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准太子是我》 第1页 [穿越重生] 《万万没想到准太子是我!?》作者:潇湘碧影【完结+番外】 文案: 咸鱼一起手牵手,谁当皇帝谁是狗,汪! 作为一个上辈子被嫡母毒死的倒霉蛋,瑞安公世子杨景澄表示,作为当今皇帝十八服外的大侄子, 我要奋斗!要雄起!要振兴宗室!不要宅斗要政斗! 然而万万没想到……只是想当个官风光一下而已的他!居然莫名其妙成了准太子?这皇位简直来的猝不及防! 本文又名《伯父死了我登基》。看人见人爱(?)的凤凰蛋团宠(?) 小世子,如何在的风波诡谲的朝堂中,一不留神躺成了一代明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景澄 ┃ 配角:章太后,华阳郡公,章首辅,颜舜华,叶欣儿,丁年贵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求问皇帝怎么当?在线等暴风急! 立意:理想是最天真也最顽强的生命力。 作品简评:瑞安公世子杨景澄重生回了十年前。回想起前世在内宅与嫡母争斗的憋屈经历,决定这辈子必须换个思路活。宦海沉浮、朝堂博弈,才是男人应该去厮杀的战场。只是……他明明是冲着当贤臣去的,被硬生生推上皇位是什么鬼?!本文舒朗大气、行文精彩。作者以老练的文笔,展现出朝堂纷争的残酷与温情。朝堂上有无数的居心叵测,也饱含了无数的天真理想。形形色色的人物有血有肉,非常精彩的朝堂故事。 第1章 重生   秋风瑟瑟,落叶打着卷儿…… 秋风瑟瑟,落叶打着卷儿在庭院里飘荡。天光艰难的穿过窗纸,照在了屋内随风飘荡的白幡上。刚从昏睡中惊醒的杨景澄,怔怔的看着白幡上墨迹淋淋的“杨门文氏”四个字,不由的心生恍惚。 文氏?是他十年前过世的原配发妻文思云么? “奶奶啊!”尖锐的哭喊乍起,宛如一根钢针扎进了太阳穴,痛的杨景澄一个激灵,意识越发混乱。 哭喊在持续,依旧是那个陌生的女声:“我的奶奶啊!你怎底年纪轻轻就去了啊,留下我们一屋子老小怎么办啊!我的奶奶啊!” 声泪俱下的哭喊透着掩盖不住的虚假,杨景澄头都要炸了。强忍着不适,用眼神扫视着堂屋,试图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目光逡巡,他惊愕的发现熟悉的半旧雕花座椅竟泛着崭新的光;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通房,还是年轻到稚嫩的模样。 老人常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过往。杨景澄心想,数次躲过了嫡母的毒手,这次大概真的要死了吧。思及此处,不由苦笑,凭你千方百计,终是挡不住权势碾压,世道真是从来不公! 视线转回,再次落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满院的嚎啕中,她无声的哽咽尤为醒目。她是元配文思云的陪嫁丫头叶欣儿,后送与了他做通房,然而他们并无甚男女情谊,嫡母配给他的继妻更不许他们有。只是后来在残酷的爵位争夺中,叶欣儿是他为数不多能交付信任的人。印象里的叶欣儿早是半头银丝、憔悴不堪了,却不料她年轻的时候,居然这般好看。 不等杨景澄好好的看看老熟人,晕眩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又一次撞进了他的脑袋,引得胃中阵阵翻滚。但他的思绪依旧不停,一一回忆起刻在心底的过往。无忧无虑的乡间岁月;骤然回到国公府时的欣喜若狂;生母莫名亡故的悲伤惶恐;以及……为了爵位,与嫡母不依不饶缠斗的余生。 爵位。有时候杨景澄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放弃爵位,是否能有一线生机?可惜世上并无如果,除非嫡母在他册封之前怀孕,否则从一开始,便是死局!因为嫡母在意的从来不止爵位,她不能容忍自己尊贵的儿子要朝个野种行礼,哪怕只是家礼也不行! 于是出身显赫的嫡母毫无顾忌的诋毁他、打压他。满朝文武装聋作哑,无人敢出声。毕竟连他御座上的那位皇伯父,亦活在嫡母的阴霾下。而皇帝的嫡母,正与他的嫡母同出一族!可见本朝皇室之衰微,不仅是子息单薄,还有大权旁落。 杨景澄长长的叹了口气,非他志短,实乃大势不可违也!有些颓然的闭上眼,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叫他堂堂正正的走出家门自寻前程,再不必于内宅跟个女人死磕了。 脑子越发昏沉,耳边的嘈杂逐渐模糊。身边似乎有人围了过来,抬起了他的胳膊与双腿,放到了块木板上。木板摇摇晃晃,很快又停了下来。后背感受到了柔软的床榻。杨景澄心里生起疑惑,不是该抬出去埋了么?抬回床铺又是为甚?可惜他再无思考的精力,在被子盖上身体的瞬间陷入了沉眠。 次日的阳光照进了屋内,略带寒意的秋风扫过面颊。饱睡一场的杨景澄睁开了双眼,愕然的看着帐子顶,他怎么还活着!?这么命硬的吗? “唉……”沉重的叹息从床边传来。 杨景澄本能的转过脸,抬眼见到床边之人时,心头剧震! “父亲!?”杨景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父亲不是已经故去多年了么?为何此刻竟守在床边?藏在被子里的手狠狠的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让他整个人彻底清醒。他还活着?父亲也还活着!? “唉……”瑞安国公见杨景澄醒了,再次叹气,“我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可你也仔细自己的身子骨。我们老杨家本就子息不丰,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漫说我没脸见列祖列宗,眼下便不好朝圣上交代了!” 第2页 杨景澄乍见亡父的欣喜霎时被梗在了胸腔里,怕是只有本朝病死个把宗室能叫九五至尊惦记了吧?他们老杨家莫不是当年杀孽太重,才报到了今日?想想自己嫡母三十九岁上还能老蚌生珠,难怪皇家总爱与她家联姻,结果联出了个权倾朝野,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瑞安国公心疼灵前昏迷的儿子,嘴里不停的絮叨。杨景澄的眼神渐渐柔和,他耐着性子听着久违的关怀。看着活生生的父亲,他瞬间明白先前所见并非临死前的回忆,而是他自己回到了文氏新丧那刻。睡了一觉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他自幼习武,未中毒之时,何曾缠绵过病榻?此刻感受着体内的勃勃生机,积蓄已久的颓然一扫而空! 他竟真的有重活一回的机会!不用期盼来生,但求今生再无悔恨! “父亲……”杨景澄打断了瑞安公的喋喋不休,张了张嘴,好半晌之后才轻声问,“您身子骨还好么?” 瑞安公没好气的看着儿子:“你不气我,自然好的很!” 杨景澄语塞,他不知怎么解释来龙去脉,更不便直说他早把文氏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残留着极模糊的、羞怯胆小的身影,和令人恐惧的、畸形的双脚。她或许不是天生的寡淡无趣,可书香门第的文氏家族严苛的规矩,就似她层层叠叠的裹脚布,将她死死的束缚在了方寸之间,成了个有气的死人。终于在嫁了人没几年后,因为无子,彻底死了。 杨景澄至今都没想明白,文氏为何能因无子郁郁而终。宗室无子的实在太多,譬如当今圣上,成婚近三十载,满宫的妃嫔不也没给他生出个皇子来?朝堂上为了选谁做嗣子,只差没打出狗脑子了。皇帝尚且如此,他个国公世子养不出孩子,谁能怪到文氏头上去?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妾,文氏的丫头不都送给他了么? 见儿子不说话,瑞安公接着说:“平日里瞧着你们夫妻冷冷淡淡的,我只当你不喜欢她。哪知道她去了,你竟伤心至此。文家几个舅爷昨日直对我陪不是,说往日错看了你,着实有愧。虽你媳妇不在了,亲戚间还是得多多走动,切莫生分了才好。” 杨景澄却摇了摇头:“他们家的人……”话不必说尽,想来素与老学究们不对付的瑞安公能听的懂。 果然瑞安公干笑:“是太讲究规矩了点,拘束的很。罢了,你不喜去他家便不去。我们与其跟酸秀才们磨牙,不如同族亲们习武射箭,打熬好身子骨长命百岁。” 听到父亲三句里有两句是关怀,杨景澄忍不住笑了起来。上辈子因嫡母挑唆,他又年轻不懂人情,加之父亲偏爱幼弟,他心里吃醋却不愿说出口,种种烦扰叠加,父子两个渐行渐远,以至于待父亲亡故时,悔之晚矣。现想起来,当初父亲羽翼下的自己是何等的幼稚!好在老天开眼让他重活一回,总算能略尽孝道,能竭力避免父亲早亡之憾。 说话间,丫头们端了食盒进来。杨景澄顿觉腹中饥饿,便在众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后,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前世快死的时候,大夫总不让好生吃饭,成天稀粥汤药轮番灌,现在想着都觉得胃里烧的慌。孝中的饭菜虽不丰盛,好歹有点肉沫,且没人管他吃多少。三碗浓粥下肚,杨景澄的精神头更好了。 瑞安公看儿子吃饭香甜,终于放了心,又叮嘱了仆妇丫头们几句,方才往外走。 杨景澄送瑞安公出了院门,管乐丝竹混着惊天动地的号丧声立刻迎面砸来。他不由又想起了文氏,谨小慎微的活了十七年年,竟是没几个真心哭灵的,可叹可怜。忽看见跟在身边安静的几乎不存在的叶欣儿,忍不住嘱咐:“你留在屋里看家,别出去了。” 叶欣儿愣了愣,但没说什么,只轻轻的嗯了一声。这声答应完全被号丧声掩盖,若非此时年轻的杨景澄耳力极佳,险些当她哑巴了。杨景澄当即心头火起,然这股邪火却不是对着叶欣儿,而是号称书香门第的文家! 叶欣儿乃文氏陪嫁,性子比文氏略活泼些,年纪又小,当年杨景澄当小孩儿逗过几回,文氏便生出了误解,索性送与他做了通房。谁料文氏性子沉闷,实在与丈夫无话可说,夫妻两个渐同陌路。 原本是夫妻二人的事,文家却赖叶欣儿狐媚子勾引姑爷,趁着文氏回娘家的功夫,险些没把叶欣儿活活打死。而文氏的病故,文家更迁怒叶欣儿,若没记错的话,正是文氏头七那日,文家便想把狐媚子弄死陪葬。 前世杨景澄便看不惯这等满口仁义道德,内里草菅人命的伪君子。何况后来二人相依为命,情分自是不同。便是明知叶欣儿无性命之忧,也不愿她平白受罪,干脆留她看屋子。待过二年叶欣儿大几岁,替她寻个好夫婿,全了他们之间情谊才好。 叶欣儿原先性子挺好,偏被文家打成了个闷葫芦。杨景澄有心想引她多说几句话,恢复几分爽利,日后嫁了人好当家,又怕文氏新丧,她惊魂未定,反倒吓着了她。算了,来日方长,横竖眼下不急。于是转身回屋,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理着暂有些混乱的思绪。 忽然,珠帘轻晃,令杨景澄熟悉至极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世子,听说你病了,今日可好些?” 杨景澄当即浑身一僵,他不必回头便知来人是谁,正是他将来的继妻、嫡母的外甥女、以及最后将那碗毒药灌进他嘴里的人! 杨景澄眼底顿生冰寒,才回来的第一天,争斗便已然开始了么!? 第5页 此话说的情真意切,杨景澄却听的汗毛直立。章夫人此人最擅玩弄人心,当年他涉世未深,竟真拿她当了个和善妇人,生出了不少孺慕之情。次后性子古怪,也有章夫人两眼只在亲子身上,他心里不好受之故。如今回头再看,只觉得此刻章夫人的情真意切简直令人作呕。 好在他前世临死前的几年长进了不少,再不似往日的毫无城府。心里再怎么思绪万千,面上却不露半分痕迹。只见他连忙恭敬的站起身,拱手向章夫人道:“母亲说的是。圣人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儿子日后定当仔细,不叫父母忧心。” 章夫人听闻一挑眉,今日杨景澄竟不是嗯啊两声了事?倒不是说杨景澄快二十岁的人了,连两句场面话都不会讲,只是往常不肯罢了。莫不是早起国公爷亲自去教导的?不过章夫人并不在意,她心里有个大不敬的想头——这老杨家从上头的皇帝老儿算起,到王爷宗亲,没几个长了脑子的,杨景澄蹦不出什么动静来。因此她随口笑道:“今日的话听的人心暖,可见懂事了。” 楼兰是个话唠,不待杨景澄再憋几句好听话,立刻插言道:“姨母,快中午啦,我们吃饭吧。昨日那道黄骨鱼汤我吃着好,汤色澄黄、鱼肉雪白,鱼汤更是香甜醇厚,拿来泡饭香的不得了,我今日还想吃。” “好、好、好,”章夫人又换回慈爱的笑脸,“不过是黄骨鱼,不值钱的东西,家里有的是,你天天吃都成。”说毕唤丫头,叫厨房添道菜,又对杨景澄和楼英道,“公爷同文家几个舅爷并本家的叔伯在外头待客,人多腌臜的很,仔细气味熏了你们两个,同我在屋里吃饭是正经。” 杨景澄实在不想跟章夫人打机锋,便做出为难的神色:“外头来了那许多亲戚,我不好在母亲屋里躲懒。” “那有什么?”章夫人道,“你昨日那般模样,亲戚们不会怪罪的。回头兰儿陪我去那院子里同女客们说说话,你们哥俩个好生在屋里歇着。丧事最磨人,今年天又冷的早,仔细别病了。”说着又吩咐她的仆妇来福家的,“两个哥儿你给我看好了,就说我的话,哥儿身子骨弱,谁来也不见。” 来福家的忙不迭的应了。实际上章夫人此话纯粹说给杨景澄听的,就老杨家磕碜的子嗣,谁敢真来胡乱打搅,伤了病了算哪个的?来福家的原是章夫人的丫头,后来嫁了瑞安公的小厮,便安生在瑞安公府里过起了日子。 提起杨氏的子嗣,也是心里愁的不行。想她当年在章家时,那是嫡子庶子本支的旁支的一个个往外蹦,反衬的姑娘更精贵些。再看看杨家,满京城宗亲动辄绝嗣,好不凄凉! 章夫人一番做作,杨景澄无法,只得捏着鼻子陪吃午饭。山珍海味如同嚼蜡,全吃不出个子丑寅卯。多亏了楼兰叽叽喳喳,省却了他的应对。如此看来,楼兰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嘛!杨景澄在心里暗自调侃着。 好容易熬过了午饭,章夫人领着楼兰出门待客。文氏乃朝廷册封过的世子夫人,从一品的诰命,京城权贵得来大半拉,确实不好怠慢。章夫人带着楼兰,也有教导她接人待物的意思。杨景澄和楼英这对没有血缘的表兄弟联袂送走了章夫人后,站在院子里大眼瞪着小眼,好半天没人先开口。 杨景澄只得从过往的记忆里细细翻找楼英的痕迹,忽然心念一动,他之所以与楼英不熟,是因为两年后楼英弃文从武,只身去了边疆。而正是那一年,他迎娶了楼兰。 杨景澄心思急转,楼英乃当朝首辅的亲外孙,又自幼养在瑞安公府,他何必丢开京中繁华,跑去边疆挣命?纵然章家子孙众多,他做外孙的难被重视,可单单这等出身,几辈子富贵不愁,偏偏跑去做武将,莫不是嫌命长! 再则,章夫人将他们兄妹养大,膝下又只有一子,难道不盼着亲子有个靠得住的兄长做臂膀?为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外甥选了条生死未卜的路?本朝的武将,可不怎么值钱呐! 想到此处,杨景澄的眼神便带上了些许玩味。看来楼英跟章夫人也不是那么好嘛!杨景澄的心思电转,楼英两年后能跑出去,八成在外头有门路。虽说边疆凶险苦寒,但留在京中明显是个死局。 即便他在内宅斗过了章夫人,出得门去照例得叫章首辅捏死!不若现在打好关系,为将来攒个门路。他与楼英性格不合,好在自幼相处,自是知道他的软肋。便扯出个笑脸道:“我心里有些闷,哥哥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楼英心里不自在,正想拒绝,又瞧见杨景澄朝他使眼色,略作沉吟,点了点头。于是两兄弟甩开成群的丫头仆妇,径直往后头的花园去了。 前几日下了雨,园子里的桂花蔫蔫儿的。冷风卷着水汽,吹的人骨头发冷,园子里半个人影都没有。杨景澄对此很满意,引着楼英进了凉亭。凉亭四面开阔,若有人来,大老远的便能瞧见,是个能安心说话的所在。 杨景澄整理了下思绪,率先开口:“天气不好,你我兄弟,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楼英不知杨景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谨慎的没开口。 杨景澄故作无奈的道:“今天兰妹妹去瞧我,我谢她惦记着。可如今她嫂子去了,她小姑娘家再去我屋里便不太合时宜了。家里人多嘴杂,叫长了歹心的编排两句,怕妹妹不好做人。按说我们一块儿长大,如同亲兄妹一般,原该亲近些。只怕小人作祟,日后妹妹再来寻我玩,还劳哥哥一起。既全了我们兄妹情谊,也免得妹妹受委屈,哥哥你看呢?” 第9页 在屋子里转了大半个时辰,杨景澄依然毫无头绪,不由生出了许多烦躁。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废物,十一岁进京,至今足足八年时间,居然不曾交过一个朋友,不曾笼络过一个奴仆!以至于此时此刻全然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抬脚出门,径直往正院里去了。 沿着下半晌刚走过的夹道,路过正院正屋后,往右拐直接从侧门进到了正屋的后院。楼英正居于此。当年楼氏兄妹进府时,楼英年方八岁,楼兰更是个奶娃娃。章夫人不放心他们独居,便安置在了正屋里。待楼英再长大些,也不过从正屋的厢房挪到了后头的小院,每日早起几步路便能抵达章夫人起居的正屋。比起一来便住在东院的杨景澄更像府中的爷们。 守在廊下的丫头们看见杨景澄,纷纷问安。有机灵的小丫头掀帘子跑进屋内提醒楼英:“大爷,世子来了。” 楼英额头青筋跳了跳,咬着后槽牙翻身而起,走到门外迎接那祖宗。杨景澄见了楼英不情不愿的表情,心情立刻好转。自己不高兴的时候,惹的旁人不高兴,自己心里便爽快了。笑呵呵的三两步上前,携了楼英的手,毫不客气的进了他的屋子,并穿过堂屋拐到他的卧房,坐在了南沿的炕上。 楼英强忍住打癞皮狗的冲动,招呼丫头仆妇们上茶上点心。杨景澄头一回来楼英的卧室,不由抬眼打量。卧室里装饰以青绿为主,在深秋时节显得有些素净。屋里只有一个丫头一个仆妇,更比他那头冷清。 不过但凡豪门大族,难免规矩森严,哪等人享什么供奉使多少仆役皆有定数。公府是宗室,楼英再是章夫人心爱的外甥,也不能越过肉中刺的庶子去。是以屋内的用度比起杨景澄的屋子,便显得寒酸了。 杨景澄自是清楚规矩,却故作不知,皱着眉道:“管家干什么吃的?都快入冬了,哥哥家的陈设怎么没使人来换?还有那幔帐,多早晚的花色了,怎么不挂今年时兴的来?我看张伦是不想干了,哥哥休气,我这就寻他的不是去!”一番做作,把个不讲理的纨绔演绎的十分传神。 楼英看着自己屋内的雕梁画栋,帐子上的满绣连枝,陷入了沉默…… 楼英的乳母李青家的却与管家张伦有亲,此刻闻的小主子不满张伦,急的直朝楼英使眼色。楼英知道杨景澄雷声大雨点小,索性摆摆手,把丫头婆子尽数撵了出去。待帘子放下,才正色看向杨景澄:“不知世子此来有何指教?” 杨景澄笑了笑:“不过无聊,寻你说几句话。你别嫌我烦,府里只有你我二人年纪相仿,我不寻你,又寻哪个去?” 楼英腹诽:谢谢你没寻我妹子去! 杨景澄又忽的垂下眼,低声道:“我才叫梁王老太公从灵前撵了回来,心里难受的很。” 听得此话,楼英眉头微皱。一个府里住着,便是不常走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都了解个大概。之所以在文氏病重时便传出他妹妹楼兰将做填房之事,正因杨景澄夫妻早已形同陌路。此刻文氏亡故,他跑到自家惺惺作态作甚?莫不是他竟真对文氏有情? 杨景澄与楼英将将接触,自是不能说出心中所想,却也没说谎话。他被从灵前赶回来,因此难受是真,只不过并非为了文氏罢了。至于楼英的误会,跟他有什么关系?总归夫妻情深总比负心薄幸来的名声好听。想混朝堂,跟做纨绔不一样,多少还是得注重点名声的。 楼英万没料到几日不见杨景澄竟生出了十八道弯的肠子,只当他又发癫,干脆懒得接话。横竖他早晚要出去闯荡的,跟个废物点心的世子不是一路人,犯不着巴结。 楼英不肯配合,杨景澄的戏台子塌了一半,也演不下去了。哥两个今日第二次相对无言,真是好不尴尬。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忽闻一声尖叫由远及近,直往内院而来。杨景澄与楼英齐齐愣了愣,便再次听到一道凄厉的女声响起! “世子救命!救命啊!啊——!” 第6章 审案    杨景澄心中一惊,向他求救…… 杨景澄心中一惊,向他求救的、女的,不好,是叶欣儿!当即跳下炕,直往外冲去!楼英反应亦是极快,跟着便出了房门,顺着声音往前跑。此时恰逢鼓乐暂停,府中尚算安静;天色已暗,街外更无杂音搅扰。这声求救,当真是从前院传到了后院,嘹亮非常! 章夫人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磕,沉声问:“哪个不讲规矩的狗奴才胆敢在府内喧哗!?” 几个丫头立刻撒腿往外跑,去瞧瞧什么事。丫头到底娇弱无力,不比杨景澄与楼英两个习武的男人跑的快。刚跑到院门口,便见两道人影咻的往前头去了。 这帮人往前跑,叶欣儿却是死命的往后跑。她根本不知道杨景澄在何处,只知道此时此刻能救自己的唯有杨景澄。后面的脚步越来越近,叶欣儿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越跑越慢。她大口的呼吸着,已经无力再发出尖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世子说过我是他的人,他一定会救我的!一定会救我的! “小浪蹄子你还敢跑!”仆妇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给我站住!站住!”又喝骂丫头,“几个废物!快抓住她,前面就是正院了!” 跑动中的叶欣儿突然觉得头皮一紧,她的头发被追上来的人揪住了!瘦弱的她根本挣脱不开,整个人被拽的往后倒,砰的一声撞在青石板路上,痛的她两眼冒金星,再无力挣扎。 第10页 她张开嘴想大喊,一块帕子却塞进嘴里,把最后的求救堵回了喉咙。昏暗的天光下,膀大腰圆的仆妇走到跟前,气喘吁吁的连踹了叶欣儿好几脚:“贱人,你居然敢跑!”说毕,抓住叶欣儿的发髻,像死狗一般往外拖去。 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间又归于寂静。叶欣儿头皮剧痛、浑身冰凉,她惊恐的想:我要死了么?我就要死了么? 忽然,边上人影一晃,随即又一声惨叫在夜色里炸响。正屋里章夫人气的手直哆嗦:“反了!反了!我倒要看看今天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才进屋的瑞安公亦是皱眉道:“我仿佛听到了有人喊澄哥儿,使几个人去瞧瞧,千万别唬着他!” 瑞安公不知道的是,搞出第二声尖叫的正是他的宝贝澄哥儿。杨景澄收回踹向仆妇后心的脚,不待仆妇反应过来,又冲上去补了一脚。仆妇当即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深秋的天色,暗起来十分的快。杨景澄去寻楼英时,只略有些发沉,此刻却是黑透了。又有仆妇小厮丫头往这边赶,却是赶的太急,不曾打灯笼,纯粹的添乱。 “全都给我站住不许动!”杨景澄当即喝道,随手点了个人影,“你,去打灯笼来!” 话音未落,章夫人派出来的第二批人已是赶到,他们打着灯笼,正往杨景澄处靠近。来福家的走在头里,抬眼看到杨景澄,立刻哎呦出声:“世子爷,你怎底穿个单衣便跑出来了?你的大衣裳呢?哎呦,来人,快来人,还不赶紧去把世子爷的罩衣拿来!” 杨景澄一路跑来并不觉得冷,他方才已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趴在地上轻声啜泣的人。果然是叶欣儿,登时火冒三丈,什么玩意就敢随意处置他的通房,当他死了啊!? 听到动静的管家张伦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的嚷什么嚷?客人才走,叫人听见了,岂不是笑话!” 杨景澄阴着脸道:“我也觉得是个笑话,有人要打杀我屋里人,竟不用告诉我知道的。”说毕,眼神冰冷的扫向跟仆妇一块儿追叶欣儿的两个丫头,正是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竹叶与竹苓。 两个丫头扑通扑通跪在地上,不敢答话。杨景澄暂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却不想当众审问。指了指来福家的,道:“福妈妈,你带人把这几个闹事的带我院子里去,我要审她们。” 来福家的连忙应了,招呼几个丫头仆妇,把昏了的妇人以及跌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叶欣儿一并带走。又有机灵的丫头从正院里拿了两件瑞安公的外套,急急忙忙的替两位爷披上,这场闹剧才算消停了一半。 杨景澄整了整衣裳,转脸对张伦道:“张管家,你且去正院里回公爷与夫人的话,就说待我审完了闹事的,亲去正院向父母禀报。” 张伦年纪不小,脑子却快。见杨景澄三下五除二的制住了场子,便不在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杨景澄又对楼英道:“哥哥,今日之事很有蹊跷。弟弟涉世未深,恐被人哄骗,劳哥哥与弟走一遭。” 当着众人的面,楼英不好拒绝,点头答应。于是兄弟两个一同朝东院里走去。东院前头的宾客已经各自回家,哭灵的仆从们也安静下来,唯有丝竹管乐未曾停歇,声音却放低了许多,只有隐约的曲调传到了后头。 堂屋内灯光大亮,杨景澄与楼英分别于两个主位上落座。当事的仆妇丫头齐齐跪在了厅中。章夫人的几个心腹并赶回来的张伦等人则侍立在两旁,且看杨景澄如何审案。 杨景澄率先看向被自己踹晕又被弄醒的仆妇,他才重生不久,对早年不熟悉的人记忆有些模糊了。好半日,他才想起,此乃文氏的乳母聂氏。文氏性格极为胆小怯懦,她乳母倒是个凶悍的,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便是此刻,还用那三角眼恶狠狠的盯着叶欣儿。 杨景澄见状冷哼一声:“休管那等缘故,在我院里胆敢以下犯上,堵了嘴,拖出去敲二十板子!” 聂氏不敢相信的瞪大眼,刚想喊什么,张伦眼疾手快的拿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来福家的也不含糊,不知哪里摸了根绳子出来,麻利的将人绑了,并吆喝其它健壮的仆妇,直将聂氏拽去了院子里。来福家的这般听话,也是心中恼火。宾客们刚散,有些并未走远,这聂氏就在家打鸡骂狗,生怕别人瞧不着热闹!丢人现眼的东西,就该打死! 来福家的面色不虞,手下的仆妇丫头皆加快步伐埋头干活。不一时噼里啪啦的板子声混着聂氏的呜咽声便从外传了进来。杨景澄充耳不闻,视线落在了叶欣儿身上:“你先说怎么回事?” 叶欣儿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只眼泪颗颗的往下落,伴着她秀丽的容颜,真是叫人看了好不可怜。再看向竹叶竹苓两根木头,果然更问不出什么。杨景澄当即瞪了叶欣儿一眼,示意她别装了,真当老子不知道你什么人? 叶欣儿见杨景澄眼神不善,打了个激灵,抽噎着道:“奴、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擦了门廊进来,聂妈妈便说……便说奴婢孝期里勾引主子,要打死奴婢。” 众人听闻,纷纷看向杨景澄。来福家的见状,当即叱道:“闭嘴,你休胡说!府里统共几个主子,都忙着大事,能勾引了哪个?” 屋内的其它的管事脸色也难看起来,世子夫人尸骨未寒,世子便与丫头被翻红浪?丫头固然该打死,可世子的名声又能好听到哪里去?管家张伦不由的暗恨文氏,自己是个废物不说,带出来的下人一个比一个无能!便是果真有事,且按下不表,过三五个月处置了便是,何苦闹的鸡飞狗跳!回头公爷不说聂氏沉不住气,到要怪他们管事的无能,找谁说理去? 第11页 叶欣儿又哭道:“奴婢也正糊涂着。今日通只有世子寻奴婢问了问哪个太医给夫人看的诊,药方子收在何处的琐事,别的爷们见都不曾见着。不知聂妈妈听了谁的挑唆,便要打死奴婢。世子,奴婢冤枉啊!” 问到此时,杨景澄心里已如明镜一般。看来竹叶竹苓两个只面上老实,背地里必定往文家那处下了黑话。然叶欣儿名义上乃杨景澄的通房,难以绕过他处置。于是聂氏大抵想悄悄弄死叶欣儿,再装作忠婢为主母殉葬。一个丫头,死了便也死了,谁有空细查?不料叶欣儿警醒,当即闹了起来。 杨景澄本就对文家印象不好,他当年娶文氏,乃瑞安公听闻文氏之母裴孺人几年内生了三男一女,觉得文家种好,亦是书香门第,便聘了来。不曾想文氏叫他迂腐的亲爹养成了个有气的死人,又陪了四根木头过来,说是给他做通房。 你文家有病不是?他堂堂国公世子,家里缺木头了咋地?好容易木头里有个稍微能说话的,他随意逗两句,便暗地里往死里折腾。现在更可乐了,他找叶欣儿说两句话,文家就要杀了她。也不想想,他果真宠叶欣儿,那满身的鞭伤他早发现早闹起来了,还能悄没声息的到今日? 坐在一旁的楼英并不知内情,却是眉头皱的死紧。这年头奴婢不值钱,朝廷三令五申不许随意打杀奴婢,可豪强家里谁也没放在心上。然这丫头是杨景澄屋里的,仆妇竟敢越过他直接处置,实在太没规矩。 且找的理由更是不堪,奴婢趁乱借机生事已经够过分的了,居然攀咬主子。由奴及主,难怪杨景澄平日里不亲近文氏。这二日的难过,怕是因往日的冷落心怀愧疚所致。如此想来,杨景澄倒也可怜。 又想,此事涉及阴私,最不好辩白。不若由他个外人开口,更能取信于人。便道:“有些奴婢仗着年老资历深,便恣意妄为。那聂氏更是嚣张,为了处置个丫头,竟敢攀咬主子。真当我不知道尔等龌龊心思?分明是你们的私仇,却把世子牵扯进来。府里自是不能叫此事闹大,必处置了这个丫头。可你们怕是不曾想到,平日里爱独处的世子今日偏同我在一处,现我在此坐着,看谁敢拿脏水往世子头上泼!” 大厅内外瞬间一静,唯有聂氏挣扎着想说话,却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杨景澄厌恶的看着聂氏,正欲命仆妇再追加二十板子,就听一阵轻笑从外头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竟是瑞安公亲至。杨景澄和楼英忙不迭的赶上来行礼。瑞安公摆了摆手:“你们两个小孩子家还是嫩了点,一群贱婢也配听你们的辩白?何况也不止贱婢那点事!”说毕敛了笑,沉声道,“来人,把文氏陪嫁的仆妇丫头都捆了!直接敲锣打鼓的给我送回文家去!” 杨景澄呆了呆,等下,不止贱婢那点事?不就是个通房丫头,还能有什么事? 瑞安公却没再多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妈的,居然敢欺负我儿子,文正清你找死! 第7章 博弈    瑞安公走在夜色里,面沉如…… 瑞安公走在夜色里,面沉如水。今日前来吊唁的礼部尚书朱明德才夸了几句杨景澄重情重义,夜里文家便使人作妖,简直岂有此理!长随来旺极会察言观色,他见瑞安公面色不虞,咬牙切齿的道:“公爷,文家那起子王八羔子欺人太甚!” 有些时候主人家不方便骂人的时候,做奴才的替他骂了亦是拍马屁的一种。是以另一个长随来福也不甘示弱,连忙道:“那文正清区区七品,竟敢对世子心生怨怼,他们家该死!” 瑞安公的脸色更沉了几分,文正清不过是一条狗,该死的是…… 说话间,瑞安公走进了正院。见章夫人迎了出来,立刻换成了平日笑呵呵的模样,三两步走到近前,携了妻子的手,温言道:“老夫老妻了,你又出来作甚?天冷的很,仔细风吹着。” 章夫人摇了摇头:“不独为了迎你,方才我听见是东院那头的动静,到底什么人闹事?没唬着澄哥儿吧?” 瑞安公漫不经心的道:“他才没唬着,正学青天老爷审案呢!” “哦?”章夫人好奇的问,“审出什么来了?” “嗐!”瑞安公摆摆手,“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审出个甚?只当是屋里的丫头们争风吃醋。我看他半日不得要领,叫张伦把文家陪过来的人一并捆了,立刻送回文家去!”说着啐了一口,“我倒要看看文正清那伪君子,今晚怎生收场!” 章夫人脸色微变,忙定了定神,试探着道:“澄哥儿屋里的丫头不听话,与文家有什么相干?” 瑞安公故作恼怒的道:“前日文家哥儿赖澄哥儿待他妹子不好,今夜又是他们文家陪过来的人闹事,不是他们文家捣鬼,又是哪个?真真说着我便来气,分明是他文家女短命无福,怪澄哥儿作甚? 我们澄哥儿对他家木头不够好吗?按例,世子能有两个侧夫人,我们澄哥儿一个都没有,他们家还想怎样?不识抬举的狗东西!改日我非去圣上那处告他一状不可!” 章夫人暗暗的松了口气,原来是从这上头想到了。又不由觉得好笑,这杨家父子果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半点不会打弯的肠子,别个学都学不来。不过文家几个下人,不愧是文氏那根木头养的,委实废物! 她只让他们弄出点不清不楚的风声,将来好对景出来坏杨景澄的名声,哪知他们竟闹的人尽皆知。现下可好,没扯上杨景澄,到叫自家担了个怨望的名声,传出去岂不是令人笑掉大牙?怪道父亲不爱用他们家,着实上不得台盘! 第12页 侍立在侧的刘嬷嬷乃章夫人的陪房,亦是她一等一的心腹。章夫人的计谋她心里一清二楚,现文家办砸了事,章夫人必定不悦。她眼珠转了转,生出了个更好的主意,于是开口道:“公爷可是把大奶奶的陪嫁都撵了?” 瑞安公没好气的道:“不撵了留着过年?我们家缺人使了!?” 刘嬷嬷陪笑道:“公爷说笑了,府里哪里能缺人使,便是偶或缺了一个两个,自有人牙子送了来。老奴忧心的并非使唤上的人,只听闻大奶奶有个叫叶欣儿的丫头很是得世子喜爱。眼下世子正因大奶奶伤心,公爷再撵了屋里人,只怕世子爷心里不自在哩。” 章夫人眼睛一亮,她今日使唤文家陪嫁,正是想隐隐绰绰的传些闲话。既抓不住把柄,又在众人心里留个印象。毕竟男人睡一睡自己的小老婆并不是大事,便是在元配的孝期里头,也至多被人说两句嘴,无伤大雅。但先有了好色无度的引子,日后再添些旁的,积沙成塔,杨景澄的名声自然坏了。 现文家被瑞安公抓了把柄,胡乱一搅和,难免把杨景澄孝期里睡丫头的事盖住。刘嬷嬷此刻这句话补的好,横竖她没指望着一击必中,现让人以为杨景澄宠妾灭妻也是一样的。 章夫人以为丈夫是个憨货,可如今宗室都快叫章家弄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了,哪还剩几个真憨的?章夫人微妙的表情尽数落在了瑞安公眼里,他略想了想,便知道章夫人使上了妇人手段。 心里不由嗤笑,他们家统共两个爷,一个奶娃娃,剩下的便只有杨景澄那宝贝疙瘩。他宠哪个丫头爱哪个妾,合府谁不知道?那叶欣儿果真是他的心上人,自己这个做老子怎可能听都没听过! 这时候特特抬出个叶欣儿说事,打量老子是傻子呢?暗暗的瞥了章夫人一眼,心道:妇道人家果真头发长见识短,若非你老子厉害,你这点子挠人的本事真不比文正清那条老狗强多少。 章夫人却不知丈夫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兀自装出慈母的模样,着急忙慌的道:“哎呦,那快去个人,把丫头保住才是!” 刘嬷嬷觑了觑瑞安公,面带为难之色。 不料瑞安公却是一拍大腿:“哎呦!你怎底不早说?只怕人都走到半路了。”说着便喊长随,“来旺!来福!你们快快快,千万别伤着那丫头!” 待两个长随飞奔出门,瑞安公又不满的对章夫人道,“叶欣儿是不是今晚被打的那个?你个当母亲的恁的不管事,既是他心爱的丫头,竟有人敢欺到头上,你怎生管的家?!” 章夫人心中大乐,由瑞安公亲口说出杨景澄有宠妾,更叫人相信了。故半点不恼瑞安公的指责,反而一脸愧疚的道:“都是我一时不察,公爷莫怪。既是那丫头伺候的好,便从今日起,每月在我的月钱里头挪二两银子给那丫头,权当我给澄哥儿赔不是了。” 瑞安公讪讪的道:“对不住,我方才的话说重了,你莫生气。” 章夫人嗔笑道:“二十几年的夫妻,我早知道你的脾性,若要生气,只怕早气死了。” 夫妻两个说着闲话,不一会儿,瑞安公的长随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回公爷、夫人的话,文家的下人还不曾出门,奴才留下了叶欣儿,旁的人依旧叫往文家去了。” 瑞安公顿了顿,是张伦手脚太慢?或是别的缘故?念头仅一瞬,他又按回肚子里,而后抚掌大笑:“干的好!我今次非狠狠的打文家一巴掌不可!” 章夫人摇头笑道:“公爷的脾气呀……” 瑞安公似又想起什么,深沉的眸子看向来旺,缓缓说道:“你去告诉那丫头,好好伺候世子。若是来年能生个一儿半女,我有重赏。” 来旺怔了怔,不明白素来不管家中琐事的瑞安公为何忽然特特提个丫头,莫不是话中有话?忙垂头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屋子,再次往东院去了。 听到来旺转述的杨景澄更是一头雾水,倘或这话由章夫人说出来倒没什么,日常做戏罢了。瑞安公呼喇巴的在文氏新丧的时候提这样的话……怎么听怎么凉薄。 便是着急他的子嗣,也不必如此欺负个死人。好半日没想明白,只得先抛到脑后,过几日在寻个由头与父亲谈去了。遂对来旺道:“今晚辛苦你跑腿了,来人,称五钱银子与来旺叔喝茶。” 来旺赶紧谢赏,接了银子,恭敬的向杨景澄告退。杨景澄挥手打发了来旺,又瞥了眼刻漏,而后对楼英道:“好哥哥,今晚着实辛苦你了。” 楼英笑笑:“世子客气。我不曾做什么,倒白白喝了你家的好茶。天色不早,不敢打搅世子休息,且容我先告辞。” 杨景澄心里有事,不再与楼英讲虚客套。亲自将人送到院门口,目送他拐了弯,立刻折回屋内。 此刻的东院正屋,叶欣儿依旧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她心中恐惧未散,又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情!她不敢相信世子竟为了她与管家张伦对峙!世子竟真保下了她!她总算又一次逃出了生天! 熟悉的衣角从眼前晃过,叶欣儿不由抬起头,望向坐在了椅子上的杨景澄,张了张嘴,谢恩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显得整个人呆呆愣愣的。 杨景澄懒得废话,挥退了闲杂人等后,直接问:“说吧,今日怎么回事?” 叶欣儿呆了许久,才喏喏的道:“奴婢,真的不知道……” 第13页 杨景澄换了个问法:“文家的事你了解多少?” 叶欣儿又呆了呆,文家的事?世子想知道哪些事? 杨景澄没有催,只静静的等着。他的问题很散,叶欣儿作为文家的丫头,鸡零狗碎的事知道的太多了。那么叶欣儿答了什么,就代表着她最在乎什么。杨景澄曾经历过四面楚歌之境地,难免多疑。今夜之事他暂看不分明,因此,哪怕他与将来的叶欣儿有交情,此刻却不敢全然相信。二十年岁月荏苒,人心不知几多变迁。身边的人,还是仔细些的好。 叶欣儿居于内宅又被人排挤,知道的事比杨景澄更少,今晚的闹剧她完全弄不清状况。不过杨景澄问的是文家事,她绞尽脑汁的想了半日,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旁的事奴婢知道的不多,只有一件少有人知晓的机密之事。”叶欣儿顿了顿,轻声道,“文正清私底下,是管章首辅叫干爹的。” 杨景澄表情一窒,须臾,他轻笑出声:“原来如此!”随即低不可闻的道,“母亲……你可真是位妙人儿啊!” 第8章 鱼肉    次日清晨,前院哭灵声准时…… 次日清晨,前院哭灵声准时响起。杨景澄睁开眼,便见叶欣儿安静的侍立在旁。见他醒了,忙上前服侍。杨景澄哈欠打到一半,忽觉出不对,怎地屋里只有叶欣儿一人? 要知道似他这等大家公子,屋里单大丫头便有四个,此外还有嬷嬷小丫头等,说句到家的话,哪怕夫妻敦伦且有三四个在旁边预备着打水的呢!何曾只剩个通房在屋里伺候的理? 杨景澄的疑惑叶欣儿自是看在眼里,好半日,终是叹了口气道:“世子,外头正传闲话呢。” 杨景澄一脸莫名:“大清早的又有什么新闻?” 叶欣儿垂着头,一面替杨景澄拿衣裳,一面无奈的道:“今日天没亮的时候,满府里便传开了。只说奴婢得了主子们的青眼,不独世子看重,连公爷都说要赏。莲房带头同我置气,她是张管家的孙女,旁人皆奉承她,加之昨夜竹叶竹苓等人被撵回了文家,屋里可不止得我一个了么?”叶欣儿好久没说过这般长的话,说完竟有些恍惚。 然今日早起的事比昨日的闹剧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若不告诉出来,杨景澄倘或因此吃了亏,岂非她的不是。再则她本就不是木头性子,现只是有些不惯罢了。 杨景澄眉头紧皱,好端端的闹这么一出,不是明摆着让人说他负心薄幸么?可令他疑惑的是,为何他父亲竟由着闲言碎语肆掠而不插手?昨夜之事表明,瑞安公可不是对家务撒手不管的人! 叶欣儿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平日里伺候主子,那是穿衣的穿衣,洗脸的洗脸。现在可好,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再则她往日被聂氏等人严防死守,全不知杨景澄的配饰在哪,直往箱子里好一阵翻。正忙乱着,忽听敲门之声,叶欣儿又急急忙忙的往外跑,迎头撞上楼英,赶紧扬声道:“奴婢见过大爷!” 楼英却没答话,径直往屋内走。不待杨景澄迎出来,他已是掀帘子进屋了。 杨景澄当即吩咐小跑着跟进来的叶欣儿:“去门外守着,若有人进来,及时唤我。”说毕扭头看向楼英,“哥哥有甚急事,直说吧。” 楼英的面色稍霁,慢慢的吐出了口浊气:“今早的闲话你听见了?” 杨景澄点头。 楼英眼神闪了闪:“那你可知,若无人刻意放出风声,闲话是难以几个时辰便满府皆知的。” 杨景澄似笑非笑的看着楼英:“本是我的闲话,哥哥何以如此着急?” 楼英当即被问住,好在他亦是机敏人,很快反应过来,放缓了语气道:“阿澄既与我亲厚,我自是不能看着有人坏你清名。” 杨景澄暗自嗤笑,大家子人说话惯常七拐八绕,他却不喜这等风气。他昨日才下铲子,楼英今日便死心塌地?做梦都没这般快的。他之前还不知道府中乍起的谣言怎么回事,现看到楼英着急上火,立刻想起了前世的往事来。 前世的时候,倒没有甚宠妾灭妻的闲言碎语,可诸如性情古怪、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话却没少流传。性情便也罢了,后头那个评价,若再联想文氏早丧、通房浑身的鞭伤,那可就叫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不寒而栗了。 传上个一年半载的,他续弦的事又怎么办呢?自然是唯有无父无母的楼兰拿来填坑。只怕宗亲们还得夸章夫人心疼庶子,连娘家外甥女都靠在后头,实在是个难得的贤妇。 但站在楼英的立场便没那么好受了。妹子是他的亲妹子,再傻再憨,那也是血脉相连的嫡亲妹子。但凡有点脑子,便不难猜到章夫人为何诋毁庶子。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让路么?小公子将将周岁,章夫人已然亮出獠牙,将来这母子两个不定斗成什么模样,他岂肯让妹子往火坑里跳? 而今最好的法子,正是护住杨景澄的名声。毕竟他们楼家已经败落,似楼兰这等无父无母的孤女,等闲是配不上国公世子的。到时候瑞安公自然去寻门当户对的亲事,再不与楼兰相干。 想明白前因后果,杨景澄心里有了数。他拍了拍楼英的肩膀,开门见山的道:“我从来把兰儿当亲妹,未曾想过娶她为妻,你放心吧。” 闻得此言,楼英不禁愕然。他知道!他竟什么都知道!更令楼英震惊的是杨景澄居然这般直白的把话说了出来! 第14页 要知道时下最重孝道,此事牵扯章夫人,便是心里有万般想头,亦不能表露半分,否则叫人抓到了把柄,那可真是百口莫辩!尤其是,既然杨景澄提到了楼兰,显然清楚了章夫人的打算。而自己是章夫人亲手养大的外甥,难道他不怕自己将他的心思告知章夫人么?还是他们母子之间的斗争,现就要撕虏开来,明刀直仗的干了? 杨景澄笑出声来,若论楼英的年纪,他平素的表现已算难得。可在这关心则乱的当口,在重活一世的杨景澄眼中,就显得有些稚嫩了。那些事不说出来,旁人便果真不知道?即时不知道,因各自站的位置,也只能是生死大敌。 他上辈子可是傻乎乎的真把章夫人当长辈的,结果呢?不也依然让一碗毒药葬送了性命。前世活的那般窝囊照例没有好下场,难得有重来的机会,他何苦再叫自己受那鸟气。再差不过是个死字!且看那起子小人惧不惧他的鱼死网破! 随手抄了个茶碗递到楼英手中,杨景澄慢条斯理的道:“左不过那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我与你说句心里话——堂堂男儿该志在四方。便是泥腿子出身的,家里有了两个钱也知道进学上进,心里盼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你我这等世家公子,莫不是心气竟不如他们?再则常言道,为女则弱为母则强。于母亲而言,手心手背皆是肉,她既养了我一场,我何苦与她为难。不若想法出去挣个前程,到时候一门双公,那才叫光耀门楣、羡煞旁人!” 听得此话,楼英眼里露出了赞赏之意,拱手道:“往日是我错看了你,今日哥哥给你陪不是了!” 杨景澄但笑不语,话就是说给楼英听的。既然是个敢出门博前程的,便绝不是个肯仰人鼻息的脾性。杨景澄想拉拢他,自然得先合了他的意,待两人亲近了,旁的便容易了。 再则章夫人毕竟抚养了他,虽算计他妹子,到底未成事,算不得仇敌。杨景澄若是摆明车马跟章夫人对着干,楼英必定还是向着章夫人的。不若退一步海阔天空,横竖他真正想剁的人是章首辅,章夫人且排不上号呢! 话说开了,楼英心中大石落地。见杨景澄还披散着头发,显然是刚起身,来不及收拾的样子,遂讪笑道:“今日我孟浪了。” 杨景澄善解人意的道:“我是没有亲妹子,若有,只怕比你还急些。”说毕,又笑道,“不过我确未梳洗,哥哥且避一避,晚点再来寻你说话。” 楼英连忙告辞,自掀帘子出去了。叶欣儿等他走远,方走进屋内接着伺候杨景澄。她六七岁上便被官卖成了丫头,打那时候学的伺候人的本事,至今已是熟练之极。过了最初的忙乱后,立刻轻车熟路起来。 不一时,杨景澄收拾干净,饭也来不及吃,拔腿直奔前院而去。昨夜他亥时才睡下,天不亮时已是谣言满天飞,虽说他不怕讨不到老婆,可既然打算混朝堂了,放任着名声坏下去也不是个事。他必须得找父亲商议一二。 行到前院门口,先做贼似的往里探了个头,烧纸烧香的烟雾缭绕中,梁王正中气十足的高谈阔论,杨景澄瞬间怂了!赶紧躲回巷道里,好容易逮着个小厮让他进去传话,才把瑞安公请了出来。 瑞安公见儿子鹌鹑似的躲在巷道里,忍不住喷笑出声:“你老太公又不吃人,看把你吓的!” 杨景澄无奈的道:“我不是怕他吃我,我是怕他生气。” 瑞安公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问道:“何事?” 杨景澄组织了下语言,试探着问:“父亲,昨日你分明只撵了文家的陪嫁,怎地早起我屋里竟是没人了?” 瑞安公瞥了杨景澄一眼:“不是有个通房么?” 杨景澄眸光一闪,他父亲既然连这等小事都尽知,那谣言的事何以全然不管?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莫非他父亲此时便觉得他不如个周岁的孩童,认为他不堪配世子之位!? 父子相对沉默,良久,瑞安公笑叹:“你不说话,难不成已察觉此间门道了?” 杨景澄依旧沉默。 瑞安公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长子,有些怅然的道:“竟不曾发现你已经这般大了。” “父亲……” “澄哥儿啊!”瑞安公忽然唤道。 杨景澄连忙答应:“儿子在。” 瑞安公背着手,抬头看着天边卷起的乌云,道:“自古以来,爵位传承皆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你与你兄弟,本不该有争执的。” 果然!杨景澄心中苦笑,他不过是个奸生子,哪怕封了世子,父亲依然更看重嫡子。他已下定决心自挣前程,可心里任然有些酸涩。 瑞安公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长子。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然,你们兄弟该不该争,我们瑞安公府上下却是谁说了也不算。”顿了许久,瑞安公的声音渐沉,几不可闻的音调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无力。 杨景澄费劲了力气,才勉强听见父亲那随风飘过来的、几近耳语的六个字。 “瑞安公,鱼肉尔。” 第9章 名声    杨景澄呼吸一滞,僵在了原…… 杨景澄呼吸一滞,僵在了原地。瑞安公短短的六个字,不敢细想!如若堂堂瑞安国公、天子宗亲仅为鱼肉,那谁人能为刀俎?永和帝一向善待宗亲,难道章首辅已然可怖到宗室国公都不敢反抗的地步了吗? 第15页 瑞安公在寒风里沉默着,华贵厚重的衣物似挡不住深秋的冷意,叫风直接吹进了心里。有些话他并不想与儿子明说,因为说了又怎样呢?不过徒增烦恼耳,不如不知道,趁着他在,高高兴兴的做个纨绔。待到他老了死了再去面对也不迟。然章夫人过早的露出獠牙,打乱了他的计划。昨夜的将计就计推波助澜到底过于明显,难以掩人耳目了。 “父亲,”杨景澄轻声道,“我已经年满二十。” “二十了啊!”瑞安公冲儿子笑了笑,“然后呢?” 面对自己的父亲,杨景澄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问:“方才那句‘争与不争’是何意?” 瑞安公敛了笑,瞥了眼杨景澄,毫不留情的道:“你扪心自问,若非杨家子息单薄,你的出身够格当世子么?” 这话叫亲生父亲问出来,是人都不好受。换做寻常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怕是当场要恼——既你觉得不够格,当初何必去睡那不够格的女人?然杨景澄早过了年少气盛的时候,故十分平静的道:“不够。” 瑞安公眼里流露出了些许赞赏,接着道:“可我们杨家确实没孩子,是以圣上亲封了你做世子,连你生母都破例封了侧夫人。” 杨景澄点头,这也是他为何不恼的缘故,道理是那个道理,但世情并不总按着道理来。尤其是杨家,早已没了挑嫡庶的心情,但凡带把儿的都是宝贝,他犯不着生气。 “那我问你,既我们杨家如此重视子嗣,你不做世子又如何?我是你的父亲,亦是你弟弟的父亲。”瑞安公平静的道,“按有嫡立嫡的规矩,叫你弟弟做世子,我舍了这张老脸去圣上那里撒泼打滚,便是捞不着个国公郡公的,总能给你抢个县公回来。且不论县公的两千户的食邑,光我手里的庄子分几个与你,够你几辈子吃喝不愁的。那我何必非让你做世子,惹得你母亲不快、兄弟阋墙?” 杨景澄眸光一缩!他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杨家的儿子那般精贵,连他个外室生的都有自信弄个郡公回来,章夫人为何要置他于死地?杨氏嫡出子嗣、母族出身名门,做不了国公,求个郡公轻而易举。二者皆是从一品,月俸相差不过八两而已!首辅家的女儿、宗室的夫人,为了区区八两药死庶子,天底下哪有这等荒谬之事!那么章夫人杀他的真正理由又是什么? 瑞安公见儿子不解,知他不了解外头的事,遂轻声提示道:“你是圣上亲封的世子,岂可说废便废?”废了,圣上的脸往哪搁? 杨景澄略怔了怔,而后倏地笑出了声来:“原来如此!”到此时,他终于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按制,国公世子袭国公,嫡子降三等袭侯爵,庶子再降三等袭男爵。当年太.祖定宗室爵位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后世的凄凉,故无论爵位还是年俸皆十分的谨慎,生怕步了前朝的后尘。 然世事变迁,这条规矩早名存实亡。毕竟皇帝都过继两回、眼见着要过继第三回 的当口,宗室实在无心再计较嫡庶。除了各家世子,但凡有男丁长成,无不越级封赏。故而杨氏合族极少有兄弟不合之事。 可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幼弟杨兴鸣初封时,仅仅只有侯爵!他当年并没多想,宗室里的男丁初封不高也是有的,毕竟孩童容易夭折,杨氏宗亲又少孩子,难免迷信。章夫人故意压一压儿子,好让他顺利长大成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现细想想,便知当时的自己确实活的糙了。哪里是章夫人在压儿子,分明是御座上的那位借着祖宗家法,故意给章家没脸! 呵呵,圣上亲封的世子!原来一切源头皆在此。他身世有异,圣上为了他能名正言顺的袭爵,特特册封了他生母,为他正的名。却也正因如此,他成了圣上与章太后角力的绳索。圣上想打压章家,抬出祖制不给杨兴鸣恩赏,心高气傲的章家索性弄死了他,叫嫡出的杨兴鸣堂堂正正的袭爵。 他们争的压根不是爵位,而是各自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瑞安公府不过是个倒霉催的炮灰而已。至于章夫人不忿外室子压在亲生子头上那等妇人心思,也仅仅是章首辅与章太后的刻意纵容罢了。 那么今晨爆发的流言便很清楚了。章夫人确实想坏他名声毁他姻缘,于是瑞安公将计就计,索性坐实了他的宠妾灭妻。待他名声扫地之后,自有言官上书弹劾废他世子位。 永和帝在不敢跟章家撕破脸的情况下,也只能按“规矩”来,另择贤人承袭瑞安公府。巧的是,文家恰好为御史言官!亲岳父说的话,便是有人不信,总归带着几分真,至少能大面儿上过的去。如此,既合了章夫人的心思,又遂了瑞安公的意,端的是皆大欢喜。 而昨夜送回文家陪嫁之事,全因文家办事不利,做的太过火反倒容易叫他脱身出来,瑞安公干脆亲自出手解决,好让章夫人继续动作,他躲在后头捡便宜。横竖瑞安公所追求的,也只是两个孩子平安顺遂而已。 理清了思路,杨景澄心头阴云更甚。前世不知为何章夫人没毁了他的名声,反倒在瑞安公亡故后让他顺利的成了国公,也埋下了章夫人毒杀他的祸根。此生他倒是可以将计就计,然则他在内宅逃的掉章夫人的毒杀,杨氏宗亲又能逃的过章首辅的摆布么? 于是,杨景澄目光炯炯的望向瑞安公:“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些事,不是我们装疯卖傻便可躲的过的。”如若以为自污即可换取生机,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第16页 听到杨景澄的话,瑞安公的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他欣喜于儿子的敏锐,竟然在他短短几句提示下便察觉到疾在朝堂;同时他又忍不住忧心疾在朝堂,他一个闲散国公,着实无力回天,仅能使些内宅手段,期冀自己的长子能趁势逃过一劫。然此番挣扎是否有效,唯有天知道了。 杨景澄却没有瑞安公那般悲观,他死过一回的人,许多事看的更为通透。是以他正色道:“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了。”说着,他顿了顿,接着道,“大家伙未必非得让我当世子,当务之急是让圣上有个台阶下,是么?” 瑞安公点头:“然也。” 杨景澄翘起嘴角:“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瑞安公一头雾水:“什么客气不客气?” 杨景澄冷笑:“我此前想着若要在外头闯荡,总归得顾虑一些名声。是以不欲与文家闹的太过,省的被人嚼舌。然听父亲一席话,宛如醍醐灌顶,名声于旁人是好处,于我竟是催命的鬼,那我还怕甚?”说着撸起袖子,阴测测的道,“今日,我便揭了他们的皮!” 瑞安公怔了怔,不待他反应,杨景澄已是迈开步伐,往文氏停灵之处狂奔而去了!瑞安公心中一跳,暗道不好,忙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喊:“等等!等等!你要作甚?” 突然,院门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管乐与哭丧声齐齐一滞!众人寻声望去,竟是杨景澄一脚踹在了院门上,目光冰冷的扫过院中,语带冰寒的道:“文思敏何在?叫他滚来见我!”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众官客齐齐目瞪口呆,文思敏身边的人本能的往旁边挪了挪,很快就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圈。 梁王刚想张口,却见杨景澄身形快如闪电般飚到了文思敏面前,挥手一拳直砸在他的面门!拳头巨大的力量直接把文思敏打的不受控制的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的撞在了廊柱上,再次发出砰的声响。在场宾客皆觉得自己的后背剧痛,几乎想呕出血了。 文思敏整个人被打懵了,完全不明白好端端的妹夫干嘛要打他。正要挣扎着爬起,杨景澄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是一副趁你病要你命的架势,狠狠的补上了一脚。 “啊!”文思敏忍不住惨叫。 哀嚎之声未落,旁边文氏的两个弟弟文思讷与文思哲跟着遭了秧,若非看在文思哲年仅十二岁的份上,恐怕这两位也得躺在地上跟长兄作伴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礼部尚书朱明德率先反应过来,当即断喝:“住手!来人,快拦住世子!休闹出人命来!” 楼英赶紧跑上前一把箍住了杨景澄,嘴里不住的道:“你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别乱来!” 户部尚书谭吉玉见朱明德镇住了场子,忙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在场的其他人终于如梦初醒,瑞安公亦终于气喘吁吁的赶道,先打发来旺出门请大夫。 被唬的胡子直颤的梁王才缓过气,就见杨景澄扣住楼英的手腕用力一折,楼英吃痛忍不住松手,他便轻巧脱身,回身又是一脚,笔直的长腿在空中画出个利落的弧度,然后稳当当的敲在了文思敏的肩膀上。 文思敏再受不住,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杨景澄一字一句道:“文氏送了我四个通房,你们打死了三个,昨夜还想打死第四个。这三招是我作为夫主,替她们报的仇!” 杨景澄一句话竟讲出了个曲折离奇的故事,院里刚反应过来的众人,再次陷入了呆滞! 第10章 端倪    众人的目光在文家三兄弟间…… 众人的目光在文家三兄弟间来回逡巡,文思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文思哲年幼,尚不知杨景澄那番话何等恶毒;唯有文思讷只觉得遍体生寒。主母打死得宠姬妾之事虽不多见,亦非新闻。 然这等主母贤良,娘家却嚣张跋扈插手女婿家事,简直闻所未闻!何况杨家是什么模样世人皆知,若盼着女婿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必慕国公门第的富贵?既要世子夫人的体面,又生不出儿子,还不许人纳妾,文家这是要翻天啊! 院中的气氛越发诡异,杨景澄这等不涉朝堂的公子哥儿不知道文家事,在场的老官油子谁又不知道文家的真主子是谁?肠子十八道弯的尚书侍郎们略想了想,便把前因后果理的清清白白。随即又纷纷在心里把文正清嘲笑了个底儿掉。 打死杨景澄之姬妾,无非是阻碍他生儿育女,以此态度讨好章夫人,继而向章家表忠心。可章夫人的儿子将将周岁,能否站住且是两说。现叫杨景澄绝嗣,倘或那小公子夭折,章夫人难道不怕死后无人祭祀么?章夫人一个妇道人家眼里只有儿子不想其它,你文正清历经科考摸爬滚打到今日的官老爷竟也全不懂分寸?怕是摇尾巴摇的脑子都不要了吧。 杨景澄见了在场众人的反应,在心里暗道了声爽快!人生在世,若顾及名声那是千难万难,可若只想做个纨绔,那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文家既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索性掀了桌子。 他是宗室子弟,上头还有神仙打架,名声越坏越好;可文正清为朝廷御史,却是万万担不起藐视宗亲、草菅人命的帽子。现他公然殴打妻弟,了不起被圣上梁王骂两句,文正清的下场可就不太好说了。在大晋朝企图阻挠宗室生孩子,不灭你满门算圣上宽宏大量啊! 第17页 扶着门终于喘匀了气的瑞安公眼角直抽,什么!?他家被打死过三个通房,他怎么不知道!?儿子嗳!你甚时候长出了张口就来的本事了! 自家白喜事上头闹了一场,杨景澄却犹嫌不够!环视一周,冷笑道:“不过几个毛丫头,内子素日贤良淑德,我不想与她没脸,是以从不声张。哪知昨夜那乳母聂氏竟想揪了我仅剩的通房殉葬!” 说着他朝皇宫所在的方位拱了拱手,“诸位老大人皆在朝多年,应深知圣上乃最讲究仁善的明君。便是先皇驾崩,也因怜惜人命,不曾叫宫女太监殉葬。他文御史何德何能竟要活活打死丫鬟,替她女儿陪葬!?” 此言一出,刚勉强苏醒的文思敏险些又惊的厥过去。杨景澄暗指文家违制,这是要致文家于死地!他的心不由狂跳,昨日章夫人借聂氏警告高官们休拿女儿填火坑,今日杨景澄又要借聂氏嫁祸文家还击章夫人么?真真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文思敏急的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杨景澄继续追击,三两步走到梁王跟前,委屈的道:“老太公,您可知道,昨夜文家人在我院里好一通闹腾。我父亲不欲伤亲家的颜面,悄悄使人把闹事的皆送回了文家。他是个和气人,总想着亲戚间的事,胳膊折在袖子里不叫外人笑话。可我家的丫头险些叫活活打死,今日他家来人,总该朝我陪个不是,全了亲戚的颜面吧?谁料文家兄弟三个跟没事人一般,大摇大摆的来,简直欺人太甚!” “你胡说!”文思敏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扶着柱子爬起来,声嘶力竭的道,“你胡说八道!我家统共陪了四个丫头,前年病死了一个,昨夜你家不知何故送回了两个。便是你连夜将剩下的那个打死了栽到我文家头上,也对不上你说的数!你根本就是信口雌黄!” 说完,文思敏无力的靠在了廊柱上,胸口不住的起伏。他绝不能让文家背上逼人殉葬之事,那不单是骂名,更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圣贤早已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户?而今皇家尚且不敢公然叫活人殉葬,他们一介清流,岂敢逆天而为!朝堂上无事尚有三分浪,杨景澄言之凿凿,恐怕已让人信了多半。可他不能承认,哪怕官司打到了御前,也绝不能认!因为,认,便是死! 比起文思敏的慌乱,杨景澄显得从容的多,他先慢条斯理的问:“你这是与我说话?你一介白身,大庭广众之下理直气壮的质问宗室从一品世子,你文家的家教可以啊!” 文思敏的冷汗唰的下来了,他方才被打的头昏脑涨,一时情急竟没留神妹夫的身份。朝堂上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遇上更为尊贵的宗室。被抓住了把柄,只得咬着牙,屈辱的跪了下去:“学生无状,请世子降罪。” 杨景澄瞥了文思敏一眼,心道:我此时仗势降你的罪不是傻了么?遂收敛了表情,冷冷的道,“你不必叫嚷,此事你也未必知道内情。只不过父债子偿,我不好揍你父亲,只得揍你了。正巧今日老大人们在此,可与我们断个公道!” 户部尚书谭吉玉忙道:“此等私事,世子自家处置吧,我等不好插言的。” 礼部尚书朱明德却笑眯眯的道:“事涉人命不可轻忽。老朽说句托大的话,世子年轻,心是好的,但也怕有人起了坏心哄骗于世子。我等厚颜替世子瞧瞧,果真是文家草菅人命,自有人弹劾;若是世子被人哄骗,奸人虽罪该万死,世子也得朝舅兄道个不是。诸位觉着呢?” 谭吉玉噎了噎,他乃章首辅之妹婿,从来与章家同穿一条裤子。这等打死丫头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是容易吵起来。而文家想要脱身,则是顶好将事压住,待风波过了众人也就忘了。 朱明德的话看似主持公道,实则架桥拨火。哪家哪户没死过丫头?丫头又不是甚值钱物事,病了莫非还请名医不成得脸的赏些药材,不得脸的干熬着,一年不定死多少个。待丫头断了气,除非当场验尸,否则谁知道怎么死的?现埋哪儿只怕都无人说的清,真相到底如何,唯有杨景澄自己知道了。 在场的皆是人精,又因章太后与永和帝的争执分做了两派。眼见着文正清要倒霉,永和帝一系自然要落井下石,恨不得往落水狗身上踹上几百脚,剁了章首辅伸在都察院的爪子,岂肯轻易罢休,纷纷跳出来说不可冤枉了文正清,必须严审! 谭吉玉等太后系的官员实不知道昨夜的故事,换谁也难想到官宦人家连个丫头都宰不利索。既不知前世,此刻便陷入了被动,只能见招拆招。于是谭吉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世子说文家逼丫头殉葬之事,可有人证物证?” 杨景澄面容肃穆的点了点头:“有。” 谭吉玉温言道:“若只有人证只怕有人弄鬼,不知殉葬的丫头尸首何在?” 杨景澄道:“已下葬多时了。” 谭吉玉摇头:“如此,便不好断言了。仆妇丫头们口角时胡言乱语也是有的。”顿了顿,他又故意道,“还有此前被打死的丫头,世子可还记得葬在何处?” 谭吉玉的意思很明显,杨景澄空口白牙说文家杀人,证据呢?没有证据,至多叫人怀疑文正清的人品,暂动不得他的官职。待到了朝堂上,更可说有人心怀歹意攻讦御史,只消把杨景澄摘出来,不消三五个月,便风平浪静了。 至于文正清的名声前途,他能保住文正清的官职小命已然仁至义尽。文正清居然跟着个妇人掺和瑞安公府家事,真是嫌命长!回头他必想法子弄走他,省的叫他坏事! 第18页 杨景澄道:“时间有些久了,几个丫头的尸骸我寻不着。不知谭尚书有何妙计?” 谭吉玉捋须笑道:“老朽可没有这等断案的本事,若世子不嫌弃,老朽举荐都察院左都御史详查此事如何?” 朱明德登时急了,那还不是你们的地盘!?正想说话,却听杨景澄不疾不徐的道:“那些事一时难有个水落石出。然昨夜内子乳母殴打通房却是人人得见的。谭尚书以为文家家教如何?” 谭吉玉并不想保文正清,何况乳母再是得脸,直接殴打通房确实过于张狂。文家不把瑞安公府放在眼里之事很难辩驳,此等小事若强行压制,只怕宗室们不服,实在犯不着白惹一身腥。 遂点头道:“虽说有橘生淮南淮北之典故,然乳母已是轻易难改秉性的年纪,可见往日便不守规矩,此事乃文家之过。世子今日冲动了些,文家公子却不冤枉。而今夫人尚在三七之内,看在夫人的份上,就此丢开手,世子以为何?” 文思敏听得此话,大大的松了口气。心里不由暗叹,谭尚书不愧是章首辅的左膀右臂,三言两语便将文家灭顶之罪扭成了家教不好。家风名声平日里自然是要紧的,然在性命面前,又不值一提了。只他今日这顿打算白挨了。唉,当初家里生怕性子怯懦的妹妹在夫家制不住丫头,故意派了刁钻的乳母陪嫁,哪知报到了今日,真真无妄之灾! 杨景澄亦暗叹谭吉玉口舌生花,好生厉害!他倒没指望着能一口气弄死文正清,他上头那位又不是死的。他今日原本就是为了光打雷不下雨的,目的是自污名声的同时狠狠抽文家一巴掌出气。不然按瑞安公的处置,固然脱离了险境,自家却太过委屈。 文家愿当出头鸟欺到他头上,还想全身而退?不撕他几块肉下来,便不是他杨景澄的脾气。哪知谭吉玉朱德明纷纷跳了出来,他又活动了心思。看来朝堂两派对峙比他想的更尖锐,既如此,何妨让事情再大些?恰好给两派人马递上争执的由头。朝堂局势他左右不了,然朝堂吵的越凶,文家必定死的越惨。他家欣儿的仇还没报呢! 于是杨景澄目光慢慢的扫过众人,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谭尚书此言差矣。我可不是为了通房打舅兄的糊涂货色。方才所提之事,尸骸没有,活人却有,诸位想看看否?” 第11章 鞭痕    礼部尚书朱明德猜杨景澄可…… 礼部尚书朱明德猜杨景澄可能有后手,他正嫌事儿不够大,当即道:“世子请!” 杨景澄伸手招来了小厮,命他去后头把叶欣儿带到前头来。小厮领命而去,很快,搁着墙体便听见了小厮唤叶欣儿的声音。瑞安公府孩子少场院大,东路一溜四进的院子皆归属杨景澄。他平日里住在二进,灵堂则设在一进。 因正在办丧事,故封了两进之间的大门,以免外客不小心冲撞了里头女眷。此刻杨景澄有命,偷着看热闹的看门婆子索性开了锁,只听吱呀一声,院门大开,叶欣儿便抄近路从灵堂后绕进了前院。 垂头走进来的叶欣儿卜一抬头,在场众人皆眼前一亮,纷纷暗赞好个美人儿!唯有文思敏脸色骤变! 谭吉玉眼皮一跳,文思敏的神情变化瞒不了人,莫不是文家果真试图让丫头殉葬?还让杨景澄抓了把柄?久居官场之人,个个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文思敏很快收敛神色,却连老眼昏花的梁王都看了个分明,心中冷笑,什么时候章家的狗腿子也敢蹬鼻子上脸了!? 杨景澄指着叶欣儿对众人道:“此乃文家养大的丫头,昨夜之事便叫她来讲吧。” 瑞安公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不知儿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只要不直接牵扯章家,倒也无大碍,且静观其变。 都察院另一个监察御史戴宏茂眼看不好,立刻跳出来道:“世子此举不妥!虽是文家丫头,现却是世子的人。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世子的人指认文家,恐怕难免偏颇了。” 杨景澄斜眼道:“怎么?我跟个七品官儿过不去,还须得伪造证据?” 这话险些把戴宏茂噎的栽个跟头,是啊,宗室世子不肯讲理的时候,谁能把他们怎么样?漫说今日只是打了大舅子,便是把岳父揍了,圣上至多假模假样的罚个俸禄,简直不痛不痒。且瑞安公府素来不理外务,认认真真的混吃等死,犯得着处心积虑的搞栽赃么? 叶欣儿没开口,却是眼神冰冷的看向了文思敏。文思敏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叶欣儿曾是他的书房丫头,知道的事太多了! 朱明德见此情状呵呵笑了两声,柔声道:“姑娘且将昨日经历说与我们听听,若是有委屈,我等自为你讨个公道。”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到了叶欣儿身上,叶欣儿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阵仗,紧张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强行定住心神,朝众人盈盈一福:“奴婢见过诸位大人。” 朱明德笑呵呵的道:“无需多礼,有话直说吧。” 叶欣儿却没直说,而是先自我介绍起来:“回禀诸位大人,奴婢名唤叶欣儿,家父乃昔年户部清吏司的郎中叶合宜,十一年前问罪,奴婢便被官卖到了文家,做了大爷的书房丫头。” 原本在看热闹的户部官员们神色微变,如今太后当权,天家争夺不休,无心理事,朝堂风气日渐败坏,尤以掌管钱粮的户部为甚。自来贪腐鲜少有独自行事的,皆为窝案。年前户部叶合宜贪腐案,倘或往下查,只怕户部乃至朝堂没有干净的。 第19页 当年的案子自是做成了铁案,可瞧见昔年同僚之女险些落了个殉葬的下场,相关官员无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看向叶欣儿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怜悯。 叶欣儿是个聪明人,她之前在墙根底下听了半日,知道瑞安公府与文家从此定成死仇。她虽疑心杨景澄这二日的温情是故意拿她做筏子陷害文家,可文家从来待她刻薄,昨夜更想杀了她,她自然站在了杨景澄这头。 杨景澄说文家活活打死了他三个通房,实属扯谎。东院确实死过三个丫头,一个是文家陪嫁过来的染了风寒没了,还有两个粗使的小丫头,冬日里洗衣裳着了凉一病死了。 现死无对证,杨景澄能栽赃,文家也能赖掉,你来我往的根本扯不清,弄不好反叫文家弹劾杨景澄仗势欺人、殴打朝廷命官之子。纵然不至于有甚后果,总归要吃亏。必定得一口咬死了,叫文正清百口莫辩才好。 她深知男人多半怜惜柔弱美人,倘或跳出来指控前主家,显的尖酸刻薄便不讨喜了。遂咬了咬嘴唇,未语泪先流。她本就生的容貌清丽,此刻眼圈微红、泪如断珠,却又抽吸着小巧的鼻子,似要强忍泪意,偏生怎生都忍不住,叫人好不怜惜。院子里渐渐的又安静了下来,良久,礼部侍郎齐成济轻轻叹了口气道:“姑娘,你有甚冤屈便说出来吧,我等替你做主。” 文家兄弟三个差点气的吐出口老血来!还没审呢!院中的老色鬼们便定了叶欣儿有冤屈,她有个屁的冤屈!勾引小姐的丈夫你还有理了!这兄弟三人全然忘了叶欣儿跟着小姐出嫁本就是为着做通房去的,她又没挑唆的夫主宠妾灭妻,何来没理一说? 叶欣儿拿帕子擦了擦泪,勉强止住了泪,抽噎着道:“奴婢也不知道那三个丫头怎么死的……” 瑞安公暗暗翻了个白眼,废话,老子也不知道怎么死的。老子只知道死了的三个没有一个是他儿子的通房! 谭吉玉暗道这丫头好生厉害!她不提文家,只说家里确实死过三个人。偏偏她是文家养大的丫头,到底是真不知那三人的死因,还是不敢指控旧主? 院子里的众人的小眼神儿开始乱飞,文家可以啊,女婿宠一个丫头打死一个,这拿捏女婿的手段,叹为观止呐! 旁人可以看笑话,在场的宗室却是脸都绿了!他们杨家多难养出孩子!睡通房怎么了!?你文家女儿下不出蛋来,还不兴他家世子往别处耕耘啊!瑞安公世子果真绝了嗣,你文家陪的起么? 梁王气的胡子直抖,指着文思敏道:“你们文家好样的!好样的!来人!备轿!我要进宫去寻圣上!我要叫圣上替澄哥儿做主!” 瑞安公吓的赶紧前来搀住梁王:“梁王爷爷休急,我不曾听说此事,里头有误会也未可知!” 槽!谭吉玉等人差点骂娘,看不出来啊,平时老实巴交的瑞安公拱火的本事居然也不小!此时越是描白,越让人怀疑。文正清是章首辅的人呐!瑞安公怕了也不奇怪呐! “你个棒槌!”梁王伸手想打瑞安公,巴掌落下时又不舍得了,气恼的拍在自己的大腿上,骂道,“儿子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要你何用?你别挡着我,你个当老子的是废物,我寻圣上告状去!” 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的文思敏听得梁王要进宫寻永和帝做主,顿时吓的魂飞魄散。膝行几步到谭吉玉跟前重重的磕了好几个头,哭道:“谭尚书,求您替我们做主,我们家真没打死过世子的通房啊!” 梁王跳脚:“那你告诉我,那三个通房怎么死的?” 文思敏答道:“舍妹的四个陪嫁,现还有两个在家,王爷使人一问便知。” 自己一系的人,捏着鼻子也得保!谭吉玉面上带着笑,实则咬着后槽牙道:“是了,不是说打死了三个通房么?怎生对不上数?” 安永郡王阴测测的插言道:“原来你们文家规矩,爷们只能收老婆的陪嫁,不能睡自家的丫头的啊!” 江阳国公也阴阳怪气的道:“那文家可了不得,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国公家的丫头,说打死便打死,我晋朝怕是要改姓了文呐!” 文家三弟文思哲急的哭了起来:“我们家真没打死过丫头,我们家没事打死丫头作甚?” 谭吉玉久居官场,极有城府。哪怕瑞安公家里闹成一锅粥,他依然不慌不忙的道:“使人往女婿家打死通房之事,实在耸人听闻。果真这般张狂,便不止在这一桩。平日里多少有些风言风语,不知诸位可曾听过没有?” 先前叶欣儿的话很容易叫人想歪,然则在场的真信了的并不多。毕竟若论话术,他们才是个中翘楚,岂能叫个丫头带偏了想法。现双方各执一词,他们心里却是哪个都不信。只是各自有立场,有些装作深信不疑,有些装作证据不足不予采信的模样。 故,谭吉玉的问话,院子里稀稀拉拉的响起了答应之声,好几个人趁机纷纷站出来替文正清背书,道他从来家风清正,断不至于行此无礼之事云云;朱明德那派却不肯干休,跟着几个宗室咬着死了三个丫头的事不肯松口,院子里登时吵做了一团。 众人七嘴八舌间,杨景澄冲叶欣儿使了个眼色,又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袖子。他知道叶欣儿伶俐,能看懂自己的暗示。 叶欣儿确实看懂了,她也正是这般想的。然她比杨景澄更为激进,趁着旁人吵架没留意,她悄悄摸出了把剪刀动了动,挪到了文思讷边上。微微调整了下姿势,突然猛的尖叫:“二爷不要!” 第20页 二人距离极近,文思讷险些没叫叶欣儿喊聋了。就在此时,忽听刺啦一声,文思讷手里平白多了截衣袖,而叶欣儿整个右臂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雪白肌肤上交错的鞭痕触目惊心!文思敏脑子嗡了下,完了,这下子真的说不清了!文家危矣! 第12章 自污    以章夫人对瑞安公府的掌控…… 以章夫人对瑞安公府的掌控力,外头将将闹起时,便有人不断的把消息往她这处传递。等她知道文思讷不知怎地扯烂了叶欣儿的袖子,让众人瞧见了那满身鞭伤,气的一掌拍在桌案上,拍的茶盏轻颤,险些掉落在地。 章夫人连连深吸了几口气,心知文思讷必定是中了算计。然而她也是真不知道叶欣儿哪来的鞭伤。东院里她有的是眼线,断不是杨景澄使人打的,不然她不会毫不知情。叶欣儿一个内宅丫头,不是杨家受的伤,便只能在文家了。那文家逮着个丫头往死里打又是为了甚? 刘嬷嬷走上前两步,低声道:“夫人,世子先前说文家打死他的通房,众人皆不肯信的,直等到见着了叶欣儿的伤,便是谭尚书也说不出话来了。且不论死了的三个通房,这文家残暴之事,已然铁板钉钉。外头还有宗室在闹,只怕文家要遭殃了!” 章夫人眼中闪过厉色:“我竟不知我们世子有如此能为!居然能借着个丫头,三两下便踩的文家再难翻身了!” 刘嬷嬷恨声道:“依我看,事儿还得算文家的!咱们只是叫弄点子风言风语,他们家倒好,办的稀松二五眼。更可笑的是,寻个浑身鞭伤的丫头充作陪嫁,他文家的丫头死绝了不成?” 章夫人沉着脸骂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旁边的杏雨却道:“奴婢听说过一件事儿,只做不的准。” 刘嬷嬷忙道:“何事?快说!” 杏雨想了想,道:“约莫是两年前,欣儿险些病死。病死个把丫头并不算什么事,世子爷亦未放在心上。然而当时东院的莲房同我说,欣儿病了,大奶奶使人捡回来的却是抹外伤的药。我当时没留意,只当外头的人办事不经心。现想起来,欣儿的鞭伤,莫不是两年前打的?” 章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听你的意思,是大奶奶打的?” “嗐,”杏雨笑道,“夫人说笑了,大奶奶面团儿似的人,果真打了丫头,莲房早当新闻传过来了。不过欣儿在文家病的,大奶奶带回来的时候,用门板抬回来的。” 说起门板抬丫头的事,章夫人总算有印象了:“是了,两年前,大奶奶回娘家省亲,回来时抬了个丫头。我特特问她,她眼泪汪汪的说自幼的丫头病重,不舍得丢开手,带回来请大夫治一治。我想着她就是那性子,便没再多管。”说着,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所以大奶奶回娘家,她娘家人把她的丫头打了?她娘家好端端的打她的丫头作甚?” 杏雨干笑道:“恐是竹叶两个丫头下了黑话。他们院里的丫头常说叶欣儿勾引世子的闲话,若是传回了文家,裴孺人恼了也是有的。” “放他娘的狗屁!”章夫人听得此话,顿时气的破口大骂,“杨景澄那脾气,是丫头能勾引的住的么!?这么许多年,他老子为着他不甚喜女色,急的直跳脚!文家听了几句闲话,就动起手来。便叶欣儿果然是个狐狸精,也该交予我处置,他们凭什么打我家的丫头!?姓裴的区区七品孺人,当我是个死人不成!?下三滥的狗奴才,我今日要他们好看!” 莫名被摆了一道儿的章夫人着实恼了,若非文家胡乱行事,怎会有今日的闹剧。俗话说打狗看主人,等闲旁人是不好动文家的。可反过来说狗叫人打了,主人家亦要丢面子。偏偏这狗是条不听话的狗,胡乱咬了对头家的爷们,现在好了,人家当众打死了这条狗,主人家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真真气煞人也! 不提后头章夫人气的脑仁儿疼,前头谭吉玉亦是脸色无比的难看。怪不得杨景澄说没有尸骸却有活人,死人不知埋骨何方,活人却是浑身的鞭伤。在场众人无不心狠手辣,面上却要做个仁善君子。 把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打个遍体鳞伤,先前替文正清说话的人一个个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与他们不相干的事,看热闹不好么?作甚要当出头鸟!现在可好,当着苦主,怎下的来台!文家不干人事啊! 朱明德好似捡了个宝,强忍着笑意,故作公正的问:“姑娘的伤从何而来?” 叶欣儿瑟缩了一下,垂头不敢答话。 安永郡王是个暴脾气,没好气的道:“朱尚书你可真能审案子,她是文家旧仆,怎能说文家的不是?这话还用问!?既是陈年旧伤,不是文家打的,难不成我侄子跑去文家打的!” 杨景澄此时才幽幽的道:“这丫头算内子遗物,唉……” 前几日谭吉玉等人并不在场——他们不是瑞安公府的近亲,犯不着赶早来,但杨景澄灵前晕厥之事却有耳闻。当时便传瑞安公世子是个重情义的,此刻看来果然不差。 再则自己的女人叫人一个个弄死,最后一个还不肯放过,泥人都要着恼,何况国公世子。至此时,真相如何再无人关注,因为文家辱宗室已然是铁板钉钉了。 梁王倏地落下泪来,不曾想,章首辅门下走狗,都能对宗室的女人生杀予夺,圣上还能夺回权柄么? 第21页 瑞安公又开始头大了,轻声道:“梁王爷爷,你哭甚?” “你好意思问我哭甚!?”梁王当即醒过神,差点惊出身冷汗。他现当着众人,怎好把心思展露人前,果真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只得高声骂道,“没用的东西!可怜我的澄哥儿,受这般的委屈!”说着奔向杨景澄,牵着他的手道,“你莫要生气,那样的人家陪过来的丫头我们不稀罕!你等着,我明儿去宫里找圣上讨几个宫女来送你!” 众官员听的嘴角直抽,这都哪跟哪儿啊,梁王老糊涂了吧!哦,对,他今年七十四了,确实该老糊涂了。 朱明德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之事涉及朝廷命官与宗室,我等还得报与圣上,请他定夺才是。” “且慢!”一直没说话的锦衣卫指挥使华阳郡公杨兴安此刻站了出来,沉声道,“该女身上为陈年旧伤,世子也娶亲好几年,真到了圣上跟前只怕掰扯不清楚到底谁家打的。依我之见不如使人去文家搜上一搜。他家既能打人,必有刑具。只消找到了物证,便再难抵赖了。”说着看了眼谭吉玉,“不过我们锦衣卫的名声素来有些不好,未免有人疑心我栽赃陷害,便有劳谭尚书带着我的人走一趟吧!” 锦衣卫赫赫凶名在外,其指挥使一开口,当下后台略小点的官员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谭吉玉跟着去只能保证文家不被栽赃,浮财却是一文钱都剩不下的。锦衣卫出行,有空手而回的时候么?文家,唉! 谭吉玉却并不惧锦衣卫,笑道:“我瞧着姑娘身上的似鞭伤,若从文家搜出马鞭来,算不算刑具?”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道:“文家清流御史,养的起马?” 谭吉玉明了,拱了拱手:“既郡公有吩咐,下官不敢推辞。” 华阳郡公抬了抬手:“请!” 话音将落,文家三兄弟眼中的期冀登时熄灭,一个个抑制不住的抖成了筛子。旁人不知,他们又岂能不知父母的秉性?对儿女自是没话说,可御下着实算不得仁善。 尤其是文思敏,他绝望的发现打死丫头的小事又被牵扯进了朝堂之争。他甚至怀疑,今日之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可他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谭吉玉与华阳郡公并肩出门远去。 在场的好些官员不想看热闹了,可没一个敢走的。锦衣卫刚出门,现在走了,回头被指着鼻子说通风报信了怎么办?御史风闻奏事已经可怖,锦衣卫风闻抄家抓人更令人闻风丧胆。尤其是近年来帝后两派争斗愈演愈烈,每年不知多少倒霉蛋被卷进诏狱里做了炮灰,大家还是老实点儿好。 杨景澄不太明白华阳郡公的目的,不过华阳郡公是宗室,那就是自己这一派的,必不会坑自己。要知道官场上派系门庭不是随便拜的,一旦打上了某派的烙印,便绝不可轻言背叛。朝堂上谁都怕有人背后捅刀子,因此不论是哪家的叛徒,人人得以诛之。故而朝堂上听过父子不合的,却未曾听闻师徒反目的,正因为师徒便是派系! 然而锦衣卫忽然出手,于他却不是好事。文家既拜在章首辅门下,落到了锦衣卫手里,华阳郡公岂能让他好过?必定翻出不止多少违法犯纪之事来。可文家罪恶滔天,那他不就成了好人了?不单人好,且目光如炬、手段高超,三两下把章家走狗打的落花流水,嘶!他今天是来自污的!可不是展现才华的!现势单力薄,招了章首辅的眼,不是作死么!? 于是他心念一动,忙脱下了披风,轻柔的盖在了叶欣儿身上。此时院中本就严肃,他稍有动作,众人的目光便集中了过来。只见他拉住叶欣儿的手,满脸得意的道:“我说了与你报仇,你看,不曾食言吧!” 朱明德等人表情一滞,杨景澄勾起嘴角,横竖文家死定了,他再把好色无度宠妾灭妻的名头捡回来带在头上也不亏! 第13章 后续    叶欣儿勉强挤出了个笑,自…… 叶欣儿勉强挤出了个笑,自从被官卖成了奴婢,她对哪个主子都无甚好印象。杨景澄往日至多随便逗她两句,等她因此被文家的裴孺人打的险些丧命时,杨景澄竟是压根没发现。直到前日不知从哪里得知她被打伤过,呼喇巴的说要替她报仇。 叶欣儿满心想的都是:“我信你个鬼!”然而不得不说,众多主子里,哪怕杨景澄只表现过两日的善意,也是她此生里感受过的最大善意了。因此明知道有目的有算计,她依然愿意配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挡住了深秋的冷意,叶欣儿垂下了眼眸,几颗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了披风上,晕染了点点水渍。 杨景澄轻柔的将人搀起,柔声道:“我送你回去。” 叶欣儿低低的应了声:“嗯。” 众人便见杨景澄扶着叶欣儿往后头一拐,消失在视线中。朱明德眼角抽了抽,今日本该心情大好,一则在章首辅的虎口拔了根毛,二则便是发现宗室里又多了个人才。哪知没高兴半刻钟,发现杨景澄压根不是寻了个极好的切入点与章首辅叫板,今日闹剧全为了爱宠报仇,当真让人一言难尽。 不曾跟着指挥使一起去文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蒋利兴眸光闪了闪,他与谭吉玉为姻亲,华阳郡公去抄家带了谭吉玉,便不必带他,他顺势留在瑞安公府看后续发展。 众人的低声交谈传入耳中,皆是“瑞安公世子倒是对妻妻妾妾皆情深义重”之语,他却察觉出了违和之处。锦衣卫是审案的衙门,对人的行为举止与表情知之甚深,杨景澄的表演瞒的过旁人,很难瞒过他这等在锦衣卫里头打滚多年的老手。 第22页 不过见自己派系的人隐隐透出嘲笑之意,他也不便把真话说出来讨人嫌。再则人多嘴杂,万一杨景澄真是演戏,他的怀疑传了出去,反倒容易引起警觉。横竖杨景澄未入朝堂,再闹腾也有限。故装作没察觉,在一旁沉默不言。 另一个发现杨景澄不对的自然是他老子瑞安国公,他此刻心中狂跳,莫不是儿子果真开窍的?今日的唱作俱佳着实出乎意料的精彩!往日只盼着儿子好生享福实乃这孩子脾气古怪,好似浑身长了刺,待谁都有防备、待谁皆不亲近,偏还显露的明明白白,可见前程有限。 然做老子的,哪个不盼着儿子有出息?尤其是宗室式微之时,容易被章首辅惦记上,却更容易出头。太后年事已高,她当年养出的班底亦不年轻了;而圣上正值壮年,且宗室还有诸如华阳郡公等年轻俊彦。 