手负在身后,玉树临风。 “长右之伤能得痊愈,还可入此洛水,以洛水造起排山倒海之势,看来,它得了仙道。”老叟站起身,行御水术法,但洛水并未有丝毫动静,“洛水被它控制了,吾竟对其使不出任何御水之力。” “或许,洛水一战,不可避免。” 灵兽长右生于晟州境内的长右山,长棣之父,前晟州山君,覃齐,就山名赐名。 其青面獠牙,身形如似人体,通人语,喜水,性情温顺。本安于长右山,但不知为何,忽地躁动,不再顺从于山君的管教,久而久之,引发了多处水害。长右最后一次现身,是与覃齐在岷潭的对战,那时的长右,法力极高,覃齐并未能降住它,它虽负伤,但也轻易逃脱。 而覃齐被其重击,就此痼疾难愈,年纪尚浅的长棣作为其唯一子嗣,仓促登基为新任晟州山君。 长棣不知,灵兽长右的生母也是梅姬,他与他是亲兄弟。 当年梅姬在生养长棣前,已孕有一子,但孩子出世时被告知是死胎,覃齐明面上是为避梅姬伤怀,匆匆将亡婴送走,秘密安葬。 实则,他心有毒计…… “空尘兄,你怎会来?”楚戈正在整理陈年旧牍,听到门口有清晰的敲门声,起身,看过去。见到故友,喜悦不已,手中的文牍跌落在地,连忙向其奔去。 “以往在天书阁时,也不见你这般勤勉,果真是岁月迢迢,人亦可变。” “如今我已为山君,自然要辛劳些,倒是你,何日入驻火云殿?” 他们碰了碰拳头,默契之举。 “此次云游后,便要赴任,火德星君之位虽尊贵,但有碍自由,怕是以后难以下凡了。”火云殿威严清肃,并非他心中所意。 “这是你我之命,顺其自然吧。”他握着酒杯,闭眼,一饮而尽。 “身在其位,果然不同。” 他见他手背上竟有一朵海棠花,不免觉得可笑,“你这手背上何时画了一朵海棠?” 楚戈没想到空尘看出那朵海棠花痕,连忙收起袖口,遮掩起来。 他并不敢将这些微妙心思,让人得知,怕惹人笑话。 那日,他按例巡视洛水,见平静异乎往日,困意来袭,便于舟上深眠,不觉,舟随水流飘至海棠花下。 梦中,凉风乍起,海棠花摇曳半空,他听见有一女子的声音。 “你是何人?”他急着起身瞧那女子的模样。 只见一位着粉色衣裙的女子,立于花下,正静静地向他笑着,也不答话。他飞向她,只离她一步之遥,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她却突然消失。 “你到底是谁?”他四下寻着。 “我没有名字。”那女子终于在他身后站定,幽幽一言。 他转身,见她花容姣好,欲拉住她的手,“你来自哪里?” 她莞尔,身影顷刻间化为一阵花香,“我一直在这里。” “你可是海棠仙子?” “你该醒来了。” 他应声,猛然惊醒,依旧躺在舟头,头顶是簌簌而落的海棠花,原来是梦。 他只觉口渴,随手拢起洛水,喝起来,却见,左手手背上,多了一朵海棠落花的痕迹,怎样也搽不掉。不禁想起方才的梦,会心一笑。那海棠花真的如娘娘所说,是那女子的化身吗,他看着微红的花痕,深信不疑。 中元节,山君的宫殿置满佩兰、辟芷、杜蘅等香草,殿外立起魂幡,山君于正殿外受持各式香囊的百鬼叩拜大礼。 百姓随官府的祭礼司仪,将锦帛铺在用贵重木料制成的抬辇上,放置牛、羊、猪三首、五谷、黄酒等祭品,上山,举行祭山大典。 城里城外烛火不息,纸元宝、纸偶人都烧给逝去的亲故友人,心中皆是怀念。 阎罗地宫,鬼门大开,无法顺利投胎的善鬼,将得阎罗王的特赦,于今夜往人间走一遭,十五日后返回。 按例,所有持特赦的善鬼将先去山君的宫殿听训后,才可入人间。他们可以随意游走,因其并无法术,也无法言语,只在夜半时分出现,所以不碍凡尘戒律。 但这其中,还有一类善鬼,魂魄来自无亲无故、无爱无财,因孤寂而死的人。 阎罗王可怜他们,许其在鬼门开的那十五日可化为人形,能说会走,除了爱上他们的人可见其模样,其余便只听到人声,不见其人。十五日后,不管结果如何,那些就算爱上他们得见其容的人也会在一夜之间忘得干干净净。 十五日与人相爱,十五日便是一生。 第二十一章 云梦泽旧事 (五) 楚戈在中元祭礼结束后,换上一袭素衣,与空尘来到人间。 中元期间,无宵禁,城内城外皆挂满各式灯笼,灯笼上系着长条,上书着未亡人的思念之语,门前也放着祭品与香草,青石板上铺起层层叠叠的纸钱,行人多数着白色布衣,提着灯笼泣泪而过。 空尘见此,竟不由眼眶发热。凡人生命短暂易逝,故而更为懂得生死之道。 护城河上漂浮着一些百姓做的各式河灯,上书亡人的名字,本地旧俗还在其上放置了一颗蚌珠,意即孝敬助人托思的水神。 河边的几个女子见两位极为俊俏的男子行过,不由泛起羞涩,也窃窃私语着。 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蒙着面纱,独自在河边放着莲灯。夜风大起,河灯烛火摇摆,女子的面纱也被吹走,正巧吹向空尘的方向,他轻轻握住。 四目相对,皆是诧异。 “涪沧姑娘怎会在此?”他递给她面纱。 “空尘……”她不确定的语气。 “是,在下空尘。这位是楚戈。” 楚戈学着人间礼仪,向涪沧拱手,“幸会,鄙人是空尘好友。” “姑娘是在缅怀旧人?”他看了一眼她方才所放的河灯。 她不答,再次蒙起面纱,向他与楚戈欠身,“我还有事,告辞了。” 空尘微微皱眉,这女子怎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他们之间何来误会,为何几日不见,她变得这般生分,“姑娘可是遇到何事了?” 涪沧转身,看向他,不知面靥是否含笑,“今日我心情不佳,怠慢了,抱歉,望公子莫怪。” 楚戈终于笑出声来,“你说你,连个姑娘都搞不定,人家话都懒得跟你讲,哈哈哈……” 空尘一拳击在他的心口,“别笑我,我见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戈想到几日前,空尘问起他手背上的花痕,他扯谎说,自己看上了一个仙子,那仙子用法术为他画下这海棠花后,便让他等待,待到花痕消弭之日,即可再见。 而空尘却憋笑道,若她中意你,怎会舍得让你等,白白浪费大好年华,不过是给了一个不伤你王族面子的台阶下。当时听罢,他便郁郁寡欢,觉得空尘之言有理,但又认为那女子若是真不喜他,不理便是,何故出现,还赠他一朵花痕。 虽然这花痕被空尘取笑很似女子的闺阁妆扮。 “这女子是何人?让人看不透彻,有些冷漠,但容貌清丽。” 空尘知道楚戈看得出来涪沧非凡人,“独自久居在一处大泽,我曾误入其中,叨扰了一些时间。” “她身上有薜参气息,看来是长久接触此物。” “果然是山君,草本之物逃不过你的鼻子。她有心疾,需服此药医治。”楚戈好学,这些自然不在话下。 “我能料到,只是她年纪轻轻,如何会得此疾,她是哪族的仙子?” 空尘无奈,摇着折扇,“你也看到了,这女子并不喜与我对话,我只晓她的名字。” “此女子不简单呀。” “其实她便是那日你派遣鬼仆去查察的女子。”他不打算隐瞒好友。 “原来是她,这沉郁模样不似鬼仆向我禀报的那般古灵精怪。”他有些吃惊道。 “我们并不熟悉她而已。” 祭山礼毕后便是祭鬼礼,由当地知书达理、家世清白、且美丽的妙龄女子,为使者,携有愿之百姓,行至当地的坟岗。 坟岗早已布置妥当,虽荒僻,却正是鬼魂积聚之地,此地有一座石牌坊,上书富盛门三字,意即凡魂归于此的人,皆能入此门,风光转世。 使者们在临时而起的祭台,戴着白色鬼面具献舞,在祭舞结束后,百姓将天灯放飞,祭鬼礼毕。 人生残梦一场,未亡人此刻将生死界限看得分明。 空尘对天灯很有兴趣,拉着不情不愿的楚戈,去讨了一只。 “你此生就够长了,还盼什么来世。”楚戈直摇头。“况且你我那样的身份还需要这东西?” “只为心安,我……为别人求的。”他支支吾吾。 “谁?” “没什么。”空尘将天灯放飞,目光温柔地看着它远去。 漆黑夜空,冉冉而起的火光,映照出一番璀璨,人们合掌祈愿,静默祝祷来世富贵长生。 长右之事,空尘本想相助,但楚戈念在他赴任星君之位后不便下凡,便拒绝了。只说此事已交于北海仙龟族的王庭老臣,吉康,全权管制,而他也随时准备着洛水一战。若是不济,届时再禀明天庭,请求支援。 空尘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去看了洛水边的海棠花。 他缓步于花下,地上满是落英,忽地,他感到一丝暖意,伸手去探,后颈处有一朵海棠花。 他看着掌心这朵海棠,自言自语,“为何却这般有灵气。” 更为神奇的是,他手中那朵海棠花竟飞向腰间那枚海棠玉佩,化为一滴血珠融入其中。 悠悠洛水,上古圣河,这随洛水而起的海棠,到底有怎样故事,他满怀疑惑飞向天际。 数十年后,空尘在书斋里,看着那一册《河川记》。 他终于得了勇气要去寻她,但他一直追问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安好?她还记得我吗? 几点绯红缓缓飘入屋内,像是裹了情思,重重砸在他方才所作的画上,如一滴滴泪水。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株桃树真的开花了。 如若你能将这患病桃枝培植成一株再次开花的树时,你便能知晓你所有疑虑的答案,他还记得涪沧的赠言。 桃花已开,他的疑虑与踌躇,终于有了答案,他决定去寻她。 她会等我吗? 是否还会记得那句,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楚戈前日来天庭禀奏,言洛水如今已有汹涌之势,水兽再次现身,是长右无疑,但奇怪的是,它并未有意发起水难,反而在克制,令人费解,故此来奏报。 天帝沉思片刻,“长右许是被心机叵测之人控制了。” “危害人间之举,谁可得好处?”掌人间阴阳平衡的黄乙仙官疑问。 “此事意在让山君失职,莫非是针对山君。”巨灵天王摇着羽扇说道。 主理人间时节的旬华仙君,看向楚戈,“能抓住长右吗?” “不可,他太过灵敏,见其现身已是偶然。” “上一次现身是为何?” “暴雨数日,洛水泛滥,它现身泄洪。因水势极大,我们并未能趁机抓住他。” “怎会如此矛盾,它发起多次水难,如今又冒险现身分水。” “近来虢州多雨,你需多做准备。”