休看如今章家赫赫扬扬,瑞安公却觉得他们已到了月盈则亏之时。杨景澄的年纪正正好儿,聪明伶俐些既不至于招人眼,又能等到宗室崛起时大展拳脚。到那时,只怕瑞安国公府换成瑞安郡王府、乃至瑞亲王府也未可知! 华阳郡公那处暂无回信,院中的官员们等的无聊,三三两两凑做一堆,说些不要紧的闲话。跪在地上不得起身的文家三兄弟绝望的彼此对望,又因谭吉玉跟去了文家,难免生出些许希望。然在座的官员却是已经拿他们当死人了。 今日文家三兄弟的表现委实让人失望,加之往日听过的有关于世子夫人文氏的传言,便是太后党的官僚们也纷纷觉得文家家教堪忧,文正清看着仙风道骨的一个人,内里竟是个草包。 文正清的同僚兼好友戴宏茂轻叹,男子汉大丈夫,理应朝堂厮杀,叫首辅老大人在正事上予以重用;而不是同家奴一般,在内宅小处上着眼。跟丫鬟通房过不去有甚好处呢? 能阻了杨景澄生子,能阻旁的宗室生育么?何况果真杨景澄无后,而小哥儿又夭折或是无子,致使瑞安公府绝嗣,章夫人难道肯自认过错?还不是得把气撒在文家头上!再说宗室本就难生养,在这上头捣鬼,不但是脱了裤子放屁,而今被抓住了把柄,只怕连章首辅都只能忍了。 正因如此,满院子半拉太后系的官员,硬是无人拉扯文家兄弟一把,随他们在冷风里跪着。横竖跪不了多久,就该与他们父母团聚了。再想想躺在灵堂里的文氏,呵,一家人当真齐齐整整呐! 众人不知道的是,华阳郡公比大家想象的还顺利。起因得从瑞安公昨夜送还丫鬟仆妇算起。瑞安公本想略略警告文正清一番,而后息事宁人。可瑞安公的妥协,并没让文正清感激。 他这些年仗着拜入了章首辅门下,又是见谁咬谁的御史,在朝堂上横行多年,行事越发乖张。就如杨景澄怀疑的那般,聂氏怎生抓个丫头都抓不住?他也疑心家下人里有了内鬼。尤其是竹叶竹苓两个,她们跟了杨景澄,心到底偏向哪方可就很有说道了。 昨夜天晚,文正清夫妻懒怠动弹,便于今晨开始审问。此事乃聂氏自作主张,想把事情闹大,立等坏了世子的名声,好以此邀功,故当时抓叶欣儿时故意露了个破绽,叫她逃脱。待被人绑着送回了文家,而章夫人并没出手阻拦时,她便知道闯了祸。文正清夫妻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哪里敢说真话,反倒一口咬死必定是竹叶竹苓两个丫头走漏了风声。 竹叶竹苓冤的飞起,她们乃文家家生子,自幼跟着文氏,可谓忠心耿耿,何曾与叶欣儿有过勾搭?倘或果真有勾搭,何必又特特将杨景澄单独留下叶欣儿说话之事报与聂氏知道?偏偏她们两个皆是笨嘴笨舌之人,学个话勉强还成,对上伶牙俐齿的聂氏,根本毫无还击之力!越发显得二人心虚。 文氏之母裴孺人当即恼了!她女儿高嫁,为了面上好看,特特选了四个丫头。哪知死了一个,叛了三个!那还了得!依着她阴毒的性子,立等唤了心腹婆子来,抄起马鞭便对着竹叶二人一顿毒打。登时间两个丫头惨叫声不断。 可竹叶两个丫头知道屈打成招的后果必定更可怖,她们尚有家人在文家,不招被打死了,裴孺人或还能信她们是冤枉;倘或招了自己叛主,只怕老子娘兄弟姐妹统统要遭殃。两个弱质女流竟是死咬牙关不开口,硬抗鞭刑! 文正清见状,心里松动了些许。正想喊停再审,大门砰的被推开,华阳郡公带着锦衣卫径直冲进门来,便看到了如此血腥的一幕。 自来锦衣卫上门无好事,文正清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见华阳郡公往地上扫了两眼,意味深长的对谭吉玉道:“五个了吧。” 饶是谭吉玉心机深沉,等闲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也是青白交错!京城里头主家严厉些的也是有的,但动辄私刑置人于死地的却是极为罕见。惩处奴仆的手段多去了,卖去各个盐场矿场等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数不胜数,且因奴仆通买卖,无人能挑出毛病来。 哪知道文正清堂堂御史,手段竟是如此的粗糙!本来文正清欺辱宗室已然在劫难逃,谭吉玉看在派系的份上,奋力斡旋淡化此事。现在可好,文正清在家关着门又把杨景澄的两个通房打成了血葫芦,恰叫华阳郡公撞个正着,只把谭吉玉气的恨不得亲手弄死了他! “啧!”华阳郡公叹道,“文御史好风骨,连我等宗室子弟都不放在眼里,抓了我们家的通房想打便打,想杀便杀,着实令在下佩服呐!” 第23页 文正清的脑子嗡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他不知道锦衣卫上门的缘由,但两个丫头确实是杨景澄的人。休说丫头,便是女儿嫁了人也是夫家的人,多少夫家折磨死了媳妇儿,娘家告状无门的! 现被锦衣卫撞见,单他对世子通房动刑之事便可扣个藐视宗室的帽子,再去诏狱里走一遭,只怕必得背上谋反的罪名,叫满门抄斩了!求助的眼神当即望向了谭吉玉,盼着他能为自己说句话。 谭吉玉铁青着脸撇过头去,羞于此人为伍! 华阳郡公懒的废话,平日里让着御史们并非真怕了他们,不过是嫌麻烦。此刻证据确凿,抬手唤来小旗们,把整个文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打包带走。至于文家的浮财,自然也归了锦衣卫。 锦衣卫动手,文家立刻乱做了一团。方才惨叫的两个丫头已没了声息,换成了行刑人的哭喊。裴孺人满脸惊慌的挣扎:“别碰我,别碰我!我家认了章首辅做干亲的!你们别碰我!不然叫你们好看!” 华阳郡公轻笑道:“俗话说,溺子如杀子,谭尚书觉着呢?” 谭吉玉脸色越发阴沉,文正清私底下不要脸的称章首辅为干爹之事,锦衣卫果然一清二楚。今日之事大与小早不在文家,而是得看圣上的决议了。他们却因事出突然,又确实被抓了破绽,到时候朝堂斗起来,谁胜谁负真就不好说了。 好一个溺子如杀子!谭吉玉皮笑肉不笑的道:“郡公说的有理。”心里咬牙切齿的想,他们是该好好收拾收拾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八蛋了! 锦衣卫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瑞安公府,文家三兄弟不出意外的被锦衣卫带走。朱明德与手下的郎中齐成济相视一笑,朝堂许多时候争夺的正是话语权,不论后续如何发展,今日是他们胜了! 梁王嘿嘿笑了两声,他年岁渐大反应比不得年轻人,可是人老成精,已经把前应后果想明白了。捋了捋胡须,颤巍巍的道:“我进宫一趟。” 众人齐齐竖起了耳朵,梁王这是要进宫告状了! 不料梁王喘了喘,慢悠悠的道:“澄哥儿的通房都没啦,我去替他讨几个宫女回来!” 众人:“……”这老爷子!耍人这么好玩吗!? 梁王不理众人,笑呵呵的背着手,果真带着人往宫里讨宫女去了。横竖有华阳郡公,他多个甚么事儿啊!在圣上跟前露脸的机会,多多让给年轻人才是正理嘛!啧啧,瑞安公家的小子不错,有他老爷子当年的风范,改天得引荐给圣上,顺道结个善缘。 梁王一走,各官员也看足了热闹,纷纷朝瑞安公告辞。瑞安公将官员们送出家门后,只觉累的够呛。回到自己的书房歇了半晌后,猛的一拍桌子:“来人!把澄哥儿那兔崽子给我拎过来!” 娘的,这么大动作也不跟老子通个气,害老子担惊受怕了半日!今儿老子不收拾了那个兔崽子,老子就跟他姓! 第14章 仕途    瑞安公书房内,被父亲骂的…… 瑞安公书房内,被父亲骂的狗血淋头的杨景澄一脸无奈。闹成这样他也不想的,他一开始真的只是不愿自己莫名背个坏名声,而草菅人命的文家却当着清流逍遥法外。谁知道诸位大人那般好心眼,硬是把打倒文家的大棒子接了过去,最后一顿乱棍直接把文家打死了嘛! 瑞安公还在车轱辘的骂道:“你知不知道朝廷多危险?啊!?那帮老狐狸哪个是省油的灯,你就敢在他们跟前弄鬼!碍了他们的眼,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景澄在心里默默道:说的好像上辈子他认认真真做纨绔,就知道自己怎么死了的似的。 “你以为朱明德在帮你吗?”瑞安公唾沫横飞的道,“他只是想借你的事儿挑衅章首辅!”瑞安公苦口婆心,“为父并非不让你出头,可是出头咱得讲个过程。闷声发大财懂不懂?哪有一冒头就被全朝堂盯上的?你一个人算的过几个人?待在朝堂有了一股自己的势力,再冒头不迟!” 杨景澄对瑞安公的说法不以为然,他前世虽只在内宅争斗,可道理却是一样的。譬如东院的某粗使丫头想上位,要么她家世好,没选上来时便有帮手;要么她伶俐,知道抱个大腿。 倘或该丫头是外头买的,认的干娘不顶用,在内又被家生子们排挤时,又该如何出头?自然是展现出自家本事,让管事的大丫头主动拉拢,加入她的派系。有了山头自然便有了前程。 今日一场好戏看的杨景澄心生了无数念头。朝堂上没有派系靠山,是决计活不下去的。所谓左右逢源,史上能做到的屈指可数。他不认为自己有那等本事。既如此,他想在朝堂上厮混,必得拜个山头。朝堂上大山头两座,小山头无数。作为宗室子弟,杨景澄认为自己这等出身,要拜便拜个大的! 遂,杨景澄寻了个瑞安公说话的空档插言道:“父亲,我想去当锦衣卫!” 瑞安公险些没叫口水呛着:“啥?你说啥!?” 杨景澄认真的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当锦衣卫。” 瑞安公脸都绿了:“你要出头我不拦你,六部五寺哪不好了你竟然想去锦衣卫!?嫌名声太好听咋地?” “六部五寺……”杨景澄有些佩服他老子了,“我没好生上过学,考的进么?” 瑞安公无言以对,他儿子文化是差了点哈。 第24页 对着自己的父亲,杨景澄索性开门见山的道:“我觉得华阳郡公大有可为,他现在声名不显,正是示好的时候。” 瑞安公摇头:“你不能因他今日跳出来替你料理了文家,便觉着他是好人了。锦衣卫那地方……皇家想控制朝臣,锦衣卫必不可少。然则正因如此,但凡入了锦衣卫,便是万人唾弃的下场。你出身宗室,何苦趟这个浑水!” 杨景澄无法解释华阳郡公将来有望储君,与如今风头正胜的长乐郡公分庭抗礼。其实现在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只是瑞安公可能不清楚而已,因此他换了个说法道:“父亲不是想让我名声更坏点么?” 瑞安公瞪着眼道:“是这个坏法么?你进了锦衣卫,岂有不叫人防备的!” 杨景澄摇头道:“我姓杨,只要我入官场,即刻便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哪不叫人防备!” “天真!”瑞安公嗤笑,“都是混朝堂,你低调人家放冷箭的时候等闲想不起你来。倘或你跳的高,便是人家不想放冷箭的,也要忍不住给你一下。” 杨景澄暗自叹了口气,他与父亲性格不同,处事方式自是不同。瑞安公凡事谋定而后动,然则许多事谋定了便也没那多好处了。可说服不了父亲,只怕难去拜华阳郡公的山头。于是杨景澄换了个思路,先问瑞安公:“长乐郡公才能寻常,何以皆传他将做圣上嗣子?” 瑞安公抿紧了嘴,过了好半日才道:“他夫人姓章。”宗室里出了叛徒之事,说来便丢人。想做皇帝并没什么,千百年来皇家对宗室防范甚严,盖因宗室里总有觉着自己跟皇帝同一个祖宗,凭什么不能当九五至尊!然做皇帝做的便是执掌天下的爽快,长乐郡公靠着讨好章首辅上位,还能有甚皇帝的滋味? 杨景澄道:“那章首辅为何要扶个……那样的人上位?” 瑞安公没好气的道:“权臣不都那样吗?君权与相权之争古已有之,你当真没好生上过学!” 杨景澄轻笑:“可是,章首辅扶个傀儡上位,不正因为他自己不想篡位吗?” 瑞安公怔住了。 杨景澄上辈子咽气的时候,储位之争华阳郡公已站上风,他虽不知最终结果,但至少表明,十年后章首辅都还在为权倾朝野而努力,并没有剁了杨家自己上位。 杨景澄想,很可能不是章首辅不想,而是不能。一则杨家暂没出个丧尽天良的昏君,大势未去;二则章首辅名望不足以支撑他篡位;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恐怕章太后未必想让章家上位! 章太后无疑是有野心的,她既不肯似寻常太后那般在佛堂念经,非得把手伸向朝堂的角角落落,那必定是个好弄权术之人。 自古以来太后临朝的不少,尤其是皇帝年幼时,太后若没点手段,只怕母子性命难保;可自古以来未曾听过公主执政的,再擅权的公主,也只能躲在幕后,没有屹立朝堂的资格。 是以,章太后盼着娘家昌盛,却绝不可能允许章家取而代之。她姓章,可她是杨家人。朝堂两派,从来是太后系与永和帝系,而非章家与杨家。 那局势便十分明显了,只消章首辅篡不了位,待他老了死了,章氏一系群龙无首,还能掀起什么浪来?杨景澄想,华阳郡公的崛起,很可能与章太后等人精力不济有关。 今日华阳郡公突然出手相助,显然是向瑞安国公府伸出了橄榄枝。他眼下未必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可想把锦衣卫牢牢抓在手里一点不奇怪。而对现在的杨景澄而言,加入锦衣卫无疑是从后宅走向朝堂的最佳途径。 首先,锦衣卫无须像六部五寺那般考试。最初锦衣卫乃皇帝的仪仗队,挑选长相端正的官家子弟担任,只后来慢慢变了味。但至今保留着传统,皇帝有时候想奖赏某个官员,便命其子弟入锦衣卫,算是有了出身; 其次,锦衣卫指挥使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又是自己的堂兄,现打好关系,将来必然平步青云。到那时,他自立门户,凭自己的本事做国公做郡王,瑞安公的爵位让与弟弟又何妨? 瑞安公细品着儿子的话,越品越觉着有滋味。今日儿子带给他的惊喜太多,或许,放他出门闯荡亦是不错的主意!横竖,比在内宅厮混着强! 又想了许久,瑞安公还是叹了口气道:“锦衣卫不好混呐!” 杨景澄心中一喜,这是松口了!赶紧道:“混不下去便回家来,皇伯父不会看着我饿死的!” “也罢。”瑞安公心知年轻人想出去闯荡的心是拦不住的,做老子的只得替他把把关,于是道,“华阳郡公如今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品级不高手中却有实权。你年纪轻没脸面,找上门去不过自取其辱。我亲自下个帖子与他,也是尊重他的意思。” 杨景澄顿时喜笑颜开,对瑞安公躬身行礼:“谢父亲!” 瑞安公摆摆手:“我是你老子,替你谋前程有甚好谢的。只你将来在外头行走,需得把往日在家的脾气改了。切记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虽说混不下去了不至于饿死,可既出去混了,为父可不愿你灰溜溜的回来,叫人耻笑,明白?” 杨景澄暗自苦笑,小时候的脾气早磨没了,他现在是老好人一个! 父子两个商议完毕,瑞安公已有些乏了。杨景澄很有眼色的退出了瑞安公的书房,看了看天色,离天黑还早,搓了搓手,觉着今日的铲子尚未挖够土,抬脚就往正院后头找楼英去了。 第25页 说来楼英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幼父母双亡,小时候抱着妹妹,被虎狼般的远房叔伯们吓的不轻。好在章首辅没忘了庶女,过节派人送礼时发现庶女竟病死了,家里只剩两个孩子险些被人生吞活剥。章家豪富,去送礼的仆从们眼界也高,压根看不上楼家的三瓜俩枣,抱着两个小主子径直回了京,楼家的家业权当喂了狗。 楼英兄妹统共在外家住了一宿,第二日便被接进了瑞安公府,当宝贝似的养了起来。可瑞安公夫妻只面上和睦,许多年来瑞安公只扮好姨父,未曾正经教导过半分。 而章夫人个内宅妇人,一味只知道溺爱,冻了病了饿了衣裳不鲜亮了她清楚的很,可男孩儿在外行走的法门她是半点不知。以至于许多年来,楼英在人情世故上也就比杨景澄略好些。现成的,家里统共两个哥儿,且年纪相仿,这么许多年来竟没玩在过一处,可见章夫人真不太会教孩子。 吃过亏的杨景澄当然知道养在深闺是什么模样,亦知道楼英的心思。于是他抬脚冲进楼英的屋子,径直开口道:“哥哥,我说服父亲让我入仕了,我们兄弟一起去吧!” 第15章 罢工   楼英怔了怔,随即眼神一亮,…… 楼英怔了怔,随即眼神一亮,忍不住问道:“果真?” 杨景澄微微一笑:“过几日父亲预备下帖子请华阳郡公,你若有意,我同父亲说去!” 楼英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是想入仕的,可华阳郡公乃锦衣卫指挥使,这也罢了。锦衣卫分南北两个镇抚司,公子哥儿去南镇抚司混个出身也是有的。 然而那已然成了朝中规矩,根本无需走华阳郡公的门路,往南镇抚司打声招呼就完了。可华阳郡公关注的北镇抚司是随便好入的么?那可是全朝堂最忌惮的存在,但凡入了那道门,此生便再难去别的地儿,只能一辈子走到黑,简直比弃武从文更难! 杨景澄为宗室,他入仕不入仕都不打紧,自己哪敢似他这般随心所欲。他还想着翌日荣归故里,夺回遗失的祖产呢。然杨景澄特特相邀,怎么拒绝才能不伤颜面呢? 不用他张口,杨景澄一搭眼看到他止住的笑便知他不愿意了。略想了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立刻善解人意的道:“看我!只顾着自己高兴,忘记哥哥家乃书香门第,必不肯入行伍的。” 楼英暗自松了口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自幼武学上寻常的很,远不如世子有天赋。冒冒失失的入行伍,只怕人笑话。” 人各有命,何况臭名昭彰的锦衣卫于高官子弟而言确实算不得甚好去处,除非是皇帝恩赏专用来做跳板不干实事的虚职,否则哪个不在背地里被人骂成了臭狗肉。想到此处,杨景澄心中又升起了疑惑。既锦衣卫如此不招人待见,华阳郡公又如何能在几年后力压长乐郡公? 见杨景澄不说话,楼英又笑问:“世子怎想着去锦衣卫?” 杨景澄在心里默默道:因为生母的死,一直让我耿耿于怀!面上却不经意的道:“我看华阳郡公好风采,想多与他亲近一二。” 华阳郡公确实生的仪表堂堂,举止投足之间风采奕奕,又是杨景澄的堂兄,他们愿意凑一块儿也寻常。想到此处,楼英眼神暗了暗。宗室虽说子息艰难,到底是太.祖后裔,各支庶加起来总有那么多人。 不似楼家,那才真真叫人丁稀薄。当年但凡有个五服内的叔伯亲族,也不至于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若非外祖恰好使人前往,他们兄妹两个只怕已命丧黄泉了。 杨景澄来寻楼英不过是日常的水磨功夫,并不指望当即有甚结果。因此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杨景澄便回家去了。 临近东院,又听见了前头的管乐之声。只连日有事,仆从们不似前几日那般装相,哭嚎声小了许多,隔着院墙显的模模糊糊,越发衬的二进起居之所安静非常。杨景澄漫步进到屋内,就见叶欣儿眼圈泛红,呆愣愣的看着窗外。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回头看到杨景澄,猛的从凳子上跳起:“世、世子!” 杨景澄扫了眼屋内,依旧没有旁人,眼神开始变冷:“莲房呢?” 叶欣儿垂头不语。 杨景澄当即吩咐道:“去把张伦叫来。” 叶欣儿应声而去。过了小半刻钟,张伦跟着叶欣儿进了院门。抬眼看去,原该立着小丫头的廊下空无一人,不由眼皮跳了跳。家里办着丧事、文家陪嫁被撵,东院里人手不足是有的。然而整个廊下不见人影,原该小丫头干的跑腿传话的活让叶欣儿干了,张伦的心里登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走在前头的叶欣儿打起了帘子,屋里头也是空荡荡的。杨景澄已从正厅挪到了内书房,盘腿坐在南沿的炕上悠闲的喝着茶。然炕底下却躺着双见客穿的靴子,衣裳也不是家常的模样,可见他进门后竟是无人伺候。张伦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陪着笑脸道:“老奴见过世子,不知世子唤老奴来有何吩咐?” 杨景澄扭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伦:“你说呢?” 张伦的额头立刻渗出了汗,当即跪下,老老实实的道:“老奴管家不利,请世子降罪。”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我素来御下以宽,是以整四年竟养不熟两个通房,致使她们始终听命于旧主,视我于无物。可见有些人天生贱骨头,见不得人待他们好。” 第26页 张伦心道不好,杨景澄这是来脾气了。他的余光再次扫过屋内,始终不见孙女莲房的人影,登时急的后背手心见了汗。虽说自打小公子落地,府里的气氛便有些微妙,大家伙待杨景澄不似往日那般热络了。 可杨景澄再是庶出,将来的前程再是不好说,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子。休说叫他逮着了错处,便是无端端的弄死几个丫头又如何?莲房怎地那么大胆子,不好生伺候主子,跟着人瞎掺和!家里把她硬塞进东院容易么! 此刻张伦尚不知道,带头闹事的正是他孙女莲房,眼下只满心想着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景澄却是没那么好耐性,文氏管家一塌糊涂,他再不收拾,且不论在外头如何行走,在自家便丧失了威严。遂,沉声道:“我看不惯文家那般动辄重惩奴才的行径,可也不是个菩萨。看在你几辈子老脸的份上,莲房你自领回家去,别再经我的眼。其余的统统捆了,寻个人牙子卖了吧。”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道,“张叔叔可别滥做好人,下不了手。不然我也不妨学学文家,打死个把两个罪魁,想必华阳哥哥不至于寻我的麻烦。” 听得此话,叶欣儿心颤了颤。并非杨景澄的处置有何不妥,让她感到害怕的恰恰是处置的太妥了!张伦乃瑞安公府的世仆,他的孙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此事处罚过重,然则如此目中无人的丫头倘或不处置,杨景澄威严何在? 不如单放过莲房,却重惩旁人。能进这个院子的,哪个家里没点子关系,听得自家人受罚,少不得四处请托。章夫人可不是杨景澄的亲娘,只怕巴不得折了他的颜面。 而此刻放过了莲房,就是要张伦下重手的意思。倘或张伦胆敢和稀泥,他便直接收拾了莲房。到时候张家死了孙女不算,张伦几辈子老脸也保不住了。可张伦若想护住孙女,那必然得把其余人家狠压下去,不许他们兴风作浪。轻轻巧巧,便把桩麻烦事儿扔给了张伦,张伦还得谢他的不杀之恩。 一股寒意从叶欣儿后背窜起,什么时候起,杨景澄变成了她全然不认识的模样!无论是翻手覆灭文家,还是借力打力逼的张伦出手,皆非往日行事。这二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伦则是头上的冷汗更多了,他从不曾知道杨景澄竟如此难缠。有心想替几个世交求情,又怕杨景澄把“罪魁”扣在莲房头上。领着人闹事、给主子甩脸子,当真打死不冤!张伦嘴里好似含了黄连,嘴唇嗫嚅了半日,才勉强道:“世子,撵了那么许多人,便得再替您配齐全。此事还得报与夫人知晓。” “去吧。”杨景澄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又幽幽的道,“只别忘了我说的话。”提示到这个份上,他已仁至义尽。若张伦再拎不清,休怪他心狠手辣。 张伦一凛,应声而去。带着一脑门子汗,张伦小跑去了正院。章夫人正因文家闹剧着恼,待听得张伦回报,气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咬牙切齿的想,今日邪了门了! 文家区区七品背地里不把她放在眼里,已经让她火大,不曾想东院里的丫头们竟敢翻天!莲房是张伦的孙女不假,亦是她放在东院的眼线之一!领头的眼线带着旁的眼线为跟叶欣儿别苗头,差事都不好生干了,岂有此理! 章夫人怒火翻腾,阴测测的看向张伦:“你养的好孙女啊!” 张伦朝章夫人砰砰的磕着头,半点不敢求情,只嘴里不住的念叨:“老奴该死!” 章夫人扬手,猛的把茶盏重重的砸在地上。青花茶碗碎屑飞溅,不知砸到了多少人,在场却无人敢出声。 “我活了四十年,没见过这般没规矩的奴才!”章夫人恨声道,“知道的说奴大欺主,不知道的还当我故意磋磨庶子!你们可太能给我长脸了!” 刘嬷嬷见章夫人动了真怒,忙陪笑劝道:“夫人息怒,何必为了几个不长眼的奴才生气。依我看,总归是大奶奶太和气了,这些浪蹄子便蹬鼻子上脸。世子正为大奶奶伤心,奴才们还淘气,心里不知怎么委屈呢。现要紧的是多多给世子配上得用的奴才,不然只有个欣儿,世子的起居谁伺候呢?” 章夫人自是不能让杨景澄脱离掌控,铁青着脸道:“嬷嬷且去挑人,必要得力的。再有这等污糟事儿,我把他们全家卖到矿上去!” 刘嬷嬷听懂了章夫人的吩咐,赶紧挑人去了。 “来福家的!你亲自带人去把东院今日作妖的都捆了。”章夫人寒声道,“全给我卖到码头上的窑子里去,我要她们不得好死!” 章夫人的话里,并没有放过莲房的意思。侍立在旁的张超家脑子嗡了一下,险些晕了过去——她正是张伦的儿媳,莲房的母亲。噗通跪在地上,不住的朝章夫人磕头。 然而章夫人自幼娇宠,何曾受过今日之气。看都不看张超家的一眼,起身径直往卧室去了。 傍晚时分,瑞安公府各处闪过了几个人影,轻轻巧巧的捂住了丫头的嘴,二话不说绑了个严严实实。章夫人震怒之下,来福家的麻利且安静的制住了所有人。瑞安公府静悄悄的,杨景澄在屋里把玩着茶碗盖,看着新来的丫头们在屋内站成了一排。不知这大大小小的丫头里,多少是章夫人的人呢? 第16章 姨娘    卯时初刻,街道上敲起了梆…… 卯时初刻,街道上敲起了梆子。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风比前两日更冷了几分。然东院各处的丫头婆子没有一个敢耽搁的,皆利落的翻身而起,点亮了昏黄的烛火,有序的忙碌了起来。名唤秋巧的小丫头战战兢兢的走到了书房的床榻前,轻声道:“姑娘,天要亮了。” 第27页 叶欣儿猛的睁开眼,看到面前低眉顺目的秋巧,一时间有些恍惚。她模糊的记忆里,身边确实有丫头伺候的,只是那太久远,远的好似场幻梦。好半晌,她才想起这是昨日章夫人赏她的小丫头。 正要说话,忽觉的手中一沉。屋里暂未点灯,黑灯瞎火的,只能感受到隔着布料的冰冷。探手摸到了布料下的东西,叶欣儿怔了怔,侧头看向秋巧:“你想做什么?” 秋巧怯生生的道:“我……莲房是我表姑,我们太公叫我来、来托姑娘求个情。” 想起昨晚悄没声息消失的丫头们,叶欣儿先打了个寒颤。短短几日功夫,她熟悉的人几乎没了个干净。人命如草芥,无论是竹叶的忠心耿耿、还是莲房的骄纵任性、亦或是她的战战兢兢,在主子面前并没有区别。纵然与她们矛盾重重,此刻也难免物伤其类。 秋巧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姑娘,我姑奶奶只得一个女儿,不求主子们宽恕,只求别真个卖去脏地儿,好歹留个干净的全尸。” 叶欣儿苦笑,怎底求到她头上来了,真当她是甚牌面上的人了不成? 西间亮起了灯,叶欣儿一个激灵,忙跳下榻,飞快的拢了拢头发,小跑进了西间。杨景澄刚好伸手掀开了帐子。叶欣儿三两步走到近前,规规矩矩的道:“给世子请安。” 杨景澄的目光却越过了叶欣儿,落在了急急忙忙跟过来的秋巧脸上,皱眉问:“大清早的,又有什么事?” 叶欣儿余光一扫,便看见了秋巧泛红的双眸,赶忙道:“无事,她昨夜新来的,不熟屋里的陈设,方才撞了一下。” 杨景澄冷冷的道:“我没听到响。” 昨日章夫人的雷霆手段,本就将家下人惊的不轻,此刻见杨景澄不悦,秋巧吓的扑通跪在地上,抖的说不出话来。 杨景澄瞥了叶欣儿一眼:“以后你不必同我遮遮掩掩,等闲琐事我才懒的跟女人们计较。” 叶欣儿实摸不准杨景澄的脾气,只得硬着头皮道:“她是张管家的亲戚,早起来求情的。” 杨景澄挑眉:“求我?只怕是拜错了码头。”莲房又不是他让卖的。 秋巧不敢说话,只低低的啜泣起来。 杨景澄可没空跟个小丫头磨牙,扬声道:“欣儿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新近来的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不敢违命,老老实实的退出了屋内。杨景澄走到架子边拿起手巾胡乱的洗了把脸,又坐回了炕上,朝叶欣儿招了招手。 叶欣儿只得走到跟前,低眉顺目的听候吩咐。 “我是个不爱废话的人。”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如今我的妻妻妾妾死的只剩你了,这屋里的事儿你暂管着吧,别来烦我。” 叶欣儿张了张嘴,想拒绝,又不知怎么开口。 “怎么?怕丫头婆子们不听使唤?”杨景澄一挥手,“好说,我今日便封你做姨娘。家里没有奶奶,姨娘当家不稀罕。” 叶欣儿无奈的道:“奴婢没有讨赏的意思。” 杨景澄眼皮也不抬的道:“我也没有赏你的意思,就是看你不是个蠢的,想使唤你而已。” 叶欣儿:“……” 杨景澄看向叶欣儿半日不答言,轻轻的叹了口气:“欣儿,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你家世子目前的处境吧?” 叶欣儿谨慎的没开口。 “我如今举步维艰,手里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杨景澄有些怅然的道,“待你奶奶过了头七,我得往外头去了,家里总得有人看家。往日你奶奶的乳母压着你,叫你不敢出头。如今你奶奶没了,聂氏也生死不知,你真的不必再藏拙。” 叶欣儿眼神暗了暗,她一个奴婢,千伶百俐又有什么用呢? 杨景澄轻笑:“傻丫头啊,你当真甘愿做一辈子丫头?” 叶欣儿忍不住低声道:“奴婢的出身,只能做一辈子丫头。” 杨景澄嗤笑:“不过是个官奴婢的契,我今日使个人出门替你消了便是。正巧,张伦想求我是吧?叫他去跑趟腿得了。” 叶欣儿苦笑:“那奴婢就在风口浪尖上了。” 杨景澄问道:“怕了?说的好似我不宠你,你便不在风口浪尖上了。” 叶欣儿看向杨景澄:“世子到底想要奴婢做甚?” “你一个丫头能做甚,”杨景澄撇撇嘴,“看家罢了。我还是那句话,孤身一人没靠山,我好了你未必好,我倘或有个三长两短,甭管你出头不出头都是陪葬的命。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愿信你。怎么样?跟着我赌一把,赢了我叫你做侧夫人,输了咱俩埋一块儿?” 杨景澄的话说的含糊,叶欣儿却听的分明。她原先并非文氏的丫头,而是因被卖时识得字,自幼在文思敏的书房伺候。这些年来,不知替文思敏读了多少本书。 故她的字虽不大好,学问却着实不差,朝堂上的事亦知三分。由外及内,杨景澄对章夫人有警觉不足为奇。她不知杨景澄有什么谋算,但他们确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心中暗叹了口气,奴婢跟主子,当真看命呐! 杨景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想做侧夫人也可以,我替你备嫁妆。”他眼下对女色不感兴趣,再则收买人心自然得大方些,扣扣索索的像什么样?他又不差个暖床丫头。 叶欣儿笑了笑没接这话,只福身道:“既世子看的起,奴婢定当尽力而为。” 第28页 杨景澄点点头:“行,你天亮了自己去寻张伦,就说我的话,让他往衙门里去消了你的官奴籍。不过你无父无母无兄无子,落不了寻常户籍,落女户又太扎眼。先搁奴籍呆着吧,将来寻个机会认个养父再想良民的事儿。” 听到良民二字,叶欣儿心里顿时神色复杂的看着杨景澄:“世子要放了我?” “呵,想的美,我现在不放你。”杨景澄一口气灌了碗温水,抹抹嘴道,“我去正院了,你不必在跟前伺候。恰好你告诉张伦,他孙女我保下了,也别在家里碍眼,赶紧在外头找个孙女婿嫁了吧,顺便叫他领你个人情。” 叶欣儿应声而去。杨景澄披了件斗篷,带着屋里新来的几个丫头往正院里请安。章夫人看到杨景澄心里便有气,偏生还得装出一脸慈爱,心里越发堵了。杨景澄装作没看见,日常问安后,三言两语的把话题引到了昨日的事上,替莲房求了个情。 张超家的立刻投来了感激的目光,章夫人暗自冷笑了一声,却不带在脸上,只捂嘴笑道:“看来我们澄哥儿果真是个有情的。” 杨景澄压根不在乎好色的帽子多几顶,这年头男人风流点除了娶亲时吃点子亏,旁的简直不痛不痒。一个公府里,管家用途不小,他既开了口做了人情,不妨做到底,也是结个善缘的意思。索性顺着章夫人的意思道:“丫头淘气该罚,只她到底跟了我几年,不忍看她没了下场。” 章夫人笑容深了三分:“既你特特来求我,我只得依你了。正好,你媳妇儿没了,通房们也散了,我这几日正忧心你身边没有妥当人伺候。莲房此回虽淘气了些,到底是家里的老人儿,便给你做个姨娘吧。” 一块馅饼哐当砸在张超家的头上,一悲一喜间,她险些没激动的晕了过去。 杨景澄被结结实实的噎了个够呛,他自己看上的人且是个通房呢!叫莲房那掐尖要强的去做姨娘,嫌他东院过于安生怎地?何况往日莲房便隔三差五的来正院回话,合府谁不知道那是章夫人的人。这纯粹给他添堵啊! 章夫人瞥了眼杨景澄的表情,暗自冷笑道,你小子还想在我面前弄鬼?这般容易便叫你收服了管家,当我是死的!夫妻过不到一处因此结仇的多了,何况个姨娘。你有本事捏着鼻子宠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宠到他张伦家对你死心塌地为止。只怕你受不得这委屈! 杨景澄自然不可能为了个管家把自己卖了,更不能叫莲房在名分上压住叶欣儿,只得见招拆招的道:“母亲想的周到。可思云头七未过,莲房的事过几个月再说吧。” 章夫人淡淡的道:“不妨,文家那般禽兽,我们家不必给他们留颜面。” 杨景澄笑了笑,看来今日章夫人非得朝他撒气了。横竖他已预备入锦衣卫,名声早晚是浮云,干脆道:“母亲的好意儿子自要领情,可我与大奶奶做了几年夫妻,总归是有情谊的。” 章夫人心气不顺,脸上的表情已挂上了不耐烦。杨景澄不待她把火气发出来,便笑呵呵的接着道:“她留下的人不好不给些体面,既要抬姨娘,不若好事成双,把欣儿一并抬了吧。” 刺啦一下,章夫人的火气顿时没了踪影,笑看杨景澄:“两个够么?” 杨景澄无所谓的道:“母亲有好的,不妨多赏我几个。”说毕不由腹诽,不就是毁我姻缘嘛,小心我真趁了你的意娶了楼兰,挑唆的楼英剁了你全家! 母子两个的意见达成一致,屋里的气氛倏地变的十分和谐。不多时睡在姬妾屋里的瑞安公进来吃饭,楼英兄妹也来请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着早饭,就有外头来报:“禀告公爷,华阳郡公使了人来,说想请世子过府一叙。” 瑞安公不由惊讶,这么快!他不是早起才下的帖子么? 杨景澄却是眼中顿生惊喜,暗赞华阳郡公的人来的好!只要搭上了华阳郡公的线,既而迈出家门,他便再不必搁家里跟嫡母死磕了!忙站起身朝父母一拱手:“既华阳兄长相邀,儿子换件衣裳,去去就来。” 待瑞安公夫妻点头,他立刻回屋换了衣裳,点了几个小厮跟随,骑上马朝华阳郡公府疾驰而去了。 第17章 教训    杨景澄裹着油衣,策马奔驰…… 杨景澄裹着油衣,策马奔驰在秋日的细雨里,夹着水气的寒风,吹不灭他心中的火热。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非天子心腹不可担任。入了这位的眼,便等同于在皇帝跟前挂了号,何愁将来的前程?是以杨景澄恨不得肋生双翼,直飞到地头。 好在下雨天路上的行人不多,大街上也能跑起马来。不多时,他便抵达了华阳郡公府所在的巷子口。路上着急些不打紧,到了别人的家门口还是要讲究些仪态的。故杨景澄特特放缓了速度,等着自己的小厮们跟了上来,才从容的驱马行至华阳郡公府的大门口。 门前站着四个身姿笔挺的门房,一派军士风范,与瑞安公府那坐在条凳上谈天说地的门房全然不同。不消杨景澄自报家门,其中两个便迎上前来,抱拳行礼:“敢问尊客可是瑞安公世子?” “正是。”杨景澄笑着答应了一声,干净利落的下了马。 其中一人见其身手敏捷、姿态潇洒,不由高看了一眼,态度更为恭敬的道:“小人周泽冰,乃公府的门房。今奉公爷之命与此地恭迎世子。” 第29页 此人身形高大、声如洪钟,不消多问便知曾是行伍中人,又自称小人而非奴才,杨景澄猜测他乃行伍出身,亦客气的道:“有劳。不知郡公此刻得闲否?” “回世子的话,”周泽冰不卑不亢的道,“才圣上传旨,公爷进宫面圣去了。故特使小人在家等世子。”顿了顿,又道,“公爷叫小人转告世子,今日请世子来是为审文正清之事。公爷叫世子不必等他,只管去北镇抚司衙门。若是着急,亲自审案也使得。” 听得此话,杨景澄的几个小厮皆目瞪口呆。寻常衙门也就罢了,令人谈之色变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是随便能去的么?若非站在华阳郡公府的大门口,他们只怕要疑心这周泽冰故意坑害他们家世子了。 杨景澄微微皱了皱眉,华阳郡公特特使人唤他来,却是给了个闭门羹,有何目的? 周泽冰又拱了拱手,主动道:“世子不常在外走动,恐衙门的人不认得您,冒犯了倒不好。若您不嫌弃,小人愿替世子领路。” 杨景澄略作沉吟,华阳郡公犯不着消遣他,更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害他,此举必有深意。于是点了点头,爽快的道:“前头带路。” “是。” 说着,另有人牵了匹马来,周泽冰翻身上马,先指了个方向,便错身跟在杨景澄身后,朝皇城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同杨景澄介绍:“我们锦衣卫的衙门在皇城底下,挨着五军都督府,与六部隔街相望……” 一板一眼的解说听的杨景澄想笑,他虽在乡间长大,但在京城已住了十来年,且每年皆要入宫朝贺,怎会不知锦衣卫衙门在何处?不过他不知华阳郡公的企图,便也不打断周泽冰的话,安安静静的听着。 周泽冰一面说着话,一面暗自观察着杨景澄的神色。他方才的话是有些看不起人的,杨景澄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再怎么不通外务,也不至于叫个门房来教他锦衣卫衙门怎么走。 然则杨景澄却是巍然不动,十分沉得住气。想起郡公的吩咐,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锦衣卫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南镇抚司为圣上的仪仗队,里头数不清的勋贵衙内,是京里谋出身的好去处。世子生的相貌堂堂,去南镇抚司倒正相宜。” 放屁!杨景澄的小厮龙葵在心里怒骂,你家南镇抚司才只是仪仗!南镇抚司最要紧的分明是法纪军纪!这匹夫在骂他们世子绣花枕头!不单龙葵,其余几个小厮也听出了不对,一个个气的火冒三丈,立刻就想跳下马与周泽冰干上一架。杨景澄却是笑出声来,先抬手阻了小厮们的异动,才不疾不徐的道:“继续。” 小厮们只好讪讪的停止了行动,心里埋怨世子今日怎地这般怕事。这老贼冒犯在先,便是打他一顿,华阳郡公又待如何? 周泽冰听到杨景澄的话,暗自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城府,比平日见的公子哥儿要强些。他心里作着评价,嘴上却不停,接着讲道:“盖因南镇抚司是个和气的地方,名声便不大显。民间说起的抄家灭族锦衣卫,指的便是专管巡查缉捕的北镇抚司。文正清正关在里头也算他造化,我们北镇抚司的诏狱寻常可不理会七品小官。” 杨景澄一面听着周泽冰叙说锦衣卫的职能,一面在心里揣度着华阳郡公的心思。周泽冰说话夹枪带棒,显然是受人指使的,否则他吃饱了撑的得罪自己,他又不是章首辅家的门房。那么,华阳郡公是想考验他的气度,还是别的什么?但无论什么目的,他必不能轻易被激怒。世子有世子的款儿,可明摆着有坑他还睁眼跳下去,那才叫缺心眼。 华阳郡公府与瑞安公府皆离皇城不远,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地头。杨景澄跳下马来,抬头望向几步路外的北镇抚司衙门。不待他看个仔细,周泽冰已躬身道:“世子,请。” 杨景澄点点头,默不作声的跟着周泽冰往里走。不知拐了几道弯,忽见一石门,里面黑洞洞的。周泽冰脚步不停,径直往前。没几步,一股混着血腥的腐臭味便迎面扑来,引人作呕。龙葵几个小厮忍不住拿袖子捂了口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道路也越曲折。顶上开的狭窄的天窗只能照进些许的微光,走道全靠墙壁两侧的火把照明。沾着松脂的火把烟熏火燎,养尊处优的杨景澄有些绷不住了,他心里不慌,可他的眼睛已叫熏得始发红,若非强行忍耐,只怕要掉下泪来。 走在一旁的周泽冰笑道:“世子不惯吧。” 杨景澄笑了笑没说话,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得咳嗽,怎么着也不能在见到正主之前掉了面子。然而这鬼地方越走越叫人难受,杨景澄尽量平稳绵长的呼吸,冷静着自己的情绪。偏生此时有哀嚎声传来,那凄厉的叫声好似钢针刮在铁皮上,令人头皮发麻。血腥味越发浓郁,且夹杂让人作呕的屎尿味,同时混合着烧焦的肉味与不知哪来的酸臭,那滋味简直一言难尽。 众人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小厮里年纪最小的龟甲呕的吐了出来,为本就酸爽的空气更添了几分风味,引得杨景澄差点跟着吐了。幸而他幼时生活在乡间,每年施肥时家门口皆是屎尿屁乱飞,总算有些抵抗力,勉强忍住了。 不知走了多久,周泽冰终于停了下来。几个人的眼前骤然开阔,头顶几个装着铁栅栏的窗子透进了些许天光,恰照在了个十字型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绑了个人,那人披头散发、衣裳残破,裸露在外的躯干和四肢鞭痕交错、皮开肉绽,已全然看不出个人模样了。 第30页 从未曾见过这般场景的杨景澄登时寒毛耸立,连连深呼吸几口,强行稳住情绪,脸色却是难以抑制的苍白了几分。周泽冰随手递了跟鞭子过来,道:“这便是文正清,世子有甚话想问的么?” 杨景澄余光瞥见那鞭子的手柄上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莹润”光泽,十分的不想接,何况他也确实没什么要问的。于是摇了摇头:“审案不该归我管。” 周泽冰笑的露出口白牙:“不妨,这里是我们郡公的地盘,世子想耍耍谁也管不着。” 杨景澄的脸黑了,他没有这样的爱好谢谢。 周泽冰也不勉强,抖了抖手中的鞭子道:“世子既懒得亲自动手,便坐在旁边歇一歇。待小人审出个子丑寅卯,公爷大概也回来了。”话音未落,鞭子已毫不留情的朝前方挥去!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了文正清的胸膛,生着倒刺的皮鞭挂着细碎的血肉带起了条血线。文正清的惨叫随即冲出喉咙,炸的人耳朵生疼。小厮龟甲从不知人可以叫这般大声,吓的拿手捂住了耳朵,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鞭子不停的挥舞,周泽冰压根没有问话,纯粹在行刑。文正清的哀嚎从响亮变的无力,渐渐没了声息。有狱卒走过去查了查,回头对周泽冰道:“还有气,昏过去了。” 周泽冰冷酷的道:“拿烙铁烫醒了便是。” 狱卒二话不说,从火盆里抽出了块火红的烙铁。那炙热的温度,让原本阴冷潮湿的地方平白的热了几分。杨景澄的几个小厮年纪都不大,一个个吓的抖如筛糠,恨不得夺路而逃! 杨景澄亦不好受,他至多看着家里拿毛竹板子打打下人,何曾遇到过这般阵仗。在火红的烙铁按在文正清左胸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带左臂都麻了!冷汗不受控制的从后背渗出,被不知哪来的小阴风激了一下,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至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华阳郡公的目的。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指挥使,根本不想理会他这等纨袴膏粱。只不过顾及瑞安公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领他来亲眼看看让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衙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让他醒醒脑子,乖乖的滚回家当公子哥儿去。 可杨景澄不想回家,一想起今早跟章夫人为了两个丫头纠缠不清,他便生出了无尽的厌烦。然而文武两条路皆不通的他,除了锦衣卫,没有别的捷径可走。要么回家同个姑娘似的在内宅跟章夫人斗心眼;要么,咬牙适应北镇抚司的血腥。几乎不用犹豫,他选了后者。 强忍着血肉横飞带来的不适,杨景澄竭力调节着呼吸,在小厮们牙齿打颤的声响中,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周泽冰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语调平和的道:“我有一事相托。” 周泽冰忙道:“不敢,世子请讲。”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借下鞭子,我报个仇。” 装了半日大爷的周泽冰脸色骤然一变,暗道一声不好!他一个刑讯的老手居然没吓住杨景澄,简直奇耻大辱!这可如何向公爷交代!?想起素来冷峻严厉的华阳郡公,周泽冰也跟着冒出了冷汗。心中忍不住阵阵哀嚎:你个娇生惯养的世子怎地不按理出牌!坑煞我也! 这日子没法而过了! 第18章 回击    杨景澄抄手拿过血迹淋淋的…… 杨景澄抄手拿过血迹淋淋的鞭子,一边装作把玩,一边暗中观察着周泽冰。世上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譬如乡下人的粗鄙,奴仆的卑贱,读书人的骄傲清贵,正应了那句居移气养移体的俗语。 而周泽冰行动利落、举止大气,怎么看也不像一介门房。再则奴仆为何举止皆带着卑微?那是权贵们定下的规矩。华阳郡公弄个周泽冰这样的门房,不是明摆着得罪来客么!赶上计较的平白添了几分官司,实在犯不着。 想到此处,杨景澄更是验证了之前的猜测,周泽冰八成是华阳郡公特特派来等着他的人,压根不是甚门房。那么一路上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果然是故意的! 说来郡公的爵位与世子的爵位皆为从一品,单看爵位,华阳郡公与杨景澄乃平级,至多因为华阳郡公年长,论辈分为杨景澄之堂兄,二者之间得讲究个兄友弟恭。然而实际到了官场,情况便不同了。 有实权与无实权相差何止天壤?论理,杨景澄前世被弄死时已是国公,切切实实的比章首辅那从一品的少师高一级,结果还不是连他女儿都比不过。可见品级着实够虚,唯有实权才叫真金白银。 手持着鞭子木柄的杨景澄心里越发清明,男子汉大丈夫行于世间,终归得手中有权。不然哪怕他堂堂国公被害死了,朝堂上竟掀不起半点水花,着实窝囊到了极致!念头一旦通达,许多事自然也不是事了。虽依旧不惯诏狱里污浊的空气,但心理上的不适感几乎退的一干二净。 木柄在手心里敲了两下,杨景澄悠然的对周泽冰道:“还有旁的木架子么?把那文正清的老婆拎出来,我抽她几鞭子解解恨!” 周泽冰的嘴又忍不住张大了些,半晌憋出了一句:“世子会耍鞭子么?” 杨景澄斜晲了他一眼:“我会不会耍鞭子不知道,你不会耍嘴皮子倒是实情。你们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确实挺嚣张的哈。” 周泽冰干笑:“小人只是锦衣卫家的门房,不是锦衣卫。” 第31页 杨景澄嗤笑一声:“当我没见过门房。郡公既让你带我来诏狱里看审案,可见不把我当外人,你也不用那么防备我。说吧,你是锦衣卫里头做什么的?几品官?”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泽冰便知不能把杨景澄当傻子糊弄了,老老实实的道:“世子恕罪,实乃郡公有吩咐在先,非小人刻意隐瞒。小人名字是真的,职位乃正七品的总旗。今次正负责审讯文正清等一干人犯。” 小厮龙葵一听便气的跳起,怒道:“好你个杀才!竟敢哄骗我们世子!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放肆!”杨景澄呵斥道,“周总旗乃朝廷命官,你岂能如此失礼!” 龙葵不服气的道:“世子,公爷命奴才们跟着您出门,就是怕您在外头叫人冒犯受了委屈。今日有人瞎了狗眼,奴才们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教训了这等杀才!” 龙葵是小厮里领头的,他一开口,余下的三个小厮也跟着叫嚷起来。 杨景澄待小厮们安静了下来,才淡淡的道:“此乃华阳兄长对我的考验,周总旗不过奉命行事,何错之有?你们几个休要仗势欺人,还不过来赔罪!” 周围几个锦衣卫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杨景澄说的委婉,换成粗俗点的便是,当街被狗咬了,自是要去找狗主人理论,谁没事跟狗过不去呐? 周泽冰眼角直抽,都没空理论几个同僚不厚道的嘲笑,满心想的是:娘的他竟没看出来这白白净净的世子居然是属猴的,郡公甚时候说过考验了?你特娘的就顺杆往上爬?回头死皮赖脸的找郡公讨官职,老子怎么交代? 杨景澄欣赏着周泽冰的神色变幻,笑眯眯的道:“我今日头一遭来,不太懂咱们锦衣卫的规矩。倘或等下我刑讯打死了人,可要担干系?” 周泽冰再次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这猴儿不单身形灵敏善于顺杆往上爬,脸皮居然也如此结实!什么叫咱们锦衣卫,谁跟你咱们了?你入锦衣卫了么你就咱们! 见周泽冰不说话,龙葵冷哼一声道:“你个二傻子恁的不会做人,上官问你话呢!你呆愣着作甚!?” 周泽冰反手就想把龙葵摁死,然而可惜的是,这等豪门大宅里混的贴身奴才,哪有真蠢到口没遮拦的?他分明是同杨景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把杨景澄不便直接敲打朝廷命官的话当众说出来,害他被同僚嘲笑还不能抽丫的一顿。要不是看在杨景澄为华阳郡公堂弟份上,他能放狗奴才口出狂言!真当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吃素的!? 杨景澄很满意龙葵的表现,这孩子很有眼色嘛!周泽冰打从华阳郡公府门前便开始故意气他,虽说是郡公的授意,可他若不把场子找回来,世人岂不是当他好欺? 直接仗势欺人不是不可以,周泽冰再是锦衣卫,也只是个七品,除非更上头有人授意,否则七品在权贵眼里真不够看的。然而那样简单粗暴,实在落了下层,传出去对将来的风评不利——这等名声才是男人真正该在乎该维护的,至于风流好色、负心薄幸实在不值得一提。 有夫妻情深的名声更好,没有亦无妨碍。章夫人困于内宅,眼界受限,只想着坏他名声,好叫他无法寻个得力的岳家,更好拿捏。可章夫人并不知道,他能否得个好岳家,终究看的是他在官场的能为。 汉高祖未婚前便养出了庶子、为人更是无赖,他能有甚好名声?吕公不照例把那么好的一个闺女嫁与了他。因此,家里的事便由着章夫人闹腾吧,只要不娶楼兰致使与楼英交恶,其它的一切好说。 周泽冰今日只是受命吓唬个公子哥儿,哪知道意外频发,此刻已然坐蜡,哪敢真让杨景澄动手。万一真个打死了人算谁的?要知道文正清案,可不止为着他凌虐下仆。 说句到家的话,倘或他不是章首辅的爪牙,这等小事根本不值得锦衣卫出手。便是圣上知道了,顶多申斥两句,再没有为了几个奴婢去寻官僚的不是的。所谓善待人命,只为了展现“君子仁善”,哄着天下读书人玩罢了。 因此,审讯目的在于将他的同伙牵扯进来,重创章首辅一系在都察院的势力,先把作为喉舌的言官抢回来。眼下文正清夫妻尚有事不曾交代清楚,万一杨景澄一个生手掌握不好分寸,酿成大错,那就真的该死了。 遂,周泽冰只得陪笑道:“暂未审到裴氏,世子想出气,只怕得等几日。” 杨景澄道:“你之前不是说我审也使得么?” 周泽冰解释道:“是以小人方才问世子可会耍鞭子?世子有所不知,刑讯的手法与寻常斗殴不是一回事,得讲点儿巧。既叫人犯受不住,又不能真个一气打死了。待录完了口供,打死便不妨了。” 传闻宫里打板子的太监素有绝活,想置人于死地时,几板子下去皮未破人已重伤垂死;倘或想放人一马,便可雷声大雨点儿小,打的血肉模糊,实则养十天半个月便活蹦乱跳了。想来锦衣卫的手段更甚一筹,杨景澄确实没这本事。 他既想入锦衣卫,自是不能添乱,于是很善解人意的道:“古人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便不在诸位行家面前献丑了。”顿了顿,神色一变,语调不复之前的温和,而是带上了些许森然,“可他家之前三番五次落我颜面,我要他们不得好死,你办的到么?” 这般理所当然的上位者的语气,险些让周泽冰直接应了个“遵命”,好在他早不是雏儿,鲜少有脱口而出的时候,因此稳稳当当的道:“世子放心,小人有分寸。”同样是顺了杨景澄的意,后一句却已变成了卖他面子,而非听命行事了。 第32页 就在周泽冰与杨景澄继续周旋时,方才一直隐在角落的一人悄悄离开了审讯室,疾步往外头走去。很快,他走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大堂,书桌后的座位上,赫然便是理应在宫内面圣的华阳郡公。 华阳郡公察觉有人进来,手上不停的翻着卷宗,头也不抬的问道:“何事?” 那人抱拳行礼,恭敬的道:“回指挥使大人的话,瑞安公世子已致诏狱,正向周总旗讨教刑讯手法。” 华阳郡公执卷的手一顿,挑眉道:“他竟没吓的尿裤子!?” 那人便把杨景澄进诏狱之后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华阳郡公常年冷峻严肃的脸色终于稍有缓和,他挥手打发了眼线,放下卷宗,踱步到了院中。 秋雨将停,青石地板上湿漉漉的一片。寒风吹着枯瘦的树枝发出哗哗的声响。即将入冬的天气,再无秋高气爽,唯有凛冬将至的冰寒,宛如晋朝今日之状。 华阳郡公看着天上层积的乌云,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宗室人丁稀薄,人才更是凋敝。原以为杨景澄只是当日见了锦衣卫的风光,也想穿身飞鱼服在纨绔当中炫耀,不曾想他竟有几份胆量!既如此,他想来,便来吧! 第19章 安内    杨景澄在诏狱里跟周泽冰你…… 杨景澄在诏狱里跟周泽冰你来我往的磨时间,好半晌之后,才有人来传华阳郡公的话,只说今日实不得闲,不过已使人去吏部挂号,过二日杨景澄来衙门里报道便是了。 杨景澄心下大喜,看来华阳郡公对他的表现尚算满意,他总算正经的踏出家门了。 周泽冰则是略微惊讶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对杨景澄拱手道:“卑职恭喜世子。” 杨景澄谦虚的笑笑:“你且休自称卑职,指挥使大人只说许我进来,不定有几品呢。” 周泽冰笑道:“世子说笑了,以您的出身,断不止七品。卑职等着世子摆酒请客,到那日必定厚颜登门,一则给世子道喜,二则叫我等见见公府的繁华,涨些见识。” 话虽如此说,但职位没落地前,杨景澄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谨慎,与周泽冰打着太极,一齐出了诏狱。走出那道石门,清新的空气吹来,几个人皆觉得神清气爽。杨景澄深呼吸几口气,又告诫自己必得尽快适应这等污糟环境,以免日后因不习惯影响活计。 与周泽冰在北镇抚司衙门口道别,杨景澄带着小厮骑马返回瑞安公府。卜一到家门口,门房范守便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世子回来了!公爷与夫人已在上房等半日,您再不回来,公爷就要打发人去华阳郡公府上寻你了。” 杨景澄听的此言,忙把缰绳交给了范守,大踏步的往正院里走。很快,廊下的小丫头们看到了他,连忙打起帘子,朝里通报:“公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瑞安公的声音穿过帘子透了出来:“快叫他进来。” 杨景澄便又加快了几步,进到了屋内朝父母见礼,又有楼英楼兰兄妹朝他行礼。杨景澄回礼毕,方从容笑道:“华阳兄长今日进宫面圣去了,不得闲与我说话。只说父亲托他的事他已知晓,已着人去了吏部,过二日便有准信了。” 瑞安公心头一喜,忙问:“可知道与了你几品官职不曾?” “暂不知道。”杨景澄笑道,“几品都不妨事,自家兄弟,他定不会亏待我。何况便是起步低些,以咱们家的体面,升官也容易,倒犯不着为着一开始好看,与旁人磨牙。” 瑞安公点头道:“此话在理。可见你近日有长进,将来去衙门办公,也要如此和气才好。” 章夫人叹道:“你想去外头历练是好的,可你不早同我说!不过是想当个官儿,哪日得闲了同你外祖说一声罢了,何苦去锦衣卫?我听闻锦衣卫要往宫里轮值,夏天热冬天冷,咱们家的哥儿何苦遭那个罪。” 杨景澄笑道:“去宫里轮值的乃南镇抚司,与我们北镇抚司不相干。我们只管审案,连点卯都不必日日去的,最是方便省事的衙门。” 章夫人愕然,她与之前华阳郡公是一般想头,锦衣卫之所以有此称谓,盖因国朝初立时便是天子近卫,衣裳尤其的鲜亮,深受公子哥儿们喜爱。故南镇抚司衙门里头,不知多少勋贵子弟。这些人不独体面,且常在圣上跟前晃荡,容易得圣上青眼,从此平步青云。 是以她关心是假,不欲杨景澄出头是真。哪知杨景澄并没有去勋贵云集的南镇抚司,而是跑去了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景澄今日心想事成,看章夫人都比往日顺眼了三分。与瑞安公等人闲话了几句,隐去了诏狱里的见闻不提,在上房混了顿中午饭,便推说在外逛了半日有些累,告辞回房。 走回东院,先去文氏灵前烧了把纸。大户人家的丧事麻烦的很,尤其是文氏带着诰命,更不能马虎。尽管两家闹的很不愉快,面上却不好做的太难看。毕竟文氏乃杨景澄的发妻,丧事办不好,落的是瑞安公府的颜面。是以灵堂依旧有人哭灵,只该来的宾客已经来过,院子不复前日热闹罢了。 看着盆里的纸钱烧尽,杨景澄微不可闻的叹道:“你父母是那个样子,你竟不知生的像谁。”他不喜欢懦弱无趣的文氏,可也不的不承认文氏是个善心人。她确无本事护住身边的丫头们,但也未害过谁。 第33页 或正因她心存善念,才叫父母吓破了胆子,成了个鹌鹑。又抓了把纸钱点燃,在心里暗道:“重生回来亦未见你一面,可见我们缘分尽了。替你将丧事好生办完,算全了我们夫妻一场吧。” 他的神态郑重,看在众人眼里,皆道他想着文氏。虽听说风流了点儿,对哪个女人都不肯放手,却实打实的重情义,也算男人里难得的了。几个与张伦有亲的仆妇都替莲房松了口气,而一同被撵的其它丫头的亲戚,面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倒不是怨恨杨景澄,而是此回原是莲房带头闹事,到头来她仗着当管家的爷爷自己脱身出来,还一跃成了姨娘,叫旁人怎生服气?能把女儿送进东院的,谁又是没点关系没点情分的人家? 家里的女儿们虽说是奴才秧子,可自幼衣食住行比穷官儿家的小姐都强,一个个皆是奔着给杨景澄做姨娘去的,哪知一个晴天霹雳,全折在了里头,罪魁倒是享福去了。几家的父母早恨的牙痒痒,正商议着给张伦一家使绊子呢。 祭奠完了文氏,杨景澄起身回屋。他现不想理会章夫人,可没打算放任自己的院里炸了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倘或他院里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外头人只当他家都管不好,哪敢将要紧的事与他办?因此,他进了屋第一件事,便是使人把张伦唤了来。 张伦因孙女把各管事得罪了个遍,偏府里正办着丧事,里里外外支东西跑腿件件得过管事们的手,各处吃拿卡要,把张伦折腾了个够呛。此刻听闻杨景澄召唤,生怕莲房又生事端,一路快跑进了东院,扶着门口的青砖缓了好半日,才整好衣裳进了院子。 刚进门,张伦就见莲房被捆的严严实实,两个丫头按着她跪在地上。她嘴里呜呜咽咽想说什么,却因帕子堵着嘴,什么也听不清。 张伦后背一紧,连忙朝杨景澄跪下:“奴才见过世子!” “起来吧。”杨景澄语气平淡的道,“你今天诸事不顺吧。” 张伦战战兢兢的不敢起来,苦笑道:“世子见笑了。” 杨景澄没再客套,由他跪着,神色冷漠的道:“你们互别苗头的小事我本不想管,然现办着大奶奶的大事,你们彼此掣肘,难免有疏漏。此事所有症结皆在莲房,不处置了她,不单眼下,将来你只怕在府里都难办事。” 莲房瞬间脸色煞白,她昨夜直接被绑去了码头,先看了番老鸨儿整治窑姐儿的大戏,吓的屁滚尿流。直到被扒衣裳的前一刻,家里才来人救下了她。 却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姐妹大冷天的被扒的干干净净,在院里跪了一排——那是窑子里的下马威。回到家里匆匆洗去了尘土,又送回了东院。还没松口气,杨景澄回来了,二话不说叫人绑了她,摁在了地上。 姐妹们怨毒的眼神刻在莲房的脑子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此刻真真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为着磋磨叶欣儿,把自己搭了进去。当时怎地就糊涂油蒙了心呢? 看着自己的爷爷跪在一旁,莲房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现终于知道,她的生死仅在主子的一念之间。心里不住的哀求着老天保佑,千万叫世子给她爷爷留点颜面,再别把她送去码头了! 张伦也是心里泛苦,人生在世哪能没点私心。尤其是莲房生的好,自幼盼着她有造化,免不得多疼顾些。刚把这丫头捞了回来,怎么又叫绑了呢? 杨景澄深知,想要家宅安宁,最要紧的是只有一个当家的。哪怕当家的手段差些,也好过有两个人说话。就如眼下的朝堂,章太后与永和帝争执不下,自然无人有心好好治国,连带着朝臣的精力都在内耗上头,天下如何能安稳?故,杨景澄绝不能让莲房出头,否则叶欣儿必定失了权威,他院里再无宁日。于是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把莲房绑了,坐等张伦上门。 张伦犹豫了半日,终是不敢狠得罪了杨景澄,咬牙道:“莲房不听使唤,世子请随意处置,老奴心里绝无怨言。” 莲房听到爷爷的话,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了。 杨景澄点点头,扬声唤道:“龙海家的,把她拖出去先敲四十板子再说。” 侍立在屋内的丫头们齐齐抖了抖,瑞安公府惩治下人所使的毛竹板子看着轻巧,打人却是生疼。小姑娘家家的打上四十板子,那可真是生死有命了。 张伦倒轻轻松了口气。这孙女犯了大忌讳,便是章夫人抬举了她,也不可能赢得杨景澄的欢心,已算个废人。只要杨景澄不叫她落入那腌臜地儿,他就别无所求了。 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东院的仆妇们手脚异常麻利。很快,外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莲房堵在嘴里的闷哼,一下下的喊在众仆妇丫头们心里,他们才来没二日,已对杨景澄生出了惧怕之心。这也正是杨景澄要的效果,做主子的必得恩威并施,似往日那般撒开手不管,整个院里叫文氏惯的上房揭瓦,早晚得坑死自己。 四十下板子打完,龙海家的轻手轻脚的回到屋里,余光瞅了瞅依旧跪在地上的管家,有些心虚的低声道:“回世子的话,板子打完了,张姨……呃,莲房姑娘还有气儿。” 杨景澄早料到如此,到底是管家的孙女,除非他明令打死,否则无人敢下死手。他也没兴趣要莲房的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才对张伦道:“你先把孙女领回去上药,回头叫她回来,每日在我院门口跪两个时辰,且跪上七日再说。” 第34页 张伦怔了怔,不明白杨景澄意欲为何。 杨景澄悠然道:“如此,她叫人看足了笑话,几个苦主也没那么恨她了不是?” 张伦如梦方醒,知道杨景澄明着打莲房,实则替他们张家解围,连忙感激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杨景澄挥了挥手,把张伦打发走了。隔着窗子看着莲房被抬出了院子,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章夫人抬了莲房做姨娘,无非想利用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心态,莲房做了姨娘,张家人自然盼着她得宠。倘或莲房过的不如意,张家人难免对他有意见。 可要是一开始就让张家人死了心呢?当张家人的预期变成了只要莲房活着即可,那莲房在东院便再不是可期盼的姨娘,而是扣在他手里的人质了。 杨景澄自然不必对奴才们小心谨慎,只是为叶欣儿铺路的时候,顺手破一破章夫人的局,何乐而不为。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其实只要跳出内宅,章夫人实在太好对付了;但跳出了内宅,直面的便是风波诡谲的朝堂。杨景澄的目光穿过窗户,看着即将暗沉的天空,心中默道:想要扳倒章首辅那尊大佛,道阻且长呐! 第20章 琐事    被敲了四十板子的莲房狼狈…… 被敲了四十板子的莲房狼狈的跪在东院门口,来往的仆从们指指点点,其中不乏她昔日姐妹的亲人在旁幸灾乐祸,甚至朝她身上吐口水。莲房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在暗中观察的张超家的抹了抹眼泪,转身而去。 张伦听着儿媳妇的回报,久久没有说话。茶水的热气氤氲着他的视线,也模糊着他思考的表情。作为瑞安公府的大管家,家里哪个主子什么脾性自然了然于胸,可自从文氏亡故之后,世子杨景澄不单性情大变,处事的手段也不知比往日高明了多少。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张伦不免想,世子何故猛的露出獠牙?莫不是文氏的死有甚阴谋? 无怪乎张伦满脑子阴暗的想法,当年杨景澄生母便死的不明不白,而今文氏又死在府里谣言乍起之时,不独张伦,合府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猜章夫人是不是想让文氏给自家外甥女腾位置。毕竟他们那位表姑娘,若果真嫁出门子,着实让人不放心。 想到此处,张伦的脑子开始发胀。杀母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从今往后,世子与夫人必定处处为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该如何应对?旁人倒罢了,他身为管家,是绝无可能做到两面逢源的。 此刻想跟着章夫人一条道走到黑,怕将来世子收拾他全家;想改投世子,又怕他羽翼不丰,自己如同孙女一般变成了母子两个角力的绳索,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端的是左右为难。而今最好的法子,是利用莲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这样真的不会被章夫人发现么? 章夫人暂未察觉张伦动了花花肠子,但她却察觉了杨景澄的变化。作为主人家,她不必考虑奴仆的心情,是以杨景澄替莲房求情的时候,她反手将其抬做了姨娘,一方面是给杨景澄娶亲添点麻烦,另一方面则是落他颜面。 毕竟那等挑唆着整个院子不给爷们脸的丫头,再强配给爷们做了姨娘,这爷们也无甚威严可言了。至于张伦从此会不会不好办事,她压根懒得管。家里奴仆真拧成了一股绳,主人家难免被架空,他们之间有矛盾更好。横竖文氏的丧事大面上儿看的过去即可,内里寒酸不寒酸的她并不关心。 但章夫人没想到,杨景澄居然二话不说把莲房打了。此举让她如鲠在喉。漫说莲房惹恼过杨景澄,便是果真贤良淑德,夫主打个小老婆,打了也就打了,与旁人有甚么相干? 如果打的是大老婆,她个做母亲的还能借着教导的名义排揎两句,打了小老婆她偏要出头,就惹人笑话了。可她现把这口气咽了,又不惹人笑了么? 人是她抬举的,当日便被当众打了板子,还跪在门口叫人吐口水,确实叫她脸上无光。这口气吐不出咽不下,章夫人越想越气,什么时候杨景澄居然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敢在家作妖了?此事绝不能忍! 不提旁人如何转动心肠,东院里已是另一番景象。俗话有云奴大欺主,但凡大家大户得脸的奴才,从没有哪个是好相与的。休说对着小主子们,倘或家主手段差着些,也要叫他们拿捏。 似杨景澄这等在嫡母手里讨生活的私生子,哪怕做到了世子,也难叫人看得起。否则莲房何以能说动其他人一齐行动,叫杨景澄身边没人伺候?然而,当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毫不顾忌的揪着莲房一顿毒打,管家张伦却似鹌鹑似的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东院所有的仆从皆心中一寒。 管家的亲孙女、章夫人亲封的姨娘尚且如此下场,他们又算什么排面上的人呢?不单寻常调过来的丫头仆妇,即使是章夫人特特派来的人,心里也生了惧怕。不管日后怎样,这两日且先加紧尾巴做人吧。 天色渐渐黑了,各处亮起了灯。杨景澄把闲杂人等打发了个干净,独留叶欣儿在屋内说话。悠闲的靠在大迎枕上,他指了指炕桌对面道:“坐。” 叶欣儿福了福身,斜签着身子坐在了对面。 杨景澄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早起才说替你挣个名分,不成想当日便落地了。” 叶欣儿暗叹,她是再难独善其身了。 “如今你已是姨娘,明日便搬去西厢住吧。”杨景澄淡淡的道,“从此我院里的内务交与你打理,你休再让东院乱了营。” 第35页 “是。”叶欣儿知道自己既浮出了水面,唯有一心一意的帮着杨景澄,否则必定下场凄凉。她很快进入了角色,柔声问道,“那张姨娘安置在何处?” 杨景澄随意道:“家里场院大,不必像旁人家那般一人一间屋子,你把她扔去东厢便是,省的住你隔壁,给你添堵。” 通常四合院里,最舒适的自然是坐北朝南的正屋,朝南光线好、夏日里不晒、冬日里暖和;其次是西厢,对着的是早起的太阳,便是夏日里也不热;再次为东厢,当西晒的屋子夏季里尤其的难熬;最差为倒座,常年的难见阳光,在豪门大宅里多为下人居住。对自己人,杨景澄当然要捡好的给,若不是看在张伦的面子上,莲房非得叫他扔倒座里不可,那才真叫赏罚分明。 有了自己的屋子,才叫有了体面。叶欣儿起身道了谢,又与杨景澄商量起谁负责何处的小事。杨景澄对家务琐事不感兴趣,随叶欣儿安排了一阵,他皆点头应允,只吩咐了一句:“我要个清清静静的东院。” 叶欣儿神色一凛,郑重的点了点头。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瑞安公府毕竟是章夫人当家,她的眼线遍布全府乃应有之意。这种情况下,强行拔掉钉子是不可能的,且不论她能否做到,便是做到了,在孝道与权势的双重压迫下,杨景澄也不便公然撕破脸。换言之,她的手段必须柔和,能让章夫人知道的大方的撒出去,不能让她知道的则是捂在被子里,不叫他们察觉。 夜色已沉,叶欣儿偷眼觑着杨景澄,不知道今晚她该接着睡书房的小榻,还是该在屋里伺候。如果在屋里伺候,又该是哪样的伺候。叶欣儿这辈子,为了活着就用尽了全力,实难对杨景澄动男女之情。 然则身为女人,最得力的武器便是肚皮。倘或她能生下一儿半女,这辈子便不愁了。可她心里总隐隐存着三分不甘,如若她满心只想着争宠,又与莲房等人有何区别? 这等可笑的念头她只敢在心里想想,从不肯付诸于口。因为,论地位,她还真不如府里的家生子们。如此纠结的心态不敢说不能说,不得不随波逐流,静待命运的安排。 殊不知,杨景澄早把她的心思摸了个透。一个人因经历不同,会生出不同的性格,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前世的叶欣儿便只愿与他相交,而不甘做他的姬妾。 这想法着实古怪,杨景澄难以理解。不过他并不在意,美人儿多了,既然对方不乐意,他何苦花这功夫。于是他挥了挥手,道:“夜深了,你去睡吧。明日卯时叫我起床,我要习武。” 叶欣儿暗自松了口气,应了声是。正欲出门,又被杨景澄叫住:“慢着。” 叶欣儿赶忙立在炕边,静候指示。 杨景澄从腰上抽出个荷包,递到了叶欣儿面前:“这里头有几个金锞子,你拿去当零花吧。” 叶欣儿怔了怔。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皇帝不差饿兵,你行动办事难免有花销,不够了再问我要。再则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好生打扮起来,才是世子姨娘的脸面。” 这年头无钱寸步难行,拿着沉甸甸的荷包,叶欣儿心里有了底。再次福身告退,这回杨景澄没有再叫住她。 随着叶欣儿的退出,屋里陷入了安静。杨景澄轻轻吐出了口浊气,家务琐事总算处理的七七八八,明日该为外头的差事做准备了。 起身走到了衣柜前,把自己习武的短打翻了出来。他自幼在乡间与母亲相依为命,虽然瑞安公府不至于饿着他,但居住在外头,不可能似府里的爷们一样众星拱月,自己穿衣吃饭实乃再正常不过。而在外头办差,想也知道难免风餐露宿,往日的本事该捡起来才是,万不可叫上峰同僚看轻。 准备好衣物,杨景澄吹了灯上床睡了。次日不到五鼓,叶欣儿准时敲门,在门外轻声唤道:“世子,该起了。” 杨景澄睁开眼,麻利的翻身而起,擦亮了火折子点起了灯,才扬声道:“进来吧。” 随即,叶欣儿带着两三个丫头进了屋。将将打好水,杨景澄已穿戴完毕,自己伸手拉过帕子洗干净了脸。众丫头面面相觑,唯有叶欣儿眼疾手快的捧出了面脂:“世子,外头风冷,仔细吹皺了皮。” 杨景澄接过面脂往脸上抹了抹,便提起他的苗刀往外头走去。天还未亮,石砖地上泛着水光,小小的水洼里结着一层薄冰。杨景澄立在院中,感受着清晨的寒冷,平心静气。不多时,他肌肉一鼓,踏步、拔刀,练习起了最基本的步伐。 叶欣儿立在廊下看着院中的那矫健的身影,眼里闪过了一丝欣赏,天道酬勤,或许他真能挣脱泥淖、展翅翱翔。 第21章 报道    九月二十七日,霜降。拿到…… 九月二十七日,霜降。拿到任命书的杨景澄带着小厮们在街道上疾驰。各衙门每日五鼓点卯,此时天还未亮,尤其的冷。街道上除了要上衙的官员们,也只有些趁早讨营生的百姓。杨景澄头一日报道,不敢怠慢,寅正二刻便出了门,以免给上峰留下不好的印象。 此番华阳郡公命他担任千户一所副千户的职位,在四品即为高官的前提下,起步便给了他从五品,华阳郡公着实很给面子,他便不好叫这位兄长脸上无光。 杨景澄一面骑着马,一面在心里默默回忆着瑞安公替他寻回来的资料。锦衣卫共有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两人,指挥佥事两人,以及南北镇抚使各一人。以上便是锦衣卫里四品以上的高官。 第36页 其中指挥同知蒋兴利乃章首辅之姻亲,为太后一系的官员。瑞安公昨日在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与之正面冲突,否则哪怕他为世子,都未必讨的了好。 好在要紧的北镇抚司衙门落在了自己人手上。北镇抚司指挥使严康安,永和元年生人,其母为顺国公旁支梅氏,与华阳郡公夫人同族,乃华阳郡公在锦衣卫里的第一心腹,算是杨景澄在衙门的靠山之一。 往下数,便是各所的千户。杨景澄的顶头上司名唤秦永望,世袭的千户,目前拜在了华阳郡公门下,亦算自己人。此外一些百户、试百户等官员,职位不如他高,倒是无需那般在意。 不过,自古以来副职就不大好做。但凡严谨的衙门,莫不分工明确,可副职却是给正职打下手的。别看品级高,有时候实权未必如手底下的百户,且常常被正职掣肘。功劳皆是上峰的,坏事自然是自己的,相当的费力不讨好。幸而杨景澄除了锦衣卫副千户之外,还顶着宗室世子的名分,想必秦永望不会太为难他。 北镇抚司衙门近在眼前,杨景澄一拉缰绳放缓了速度。跟在后头的小厮们也齐齐松了口气,棉衣不耐寒风,他们在马上被冻了个透心凉,此刻只想赶紧到衙门里头升火暖和暖和。就在此时,一道目光落在了杨景澄身上,他立刻敏锐的察觉到异样,强忍着回头的冲动,用余光瞥向侧后方。只见那处几个力工推着个大木桶,正往城外走去。 小厮龙葵见杨景澄顿住,忙赶上来问:“世子,何事?” 杨景澄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龙葵看了一眼,不在意的笑道:“世子不常这个点出门,故没见过他们。那是各街各户倒夜香的,俗称金汁党,乃京中不小的一股势力。不过与我们不相干,凭他是谁,碰上咱们北镇抚司,也得退让三分。” 杨景澄眉头微皱,他从未听过金汁党,今日又是头一回报道,为何有人会关注他?天还黑着,离得又远,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更摸不着头脑了。将此事暗记在心里,招呼了几个小厮,继续往衙门里去。 他今日出门早,抵达衙门时,里头并不算很热闹。周泽冰远远见了他,赶忙迎上前来拜见:“杨千户近日安好?” 杨景澄忙将人扶起又还了半礼,笑道:“你今日又是特来等我的?” “正是。”周泽冰热情的道,“闻得您今日报道,我们镇抚使严大人特命卑职前来迎一迎您。” 杨景澄忙道:“不敢当。不知严大人此时可在衙里?” “刚到不久,正在屋中等着您。”周泽冰做了个请的姿势,“大人且随我来。” “有劳。”杨景澄客气了两句,跟着周泽冰行到了镇抚使的堂前。南北镇抚司各有个大院,论理北镇抚使该在大堂办公,奈何华阳郡公常驻于此,北镇抚使严康安只得屈居侧堂。侧堂正前方五个院子,正是千户一所到五所。杨景澄略作打量,便知他日后办公之地离严康安仅有一墙之隔了。 侧堂的门子见了杨景澄,赶紧的往内通报。不多时,镇抚使严康安竟迎了出来。杨景澄忙不迭的见礼,却叫严康安拦住:“世子见外了!” 杨景澄虽只有从五品的职位,奈何他身上带着从一品的勋爵,位比郡公,又是锦衣卫大头目的堂弟。便不从国礼论,只说亲戚,严康安也得跟他表弟一块儿管杨景澄叫叔叔,着实不好在他面前拿大。杨景澄见状,不便与人为难,谦虚的抱了抱拳,权当见礼。 二人携手进了屋,只见屋内的文书兵士来来往往,好一番热闹景象。严康安笑着解释:“京城居大不易,不单百姓人家屋舍狭小,便是各衙门也不如外地敞亮。”说着引杨景澄到桌旁坐下,又命人奉茶。 屋内的炭火驱散着杨景澄身上的寒意,喝了半盏热茶,他的脸色立刻红润起来。就在此时,门外来报:“大人,秦千户来见。” 严康安笑呵呵的道:“叫他进来。” 很快一个魁梧黝黑的汉子走了进来,朝严康安见礼。严康安招手唤他走到近前,指着杨景澄道:“这便是瑞安公家的世子,你新来的同僚了。” 又对杨景澄道:“此乃秦千户,早先袭了他父亲的职,如今统领千户一所。” 杨景澄便站起来抱拳行礼:“下官见过千户大人。” 一所千户秦永望忙道:“世子客气。” 严康安道:“你们今日便认识了,日后同僚,该守望相助才是。” 二人齐声应诺。 严康安见杨景澄没摆世子的款儿,顿时放下心来。此前他生怕杨景澄仗着世子品级张扬跋扈,别说仅五品的秦永望不好管,连他也要平添几分麻烦。现看来瑞安公府的家教不错,他也省事了。 北镇抚司掌管着京中高官刑狱,琐事繁多。严康安将人交给了秦永望,便打发二人去所里交接,自家梳理起日常工作来。 杨景澄跟着秦永望进了一所,秦永望手头的事亦不少,指着正屋东间道:“原先的副千户调去了别处,他的屋子倒也收拾的干净,世子若不嫌弃,便在此处办公如何?” 杨景澄道:“有屋子即可。” 秦永望点了点头,又带着杨景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留守在一所的百户们见了个遍。北镇抚司要办案,各级官员小吏时常在外行走,只消手头的案子办的好,未必日日守在衙里,是以院子里尚算空旷。杨景澄暂弄不清具体要做什么,老老实实的跟在秦永望后头听他介绍。 第37页 说话间,有几个百户探头探脑,杨景澄猜度秦永望必有要事,便道:“我才来,不懂咱们一所的规矩,不知有没有往日的旧例,我先拿去瞧瞧?” “自然有的。”秦永望着实没空,见杨景澄识趣,索性直接道,“实不相瞒,我现不得闲儿。我唤个人来陪世子说话如何?” 杨景澄道:“大人自去忙,我与本所的周总旗相识,衙门里的事我请他来与我细说便是。” “如此甚好。”秦永望听闻大喜,使人唤了周泽冰来,命他好生侍奉着杨景澄,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杨景澄见状,对周泽冰笑道:“看来本所的活计不轻松。” “此事源头还在世子。”周泽冰解释道,“文正清已经招供,现正审着他的家奴。他们家人口不少,又各有各的说辞,整理起来颇费工夫。故几位大人今日忙着些。” “哦?”杨景澄挑眉问,“可审出甚要紧的事?” “无非些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之事。”周泽冰压低声音道,“前日卑职带着十几号力士抄了文正清的家,抄出了不少好东西,回头卑职捡了好的送去您屋里,您出身大家,可别嫌我们寒酸。” 杨景澄随意答应了声好,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时下官场风俗,属下得了好处,必得孝敬上峰。千户一所的跑去抄了文正清的家,弄来的宝贝钱财合该按着一所的职级往下分配。他既为副千户,自然有他的一份。只不过副职不比正职,能得多少得看脸面。周泽冰特特与他说起此事,恐怕是想借着前日渊源,投到他的门下。 官场不易,周泽冰一个小小的七品总旗,不寻个靠山,只怕下辈子都别想往上爬。从他前日能为华阳郡公办事来看,应该也是个机灵的。现他刚入锦衣卫,人生地不熟,周泽冰的善意来的正是时候,遂欣然接受了他的投靠。 说了一会子话,有人来寻周泽冰,杨景澄爽快的放人,自己安静的在屋里看着往日卷宗。待到吃了中饭,周泽冰抱着个小匣子走了进来,有些得意的道:“世子猜猜卑职弄到了什么!?” 杨景澄放下手中的卷宗,配合的问:“名家字画?” 周泽冰不敢很卖关子,放下匣子笑道:“卑职可不懂那玩意。世子不知道,文正清牵扯了左佥都御史,方才郡公命查抄其府邸,我们一所混了个巧,跟着去了。一进门,嚯!金碧辉煌!不都说御史乃清流么?他又不是豪富出身,哪来那么多钱?光看他家的陈设,立等杀了都不冤!郡公大怒,当即把他关进了诏狱里头,正准备开审呢!” 杨景澄心中一跳,左佥都御史正四品,于位卑言尊的御史而言,实乃执掌大权的高官。这便是华阳郡公的真正目标?还是依旧是饵,预备剑指左右都御史?先前只想给文家一个教训的杨景澄不由后背紧了紧,这是圣上与太后的又一轮厮杀么? 想到此处,杨景澄又忍不住冒了两颗冷汗,幸亏先一步踏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算明刀直仗的站了永和帝,已是有主的人了。否则就华阳郡公对都察院的狠手,倘或他依旧混吃等死,偏又是捅了马蜂窝的人,不定被太后一系撕成什么模样!不曾想,这几日表面风平浪静,实乃险象环生呐! 接连深呼吸几口,杨景澄慢慢平复了心绪,暗道,看来圣上与太后的争执越发激烈了,从今往后得与华阳郡公更亲近才是! 第22章 拐子    周泽冰不知杨景澄转念间已…… 周泽冰不知杨景澄转念间已想了许多,依旧兴奋的道:“兄弟们抄回来的不少,卑职寻思着拿金银铜器等粗笨家伙您必看不上眼,只捡了些精巧物事,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杨景澄按下心中浮起的情绪,笑着接过匣子。打开第一层,里头竟是对点翠的发簪。发簪上的花瓣层叠,顶心的红宝熠熠生辉,下坠着一尺来长的流苏,由南珠夹着红宝制成。整个发簪造型典雅、色彩雍容,饶是以瑞安公府的家底,也是不多见的。 杨景澄瞪着首饰匣子久久无语,瑞安公府富贵,那是数代积累加皇帝的赏赐。清流的御史家,凭什么带的起这样的发簪?最让人糟心的是,都察院原是监察天下官员的地方,现在倒好,自家先富贵起来,只怕早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了。 如若章首辅一系的官员皆如此,无怪乎永和帝等不得章太后仙逝,此刻便要动手。照这般贪污下去,不出十年,天下必定民不聊生,到时候普天之下四处冒火,想必皇帝也难当的舒坦,不如早日下手,肃清朝纲,才是唯一的出路。 身为宗室,杨景澄自是盼着江山长长久久,是以看到这对簪子,他只觉得胃疼。然簪子并不是唯一,匣子的第二层摆满了细碎的饰品。虽不如点翠簪子耀眼,却也是件件精品。 他仅是副千户,便是周泽冰想讨好他,也不能错了规矩。无非是替他挑些精巧的罢了。换言之,他都收到了如此大礼,可想而知华阳郡公等人的收获是何等的丰厚,左佥都御史又是何等的豪富。当真抄的不冤! 合上匣子,杨景澄挤出了个笑脸,道:“你有心了。” 周泽冰见杨景澄肯收他的礼,喜不自禁,好听的话流水似的说了一箩筐,可惜杨景澄满心想着挖他家墙角的硕鼠,怎生都生不出高兴的情绪。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倏地热闹起来。只听几个今日发了财的百户相约着去吃酒,杨景澄才发觉时间已至未时,到了下衙的点儿了。他今日报道,想必瑞安公在家等着,于是唤来小厮收拾东西,预备回家。 第38页 院子里百户们正四处拉人喝酒,见了周泽冰岂肯放过?先拽住他不许动,又来邀杨景澄。杨景澄深知自己作为上峰,果真去了只怕他们玩不开,自己又不缺那口酒,便婉然谢绝了。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往外走,没几步恰迎头撞上了二所的千户郭兴业。 周泽冰心里咯噔了一下,北镇抚司一所与二所素来不对付,此刻郭兴业沉着脸,想是心情不好,恐怕又得寻由头排揎他们了。 周泽冰猜的没错,此刻郭兴业一张脸拉的老长,毫不客气的呵斥道:“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成何体统!” 百户们立即站直了身体,垂手而立。军中等级森严,以下犯上乃重罪。便是别所的长官,训斥起来也没话说。杨景澄抬眼打量了一番,只见来人长眉大眼、身材高挑,又从二所的大门口出来,心里便有了底。 朝廷两方势力犬牙交错,并没有哪个衙门是铁板一块的。譬如眼前的二所千户郭兴业便是旗帜鲜明的太后党,日常没少与一所别苗头。今日查抄左佥都御史,他们折损一员大将,难免心情不好。见了一所的喜气洋洋,恰秦永望不在,岂能不抓紧机会摆摆威风? 待一所的众百户们低了头,郭兴业才顺了点气。哪知旁边偏生站着个俊朗的后生,不独不朝他行礼,还上下打量着他,登时火起,喝问道:“你是哪个所的!?” 杨景澄勾唇笑了笑,若是碰上别的长官,他自老老实实的见礼。碰上对头家的么?于是泰然自若的自报家门:“我乃一所的副千户杨景澄。”不待郭兴业说话,他又悠然的补了一句,“你也可以称我为瑞安公世子。” 郭兴业听到前半句时便想骂出口的话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咙里,险些叫噎了个跟头。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以他可以仗着自己是千户,骂的一所众百户狗血淋头。然而从一品的世子与他差了多少级来着? 杨景澄暗自发笑,他来北镇抚司之前有担心过自己的身份是否会造成不便,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下属里冒出来个祖宗。却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在这等时候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纵然他只是个副千户,可郭兴业区区一个五品千户,再是章太后一系的人,拿着他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堂弟也毫无办法。仗势欺人就是让人这般无奈。 一所的几个百户并周泽冰亦是忍着笑,郭兴业今日算踢到铁板了。果然,郭兴业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进退。论官职,他大可不必理会杨景澄,然按品级又不得不低头。可是两下里素来不对付,此刻认了怂,日后又如何再打擂台? 杨景澄却不打算放过他,冷哼一声道:“怎么?郭千户见了我不避让,可是有甚指示?” 郭兴业咬着后槽牙硬忍了这口气,冲杨景澄拱了拱手,退到了一旁,目送着一所一行人大摇大摆的往外走去。 待出了大门,众人纷纷赞杨景澄有气派。其中一个名唤苗祁的百户道:“往日不知受了那厮多少鸟气,今日全靠世子替我们找回了场子!兄弟们着实感激不尽。” 杨景澄笑着摆摆手:“既是一所的兄弟,何须见外?不过他毕竟是你们的上官,将来见了他,也别失了礼数才好。” 苗祁忙道:“卑职省得。” 杨景澄笑道:“你我皆是自己人,我看日后休那般生疏,不必自称卑职。我初来乍到,许多事物不通,往后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众人又是一番寒暄谦让,因有共同的敌人,几句话功夫,杨景澄已与百户们熟络了起来。行至路口,杨景澄与百户们道别,跨上自己的骏马往家中而去。 苗祁看着杨景澄远去的背影,捅了捅周泽冰的腰,低声道:“世子倒是平易近人,肯与我等粗人说话。” 周泽冰哭笑不得:“倘或他与那些老学究一般看不上我等,何苦来北镇抚司衙门给自己添堵?” 苗祁讪笑了两声:“你说的有理。”又羡慕的对周泽冰道,“今日我见你与世子说了半日的话,你们可是有交情?” “百户大人说笑了。”周泽冰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不过是前次郡公不得闲,叫我领着世子去看了回审讯。实不相瞒,我今日方正紧搭上的线。” 另一个百户黎庆道:“你今日硬抢过去的点翠簪子,该不会送给了世子吧?” 周泽冰也不否认,爽快的道:“世子出身大家,精巧些的东西容易讨他喜欢。” 苗祁往周泽冰胸口捶了一拳,笑骂道:“就你机灵,怪道前日能入郡公的法眼,比我们兄弟强。日后发达了,千万别忘了兄弟们。” 周泽冰连道不敢。锦衣卫乃世袭制,百户千户的皆是人家祖上打下的基业,只得袭总旗的他天生比别人矮一截,便是时常钻营,也不知道爬到猴年马月去。好在郡公使唤过他几回,在所里有些脸面,万不敢在百户跟前拿大。正因彼此谦让,两边倒相处的不错。今日发了财又气到了郭兴业,可谓双喜临门,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往酒楼里去了。 今日下半晌出了点子太阳,街上比往日热闹了几分,杨景澄的马跑不起来,只得任凭老马识途,慢悠悠的朝家里走。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派人间烟火景象。看着繁华的街道,杨景澄不由想,京城之外的地方,依旧是此般盛世么? 忽然,杨景澄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群里头急忙赶路的人不是楼英是哪个?最奇怪的是,楼英身形快如闪电,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已跑出了老远。 第39页 杨景澄当机立断,一拉马缰道:“我瞧楼英遇着事儿了,你们同我追过去!” 几个坐在马背上晒太阳的小厮立刻精神一振,在街头扯开嗓子大嚷:“瑞安公府世子出行,前方人马速速避让!” 路上慢悠悠逛着街的行人抬眼一瞧,只见前头一个公子哥儿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边赶来,顿时作鸟兽散。识时务乃京城百姓的生存之道,但凡遇着了衣着华贵的公子少爷,甭管谁家的,先躲远了再说。 然而人群散开毕竟需要时间,待杨景澄策马追去时,混在人群里的楼英早没了踪影。想着楼英一个人没带,独自在街上乱跑,杨景澄十分不放心,先命龟甲回家报信,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三个小厮朝记忆中的方向追去。 今日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便是有小厮叫嚷着开道,杨景澄也屡屡受阻。勉强跟到了城门口,依然没找到楼英的身影。这时,忽听一个闲汉道:“方才那人果真是拐子?” 另一个闲汉点头:“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撒腿便跑,十成十是拐子!” “嘶,那后头追的公子怕不是小娃娃家的亲长!”那闲汉啜着牙花子道,“在皇城脚下当着家人的面抢孩子,这贼人好生张狂!” 杨景澄心念一动,忙驻足问闲汉:“你说的那人往哪处去了?” 闲汉见了高头大马,吓的退了好几步,瑟缩着指了个方向,掉头跑了。 杨景澄无心理会闲汉,带人出了城门,沿着土路疾驰而去。到了空旷的城外,人脚再比不得马脚,不到半刻钟,杨景澄便看到了还在跑动的楼英,忙追上去问:“你作甚?” 楼英见了杨景澄很是意外,气喘吁吁的喊道:“有拐子!我亲眼看到他们抢了个娃娃!” 杨景澄还想问,突听前方一阵吆喝,道路两边猛的杀出了十几号人,一个个手持长刀,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捏着啪啪作响的拳头,露出了一个狞笑:“我原想着抱个金娃娃卖钱,不曾想这金娃娃竟是带财,一口气来了好几只肥羊。兄弟们,给我上,宰了这几只肥羊,今冬好过年!” 第23章 救人    听到老大的吆喝,十几个手…… 听到老大的吆喝,十几个手持长刀的汉子猛的从土路外扑了过来。楼英脑子嗡了一下,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背。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规模的匪类!而他此刻,却是手无寸铁!如何抵御那十数把泛着寒芒的长刀? 叮!耳边骤然响起金铁交鸣之声!杨景澄反应极快的抽出佩刀,架在了楼英的头顶,同时厉声喝道:“上马!” 楼英二话不说翻身上了杨景澄的马,坐在了他的身后。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杨景澄已与贼人过了七八刀。三个小厮不曾习过武,平日里在街上打打架还成,面对长刀,差点吓的尿了裤子。整个瑞安公家的五个人,唯有杨景澄一人在奋力抵挡。 好在对方虽然气势凶悍,打斗起来却无甚章法,想必只是抢了几把刀的野路子。找准个空档,杨景澄用力一夹马腹,坐下骏马登时飞起前蹄,直接踹翻了两个。顷刻间前方便露出了个缺口,他执缰低喝了声:“驾!” 骏马嘶鸣一声,驮着两人径直冲出了包围圈!此时杨景澄才有空朝后喊:“龙葵!策马往前冲,踩不死他们!” 龙葵方如梦初醒,往日在京里不知看到了多少回骑马伤人的事故,一时情急竟想不起来了!连忙招呼黄藤和甘松,三人合力一并往外冲去!却是到底反应慢了几拍,为首的贼人不愿眼睁睁的看着肥羊逃跑,一刀便劈向了马腿。 楼英急的满头大汗,在外圈大喊:“小心!” 话音未落,贼人的刀已至近前!龙葵控弦避让,眼前依旧出现了条血线!吃痛的马匹登时发起狂来,四肢飞起,在人群里横冲直撞。马匹身边的贼人立时倒了霉,被踢的哎呦叫唤。而马背上的龙葵更是吓的脸色煞白、泣涕横流! 暂停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杨景澄脸色立马黑了,扬声喝道:“抱紧马脖子,掉下去了神仙也救不得你!” 龙葵早吓的六神无主,全然听不见杨景澄的呼喊。他旁边两个同伴更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在人群里打转。贼人们亦不是甚有能为的,叫惊马唬的不住后退,无人敢上前。 杨景澄当机立断,策马往远处奔跑。龙葵眼见着杨景澄的背影远去,眼泪流的更凶了,可同时心底又生出了一丝庆幸。只要两个主子能跑脱,他们的家人至少能保住命了! 眼前的风景飞快的向后掠过,楼英抱着杨景澄的腰,在后头急切的喊:“龙葵他们怎么办?” 杨景澄勒住缰绳,抽空翻了个白眼,反手一把抓住楼英的后衣领,将他拎下了马背,并往他怀里扔了把匕首:“你先躲好,我去去就来!”话毕,扬起马鞭,往原路疾驰而回。 那厢龙葵的马依旧在发狂,他依靠本能抱住马脖子的双手已然酸软。巨大的恐惧消耗着他的体力,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他的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刀口,正在潺潺的渗着鲜血。无数次想放弃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又因求生欲而熄灭。 黄藤与甘松亦好不到哪里去,贼人在方才砍马腿时吃了亏,不敢再袭击马,而是在一旁伺机而动,时不时戳上一刀。即便是贼人的刀仅是样子货,也把他们戳的鲜血淋漓。 第40页 黄藤再也忍不住,哇的大哭起来,引得旁边的甘松也跟着哭喊:“来人啊!救命啊!” 两个人凄厉的哭声此起彼伏,顺着风声往外荡漾,传进了另一行人的耳朵里。那群人亦是骑着马,侧耳辨明了声音的方向,朝后一挥手:“是东边,走!” 七八个轻骑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了贼人围困龙葵之地。就在此时,土路上再次响起了得得的马蹄之声。 贼人们寻声望去,只见方才逃跑的清俊公子居然策马归来,不由愕然!杨景澄手持佩刀,伏在马背上,缓慢的调整着呼吸。幼时武师父的教诲与闲时看过的兵书在他脑海里交错闪现。一边目测着距离,一边心算着马的冲力。待到距离贼人五十步时,猛的加快了速度! 马蹄扬起了漫天黄沙,为首的贼人一句“快逃”还未来得及出口,杨景澄的佩刀已挨上了他的脖颈!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高速奔驰下的佩刀锋利无比!仅仅一个错身的功夫,贼首的脑袋便腾空飞起。而此时,马匹奔跑的惯性带的杨景澄继续向前,佩刀所过之处,惨叫连成了一片! 从来骑兵对上步兵,皆是碾压的结局,何况只有一群乌合之众!单手控弦,单脚踩在马镫上,杨景澄身形往前一探,又是三个贼人命丧黄泉! 贼首的脑袋砰的落地,砸起了五六片碎石,同时惊醒了余下的贼人。这哪里是肥羊?分明是个煞神!贼人们再忍不住,纷纷丢下碍事的长刀,撒腿四散奔逃! 不远处一队轻骑抵达了战场,领头的当机立断:“追!” 光看阵势,便知新来的人训练有素。杨景澄谨慎的拉住缰绳,坐在马上恢复着刚刚消耗的体力,发狂的马匹也因体力耗尽而安静了下来。脱力的龙葵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咚的掉落在一个贼人身上。本就被杨景澄砍的只剩半口气的贼人,生生被砸的断了气。 黄藤和甘松狼狈的滚下马来,跌跌撞撞的扑到杨景澄面前,哭着道:“世子……” 杨景澄见此情状,心里不住的骂娘。纨绔的跟班还不如自己能打,这叫什么事?今日回去了,非把这几个废物往死里操不可!不过现不是教训小厮的时候,吩咐了一句叫他们自行包扎,又看向了远方,不知来人是敌是友! 很快,那队轻骑出现在视野中。统一的服装,规整的阵型,一看就与方才一盘散沙的贼人不可同日而语。杨景澄后背紧了紧,缓缓的调整了方向,面向了轻骑。 对方大概是察觉到了杨景澄的防备,在百步开外停了下来,朗声道:“在下靖南伯府家将岑正祥,不知前方是哪家的壮士?” 听到靖南伯府四个字,杨景澄暗自松了口气,是朝廷的人便好,此刻若再来几十个贼人,他今日只怕要交代在此了。遂,朗声答道:“我乃瑞安公府世子,闻的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拐卖幼童,与表兄一齐追出城,不料被人围攻。诸位可是抓着了活口?” 岑庆祥难以置信的上下打量了杨景澄几眼,方才那一人一马杀进重围的英姿,好不剽悍!甚时候京中的这些世子公子们能如此勇猛了? 杨景澄见人不答,又问:“尔等此来何事?” 岑庆祥回过神来,当即直立在马背上朝杨景澄抱拳行礼:“世子高义!这起贼人竟趁家人不防,偷抱走了我们家小姐。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杨景澄愕然,靖南伯家的小姐?他隐隐有些明白楼英是怎么与军中搭上线的了。靖南伯魏玉龙,朝中宿将,早年镇守边疆,战功无数。且其女为当今圣上唯一血脉海宁公主之生母,掌管着永和帝一系在军中的势力。只是这样的人家,竟被几个贼子偷了小姐,简直匪夷所思。 说话间,又有一队人马从远处奔来。其中一人手里抱着个身着大红衣裳的小孩儿,想必就是靖南伯家的小姐了。岑庆祥连忙高声问:“大姐儿有事没有?” 那边亦高声答道:“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速派人先行一步请太医!” 岑庆祥火速点了几个人,命他们速速回城。两队人马合一,他又细瞧了瞧昏迷过去的小姐,不见有甚明显的外伤,方才放了一半的心。 到底惦记着小姐的身体,岑庆祥实无心与杨景澄寒暄。先跳下马来朝人磕了三个头,说了些诸如改日登门拜谢的话,又跨上马背带着人飞奔回城了。 杨景澄心知救人要紧,也没跟人计较。驱使马匹跑到了刚才放下楼英的地方,正见楼英挂在一棵树上,手搭凉棚的朝远处看了看,咧嘴笑道:“呀,那小娃娃被找到了!” 杨景澄秧起头没好气的道:“我从不知哥哥竟生了副侠肝义胆,独自一个人跑出城见义勇为来了!” 楼英自知失策,讪笑道:“都是我的不是,险些连累了你。” 杨景澄呵呵一笑:“大爷好不经心,若不是我在路上瞧见,这会子只怕已叫贼人伤了。倘或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叫我母亲伤心么?” 楼英无奈的解释道:“总不能见死不救。那小孩儿身边的几个丫头穿着那么长的裙子,跑没两步倒绊了三回,眼睁睁的看人抱走了孩子,在那急的寻死觅活的。我想着我脚程快容易追上,不想今日街上那般热闹,跟丢了好几回。好容易追出了城,眼见要追到了,哪料到他们竟有一伙人!” 杨景澄哼了一声,无言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第41页 楼英滑下树来,小心翼翼的陪笑道:“明日我定摆酒给你赔罪。” 杨景澄依旧不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他上马。楼英知道他这是恼了,乖乖的上了马,又捡好听的话来哄他:“我在树上看到你杀敌,一招一式宛如行云流水,我往日竟不知你有这等本事。” 杨景澄压根懒得理他,唠叨人的本事自然是女人家更擅长。心中恶狠狠的道:回头就把今日新闻一五一十的告诉章夫人,念不死你小子算我输! 第24章 扫尾    靖南伯焦急的在堂屋中踱着…… 靖南伯焦急的在堂屋中踱着步,其妻李氏与儿媳赵氏不停的抹着眼泪。姻亲承泽侯李纪桐与简国公赵志成在一旁不住的安慰。 靖南伯夫人一面哭一面嘴里不停的念叨:“一个个的恁不省事,那多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堂堂伯爵家的小姐,竟叫人偷了去。我不提蕾姐儿的安危,我只问你们脸上挂不挂的住!” 儿媳赵氏听着婆婆的喝骂,眼泪流的更凶了。她也没料到竟有贼人藏在寺庙下面,专盯着上香的人家下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贼人已抱着孩子跑远了。她们几个妇道人家又如何追的上?不知公公的家将亲兵们能否及时追回。 不独赵氏,靖南伯也叫骂的老脸一红。枉他往日自得治军有方,结果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不提贼人胆大包天,便是有人偷孩子,他的家人居然没追上!奇耻大辱! 不满的瞪了儿子一眼,他早年常驻边疆,不曾多管教,而今看来着实在脂粉堆里养废了啊!家族后继无人,是比孙女丢了更让人痛心的事。 靖南伯夫人一语把全家上上下下骂了个遍,她娘家侄孙承泽侯李纪桐忙劝道:“老太太休急,那岑正祥是老太爷亲带出来的家将,最是机敏能干。既是他追出去了,想必很快能救回来的。” 简国公赵志成问:“五城兵马司那处有信儿了没有?” 李纪桐道:“说是往西门外去了,正在追查。” 靖南伯阴着脸道:“一群废物!”自来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出行,身边总绕着仆从无数,想偷孩子几乎不可能。然则他细问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人群里不知何时先乱将起来,方叫拐子有了可乘之机。换言之,那是团伙作案!皇城根子底下生出这等贼人,五城兵马司竟毫无所觉,指挥使该杀! 承泽侯顿时面露尴尬,武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正是他娘舅安国公曹汉飞,这也是他听说靖南伯家出事着急忙慌赶过来的原因之一。靖南伯只怕还不知道,今日不单他的孙女被拐,几处集市上也丢了好几个孩童。 平时每逢人多时难免丢些孩子,众人习以为常,五城兵马指挥使又个虚职,且怪不到安国公头上。然此回动到了伯爵家的小姐,京里的大户人家岂有不慌的?追回来了便也罢了,倘或追不回来,只怕他舅舅讨不着好。那可是当今魏嫔的侄女、海宁公主的表妹。只消魏嫔往圣上跟前一哭,安国公怕是不够被削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靖南伯上下越发着急。姐儿不比哥儿,但凡过了夜,哪怕只是个幼童,世人嘴里必要跑出许多难听的闲话来,将来怎么说亲?亲戚们自知道轻重,李纪桐不住的吩咐随从往外头打探消息并催促兵马司那头,务必天黑之前找到人。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扶着帽子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一脸喜色的道:“伯爷!伯爷!姐儿找到了!岑总旗使人来报,姐儿昏过去了,叫家里速请太医,他们随后回来!” 靖南伯腾的从座位上站起:“果真!” 李纪桐连忙吩咐自家小厮:“快,拿我的帖子请太医!” 小厮应声而去,其余的人依旧焦急的等着岑正祥。不亲眼看到,终究是难以放心的。 好在岑正祥马术了得,今日又出了大事,街面上叫五城兵马司的人一搅和,百姓们再不敢在外闲逛,不似下半晌时那般堵塞。管家报信后不多久,岑正祥便抱着昏迷的小小姐进来了。 此刻众人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女眷们闻的脚步声,一窝蜂的颠着小脚往外挤。赵氏一把抱过昏迷的女儿,当即儿啊肉啊的哭喊了起来。几个有经验的婆子探手查了一回,并无明显的外伤,想是被药迷晕了。 靖南伯夫人指挥着仆妇把孙女抬进屋内,自己也跟着去里间等待着太医,一时间堂屋里的女眷走的干干净净,登时清净了不少。李纪桐连忙问道:“你们寻去了贼窝里?别的孩子找到了么?” 岑正祥怔了怔,黝黑的脸庞倏地红了红,他抓到贼人后,只顾着打听自家小姐的下落,旁的压根没顾上。想也知道,十几个手执武器的壮汉,怎么可能只盯着一个孩子。 李纪桐噎了噎,虽说找到了伯爵家的小姐,他舅舅大抵不必担什么干系了,可你们都出去救人了,顺手把百姓家的孩子带回来不是应有之义么? 靖南伯也知手下办事不妥,赶紧道:“抓了贼人的活口没?若是有活口,快审出他们的同伙,你再跑一趟,把旁的孩子带回来,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岑正祥讷讷的道:“有活口,小的立等去审。”说毕就要转身出门,忽的又想起一事,把半转的身子转了回来道,“此番能迅速抓到贼人,乃瑞安公世子见义勇为,听闻有拐子,单枪匹马的追出了城,一人杀的贼人屁滚尿流,小的们才那般顺利。因挂念大姐儿昏迷着,小的来不及多说,只磕了个头便回来了。” 第42页 靖南伯惊讶道:“瑞安公世子?刚死了元配的那位?”往日并没听说过他有如此能为啊! 李纪桐想着丢了的孩子们,心里急的不行,觑了个空儿插话道:“你们在何处抓到的贼人?我带人出城瞧瞧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岑正祥说了个地名,李纪桐朝靖南伯与简国公拱了拱手,快步离去。身为晚辈,此举有些失礼,不过他已正经袭了爵当了家主,两位长辈也不好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马上要入冬,天黑的早,此刻已是天色昏沉。李纪桐点了十几个随从,打马直朝西边儿奔去。刚至西直门,迎头撞上了带着三个伤兵的杨景澄,顿时心中大喜,勒马停住,高声喊:“澄哥儿,方才你是不是出城杀拐子去了!” 杨景澄定睛一瞧,原来是承泽侯李纪桐,此人父亲早丧,早早的袭了爵,娶的乃是梁王的孙女,因此年纪不大,论辈分却是他姑父。被长辈唤住,杨景澄立刻下马,拱手行礼:“天色不早,姑父往哪处去?” 按理,杨景澄辈分低爵位却高,李纪桐该下马回个礼的,然此刻他心里着急,忙道:“今日你打杀的拐子不止拐了靖南伯家的大姐儿,还有旁的孩子。你快替我带个路,趁着天没黑,把孩子们都救出来。你的人且叫他们先回去,我带的人尽够护你周全。” 杨景澄当即扭头对跟着下马的楼英道:“哥哥且带龙葵他们回去,并告诉父母一声,我去去就来。” 楼英忙不迭的点头:“快去,我先家去命人收拾了晚饭等你。” 救人如救火,杨景澄不再废话,翻身上马跟着李纪桐再次冲出了城。路上二人互相交换了信息,出城后又遇上五城兵马司的人,两处合做一处,跟着杨景澄狂奔至先前的战场,以找到伯爵府小姐的草丛为核心,向外搜寻。 有了方向,五城兵马司的人总算派上了用场,于城外一个小山丘上废弃的草棚里找到了落网的贼人并剩下的孩子。一一检查后,发现孩子们与靖南伯家的大姐儿一样只是被迷晕了,想来他们拐了孩子是拿去卖的,应该无甚大碍。至此时,李纪桐才长长的吐了口气,放下心来。 众人忙乱了一通,把孩子们交予五城兵马司的人命其带回城,李纪桐又细细叮嘱,切莫胡乱叫人领走孩子,须得对着户籍册子送到所在街道,并与里长核实才算结案。 承泽侯乃京里有名有姓的权贵,兵马司的人虽觉得他琐碎啰嗦,却不敢违命,喏喏的应了,一人背着个孩子预备回城。杨景澄见兵马司的人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暗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子交与了此番跟着来的西城副指挥使冯潜,道:“兄弟们辛苦,这点银子拿去喝碗茶吧。” 冯潜面上顿时扬起了笑,带着兄弟们好一通谢赏。杨景澄与李纪桐相视一眼,皆是无奈。五城兵马司也算肥缺了,依旧这般贪婪,管事的着实昏聩无能了些。 事事安顿妥当,李纪桐便邀杨景澄一同回城。他们一行人皆骑着马,脚程比兵马司那头背着孩子走路的快的多,只是跑着马不好交谈。李纪桐应约将杨景澄齐齐整整的送到瑞安公门口,拱了拱手道:“今日天晚,我便先告辞了。明日叫你姑姑备些上好的酒菜,我们喝一盅。” 杨景澄想了想,道:“明日我须得去衙里,后日休沐再登门拜访如何?” 李纪桐奇道:“你竟寻了差事?不知在哪处当差?” 杨景澄笑答:“我父亲怕我去别处闯祸,把我托给了华阳兄长,如今在北镇抚司里混着。这不,今日刚报道,便跑城外除暴安良了。” 李纪桐哭笑不得:“巡捕盗贼可不是你们北镇抚司的活儿。也罢,总归是帮了五城兵马司的大忙,明日我必找华阳郡公致谢。” 杨景澄同情的看了李纪桐一眼,这位仁兄亲爹没的早,一直是舅家照看。偏生他舅舅乃有名的糊涂蛋,带累的他不在兵马司当差却胜似当差,日日的跟在后头擦屁股,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今日看此人心思缜密,又能为了几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着急上火,倒是值得结交。 李纪桐亦对杨景澄心生好感,往日他们走动的少,今日方知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心里很是欣赏。如今京里头的勋贵们一代不如一代,难得有个青年俊彦,必得多多走动才好。 互生好感的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约好后日休沐一同饮酒,便彼此拱手行礼,各自回家去了。 第25章 宫女    杨景澄回到家中,先回房洗…… 杨景澄回到家中,先回房洗脸换衣裳,又急冲冲的往正院里去给父母问安。往日在家中闲着的时候,不觉得晨昏定省有甚烦人的,横竖一天天的没什么事情做。今日天不亮起床出门点卯,忙了一日再来讲规矩,就显得有些累人了。 然而府里当家的毕竟不是亲娘,有些流程还是得走的。正院里灯火通明,丫头们打起了帘子,将杨景澄迎了进去。楼兰年纪最小,先站了起来,等杨景澄朝父母见完礼落座后,方跟着坐下。瑞安公夫妻早听楼英讲了来龙去脉,闻得他一人单挑十数个持刀的壮汉,皆是唬的不轻。 此时章夫人还没想着弄死杨景澄,毕竟亲生的儿子将将周岁,万一有点什么,瑞安公府的香火还得在杨景澄身上。是以她方才真真吓的脸色发白,见了杨景澄忍不住的埋怨:“你带着英哥儿跑开了便是,还折回去做甚?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心里惦记着龙葵几个人,也该先回家报信,等着人齐了再去救。自个儿冲进贼窝里,伤着了如何是好?” 第43页 杨景澄震惊的看着楼英,好小子,小爷我还没说话呢,你竟恶人先告状!这仇我记下了! 楼英垂头装死,杨景澄没回来之前,他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了好不好。 女人絮叨起来,那是长篇大论不停不歇的,杨景澄早饿的前胸贴后背,趁着章夫人换气的功夫,插话道:“我明明叫龟甲回来报信的,他人呢?” 瑞安公糟心的道:“他带人追出去时,街上已传的沸沸扬扬,指路的人听岔了话,把他们指去东直门外了。” 杨景澄:“……”他的小厮能更废物一点么? 被打断了唠叨的章夫人运起一口气,准备再接再厉,忽听咕噜一声,众人寻声望去,楼兰顿时窘的满脸通红。她正长身体的年岁,为着等杨景澄回来错过了晚饭的点儿,现饿的不行了。 章夫人还剩下的几百句话通通噎回了肚子里,抬手吩咐仆妇们摆饭。 仆妇们亦松了口气,厨下的菜已热过三回,再热恐怕难以下咽了。章夫人管家的本事挺不错的,手底下的仆妇丫头们手脚麻利,三两下摆好了饭菜。待瑞安公拿起筷子,众人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吃完饭,丫头们送上清茶伺候众主子漱了口,再捧了香茶来,才到了说话的时候。杨景澄早年跟着父母吃饭,后来成了亲变成夫妻两个在屋里吃,如今文氏没了,他不想日日对着章夫人的脸,于是趁机道:“今日我回来的晚,带累着父亲母亲饿了半日,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如今是办差的人,每日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往后我还是在屋里吃饭吧。” 楼兰睁着天真的大眼睛道:“可是你一个人吃饭,难道不冷清么?” 楼英忙道:“他一屋子莺莺燕燕,才不冷清呢。” 瑞安公干咳一声,道:“是了,你梁王太公果真从宫里要了两个宫女,明日送过来,你先收拾两间屋子吧。虽说宫女选自民间,到底是宫里赏下来的,得给些体面。” 杨景澄险些被茶水呛着,梁王老爷子能干点正事不能?他还真能缺了女人了咋地!现东院跟个筛子似的,满地窟窿眼儿,再派两个宫女来,不是给他添乱么? 楼英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变,他不想妹子嫁杨景澄,可此事由不得他们兄妹做主,楼兰嫁过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哪个当舅兄的能高兴?唯有楼兰万事不知,还在一叠声的问宫女长的好看不好看。 杨景澄只觉得脑壳痛,只得再次岔开话题道:“我今日当值的时候,衙门里分好处,我得了些首饰,正合适年轻的小姑娘戴,便送与兰妹妹吧。” 楼英的眼刀登时杀了过来,杨景澄隔空对视,府里只有一个小姐,那玩意儿不给楼兰给哪个?给叶欣儿也得她敢戴啊! 小姑娘家鲜少有不爱首饰的,立刻兴冲冲的问:“在哪儿呢?快拿来我瞧瞧!” 章夫人慈祥的道:“看把你急的,天晚了,只怕你哥哥没收拾妥当,明日再看吧。” 听道章夫人语气里的高兴,杨景澄觉得脑壳更疼了。忙以天晚不好打搅父母休息为由,麻溜的滚回了东院。 此时已是戌时末,杨景澄困的两眼冒泪花。打着哈欠听着叶欣儿回报今日家中琐事,末了吩咐她把今日得的点翠簪子收拾了出来,便倒头睡死过去。 那厢李纪桐比他更不得闲儿,他素知五城兵马司的小兵们是什么品性,直等到随从的回报,才安心睡下。故而给华阳郡公的帖子也顾不上写,因此杨景澄次日到了北镇抚司时,只有几个日常打探街面上消息的同僚知道他昨日何等英勇,纷纷来跟前卖好。 杨景澄手头的卷宗还看不完,偏偏不停的应酬人,整日下来甚也没理出来,倒是听说文正清案又有新的进展,今日三所那头的千户抢了肥差,去不知哪里抄家去了。杨景澄摇摇头,早知道文正清是个炸.药.桶子,他当初就不点了。原本想请同僚们吃个酒彼此熟悉熟悉,看眼下的情形,还是低调点为上。遂到了下衙的时候,闷声不吭的溜之大吉。 回到家里更不省心,今日倒不必去正院里吃饭了,但正应了昨夜楼英的那句莺莺燕燕,饭桌前站了四个名义上的小老婆,只把杨景澄梗的食欲不振。 叶欣儿一面布着菜,一面与他介绍:“这个是秀英,这个是秀艾。原先跟着宁寿宫顺太妃的。” 顺太妃?杨景澄把京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心里扒了一遍,立刻想起了那是当今生母陈太后的婢女,先皇驾崩时当今年方五岁,她照看了圣上一阵子,被册封为了太嫔。然宫里早是章太后的天下,甭管哪里出来的,杨景澄统统信不过。盘算着寻个机会,把这俩宫女打发了。 味同嚼蜡的吃着饭,也不知道梁王那老爷子到底怎么想的。有了两个宫女,他更不好添屋里人了。现在好了,两个宫女是万万不能睡的,谁知道她们背后是哪位神仙;而莲房那种作妖好手,睡了纯粹给自己裹乱;最后一个,叶欣儿,并不想让他睡。呵呵,谁敢想他守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却独守空房,这是老天爷都不让他沉溺美色啊! 皇宫里最不讲规矩,却又最讲规矩。两个宫女低眉顺目的侍立在旁,宛如两尊雕像。被打了四十板子又日日罚跪的莲房看着新来的对手,不由悲从心来。她如今颜面尽失,想要翻身唯有获得杨景澄的宠爱。 第44页 叶欣儿她是不怕的,那一身的鞭伤同一个院里的丫头们谁人不知?男人么,自然喜欢肌肤如玉的,她叶欣儿至多算个管事。谁成想好端端的添了两个眉清目秀的宫女,她何时才能翻身? 好容易吃完了饭,杨景澄把闲杂人等赶出门,独留下叶欣儿问:“昨日我带回来的点翠簪子,你送去大姑娘那处了么?” 叶欣儿为难的道:“大爷说太贵重了不敢受,硬退了回来。” 在楼兰的事上,楼英防他如同防贼,杨景澄不以为意的笑道:“那就送给大爷,给他将来当聘礼。” 叶欣儿:“……” “对了,”杨景澄又道,“匣子里不止点翠簪子,还有些鸡零狗碎的耳环戒指什么的,你看见了么?” 叶欣儿利索的答道:“共有镶珍珠的金耳环两对,镶碎宝的金戒指五个,银凤簪一对,绞丝银镯两对。我瞧着用料不算顶好,但手工很是精巧,想是大家子里内宅女眷日常戴的。世子若疼大姑娘,这些比那点翠簪子更相宜些。” 杨景澄摇头道:“你跟你英大爷一样的榆木脑袋。兰姐儿将及笄,我送她一对簪子是正经人情来往的大礼,送家常的玩意儿算什么?嫌我们俩闲话不够多?” 叶欣儿欲言又止。 杨景澄舒服的靠在迎枕上,懒洋洋的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欣儿只得问:“你不想娶兰姑娘?” 杨景澄敷衍的道:“看着长大的,跟亲妹子差不多,下不去手。” 叶欣儿张了张嘴,想问那府里的谣言从何而来?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糊涂了。如若杨景澄果真看上了楼兰,更不能伤了她的名声。不然气死元配的闲话,难道很好听么? 杨景澄瞥了叶欣儿一眼,不知道她老人家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道:“昨日得的那些小首饰赏你了。” “啊?”叶欣儿轻声惊叫,“我?一个人?” “不然呢?”杨景澄换了个姿势摊好,指了指外头道,“宫里头来的,保不齐就有不长眼的往那处讨好,院里你怎么管?我说叶大姑娘,为了护着你,我是操碎了心,你能不能给我争气些?一天到晚的跟个鹌鹑似的,有点宠妾的风范好吗?” 说着扬了扬手,“来,张狂点,好生像莲房学习,不拽出个二五八万的决不罢休,那才叫我跟前的第一人,懂?” 叶欣儿咕哝道:“以后大老婆进门了看你怎生收场。” 杨景澄嗤笑一声:“放心,我定找个比你凶悍百倍的,后院乱不了。” 叶欣儿:“……” 第26章 赴宴    华阳郡公放下手中的信笺,…… 华阳郡公放下手中的信笺,轻笑了一声。这是承泽侯李纪桐的亲笔,满篇皆在赞他御下有方、谢杨景澄侠义心肠。算上前日,杨景澄已是第二次让他惊讶了。 原是却不过情面放进来的小公子,不想他不独有几分胆色,武艺也学的不错。然杨景澄的嫡母姓章,纵然不是亲生母子,可他生母没的早,时日长了被笼络过去亦不奇怪。因此,他又拿起旁边的一个小册子,翻开封面,里头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杨景澄的生平记录。 对于这个堂弟,华阳郡公往日只略有了解。据说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故成日间呆在家里,不似别的公子哥儿一天天的吃酒唱戏,日子过的着实无趣。然从这几日手底下的回报来看,不曾八面玲珑是真,却也是个和气人。想来怕是出身上叫人挑剔过,因此不爱出门。 尽管如此,身为锦衣卫头子的华阳郡公依然把杨景澄查了个清清楚楚。横竖北镇抚司可不仅仅只有明面上的五个千户所的人马,其眼线遍布京城,哪家哪户的阴私,除非不想查,否则很难瞒的过他的眼。不然,文正清案如何一咬一个准?只很多时候顾忌颇多,不好出手罢了。 华阳郡公翻着手中资料,视线忽的顿住。这一页写的乃是杨景澄生母龙氏的生平。龙氏,花名蕴竹,出身来历皆不可考。永和十九年八月,安永郡王邀瑞安公饮酒,老鸨命其侍奉。十一月,查出有孕。瑞安公将其赎身,置京郊田庄安养,于次年五月十八日诞下瑞安公长子。三十一年中秋,瑞安公命人接回府中。同年九月十九日急病而亡。 寥寥数语,勾勒出了龙氏的一生。因她久居城外庄上,不与人来往,很难查的更细。只是在田庄上活的好好的人,进了富贵乡里反倒得急病死了。审案无数的华阳郡公嘲讽的笑了笑,就是不知道此乃章夫人的嫉妒,还是瑞安公嫌弃她出身过于不堪了。 将迅速翻完的册子扔在了桌上,华阳郡公靠在椅背上沉思。杨景澄十一岁才入府,且当月生母即病亡,他心里对父亲是否会有芥蒂?又有,杨景澄长成之后,眉眼肖似其父方被宗族承认。倘或他不巧生的像生母,只怕此生难入宗族。对于此事,杨景澄又如何想? 宗室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有为了富贵胳膊肘向外拐的、有混吃等死不管不顾的、有畏惧权势反而生了二心的、还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杨景澄虽是宗室,却是出身有瑕疵,华阳郡公不敢很相信他;偏偏而今宗室式微,年轻一辈里能有个看得过眼的委实难得,又不得不信任他。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如今的朝堂,寸步难行呐! 杨景澄还不知华阳郡公把他扒了个底儿掉,休沐日在家接了李纪桐的帖子,兴冲冲拉上楼英,一齐往承泽侯府赴宴。之所以拉着楼英,盖因杨景澄猜测自己或许不小心截了楼英的运道,索性赔他个人脉,将来更好在京中行走。至于靖南伯那处,这年头从军可不是甚好前程,不结识也罢。 第45页 跟着杨景澄出门的楼英不由的心生感激,他们相识多年,却鲜少亲近,此时才知道这个便宜表弟是个热心肠讲义气的人。要不是宗室与章家表面和气内里势同水火,巴不得把妹子嫁与了他。姬妾多点算甚?人好才是最要紧的。 京里的权贵们皆围着皇城住,彼此相去不远。不消一刻钟,杨景澄兄弟两个已到了承泽侯府的大门口。门房忙不迭的往里通报,很快,李纪桐大步走了出来,拱手道:“世子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杨景澄笑道:“姑父说什么呢?这是想看我被姑母家法处置啊!” 李纪桐拍着杨景澄的肩大笑:“我看你不是个拘泥的,我辈分高,你爵位高,索性我们也别算那国礼家礼的,平辈论交吧。” 杨景澄当即笑道:“我就喜欢姑父这等爽快人!”说笑了两句,他又向李纪桐介绍道,“此乃我的表兄楼英,我们自幼一处长大,最是要好。今日姑父相邀,我便带着他来蹭饭了,还望姑父莫嫌我们烦。” 因瑞安公心里不喜章家的缘故,往日里并不曾带着楼英在外交际;而章首辅孙男娣女众多,更顾不上已故庶女的儿女,是以认识他的人不多。李纪桐细细打量了他两眼,见他剑眉星目、体态修长且举止从容有礼,第一印象很是不错。于是笑道:“好个谦谦君子,不知是哪边儿的表兄?” 杨景澄答道:“姨母家的,打小儿养在我们府里,跟亲兄弟不差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前日正是他察觉有人作恶,连随从都顾不得带上,只身追了出去。幸而我路上瞧见,不然他不定遭什么罪呢。” 能娶梁王孙女的人,必然是实打实的帝党,天生跟太后党为死敌。刚得知杨景澄带了个对头家的小子过来,李纪桐是有些许不悦的,待听见这位乃前日的功臣,又释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宗室里头还有去抱章家大腿的,瑞安公府把章家外孙养熟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于是热情的拉着这哥俩往二门里头去。 时下礼教森严,豪门大户的男女大防尤其看的重。不过杨景澄毕竟是承泽侯夫人的娘家晚辈,是以一行人径直进了二门里,往内宅见承泽侯夫人。 承泽侯夫人又称岐远县主,生了个圆脸,甚是讨喜。听闻杨景澄来了,当即迎出门,笑眯眯道:“澄哥儿好久不曾登门,想是把我这个姑母忘到脑后头去了。” 按理,只有晚辈立在门口迎长辈的。但到了人人带爵的宗室又有不同。本朝有制,亲王女为郡主,孙女就得看亲爹的爵位了。承泽侯夫人的父亲为梁王庶子,按规矩只得袭伯爵。好在圣上照拂宗亲,连提三级,叫他做了郡公,是以承泽侯夫人挨了个正二品县主的边儿,刚好比从一品的杨景澄矮了一等。是以宗亲见面,多是先国礼再家礼,好半天才能行全了礼。 听到承泽侯夫人的调侃,杨景澄忙拱手道:“是侄儿的不是,姑母万万见谅。” 承泽侯夫人一掌拍在他脑门上,笑骂道:“少跟我这儿弄鬼。”又转脸看向楼英,“这好俊朗的后生是谁?我怎地没见过?” 于是杨景澄只得又把楼英的身份介绍了一遍,只隐去了前日的事不谈。因有了外男,虽是晚辈,到底拘束。故承泽侯夫人说笑了两句便打发他们去花厅吃酒,自己避进了屋内。 李纪桐见夫人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很是无奈,也不知哪个老夫子定下的风气,说甚女眷要讲究贞静娴雅,日日叫关在屋里头。人口多的人家还好,人口少的难免寂寞。好容易来了个不用回避的亲戚,偏带了个外男,她又得一个人吃饭,想想都无聊。可他也不能不顾规矩,硬要夫人上桌。不然该杨景澄他们不自在了。 几个人移步到了花厅,分宾主落座。李纪桐笑道:“今日想与你们好生说说话,便没请戏班子。只叫了隆裕兴的大厨来置了一桌好菜,又备了好几坛子秋露白,今日不醉不归,如何?” 杨景澄摆手道:“我是俗人,不耐烦听那文绉绉的戏曲,有好酒最要紧!” 楼英亦笑道:“侯爷家的秋露白,可是圣上所赐?” 李纪桐也是个不爱戏曲的,听了杨景澄二人的话,越发高兴。命家下人上菜备酒,三人先连干了三杯,气氛登时活络起来。 只听李纪桐道:“今日设宴,头一桩谢二位救回了靖南伯家的小姐,免去了五城兵马司的责难。我敬二位一杯!” 杨景澄笑道:“怎么着也是魏嫔娘娘的侄女儿,说句贴金的话,我们都算亲戚,姑父见外了。” 李纪桐不管,硬摁着两个人饮了酒,又对楼英道:“当时街上正乱,你当机立断的跟上去救人,着实心思缜密、勇气可嘉。没有这一遭,我还不知道京里有如此多的青年俊彦。有幸结识二位,实乃大幸!” “侯爷客气。”楼英不好意思的笑笑,“当日脑子一热便不管不顾,次后长辈把我好一通训斥。不该不等小厮们跟上就冲动行事的,今次算是吃了个教训。” 李纪桐点头道:“很是。人手少了办不成事,反倒容易牵连自身。你日后且得三思而后行。” 杨景澄心道,就那起子唬人的玩意,八成不敢把楼英怎么样。不然前世他不至于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若非搭上了李纪桐,他前日就算白跑一趟了。 李纪桐喝了几杯,顿时来了兴致。说了楼英几句后,犹觉不足,掉头就笑话杨景澄:“你家的小厮真不咋地,要不要送我家来给你训上一训?” 第46页 杨景澄当即脸黑了,他不知道原先自己什么破眼光,不单内院,外头的小厮也一个赛一个的废物。揭人不揭短,他家小厮不咋地,你李纪桐的酒品更不咋地! 见杨景澄吃瘪,李纪桐哈哈大笑。笑完,替他斟了一杯酒,正色道:“你莫嫌我话多,手底下的人得挑得力的。你如今在北镇抚司,休看你们的人横冲直撞,却暗藏危机。不指望小厮们能帮上什么忙,至少别拖后腿,倒叫你去救他们。”顿了顿,又道,“告诉你个巧,靖南伯是我姑祖父,他才从边疆回来,手里攒了好些精锐。你是他孙女的救命恩人,叫他派个人替你训训小厮,他定不好意思拒绝。我与他家熟惯的,你若抹不开脸,改日我带你去。” 杨景澄心中一动,李纪桐的提议甚合他心意,训不训小厮且放一边,行走在外谁嫌人脉太广?靖南伯可是永和帝的心腹之一!遂,连忙举杯与李纪桐碰了碰:“如此,多谢姑父了!” 第27章 风起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不……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不消半日就亲近起来。这年头的勋贵子弟,多是斗鸡走犬赌博狎妓,他们三位皆与之格格不入,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此时寻着了同道中人,自是心中欢喜。纵然彼此喜好不甚相同,却皆有一副向上的心肠,在勋贵中尤为难得。 说来这也不能全赖勋贵们不上进。本朝理学昌盛,原士大夫们凑一处论道并不算坏事,却不知哪一天变了味道,既不讲格物致知,更不论经世致用,把那满腹心思皆放在了管家上头。 偏管家也不见他们好生管,一味逞父亲夫主的威风,恨不能把妻儿管成了木头。要知道阴阳同根夫妻同体,便是阴盛阳衰不可取,阴阳失衡亦非好事。 譬如杨景澄的元配文氏,先把脚裹残了,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亦不见外人。致使初嫁时休说甚琴瑟和鸣,见了夫君个生人,险些没吓哭,这般主母能指望她有甚能为? 便是管家颇为利索的章夫人,亦是满脑子名声名节,堂堂太后之侄、首辅侄女、国公之妻,把男孩儿当闺女似的养着,不交际不上学,竟不觉有异。如此风气,养出来的儿孙好吃懒做、不求上进,委实不奇怪。 在座的三位,李纪桐幼年丧父,独撑家业;楼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杨景澄更是死过一回的人。如此方有进取之心,不愿浑浑噩噩的荒度光阴。 然而上进亦有上进的烦恼,李纪桐饮了一口酒,叹道:“这几日左佥都御史贪污案,你们知道了吧?” 杨景澄笑道:“何止知道,他家正是我们一所查抄的。” “我知道。”李纪桐面色沉郁的道,“此事未完。” 杨景澄试探着道:“再往下挖只怕牵连过深。” 李纪桐嗤笑:“倘或只是怕撕破脸倒还好了。我也不瞒你们,这些年我帮着舅父理事,不知听了多少坊间传言。譬如你前岳父家凌虐仆从之事,我大概四五年前便一清二楚,只是不好说,且说了也没人理会。”顿了顿,又道,“此回华阳郡公雷厉风行,刀子直接落到了左佥都御史头上。可你细想想,那个位置,是谁都能坐的么?御史如此贪腐,满朝当真今日才知么?” 杨景澄眼皮一跳。 当着楼英,李纪桐没有说的太明白,杨景澄却是猜着了几分。御史某些时候,与锦衣卫颇为相似,虽说他们能风闻奏事,不消证据便可弹劾,可这风闻又打何处来?左佥都御史贪腐今日才爆出,就好比北镇抚司衙门里头大家伙都不知道前日他得了好处一样,说出来鬼都不信的,不过是往日无人敢捅出来罢了。此番华阳郡公手起刀落,受谁指使一望可知。 那么,圣上动了,太后肯坐以待毙么?章家权势发展至今早已尾大不掉,便是章太后不想做绝,永和帝又岂肯放过章家?这是你死我活的较量!是以,李纪桐的意思很明显,不出几日,只怕章太后便要反击了。 果然,就在三人吃着酒的当口,礼科给事中宋望海一封奏章递到了永和帝的案头,弹劾礼部侍郎兼顺天府尹张继臣徇私舞弊,搅乱科场,其罪当诛! 永和帝一脸铁青的看着折子,气的手都抑制不住的颤抖着。宋望海列出的证据详实、人证物证皆清清楚楚,连行贿的数额都精确到了两!永和帝不至于见着弹劾便立刻怀疑朝臣,然左佥都御史案刚过,即爆出舞弊案,一则是太后党的反击,二则也是他最愤怒的点——手底下一个两个的不干净!把柄一抓一个准! 竭力平复着呼吸,永和帝沉默半晌,吩咐左右道:“宣华阳郡公。” 小太监当即飞奔出宫,今日休沐,华阳郡公并不在北镇抚司,直往他家里才寻见了人。幸而他的府邸距离皇城不远,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乾清宫面圣。 永和帝等的好不耐烦,见了华阳郡公,第一句话便是:“张继臣果真徇私舞弊?” 华阳郡公心里咯噔了一下,徇私舞弊是必然的,哪个高官显爵不盼着世卿世禄?每次科考录取的举人进士,官宦子弟占了一半还多,哪怕他们家学渊源,这数万人厮杀的战场,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其中必然有勾连、泄题、代考等事。 果真往细里查,那朝堂可就热闹了。然张继臣乃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兼顺天府尹、文坛领袖之一、永和帝手下得力之人,小小的给事中竟敢公然弹劾,这不叫肃清朝纲,而叫章太后打脸。 第47页 永和帝把折子扔给华阳郡公,烦躁的道:“你瞧瞧,一次乡试,收受贿赂上万两,足足保举了十数人!他是穷疯了怎地?” 华阳郡公打开折子,扫了眼上头舞弊举子的名单,顿时嘴里泛苦。一个个的人名恁的眼熟,这哪里是张继臣贪财,分明是给同党开后门走人情。否则正三品的高官,一年冰敬碳敬都不知几何,哪看得上这千儿八百一份的礼。这也是永和帝最恼怒的地方,如今他与太后的搏杀日渐凶狠,朝堂上自己人自然越多越好。 张继臣放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便是叫他扶持同僚的。可你们做事能不能干净点?捕风捉影无事,可叫人查了实证,他如何向天下读书人交代?科举,那可是国之命脉! 华阳郡公硬着头皮道:“此事匪夷所思,科道言官多风闻奏是,叫谣言哄骗了也是有的。取才大典不可轻忽,臣请圣上下令,彻查此事!”他们必须抢先控制住局面,毕竟锦衣卫不是他一个人的地盘,最要紧的北镇抚司唯有千户一、三、四所为他心腹,二、五所的千户则是指挥同知蒋立兴的人。一旦舞弊案落入了二、五所手中,就如文正清在他手上一样,想牵出什么自然有什么。到那时,损失的可能不仅仅只有张继臣了。 永和帝沉声道:“尽量查清真相,还张爱卿一个清白。” “是!” 承泽侯府。 酒足饭饱的杨景澄与楼英向李纪桐告辞,今日宾主尽欢,李纪桐也不虚留他们,约定好下个休沐去拜访靖南伯之后,便领去正院与夫人道别。他们喝了半日的酒,李纪桐的两个儿子已下了学,杨景澄这个做表兄的少不得出几个金银锞子,又带了一匣子点心,方从承泽侯府出来。 因吃了酒,楼英的老仆李青不许他们二人骑马,两个青壮小伙又嫌轿子气闷,索性带着随从们漫步返家。没走几步,忽听一人高喊:“杨千户,且住!” 杨景澄当差没几日,暂不大熟悉这称呼,便没理会,接着往前走。后头再次传来呼喊:“杨千户,杨世子,且等我一等!” 京里姓杨的世子虽多,然既是千户又是世子的暂只有杨景澄一个,他总算反应了过来,回头看去,只见他们一所的一个小旗名唤严伍的一面喊一面朝他飞奔而来。 杨景澄奇道:“何事?” 严伍冲到杨景澄面前,气喘吁吁的道:“严镇抚使有命,一所上下军士集合,有紧急要案要办!秦千户使卑职去府上报信,闻得您去了承泽侯府,特特来寻,正好路上碰见了。大人速随我去衙里吧。” 北镇抚司虽是查案的,却也是军营,讲究令行禁止。杨景澄当即掉头,跟着人往衙门里去。他身高腿长,赶起路来很是迅捷,龟甲一路小跑跟在后头,赶的要死要活的才抵达了目的地。 今日休沐,许多人在外潇洒,乍听集合,皆是匆忙而来。杨景澄扫了眼院内,不由心惊。按说寻常案件,犯不着把各级军官都叫来,派个总旗都够吓人的了,只怕出了大事。 来不及多想,身着便服的杨景澄赶紧到屋里换了锦衣卫的衣裳佩刀,走出来笔挺的立在院中。不多时,秦永望急冲冲的走来,朗声道:“指挥使有令,礼部左侍郎涉嫌科举舞弊,命我等逮捕审查!百户一二三四所封堵他们家门户,五六所缉拿其家眷家人,七八与九十所勘察屋舍寻找证据!” 稍停,他又强调道,“张侍郎乃朝廷重臣,此番只是怀疑,诸位客气些!以及今次为要案,任何人不许偷拿钱财摆件,以免破坏现场,干扰查案。但有不听令者,杀无赦!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喝:“听明白了!” “走!”秦永望当即带着人马,直奔侍郎府而去。张继臣早得了消息,知道眼下乃上头神仙打架,他已凶险之极。华阳郡公既派了心腹来查,便是有保全的意思。遂他聚集了家人静候在厅中,至于锦衣卫上门必要损失的浮财,现是顾不上了。 因张继臣十分配合,五六所很是顺利的把人都绑了。秦永望亲拿着花名册,一一核对。纵然有张继臣的事先安抚,女眷们依然吓的瑟瑟发抖。得亏秦永望交代在先,倒没有对女眷上下其手的。 点完名,秦永望命人将张继臣一家押回北镇抚司,才得空对杨景澄低声道:“你速带几个得力的人一齐回去,把张家的下人分开关押审讯,务必查出谁是内鬼。” 杨景澄一脸懵逼,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秦永望见状,干咳两声,解释道:“礼科给事中宋望海把张侍郎弹劾了,奏章上明明白白写了张侍郎某年某月某日受了某人某礼,我们锦衣卫不刑讯的时候且难查的这般细,不是有内鬼是什么?张侍郎已圈出他近亲的仆从,你只管照名单审。打死打残务论,上头只要真相!” 杨景澄抽抽嘴角,合着闹半天你们在演戏!?他甚不喜诏狱里头的污浊,不过秦永望亲口吩咐,他不便推诿,遂点了点头,喊上了几个熟悉点的下属,又飞快的朝衙门去了。 第28章 挖坑    周泽冰与苗祁在杨景澄身后…… 周泽冰与苗祁在杨景澄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看,秦永望的吩咐并无奇怪之处,然则任何时候做事总得有个目的。光吩咐杨景澄审案,可是往哪处审、要甚结果全不告诉,他才来的新人该如何下手?两位老油条心神电转,不知这算不算下马威,皆缄口不言。 第48页 一行人赶回了北镇抚司,刚巧碰上了押送的五六所正在往牢里关人。杨景澄拿起方才秦永望交予他的名单,对五所百户曹星汉道:“这几人单独关押,堵好他们的嘴,仔细别叫人自尽了。” 曹星汉答应了一声,立刻将张继臣的长随书童点出来,命人分别关进了单独的小囚笼里。这般单独关押的地方,空间狭小,四处皆贴了木板,难以撞墙而亡。再用草绳穿过嘴往后脑勺上打个结,并把双手束缚在背后,便能避免犯人寻短见了。 杨景澄仔细看着曹星汉将重点关注的几个人安置妥当,头一件事并不是着急忙慌的审案,而是点出了二十个力士,分做了四班,日夜轮替看守。然后想了想,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苗祁道:“这二十个力士我便交予你负责,但有风吹草动,他们便报与你知。 你则逐条分辨,按轻重缓急排序,无事则每日一报,有事则每时辰一报。你须得牢记,眼下这些皆是要犯,你辛苦几日看好了他们、或是得了甚线索,我自有赏;倘或叫他们自尽或是咬舌不得说话了……”杨景澄的声音倏地冷上了三分,“我便送你与他们作伴去。” 苗祁张大了嘴,不是说好的要你审案的么?怎地变成了我的首尾了!? 杨景澄也不需要苗祁的回答,锦衣卫既然是卫所,自然讲究军令如山。上官当着众人委派了苗祁,他不乐意也得乐意,若想仗着资历老不听使唤,他也不介意烧一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顺便把官威立了。 周泽冰一个激灵,这位主儿不好糊弄。忙赶上前道:“世子,你看卑职能做什么?” 杨景澄笑笑:“莫急,这几日忙的紧,你休想躲懒。” 苗祁回过神来,苦着脸道:“大人有命,卑职不敢不从。只是卑职大字不识一箩筐,您说的轻重缓急我写不出来。” 杨景澄一挑眉:“你好赖是个百户,竟不曾读过千字文?” 苗祁挠头:“卑职自幼家穷,不曾上过学。袭了我爹的百户后,方在衙门里认了几个字。您看……” 话音未落,站在杨景澄身后的周泽冰死命的朝他打眼色。他算看出来了,休瞧杨景澄年纪不大,行事却有条理。苗祁想借着不识字推诿,是把杨景澄当傻子么? 果然,只听杨景澄轻笑一声:“一个百户所,总不至于个个不识字。我才来不知情状,周总旗,你推举一个?” 周泽冰暗自叹了口气,赶上前道:“卑职倒是上过几年学,便由卑职给苗百户打个下手吧。” 杨景澄点点头:“甚好。”说毕,掏出了两块银子放到周泽冰手里,道,“天寒地冻的,兄弟们辛苦,这些钱与大家伙儿买碗热汤。” 闻得此话,苗祁心中暗道不好。他的品级比周泽冰高,按说打赏的银子该他来分配,杨景澄越过他直接给了周泽冰,明摆着当着众人敲打他。偏周泽冰是郡公跟前挂了号的人,将来不定有怎样的前程,不好得罪,这口气只得咽了。 周泽冰也是如芒在背,心道:祖宗,你拿钱撒性子没什么,别拿我当刀行不?可他更不敢明了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新调来的二十个力士倒是个个笑开了花。时下百姓人家买卖东西多用铜钱,一年到头未必能见银子长甚样。他们北镇抚司是肥水衙门,便是最底层的力士,一年少说四十两。在百姓里算的上殷实的了。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这四十两养了一家老小,能剩的零花不多。往日上头有赏,摊到众人头上,能叫他们喝点红枣热茶就算不错的,而杨景澄给的那两块银子,少说有四五两。够他们在大冷天里喝足热热的肉汤了。不由在心中暗赞,这位主儿出手好生大方! 其实杨景澄能比他们想的更大方,奈何银子沉甸甸的,他懒的挂在身上。平日里拿着他零花钱的龙葵又在养伤,没跟出来。龟甲身上的几个铜板掏出来简直寒碜,二十几号人马先拿两块银子凑活着了。 杨景澄明白,想要旁人用心替他干活,除了官威之外,便是赏钱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单眼下,只要大家伙知道他手头宽裕,时日长了自然有了人心。这也是富家公子比贫寒士子当官容易的缘故,银钱开道,比杀威棒好使的多。只是,他家中虽富,总动家里的银钱到底叫人看轻,还是得寻个来钱的营生,自食其力方是上策。 处置好要犯,杨景澄悠哉悠哉的往外走。秦永望挖的坑连苗祁等人看的出来,他自然也心如明镜。没见他为着叶欣儿能在家中立威,花了多少心思么?寻常琐事也就罢了,既是要犯,倘或他为上官,恨不得事无巨细的讲清楚,生怕手下误了事。哪有三两句含糊话交代给下属就撂开手的?逗谁耍呢!?是以他压根不打算开审,只看好了人,要杀要剐,随上头折腾。 不过,就如苗祁无法抗命一般,秦永望亲交代下来的活儿,他也是不能不干的。只是审案嘛,也没谁规定非得从刑讯逼供开始。一间间的囚笼从身边掠过,忽然,他似感受到了什么,脚步猛的顿住,朝左侧望去。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进入了视线,杨景澄轻笑,原来是文正清的元配裴氏。 裴氏的双眼登时射出怨毒的光芒,文正清与长子文思敏在刑讯中相继而亡,次子和幼子也是浑身重伤奄奄一息。她每日听着间壁传来的哭喊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一切的一切,皆是眼前之人所致!她早知女儿所托非人,却不曾想这人害死了她女儿,还要害死她全家! 第49页 文正清案牵扯甚大,始作俑者的杨景澄并不敢过于关注,以免牵连自身,是以并不太清楚文家现状。不过诏狱这等地界儿,进来了能囫囵出去的屈指可数。眼下裴氏能精神奕奕的瞪他,反倒叫他很是意外。这里没有心慈手软的主官,留着裴氏,大概有别的处置?杨景澄懒的猜,更懒的多理会这狠毒妇人,调头径直走人。 “你不得好死!”凄厉的叫声在身后响起,裴氏尖锐的诅咒,“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们全家都断子绝孙!!” 此言一出,左近的空气瞬间凝固!跟在杨景澄身边的锦衣卫们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直冲脑门!几个胆小的开始腿软,两脚哆嗦的已然稳不住身形。在场所有人恨不得当即撞墙,把方才听见的话忘个一干二净!在本朝咒宗室段子绝孙,这女人是想拉着大家伙儿不得好死么!? 杨景澄停下脚步,转身道:“你想九族皆亡,就尽管骂。到时行刑前,我必把你的言行一五一十的告知你家亲族,叫他们死个明白!”说毕,喝令狱卒,“还不堵了她的嘴!” 被裴氏一声咒骂吓傻的狱卒赶紧招呼人开了锁,七手八脚的把不住叫骂的裴氏制住。心里暗想,回头便把这婆子弄死,省的牵连他人! 先前在外把杨景澄请回来、之后一直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的小旗严伍小心翼翼的道:“千户,这……如何处置?” 杨景澄心头火起,铁青着脸道:“使个人去打听裴氏的父母是何许人,养出这般女儿,想必父母也不是甚良善之辈!”说毕,犹不解恨,再次吩咐,“她两个儿子若活着,拖出来当着她面给我活活打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骂他也罢了,居然当众咒骂他家断子绝孙,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的惨案!虽说文家出了个文正清,可谁家没几个败类?九族中的众人何其无辜?现唯有把矛头指向裴氏父母儿子,尽可能的保全人命。只他人轻言微,不知这招有没有效了。 很快,空气里弥漫起了烤肉的焦香与凄厉的惨叫。看守文思讷兄弟的狱卒手脚麻利的动用了烙铁。被堵了嘴的裴氏奋力的挣扎,喉咙里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本就被打的迷迷糊糊的文思讷兄弟,此刻又遭重刑,当真生不如死。然他们落在了刑讯老手的手里,想死又岂是容易的事?他们有的是手段拖上十天半月,能把人折磨的下辈子宁愿投胎做畜牲! 小厮龟甲朝后吐了口唾沫,红着眼道:“世子,我看他们家想谋反!我们告诉公爷去!” “闭嘴!”杨景澄呵斥,“没你的事,一边呆着去!” 龟甲登时被吓的不敢说话,默默低头立在了墙角。杨景澄又想了想,低声对严伍道:“你去叮嘱这些人,今日的事不许乱说。按住了他们,悄悄报与千户知道便是了。” 严伍忙不迭的应了,身旁几个锦衣卫纷纷暗道,谁活的不耐烦了四处传这些?俗话说缺什么想什么,他们大晋朝的皇帝老子都过继三回了,这样犯大忌讳的话,谁传谁死全家! 真是不出门闯荡,不知人能蠢到什么地步。杨景澄轻轻吐出口浊气,整了整衣裳,继续往前走。龟甲快步跟上,小声道:“世子,里头污糟的很,事办完了,咱们快出去吧。” 杨景澄没好气的看着自家的小厮道:“谁告诉你办完了?” 龟甲奇道:“还有甚?” “自然是去会会礼部侍郎张大人了!”说毕,杨景澄头也不回的朝关押张继臣的监牢去了。 第29章 问话    张继臣盘腿坐在草席上,脸…… 张继臣盘腿坐在草席上,脸色有些苍白。虽说华阳郡公急急派人与他交代了几句,可在朝为官的哪个不对诏狱畏之如虎?他知道永和帝想保他,可章太后又岂是好惹的!嘴里安抚着家人,自己心里却是没底。如今,生死难料啊! 笃笃两声响起,本就紧绷着神经的张继臣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是个眼生的青年。观其服饰,乃五品的官儿。锁链哗啦打开,那青年低头穿过厚重的木门,走到了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盘腿坐在了他对面。 紧接着,几个力士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先在席上摆上酒壶,又依次拿出爆炒的羊白腰、现宫中流行的笋鸡脯、冬日里难得的田鸡腿、汤色奶白的羊肉汤并一大碗上等的精米。 张继臣浑身一颤,艰难的问:“这位大人可是来送断头饭?” 来人正是杨景澄,见张继臣误会,笑道:“断头饭可不归我管,只是我有些琐碎的事要问你,正巧我也饿了,索性带了酒菜来,我们边吃边聊。” 张继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道:你给我碗吃的便是了,何必吓我! 杨景澄执壶斟酒,清亮的花雕酒注入杯中,隐隐约约的温甜香味萦绕鼻尖。顷刻间酒满,他微微抬手:“请。” 张继臣现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苦笑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景澄笑笑,把酒壶放在他面前,缓缓开口道:“我乃北镇抚司千户一所副千户杨景澄。秦千户命我跟进此案,故有些事想问你打听一二。我是瑞安公之子,不算外人,你不妨坦率些。” 张继臣暗自点头,怪道举止从容优雅,还当是哪个望族家的后生,原来是宗室子弟。目前宗室里除了长乐郡公那等明确投了太后的,余下的倒还可信。于是他点点头道:“世子问吧。” 第50页 杨景澄所知的信息甚少,遂先从不大要紧的问起:“你嘱托我们审问长随书童,可是疑他们之中有内奸?” 张继臣很配合的答道:“我的银钱来往他们最清楚,是以有所怀疑。” 杨景澄摇头:“据我所知,一家府邸的资产几何,最明白的往往在内宅,而非老爷身边伺候的。你怎么不交代把尊夫人身边的人一齐审了?” 张继臣笑道:“世子心思细腻,在下佩服。只事有轻重缓急,我只来得及交代外头的。至于内宅女眷,既进了诏狱,自然一个都跑不掉。横竖女人们胆小怕事,迟点审不打紧。” 杨景澄哂笑,招手唤来了龟甲:“去外头与曹百户说一声,请他把张家正院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点出来,尤其是丧偶无子的妇人与独身在张家的大丫头,给我严加看管,与之前一样,看她们的反应,无事一日一报,有事一时辰一报。不明白的去问苗百户。” 张继臣有些惊愕。 杨景澄回过头,不紧不慢的道:“都是天生父母养,男人把女人关在家里头不让见人,就真当她们脑子比男人蠢?男仆一家皆与主家同生共死,反倒不易背叛。这些女子身如浮萍,横竖荣辱皆靠旁人,靠你与靠外人有何区别?” 张继臣摇头道:“我又不曾薄待过她们,她们投了别人,不过些微末的好处,倘或露了马脚,倒不得好死。男仆则不同,他们得了钱财后往别处躲的远远的,买几十亩地盖几间青砖瓦房,便是一方地主了。” 时下风俗,不把女人当回事乃常态。前世被章夫人坑死了的杨景澄嗤笑一声:“你可知,我来寻你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张继成疑惑的抬头。 杨景澄将声音压的极低的道:“文正清的老婆裴氏当众咒我家断子绝孙。” 张继成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女人疯了吗? 杨景澄似能读出张继成所想,淡淡的道:“她没疯。她原是千金小姐,后做了清流的夫人,骂不出市井粗鄙之语。而这句话却是常见的很。急了便拿来骂了。她又不似你们,知道这话能惹恼多少人。” 张继成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景澄道:“你们只当无知的人好掌控,却是不曾想过,越无知越好骗。女子活在世上,最大的指望便是嫁个如意郎君。都不消花多少银钱,只派个生的好的后生,哄她几句,怕是她因此死了也甘愿的。” 说完此话,杨景澄又不由想起前世。他与章夫人其实并非你死我活的局面,他生母出身娼家,咬死了他血脉不正废了他便是。可长期关在内宅的章夫人偏钻了牛角尖,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是没看到后续,但想也知道处理他的后事比废了他也容易不到哪里去。何苦来哉? 杨景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继臣虽心里依旧不以为然,但他现踩在钢丝上,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在心里快速回忆着内宅里的管事丫头,然因往日不太留心,人都认得,来历与家世却半点想不起来。 忽然思绪转到了身边人身上,登时一个激灵,连忙道:“我有几个通房,乃旁人送的扬州瘦马,诸位大人务必一同审讯。” 杨景澄再次吩咐守在外头的人,接着点名。网住了要紧的人马,他终于腾出了空来,正色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张大人指教。” 张继臣越想越怀疑他的两个瘦马通房,猛的被杨景澄一打断,心跳倏地停了两拍,好容易回过神来,有些狼狈的道:“不敢,世子请讲。” “不过是封弹劾,张大人何必心急火燎的住到诏狱里来?”顿了顿,杨景澄接着道,“以及特特叮嘱审讯仆从,可是因为还有比科场舞弊更不得见人的事?” 张继臣沉默不语。 沉默亦是回答。科场舞弊事关朝廷选才与民心所向,已是历朝历代最难容忍的重案之一。而十几个举人舞弊虽看起来热闹,实则只能追责到举子本人以及其父母,很难把他们宗族里的高官扯下来。 到时不过是双方的御史你来我往的打嘴炮,时日长了自然不了了之。想必找了张继臣做突破口的章太后,不止想吓唬吓唬永和帝而已。那么,张继臣真正涉及的案件,只怕比想象中的更可怕。 杨景澄明智的闭上了嘴,他可以装疯卖傻坑死文正清,但涉及到天家博弈,已不是他能打听的了。半点不心疼备好的酒菜,随意安抚了张继臣两句,潇洒的撤出了囚室。 办妥手头上的事,杨景澄快步走出了诏狱。夕阳洒在了身上,他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方觉得浑身清爽了不少。正想回自己的屋子休息一下,却见华阳郡公领着秦永望匆匆赶来。 杨景澄忙站住,规规矩矩的朝华阳郡公行礼。 自从杨景澄入锦衣卫后,华阳郡公还是头一回遇着他。此刻见他从诏狱里头出来,不免问道:“你方才在里头审案?” 秦永望心下一紧,他这几日待杨景澄面上和气,心里却有些别的想头。宗室出身的杨景澄明摆着是过江龙,将来必然是高升的。因此众人自然要巴结他,时日长了自己的威严何在?是以今日用了个小小的计谋。 倘或杨景澄果真去提讯人犯,手下的那些老手怕担干系,必然出工不出力。既惹不出甚大事,又能叫人觉察出杨景澄的稚嫩,叫他在众人心里失了威望。这也是官场的惯用的手段了,可此时却叫华阳郡公撞个正着,该如何是好? 第51页 杨景澄看到秦永望微变的表情,心中暗笑,叫你捉弄我!不过越级告状乃官场大忌,得罪了秦永望是小,叫华阳郡公看轻了便不好了。于是从容道:“先前秦千户命我来看着曹百户押解要犯,现已分别关押妥当,并派了二十个力士轮番看守,以免不测。 另,方才与张大人聊了聊,闻得他家知道银钱账目的还有内宅几个管事并两个通房,业已单独关押。正预备向千户禀报,不想此刻碰上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正是问完张继臣之后,抄录的重点看押人员名单。双手奉至华阳郡公面前,大致介绍了下,又补充道,“这些人的来历家眷尚未详查,请郡公示下。” 秦永旺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生出了些许阴霾。往日只当杨景澄是个来混资历的公子,随便收拾些功绩与他,恭送出门也就罢了。不成想他竟是个老辣的。不独不跳坑,居然把他没想到的内宅也办了!有这么当纨绔的么!? 还未愁完,又听杨景澄汇报:“我将轮番看守的力士分做了两组,一组看守男犯,一组看守女犯,且分别交予了苗祁与曹星汉统管。因苗百户不大通文墨,便叫周泽冰协助他写记录。待我整理好了,一并报与郡公与秦千户。” 秦永旺噎了下,心道:老子交给他的事,他反手扔给了老子的心腹,万一有甚不妥当,全在老子身上!这小子很滑头啊! 华阳郡公常年严肃的面容温和了几分,赞许道:“你办案用心,很好。你忙了一日,现时候不早,你且家去吧。替我问叔父婶娘好。” 杨景澄低头拱手,声如洪钟的道:“是!” 第30章 不行    杨景澄奔波了足一日,回到…… 杨景澄奔波了足一日,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叶欣儿掀帘子迎出来道:“你这早晚才回来,厨下送来的菜我已叫人撤了。现炒新鲜的要等些时候,你吃点心不吃?” 杨景澄随口问道:“有些什么点心?” 叶欣儿道:“今儿府里做了窝丝糖、芝麻缠糖,还有茯苓糕、莲子糕、八宝馒头和奶皮烧饼。” “那就给我热点八宝馒头吧。”杨景澄一面换着家常衣裳,一面道,“往后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常备点咸味的点心。甜腻腻的不合口。” 叶欣儿赶上前来替他拆着腰带,低着头无奈的道:“谁成想今日休沐,你竟回来的这般晚。又没个人回来报信,我只当你在外头吃了。现龙葵几个养伤,只有龟甲不够使,还是同张管家说一声,多派几个人跟你出门吧。” 杨景澄想了想,道:“叫他多替我挑几个健壮机灵的,我将来要使。” 叶欣儿忙应了。说话间小丫头秋巧端了馒头进来,放在火盆上烤着。又回话道:“世子,大爷等了你半日不见回来,告诉我们说,待你回来叫往他那处报个信。” 杨景澄点点头:“使个人去跑趟腿,只说我吃了点心要去正院里请安,他得闲了一块儿去。” 秋巧应了,往外头喊了个小丫头跑腿,她自己守在火边看着馒头。如今杨景澄不大待见院里的丫头,她跟着叶欣儿赶了巧,短短几日便攒了些脸面,不必干那些大冷天跑腿的活了。 杨景澄换好衣裳,洗了把脸,痛饮了两盏茶,又吃了几个精致的小馒头,便吩咐道:“我去正院一趟,回头回来吃饭。”说毕,抬脚往外头去。 没走两步,听见后头有人小跑着跟来,回头一看是叶欣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奇道:“你作甚?” 叶欣儿哭笑不得:“你一个人满府里逛像什么话?前几日府里忙乱也罢了,现院里各处配齐了人,再放你独自走,叫人瞧见了只怕得骂我们不经心了。”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横竖丫头们皆是大脚,跟着多走动也无甚要紧,于是带了一大串水灵灵的丫头,寒风里去正院里请安。进了正院的上房,恰见楼英在此,倒是省事了。 瑞安公平日里不大爱家长里短的闲聊,却是杨景澄今日只带了龟甲出门,早挂念了半日。见儿子进来,不待他行礼请安,先问道:“下半晌衙门里出了什么事?叫人休沐日都不能好生过的!” 杨景澄不慌不忙的向父母行了礼,方道:“礼部侍郎张继臣叫人参了,华阳兄长急急派人缉拿。父亲没听到信儿?” 瑞安公没好气的道:“我又不在朝堂混,哪那么快的消息!” 章夫人皱了皱眉:“张大人往日教过圣上的,怎地这般不讲情面?” 瑞安公也一头雾水,夫妻两个齐齐看向杨景澄。锦衣卫的事哪好随便往外说?杨景澄只得含糊的道:“我只听命行事,现糊涂着呢。过两日就有消息了。” 瑞安公立刻反应过来,装作被糊弄过去的样子,捋着胡须道:“是了,你们北镇抚司常办密案要案,咱们家又不图着破案升官发财,不过是镇日里闲在家里无聊出去活动活动。你在衙里少打听,只管混日子,横竖有你哥哥照应,功劳跑不了你的。” 章夫人不觉有异,亦对外务不感兴趣,只问衣食住行。听闻杨景澄没吃饭,又催着他回去吃饭。杨景澄朝楼英挤眉弄眼:“你寻我何事?要不你同我一齐吃饭?” 楼英笑着摇头:“就是见你吃晚饭了还没回来,白问两句。你这会子必定又饿又累,快去吃饭休息吧。” 杨景澄确实饿的很了,不再寒暄,掉头出门。楼英看着杨景澄的背影,心里五味陈杂。原先杨景澄天天在家里练武看闲书倒是不显,如今他出门办差,便衬的自己无用了。他比杨景澄还大一岁,却是同楼兰似的在家闲着,一事无成。 第52页 尤其是今日跟着杨景澄去交际时,他才惊觉,自己在这京里头,甭管文臣武将,除了外家几个舅父,竟是哪个也不认得。承泽侯可是管着五城兵马司的呐,京里数得上的人家,有他不知道的么?竟是从不知瑞安公府里还养着个楼家外甥。他本是聪明人,只差在见识少些,此刻已是回过味来了。 瑞安公不待见章家人,连带懒得搭理他。既未曾请名师教导他预备考科举;也不曾带他交际,好走旁的路子。想到此处,他不由的叹了口气。瑞安公府养他一场自是恩重如山,只自家前程,还得仔细想想。哪怕不为着自己,也得替楼兰考虑——女人家在夫家能否抬起头,除了生育便是娘家了。 杨景澄回到东院,厨下恰好送了饭菜来。坐在饭桌前,把人皆打发了出去,才问叶欣儿:“家中没什么事吧?” 叶欣儿摇头:“你不在家,各处安安静静的,能有甚事?” 杨景澄撇嘴:“只怕我不在家才有事呢。你好生拢住些年纪小的丫头,叫他们盯着宫里来的两位。” 叶欣儿惊讶道:“你防备着她们?” “嘿!”杨景澄好笑,“莫名其妙来的生人,不防备的是棒槌。我跟你说个笑话儿,今日我在诏狱里审案子,有个当大官的经我提了好几次,才想起他两个旁人送的通房有嫌疑。我真服了这帮老爷,自己的枕边人,能挑几个信的过的吗?看到扬州瘦马便走不动道儿了,简直色迷心窍!” 叶欣儿好奇道:“常听人说扬州瘦马何等风流媚人,你今日见着了?与我说说。” 叶欣儿居然肯闲话了!杨景澄心中欢喜,遂与她细细说道:“今日的那几位我不曾留意。只说往日瞧见的,”说着比了个高度,“南边来的个子不高,瘦的如同饿了八百辈子没吃饭,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似瘸子。只有脸面能看,细眉长眼,很是娟秀。” 叶欣儿登时无语,好好的名震天下的美人,到了杨景澄嘴里,就比做瘸子了!想起那年他闯进门看到文氏双脚时的情形,这位主儿到底多不待见小脚啊!真真是个怪人! 杨景澄大口嚼着饭菜,他在外人面前能装出世家子的斯文,内里却还是那乡间长大的野小子的瓤儿。此刻跟前只有个叶欣儿,他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三两下清了盘。 介于富贵人家皆讲究装模作样,吃饱的杨景澄没立刻唤人来收拾,懒洋洋的瘫到了炕上。叶欣儿端了茶过来,问他:“你在外头跑了一日,要洗澡么?” 杨景澄接过茶,随意嗯了一声。 于是叶欣儿又问:“你想谁伺候你洗澡?” 杨景澄差点把刚入嘴的茶喷出来:“我的叶姨娘,你怕不是忘了你奶奶七七还没过,你们家世子正守孝呐?” 叶欣儿干笑道:“你是宗室,谁能让你真守一年。何况合府里看着呢,总不能让人疑你……额……” 杨景澄脸黑了,咬牙切齿的道:“这才几日,莫不是有闲话了?” 叶欣儿硬着头皮道:“原是没人知道的,盖不住公爷问了好几回……”说着,又补充道,“公爷瞧着你不甚喜欢院里丫头的模样,正派人外寻美人。今日也有人推荐瘦马的,只公爷说她们不好生养,给拒了。” 原来打听扬州瘦马的由头在这儿!可真谢谢他们呐!杨景澄的脑壳开始隐隐作痛,老杨家的子嗣是寒碜了点儿,可别逮着个青壮就跟配种似的好么!说实话,他幼年在乡间,接触的多是平民百姓,哪来的那么多妾? 早年他确实觉得男人嘛,左拥右抱何等美事?可自打入了京,看多了后院争宠的戏码,登时歇了心思。想那百姓家,夫妻同心、和和美美;到了豪门富户,正房偏房嫡出庶出争的跟乌眼鸡似的,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他现大老婆没影,搞一堆小老婆,这是嫌他太好娶亲呢? 再弄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他得憋死。可真选那利落能干的,大家伙抢着要,谁要嫁小老婆一排能站四个的啊!人家又没瞎了!他爹真不能干正事儿,怪不得连老婆都掐不过! 杨景澄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一番亲爹,心里畅快了许多。一口把茶喝了个干净,指着叶欣儿道:“今晚,你睡我屋里。” 叶欣儿抖了一下,谁知道将来的世子夫人是哪般品性,万一是裴氏…… 看出了叶欣儿的不情愿,杨景澄呵呵了两声:“不然呢?叫满府里知道我不行?”说毕,心中一动,咦?虽然听着很丢脸,但能不能因此不娶世家千金呢?他实在对猪蹄子没甚好感!然而转念一想,又把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身为男人,这等谣言着实受不住!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让叶欣儿顶缸吧! 叶欣儿弱弱的道:“新来的几个小丫头很好看的……”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知道是谁的人吗?” 叶欣儿无言以对,经过几日的查访,结果很不幸,除了她几乎都是章夫人的人。尤其是新来的连翘,日日里明目张胆的往正院里回话,要不然杨景澄没睡丫头的事,也不至于满府里都知道了。当然,那两个宫女不是,可显然杨景澄更信不过。 杨景澄郁闷的唤人打水,洗完澡强硬的把哭丧着脸的叶欣儿留在屋里。看着眼神乱飞的小丫头们,忍不住暗骂:娘的,这内宅里的事,他真玩不过姓章的!不行,他得想办法正经娶个老婆了! 第53页 第31章 大力    待丫头们退了出去,杨景澄…… 待丫头们退了出去,杨景澄打了个哈欠,对叶欣儿道:“她们不会听壁角吧?” 叶欣儿有气无力的道:“大冷天儿的,风吹不死她们。” 杨景澄点头:“那好,你睡炕上吧。” 叶欣儿怔了怔。 杨景澄撇嘴:“你的不情愿写在脸上,我又不缺女人缺疯了!我看你还磨洋工不给我把院子收拾妥当,你这就叫报应!” 叶欣儿头痛的道:“夫人当家,大家伙自然向着她。得罪了我顶多叫撵出东院,在府里依旧自在;得罪了夫人怎么死都不知道。你说大家听谁的?” 杨景澄严肃的道:“便是朝堂的同一派系还互相使绊子呢,你夫人能比圣上更厉害?依我看,是你的功夫没到家。还有,谁告诉你撵出东院没事的?上一回被撵出东院的人是什么下场,你叫他们问问莲房!” 叶欣儿不曾管过事,往年又被压制的太狠,且在府里无依无靠,对着各处调来的世仆着实束手束脚。被杨景澄训斥,只得低头不语。 杨景澄仔细想了想,瑞安公府传承数代,家下人也绵延了上百年,早已形成了类似朝堂的“世家”。叶欣儿名不正言不顺,真未必干的过这帮祖宗。休说叶欣儿个丫头出身,想必当年章夫人亦费了不少功夫,才将府里收拾妥当。杨景澄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个主意:“你过几日寻个由头,拜了张伦家的做干娘,如何?” 叶欣儿眼睛一亮,她没甚体面,可杨景澄发话,张伦家捏着鼻子都得认。何况认了张伦做干亲,她便在辈分上高了莲房一头,那刺头儿可以拿出来使了!又有,扯上了亲戚,她自然能替张家办事,替他们说合当日失了女儿的几家人。并不为张家好办事,而是她能想方设法的使人给往日同僚送东西,那些沦落在门子里的姑娘们,少不得与来人哭诉自家惨状,传到府中,亦是威慑!有了突破口,她就好动作了! 叶欣儿到底是个伶俐的,杨景澄提上一句,她便想了许多。暗暗将东院的丫头们的情况重新梳理了一遍,又道:“西厢里的那两位,世子不妨在外头细查查。我听说后宫里比龙潭虎穴都不差,她们既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必有过人之处。如今我将将收服了秋巧,很是不够使。” 杨景澄道:“我哪有本事探查到宫里去,你且把干亲的事办妥了。不要悄悄的,告诉张伦,叫他摆宴,到时候我亲自去给你们贺喜。” 叶欣儿皱眉道:“夫人会不会……” 话未说全,杨景澄却明白她的意思,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章夫人么,吃亏在眼睛全盯着内宅。他只消把叶欣儿夜夜留在屋里,那头自然而然的会以为他是想给宠妾更多的体面。何况,也不能因对手有防备而不办事。莫不是他装死,章夫人就不收拾他了?果真双方明刀直仗的干了又如何?章首辅只怕没空为了个宅斗出手收拾他。 二人说了会子话,颇觉困倦的杨景澄倒头睡了。次日照例天没亮起床,带着龟甲出门。叶欣儿不放心的跟在后头,一叠声的道:“再带两个人去。” 杨景澄不耐烦的道:“府里的绣花枕头,真有事了我倒得冒险救他们,不够给我裹乱的。这个点儿正是各处大人上衙的时候,五城兵马司早开始巡街了,你真真操空心!”说毕,想起五城兵马司的熊样,登时有些心虚。 虚也不能带着拖后腿的,杨景澄没理会后头唠叨个不停的叶欣儿,径直出了门。龟甲昨日跟着杨景澄不觉有什么,叫叶欣儿一提醒,心里开始惴惴。暗自祈祷,佛祖保佑,今日可千万别出事! 怕什么来什么!杨景澄主仆打马朝北镇抚司衙门去的时候,路上恰遇到一队兵马司的打着火把迎面走来。明亮的火把将原本漆黑的街道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原本不在意,忽然,又有一个灯笼从巷子里拐了出来。他一眼即认出是报道那日撞上的金汁党。 明澈的火把照耀下,杨景澄本能的要去看那人的相貌,不想原本低着头推车的人刚好抬起头,四目相对。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杨景澄不由拉住缰绳,眯着眼仔细打量。那人嘴唇张合了半日,终究低下了头,拉着车接着往前走。兵马司的人渐渐远去,带走了火光。方寸之间龟甲手里的羊角灯与那金汁党手里的纸灯笼越来越远。在那纸灯笼即将拐弯之际,杨景澄策马掉头,二话不说的追了上去! “世子!”龟甲险些吓疯了,急忙忙的喊,“天没亮别乱跑!仔细拍花子的!” 杨景澄充耳不闻,须臾间追上了费力拖着车的金汁党,挡在了他面前。 龟甲着急忙慌的赶了上来,埋怨道:“世子,他是倒夜香的,腌臜的很,你这是作甚。” 杨景澄没答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盯着眼前之人,沉声问:“你是谁?” 那人低着头没说话。 杨景澄道:“我姑父是五城兵马司的,查出你的身份轻而易举。然你叫我动了衙门的人,只怕没甚好下场。”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锦衣卫对老百姓的威慑远不如兵马司,他只好抬出承泽侯吓唬人了。 只身跟着杨景澄的龟甲慌的了不得,生怕有事,不住的催促道:“世子,要点卯了,迟了可不好。” “哦,”杨景澄眼皮抬了抬,“你去替我告个假,只说我路上遇到有嫌疑的人,截下问一问。” 第54页 龟甲差点叫杨景澄说哭了,撇下杨景澄去告假,倘或有什么事,他八条命都不够填的。 杨景澄严厉的目光扫向龟甲:“要你去便去。” 龟甲一个哆嗦,终是一步三回头的往衙里去了。走不到几步,又想与其磨磨蹭蹭,不如尽快赶过去搬救兵。如此一想,立刻打马狂奔起来。 远处传来鸡鸣,杨景澄不耐烦的道:“此处离北镇抚司衙门不远,你有一盏茶的功夫说话。” 沉重的叹息从下方传来,大概是没了外人,那人终于再次抬起了头,低声唤了声:“澄哥儿。” 杨景澄怔了怔,除了父母亲长之外,唤过他小名的唯有昔年榆花村的村民。只是自从得知他被接进了京,那些村民早不敢直呼他的名字,皆改称世子了。眼下这又是哪位? 那人再次叹了口气:“我叫龙大力。” 杨景澄眼睛略微睁大,龙大力?姓龙!?立刻翻身下了马,仔细打量着那名唤龙大力的人。布满沟壑的脸彰显着苍老,大抵是因为总在半夜干活不曾晒着太阳的缘故,皮肤不似寻常力工那般黝黑,而是带着些许苍白。身形有些消瘦,但算不上瘦骨嶙峋。因是倒夜香的,衣裳上难免有气味,看起来却是齐整。眼睛很小,五官更是寻常,但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半晌,杨景澄问:“我们见过?” 龙大力陷入了沉默,直到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蹄声,才勉强开口道:“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 杨景澄亦听见了马蹄声,知道八成是自家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厮干的好事,于是单刀直入的问:“你是我娘的什么人?” 龙大力苦笑一声:“哥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龙大力摇头笑了笑:“我走了,世子好生过日子。” “慢着!”杨景澄尖锐的目光落在龙大力身上,“少跟我装神弄鬼,我没当几日差,倒碰着了你两回。这可真巧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龟甲的呼喊:“世子!我带帮手来了!” 杨景澄打死小厮的心都有,厉声喝道:“站原地不许动!” 跟着龟甲来的周泽冰等人当即勒住了马,顺便揪住了龟甲的缰绳。龟甲骑术不佳,叫人夺了缰绳,只着急上火的道:“世子那处有生人!” 周泽冰脸皮抽了抽,忍不住道:“小哥儿,你们世子乃锦衣卫的千户,要出门办案的,尽办熟人的案子,你问问你们国公愿意不愿意?” 龟甲:“……”这话听着怎么那般不吉利呢? 周泽冰摆摆手:“咱们在这儿等着,出不了事。跑过去倒容易误了他的事。你现是跟出门办差的人,有点眼力界儿,别拿那么大个世子当姑娘。”说着,不由暗道,前些日子那一人单挑十几个贼人的丰功伟绩,可比他们能打多了,他家小厮是怎么有勇气把这位主儿当绣花枕头的。 马蹄声止住,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杨景澄心里暗赞了句来人有眼色,又盯住龙大力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灯笼下的龙大力脸色渐渐的涨红,不知过了多久,他哽咽着道:“我把你娘卖了,我没脸见你们娘俩……” 杨景澄问:“为何而卖?” 龙大力的眼泪开始落:“她侄儿病了,卖她治病。” “治好了吗?” “死了,她嫂子也死了。” 杨景澄沉默。儿子病了没钱治,不卖了妹妹,看着儿子死;卖了妹妹倒有一线生机,寻常百姓如何选?能如何选? 龙大力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嘴里开始絮叨:“中人哄我是去大户人家做丫头,我信了。得了钱去捡药,哪知老婆孩子都没救过来。我便离了家乡,想把她赎回来。哪知中人满嘴里谎话,甚么大户人家的丫头,分明是窑子里的姐儿!赎不回来了!”说毕,龙大力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杨景澄道:“后来你就悄悄跟着她?” “嗯。”天色将亮,龙大力三言两语的交代了后续,“我先是在她对面支了个茶摊,偶或能看她两眼。后来她叫人赎走了,我好久才知道。终于打探出她被送去了京郊的榆花村,我便寻了个倒夜香的活,专跑旁人不愿跑的路,把京里的夜香送去榆花村。高墙大院里看不到人,我装作好奇的样子,时不时的听听她的消息。