水神泱亦提醒,随即又说道,“洛水是上古圣河,以它的修为决不可能达到规制洛水之力。” “楚戈,长右之事,你务必多用心,如需天庭相助,尽管请奏。” “是,陛下。” 楚戈临走时,去了火云殿,直言天庭的宫殿就是气派辉煌,不过规矩太多。他还告诉空尘,如若得空下凡,去那女子所居的大泽看看。 他忙问可是出了何事。 楚戈言,大泽幻境已毁,如今那里一片荒凉。 第二十二章 云梦泽旧事 (六) 空尘送走楚戈,言,不日后处理完火云殿的事宜,便下凡,前往大泽,算是拜访旧友。 楚戈取笑他,可是中意那女子,他只说,念那女子孤身一人实在可怜,如今幻境不在,她或许困难重重,他曾在她居所讨过一杯茶喝,算是受了恩惠欲报答。 空尘趁他不备,抓住他的手腕,见那手背上的花痕还在,这楚戈真是表面风流,实则情种啊。 云梦泽恢复至初始之貌,荒凉,泥泞,幻境全然不在。 她会去哪里呢? 空尘立于凋零的桃花树下,唯一还留存的便是这些树了,他触摸着一株曾开放过如女子胭脂般柔美花蕊的桃树,她赠与他的病枝,已然养活,而这些却将悉数死去。 手指抚到桃树躯干上的凹陷,他瞬间回过神来,细细分辨上面的文字,生出喜悦,涪沧能感应到他会来此。 一处桃树皮上,刻着深深的字体:河川,多栗。 在天书阁,他的考绩远在楚戈之上,这四个字,他当然能一眼读懂。但他依旧不敢断定自己是否能全解,毕竟是女人心思,他不敢揣度,更何况是那样的她。 他沿着记忆中《河川记》上所载的方圆,寻着多产栗子之地。 “如若十日后,我未归来,抱歉……”涪沧看着他,淡淡一言。 “不周并非善人,别去!” 她漠视他的担心,不再言语。 未阑拉住她的手,能感到她的些微挣扎,“一定要去?为何对我这般好?不值得。” “这或许就是你我的命数,你放心,这里很安全。”她起身,走远。 躺在山洞中的他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拽紧拳头,对自己如今的病态凄然,手中的堇蝶木簪斑驳,他心里无限惆怅。 他原是掌天庭悦华园的景玄仙官,因不满天帝的赐婚,擅离职守,藐视天威,接连砍倒悦华园中的数株神树,期间,他与天卫总领,延柬对战,又被众仙卫围击,不免受伤,继而被抓,暂押天狱,等候审判。 天狱囚犯皆以金刚锁,扣住仙脉,仙法暂失,天狱更是守卫森严。 她是天帝要赐婚给他的夫人,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在得知他受伤入狱后,不计前嫌,带了仙药来看望他,并且问了他几句话。 “你当真不愿与我成婚?” 他摇头,这女子他只在任职景玄仙官时见过几次,并无喜爱。 “其实,我要告诉你,赐婚是我求天帝的。此事因我而起,该由我结束,不管结局如何,今日为界,从此两清。”她笑得勉强,却未有泪光,亦然沉笃。 “你为何……要做我的夫人?”他好奇,不忍伤她。 “既然不喜,不必深究,我说了,今日为界。” 随即,她使出法力,毁了金刚锁,天卫极力阻拦,但她似乎早有准备,用仙法击退众仙卫,带着还未恢复法力的他迅速逃到南天门,硬闯而过。 此时,天卫已追上来,她推开未阑,拔下发髻上的一支玉簪子,那玉簪即刻变化为一只堇蝶,载着他急速而去。 她会怎样,他好似心知肚明,在天狱劫走囚犯,会和他一样入狱吧,可是她为何这般对待自己,他极力去想这个女子与自己的瓜葛,可是没有任何深刻记忆。 由于在天狱的疲累,他竟在堇蝶上昏迷。 醒来,也不知是何时候,他躺在一方床榻上,被一个陌生女子照顾着,他看得出她不是凡人。 那名为涪沧的女子,在寻薜参时,遇见有天卫在追捕未阑,她便用法术,使他们迷了眼睛,带未阑到了云梦泽。 之后,仙卫追踪到此地,但未曾识出云梦泽。 见避于此有难料之险,她不惜毁灭幻境,毅然带着他,去往《河川记》中记载的一处临湖青山,那里有很多山洞,多生栗树,她取名为栗山。 未阑虽仙法恢复,但由于旧伤未愈,新伤又起,便迟迟不见好。 姨母给她说过,若是有难,可去寻不周。 她想要救他,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如此多事,或许是因那天她见满身是血被人追杀的他,像是自己每逢雨夜,未食薜参药丸一般惨淡痛苦。她舍不下他,便出手相助。 姨母病入膏肓前,她欲去寻不周,但却恐自己拿不到丹药,回来又见不到姨母最后一面,她承认自己懦弱,平庸,太过娇气。 现下,她要不顾一切去救他,她不想再看到死亡,她要他活着。 果然,一座临湖青山,有多株栗树。 他落地,四下寂然,唯有山间清风,鼻中皆是草木果香。他循着可以作为容身之处的地方,越走近一个山洞,越能感知有出自仙人的血腥之气。 他眉头紧皱,莫非涪沧受伤了?他急切地行至山洞口,血腥之气更为浓烈。 仙人之血液,由仙脉所生,血腥之气十分特别,若重伤不愈,仙脉则毁。 他小心翼翼步入山洞,见一男子,正席地躺着,衣袍像是天庭所制。那人正昏睡着,头发有些凌乱,身上多处伤口,血迹斑斑,看得人心寒。 “未……阑兄。”他将他看得仔细后,才发现这受伤之人,是自己在天书阁的师兄未阑。 他记忆中的未阑兄,很爱迟到,也有些不学无术,沉默寡言。师祖是随和之人,也不愿强求他,便由着他的性子。 却不曾想到他天性如此逆反,竟敢在天庭公然反对天帝,还损毁神树。 未阑极力想要清醒,见到许久未见的师弟,一惊,“空尘?” “怎会用刑?”空尘施法为其恢复伤口,但因伤及仙脉,已是徒劳。 “我被抓入狱后,不服仙卫给我上金刚锁,天帝知晓后,即刻给我用了鞭刑。我本在悦华园与延柬对战后已受伤,所以新旧伤重叠,仙脉有损。” 近来,空尘因急着下凡,便闭门埋头处理本就堆积如山的事宜,都不曾听闻未阑逃逸之事。 “这可如何是好,天庭的丹药皆有记载,我也不可随意取用。” “无妨,我将命数看得随意,你不必担心。”他忍着多日来,愈发溃烂的伤口所产生的疼痛,“你还没告诉我怎会在此。”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那日楚戈说,我在人间的一位故友,所居之地已面目全非,我不放心,就寻着时间下凡来了。” “她给我留了标记,我便寻到了这里。” “你……说的那位故友……可名涪沧?” 他见他的反应便知晓他们彼此熟识,未等他回答,接着说道,“是她救了我,因天卫的穷追不舍,她毁去幻境,带我逃到这里。” “她……现下在何处?” “虽然我不想再牵连你,但我想涪沧一人之力恐难过不周那关,若你不急着回天庭,可否去助她脱身?” “不周竟还活着!她为何要去那里?”听罢未阑的话,他极度担心涪沧的安危。 “……她说要为我求药。” 第二十三章 云梦泽旧事 (七) 未阑和姐姐未芫是昆仑宫收养的仙孤,两人自小在王母的宫殿,洒扫,培植草本,日复一日地为了能被送往天庭而努力,以为唯有如此才会生存无忧,不受人欺负。 可他不曾想到,身份的卑微,致使这一切终是虚幻。 他因乖巧听话,按王母的指令,将被送往天书阁习艺。而姐姐却因一日,犯下对东海来的大不敬罪名,被王母斥责,处罚于东海做奴,无召不得回天界。 之后,他如何求王母收回成命,都无果,他早该知道,天界之人皆那般无情无义,各自为营,谁都不愿因谁而损自我利益。 但姐姐无辜,他想不出有何法能从东海救出姐姐,去天书阁习艺,去天庭做仙官,这一步步走来,懦弱顺从的日子还有多久?直到那日他反对赐婚,不顾一切与天界之人斗争,他醒悟,他会有救出姐姐的一天。 “师兄,此地颇为安全,你且在此疗伤,我去虢州找楚戈打听不周的消息。” 空尘是天庭重臣,若是天帝得知,空尘助己,便是大罪,他极为不安。 姐姐的离开已让他痛苦许久,若是再连累了师弟,此生还有何面目苟活。他泪目,愤然用拳头砸着地面。 空尘即刻飞去虢州之阆山,楚戈的宫殿本在虢山,但他挚爱阆山,也需时刻准备洛水一战,故此,事宜渐渐都转到阆山来处理了。 楚戈听罢,便直言那名涪沧的女子真是胆大妄为,不周的脾气甚是古怪,养了一只蟒怪来护院。难以接近,就算有法力高强的人斗过那蟒怪,但却在入院刹那,被那老头子的机关伤及,最终狼狈逃开。 不周是被剥去仙脉的仙人,被贬下界,却得心魔相助,修炼得道,入了妖界,许多妖怪皆听从他的调遣。 关于他的故事,要从仙师无双讲起,当年的无双只是个在仙山敲钟的小仙,而不周却是能洞悉人间灾难,亦可推算出天命的普安神君。 他野心太大,因得天命感应,便想要取代天帝,私自与魔界主君,心魔合议,于一日,利用东海巨灵石制成的天界圣物:通天神柱,将魔界的邪气弥散于天,致使众仙失心智,互相残杀,如此他们便可坐收渔利,再割去天帝的仙脉,助自己修炼。最后与天外仙山的圣祖,神尊一战,彻底毁灭天界。 但他也是愚笨至极,那能使结界相连的通天神柱,岂是能轻易被盗走的,那名无双的小仙弥,看出不周的叵测心机,连夜告知了闭关中的圣祖。如此一来,将不周与心魔的诡计悉数扼杀。 不周还想冒险一搏,却被圣祖弹指间,损毁了仙脉,但圣祖毕竟心慈,未按天律处罚,而是念在他已年老,且在任职期间无过失,也未曾有何恶果,便贬他出天界,断了他的舌头,丢进妖界,自生自灭。 而那无双因此事立了功德,被圣祖收为弟子,之后成了一位潜心修道又得道的仙师,直至后来遇上仙子槿芩,不过那是一段悲情故事,惨烈孽缘。 无双身在空门,却破了心戒,浮屠坍塌,粉身碎骨。 “当初圣祖未将不周按天律处刑,真是极大的失策,他本就法力高强,又得天命感应,即便剥去仙脉,也有修为,如今他入了妖界,更能与魔界亲善,两界联合,这天下要大乱啊。”楚戈还在为长右之事费心思,若那不周还欲逆反,便是另一个极大威胁。 “不周,现下在何处?” “他刚被贬下凡时,我爹便派遣鬼仆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他极其狡猾,又得魔君相助,竟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为何涪沧知晓不周的踪迹?” “许是曾经有何瓜葛。” “我在此等鬼仆打探消息,你且拿着这些药丸,去栗山守着未阑,他元气大伤,我的药并不能使出多大效力。”楚戈将一个小药壶交于空尘。 空尘愁眉紧皱,淡淡道,“若得了消息,遣鬼仆来告知我。” “你也不必太担心,既然涪沧有心去找他,定有准备。” 