还有……还有……看看你……” 又一轮鸡唱,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天光,杨景澄看到了不远处的龟甲以及一众同僚。匆匆交代了一句:“换身衣裳,未时初在北镇抚司大门口等我,我还有事要问你!”末了补充一句,“休要我动兵马司的人满城找你。” 龙大力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杨景澄已翻身上马,朝前头去了。 第32章 舅舅    见杨景澄走了过来,周泽冰…… 见杨景澄走了过来,周泽冰忙问:“千户,那是何人?” 杨景澄笑呵呵的道:“路上遇着个鬼鬼祟祟的人,一问之下才知原是我幼时认得的乡下人,日子过得苦,瞧见我了想化点缘,又不好意思。” 周泽冰等人登时不好再问,杨景澄的身世京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他自家能随意谈起,旁人却不能揭短,否则便是得罪人了。龟甲还想说什么,被杨景澄眼风扫过,悻悻的闭上了嘴。 杨景澄朝众同僚道了谢,一并往衙门里去。今日因着张继臣家的事,整个衙门忙忙碌碌的。杨景澄暂不想掺和进上层的角力,便一直游离事外,只盯着曹星汉等人汇总的看守内容,细细的按照时间,抄录在弹了墨线的纸张上。看着要紧的用朱砂笔,叫人一眼便能看见。 第55页 他幼时在乡间,当时无子的瑞安公自然不能不管他。虽不曾亲自来,文武师父都是有的。是以他的字算不上顶好,在锦衣卫等武衙门倒也是上成。此刻恰没其它的事,他索性平心静气,把汇总当书法练,一笔一划的写的好不认真。 秦永望从诏狱里回来时,便看见他家滑不溜手的副千户在伏案写字。待仔细看去,竟是从昨日至今日午间那几个要犯的诸事纪要。想说他躲懒吧,那工工整整的字迹实说不着;可不说吧,想想方才听到的机密,又觉得脑仁儿疼。都是北镇抚司里混的,凭啥就你不用担惊受怕!? 杨景澄恭恭敬敬的把一叠纸交到了秦永望手里,装作没看见他的满脸菜色,笑问道:“可还有旁的事叫我做?” 今次案件非同小可,果真交予新手,秦永望哪里放心?只能挤出个笑脸道:“无事,你辛苦了。快到下衙的点了,你歇会儿便家去吧。” 杨景澄点头答应,目送着秦永望匆匆离去,猜测着京中只怕有变。时下各衙门讲究点卯,却不大理会下衙的时间。朝廷规定戌时初散衙,可清闲衙门点个卯便跑的比比皆是。若非约了龙大力,杨景澄此刻就跑了。只今日有事,他便走到兵器房,取了把苗刀,就在院里练了起来。 龟甲见杨景澄今日竟拿着真刀练,唬的脸色发白,在旁劝道:“世子,拿个木刀吧。”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没见过你这般胆小的男人!我就该阉了你送进宫伺候娘娘们去!” 龟甲委屈的道:“您若磕着碰着,公爷要打死我哩!” “你再啰嗦一句,我先打死了你!”杨景澄实在受不了自家小厮的怂样,收起刀回房刷刷几笔写了封信,扔给龟甲,命他立刻给承泽侯送去。龟甲无法,千叮万嘱的要杨景澄等他回来再家去,千万别一个人上街。 杨景澄忍着脑壳疼,打发走了龟甲,才换上了身不起眼的道袍,往衙门外走。北镇抚司作为查案的部门,不论平日里多嚣张跋扈,亦难免有低调行事的时候。见他换了寻常衣裳,众人也不理论。 走到大门口与龙大力接头之事,更无人放在心上,亦无人打听。谁知道那是谁的眼线正在查什么?这可是圣上真正监察百官的衙门,里头的机密多如牛毛,爱胡乱打听的人,只怕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与龙大力碰头后,杨景澄没有说话,只使了个眼神,二人快步离开了衙门口,径直去了附近的茶楼,寻了个二楼靠窗的包间坐了。龙大力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头发上还挂着些许水珠,想是才从澡堂子里出来。这般拾掇之后,倒像个寻常富农,看不出是个倒夜香的苦力了。 店小二殷勤的跟上楼,杨景澄随意点了一壶茶并四五样点心。待茶点一一上桌,他才不紧不慢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每日何时出门,打哪条路上走?” 龙大力干笑了两声:“那日在北镇抚司衙门左近瞧见了世子,次后打听了一二,得知您如今在那处当差,便猜出来了。” 杨景澄挑眉:“你消息挺灵通啊!”北镇抚司衙门不算勋贵公子的好去处,是以他出仕的喜事家里并没有摆酒唱戏。如今大把的亲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倒叫个生人知道了。岂不怪哉? 龙大力笑笑:“朝堂上的大事我们打探不着,可京里街面上来往的琐事,鲜少有我们金汁党不知道的。毕竟家家户户得倒夜香不是?” 杨景澄心中一动,问道:“那我们瑞安公府的事你们也一清二楚了?” 龙大力挠了挠头:“世子的宠妾,叫叶欣儿吧?” 杨景澄:“……” “也只是些下人们闲话的小事,要紧事总轮不到我们知道的。”龙大力笑道,“想必世子也难独自呆太久,你寻我有事么?” 杨景澄能说什么?原想着好赖是亲舅舅,看着日日倒夜香着实辛苦,他横竖不缺钱,何不给他正经备个营生,省的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可眼下一番交谈,他竟发现这舅舅一点不简单。单只是个卖苦力的,日日愁着衣食住行,哪有功夫听街面上的闲话。 他是不熟甚金汁党,可前日与承泽侯吃酒闲话时,听他闲聊过甚丐帮堂口的,大抵猜到金汁党亦是差不多的光景。龙大力说的没错,他独自行动的时间不多,略沉吟了片刻,便直接问:“你是哪个堂口的管事?” 龙大力有些惊奇的道:“世子竟也知道我们金汁党的道道?” “猜的。”杨景澄随意的道,“天下的帮派总错不了这些格子。” 龙大力的脸上登时扬起了笑:“世子聪慧!我们京城里的金汁党共有九个长老,各管一片。似皇城边上权贵云集的地头,归我们五长老管辖。我是五长老麾下一堂一旗的旗主,恰是管镇抚司这一溜儿的。世子放心,有我在,绝误不了北镇抚司的事!” 杨景澄默默比对了下,龙大力在金汁党里,大概跟周泽冰差不多?喝了口茶,又问:“能得了与众大户打交道的活儿,你们五长老手段了得吧?” 龙大力摇头道:“世子有所不知,我们这行当,越是豪门富户反越不好做。一则活少;二则不怕世子笑话,我们来钱的大头,不是往各大庄户里卖肥料,而是各家各户生怕我们不用心做事,每年每月的奉上的孝敬。小老百姓无甚门路,不想被熏死,只得花钱买平安。豪门大户仆从无数,我们不敢惹呢。是以越是权贵扎堆的地儿,越不得脸。” 第56页 杨景澄了然,又道:“我看你说话条理分明,想必在你们那儿算个人才,怎么不跟个好点的长老?” 龙大力沉默了许久,才道:“去了别的长老的地盘,我怎么听哥儿的消息呢?” 杨景澄顿时胃疼,合着这么多年,他尽在人家的监视下活着了。最气人的是,这监视并没有什么卵用,他前世到死都没听着信儿! 龙大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今我孑然一身,心里只惦记着世子。瞧着你过的锦衣玉食的,便也放心了。只听闻前日大奶奶没了,着实忧心。那日偶遇世子,恰我旗下有个老汉生病,我便替他几日,多瞧瞧您。倘或今日世子没截住我问话,过两日我便也不来了。”他如今年岁渐大,这等重体力活干起来尤其吃力。哪知杨景澄那般敏锐,第二回 就叫他抓个正着。 比起旁人瞧自己的视线,另一件事显然更能挑动杨景澄的神经:“你既是旗主,想必也有些家资,这些年难道不曾娶妻生子?” 龙大力叹了口气:“早年四处奔波,熬到这个位置,已是奔五的人了。前些年有个相好的,次后跟人跑了,便没再找。” 杨景澄的心当即凉了半截,他自家宗族不消说,听说今儿裴氏死了的爹妈都叫挫骨扬灰了。万万没想到,亲舅家也是个不能生的!想着文氏几年来毫无动静,不由心虚。难道真是自己不能生!?此事对男人打击颇大,虽说身为宗室多心理有些准备,此刻却也似打了霜的茄子,蔫儿了。 龙大力深知自家身份上不得台面,猜度小厮差不多要来寻人,于是道:“见了世子精神还好,我便放心了。我们家泥腿子出身,卑贱的很,叫人知道了只怕笑话世子。如此,我先走了,日后也不必相见。” 杨景澄被龙大力的话拉回了神,无所谓的摆摆手:“各家门第的庶子,哪个的亲娘舅是好出身的,我不在乎这个。”顿了顿,他垂下了眼睑,“我娘到死都惦记着你,惦记着她侄儿嫂嫂。你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龙大力心下一暖,这孩子到底心善,像他娘。 杨景澄想着今日跟他出门的龟甲是个胆小如鼠的,耽误久了怕他往家里报信,闹个天翻地覆。估摸着他该送信回来了,赶忙问龙大力要了住址,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龙大力对着满桌不曾动过的糕点,笑出了声。捡起一块塞进嘴里,那香甜的滋味顺着咽喉一路流到了心底。吃着吃着,他忽觉的喉咙有些堵,不知何时,精致的点心竟变的难以下咽。 手上的石榴花饼,不正是早先家里年景好的时候,他妹子爱吃的么?默默的收拾好桌上的糕饼,拿纸包了,拎在手里,背着手缓缓的走出了茶楼。不多时混入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33章 暗涌    杨景澄回到北镇抚司,正巧…… 杨景澄回到北镇抚司,正巧碰上送信归来的龟甲。见他在大门口等着自己,龟甲顿时喜笑颜开,跳下马道:“世子,承泽侯不在家,是我们县主接的信。” 横竖只是催促承泽侯替他约靖南伯,杨景澄不在意谁接信,能送到就成。命龟甲从马厩里牵出马,主仆两个径直回了家。到了家门口,杨景澄把缰绳扔给龟甲,直奔瑞安公常看闲书的外书房而去。几个附庸风雅的清客见了杨景澄,纷纷起身见礼,寒暄两句后,十分有眼色的提出告辞。 瑞安公皱眉问:“你心急火燎的,寻我有事?” 昨夜被亲爹气了个够呛的杨景澄郁闷的道:“你好端端的怎底打探起我屋里的事来?” 瑞安公老脸一红:“我想着你横竖与那文氏情分一般,也是该寻新欢了嘛。” 杨景澄脸都绿了,听听,这是什么话?得亏自己姓杨,不然女儿活埋了都不便宜了宗室这起子想儿子想疯了的主!深吸一口气,他竭力用心平气和的语气道:“父亲,世人难免挑嫡庶,与其在丫头身上费工夫,不如你替我正经寻门好亲。文家都那样了,我不守妻孝定没人说闲话!” 不提文家还好,提起文家,瑞安公当即气的跳起:“兀那杀千刀的!昨日竟敢咒我们家!恼的我今日气都不顺!我方才刚使人与华阳说了,他们家统统给我凌迟了!一个也别跑!还有裴家!养出那等毒妇,灭他满门!” 杨景澄忙道:“且住!且住!宰了裴氏的兄弟足以,与她满门有甚相干?没得为了个妇道人家大起杀孽的。”裴家养出裴氏那等闺女,父母兄弟遭报应了不算冤,可裴氏一人犯罪,与宗族有什么相干? 杨景澄恨裴氏张狂,却也不肯牵连过甚。他不比自幼生在府里的公子少爷,见惯了对奴仆的生杀予夺。时隔多年,依旧记着龙氏的教导,颇为怜惜人命。贼人便也罢了,无辜之人,他真有点下不去手。 瑞安公拍着桌子道:“甚叫大起杀孽?我有甚杀孽?你休在要紧关头心慈手软!便是如今宗室式微,也轮不到不三不四的东西撒野!此事你休管!不出了这口恶气,我今年都过不得。” 杨景澄无奈的道:“父亲,朝中现正有事,咱们家就别裹乱了。你当张继臣只犯了徇私舞弊么?我昨日问他,他不敢说,我更不敢听。不过是个无知妇人胡言乱语,你有跟她计较的功夫,不若给我看看京里的闺秀,替我寻个好生养的是正经。” 瑞安公顿时有些尴尬,京里闺秀不少,可愿跟宗室联姻的,多是勋贵人家。自家孩子当然怎么瞧怎么顺眼,便不大看的上如今的勋贵。姑娘们都是好的,可娶亲带上个灾舅子,就不那么美妙了。 第57页 杨景澄自然知道他的婚配有多难,真的权贵,未必愿把女儿砸在闲散宗室手里。哪怕他现在混成了锦衣卫,还有章夫人在那头阻拦;寻常点的人家瑞安公又不甘心。不是没法子,前世瑞安公肯叫他娶了楼兰?正因如此,杨景澄才把此事拿出来念叨,分散他老子的精力,省的闲的扒拉他的后院玩。 看着陷入沉思的瑞安公,杨景澄觉得心好累。前世,瑞安公在他娶了楼兰没几年的时候,与好友出城打猎着了凉,一病死了。而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时日长了对父亲的印象日渐模糊。 重生的头几日,还当他父亲心思机敏,心里喜不自禁,在这府里总算有帮手了。哪知没半月,他父亲种种不着调儿的举动就把他浇了个透心凉。至此时,他终于想清楚了——瑞安公是个明白人,但仅限于心里明白,但凡真办起事来就没一件靠谱的!瞧他给自己配的小厮,都什么玩意!? 杨景澄看人着实有一手,瑞安公确实是个眼高手低之人。他的好处是听话,梁王和永和帝指哪他打哪,至于打不打的着就另算了。因此梁王早对他死了心,只看顾着他好生过日子。此刻杨景澄要他正经找儿媳妇,当即让他为了难。好半日才道:“我明日找你太公商议商议。” 成亲不着急,杨景澄今日来找父亲,还有更要紧的事。略斟酌后问道:“父亲,我小时候儿住的庄子,现谁管着呢?” “哦,”瑞安公从漫长的闺秀名单里回过神来,“你母亲管着,怎么了?” 杨景澄随口找了个理由:“我记得庄子里种了好梅花树,想等梅花开了,请同僚去打猎吃酒。” 那梅花原是龙氏种的,她脱离苦海后,镇日里闲的无事,又怕外出走动叫人认了出来让儿子面上无光,只得在院里摆弄花草。不单种了梅花,桃杏皆种了不少。 那院子叫她打理的生机盎然,每年产出的花儿朵儿,卖去点心铺子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是以经杨景澄一提,瑞安公便想了起来,叹道:“先前交给了你媳妇,头一年就报了灾荒,收益减了一半。次后查出来是她的陪房弄鬼,你母亲便收了回来。怎么,你想接手过去?” 杨景澄惊了,他爹怎么一时精明一时糊涂的? 瑞安公瞥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打小生活的庄子,你想要便拿去。只是这几年有些年成不好,那几块地总打不上粮食,我正寻思着种点什么呢。” 杨景澄忽然灵机一动,道:“种烟草!我前日正听同僚抱怨,烟叶子又涨了。我们种烟草岂不是比麦子更好卖?” 瑞安公笑叹道:“你呀,真年轻不经事!京里头谁家不知道烟草好,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伙都不种?” 杨景澄实不通此事,只得老老实实的请教。 瑞安公道:“烟草好养活,什么地都能种。干的湿的、盐的碱的,种不了麦子的地,它都能长。唯有一条,吃肥是麦子的几倍有余。哪块地种了烟草,当即便废了,好些年都缓不过来。不然你当京里头大家傻呢?等着你来发这个财。” 杨景澄的心登时砰砰直跳,肥料除了草木灰,不正是那些腌臜玩意?他今日才截住了金汁党的旗主龙大力,现瑞安公告诉他烟草旁的都不缺只缺肥料,那不是正正好儿!?京里的屎尿屁早不堪重负,倘或他们府里的地全种上烟草……不独能赚个盆满钵满,更能解京城之困,岂不妙哉? 当即把想法告诉了瑞安公,瑞安公的眼里立刻染上了惊喜。这年头,谁嫌钱少!不过京里头的聪明人多去了,既然旁人不做,里头必有蹊跷。瑞安公一拍大腿:“走,趁着天没黑,找你太公去!” 杨景澄连忙拽住瑞安公:“不忙,明日去也使得。我们总得商议个章程,拿去方显诚意。白眉赤眼的跑过去,太公还当我们不省事儿呢!” 瑞安公笑道:“嗳,你太公又不是外人。” “太公不是外人,”杨景澄语重心长的道,“可拉上了太公,要不要拉上旁人?这左右可都是亲戚。少不得报到圣上跟前去。现圣上正不自在,我们家又不缺银子,何苦触这个霉头?” 瑞安公皱眉:“你与我说句实话,张继臣那处,到底犯了什么忌讳?他一个礼部侍郎,还能捅什么比舞弊更大的篓子?” “贪污腐败没有不是窝案的,”杨景澄低声道,“他是礼部侍郎,可他的同党呢?特特弹劾他,岂知不是叫我们放松警惕?就如文正清案,我当时寻他麻烦的时候,谁想到他能把左佥都御史扯出来?”叹了口气,杨景澄接着道,“如今朝堂贪腐成风,已不能依着谁贪墨抓人了,否则不论是圣上还是太后,只怕都没人使了。贪污与贪污的区别,只看有甚后果。” 杨景澄说的这般笃定,是隐隐约约记得,正是永和四十年左右,朝堂发生过大案。只具体是什么案子,他实记不清了。一则年岁久远,他当时又没留意;二则朝上的案子含混不清,最后糊涂了事的也不少。 现已是三十九年底,且不论与四十年那桩案子有无关联,华阳郡公既借着他闹事狠捅了章首辅一刀,章首辅自然要反击。形势已然不同,派系却一如既往。他们家这等闲散了几十上百年的宗室,此刻冒出头去,不是寻死么? 瑞安公迟疑的问:“你觉得这几日朝堂必有大事?” 第58页 杨景澄摇头:“不知,能无事最好。可我总觉得,他们必有后手。”他敲打个张伦且能出连招,没道理掌控朝堂几十年的章家只有一炮的实力。 瑞安公被杨景澄一搅和,早起被裴氏弄坏的心情更不好了。长乐郡公跳的那般欢实,整个宗室都怕章太后把永和帝药死了,直接扶长乐上位。到那时,天下只怕真的要改姓章了。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瑞安公嘴里不住的念叨:“得提醒圣上一句才行!可要怎么提醒呢?章家可出的牌太多了!” 正在此时,距离瑞安公府不远的府邸内,有人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墨迹琳琳的折子上,赫然写的是“弹劾兵部尚书吴子英贪墨军饷,以次充好,致使边疆失守,恳请圣上诛杀此贼,以告边疆千万将士英灵!” 第34章 贪腐    乾清宫。  今晨御史台一…… 乾清宫。 今晨御史台一封弹劾兵部尚书的奏章好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之中,朝臣们登时炸了锅。大臣们唾沫横飞,永和帝面色阴沉。章太后端坐在帘子后头,一言不发。 自打永和帝大婚,太后还政之后,按说她已不便垂帘。奈何当年主少国疑,年仅十五岁的永和帝便是大婚了亦是孩子,朝臣们欺上瞒下,弄的乌烟瘴气,章太后便恼的再次走到台前,强压住了这起乱臣贼子。次后永和帝日渐成熟,她就不时时坐于帘后听政了。只今日弹劾正二品的高官,她不得不来。 章首辅低眉顺目的看着牙板,心里却觉好笑。永和帝居然敢借着文正清凌虐.奴婢的小事,硬生生的牵扯出桩大案。左佥都御史贪污?也不瞧瞧他自家手底下都是些什么货色! 现京里少有人知道,西北安定卫已失守多日,前线将士休说兵器装备,连饭都吃不饱。朝廷拨下的军饷去了何处?章首辅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除却兵部与将领上下其手贪了的,不正是前日与这位帝王做了寿么? 明知前线战况、明知年成不好,那般奢靡的寿宴还夸手下办事得力,有脸怨愤太后牝鸡司晨!? 国家大事唯祀与戎,章太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击要害。永和帝以为把张继臣关在自己人手里便安全了,牵扯不出旁的了。殊不知那正是章太后抛出的诱饵。能把礼部侍郎关了,要不要把兵部尚书也一齐关了?从来贪污是窝案,再参礼部尚书,又如何?何况礼部可不仅仅只办了徇私舞弊的糊涂事! 是以,朝臣吵架的间歇,章太后缓缓开口:“近日朝中纷乱,前有礼部侍郎徇私舞弊,后有兵部尚书贪污军饷,成何体统!?” 次辅汤宏辩道:“太后,吴尚书只叫人弹劾,合该避嫌,然暂未定罪,说他贪污不妥。” 章太后扫了眼众人,轻笑道:“汤次辅说的有理。便是礼部张侍郎亦未有定罪。然接连两日三品以上高官被弹劾,且奏章写的细致入微,实乃本朝未有过之事,不得不慎。现华阳郡公正审礼部张侍郎案,诏狱也不是甚好去处。便与吴子英留些体面,叫刑部来查吧。” 朝中帝党脸色微变!刑部尚书康承裕妻蒋氏,乃锦衣卫指挥同知蒋兴利之姐妹、户部尚书谭吉玉之姻亲,明明白白的太后党。落到刑部手中,那还不是太后说甚是甚?几个朝臣急的直朝永和帝打眼色。永和帝也不傻,忙道:“自来朝臣多叫北镇抚司审,何必麻烦刑部?再则,倘或吴子英果真贪污军饷,合该去诏狱里受罪!母后以为何?” 章太后似笑非笑的道:“依你。” 永和帝愣了下,什么时候章太后这般好说话了?帝党的朝臣亦觉惊诧,虽达成了目的,却担忧太后的后手,心里难免发沉。因章太后的配合,此事很快敲定下来,朝议迅速进入了下一桩。 才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的杨景澄来不及换衣裳,上头便命北镇抚司出动缉拿兵部尚书。接连两个高官落马,这时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不妙,一扫往日懒散,个个绷紧了皮,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张继臣与吴子英皆算“保护性关押”,办事的锦衣卫倒没受什么阻碍。尤其是吴子英,还十分客气的给了大笔的赏钱。杨景澄拿着手里沉甸甸的金锭子,嗤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今日去了几百号人,个个得了好处,粗略算算少说有上万两。光凭这点,便知前线将士景况了。 往日不曾留意过朝政,杨景澄只恨章太后擅权,致使宗室过的憋屈。哪知当差没半月便接连见了好几个巨贪,可见永和帝也没英明到哪里去。纵然太后掌权在先,好苗子都叫她提前带走了,圣上你也别甚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啊! 尤其是兵部尚书吴子英案,虽说如今蒙古式微,每年不过来边疆打打草谷,可万一人家来个明君崛起了呢?凭着前线将士饭都吃不饱的模样,老杨家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闹哄哄的把吴子英一家扔进诏狱里,即刻展开了审讯。诏狱是何等残暴之所?昨日不过是杨景澄不想担责,才文绉绉的叫人看守观察。今日秦永望亲自主持,但有嫌疑的不论男女,皆直接上轮鞭子再说!一时间审讯处鬼哭狼嚎,只把吴子英与张继臣这对邻居吓的冷汗直冒。 刑讯一直持续到晚上,各家查出了不少奸细。大抵章太后是女人之故,深知女人的长处,两家子的正院丫头果然好些有问题。尤其是那等外头买来无依无靠的。该消息迅速往外流传,不消三日,各家各户的外头买来的执事大丫头皆遭了殃。 第59页 北镇抚司的审讯在持续,各府家下人的明争暗斗也在蔓延。要知道外头买来的奴婢极难出头,能做到大丫头的哪个没有一身本事?风声一出,为保自身利益,个个使出了浑身解数,有去主子跟前表忠心的、有求府内干娘走动的、有托相好的姐妹说情的、有急急寻合适的家生子要联姻的,弄的各家府邸鸡飞狗跳。正值秋收入库的时候,点数查账挤在一处,更是忙乱不堪。 瑞安公府亦难免受了影响,这日傍晚,拖着一身疲惫的杨景澄去正院里请安,瑞安公夫妇并楼英兄妹正围在炕上闲话。见杨景澄进来,楼英腾了个座儿给他。 正欲打探朝中两件大事,便听楼兰气鼓鼓的道:“不曾想外头买的那般坏,把主家的机密都抖落了出去。唬的我把青黛撵去做了粗使,省的叫她祸害我。世子哥哥屋里也有外头来的,你千万仔细!” 杨景澄顿时无语,青黛他倒是认得,毕竟上辈子睡过么。三四岁上头进的府,为人很是细致谨慎。凡举楼兰日常动用之物,没有记错的。可谓衣食住行皆妥妥帖帖。人家一个无依无靠的多不容易,好端端的祸害人家作甚,你又不当家! 楼英揉了揉额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个男人,便是关在府里,重心亦在读书习武上。尤其他正羡慕杨景澄,想着科举总归大面上是公平的,近来皆在头悬梁锥刺股,一时没防备,就叫楼兰做出傻事来。靠着瑞安公府这棵大树,不至于安顿不了一个丫头。楼兰使性子,他便想把青黛调到自己屋里,哪知楼兰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直跟他闹,兄妹俩现正闹别扭呢。 楼兰还在掰着指头数:“世子哥哥屋里的,欣儿、石英、双玉、小琴全是外头的,你可得长点心,休叫人骗了!” 楼英再忍不住,喝骂道:“闭嘴!” 楼兰从未被哥哥凶过,顿时眼泪汪汪,捂着嘴便哭了起来。章夫人忙道:“罢了罢了,你世子哥哥自有分寸,不消你个姑娘家操心。”又喊丫头婆子,打水来替她洗脸。 在一旁喝着茶的瑞安公,眼神不自觉的往小儿子睡的小床上瞥了好几眼。虽说姑娘家不求她上进,但楼兰也太……看来小儿子自己得多带带,省的叫亲娘养废了。 好半日,楼兰哭够了,却是脱了妆。章夫人索性使人送她回屋。杨景澄下半晌在衙里没吃好,等着吃宵夜,也提出告辞,一家人便散了。走出正屋的大门,楼英冲杨景澄拱手:“那丫头口没遮拦的,我替她给你赔不是。” 杨景澄笑道:“何必外道。只是你也得说说她,听风就是雨的,不是当家的行事。府里养个得力的丫头不容易,青黛打发去做粗使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楼英没好气的道,“她屋里的碧云倒是家生子,可平日里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我看她离了青黛,着凉了倒好!”小姑娘家家的,日常只读书做针线,看不出甚好歹。待到有事时,方见真章。 因此,往日他因不想楼兰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在此处上防杨景澄如同防贼。可今日楼兰所为,真真叫他忧心。竟盼着杨景澄愿娶他妹子就好了。不然这等笨姑娘,嫁谁家不是遭罪? 杨景澄在心里默默道,楼兰的丰功伟绩你还没见着呢!青黛那丫头跟着她确实可惜了!想了想自家院里的景况,登时有了主意,于是笑眯眯的道:“不过是个丫头,你也不用愁。我屋里有个连翘是几辈子的家生子,人也算机灵,我拿她与大妹妹换青黛如何?横竖我那头最大的便是外头来的,也不差青黛一个了。” 楼英无力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景澄笑着劝慰道:“哪里愁到了那般地步。将来叫母亲选几个能干的陪房便是了。再则别选门第,只看人品好、家世简单的,不怕他穷,咱们统共一个妹子,嫁妆能亏了她?” 楼英听完更愁了,心道:他果然看不上我妹妹! 杨景澄才不想招惹楼兰,毕竟是章首辅的外孙女,倘或沾上了点什么闲言碎语,把人硬塞给他,那得多糟心!拍着楼英的肩,再三保证定寻个好妹婿后,拍拍屁股走人。 回到东院,杨景澄进门就把叶欣儿唤来,叫她拿连翘去换青黛。叶欣儿不由惊讶的张大了嘴,连翘?不是那个跑正院跑的最勤的丫头么?这就……又送回正院了? 第35章 青黛    叶欣儿速度很快,杨景澄刚…… 叶欣儿速度很快,杨景澄刚把最后一口奶皮烧饼送进了嘴里,她已领着双眼红肿的青黛进来了。 短短一日,青黛便瘦了一圈。不惯的粗活在其次,难熬的是心伤。自问多年来兢兢业业,没有哪一刻心里不惦记着她家大姑娘,谁料不过是外间些许闲言碎语,便毫不留情的把她赶去了下房。她原是无根无基卖了来,早不记得家乡父母的模样。 到了府里按规矩认了干娘,可那些有头有脸的妇人哪个是好惹的?月钱剩不下几个与她,待她落了难,不独不替她谋算,更是领着人落井下石。青黛一日间尝尽了比往日更酸涩的人间百味。 叶欣儿找到她时,她正一个人悄悄躲在廊下流泪。满腹的委屈叫叶欣儿一安慰,哭的更凶了。直到了东院,还不住的抽泣。杨景澄瞥了她一眼,道:“衣裳薄了,欣儿去取件棉衣与她。明日我赔你件新的。” 叶欣儿呸了他一声:“谁要你赔。” 第62页 此言大出杨景澄的意料,原来战场厮杀的兵士们,竟是不会寻常厮杀的! 马桓见杨景澄有兴趣,遂接着道:“其实,我听过一个传言。道是咱们中原的武学,自打前朝起,便每况愈下。就我的见识,世子的拳脚已算顶好的了。前日在郊外厮杀,世子能以一敌多,我是半点不惊讶的。如今在外行走的贼寇,比我们都不如,怎是世子的对手。世子若嫌弃小厮们不顶用,我们哥几个教导教导,打二流子绝无问题。” 杨景澄不大满意,打二流子算什么本事! 马桓也是个老.江湖了,见杨景澄的面色不虞,便知他少年心性,甚都想要最好的。于是拱手道:“倘或世子不嫌弃,我家还有几个小子。托府上的福,这些年手头攒了些银钱,与他们吃好喝好,他们手头功夫倒能看。” 杨景澄眼前一亮,马桓是军户,按理决不可离开所属的卫所。军户私逃可是杀头的罪过,他带着妻儿躲在瑞安公府过活,恰与公府荣辱与共,大抵是信得过的。遂假作埋怨的道:“好你个马师父,我三节两寿没少了你的礼,你有儿子竟藏着不叫我看见!速速把人送来,不然我就恼了!” 马桓哭笑不得的道:“才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没得叫世子操心。只是手头功夫过的去,给世子跑个腿吧。要紧的事千万别交给他做,他跳脱的很哩。” 杨景澄心道,再差能有原先的四大废柴差?忙唤人来,叫往后头把马桓的儿子请来。想了想,又索性让人把家里几个领头的护院家的子侄一并带来。不多时,呼啦啦的七八个青壮小伙赶到了东院。他们皆是家中护院的子侄,听说世子要挑使唤的人,谁还愿意承袭父业,日日在家干巡逻的苦差事?二三十号人马争执了一番,到底是这八个人身强体壮,把旁人都唬住了,得到了侍奉世子的机会。 事因马桓而起,便由马桓的儿子马健回话:“禀告世子,我等八人自幼习武,身手了得。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杨景澄见马健身高八尺、声如洪钟,比龙葵几个好使多了!当即拍板道:“甚好,从今日起,你跟我出门!” 听得马健有了前程,其余几个也纷纷表态。然府中护院虽多,想来彪形大汉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杨景澄不好挖自家墙角,在余下的七个人里,只挑了个看的最顺眼的牛四条补成了自己的小厮。牛四条喜不自胜,砰砰的拍着胸脯,表示日后世子出门,但凡有不长眼的,必能两拳解决,绝不用第三拳。 此言引得其他人纷纷撇嘴,好在大户人家颇讲规矩,没像市井闲汉般嘘声出来。马桓轻咳一声,压下了众人的小动作,方严肃的道:“做护卫与做军士一般无二,你们两个须得听世子的调度。但凡有谁自作主张、乱出主意、挑唆着主子惹是生非的,只要我听见了,不消劳动主子,我先家法处置了你们!” 马健与牛四条神色一肃,齐齐抱拳应了声是。 杨景澄看的拍案,这两个年纪虽小,然一举一动皆有法度。想是马桓把军营里学来的练兵本事都招呼到了子侄身上,看来这马桓不独教拳脚有一套,练兵亦是个人才啊!心里动了爱才之心,面上更加和煦,当即每人赏了两套衣裳一双鞋,便是方才落选的六人都有。一时间东院谢赏声不断,好不热闹。 龙葵四个早年跟的小厮快哭了,他们自问凡事经心,这么些年来出门,从没叫世子磕着碰着过,哪知道忽有一日,世子竟变了心!杨景澄见状,沉下脸道:“我早几日便说了,你们是跟爷们的人,别一个个跟宫里的太监似的,软趴趴的立不起来。东院几十个丫头,我缺嘘寒问暖的?家里几百个下人,我缺外出跑腿的?我跟前少的是能正经办事的!打我回京起,你们跟了我足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在外当差,你们往日学的本事皆不中用。从今日起,老老实实跟着马师父习武。什么时候出师了,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们吃不起苦,三五个月都无甚长进,休怪我不讲情面!” 龙葵四人喏喏的应了。 杨景澄又对马桓道:“这四个小子便交给你了。俗话说严师出高徒,他们有不听话的你只管打骂。我已与他们父母交代过了,心疼儿子的,当即领回去。若是中途听他们叫苦叫累的又来我这里求情,我可是不依的。” 马桓笑道:“有世子的话,我便放得开手脚了。” 龙葵几个登时抖了抖,世子居然跟他们父母谈过了!当日挤到世子身边,家里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功夫,岂能因叫苦叫累就放了他们?看来往后的日子,当真不好过了。 又交代了几句,杨景澄把满院子壮汉打发了出去,只余马健和牛四条时,几个丫头才从帘子后头好奇的探出头来。马健与牛四条十五六岁的年纪,看到如花似玉的姐姐们盯着他们瞧,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杨景澄看着这帮年轻人的模样,深深感叹自己虽年轻,然到底多活了一辈子,内里已是老了。今日还有事,不理会小年轻们的眉来眼去,招呼了新得的两个长随一声,往外头去了。 叶欣儿在后头喊:“嗳,你这会子出去,回不回来吃饭?” 杨景澄头也不回的道:“回来吃晚饭,中饭在外头吃。” 两个新长随跟在后面兴奋的手舞足蹈,他们平日里衣食无忧,却鲜少去外头见世面。今天跟着世子出门,回来可与兄弟们吹牛了! 第92页 杨景澄闻言,提着周泽冰就往一所的院里走,只把众人看了个目瞪口呆。纷纷惊叹,世子好大的力气!周泽冰那货可不轻!牛四条掀起帘子,杨景澄进了屋,一阵暖风扑来,周泽冰打颤的牙齿才渐渐消停。连忙扑到火盆旁烤着自己的膝盖,龇牙咧嘴的道:“你们站着的还好些,我们跪着的,真的冷!” 苗祁、黎庆和曹星汉几个百户也厚着脸皮蹭了进来,听到周泽冰的话,苗祁没好气的道:“还不是你们!郡公猜你们就得迟到,卯时准点派人在门口守着。结果好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郡公稍稍在衙门里转了一圈,冷冷清清的,登时火了!当即命摆条凳开始打板子。你说你们真是,年年下雪年年迟,怎么不长点记性呢?害我们也在大雪里头站了个把时辰,冷的我老寒腿都要犯了!” “你有个屁的老寒腿。”黎庆伸手烤着火道,“不过下雪天里站着不动是冷。我旁边站了个二所的哥们儿,想是衣裳薄了,冻的脸色发青了都。” 杨景澄放下手中的账本,道:“看来大家伙都觉着冷啊。” 苗祁道:“我们的衣裳不好,世子里头穿着上好的丝绵吧?罩上皮裘做的外套,再不冷的。可我们家里穷,只得寻常棉衣穿,寒冬腊月里再外头站着,可不是冷么?” 杨景澄还真不知道,说到底他打生下来没吃过苦,知道丫头们娇弱怕冷,也知道外头的老百姓肯定冷,却没料到北镇抚司这等肥水衙门的糙汉子的衣裳也不防寒。想了想,吩咐马健道:“你去外头寻个茶摊子,叫送一缸红枣姜茶进来,我请大家喝茶驱驱寒。” 此言一出,苗祁当即站起来替兄弟们道谢:“世子仗义!” 杨景澄笑笑没说话,对他而言几个钱的小事,不值一提。又见周泽冰浑身冒起了白烟,便道:“我屋里有自己家里带来的炭,烧的旺且没烟,你们自提一麻袋出去寻个屋子点着,把挨了打的兄弟都叫来烤干衣裳,省的着凉。你们也出去吧,我手头有东西没看完呢。” 马健立刻从后头提了一大袋子银霜炭出来,苗祁接过,拎着出去招呼受伤的兄弟去了。杨景澄暗自点头,苗祁此人心细且积极,是个得用的人。冒着白烟的周泽冰却问:“世子这两日手不释卷的,在看什么呢?” 杨景澄笑笑:“我在核对都察院耿大人给出来的各驿站的账本。” 周泽冰奇道:“咳,耿大人不叫送去诏狱了嘛!您看那玩意干嘛?” 杨景澄笑容一敛,放下手中的账本,一字一句的道:“我看看出京的物资,在层层盘剥下,到底还有几粒米能到边疆御敌!” 第54章 暴雪    周泽冰沉默。在锦衣卫这等…… 周泽冰沉默。在锦衣卫这等衙门办差,历经案子无数,可谓是见惯了官场阴暗、世态炎凉。出京的物资抵达边疆还剩几何?谁知道呢!军户父死子继,命好投生在京里,命歹投生在边疆。 心有怨愤,那就待来世投胎时擦亮眼吧。就好比他自己,父亲是总旗,便是他比秦永望有才,他也只能是个总旗。想要往上升,得上头有缺儿才有机会。 不见华阳郡公即使想塞个世子进来,都得接连发调令,腾了半天位置么?世子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也就是北镇抚司衙门军纪严苛,常有倒霉蛋被捋了官职,下头的人方有了晋升的希望。换成旁的地界儿,谁人什么份位,那是天注定的,人力不可强求。 能从亲爹那处袭了军户的还算好的,次子庶子没得世袭职位的,倘或家里的田土又少,真真是过的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还能四散着讨米,军户么?按律,饿死不可擅离! 是以周泽冰不爱多想,想多了糟心。见杨景澄对这玩意有兴趣,登时觉得火盆都不暖了,扯出个笑脸道:“既如此,卑职不打搅世子,还是同他们一处混吧。” 杨景澄头也不抬的道:“往后晚上早点睡,早晨早点起。” “知道!”周泽冰答应了一声,往外头去了。然当他站在廊下时,抬头看着源源不断落下的雪花,不由的皱了皱眉。大雪从昨夜开始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怕是要成灾。再看各处的屋顶,果然积雪深厚。脚下步伐一顿,转身往正堂那处去了。 华阳郡公虽是锦衣卫指挥使,可谁都知道,在锦衣卫中最要紧的乃北镇抚司衙门,是以华阳郡公常在此处。周泽冰经过通报,来到了华阳郡公面前。知道这是个不爱绕弯子的主儿,他开门见山的道:“郡公,外头下大雪了。只怕京里的屋子要塌!” 华阳郡公放下笔,想了想,道:“你别来寻我,去寻你们杨副千户。” “啊?”周泽冰张大了嘴。 华阳郡公又拿起笔,一边继续写,一边头也不抬的道:“那小子跟五城兵马司的承泽侯日日混在一处。京里屋舍不归我们锦衣卫管,跟兵马司倒能扯上关系,你寻他更有用些。就说我的话,算他外勤,办完了事可以直接回家,今日无甚要事,不必过来了。” 周泽冰忙不迭的点头,退出了正堂。原本他来找华阳郡公,也不是指着锦衣卫能干什么,而是华阳郡公身份贵重,或可上报朝廷,察微杜渐亦算锦衣卫的功绩。 既替上峰立了功,自己又露了脸,且助了京中百姓,何乐而不为?于是他匆匆折回一所,找到了杨景澄,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第102页 看着李纪桐为难的神情,华阳郡公无动于衷,毫不犹豫的把人打发走了。救人如救火没错,可城南压死了几个百姓的小事,并不会动摇朝廷的根基,反而是后继无人才是大患。 此番他愿出手救灾,确实因生了怜悯之心,更重要的却是他想借此机会,让杨景澄好生历练一二,有了名望,将来才好接他的班。时至今日,锦衣卫指挥使这位置,可不是谁都能坐稳当的。 天越发亮了,各路锦衣卫终于跋涉到了衙门。看着天色,至少已是辰时,来晚的将兵们一个个心如擂鼓,只当今日这顿打怕是逃不脱了。卜一进门,便见甬道两侧华阳郡公的心腹笔挺而立,如同昨日一般,引着他们去正堂前。 迟到的锦衣卫们两脚打着哆嗦,更有昨日伤没好的心里直骂晦气。周泽冰忍不住摸了摸屁股,心道,昨日世子给寻的好棒疮药算是白上了。 三三两两的锦衣卫步履沉重的走到了正堂前的空地,华阳郡公屹立在风雪中,任由雪花砸在他脸上,却是巍然不动。然秦永望再仔细瞧去,便见华阳郡公身边站着的,赫然是杨景澄!且看身上的积雪,显然不是刚站上去的。 秦永望简直难以置信,昨日杨景澄能按时点卯也就罢了,今日这路况,他是怎么赶到的?昨夜直接歇在衙门里吗!? 华阳郡公静静的等着,直等到辰时二刻,除却告假的,所有人终于到齐。按着卫所编制,一个个的排队站直。胆子大的偷眼瞧见华阳郡公铁青的脸色,心里已是忍不住的哀嚎起来。 “一个多时辰,”华阳郡公终于开口,“堂堂锦衣卫衙门一个多时辰方能集合。倘或尔等在边疆镇守,此时只怕尸体都已经冻僵了!” 锦衣卫们纷纷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华阳郡公音量渐高,“然则哪家敌人能等到你们慢吞吞列好阵再厮杀!?北镇抚司衙门,有天下最好的装备,最高的俸禄,最多的好处!而你们,连按时点卯都做不到!” 指挥同知蒋兴利亦迟到了,陪笑着替众人辩解道:“非起迟了,实在是路上不好走。” 华阳郡公目光犀利的看着他,只把他盯的目光犹疑,才缓缓道:“一所副千户杨景澄,寅正三刻便到了!怎么,你们武将做老了的人,还不如他一个孩子!?” 杨景澄老脸一红,哀怨的看着华阳郡公,你骂人便骂人,我老老实实的点卯,又不曾惹你,作甚管我叫孩子?民间十六便成丁了,哪跑出来十九岁的孩子!然蒋兴利比他的脸更红,甭管杨景澄多大,他居然连个宗室子弟都比不过,生生被华阳郡公骂的低了头。 底下站着的人一个两个睁大了眼,寅正三刻抵达衙门!?便是明知这位家住的近,那也是差不多寅时初起的床。消息灵通的,还听说了他昨日跑出城忙了一日的新闻,不由咋舌。军士到底不比文人,心思还是单纯的。得知杨景澄如此严守军令,心中多少生出了些敬佩。 秦永望心里更是震惊,手底下来了个背景深厚的不算,这背景深厚的还办事利索,办事利索之外,竟是个玩命的主。大冷天的寅时初起床,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你能有点宗室宝贝蛋子的自觉吗?华阳郡公当年都不如你小子狠呐! 今晨只有杨景澄一人没迟到之事,华阳郡公也是且喜且忧。南镇抚司那起子挂职混日子的废物早已经不指望,万没料到北镇抚司衙门里,竟也没有几个能扶上墙的。然而,当初交到他手上的便是这样的烂摊子,他也只好尽力的去整治。 竖起了杨景澄的典型,把众人说服气之后,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按照规矩,迟到者要挨罚。” 众人的头垂的更低了,心里纷纷骂起了这下雪不停的贼老天。今晨全部人都迟到,换言之,他们挨打之后还得爬起来干打同僚的力气活,简直雪上加霜! 却不料,华阳郡公话锋一转:“然则今日我改了主意。” 众人心中立刻一喜,心道阎王今儿转性了!? “与其把你们打的皮开肉绽,不若索性做点好事。”华阳郡公抬手一指南方,“昨夜暴雪,南城与城外房屋倒塌无数,上万的百姓被埋在了雪地里,等人去救援。今日,尔等便跟随一所的杨副千户出城,挖雪救人。救出一个,便似战场上斩首一人般记军功!但若有不听令者,军规处置!” 众人登时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华阳郡公居然想出这般法子惩治迟到之人!蒋兴利也显然噎了一下,低声道:“郡公,此举不妥吧?” 华阳郡公冷冷的道:“有何不妥?” 蒋兴利苦笑着道:“这……北镇抚司的颜面何存?” 华阳郡公道:“你一个家住在内城的人,辰时才到衙门,你有脸同我讲颜面!?” 蒋兴利无言以对,他分明已比平日里起的早了,谁成想街上竟那般厚的雪,根本跑不起马,只得叫小厮牵着马一步一步的走来,路上还满是各衙门去点卯的人,挤的水泄不通,可不是辰时才能到么?可将要辩解,又对上了杨景澄那似笑非笑的脸,到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被一个宗室小世子嘲笑了,奇耻大辱! 指挥佥事怀文耀见自己派系的上峰吃瘪,连忙救场:“郡公,此乃兵马司的管辖范畴,我们出去,是不是……不好同安国公交代?” 华阳郡公道:“那请安国公去诏狱住几日如何?” 第103页 怀文耀:“……” 第60章 立威    杨景澄立在高台上,看着下…… 杨景澄立在高台上,看着下方众将兵青红交错的脸色,方才惊觉,原来在这些人看来,去救灾竟是件丢人的差事,是华阳郡公对他们迟到的惩罚,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说不上觉得他们不对,却也总觉得有哪处不对。不过现不是考虑这等琐事的时候,杨景澄甩开纷乱的念头,跳下高台,直奔自己办公的屋子而去。此时楼英已经赶到,正在核对他列出的物资。杨景澄且不管他,而是找到秦永望,请他点名,立刻组织人去往兵马司,听候调度。 秦永望昨日才吃了挂落,正是紧绷的时候。此刻也顾不得主官的威严,连忙吆喝百户们集合。因华阳郡公坐镇衙门,心思各异的各所倒是没有此刻出头的,整整齐齐的排好队列,等待出发。 而五城兵马司早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大早上的积雪,弄的各处点卯的大人们怨声载道。天没亮时,李纪桐已率先征调了城中木匠,裁出两尺见方的大板子,再钉上个把手,制成铲雪的大铲子。此时已有许多人分布在要紧的街道上,把积雪往道路两边铲。 至于堆的老高的积雪险些把马路两边居民门窗堵了的事,他们全不放在心里。闹得居民们忙不迭的挖洞,好赖别把门给堵死了。却又有无数人爬上屋顶扫瓦背上的雪,积雪簌簌下落,门窗更堵的严实了。整个京城一团乱! 如此暴雪,只要有点常识的人便知定要成灾。这还是京中,别处是否也下了暴雪,朝廷一无所知。永和帝在乾清宫召来了内阁与各部尚书共同商议,何处调人、何处筹粮、何处支银子,整个朝堂吵的不可开交。 锦衣卫打探的消息已经传进了皇城,却是时间太赶,只有诸如“南城倒塌房屋上千”、“城外窝棚近乎全灭”的寥寥几笔,中枢全然无法判定损失。 李纪桐早知道朝廷是甚尿性,等着那帮老大人反应过来,人都叫雪压断气了。将将清理出道路,便带着人直奔南城。而杨景澄带人赶到的时候,李纪桐已差不多抵达南城了。好在两处不远,道路又清理了出来,算不得走冤枉路。杨景澄便索性带着人,又跑去了南城。 将出城门,眼前一片素白。李纪桐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冲着杨景澄喊:“澄哥儿,你上来!” 杨景澄顺着声音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抓住高台的梯子,宛如灵猴般三两下窜了上去。千户一所的将兵们见此身手,忍不住叫了声好。杨景澄却充耳不闻,踏上高台便问:“情况如何?” 李纪桐用下巴指了指南方:“你自己看。” 于是,杨景澄站在凛凛寒风里,视线慢慢的扫过全城。灾情以南城中心向四周蔓延,东边因杨景澄昨日的善举,受灾最轻;其次是李纪桐派人督促的西边;最惨是无人照管的中间。 只见昨日那鳞次栉比的屋舍半数已被雪覆盖,不知道仅仅是雪太厚,还是房屋已经倒塌。狭窄的巷道里堆满了落雪,根本无法通过。五城兵马司的人,驱使着路上抓来的民夫,拿着简易的铲子铲雪,却是时不时的卡住,不知把积雪运去何方。南城住的太密了! 好半晌,杨景澄咽了咽口水,问:“怎么救?” 李纪桐道:“按往年的规矩,不管屋舍,先救人。” 杨景澄眼睛一亮:“你救过灾?” 李纪桐面容严肃的道:“往年没下这么大雪,救人不算很难。现大雪已经下了足足二十个时辰!被压住的人无法呼救,我们听不见人声,便没有目的。只能胡乱的猜测,效率不高。正好,你带了上千的人,速去搭把手。也不消讲甚章法,现他们邻里已经开始自救,但见了要帮忙的地方,凑上前去搬木头拉人即可。” 杨景澄皱眉道:“没有调度,不过是一盘散沙。” 李纪桐苦笑道:“你们锦衣卫喊出来是千户百户,可那只是官职,并没有多少兵丁可用。你带来的那点子人,撒出去连个水花都听不见,调度个甚?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这等时候,皆是看他们邻里关系好不好。与邻居处不来的,只好等死罢了。” 不曾救过灾的杨景澄被说的哑口无言,但心里却不赞同李纪桐的话。好在锦衣卫归他指挥,他也不用听。略作沉吟,心里拿定了个主意,便与李纪桐打了声招呼,爬下了高台。 待站到了地上,他立刻高声道:“兄弟们,而今埋在雪里的百姓不知几多,我们每所为一组,与兵马司的错开,寻那无人问津的巷子去救援。郡公说了,救百姓如同杀敌,按人数算军功。眼见着要过年,诸位想不想得郡公的赏!?” 看着漫漫大雪,锦衣卫中只响起了几个七零八落的声音。抬眼看去,皆是今早得了皮裘的一所百户们,不好意思不给杨景澄面子。这帮大爷素日威风八面,在京里横冲直撞。达官贵人见了且要畏惧三分,在诏狱里头更是手段狠戾,把昔年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凌辱至痛哭求饶,女眷更是一个比一个下场凄惨。 而今不过是点卯迟到,便被罚来做粗活,一个个好似被流放了一般垂头丧气。站在此地都觉丢人,再跟二傻子似的拿着木铲子去卖苦力,将来还不给南镇抚司那帮假娘们笑死? 杨景澄心头蹭的腾起了无名火,他大概能猜到这帮人的心中所想。人上人当习惯了,不愿舍下脸面去做人下人的活。然而,甚么是人上人?甚么又是人下人?虽说人分三六九等,可灾年朝廷还要开仓放粮呢,要紧时候顺手救个人怎么了?他沉下脸来,冷冷道:“郡公已经当众下令,所谓军令如山,诸位不想违令吧?” 第140页 顾老太太冷笑:“世子有一妻二妾,妾倒也有诰命,你们不怕你妹子半夜里来寻,就只管同瑞安公府耍赖去!” 徐氏咕哝道:“她父亲不过是个秀才,出嫁能有诰命就不错了。” 董氏忙打了弟媳一下,要她闭嘴。徐氏的话的确有道理,然而当年为着跟颜家抢姑娘,两下里闹的很不好看。这也是老太太担忧颜家胡噌的缘故,那颜家真真不是个好东西。为着最后那二十五亩田,竟商议把颜舜华卖去做童养媳。 虽说颜舜华之母是姨娘养的,到底是齐家的二姑娘,半夜里带着女儿逃出来,哭着向娘家求救,娘家又怎能不管?那时候齐家还没有如今的体面,而颜氏族长偏与颜舜华没出五服,这事儿齐家不占理。打了好一通官司,才将将把颜舜华抢了回来。 是以,旁的姑娘倒好说,国公世子侧夫人,那可是从三品的诰命。待世子袭了爵,侧夫人跟着升正三品。如今齐家主母顾老太太,也不过正三品,已算京里数得上的高官诰命了。 然而,品级再高也是个妾,倘或颜家记仇,咬着这事不放,他们齐家辛辛苦苦养大了个小姐,倒惹一身骚。还不如许个门第低些的,大家面上都好看。如今正是个豆腐落进灰里——吃不得打不得的局面,顾老太太如何不头痛? 先把吴妈妈和孙妈妈绑到院里狠敲了一顿,又把跟出去的婆子打了个七死八活,最末命白鹭与黄莺互扇二十耳光,好悬没扇成了猪头,顾老太太方解了些气。 不多久,太医来了。顾老太太命自己身边的婆子引太医看了一回,因是给大户人家的女眷看诊,又有杨景澄的面子,特从宫里带了个女医出来。也亏得有女医,才知道颜舜华的双脚已伤的不成样子。鲜血浸透了裹脚布,粘在伤口上揭不下来。 女医仔细的用温水泡着,一点点的撕,颜舜华痛的好几次差点撅过去。好容易换好了药,原该薄薄的穿个袜子,养上几日的。偏她又是长身体的年纪,怕脚变了形,只好又一层一层的裹上。想着明日换药还得遭次罪,颜舜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她两个舅母亦看的不落忍,尤其是大舅母董氏,她养了颜舜华一场,到底有些感情,搂着外甥女的肩柔声哄着:“大姑娘忍一忍,改明儿我们就好了。” 颜舜华抽噎着:“为甚女人要裹脚!”心里还有句话没说,要不是裹了脚,她何必坐滑竿,不坐滑竿,又怎会滚下山?便是果真运气不好滚下去了,她自己也能爬上来。如今叫裹成了残废,要受这等冤枉罪! 徐氏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俗话说,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吃糕菜就辣子。姑娘的脚裹的虽晚,形状却好。你瞧那尖尖的莲瓣儿,比你姐姐妹妹的都强哩。” 强么?颜舜华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她娘不是小脚,是不是逃回京的路上,就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不会死?大家都说她娘是想她爹死的,也有说她娘是穷死的。可当年那双鲜血淋漓的脚镌刻在她的脑海里,她暗地里坚定的认为,她娘就是小脚害死的! 女医自幼进的宫,因要伺候人,倒是双天足。替颜舜华重新缠好裹脚布,暗自叹了一声。这么小的姑娘家,真真遭罪了。收拾好包袱,柔声安慰了两句,退出屋子,跟随着在外等候的太医回去了。 折腾了一番,颜舜华困了。一群人伺候着她躺在床上,由着她睡去。然而傍晚她醒来时,既找不到吴妈妈,也找不到孙妈妈。唯有两个被打成猪头的丫头坐在床边守候。 颜舜华轻声问:“吴妈妈呢?” 白鹭苦笑:“被打了,过两日才能来伺候姑娘。” 颜舜华没再言语,似个木头人一般,由着丫头们摆弄着梳洗吃饭。可饭送进嘴里,味同嚼蜡。七年的时光太久远,尤其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是整整一半的人生岁月,所以她差点忘记了过往。可此番回乡,她才猛的记起了当年。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极灵巧的手。当年踩在杨景澄的肩膀上,鸟蛋一掏一个准。背着鸟蛋跑回村,拿纸裹好,外面糊上泥巴,埋在地里,上头点一堆火。不多时,鸟蛋熟了,剥开来吃进嘴里,香的不得了。 咽下一口绿莹莹的碧粳米饭,颜舜华只觉得嗓子被噎的生疼。眼泪落到米饭里,又咸又涩。白鹭替姑娘擦着泪,柔声哄着,却怎么也不得要领。 华灯初上,齐成济从外回来,听着家里人述说了外孙女的事,不由的皱紧了眉。时下凡举高官,皆是日日忙碌,难有顾家的时候。所谓修身齐家,几乎全靠有个好老婆。倘或夫人无能些,少不得就要后院起火了。因此,对外孙女,他实在没多少印象。 顾老太太道:“旁的倒好说了,我只怕误了大姐儿。她眼看着要下定,此事倘或颜家往外胡噌,只怕她要叫人笑话。” 齐成济沉声道:“颜家往外说是必然的。” “啊?”顾老太太急道,“如何说来?” 齐成济道:“颜家虽是榆花村最大的宗族,然则那块地盘,定以瑞安公府的庄子为尊。瑞安公府何等富贵不消提,要紧的是于百姓而言,根本不懂朝中局势,只当宗室个个权势滔天。当然,对老百姓来说,休说宗室,便是个举人,得罪了都是灭门的惨案。因此,颜家与人起冲突的时候,必然要举起瑞安公世子的大旗。 第256页 一碗好酒下肚,众人染上了几分醉意。于男人们而言,一同喝过酒,便是有了交情。何况上回跟马健喝的挺高兴的,这时看他更加顺眼。颜蒜子酒量寻常,偏又贪杯,直把碗递到马健跟前,还要讨酒喝。马健笑呵呵的又给众人斟了一轮,气氛越发热烈。 第二碗酒饮尽,颜蒜子觉得自家得缓一缓,现坪里没开席,他们弄不到下酒菜,只好以闲话佐酒。于是他向马健抛出了个好奇许久的问题:“嗳,马小哥,我问你件事儿。听说世子爷的庄子不种庄稼,要改种烟草,可是真的?” 马健眼睛一亮,多好的邻居啊,他尚未开口,蒜子兄弟竟自觉地来捧哏。因此,他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原是我们世子打南边儿听来的,种烟草比种庄稼能多五六倍的利!如今南边儿全种开了,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看的我们好不眼热。 这不,特特从南边儿买了几个把式,从今岁起,庄上的地全改种烟草了。不独我们家,你们前头的榆树村,那是华阳郡公家的庄子……”他顿了顿,面露得色的道,“你们知道华阳郡公是哪个不?” 众村民摇头。 马健撇嘴,一副看不起土包子的样子,用手捂着半边嘴,用极低的气音道:“你们在村里消息不通,我悄悄同你们讲,圣上没儿子,那位,是圣上的亲侄儿!” 众村民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按照宗法,没儿子的人家,家产不就是侄儿的么? “所以我们世子得了这桩好事,不敢独享,特特献上了方子。”马健手舞足蹈的道,“你们瞧着吧,到时候我们家的烟草把式,还得去榆树村干活的。” 另一个村民颜庆云皱眉道:“大家伙都不种庄稼,家里吃什么呀?” 颜蒜子鄙视的道:“国公府邸,庄子多了去了,你以为都似你们家,只好守着那二亩地过日子。” 颜爽忍不住插话道:“若是烟草有五倍的利,种烟草划算啊!米面去买便是!”他说的轻巧,横竖他家没田,反倒比旁边几个有田的更能扯。可是说着说着,他忽的灵光一闪,连忙问道,“马小哥,烟草坡地上能种不?” 马健随口道:“耗水,坡地上种,累不死你。” 颜爽却不这么想,既然烟草比种田收益高,他是不是能寻个远点儿的荒地开垦开垦,自家种点烟草补贴家用?当然,京畿的土地早被人圈的干干净净,他能寻到的荒地,皆是那等零七八碎的烂地,除了杂草,甚都种不了。 只是他现是佃农,做梦都想有块自己的地。听得烟草之利,难免动心。笨拙的掰着指头算,垦出多少荒地能种多少烟草又能赚几个银钱,攒多少年后可以买地。奈何因他没学过算数,手指脚趾皆用完之后,整个人算成了一团浆糊,蹲在旁边不说话了。 颜蒜子等村民则是生出了更多好奇,追着马健问烟草的细节。他们不乏有地多的,辟出一点子地试一试未为不可。而马健看到鱼儿上钩,立刻发挥口才,把烟草大吹特吹了一通。 看着村民们纷纷露出不信的神色时,他话锋一转:“嗐,我同你们讲烟草作甚,你们又没烟草苗。我看那头杀猪的差不多了,走,席上占位置去!看我请你们吃酒的份上,谁也别跟我抢猪头肉哈!” 村民们先当马健吹牛,哪知吹了半日,那烟草苗竟是公府独有,不散给外人的。如此一来,更勾的众人心痒。眼神不停的往杨家宅子那处瞟,咱可是世子夫人的娘家人,不知能不能走走裙带关系,弄点苗出来呢? 想什么来什么!蹲在地上的村民们正做着美梦,就见女人们呼啦啦的从杨家大宅跑了出来。又在门口与等在外头的同族妇人说了些什么,一群女人就好似受惊的蜂群,轰的散开了。很快,她们中有几个跑到了榆树下,拉着自家男人往家里跑。一时间,原本热闹的晒谷坪倏地少了大半的人,把杨景澄等人闹的莫名其妙。 屋内的颜舜华察觉耳边安静了下来,起身下了炕,扶着白鹭的手走到了大门外头。她并不走远,只立在屋檐下看向了远方。远方有潺潺的溪水,有溪旁连成了一片的沃土。 地里绿油油的冬小麦再有个把月即可收割,到那时黄灿灿的麦粒入库,所有人都浸在麦香里,说不出的丰收喜悦。可惜,父亲亡故后,她再没闻见过那令她安心的独属于谷物的清香。 水汽形成的云雾蒸腾向上,绵绵细雨又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人身上平添了几分寒意。不惯见生人的白鹭趁机道:“奶奶,下雨了,我们回屋吧。” 颜舜华似被白鹭惊醒,目光收回,轻声道:“嗯,下雨了。你们使个人把世子请回来吧。” 第149章 旧事    细雨中,不知从哪摸了个斗…… 细雨中,不知从哪摸了个斗笠带在头上的杨景澄缓缓走来,对着立在门廊下的颜舜华粲然一笑:“我让人腌了猪肝,待会儿我们烤着吃。” 颜舜华被旧事乱了心神,不似往常那般玩笑,显得怔怔的。杨景澄不由驻足问:“你怎么了?” 颜舜华垂下眼:“我想拿回我爹留下的田。” 杨景澄有些意外,他早丧的岳父颜道成名下的田产带山地,统共只有三百多亩。说起来不少,可对瑞安公府这等人家着实不值一提——每年不到五百两的收成,还得分一半与佃农,再预留点明岁的种子肥料等,到手的顶多二百来两,都不够给颜舜华买胭脂水粉的。 第257页 而想拿回已经分散到族中各家各户的土地,那可有得磨牙。不过杨景澄素来心细,略作思索,便猜只怕是方才上门的女人们把颜舜华气着了。这位小姑奶奶可不好惹,颜家女人可真够作死的。 下雨天里四处湿漉漉的,衣裳鞋袜沾了潮气好不难受。杨景澄便携了颜舜华的手,径直回到了起居的西屋。丫头们涌上来伺候夫妻二人洗脸换了衣裳。惯会察言观色的叶欣儿见颜舜华面色不虞,收拾好东西后,带着丫头们悄没声息的退出了屋子,往厨下预备晚饭去了。 此时猪已经杀的差不多,天色亦有些发沉。原就因雨天采光不好的室内,更显昏暗。杨景澄索性打起火折子,把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亮,暖黄色的光晕洒落,屋内陡然之间多了一丝温馨,将略显沉郁的气氛挥退了些许。 坐回炕边,杨景澄试探着问:“今日颜家的女人们说了甚话?” “与她们不甚相干。”颜舜华情绪低落的道,“只是看到她们,叫我想起了当年的窘迫与无助。” 杨景澄沉默了一小会儿,方缓缓道:“田土之事,不是我不帮你出气,只是自来没有在室女继承祖产的。要仗势拿回来也可以,只是咱们便不占理了。” 颜舜华忽然问道:“你说想骗他们跟着你种烟草,好叫你看看别的种法会有哪般成效?” “呃……”这原本是杨景澄随口糊弄的话,此刻被颜舜华特特提起,谎话立时被戳破,他难免有些尴尬。 “我不明白。”颜舜华轻声道,“你堂堂国公世子,锦衣卫从四品的镇抚使,何以对颜家如此宽容?敢是颜氏与朝中有了瓜葛,或是往日与你有旧?如有,我只好丢开手。若没有……”她的音调骤然转冷,“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恕我不能无介于怀!”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与颜家并不曾有甚来往,便是有,也是些我们小时候惹鸡逗狗的勾当。此事本不想提,不过你既心结难解,我便与你分说一二。” 颜舜华压着心头的火气,沉声道:“请讲。” 杨景澄问:“你到底是想要田,还是想报仇?” 颜舜华愣了愣,有区别么? 杨景澄叹了口气,怅然的道:“自打我进了锦衣卫,那些手段竟不知不觉的浸润到了日常里。”说着,他倏地话锋一转,“据我所查,害死岳母的并非夺田的族长颜宜春,是与岳父同属六房的堂叔颜道全。” 颜舜华惊讶的睁大眼。 “而你堂叔,已经死了。”杨景澄木着脸道,“成亲之前我顺手把颜家旧事查了个明明白白,原想叫他知道甚叫报应,不料他恰好咽气蹬腿,竟是生生从我手里逃过了一劫。此事太糟心,我便没告诉你,省的你生气。” 骤然听到昔年内情,颜舜华有些恍惚,许多年来,她竟是恨错了人……么?那堂叔又为何要害她母女? 杨景澄好似能看穿颜舜华心中所想,不待她问,径自把她想知道的事说了出来:“那会子你年纪小,何况按你外祖那满肚子草包的脾性,便是你年纪大了,他都不肯告诉你。可你自想想便能明白,颜宜春与你都快出五服了,他哪来的底气能跟你外祖家打官司抢人?又哪来的道理,逼的你外祖动了官威,方把你夺回了齐家?” “你父亲没了,你自成了颜道全的私产。他想如何处置你,外家没有置喙的余地。”杨景澄语气略带沉重的道,“若非外祖有个官身,我怕是见不到你了。” 啪嗒。颜舜华的眼泪掉在了手背上,泪水带着体温,然而她感受到的却是刺骨的冰寒。 “因为我是女孩儿,就活该被人生杀予夺么?”压抑的情绪,让颜舜华的声音带上了嘶哑,听的人喉头发堵。 “我也差点死了啊。”杨景澄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难看的笑,“男孩儿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颜舜华竟一时无言,唯有眼泪不绝,宣泄着压在心底数年之久的委屈与怨恨。 杨景澄从袖里拿出了块帕子,递了过去。而后接着道:“正因如此,我有时候难免想,你我已是权贵之家,尚且身不由己。寻常百姓面对豪强时,又是何等的无助呢? 并非我慷你之慨,替颜家开脱。实则瑞安公府对上颜家过于庞大,稍不留神,颜家便是灭顶之灾。尤其是颜家与你有旧怨,左近人尽皆知。我露些亲戚情谊也罢了,但凡我有丝毫的厌恶,看在小人们眼里,他们会怎么做?” 颜舜华抿嘴道:“当年的仇,便算了么?” “算是不能算了的。”杨景澄道,“你若心里有气,颜道全有两个儿子,收拾了他们一支即可。我不愿你提田土,乃当初你家田产拆了十数人家,果真收回,动静着实太大。 而今我新上任,又正是两派交锋之时,等着抓我把柄的人不计其数。换我是太后系的官员,只怕得想方设法弄死颜氏一族,好叫死对头家背个黑锅。新仇旧怨纠缠数年,那可真是泥巴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想起朝堂的刀光剑影,颜舜华默然。 杨景澄无奈一笑:“不然我堂堂世子,收拾个平头百姓还得拐弯抹角么?猪杀了,肉吃了,我们照例与颜家是亲戚;可猪只有三头,几十口子人,一人捞不着几口,也就是说我待他们不过是面子情。如此不远不近、不冷不热,摆明了没把颜家当回事。他们家再出事,可就赖不到我头上了。” 第259页 宗室公府里孩子少,一个个皆是凤凰蛋似的捧着,打落地起身边就围了无数的丫头。如今东院里都快人满为患了,府里世代的家生子且选不上,吴妈妈哪看得上庄里的粗鄙丫头。好在宅院近在眼前,进进出出的人颇多,不必吴妈妈岔开话题,自有旁的人打招呼问话。 春日里天不算长,又是雨天,说话间,天色黑了下来。杨景澄听着外头的动静,掀帘子走到院里吩咐道:“今日横竖没有外人,不如在廊下架着火盆烤肉吃,再开几坛酒,大家伙热闹热闹。” 刚在外逛了一圈回来的龙剑秋抚掌笑道:“甚妙!我知道民间有烤猪爪的法子,把那猪爪从中破开,撒上辣椒粉与各色香料,往炭火上烤到滋滋冒油。待起了层焦皮,外脆里嫩,筋骨又有嚼劲,实乃一等一下酒的好物!” 说着他咽了咽口水,自打他家被抄之后,山珍海味皆留在梦里,平日里大抵只能往街上买个猪爪解解馋,连那油香四溢的蹄髈都是轻易不舍得的。从此心里便认定猪爪乃人间美味。横竖今日吃大户,他高高兴兴的点起菜来。 哪知话音未落,就见门帘一晃,颜舜华从里头走了出来,好奇的问道:“果真那般好吃?” 龙剑秋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他虽是外室子,自幼学的却是官家公子的规矩,冷不丁叫个女人接了话,一时竟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答。杨景澄见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坐下吧你,人都到村里了,还讲劳什子城里规矩,矫情!” 杨景澄一句话把吴妈妈的数落也生生噎回了肚里,颜舜华偏还顽皮的朝吴妈妈吐了吐舌头,只把吴妈妈气了个够呛。光线不好,众人没看见这一家子的眉眼官司,想着马上要开饭了,一个个兴头的很。在庄头柯贵的指挥下打起了火把。 乡间不消那多讲究,众人先齐心协力在正屋廊下摆好火盆铁丝网之后,便沿着两侧的回廊,摆上了好几口铁锅。铁锅冒着热气,正是装着先前炖好的猪肉。 与散给颜家的不同,庄上自己吃的猪肉乃是红烧的做法,炒过的糖浆挂在猪肉上,被火把照出了莹润的色泽;拌在里头的黄豆吸饱了汤汁,一颗颗圆润光洁,光看着就能想象其入口时绵密软糯的滋味;还有那离了火依然翻滚着的、泛着油光的肉汤,叫人恨不得立刻舀上一勺淋在米饭上,一口气吃上三大碗,那才叫享受! 随着勺子在锅内搅拌,院里的肉香味越发浓郁。众人的唾液急急涌到了舌尖,年纪小的更是肚子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杨景澄宽容的笑了笑,朗声道:“开饭吧,别饿着孩子。”说毕他拉着颜舜华坐下,熟练的用筷子夹了几块肉扔在了铁丝网上。 众人见杨景澄动了筷子,方敢端着碗,轮流拿着勺子从锅里舀肉,性子急的都顾不上筷子,直接用手拿起肥厚的猪肉往嘴里送。坐在隔壁的叶欣儿等豪门大户长大的丫头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险些被惊的胃口都没了。反倒是杨景澄见惯不惊,自顾自的一边烤肉,一边与舅舅龙大力谈笑风生。 龙剑秋显然与丫头们一样,被乡间汉子的吃相震的不轻,他们这一处只坐了杨景澄夫妻并龙大力与他,于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他们……平日里吃不饱饭么?” 杨景澄扫了眼廊下,见吃的最急切的正是新来的几个烟草把式,遂轻笑道:“何不食肉糜了。” 龙剑秋登时觉得脑壳痛,在他幼时学的课本里与往日的想象里,乡间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也是“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唯独不是男女不设防,吃饭如饿鬼。 杨景澄懒的理他,夹起一块烤的微微焦黄卷曲的五花肉放到了颜舜华的碟子里:“你素日不大吃肥肉,可是这烤肉却得带点肥才香。你且试试。” 颜舜华顺势夹起烤五花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炭火烤过的肉,多半油脂已被炭火烤掉,肥肉缩的只剩原先的三成,与一层层的瘦肉混合,再佐以胡椒的辛香,确有一番风味。龙大力在旁看着小两口如此和睦,高兴的两眼眯成了缝,时不时扫一眼颜舜华的肚子,这早晚,该有了吧? 叶欣儿等丫头实不惯此间氛围,她们平日里也没叫饿着过,是以各自吃了几口胡乱填了填肚子,便放下了筷子,走到杨景澄夫妻那处伺候。杨景澄亦知公府里长大的丫头,与庄上的仆从佃农不是一路,并没勉强她们继续忍受粗莽的同僚,由她们在自己身后穿梭着斟茶筛酒,各自皆有自在。 而庄上的仆从们则是吃了个半饱后,终于想起了主家不单赏了肉菜,还有几坛子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好酒。一个个十分不讲究的拿油乎乎的碗装了酒,大口的喝着,直呼爽快。 被甘桥家的死命拉着敬酒的吴妈妈都快哭出来了,她只怕上辈子都不曾见识过混着油盐酱醋的酒,却是挨不过乡间妇人的厚脸皮,硬生生的被灌了一碗。只觉得胃中翻滚,不知是被酒激的还是被酒碗恶心的。 再抬头一看,杨景澄夫妻两个正一人捏着个小酒盅,斯斯文文的干杯,整个人都错乱了。这二位主儿,是怎么做到妖魔鬼怪中从容不迫的!? 几碗酒下肚,众人越发兴头起来。就有平时爱听戏的吊起了嗓子,只听他唱道:“义胆忠肝挺一戈风雪往来兵间。功成际一旦命殒权奸。堪叹未复江山便做昔日砍头严颜。尚留传满门一剑血痕斑斑。①” 第260页 身为武将的杨景澄:“……”能唱点吉利的吗? 可惜他放纵在先,此刻众人已然喝醉,哪管甚吉利不吉利,见有人开了头,一个两个的皆跟着放声高歌,有唱《杀狗记》的,有唱《中山狼》的,且荒腔走板,只把素来爱听戏的龙剑秋折磨的醉生欲死。 杨景澄原觉得吵闹,看到龙剑秋的情状,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倒是龙大力极适应这等喧闹,含笑与杨景澄道:“再放一挂鞭炮,便是过年了。” 杨景澄笑呵呵的道:“酒管够肉管饱,日日都是过年。” 龙大力叹道:“酒管够肉管饱谈何容易?无怪乎时下百姓但凡有亲族得了功名,皆带田去投。在权贵家当奴才,只是名声不好听,日子可比百姓们强太多了。” 龙剑秋忍不住道:“何至于?我瞧京城的百姓过的还行。”山珍海味没有,偶尔买点猪肉打打牙祭总不难的。 杨景澄随手指着外头道:“现是晚饭时节,你可走出去瞧瞧真百姓的餐桌什么样。” 龙剑秋正被吵的耳朵发胀,又喝了点子酒,被杨景澄一激,竟是真的站起身来:“我知道你眼里心里都在笑我没见识,我今日非得亲眼去看看不可!果真如你所言,你笑我便认了!”说毕,抬脚走出院门,寻着灯火看别人家饭桌去了。 龙大力皱眉道:“他不是京里当官的托给你的么?这样不大好吧?” 杨景澄道:“他总归得学着在乡间过活,我今日特特把人拢到院里吃饭,正是想他借机与大家伙喝喝酒,日后有事,看在这顿酒的份上,众人好照拂一二。哪知他竟不领情。” 颜舜华道:“既如此,你为何不与他说明白?”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犯不着。我是搂草打兔子,横竖要请大家伙吃饭的,他明白最好,不明白也不防事。再则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可劲儿闹腾,岂不是很亏?” 颜舜华哭笑不得:“那我可得谢谢你了。” 杨景澄晃着酒杯道:“你谢我的日子多着呢,明日我喊人去打猎,你去不去?” 颜舜华嘟着嘴道:“下着雨呢,我不好走,更不好学骑马。” 杨景澄点头道,“是了,你那脚不好踩泥地里,且等放晴了再说。只是初学骑马容易磨破皮,你到时候可不许哭。” 颜舜华叉腰道:“我甚时哭过了?” 杨景澄笑:“方才在屋里,谁落猫儿尿呢?” 颜舜华恼的直捏杨景澄的胳膊,恨声道:“你嘴里没个正形儿,活该龙剑秋不记你的好!”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原该去长见识的龙剑秋忽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撕心裂肺的喊:“杀人了!颜家杀来了!我、我们快跑啊啊啊——” 第151章 械斗    院内原本热烈的气氛倏地一…… 院内原本热烈的气氛倏地一窒,杨景澄怔愣了片刻,就听见长随钱大壮率先跳了出来,大喝一声道:“马老弟,护好世子,我出去瞧瞧!” 杨景澄心下微沉,借颜氏宗族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明刀直仗的冲撞自己,然此刻黑灯瞎火的,只怕有人浑水摸鱼。因此,他轻推了颜舜华一把,低喝道:“进去!” 颜舜华反应亦不慢,杨景澄话音将落,她便后退一步跨进了屋内。叶欣儿等丫头见此情状,皆忙不迭的往屋内躲。却不料刚至门口,差点与又奔出来的颜舜华撞个满怀。颜舜华顺势扶着叶欣儿的手,冲杨景澄大喊:“你的刀,接着!” 杨景澄抬手抄过刀,同时喝止院内乱窜的仆妇,又令马健等几个长随守住前后两道门,以防万一。事发突然时,若无主心骨难免容易生乱,可若有人压阵,敌人又没蹦到眼门前,院中骚乱很快平息,院外的喧嚣便猛的灌了进来。只听一强之隔的外头,厮打声、辱骂声、妇人的尖叫声、孩童惊惧的哭喊声响成了一片。好半日都没有靠近的意思,院内众人不由的面面相觑。 杨景澄身怀武艺,率先提着刀向外走去。马健不好阻拦,竟三两下窜上了墙,骑在墙头往外张望。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时把龙剑秋抓起来打死!哪有甚人杀进来,分明是颜家自己人扭打作了一团,关瑞安公府屁事! 黑着脸跳下墙头,马健跟杨景澄如是这般的解释了一番,又忍不住撺掇道:“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那书生不中用,全因见识短。世子把龙公子请去颜家战场上见见世面,日后定能成器!” 院中紧张了半日的众人齐齐把目光望向龙剑秋,立在门口的龙剑秋呆滞了好半晌,方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冲我们来的啊?我、我看他们拿、拿刀拿枪的,还以为……” 杨景澄:“……”传闻勋贵子弟遍地废柴,龙剑秋果真名不虚传。 吃的正高兴的大伙儿接连嘘了好几声,管事高华的儿子高明一扬手:“来来来,休管旁人家的事,我们继续喝酒!” 龙剑秋:“……”主人家没发话呢,做奴才如此嚣张的吗? 果不其然,立在旁边的高华一个大嘴巴子直抽在儿子脸上,低声骂道:“闭嘴!” 杨景澄无语,懒的理会一群蠢货,直接单手拉开院门,站在门廊下看不远处的厮杀。此时天色已然黑透,乌云密布,更无月光。饶是以杨景澄的目力,都看不清场内情状。只有一声声的辱骂随风飘进了耳朵里。 第261页 “我入你贴白画的亲娘!不是你们家丧尽天良,谋害人命,怎能把她惹到要收回田产的地步!” “我才入你老娘的眼!”一个粗粝的嗓音吼道,“那是我大伯!我们六房的大伯!他的田产,你们凭甚抢?欺负我们六房人少不是?” “快出五服的兄弟抢了一半的田,倒叫我们同宗的分那点子别人挑剩下的!跟县里的老爷们关系好了不起啊?”另一个汉子跟着骂道,“惹急了我,我把你们统统告到京里去!我满破着田不要了,我全跟你们拼了!” “嚯!”杨景澄抱臂听了半晌,笑着对院内人道,“打着架呢,嘴巴里条理竟是这般清楚。” 屋内颜舜华冷笑一声:“演戏给我看呐?” 惯会察言观色的仆从们听着夫妻二人的话有些凉飕飕的意味,一个个当即闭紧了嘴,是酒也不想了肉也不念了,皆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原地,宛如一根根的木头桩子。颜舜华赞赏的看了庄头柯贵一眼,她深知乡下地方素来无甚规矩,柯贵能把众人训的行止有度,确有几分能为。 杨景澄正听的热闹,忽然!一声惨叫在众人耳边炸响,不知哪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紧接着一个男人厉声大喝,“谁动了兵器!他马的给小爷站出来!” “我的眼睛瞎了!瞎了啊啊啊啊啊!” “大哥你休慌乱!且先退后!” “二哥你闪开,他们家从来就是阴死鬼,今日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刀剁死了他家算完!” 杨景澄眉头微皱,正在踟蹰要不要使人去管上一管,凄厉的惨叫再起。仿佛一声号角般,有此开始,原本长篇大论的骂战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嘶吼与哀嚎。院内的人脸色一变,柯贵连忙问道:“世子,他们不会真打起来了吧?” “不知。”杨景澄的手在刀把上捏了捏,乡间骂战他能当笑话看,真打起生死架来,他却是无论如何要留个心眼的。尤其是涉及他岳父的田产,七八年前便分割清楚的事,如今闹将起来,即使颜舜华吓了他们一回,若无旁的缘由,也只可能似方才一般假模假样的打,还是以骂战为主。毕竟同宗同族,实犯不着你死我活。那么,此时此刻的动静,到底是做戏逼颜舜华放弃田产,还是真的不顾亲戚情分彼此下了死手? 夜风卷过大地,院内的火把摇曳、哔啵作响,无人言语的安静与不远处的嘶吼形成鲜明的对比。颜舜华缓缓走到了杨景澄身旁,低声问:“你怎么看?” 杨景澄摇了摇头:“黑灯瞎火的,我看不清。” 柯贵连忙赶上前来道:“我与他们熟,我去瞧瞧。” 杨景澄抬手阻止了柯贵,略略提高了嗓门道:“马健,牛四条,你们二人与村里的人熟,去探探他们到底在作甚。”末了又叮嘱道,“不消离的太近,仔细被误伤。” 马健与牛四条当差的时日虽短,奈何他们家世子好似坐在了火山口上,几个月比旁人几年遇到的故事都多,加之公府里还守着个马桓闲来无事,日日惦记着操练,是以二人近来行事越发机敏稳重。 听得杨景澄吩咐,穿了件鲜亮衣裳的马健当即把罩衣脱下反穿,深色的里衬裹在身上,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处理好了衣物,二人方兵分两路,悄无声息的潜了过去。 听音定位,马健很快靠到了近前,越发感受到了乌漆墨黑带来的不便,愣是没想明白颜家人为何不选白日里起争执,实在忍不得了,不是还有宗祠么?旁的不论,那处好赖有点灯火,不至于摸黑打架。休说庄户人家至少半数夜盲,天黑了打了火把都是瞎子,便是他这等夜视绝佳的青壮,如此近的距离,也狗屁都看不见呐! 正预备靠近两步,倏地感到一阵劲风袭来,马健柔韧有力的腰肢向后翻折,躲过了不知谁人挥来的棍棒,随即就地滚了两圈,撤出了战场。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仔细分辨着混杂的声音。须臾,他听到了牛四条尖锐的口哨声,二人极默契的同时跑回了杨景澄身旁。 “世子,”马健面容严肃的道,“他们在真打,跟疯了似的。” 牛四条亦点头道:“我看到有人挥锄头。” 杨景澄面色一凝,颜家算是有家底的,这等人家的锄头必然铁制,一锄头下去,赶上寸劲儿削掉半个脑袋的都有。再放任不管,恐有大祸!于是当机立断的道:“柯贵,你挑四个青壮,打上火把,骑马冲散他们!” “不可!”柯贵急道,“他们自家人打自家人与我们不相干,可若我们骑马冲过去,倘或踩伤了人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依老奴之见,还是多多喊上青壮,打着火把围住他们,齐声喝止住。实在劝不听,那便不是我们的首尾了。” 杨景澄懒得与柯贵废话,对马健吩咐道:“柯庄头说的有理,你们几个马术不错,带人冲过去吧。” 柯贵还待劝,杨景澄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万千唠叨立刻卡在了喉咙里,险些把脸憋成了个紫茄子。就在这几息的功夫,马健几个长随已经在院外解开了马栓,又有几个机灵的下人递上了火把。不消杨景澄再啰嗦,四人一面大声吆喝,一面骑马朝场中疾驰而去。 马健原是将门之后,放开喉咙时,声音宏大且绵长。哪怕不远处已是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他一声长啸依然强势的灌进了所有人的耳膜。浓黑的夜色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僵了僵,火速丢开手中的家伙,撒腿就往火光的反方向狂奔。 第262页 场中混战的颜家人显然也看到了飞速移来的火光,又有不停的驱赶之声,即使他们因打架受伤略显迟钝,亦赶在马匹冲刺的最后一瞬,手脚并用的朝两侧逃去。奈何黑灯瞎火,人又密集,不知哪个跌了一跤,登时造成了小规模的踩踏。 “吁——”马健猛的拉住缰绳,在记忆里打群架之处约莫二丈外的地方制住了马匹。刚加速的马匹不满的人立而起,飞起了前蹄。接连的马叫穿透夜空,颜氏宗族的人终于停了手。场内渐渐归于平静,之前被咆哮掩盖的呻吟与痛呼浮现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火把靠近,光线骤然大亮,二十来个火把将此地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从阴影里缓缓走来,扫了眼满地狼藉与血肉模糊的众人,面无表情的开口道:“械斗好耍么?” “是他们先动得手!”一个男人捂着鲜血淋漓的眼,言语里是满满的恨意,“他们戳瞎了我的眼!” 马健悄悄在杨景澄耳边道:“六房,颜德龙。” “放屁!明明是你先用刀捅的我们!”另一个汉子简直暴跳如雷,他肩头挂着个要死不活的人,他愤怒的指着自己搀住之人的腹部,吼道,“你先捅了我哥!我今晚不弄死你我就不叫颜德林!”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那挂在兄弟肩上的人腹部确实插了把刀,且那人呼吸微弱,显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一时间,全场陷入了死寂。 而在众人没留意的草垛后,混战结束前逃生的瘦小身影再次如灵猴般溜走,悄然无息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152章 疑点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舍了你老子娘蹬腿去了啊!”火把照耀的平地上,妇人凄厉的哭喊响彻云霄。旁边有几个妯娌作陪,男人则三三两两的围在旁边沉默着。族长颜宜春站在中央,呆愣愣的看着老婆怀里的长孙,好似丢了魂魄一般。 除却族长颜宜春一家,整个平地上散落了十好几个伤势颇重之人。乡间没有大夫,只好用些土法胡乱治疗,不知能有几人熬过。杨景澄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得亏他当机立断的冲散了械斗,不然颜家可不止当场死这么一个两个了。 几十年的老邻居柯贵用用手背拍着左手心,气急败坏的在旁数落:“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啊!旁人不欺你,自家倒杀成了乌眼鸡!我见过同别村争水械斗的,可没见过自家杀这般狠的!” “呸!”甘桥家的适时插嘴骂道,“糊涂油蒙了心的狗东西,不识好歹的贱胚子,世子爷好心好意请你们吃肉,你们偏挑今日斗殴!给脸不要脸了不是?”说着随便逮了个人抬脚便踹,“我叫你们浪费我养的猪,我踢死你们!我踢的你断子绝孙!” “嗷——”被一脚踹个正着的颜德虎惨叫一声,却是又被甘桥家的狠狠补了一脚:“你有脸叫!?”甘桥家的恨的牙根痒痒,她一年到头伺候那几头猪容易么?自家主子吃自是没二话,偏便宜了外人,更可气的是外人竟不领情,这厢杀猪,那厢打架,看不起谁呢这是?于是甘桥家的越想越气,又是一记无影腿,直接击中了颜德虎的子孙根! “啊啊啊啊啊——”颜德虎凄厉的惨叫瞬间盖过了颜道兴家的哭儿子的声响,听得现场男人们恨不得以手捂裆。谁知道甘桥家的竟是没完,就在众人同情颜德虎的时刻,她捋着颜家六房倒地的男丁,一脚一个,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杨景澄当即捂脸,马健几个长随忍笑忍的双肩直抖。当年要卖颜舜华的,可不正是六房一脉?好家伙,甘桥家的给主母报仇来了!见自家男人被踩,他们的婆娘不乐意了。四五个妇人一面往这边冲,一面叫骂:“贱人!胆敢踹我汉子,有种别跑,老娘弄死你!” 甘桥家的手脚麻利至极,见有人要围攻她,撒腿就往回跑,一口气跑到杨景澄背后,方转头跳脚大骂:“没志气的淫妇浪声!挖瞎颜德龙眼睛的可不是我!你有本事剁了颜宜春全家,我敬你是条汉子!” 颜宜春家的尖利的叫:“我家的事,你挑唆个甚?” 甘桥家的毫不示弱的叉腰骂:“我打不识好歹浪费我家猪肉的傻屌关你屁事!没良心的混账黄子,贼狗入出来的杂种,浪费东西,老天一道雷劈死你!” “轰!!!”甘桥家的话音未落,天空猛的一个炸雷,雪亮的银叉展开,从东到西,覆盖四野。及至电光消散,隆隆雷声未绝。 场中哭喊咒骂戛然而止,全场噤若寒蝉。 甘桥家的:“……” 杨景澄:“……”这可是真巧了!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歇,天空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杨景澄见众人安静下来,环视一周道:“你们颜家事,我外姓人不便管。只是一家子骨肉,不必你死我活。若有事商议,且去祠堂坐着慢慢谈吧。”说毕,转身便要走。 颜宜春回过神来,三两步赶上前,噗通跪在杨景澄脚边,哭喊着道:“世子爷!世子爷!您是衙里当官的,您要替我家主持公道啊!” 杨景澄淡淡的道:“家族斗殴,不归我们锦衣卫管。”说毕,不论颜宜春如何嚎哭,带着自家人抬脚回了院子。院里依旧肉香四溢,杨景澄被闹了一场没了胃口,遂吩咐道:“柯贵,你叫人拿碗来,一人一碗把肉分了。不用管甚老弱男女,就按人头分,奶娃娃也算人头。别让我听见掰扯!” 第263页 分东西素来有说头,柯贵先是一喜,不料紧接着杨景澄直接把话堵死,叫他无法钻空子,只得喏喏的应了。又见杨景澄面色不虞,知道是不高兴了,赶忙唤了人来悄悄儿把锅碗家伙搬去了甘桥那院子,预备在那头分,省的主院闹腾。不多时,闲杂人等退尽,院里恢复了安静。 丫头们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夫妻二人洗漱。颜舜华一面拆着簪环,一面问道:“你可知到底怎生打起来的?” 杨景澄双脚踩在铜盆里,闭着眼道:“已叫人去打听了。对了,舅舅和龙剑秋那厮呢?” 颜舜华道:“你带人冲出去后,舅舅说不给我们裹乱,揪着龙剑秋去了我原先的小院。刚见那头熄灯了,想是睡了吧。” 杨景澄点了点头,龙大力最不喜惹事,也不好热闹,躲开了倒是他的脾性,难为他能把跳脱的龙剑秋摁住,倒省了他的功夫。夫妻二人洗漱毕,折腾了一日的颜舜华便有些犯困了。杨景澄轻笑出声:“外头没有架子床,劳驾你今晚与我一齐睡炕吧。” 颜舜华脸红了红,又故作凶悍的道:“仔细我晚上踢你下床。” 杨景澄鄙视:“凭你的小脚?” 颜舜华恼得砸了他一枕头,自己爬上炕,蒙头睡了。杨景澄知道她年纪小,正是爱吃爱睡的时候,便不同她说话,由着她睡去。果然,没几息功夫,颜舜华已然睡沉,把杨景澄单撇在了床边。 吴妈妈心好累,连唠叨的精神都提不起,一屁股坐在了刚摊好的地铺上,重重的叹了口气。须臾,她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叶欣儿知道她与颜舜华感情匪浅,轻手轻脚的扶着她躺在床铺上,又打发年纪小的丫头们睡下,方悄悄儿走到杨景澄更前道:“世子,该歇了。” 正在发呆的杨景澄被叶欣儿叫回了神,忽的站起身,往外头走去。叶欣儿连忙跟道了外头,低声道:“世子不睡?” 此刻四周安静非常,杨景澄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两口,低声道:“等马健回话。” 叶欣儿不确定的问:“颜家事?” 杨景澄点了点头:“今夜之事有古怪,若是与我们不相干便罢,若与我们相干,少不得要谋划谋划。” 叶欣儿皱眉道:“他家械斗,与我们家何干?” 杨景澄道:“白日里你们夫人吓唬他们来着,现朝堂不太平,我防着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叶欣儿嗔道:“好端端的,学甚粗话!” 现不过是心中疑惑,做不得准,因此杨景澄不欲与叶欣儿多说,放下茶盏,岔开话题道:“近来我忙的顾不上家里,你过的还好?” 叶欣儿哭笑不得:“世子这话问的,仿佛我们许久不见似的。” 杨景澄微笑:“见倒是日日得见,只是难得安安静静的说过话了。” 叶欣儿心底瞬间涌起阵阵酸意,不由想起杨景澄未成亲前,二人不知多少回在一起闲话家常,待得娶亲后,竟是头一回凑在一处说私房。可又有甚法子呢? 她不过是个顶着姨娘名头的大丫头,原就没有与夫主亲昵的资格。更何况,与其争风吃醋,不若做个清清白白的管事,倒更方便日日见着人。不然一旦失宠,那真是连影儿都再摸不着了。 厅里一时沉默了下来,杨景澄虽算不得七窍玲珑,却也是个心思缜密方。叶欣儿的满腹情愫,他何尝不曾察觉?只是叶欣儿心思极重,他只好装作不知道。 何况他能给的也只有名分与钱财,都给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上辈子二人爬屋顶喝酒时,那是再正经不过的同病相怜的兄弟情义,谁知道重生一回,兄弟成了小老婆,找谁说理去! 吱呀的门声打破了寂静,马健与牛四条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杨景澄抬手免了二人的礼,低声道:“打听清楚了么?小声点儿,女眷们都睡了,别吵醒了她们。” 正要开口的马健噎了下,他们世子爷怜香惜玉的劲儿他是服气的。清了清嗓子,又凑近了两步,尽量小声的道:“回世子的话,事儿还得从下半晌儿夫人想买田说起。” 杨景澄挑眉:“这就赖我们家了?” 马健再次被噎了下,腹诽道:夫人当着人面说买田,谁能不吓死啊!您可真能护短。然此话万万不可说出口,因此他接着道:“谁料颜家人做贼心虚想岔了。恰好那时杀猪没收拾利索,天色又没黑,他们家的人便懒的去祠堂,直接在坪里说话。三两句吵嚷起来,大致是颜族长赖六房赶尽杀绝,六房赖颜族长夺田太过。双方各执一词,各有帮手。吵着吵着打了起来,打着打着天黑了,不知谁动了谁,就这样了……” 杨景澄皱眉道:“按理,岳父的田产该归六房,何以长房拿走那般多?” 马健问:“世子知道税官如何收税的么?” “嗯?”杨景澄愣了愣,怎么又扯上税官了? 马健不敢卖关子,竹筒倒豆子般的道:“年年岁岁税官横行乡里,百姓们畏之如虎,不知闹出了多少故事。恰好颜家族长颜宜春早年上过几年学,与县衙里户房的吏目乃旧识,经由他牵线,上下打点,颜家一年少交好些税哩。因此,既是他替族里谋了好处,族里有好处他自然得占大头。除了我们夫人委屈些,族里都是赞同的。” 杨景澄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有理。” 第264页 “可不是!”马健道,“众人都觉得族长该拿大头,但道理是道理,再好的道理也有人不服。” 叶欣儿轻声道:“按规矩,田产该是六房的。” 杨景澄无奈道:“所以后来六房斗不过长房,就要把你们夫人卖了淘腾点银钱好弥补损失。” 叶欣儿垂眸苦笑:“我们女儿家,猫儿狗儿一般,叔伯兄弟非要卖了,也是他们的理。” 杨景澄没空掰扯旧事,摆了摆手,止住这个话题,再次问道:“那谁先动的手,查出来了么?” 马健缓缓摇头:“没有。” 杨景澄沉声道:“你们二人在锦衣卫学的不少,几个乡野村夫都审不利索?” “我觉得挑事的不是颜家人。”马健十分肯定的道,“我与牛四条分别审了长房与六房,皆说都是对方先动手。我确信绝不是扯谎!且打起来的不止颜德良与颜德龙,十几处互殴的我们都审了,皆说自己乃反击。他们窜供没那么快的。” 牛四条补充道:“是的!世子,此事相当不寻常!” 杨景澄眉头轻皱,此事果然与自家扯上关系了么?那隐藏在暗处的人,又意欲为何? 第153章 打死    春日里的雨总是缠绵,次日…… 春日里的雨总是缠绵,次日清晨,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不远处的山峰上雾气氤氲向上,与天空低垂的云连在一起,仿佛要将落在地上的雨送回九天,好叫老天有足够的水汽接着源源不断的挥洒。 村庄里特有的鸡飞狗跳牛哞猪叫按时响起,肥硕的家鸭家鹅挥着翅膀嘎嘎的走向田间地头。原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因少了人声,透出了几分清冷之意。 族长颜宜春家门口挂起了白皤,也有几个人进进出出的吊唁,只是比起寻常丧事,显得十分冷清。颜舜华跟在杨景澄的身边,躲在他撑起的伞下,垂下了眼睑:“世子,我是不是做错了。” 杨景澄撸了把颜舜华的脑袋:“与你无干。” 颜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杨景澄举着伞,慢慢的在泥泞的道路上踱着步,颜舜华只得磕磕绊绊的跟着,时不时因路滑站不稳踉跄两下,却每每能被眼疾手快的杨景澄搀住。夫妻二人走了不知多久,走到颜舜华的绣鞋整个泡在了水里,无比的难受。 可是今晨见到杨景澄严肃的面容,她没来由的觉着心慌。她恨颜家人,曾无数次暗地里诅咒颜家人死绝了方好。然,杨景澄刚与她分说了朝堂纠纷,此刻颜家出事,她生怕自己一时小性儿,引得杨景澄为难。平日里吴妈妈常说她脾气倔,行事风风火火没个姑娘家样儿,她总不以为然。直到此刻,方觉得自己真真是个棒槌! 跟着杨景澄在村里绕了一圈,颜舜华藏在绣鞋里头被对折的小脚已叫泥水泡的发胀,黏腻挤压的好不难受。怯生生的看了眼依旧在沉思的杨景澄,抿了抿嘴,继续保持着安静。 又是一圈,杨景澄把村里各处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强撑着的颜舜华实在走不动了,脚底猛的一滑,好在杨景澄伸手拦腰抱住,才险险避过落地摔个狗啃泥的狼狈。 “所以大雨天的你非跟着我出来做甚?”杨景澄无奈的道,“村里雨天没一条路好走,全是泥巴,你那破小脚抓不牢地,找摔呢不是?” “对不起……”颜舜华低着头,羞的满面通红。 “都说了与你不相干。”杨景澄停在了坪里,目光缓缓扫视着全村,“我与颜家不熟,依你看昨夜的打斗有甚说法?” 颜舜华依旧低着头,蔫蔫儿的道:“我也不熟,那会子我还小,长大之后……统共出了一次门,就撞上你了。” “你靠不住啊,胖丫!”杨景澄暗自对腐儒齐成济隔空翻了个白眼,你说你们一个个把女人都养成了猪,到底图个啥? “世子,我……”颜舜华正欲说话,就见杨景澄抬了抬手,眯着眼看着村头的方向,侧头问道:“那里是不是有人?” 话音未落,只见一瘦削矮小的男人飞快的朝颜宜春家的方向狂奔,杨景澄当即把伞扔给了颜舜华:“你自己先回去。”便快步跟上那道人影。 比他更快的则是一直盯着颜宜春家的马健,在人影冲进颜宜春家大院的瞬间,他几步借力飞身攀上了墙头,如灵猫般沿着墙壁追踪着来人,一直跟到了内院的大堂。略略调整了下呼吸,马健在脑子里飞快的比对着人脸与人名,不由的眉头轻皱:“颜爽?” 马健眼力极佳,来人正是颜宜春家的佃农颜爽。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小身板,在急速奔跑后,喘成了个风箱。不等他喘匀了气,马健已轻巧翻进了颜宜春家的阁楼,从容的坐在横梁上,清晰的听见了颜爽倒气的声响。 不远处的杨景澄看到马健翻了进去,立刻停住脚步往回折返。他是世子,太招人眼,亲自上门恐怕问不出什么。而榆花村不比锦衣卫衙门,不过是个乡下地方,马健的功夫绝对够使了。因此他三两步追上了在泥地里艰难行走的颜舜华,领着她回家。 半晌后,颜爽总算缓了过来,啪的重重拍了下大腿:“大侄儿!我瞧见门口的白皤了!可是良哥儿出事了?” 乡下人说话直,天大的事也不知道个委婉,刀子似的话语就这么硬挺挺的插进了颜宜春的心窝,把颜宜春捅的直倒气儿。也不知哪个扯着嗓子大喊:“要昏死过去了,快掐人中!” 第266页 “他这般不识好歹,明岁不租给他了!看他去哪佃田!” 七嘴八舌间,杨景澄感觉到握着的手往下一沉,颜爽闭上了含泪的双眸,再没了半点声息。 屋里倏地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众人听到了颜德林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总算想起了杨景澄的身份,想起了自己方才当着四品官老爷的面,活活打死了人。 忽然,一阵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又是砰的一声,颜宜春家二门上剩下的那半拉也扑在了地上。进来的是同族里小有薄产的颜蒜子,只见他面色惨白,连滚带爬的扑到了人前,无助的抓住了颜道兴的裤腿,疯狂的以头抢地:“上月才走的税官他又来了!我家断粮了,道兴你救救我……二爷爷给你磕头了!” 第154章 税官    颜蒜子的话仿佛一滴水落入…… 颜蒜子的话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滚油当中,厅中众人瞬间沸腾!看似昏厥的颜宜春也剧烈的挣扎起来。身边的人猝不及防,他便轰然栽倒在地,紧接着结实的地砖上蹦出了两颗牙,以及潺潺的鲜血。一通混乱中,唯有蹲在原地看着颜爽尸首的杨景澄依旧在愣神中。 他在艰难的捋着颜家的亲族关系。他知道富人有钱娶亲早生育早,是以辈分小;而穷人往往拖到三十多方能攒够老婆本,没准一落地,从辈分上已然是地主家的太公。这是好理解的。 然而爷爷朝着侄孙子磕头救命这等逆纲常之事,还是让宗室子弟无比的震撼。哪怕他生长在乡间,哪怕他是宗室里最接近平民的存在,此时此刻,他依旧觉得自己与邻居宛若身处两个时空。 妇人们凄厉的哭声炸响,唤醒了杨景澄的神思。他忍不住皱眉问身边的颜道兴:“赋税春秋两季丰收时收缴,此时青黄不接,县里收哪门子税?” 颜道兴颓然的跌坐在地上,再没有了平日的体面高傲。他脑子嗡嗡作响,看着杨景澄一张一合的嘴,却什么也听不见。素与户房典吏牛桂天交好的老父眼下生死未知,族长的忽然更替,“情谊”的再续,又要上缴多少好处? 近几年好容易积累了些许家底,又要付诸东流了么?加之父亲的样子,只怕坏事不远,承重的丧葬费用,兄弟们分家的开支……无数的账目与担忧涌入脑海,叫他愈发觉得头晕目眩。 “世子爷!!!”朝颜道兴磕了半日头的颜蒜子见他没有反应,绝望之下竟是手脚并用的朝杨景澄爬了过去。还未跪好,已伸手抓住了杨景澄的脚踝,用极别扭的姿势,往地砖上猛砸自己的脑袋,“世子爷,我求你救救我。税官只要我二两银子,您赏我吧!赏我吧!” 颜蒜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厅堂内的颜家子弟慌乱之下,终于想起了眼前站着个顶顶清贵的世子爷,连忙撇下不住抽搐的颜宜春,呼啦啦的冲到了他跟前,男女老幼齐齐整整的跪了一地。到底是地主家,比小小自耕农的颜蒜子更有见识。严道昌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哭着道:“世子爷,本地税官一年来四五回,草民们实在不堪重负,求世子爷替草民做主啊!” “世子爷,”颜蒜子泣涕横流的道,“要不您跟他们说说,迟两个月,我卖了粮一准儿补上。现我田里的麦子都抽穗儿了,不能卖啊!不能卖啊!” “哟,你们闹什么呢?我瞅着外头挂着白皤,可是家里出事儿了?”院里传来了洪亮的声响,乱成一团的颜家人齐齐一窒。杨景澄站起身来,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汉子,身着皂隶的衣裳,配着把大刀,踏着四方步,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的向厅内走来。 好容易回过神来的颜道兴看着“熟悉”的皂隶,咬了咬牙,连滚带爬的到领头之人的跟前,规规矩矩的一个头磕下去:“小人拜见方爷,陈爷,孟爷。因昨夜家里出了事,今晨小人父亲又中风了,不曾去村口迎接几位爷,还请见谅。” 在颜氏宗亲面前不可一世的颜家宗子,对上三个皂隶,卑微的如同一条狗。而几个皂隶更是毫不客气,抬脚进了厅,为首的那位方爷瞥见了刚被扶起的颜宜春,没心没肺的叹了句:“哎呦,怎底把牙都磕没了?” 说毕,径自捡了上首的位置,一屁股稳稳当当的坐下。哪知屁股没坐稳,又看到了地上鼻青脸肿的尸体,面色微变:“那不是昨夜去县里报信的颜爽吗?怎么?死了?” 颜家人齐齐抖了一下,颜道兴硬着头皮道:“不、不知。他、他今晨进门没说两句话忽的咽了气,我们……我们……” 陈爷似笑非笑的道:“忽的咽了气?” 不待颜道兴现编出个理由,颜道兴的小女儿巧儿战战兢兢的端着茶盘出来上茶。巧儿乃颜道兴的老来女,一直当个心肝宝贝养着,竟有几分城里小姐的范儿。陈爷看到了她,眼前一亮,伸手便把人捞进怀里,一手摸住她的胸,一手毫不顾忌的向下探去。 冷眼看了半日的杨景澄瞠目结舌,不待那陈爷的咸猪手摸到地头,他随手一块石子儿砸了过去,正正的打在了陈爷的手腕上! “嗷!”陈爷惨叫一声,恼怒的骂道,“哪个杀才敢打你爷爷!?速速出来受死!” 杨景澄冷冷的道:“我家爷爷在宗人府大堂上坐着呢,你哪位?” “哈哈哈,你还知道宗人府啊?”坐在旁边的方爷笑的浑身直抖,“你爷爷在宗人府上坐着,我爷爷还在金銮殿上坐着呢!来,报上名来。看在你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份上,今日爷爷饶你不死!” 第267页 杨景澄扭头看向出声之人,正对上了他那肆无忌惮的淫邪目光。登时心头火起,这帮皂隶见谁都敢调戏羞辱,可见平日里是如何的横行乡里、无法无天。 种种匪夷所思之举动,太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方才一直有些反应不及。同时,他的心也在寸寸下沉,颜家已算周遭有些名望的大族,尚且被欺辱至此,那些升斗小民,而今生计将是何等的艰难? 瞬间的沉默,让陈爷与孟爷也有空打量起了杨景澄。只见他虽身量高挑,却生了一副极秀气的面容。端的是眸色如星、肌肤如玉,乃乡间极其罕见的美人。衬的他手边的这位地主家的小姐如同只粗笨的土鸡,叫人没了兴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脑子里已是想到了剥光之后的万种风情了。 时下的权贵颇有养小戏子的风气,南风之好少不得传至了民间。杨景澄听说过,亲身撞见还是头一回。只是短短两刻钟的功夫,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可谓高潮迭起,让人应接不暇,他也顾不上被人意淫之小事。就在三位爷色迷心窍的观赏美人之际,美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抬脚踹向了陈爷的胸膛。 这一脚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只听哐当一声,那陈爷连同屁股下的座椅一齐飞了出去,撞在了壁板上。又是一声巨响,梁上挂着的明瓦的灯笼轻轻一颤,陈爷与椅子又齐齐落在了结实的石砖上。那声落地的闷响,听的在场之人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都感到了生疼。而陈爷已是痛的出不了声了。 与陈爷的狼狈相对比的,是从容收回长腿的杨景澄。他甚至没忘了把巧儿护在了身后,挡住了另两位皂隶不善的视线。 方爷指着杨景澄,气的浑身发抖:“你、你、你!你竟敢袭击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杨景澄嗤笑:“官?区区皂隶,狗一般的东西,也配称官?” “放肆!”被当众揭短的方爷涨红了脸,咬牙切齿的道,“我看你似读过几日书的样子,有种报上名来,看我不叫大老爷夺了你的功名!” “杨景澄。” “什么?” “我说我叫杨景澄。” “杨景澄是吧,我记住了!”方爷跳着脚,“你给我等着!” 杨景澄道:“你方才,好像叫了我的大名。” “叫你怎地?你杨景澄三个字叫不得?”恼怒的方爷说完这句,忽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咀嚼了这三个字,倏地脸色一白,噗通就跪倒在地。杨景澄……杨景澄……那特娘的不是瑞安公世子的名讳!? 寻常小官吏自然难知道朝中的大爷们姓甚名谁,然他们几个恰是管左近税收的皂隶,当年瑞安公府接了个奸生子回去的故事谁人不知?是以他总算把人对上了号,却是已把人得罪了个死,这可如何是好? 孟爷在方爷跪下的瞬间,也被打通了七窍,心里浮上了本地“护官符”上的名单,顿时尿意上涌,在地上抖成了一团。在抖动的不止地上的,还有杨景澄身后的巧儿。 杨景澄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大眼睛小嘴巴,即使见惯了美人的杨景澄,亦觉得她有几分可取之处。再看看依然摆在案几上的粗糙的茶点,便知道她被调戏并非意外,很明显是家里哪个机灵鬼为了讨好税官,把小姑娘推出来挡灾的。 杨景澄视线扫过颜爽的尸体,与已经停止抽搐眼看着要咽气的颜宜春,心情十分复杂。此前他是极厌恶颜家人的,他岳父离世时,这些宗亲一个个宛如饿狼,毫无守望相助之情谊。 固然朝廷法度,没有在室女继承家业的理。然颜宜春家既然占了孤女的遗产,就该把孤女当自家闺女养着才是。哪有好处拿走,负担抛开的道理? 这便罢了,颜舜华终究有个好外家,犯不着靠着叔伯兄弟。可颜氏非要榨干孤女最后一滴血,已是恶毒。因此昨日颜舜华一句恐吓,诱的颜家自相残杀,他却不肯怪罪颜舜华。谁赶上这般丧尽天良的亲族,能没有怨恨呢? 然,此时此刻,亲眼看到了比颜家更恶的存在,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快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可恨之人,又何尝没有可怜之处?杨景澄手上稍微用力,把巧儿推去了个女眷身边,直走到了那位方爷跟前,沉声问道:“青黄不接之时,你因何收税?” 被吓懵了的方爷开始慌不择路的磕头:“世子爷饶命!小人一路过来还没收上几个钱,今次的税款小人们都不要了,全奉给世子!求世子饶了小人吧!” 第155章 真相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这是唐柳宗元《捕蛇者说》里的点题之语。黑质而白章的银环蛇固然剧毒,轻轻一口即可要人性命。可比起税吏来,竟不值一提了。 不过当纷乱渐止,杨景澄心中的疑窦再次浮出了水面。从昨日到今日的乱象,皆透着一丝诡异。说有人在后头操纵,却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毫无章法;说后头无人,在这等乡下地界,两日里事故层出不穷,总不能说他命里带煞吧? 先不理会方爷的讨好,杨景澄理了理思绪,直入正题的问道:“自来便是苛捐杂税,总也有个规律。眼下正是百姓们最艰难的时候,你们跑来刮地皮,又能刮多少?大老远的冒雨前来,犯不着吧?” 方爷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同僚,喏喏的不敢答言。杨景澄目光落在了另一位身上,挑眉道:“这位孟爷是吧,要不你说说?” 第270页 何况,颜爽临终前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回荡。 “颜宜春抢了我爹的田……”杨景澄意味深长的看了陈赖头一眼,总是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苛捐杂税,是否亦包含了豪强们从不诉之于口的心机?倘或今日他不在榆花村,被逼到绝路的颜蒜子将如何选择?还能如何选择?卖青苗将是他唯一的路,那青苗又卖给谁呢? 一次卖青苗,断炊卖儿女,最后……终究会卖掉赖以生存的田产,沦为富户们的佃农。颜宜春,在与虎谋皮啊!所以颜爽算准了牛老爷能派人来,算准了皂隶会借着死人的由头对颜家敲诈。这一环扣一环的阴谋诡计,细细品来,半点不逊色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布局。今次下乡,他可是真真长了见识! 杨景澄越不说话,陈赖头三人越惶恐。尤其是出言调戏了杨景澄的方十八,此刻忍不住的两股战战,仔细看去,他的裤裆已经晕染了一大团水渍。 春日的微风拂过,院中树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叶片上积攒的水珠顺势滴落。偶尔一两滴掉进了人的头发里,引的头皮一阵发凉。滴答,滴答,又有水珠不停的落在水洼里,却是陈赖头三个人额头上的冷汗。 浑身湿透的他们,早分不清身上沾的是雨水、是冷汗还是尿液。他们只觉得一阵阵吹来的风,卷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气,冻的他们上下牙齿疯狂的磕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杨景澄忽然开口:“你们知道北镇抚司的诏狱么?” 咚!受不住惊吓的方十八两眼一翻,扑倒在了石板上。刚那一声动静,正是他脑袋撞地的声响。陈赖头和孟勇吓的眼泪直飚,疯狂的朝地上磕头。好在今日恰赶上杨景澄凭空生出感悟,不待他们把脑袋磕出花,已朗声道:“罢了。” 陈赖头抬起头,血水顺着额头往下淌,看着可怖至极。杨景澄在诏狱里见惯了刑讯,眉头都懒的抬,在座椅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慢条斯理的道:“念你们诚心赔罪,我便不予计较了。” 陈赖头当即心头一喜。 “不过……” 陈赖头刚落回肚里的心,又猛地被吊起,连带肺叶也好似被人紧紧捏住,半口气卡在胸腔,咽不下吐不出,憋的脸色发紫。 杨景澄轻笑:“莫慌,我白嘱咐你们几句。你们记住,当今圣上最是爱民如子,左近几个村又是天子脚下的地界儿。想来你们这些年捞的不少,从今往后多积点阴德吧。” 陈赖头呆愣愣的,只觉得自己没听懂贵人到底在说甚。想问不敢问,抖索着装着听明白了,激动的连连点头。 杨景澄对陈赖头并无指望,说了句大道理后,话锋忽的一转:“你们牛老爷,与颜宜春到底什么交情?说来我听听。”说毕,补充道,“休想着糊弄我,我只是懒得去唤县里的锦衣卫来答话。” 陈赖头虽不知道杨景澄的官职,但他知道自己与杨景澄乃云泥之别,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因此,他半点没有替牛桂天遮掩的心思,竹筒倒豆子般,把牛桂天近年来与颜宜春的勾当倒了个明明白白。 杨景澄安安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事实如他所料,这些年来朝堂虽争执不断,气候却称得上风调雨顺,是以民间百姓还算过得去。既过得去,自然无人卖田。似颜宜春这等不上不下的村霸,远不到能肆意兼并的时候。唯有背地里搞点小阴谋。 譬如,引诱颜爽之父赌博;又譬如与税官沆瀣一气,表面装作替族人免税,实则一次一次的故意加税,钱归牛桂天,田归颜宜春。 窗户后头的颜舜华亦听的清清楚楚,她没有出声,只在心里冷笑,原来不消她出手,颜家已然自相残杀了。 陈赖头说完,又跪了一阵儿,杨景澄挥挥手,示意他们三个滚。陈赖头喜不自禁,和孟勇一起千恩万谢的磕了十好几个头,拽着昏死过去的方十八,逃也似的跑了。 杨景澄起身,正欲回房换掉湿衣裳,长随贺平匆匆走了进来,在他耳边道:“世子,颜爽家的跳井了。” 杨景澄顿了顿,问:“你怎知道?” 贺平道:“世子绑了她来又故意放走,不是想探查她们家有何阴谋么?于是我就跟过去了。” 杨景澄带着嘲弄的语调道:“她家能有甚阴谋?然后呢?你把她救了?” “总不能看着人死吧。”贺平道,“但刚颜宜春家的把颜爽的尸首送回去了,呃……丧葬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看她家不似葬的起的样子。”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颜舜华从里间探出头来,道:“乡里埋人一床破席子了事,我们随五百个钱吧。” 杨景澄道:“我问她要不要来我们家做工,她拒绝了。” 颜舜华愣了愣,公侯府邸乃世人削尖了脑袋想去的地方,能进杨景澄的院子,哪怕做最低等的帮佣,日子都比乡下好百倍不止。休说被同族欺压的佃农,就是庄头,都恨不得把自己闺女送进去。颜爽家的竟拒绝了…… 同样在屋里听了半日的叶欣儿低声道:“她死意已决。” “乡间没有守节的风俗,死了丈夫也不至于如此。”颜舜华喃喃道,“她没孩子么?” 杨景澄道:“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前日被城中甚张老爷弄死了。” 颜舜华年幼,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叶欣儿却是狠狠的抖了一抖,两滴泪珠扑扑的掉落在地,又赶忙硬忍住了余下的泪。杨景澄隔着窗子,看到了叶欣儿的神情,问道:“欣儿,依你说,该不该救她?” 第271页 叶欣儿无法回答,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当年她若非年幼不懂事,本能的贪生怕死,只怕也一根绳子吊死了吧。 颜舜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使个婆子去把人带回来好生劝劝吧。”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随口唤来高华家的,命她去颜爽家走一趟。不想,高华家的一脸晦气的走了回来,摇头道:“她几个妯娌守着她,可她趁人不防,撞到井沿上,我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众人齐齐沉默。良久,颜舜华道:“我不想骑马了,明日回京吧。” 杨景澄点了点头:“好。” 第157章 逆反    三月初一,顺皇贵太妃百日…… 三月初一,顺皇贵太妃百日。永和帝与养母感情深厚,自然少不得大办。科仪设在奉先殿,女眷在殿内,男人们则按远近亲疏朝廷官职在殿外排的整整齐齐。这类皇家典仪,在列的皆是熟惯的,故忙而不乱,众人肃跪叩之间,尽显皇家威严风范。 丑时,法事终止。哭的哀哀欲绝的永和帝被太监们搀上了御辇,回后宫休养,朝臣与官眷们有序的出宫。今日并非休沐,女眷们可以回家,要紧的官员们却少不得去衙门里瞧上一瞧。 近来锦衣卫衙门依旧在忙张继臣被杀案,那日蒋兴利漏了破绽,顾坚秉使人去城外缉拿梁英发,却是人去楼空。为了寻他的下落,锦衣卫北镇抚司倾巢出动,弄了个人仰马翻。提前从榆花村归来的杨景澄亦加入了搜查大军,昏天黑地的折腾了好几日,直至今日法事,方略略清闲了下来。 无甚实权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尚且如此,掌管整个锦衣卫的华阳郡公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一面调度麾下挨家挨户的搜查,一面还得应付朝中诘问。尽管太后党与帝党皆不愿梁英发现身,便是果真不小心抓到了人,也得想法子弄死他好叫他闭嘴,省的牵连出一大片,叫上上下下的难堪。 可吴子英张继臣这等大员相继被暗杀,终究是震惊朝野的大案,糊弄了事实在说不通。越心虚则越要演,两派人马兢兢业业的同台唱戏,实在叫人心生厌烦。 穿过了皇城大门,同行的官员们各寻了方向,渐渐散去,皇城内外复归于宁静。杨景澄独自落在后头,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他放慢了脚步,只因这片刻的安宁后,又要回衙门面对刻意的喧嚣。 榆花村的经历如鲠在喉,凝望着鲜红宫墙分割出的湛蓝的天空,他不由的再次陷入了沉思——每朝每代如跗骨之蛆的土地兼并,真的就无法遏制么? “你在作甚?”身后忽的有人声响起,杨景澄后背肌肉本能的绷紧,随即察觉到了熟悉感,连忙回头笑道,“哥哥这会子才出来,可是又去面圣了?” 来人正是华阳郡公,他没理会杨景澄的疑问,而是忽然道:“你前日在榆花村,为何不杀陈赖头三人?” 杨景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横征暴敛该杀,”华阳郡公步履从容的往宫外的方向走着,语调平淡,“冒犯于你更该杀。” “哥哥竟都知道了?”杨景澄的心情有些复杂,榆花村械斗并无资格入朝中大人们的眼,不想华阳郡公居然一清二楚,连陈赖头这等小角色的名姓都能随口道来,着实让他意外,也难免让他恐惧。 还不等他调节好心态,身旁的人又开口了。 “从四品北镇抚使。”华阳郡公目光幽邃,“若非圣上有意抬举,你已可对我生杀予夺。” 杨景澄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自打锦衣卫南镇抚司衰落,而北镇抚司强势崛起,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便沦落成了有职无权的傀儡,想要活下去,唯有对北镇抚使摇尾乞怜。直到华阳郡公从千户起,迁北镇抚使,再升任指挥使,这个位置方重新大权在握。然,指挥使的风光,也不过短短几年而已。 锦衣卫北镇抚使……杨景澄细细咀嚼着曾经代表着在朝堂横行无忌的七个字,只觉得一块巨冰猛的压在了他的心肺之上,叫他四肢发寒,连呼吸都开始困难。华阳郡公不会永远做指挥使,总有一日他会去做太子,做帝王。可是,自己真能胜任这残酷血腥的职位么? 每个男人大抵都有个手握重权的美梦,然心思细腻柔软的杨景澄,与以嗜血残暴为乐的北镇抚司着实八字不合。他可以驰骋疆场,可以朝堂博弈,唯独没办法兴奋的面对凌迟炮烙,尤其在诏狱里,有太多的没必要的酷刑。 他眼前闪过被挂在刑讯架上鲜血淋漓的狱卒们,被奸淫蹂躏的昔日高官家的小姐们,还有原不该受刑讯却关在带刺的铁笼子里上不去下不来的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们。凄厉的惨叫如野鬼哭嚎,在他心底挥之不去。或许朝堂不能没有酷刑,或许帝王不能没有如此的威慑,可此处,真的不适合他。 “四品,即可称之为高官权贵。”华阳郡公的音调依旧平静,“你在锦衣卫当差半年,不知自己已位列圣上的监控范围内了么?” 杨景澄心头微颤,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如此“地位”了? “为何不杀陈赖头?”华阳郡公第二次提问。 杨景澄顿了顿,才道:“杀了又如何?不过是换几个更心黑的人祸害百姓罢了。” 华阳郡公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无奈,大道理他尽有,譬如明知官员个个贪污,那便不用杀贪官震慑了么?然他今日来问话,本就是察觉到了杨景澄的情绪有异。 第273页 “压箱的褡裢便宜卖啦!五文钱一个,走过路过别错过嘿!”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繁华街道上的人间烟火。目光扫过,街边的小贩多半面色红润、衣裳齐整,与榆花村里的佃农们全然不同。可见虽说京城居大不易,然天子脚下讨生活,总归要容易些许。 沿着街道漫步,身旁时不时有马车马匹飞驰而过。杨景澄自觉的往里让了让,却不料他一身精致的华服,亦把百姓们吓的不轻,纷纷往周边躲避,生怕冲撞了贵人。没走几步,恰遇到站在门口拉客的茶楼伙计,见了杨景澄眼睛一亮,躬身跟在侧边,不远不近的陪笑道:“这位爷,我们家新近出了好几味细点,又有南边儿来的好茶,您可要尝尝?” 在宫中折腾了大半日,杨景澄确实有些饿,于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跟着伙计进了茶楼,捡了个二楼靠窗的包厢坐了,随意点了些茶点并一壶茶,倚着窗棱看着下方的街道出了神。他前不久也是在这样的位置,这样的看着楼下的风景。只是那是三更半夜里,与半醉的华阳郡公对坐饮酒。那一晚的谈话把他吓了个好歹,今日的交谈,亦让他心绪难宁。 四品高官……可封妻,可荫子,尤其是北镇抚司这等监察百官、审讯断案的衙门,与“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监察御史有异曲同工之妙,几乎已到了武职的巅峰。 休说各路五六七八品的“小官吏”,便是如巡抚、督查、九边的总兵遇着了他,恐怕都得小心伺候着。可以说四品的佥都御史有多跋扈,他这个从四品的北镇抚使就能有多嚣张。若非上头有掌实权的准太子华阳郡公压着,他即可睥睨朝堂、横行无忌,能公然把内阁大臣气到吐血三升都不带赔礼道歉的。 想到此处,杨景澄不免生出恍惚。他不过不想憋在家里混吃等死而已,怎么稍不留神就如此位高权重了呢!?他明明才出仕不到半年!且北镇抚使这般要紧的官职,居然落到了年仅二十的他的脑袋上,史书上只怕佞幸二字都不够描述的! 将升官时兵荒马乱的,几装大案挤在一处,加之严康安素无威严,因此并没感受到官职的分量。今日华阳郡公那句“生杀予夺”,终于让他惊醒,自己已经站到了何等高度。 怪不得榆花村那点小事,都有人专职去查。杨景澄揉了揉太阳穴,他重生不久,身上依旧带着前世憋屈而死的深刻记忆。总觉着自己将出茅庐,距离权力的旋涡十分遥远,首要目的乃抱紧未来天子的大腿,好在日后有所作为……谁特娘的能想到嘎嘣一下他居然四品了!若不是华阳郡公夺权在前,严康安游手好闲在后,他现在真的就想撅过去算了! 好在北镇抚司现已算大权旁落,不消他去承担天子心腹的重压,总算给了他些许适应的功夫。不然刚入仕的宗室娇宠小世子,瞬间被扔在了权力的暴风眼中,那妥妥是有人想让他生不如死。 街角有个人影倏地一闪,不待人看清,又消失在了人群里。杨景澄苦笑了两声,若是往常他大概只当是谁在办案,现在么,那八成是圣上派来盯他的人。此刻他坐在二楼临街的茶楼里,可不是一副要与人接头的模样么?尤其是他将将上任,往日与圣上也不甚相熟,此般盯梢只怕得有一阵子。 身为锦衣卫,从来只有他盯旁人的,如今落到了被旁人盯的地步,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因此他起身拉开包房的门,唤来了个店小二,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交代了一回,又重新点了几样细点,接着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不多时,马健飞也似的跑进了茶楼,牛四条则在楼下与他分开,朝瑞安公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楼下盯梢的看到了牛四条带着人护送着二顶小轿,小心翼翼的停在了茶楼门口。盯梢的装作路人,不动声色的靠近了茶楼大门,想看清来人的模样。 谁知帘子掀开,下轿的竟是个带着帷帽的女眷。帷帽厚实层叠,全然看不清长相。只是衣着华丽考究,莲步轻移间,一双俏丽的三寸小脚儿轻轻一晃,又盖在了长长的裙裾之下,只叫人遐想连篇。 后头小轿紧接着落地,两个丫头打扮的少女几乎同时下来,急急的赶上前来搀扶带着帷帽的那位小脚女眷。待看清两个丫头的脸,盯梢的脸色明显僵了僵。显然,他认出了两个丫头的身份,正是瑞安公世子夫人颜氏的两个陪嫁婢女白鹭与黄莺。 茶楼鲜少有女眷光顾,店内的东家掌柜并一楼大堂的客人少不得好奇打量。白鹭与黄莺登时羞的满面通红,倒是带着帷帽的颜舜华从容不迫的跟着牛四条登上了二楼的台阶。包间内的门吱呀打开,与此同时,长随钱大壮与贺平直接转身进了两侧的空包间,而牛四条与先前便在此的马健守在了门外。 盯梢的只在楼下扫了一眼,便知再无空子可钻。心里也不由感叹,不愧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哪怕跟自家媳妇吃个茶,也杜绝了有人听璧角的可能。不过既是新婚小夫妻的情趣,倒犯不着多在意。 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实则对权贵的阴私并无兴趣。遂装作闲汉,在大堂捡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两样点心,一面听说书先生的故事消遣,一面等着杨景澄的下一步行动。 二楼包厢内,颜舜华挨着杨景澄坐下后,取下帷帽,露出了略带倦容的面孔,却依然挤出了个春光明媚的笑容来:“怎底呼喇巴想起来在外头吃点心?可是有甚新鲜花样把我们家的厨子比下去了?” 第275页 “滚你的!”颜舜华道,“我约莫猜到了你在想什么,我说出来,你听听对不对。” 杨景澄手掌微抬:“女侠请讲。” 颜舜华嗔了杨景澄一眼:“颜家吧,你放着不动,他们内里自相残杀,早晚得灭族;动一动吧,立刻就得树倒猢狲散,”她叹息了一声,“那些如我这般失了父兄的妇孺又该怎么办呢?端的是左右为难。” 杨景澄辩解道:“我可没想这么细。” “你听个意思呗,”颜舜华不满的道,“所以你在想的不是颜家不颜家,而是如何避免伤及无辜。或者更发春秋白日梦点儿,如何才能教化村民,好叫他们守望相助,别一有事就琢磨着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 “嘿,你这话有点意思了。”杨景澄往颜舜华脑袋上撸了一把,“果真书读的多,见识便不一般。” 颜舜华把杨景澄的爪子拍开:“你可想得美,怪道儿憋的跟个闷葫芦似的,心思谁也不告诉。这话说出来,可不叫人笑话么?见了好处,谁还能拔的开腿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概莫如此。” 杨景澄试探着道:“仓廪足而知礼节?” 颜舜华摇头:“你看颜德虎家是揭不开锅的模样么?又有,我那会子才几岁?六七岁吧。按人口买卖的价,一岁只得一两银子,我年纪小,更不值钱,五两到顶了。为着这五两,逼死寡妇挑衅官宦?” 听到此处,杨景澄自嘲一笑:“是我天真了。” “嗯?” “之前总觉得他们有救。” “噗嗤。”颜舜华眨眨眼,“也未必没救吧,只怕你一个……额……能止小儿夜啼的北镇抚使没法救。” 杨景澄拿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的道:“说来说去,算我杞人忧天。” 颜舜华抿了抿嘴,轻声道:“你拦着我报复颜家,我很不高兴。” 不待杨景澄说话,她又紧接着道,“但,我也很高兴。” 杨景澄脸上浮起了疑惑。 颜舜华脑袋微抬的看着精致秀丽的房梁,双手撑着椅子边儿,两条腿不自觉的轻轻荡着,好半晌才道:“我们女人家,生死荣宠皆系于夫君的一念之间。譬如当日你看了我的脚,做妻做妾做奴婢,全凭你心意,我只能乖乖的受着。所以……”她嘴角微微勾了勾,“我最怕的是赶上个郎心如铁的。你这般郎心如玉的,看着优柔寡断了些,可我跟着你心里踏实。” “我从齐家嫁到你们家,挺害怕的。”颜舜华缓缓道,“婆婆叫狠立规矩怎么办?我这样的小脚,她不消打骂,只叫我从早到晚的在跟前来回伺候,我就得脱层皮。 还有我们俩,虽说是从小的情谊,到底隔了许多年不见,你是否念旧情?是否宠妾灭妻?我都不知道。你家门第又高,受了委屈都没法子找人哭。有甚好哭的呢?一介孤女,一品诰命,便是成亲当日被活活打死了,那也该叫命好了。” 杨景澄不是姑娘家,不大理解姑娘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静静的听着。 颜舜华倏地笑了起来:“能重新遇到你,我真命好!” 杨景澄轻轻道:“我也挺命好,今日谢你的宽慰。” “不是宽慰你。”颜舜华眸光清澈、眉眼弯弯,“我是真的觉得挺好。纵然世人总追捧那杀伐决断铁石心肠、耻笑优柔寡断怜老惜贫,但我觉着能信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方可称之为真君子。哪怕你不曾有雄才大略、不曾想权倾朝野……”颜舜华端起茶碗,微笑,“我替天下蝼蚁,敬你一杯妇人之仁!” 杨景澄哈哈大笑,曲指在颜舜华的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去岁果断的娶你过门,本镇抚使当真眼光卓绝!”他从不认为恻隐之心有错,更不认为替百姓着想有甚可笑。 华阳郡公的训斥他认,确实是他处事不当,反容易叫陈赖头打蛇随棍上,弄不好那帮痞子更嚣张。然而,他依旧反对锦衣卫的残酷手段。无规矩不成方圆,圣上纵容锦衣卫肆意践踏律法,凡事不走煌煌大道,反倒逼迫旁人去猜度、去疑神疑鬼,算什么圣心独照? 如若我是君王…… 杨景澄扶额,想甚君王不君王?现该想的是如何做好华阳郡公的从龙之臣,否则他倒不用担忧锦衣卫是否残暴、是否过于不讲道理,直接担忧老杨家江山不保了。 杨景澄不配合颜舜华的“敬酒”,颜舜华便趴在桌上,懒洋洋的问:“喂,差点威震朝堂的镇抚使大人……” “你男人在。”杨景澄亦没个正形的道。 “你现在似乎有点尴尬?”颜舜华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当差?” 杨景澄道:“先混着。” 颜舜华提醒:“位高则权重,原先严大人算不得郡公心腹,贪财无能郡公只怕也懒得理他。但你不同,你既投在郡公门下,合该为他分忧解难。偏偏你这个镇抚使,才是北镇抚司正经八百的主官。 要按我们女眷在内宅的斗法,这会子对头家该琢磨着怎么对你下手了。要么真拉拢你,好让你朝郡公后腰上捅刀子;要么假拉拢你,纵然郡公不信,也逼得你们这一派对你生出疑心,叫你束手束脚,一不留神真与郡公反目成仇了。” 杨景澄神色冷了冷:“你担心的有几分道理,可你知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第276页 颜舜华坐直了身子,问道:“说与我听听。” 杨景澄压低声音道:“我怕真正想挑拨离间的,是圣上。” 颜舜华身体一僵,后背的汗毛齐齐炸起! 杨景澄面容严肃的道:“他一直恨不得华阳哥哥一世都做个孤家寡人。” 紧接着,杨景澄又在她耳边丢了个炸雷:“你觉不觉得,仁德如我,比华阳兄长更适合做储君?” 颜舜华的脸色瞬间煞白。 “理由都是现成的。”杨景澄嘴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助仁德,顺昊天,致和气、利黎民者也。” “世子……”颜舜华的声音开始发颤,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本不想吓你。”杨景澄摸着颜舜华的后脊梁安抚着,“可你若是没有防备,更容易叫人利用。” 颜舜华心里乱作一团,她当然不会认为杨景澄忽然生出了狼子野心,可他这官,也着实升的太快了!北镇抚使,何等要紧的官职,纵然锦衣卫乃皇家禁卫,太后麾下的吏部竟半点没有扯皮? “倘或我与华阳兄长鹬蚌相争,”杨景澄问,“哪个渔翁能得利?” 颜舜华声线依旧颤抖:“长乐。” 杨景澄点了点头,木着脸道:“所幸我的前辈严大人混吃等死的模样深入人心。你没来之前,我想了很久很久。与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卷入夺储的争端,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颜舜华问:“你预备如何退?” 杨景澄看向颜舜华:“我想去趟江南,你愿同去否?” 第160章 仁弱    夜幕低垂,乾清宫东暖阁的…… 夜幕低垂,乾清宫东暖阁的榻上,永和帝一页一页的翻着密折,忽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行上,而后笑出声来。总管太监梁安立刻凑趣道:“圣上,可是有喜事?” 通常来讲,皇帝批阅奏折时,太监不可轻易插言,哪怕太监掌管着东厂,可谁让他们赶上了个别扭多疑的皇帝呢?此时梁安敢说话,一来是他与永和帝相伴日久,情分不同;二则是能歪在榻上看的通常不是甚要紧的折子,搭话也无妨。 梁安不愧是御前侍奉第一人,对永和帝知之甚深。永和帝算不得勤政的皇帝,每日间海量的折子看的好不耐烦。若非头上悬着章太后那把利剑,只怕早把折子扔给太监或内阁,自己躲在宫内享清福了。 是以,早起替顺皇贵太妃做了场法事又看了大半日折子的他着实有些疲倦,此刻梁安凑上前来,颇觉熨帖。一面享受着梁安恰到好处的揉肩力度,一面笑呵呵的道:“算不得喜事,倒算桩趣事。” 梁安立刻眉开眼笑的道:“若是奴才也能听的闲事,圣上赏奴才个乐子呗。” 永和帝合上奏折,闭着眼笑道:“是瑞安公家的小子,在宫里办完了事,你猜他去哪了?” 梁安听到瑞安公三个字,眼神不自觉的闪了闪,手上却没停,十分上道的猜测:“世子年纪小,明日又是休沐,莫非是出城打猎了?” 永和帝听到梁安的猜测,哭笑不得:“你怎地猜的全无新意?” 梁安奇道:“咦?竟不是去打猎?奴才瞧着世子挺正派的模样,总不能去喝花酒了吧?”梁安嘴上说着,心里不由细细回忆方才永和帝的笑是出自愉悦还是怒极反笑。 虽说以他多年的经验,不至于看不出二者的差别,但凡是皆有例外。所谓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跟前,自然得万事小心。若瑞安公家的世子,是个刚哭了太妃便憋不住眠花宿柳的货色,那可就得疏远着些了。不为好色不好色,单是没眼力价儿一条,做太监的就得避着走,省的受了牵连。 “果真如此,那我可恼了。”永和帝此言一出,梁安心下大石落定,只消没触了圣上逆鳞,这马屁就得接着拍。手上稍稍加大了点劲道,梁安又适时开口:“哟,圣上恕奴才见识短。京中的公子哥儿除去打猎看姑娘,可还有旁的消遣不成?” 永和帝被捏的筋骨酥软,险些舒服的睡了过去,越发觉得梁安贴心,于是大方的道:“他呀,出了宫门去衙里转了一圈,又去了街上。想是在宫里做法事饿了,叫茶楼的伙计哄着上了楼。你猜怎么着?他过了会子,把媳妇儿接出来吃点心了。” 永和帝说着又笑了起来,“我先前总觉着那颜氏女门第低了些不般配,那会子着急,便没计较。如今看来,他们两口子倒和气的很。也不知甚时候有喜信儿呢?” 梁安眼珠子一转,道:“奴才前儿仿佛听见有人说,公爷先侧夫人娘家有人送了偏方,听说琐碎的很,却是极灵验的。圣上等着好信儿吧!” “你也知道了那偏方?”永和帝有些惊讶的睁开了眼,“传的好快!” 梁安笑道:“如此匪夷所思的偏方,大家伙都当新闻传,可不是连奴才都听见了么?” 永和帝哂笑:“我看啊,还是乡间糊弄人的玩意儿。哪有大户人家的妇人骑马的?好在澄哥儿也只给了个旧宅子并几亩地,既是亲戚一场,献不献偏方的都该照应一二。”末了,他又忍不住点评了一句,“这孩子虽年轻,性儿却不错。比他那阎王似的哥哥讨喜多了。” 角落里两个不起眼的太监耳朵立刻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永和帝并没有察觉,自顾自的道:“放在北镇抚司衙门,有些可惜。” 第283页 杨景澄意味深长的道:“恕我直言,你出身真的不行。女人出嫁从夫,要人知道我宠你,有好处。” 颜舜华想起妯娌里的机锋,感激的点了点头。 杨景澄素来办事干净利索,夫妻商量毕,他扬手唤来仆从,命他们给齐成济带口信。瑞安公拦得住主动来拜访的,却拦不住杨景澄自家请来的。接到外孙女婿召唤的齐成济下半晌赶了来,二人如是这般的商议妥当,便各自等着锦衣卫衙门的消息。京城里风云酝酿,屠方登时没心情磨蹭,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了牛桂天与颜宜春一家子,拿着地契回京复命。 不料,他这一举动又搅动了更多的风云。而浑然不觉的杨景澄与齐成济的一番操作,不免又让人盛赞杨景澄伉俪情深。 当下是理学盛行的时代,男人们纵然寻了万般借口替自己的好色开脱,敬重关爱正妻也是无人能质疑的德行。弄的当年在后宫没少弹压妃嫔的章太后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丈夫,引得宫内的气氛越发诡异起来。 三月初六,休沐。李纪桐亲自登门拜访,梁王家的孙女婿,瑞安公实在不好拦,何况已是下午,只得故作爽快的放人去了东院。正在院里耍苗刀的杨景澄看见李纪桐面容严肃的急步走来,心里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李纪桐也不与杨景澄客气,请他挥退左右,而后立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用极低的问道:“我听闻圣上有意选你做嗣子,此事可当真?” 杨景澄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纪桐的眼睛,心中发寒,一字一句的问:“太后要杀我?” 李纪桐面容苦涩的道:“你挡的可不是太后的道。”顿了顿,又艰难的补充了一句,“更与长乐无干。” 杨景澄脑子嗡了一下,手中的苗刀哐当落地!脸上的血色倏地退尽,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肺部的空气亦瞬间消逝,他竭力想呼吸,却无论如何也喘不上气来。 他无意夺储,可皇位之争何时讲过道里?他心底生出了难以抑制的伤感,两世为人唯一亲厚的兄长,从此便要反目成仇么? 华阳哥哥,你……会想我死么? 第164章 浑水    当各色流言骤然乍起之时,…… 当各色流言骤然乍起之时,华阳郡公同样猝不及防。他并不想此时对付杨景澄,初入官场毫无根基的杨景澄眼下对他亦不造成任何威胁。十二年的经营并非无用功。 然而,既是有经营,自然有党羽。他不惧杨景澄,党羽却比不得他从容。接连数日,平日里隐藏在暗处的“准太子党”们倾巢出动,用尽浑身解数联络纵横,试图把敌人掐灭在萌芽之中。 而另一波人马,即以章首辅为首的太后党,却开始了推波助澜。杨景澄的卷入,打破了长乐和华阳之争的僵持局面,京城原本的一潭死水起了浑浊。 此情此景,对太后党是有利的。杨景澄崛起,进能挑起他与华阳之争,待他们两败俱伤,长乐自然能渔翁得利;退能直接扶杨景澄上位,毕竟这也是宗室的青年俊彦,这也是章家的外孙。 往日的龃龉不过是嫡母刻薄,于朝堂行走的男人们而言,属实微不足道了。退一万步讲,哪怕杨景澄非要与章家为敌,性格绵软的他可比华阳郡公好对付太多了。 一时间,杨景澄孝悌友爱之声名传遍了大街小巷,俨然成为了宗室子弟的第一人。与之相对的,正是华阳郡公的凶残暴虐,其手段狠辣阴毒,几乎要同史上赫赫有名的酷吏们同台竞技。圣上至今依旧无子,二者之间,圣上愿选谁做嗣子? 初夏时节,蝉鸣将起,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可杨景澄心中的乌云越积越厚,沉甸甸的压到他四肢冰凉。吴子英张继臣被杀案依旧让北镇抚司忙碌非常,华阳郡公所在的大堂永远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足足一个月,杨景澄没有任何机会与之单独交谈。与未来天子的结怨让他恐惧,与亲厚兄长的疏离让他酸楚。立在北镇抚司的甬道上,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大堂。杨景澄无声的质问:“你是没空见我?还是不想见我?” 四月初七日,宜纳采、嫁娶、安床、移徙,楼英的婚礼如期举行。小小的宅院里,堆的是如山的贺礼。楼英是靖南伯家旁支的女婿,更是杨景澄自幼相伴的表兄。示好的人如过江之鲫,一件比一件贵重的贺礼让新郎官楼英脊背阵阵发寒。 靖南伯一面在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兄弟间左右为难;一面又隐隐有按捺不住的窃喜,楼英这个孙女婿,挑的堪称绝妙!那时的杨景澄不过是个小角色,算不上他巴结。 华阳胜他可以装糊涂,京城姻亲错综复杂,万不至于因个表亲受牵连;杨景澄胜,那可就是再正经不过的从龙之功,至少能将如今的富贵权势再绵延三代。是以靖南伯虽未亲自出席婚礼,却派了老妻主持,可谓是圆滑无比,两头不得罪。 鞭炮的喧嚣中,魏燕如静静的坐在闺房里,等待着吉时。她身旁围绕着族里大大小小的姐妹,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闲话。其中,只有一个女孩儿显得尤其的安静,正是靖南伯长子魏英杰的老来女,亦是嫡出的幼女魏书蕾。这个曾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儿,因外祖谋反害她母亲自杀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年仅九岁的她,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处,在锦绣繁华中与世隔绝。 魏燕如的眼睛有些发酸,她恰到好处的婚事,格外受优待的婚礼,细论起来皆是当日因魏书蕾而得的缘分。可那时众心捧月的千金,今日躲在人群中再无人肯时时关照处处讨好,连去给她压床的小事,都被另外的父母双全的族中姐妹取代。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286页 青衣的仆从将他迎接入内,径直引到了书房。书房里灯火通明,次辅汤宏、四辅潘志芳、五辅于延绪皆赫然在列!李纪桐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往日华阳郡公不曾这般张扬,如今看来,他将要图穷匕见,彰显出自己真正的实力了。 端坐在上首的华阳郡公看向李纪桐,淡淡的道:“不必多礼,夜半赶来,有何急事?” 李纪桐恭敬的道:“回郡公的话,倒无甚急事,只是白日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道:“替澄哥儿做说客来了?” 李纪桐:“……”要不怎么说杨景澄比华阳郡公合适呢?那位虽是北镇抚使,实则是个空架子。眼前这位,方是北镇抚司的主宰,执掌锦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 其眼线爪牙遍布天下,他深刻的怀疑,今日黄昏时他与杨景澄交谈了什么,这位爷恐怕都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赶上此般主家,做臣下的着实有些……胆战心惊。相比之下,二十来岁单纯可爱会撒娇的杨景澄,简直怎么看怎么顺眼。 次辅汤宏笑道:“怎么?杨镇抚有事相求?” 李纪桐有些无奈的道:“瞒不过郡公与诸位老大人。我们小世子听说京里的烟草又涨了,看着眼热,看上了南来北往的烟草生意。因烟草多在江南种植,故想谋个南边儿的缺,好去做生意。” 在座都是老狐狸,皆闻弦知雅意。杨景澄堂堂瑞安公世子,坐拥良田万顷、店铺无数,看得上烟草那点子蝇头小利?便是果真掉进了钱眼子里,世上还有比锦衣卫更来钱的生意?明摆着是杨景澄不想掺和夺储,避出京城的意思。 然而世上总少不得满心阴谋之人,四辅潘志芳呵呵笑道:“杨镇抚倒是个妙人。躲几年清净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李纪桐眉头微皱,潘志芳莫不是暗指杨景澄试图隔岸观火,待到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二人争的你死我活之际,再回来捡便宜?要说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杨景澄那性子,恐不是这块料吧? 华阳郡公没理会几位高官的眉眼官司,只问:“澄哥儿想谋江南何缺?” 李纪桐笑道:“他没说。” “哦?”华阳郡公道,“没看上缺儿,先来讨人情?” “或许……世子等着郡公做主呢?”李纪桐意有所指的道。 “是么?”华阳郡公轻笑,“我看他是恼了。” 李纪桐满脸佩服:“郡公真乃神机妙算也!那小子同我闹了一下午的脾气,我足足喝了四盅茶才勉强把他摁住。瞧着口服心不服的模样,看来得郡公拨冗,亲自出马才好。” 潘志芳素来不喜宗室子弟,有些不悦的道:“杨镇抚位列高官,岂能如此意气用事?” 老好人汤宏捋须笑道:“潘阁老严重了,若是你我也有个顶天立地的兄长,亦免不得有些孩子气的,何况世子呢?” 杨景澄下江南确实乃退让之意,华阳郡公此前故作疏离,想看的正是杨景澄审时度势的能力。他们兄弟二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章首辅一系欲壑难填,在他们手里哪怕做到了圣上,也未必有他麾下的宗室恣意。然此话不能由他来讲,更不能由旁人去劝,强行讲道理,反倒容易生龃龉。唯有杨景澄自己悟出门道,方算全了首尾。 否则,大家皆为宗室,凭什么你为君我为臣?一旦有了嫌隙,将来少不得君臣相疑,那便可惜了彼此的少年情谊了。 眼下杨景澄既能想明白,华阳郡公不由的暗暗松了口气。常言道天子孤家寡人,若能有个好兄弟和睦到老,亦是桩幸事。近日到底冷落了他,明朝寻个空儿,给他赔个不是吧。 夜里的烛花噼啪爆开,蜡烛的火光倏地膨胀,仅仅一瞬,光芒便黯淡了下去。杨景澄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那截废掉的棉线,蜡烛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轻微摇曳的照耀着方寸之间的天地。 丢下手中的剪刀,杨景澄伸手关上通风的窗。只听啪的一声,窗框严丝合缝的扣在墙上,清凉的夏风戛然而止。他蓦得笑出了声来,对着颜舜华意味不明的说了句:“胖丫,我今日……可算摸到浑水里的鱼了。” 第166章 围追    手里正拿着根发簪的颜舜华…… 手里正拿着根发簪的颜舜华呆了呆,一时没明白杨景澄在说什么。杨景澄见她的模样,轻笑:“上回说的,下江南的事。” 近日京中流言,让颜舜华颇为心惊胆战。听得杨景澄的解释,更茫然了。要知道杨景澄眼下的情况着实尴尬,一大帮子人里里外外的表忠心,光看今日楼英婚礼的规模,即可窥见一二。 面对如此多的示好,杨景澄不能接受,也不能拒绝的太难看以免伤了和气。尤其是蒋兴利之流,老于官场,根基深厚,以杨景澄的地位,得罪一个两个不要紧,得罪五六个、七八个试试?只怕人家联合一个黑手,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这厢是来投机倒把的,那厢还得顾忌庞然大物般的华阳郡公。尤其是蒋兴利为了取信于杨景澄,把华阳郡公近年来暗地里联络的官员抖了个干干净净,只把杨景澄这对年轻的夫妻从头到脚的吓了个够呛。 原以为华阳郡公性格刚愎、做事不留余地,得罪的人如过江之鲫,宛如个千年罗刹,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谁成想他竟生了两副面孔,表面冷漠孤僻,实则党羽一箩筐。杨景澄拍着胸脯直喊后怕,幸好一开始便是诚心实意的抱大腿的,从没生过二心。 第287页 然而,问题就在于此。他现被不知哪几股势力架在了火上,偏动弹不得。既不能真以为自己万众拥戴,更不能白眉赤眼的去表忠心。 皇位之争何等的尖锐,动辄你死我活,换做他是华阳郡公,也得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漏网一人,因为稍有疏忽,即是灭门之祸。因此,身份敏感的他表忠心只能起反效果。那么,他是如何应对,方脱困的呢? 颜舜华睁着好奇的眼,眨巴了两下:“半月前未曾出事的时候,你为着个镇抚使的官职,已是一筹莫展。现又添了嗣子的故事,你竟想出法子来了?” 在自家老婆面前,杨景澄略带得意的道:“正是两件事撞在了一起,给了我机会。”说着,他借着关另一扇窗的功夫,快速的扫了眼外头,确保墙根底下没蹲着听壁脚的,方挨着颜舜华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能当嗣子时抛开北镇抚司南下逍遥乃不识好歹;可能当嗣子时,辞去官职自我流放,那便是忠心可昭日月了。” 颜舜华摇了摇头:“不是我泼你冷水。实则眼下乃三足鼎立的局面,你退去江南,固然为示弱,焉知旁人不疑你扮猪吃老虎?如果,”颜舜华加重了语气,“我说如果,圣上下定了决心,你认为汤阁老等人,能死忠于华阳兄长么?你不是长乐,不是章家党羽,并没那么不好接受,不是么?” “所以,我朝承泽侯耍小孩子脾气了。”杨景澄面带嘲讽的道,“多亏了诸位宗室前辈几十年混吃等死的功力,让世人不自觉的看轻我们。只消孩子气一些,他们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过是个宗室里惯坏了的小崽子,何必防备? 横竖我在锦衣卫里,又无甚丰功伟绩。算来算去,令人印象深刻的,无非是去岁年前撒钱比武,再有就是动辄心软求情,没个男子汉的刚性。总归没脱了纨绔的习性,在诸位眼中,照例是根废柴。我可真是……多谢圣上发疯发的早,迟上二年,我装傻狍子可就装不像了。” 颜舜华:“……”最后一句可真够大逆不道的。但,永和帝一通乱拳,也是打的她相当的不舒服。朝堂上经过去岁的折腾,好容易安生了几个月,又叫他几句话闹了个鸡飞狗跳,他嫌日子太好过了咋地?近半月的各方试探,弄的她对永和帝再没了敬畏,只到底畏惧皇权,有些话没骂出口罢了。 杨景澄放松腰背,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垫子上,望着天花板道:“总之,我估摸着承泽侯今明两日就得帮我去华阳哥哥那处传话。再熬一熬,咱们赶紧跑路吧,京城真是没法儿呆了。” 颜舜华忧心忡忡的道:“朝堂并非华阳兄长能左右,你如今官职在身,想要调去江南,外祖不点头,只怕难成。” 杨景澄道:“外祖为何不点头?” 颜舜华道:“你走了,长乐郡公岂能独自阻挡华阳兄长的势头?一旦大势已成,长乐再无翻身余地。那他不白忙活了吗?” 杨景澄阴恻恻的一笑:“那你觉得,我与长乐,谁跟外祖更亲呢?” 颜舜华怔住。 “我、华阳哥哥、长乐郡公,三足鼎立。”杨景澄平静的道,“可对章首辅而言,我与长乐谁胜出,他都不算输。放我出京有什么不好?待到华阳哥哥骨断筋折之时,迎我回京,稳稳当当拿住从龙之功,我登基后能耐他何? 便是我与他理念不合,逼的他告老……不恰好让权倾一时的他全身而退么?自古权臣能善终者极少,我真能把亲弟弟的整个外家全剁了不成?” 颜舜华倒吸一口凉气:“他竟是……怎样都不吃亏。” “几十年的首辅,你当说笑的么?”杨景澄面色凝重,“我甚至疑心,圣上呼喇巴的夸我,是他的布局。” 颜舜华不由问:“这如何布局来?” “华阳哥哥暗自发展党羽之事,蒋兴利能对我全盘托出,那章首辅的人,为何不能对圣上有所暗示呢?”杨景澄再次压低了声音,“待圣上察觉长乐已然无法压制华阳哥哥时,他会怎么做?抬举杨兴云之流不成气候,我却是身强体壮,至少宗室无人不服的。” “可你无子。”颜舜华道。 “我年轻。再说圣上不也无子,耽误他登基了么?”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朝堂这潭水,着实太混了!” “所以你笃定我们能出京?”颜舜华想起今日的婚宴,十分不安的问。 “七八分把握总有。待我见了华阳哥哥再说。” 杨景澄没见着华阳,先见着了章首辅。四月初九日,杨景澄外祖母谭夫人寿宴。这是嫡亲的外祖母,杨景澄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赴宴。午时往衙里告了假,提前去往章府。不想半道儿上撞见了章首辅的车队,杨景澄只得下马行礼。 章首辅须发皆白,年轻时又生的极好,几十年朝堂行走,举手投足皆有法度,颇有仙人之姿。不等杨景澄行完晚辈礼,他已快步下车搀住,爽朗笑道:“世子客气了。你可是去我家吃酒?若是,同我一并坐车岂不便宜?” 手臂被托住的杨景澄只觉后背冒起一股凉气,横行朝野的章首辅,甚时与宗室子弟讲客气了?连永和帝与他数次对峙,都未必总能占上风,他算老几? 奢华的马车四角皆放了冰,甫一入内,便感受到了一阵清凉。京城的初夏并不炎热,但官员们的大衣裳皆是里外两三层,多少有些燥意。此刻挨着冰盆,着实舒爽。轻纱的软帘落下,章首辅极为和气的问道:“你将将升官,底下的人可服气么?” 第288页 若非杨景澄不曾失忆,必得当眼前的是个慈眉善目心疼外孙的好外祖父了。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章首辅越是和气,他便越要打叠起精神应对。奈何杨景澄到底出仕不久,他那点城府在老狐狸面前根本不够看的。章首辅一搭眼即知他在想什么,乐呵呵的道:“你不必对我严防死守。你细想想,你我果真有甚过不去的仇怨?” 杨景澄答不出来,即使算上前世,毒死他的也是章夫人,与章首辅无干。至多章首辅帮着棒槌女儿擦屁股,叫他家女儿能嚣张的杀人不偿命。但要说章首辅也想弄死他,那就小看了老狐狸的气魄了。何况前世他一个深闺纨绔,都没让人惦记的价值。这一世虽有不同,但二人未曾直接交恶也是真的。 “你母亲是有些小心眼儿。”章首辅絮絮叨叨的道,“可咱们男人家,难道跟个娘们计较?前日我才让你外祖母说了她两顿,想必近来她并没为难你媳妇儿吧。” 杨景澄不免诧异,说来,章夫人在内宅是很长一段日子没生幺蛾子了。他原以为是婆媳斗法没斗赢胖丫那机灵鬼,不想中间竟夹杂着章家的事!他心神一动,直接问道:“不知外祖母何时……交代的母亲?” 章首辅轻笑,悠然道:“二月二十八日。” 杨景澄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二月二十八日,正是他从榆花村回京后不久。让他惊惧的并非这点小事章首辅何以记得如此清楚,而是,这正是他被永和帝扔在风口浪尖的前三天!章夫人已然跋扈了半辈子,谭夫人早不训斥晚不训斥,挑在二月二十八日。紧接着三月初一与三月初二,永和帝如此恰好的看到了关于他的密折…… 此般无声无息间布局的手段,令人骇然! “世子,”章首辅慈爱的道,“你可知道,在众宗室里头,太后娘娘是极喜爱你的。你府里的秀英,乃她亲自选去伺候你的,可惜你没看上。不过怨不得你,事先没告诉你知道,你没看上,是那丫头没福。” 杨景澄的手不自觉的轻微颤抖了两下,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令人无力回击的压迫感。与华阳郡公那寒入骨髓的气场不同,章首辅的春风和煦中,是蛛网般无处可逃的森然! “你我至亲骨肉,何必便宜了外人?”章首辅嘴角含笑,无比慈祥的柔声道,“澄哥儿,你说是也不是?” 第167章 堵截    杨景澄抿嘴沉默,他并非胆…… 杨景澄抿嘴沉默,他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但,对上纵横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章首辅见他的模样,呵呵笑了两声,没再逼迫,而是温和的道:“你下车吧,朝中人多眼杂,若见了你我同车,恐怕不少人得心惊胆战了。” 杨景澄腹诽,您老知道啊!?不想再跟便宜外祖纠缠,当机立断的掀开帘子,不等马车停下,他径直跳了下去。 章首辅隔着马车窗的纱帘看见他身轻如燕般落地的姿态,十分愉悦的笑出了声来,自言自语般的道:“这孩子功夫真好!” 跳下车的杨景澄快走两步,找到跟在后头的马健等长随,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不出意外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匆忙躲进店铺里的人影。 他现在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圣上的人,还是华阳郡公的人,亦或是……太后的人?不动声色的往那铺子瞥了几眼,看不清面容的赭衣男子装作挑选货品的模样,头还忍不住往他的方向观察。杨景澄哂笑,看来是圣上的人,锦衣卫大概没有这么糙的。 提起监视,他不免又想到了宫女秀英,不由暗子感叹了一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呐!好在他对宫中出来的向来防备,哪怕出自宁寿宫、哪怕为梁王所赠,他都从没放松过警惕,一直把人好生养着,也仅限于好生养着。若是当时色迷了心窍……嘶,不敢想、不敢想!怪道古人皆要说“好色者无德”,何止无德,一不留神简直无命! 官员出行,常有人在前开道。百姓们远远看见仪仗,也会自行避让。因此章首辅的车队走的颇为顺畅,他的府邸更是距离皇宫不远,很快便到府邸所在的巷子口。 仪仗与长随队形变化成一个长条,队列整齐的引着章首辅奢华的朱红色马车入内。旁边见到的人,无不心生艳羡。京官多如狗,然此般排场的毕竟只有那么些人,哪怕常居京中的,也不免多看两眼。 杨景澄刻意落后几步,与章首辅拉开了距离。此乃一种姿态,表示他并未与章首辅同流合污,不过是路上遇见了,按着晚辈的礼仪去打个招呼罢了。缓缓吐出了口浊气,今日章首辅着实有些不按理出牌,等下的寿宴,恐怕还有大戏等着他。 果然,待杨景澄慢吞吞的带人行到了章府大门前,章府的大管家王守业一溜小跑赶了上来,无比谄媚的连磕了几个头,浑身喜气洋洋的念叨:“世子爷,您可算来了,老太太等你好半日了哩。” 既来之则安之,杨景澄嘴角微勾,从容笑道:“累外祖母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王守业没防备素来对他爱答不理的杨景澄忽然和气,很明显的愣了愣。杨景澄暗暗悼念番自家一去不复返的坏脾气,利落的下了马,对王守业含笑道:“带路。” “嗳!世子请!”王守业连忙回过神,一面领着杨景澄往内走,一面吩咐几个身着崭新衣裳的青衣男仆招待马健等长随。首辅夫人的寿宴,宾客云集。 第292页 此事最麻烦的便是说服永和帝,从眼下来看,永和帝已然图穷匕见——把对华阳郡公的厌恶之心昭然若揭。此刻他若求离京,永和帝会如何想?会不会怀疑是华阳把他逼走的? 华阳郡公嘲讽一笑,而后指了指案几下手的位置,道:“坐。” 杨景澄依言坐下。 华阳郡公方慢条斯理的开口:“在朝堂上,你想办事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要点便是摸清楚每个人的想法,这也是圣上防备我的缘由。我执掌锦衣卫,探查了太多的密辛,便也了解了太多的想法。朝堂诸多朝臣是何秉性?遇事有何应对?他的弱点几何?他家人喜好几样?在锦衣卫的档案中清晰可查。如此,我若要办点事,或者威吓某些人,岂非轻而易举?” 杨景澄问道:“是以近年来,东厂隐隐开始有动作?”以锦衣卫节制朝臣,又打算以东厂节制锦衣卫么?如此一层套一层,朝堂上可还能剩下办事之人?杨景澄心中泛起了隐忧。 “然也。”华阳郡公道,“圣上早年没法子在朝堂上与太后打硬仗,不得不重用锦衣卫,从阴谋算计上走。实不相瞒,那时我与圣上,亦算君臣相得。我的升迁不比你慢,你连跳三级乃时势造英雄,而我那时,却是圣上一手安排。你应该知道,锦衣卫里拿实权的理应是镇抚使而非指挥使。可惜镇抚使品级看着太低,圣上那时却是真心实意的想我做太子,是他硬生生的一路将我捧成了指挥使,无论从实权还是品级,皆踩了蒋兴利一头。奈何……后来的事你大抵都知道了。” 杨景澄攥了攥拳头,闻弦知雅意,华阳郡公想告诉他的是,圣上喜爱有上进心且能干的年轻人,但仅限于此。如若能干过头,便再也不是圣上心爱的后辈,而是仇敌。如今的他,恰好是圣上欣赏的,年轻、有干劲,最要紧的是笨拙。是的,与朝中老臣想比,与登基几十年的圣上相比,他稚嫩的如同个七八岁的孩童。如此,天下既不会交到废物手中,致使将来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亦不会挣脱控制,始终在他的五指山内。 华阳郡公意味深长的看了杨景澄一眼:“待你再稳重些,圣上的目光又该偏向谁?” “你可知去岁多少地方报灾荒?你可知从去岁到今年,多少地方有流民?你可知整个天下,土地兼并到了何等地步?你可知九边守卫已逃离多少?”华阳郡公随口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质问,从他从容的模样来看,此类质问远远不止方才提出的几个,而是多不胜数! “你做皇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华阳郡公语调幽幽。 杨景澄不待他继续,立刻从椅子上跳起,半真半假的惊惶出现在他的脸上,随即他缓缓跪下:“哥哥休要戏弄于我!您问我有无野心?有。我家那个样子,我不甘于袭祖荫做国公。我想凭自家本事另开一府做郡王,甚至做亲王。可我真的从未想过九五至尊。” “哦?”华阳郡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为何?” 杨景澄苦笑:“哥哥,你怕不是忘了我是个纨绔了……做亲王多好,钱多府邸大,城外庄子无数,我镇日里游山玩水不好么?做什么每天天不亮的起床,天擦黑了都未必能歇着。”说着咕哝了一句,“活的比狗都不如。” 华阳郡公:“……” “您或许不觉得批阅奏章有多累,与朝臣勾心斗角有多累。”杨景澄睁着诚挚的眼,极认真的道,“可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天下交到我手上,我八成得偷懒依赖太监。如今不是开国那会儿,百废待兴,做皇帝的不折腾那叫休养生息,得万民赞颂。现在是什么时候?朝中派系纠葛、贪官污吏横行、九边蠢蠢欲动……哥哥,这家我真的当不了!” 华阳郡公糟心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景澄,原本只是个话术,接下来还有转折。不想杨景澄一通表白,引的他想起了朝堂的一团乱麻,连带着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杨景澄偷眼看着华阳郡公的面色,猛地想起了蒋兴利给他的那密密麻麻的、站在华阳郡公身后的朝臣名单,不免心惊胆战。若非御座之上还压着个章太后,以华阳郡公在朝中势力,只怕早已篡权夺位、君临天下了。是以,此刻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君王!再不能似以往那般嬉笑随意。君臣与兄弟,截然不同! “你先起来。”华阳郡公的语调里充满了疲倦,“方才扯远了,我们接着之前的话说。你想南下,圣上必不乐意。可他的不乐意,并非舍不得你。圣上……早想弄死我,又怕没了我,更辖制不住太后。因此,他想的是过河拆桥。” 杨景澄不敢不听话,乖乖的爬起,垂首而立,静静的听着华阳郡公的分析。 “过河拆桥也不是容易的。果真把我杀了,谁来做太子?长乐么?”华阳郡公叹息道,“长乐不行,你却可以。” 听得此话,杨景澄想死的心都有,上头神仙打架,能不能别在他的小身板上打?乾清宫那么宽广,不够你们打的么? 看着杨景澄眉眼都扭在一起的表情,华阳郡公忍不住轻笑出声:“品评实事罢了,无需太紧张。”说着,他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所以,你知道圣上为何不愿放你出京了么?” 杨景澄答道:“太子当然不能出京。” “不,”华阳郡公道,“他怕我在路上杀了你。” 第296页 杨景澄做了几个拔针的姿势,又帮着颜舜华换好衣裳,故作忧心的问:“太医,没事儿了?” 包承善捋了捋胡须,叹道:“可惜世子不会烧山火的手法,不然那几针补的好,胎儿能更好些。” 杨景澄呼吸一窒,妈的!有诈!他是要颜舜华“流产”,包承善却说甚胎儿!这是把他往坑里活埋!颜舜华亦是面色苍白,颤声问道:“他不是华阳兄长的人么?” “莫慌!”杨景澄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正想说些什么。哪知包承善再次开口:“不过,老朽年纪大了,手脚不比年轻时利索。夫人的脉象过浅,横竖已扎过保胎针,过了最要紧的时候。公爷和世子不妨再请宫里几位同僚一并参详参详,才算妥当。” 瑞安公哪听得这话?包承善话音未落,他已一叠声的喊:“来人,快拿我的帖子,再去请几个太医来!” 杨景澄心里暗自骂娘,他的确想借着此事,直接断了章家的念头,省的在他出京之事上平添事端。太医他并不怕,好赖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当朝官员还能有不惧他的?只消当场摁住了太医,圣上与太后那头瞒不瞒的住不打紧,姿态摆出来即可。哪里知道打着华阳郡公旗号来的包承善如此不按理出牌,当着瑞安公的面要求会诊!滑脉最易诊断,只消别人摸上脉,他该怎么下台? 设局脱身乃小事,哪怕事后被人翻出来,亦只是诸多斗争中不甚精彩的一幕,可当场被揪出来,那就要了亲命了。偏生此刻瑞安公坐在外头,不是他不能与亲爹交代自己的算计,问题是想孙子想疯了的瑞安公根本不可能听! “世子,我们怎么办?”颜舜华快哭了,“我会露馅儿的!” 叶欣儿眼珠子转了转:“找个怀孕的仆妇冒充一下?隔着帘子诊脉,谁认得是谁?” 杨景澄糟心的道:“我们才圆房,算算日子,她最多一个月身孕。你上哪找个恰好一个月的?若是寻来的有两三个月……”余下的话都不敢说出口。他没圆房,颜舜华的孩子打哪来的?那不是找死么? 这厢杨景澄急的满头大汗,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借力打力的局,毁在了包承善身上。他暗自警醒,日后便是有信物的人,也决不可轻信! 那厢瑞安公的几个小厮拿着帖子在京城的大道上策马狂奔,太医院有在宫中留守值班的,他们自然敲不开宫门,因此皆是去那些不必轮值的太医家中找。也不管是不是带下科,甚骨科、伤寒科,乃至专看孩童的哑科,通通给刨了出来。心思细腻的来旺顺道把京里有名的几个大夫闹醒,一并带回了家。 如此动静,早惊动了宫内外关注此事的人。章首辅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同样睡不着的谭夫人道:“咱们二姑娘,是该好生管一管了。” 谭夫人脸色极为难看,他们消息略晚,此刻已然知道了女儿回家便冲儿媳妇撒性子之事。先前杨景澄嚷着说媳妇儿要流产,他们还当是内宅斗法,大不了明早挨顿训斥。可全城的大夫都被拖了出来,那事儿绝不会小! “命人再摆两个烛台,”章首辅转了转手腕道,“我连夜写请罪折子。明日一早,你便递牌子进宫,与太后娘娘赔不是。” 谭夫人轻轻应了声,却是满腹的委屈。下半晌的酒宴上没看到杨景澄的人影,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她作为当家主母,自然要略略表示一下不满,不然家里的脸往哪搁?可她真的没想到女儿能闹的如此的落人口实!磋磨儿媳的法子多了,你别带脸上行不行!? 丫头们点起了烛台,章首辅把人都撵了个干净,自家磨好了墨,预备落笔的瞬间,倏地抬头看向老妻:“你说,我们扶持长乐,是不是有些过了?” 很多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章首辅与杨景澄一样,太多的算计憋在了心里,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拿出来与妻子略聊上几句。因为,夫妻同体,生死与共。 谭夫人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太后,终究是杨家人。” “是啊,她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章首辅没再多言,下笔如飞,字迹清晰的请罪折子须臾落成。 消息连夜肆掠,皇宫里的灯火亦亮了几分。事涉宗室子嗣,永和帝与章太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各自坐在自己的地盘上,静静的等待着消息。 寅时初刻,大大小小的大夫呼啦啦的赶到了瑞安公府。在杨景澄阴鸷的脸色下,一个一个的轮流给颜舜华把脉。因意见不同,不时听见他们的争吵。章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东院,讪讪的站在脸色铁青的瑞安公身后,听着她难以理解的医书。 “当——当——当——当——”自鸣钟按时敲响,连续四下。申时末,天要亮了。众大夫终于吵出了个结果,由带下科圣手包承善宣布:“经我等辩证,夫人的胎儿确实保住了。次后的日子,安心静养即可。” 颜舜华!??? 杨景澄!??? 瑞安公瞬间狂喜!兴奋的一蹦三尺高:“我要有孙子了!来人!进宫报喜!!!” 第172章 报喜     通常而言,…… 通常而言,宫门于每日戌时落锁,次日卯时开启。只有遇到极为紧急的情况,才会半夜打开宫门。是以,瑞安公自然无法在申正时分把消息递进宫内。但,寅正与卯时初,仅仅相差半个时辰而已。瑞安公兴头的命人拿自己的朝服过来,就在杨景澄的屋内换起了衣裳。很快,他从一品国公的朝服着身,来不及与儿子道声恭喜,撒丫往外奔去。 第301页 “说来,”瑞安公有些小心翼翼的道,“昨天夜里,你……在弄什么?” 杨景澄瞬间面无表情:“原本是想给你家夫人一个教训。” 瑞安公讪笑。 “父亲啊——”杨景澄拖着长音道,“我不在家,你就看着她磋磨我媳妇儿?” 瑞安公辩解:“我跟秋姨娘看书的不是,真不知道此事。” 杨景澄淡淡的道:“我们站了华阳哥哥,与章家已是不死不休了。你只想着避开,是没有用的。” 瑞安公没说话。 杨景澄低声道:“外头的事,父亲一向不爱管,做儿子的自然不好强求,因此许多事也未曾与你说。只一条,舜华人在家里,如今又怀着我的孩子,还请父亲多多照拂。此番虽是闹了场笑话,可若是我再晚些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瑞安公被儿子说的更加心虚,他最不爱掺和事儿,家里的婆媳矛盾虽听到了些许,但习惯性的装死。不想差点丢了孙儿,此事是他的错。 “对了,章家今日来人了。”瑞安公道,“应该是谭夫人身边的,我听张超家的回报,大抵是训斥了你母亲一顿。她昨夜亦吓的不轻,想来日后不会再寻你媳妇儿的麻烦了。” 章夫人只是个内宅妇人,在内宅斗法逞能是好手,但牵扯到外头,却是半点不够看的。杨景澄眼下无意于她死磕,眼下局势越发混乱,实在无暇在女眷处分神,他的麻烦太多了。 心里过了遍近日之事,杨景澄又细细密密的叮嘱了瑞安公几句,看着日头已经悬在头顶。于是以要回屋休息为由,与瑞安公告辞。 昨夜一番折腾,瑞安公早困的不行,打发走了杨景澄,火速跑去近来的爱宠秋姨娘屋里补觉去了。杨景澄亦回到了屋中,颜舜华已经醒来,却依旧惊魂未定,脸色有些苍白。叶欣儿正服侍她喝粥。 杨景澄不由问道:“吴妈妈呢?” 颜舜华有气无力的道:“打发去齐府报喜了。” “齐府只怕早知道了。”杨景澄道,“去个人,吩咐下门房,别把齐家的人都给拦了。” “不会,”颜舜华摇头,“我嘱咐了吴妈妈,就说我不大舒服,叫舅母她们后儿再来。”说着她看向杨景澄,欲言又止。 杨景澄先把闲杂人等赶出去,待屋里只留下叶欣儿时才道:“什么事?” 颜舜华看了眼叶欣儿,心里酸涩的道:“我既有孕,恐不能跟着南下了,你带欣儿去吧。” 叶欣儿顿时一僵。 杨景澄一呆,他一直连轴转,全然没想到这个问题!寻常官员上任必然得带夫人,毕竟官场交际,总不能拿个小老婆去与人家正经八百的正妻说话吧?不说旁的,就各家门各家户的后院之争,正房最大的依仗便是这层身份了。她们的交际圈,绝不可能容忍小老婆混进来,这是底线。因此,一开始他便打算着把颜舜华并半拉东院打包带走。却是没料到,颜舜华怀孕如此快。 沉吟了片刻,杨景澄道:“我们去的是江南,又不是犄角旮旯里。几乎全程水路,又不颠簸,你能跟着走的。” 颜舜华摇了摇头:“今早你出门后,我想了许久。旁人家里,我跟着去没什么,毕竟我身子骨好,怀孕了多动弹没准孩子更康健。但你是宗室……”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世子,我出身寒微,这孩子若掉了,我……大概死无葬生之地了。” 推着新婚丈夫与小妾外放逍遥,颜舜华说不出的难受。她不害怕叶欣儿么?怕!十足的怕!那是杨景澄相伴多年的枕边人,与之相比,自己才是后来的。她对叶欣儿的一切重用与信任,皆为了取信于杨景澄。可眼下的情形,她不敢赌。若她规规矩矩的留在京中,有甚意外,宫里怨不到她头上;可若她不安分的跟着丈夫出远门,致使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结果,呵呵…… 经颜舜华提示,杨景澄很快想明白了关窍,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好吧。” “不。”一直在旁沉默的叶欣儿忽然出声反对,“我……我也不能跟着去。” 杨景澄奇道:“你又有甚牵挂?” 叶欣儿没回答,她后退一步跪了下去,垂眸道:“奴不想去,求世子与奶奶开恩,让奴留在京中吧。” 第175章 安排    杨景澄看向叶欣儿的目光平…… 杨景澄看向叶欣儿的目光平静,叶欣儿的心底却是充满了恐惧。她身世飘零,唯有如履薄冰方能求生。颜舜华的提议让她感到了莫大的危机,她根本不敢有任何越雷池之心!从杨景澄娶亲那日起,她便反复的告诫自己,从此以后她不再是杨景澄的人,而是新来的大奶奶的人,也只能是大奶奶的人。因为,再抱着杨景澄不放,会死…… “我知道了。”杨景澄没有多说什么,他在叶欣儿轻微的颤抖中,猜到了答案。事实上,自从颜舜华过门,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无间便不复存在。想起前世的那段一同爬屋顶喝酒的缘分,不免心生怅然。但,物是人非,如蝼蚁般挣扎求生的丫头们,他不能苛求。 颜舜华明显的怔住,杨景澄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吴妈妈年岁大了,白鹭和黄莺又一团孩子气,欣儿心细,留在京中照顾你我放心。” “这……”颜舜华恍惚的道,“不好吧?” 杨景澄揉了揉颜舜华的头,又把叶欣儿从地上拉起,温和的道:“有甚好不好的。你年底前后便生了,明岁开春运河化了冻,再带着欣儿坐船过来便是。一年的功夫,你们想跟着去,我还嫌你们给我添乱呢。” 第302页 三言两语安抚了妻妾,杨景澄没在内宅久留,直接从一个小角门摸了出去。他身手敏捷,往日只是不想甩开跟踪之人。今日他先回房,让府中的暗子以为他歇下了。抓住宝贵的空档,轻巧的溜出了家门。穿出巷子时,他故意在巷子口等了一小会儿,确认无人跟踪,方加快步伐,朝南边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后,他敲响了一所民房的大门。一个老妈子打开门,好奇的问:“公子是?” “我是杨景澄,你们大爷在家么?”杨景澄找的正是楼英。 楼英家的院子极浅,杨景澄在外说话,他在屋里便听见了,急急走了出来,问道:“世子?你今日怎底出来了?” 杨景澄快速道:“我身上缠着无数事,你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我有话同你说。” 楼英点了点头,拉住杨景澄的胳膊,把人带进了院内。昔日破旧的小院,早被修缮一新。往日几栋独立的屋舍,亦加盖了耳房与回廊,成了个标准的四合院模样。楼英夫妻与岳母吴氏分住在了主屋,仆妇们分别住在两侧的耳房中。而东西厢则空了下来,楼英将东厢改成了书房,西厢则留给了楼兰。 但楼英并没有把人请进屋内,而是指了指院内新设的石凳道:“不甚安静,但能确保无人偷听。” 幕天席地,确实能让有心之人无处遁形。杨景澄点了点头,随意捡了个凳子坐下,开门见山的道:“榕王想纳你妹子做妾。” 楼英瞪大了眼。 “兰儿出身不够,”杨景澄快速的道,“榕王妃说的好听,只怕她混不上侧妃。” 楼英面色阴沉:“这与内务无关,榕王想作甚?” 杨景澄顿了顿,道:“对不住,我连累了你。” 楼英看向杨景澄,认真的道:“蒙世子不弃,肯与我称兄道弟,那便不提连累不连累了吧。” “那我也不废话了。”杨景澄道,“缘由,我不能说,且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我今日来寻你,有两件事。第一,趁着榕王没明说,先把兰儿嫁了;第二,我即将南下,你也尽快离京。否则一旦不小心卷入,便是粉身碎骨。” 楼英愕然! “我没同你开玩笑。”杨景澄极为严肃的道,“舜华昨夜查出身孕,今日慈宁宫与乾清宫前后脚的来颁赏。你在瑞安公府住了十几年,宗室的事知道的也不少,你见过哪个宗室有如此体面?” 楼英心中狂跳,若说杨景澄的儿子落地,宫里高兴,哪般厚赏都不足为奇。可将将怀孕,就…… 杨景澄接着道:“我能说的有限,总之你与靖南伯通个气儿,让他尽快安排你出京。至于兰儿……”寻常姑娘三挑四捡都未必赶的上好人家,急急出嫁,加上楼兰的脾性,杨景澄有些说不下去了。 楼英怔住了,他只有一个妹子,爱若珍宝。纵然知道她刁蛮任性跋扈甚至愚蠢,可那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仅存于世的至亲。他从没想过,自家这般角色,也会遭来觊觎,以至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兰儿还小,我原想着多留她几年……”楼英喃喃的道,“长大些,或性子好些,我也有点体面,能寻个差不多的人家,看着她好生过日子。”好端端的,她怎么就被榕王惦记上了呢?回想起昨日谭夫人宴席上的种种,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是外祖有谋划么?”楼英如是问。 杨景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能说。”有些事,似楼英这等身份的人知道了,不单没好处,反倒容易招惹杀身之祸。毕竟太后与永和帝在他身上的较量,众人暂还是“心照不宣”。此刻若楼英知道他差点成了准太子,只怕不够他受惊吓的。 “摊上个权倾朝野的外祖,竟不知是福是祸了。”楼英苦涩的道,“我知道了。今晚我便携内子回娘家,并求老夫人替兰儿寻一门亲。