不周被贬后,得魔君相助,在一个地形极其复杂的多妖之谷中,建了居室,将山中的妖怪,都驯化成奴仆,其中一只蟒怪也被魔君做了法,成了不周的舌头。 他与涪沧的姨母曾相识与天庭,有几分情意,也是有缘,姨母去寻薜参时,正巧遇到不周,因怕云梦泽被仙人察觉,并不敢与不周联系频繁,只是约好若有难去寻他相助,如此姨母才让涪沧在有难时,可去那妖谷。 不周所居的山谷,皆在他的布控之内,涪沧在离其五里地时,便有小妖通风报信,但未有妖怪拦下她,许是她此刻所乘的坐骑为不周相赠。 那蟒怪身上是形态各异的花纹,宽度足足有两个碗口,长度也是骇人,说出的话,非男声非女声,听来如同鬼魅。 它引着涪沧沿着若隐若现的石头路行进。此地别有洞天,外在看起来毫无异样,内在却妖怪遍布,机关重重。 不周的居室在一条暗河中央,巨石所建,很是诡异。 “姑娘,主公的住所到了,请等候通报。”明明说话时是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但说完话后所发出的笑声却有着人间花楼中老鸨的邪魅。 这暗河,流着黑色且粘稠的液体,流速缓慢,无源头也无尽头,仿若死水,但并无恶臭,只是时而浮现出一张张人脸,涪沧忍不住战栗。 “姑娘不请自来,是有何事?” 她转身,见石门洞开,一个白发的老者着厚重黑袍,胡须快要曳地,不笑不语。他身后的蟒怪在帮他说话。 “姨母枰广在离世前,曾对我说,若我有难可去寻你,这便是姨母留给我的木雁。” 她见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惊恐与哀伤,但转瞬即逝。 涪沧从怀中掏出这只方才化为活体,将她带至此处的大雁木雕。 他接过,依旧是那只蟒怪替他言语,但声音像是从不周的身体中发出的,“我等候那么久,以为她会自己来找我……” “她的坟茔在何处?” 涪沧不解,这老者能与姨母有何瓜葛,“还未安葬,一直将姨母所化的五色羽放在锦袋中,随身携着。” 不周苦涩一笑,将木雁又递给涪沧,“随我进来吧。” 那洞中有一座大丹炉,陈设雅致,他坐在白玉席上,那巨蟒顷刻间化为一个着华服的丰腴女子,身段婀娜,规规矩矩立在不周身侧。 “要我如何助你?” “我可以先问您一件事吗?”涪沧想解心中疑窦。 “若是想问关于你姨母与我的往事,恕我不能回答。” 许是他想守着什么秘密,涪沧便知趣道,“失礼了,老先生莫怪。” “我见你并无病态,可是想求药助人。” “是……我有一位友人受重伤难愈,我并无救人之法,所以……”她琢磨着不周的神色。 “我的药,仙人可吃不得。”他忽地有些严肃。 “这……” 他挥手示意,那蟒怪化作的女子便退下了。 涪沧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她能求助的人便只有不周了,“老先生,真的没有医治仙人的药吗?” 他不答话,兀自喝着桌案上的茶。 那女子捧着一只紫玉匣子款款上前,恭敬地递给不周,不周将它放在桌案上,“医治仙人的药只有天庭才有,我制的药只对凡人和妖魔有用。” “况且我不想医治任何仙人,但我与你姨母有诺在先,可助你救他,只是……” 听罢,涪沧欣慰,尚还有希冀,“老先生只管交代如何医治便可。” “容我想想。”他神色凝固,由纠结生出一丝痛苦,但随即也消散了。 “你既来寻我,便是定了心思要去救你的友人,我也不想让你无果而归,只是这救人之法,若你姨母在世,她决然不会答应。” 他打开玉匣,里面是一只体内好似有金光的甲虫,如在深眠般,外形普通。 “这是做了法的金蚩虫,你用掌中血诱它醒来后,将它放在背脊处,它会啃食你的仙脉,如此,你再把它放在你所救之人的背脊处,便可疗伤。” 不周关上玉匣,深沉如夜,“我给这金蚩虫下的便是移仙大法,能将仙脉相移。你方才说他伤势过重,那便是要你将近半寸多的仙脉才能助他康健,你可要想好。” “仙脉于我而言,可有可无,但若是不救他,我余生便遗憾不已。” 她还真是东鸾族的孩子,赤诚果敢,如枰广一样重情重义。不周看着眼前的妙龄女子,心中有所思。 “这金蚩虫只会移仙脉,并不会伤你。”他宽慰道。 “谢过老先生,若您今后想要祭奠姨母,便培植一些桃花吧,她生前最爱此物。” 第二十四章 云梦泽旧事 (八) 不周目送涪沧的离去,心海翻腾。 身后的女子再次化为蟒怪。 “枰广啊,枰广,你为何先我一步而去,你若走了,这天下我便再无知己。”他闭眼,强忍着眼泪。他听到蟒怪为自己说出的话,思及那女子的容颜,那曾在天庭与她吟诗对月的日子。 涪沧抱着玉匣,乘着木雁飞向栗山,因数日的劳累,她已体力不支,正欲浅睡片刻,却听到耳边风声大起,她猛然惊醒,回头看去。 两名天卫正持仙矛,迅疾而来,她只好收回木雁,寻着地上的隐身之所,但那仙卫已追上来。 “妖女,哪里逃!交出未阑饶你不死!” 她抱着玉匣不便使出仙法,只能躲闪狠厉刺过来的仙矛,因躲闪不及,已受轻伤,她单手使出仙法,击退仙卫,得暂时逃生之机。 但那两名仙卫穷追不舍,她已精疲力尽,一只长矛,直直地刺来,她无力躲闪,等待着疼痛袭来。 忽地,眼前一黑,原是一道黑风将她与仙卫隔开,顷刻间,那黑风又变为一个披风,将两名仙卫打伤,裹起她飞走。 她紧紧地抱着玉匣,这披风里渐渐出现一个男子。 “纪风,你怎会在此?”涪沧望着他,微弱言语。 “这里与槐山相隔不远,我察觉有不凡之人靠近,便出来看看,不曾想是你。”他似笑非笑,拥她更紧,也抱怨道,“你方才同那两个仙卫打斗,可算是扰了我的清寂。” “不过,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没什么,你不要过问。你回去吧。”她脱离他的怀抱,故意装作很精神的样子,“今日谢你相救,来日报答,我还有事,先走了。” 纪风清冷的性子,见此,便径直回了槐山,继续品画弹琴。 涪沧回到栗山,累得抱着玉匣,席地而眠,醒来后,已是深夜,洞中烛火微明。 她不敢相信,此刻在这洞中见到那个曾扰她心弦的男子。 她止步不前。 “你……回来了。” “你……为何在此?” 空尘上前,看着受伤虚弱的涪沧,心疼不已,她当真是不要命了,去寻了不周。 “那不周可有为难你?” 她放下玉匣,才想起要查看自己的伤势,还好只是伤及皮肉,“未曾,这些小伤是半途中遇到仙卫所致。” “都是我的错,是我每每都在连累你。”未阑情绪波动,咳出血来。 她连忙去扶着他,这一举动空尘看在眼里,滋味万千,他竟不如一个女子勇于付出。 “我说过了,救你是我的决定。”她绽开笑颜,“幸得,已寻到药物,只是需养这灵虫几日,才可起效。” 空尘打开玉匣,看着肚里有金光的甲虫,十分不解,“这不过一只寻常虫物,怎可医治仙人。” “这灵虫看似普通,实则大有疗效,且等我将它养些时辰。” “你要如何养它?”这虫来自不周,他十分担心会对涪沧有所不利。 “交于我便是,我在老先生那里学了养虫的术法。” 未阑也知不周的诡计多端,他并不相信不周会有如此好心,“他怎会助你?” “好了,你们不要再问了,能救人便可,无需这么计较。” 涪沧说完,抱着玉匣,离开了,这栗山多山洞,她便寻了一个,意欲即刻割破手掌,使灵虫醒来。 空尘放心不下,欲随她去,问问清楚也好,免得担心。 但身后的未阑叫住他,劝他说,男女有别,夜深了,女子该有自己的事做。 那灵虫,果真不凡,闻到她的血后,顿时醒来,将血吃得干干净净。它体内的金光遍及全身,她有些忐忑地将它放入背脊处,起初只是轻微的疼痛,但随着那灼热的伤口越来越深,她疼到难以压制,思绪混乱,终于叫出声来,这疼痛有别于她的心疾之痛。 未阑与空尘皆听闻到这山中回荡的隐约声响,空尘出去查看,寻着断断续续地女子惨叫声,他寻到此山的一个洞口,洞中微红光芒。 涪沧上身赤裸,身上有些许伤口仍在流血,腰间围着一件外衣,半跪在地上,叫声凄厉。 他也顾不得男女戒律了,欲替她整理衣衫,却见那本是黑壳,腹中金色的甲虫,现下却通体金色,诡异不已。他徒手在她的背脊处抓住那虫,将其狠狠扔开,那金光顿时消散,虫子翻身在地。 涪沧晕在他怀中,口中喃喃道,“护好……那……灵虫。” “你到底在做什么?”空尘不可遏制地朝她大吼,那甲虫分明是在蚕食仙脉,此女子如此任性妄为,让人挂心。 “你到底是谁?”他是多么想知晓涪沧的所有,她究竟是从何而来,是个怎样的女子,为何总要使他这般牵挂…… 那夜之后,涪沧醒来,知晓灵虫之事已不能隐瞒,便作出解释,那甲虫名为金蚩虫,可让仙脉加以转移。 空尘发怒,斥责她的鲁莽,若是那不周存心陷害,只为用金蚩虫收集仙脉,加以修炼,天下岂不是要大乱。若真是那不周好心,她丢了仙脉,便是凡人,那心疾更是顷刻间要其性命。 未阑万分愧疚,他实在不愿这个与自己有大恩的女子,再为自己丧命。但事已至此,她默然以灵虫为其疗伤,所幸伤势大好。 空尘失落至极,竟要以女子的仙脉来治愈师兄,而自己无能无力,无从付出。 他许诺涪沧,自己将用余生保护她。 但涪沧不辞而别,她救未阑绝非想要得到任何回报。 而对于空尘,她也不想让自己深陷情劫之中,即便对他有意,但无果的孽缘,终究使她害怕,怕有一日,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像她那样自小无爹娘相伴,遭到遗弃的孩子。 她失去了约半寸仙脉,仙法渐渐不再随心。眼下她并不知道能去哪里,云梦泽已毁,自己也无故人,一瞬间,她十分孤寂,从来没有过的孤寂,这天地如此广袤,却无栖身之地。 她尽力飞得很远很远,然后落地,沿着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人间正值三月末。 白衣少年牵着一匹良驹也走在这条小路上,他见前方有一位背负着简朴行囊,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子,欲上前问路。 “这位姐姐,晚辈有礼了,请问前方过祝箩桥后,是否南行不远便是边春山?” 涪沧看着这位正拱手求解的英气少年,“你去边春山作何?”