只是……”楼英艰难的道,“我家底不丰,嫁妆便厚颜拜托世子了。” “钱财上你无需忧心。”杨景澄沉郁的道,“是我连累了她,旁的没法子,嫁妆总要好看些。要紧的是劝服兰儿,否则嫁妆再丰厚,她也未必过的好。” 楼英苦笑:“事到如今,还说甚劝服。能懂事最好,实在闹小女孩儿脾气,打一顿也就是了。” 杨景澄无言以对。 “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的道理。兰儿进了榕王府,那才是生死未知。嫁去旁人家,有你个世子哥哥回护,总有一线生机。”楼英心里满满的无奈与无力,权势的碾压便是如此。面对庞然大物般的外祖父,他能做的,唯有尽量的腾挪。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身上是那么的疼,可只要有口气在,就有指望。 “我们兄弟从此将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时重逢了。”杨景澄直接岔开了话题。 楼英却问:“我离京后,除了承泽侯,你还有旁的能说话的人么?” 杨景澄咧开了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可正因为他年少时过于孤僻,并没几个能交心的朋友兄弟,才好掌控不是?若像梁王府一系那般交际满天下的,便是子孙众多、辈分合适,也没见能充作太子候选人。血缘太远?杨景澄嗤笑,他与圣上那一脉,又比梁王系近几分呢? “我且有事,不便久留。”杨景澄看了看天色,太阳偏西,大概已是申时多点儿。楼英住的颇远,算上赶路的时间,他确实没空再多说了。 第320页 见杨景澄还是不信,丁年贵只得道:“任务也不是没有,就一条儿,护您周全。若是您有个好歹,我们十几个人就活不得了。” “你们日后,预备与我形影不离?”杨景澄问。 “那哪能啊。”丁年贵道,“我今年二十四的虚岁,至多能再干四五年。三十来岁的汉子,搁别处是壮丁,可我们这一行,体力眼神都跟不上。说句到家的,倘或有哪个不长眼的暗算世子,那时我们挡暗箭都挡不利索。到那时,世子也大抵养出了更年轻的护卫,用不着我们了。如若日后您愿赏我一口饭,我便做些其它利索能及的活儿。看我们不顺眼,我们自谋生路去。” “不回东厂?” “东厂,原是圣上监督锦衣卫的地方。”丁年贵道,“我们亮出了身份,若非碍着太后,早被圣上处死了。” 杨景澄追问道:“那你们还甘愿亮出身份?” 丁年贵哀怨的道:“不是您忽然要闹着去江南,娘娘不放心么。一时间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沿途护卫您啊。” 杨景澄:“……” “江南虽是繁华富庶之地,可事儿真出的不少。”丁年贵满腹愁肠,“自来官员外放到地方,都得拜会当地名门,就是怕被使绊子,叫他们做不好官,甚至丢了性命。世子您可别怪我说话直,您瞅着您是这么委屈求全的么?再则那边世家林立,苛待起百姓来比吴子英之流好不到哪里去。您管是不管?不管不合您的脾性,管了吧,地头蛇什么下作的手段使不出来?您是能打,可这些个暗地里的阴招,娘娘怕您防不住。您说,万一您有个好歹。我也不说那前程不前程的,华阳郡公不得更恨死了章家?没有章家,您也不能出京不是?” 杨景澄无言以对,他与太后密谈过后,又去花厅里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这一顿饭的功夫,太后她老人家就已经吩咐到这等地步了!? “世子,您看,我是个罪臣之后。”丁年贵接着絮叨,“听命行事而已。我们是可以在暗处,然探查跟踪在暗处无妨,只要消息及时,管您死活呢?换成护卫又有不同,隔得远了,有事我们真赶不上。您若气不过,借了圣上的手处置了我们也成,只是您南下不带足人手,娘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 杨景澄心好累:“到时候,圣上再派一拨人,华阳哥哥再给几个好手,我是南下当官呢?还是南下剿匪呢?” 丁年贵挠头干笑。 此时杨景澄彻底明白了,丁年贵也未必想跟着自己,无非是各为其主罢了。于是叮嘱了一句:“我去旁的地方你们跟着便跟着吧,但我与华阳郡公说话时……” 话不用说尽,丁年贵连忙道:“知道,知道。娘娘嘱咐过了。” 杨景澄:“……” “我们也不想死的。”丁年贵道,“世子放心吧。”对于杨景澄与华阳郡公单独相处,他们还是不担心的。这就是跟了个有功夫的主子的好处,不然真赶上兄弟密谋,他们是跟还是不跟呢?若是不跟,华阳郡公忽然改变心意决定痛下杀手,他们十条命都不够陪的,按照东厂锦衣卫的惯例,能一刀毙命的都算造化;若是跟着,那更是与寻死无异。锦衣卫已然是皇家侍卫了,东厂明面上更是圣上的私产。弄死别地的官员,多少得有个由头,得与刑部一个说法。弄死厂卫?朝臣只怕还嫌他们死的不够惨。 幸好瑞安公世子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丁年贵如是想。 “一进的院子空着。”杨景澄稳定了心神,开始安顿新来的“侍卫”们,“正屋你们自然是不能住的,似你说的倒座,那是给奴才们的通铺,你们住太委屈了。东西厢房你们挤一挤吧。” 丁年贵怔了怔。 “你们已是来了,便是让你们风吹日晒没地儿落脚,除了显出我的小气之外,甚都解决不了。我也犯不着同你们过不去。”折腾了一日,杨景澄已是十分疲倦,当着丁年贵,不必讲什么礼仪形象的,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摆了摆手,“明早我往衙门里告个架,你那十二个弟兄带来与我认个脸。待正事办完了,你再与欣儿叙旧吧。” 丁年贵点了点头,看杨景澄十分疲乏的模样,他不再废话,直接撤出了二进,摸到一进的西厢,翻身倒在没有铺盖的炕上,和衣而眠。 杨景澄却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半圆的月亮发着呆。夜深露重,初夏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肺,却缓解不了他心中的焦虑。 章太后如此的老谋深算,华阳哥哥,你……真的能赢么? 第186章 重逢   长夜漫漫,不能成眠的又何止…… 长夜漫漫,不能成眠的又何止杨景澄一人。永和帝盘腿坐在炕桌前,手里拿着只笔,在纸上涂涂抹抹。梁安瞥了一眼,便接着低头装死。永和帝日常便爱如此琢磨,纸上又是圈又是团又是线的,除了他自己,旁人皆看不懂。梁安唯一知道的是,但凡这等时候,都昭示着永和帝心情不佳,贴身伺候的顶好别弄出动静,省的叫迁怒了。 殿内灯火通明,梁安已是困的两眼冒泪花了,永和帝还精神奕奕的,画完一张纸扔到一旁,接着在下一张纸上继续着鬼画符。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停了笔,殿内的太监宫女们齐齐暗自松了口气。明日并非休沐,清早就有朝臣要面圣,睡的太晚了待明早叫起又是一桩难事。 第321页 不料,永和帝虽不再写写画画,但依旧没有要睡的意思,而是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枕上不知想些什么。念及明日有事,梁安忍不住劝道:“圣上,夜深了,您去歇着吧。” 永和帝忽然问道:“太后歇了么?” 梁安道:“回圣上的话,才听小宫女们说闲话,道是太后娘娘今日回了趟娘家有些疲乏,天没黑便关宫门睡了。” 听得此话,永和帝骤然暴怒,砰的一声,炕桌上的镇纸应声落地,同时鬼画符般的纸张被他的衣袖掀起,纷纷散落在了炕头。 “她倒睡的香甜!”永和帝恶狠狠的道。 梁安自是知道今晚永和帝在恼怒什么,朝堂的折子永和帝不肯轻易给太监看,宫里的事儿却是不瞒着的。何况今日太后出宫的动静那般大,又直接抽调了东厂十几个精壮。永和帝如何能不恼怒?且不提章太后去堵杨景澄之事,锦衣卫已经被章太后拿走一半,哪知东厂有此般漏洞,整整一个役,竟全是章太后的人! 最可气的是,一个役章太后也并不心疼,直接亮明身份,送给了杨景澄。换言之,东厂剩余的十一役,至少还剩三支属于章太后。他一直知道章太后在东厂有钉子,但他从不曾知道东厂已与锦衣卫一般,有泰半不属于自己! 接到消息之时,永和帝气到发抖。章太后此举何止挑拨,她就是在耀武扬威!她在告诉自己,无论使出多少手段,他都不可能全然执掌哪怕任何一个地方!岂有此理! 梁安好半日没敢吱声,直到看着永和帝气平了些,方小心翼翼的道:“圣上,太后为着抢人,自毁长城乃好事。恰让您看到东厂的漏洞,再好生梳理梳理,添补上咱们自己的人岂不是更好?” “啪!”永和帝一巴掌扇在了梁安的脸上,怒斥道,“你有脸提!?” 梁安能说什么,只能跪下磕头请罪。心里十分的委屈,东厂虽说名义上归他管,可底下那帮大爷都是锦衣卫调过来的,怎看的起他个阉人?若是圣上肯放点子权力给他倒还好说,偏偏圣上只把他当个奴才使。他看着有五品的官职,锦衣卫还个个有后台呢,他使唤的动哪一个?锦衣卫乃华阳郡公的地盘,要怪也得怪华阳啊,怪他个太监作甚! 华阳郡公此时亦是脸色难看,他今夜请了安永郡王与承泽侯前来议事,说到半途中,下头人悄悄来报,道是丁年贵一役的人都叫太后拨了出来,送与了杨景澄。安永郡王当下就唬的险些晕了过去,一叠声催促华阳郡公派人,务必要护杨景澄周全。 章太后这记乱拳真是能打死老师傅,连华阳郡公这等与之斗了十来年的人都摸不着半点脉络。手头信息着实太少,安永郡王与李纪桐再呆下去也无甚意思,只得散了。 一夜折腾,唯有章太后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听人回报,说东厂今日闹哄哄的正在补人,不由哈哈大笑。 “那小子昨夜定是气疯了!”章太后坐在床上,散着花白的长发,全不似平日华服高髻时的威严,倒有几分魏晋风流的洒脱。 兰贵无奈的道:“可是娘娘,东厂开始清查了,您仔细咱们的人吃了亏。” 章太后笑道:“我的人就那些,昨夜都送给澄哥儿了。” 兰贵张大了嘴,震惊的看着章太后:“那东厂怎么办?” “哈哈哈哈!”章太后乐的直拍大腿,“东厂用来干什么的,你知道么?” 兰贵喏喏不敢答言。 章太后敛了笑,淡淡的道:“节制锦衣卫。说的更直白些,节制华阳。” 慈宁宫的心腹宫女阿糖实在忍不住问道:“娘娘,圣上为何那般疑郡公?” “因为他不配当个圣上。”章太后言语里满是鄙夷,“若这慈宁宫住着的是个颐享天年的老太后而不是我,他这般做倒无妨。心里恨着我,还防着华阳,那是嫌死的不够快。要不是先皇只生出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呵呵……” 章太后翻身下床,身形利落的根本不像个七十多的老太太。自打年满七十后,她的性子越发倔强,无事不让宫女搀扶。径直坐到了梳妆台前,兰贵麻溜的赶上来梳头。兰贵早年有把梳头的好手艺,方分到了坤宁宫,专给那时年轻貌美的章太后梳头。这么多年来,他把持着手艺,不肯轻易传授给他人,章太后梳头一事上自然也不大离的了他。 象牙的梳子不轻不重的落在头皮上,而后滑过发间。略有些痒,但很舒适。章太后惬意的闭眼享受着清晨的片刻安宁,很快各色的折子在永和帝那边过了一遍后,会送到慈宁宫来,那会儿她便不得闲了。 “对了,你过会子把彭尚书请来。”章太后吩咐道。 吏部尚书彭佐卿,亦是铁杆的太后党。多少年来,朝臣夺权,步步紧逼,章太后也没放松过对吏部的控制。不止尚书是她的人,左侍郎更直接由章首辅兼任,还有郎中梁冠正之妹,便是章家的三老太太。整个吏部,被章家把持的死死的,永和帝想方设法都不曾动摇过半分。 兰贵一听到彭尚书三个字,就悄声问道:“娘娘,咱们世子外放之事,您真就同意了?” 章太后轻笑:“孩子大了,出去闯荡闯荡也是好的。京里头的宗室们,是养的娇贵了些。”说着又叹息道,“华阳那人不讨人喜欢,养的两个儿子倒是可爱的紧。行动坐卧一板一眼的,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着可招人疼。” 第333页 “你总这般的不识好歹,我也累了。”在一片寂静中,楼英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他身上萦绕的怒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下浓郁到化不开的疲倦。他只有一个妹子,他比谁都盼着楼兰过的好。是,千挑万选的妹婿穷,可果真是个嫡系的公子哥儿,哪个又肯容忍楼兰的坏脾气呢?还不是想仗着杨景澄个表兄弟,嫁去那等落魄人家,方能让她接着作威作福么? 离开了公府,每日睁开眼,柴米油盐酱醋茶,掰着手里的几个钱过日子。楼英与魏燕如这对自幼生长在豪门府邸的夫妻,何等的焦头烂额。他生怕楼兰委屈,还想着把章家赔的田产分一半给楼兰。谁知道,楼兰根本不屑一顾。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既不听我的教导,我也不讨你的嫌。”楼英冲丁年贵行了一礼,“如此,拜托大人了。” 丁年贵糟心的不要不要的,咬着后槽牙道:“楼公子,我倒是知道哪处庵堂靠的住。可是做姑子,得干粗活的。您想好了?” “我们本身也是得干粗活的人家。承蒙姨父姨母照顾,娇生惯养了十几年。总归,是不能忘本的。”楼英深深的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楼兰,“何况,女孩儿家家的,娘家没教好,果真让婆家去教,可就不知什么下场了。” 丁年贵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同时打了个众人不认得的手势,就见墙头人影一闪,又迅速消失不见。楼英显然被震了一下,丁年贵抬手:“接下来的事,楼公子大概不想亲眼看着,请吧。” 楼英眼圈一红,再次看了眼相依为命的亲妹子,终是狠心扭头大步踏出了院子。 “哥哥——”楼兰似乎察觉了什么,不自觉的提着裙子追了出去。可就在她路过丁年贵身边时,忽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93章 润物    杨景澄刚刚回院子,正想跟…… 杨景澄刚刚回院子,正想跟颜舜华说句话,余光就瞥见了个不甚熟悉的身影。只得无奈转身问道:“丁大人,您办事速度可真快!” 丁年贵同样无奈的道:“小人有皇命在身啊!世子,见谅则个?” 杨景澄一口老血,他能说什么?就算他打死了丁年贵,不照样得换个人?接连深呼吸几口,咬着后槽牙道:“那我吩咐你办的事呢?” “小人还有手下的不是?送去惠慈庵了。”丁年贵又搓了搓手道,“世子,您别恼,气着了对自个儿身体不好。您这么想,梁安那厮不也见天儿跟着圣上,您权当提前适应一下?” 杨景澄差点叫气乐了:“我可特娘的谢你吉言了!” 丁年贵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赶忙岔开话题道:“惠慈庵您熟吧?” “我不熟!”杨景澄厌恶的道,“家里穷就别养那多姬妾,养了就得养到死,半途中扔去庵堂里做尼姑,干人事!”原来惠慈庵乃宗室家庙,里头不知关了多少丧夫无子的姬妾,杨景澄十分的看不惯。 “别介!那不都是去守节的么!?”丁年贵忙道,“世子,咱得敬重节妇啊!” “敬重个屁!”杨景澄毫不客气的开始了抨击,“我没拦着人要守节,可守节在哪不是守?惠慈庵原是让绝嗣人家的妻妾有个落脚之处的,如今倒好,但凡没生儿子的都往里送。那都是伺候过他老子的人,家里给间屋子能死咋地!?一群不孝的东西!” 杨景澄本就最烦守节那套,夫妻一体,人死了叫老婆守寡便罢了,连小老婆也得跟着守,那是什么道理?你给人家诰命了吗?说甚姬妾们家去了也是叫卖了,未必有好下场。那也别往尼姑庵里塞啊!便是宗室家庙,条件比别处都好些,庵堂里的寂寥又岂是旁人能体会的,还不如索性放了! 不过,既是宗室家庙,楼兰能送的进去?杨景澄不由问道:“你竟已经手眼通天的能随意送人进家庙了!?” 丁年贵哭笑不得:“世子您想什么啊?家庙里头又不止主子,不还得有丫头么?” 杨景澄:“……” 丁年贵委屈道:“虽然我不算甚能为的,可办事也不至于那般不牢靠啊。您亲口吩咐送进去的,那又是宗室家庙,居然去青灯古佛的修行,那可不就承认了她是您的姬妾嘛!宗室里头常拿惠慈庵吓唬不听话的姬妾来着!” 杨景澄牙疼的道:“丫头啊?” “世子您别心疼。”丁年贵语重心长,“我一搭眼便知道楼姑娘那是叫宠坏了,送去惠慈庵叫嬷嬷们打几顿,日后方能好好过日子。那话怎么说来着?父母为子女者,当计长远——” “闭嘴!”杨景澄十分火大,“行了,我跟我媳妇儿说话,你可以滚了!” 丁年贵认真的问:“您院子四个角儿,我滚去哪个角让您能顺眼点儿?” 杨景澄额上青筋直跳:“你跟我直说,太后怎么吩咐的你?” “护您周全啊。”丁年贵叹了口气道,“世子,您知道您现在多危险么?” 杨景澄的神色冷了下来。 “我知道您信华阳郡公,娘娘也信!”丁年贵收起了嬉皮笑脸,郑重的道,“实话实说,娘娘欣赏华阳郡公,若非中间碍着章家,您未必能入娘娘的眼。娘娘是什么人?能叫她赞个好字的,岂能是魑魅魍魉?” 杨景澄不置可否。 “但,郡公亦不可能公然表态支持您。”丁年贵严肃的道,“因此,世子您敢保证郡公麾下没有擅作主张之人?”说着,他阴恻恻的道,“更有甚者,有人在后头扇阴风点鬼火,教唆的同派系激进的刺杀了你。待你人死了,把刺杀你的人灭了口,他在跳出来哭两句,便是大家疑心他,只消没有证据,能奈他何?” 第334页 “何况你人没了,华阳郡公当真就不觉得松了口气?” 最后一句无比的诛心!杨景澄面色阴沉,却也不得不承认丁年贵说的有理。他与华阳郡公已有数日不曾好生说话,便是在衙门里遇见,也不复往日之亲密。一则是华阳琐事繁多忙碌非常;二则被四方关注的他不便似往常那般随意撒泼打滚,不免显得生疏。若是其它什么事,兄弟二人喝顿酒,再不济打一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然涉及皇权…… 杨景澄的眼眸一暗,皇权的争夺从来不是几个人的搏杀,而是几群人的战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世间并没有真正一呼百应指哪打哪的党魁。 “再有。”丁年贵沉声道,“章家可未必服您,蒋兴利明面上是娘娘的人,可他是谭吉玉的大舅子,是您外祖家正经不过的姻亲。他手下的锦衣卫与郡公麾下相差仿佛,您还下死手得罪过他。我一个做探子的心思阴暗,我认。可我也实话实说,我若是郡公,现教唆蒋兴利杀了你!到那时,娘娘再碍着章家又如何?就算郡公屠了章家,娘娘除了捏着鼻子认还能怎样?世子可别忘了,娘娘姓章,可她是杨家人!” 杨景澄沉默。 “日日跟着您,我也挺累的。不瞒您说,我现后背绷的生疼。一会子见不到您,我整个人都是慌的。我知道您有信得过的护卫,也知道他们是赵敬将军训出来的小兵崽子,哦,现他改名叫马桓了。可是堂堂正正战场上打仗的,训的人能与我们比么?”丁年贵深深看了杨景澄一眼,“他们经历过……完不成任务便死么?” 杨景澄神色僵了僵。还有,马桓的原名叫赵敬么? “我手上人命无数,是以我知道旁人若想刺杀您大抵会用什么手段。”丁年贵淡淡的道,“再不济,我能替您死一次。不然以娘娘惯常的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何须把我明晃晃的弄到您跟前讨嫌?”还有一句话丁年贵没有说出口——太后娘娘当年宠冠六宫,男人什么鸟样,她恐怕比他们这帮自己带了把的都清楚。 杨景澄亦有话没说出口,他已经感受到章太后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了。如此时此刻,他明知章太后在挖坑等他跳,可是内心深处,确有暖意缓缓流淌。四面皆敌的当下,谁能不期盼无微不至的照顾与保护?否则他不会对父亲失望,不会对宗族怨愤,更不会与华阳兄长渐行渐远。 两世为人,没有哪一刻,有眼下这般孤寂。但杨景澄从不曾想过,在最无助的时候,愿意且有能力抚慰他的,正是他曾经最恨的人之一。 “世子,风大,进屋吧。”丁年贵劝道。 杨景澄点了点头,走过穿堂,回到了二进。他察觉到了丁年贵的如影随形,但他没有回头。 初夏时节,门口已换了竹帘,高高卷起,任由清风入内。廊下的丫头们今日显得有些安静,见了杨景澄规规矩矩的福身行礼。颜舜华带着人从里间迎了出来。 “兰儿送去惠慈庵了。”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然后他看见了满院子的女人齐齐松了口气。看来不止颜舜华在忌惮,无论是有名分的叶欣儿与莲房,还是没名分将来很可能成为他通房的大小丫头们,都在抵制楼兰。章夫人养女儿的境界真是绝了。 杨景澄摸了摸颜舜华的头,又对叶欣儿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叶欣儿点头:“今晨的那个人是谁?” “你表哥,你没见过的。”杨景澄转身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他不知道躲在哪棵树上。你出去喊他,你们兄妹说会子话吧。” 此言一出,屋内的目光皆落在了叶欣儿身上。颜舜华也呆了呆,不是说人都已经失踪了么? “欣儿去吧,晚点在院里收拾个席面,咱们一块儿吃个饭。”杨景澄再次揉了揉颜舜华的头,柔声道,“那是太后娘娘亲赐的侍卫,你们都认识一下。” 叶欣儿好半日方回过神来,应了声是,走去了院中。很快,她看见树上人影一闪,丁年贵落在了她的面前。 杨景澄指了指自己的书房,而后搂住颜舜华的肩回了屋。 “书房……是不是有点近?”颜舜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与他们起居的卧室只有一厅之隔的书房。 “离远了他不放心,”杨景澄笑笑,“都是替人卖命的,彼此体谅些。”说毕,他一挥手,对满屋的丫头婆子们道,“出去玩吧,今儿下半晌正屋里使不上你们。” 活泼的石英见气氛不对,故意笑嘻嘻的伸出手:“我没钱,世子赏我几个铜子儿去角门买果子,我定不烦你。” 杨景澄对丫头们一向纵容,随手扯下身上的荷包扔在石英手上:“快滚,带着你的姐姐妹妹嫂嫂嬷嬷们一同买果子去!” 石英欢呼一声,一手拉着青黛,一手拉着秋巧,飞也似的往外头跑了。紧接着白鹭黄莺两个丫头,架着吴妈妈,跟着消失在了视野。 颜舜华看了眼书房的方向,轻声问道:“欣儿的哥哥,有官职吧?” 杨景澄答:“大概六七品。他们的身份案卷都是保密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要抬举她做侧夫人么?” “你吃醋了?” “嗯。” “本来有这个想法。”杨景澄轻笑,“你不愿意就算了。” 颜舜华瞪了杨景澄一眼。 杨景澄笑着捏了捏颜舜华的脸:“行了吧小醋坛子,说了给你两年就两年,你现不挺能生的嘛!担心个什么呀。” 第335页 “我不能生也不愿你纳妾!”颜舜华的音量骤然提高,说完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乱的低下了头。 “你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杨景澄道,“有些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那,能不能,尽量别那么多?”颜舜华抬起头,看向了杨景澄的眼睛。 “醋劲儿这么大?那是大醋坛子了。” “不是醋坛子。”颜舜华盯着杨景澄,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喜欢你。” 杨景澄愣了愣。 “不然你纳一百个,与我何干?”颜舜华叉腰,“我是正妻,凭哪个生出来的孩子不是我的?我管他生母是谁,统统抢过来养,那是我贤良淑德!你爱宠哪个宠哪个,以色事人者,能有几时好?男人都是假的,满堂儿女才是真的!是、我、的!” “可是……”颜舜华颓然的垂下了眼,“谁让我……喜欢上你了呢?” 袖子被扯住,颜舜华的声音变的低低的,如同小猫的呢喃:“龙景澄,你也只喜欢我一个人,好不好?” 第194章 接受    杨景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 杨景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尽量少纳妾,他可以轻而易举的答应,然颜舜华推心置腹的表白,真挚且沉重,他做不到敷衍应和。 颜舜华伸手抱住了杨景澄的腰,没再追问。杨景澄没来由的松了口气,抬手在颜舜华的后背上轻轻的拍着。 “我可以说好听的话,至少骗过正怀孕的你。”杨景澄的声音郑重又温柔,“但我如今真的没心思缠绵于儿女情长。我很抱歉。” 颜舜华闭上眼,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正是这份细腻坦然,让人迷醉沉浸且无法自拔。 “无怪乎咱们东院里,是个母的都爱你。”颜舜华闷闷的道,“你真真比我娘都体贴!” 杨景澄:“……”咱能换个比喻么? 颜舜华离开了杨景澄的胸膛,重新站直了身体,拍了拍他的肩:“罢了,哥们儿,咱就先这么处着吧。” 杨景澄:“……” 杨景澄:“胖丫,你管夫婿叫哥们,过了啊!” 颜舜华冷笑一声:“我没把你当姐妹就不错了!我刚倒是把你当男人呢,你应了我吗?” 杨景澄选择捂住了颜舜华的嘴:“闭嘴,我昨儿没歇好,陪我睡会儿。” 颜舜华憋了满脸通红,才忍住没把那句“好的,澄姐姐”说出口。然杨景澄似察觉了什么,两只招子恶狠狠的盯着她。颜舜华倏地大笑,推着杨景澄到床边,夫妻两个换衣服躺下了。 随着夫妻两个睡下,整个东院里更为安静。隐约的蝉鸣从远处传来,时断时续。自鸣钟“当”的一声,开始报时。与此同时,不知哪家养的公鸡哦哦的打起了鸣。 书房内,茶杯与碟子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丁年贵顺着声音看去,目光落在了那过过天青色的茶盏上。细腻莹润的茶盏,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而端着茶盏的那双手,更如葱管般笔直而洁白。 丁年贵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想起了未曾出嫁便枉死的长姐,以及不堪受辱而殉节的母亲;想起了欢快的少年岁月,和那远离血雨腥风的单纯时光。 “见你过的还好,我便放心了。”丁年贵开口打破了尴尬与沉寂。 “不知哥哥怎么称呼?”叶欣儿对着陌生的表哥道。 丁年贵张了张嘴,好半日哂笑一声:“罢了,你就叫我丁年贵吧。”原先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个名字自然也没甚意义了。 “我还有旁的兄弟姐妹么?”叶欣儿问。 丁年贵顿了顿,还是说道:“我有个妹妹,嫁给了康良侯之孙蔡颖。” “她……过的可好?”叶欣儿忍不住道。 “做妾么,差不多吧。”丁年贵笑了笑,“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公侯门第的姬妾,总好过流落在外。在百姓家里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做妻也没什指望。倒是你,跟着世子,恐怕是有大造化的。” 叶欣儿心中一动:“什么造化?” 丁年贵摆摆手:“你问世子吧,我不确定他让不让我告诉你。总之,日后我大抵一直跟着世子的,你有事可以找我。” 叶欣儿笑笑:“既如此,我找世子不更直接?也更名正言顺。” “他有正妻。”丁年贵意味深长的道,“有些事你总不好公然对他说的。” 叶欣儿笑着摇了摇头:“我一个内宅女眷,一辈子也没几件值得你这样本事的人出手。” 丁年贵轻笑:“你确定?” 叶欣儿疑惑的看向他。 “楼姑娘是我命人送去惠慈庵的。”丁年贵道,“那里的老嬷嬷尤其的严厉,也休想逃出来。” 叶欣儿惊讶的看着丁年贵。 “她是小姐,你是丫头。她进门能当侧夫人,你却得靠肚子争气。”丁年贵好笑的看着叶欣儿,“偏你不肯争宠,躲世子跟躲什么似的。无子无宠的姬妾,到时候楼姑娘对付不了夫人,还对付不了你?世子是不耐烦楼姑娘,想快刀斩乱麻,但果真按着他的心意,可就未必愿意下这等狠手了。” “呃,多谢?” “不必,她不算什么。”丁年贵道,“我只是举个例子,让你明白,许多事你与世子未必想的一样。” 叶欣儿无奈的道:“你这话听着像挑拨离间了。” 第336页 丁年贵笑了笑:“世子对你有救命之恩,又待你不薄,你自然心向着他。我随口一说,你记住这么个事儿就行。”说毕,他朝叶欣儿拱了拱手,“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不等叶欣儿答话,丁年贵的身影迅速窜出了门外。叶欣儿追到院中时,哪里还能寻得见人?哪怕她盯着院里的几棵树看了又看,依旧没有丝毫的痕迹。仿佛方才的交谈是场幻觉。 叶欣儿心里生出了不安,在她看来,马桓师父已经很有本事,能把马健几个小崽子打的鬼哭狼嚎。可她真没见过这等如同鬼魅般的高手。什么份位配什么样的人伺候,此乃天下皆通的道理。杨景澄带着马健等自幼习武的长随招摇过市,符合他国公世子的身份。但丁年贵的身手,就太可怖了! 而且,那句“有造化”又是何意? 叶欣儿的心砰砰直跳,她半点不期盼甚造化不造化,只想大家伙都平平安安的才好。 申时初刻,香甜一觉的杨景澄醒转。看了眼依旧熟睡的颜舜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抬眼见叶欣儿正坐在炕上绣着什么,奇道:“你们……话说完了?” 叶欣儿起身笑道:“我们娘们家,与男人有甚好说的,又说不到一块儿去。对了,你睡够了没有?睡够了我给你打水洗脸。” 杨景澄伸了个懒腰,道:“去吧。丫头们回来了么?” 石英穿过幔帐蹦了进来,用极低的声音笑道:“早回来啦,谢世子的赏。”说着侧头指着发髻上的绒花道,“好看不好看?我方才在角门那头问货郎买的。” 绒花在杨景澄眼里全长的一个样,他十分敷衍的道:“好看,好看。我们屋里单石英姑娘最好看!” 叶欣儿笑出声来,石英恼的一跺脚,出去了。 “看你惯的。”叶欣儿一面端了水来,一面好笑的道。 “小姑娘家家的,拘着她们做什么?别忘了手里的活就行。”杨景澄接过叶欣儿递来的帕子洗了脸。又有秋巧悄没声息的摸了进来替他梳头。杨景澄笑着摇摇头,看丫头们小心谨慎的样儿,就知道怀孕的颜舜华是何等的金贵。唉,宗室的生育啊,真的磕碜。 收拾干净,杨景澄抬脚踏出门外,往右边一拐,站在了西厢的窗前。出来倒水的叶欣儿险些一个踉跄,掐指一算,打颜舜华查出有孕起,有大半个月了,世子莫不是觉得空了? 哪知杨景澄曲起手指,敲了敲窗。很快,秀艾推开了窗户,看到了外头站着的杨景澄,结结实实的唬了一跳。 “秀英呢?”杨景澄问。 秀艾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红云,以及……羡慕。 秀英则是急忙忙的从屋里绕到了廊下,对杨景澄福身一礼:“世子有什么吩咐?” 杨景澄开口便问:“你与慈宁宫还有联系么?” 秀英浑身一僵,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别装了,我没空跟你们磨牙。我问你,现还能传信进宫里么?”杨景澄有些不耐烦的道。 秀英显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连呼吸都带着颤抖,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你心态不行啊!”杨景澄在秀英的脑袋上拍了一记,“别慌,不是你自己暴露的,是娘娘告诉我的。行了,我问你话呢。” “联、联系不上了……”秀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三日前的记、记号没人回应。” 杨景澄试探着问:“什么记号?” 秀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头重重的磕下去:“奴婢不能说。” 杨景澄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答案,因此并不纠结,而是接着问:“那我若要出远门,你跟着吗?” 秀英不敢抬头:“凭主子们吩咐。” 杨景澄又问:“你会功夫吗?” “不会。” 杨景澄十分遗憾:“我还想留你在家好生看顾夫人呢。” 秀英又抖了抖。 “起来吧。”杨景澄说完,直接走人。他如今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探子什么的,已然不放在心上了。弄清楚秀英仅仅是个传话的角色,也就没再搭理。不过,章太后布下的线,真的说断就断了啊。新的探子又是谁呢?当然,也不排除秀英装模作样,看似暴露,实则隐藏的更深。 刚踏出东院的院门,不意外的听到斜上方传来的声响:“世子预备去哪儿?” 杨景澄抬头看着蹲在墙头的丁年贵:“下来!” 丁年贵轻身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身形连半点摇晃都没有。杨景澄牙疼了一下,他早先觉着自己一个公子哥儿,必然是花拳绣腿,不料武师父马桓乃隐士高人,教了他一身横扫锦衣卫的好功夫。等他自信满满,觉着自己钢筋铁骨之时,来无影去无踪的丁年贵等人,又给他好生上了一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课。闹的他现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准了。 见杨景澄面色不虞,丁年贵陪笑道:“世子有甚吩咐?”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日后就这么跟着我吧,看你上蹿下跳的实在不方便。” 丁年贵愕然,这就……接受了!? “下衙了。”杨景澄语气里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略顿了顿,他嗓音低沉的问,“老丁,我想去趟华阳郡公府,行么?” 第195章 道别    “咳咳咳……”丁年贵被自…… 第337页 “咳咳咳……”丁年贵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世子爷,我只是您的侍卫,您爱去哪儿可不归我管。” “那行,”杨景澄看了看左右,“今儿跟着我的人一块儿下来吧。我去郡公府上,你们暗地里跟着像什么话。” 丁年贵点了点头,随即四处冒出了几个人头,杨景澄扫了一眼,早上才见过面,自然认得。杨景澄回忆了下之前见面的情形,报出了四个名字:“冷辉、罗洋、罗宇、牛有为。” 四人有些意外杨景澄的好记性,不过惊讶只有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齐齐向杨景澄行礼。 杨景澄一面往外走,一面闲聊道:“牛姓不常见,我之前有个长随叫牛四条,同你倒是本家。” 牛有为笑了笑没说话。他眼睛如同鹰隼般,不动声色的扫视着前后左右,留神每一个在他们身旁路过的人。一行人直走到大门口,杨景澄方想起没叫自己的长随。看了看身边跟随的五个彪形大汉,算了,就这么出门吧。于是他立在大门处,随便点了个门房命他去牵马。但很快,马健等人接到了杨景澄要出门的消息,各自牵了两匹马,停在了杨景澄跟前,眼神里全是哀怨。 杨景澄:“……”出个门带十几个人是不是太嚣张了!? 但无论是丁年贵还是马健,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杨景澄只得跨上马,带着一群彪形大汉出了门。时下公子哥儿带着一大帮子随从出门的不少,可重文轻武的风气已有多年,真能带十几个一看就是打手的着实不多。杨景澄又生的好,甫一上街,引来目光无数。 十几匹健马气势恢宏,无论是官家还是百姓,皆自觉退让。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间,硬是出现了一条笔直空荡的道路。这可比锦衣卫出街还要张扬!杨景澄无奈的策马走到了道路中央,就这么横冲直撞的抵达了华阳郡公府。 门房见到杨景澄,倒也不甚惊讶。因杨景澄乃临时起意,并未投拜帖。因此有小厮飞快的往里报信,门房则恭恭敬敬的请杨景澄下马。不多时,方才那位小厮跑了出来,满脸喜庆、低头哈腰的请杨景澄入内。 杨景澄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外书房,毫不意外的看到池塘边的凉亭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杨景澄抬手阻了丁年贵等人跟随的步伐,独自行到了凉亭里,拱手、作揖:“哥哥。” “坐。”华阳郡公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语气颇为随意。 杨景澄依言坐下,看见石桌上的茶杯正泛着氤氲的雾气,想是方才小厮进来通报时,华阳郡公命人准备的。除了清茶之外,石桌上分别摆着凉果、炸糕、蓑衣饼和窝丝糖,皆是时下流行的点心小食。甜滋滋的,并不合他的口味,但他捻起了颗窝丝糖,扔进了嘴里。 “有事?”华阳郡公一如既往的淡然问道。 “没事不能来你家做耍?”杨景澄反问。 “我下了衙得见其他人。”华阳郡公坦然道,“我不能坐以待毙,亦不能公然结交朝臣,少不得鬼祟些。回头他们就要来了。” “没别的事,领几个人来给你看看。”杨景澄没骨头似的趴在了石桌上,懒洋洋的说着。 “原先东厂的吧,我认得。”华阳郡公道,“他们身手不错,你带着挺好。” 杨景澄噎了噎。 “太后对你上心了。”华阳郡公继续点评,“她比我更能镇宵小,有她护着你,我放心。” “哥哥!”杨景澄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满。 华阳郡公倏地笑了起来:“哥哥在局中,哥哥帮不了你。甚至没法子似太后那般,明目张胆的派护卫给你。护着你不出事,算我与太后的默契。” 杨景澄怔住。 “你今日不来寻我,我明日也得寻你说话。”华阳郡公望着一池荷叶,语调里带上了些许的不舍,“吏部调令已下,明日你无需再去北镇抚司,在家收拾收拾东西,尽快离京吧。” “这么快!?”杨景澄有些不敢信,他心心念念的离京避风头,仅仅半个月的功夫,便成了现实。 “非军国大事,吏部一向如同乌龟。不过那是太后的地盘,她想做什么,一句话的事。”华阳郡公看了眼丁年贵的方向,目测了下距离,估量着他应该听不清这边的说话,方缓缓道,“太后没表现的那般和善,她的好意你领着,却不必信实了她。” 华阳郡公一口气交代完要紧的事,端着茶喝了一口,便不再说话。杨景澄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初夏时节原该清爽宜人,凉亭内的两个人却都没来由的感觉到了令人厌烦的燥热。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开口:“哥哥能否告诉我,圣上到底如何想?” “圣上?”华阳郡公眼眉一挑,清俊冷冽的面容说不出的俊俏,更有道不尽的嘲讽。 杨景澄的心头一紧,原本连绵不断跳动的心猛的空了一瞬,好似好端端走在路上,不留神踩空了一般。不知名的鸟雀沿着荷叶刺啦飞过,直到它落在了荷花花苞的枝头,他才找回了呼吸。 “不能说,我便不问了。”略微放松下来的杨景澄听见自己如是说。 华阳郡公再次瞥了眼丁年贵,而后不疾不徐的道:“他?小人耳。” 杨景澄的脸色有些难看。 “安永郡王可信,梁王不可信。”华阳郡公蓦得平地里丢出个惊雷,把杨景澄震的动弹不得。 第338页 “并非跟章家作对的皆能称之为好人。”华阳郡公的语调依旧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不过你不是我这般讨万人嫌的性子,有事的时候,他们家大抵不会太为难你。他们更支持你也说不定。但,若有那日,你绝不可信实了他们家。” “不会有那日的。”杨景澄坚定的道。 “无非尽人事听天命,你就当我的心事无人可诉,听我几句絮叨。”华阳郡公接着道,“宗室里,多半是混子,不用挂在心上。至于做了章家走狗的……”他顿了顿,“长乐是条狗,你不必对他赶尽杀绝,留下来展现仁善也不错。” “哥哥!”杨景澄的声音更为不满。 华阳郡公却不理他,自顾自的道:“朝臣里,汤宏可信。你记住,看人休只看立场,最要紧的是心胸和聪慧。一个明白人,哪怕他不全然向着你,只消与你目标一致,有事时他总会帮你描补。一个糊涂人,哪怕忠心耿耿,除了与你裹乱,毫无用途。而汤宏,正是那个明白人。” “齐成济么,你媳妇的外祖,凑活。老学究了些,但这等读书读腐了脑袋的,多半不会倒向外戚,看在你媳妇儿的份上,日后略微扶持一二亦可。” “此外礼部尚书朱明德,户部左侍郎林广微,兵部右侍郎刘世武,皆是圣上一系的,人品也还可以。”华阳郡公说到此处,表情愈发木然,“高官里只有这些了,余者有德有才的,皆是太后的班底。” 杨景澄口唇发干,满朝高官的点评,这就……完事了? “武将那头,靖南伯是个忠臣。”华阳郡公道,“有时候我都不得不想,你大概真是有天命的。你同靖南伯八竿子打不着,偏救了他的孙女。又为了个表兄弟,误打误撞的与他家结了亲。大冷天儿的脑子一抽,非要去救灾扫雪。百姓救了几个不知道,横竖京里仅有的靠得住的人家,你倒是结实了个齐全。安永郡王,李纪桐,皆对你印象颇好。南边儿物产丰富,你出京之后,记得时常送些新鲜玩意与他们,切莫断了联系。” “哥哥,我不想听这些。”杨景澄再一次表明了态度。 华阳郡公果真住了嘴,他看着杨景澄,眼眸复杂而深邃。墨黑的瞳孔里,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纠结、期盼和担忧。纠结杨景澄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期盼自己顺利登基,可以毫无顾忌的再续兄弟情谊;担忧自己有个万一,这满腹天真柔情的孩子能否接得下他留下的摊子,镇住满朝的妖魔鬼怪。 若说杨景澄都能感觉自己四面皆敌,华阳郡公的感受只会比他强烈一百倍一千倍。从入北镇抚司那一日起,至今日整整十二年。十二年的明刀暗箭交织成了一张密网,将他笼罩在其中。但凡踏错一步,便是万箭穿心的下场。他只得两个儿子,因为梅氏生完长子之后不知为何再无法受孕,而满院姬妾,并无他可信之人。 兄弟两个的处境真像啊。华阳郡公移开了目光,习惯性的看向了池塘。他有时难免想,宗室里能数得上的人物皆子孙不盛,是否也是这般的缘故——防备着所有人,包括枕边人。 太憋屈了!华阳郡公的胸口微微起伏,从古至今,恐怕没有哪个宗室像他们家似的凄惨。这帮丢人现眼的东西,死后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华阳郡公迫切的想改变眼前的一切,腐败的吏治、跋扈的外戚、懦弱的宗室仿佛三座高山,沉甸甸的压在了他的肩头。十年的憋屈早超越了他忍受的极限,终有一日……华阳郡公用力咬了咬牙,终有一日,我要让你们重新知道,什么叫皇家威严! “哥哥。”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冰凉的手背。 华阳郡公一个激灵,从沉思中回过了神。然后杨景澄看着他从紧绷到放松,展开了笑颜。 “我舍不得你。”杨景澄抓着华阳郡公手背的指尖紧了紧,“但,我留在京中,对谁都没有好处。我父亲是个不管事的人,一路走来,唯有你对我回护良多。” “太后对我,或许真的没有恶意。”杨景澄的笑容逐渐放大,“可我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子时,只有你在无条件的纵容我。” “一无所有时,最见真心;孤独寂寥时,也最记得真心。”杨景澄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他飞快的压了下去。 “我八成来不及参加你的大典。”杨景澄看着华阳郡公的脸,音调提高了几许,冲散了团在胸口让他呼吸困难的那股郁气,“你必须记得接我回来。” “好。” “我要做亲王!”杨景澄开始任性,全然不顾国公世子与亲王到底差了多少级。 “好。”华阳郡公答应的没有半点犹豫。 蓦的,杨景澄收起了浑身的孩子气,一字一句的道:“以及,你的股肱之臣!” 华阳郡公轻笑出声,常年萦绕在周身的冷意转瞬间如同冰雪消融,他抽回被按着的手,用力的拍在了杨景澄的肩头,珍而重之的应了声:“好!” 第196章 离京    河水微澜,船只轻晃。杨景…… 河水微澜,船只轻晃。杨景澄站在甲板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码头,两个月以来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挪开了去。带着水汽的风吹拂着他的脸,鬓边细碎的长发迎风飞舞,宛如他此刻雀跃的心情。 侍立在旁的丁年贵一向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此情状,不由笑问:“世子离京竟这般高兴?” 第343页 想替人铺路,问过人家的意愿了么?华阳郡公对永和帝的自以为是满满厌恶。便果真要扶杨景澄上位,难道不该先色色预备齐全,再放出风声么?杨景澄被架在火上烤了小两个月,才想起来调齐成济入阁,简直可笑! 亦十足的可恨! 乾清宫门前永远的车水马龙,汤宏在廊下站了没一会儿,章首辅连同吏部户部的几个官员一齐走了过来。见了额头有明显新伤的华阳郡公,一行人不由怔了怔。 章首辅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领着人行礼。 华阳郡公对章家人没什么好说的,颔首回礼后,一言不发的朝宫外走去了。 午时,阳光正好。杨景澄香甜一觉醒来,便看到了正替他打着扇子的青黛,想起了睡梦中令人舒爽的徐徐清风,不由笑道:“是你呀,累了吧?” 青黛抿嘴笑道:“可不是我?真当是叶姨娘不成?” 杨景澄不好意思的道:“喊她喊惯了。对了,其他人呢?” “石英在洗衣裳,秋巧去厨下帮忙包粽子了。”青黛叹道,“世子离京太急了些,咱们可得在船上过端午了。” “那岂不是别有一番风味?”杨景澄起身下床,又站在地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方慢吞吞的拿起架子上的衣裳披在了身上。青黛头一回见到如此悠闲的杨景澄,十分的稀奇,不由笑道,“我今日才知道,您原来是会睡懒觉的。” “多稀罕呐?人还有不爱睡懒觉的?”杨景澄晃到脸盆前,自己拧了块帕子,一面擦着脸一面道,“原先没去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我哪日不是睡到中午起。谁成想当了那劳什子官以后,连休沐都不曾好生睡过一回。怪道儿京中纨绔一个两个的不愿出仕,这当官啊,真不是人干的活!”说毕,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扔,迈着他的大长腿径直出了舱门。 刚走到廊下,卷着湿气的风迎面吹来。然,除了湿气之外,还有太阳暴晒出的热辣。整只大船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而他们正是蒸笼里白白胖胖的包子,一个个被蒸的冒起了白烟。杨景澄嘶了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舱房四角放着的冰盆,十分俊杰的退回了屋里。 青黛噗嗤笑出了声。 杨景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外头怎底那般热?” 正在叠被子的青黛笑道:“可不是?我们都没有出门的经验,丁大哥他们倒是听说走南闯北的,偏是一群糙汉子,冷也冷得,热也热得。昨天日头没这般大还好,今天早上你让关窗那会子,船就好似开进了火炉。你嘴里不住的喊热,人又不肯醒,把我急的了不得。还是石英能干,见边上有座大船路过,像是大户人家的模样,就奓着胆子问他们借点子冰。待屋里放了冰盆,你才睡安稳了。” 杨景澄瞠目结舌,自己今晨睡的这般死的么? “你今日就在家呆着吧。”青黛叠好被子,又去给杨景澄倒茶,“隔壁船上还送了好些能吃的冰,我都收在茶桶里,过会子你吃了中饭,我给你做些冰碗吃。” 杨景澄问道:“隔壁船是哪家的?” 青黛答道:“不知道,看着像个商户的模样。” 杨景澄挑眉:“那攀上我们的船,不把他喜的屁滚尿流?” “可不是?”青黛塞了碗茶到杨景澄手里,道,“石英想给钱,他们死活不肯收。想着商户不差那三瓜俩枣的,便罢了。” 杨景澄摇了摇头:“晚点靠岸你们派个人去城里买点子冰。”以他的地位,原无须与商户讲客套。但毕竟是生人,他不放心每日要用的东西由别人张罗。现虽出了京,想让他死的人可未必罢了手。比如说……章首辅,真的就愿放弃长乐么? 船舱摇晃,杨景澄等从未坐过船的人颇不适应。做完事的丫头们皆躲到了杨景澄的舱里乘凉,却是什么都做不了。拿起绣绷子想绣个帕子,都觉着晃的眼晕。最后三人只好凑在一处打起了络子,勉强打发着时间。 杨景澄更是无聊,书本是别想看的,容易坏眼睛,再则他也不爱看书。长途漫漫,别的船家或还养着几个会说书解闷的,他们船上么,开船摇撸的皆是丁年贵刨出来的,一个个乃锯了嘴的葫芦,便是肚里有无数段子,大抵也不想同他说。舱外太热不想去,隔着窗看外头的风景又怕把屋里的冷气跑没了。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后,他不得不感叹:“真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石英蔫蔫的道:“我们在路上要走个把月呢!” 一向乖巧的秋巧也忍不住道:“我听人说越往南边儿越热,我们行船正是最热的时候。”说着哀怨的看了眼杨景澄,“怪道官员换任皆是春秋两季,我算是知道缘故了。” 杨景澄顺手在秋巧的后脑上拍了一记:“怨望可是死罪,我皇命在身,不许抱怨。” 一语唬的秋巧赶紧闭了嘴,认真打起了手中的络子。静下心来的杨景澄也在屋里扎起了马步。两下里有了事情做,时光便过的飞快。酉时,太阳西斜,团在船上的热气迅速被河面上的风带走。船舱内的冰盆也将将好化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几盆略带凉意的清水。 青黛把门窗尽数打开,穿堂风呼啸而过。在逼仄的船舱内练了半日基本功的杨景澄吁了口气,站起身吩咐道:“青黛,打水,我要洗澡。” 青黛应了一声,喊上石英与秋巧出去抬水。其实屋里就有冰化的凉水,可宗室的子弟素来养的精细,这等不曾烧过的水是决计不会让主子们挨着的。她们三人只好去厨房抬那烧滚之后又放凉的清水。才走到厨房,石英一拍脑门:“看我们三个傻的!世子又不止是咱们的世子。” 第354页 杨景澄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疼了,他想若自己是永和帝,只怕要气到中风了。长乐已养了两个儿子的也就算了,榕王甾王你们俩可还没有儿子的好吧!合着近些年来宗室生育困难,倒有一半的缘故是这帮王八蛋跑去睡小戏子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丁年贵轻咳两声:“世子,现在觉着容西郡王如何?” 杨景澄捂着胸口道:“劳驾,你去跟太后娘娘商量一下,请她换个人选,我怕我上去了能直接气到英年早逝。” 丁年贵奇道:“您在锦衣卫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事么?”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兵荒马乱的,我压根就没正经当过几日差,何况宗室也不归我们管。你要问我朝臣家的事,我倒是能说个子丑寅卯。宗室……”重生才半年的杨景澄狠狠的自嘲道,之前老子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啊!这等污糟事儿怎么能让姑娘知道呢! 丁年贵见杨景澄气的不轻,挠了挠头道:“世子,其实您也挺让人生气的。” 杨景澄怒瞪丁年贵:“我怎么就让人生气了!?跟那起子亲戚比,我现觉着自己简直霁月光风耀玉堂!” 丁年贵道:“可是您看封信还得请帮手,您猜这事儿报回京中,娘娘能气的几日不吃饭?” 杨景澄咬着后槽牙道:“你是仗着自己有来历,不怕我打死你是吧?” “不是,”丁年贵有恃无恐的道,“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疼。” 杨景澄正心气儿不顺,被丁年贵一激,扭腰抬腿便是一个横扫,直袭丁年贵的面门。丁年贵却是纹丝不动,任由杨景澄的腿脚带起的劲风吹起了额前的碎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景澄猛的收力,险些没站稳。丁年贵此刻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跨步赶到了杨景澄身旁搀住了他。 杨景澄的脸色沉了下来。 丁年贵哈哈大笑,十分不敬的拍了拍杨景澄的肩:“其实说真的,我一直觉得您不适合做皇帝。” 杨景澄阴恻恻的道:“我赏你个千刀万剐,就合适了。” “我第一日去你们家当差,心里是很不情愿的。”丁年贵没再说笑,他后退一步,双手抱胸,靠在了围栏上,“心里一百万个不服气。很想去质问一声太后,难道就因我是罪臣之后,便能毫不心疼的舍掉?我这么多年的生死搏杀,便只配个这般下场?” 杨景澄呵呵:“去问了吗?” 丁年贵笑道:“世子瞅着我是有那狗胆的人么?” 杨景澄不耐烦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嗳,也没甚屁好放的。”丁年贵依旧笑嘻嘻的道,“世子差不多也知道,我嘴里真话不多。不过……”他习惯性的看了看周围,确认甲板上并无闲杂人等,且几个侍卫隔的有二十来步的距离,在今夜这嘈杂的环境里,很难听清楚他们说话之后,方缓缓的道,“今夜的话,倒有几分真,世子爱信呢,信几分;不爱信呢便罢了。” 杨景澄扭过头看着运河上的风景,一个眼神都懒的给。 “跟您相处的日子不长,”丁年贵果然接着絮叨,“但过的挺舒服的。我就觉得吧,您这人不错。当然,我等草芥,并无评判您的资格。只是,既然叫我们托生成了人,再卑贱,总会生出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叫您见笑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寻你们的麻烦么?”杨景澄忽然问。 “麻烦不是我们带来的。”丁年贵道,“这便是世子在好脾气之外的第二个好处了——极少因性情去伤人。哪怕着实看我们不顺眼,也知道克制自己的脾气。那词叫什么来着?克己复礼?” 杨景澄道:“别问我,我没文化。” “嗐,甭管是什么吧,就那意思。”丁年贵轻松的道,“总之您这般的权贵,着实罕见。前些天我一直想不通,您在宗室里虽然算个好苗子,但离非你莫属似乎有点远。太后娘娘怎么就那般上心呢?后来我渐渐就明白了。”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已是笼中鸟雀,能省省你的妖言蛊惑之词否?” 丁年贵苦笑:“我这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咱不提太后娘娘,总之,我的意思您懂的吧?” 杨景澄不以为然的道:“然后呢?” 丁年贵沉默了很久,久到杨景澄转身欲走,方用极低的声音道:“在我职责范围内,尽我所能的帮你。” 杨景澄转过头,问:“丫头要吗?” 丁年贵认真的问:“万一我们死了,丫头们守了寡,您收留她们或是保媒再嫁吗?” 杨景澄愣了愣。 丁年贵再次哈哈大笑:“世子是不是在想,我们这帮杀人如麻的王八蛋,竟还剩二三两良知?”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算计的?” “真算计就演给您看,而不是说给您听了。”丁年贵道,“另,我们职责在身,不是不接受世子的好意,实在不敢沉迷美色。”说着,他凑到了杨景澄耳边,用几近呢喃的声音道,“长路无聊,世子不妨仔细推演,如今京中最想杀你的人是谁。” 第205章 染指(417第一更)    杨景澄…… 杨景澄似笑非笑的问:“我若猜对了,太后奶奶赏我什么?” “呃……”刚刚表白过一番的丁年贵终于有些尴尬了。他在跟着杨景澄之前,只算东厂一个小头目,距离章太后少说也有十万八千里。直至他亮明了身份,成为杨景澄的侍卫之后,方与章太后开始了频繁的联络。譬如说每日一封的密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杨景澄从早起睁眼到夜里睡觉的全部,以助章太后对杨景澄的情况作出精准的判断。 第355页 与此相对的,便是章太后的回信。未必是亲笔写,也未必日日有。但关键的地方,总会提上一两笔。因此丁年贵才显得好似能把控时局,侃侃而谈。实则他们这样的探子,打小学的是收集、是窃听、是潜伏、是刺杀,哪懂得甚天下大势? 当然,丁年贵为人机敏,平日里便喜好琢磨,与章太后一来一回的通信之间,几乎把每一句话都嚼碎了咽进了心里。短短时日,成果斐然。有时候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倒不全是对着章太后的话依样画葫芦,多少是有些自己的见解的。 “能告诉我,太后为何对我格外的另眼相待么?”杨景澄摸着左手腕上的佛珠,提出了心底的疑问。 丁年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杨景澄没有深究丁年贵的回答,而是接续起了刚才的话题:“京城中,特别想杀我的是章首辅吧。” 丁年贵有些意外:“您怎么猜出来的?” “很好猜。”杨景澄轻笑,“章首辅不姓杨,他跟太后不可能事事一条心。”章太后对他大张旗鼓的溺爱,未尝没有警告章家的意思。他其实一直能感觉到章太后的无力,很多时候过于虚张声势了。 “性子软的人,总让人觉得懦弱。”杨景澄道,“时日长了,难免叫人轻视,轻视久了,大家伙也忘了他只是性子好,全把他当成傻子了。” 丁年贵道:“世子说您自己么?” 杨景澄点了点头:“挺好的,扮猪吃老虎么!我若是不叫人看轻点,恐怕你们十三个都不够给人剁的。” 丁年贵忍不住问:“您……近来行事,莫非是故意的?” “那倒也不尽然。”杨景澄大概是憋屈久了,迫切的想寻个人说话。于是大大方方的道,“就像你,同我说的话泰半是有道理的,只是暗暗夹杂了些别的东西。便是我心里有防备,总归是要听进去的。” 丁年贵:“……” “我行事也一样。”杨景澄道,“我本来也不爱与你们计较,说句到家的,我又不在乎你们,想引得我发怒,你们也配?” 丁年贵眼眸微垂:“我们不配,但很多人就爱把气撒到蝼蚁头上。” “所以,你们对太后的忠心,几分来自真心?又有几分……”杨景澄笑问,“来自畏惧?” 丁年贵后背僵了僵,但他神色未变,即使就在身边的杨景澄也没看出来。 杨景澄换了个姿势,趴在了栏杆上,悠哉悠哉的道:“太后教导我的那些,无非是恩威并施。我觉得,她的这手对你们是有效的,只是不适合我。” “您还是心软了些。”丁年贵用说话掩饰着自己的异常。 杨景澄没看丁年贵,而是望着运河上沉沉浮浮的渔火,悠然道:“不是。你们对太后而言是棋子,不是心腹。但对我而言……”杨景澄长长的叹息一声,“我日日得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过活,纵然并不想把你们当心腹,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说着他回头对丁年贵笑道,“或者说,我只能待你们好一点,才能在有朝一日,有人命你们杀我时,让你们犹豫那么一时半刻,好叫我逃生。” “世子……” “所以我送你们丫头,真不是监视。”杨景澄自嘲道,“我哪敢监视你们?这上头你们才是行家。我若真敢再关公面前耍大刀,轻烟她们到底将成谁的探子都说不定。至少你就有本事,让我只知道你想放给我的消息。” “我们拒绝也真不是不信任您。”丁年贵道,“正如您说的,这上头我们是行家。顺水推舟不是更方便?只是有了女人,便有了儿女情长。万一再生个孩子,牵绊更多。我们是探子,亦是死士。果真有了牵挂,关键时候,又怎能舍得去死? 世子您拿我们与太后娘娘打擂台倒没什么,可千万别在这上头关照。您实在过意不去,多赏些银钱便罢了。待我们年岁大些,干不了这些活计,再找哪样的姑娘没有?到那时不必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才有空去看女人。现在……”丁年贵耿直的道,“连您都没心情睡丫头,何况我们!” 杨景澄脸色一黑:“我这是答应了媳妇儿,两年之后她生不出来再纳妾。她不是能生么?我平白无故的耽误别的姑娘家做什么。” “夫人都不敢想的承诺,您真守着啊?”丁年贵好笑的道。 杨景澄淡淡的道:“既是自己亲口所言,出尔反尔的话,我成什么人了?” 丁年贵问:“对郡公的承诺亦然?” 杨景澄懒得回答。 “可是世子,您这样的态度……”丁年贵道,“我若是太后,可就要对郡公痛下杀手了。” 杨景澄一脸鄙夷的道:“锦衣卫指挥使,你杀一个试试?你们东厂能想到的杀人的法子,只怕都是锦衣卫玩剩下的。你说章首辅想杀我,倒还能有几分真,毕竟蒋兴利在锦衣卫经营多年,手里有十几二十个好身手的死士不足为奇。不过他若动了我,除非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否则娘娘翻起脸来,恐怕章首辅也落不着好。” 丁年贵不由感叹:“您心里真明白!” “明白又有甚用?章家掌控朝堂几十年,圣上亦有半拉朝堂的拥趸,各怀鬼胎的人交织成网,谁看不分明?谁又能精巧的破局?”杨景澄抬头看向夜空,薄云漂浮、星河万里闪耀。天地悠悠间,运河上的一艘船是何等的渺小。就如权力的旋涡中,他的微不足道一样。 第356页 然而,蚍蜉撼大树再是可笑,等自家只能做蚍蜉时,总不能坐以待毙! 因此,杨景澄扭头看向丁年贵:“我问一声儿,若我想弄一套自己的班底和人脉,太后娘娘会乐意么?你先别急着答话,我只听真话,其余的你不方便可以不说。” 丁年贵道:“为何您会觉得,太后娘娘可能不乐意?” “因为我的班底,将是华阳郡公的班底。”杨景澄道,“他与我不同。我生母的事,你八成知道了。以我的性子,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许我报仇,这事儿也就揭过了。但章家与华阳哥哥在朝堂厮杀整十年,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是我与嫡母这点子事,而是无数心腹党羽鲜血铸就的战场,冰释前嫌绝无可能。原本长乐便弱,我若强,则帝党更强。太后不乐意,不是理所当然么?” “您想太多了。”丁年贵笑道,“有些事我亦不知,但太后娘娘希望您上进是真的。何况您可没法子一口吃成胖子,总有个过程。娘娘是真盼着您好,还是面上功夫,只看您行动起来,她是护着还是捣乱,不就清楚明白了么?” “听其言观其行么?”杨景澄点头,“你说的有理。” “世子今夜寻我说话,想是心里有想头了?”丁年贵道,“沿着驿站,我们有无数的暗桩。那个不能交给您,但您想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也没什么。”杨景澄道,“我出京之前,表兄楼英业已起程去往万全镇了。” 丁年贵摇头笑道:“您想拉拢万全镇的总兵官?楼公子出仕最多七品,恐怕连面都见不着。再则他亦不是八面玲珑之人,恐难胜任说客之职。” “不用他做说客,亦不必他去联络总兵官,他够不着。”杨景澄道,“我现手头银钱不少,你派你的人,替我贩些烟草去万全,然后在当地散货。” 丁年贵愣了愣,杨景澄是想借暗桩做生意?这…… “怎么?觉得我暴殄天物了?”杨景澄笑道。 丁年贵正色道:“恕我直言,您这个份位,单赚钱已无大用。您若缺银子,娘娘能直接给。世子若想上进,心思得放在正道上才好。” “我不能拿娘娘的银子,去孝敬万全总兵。”杨景澄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华阳哥哥教导我说,甚烟草也好,茶叶也罢。总归这些货,都只是表面功夫。有心之人,我给个台阶,他自然便顺坡下驴了。因此,不试探一下,怎知万全镇的总兵没有暗地里急的团团转,只愁没由头跳贼船呢?” 丁年贵惊愕道:“你先前找刘常春打探烟草,就为了此事?” “这是伏线千里的本事,我同章首辅学的。”杨景澄对丁年贵眨眨眼,“我信你个大舅子才同你讲真话,至于你要不要告诉娘娘,就看你自己了。” 丁年贵顿时僵在了当场,夜风吹来了四面八方的杂乱乐章,搅的他原本平静的心一阵阵的起落沉浮。良久,他苦笑道:“您就不该告诉我知道,让我看轻您,把您当个死要钱的纨绔多好。” “一定要上报么?”杨景澄问。 “您的主意都打到总兵官头上去了。”丁年贵无比的糟心,“染指兵权,世子,您可真是胆大包天。” “那就告诉娘娘吧。”杨景澄淡淡的道,“就说我想要兵权,奶奶给吗?” 丁年贵:“……” 第206章 失态(417)第二更    章太后…… 章太后抖开信笺,一目十行的扫过之后,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笑声里带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杨景澄居然问她给不给兵权?这孩子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因此,她笑过几声之后,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这么多年以来,九边将领她统共只笼络了一个康良侯,余者因她是后妃,一向对她不屑一顾。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她能通过户部卡边疆的银子,逼的将领们低头,但那终归是表面功夫。千山万水之外,有太多的阳奉阴违。 其实不仅九边,哪怕在京中,无论是京卫指挥使,还是五军都督府,亦从未向她妥协过。而九边里看似与后党亲密的,到底是与她亲密,还是与章首辅亲密,就十分值得探究了。 牝鸡司晨,到底又碍着了谁呢?值得尔等如此不依不饶的抵抗?无人能回答章太后心底的疑问。到了章太后这个年岁,也懒得再去追寻那个未必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不过,杨景澄想从九边将领下手,倒是个不错的思路! 章太后翻着信纸,思考着如何才能借此事与万全镇总兵牵上线呢?于是,她侧头问道:“兰贵,万全总兵游光远是不是有个姐姐嫁了礼部尚书朱明德?” 兰贵大抵是出身坤宁宫的缘故,旁的本事没有,京中的人际关系走礼规矩当真是门儿清,见章太后问,他立刻答道:“娘娘记差了,朱明德的夫人虽姓游,但那是英国公的堂姑姑,不是姐姐,且都快出五服了。英国公两个嫡亲的姐姐,大的嫁了宣献伯,小的……呃,嫁给了先简国公,去岁叫满门抄斩了不是。” 章太后点头:“简国公不提,宣献伯……跟康良侯不对付了大半辈子,可见这位英国公心里大抵是向着圣上的。” “那可不一定。”兰贵笑眯眯的道,“娘娘忘了?他媳妇儿姓刘,正是咱们家大太太的亲姐姐。英国公,稳的很呐。” 章太后拨弄着信纸的手顿了顿,而后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如此说来,他必定是圣上的人!” 第357页 兰贵奇道:“娘娘何以见得?” “第一,楼英去万全镇乃靖南伯举荐,可见他们关系莫逆。”章太后道,“第二,他娶宣国公家的小姐,他自己做不得主,你看姻亲得看儿女,而不是看他与姊妹们,那都是老宣国公的首尾,与他们不相干。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他的子女又分别许配给了谁家?” 兰贵一呆。 “我没记错的话,”章太后道,“他长子与华阳是连襟。我只不记得其长媳是顺国公的女儿还是侄女了。” 兰贵开始掰着指头数:“他次子媳妇乃户部侍郎林广徽的庶出幼妹,三儿媳是安国公家的侄女儿,还有个女儿……”数到此处,兰贵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英国公家的千金,正是江阳国公夫人。 “所以说,你光看他本人有甚用?”话虽如此,章太后的情绪却明显好了起来,她愉悦的抄过一只笔,就在案几上写起了回信。 兰贵一头雾水,压低声音提醒道:“娘娘,那可是圣上的人!” “嗯,我知道。”章太后写字极快,说话间信纸上已经写就了两行看着便赏心悦目的馆阁体,其笔锋匀圆丰满,竟与专职起草誊抄的各科给事中不相上下。 然兰贵看见信上的内容,不由愕然:“娘娘,您……就写大白话啊?” 章太后手中的毛笔一顿,险些写废了张纸,她没好气的道:“你为何总是只爱盯着细枝末节!?能琢磨些正经事么!?” 随侍在旁的宫女阿糖与阿玉噗嗤笑出了声。 兰贵被训了也不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您平日里写信不这样。” “写信给人看,对方若通晓四书五经,少不得文雅些,省的叫人看轻。”章太后提笔继续写信,嘴里教导着身边的太监宫女,这一心二用的本事也着实让人生奇,“对方若不擅此道,自然得写的清爽些。古时白居易作诗,且要老妪能懂。我等才学上不如他,心胸总该学上几分才是。” 兰贵登时愁了:“娘娘,您说咱们世子不通文墨,日后可怎么当家呐?” “嗤,”章太后十分的不以为意,“读书叫人明理,却也不是只有满腹经纶才有资格做当家。世间多的是满腹文章偏要做贼的小人。”当皇帝并非考状元,因此读了多少书在其次,要紧的乃表面仁义道德讲忠孝,内里心黑手狠不要脸。杨景澄差就差在了仁义道德学太多,心黑手狠学太少。章太后想起她家宝贝大孙子前些日子在榆花村那软趴趴的处事,便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疼。 匆匆写完剩下的内容,章太后搁下笔,以手撑着额头,用缓慢的呼吸纾解着心中焦躁。有时候她亦想不明白,执掌天下大半辈子,怎么就落到了如此这般几面为难的境地!?而满京宗室,最后竟是得捏着鼻子挑个面嫩心软的小娃娃来教导!永和已然够让她不满,不曾想在几十号宗室子弟里,除了华阳,居然连个与永和差不多的都没有。 章太后默默的在心里数着数儿,从一数到了一百,又从一百直数到了两千,方重新打起了精神,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慢条斯理的道:“今儿的折子送来了么?拿来我瞧瞧。” 章太后平素便爱一个人琢磨事儿,兰贵等贴身服侍的人全然没发现她刚才的烦躁,一如既往的整理奏折去了。 京城,齐府。 顾老太太的正房内,齐成济与颜舜华正大眼瞪小眼。齐成济看着怀孕还乱跑的颜舜华有无数的训斥,奈何颜舜华已是世子夫人,不便过分无礼;颜舜华则瞪着老学究的外祖父,心里不停的抱怨,我都特特使人请你回来了,你堂堂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做官做老了的人,怎底半分机敏都无!?你外孙女儿现在凑活算个准太子妃了好不好! 顾老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茫然无措。好半晌过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咳,那个,我说舜姐儿,你来寻你外公,可是在夫家受了委屈?” 颜舜华很是心累的道:“是呀,我夫家伯父不正摆了我外祖父一道儿么?” 齐成济脸色微变,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颜舜华直视着外祖父的眼睛:“您说呢?” 齐成济胡子抖了抖,半晌后,他对老妻道:“你且出去吧,屋里不用人伺候,我同舜姐儿说说话。” 顾老太太张了张嘴,外祖父与外孙女儿虽谈不上避嫌,可一个大老爷们与新嫁没多久的小姑娘,有甚私房话好说的!?然而她觑了觑丈夫的脸色,还是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吱呀一声,正屋的大门关上,屋里瞬间昏暗了下来。颜舜华吐出了口浊气,开口道:“前几日端午,我有些孕吐,便没回家来。” 时下出嫁女多于端午回娘家省亲,若因怀孕生孩子或旁的缘故不便归宁的,娘家也要派个人去瞧瞧。端午那日,颜舜华的舅母董氏曾去过瑞安公府,因此齐成济一听便知道颜舜华是找了端午当借口,回头好对外窜口供的。 因此齐成济上道的道:“你嫁的不远,甚时想家了,打发个丫头回来说一声,我让你舅舅去接你便是,不必紧着那些规矩。” 颜舜华点了点头,她现正被人盯的紧,因此没心情车轱辘的废话,开门见山的道:“前日,我听闻朝上有您将入阁的风声,是也不是?” 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齐成济心下不悦,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只是风声,你休要乱传闲话。” 第358页 颜舜华道:“锦衣卫可不是这么说的。” 齐成济:“……” 颜舜华又道:“世子让我转告您,他根基未稳、羽翼未丰,您出头未必是好事。安安心心在礼部,过几年或有转机,您不必着急。” 齐成济揉着太阳穴道:“世子怎底叫你来说这些?” “他与您不一样,比起甚心腹,他更信夫妻同体。何况,”颜舜华有些不满的道,“放着我这个能光明正大回娘家的齐家外孙女不用,难道非得大费周章的寻个心腹传信不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身边有人,大抵也只有写给我的信,那起子人不好拆了。就这,他写的还是藏头信。不使我,您说他能使哪个?” 齐成济怔了怔,随即苦笑一声:“世子真不容易。” “那您怎么想告诉我,我好写回信的。”颜舜华有些急切,虽说她方便回娘家,可谁知道齐家有没有埋伏着探子?她们祖孙两个总是密谈,傻子也知道有事了。朝堂上头还坐着个老太后呢,她不信真有几个人敢不把女人放在眼里。想到此处,她十分不敬的腹诽着自己的外公——就您这样的,可别去祸害内阁了吧! 齐成济摇头道:“我怎么想乃小事,世子怎么想才叫大事。” 颜舜华道:“世子只想做个逍遥纨绔,无意于权力争夺。” 齐成济眼睛眯了眯:“果真?” 颜舜华点点头:“果真!” 齐成济沉默了许久,方道:“我不信。” 颜舜华冷笑一声:“您是不信,还是不舍得信,亦或是您身边急聚起来的党羽不肯信?” 齐成济忽然轻笑:“舜姐儿,姑娘家锋芒毕露了可不好。” 颜舜华弹了弹袖子:“后妃节制娘家谓之贤德。” 齐成济笑容微窒。 “您宦海沉浮,许多道理不必我说你便该明白。何以今日须得我一个内宅女子来提醒?尘埃未落时就妄图独占鳌头。”颜舜华目光锐利的看向齐成济,缓缓的道,“乱花欲醉迷人眼,外公,你失态了。” 第207章 求助(417第三更)    齐成济…… 齐成济脸色一变!饶是他久居官场,养气功夫绝佳,也难掩错愕之情。他无比震惊的瞪着颜舜华,不明白她一个内宅女眷,是如何知晓自己那堪称隐秘的布置?紧接着悚然惊觉,难道他的谋划已然人尽皆知了么!? 颜舜华把手里的帕子用力绞了绞,用以镇定自己的情绪。她从未以如此强硬的姿态面对长辈,尤其是他外公这般位列高官又是一家之主的存在。多年的教养让她不自觉的慌乱,可眼下的局势又逼的她不得不像个男人一般彰显锋芒。在这短暂的几乎只有一瞬的对峙中,她陡然想起了章太后。她想,四十一年前先皇驾崩时,章太后是否也如同她现在一般色厉内苒的亮出了獠牙。 深吸一口气,颜舜华微微调整了下在家中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的神情,倏地冷笑一声:“在此节骨眼儿上,刚好有位平素看着康健的阁臣要告老,外公你怎底就那般好命呢?” 被外孙女质问的齐成济脸色青白交错,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颜舜华嘴角微勾,脸上极尽嘲讽之色:“连我等内宅女眷都知道,阁臣告老,少说得唱个三请三让的好戏,于阁老将上折子,您便冲上去了。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您站了谁么?”颜舜华神色一敛,冷冷的道,“你问过世子,他让你站了吗!?” 齐成济心头一颤!比起华阳郡公,他自是希望杨景澄上位的。他不姓颜,恰能有外戚之实而无外戚的骂名,如此好事,谁能不心动?然而杨景澄三番五次的表示无夺储之心,不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亲近之人总不好明目张胆的逆着他来,不然岂不是公然落他颜面。谁料,他暗地里的动作竟被颜舜华摸的一清二楚,惊愕之余,更多的是难以压抑的惶恐。杨景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杨景澄身后的华阳郡公。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颜舜华不消齐成济说话,自顾自的道:“外公可好奇,您伙同党羽在圣上跟前秘密举荐您入阁之事,我一介在家养胎的妇人是从何而知的?” 齐成济一个激灵,锦衣卫三个字猛的冲入脑海,脸色开始发白。不知过了多久,他强行平复了砰砰乱跳的心,试探着问:“可是郡公的手笔?” 颜舜华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幸言中的齐成济顿时如坠冰窟,只觉得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来,冷的人骨头缝都冒着寒气。突如其来的恐惧顷刻间将他拖进了回忆中。他不大记得哪一年,只记得那一日下着大雪。他的同僚因贪腐被抓入了诏狱。他那时远不如今日的老练沉稳,出仕没几年,尚有几分天真与无畏。明知诏狱骇人,偏要去送同僚一程,方算全了彼此的情谊。 然后,踏雪而去的他,见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完全看不出人模样的前同僚,以及……立在同僚身旁,手里拿着截肠子的……华阳郡公。耳边传来前同僚凄厉且诡异的哀嚎,眼里看见的是华阳郡公那双冰冷又戏谑的眸子,仿佛只消一瞥,便能轻易排出哪几样刑罚的组合,能让一个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唉——”长长的叹息,从颜舜华的方向传来。惊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齐成济。 “世子为避郡公之锋芒,直接退去了江南。”颜舜华看着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外祖父,苦笑道,“您何以认为自己可与郡公一较高下?” 第360页 手中的帕子越绞越紧,信息不能断,还有什么办法,能更加的安全和隐蔽? 小跑的马车忽然减速靠边,正在沉思的颜舜华被唬了一跳,手不自觉的连颤了好几下。一双温暖的手覆了上来,耳边响起了温柔且悦耳的声音:“奶奶,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颜舜华猛的抬头,对上了叶欣儿满含担忧脸,怔住。 良久,她蓦得轻声道:“欣儿,如今在京中,我能靠的只有你了,你……可愿帮我?” 第208章 同舟(417第四更)    坐在另…… 坐在另一边的吴妈妈正欲说话,忽觉一道凌厉的视线扫来,悻悻然的闭了嘴,脸上现出委屈的神色。叶欣儿忙问:“奶奶可是累了?” 颜舜华沉着脸没说话。 叶欣儿笑了笑:“我原就是奶奶的人,奶奶有甚活计,只管吩咐我去做。我若做的来,自是义不容辞;若做不来,奶奶再另寻能干人使唤。如何?” 颜舜华疲倦的闭上了眼,心里埋怨起了楼兰的不懂事来。正正好说亲的年纪,若是在锦衣卫里挑个青年俊彦,多少密事借着女眷闲话的由头,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传了。如今她人在庵堂里关着,现把王家小子补入锦衣卫都来不及。白瞎了与楼英的关系! 白鹭与黄莺在外头走路跟车,车里统共坐了颜舜华、叶欣儿与吴妈妈三人。见颜舜华显出不高兴的模样,其余两个人半个字也不敢说,一路沉默的回到了瑞安公府。想是大半日的折腾对孕妇而言实在太辛苦,颜舜华到家便沉沉睡去,直到天黑尽了方醒转过来。 因她怀孕之初,章夫人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如今正院里再不敢摆婆婆的款——便是要摆,也得等颜舜华生育之后。因此颜舜华再不必晨昏定省,无论吃饭睡觉,皆由她心意。阖府上下乃至皇城内的两宫都只盼着她把小祖宗平安诞下。真是恨不得连她怀孕都替了去。 这厢颜舜华刚坐起身,吴妈妈带屋里的大小丫头立时忙乱起来。梳头的梳头,穿衣的穿衣,打水的打水,摆饭的摆饭。得亏国公府邸的屋子皆是高大阔朗,但凡换个略低些的门第,只怕屋子里忙碌的丫头就得撞在一起了。 不多时,颜舜华收拾停当,坐在了炕桌前。太医开的药膳食谱,倒没有一味的大鱼大肉。头一道蔬菜豆皮卷,就为燥热的夏季里带来了一丝清爽。颜舜华夹起一个慢慢咬着,先由这道菜开了胃,方就着碟子里的水晶虾仁吃起了米饭。食不言,一时饭毕,吴妈妈端了水来与她漱了口,丫头们收拾桌子后,重新摆上了香茶点心,这顿饭方算吃完。 吴妈妈今日把颜舜华惹着了,直到这会子,颜舜华都没同她说话,闹的她讪讪的,正蹭前擦后的想哄着颜舜华吃块点心。颜舜华却是刚吃饱了饭,没兴趣吃零食。何况她与自幼在京中长大的闺秀不同,幼时在乡间养成的好习惯,吃饭时正正经经的吃饭,等闲不爱碰那些乱七八糟的。 吴妈妈更难受了,围着转了好几圈儿,终是喏喏的开口道:“姑娘……” 颜舜华喝完了茶,正巧也有话同吴妈妈说,便道:“人多,晃的我眼晕。你们有活儿的去干自己的活,没活儿的累了一日,往院子里耍去。吴妈妈和白鹭黄莺留下伺候。” 吴妈妈心中一喜,知道她家姑娘的气性算是过去了。叶欣儿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颜舜华,不想却恰好与颜舜华目光对上,只见颜舜华朝她轻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叶欣儿便福了福身,带着丫头们退了出去,并亲自放下帘子,守在了屋外。但此回的看守,与往日不同,往日她总立在大门处,屋内的声响多少能听到些。今日她却留了个心眼,往外走了几步,跨过了廊下,直接站在了院子里。 颜舜华在屋内隔着纱窗,看到叶欣儿立在院中的身影,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许。她眼下根本没有丝毫争风吃醋的心情,只盼着手下个个得力,好让自家熬过这艰难的几年方好。 “姑娘……”吴妈妈满脸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你下半晌儿睡的久了些,夜里怕走了困,我扶你去园子里走走吧。” 颜舜华抿了一口茶,道:“先别忙着去园子里,我有话对你们三个说。坐。” 吴妈妈斜签着身子,在颜舜华对面坐下,两个丫头却没大咧咧的跟着上炕,而是侍立到了吴妈妈身后。 “妈妈呀,”颜舜华放下茶盏,笑道,“你要我怎生说你呢?” 吴妈妈脸红了红:“在车上的时候,是我急了,姑娘别恼。” 颜舜华想了想,对吴妈妈这等内宅里转了一辈子的老妇来说,甚朝廷风波,多半是听不懂的。于是索性也不讲那些,直接道:“世子把青黛、石英和秋巧都带走了。青黛不消说,世子亲自保下的丫头,生的又好,办事更是细心牢靠,与欣儿比起来竟是样样不差……” 此话将将起了个头儿,吴妈妈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颜舜华没理她,接着道:“石英和秋巧则是家里的世仆,几辈子的老脸,比外头来的欣儿青黛更有体面。恰好,她们两个性格活泼讨喜。你在府里也住了半年,总该知道世子的脾性,正是最爱伶俐娇俏而厌恶笨拙木讷的,你说,石英与秋巧是不是天大的机缘?” 吴妈妈重重的拍了拍大腿:“当时就该让白鹭和黄莺跟着去的!” 第361页 白鹭和黄莺脸色一红,羞的齐齐低下了头。 “你以为三个算多?”颜舜华面无表情的道,“登船没有三日,就有个姓刘的商户死乞白赖的足足送了十个美人。那四个小厮且不提,打头的六个瘦马,一个个才貌双全。丫头们目不识丁,世子难以珍惜。可这些识文断字,能红袖添香的,你说世子动心不动心?” 吴妈妈的脸色已经黑的如同锅底了,又猛的回过了神,瞥了眼颜舜华的肚子,忙不迭的劝慰道:“那些都是娼门贱籍,上不得台盘的,姑娘不必与她们计较。再得宠,与咱们也不相干。” 颜舜华冷笑:“妈妈想的倒美!安永郡王世子的小妾亦是奴婢出身,一招怀孕,直接上表朝廷册封侧夫人!将来郡王世子那处谁当家还不一定呢!正室又如何?我又没个娘家,与瘦马有甚区别?” “因此!”颜舜华十分严肃认真的道,“我总要抬举一个人,将来叫他们互相辖制,我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有甚不好?到时候管她们斗成乌眼鸡,我只把孩子都拢到跟前,便是我年老色衰之时,又有何惧?” 吴妈妈震惊的张大了嘴。 “欣儿说来也无甚稀奇,不过仗着跟得早些,有几分脸面。”颜舜华淡淡的道,“不过在后宅里,跟得早未必是好事。” 内宅女子以色侍人,跟的早自然老的早,没几年失了宠,便是独守空房一世的结局。当然,公侯府邸的姨娘,无论如何也好过做一辈子的奴婢,再不济还能有两个小丫头伺候并每月几两银子的月钱,于丫头们而言算是最好的去处了。 吴妈妈看着色色想的周到的颜舜华,不由惊觉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已然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度。昔年齐家亦有二妾,在顾老太太跟前皆低眉顺目,到死都没敢生出个幺蛾子。再想想一向老实的叶欣儿,她往日的警惕消了许多,不为叶欣儿,而是为自家姑娘心里明白。 “姑娘长大了。”吴妈妈干枯的手抚上颜舜华的脸颊,“长大了,妈妈就放心了。” 颜舜华微笑:“世子素来懂礼,妈妈不必杞人忧天。” 吴妈妈轻叹一声,若能让她选,她宁愿颜舜华嫁个寻常些的人家,夫妻恩爱、一心一意、白头到老。如今富贵无边,却是姬妾无穷。虽看着叫人艳羡,依旧意难平。 颜舜华在此道上反比年长的吴妈妈更想得开,世情如此,王孙公子就没有不纳妾的,再讲门当户对,她外公与小舅难道没有妾?既然都得有,还不如要个富贵体面,至少日子过的舒坦。何况,方才她的话,乃用来安抚吴妈妈与白鹭黄莺,并非她真心。杨景澄那般丈夫,岂是寻常公子可比?漫说他从未拈花惹草,便是风流浪荡也比旁人温柔体贴些,着实是个好相处的人。女儿家一生不由己,有些事还是别太贪心的好。 说通了吴妈妈,颜舜华了却了桩心事。杨景澄在家时没少同她念叨御下之道,她亦牢牢记在心里。毕竟公府人多事杂,比不得齐府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若贴身伺候的几个人都理不顺,日后恐怕麻烦不尽。因此,颜舜华又拉住白鹭黄莺说了好些贴心话,只把吴妈妈三个哄了个心花怒放,方把她们打发出去耍,换了叶欣儿进来。 与叶欣儿打交道,又有不同。颜舜华见了她,反轻松了几分:“不怕你笑话,我那妈妈不曾读书识字,一辈子家长里短的,无甚见识,她平时若有什么不当之处,你千万别同她计较。” 叶欣儿抿嘴笑了笑,却没接这茬,而是直接问道:“奶奶下半晌时,在马车上想吩咐我做什么事?” 颜舜华眉毛一挑:“要命的事,你怕不怕?” 叶欣儿无奈的道:“有些事,怕不怕都是要命的。” 颜舜华沉默了一小会儿,问:“外头的事你知道多少?” 叶欣儿爽快的道:“跟奶奶差不多吧,我表哥有给我写信。” 颜舜华心道果然! “锦衣卫的我不清楚。”叶欣儿道,“奶奶不寻我,我也要找机会同您说的。您身份尊贵,又怀着孩子,行动都招人眼。日后传话跑腿的活儿,只管吩咐我便是。横竖我一个丫头,不显山不露水的,来回传话乃本分,那起子人恐怕没那么多闲工夫盯着丫头们。何况……”叶欣儿顿了顿,才道,“我是宠妾,奶奶该防着我的,使我去办的定然不是要紧事。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便是我一日照三顿去华阳郡公府给梅夫人送东西,也难叫人起疑。” 郁闷了一整日的颜舜华终于畅快的笑出了声来,她用力的握住了叶欣儿的手,郑重的道:“欣儿,谢谢你。” “奶奶客气了。”