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可爱的笑容,“听闻边春山里有温软桃花,这个季节赏游是极好之事。” 桃花,涪沧不禁想起姨母在云梦泽为她培植的那几株,现下姨母的坟茔尚无着落,该去寻一风华之地入土为安。 “我也是行在路上之人,不知你所言的边春山在何处,不过,我倒想问你,小小年纪不伴在爹娘身边,怎远游只为赏玩?” “我……”他的笑颜添了几分苦涩,“我不知爹娘是谁,自小都是一个丫鬟姐姐照顾我,但去年我过完十岁生辰,她便嫁人了……” “无需介怀,这人间,青山长河也孤寂,不如我们同行,你唤我姐姐可好?” 他连忙孩子气地紧紧抱着她,兴奋地直唤涪沧,姐姐,姐姐。 她拥着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年,眼中噙满了泪水,心中感慨,我涪沧何德何能,也蒙天命垂怜,得到了一个可爱的弟弟。 涪沧骑在马上,看着弟弟牵着缰绳,不时笑着看自己,“小知,你上来坐一会吧,姐姐想下去走走。” “姐姐,要下来吗?那我扶着姐姐。” 过了一座名为祝箩的桥,不远处的山顶处有点点粉红,桥下的流水中也染了胭脂之色。 “姐姐,那座山可能就是边春山,听闻那山上有人间最美的桃花。” “你挚爱桃花吗?”她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小知的手。 “我并非爱花,只是我的丫鬟姐姐对我说过,身为男子要四海为家,过得潇洒快活。” “她还说人间因为有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所以没有谁会一直伴着谁,但万物生灵却可以。” 他天真无邪地笑,“有最美的桃花,那便也会有最好吃的蜜桃了,哈哈哈哈。” 涪沧听到这番话,不知该作何感慨,她捏捏他还有些肉肉的脸,“今后,姐姐会陪着你。” 那小小少年点着头,又撒娇抱着她,“我也会陪着姐姐。” 涪沧与小知行到边春山山麓,这里有一些村舍,陌上花开,水流潺潺,真是个宜居之地。 山顶上除了桃花,还有一尊庙宇,村人说是一个外地而来的男子所建,香多为这十里八乡的村民。 那男子自称墨白。 他于某日来此,见边春山山顶的桃花林,不忍离去,用悉数银钱,建了那回音庙,供人上香祭拜。他是庙主,也是回音庙里唯一的居士。 第25章 悲欢各自觉 宛柒挥手,仙障起,正殿里寂然无声,他看着竹简上的文字,并不理会她的作为。 “那日,我回宫一直在想你为何要骗我,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冷笑,发间的步摇曳动生辉,珠光绝伦,却与她此刻的模样毫不相配。 “难道你的那些作为只是想从我这里拿到几丸仙丹?”她怒气撕咬,“空尘,是你招惹上我的,你以为我就这么容易放过你!”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一向温婉清丽的女子,如今因自己而面目全非,心里些许亏欠,“宛柒,过去的一些日子,确实是我行为有损,抱歉……” 她苦笑,夺过他手中的竹简,眼里是怨恨,“我本来安安稳稳的一生,为了你活活被人笑话,你竟然这般不在意!” “戏是你挑起的,用了我作配,那就由不得你来完结了。”她邪魅一笑,身上的幽香仿佛成了惑人心扉的烟雾,使人窒息。 “你……想要作何?” “你欺我情意,夺我清誉……”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落在书案上,“你既然不曾爱过我,那就休怪我对你怀恨在心了,我有半分龙族血统,你该知道龙族之人向来恩怨分明。” “生而在世,为何要这般执迷不悟,我知此事我亏欠你,你要如何报复,我无话,但请你一定不要伤及他人。我的错,我来承担。”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知如今,何必当初,你当然要为你做下的事担责,不过……”她将那卷竹简放在桌案上,邪魅道,“空尘,最好的法子是我让你负尽天下人,让你生生世世疼痛。” 她走出火云殿,抹去屈辱的泪痕,“把我当做木偶玩弄之人,我定要让他万劫不复。” 他从未料到与世无争,本分柔弱的宛柒仙子,竟变成恶毒之人。他极度后悔自己的作为,为了那几丸仙丹,若是伤及他人,便是顷刻间结果自己的性命,也无济于事。如今身边只有烬儿一个亲近之人,难道她要报复她,他不敢去想。 他步伐急促,只为看到,那日瑶池盛宴被他故意伤害,多日未见的烬儿完好地在卧房里养伤。 她已在卧房静养多日,伤已全好,祖云时常陪她,带来很多吃食。 她未曾大量走动,这般惫懒,竟觉得应是增重了不少,便是怎样也不肯再吃了。祖云见她着实无聊,碍于她在蟠桃宴上声势浩大地露了脸,也不好带她出去走走,只好,使出他的独家秘艺,吹陨。 之烬在人间的时候,听过伶人吹陨,不过他们的曲子都没祖云吹得好听。 “怎样,被我的乐艺震撼到了吧。”他傻笑着,等着之烬夸他。 “听真话还是假话?”之烬挑眉道。 ”看你这样肯定又要损我。我不听了。” “哎呀,我哪有这么不通情理啊,人家想说你吹得着实好。”之烬故意撒娇,扯着他的衣袖。 他显然没想到她还会这样的举动,笑到岔气,“你去哪里学得这些,我疙瘩要生出来了。” “喂,别扰我兴趣啊,我只是觉得听你的曲子,特别畅快,想多听一会儿。” “你有些样子还真让人招架不住。听好啦,现下我要吹的曲子名为《?琈》。” “这名字,怎么这么难念,是何意?”之烬趴在书案上,看着窗外隽永霞光。 “?琈是一种玉石,有个女子死后,便把魂魄藏在里面,不去转世,还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唱起歌谣,吓到了很多人。阎罗王命人将其带回地宫,用刀将其劈开,石头骤然碎裂,女子哭泣不止。” “阎罗王很生气,问她为什么不好好投胎转世,非要藏在石头里吓人。”他见之烬听得入迷,暂且放下陨,“那女子说,我不要死在他乡,我要回我的故里。” “你猜那女子为什么要这样?” “落叶归根?” 他摇头,神情多了一丝垂怜,“那个叫孟兮的女子,生时,是个灵婆,算命为生。因替人卜到了一个天机,故而糟了天谴,被雷劈死了。她或许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用巫术将自己的魂魄藏于玉石。” “什么天机?这么严重。” “天机不可泄露。”祖云故意摆起谱来。 遇到这种时候,之烬就要拿出杀手锏了,她顺手抄起书案上的玛瑙镇纸。 他见状,忙求饶,“我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我要是遭雷劈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谁让你讲这个故事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残你。” “看来是我太宠你了,你才如此对我。”他的脑袋被之烬狠狠敲了一下,他吃疼地开始反抗,力气惊人,翻身将她压在他身下,将她的手禁锢着。 “你要做什么?”之烬瞪大双眼,看着祖云眼神迷离地望着她,顿时头皮发麻,她从未见他这般。 她手中握住的镇纸砸在软软的席上,祖云的吻也在她的呆滞中落在她唇上。 空尘在轩窗外,见到这一幕,脚步顿时停住,思念与担忧都在此刻纠结于心,成了一把火,烧在他心间,冷汗淋漓。 他无奈,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回寝殿。 若是祖云能够娶烬儿为妻,或许所有的担忧都能消弭,宛柒再如何算计,也不敢伤天妃,可是烬儿真的能够成为天庭皇室之人吗?这是保护,还是让她走向深渊。 烬儿,我真不知,我这一生到底做的什么事才能称为好。我迷失,不知护我们周全,护这世道平安,为何这般难…… 之烬将他的唇瓣咬出了血,他却还不停下自己的胡作非为,她的法力不如他,挣脱不下。 血腥气弥散,他终于起身,坏笑着搽去唇上的血。之烬得了自由,连忙气恼地还击,他又制住她,轻声道,“还想来一遍?” 之烬连忙弹到离他三步远,恶狠狠地看着他,“你给我滚,无耻之徒。” 他丝毫不羞愧,拿起书案上的陨,“你还想听那个天机吗?” “刚才就算是你给我的谢礼吧,我可是为你去过神牍塔偷看了天机的,你可别忘了。” 之烬虽然气到极点,但一想到他确实帮过自己大忙,也从未谢过,“你想要报答,难道就不顾男女有别吗?” “我亲吻我喜欢之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你……真是……”面对这般伶牙俐齿的人,她还真是得吃哑巴亏了。 “好啦,我给你讲那个天机赔罪,别生气了,你看我脑袋都快被你打破了。”他靠近之烬,侧身给她指他方才被打疼的地方。 之烬瞅准时机,重重向他屁股踢了一脚。 祖云顿时狗趴在地,怒气上头,“能不能有点君子的作风啊!” “那你方才的所作所为是君子吗?” “对不起嘛,我错了,之烬姑姑别生气了。” 见他方才那么狼狈,之烬气消大半。 “来来来,我给你讲那个天机。”祖云讨好道。 第26章 ?琈不知重 祖云说,那个叫孟兮的灵婆给宫里某位娘娘卜卦,算出了下一任继位的皇子,致使那娘娘谋求算计,逆了天道,故此引发皇宫战乱,民不聊生,简直是人间地狱。 孟兮,曾与同乡一位武将两情相悦,无奈,那男子接到宫廷一旨密诏,宣令其入宫。 那男子本不愿,但为了保护家门及恋人孟兮,只好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被刻上丑陋脸纹,服下需完成帝令后才能解毒的药丸,成为号称“重影”的暗卫,剩一条由不得自己左右的性命。 孟兮等啊等,等到早已过了妙龄。 她思恋的男子还是没有回来,她不再等,而是倾尽心血四方打听,却依旧无果。后来,那男子偷偷在她卧房里放下一盒上好的胭脂,她托人看它的来处,才知道出自都城,便去都城安了家,只为寻觅他。 