叶欣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一生荣辱皆系于奶奶与世子,岂敢不尽心竭力?” 颜舜华握着叶欣儿的手紧了紧,眼眸里带上了几分复杂的情绪。良久,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想利用你,又不愿把他让给你。 叶欣儿愣了许久,方想明白颜舜华在说什么。世间太多事,谁也没得选。能选的唯有……给自己留下些许体面与尊严。 抬头,直视对方的眼,叶欣儿的嘴角勾勒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而后用同样轻的语调说道:“没关系。” 第209章 邀请    屋内倏地安静了下来,颜舜…… 屋内倏地安静了下来,颜舜华与叶欣儿一对妻妾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因好似有千言万语,又好似无话可说。 第363页 女儿有体面娘家自然高兴,女儿落了难,娘家未必肯出手。正因如此,女儿嫁了人,她心里的天平便倒向了夫家。哪怕夫家待她不好,哪怕婆婆刻薄丈夫蛮横,却唯有在夫家能生出自己的孩子,能有真正的依靠。 所以章太后,与章家真的是一条心么?章太后真的对杨景澄全是算计么?她有没有一点点急流勇退的心思? 颜舜华想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抓住这个违和点,打通与锦衣卫联络的另一条光明正大的暗线。她心里甚至有更阴暗的念头——太后拆看了又如何?华阳郡公也未必全然可信啊!双方的博弈,或许正是他们家可以夹缝中生存的契机!退一万步讲,哪怕这些全是她的臆测,至少她笼络了叶欣儿,至少做到了妻子的本分,没让杨景澄的后院起火。怎么算都挺划得来! 一个没有消息渠道、亦不曾正经上过学的内宅女眷能推测到此地步,已然难得至极!叶欣儿也没落后多少,她沉吟片刻,道:“无论怎样,双线比单线保险。我们在京中,尽力便是!” 颜舜华郑重的点了点头,又道:“另,我妈妈不识字没读过书,她眼界比不得你,若有甚冒犯之处,你看在我的份上,烦请担待几分。” 叶欣儿笑着眨眨眼:“好说,她气我一回,奶奶赏我二十两银子,叫我攒嫁妆,我必然半点气性都无,恨不得她天天来气我!” 颜舜华噗嗤笑出了声,叶欣儿的玩笑开的恰到好处,又再次表明了忠心与态度,怪道杨景澄往日极看重她,实在是个妙人! 知道颜舜华听懂了弦外之意,叶欣儿彻底放下心来。不管将来是哪般光景,她现在不能给自己树敌。达成一致的妻妾两个相视一笑,东院的障碍又扫清了一个。颜舜华余光扫了扫安安静静的西厢,心里盘算着,秀英能撬的动么? 五月初九日,杨景澄南下的路途走完三成,与邻居刘常春日渐熟络,并经他牵线搭桥,认识了好有五六个江南富商。因此,杨景澄匆忙出京时登上的船再不似往日孤零零的模样,其后跟随了足足十七八艘的大船,远远望去好不壮观!而这些躲在世子仪仗下的商人们,在免税之余少不得交些孝敬。又有,这年头肯屈尊降贵直接跟商户打交道的官宦着实罕见,就为了杨景澄这个热闹,商户们也不能吝惜银钱。弄的杨景澄在短短几日的功夫,着实发了笔横财。 既收了钱,少不得要做账。恰好,杨景澄身边多出来六个瘦马,个个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几日没旁的事,全挤在杨景澄屋里算账。杨景澄自嘲一笑,此六位也算各得其所了。 夜幕低垂,甲板上凉风习习。洗完澡的杨景澄命人拖了个躺椅,歪在甲板上乘凉。正迷迷糊糊间,忽闻一阵极轻的脚步靠近。尽管知道八成是丁年贵,但日日被马桓操练的他依旧肌肉一紧,进入了戒备状态。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不单是马桓的教导,亦是丁年贵耳提面命的。因此丁年贵在距离杨景澄五步外停住,朗声道:“世子,京中来信。” 杨景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缓缓的睁开眼,懒洋洋的问道:“你方才上岸,就为了取信?” 丁年贵笑道:“取信的小事自不必我去。只是天越发热了,姑娘们贪凉,全挤在您屋里,难免人多气闷。下半晌靠岸的时候,我带人去城里买了些冰,明日世子可松快点了。”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伸手抽过信封,一面拆信,一面随口问道:“谁寄来的?” “娘娘,”丁年贵笑劝道,“世子别在此处看,灯笼离的远了光线不好,看的伤眼睛。” 于是杨景澄从善如流的翻身而起,也不回房,寻了个挂着灯笼的廊柱,靠在上头展开了信。原只打算匆匆扫一眼看个大概,回头叫轻烟细细翻译的,不想珠圆玉润的笔锋下,竟是再简单不过的白话!然最令他惊愕的并非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的行文风格,而是开头第一句话。 “万全兵权,我亦肖想许久,吾孙愿与祖合作否?” 第210章 监听    杨景澄瞪着手里轻飘飘的几…… 杨景澄瞪着手里轻飘飘的几张信纸,直接呆住了。历朝历代对兵权防范甚严,盖因兵权在手天下我有。哪怕坐不稳江山,起码能把当朝祸害个尸横遍野。因此,先贤使了个绝妙的计谋——兵权与财权分立。兵权看着威风凛凛,可人用马嚼哪样不是钱?只消掐住了源头,自然能把兵爷们降的服服帖帖。 时日长了,慢慢形成了新的风俗与朝堂格局。因为凡举选拔、调度、升迁、拨款、兵备兵械,乃至兵源,皆在兵部。因此争夺的焦点已经不在于将领,而在专用来辖制兵权的兵部。而兵部一群文官,与户部吏部礼部等衙门,并无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是武将的杨景澄,亦下意识的忽略掉了将领们本身的想法,认为他们早已同文官们一样站好了队,分割了朝野。 万万没想到,章太后居然是没有兵权的! 杨景澄借着灯光,匆匆看完了信笺。此番章太后主要写的就是万全镇总兵英国公的各色资料,包含脾性与姻亲关系。对于英国公,杨景澄早有耳闻,英国公之女乃江阳国公夫人,毫不意外的生育艰难。他当年回京时拜见各路亲戚,就被江阳国公夫人当压床童子,硬要婆子架着他在国公正房里的大床上滚了好几圈。那会子他已经十一岁了,简直记忆深刻!因此,英国公算是他比较早认识的勋贵之一。但双方的交集也仅限于此。 第364页 看完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里,杨景澄侧头问丁年贵:“康良侯与太后是甚关系?” 丁年贵沉默了一会儿,道:“似乎,没什么关系。” 杨景澄目光一凝:“也就是说,康良侯其实是章首辅的人?” 丁年贵点了点头。 “你自己的判断,还是太后告诉你的?”杨景澄继续追问。 “自己的。”丁年贵解释道,“有个佐证,兵部尚书的缺儿,到底怎么落到吴子英头上的?太后一系的人,为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兵权旁落?” 杨景澄倒吸一口凉气,莫不是馅饼砸到吴子英头上,全凭太后故意放权吧!? 丁年贵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朝廷六部都在章家手里,我们娘娘只怕就不金贵了。” 杨景澄牙疼的道:“你确实……够大不敬的!” 丁年贵憨笑着没说话,他对章太后畏惧不假,能有几分敬重自己都说不清。而杨景澄此人偏又与他此前所经见过的所有权贵都不一样,在把人当人方面,纵观满京,无人能出其右。且他们二人朝夕相对,渐渐的,他的心不自觉的偏向了杨景澄。他不敢背叛章太后,谁知道自己亲妹子莫名进了康良侯府之事,是巧合还是人为操纵?何况他亦没把握能逃脱同僚的追杀,依旧老老实实的当着差。 然当差与当差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满心只向着章太后,是一种当法;做叛徒彻底倒向杨景澄乃至华阳郡公亦是一种当法;不背叛,但给人放水又是一种当法。眼下的丁年贵显然选了第三种,即与章太后利益冲突之事坚决不干、并不允许杨景澄越此雷池一步。但只要不与章太后直接相悖,他便全力支持。横竖他只是个打手,没长脑子分不清楚朝堂各方微妙理所当然。章太后亲口吩咐他照看杨景澄,他方方面面的尽可能照顾到,没毛病! 杨景澄摸着下巴想,看来章太后与章家的矛盾,比想象的更多。不过也是,章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少不得替子侄谋前程,好让家族更加庞大且富贵。再则君权与相权拼杀几千年,不可能化解于兄妹之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章首辅之于章太后,比华阳郡公之于永和帝更让人难受。毕竟同姓同宗通常不会赶尽杀绝,而章首辅一旦上位,章太后是否有命在都是两说。 嘶……如此看来,前兵部尚书吴子英真就是捡了条臭鱼。可惜他一味贪腐,半点不争气,把兵部弄了个乌烟瘴气。但话说回来,这么一个酒囊饭袋,或许正是章太后与章首辅达成的一致的结果。 杨景澄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与章太后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从外界听来的七零八落的片段。猛然发现,章太后此人,真不是一般的善于主动出击。譬如顺太妃的自尽,当时正扯出了她害死陈太后的旧事,尽管永和帝不可能因此把嫡母掀下来,但总归是个麻烦。不想,章太后一个追封,便把一切消弭在了无形之中。当日恰到好处的三个决议,硬生生的把永和帝的怒火死死摁在了腔子里发不出来。 因此,章太后率先择定帝党的吴子英是极有可能的。兵权何其要紧,永和帝必然为此与章首辅数次近身搏杀,少不得各自损失一些人马。章太后隐藏在幕后,不动声色的维持着平衡。既不放永和帝真正亲政,亦不让章首辅有机会篡权。于是两方都有所求,自然两方都要看她的脸色。不得不说章太后的确手腕高超。 但,即便这一手妙到毫巅的掌控能力,杨景澄依旧不认可。他读的圣人言不多,可先贤们多半追求煌煌大道,自有其道理。譬如眼下,章太后忽然看重于他,是先手,亦很有可能是无奈。因为当年谁也没料到,永和帝真的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而宗室里脱颖而出的偏偏是性格强硬的华阳郡公,章首辅的野心在疯涨,永和帝的脾气与日俱增。一开始,章太后只需在两派之间玩平衡,这对章太后而言并不难。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中势力的变迁与分割,需要照应之处越来越多,章太后又能维持到何时? 刀尖上跳舞,再如何令人叫好连连,也比不得脚踏实地的慢慢行走。 夜空如洗、繁星闪烁。杨景澄在摇曳的灯笼下,忽然明悟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句话。他不由瞥了一眼貌似平平无奇的丁年贵,此人此前只有六品,全然混不到章太后跟前,直到被章太后发现他乃叶欣儿的表哥,方阴差阳错的露了头。细细品味,很有意思! 丁年贵被杨景澄看的后脊发毛,讪笑道:“世子,您对我有甚不满意的,务必直说,我一定改!” 杨景澄轻笑出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丁年贵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杨景澄紧接着道:“彻底做我的人?” 丁年贵立刻哭丧着脸道:“我妹妹且在康良侯府呢,世子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哈哈哈,逗你玩的。”杨景澄笑过一回,又道,“不开玩笑了,我问你一件事。” 丁年贵一脸生无可恋:“问吧,横竖娘娘的密事我不知道几件,犯不了忌讳。” 杨景澄收敛了笑,沉声问道:“章首辅与康良侯联络密切么?” 丁年贵点了点头,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章太后派他们侍奉杨景澄,首要防备的正是章首辅。因此,下章首辅的黑话,不能算叛主。当然,翌日主子翻脸,非摁头强扣罪名,那也只能认了。要不怎么说赶上个心善的主子,是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呢? 第370页 英国公眼皮抬了抬,勋贵子侄谋跑九边来谋出身的多了,他也不甚在意,横竖暂不消他管,待到有了功勋再看不迟。今日肯拨冗见上一面,都是看在靖南伯的脸面上了。他一边听着楼英与岑正祥的废话,一边一目十行的扫着靖南伯的信件。及至读到最后一段时,本来半眯着的眼倏地睁大,盯着靖南伯亲笔书写的那几个“瑞安公世子之表兄”来回看了好几遍,心里飞快的盘算了起来。 根据靖南伯寄来的信上说,楼英长与瑞安公府,与杨景澄恰是自幼的伴当。杨景澄他有印象,却算不得多好。肤白如玉,似个姑娘家一般。可巧还不大爱说话,文文静静的,更像女孩儿了。此前他听到京中的消息,道是永和帝与章太后齐齐选中了杨景澄做嗣子,他还十分不满的腹诽,觉着两宫简直胡闹!选个弱不禁风的嗣子,你还不如叫海宁公主招女婿上门拉倒!心里正有无数句娘想骂,不料,靖南伯就把小世子的表哥送到他面前来了。 九边受兵部辖制不假,但边关大将,还不把京中纨绔放在眼里。因此靖南伯此举颇有深意,莫非他竟不看好华阳,而是看好那小世子? 杨景澄崛起太快,溜的太急,以至于除了京城相熟的几户人家,对他的感观还停留在早年。而当年的杨景澄又是个不爱出门的主!因此,别说知他脾性如何,见过的人都极为罕见。英国公若不是有个国公女婿,够呛能认得这位主儿。 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英国公再次打量起了楼英,并忍不住问道:“京中公子多走读书科举的路子,你怎底想不开跑到边疆来了?” 楼英腼腆笑道:“不大会读书,上了科场反倒叫人笑话,不如来边疆挣个前程。” 英国公又问:“你在瑞安公府长大,怎么?如今宗室里开始流行习武强身了?” 楼英道:“不曾。宗室里养了武师父的统共只有华阳郡公府与瑞安国公府,余者与往日无二。” 英国公挑眉:“那你们世子的武艺也颇有看头咯?” 楼英答道:“世子比小子强的多。” 英国公似笑非笑的问:“你有多强?” 楼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他现又没跟人对打,反倒不如文采飞扬的先当场作首诗词的来的直白,因此不由的看了眼岑正祥,寻思着当面揭短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岑正祥常居边关,性子直爽,没什么城府。被楼英这一眼看的,当即面皮涨了个通红。堂堂家将干不过个白面书生,此乃他生平所恨!更别提去岁二人打过一场之后,他被同僚们笑了足足半年。硬生生的把他笑出了些毛病。楼英犹在迟疑,他倒先激动的跳出来道:“你是边疆老兵教出来的,有甚好谦虚的!” 楼英:“……”我没谦虚,我怕你脸上挂不住。 “哦?”英国公来了兴致,他位高权重,自是阅人无数。岑正祥他认得,也算靖南伯的心腹了。此刻见他跳脚的模样,莫不是在楼英手里吃过亏?因此他又问,“教你的老兵是哪个镇出身的?怎底去京中做了武教习?” 楼英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回将军的话,并非小子有意隐瞒,实乃此事唯有世子知道。” 英国公皱了皱眉:“怎么?武教习的身份有机密?” 楼英无奈的道:“大抵是有的,但想来不算大事,小子瞧世子不甚在意的模样。只是我们世子一向为人厚道,从不与人为难,武师父不想提的话,他必定肯守密的。” 英国公又套出了点关于杨景澄的信息,心里颇为满意,于是大手一挥:“既你身手不错,现就与岑家将打一场,叫我瞧瞧吧!” 楼英:“……” 岑正祥:“……” 第214章 宗正(419第二更)    五月十…… 五月十九日,夏至。天气尚未入伏,热浪却毫不留情的阵阵袭来。知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几乎能把人的耳朵吵聋。而比知了们更吵闹的,则是今日乾清宫的昭仁殿——梁王薨逝,宗人令出缺,由谁来继任,宗室里各执一词,吵的不可开交。 容西郡王脸上青红交错,他原以为父王过世之后,他继任宗人令乃十拿九稳之事,不想竟引出了宗室争执。他抬眼看了下御座上的永和帝,他父亲临终前有交代,一定得跟准圣上的步伐,他细想多年来一直以圣上首是瞻,圣上总不该把宗人令交给旁人吧? 事实上永和帝亦十分的错愕,宗室里的大爷们从来不爱管闲事,梁王病重的时候,他很是担忧宗室大爷们怕麻烦,无人肯继任,还暗暗的准备了诸多好处,好哄得人去操持。万没料到,居然吵了起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最让他气恼的是,吵便吵吧,却是无人肯自告奋勇,两拨人马一个劲儿的在辩论容西郡王合不合适。说他不合适的,你倒是推举个人选呐!?可怜容西郡王还未袭爵,就被宗亲们毫不客气的打了个满头包,险些当场气死在堂上。 事涉宗亲,章太后亦高坐在殿中,观赏着一群宗亲唾沫横飞的骂架。她看了眼神色变换的容西郡王,嘴角露出了个嘲讽的笑。永和帝想打压华阳郡公,容西郡王便公然落他的颜面,殊不知华阳郡公经营多年,宗室里拥趸无数。容西郡王拿杨景澄离京说事,又夹杂着当日长乐试图羞辱华阳,看在那帮棒槌眼里,便是容西倒向了长乐,不指着他鼻子骂就已经算给章家面子了,怎可能支持他做宗人令? 第371页 永和帝被吵的脑仁儿疼,他不耐烦的喝道:“够了!” 宗室们齐齐闭嘴,梁王次子兴通国公对着方才带头捣乱的武隆国公狠狠的呸了一声,骂道:“小妇养的!” 永和帝:“……” 华阳郡公:“……” 长乐郡公:“……” 不是,全宗室大妇养的有十个么?果然,这句话好似冷水倒进了油锅里,登时炸做了一团。 安永郡王率先开火:“放你娘的狗屁,你大妇养的好生尊贵!狂的乾清宫都装不下你了,圣上叫闭嘴,你聋了吗!?御前失仪的狗东西!给你脸了!” 永和帝:“……”安永郡王,你一个在乾清宫骂脏话的主儿,用御前失仪四个字不心虚的? 不待兴通国公说话,瑞安公阴恻恻的补了一刀:“圣上亦是庶出呢。” 永和帝:“……”朕生母追封的皇后,你才庶出! “所以说!”武隆国公趁机嚷道,“宗亲们瞧瞧他们家的家教,叫他嫡出的哥哥做宗人令,我们这些庶出的还有活路么!?我就是看不得他们家的张狂样儿!他们家能生了不起啊?我们云哥儿一炮双响,你们谁能比他更能生!?” 华阳郡公只觉得阵阵儿肝疼,虽说武隆国公在替他出气,可他怎么就那么的糟心呢?宗室还能不能有个靠谱点的了?面对满殿的妖魔鬼怪,他不得不想念起能在三堂会审时逼的耿德兴节节败退的杨景澄,实在吵不过,以他的身手,还能打不是! “好了,都别吵!”永和帝忍无可忍,怒斥道,“一个个满嘴的污言碎语,成何体统!” 长乐郡公呵呵一笑:“有些嫡出的特别有体统呗。” 永和帝阴冷的目光扫来,长乐郡公十分俊杰的闭了嘴。 容西郡王的脸色越发难看,之前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被他弟弟一个马蜂窝,全捅到了对面。他此刻想摁死亲弟弟的心都有!且不说宗室庶出多嫡出少,就宗室生育艰难的模样,哪个养了儿子的小妾不抬了侧夫人?虽说侧室比不得正室尊贵,可那是再正经不过的朝廷诰命,赶上级别高的,见面得行礼的那种。结果到了他弟弟嘴里,就变成了小妇了。且不论殿中庶出的宗亲们,日后出门吃酒,那些诰命们只怕能活撕了他们哥俩的媳妇。这都叫什么事儿! 昭仁殿里总算安静了下来,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道:“宗人令非同小可,尔等可有人举荐?” 宗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宗人令原是个好缺,可惜在场无人敢忘当年的屠杀。梁王一辈子兢兢业业、不偏不倚,方能善终。而自己上去了,谁知道宗室里会出什么幺蛾子连累自己?如今还比不得梁王那会子,朝中无甚大事,宗人令无非主持些琐事。现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斗的乌眼鸡似的,后来又莫名夹进了个杨景澄,这倒霉催的官哪个敢上? 本来梁王亡故,容西郡王继任,大家都是服气的——难得有个冤大头出来扛事儿,大家乐的躲在后头享清闲。谁料容西郡王稀里糊涂的跟华阳过不去,族里看好华阳的自然不干。此刻兴通国公又说错了话,诸如保庆郡公这等巴不得天下太平的主儿,几乎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容西郡王,你爹怎底生了你这样的不肖子!简直混蛋! 因众人谁也不肯出头,昭仁殿内一时陷入了僵持。良久,永和帝叹了口气道:“容西啊,你可得好生管一管兄弟了!”这就是打算息事宁人的意思了。 武隆国公依旧火大,直接道:“正是他连兄弟都管不好,还能指望他什么?再则,叫他管兄弟,岂不是监守自盗?今日大家伙都在场,不若圣上直接处置了吧。” 监守自盗是这么用的么?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永和帝气的肝疼,再看到满脸不服的兴通国公,肝更疼了!恨不得冲到梁王府,把已经蹬腿的梁王活生生的摇醒,叫他睁眼看看自己养出的狗东西!接连深呼吸几口,永和帝咬牙切齿的道:“兴通国公御前失仪,对长辈出言不敬,着罚俸一年,抄《孝经》百变!” 一向在朝堂上装死的榕王忽然开口道:“臣觉着轻了。” 保庆郡公:“臣附议。” 安祈县公:“臣附议。” 江阳国公整了整衣裳,出列道:“臣附议。” 永和帝看着满屋子庶出,十分无奈的望向容西郡王:你家的家务事,你自己看着办! 容西郡王苦笑一声,躬身道:“臣以为,罚俸不足以惩治,可降为郡公。” 兴通国公咬了咬牙,深知今日不小心得罪的人太多,若没有个交代,他哥哥的宗人令必然落空,只得咬牙认了。 宗室里擢升的不少,降级的这十几年来还未出现过。如此的大丢颜面,方才那股气便也出了。何况“小妇养的”鲜少是骂庶子的,毕竟凭他嫡出庶出,哪个不是正房娘子养的,除了皇家王府,谁还能让小老婆养孩子了。 殿内的气氛渐渐缓和,本来也不算大事,且族里实在没人肯当出头鸟,先前反对的人此刻也没了气焰。容西郡王的神色开始恢复,又有了往日那从容不迫的气度。 章太后不大在乎宗人令,因此见永和帝与众人选定了人,便没有说话。随这帮活宝闹腾。 看着大势已去,武隆国公等人沉着脸,一言不发。刚被降成了郡公的兴通得意洋洋的看了武隆一眼,恨不得当场给他来个略略略。容西郡王赶紧阻了这老熊孩子,又与殿内的宗亲们纷纷作揖,以示歉意,顺便等着永和帝宣读结果。 第372页 然凡事都有例外,旁人的气出了,有个人却是越想越气。瑞安公想着自家宝贝大儿子的出身,这口气怎生都咽不下去!俗话说看父不看母,小妇养的招你惹你了!? 因此,就在甾王在永和帝的频频暗示下,出列再次推举容西郡王之时,瑞安公沉着脸上前一步道:“我推举安永郡王!” 正在跟宗亲们寒暄的容西郡王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瑞安公朗声道:“安永郡王为人公道持平、行事既有章法又有魄力,我举荐他入宗人令,诸位有什么意见么?” 比榕王还不爱管闲事的瑞安公突然出声,把宗亲们很是唬了一跳,他撞客了怎底?倒是章太后反应极快,轻笑一声道:“兴通有口无心,叫他与你陪个不是,你别恼了。” 章太后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众人立刻想起了杨景澄的来历,容西郡王的脸上顿时精彩纷呈。他为了讨好永和帝,连华阳郡公都敢得罪,谁料一转身,自己亲弟弟指着和尚骂秃驴了!觑着瑞安公阴沉如水的脸色,又觑了觑圣上挂下来的神情,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瑞安公却没接茬,坚持道:“我觉着安永郡王好。” 安永郡王别看脾气爆,在族里人缘尚好。再加上瑞安公一向与人为善,他儿子又是个左手一个偏方右手一个偏方的送子观音,先前围观的宗室们登时纷纷表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阳国公立刻跳出来道:“瑞安叔叔说的有理!我亦推举安永郡王。” 永和帝明显愣了愣,不过于他而言,安永郡王与容西郡王差别不大,于是他问道:“安永,你自家觉着呢?” 因有梁王余荫在,此前安永郡王并没想过宗人令之事,何况宗室里乌七八糟的事他也不大想管。现叫永和帝问起,他不由的看向了华阳郡公。华阳郡公极轻的点了点头,安永郡王心下大定。眼下正是夺储的关键时期,自己这方多个正一品的官职,确实有好处。何况宗人令有多大的话语权,不都是争取的么?梁王不爱管朝政,可不代表他不能掺和。因此,他又故意看向容西郡王。容西郡王被盯了个好不自在,心中又羞又恼。好半日,不情不愿的憋出了一句话:“我没意见!” 终于吵完了,永和帝累了个够呛,忙不迭的喊给事中拟旨,又火速把这帮不省心的亲戚撵出了乾清宫大门。 走在出宫的路上,宗亲们三三两两的来恭喜安永郡王,安永郡王也满脸喜色的回礼,一行人说的好不热闹。容西郡王带着兴通国公勉强说了两句话,匆匆往外走。就在众人的眼光被容西郡王吸引住时,谁也没发现瑞安公微笑着朝华阳郡公拱了拱手。 华阳郡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瑞安公明着为自己儿子出气,实则知道安永郡王是他的人,趁势在后推了一把。瑞安公不可能有如此的见识,这必定是杨景澄离京前的嘱咐。隔着千山万水,华阳郡公感受到了杨景澄无所不在的善意,心中更柔软了几分。低调的颔首回礼,看着瑞安公的身影飘然而去。他的目光望向了南方。 放心,我一定尽快接你回京! 第215章 缝隙(419第三更)    杨景澄…… 杨景澄随手展开章太后的来信,逐字逐句的看着。安永郡王能当上宗人令让人颇觉意外,不过自从知道容西郡王借着他的由头给华阳郡公添堵之后,他就十分乐意看到容西郡王吃瘪。不单因为他与华阳郡公关系好,还因他厌烦有人以他的名义招惹是非。连齐成济他都托颜舜华出马摁下了,其他人更不消提。在他看来,如今的局面下,谁替他出头,谁就是他的敌人。杨景澄冷笑一声,都是千年狐狸了,哪个不认得“捧杀”两个字吗! 左右船上无事,杨景澄看信十分的缓慢。他对章太后一直抱有极大的戒心,总觉着字里行间里藏着阴谋诡计。可惜第一段他翻来覆去的也没看出什么花样,且自从章太后知道他文化一塌糊涂之后,落笔皆为口语,遣词用句犹如百姓人家祖孙家常,因此他早不必轻烟来翻译。然而,在他视线扫到下一行时,目光倏地凝固了。 他父亲竟然跳出来做了出头鸟!? 杨景澄猛的一掌把信拍在了桌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焦躁不受控制的从心里腾起。他父亲何等谨小慎微之人,断不可能为了兴通国公的无心之语故意作对。阻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而一句“小妇养的”远远够不上如此大仇!表面上来看,是他父亲爱子心切,替他出气,但略一琢磨便能察觉出异常。朝堂上混的都是些什么人?便是习惯溺爱孩子的宗亲们不以为意,环绕在他们身边的谋士们却不可能忽略! 否则章太后又何必在信中特特提及? 安永郡王……杨景澄的手不自觉的抓了抓雪白的信纸,他投向华阳郡公之事,还是自己告诉父亲的!然此刻千里之外的自己,根本无从判断父亲到底是因他这个儿子而公然站队;还是因容西郡王的举动,主动向华阳郡公表示自家的忠诚? 信纸一点点的在手里成团,杨景澄彻底暴躁了!他父亲生性谨慎到了懦弱的地步,这样的人哪怕心里再明白,也不合适在朝堂上打滚。只要踏入了旋涡,谨小慎微乃表象,哪一个背地里没有几招压箱底的手段?以他父亲的脾性,贸然掺和进夺储之争,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杨景澄几欲抓狂。一开始,他仅仅只是想逃离被毒杀的命运而已!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伸手抄过纸笔,飞快的开始写信。他本就一手烂字,练了一阵后,慢慢写还能看,一旦着急,那真是如同狗刨。可他顾不得了,他不知道父亲掺和到了什么地步,必须尽快阻了父亲继续出头的想法。否则……杨景澄打了个寒战,世间真心实意待他的人不多,他哪个也不想出事!他不能坐以待毙! 第373页 一张信纸很快写满,杨景澄起身拉开房门,把信递给了丁年贵。丁年贵看着手里连个信封都没有的信,默然了好一阵,方道:“世子,许多事看破不说破的好。” 杨景澄沉着脸:“我现没心情,立刻帮我发出去。” 丁年贵皱眉:“出什么事了?”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娘娘给我的信你又不是没看过。” “所以?” “我求她护着我父亲。”杨景澄的呼吸急促,“她既疼我,总不忍叫我伤心难过。华阳哥哥那处结怨十年,我没那么大脸面;我父亲一个老实巴交混吃等死的国公,总不至于也……该死吧。”最后三个字,低到轻不可闻。 见到杨景澄眼睛发红的模样,丁年贵的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怅然。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个原该镇日里吃酒听戏的公子哥儿,好似困兽般竭力挣扎,让人很是难过。尤其是这份无妄之灾,来自于他那些高高在上的亲长们满是私心的博弈。 杨景澄接连深呼吸几口,稍微冷静了点情绪。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是极为愚蠢的!他暗暗盘算了一回,忽然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宁江府?” “五月底或六月初。”丁年贵答道 “还有十天。”杨景澄忽然扭头看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繁华景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丁年贵心里都浮上了担忧,他才再次开口说话:“轻烟她们几个,你们真不要?” 丁年贵被噎了下,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理由我解释过了。” “真不识货。”杨景澄咕哝了一句,又暗示性十足的道,“那你使个人,把轻烟唤来吧。” 丁年贵微微怔了怔,又很快反应了过来。 杨景澄一向不好美色,尤其是目前焦头烂额的景况,他哪有功夫跟一群不知道打哪来、亦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姑娘们耳鬓厮磨。而此时故意唤轻烟,打了什么主意不得而知。 因此,丁年贵神色复杂的看着杨景澄,好几次欲言又止。 “娘娘没说过,我宠爱哪个美人都要管吧?”杨景澄道。 丁年贵喉结动了动,良久,他用极低的声音道:“世子,你……” 杨景澄看着丁年贵,他的眸色很浅,眸光却深邃而诚恳。他知道自己的脾性早已被人摸透,丁年贵尤其的了解他。按他的性格,真要纳小,不可能放着貌美温顺的青黛不要,反而去宠他一向不喜的小脚瘦马。但,轻烟不是家生子,她连接着刘常春。而刘常春是个商人,有自己的人脉与渠道。 自古以来,官商勾结就是最大的暴利。杨景澄不信刘常春不想借他的势,不想日后在华阳郡公得道之时,跟着升天。所以,此时此刻,刘常春……或者别的什么商人,一定在抓耳挠腮的想向他交投名状,以换取将来泼天的富贵。因此,他正可利用此机会伸出触角,在合适的时候,彻底摆脱章太后的控制。 至少,他与章太后的合作,绝不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未必是单纯的商人。”丁年贵提醒道。杨景澄能想到的事,丁年贵自然也能想到。何况在做探子这方面,丁年贵比杨景澄的经验丰富太多了。 “那你觉得,一个祖母会更喜欢哪样的孙儿?畏畏缩缩的?还是勇往直前的?”杨景澄问。 丁年贵平静的道:“世子,您与陛下,已出五服了。”章太后的满脸慈爱有几分真意,谁都不敢想。那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这件事也谁都不敢忘。 杨景澄又沉默了很久,问:“如果我东窗事发,会连累你吗?” “不会。”丁年贵斩钉截铁的答。 “果真?”杨景澄有些不信。 丁年贵轻笑出声:“世子,我发现您有个很大的问题。” 杨景澄挑眉:“说。” “你为何会理所当然的觉得……太后娘娘一定得讲理?”丁年贵脸上的笑意愈大,眼神却愈冷,“千刀万剐之刑,与您是否听话,是否挣扎,有甚关系?” 杨景澄一滞。 “您想让我帮你打掩护,是么?”丁年贵开门见山的道。 “是。” “但又怕惹恼了太后,自己没事,倒害的我们尸骨无存?” “是。” “您确定您没在学刘备,用仁爱关怀感化我?让我不惧生死,为您效命?” 杨景澄:“……” 被说中心思的杨景澄略僵了僵,幸而他好歹在官场滚了半年,多少有些城府,不至于显露出来。 丁年贵再次轻笑出声:“行,您说服我了。” 杨景澄不由一愣。 “至少您愿意考虑我的生死。”丁年贵的目光里带了些许的无奈,“您千万小心些,队里除了许平安,其余的人我谁也不敢保证是自己人。” 杨景澄沉声问:“自己人的意思是?” “我是太后的人。”丁年贵道,“至于其他的,太后的、圣上的、章首辅的、甚至华阳郡公的……谁知道呢?” “你这话说的,我连你的不敢信了。”杨景澄道。 “本也不该信。”丁年贵道,“我与世子的羁绊,无非是个从没见过面的表妹。男人为了前程,妻儿老小哪个舍不下?表妹算个屁!” “我看人从不看亲缘关系。”杨景澄道,“我看人挺准的。” 第374页 “哦?” “宗亲那么多,我直接挑华阳哥哥的大腿抱了。”杨景澄笑,“怎么样?眼光毒辣吧。” 丁年贵哭笑不得:“您难道还去抱长乐郡公的大腿不成?” “可是全京城,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个敢跟华阳哥哥耍赖打滚的?”杨景澄靠在了门框上,懒洋洋的道,“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我就是看我哥愿舍下脸面去赈灾,才敢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的。我不怕他,我不觉得他可怕,才是根本。抱大腿什么的,玩笑罢了。” “而你,”杨景澄笑的两眼弯弯,“没见过的表妹,能絮叨人半下午内院掐架的,怎可能是无情之人?” “我算知道刘备是怎么哭来的天下了!”丁年贵好笑的道,“果然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叫您说的,若不帮您,好似罪大恶极。” “哭的真诚方能动人。”杨景澄道,“而心若是冷的,再多的表面功夫,也只会引人防备。”就像章太后,越和气,则越恐惧。“也不必你做什么。”杨景澄拉回正题,“你‘如实’禀报我对轻烟的宠爱即可。”他在如实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丁年贵显然听懂了,这个任务并不难,于是他爽快的答应了声:“好。” “多谢。”杨景澄退入房间,并顺手关上了门,京中来信带来的焦躁顷刻间一扫而空。因为,丁年贵的倒戈,代表着他在密如蛛网的囚笼里硬生生的破开了一条……极为珍贵、或能在将来逆转乾坤、充满生机的缝! 杨景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永和帝至少还有十年可活。十年,挣脱樊笼,够了! 第216章 愿景(419第四更)    忽闻杨…… 忽闻杨景澄的召唤,轻烟几乎喜的从椅子上跳起!在一众姐妹艳羡的眼神中,提着她那不擅行动的小脚,用接近飞奔的速度朝杨景澄的房间奔去。大半个月了!足足大半个月了!杨景澄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美人,被当礼物送过来的她们早慌的不行!今日可总算拨云见日了! 临近目的,轻烟冷静了些许,她扶着墙调整着呼吸,又从衣兜里摸出了块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好半日,仔仔细细的重新理了理妆容,方收好镜子,故作从容的轻移莲步,走到了房门前。不远处的丁年贵把一切看在眼里,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这姑娘白费功夫了。不过既然答应了杨景澄,他自然做戏得做全套,刻意加重步伐,后退了足有三丈,并打了个手势,让守在房间左近的四个人一齐回避。 此刻当值的那班,领头的叫李金子。领会了丁年贵的意思后,跟兄弟们好一顿挤眉弄眼。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有不懂的,很快荤段子就跟不要钱似的从他们嘴里吐了出来,把丁年贵听了个无言以对。这帮人若是知道杨景澄想干嘛,大概能直接气出马上风来——别人想吃都想疯了,偏杨景澄守着一大群竟是不要! 杨景澄自幼习武,耳力惊人。李金子几个守在他附近屏息凝神的时候,他发现不了,可当他们说起话来,光凭声音他便能判断距离自己大概有多远。尤其他们的荤段子说的那般大声。 杨景澄对丁年贵暗暗道了声谢,又对门口的轻烟招手,让她过来。轻烟紧张的呼吸都快停滞了,偷眼看向杨景澄,见他盘腿坐在床上,屋里并无旁人,脸腾的便红了。船舱内的床为了安全,是钉死在地上的,且比岸上的寻常床铺要矮的多。与其说是床,更似古时那种卧榻。轻烟一步一步的走到近前,不敢直接上床,而是轻柔的跪坐在榻边,上半身依在榻上,摆出了个诱人又不显媚俗的弧度,用充满江南软糯的语调喊了声:“世子……” 可惜杨景澄是个瞎的,就算不瞎,但凡叫他看见了小脚,他能想起的也只有食欲而不是□□。此人大抵是被女人坑的有点多,对形形色色的女人有着十足的别扭。对全然信任的颜舜华和叶欣儿还好,其余的么,脑子里先想几百回她身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心里的小算盘能打出震耳欲聋的脆响,万般绮念瞬间烟消云散。 譬如此刻,他看到扭出了万种风情的轻烟,第一个问题是:“你是刘常春家养的,还是他现买来送我的?” 轻烟很明显的愣了一下,她在妈妈家里,学了无穷多的引诱男人的手段,自以为虽比不得那些名震江淮的花魁娘子,亦是个中好手了。她不由的看了眼自己轻薄纱衣下半隐半现的□□,对自己的一身品貌产生了怀疑。 杨景澄奇道:“怎么?不方便说?” 轻烟回过神来,忙不迭的答道:“现、现买来的。” 杨景澄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现买的就代表与刘家毫无关联,频繁来往难免露了痕迹。虽有丁年贵掩护,他也不好过于明目张胆。于是他又问:“你们当中,谁是刘家家养的?” 轻烟的眼里涌上了泪,她自幼聪慧,只消两个问题,她便知道杨景澄唤她独自前来,并非为了床笫之欢,只是寻她有事。 杨景澄总算察觉了轻烟的不对,略作思索,想明白了原委,不由哂笑着揉了揉轻烟的脑袋:“傻丫头,跟着我有什么好的呢?”他自家都自身难保,万一有个好歹,他的妻妾不就是个死么? 轻烟当即呆住,她好似从未被人用逗孩子一般的态度揉过脑袋,不带一丝□□,亦不是男人对女人,而是单纯的长辈疼惜孩子。原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倏地落下,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就好像莫名的感觉到了泼天的委屈,只想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好好的哭上一场。 第375页 杨景澄对风尘女子一向是怜惜的。虽然瘦马会稍好一点,不至于被那多人□□。可哪个又不是在妈妈的朝打暮骂中长大的呢?待到十五六岁时,被不知哪来的男人买走,从此前路茫茫生死不知。他的生母龙氏能怀上他而脱离苦海,已是风尘女子中最让人羡慕的存在。可即使养了儿子,住进了庄园,依旧常常半夜惊醒,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那时候的杨景澄并不懂母亲为何难过,只是光听见那哭声,便有着好似一生一世都道不尽的悲凉。 因此,见轻烟哭的狼狈,他也没有催促。递了块帕子过去,安安静静的等着她发泄。不想轻烟却哭的更伤心了。她们见惯了酒色财气迎来送往,对杨景澄这般极致的体贴有着本能的向往,谁料都到眼前了,依然是虚妄。难道她们的出身,果真不配这般神仙玉人? 轻烟的呜咽若有若无的传了出去,丁年贵抽抽嘴角,难道他看错了杨景澄的性子?而比侍卫们更理直气壮听壁脚的石英脸都绿了,她离的不远不近,又隔着门,且她的耳力远比不得侍卫们,自然误会了个彻底。蹲在走廊上的她气了个浑身发抖,好半晌,终是忍不住,哭着跑开了。 李金子捂着胸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甚时候能有两个娘们为我争风吃醋!” 他的同僚张发财毫不客气的道:“你醒醒,□□的做个屁的春秋大梦!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你瞅瞅自己的样儿,能招姐儿么?不把你当忘八打出去都看在你一身官皮上了!” 一语说了个哄堂大笑,丁年贵笑道:“够了啊,当值呢!要笑回头换了班自家笑个够。” 丁年贵的话不重,可他们这些不见光的衙门最讲究家规家法,因此他一开口,李金子等人迅速闭嘴,规规矩矩的站在了原地,再无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轻烟哭声渐止,一块崭新素净的帕子又递到了跟前,她忍着想再哭一场的冲动,用帕子抹干净了满脸的狼狈,而后将帕子折好,珍而重之的收进了怀里,哽咽着道:“世子有何吩咐?奴奴便是刀山火海也愿意去的。” 江湖打滚的女子,玲珑剔透到令人心疼。杨景澄想做的事,的确充满了风险,他无法保证任何人的安全。只得问道:“你家里还有人么?” 轻烟垂下眼:“都把我卖了,有又如何?” “那,你有心愿么?” “我……若死了,”轻烟抬头,看向杨景澄,“世子可给奴奴一个归宿么?” 杨景澄顿了半晌,苦笑:“我家祖坟我做不了主。” “奴奴不要墓,也不要碑,”轻烟的眼里有水光划过,“一把火烧了,撒在那地里,奴奴便心满意足了。” “好。”杨景澄爽快答应。 轻烟露出了个明媚的笑:“那,世子要奴奴做什么?” 杨景澄险些被她打岔打的忘记目的,稍作沉吟,方道:“我想你去探探刘常春的口风,问他想不想谋泼天富贵。至于甚富贵,等到了宁江府,他再来寻我详谈。不过你并非她家的家生子,与刘家没有羁绊,有些事不好办。你们当中,谁是刘家的?”顿了顿,他又道,“放心,我不会让她越过你去。” 轻烟答道:“奴奴姐妹皆是那日刘员外着急买的,倒是明月白沙两个小厮原是刘家的人。说来奴奴姐妹的名字,还是顺着他们两个起的。” 小厮么?杨景澄皱起了眉。 轻烟何等会察言观色之人,光从杨景澄挥退左右,坐在床上等她,就让她把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正因如此,她才哭的那般伤心难过——杨景澄宁可担个空名分,也不愿碰她,大概……是嫌她脏吧。瘦马们为了卖个好价钱,自是处子之身。可行内的哪个不晓得,她们这等处子皆做不得真。倒是少有破瓜的,只身上哪寸不叫人摸过千百回,怎比得上公府里养的清清白白的丫头们干净。她自嘲的想,自己大抵也只有办差一个用途了。 压下心中的酸意,轻烟轻声建议道:“明月机灵些,世子可唤他来。” 杨景澄摇了摇头,公子哥儿宠爱小男孩儿算不得新闻,但他不行。颜舜华肚里的不知男女,且他父兄带两宫皆盯着他的生育。宠个瘦马什么的,便是生不出孩子,也不招人眼。若是叫男狐狸勾了魂,自己倒没什么,最多被训斥两句,明月就得想好怎么死比较舒坦了。 不过此事也好解决,到时候叫轻烟去刘家认个干亲什么的,亦好走动。另外,既然有六个瘦马,也就别浪费。毕竟瘦马与家生子们不同,她们见惯了世面,接人待物上更占优势。只是不能一股脑儿的派活儿,其余几个他得再观察观察。 “今日便是这桩事,委屈你了,你且回去吧。”杨景澄深知办事难有一天便成的,何况他还得考验轻烟的口风是否紧,糊弄人的本事是否高明。 轻烟低声道:“世子不传个水么?” 杨景澄:“……”咳,差点忘记了。 “世子,”轻烟还是有些不甘心,“奴奴不敢求名分的。” 杨景澄笑着拍了拍轻烟的脑袋:“日后给你寻个好人家,现跟我会耽误你的。” 轻烟还想说什么,杨景澄却不再与她闲谈,而是看着窗外接着想他的心事。所有谋划与布局,皆不可落入纸上,因此他只得放在心里,细细琢磨。至于轻烟?此刻她还当自己是瘦马,只盼着能以色侍人。待她见识多了,便知道天高海阔,想法自然就不同了。 第376页 杨景澄想,收买人心的最高境界,不正是士为知己者死么?既想引得人为自己抛却生死,自然得替人好生打算。因为假的毕竟是假的,唯有真心能换真心。轻烟还小不懂事,他却不能为了些许私欲阻了人家的终身。 他最盼望的是,每一个真心跟过他的人,最终都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第217章 升官(420第一更)   京城。 …… 京城。 慈宁宫内,章太后合上了手头的折子,发出了一声轻笑。吴子英与张继臣案,至今日终于有了个明面上的结果——锦衣卫查了三个来月,也不知道实在没有证据,还是有了证据但不想捅出来,只好编了个跌宕起伏的民间草莽寻仇的故事,匆匆结了案。此案牵扯过大,即使张继臣之死还有连两宫都不知道的疑点,但他们不打算深究,以免吵出些有的没的,闹的大家都下不来台。 如今双方盯着的,正是这二位留下的官职由谁来填补。章太后在心里扒拉着各官员的履历,礼部左侍郎在其次,虽说礼部若无他们的人,帝党能在科举上搞点小动作,但科举乃国之命脉,亦是无数莘莘学子的希望所在,实在做的过火了,叫御史台参上一本,照例能搞的礼部灰头土脸,因此不足为惧。 而今要操心的乃兵部尚书的人选。事实上朝堂以为此争执了小半个月,至今未有结果。章太后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吴子英确实适合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可如今想再找个这般有威望、有手段、偏又贪的天怒人怨的,着实为难。贪而无才的,永和帝不同意;精明能干的,则过不了章首辅那关。 章太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紫檀木的笔杆,章家的权势确实过大了,徽州知府那等江南肥差,招呼都不打一个的直接给了年仅三十二岁的章士阁,可谓嚣张。对此,章太后心里自然有不满。说句到家的,哪怕是杨景澄这等有资格夺储的宗室子弟,想调去宁江府做个正三品的武将,都得她与华阳郡公暗中合力,再说服了章首辅之后,方能看似轻描淡写的办到。章家却能以一己之力,把比宁江卫要紧数倍的徽州知府捧到了长孙手里,章首辅对朝廷的把控到了何等地步,不敢细思量。 章家大抵在几十年前祖坟狠狠冒了回青烟,竟是养出了一对钟灵毓秀的兄妹。一样的聪明绝顶,一样的擅于布局。因此,章太后敏锐的察觉到了兄长的权力已然超越了界限! 不能让他的权力再膨胀下去了! “兰贵。”章太后吩咐道,“把近来朝上推举的兵部尚书的名单拿来我瞧瞧。” 兰贵应了一声,在诸多折子里,找到了名单。章太后打开快速扫过,目光停留在了现通政使池子卿的名字上。通政使,正三品。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可以说是天子光明正大的耳目,亦是朝臣递折子的第一站,亦是个位高权重的所在。此人乃帝党,但一向是个好好先生,平日里只做个传声筒,鲜少拦截旁人的折子,对朝政也不怎么评价。让他做兵部尚书,想必章首辅不会有太大的意见。毕竟兵部乃永和帝吃下的地盘,想硬塞个章家人进去,可过不了永和帝那关。 唯一可虑的是,她不大了解池子卿这个人。通政司与锦衣卫类似,为各类消息交汇之所在。身后无人支持,便是他再好说话,也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而暗中支持他的人,正是华阳郡公! 章太后有些头痛了,既是华阳郡公的人,那他到底真是个尚德不尚才的,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实不好说。 对着池子卿三个字盯了许久,章太后不得不承认华阳的气候已成。一个两个的帝党,明里暗里的投靠了他。以至于如今想要动一动某个职位时,要考虑的不仅仅只有章家与永和帝的想法,同时还要规避华阳郡公的死忠。 不知不觉间,朝廷早已不是当初泾渭分明的帝后两党,而是由此衍生出了无数的山头。在这林立的山头间,想要布局一件事,也再不复当初的游刃有余。章太后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左支右绌之感,好似她无论怎么小心,都难免碰碎哪个不起眼的瓶子,继而摔的满地瓷片招人眼,且极容易弄伤自己。 要选池子卿么?章太后不停的犹豫。她知道,在僵持了一个月之后,她的表态尤为关键。一旦她倾向于谁,这个人将是新的兵部尚书。可此人若果真是华阳郡公的死忠,那远离京城的杨景澄,将来又如何在夺回权柄? 不对!章太后眯了眯眼,随即她清脆的笑了起来。提起朱砂笔,在池子卿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个圈。而后她把名单往兰贵怀里一扔:“递出去。” 兰贵惊讶道:“娘娘,这可是……那个谁的人!” 章太后但笑不语,又抽出张纸,在上面写上了遒劲有力的八个大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站在身旁的兰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章太后顺手把这张纸也交给了他:“两份,都送去内阁。” 一头雾水的兰贵听命而去。很快,两张纸条落到了章首辅手中。章氏一派痛失兵部已久,此番兵部尚书之争,岂肯轻易让位于帝党?怎么着也得争取一下。不想章太后的意见竟依旧倾向了帝党。 章首辅眉头皱的死紧,其实他很早便发现,章太后与他有诸多不合之处。只不过兄妹既不属于一家子,少不得各自有私心。只消大方向一致,自然得和和气气的,不然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话?然此刻他在看到章太后的意思时,心里闪过了大大的不悦。好在他一向谨慎,看完名单后,又拿起了另一张纸。 第378页 京城的一轮交锋,远在运河之上的杨景澄自然不知。但运河上杨景澄的小动作,亦不曾引起人注意。毕竟杨景澄正年轻,看上个把两个美人实属寻常,一直守身如玉倒容易让人起疑。因此不论谁的人报上去,看到的皆不过一笑。 但远处太平了,近处就要生事。杨景澄此人,往日号称姬妾满院,实则是个无甚情趣的。闲在家里时最大的兴趣是习武和看市井话本子;奋发图强后又变成了满心仕途经济,无数美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愣是能做到无动于衷。好容易续了弦,竟又只守着老婆,老婆怀孕了都没想起来收两个丫头。时日长了,东院里的丫头们也死了心。谁料出了家门,杨景澄春心终于动了,却是没看上他们,而是看上了个外头买的瘦马,可把石英和秋巧气了个倒仰。 女人家凑作堆,难免争风吃醋。石英又一向是个牙尖嘴利的,这几日没少对着轻烟冷嘲热讽。轻烟也是一肚子委屈,杨景澄果真把她收了房,石英朝她吐酸水,她哪怕面上装的懦弱,内里必然是得意的。奈何杨景澄纯把她当使唤上的人,叫她好生哀怨。 船队开到应天府时,杨景澄与刘常春分道扬镳。他们趁机见了一面,但碍于船上狭窄眼线过多,杨景澄的话说的十分含糊。刘常春虽有意动,亦不好直接表态,何况还得拉上其他的商户,方能成气候。因此这场离别宴上,唯一落实的唯有轻烟认了刘常春做干哥哥,算是替她寻了个娘家。此举自然又引得旁人打翻了不知道多少个醋坛子。直到船拐进了长江,石英与轻烟的言语机锋都不曾消停。 杨景澄日日听她们吵架,只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疼。他原想着轻烟是替他跑腿的,须得回护一二,不曾想轻烟亦不是善茬,自家就能跟石英掐个旗鼓相当,压根犯不着他出手。 五月二十九日,杨景澄的船驶离了长江,进入了直连宁江府的小支流。船头告诉大伙儿,约明日午时左右便能抵达目的地,因此可以提前收拾东西了。船里上上下下迅速忙碌开来。 这等琐碎,与杨景澄自是无干。今日天气甚好,既无暴晒又无暴雨,是个难得的阴天。河面上凉风习习,很是舒爽。杨景澄在船舱里憋了有足足一个月,每日只得太阳落山后到睡觉之前的那一小段时光,能在甲板上透气,真真是宛如坐监。好容易逮了个阴天,兴头的直奔到甲板上,把马健等人喊过来陪他习武做耍。 马健等人亦早憋坏了,几个年轻小伙就在甲板上同杨景澄闹了起来。龙葵在旁边急的了不得,一直不停的嚷嚷:“哎呦,世子,您千万仔细些,这大江大河里头,落了水可不是玩的!” 站在旁边吹风的马桓牙疼的道:“龙葵这性子,十足十的老妈子。”他好好一个男人,怎底就那般啰嗦呢? 一天到晚得跟着杨景澄的丁年贵听见马桓的话,笑问:“世子可是不会凫水?” 马桓笑道:“我们北边儿的人,难有几个会水的。说来我也不会。丁头儿你可会?”丁年贵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侍卫,虽说章太后赏的显得尊贵些,可说来说去也只是个下人。因此瑞安公府的随从们皆是直呼他们的大名或者外号。又因丁年贵乃侍卫的头子,故家下人皆唤他一声丁头儿。 “会,我们哥几个水性好着呢。”丁年贵客客气气的道,“马师父来了江南,要不要也学上一学。” “可不敢当您一声师父。”马桓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内里不信丁年贵只是侍卫,因此平素里十分的尊重。再则丁年贵的身手他是见过的,一搭眼便知自己远不是对手,更不敢造次了。因此,他亦客客气气的道,“若您不嫌麻烦,烦请指导一二,某感激不尽。” “嗐,都一块儿当差的,弄的那般生分作甚?”丁年贵大咧咧的摆摆手,“宁江府就靠着河,待我们安顿好了,我就教你们凫水。依我看,世子并你们家几个小子一并学了才好。南边儿哪哪都是水,夏季里还容易发洪灾。若是不会水,万一有点什么,我们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丁年贵一天到晚跟着杨景澄,杨景澄那屋本来就窄,还时不时挤着一大堆女眷,因此马桓能避则避,以至于同船个把月,他与丁年贵今日才正儿八经的说上话。可他只听了几句,便笃定了心中猜测——丁年贵来头不小。要知道这年头,十个人里未必有一个能识字的,所以说话多粗鄙直白。像丁年贵这种随口能丢成语的,代表他至少上过三年以上的学。普通的侍卫能写自己名字的都算了不起,可见丁年贵的来历。 马桓对丁年贵两眼一抹黑,丁年贵却是早把马桓扒了个底儿掉。知道他曾是宣献伯韩运看好的后辈,倒霉催的赶上蔡聪那棒槌,才被迫逃离九边、躲在瑞安公府里虚度光阴。再看杨景澄对马健的厚待,便知杨景澄亦是知道此事的。是以,他也有意结交,借着说凫水的由头,三言两语两个人便混熟了。 甲板中央,杨景澄与马健等长随打了十几个来回,把憋了个把月的郁气一扫而空。见他的纱衣已然湿的能拧出水来,站在廊下的石英便喊:“世子,你且回来换身衣裳再耍。甲板上风大,仔细着凉。” 杨景澄没理会婆婆妈妈的唠叨,他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冲马桓得意的笑:“师父,我这个月没退步吧?” “甚好。世子在屋里结结实实的扎了一个月的马步,下盘稳多了。”马桓先笑着表扬了杨景澄一句,紧接着脸色一变,眼风冷冷的扫过自家儿子,训斥不用出口,马健和牛四条几个都齐齐垂下了头。 第379页 他们方才交手,便察觉杨景澄进步迅猛,竟是与他们打了个不相上下。几个年轻人哪里不知道自家退步了?因此皆生出了羞愧之心。 “因太阳太大,白日里便躲懒儿!”马桓严厉的道,“你问问前线将兵,平日练兵的时候,能像你们一样在树荫底下练么!?哪个不叫晒脱了几层皮?我此前故意不说,便是想看看你们哪个有这般自觉。不想一个个好似少爷般,尽享福去了!要你们何用!?” 马健等人当即羞的面红耳赤,他们只得十五六岁的年纪,虽是奴仆身份,早先却没当过差,一样是父母娇养长大的,自然比不得死过一回的杨景澄,更不好比素来训练有素的丁年贵等人。这么大点的孩子,正是好玩好闹贪吃贪睡的时候,马桓不拿小鞭子抽着,他们一个两个的便放飞起来。觑着马桓的脸色,皆在心里哀嚎,完了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 杨景澄在一旁看的大乐!当年马桓教他习武从不认真,次后再三恳求,方下了狠手。闹的他水平一直不如马健,今日大仇得报,如何不欣喜?眼见着马健等人被训了个灰头土脸,他就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船上摇晃,最是好练下盘的时机。在船舱里扎马步,比地上强多了。可惜你们错失机会了呀。” 马健忍不住辩解道:“世子,我们屋没空地儿。” 马桓怒道:“你不会上甲板!?” 杨景澄更狠,他凉凉的道:“你们的通铺乃钉死在地板上的,地上没空地儿,你们不知道上床?” 马健瞪大眼,还有这种操作!? “没文化的人脑子就是笨!”杨景澄毫不客气的连续插刀,“你们可长点心吧!” 在旁边看热闹的丁年贵噗嗤笑出声,补充道:“没文化的确不好,我看到了衙里,还是请个老先生替诸位补补课才行。” 丁年贵在诸位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同样没文化的杨景澄扭头怒瞪丁年贵,大有你再含沙射影我揍你的架势。 丁年贵并不怕杨景澄,笑指着一直在跳脚的石英道:“世子,您丫头快急死了,先回屋换衣裳。” 浑身是汗确实不舒服,被丁年贵一顿嘲笑弄的没了兴致的杨景澄只得回房。青黛早预备好了温水,杨景澄利落的脱了衣裳跳进浴桶里,水温不冷不热,他舒服的发出了一声叹息:“还是青黛细心。” 青黛笑了笑没说话,绕到他身后,替他洗起了头。杨景澄惬意的眯着眼,在差点睡着之际,忽然发现屋里似乎过于安静了。睁开眼环视一圈,奇道:“石英和秋巧呢?” 青黛一面细细的搓揉着他的头发,一面柔声答道:“我打发她们出去门口守着了。” “嗯?”杨景澄好笑道,“防着轻烟呐?” “世子太小瞧我了。”青黛轻笑,“出京前,奶奶叮嘱了我一些事。咱们马上要靠岸了,我问世子一声儿,您是正经想把轻烟姑娘收了房呢?还是使她办事?” 杨景澄不动声色的问:“奶奶同你说了什么?” “左不过是些叮嘱。”青黛缓缓道,“世子,我是不打算嫁人的,也犯不着跟人争风吃醋。有些事您可以交代给我做。” 杨景澄侧头看向青黛:“不打算嫁人是什么意思?” 青黛调侃道:“您若娶我,我还是嫁的。” 杨景澄:“我感觉我像唐僧……” 青黛咯咯笑出声来:“您这身皮肉,是像戏上说的御弟哥哥。” 杨景澄:“……” “说正经的。”青黛敛了笑,在杨景澄耳边轻声道,“您是不是防着丁头儿?” 杨景澄本想说没有,但,扪心自问,心里真的就相信了丁年贵会倒向了他,而不是双面奸细么?于是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青黛依旧用极低的声音道,“那我派石英守门防轻烟,就谁也防住了。至于我同轻烟凑一块儿说话打机锋,想必丁头儿不看在眼里。” 杨景澄看着青黛,心里五味陈杂,他家后院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凶残?反倒是龙葵几个男孩子宛如棒槌!再想想宫里坐镇的章太后,他们老杨家的风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一块帕子覆上了杨景澄的头发,青黛动作轻柔的擦着头发上的水,极为诚恳的道:“世子,我能比轻烟做的好,您……信我么?” 第219章 活人(420第三更)    杨景澄…… 杨景澄无奈的笑了笑:“你和轻烟是不同的。”说着,他从浴桶里走出来,擦干身体,换了件干爽的衣裳。 青黛跟在他身后一面收拾,一面说:“我知道,她可与刘员外来往,我不能。可是您不能全靠着外人不是?我也没旁的想法,只是瞧着您一日日的难有个笑模样,心里难过的很。” “还犯不着让你们小丫头操心。”杨景澄坐在了椅子上,青黛又跟上来替他梳起了头,“世子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们女人家,一生荣辱都在你们男人身上。若平日里憨吃憨玩,真有事儿了,叫我们怎么活?” 青黛细心的拆着杨景澄发尾的结,接着道,“京中的闲言碎语我早听说了,您说您现在……”青黛顿了顿,“往日我跟着大姑娘上学,她不爱写功课,皆是我代笔。府里的老夫子是个死古板,嘴里说着姑娘家要紧是《女四书》,提起功课来,偏又嫌我们又不会用典了,又词汇不丰富了,横竖都是他的理。逼的我熬夜苦读书,也不知看了多少史书上的故事。” 第380页 青黛重重的叹了口气:“是以,我总想为您做些什么,也是为了我自己。”理好头发,青黛把梳子随手搁在桌上,又拿了块帕子来继续擦干,“我们做丫头的,活的好似浮萍一般。让我们上哪再去寻个您这样的主子?您不知道,听奶奶说了那些话,我慌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可您身边总围着人,有些心里话都不敢随便说。恰好这几日石英跟轻烟不对付,才叫我逮了个空儿。由此可见,您现在过的多不容易。” “你看了那多书,那日我问太后娘娘的信是甚么意思,你怎底不吱声?”杨景澄问。 “有甚好吱声的。我瞧着轻烟伶俐,您把她收拢了乃好事。”青黛笑笑,“我可不是石英和秋巧,一门心思嫁给您做小,光记着吃醋去了。再则识文断字叫人尊重,亦叫人防备。我又不是个小姐,叫人高看一眼有什么好?万一谁来问您讨我,您给还是不给呢?给了吧我不乐意,不给吧显的您小气。何苦来哉?” 杨景澄笑:“往日我只知道你细心周到,万没料到竟有如此的大智慧。可见我的东院,果真藏龙卧虎。”前世青黛作为他的小老婆,且是相对得宠的那个,他自然是熟悉的。却也只知道她自幼陪着楼兰读书,识得几个字,做的一手好针线。哪里知道这丫头把自己藏的严严实实,若非因缘巧合,竟不知她读过史书。 头发擦了个半干,青黛问:“头发就这么散着么?” 杨景澄无所谓的道:“就这么着吧,我又不是姑娘家,披头散发显得不尊重。” 于是青黛又去收拾帕子与换下的衣裳,一一扔到盆里,预备等下去洗。再拿起块抹布,趴在地上擦水。杨景澄看的好笑:“喂,说正事呢,家务活咱回头再干成不?” 青黛道:“我能有什么正事儿啊,无非帮您传个话。主要是您也不能天天儿的跟轻烟腻在一块儿。但凡您独宠她,她就得叫人盯死了。不说旁人,只说石英和秋巧,能不一天天的等着揪她的小辫子?” 杨景澄摸摸鼻子:“你打算怎么传话?也跟我这儿混个通房的名分?” 青黛停下手中的活儿,似笑非笑的看着杨景澄:“给吗?” “你别闹,清清白白嫁出门子不好么?跟着我作甚?”杨景澄道,“独守空闺寂寞冷?” 青黛把抹布摔到另一个盆里:“有娘娘做,您叫我住冷宫都使得。” 杨景澄:“……” “可惜您是个榆木疙瘩!”青黛恼的在杨景澄额头上点了好几下,“您到底多恨女人呐?谁都不肯轻易碰的?” 杨景澄没回答,他虽然两辈子都被女人坑的不轻,但也不至于恨上女人。只是他不愿意轻易收房。人生在世,谁能没有私心?做了他的通房,便想着姨娘,做了姨娘又想着侧夫人。而有私心则有了漏洞,容易叫人钻空子。有些计谋,连当事人都不清楚,他就被埋沟里了。 何况他好歹是个世子,不是乡间土财主,妾当然只能伺候他,家务琐事得由丫头们去做。于是他纳个妾,自己少个使唤的人要补丫头,妾也得有人伺候。身边的人一多,那些盯着他的人不放几个探子,都对不起他的好色无度。真是嫌日子不够糟心才能有心情四处收通房。 “孩子的事,您就不着急么?”青黛无奈的问。 “着急有屁用!”杨景澄的眼神几乎称得上哀怨了,心道:上辈子睡你那么多回,你生出来了吗?不单你,你家的姑娘带你的姐姐妹妹们,哪个给我生了一男半女?我找你们全是白费功夫,纯添麻烦! 青黛浑然不觉,依旧十分贤良淑德的劝道:“我听闻瘦马不好生育,您既喜欢活泼的,我看石英就挺好,还是个大脚呢。” 杨景澄扶额,石英长的挺好看的,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似乎、好像、仿佛也睡过了,一样蛋都没有!说来上辈子他真的睡过的太多了,而那些被他宠幸过的女孩儿自然嫁不得人,公府里亦不可能给他们名分。他现没弄明白前世的情景到底是梦还是时光倒流,若二者皆不是,那他死后,满院子姬妾将何去何从? 而此生,抱个大腿抱得自己去了风口浪尖,就更不能耽误这些丫头们了。颜舜华那是她的正妻,夫荣妻贵,夫倒霉她也得跟着陪葬,规矩便是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他无法改变;叶欣儿则是八字不好,有他没他都过的狼狈至极,这辈子能跟着他混出个头最好,万一不成一块儿死了,他也不愧疚。可是其他的姑娘们,他则可以不招惹。无论如何,瑞安公府屹立在京中,哪怕他在夺嫡的漩涡中尸骨无存,至少丫头们不会比遇到他之前过的更差。 因此,纳妾既麻烦、又无用、且耽误旁人的终身,就只为了那一会子的欢愉,实在太不值得。杨景澄看着在屋里忙碌着走来走去的青黛,蓦得又想起了她前世的模样。那时候的她比现在年纪大很多,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好像正因如此,所以渐渐失宠。再仔细想去,脑海里却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青黛应该是个鲜活的女孩子,心灵手巧、才华横溢。可前世的自己,并没把她当过人。只是一个丫头,或者说物件。所以,前世的青黛也好,他印象不深的石英也罢,皆是苍白的、无趣的。并非她们天性如此,只是一只猫狗,要甚有趣呢? 重活之后的杨景澄变了很多。众人皆说他温柔多情,其实他只因死的憋屈,于是感同身受的、认认真真的把人当做了人。会替她们考虑终身前程,而不是只当自己泄欲的工具。然后仅仅半年多的功夫,他看到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风景。 第381页 不单东院的丫头们,还有周泽冰、马桓、丁年贵等等等等。所有人,所有以往不看在眼里的贱如蝼蚁般存在的人,只消给他们些许尊重,他们便一个一个的活了过来,与自己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而上位者,诸如华阳郡公、章太后等,他们亦不是庙里的泥塑木胎。他们亦有私心与情感,与漂泊流浪的轻烟等人殊无二致。 既然大家皆为人,那么由己及人,许多事自然而然的变得明白且清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抓住每一个人心中最看重的利,何愁不能收买人心?就如青黛,她最看重的真的是嫁给自己么?前世也没见她活的多高兴。因此,青黛想要的,无非是温柔体贴,再往深里想一层,答案却又浅显起来——归根结底,飘零无归宿的她,仅仅只是想要好好过日子,能吃饱能穿暖,不被人随意打骂,稍微有点体面的活着而已。 青黛是,轻烟亦是。所以娶了她们,真的不是好路。把她们通通嫁个如意郎君,方是尽如人意的人间正途。 就在杨景澄沉思间,青黛已经把屋里重新收拾干净,只剩个装着水的木桶,得等龙葵他们来抬。外头的天昏昏沉沉,要下雨的模样。河面再次起了风,硬是在大热天里吹出了一丝凉意。青黛拿了件褡护过来,就要给杨景澄披上。 杨景澄连忙退开,没好气的道:“你看着我像大夏天要穿两层衣裳的文弱书生么?” 青黛一脸无辜:“褡护袖子短,外头起那么大风……” “我跟你讲,你别把伺候你们大姑娘那套挪我身上,我就一糙汉子。”杨景澄忍不住道,“何况你们大姑娘,现弄不好比我还糙。” 提起楼兰,青黛眼神暗了暗。半晌,她问:“世子,您说,大姑娘她……还好么?” “她待你又不好,你老惦记着她作甚?”杨景澄对楼兰实在生不出丝毫怜悯。 青黛低声道:“我也没旁人惦记了。” 杨景澄噎了噎,青黛是孤女,她不像石英秋巧她们,有家族有父兄,楼兰曾是她生命的全部。纵然有气性,但终究难以斩断所有的感情。 “得闲我帮你问问。”杨景澄道,“她若学乖了皆大欢喜,若丢了小命,你便忘了她吧。” 青黛沉默了许久之后,轻轻应了声:“好。” 第220章 遭罪(420第四更)   京郊,惠…… 京郊,惠慈庵。 楼兰又一次顶着装满了水的大瓷碗跪在了碎瓷片上。头顶是刺目的烈日,后背是交错的鞭伤。带着盐分的汗液被火辣辣的太阳逼出,然后毫不留情的落在了伤口上,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然而,此刻的楼兰挺直着腰背,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碗里的水若洒出来,她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短短一个月时间,楼兰眼泪已然流干。从来到惠慈庵那日起,她断绝了一切外界的消息,就好似以前见过的从外面买来的丫头,无家无族、无依无靠,任由着府里的老人们揉圆搓扁。也是这短短的一个月,她终于接受了哥哥与姨母再也不要她的现实。 惠慈庵铁血的规矩下,楼兰再不敢哭闹。安静下来的她,生平第一次静静的感受到了何为绝望。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它不似鞭子抽在身上时的剧烈疼痛,更像是有人拿了一大瓶醋活活灌进心脏里,酸的她瑟瑟发抖,胀的她呼吸困难。 时值正午,火热的阳光似乎能把一切都烤熟,连树梢上的知了都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声响。不知跪了多久的楼兰眼前开始金星闪耀,但她依旧不敢动弹。她牢牢记得上一次,她昏倒在地上砸了碗,迎接她的是无情的毒打与次日加倍的惩罚。她有时候都惊叹,自己居然能活到今日! 灵动的双眼早已麻木,秀丽的脸庞也被太阳灼伤。楼兰闭上眼,竭力抵抗着昏倒的本能。她其实无数次的想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省的再遭罪。可每每事到临头,又没了勇气。此刻的她有些想不起来,上个月的自己,是怎么敢于上吊的。 太阳越发的炽烈,楼兰的不适感从脑袋扩散到肠胃,肚里的翻江倒海,让她很想吐个昏天黑地。可头顶沉重的瓷碗告诉她,绝对不能动弹哪怕一点儿。然而,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再大的毅力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她不自觉的开始颤抖,头顶的瓷碗也岌岌可危。她竭尽全力的稳住身形,但瓷碗还是不听使唤的砸落在了地上。 哗啦的脆响,让大太阳底下的楼兰遍体生寒。她被冻在了当场,连方才的身体本能的颤抖都不复存在。她就像是一个木雕般僵立,没有表情、没有眼泪、也没有了恐惧。 “你又打碎了一个碗。”老嬷嬷的声音如鬼魅般的响起,带着刺骨的冷。 楼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近乎麻木的迎接着接下来的惩处。但整整一个月没学会半点本事的现状,彻底激怒了□□她的老嬷嬷。 “啊——”凄厉的惨叫从楼兰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她出窍的神魂在一瞬间齐齐归位,精致的小脚被人狠狠的踩住了!坚硬的木鞋底无情的来回碾压,本就骨骼变形的小脚根本承受不了这般折磨,尖锐到难以形容的疼痛从脚底直冲脑门! “啊——”楼兰惨叫着扑倒在了地上,滚烫的青石板顷刻间把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烫了个通红。她想挣扎,可脚被人踩住,加之跪了那么久早没了体力,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第382页 踩住她脚的老嬷嬷依旧持续的用力,楼兰此刻都已无力想自己是否会残疾。她只想老嬷嬷放开她的脚,让她能有一丝一毫的喘息。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丫头。”老嬷嬷的语调里,带上了明显的火气,“丢三落四,不是擦不干净地,就是打不上来水。你当你还是往日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还等着旁人伺候你不成!?” “啊——”随着老嬷嬷的再次用力,楼兰疼的开是倒气。她打生下来就没干过活,所谓的伺候人,只有装模作样的给亲姨母布两筷子菜。何曾知道地如何擦,水如何打?她刚沦落不久,多少残存着些许小姐的脾性,又生性愚笨,学的更慢了。看在老嬷嬷眼里,这就是傲骨未消,须得重重打磨。 “嬷嬷,好疼啊!”楼兰忍不住哭了起来,地板上的滚烫,后背的鞭伤与被踩住的脚,三种截然不同的痛楚交相呼应,疼的她眼泪鼻涕齐飞。 “你有脸哭!?”老嬷嬷最看不得她娇滴滴的模样,脚上的力度再加三分。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凄厉的惨叫顿时响彻云霄!楼兰脆弱的小脚被直接踩断,钻心的剧痛冲的她脑袋几乎炸裂。她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喉咙里连绵不断的尖叫被一块帕子无情的堵在了嘴里,这一刻,她真的不想活了! “赖嬷嬷,大中午的,主子们歇晌儿呢,你动静小点。”月亮门后走来了另一个妇人,略带埋怨的道,“实在愚笨的很,喊个人牙子来领走便是。何必费那功夫。” 原本略松了口气的楼兰听到最后一句,又剧烈的颤抖起来。在宗室的家庙已然过的生不如死,她不敢想外头是怎样的残酷。 赖嬷嬷十分厌恶的道:“我当差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娇气愚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贪官家养的,若不叫官卖到这里,谁家娶了她,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赖嬷嬷的话宛如一根钢针,直插进了楼兰的脑海里,激的她连呼吸都险些忘到了脑后头。她记起了自己那桩极不满意的婚事,记起了刘嬷嬷唾沫横飞的对她未婚夫家窘迫的描述,可那些之前弃之敝履的东西,此刻想来,是多么的珍贵。从来到惠慈庵的第二日起,她就盼着已写过婚书的未婚夫来接她,可她等了足足一个月,那个人……并没有来。 再也没人要我了,再也没人管我死活了。楼兰的身体越缩越紧,泪水却不敢再流,因为她骨折的脚还被踩着,稍有动静便是令人窒息的痛。 赖嬷嬷一开始也没有故意折腾楼兰的意思,只是楼兰的笨手笨脚,让她的愤怒逐日累积。原本关在庵堂里不见天日的妇道人家,就比不得日日在外走动的心胸宽广,屡教不改后,她越发下了狠手,心里难免生出了索性折磨死好省心的念头。横竖一个毛丫头,死了就死了,哪年哪月不死几个?也就是赶上夏日里不容易死人,若是冬天,楼兰早咽气了。 不过这里毕竟是宗室里寡妇们清修的庵堂,赖嬷嬷不便做的太明显,因此满心火气的她不住的朝旁边的妇人抱怨。都是做奴婢的,谁没被笨手笨脚的坑过?那妇人亦吃过小贱人的亏,就与赖嬷嬷一并同仇敌忾的骂起了楼兰。唾沫横飞之际,她们谁也没看见墙后头有块衣角一闪,消失在了花木中。 被青石板烫的难受的楼兰忍不住稍稍翻动了身体,耀目的阳光直扎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看着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想起了那日哥哥决绝的表情,身体与心里的痛顷刻间连成了一片。 缓缓闭上失神的眼,哥哥,我死了,你会来接我的尸骨么? 申时初刻,瑞安公府。 叶欣儿急急掀帘子进来,在刚午睡醒来的颜舜华耳边轻声道:“方才不知谁在墙上,往我手里扔了个纸条儿。我打开一看,说是咱们兰姑娘在庵堂里叫打的不行了。奶奶您看……这……如何是好?” 楼兰那刁蛮性子,正是欠了几顿毒打,省的总以为全天下合该围着她转。然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任性过了吃些教训是该的,却决计罪不至死。颜舜华当即立断:“拿我的帖子,使个人过去瞧瞧。” 叶欣儿问:“若果真是受了重伤……” 颜舜华不以为意的道:“接回来便是。” 叶欣儿想着楼兰的脾气,顿觉得脑仁儿发疼。 颜舜华笑道:“她是楼公子的亲妹子,亦是章家的外甥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她遇险了我们当救,若依旧死性不改,再想法子收拾她。” 一向看重规矩的吴妈妈更看不惯楼兰,抱怨道:“偏她不省事!叫你大着肚子还操心她。” 叶欣儿亦很无奈,果真接了回来,少不得请大夫吃药。倘或那菩萨的脾气改了倒还好,没改的话又全是麻烦。她与颜舜华妻妾两个近来正死命的补史书,哪里得闲?不过谁让杨景澄同楼英好呢?而惠慈庵那等地界,魏燕如可伸不进手去,只得她们出手了。于是她十分糟心的道:“罢了,寻常家下人怕是难进惠慈庵的大门,奶奶把帖子给我,我带着李青家的去走一趟。” 颜舜华点点头:“也好,速战速决。”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她若老实了,直接带家里来;若是依旧炸刺,你把她连同李青家的都扔楼家去,我们现没空搭理她。” 叶欣儿应了,等着颜舜华写了帖子盖了私印,火速领着李青家的出了门。李青家的乃楼家的管家娘子,原是跟在楼英身边伺候的,后来楼兰的奶嬷嬷犯了事,叫楼英撵出了家门,又把李青家的调给了楼兰,因此楼英成亲搬家的时候,并没把她带走,依旧留在瑞安公府守着楼兰。谁料楼兰寻死觅活的,彻底惹毛了杨景澄,被丁年贵丢进了惠慈庵,她只好守着空屋子默默度日。此刻听闻楼兰被打的动不得,跟着叶欣儿一路走一路哭,待马车赶到惠慈庵时,已是哭成了个泪人。 第383页 叶欣儿坐着瑞安公府的马车,拿着颜舜华的名帖,径直进了惠慈庵的大门,很快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楼兰。只见她躺在发臭的席子上,脸上手上大片的烫伤,破碎的麻衣里是交错的鞭伤,拆开的裹脚布下则是严重扭曲的脚。李青家的脚底一个踉跄,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家的姑娘。刚收的眼泪又开始扑扑的往下落。 赖嬷嬷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道:“哟嚯,看不出来,大小姐还有后台呐。” 叶欣儿瞥了她一眼,没同她计较,只淡淡的道:“我们若要带走她,须得什么条件?” 赖嬷嬷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姨娘,虽您也是咱们宗室的女眷,可这家庙并不是府上开的,岂容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老奴可不敢坏了规矩。姨娘想带人走,且与管事的说去吧。”说毕,也不理叶欣儿,一甩帕子转身走人了! 第221章 抵达(421第一更)    惠慈庵…… 惠慈庵的管事姓陈,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一脸的慈眉善目,说话也极和气。可真是应了那句阎王好遇小鬼难缠的俗话。 时下有些大户人家惩治不听话的女眷,多有送进庵堂吃个教训的。陈管事对有人来接楼兰并不意外。只是,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她们惠慈庵帮着人惩治女眷,少不得要些好处。于是她装作为难的道:“她这样的丫头,须得三十两银子才能赎,这是规矩。还望奶奶见谅。” 万事钱开道,也不是甚新鲜事。叶欣儿闻得只要三十两银钱便能办成,忙陪笑道:“管事娘子客气了,是我们给贵庵添了麻烦才是。我们夫人命我带了四十八两过来,三十两算我们给的赎身银子,余下十八两是给娘子的谢礼。我们夫人刚成亲没积蓄,娘子千万别嫌少。” 陈管事十分满意叶欣儿的上道,笑眯眯的收下了银钱,随口吩咐赖嬷嬷并另一个婆子,帮着叶欣儿把已昏迷的楼兰抬上了车。楼兰是丁年贵派人送进来的,赖嬷嬷原先以为她是犯官家眷被人报复,□□之时心里难免有几分凌虐昔年大小姐的快意。谁料她只是个来吃教训的,竟有本家肯来接,心里酸意直滚,一张脸拉了个老长。 瑞安公府不差钱,叶欣儿更不想同刁奴们计较,省的节外生枝。因此,等楼兰躺在了车里,她又从荷包里抓了两个金锞子,给两个嬷嬷一人分了一个。 赖嬷嬷得了钱,脸色立刻好转,满脸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没口子的夸叶欣儿大方和气。心里暗暗想:看在你今日识大体的份上,翌日你落了进来,老娘就不折腾你了。 叶欣儿做了多年奴婢,最知道这等老嬷嬷的心思。暗自叹了口气,勉强又寒暄了几句,带着李青家的赶紧走人。 折腾一圈,天色已晚。车夫怕晚了赶不进城,跟叶欣儿招呼了一声,驾着马车朝城内狂奔。城外的道路本就不平,马车一加速,车厢里晃的好似地动了一般,楼兰整个人都叫从木板上弹起,又重重的落了回去。光听那声响动,便觉出了疼。 李青家的登时哇的一声又哭了。作为楼家世仆,她自是不喜如此张扬跋扈的姑娘,尤其是姑娘总给她带大的爷们气受,就更厌恶了。可这到底是自家的亲姑娘,见她遭了如此的大的罪,岂能不心疼。来的路上光听闻楼兰的遭遇,她便心疼的了不得。此刻亲眼见着,又没了外人,哪里还忍的住?扑到楼兰怀里,一行哭一行骂:“杀千刀的庵堂,这般折磨人,也是修佛的地方!我呸!菩萨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了老虔婆们!甚狗屁庵堂,我看盐矿里头都比他们仁善些!” 叶欣儿没接话,由着李青家的一个人发泄。惠慈庵本就不是甚好去处,说是家庙,进去的多是姬妾。姬妾没有娘家,夫家又无情的抛弃,在庵里说是主子,其实就是个使唤丫头。京里好多不擅女红的新嫁娘要绣喜服,都是寻的她们。可见她们平日里得做多少绣活,才练的出那般手段。斜眼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楼兰,心道:你可长点心吧!真当世道多好呢! 马车一路飞驰,终于在暮鼓声中冲进了城门。车夫重重吐出了口浊气,虽说城外寻个上好的客栈歇一晚理应无事,可外头哪比的在家舒服,何况车里还拉着个病人。想到病人,缓下来的车夫扬声道:“姨娘,我们要不要顺路请个大夫?” 叶欣儿答道:“奶奶在家哩,她只怕早请好了太医。我们直接回去。” 车夫答应了一声,又驱使马匹跑了起来。即将宵禁,路上几乎没了行人,马车顺畅的一路跑回了府。果然,细心的颜舜华早请好了太医,并报与了章夫人知道。 章夫人一肚子火,楼兰之事全是杨景澄的首尾,偏杨景澄出门在外,颜舜华又怀着孩子,叫她有气无处撒。最可气的是颜舜华把楼兰接回家后,直接送回了她原先的屋子。那是正屋后头的东厢房!章夫人恨的咬牙切齿,若是楼兰好了,自是颜舜华接人有功;可若是人接回来却死了,少不得要赖她一个照应不周。那贱人真真儿滑头!要不是她怀着孩子…… 章夫人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被接回来的楼兰依旧昏迷着,烫伤、鞭伤加骨折,太医看的直摇脑袋,不敢打丝毫包票。把骨头接好,又给配了药,连诊金都不肯收,逃也似的跑了。章夫人指派了刘嬷嬷看顾楼兰,叶欣儿乐的甩开手,摸了把银钱塞到李青家的手里,飘然而去。 第384页 回到东院,已是亥时二刻,颜舜华散着头发,都准备睡了。见她回来,忙问:“大姑娘怎样了?” 叶欣儿苦笑:“挣命吧。” 吴妈妈道:“我听说脸烫伤了,要破相哩,是不是真的?” “那倒没有,石板子烫的,不至于破相。只是庵堂里不想管她,我们又没经验。太医说刚烫着的时候,用井水冷一会儿就好了。拖到这会子,不定要遭多久的罪。”叶欣儿顺便回报楼兰的病情,“要紧是她的脚,太医摸了摸,道是骨头碎了好几截,虽接上了,日后不知道会不会残疾。” 吴妈妈听的咋舌,忍不住道:“惠慈庵那般厉害的么?姨娘的哥哥好狠的心!” 叶欣儿:“……”我哥是为了讨好世子,关我什么事!? 黄莺见势不妙,连忙赶上来岔开话道:“说来,咱们大姑娘的亲事还做数么?” 一语说的大家伙面面相觑,做主的人早去了边疆,那姓王的家里又没个女眷,三书六礼走到了哪一步都不知道,这婚事到底成不成还真是个未知数。 白鹭忧心道:“万一不成了,岂不是又要重新寻婆家?” 颜舜华糟心的看向叶欣儿:“明日劳你再出门一趟,去同楼家嫂嫂说一声儿,看怎么着吧。” 次日一早,魏燕如接到叶欣儿特特送来的消息,心里是同颜舜华一模一样的糟心。先随叶欣儿跑了一趟瑞安公府,楼兰不再昏迷,却是烧的迷迷糊糊的。刘嬷嬷守着她一宿没睡,这会子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李青家的更是了无睡意,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拉着魏燕如的手哭的眼泪鼻涕齐流。 太医又来了一回,见楼兰有了意识,终于肯收诊金,魏燕如才算放了一半的心。然事儿还没完,看了楼兰后,她又马不停蹄的回了趟娘家,寻到靖南伯夫人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楼兰上吊乃丑事,瑞安公府捂了个严严实实,靖南伯夫人今日方才听说,无语了半晌后,又开始着急忙慌的找当日说亲的中间人。整一个鸡飞狗跳。 好在靖国公府听闻当家的楼英因有急事去的边疆,其妻又是刚过门的新嫁娘,便以为这是新嫁娘刚当家手生,疏忽所致,倒也没放在心上。横竖三书六礼拖一拖也是有的,现女方又不小心摔骨折了,两下里只好接着等。至晚间,颜舜华总算接到了婚事照旧的准信儿,彻底放了心。 楼兰的事还得告诉杨景澄知道,于是颜舜华提笔写信,把这二日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明白。至于谁在惠慈庵守着楼兰,又是谁来报的信,她直接隐去不谈,自己也没有多做探究。现今最要紧的依旧是养胎。 山高水长,信自然无法朝发夕至。家信送到宁江府,不定什么时候去了。此刻收信人杨景澄刚好从船上跳下,终于踩在了实地上。然在船上呆了足足一个月的他,甫一落地时,居然觉得整个地面瞬间液化,他站在平整的地面,却好似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又是摇晃又是起伏,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不惯坐船之人刚下船时多有此感,这是一种幻觉,下盘练的再稳当都是不中用的。丁年贵早有准备,在杨景澄晃动的瞬间,稳稳的搀住了他。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天旋地转之感才渐渐消失,杨景澄甩了甩脑袋,好半晌吐出了一句:“长见识!”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马桓马健等练家子也似吃醉了酒般走不出直线,以龙葵为首的废柴小厮们更是晃晃荡荡。唯有常年坐船的轻烟等江南人能从容下船。 杨景澄毕竟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的他很快适应了地面。将将站直,就见码头前方,一堆穿着花花绿绿官服的下官恭敬的站在那处。