她梦见那男子来找她,对她说,他不得已做了帝王的暗卫,他负了她,请她回故里等他,他的魂魄会回来找她,说完顿时化为一滩尸水。 聪慧的孟兮理清前因后果,刻意传出消息,说自己能通天晓地。 果然有人来求她算出下一任帝王是何人。她为报复,设计借刀杀人,间接害死了未来帝王,却不知这一步棋,毁了生灵,泄了天机。 其实那男子违了帝令未去谋杀一个被诬陷的叛臣,本该毒发,但被一个善鬼救了,放在悬崖下的石洞中,百日后便可醒来。 孟兮被雷劈死刹那,用巫术将魂魄藏在祖传的一块通灵?琈里,夜夜因思念无处寻迹的情郎,悲哀地哼着歌谣,真是吓煞人也。 阎罗王听了孟兮的言语,可怜她,因她是名门之后,有微弱仙脉。前半生在故里教人如何耕作才顺天时,恩德广布。虽后来做了错事,成了恶鬼,转世必入猪狗等畜生道。阎罗王恩赐她守在黄泉边给人唱歌,算做一种破除心瘴的修行。 《?琈》便是她所作的思念之曲,她想回故里,深深怀念妙龄时与情郎在山间策马狩猎,在田间培植瓜茄。 ?琈不知重,公子归何处; ?琈不知价,公子情难负; ?琈?琈生华光,年月年月几多长; 莫愁生死两相别,芳心寸寸不舍郎。 那三三两两步向黄泉之魂,听了已容颜生尘的妇人,还情意绵绵地唱着这首柔情万千的曲子,都被打动了,叹着,孟婆,你该去喝些忘川水再死呀。 真不知道,这久居天庭的祖云,哪里听来这故事,或许因他喜爱乐曲,托人专门去学了谱子。 孟兮是个长情之人,她唱的《?琈》,在唱她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在唱这人间的纷纷扰扰,不如心意。 之烬因此曲深受感动,她能从那乐音中尝到,爱一个人,百转千回,朝朝暮暮的疼痛。 孟兮为了不忘与情郎的这一生,不愿转世,守着彼此回忆,想着会不会有一日和他重归故里。 不过,那救孟兮情郎的善鬼是谁? 祖云也不知晓,之烬想着若有一日能见长棣,要问清楚。不知长棣在人间过得如何,彼时人间又是什么时节呢? 那种叫百日复生的酒,好喝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人间和天庭的故事,各有各的婉丽。 紫弥宫,天后娘娘正在处理事宜,见宛柒前来,想起蟠桃宴的事,眉间几分不悦。 司女接过娘娘方才阅看的文牍,放在书案上,起身立于其身侧。 “臣宛柒,拜见天后娘娘。”她规矩行礼。 “何事?”天后华贵雍容,端庄坐于席上,摇着一把玉柄金丝团扇。 “数日来,臣深知那空尘绝非良善之辈,故而去查,果然,他的随侍之烬与祖云殿下有染。” 天后怒气横生,扇子摔在宛柒的发髻上,跌落在地。 “给我住口,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天帝太子和天庭重臣。” 侍奉的仙娥见此,吓得径直跪在地上。 宛柒却并未惧怕,反而诡计得逞般,她接着说道,“臣所言绝非虚妄,天后娘娘若是不信,可遣司女去查察。” “此事,我定会暗查。宛柒,以后行事决不可这般无礼。” “臣只是禀明事实,天后虽明断是非,但这天庭杂事未免能处处留意,今日,臣冒险来告,望天后娘娘知臣心意。” 天后扶额,挥手,衣袖上是天香牡丹纹饰。 “臣告退。” 天后不是不知那日之事伤及宛柒,其欲报复。这宛柒真是为了空尘,性情大变,何必呢,如此年纪,心肠便生出歹毒,往后会如何,怕是天庭一大祸害。 司女毓桑,替天后重新摆好文牍,“娘娘方才为何生那般大的气?” “本宫的后庭,何时容她放肆。” “她确实有违德行,娘娘本有戒律,一切要以天庭和睦为重,她这样搅动风云,只为私仇,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以前当真是小看她了。” “祖云和空尘的随侍之烬可有逾矩?” “祖云殿下虽常去火云殿,但都有空尘在其中,绝不会有何问题。” “祖云虽不是本宫亲生,但由本宫养大,也是天帝属意的储君,万不能出差错。” “娘娘若放心不下,毓桑可去告诫殿下。” 她抬手示意,不必如此,“情窦初生,无可厚非,本宫信他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本宫,那名为之烬的女子怎会让祖云如此钟意。” “许是那女子古灵精怪,让殿下觉得有趣。” “罢了,既然是空尘的人,想必他自有分寸。”司女扶天后起身。 “其实娘娘还是要告诫殿下,毕竟那女子不是天界之人,且未入仙籍。” “去柏青宫。” “是,娘娘。” 天后仪驾行至柏青宫,入宫时,仙娥回禀娘娘,殿下尚未归来。天后本欲离开,祖云却正好回宫,见天后在此,立即行礼。 “今日来看看云儿,训了宫娥几句,竟不提点殿下记得时辰。” 祖云依旧拱手,“谢母后教诲,但这柏青宫凡事都由我做主,请不要牵连宫娥。” “主仆同心,方成大事,由你做主是规矩,但宫娥在这宫里,若不察言观色,灵活应变,便是惫懒。” 祖云扶天后步向正殿。 毓桑对祖云说道,“殿下近来可是常去火云殿?” “司女此话何意?”祖云料到她言语之意。 “殿下明知故问。” “若是母后觉得儿臣与之烬不相配,臣不见她便是,若是相配,还请母后赐婚。” “殿下疯了吗?之烬不过是一个凡尘妖女。”毓桑言语有失。 天后刻意缓和语气,“你是储君,未来的天帝,你可以喜欢任何女子,但你只能娶和你一样身份尊贵的女子。” “儿臣知晓,今后儿臣不见她便是。” “这并非是你的诚心之语。” “儿臣自小便由母后养大,您知晓儿臣的秉性,绝不会违背您。” “你不曾违背我什么,也不曾求过我什么。你是孝顺的孩子。” “本宫既然是你的母后,便也要了你心意。你的身份确实不能纳她为妃,但赐她做你的宫娥,侍奉你,也可。但此事你要求得空尘的应许。” 祖云欣喜,行跪礼,“儿臣谢过母后。” 第27章 风云初乍起 今日,满脸坏笑的祖云去了火云殿正殿,星君示意之烬退下,她便在亭中踌躇,不知这祖云又打什么鬼主意。 果然她猜中了。 祖云说,他求了天后娘娘要让之烬做他的宫娥,气得之烬咬牙切齿,想对祖云拳打脚踢,但自从那事以后,祖云懂得反击,之烬便不敢轻易惹他了。 就算被打死我也不要离开火云殿,去做柏青宫的宫娥,哼。之烬捶胸顿足地瞅着依旧悠然自得,好似并没有发生什么的星君。 星君来劝她说,这是天后娘娘的恩赐,在这火云殿再怎么做宫娥也无出头之日,要是去了柏青宫,说不定差事当的好,能得到天后娘娘的提拔,届时入仙籍,成为天庭正儿八经的小仙子,这是多大的幸事啊。 说实话,之烬被诱惑了,但她又坚定信念想了想,我可是星君的人,我不能为了几分名利就放弃对我恩重如山的他。 祖云并未强求之烬,可是星君却一个劲儿地催她走,如似逼迫,因祖云老是到火云殿找之烬,扰得星君没法专心处理事宜,更别说修炼了。 之烬趴在正品读诗词的星君身旁,扯着他的衣袖,直呼,就不走就不走,你赶我也不走! 星君无计可施,只好无语,但见她这样耍赖,毫无女子家的恭顺,便直摇头。 不曾想到,祖云诡计多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竟然搬出了天后娘娘。 天后娘娘的近身司女毓桑,亲自来传口谕,命之烬此后先行侍奉于柏青宫,日后再回火云殿。 之烬知无法推脱,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星君自始至终都未与她多半分言语,那蟠桃宴上割裂在彼此心间的伤痕,在她身上未得到痊愈,而他是不是也如此呢? 临走时,之烬行跪礼,“星君,之烬今日暂别,望您珍重。” 说完,她深深叩拜。 柏青宫。 祖云见之烬换上了柏青宫宫娥的装扮,直夸她,果真是个美人,以往太过素雅了。 要是换做昔日在火云殿,祖云说出这句话,她真不知要对他翻多少个白眼,但现下她寄人篱下,唯有低眉顺眼。 祖云要朝会,还要去天书阁研习,而之烬被拨到书楼,做了伴读。 他看书时很是认真,之烬还以为祖云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这也难怪他能记得那么多的故事。 这里有很多规矩,祖云行事稳妥,十足的储君风范,和那个在火云殿与她打趣的人,完全不同。 之烬感慨,这柏青宫好似并未如她预料那般风云莫测。 这里的宫娥都很顺从,也不多话,对她皆友善。 她为祖云整理文牍,伴他读书、写字。他很少同之烬说话,之烬也未曾主动言语,彼此相安无事,倒也不错,只是她多日不见星君,挂念萦怀。 因祖云在书楼时,喜清静,便只有她伴读在侧。 今日,祖云从天书阁回来时,时辰已晚,之烬欲回卧房休息。 之烬出了书楼,见祖云缓缓走来,她问道,现下可还要在书楼停留,他点头,之烬便与他回了书楼。 因祖云要是当日有不明晰之处,必耿耿于怀,非得十分了然,才肯罢休,便有在书楼晚课的习惯。 之烬随祖云走了几步,总觉他神色不安,有些奇怪。 专奉宵食的宫娥举了承盘来,看了一眼手撑在书案上,闭着眼睛,像在养神的祖云,轻声说,“之烬,殿下这是怎么了?” 接过她的承盘,之烬默然,“许是今日太过劳累,时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那你好生侍奉,我先去休息了。”她对之烬一笑,再向祖云行礼,“殿下,奴儿告退。” 之烬仔细将宵食摆放在书案上。 祖云却一把抓住之烬的手,眼神慌乱。 “你怎么了?”之烬意识到他此刻很是异常。 他施法,设了仙障,紧抓着之烬的手腕,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片刻失神,甚至惧怕,“你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他痛苦地看着她,瞳孔中波涛翻动。 他忽地,毫不留情地将之烬压在席上,她拼命挣脱,而他呼吸急促,好似在克制什么,直至完全压抑不住。 他吻着之烬,她吓得,大声喊来人,可因有仙障,无人应声前来。 “祖云,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求你了……”之烬知晓他此刻想要做什么,但她却难以阻止。 他吻着她脸颊的泪水,撕裂了她的衣裙,他有片刻迟疑,但还是继续了他的动作。 她自嘲从未看清他是怎样的人,她后悔到柏青宫,后悔来这天上。 “你们在做什么!来人!将这妖女打入天狱!” 仙障骤然消失,天后用法术将祖云安抚下来,他静静睡去。 而她,神色颓废,衣衫不整,被狠厉的仙卫押下。 火云殿里。 听到她因诱惑太子被押入天狱的事,他气急攻心,一拳将书案砸裂。 那日祖云告诉他,若是之烬能去柏青宫当差,对入仙籍大有裨益,还可得他的庇护。 空尘虽难舍,但一想到自己尚且有罪在身,便应许。 可谁知竟让之烬深陷囹圄。 要如何才能让她平安无事?他后悔当初将她带到天庭,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怎么?这戏才刚刚唱起来,你就不想听了。” 他抬眼,看到宛柒似笑非笑,一副可怜他的样子。他心中一惊,事出有因,而这因难道不就是她吗。 “是你!” “对啊,是我,疼痛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做这些事,便得欢愉?”眼前不可救药的她,正炫耀着自己的罪孽。 “忘了我说的话……没关系,我会让你记得牢牢地,到死都忘不了。” “想知道,我怎么布的局吗?”她笑起来,面容扭曲,“很简单,在祖云身上下了一点药而已,男女欢好的情药,不知在天后娘娘到达之前,祖云殿下是否已经强要了那贱婢……” “住口!你这个蛇蝎女子,就不怕有一日遭天谴吗!” 他持一把云纹长剑,剑锋凌厉,寒光乍现,与她的喉间咫尺相隔。 “人是我害的,你杀了我,又能如何?” “若你当日伤我之时,能有几分犹豫,或许今时,我下手时也会给你留些念想,不过……来不及了,戏已然唱得越发好了。” 宛柒大笑着,看着此刻凄苦无奈的空尘,心中一丝慰藉,欠下的理应还,空尘啊,空尘,走着瞧吧,大戏还在后头呢。 之烬被仙卫扔进了天狱,这里黑暗阴森,冰冷入骨。 她忽地忆起,洛棠也曾在这样的地方,等待死亡。 天狱的牢室是一方方施法的玉石台。 在她牢室旁,有女子,蜷缩在角落,静静睡着。 “你是谁?” 之烬也想要睡觉,今日之事,让她如在深渊般胆怯无助,但在躺下的片刻,听见她的问话。 “以前是宫娥,你呢?” “以往难言。” “你在这里多久了?因何获罪?” 她冷笑,她容貌魅惑,身上血迹斑斑,看起来有些狰狞的美。 “几百年了吧。” 几百年,这女子或许在自己还没来这天上时便被关在了这里,这么长的日子里孤寂苦闷,还要受刑,实在可怜,之烬同情她。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她起身,走向之烬,关切道,“你的罪很严重吗?” “这个……算了,我不愿去想起。听天由命吧。” “不必太过担心,天帝还算仁慈。” “就算能活下来,若是如你一般,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我想我或许还不如去结果自己。” “你若有情,即使身在广袤之地,依然觉得不畅快,但你若是无情,即便长久被困,也不会在意。你明白吗?” “你说得对,我不愿在此,是因为我有太多东西放不下。” 我放不下星君,我希望他此刻听不到我被抓入狱的消息,就算听到了也不要做什么,他就凡事不理便好,不用在乎我,就像蟠桃宴上那般将我视为无足轻重的畜生。 此刻,我才发现无情多好,那就不会来天庭,遇到这很多事,或许我还在我的洛棠山,喝着酒,看着琼华,自由自在。我不必因为喜欢一个人,去学会哭,去长出心来,也就不会有这无垠的愁绪。 往后,我就算活下来了,我与他必然是一身疮伤,又如何去拥住彼此,还是说我们不会再想要给对方一个拥抱了。 第28章 几多惆怅客 祖云次日醒来,思绪杂糅,对昨晚之事记忆糊涂,她问询宫娥之烬的去处,众人皆跪在地上,不应答。他猜到了几分,但并不确定,便去了火云殿。 彼时的空尘正为如何救出烬儿焦头烂额,拿着一卷书,瘫坐,神色沉郁,见祖云前来,也不作何举动。 祖云也不敢言语,直直地站着,他已猜得之烬被关入天狱,如今之计在于,怎样保她安然无恙。他恨自己没有分寸,没有信念,轻易便可伤害喜欢之人。 可他能做什么呢,他自知身在天庭,贵为储君,但又何尝不是等同虚设,他的权力不过是作玩乐之用,要救出一人,太难……他不敢去求天帝也不敢去求天后,外在如何潇洒,内里却是无奈。 他的储君之位不能有任何闪失,他定要成为这天界的下一任主人。 天帝有五子,祖云是帝三子。他天资聪颖,生母木绾娘娘是天帝最宠爱的帝妃,养母又是天帝的正宫,天后娘娘,他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 但天庭暗涌时起,虽按天庭条例,储君之位确立后,所有帝子,皆要领帝令随生母前往天界封地,不可再回天庭。 帝长子淳升野心勃勃,对封地极其不满,拖延启程,其生母尧妙娘娘是天后娘娘的亲姊妹,自然身份显赫,无人敢言语。 不久后,天帝念淳升的封地虽幅员辽阔,但着实偏远,便又加封一州。这在天庭之人看来,帝长子的威严得以确立,即使不在天庭,也不容小觑,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而帝四子凰逍,谦卑,博物通达,温润如玉,本已受群臣力荐,成为储君人选。却因生母楠宜帝妃的母家东鸾族,犯下大逆不道之事,致使受到牵连,成为众帝子中最先受封离开天庭的帝子。 储君之位,如履薄冰,不容怠慢。 “你有无对之烬行罪恶之事?”空尘眼中充斥怒意。 “绝无……你应知晓,若是真有什么,天后会立即处死之烬……” 他有一丝缓和,淡淡道,“你已违了诺言,还来此作何?” “现下我才知,身为储君,却没有任何实权,多么可笑啊……” “有权,你又敢作何?你和我一样都是懦弱之人。” “你该了解我,我如今的地位不得有过……” “既知如此,为何当初你要指她做你的宫娥,我也真是糊涂,竟也信了你。” “我……不曾想到她在我宫里会出那样的事,此事我思来想去该是宛柒所为,你认为呢?” “她早已扬言让我万劫不复。” “果真是她,那日她遇上我,叫我尝一尝药仙做的滋补糕点,我便吃下了,却没想到会……这女人如此糊涂,可我一介男子又不能去告发她……不过,她是真的对你有意,才会这般怀恨,恐怕是你的一个劫。” “为了几丸仙药,我确实失去太多,现下竟有些后悔,怕今后她还会做出什么丑恶之事。” “未阑之疾非比寻常,不用仙药难以治愈,一事归一事,救助未阑是情意所在。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之烬有性命之忧。”祖云心中已有对策。 “你有何办法?” “你近来已令天帝不悦,现下更不可以身犯险……信我这一次。” 祖云回到宫中,将寝殿内的宫娥皆唤出,独身一人,按动一扇素朴木门上的白玉,木门洞开,内室唯有中心一方青冈石,墙壁绘有色彩深沉的画,像在讲述一个个绝美的故事。 修饰端正的青冈石上有一个锦盒,盒子有些磨损,却能看出岁月的厚重,是旧物。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盒中几粒种子,乌沉沉的色泽。 紫弥宫。 “殿下请回吧,天帝忙于理事,无暇见您。”金光门外,天帝的近身宫监刻意面无表情地回绝祖云。却还是不忍心,这个他眼见着长大的小殿下,今日是头一回吃闭门羹,神色自然忧伤,踌躇在门外已多时。 “殿下,老奴劝您一句,此路不通,需另寻他路,莫在此伤神,这紫弥宫仙家常来常往……” “如此……本君这里有一物,劳烦公公交于天帝。” 老宫监双手接过盒子,微微躬身,“殿下,请回吧,若得了消息会遣人来告知您。” “孤,谢过公公。” 鬓边已是秋风白霜,额间几许褶皱,瘦弱的脸上不合时宜地安放着一双猎鹰般凌冽的眼睛,他疲倦地说,“云儿,可还好?” 老宫监递上一杯茶,言语冷静,“殿下只是心急救人,难免失了心性,别的倒没什么。” “你可知盒中之物?”他闭上眼睛,无比失落。 “老奴虽不知此物,却晓木绾娘娘之于陛下而言,何等深重。” 他摩挲着那粒光滑的种子,淡淡道,“你亲自去柏青宫,将此物还于云儿。” “那……宫娥之烬……” “十日后流放吧。” 宣令的宫监走后,空尘静坐良久,不知该作何,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或许再也听不到那女子的言语,星君,歇息吧,星君,早些回来,星君,该就寝了,星君…… 他眼眶发热,拽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摸着泪痕,似笑非笑,脚边一方白帕,已染了狰狞血迹,他自听到那剜心的消息后,便断断续续的咳血。 这天庭谁都知道火德星君正义严明,未曾替自己的随侍求情。 但谁也不知,自从他听到之烬入天狱的消息后,便在这殿中长久呆坐,连朝会也称仙体抱恙未去。 日沉月升,日升月沉,他忆起与她的一切,他开始怀疑相遇是劫数还是不可解释的缘分,那么多年的思念、寻找、担忧,如今真的又要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吗? 十日后流放,空尘问会流放至何处,那原本有些许傲慢的宫监,被空尘恶狠狠地抓住脖颈后,战战巍巍地,回答,天帝未曾说明,本小监也不知呀。 烬儿,我要如何才能保你平安,如何才能让你在这纷乱无情,充满规诫的世间长久喜悦。 我不是不愿救你,我是不敢……我怕我不顾一切后得到的是一败涂地的结局,在这天上那样的故事太多了。 天狱里。 她不比之烬的焦躁,娴静睡于玉台,而之烬坐也不是,蹲着也不舒服,这般不自由,总想着怎样才是个头。 她很害怕自己会被关上几百年,一想到多半会有这样的结局,竟没出息地哭了…… 隔着那若有若无闪着寒光,作为玉台与玉台之间屏障的法阵,她听到之烬在小声啜泣,直起身来,看向之烬,“你是多么放不下曾经的一切……” “我……不想在这里呆上几百年几千年。” 第29章 南柯有所念 “你的处令还未下,也不一定如我一样的结局。”她本来冰冷的眼神,缓缓柔和。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她见之烬依旧苦闷,淡然一语。 之烬抬眼,是的,自己想知道,因她不愿说,便不敢多问。 “别哭了……”她示意之烬想听她的故事就得擦干眼泪。“你可知百花司神?” 之烬点头,“我去过司神的百花宫。” 她露出左手的腕间,给之烬看那一记嫣红花印,“我曾是百花宫中的芍药女官,名唤余容。” “我也曾和这天上大多痴男怨女般,不经意爱上一个人,落了个伤痕累累的结果。” “你爱上了谁?”之烬小心翼翼地问。 她笑了,笑得无比酸楚,长长叹息,竟像是要泪落。 之烬动容,这也许就是余容长久心冷的死结所在吧。 “不知道他现下是否安好,兴许还活着吧……我希望他活着。” “我从前在人间的时候听伶人唱过一支曲子,其中之意是,有个男人为了寻找曾经的情人,跋山涉水,四处打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他寻到一座妖族居住的山。” “山里住了四只妖怪,有两只很喜欢下棋,还有两只很喜欢吹笛,那男人急切地询问它们怎样才能找到一个人,它们说你把笛子吹烂,再把我们设下的棋局解开,我们就给你卜卦。” “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她茫然。 “余容,我知你这几百年其实并未放下那个人,就像这曲子里的男人一样。” “放下,放不下,又怎样,不是都过去了吗?” 之烬将故事的结局说了出来,只见她慢慢背过身去,再默然躺在玉台上。 爱过一个人,谁能够真正放得下,就像那水神泱亦,有无上神力,却终究斗不过一个情字,余生非心死不能忘。 其实之烬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谁讲道理,只是觉得既然爱过,既然不能忘,为什么不能诚挚一点,至少在我们还没有糊涂混沌之时。 之烬记得那日是珎儿见她呆在闺阁中,实在无聊,便邀她去渡仙楼听曲子。 楼阁曼妙,庭院百花悠然,笙箫与琵琶的妙音让人如痴如醉,戏台下座无虚席,台上一个执折扇的淡妆女子唱着缠缠绵绵,让人难过的曲子。 之烬听不太懂,便问正品着新开的一坛梅酒,脸颊绯红的珎儿。 珎儿说那曲子名为《南柯》,讲的是一个男人为了寻找曾经的恋人,便远走他乡,四处漂泊,直到来到一座叫南柯的山,那里有四只妖怪,两个爱下棋,两个爱吹笛。其实那笛声便能让人产生幻觉,而布下的棋局是让人在解局中交付自己的气运。 所以,那男人在笛声中梦见了情人,醒来后寻着梦里模糊的足迹,下山,口渴时,捧起清水,却见眉目年老,面庞衰竭,没走几步就死了。 那四只得了男子寿命的妖怪,按旧习将那男子埋在树下。谁也不曾想,第二日,那棵树竟然开满了桃花。 妖怪知道男子不凡,便将他挖出来,果然周身不腐,他衣袋里那枚用粉玉做的桃花簪子,顿时腐坏,树上的桃花也不见了。 他听妖怪说,你是有人记挂的人,我们将气运还给你,你便按照你的梦境去寻那个人吧。 梦里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座山的山顶有很美的桃花林,山下是一个被河围绕的村子,这样的地方很多,该去哪里找呢? 他看着那枚昔日恋人所赠的桃花簪子却已腐坏,无奈地抹眼泪。 有一只妖怪折身返回,淡淡道,你可愿主动给我十年的寿命,让我替你卜卦。 男子毫无犹豫跪倒在它面前,莫说十年,余生皆可以给你。 妖怪吃惊地说,你要是没命了,就算找到了她,也不能在一起啊。 他摊开手心的桃花簪子,我与她早已恩断义绝,如今想找到她,只是因我太思念了,要是能见她一面,我宁死无悔。 妖怪用男子的十年寿命作法,可是却怎么也算不出梦境的来处。它有些疑惑与愧疚,便夺过簪子,狠狠地扎了男子的掌心,不多时,掌心的血珠汇成了两个字:边春。 他本许下与她此生不复相见的诺言,可是在岁月流转,匆匆年华之后,他还是败下阵来,放弃一切只为寻她,哪怕远远见她一面,便心满意足。 思念,让人心中难安。 真正相爱过的人,怎能忘却。 十日后。 一个老宫监来宣旨,之烬将以损伤天族太子名誉的罪名被秘密流放。 老宫监言,“未将你处以极刑,是天帝对你的宽恕和仁慈,望你此后能在流放地守规戒,安度一生。” 之烬行礼,“罪犯之烬,领旨谢恩。” “明日丑时,会有天卫秘密押解你去流放地,你且先候着吧。” “天帝如此费心安排,是为避免再生事端,你安心去即可。”老宫监临行时,最后一言。 “余容,你说天帝会将我流放至何处?” “我从未离开过天庭,并不知有哪里可以流放。”她不舍,“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愿你安好。” “这句话,好似珎儿也说过,珎儿是我在人间的朋友。”之烬苦笑。 “之烬,谢谢你给我讲那个故事。” “若你以后出狱,得了空闲,可否携一些花草替我向星君问安。”说完,泪水如急雨,之烬连忙擦去。 “他在乎的是你,他也只希望你来问他安……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回到他身边。” “这天上可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也许将来,他也会离开天庭,去找你,就像你说的那个男子一样。” 之烬摇头,语气急切,“不不不,我不愿的,我不愿星君离开天庭。” “之烬,你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别人也好。” “我会的。” 次日,丑时。 两名戴着白色纹饰面具的天卫,解开了囚禁之烬的玉台上的封印,扔进一件黑色斗篷。 之烬披上斗篷,走下玉石台,身体恢复了微弱法力。 余容与她道别,她回以微笑,心中却满怀不安。 天卫用捆仙绳禁锢之烬的双手,示意她跟着。 夜色深沉,望不见火云殿,也看不到柏青宫的彻夜明光,唯有紫弥宫宫殿上七颗镇宫仙珠的光芒照向天庭的各个角落。 此路两边的精巧长明灯,引着前行的去处。 第30章 明日隔山川 之烬忆起,来天庭的第一天,也忘了是什么时辰,只觉天庭好美,怯生生地跟在星君身后,眼睛却不断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当时走的是一条铺有云锦的路,踩在上面,觉得心里暖暖的。 星君领着她去天牒院记了档,因她那时并不识字,也不知写了些什么。记好了名档,便去天衣阁记下身量尺寸,不日后,会有仙娥来送衣物,最后,去了火云殿。 火云殿的宫娥都是在卯时前清扫整理庭院和宫殿,备好一日的茶点、储水便离开了。 虽然给她安排的偏殿比不上星君的寝殿,但第一次睡床的她,激动地不停翻来覆去打滚。而星君就那样站着,没有说话,淡淡地笑,可她记得那时他的眼中有水的迹象,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眼泪。 为什么那个时刻他会流泪呢,她依旧不明白。 之烬看着脚下的路,暗沉的,坚硬的,和身上的斗篷一般冰冷。 “烬儿。” 恍惚间,好似听见有人在唤自己,是星君吗?之烬应声回头。 他慢慢地走向她,那两个天卫给他行了礼,便退后,并未阻碍星君。 “星君,你怎会来?”之烬手上系着捆仙绳,还是忍不住乱动,他将她的手合在他掌心,她感受到他的温度,渐渐不再觉得这夜的风刺骨的寒。 “你可怨我?”他胆怯又难过的语气,溃败得不堪一击的容颜。 之烬心中难忍的疼,“为何要怨?” “星君,别担心我,我只是流放,天帝陛下不会将我处死。” 他将之烬抱在怀中,“等我,好吗?” “星君,我说过,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永远在你身边。”她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唇瓣,便轻轻推开他,“回去吧,我会等着你。” 星君,我已经会流泪了,额间的火光也已消弭,我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的小火妖了。 我不想显露对你的留恋,和未知前路的担忧,因我怕牵连你,怕你坐不稳火德星君的位置,想想这过去的数百年,我深知你与我之间是万丈沟壑,我是妖,你是仙君。 那么多故事都在告诫着我们,不要在所不惜,不要孤注一掷…… 此后,我离你越来越远,但我却觉得安心,有什么比平安活着更重要呢。 我会用我的方式去爱你,去守护你,只要你还在意我。 百花宫。 “余容,当年本司神问你,可知错,你不认。如今四百年已过,你是否有别的答案?” “司神心中了然,何必再问呢。”余容递上一杯沏好的花茶。 她嫣然一笑,点了点余容的眉心,“熬过了四百年,多少会有些心思,却也别皱着眉头,这些日子,不必当差,先歇着。” 余容忽地拜倒在司神面前,语气诚挚,“余容想求司神一事。” “何事?” “余容这名字,实在狭隘,望司神允准在下改名。” “这有何难,不必恳求,只是你可想好了?毕竟你是入了仙籍的,这改名可说避嫌曾入狱之事,但以后你想换回旧名,便不容易了。” “在下已思虑清楚了。”她说着,深深叩拜。 “好,既然如此,明日你拿我的神印,去天牒院便是。”司神可怜这孩子,孤寂地在天狱待了四百年,她虽求了天后减轻刑罚,却也免不了用刑。 “司神,此后请唤在下,将离。” “将心抛却,就此离别。” “如此心愿,可见你的觉悟。白白丢了四百年岁月,今后定要珍惜啊。” 天外荒山。 之烬迷迷糊糊,想要睁开眼,却因头疼,无力起身,就那样躺着,忆起是天卫用仙法把自己的眼睛蒙上,解开捆仙绳,一掌将自己拍到这里。 她依旧闭目,手指摸着身边的物体,还好,有软软的草,不是什么不毛之地。一些水珠滴在她的唇上,清凉,有丝丝甜味。她想象着自己睡在一棵树下,这些水珠是从枝桠上流下的,便缓缓喝下那些水珠,喉间不再干涩。 有树有草,应该还会有花,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是可以活下去的,那样就很好了。 一个粗糙的,不知是何物,带着一点温度,触碰着她的脸颊,会是什么呢?它会动,是小妖吗?想到这里,她真的好快乐。 她忍住头疼,用尽力气,睁开眼睛。 “啊,啊,啊!” 她尖叫着,想要逃跑,但是无能为力,因身体太疼了。 那家伙看她被吓破胆的样子,居然低下脸,害羞起来。 它的模样真是无比可怖,比之烬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只妖怪还要可怕。 它身形高大强壮,全身皮肤皆是青黑色如树皮一般的纹路,十指像是她在星君书斋里的画册上看过的麒麟爪,没有毛发,耳朵如玄紫色七角贝,唯有五官和人脸相差无几,但脸上皮肤也是粗糙貌,身上穿着人的衣服,很是滑稽。 “你是谁呀?”之烬见它有些可怜,忍不住同它说话,但忽地想到,它这样一个妖兽,又怎么会讲话。 “我没有名字……”它回答清楚,就像人在讲话。 它学过人说话,还说得这样好,是个灵兽。 没有名字,很久很久之前的她虽然孤寂地活在洛棠山,但她是有名字的,只是唯一的记忆就是名字。 之烬竟然对它心生怜悯,眼眶发热,她解下身上的斗篷,努力靠近它。 它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但她从它的眼睛中看到无限的失落、恐惧、哀伤,甚至是绝望,在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日前,我准备自尽……但我遇上了你……” 之烬没想到它会说出那样的话,不解,“为何?” 它轻轻摇头,好似在示意她有些事情不必知晓,也多说无益。 “你很善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个恩情。” “从没有人说过我善良。” “……对我来说,你是善良的。”之烬十分肯定地说。 “你是天上的仙子吗?” 之烬笑着答,“我是个小妖,犯了错,被流放,不是什么仙子。” “你呢?” “我也是妖怪。” “我名唤小烬,你没有名字,我该叫你什么呢……”之烬绞尽脑汁,努力想着怎么给它取个霸气的名字。 “你不用给我取名字,我心里有一个名字,只是觉得没有谁会在乎,也不会有谁那样唤我。” 它的手很大,之烬只能握住它半个手掌,“以后有我呀,你看,你救了我,而我以后也是在此地流放,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之烬能感受到自己刚才触碰到它皮肤的刹那间,它的微微颤抖,于是下意识地说,“别怕。” 它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之烬只好缩回手,它却一把拉住,将她的手捂在手心。 像是得到了某种依靠,它一直盘腿坐着的身体,变得自然,不再防备。 第31章 似是故人来 “我曾在洛水边,看到了很美的十里海棠,花落时,漂浮在水面,我便靠近那些花瓣,小心地闻它的香气……” 之烬不由地笑起来,它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像个可爱的孩子,和它的狞恶外貌一点都不相配。 “洛棠,洛水海棠之意,这名字可好?” 之烬难以相信,它会说出那个在自己心里深深刻着的名字,每次回想那段往事,都急不可耐,欲去人间。 “洛棠,是我曾经在人间的夫君,也是我给故乡取的名字。” “你的夫君……真的如此有缘吗……”它微微落寞,但很快又说,“不如,还是你给我取个名字,算是你还我的救命之恩。” “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是从另一座很荒凉的山上捡到你的。” 之烬惊讶,什么仁慈的天帝,流放至荒山,我还有活路吗,我又不是神通广大的妖。怪不得那两个天卫一路上都不理睬我,分明就是知道我的下场,视我如蝼蚁,像扔腐坏的青梅一般,直溜溜地还不待我反应片刻,便将我重击,再扔掉。 “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说实话,之烬对于取名字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想法,她再次陷入沉思。 “你的故乡叫什么名字?” “在故乡的时候我还不太听得懂人话,也不会说话,并不知道关于那个地方的故事。” “那……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之烬用手指着地面,看到它还捂着自己的手。 它察觉到之烬的些许不自在,轻轻地,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这山里有很多青色石头,而且山里还有一种会说人话的鸟,它说这座山叫又原山。” “既然我们在此相遇,过往之事都抛却,此后你便叫又原可好?” “谁都可以既往不咎吗?”它的眼神哀伤。 之烬其实也不知道是否这样回答他,是在欺骗,但她想,没有谁天生就想要做坏事,若以后行善去弥补,那些坏事也许能得以转圜。 “如果你以后打算做个好妖怪,那么就可以。”她坚定道。 又原,我不知你的曾经,但你救了我,起码证明你是怀有善意的,此后你一定会是个好妖怪。 我常在想,这天命会让一些孤独的人相遇,似故人久别重逢般。 要是没有遇上你,我在那荒山,或许会怀着对星君的无限思念,郁郁寡欢,落下顽疾,不知不觉间便逝去。 “可我无法忘却我曾做下的坏事。” 它双鬓间有墨色如蛇般的经脉凸起,耳朵也闪烁着微微玄紫光,眼睛似染了血。它紧抱着头,狠狠地撞击着地面。 之烬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到。 片刻呆滞后,她使出全身力气抱紧它,它的身体感觉到她的温暖,战栗着,渐渐平复。 其实,当时她心里想的是,要是抑制不了它的情绪,它会失去理智,将自己一掌拍死…… “曾经的事,只要你不在意,就没那么重要。”她抱着这坨比自己大太多的小妖怪,心里说不怕,绝对是假的。 它呆呆地坐着,抱着之烬的腰肢,许久,天都黑了。 之烬终于忍不住手臂的酸软,更觉得这场面很是尴尬也不合礼数。 “天黑了……” 没反应,小妖怪,快回答我呀。 “天真的黑了……” 有没有搞错,还是不应答,我的天啊,要死了,你可是坐着,我是站着呢! “喂!嘿!” …… 这小妖怪,居然睡着了…… 睡着也是好的,问题是,你睡着前能放开我吗! 之烬哭笑不得,只能以极其憋屈的姿态,慢慢将它的身躯移向地面。 它才没有睡着呢,它可是法力高强的水兽,灵敏非凡,此刻,它抱着怀中小小的她睡在地上,脸上一抹笑意,生平第一次不惧睡眠,得以安心。 次日,之烬醒来,以为身体会因昨晚的不适睡姿而疼痛,但并没有。 又原不知去了何处,该不会溜之大吉了吧,毕竟她可是被流放在另一个地方的天庭罪犯啊。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离谱了,又原不过是去给她找水喝。 其实,她一直很担心,这样贸然从流放地逃离,若是有仙官去查验,那可如何是好。 正当她犹豫是否需要重回流放地的时候。 只见,又原起身,静默远望着朦朦胧胧的山外景色。 之烬捧起盛着水的朱贝,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在想什么?” “我这些年来总是做噩梦,梦见一个女人哭着死去,嘴里念叨着一句,我的亡儿,你在哪……” 果真是灵兽,梦这种东西,寻常小妖是不会有的,“那个女人或许与你有关联。” “为何?我听说梦都是虚妄的,会烟消云散,可是……我甚至记得那个女人的脸。” “梦有很多种啊,但梦的深处,是你记忆的凝滞。” “可我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它苦恼着,又抱着自己的头。 小妖怪呀,小妖怪,你怎么这么情绪激动。 之烬连忙丢下朱贝,踮起脚安抚它,让它放下手,别又做出头触地的傻事,她一颗小心心,禁不起这样的摧残。 “又原你要学会控制你的情绪,说不定以后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她说完这句话,仿佛撕开记忆的封口,那曾因自己额间火光一点时常需要星君宽慰的日子,如在眼前。 之烬犹记星君说过,你要学会掌控自己的情绪,将它压在胸腔,说不定以后就会长出心来,那样就不是妖了。 妖,这世上有心的妖很多,可它们依旧是妖,而自己生来没有心,即便已生出心来,且会流泪,但并不能改变什么。星君撒谎了,星君在逗我开心呢。妖虽比之于凡人活得长久,却也正因命数恒远,便无轮回,只此一生,只得一世。 “你怎么哭了?”它低头看我,不解又心疼。 而她看着它那个傻傻的样子,哭得更厉害了。 凡人肉体逝去腐败后,仍会有骨骼,而妖死了就随风而散,一了百了,什么都留不下。 此刻的她,愚昧地过分担忧着身为妖怪的平生。 “别哭了,小镜子,你不是方才还劝我要性情稳定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小妖怪居然嫌我的名字太拗口,它不习惯,自作主张,给我取了个如人间家禽一般的俗名。 “你想好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吗?”它已沉静,而她还在啜泣。 “那个荒山你要是回去了,也是活不下来的,那样的山常常有诸多你不可预知的危险。” 也是,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 之烬想,我这样不足挂齿的小妖,如祖云说的在天庭像是人间畜生一般,又怎会有仙官来查验呢,更何况把我流放不过是不想让我在天上给星君丢脸,给祖云蒙羞,他们那些人巴不得我离得远远的,一辈子也别见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