杨景澄侧头问丁年贵:“等我的?” 丁年贵笑道:“自然。下官于码头或长亭奉迎上官乃规矩。只怕接风宴都已经置办的齐齐整整。世子且让马师父带着人去府邸,我们陪世子去赴宴。” 杨景澄挑眉道:“府邸?外官不是住衙门里头么?” “衙门里头破破烂烂的,您怎住得?”丁年贵笑着解释,“早有人来此地买了宅院,只等着世子入住了。” 杨景澄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之前没同我说。” 丁年贵陪笑道:“对不住,忘了。” “我必须住?”杨景澄问。 丁年贵点了点头:“是。” 杨景澄似笑非笑道:“你们就这样收买人心?” 丁年贵顿了顿:“可老太太们不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杨景澄:“……”竟然无法反驳! 半晌,杨景澄勾起嘴角,也行!果真是个慈爱的老祖母,他以后倒不忍心对章家动手了。撕开温情的假象,大家各凭本事! 第222章 接风(421第二更)    章太后…… 章太后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太太。杨景澄与她接触不多,但每每打交道,都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然而表面功夫终究只是表面功夫,但凡细究,便能察觉出违和之处。如买宅子这桩,寻常家的老太太听闻孙子要出门当差,非要自作主张买个宅子也是有的。可一旦往宅子里放进了牢头,那再如何金碧辉煌,也只是个囚笼而已。 丁年贵挠了挠头,低声道:“我觉得……此事娘娘真的是好意。” 杨景澄笑了笑没答话,好意不好意的,有甚要紧?京中人与事纠葛到了今日的地步,他连一向亲厚的华阳郡公都是不敢信个十成十的,何况章太后?是好意他接着,是歹意日后报复回去便是。 第385页 丁年贵看杨景澄的态度,索性闭了嘴。章太后不是杨景澄,她心思多且深沉,看着好的事,或许真的好,又或许有别的打算。杨景澄有所防备理所当然。何况他隐隐觉得,章太后也并不想杨景澄全心全意的信任她。否则以她惯常行事的风范,理应柔和且熨帖,而不是不轻不重的膈应一下,让人卡在半空中,计较显得小气,不计较又恶心了自己。 而天子,恰需要多疑。 跟随杨景澄来的人不少,行李更多,加之众人坐船坐的七荤八素,弄的整个码头乱哄哄的。迎接杨景澄的下官们也不着急,老老实实的站的不远不近,并不过来打搅。 他们不急,杨景澄更不急。就站在码头上,看着家下人把箱笼从船上搬下来,又合力往运货的马车上搬上去。码头惯常有讨生活的力工,但凡见有人下船,便凑上来问询,好卖力气换口饭吃。那些力工眼睛极利,杨景澄一看就是主子,他们不敢问。滴溜溜的扫视了一圈,逮住了马桓。 马桓一向只干打手与护院两件事,接人待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加之听不懂江南话,当场僵在了原地。然后,杨景澄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此番出门太急,忘记带正经管事了。皇伯父误我! “许平安!”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丁年贵喊了一声,用下巴一指力工的方向,不消多说,许平安立刻明了,朝力工头子的方向走去。两个人连说带比划的,很快交涉清楚。紧接着七八个汉子一拥而上,麻利的干起活来,卸货速度比刚才快了五六倍不止。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感叹道:“老丁,你真好使。” 丁年贵:“……”老子也不想的,谢谢。 有了力工们做帮手,箱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搬上了车,女眷亦分好了马车,规规矩矩的坐在里头,不闻半点声响。只待杨景澄一声令下,他们即可出发。 丁年贵道:“许平安知道宅子在哪,让他带队,我陪世子去吃酒吧。”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他与那帮官员的距离不远,略整了整衣裳,便带着丁年贵等一众侍卫,慢悠悠的往那处行去。杨景澄没摆仪仗,但官员们显然有专门报信的小厮来回打探。他将将动身,就有几个青衣小厮咻的往回跑,等杨景澄走到半途时,一众在闲聊的官员们瞬间闭嘴,按官职大小排好队,几个呼吸间就摆出了一副恭敬肃穆的模样。 一个地方卫所,通常有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事四人,镇抚二人并经历若干。因此,一眼望去,十好几个官僚加之随从以及抽调出来的军士,亦颇有几分气势。杨景澄走到近前,一众人齐齐下拜行礼,礼毕,杨景澄正欲按规矩答礼,就见一个身着孔雀补子四品的文官混在了其中,当即噎了噎。从四品的文官,再看他清瘦长须的模样,不是本地知府彭弘毅又是哪个? 本朝文武两派没事一般不打交道,又因文尊武卑,虽说杨景澄的指挥使为正三品,比知府的从四品要高两级,可平日里文官可看不上武将,休说只高两级,便是高了三五级,也够呛能让人特特来码头大礼相迎。若不是杨景澄身上还有个从一品的世子爵位,知府彭弘毅的做派,够他被同僚耻笑到下辈子去了。 彭弘毅却半点不觉得自己带着下属跑来迎个武将有何不妥,在杨景澄答礼之后,一把挤开卫指挥同知邵大川,三两步窜到了杨景澄面前,十足恭敬的道:“下官宁江知府彭弘毅,见过指挥使大人。” 指挥同知邵大川见彭弘毅如此不要脸,气的也跟着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邵大川,拜见大人。我等在城中聚昌阁设下接风宴,恳请大人赏光。” 哪知彭弘毅鄙夷的道:“聚昌阁粗鄙不堪,一味只讲究烧酒大肉,岂能配得上大人的品味?”说着又冲杨景澄躬身一礼,“下官听闻大人头一回出京,特特在东溪边的蘅安小阁设了个小宴,又有请了几班小戏,大人不妨来赏赏我们江南风貌,如何?” “甚么你们江南风貌?”邵大川冷冷的道,“你是江南人么?”原来本朝制度,文官皆是不许在原籍上任的,多有北官南任的说法,即北方人在南边儿做官,南边儿则得去北边做官。因此彭弘毅自然不是江南人,否则他早调去北方不知哪地做知府了。反倒是武将军户世袭,世居于本地,乃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因此邵大川一听彭弘毅的话,立刻就不高兴了。 杨景澄抽抽嘴角,竟不知眼前的二位是来争宠的还是来给他下马威的。按理来说他是武将,该给邵大川面子。可彭弘毅的官职毕竟更高,亦不好逆了尊卑。叫人好不为难。 彭弘毅压根不接邵大川的茬,文官总是口才好些,见杨景澄谁也没答应,立刻滔滔不绝的讲起了蘅安小阁如何精致秀丽、戏班子里的小戏子扮相如何妩媚芳菲,只把那蘅安小阁形容的如同仙境一般。拙于此道的邵大川听的脸都绿了! “那我还是去聚昌阁吧。”杨景澄当机立断的道。 “嘎!?”彭弘毅震惊的瞪大了眼,不明白为何自己说了半日,起的竟是反效果。 丁年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彭大人,小戏子是男的?” 彭弘毅不由的点了点头,心道这不是废话么?朝廷倒也得准他们睡□□啊!不是男的,叫政敌抓着了,那不是擎等着丢官回家种红薯么? 第389页 杨景澄却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问道:“怎么?你不跟着我上楼?” 丁年贵道:“我有点事,半个时辰后回来。许平安会跟着您的。” 一直坠在后头的杜玉娘嗤笑出声:“那位哥儿,你是怕黑么?还非得让人陪着,要不我抱你上楼?” 杨景澄笑了两声,对石英道:“你去安顿一下那个姑娘,我回头再同你说话。” 石英撅了噘嘴:“您怎么又带姑娘回来呀。” “她与你们不一样,别废话,且带她去歇着,乖。”杨景澄三言两语打发了石英,又扭头对丁年贵叹道,“你下手轻点,我缺人使呢。” 他不提还好,一提张发财等人差点给他跪下了!时下的大家长,哪个不是外人越劝打的越凶。今晚他们怕是难逃一劫了。 丁年贵没说话,板着脸把杨景澄往屋里推。许平安赶忙拿过来了个灯笼,笑眯眯的对杨景澄道:“楼梯在堂屋壁板后头,黑灯瞎火的,我点灯送世子上楼。” 杨景澄无法,只得跟着许平安往二楼走去。楼梯间果然漆黑一片,唯有许平安的灯笼照出了两尺见方的□□。□□很陡,杨景澄略有些不惯,但很快爬上了二楼。青黛正守在楼梯口,手里亦提了个小灯笼,见了杨景澄便顺手推开房间门,引他进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许平安走到了栏杆前,朝丁年贵打了个手势。丁年贵点了点头,对张发财几个沉声道:“跟我来。” 张发财连连深呼吸几口,老老实实的跟在丁年贵身后,走出了二进的天井。南方的宅院不比北方的横平竖直,又是晚上看不分明,七拐八扭的,他们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夜风呼啸,廊下的灯笼被吹的左摇右晃,庭院里的树叶哗哗作响。不知走了多久,丁年贵的脚步停住,张发财等人也跟着停在了原地。 丁年贵缓缓的转过了身,风扬起了他的衣袍,在黑夜里犹如鬼魅。张发财咽了咽口水,主动道:“档头,属下知错,甘愿领罚。” “不觉得我小题大做?”丁年贵慢条斯理的问。 张发财索性跪下:“千里堤坝毁于蚁穴。” “很好,看来不必我多言。”丁年贵一扬手,黑夜里立刻闪出了好几条人影,“当差时疏忽大意,以至于被人偷袭得手,老规矩,你们看着办。” “是。”黑影利落的应了声。就在丁年贵抬脚的瞬间,凌厉的鞭子带着风声直接啪的拍响,却没听见理应有的痛呼之声,好似鞭子并没有打着人,而是落在了地上一般。紧接着另三条鞭子依次落下,依旧没有挥鞭以外的半点声响。 鞭声混在了风里,几步之外便已听不真切。及至走到二进的天井,风声之外,再无半分动静。上楼,与许平安交接。丁年贵推开了与杨景澄仅一墙之隔的那间房。轻薄的木板挡不住任何动静,漆黑的屋内,有光线从壁板的缝隙里挤了过来。同时他清晰的听见了杨景澄与丫头们的笑谈。不止如此,两间房之间,还有一道暗门,只消掌握了技巧,他随时能直入杨景澄的房间。这里,比仓促间拿到的船只预备的更齐全。 亥时,隔壁安静了下来。很快,间壁的灯光熄灭。丁年贵利落的打起了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屋内依旧昏暗无比,但适应了黑暗的他看清了屋内简单质朴的陈设。他没有上床睡觉,而是静静的等待着。三刻钟后,他忽的起身,走到外头寻到了走廊两侧的侍卫。今夜张发财受罚,另四个行刑,因此只有冷辉与罗洋在轮值。 机会难得!丁年贵低声打发走了二人,又折回了自己的房间,摸到了前日接到的图纸上所标记的那处,而后轻巧的打开了两件房屋的隔墙。 特质的鞋底轻便柔软,踩在木地板上没有丝毫声响。丁年贵借着隔壁的微光,轻而易举的走到了杨景澄的窗前。精致的拔步床垂下了透气防蚊的纱帐,杨景澄抱着被子睡的香甜。 忽然!他的手中突兀的出现了一把只有巴掌长的匕首,匕首通体漆黑,在夜黑里难以察觉其踪迹。手腕一翻,柔软的纱帐被笔直的削成了两截。丁年贵再往前踏了一步。咫尺之遥的距离,他屏住了呼吸。手臂微微抬起,匕首悄无声息的逼近了杨景澄的脖颈。 感受到危机的杨景澄猛的睁开了眼,还未看清黑影,先抬脚横扫直袭对方的下盘。可对方好似预判了他的反应一般,在他腿风未至时,膝盖猛的撞向了他的腹部。 痛!杨景澄被撞的本能的一缩,就在电光火石间,他的左手落入对方手中,反剪,而后整个人被死死的压在了床铺之上! 一切来的太突然!仅仅一个呼吸的功夫,杨景澄便被制的动弹不得。他立刻张嘴想开口大喊,但对方再次猜准了他的想法,在喊叫出口之际,他的嘴被捂了个严严实实! 是谁?谁想杀我!?顷刻间,杨景澄的额头渗出了汗,四肢不死心的奋力挣扎。可无论他怎么用力,被反剪的手和被捂住的嘴,都好似被铁钳箍住一般,纹丝不动! 我要死了么?杨景澄的脑子嗡嗡作响,濒死的恐惧一瞬间爬满了全身,浑身的冷汗疯狂流淌。到底是谁想杀我!? 无法出声的他在心底无声的呐喊:老丁,救我!!! 第225章 地道(422第一更)    不知为…… 不知为何,禁锢的力道倏地一松,杨景澄反应极快的就地一滚,火速脱离了黑影。紧接着他调整了下姿势,并随手抄起个枕头向黑影砸去!拔步床三面围栏,呆在里头就是个死!因此他借由枕头的掩护,一跃而起,试图从唯一的口子冲出去。 第391页 杨景澄当即皱紧了眉。丁年贵却没再说话。他的耳朵微微颤动,仔细分辨着二进里每间房的动静。这样的大风,所有人都会惊醒。乒乒乓乓的开关门的声音响起,间或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惊呼。不待北方人适应,瓢泼大雨就毫无征兆的倾泻而下。风声、雨声、雷鸣声交织在一起,搅人清梦,又掩盖了所有的一切动静。 丁年贵当机立断:“今夜好时机,世子随我来!” 杨景澄问:“去哪?” “密道!”丁年贵说着拽住了杨景澄的胳膊,语速极快的道,“暴雨不知下多久,我们速战速决。” “宅子有密道?”杨景澄跟在丁年贵身后,悄悄的走出了自己的房门。 “不要告诉旁人,目前只有我知晓。”丁年贵踏上阶梯,顺便叮嘱道,“楼梯很容易响,世子您慢些,不要惊动了人。” 杨景澄在黑夜里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踩上了楼梯。不多时,两人摸黑来到了一楼,绕到了楼梯后方。原来此处竟有个极小的暗门,只容一人通过。身强体壮的丁年贵费力的挤了进去,等杨景澄跟上,又把暗门恢复了原样。暗门后的地方极小,两个大男人挤的很是难受。丁年贵在黑夜里又是一阵摸索,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轻微的几声吱呀之后,又出现了一道门。 丁年贵打起了火折子,又不知从哪处摸出了半截蜡烛点上。暗门内终于有了光,他指着墙上的一块砖头道:“这里,用力往下按住三息之数,再往左边一推,即可开门。”说着,他蹲下摸到了根绳索,“下方是空的,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先下去。” “小心。”杨景澄道。 丁年贵笑了笑:“不怕,这种地方我闯多了。”话毕,他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缠着绳索,三两下落到了地上,而后抬头轻喊,“世子快下来。” 底下有蜡烛照明,杨景澄亦利索的顺着绳子抵达了地底。随后,丁年贵伸手一拉,原本在上头的绳索立刻掉了下来:“没有绳索,上边的人便下不来了。” 杨景澄道:“我们怎么上去?” “有个小机关,能把绳索送上去。”丁年贵环视一圈,判定了方向,“右边。” 地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小小的蜡烛照明有限,杨景澄走的晕头转向。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终于看到了个斜坡,而斜坡尽头,正是个低矮的木门。 丁乃贵走上斜坡,半趴在地上,弄开了木门。门外呼啸的风猛的灌入,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但丁年贵没急着重新点火,他借着雪亮的闪电,扫视着门外的地形。 “是个小树林。”丁年贵看完之后,退进了地道,顺便关上了木门。小巧的木门阻隔了外头的狂风暴雨,地道内立刻再次变得安静。 “地道造价昂贵,能寻个小树林做出口,已然不易。”丁年贵跳下斜坡,一面重新打火,一面再次强调,“地道是绝密,世子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青黛姑娘。” 静谧的地道内,丁年贵的声音显的很大,且带着些许令人不适的回音。杨景澄立在原地,沉思了许久。丁年贵从来不是冒失的性子,他今夜的偷袭,很不符合他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小心谨慎的性格。尤其是,连续两次打到他无法动弹,简直在毫无顾忌的以下犯上!真的不怕他记恨?不怕他恼羞成怒直接翻脸? 夜袭的警告,绝密的地道……杨景澄心头一跳:“我现在到底多危险?” “不知道。”丁年贵看了眼小木门的方向,“我心思向来阴暗,习惯有备无患。” 杨景澄闭了闭眼,而后看向了丁年贵,认真的问:“如果有与你差不多的人来刺杀我,你在我隔壁能否来得及救我?” 丁年贵轻而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在杨景澄的注视下,他不自觉的垂下了眼。半晌过后,他声音低哑的道,“让您失望了,对不起。” 第226章 俊杰(422第二更)    地道内…… 地道内倏地陷入了沉默。今夜短暂的交手,让杨景澄深刻的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暗杀。他不由的想起了死在重重守卫下的吴子英与张继臣。原来武林高手杀起人来,真的可以如探囊取物般的轻而易举。哪怕侍卫林立,一样能死的悄无声息。 “所以……你今晚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守在门外也不安全,得请你在我房间里过夜,是么?”杨景澄道。 丁年贵低笑出声:“世子,我只有一个人,除非您能把我劈成八瓣儿,否则如何能日日夜夜守护您?”他没说出口的是,万一我死了呢? 杨景澄噎住。 “您与郡公不同。”丁年贵随意的靠在墙上,不紧不慢的道,“郡公十年经营,身边能人无数。您却是忽然卷入旋涡,没有积累,更无几个可信之人。譬如今夜有异常的李金子,您敢让他守着您睡么?” 杨景澄没有答话。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生死攸关的大事,总归只能靠自己。”丁年贵的话朴实而温和,让杨景澄更加无话可说。 “当然,或许一切都是我的杞人忧天,根本无人想取您性命。”说着,丁年贵停顿了许久,才轻声道,“但很多事,待到后悔时已然太迟了。” 杨景澄忽的笑了两声:“那只有一条路了。” 丁年贵:“嗯?” “若有人大半夜的靠近你,你应该能察觉吧?”杨景澄转身,试图摸索着向原路返回。丁年贵没管他,只默默的跟在身后。哪怕知道他走错了,也不曾出言提醒。地道乃逃生通道,越熟悉,则在危机降临时越能掌握主动权。没事的时候多转转有好处。 第396页 “有一种法子,脑袋可以保持在水面之上。”丁年贵叹道,“但游不快,您凑活着学吧。” 脑袋不用泡在脏水里,杨景澄倒能接受。不过不论脑袋在哪,四肢的动作区别都不大。杨景澄的武艺极好,只消别遇上丁年贵这等无数场搏杀里活下命来的高手,寻常将兵真多半打不过他。譬如昨日给他接风洗尘的宁江卫的那帮酒囊饭袋,大大小小的官员一齐上,都够呛能在杨景澄手里讨到便宜,也亏他们竟能欣赏杜玉娘那等彪悍的女人。 因此,杨景澄在丁年贵的教导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一只旱鸭子,蜕变成了只刚会水的鸭子。区区两刻钟的功夫,他已能从丁年贵身边游到罗洋那处了。只是暂时不曾掌握省力的技巧,游的十分辛苦。再从罗洋处游回来时,累的直喘气儿。 暴雨未停,丁年贵亦不敢停。一个时辰的暴雨,足以让水网密布的宁江府整个泡进水里,而现在,已经下了半个时辰。 “这一次,游更远点儿。”丁年贵不等杨景澄喘匀了气,无情的道,“我跟着您,游到精疲力竭为止。” 杨景澄忽然问:“以前你们习武的时候,师父亦是这般严厉么?” “不,师父从来不废话。”丁年贵淡淡的道,“学不会当众用马鞭抽,抽死拉倒。” 杨景澄蓦得打了个寒战,看向丁年贵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丁年贵笑了:“世子,只有您的鞭子比敌人更可怕,您手下的将兵才能面对千军万马不退不让。您马师父当初亦算个名将,怎么,他没教过么?” 杨景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一头扎进了水里,奋力的游向了远处。丁年贵跟在他旁边,配合着他的速度不紧不慢的游着。荷花池的水在明显的上涨,能让杨景澄发挥的空间更为宽广,也让杨景澄的家下人更加混乱。 马桓在家中绕了一圈,于后花园找到了正在凫水的杨景澄。他只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的掉头回了院里。他亦是北方人,亦不会水。此时此刻,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因此,他踏上了二楼,在哗啦的暴雨声中扯开了嗓子,指挥着儿子与弟子们,把一切能浮在水面上的东西找了出来,并搬上了二楼。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屋子没塌,二楼便是安全的;如果屋子不幸叫水冲塌了,不会水的丫头小厮们,抱着木盆木桶,至少能有一线生机。 杜玉娘再次爬上了屋顶,眼睁睁的看着洪水越来越大,百姓们被逼的挤在了这片仅剩的干地上,巷道里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她在屋顶上来回的跑动,试图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看到自己的亲人。然而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里,没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 忽然,一道闪电张牙舞爪的袭来,张狂的枝丫覆盖了整整大半边天空。杜玉娘经验丰富的捂住了耳朵,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骤然炸响! “轰!!!”雷声如此的剧烈,石英当场吓的哭了起来,“青黛姐姐,世子在哪里?” 青黛搂着石英,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其实也很怕,但她不能跟着乱。不知何时,轻烟几个来到了她们身边:“莫慌,我们会水。” 青黛愣了愣。 轻烟淡然道:“我们六个皆是船上长大的,甚么大水没见过?你们仨就由我、寒水、潭烟负责。龙葵几个小厮,由林月、荷风、竹露看护。”她的视线落在了马桓身上,问,“马师父,您可会水?” 马桓摇了摇头。 于是轻烟道:“明月、白沙、松声、鸣琴。你们四个男孩儿,到时候便看着马健几个小子,能做到么?” 这四个男孩儿,正是刘常春送给杨景澄暖床的小厮,奈何杨景澄对男孩儿没兴趣,他们四个便一直在船上混日子。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多少被人笑话过,谁料此时竟能派上用场。领头的明月郑重的点了点头,又对长随里领头的马健道:“哥哥万一落了水,千万别挣扎。我们水性倒好,可力气不大,比不得你们习武的人。你若使上了力,我就拖不动了。” 马健点了点头,回头对牛四条几个道:“听见了么?一定要克制住,别给人添麻烦!” “知道!”牛四条几人齐声应道。 石英却是防备的看着轻烟,不太敢相信她会救自己。轻烟似察觉了什么,嗤笑一声:“跟我争宠,你也配?” 一语正中石英死穴,把她气了个满脸通红,正想骂回去,青黛却是一声厉喝:“闭嘴!” 石英乖乖的闭上了嘴,青黛朝轻烟福了福身:“多谢姑娘肯出手相助。”又十分抱歉的道,“我家妹子往日叫人宠坏了,求姑娘别同她一般见识。” 轻烟神色复杂的看了青黛一眼,没再说话。石英嫉妒她,她又何尝不嫉妒石英?做丫头能做的如此天真,可见活的何等恣意。也确实是杨景澄养出来的丫头。想到杨景澄,她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谁又忍心同他的人计较呢?于是继续安排道:“我们只有十个人,你们那边有十二个人。马师父与剩下那个小厮,求世子赏两个侍卫护持吧。” “不用。”杜玉娘在屋顶上听了个全场,朗声道,“你们那娘们唧唧的看着马师父,给我两个瘦不拉几的小厮,我一个人就捞完了。” 明月:“……”我娘们唧唧的吃你家大米了!? “轰隆!”又是一声雷鸣巨响,不远处的洪水席卷街道,屋舍瞬间被卷入水中,化作了无数的碎屑,在浪花中翻转沉浮。游了两圈的杨景澄彻底没了力气,扶着水边的墙剧烈的喘息。 第397页 “好了,我们回去。”丁年贵道,“歇会子,恢复一□□力。” “我要不是习武之人,今儿真死在你手上了!”杨景澄累的想吐,尤其是暴雨之下,水里的温度比想象中的冰凉。刚开始还好,泡的时间越久,体温流失越快,他愣是在大夏天里被冻的脸色发白,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嗯,您没抽筋,我挺意外的。”丁年贵赞赏的道,“您底子真好。” 杨景澄:“你大爷!” “真没力气了?”丁年贵问? “你试试?”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他今儿早起水米未进的好不好! 丁年贵又笑了起来:“那……我背您回去吧!” 第229章 七失(423第一更)    杨景澄…… 杨景澄呵呵,扶着墙自己慢慢的走着。雨势终于渐小,荷花池的水位却已然淹没了半个凉亭。杨景澄即使上了岸,依旧在淌水。脚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似乎要耗尽他仅剩的力气。 肩膀被拍了两下,丁年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逞强,累狠了更容易得病。” 杨景澄停住脚步,回头问:“你不会累的么?” “我们凫水的好手,自是知道如何省力,您多下几次水便好了。原本教您,为的是以防万一。”丁年贵道,“果真水漫过来,您在水里不慌乱,叫我们能顺利的拖着您走就成。”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去年底的雪灾,在那般无处可逃的风雪里,个人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雨重刷着身上的泥泞,他索性把发髻拆开,让老天帮他清洗着头发。然后,扶住了丁年贵的胳膊,抬腿往前走。 “您怎底这般逞强呢?”丁年贵都郁闷了,伺候个小娇娇让人厌烦,可真赶上个犟的跟头牛似的,也很让人操心。 杨景澄没气力说话,沉默的往院子里走。走到石阶边,他忽然道:“今日方知,豪门巨富修个地台并不是为了彰显地位,而是为了防灾。” 丁年贵道:“老百姓人家亦有门槛,可略挡些水患。” 杨景澄看了看万千雨线的天,不由道:“今日的雨面前,又有何用?”他这句说的是门槛,亦是自己。 抬脚踏入院子,架高足有两尺的天井暂只有清且浅的积水,与后花园的一片狼藉宛如两个世界。杨景澄顺势脱下被泥水泡的不成样子的鞋,赤脚踩在了清水里。 二楼的青黛一搭眼就看见了他,连忙喊道:“世子,你怎底浑身都湿透了?”话音未落,她已绕着走廊飞奔,沿着楼梯蹬蹬蹬的冲了下来。她身后跟了一大群娘子军,杨景澄将走到水缸边想再打理一下,就被丫头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你的手好凉!”青黛抓着杨景澄的手,又伸手往他额上探去,“这是去哪儿了啊!大雨天的着凉了可怎么好?” 杨景澄摆了摆手,问:“有吃的么?” 青黛愣了愣,一大早便兵荒马乱的,哪有功夫下厨。不独杨景澄,满院子谁也不曾吃过早饭,现连中饭也没个着落。 杨景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没带个管家出来,真的是个错误。无力的问道:“家里的粮食还好吧?有没有泡水?” 青黛糟心的道:“进门的时候,轻烟便说南方容易发水,叫把一半的粮食抬去了阁楼。哪晓得那阁楼的瓦片被风掀走了,粮食浇了透。后头大厨房里更别提,全在泥水里。我们正在说呢,等雨停了把粮食摊在走廊上晾干,不然一准发霉。再有,我听昨日新来的杜姑娘说,城里淹的厉害,咱们这么多人,上哪买粮食菜蔬,得世子您拿个主意。” “左近富户一准有粮,可以用钱买。”二楼的杜玉娘忽的开口,而后赶紧对丁年贵道,“我没有乱跑,涨水了,我只能上二楼。” 丁年贵没理他,扭头对杨景澄道:“你且上去换衣裳。我们也都得换。”又对青黛道,“给世子洗漱的水里搁两块明矾,沉淀了再给他使。” 青黛应了,连同石英秋巧几个,拥簇着杨景澄上了二楼。他一回来,龙葵等伺候惯了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抬水的抬水,找浴桶的找浴桶。很快,杨景澄泡在了清水里,仔仔细细的清理着雨水未曾冲干净的泥沙。只是头一回用冷水洗浴,让他十分的不惯。可厨房里的柴都泡湿了,也没处给他烧水去。他早被池水泡的浑身冰凉,待洗完了澡,冷的浑身都打起了哆嗦。秋巧眼疾手快的拿了床被子裹在了他身上,心疼的眼泪都下来了:“世子何曾遭过这般罪?这劳什子三品的官儿,当着有甚意思!” 又累又饿又冷的杨景澄此刻彻底没了精力,他头发未干,只得侧身坐在地平上,趴在床边打盹儿。马桓不知从哪处摸了个大瓷碗,竟在里头点了盆小炭火端了进来。他早年久居边塞,只看杨景澄的模样,便知他定然冷的很,须得立刻生火烤上一烤,不然容易出事。丫头们哪懂这个,见了炭盆齐齐惊呆,大夏天还要生火的么? 马桓放下大海碗,伸手探了探杨景澄的颈下,果然一片冰凉。立刻吩咐道:“去弄点米,给世子熬点粥。你们几个出去,听那位杜姑娘与轻烟的指挥,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世子这模样你们照顾不来,我看着他。” 青黛忧心的问:“世子不会有事吧?” “应该没大碍,你们去吧。夜里再吃不上东西,世子没病也叫你们饿病了。”同样饿着肚子的马桓无奈的道。 第398页 门吱呀一声打开,丁年贵走了进来。看到冒着热气的小火盆,不由笑道:“我正想找炭火,不想马师父想在了头里。” 马桓苦笑道:“我往日不曾管过后勤,您是行家,您看这一家老小的,该怎么办?” “眼下的情况,要做的无非是巡逻以防宵小;看守水位、巡查屋舍情况;湿柴湿米处理;以及生火做饭。”丁年贵随意的道,“交给许平安了,马师父不必担心。” 马桓大大的松了口气:“我实无此经验,您见笑了。” “南边下起雨来就是这样,多经历几次便好。也是此回运气不佳,刚落地就遭了灾。但凡咱们安顿了三五天之后再下这场雨,绝不至于如此狼狈。至少……”丁年贵看了眼用别扭姿势趴着睡觉的杨景澄,“世子没必要泡污水里学凫水。” 石英倒抽一口凉气:“方才世子竟是去学凫水了!?” “嗯,学会了凫水,浪打过来的时候,活下来的机会大些。”丁年贵随口答道。 青黛从方才便一直在旁边默默的替杨景澄擦着头发,连换了好几块帕子,这会子总算擦了个半干。听到丁年贵的话,她叹了口气道:“马师父搁哪弄的炭?还能弄些来么?世子这样子睡的不舒服,我得把他头发弄干。” 马桓道:“没了,我去厨房找,麻袋里的炭就只有尖尖儿那里还干着,其余的全泡在水里。昨日你们不是还商量着怎么买人怎么收拾么?也亏得咱是个二层的宅子,不然今天夜里都不知怎么过。” 青黛又拿了块干的帕子递给了丁年贵:“马师父刚说的没错,四处乱糟糟的,我们得出去帮手。世子交给你了,你千万看好他。” 丁年贵拿着手里的帕子,嘴角直抽,瞧着他像能伺候人的么!?好在先头的事青黛她们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他也就没拒绝,反而对马桓道:“我是不能离了世子身边的,外头不是毛丫头便是小崽子,虽有许平安在,还得劳您出去镇镇场子。现城里乱成一锅粥,保不齐有打家劫舍的,我的人忙不过来,看管院子的事还请您费心。” 马桓面容一肃:“要架□□么?” 丁年贵点了点头:“架上吧,院子有专人收拾过,主宅前后皆有箭楼。马健几个小子可学过□□?” “小时候教过些,对付些地痞流氓够使了。”马桓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拱手告辞。 雨终于停了,没有雨声的掩盖,外头的喧嚣立刻变得分明。院里是许平安与马桓分别指挥的吼声,院外是难民们的争执与哭喊。缓过劲儿来的杨景澄睁开了眼,沙哑着嗓子问道:“外头如何了?” “水灾么,无非就那样。”丁年贵挨着杨景澄坐在了地平上,“难受?” “饿了。”杨景澄笑道,“我才知道饿狠了会胃疼。” “再饿久点,还能眼睛疼呢!”丁年贵道。 “眼睛疼?”杨景澄奇怪的道。 “饿红了眼呗,满脑子就只想找吃的,甚都顾不得了。”丁年贵不知陷入了哪段回忆,“人跟疯了一样,又蠢又癫。”说着,丁年贵忽然冲杨景澄笑了笑,“世子知道人肉是什么味道么?” 杨景澄打了个寒战,脸色难看的道:“你今儿专职来折腾我的!?” 丁年贵大笑。 “都这会子了,亏你笑的出来!”饿的直上虚火的杨景澄明显的开始暴躁。 “那是您经的太少。”丁年贵笑呵呵的道,“对于活过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能喘气儿,就是高兴的!您看,现房子没塌,我不用一只手捞着您,一只手玩命的划水逃命。过会子饭做好了,还能吃个肚子胀圆,不够我开心的?” 依旧趴着的杨景澄没跟着笑,他定定的看着丁年贵,半晌之后道:“你似乎吃过很多苦。” “人活一世,几个不苦?”丁年贵好笑的道,“我至少有钱,不缺吃的。您瞧瞧外头那些,不用到天黑,他们就能死上成百上千。待水患过后,宁江府只怕十室九空。这还只是夏季里的洪灾,还有冬季里的雪灾,春季里蝗灾,秋季里的旱灾。再加上贪官污吏淋尖踢斛,绿林贼匪四处劫掠……” 丁年贵说毕,停顿了许久,之后方缓缓道:“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①”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杨景澄的头,“时至今日,天下的担子太重了,您不要,也好。” 第230章 转性(423第二更)    丁年贵…… 丁年贵幼时颠沛,之后又被章太后收拢,与其他不知哪来的孤儿们一起,没日没夜的操练。待到长成之后入锦衣卫,一个接一个的暗杀任务,让他觉得自己活成了一把屠刀。再之后,永和帝为了节制华阳郡公统御的锦衣卫,扶植起了东厂。他又被调了过去,由暗转至半明,手上的活儿却更为血腥残酷。毕竟杀人只需手起刀落,而审讯则要一刀刀的凌迟。 当年十六岁的华阳郡公一次凌迟,震惊四座。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丁年贵的手法比华阳郡公好无数倍。他真的可以做到传说中的三千刀下去,人方咽气。那时的他暴虐而偏激,对整个人世间都充满了仇恨。年少气盛时,更想彰显自己的本事,拿着薄如蝉翼的刀片,迫不及待的想挑战一下极限。不想那个受刑的人,竟笑眯眯的问他:“你便是杀我五千刀,能让自己开心么?” 第399页 家变之后的丁年贵哪有甚开心的时候?那人的一番话不单没引得他反思,倒激得他恼羞成怒。或许他正是个天生的杀手,越生气下手反而越冷静。那人是条汉子,挨了一百多刀才崩溃。然后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熬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 三千零十九刀,这是属于东厂的辉煌。但当时的他不知为何,竟没有报上去。他看着一地的血肉,不断的回想起此人生前的问题。他同时也产生了另一个疑问,他们这样的人,还配开心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以至于那段时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同期的同僚却是一个个的展露光芒、平步青云。但也一个个的,犹如烟火般,迅速陨落,离了人间。回过神来的丁年贵学会了藏拙,他庆幸自己一时抽风,不曾嘚瑟过自己绝妙的刀工。他在别人眼里,开始变得平凡与平庸,也变得麻木。 哪怕偶然得知了唯一的至亲居然尚在人世,他的心弦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因为,麻木就不会关心旁人的死活,更不会疼…… 他嬉笑怒骂,他漫不经心,表面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生命。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一生杀戮无数,等到哪一天,他在杀人时被人反杀,这一辈子便干干脆脆的活到了头。他觉得挺好,毕竟锦衣卫与东厂里混出来的人,都有一个共识——甭管活了多久,死的干脆的皆为造化。 直到章太后一声令下,他被迫来到了杨景澄的身边,由杀手变成了侍卫。接到调令的一瞬间,他是茫然的。保护一个人?干他娘的,人那么脆弱,保护你麻痹!不独他,他麾下的十二个兄弟,亦是无比的惶恐。杀人虐囚,大家都是熟练活,可做侍卫……那是什么玩意儿!? 然而,抗命,他们不敢。他们不怕死,但一个两个的特别恐惧不得好死。只得收拾行装,不情不愿的来到了杨景澄身旁。巧了,杨景澄比他们更不情愿,瞪着他的眼里满是怒火。 但神奇的是杨景澄并没有迁怒他们,发了个小脾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丁年贵简直措手不及!他觉得自己落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手里,只丢半条命都算运气好。结果小世子的火气,就这么……刺啦一下,没了!?别说遍体鳞伤,头发丝都不带少半根的!!!杨景澄的仁弱居然特娘的不是装的!? 一直在尔虞我诈中打滚的丁年贵与手下们瞠目结舌,当时他们的心情绝不是庆幸自己赶上了个好主家,而是极端的恐惧。恐惧杨景澄在装模作样,恐惧杨景澄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真正的善良和气?不存在的!他丁年贵纵横权贵圈这么多年,压根不信世上还有好人这种玩意儿! 然后,他们登上了南下的船。 一路上的风风雨雨,丁年贵不得不承认自己头一回看走了眼。不知不觉间,他演出来的忠心与豪爽,渐渐的入了戏,且困在了戏里再也没能走出来,也半点不想走出来。父亲亡故之后的十二年,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这个人眼里好似没有尊卑贵贱,没有三六九等,没有权贵与蝼蚁的分别,在他看来,所有的百姓也好、奴婢也罢,都是一个个的人,而不是能直立行走的畜牲。 “别把我当小孩子!”杨景澄暴躁的打开丁年贵的手,“我都二十了!” 从回忆中惊醒的丁年贵笑出了声,不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变本加厉的揉了起来。杨景澄怒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少装老气横秋!”在京里被各路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揉捏已经够糟心的了,出门之后,连侍卫都敢朝他脑袋上招呼,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丁年贵笑个不住:“您有时候是挺像个小孩儿的。” 杨景澄腾的坐直,握拳把指关节按的啪啦啪啦作响,阴恻恻的道:“我劝你别太嚣张,我揍你,你可不敢还手。” 丁年贵无比淡定的道:“您甚时候学会了不止嘴上嚷嚷,甚时候威胁人才可怕。现在?”说着他又笑了起来,“饭没做好,您省点儿力气?” 杨景澄发现丁年贵简直是个铁皮刺猬,浑身上下没有叫人能下嘴的地方,气的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丁年贵却收起了笑闹的心思,正色道:“您头发干的差不多了,躺床上去,我替您松解下肌肉,不然明日您站不起来了。” “我自己会!”杨景澄木着脸道,“我习武的,你是不是忘了?” “行,回头我让您马师父来帮手。”丁年贵又十分手贱的在杨景澄脑袋上糊了一把,“我出去瞧瞧饭好了没。” “站住!” 丁年贵将走出两步,便听身后一声怒喝,只得停下,回头笑问:“世子有何吩咐?” 坐在地平上的杨景澄抬头看向丁年贵:“我昨夜到今日,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性情大变?” 丁年贵笑道:“我变什么了?” “你说呢?”杨景澄换了个姿势,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伸直了架在了地板上。他墨黑的长发随意披散,身上家常的道袍也未穿戴齐整,而是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度。 “昔年,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丁年贵喉结动了动,“比世子小些,脾性也差不多。” 杨景澄愣了愣,随即想起来自己替叶欣儿查过亲族,当年丁年贵家确实有兄妹三人。妹妹如今在康良侯府混着,那他的兄弟……在哪? 第400页 “世子方才,在疑我什么?”丁年贵问。 “抱歉,”杨景澄有些尴尬的道,“你兄弟也未必不在了,日后我替你寻一寻。” 丁年贵蹲了下来,与杨景澄视线平齐:“我说世子,您不觉着您方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对么?” 杨景澄莫名其妙:“哪句?” “啧,您方才对我道哪门子歉?”丁年贵眼中含笑,“您待人以诚,有良心的人自然待您以诚。您问我为何性情大变?”他看着杨景澄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叫您惯的狗胆包天,妄想把您当我的亲兄弟,这个答案世子满意否?”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就在丁年贵期盼着他说出什么的时候,他忽然道:“你确定是把我当兄弟,而不是儿子?” 丁年贵:“……” “我哥才不揉我的脑袋!”杨景澄对丁年贵的冒犯耿耿于怀,“我哥才没你那么不正经!” 丁年贵:“……”行吧,比起华阳郡公,他确实挺不正经的。 “不过,”杨景澄倏地笑了起来,“大舅子,你现才把我当一家人,你等着死吧!” 丁年贵:“……”居然拿表妹威胁,您要点脸!? 杨景澄从地平上站起,随手整了整衣裳,踱步走到了门外。大雨已停,天空露出了一抹湛蓝。他家的宅院在许平安与马桓的带领下,恢复了秩序。天井中央的花坛上,用石头垒出了个灶台,灶台里燃着潮湿的柴禾,正死命往外冒着烟。但灶台上的铁锅内,快煮熟的粥已经溢出了米香。仔细嗅去,还有一丝腊肉的肉香与姜块的辛香。 从昨夜开始水米未进的众人各拿着个碗,痴痴的围在锅边,等着肉粥出炉。杨景澄的肚子也毫不客气的咕噜咕噜的叫唤,嘴里不自觉的溢出了唾液。 民以食为天! 石英抬头看到了杨景澄,快有饭吃的她高兴的跳着:“世子,午饭快好了,下来吃饭呀!” “好。”杨景澄应了一声,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拾级而下。他今天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知道,上二楼的楼梯不止堂屋后那个带地道的,外头还有一个,便于人员上下。他此刻走的,正是外头的大楼梯。行到一楼,发现轻烟与杜玉娘正坐在廊下的长椅上闲话,这一刚一柔凑在一处,倒有几分趣味。 二人见了杨景澄,忙起身行礼。廊下与天井中的众人,亦纷纷朝他行礼。杨景澄摆摆手,随意捡了个凳子坐下,等着开饭。趁此空档,他目光看向了杜玉娘,问道:“姑娘是本地人?” 杜玉娘瞥了眼跟在杨景澄身后的丁年贵,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的答道:“回世子的话,我是本地人。” 杨景澄愣了下,这位昨日不是挺嚣张的么?怎底一夜不见,转性子了?但他此时不想探寻细节,于是接着问道:“那以姑娘看,水灾算过了么?” 杜玉娘垂下眼,摇了摇头。良久,她方低落的道:“洪峰正是雨后方来。我们赶紧吃饱饭,随时准备……”生死逃亡,以及……生离死别。 第231章 洪峰(423第三更)    “嗙嗙…… “嗙嗙嗙!”一阵急切的哱罗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丁年贵从床上翻身而起,抓起早预备在架子上的油衣扔到了杨景澄的身上,语速飞快道:“世子,涨水了,快起来!” 杨景澄二话不说,把油衣往身上一裹,直接跳下了床。随即丁年贵点亮了屋里的灯。正要说什么的杨景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问道:“只有一件油衣?” 丁年贵道:“一路上坐船,谁没事带这玩意儿?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的习惯了,您不必担忧,照顾好自己便是替我们省事了。” 重生以来,杨景澄发觉自己确实点背到了一定的程度。似这等刚靠岸就赶上大洪水,以至于色色不齐备的事儿,都不算什么了。好歹没在下船的当口给他来一下。于是他没为此纠结,而是道:“我刚听到哱罗声似乎是头顶传来的,你派人上屋顶放哨了?” “是,裘有根在屋顶上。”丁年贵答道。 杨景澄点点头道:“我上去瞧瞧。” “世子!”丁年贵挡在了杨景澄面前,“下雨,屋顶上又黑又滑,您不方便上去。实在放心不下,我替您去看看。” 杨景澄目光平静的看着丁年贵,沉默。 裘有根的哱罗惊醒了所有人,以及左近的邻居。嘈杂声以城内各个哨点为中心,飞快的向四周扩散。很快,整个宁江府都沸腾了。而比人为的动静更宏大的,是隆隆的洪水滚滚袭来!没有经历过大洪水的人很难想象连片房屋倒塌的动静,在洪水的咆哮面前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门外的走廊上众人的脚步慌乱,即使昨日已商议好了落水之后的救援,所有人依旧心中惴惴。休说北方来的随从们,便是见惯了水患的轻烟等人,亦是忍不住的心底发寒。或者说,比起对洪水一无所知的北方人,历经离殇的他们更觉可怖。 屋外的混乱嘈杂与屋内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杨景澄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对我关爱有加。但我希望你记住,我是这个家的主人,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而不是应该躲在你羽翼下的无知幼童。” 丁年贵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 “有华阳哥哥在前,我未必能做储君。但,我毕竟是储君的候选。”杨景澄一步绕开丁年贵的阻挡,“我想,你应该不愿天下交到一个懦夫手中。否则……”他平淡的道,“选我与选长乐,有何区别?”说毕,他拉开房门,出现在了走廊上。众人见了他的身影,倏地安静了下来。 第401页 狭窄的天井阻挡着风雨,廊下的灯笼摇晃的并不剧烈,顽强的照耀着这方狭小的天地。 “昨日我学凫水的时候,老丁告诉我,只消我落水不慌、不胡乱挣扎,以他的水性,定是能救下我的。”杨景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因此,你们不会水的,也该相信身边的同伴,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救你们。毕竟,不会水的皆是我的旧部,而会水的反倒都是新来的。”杨景澄笑了笑,“哪怕他们为了拍我马屁,为了在我这儿邀功领赏钱,也不会放着你们不管。” 人群中顿时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杨景澄豪气的大手一挥,“若有洪水淹过来,你们会水的,谁捞上来一个,回头便来我这儿领四十两赏钱!” 一语说毕,杨景澄预料中的欢呼并没有响起,方才的哄笑亦不知不觉的停了下来。精于计算的轻烟飞快的在心里打起了算盘,杨景澄自家带出来的人有一个武师父、四个长随、四个小厮与三个丫头。总计十二人不会水,一旦洪水淹来,他们十二人便要消耗四百八十两赏钱。四百八十两?轻烟有些难以置信的再次心算了一遍。其实四十乘以十二这般简单的计算,她七八岁上便能将答案脱口而出,之所以须得连算两遍,只因觉得有些恍惚。纵然是京里带来的家奴值钱些,可水灾过后,一两银子几口人的市价,多好的人物买不着?当年的自己,也不过换了两捧豆子而已。 四百八十两,轻烟垂下眼,能买下半城的人了吧?片刻之间,她知道了为何同为奴婢,石英能活的那般天真恣意。却原来,只因命好跟对了人。 杜玉娘看了身边的龙葵一眼,又看了杨景澄一眼,接着她再看了龙葵一眼,忍不住低声问道:“喂,你是他的男宠吗?”否则捞个人而已,哪值得四十两?她都恨不能现就把龙葵推下水,再捞上来赚她自家两份的身价银子了! 龙葵觑了觑杜玉娘胳膊上的腱子肉,敢怒不敢言,只好无言以对。 “怎么都不说话?”杨景澄很快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爽朗笑道,“不用替我心疼钱,你们世子旁的没有,钱么,多得很!” 就在短短的交谈间,洪水的水位已经由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了上来。昨日浅浅积水的一楼,此刻仅剩雕花的仿梁还在水上,其余已尽入水中,距离他们脚下,仅仅只有一尺之遥。但奇异的,众人惶恐的心安定了下来。或许是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亦或是因为主人家不曾轻易舍弃。总之,面对汹涌的洪水,他们开始相信自己定有生机。 “水还会涨,我们上屋顶吧!”一直盯着水位的杜玉娘忽然开口道,“此处离东溪有好几里地,水势已然不急。只消我们站在高些的地方,绝不会有事。”说着,她顿了顿,“世子犯不着浪费四百八十两银钱,留着修屋子使更划算。” “你是本地人,我们听你的。”杨景澄当机立断,又朗声道,“许平安,你派几个人带着轻烟她们。她们是小脚,上屋顶不方便。”说毕,朝身后的丁年贵招了招手,率先爬上了去屋顶的楼梯。 屋顶上,裘有根打着火把,稳稳当当的站着。杨景澄见状便问:“情况如何?” 裘有根摇了摇头:“夜里看不分明。远处有火把晃动,想是府衙的人。” 杨景澄向远处看去,浓黑的夜色里,几个火把若隐若现,仿佛下一刻便要被吞噬进黑暗中。除此之外,就如裘有根所言,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不知道那些火把到底在做什么。城中依旧混乱嘈杂,左邻右舍家里,亦有人爬上了屋顶。但深宅大院皆宽敞,几拨人马唯有遥遥相望。 天空细雨绵绵,夏季单薄的衣裳很快湿透。除了身着油衣的杨景澄,爬上屋顶的众人皆成了落汤鸡。杨景澄苦笑:“南方的雨是不会停的?” 丁年贵答道:“江淮自古便是泄洪区,否则以此地的水土,理应更为富庶。” “泄洪区么?”杨景澄忽然想起了在锦衣卫衙门时翻阅的旧档,不由的又看向了一片茫茫的水域。话本子上零星描述的水灾景况浮上了脑海。大水、灾荒、生灵涂炭。能在此灭顶之灾中好生活下来的,皆为居于城中最高处,盖的起两层楼房的豪强与富商。然后,他们在满目疮痍中,理所当然的疯狂掠夺田产,实行惨绝人寰的人口与土地兼并。 旧档里的未尽之意,此刻读尽。而杨景澄悲哀的发现,对此他却无能为力。哪怕华阳郡公马上登基,哪怕他立刻能作为宠臣谏言,可他依旧不知该如何挽救广袤的泄洪区的生灵。 雨停了,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太阳的金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宁江府的一片汪洋。耀目的日光下,视野变得清晰。水面上浮起了无数的竹排与船只,城中的大树上,亦密密麻麻的挂着人。此外还有各色浮木、水盆、水缸、充气的皮囊……总之一切能自救的物件,皆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实在甚都没有的,便凭借着自家水性浮在了水面上。 见到此番景象,杨景澄心里沉甸甸的,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本地百姓历经洪水,至少大半人在漫天的洪水里逃出了生天;忧的是大水之后必有大瘟,而熬过了瘟疫之后,田地街道尽毁的百姓又去何处觅食? 从未经见过水灾的马桓等人睁大了眼,他们犹记得前日进城时的安逸繁华,不想一夜之间,便由人间转为了地狱。抱着马头墙一角的龙葵向下看了看,只见浑浊的水足足将二楼淹没了大半,不由咽了咽口水。若昨夜不曾被叫醒,他只怕已淹死在梦中了。今日方知,京城里恼人的内涝,在大洪水面前,当真不值一提! 第402页 “我现在写请求朝廷赈灾的折子来得及么?”杨景澄问。 “知府彭大人会写。”丁年贵道,“若世子于心不忍,写一封也无妨。看在您的面子上,朝廷大抵能免掉今年的赋税。至于地方上是不是真的免了,我们便不知道了。” 杨景澄道:“我可没那么大面子,淹成这副模样,上哪收税去。六月,水稻都快熟了。现补种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水稻来不及了,补种些杂粮倒使得。待水退了,您可与知府商议。”丁年贵看了眼波光粼粼的水面,叹道,“且等水退了再说吧。” 洪峰来的快,走的倒也快。中午时分,水位开始下降。及至傍晚,天井内只余厚重的泥沙,而不见洪水。宅子里的井水污浊不堪,众人只得去荷花池里提浑浊的水来冲洗地面,勉强收拾出落脚之处。至于整座宅子里的其它院落,暂来不及收拾。 杨景澄顾不上满院的狼狈,转身回房,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未完全化开的墨条,又从泥泞里掏出了砚台。跟进来的丁年贵问:“您要写折子么?” “不,写折子赶不上。”杨景澄摇头,“我要写信给刘常春,请他带生药来宁江抗瘟!” “瘟疫肆掠之时,旁人躲还来不及,他肯来?”丁年贵问。 杨景澄忽然翘起嘴角,意味深长的道:“我猜他会来,你觉着呢?” 第232章 灾后(423第四更)   丁年贵轻…… 丁年贵轻笑一声:“您说是便是。” 杨景澄掏出匕首,在自己的衣裳上裁下了一块布,提笔便写了起来。此时此刻,也唯有他自己身上是干的了。不一时,信件写好,胡乱一捆扔给了丁年贵:“甚时能发出去?” 丁年贵道:“立刻。” 杨景澄挑眉:“城中内涝,交通阻断,你能发出信去?” 丁年贵道:“无非是找到联络人,待下半晌水势渐缓,自有要逃荒的船。再则,我也要使人去往别处调集粮草物资,不然咱们几十口子人吃饭都成问题。” “能调来多少?”杨景澄问。 “横竖救灾是不成的。”丁年贵一语打破了杨景澄的幻想,“自来此地便是豪强林立,他们囤积粮食、哄抬米价,朝廷屡禁不止,周遭能筹集的粮草极其有限。您要看过以往通政司报上的折子便知,该顽疾已绵延数朝,哪怕改朝换代杀尽了豪强皆无用。天灾便是他们兼并的天然助力。”丁年贵看了杨景澄一眼,“郡公之所以放您来此处,并不为您能解一地之忧。若真为了让您练手,天下哪处去不得?非扔您到个动弹不得的地方?您可以说我心眼儿黑,见谁都不像好人。但……” 丁年贵单刀直入的道,“郡公并不全然信任您,亦是实情。”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我凭甚信你不信他?” “凭我当不了太子。”丁年贵说毕,也不同杨景澄争执,只道,“我无意离间您与郡公,便无此事,您亦该牢记伴君如伴虎。郡公之所以遭圣上猜忌,正是他前些年过于强势,引得圣上不满。您莫走上他的老路才好。” 杨景澄没说话。 丁年贵点到为止,转身出门唤来属下牛有为,把杨景澄的信与自己调粮的手令一齐交予他,命他即刻发出。 院内飘来饭香,折腾了整一日的众人七倒八歪的坐在泛着水光的地板上,累的直喘气儿。杨景澄走到天井中,拍了拍杜玉娘的肩,问道:“你们本地那些豪门富户,水灾过后怎么收拾的?” 杜玉娘道:“找族里的穷困亲族来,一日管一顿饭,包能收拾的妥妥帖帖。只是雕花的金箔金漆怕是得等冬季里预备过年时补去了。” 杨景澄瞥了眼自家昨日还金光灿灿的横梁,果然已不成模样。但仔细看去,好几节叫彻底冲去了金箔彩漆的木雕反而更显风味。遂道:“木雕先这么着吧,你有没有熟悉的力工,叫他们来家里清理清理?咱家挺大的,光靠着你们几个,清到猴年马月去。” 杜玉娘低低应了一声,就在杨景澄转身之际,她又忽然喊道:“世子!” 杨景澄问:“有事?” “我想出去一趟。”杜玉娘有些尴尬的道。按理,买断的奴婢该与本家一刀两断,从此亲人不再是亲人,主家才是全部。然,人心肉长,一纸契约如何制约得了人之常情?因此,她忍不住在来新家的第三天,便提出了不甚合理的请求。 杨景澄皱眉:“外头正涨水,你出去作甚?” “我想去找我妹妹。”杜玉娘轻声道。 杨景澄登时有些为难,现整个宁江府用兵荒马乱来形容一点不为过。纵然杜玉娘身手了得,可双拳难敌四手,果真陷入了包围圈里,凭她再好的功夫都是不中用的。可不放她出门,她又如何安心的下来? 正踟蹰间,前院竟忽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不知哪来的敲门人好似鬼赶着似的,把门敲的又急又响。此刻站在屋顶上观测的已从裘有根换成了冷辉,他压根不必下楼,就在屋脊上飞快的跑了起来。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便窜到了大门口,身轻如燕的攀上马头墙,探头往下看去。 天色渐暗,冷辉看不清人脸,只隐约能看到几个轮廓并他们手中的灯笼。“砰!砰!砰!”那人敲门的动静越发的大,一副恨不得把门砸烂的架势。冷辉忍不住大喊道:“干嘛呢!?黑灯瞎火的!想打劫啊?” 第403页 敲门声忽的一滞,位于正中间的一个人立刻从地上跳起,扬声道:“上头那位兄弟,你可是世子家的人?” “你哪位?”冷辉半点不客气的道,“大晚上的敲魂吗?” “我是本地知府彭弘毅!”底下跳脚的那人急切的道,“兄弟你快快快告诉我,世子怎样了?没、没伤着、凉着吧?” 冷辉听着号称彭弘毅的那人说的倒是北方话,声音亦有些耳熟。可他并不敢自作主张的开门,于是道:“你说你是知府,有何凭证?” “府衙都叫淹了,我上哪去弄凭证哟!”彭弘毅的话里已带上了哭腔,自来遗失官印便是大罪,哪怕半夜里大水袭城,朝廷要办他也在理。若新来的宝贝世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只怕三族都不够赔的。于是他忍不住嚷道,“我不进门,你就告诉我,世子有没有事!” 这般动静早惊动了杨景澄,他走到门边,突然唤道:“彭大人?” “嗳!是我!”彭弘毅忙道,“世子?” 杨景澄没答话,而是问道:“你母亲的闺名叫什么?” 彭弘毅险些叫口水呛着,忽的想起杨景澄在京时担任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问他母亲的名姓,大抵是为了核实身份。他此刻利剑悬于头顶,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张嘴便道:“沈春朝!” 时下大户人家女眷的名字轻易不叫外人知道,若是贼人冒充,除非对方乃锦衣卫里头的叛徒,否则绝技不可能知道官员母亲闺名。而杨景澄临来之前,按着锦衣卫的习惯,少不得把当地官员扒个底儿掉。档案都是现成的,他扫一眼便知。因此方有一问。见彭弘毅一个磕绊都没打的答了上来,直接下令道:“是彭大人,开门。” 跟着杨景澄出来的几个侍卫立刻拿下门闩,打开了大门。彭弘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门内,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杨景澄的胳膊,上下来回打量了好几次,方脚底一软跌在了地上。 他跌的太急,以至于杨景澄半点没防备,竟没搀住他! 彭弘毅自家带来的随从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奈何他实在腿软的站不住,歪在了个长随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世子您没事太好了!我就怕您才来,不知道大水的厉害,唬的我昨夜一宿没睡。今日水退了些,早便想来瞧瞧您。却是马也淹死了,轿子也泡坏了。街上一尺来厚的泥泞,走到现在才见着您哇!”说着竟大哭起来。 杨景澄低头看了看彭弘毅的腿脚,果然裹满了泥泞。连忙道:“劳大人惦记,快,进屋来坐坐。” 彭弘毅实在走的累了,从善如流的跟着杨景澄往里走。穿过二门,直到了二进天井。刚好大锅煮的腊肉饭做好,飘的满院子的香味。早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彭弘毅不由的咽了咽口水,肚子不客气的咕噜叫了起来。 负责打饭的马桓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先舀了两大碗饭,分别递到了杨景澄与彭弘毅手中,再让家下人排队领饭。彭弘毅早饿得不行,一抹脸,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把边上的杨景澄看了个目瞪口呆。 饭碗冒着腾腾的热气,杨景澄暂不敢往嘴里送,省的烫满嘴泡,只得看着彭弘毅狼吞虎咽。待见他三两下的吞了一碗饭,不由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 彭弘毅道了声多谢,又埋头大吃。因他吃的香甜,引的满院子人的肚子都开始叫唤。马桓无法,对儿子马健喊道:“去洗米,再煮些饭来!” 马健答应了一声,唤上牛四条等几个兄弟,上阁楼取米。重新淘米煮上了饭,连吃了三碗的彭弘毅终于打了个饱嗝,吃尽兴了。 杨景澄问:“还吃么?” 彭弘毅老脸一红,解释道:“水来的太急,我光顾着命人往沿河敲锣示警,次后又带着人避水,没来的及备干粮,实在饿狠了,世子见笑。” 杨景澄慢慢咽下嘴里的饭,问道:“那……外头的百姓有吃的么?” 彭弘毅没有说话。 “府库里的粮食还在吧?”杨景澄又问。 “哪还有粮仓啊,都叫水冲干净了。”彭弘毅垂下了头,颓然的道,“我是永和十九年的进士,同年选的官。从县令做起,一直做到了知府。一晃眼二十多年……”他说着摇了摇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哪还有甚粮仓,府衙都没了!文书官印都没了!”他倏地掉下泪来,“好在世子您无事,不然我……我……就得带着一家老小,见列祖列宗去了!” 杨景澄一呆:“府衙没了!?” “国朝初年建的,年年说要修缮,年年没见银子。就剩了个外头光鲜,我都没在里头住,不然……”彭弘毅低落的道,“横竖,我几个住在里头的属官寻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了。所以娘娘特特给您备了宅子,不然卫所那头。”彭弘毅摆摆手,“盼着邵佥事他们命大吧。” 杨景澄手里的筷子顿住,水灾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怖么? “世子,我要出去!”听彭弘毅说了外头景况的杜玉娘再呆不住,抬脚就要往外走。 一把刀唰的横在了她面前,丁年贵冷冷道:“没空让你裹乱,回去呆着!” “我要去寻我妹子!”杜玉娘突然大喊道,“我只有一个妹妹了!” “寻到了然后呢?”丁年贵不为所动。 杜玉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寻到了,然后呢?再带回来混饭吃么?她亲眼看见库存的粮食即将见底,人家凭什么养活她妹子? 第405页 天亮了,又是半宿没睡的众人累了个人仰马翻。杜玉娘站在走廊上,看着天井切割出来的狭小的天空中未散的阴云,心里沉甸甸的。杨景澄走到了她身边,问:“想出门?” 杜玉娘回头看了眼七倒八歪坐在潮湿的地板上的人,缓缓的摇了摇头:“算了。”她被送给杨景澄的那日,便拜托了班主去妹妹家送信告之她的去处。宁江府并不大,妹妹住的也并不远。绝境之下,一天一夜不曾寻来,恐怕……已凶多吉少了。 “无事,我陪你去。”杨景澄理了理衣裳,“正好,我要去外头查探灾情,好上报朝廷。” “您……亲自去?”杜玉娘有些不确定的问。 “自然,”杨景澄道,“宁江虽不是我的封地,却是我堂叔祖的。亲戚长辈家里遭了灾,我就在门前却不去看一眼,像什么话?” 丁年贵黑着个脸道:“歪理!”却知道杨景澄平日里虽好说话,犟起来也是难拉的住,索性懒得浪费口水劝说。 杨景澄笑了笑,没反驳丁年贵,而是抬脚往外走。丁年贵心道果然,连忙喊上几个人跟在了他身后。杜玉娘愣了好半晌,惊觉杨景澄已走到二门,连忙撒腿跑下楼,生怕自己被甩在了家里。 侍卫李金子打开了门闩,一行人走到了门外的巷道上。巷道上积了两寸多厚的泥沙,上头还留着昨日彭弘毅等人的脚印。半干的泥沙又软又滑,草鞋踩上去便是个坑。饶是杨景澄身边环绕着几大高手,也连摔了好几跤。不是丁年贵等人不上心,实在是如此路况,他们自己都照摔不误。 艰难的跋涉到了大街上,大抵是宽阔的街道上水流更急,泥沙没那么容易淤积之故,道路比巷道里的好走些。杨景澄打量着两侧的店铺,倒塌了一半还多,剩下的里头除了泥沙之外空空如也。三三两两的百姓在泥里刨着什么,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的坐在墙根底下,表情木然。整个街道宛若鬼城,静的令人窒息。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丁年贵:“府库在哪个方向?” 丁年贵默默的前头带路,杨景澄原本住的就离府衙不远,以他们几个人的脚程,很快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但原本重兵把守的高耸建筑,早不见踪影,只留下了几块残破的地基昭示着它曾存在。此处同样有不知所措的百姓在游荡。而杨景澄亦是在这里,亲眼看见了两个男人默契的交换了牵在手里的孩子。 孩子看着三四岁的模样,又瘦又脏,分不出男女,亦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恐惧。或许是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又或许是两天三夜的逃亡与饥饿让他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总之,他们就那般平静到麻木的……跟着陌生人走了,连头都不曾回。 杨景澄一脚踏出,丁年贵的胳膊立刻挡在了他的身前。无需言语,在场所有人皆知道他的意思。满城饿殍,他们能救几个?理智如此,可杨景澄的眼圈还是渐渐的红了。稚子何辜? “不让您出来,并不是怕您遇险。凭他什么绿林好汉,在我面前,也只是土鸡瓦狗。”丁年贵的声音里透出了几丝无奈,“‘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君子可远庖厨,而您站在此地,今晚还吃得下饭么?” 李金子忽然道:“勿以善小而不为,世子若实在于心不忍,那两个孩子追回来也容易。能救一个是一个,至少自己心里好受些。” 然而,李金子话音未落,不知何处竟飘来了一丝奇异的肉香。杨景澄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当即胃中翻滚,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回去吧。”杜玉娘道,“我妹子晓得我在哪,知府都寻来了,她没来……”她扯开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我能活着,老天待我们家不薄!我走不动了,不找了,我们回去!” 弥漫的肉香里,好半日才回过神的杨景澄沙哑着嗓子问:“朝廷赈灾的粮食,能到么?” 丁年贵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杨景澄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世子,我送你回京可好?” 第234章 寻亲(424第二更)   杨景澄顿…… 杨景澄顿了顿,而后坚定的摇了摇头,问道:“我们家的粮食还有多少?” 丁年贵答:“大概够五日开销。” 杨景澄又问:“你派出去买粮的人甚时能回来?” 丁年贵叹了口气,直接转身对属下吩咐道:“冷辉,罗洋,你们去把方才那两个孩子追回来。别用抢的,带去家里换粮食给他。顺便给点子明矾,否则吃了脏水病死了,倒白废我们的功夫。” 随着冷辉与罗洋的身影远去,不知名的肉香也慢慢的被风吹散。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在丁年贵的肩头重重的拍了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风低低的拂过路面,吹起了满地不知名的碎屑。原本惬意的风,此刻却只显萧瑟。杨景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收拾好心情,扭头对杜玉娘道:“你妹子家在何处?我陪你走一趟。” 杜玉娘摇了摇头:“多谢世子好意,我自己去就好了。” 杨景澄道:“本世子在京中素来以怜香惜玉著称,从没干过撇下女眷自行回家的事。走吧,带路。” 杜玉娘却没有动。 “嗯?”杨景澄问,“不敢去?” “我想找我妹妹……”杜玉娘低着头,“还想找我们三打白骨精的班主。找不到便罢了,不过白跑一趟。若是找到了……”杜玉娘攥了攥拳头,“府里的粮食不多,我们不能给您添乱。” 第406页 “那没粮食,你们怎么活?”杨景澄问。 杜玉娘笑了笑:“逃荒呗。我身强体壮,我能打。顺着水去往武林府,街头卖艺、码头卸货,总有活路。待我攒够了身价银子,再来府上还钱。如何?” 一只大手覆在了杂乱的毛发上,杜玉娘不由瞪大了眼,然后她听见那个一直柔和亲切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你好赖算我的女人,怎底同我这般生分?我可没有动辄舍下女人的坏毛病。不论你打算走哪条路,我且陪你找到了人再说。” 杜玉娘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的嗓子忽然肿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用力揉着她脑袋的手落到了她的肩上,她整个人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带着往前走。脸不小心撞到了男人的胸膛,夏季薄衫下,是坚硬结实的腱子肉。那么的强悍,那么的沉稳。 跟在后头的丁年贵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心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人难过到了极致,便会欺骗自己。骗自己不在乎,不在乎生死,不在乎亲人。”杨景澄语调缓慢而悠长,“只因剜心之痛、痛不可触。冷漠点,心里就会好受点。”如他母亲突然亡故时,他也下意识的试图遗忘。外人看来好似没心没肺,唯有自己知道,痛到一定的程度,便想把伤口紧紧压在心底,不看、不闻、不想。杜玉娘一开始拒绝出门,次后又拒绝陪同,不是她不识抬举,而是在害怕。果真寻到了亲友,陪着逃荒或有一线生机;可万一寻遍宁江,一个熟人都不曾剩下,她还有勇气独自求活么? 再强悍,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看在活了两辈子的杨景澄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尽管对于朝堂、对于民情,他无知到宛如幼童,以至于从章太后到华阳郡公、再到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丁年贵,皆把他当没断奶的看待。可他自己,确实已经……快到给人当爷爷的年纪了。 “我没有!”杜玉娘忽的大声道。 “好,你没有。”杨景澄纵容的道,“那你给我做向导,我得找我的属下们,看他们是否活着,是否有饭吃。我正有许多活要使唤他们,全跑了我上哪找人干活去?对了,你妹子会做饭吗?我家丫头都是不会做饭的,丁年贵做饭死难吃。若她会做饭,可解救本世子的嘴了!” 滴答,一颗眼泪落在了满是泥泞的地里,很快消失不见,也没见第二滴的踪迹。杜玉娘低垂着脑袋,任由杨景澄带着她向前走。杨景澄识路的本事不错,凭借着早先看过的舆图,很快认准了自己所在的方位。他沿着主街道慢慢的扫视着周遭,试图寻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府衙前的主街,从街头走到了街尾,满目只有陌生的面孔,不见邵大川等人的踪迹。杜玉娘终于缓过了神,抬起头道:“我妹妹家……住在东溪边……” 杨景澄的手臂略略收紧了点,柔声道:“那我们去东溪边找。” “世子,她们还活着吗?”杜玉娘问。 “找找看,也许跟着别人的船,逃荒去了呢?”杨景澄答。 于是一行人拐弯,走进了东溪街。这里,是洪水最先肆掠之处。入目已无一栋完整的屋舍。一尺多高的浑水流淌在道路中央,好些百姓守在水里捞鱼。有运气好的,已架锅煮上了晚饭,可锅里冒着热气的却是浑浊的泥水。水并没有烧开,因为洪水过后干柴和清水一样的稀少。 杜玉娘有些担忧的看着杨景澄,却发现他面无表情的淌着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很快,他们路过了前日邵大川置办接风宴的聚昌阁。雕梁画栋的酒楼只剩个框架,半拉未曾倒塌的马头墙上,全是泥水的痕迹。掌柜与跑堂皆不见踪影。杨景澄只好期盼他们去别的地方躲灾了。 一行人走完了东溪街,已至正午。风吹散了阴云,炽烈的阳光直接烤在了大地上。街上没有茶水,更没有卖吃食的店家。他们忍饥挨饿的在各街道艰难的跋涉着。直走到天黑,把宁江府足足逛了个遍,杜玉娘也没找到哪怕一个熟人。 折回宅院所在的巷道口,此处住的皆是豪门富户,因此早起出门时淤积的泥浆被铲走,整个巷道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清亮的水光。杜玉娘跟着杨景澄走到了大门口,就在踩上台阶的一刹那,她倏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杨景澄挥了挥手,让侍卫们先行回家,自己坐在了石阶上,默默等着杜玉娘。一日水米未进,杜玉娘哭的毫无美感。满是泥浆的手与袖子去擦脸上的泪,又把唯一干净的地方擦了个满脸花。此次水灾,杨景澄没有损失钱财以外的东西。因此他对杜玉娘并不能感同身受。但他坐在石阶上仔仔细细的想,有没有办法,尽可能的挽救更多的人? 夜幕低垂,杜玉娘止住了眼泪。杨景澄牵起她的手,跨过了大门。 “别哭了,我们回家吃饭。” 哪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又引得杜玉娘一顿痛哭。一直靠在门框上的丁年贵却笑着摇了摇头,又是回家?他们家的小世子到底打算用这两个字忽悠多少人? 夜幕低垂,府城五里外的玉峰山下,冒出了几十号人头。 “娘希匹!”其中一个大嗓门奋力的骂道,“老天爷瞎了眼、黑了心!老子长到四十岁,没见过这样的大水!我草你十八代祖宗!” “行了,别骂了,留着点力气回城吧!”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道,“妈的,又是游水,又是爬山,山里还特娘的发山洪。我滴个乖乖,我老邵今岁算长见识了!” 第407页 这几十号人,正是宁江卫所的将兵。他们的驻地在城墙边上,那夜城内外的水位暴涨,城墙竟是叫冲出了个豁口。原本蹲在城墙上避水的众人唬的四散奔逃。邵大川与同僚郑阿宝带着几十号人,直往玉峰山上躲。他们乃本地人,最熟地形,亦经过无数次大小水灾。知道此时呆在城内,弄不好便是死路一条。不如往山上寻生机。 玉峰山不大不小,里头也没什么珍禽走兽。但大水侵袭之下,少不得有淹死的山羊野兔。宁江卫众人皆是偷吃打猎的好手,在山里搓了几根藤条,竟是在水里套了二三十只野兔、五六只羊,还有不知多少只竹鼠、花蛇、斑鸠和野鸡。城里百姓饿的两眼发绿,他们倒在山上吃了个肚儿溜圆。然躲在山上并非长久之计,且他们亦要寻找亲友,于是趁今日出了太阳,把路晒的好走了些,他们便一人扛着一大包袱野味,浩浩荡荡的从山上下来了。 邵大川和郑阿宝乃当官的,他们自然不肯干苦力,空着手在土路上慢悠悠的走着。恰好路过城隍庙,郑阿宝看着满地狼藉,气的大大的呸了一声:“白瞎了那多香火,半点不管事!回头喊兄弟们拆了它,好叫城隍老儿吃个教训!” “还用得着你拆?老天早看不过眼了!”邵大川在月光下指着倒塌了大半的城隍庙道,“主殿都不见了,剩下点木头搬回去劈柴拉倒。” 郑阿宝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先前没看清,此刻被邵大川一提醒,仔细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城隍庙皆是六七寸粗的木头做的梁柱,最结实不过!它都塌了,那城里……” 邵大川并众人听得郑阿宝的话,登时脸色剧变!长居河边江边的人,皆通水性,便是妇人亦是凫水的好手。因此单发大水,他们大抵能跑脱。再不济多半人家皆有乌篷船,涨水了家里躲不得,船上总躲得。是以他们跑去山上的,此前骂归骂,可江淮人家,叫洪水祸害习惯了,倒也犯不着哭天抢地。可若是水急的连城隍庙这等建筑都能直接冲垮,那寻常人家…… 想到此处,邵大川等人再没了指天骂地的心情,连同兵丁们,扛着东西,撒腿往自家狂奔!每个人心中都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千万不要……家破人亡! 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的江南水灾密折抵达了京城。宫门闭锁,宫外的华阳郡公率先接到消息。他急切的拆开信,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受灾府县里,清晰的看见了“宁江府”三个字,脑子顿时嗡的一下! 澄哥儿不会水,华阳郡公拿着信纸的手轻轻抖动着,他……还活着么? 第235章 灾报(424第三更)    江南灾…… 江南灾情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永和帝端坐在御座上,阴郁的道:“想来,诸位都称心如意了?” “够了!说正事!”章太后一声怒喝,打断了永和帝的阴阳怪气。早起接到消息的她此刻脸色无比的难看,一则台风过境导致四府六十多个县一片狼藉,伤亡不计其数,财产损失不可估量;二则大水封路,交通断绝,杨景澄生死未知;三则便是永和帝不分轻重,要事当头竟在耍小孩子脾气!尤其是最后一条,章太后恼的恨不能当场摁死了这废物,也愈发不可容忍比永和帝更废的长乐有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章首辅亦是险些被永和帝噎了个跟头,论做太子,杨景澄确实比长乐强,但是否真的合适暂未可知,横竖比起老练的华阳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这不奇怪,他才出仕多久?六部九卿各自的职能和地盘都未必搞的清,能看出甚子丑寅卯?永和帝认准了他,无非是他既不是章太后的人,亦不像华阳那般敢公然叫板。然江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做皇帝的先只顾心中的那些小算盘,未免太失人君气度。 华阳郡公倒是早知道永和帝的脾性,压根懒得搭理,面无表情的应付了事。可这会子他确实不好受。杨景澄出京全为了他,而宁江县也正是他亲自挑选。他当时想宁江地处江南,富庶平和,又不似武林、徽州这些地方豪强纵横,是个安逸的好去处。 却没考虑到江淮地区常发洪涝,实是他思虑不周! 尤其是但凡杨景澄过了端午节再走,也不至于赶上百年一遇的大台风。原本在京中呆的好好的公子哥儿,全因他而遭此一劫!若是旁人便罢了,他至多叹息两句,补贴些银钱。偏偏是他的兄弟!桩桩件件替他打算、离京都不忘叮嘱父亲照应他的兄弟! 华阳郡公知道自己应该把心思放到如何赈灾上去,可此刻当真心乱如麻,两耳朵听着户部的官员七嘴八舌,脑海里全是杨景澄在漫天大水里挣扎的可怖景象,竟是硬生生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的天下,灾荒实不稀罕。此番台风由海州登陆,经东阳、过徽州,至宁江府止。起先风力强劲,大雨便随着大风快速掠过。因此海州、东阳、徽州三府乃风灾,房屋倒塌、人畜压伤,道路倒未曾断绝,知府的折子与朝廷密报前后脚的抵达,虽不知风灾详情,亦可估量一二。唯有宁江府,风力所致时已有减缓,雨云停滞上空瓢泼而下,致使河水暴涨、山洪爆发,朝廷各处的哨所与驿站,只能报个灾荒,至于府内到底是甚景况,无一人知晓!而丁年贵发出的信件,亦叫水灾挡在了辖区内,根本就没送出来。 于是朝上索性先放着宁江府,且先梳理其它三府的情况。当年免税是肯定的,但拨多少银钱米粮去赈灾,少不得各抒己见。又有户部乃朝廷仅次于吏部的衙门,虽是章太后的地盘,亦让永和帝掺了不少沙子。在朝为官的规矩便有一条对人不对事。赈灾不赈灾的不提,彼此先掰掰腕子再说。因此毫不意外的,昭仁殿再次吵成了一锅粥。 第408页 一直吵到了中午,章首辅听的不耐烦了。他家长孙章士阁正任徽州知府,恰好身陷灾区,只是他那处受灾不如宁江府,率先发出了求救信。章首辅为了自己孙子好做官,亲自下场引经据典的争执了一番,方定下了初步的救灾方案。至于倒霉催的宁江府,信儿都没一个,且等接到消息再谈吧! 今日朝中大事唯有救灾,商议完要事之后,便散了朝。华阳郡公出了宫门直奔瑞安公府。寻到了正与清客说笑的瑞安公,把宁江灾情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方才还挺高兴的瑞安公猛地眼前一黑,两眼一翻就直挺挺的往后倒去!幸而华阳郡公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忙又一叠声的喊请太医。 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瑞安公自家沉不住气,几个长随也十分的靠不住。瑞安公刚刚晕厥,几个长随立刻手忙脚乱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华阳郡公气的厉声喝道:“噤声!府里有孕妇,惊动了她,你们是想尝尝锦衣卫的家法么!?” 来旺几个齐齐打了个寒战,老老实实的闭嘴了。 “传令下去,此事决不许传进二门里!”华阳郡公又吩咐自己的长随,“屠方,你使个人去齐府,严令休得乱传闲话!澄哥儿只是没消息,他身边十几个侍卫不是吃干饭的!别自乱阵脚!” “是!”屠方应了一声,大步走到门外唤来其他的随从,不止齐府,连带众亲戚家都得叮嘱,千万不能叫女眷们知道,以免传到颜舜华耳里,动了她的胎气。 不一时,太医赶到,把瑞安公弄醒了过来。瑞安公坐在炕上,头发乱蓬蓬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却哭不出声响。 “叔叔,”华阳郡公劝道,“我来是为着制住下人,休惊了澄哥儿媳妇。澄哥儿那处有太后派的好手,不会有事的。” 瑞安公统共两个儿子,哪里听的进劝?哭了足足两刻钟,方抓住华阳郡公的胳膊,哑着嗓子道:“那孩子素不喜争强好胜,他不会跟你争的,你叫他回来吧!叫他回来吧!叔叔求你了!待他回来,我定关他在家,绝不给你添堵!你信我!信我啊!” “好,我这就派人接他回京,依旧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再不派出去了。”华阳郡公干脆利落的道。 瑞安公当即怔住,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华阳郡公:“你……答应了?” “我昨夜接到信儿,一宿没睡着。”华阳郡公垂下了眼,“此话说与人听,只怕无人肯信。可叔叔是知道的,原先没有那些杂事时,我们兄弟便好。如今他下落不明,我再无心想那些。再则,他不过是被……抬出来的幌子。宗室子弟多了,没有他还有旁人。我何必叫他去外头吃苦?此事是我的错,若他有些什么,全在我身上。” 瑞安公听得此话,又呜呜的哭了起来。华阳郡公怎生都劝不住,只得道:“叔叔你且在家中歇着,我进宫一趟。” 瑞安公虽哭着,脑子却还清楚,挥手道:“冤有头债有主,澄哥儿的事不与你相干,我自恨该恨的人,你且去忙。” “我去求见太后。”华阳郡公道,“她的信儿比我的快,叔叔别着急,晚点我再来看您。”说毕,他又忍不住道,“我府上有擅相面之人,曾说过澄哥儿睛黑如漆、黑白分明、眼神藏而不露,乃是面向里最好不过的龙凤之眼,又有头角峥嵘之相,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四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儿,换成了“福寿绵长”。而后接着道,“叔叔暂且安心。” 这番话正出自前通政使、现兵部尚书池子卿之口。他在通政司深耕多年,见多识广,于看人上素有一套。只是当时他是用来劝说华阳郡公防备杨景澄的。说实话,华阳郡公虽生的一副好相貌,却是下巴太尖、嘴唇略薄,且生的一副猫耳。此面向通常而言心思缜密、疑心重重、心胸狭窄。好看是好看,实在有些不讨喜,在面向上更是不佳。 相面在历朝历代皆有传说,文人官僚们也颇信此道。原先朝中只有长乐与华阳比较,甭管华阳生个什么样,皆比长乐顺眼。然一旦杨景澄与华阳哥俩站在一处,杨景澄那副模样便显了出来。是以华阳嫡系皆十分防备,可以说杨景澄出京之事,确有他们的功劳。 瑞安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前头一大段都没过心,唯有“福寿绵长”四个字听进了耳朵里,情绪终于稳定了些许。华阳郡公松了口气,又马不停蹄的往慈宁宫赶。 慈宁宫内十几把算盘打的震天响,正是兰贵带着一帮户部的吏目在做赈灾的清单账本。章太后镇在上头,小吏目们哪个敢偷懒?一个个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把账目做出个花来,好入了太后的眼。华阳郡公便在一片算盘声中,拜见的章太后。 礼毕,起身。祖孙两个好半日相对无言。如鞭炮炸响的算盘声里,华阳郡公看着章太后满头雪亮的银丝,心里顿时五味陈杂。二人数年的争锋相对,竟在这寻常不过的算盘声中寻到了一丝平和。章太后再霸道、再擅权,她终究是在兢兢业业当着家的。而原该当家的那人,此时又在何处醉生梦死呢? “我暂无消息,”还是章太后先开口,“你那边呢?” 华阳郡公摇了摇头:“也没有。”顿了顿,他又道,“但我曾下令,无论如何护澄哥儿周全。” “我方才问过了,下头人回报说丁年贵等人曾在南边儿当过差,水性都不错。”章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疲倦的道,“若是没落进旋涡里,或是赶上泥石流,理应无事。” 第413页 丁年贵噎了噎,十分无奈的扭头看向杨景澄:“我向着您的时候还不够多么?” “多,多!”杨景澄立刻顺杆往上爬,“所以咱俩好么!是了,方才你怎么了?说来我听听。” 丁年贵面无表情的道:“去换衣裳,刘常春来了。” 杨景澄惊讶的道:“你不是说道路被冲断,咱们的信才发出去么?” 丁年贵糟心的道:“他大概没等到您的信便出发了。” 杨景澄听得此话,却没有开心的笑起来,反而眉头微蹙:“是么?” 丁年贵瞥了杨景澄一眼,心道,知道防备就好。常言道无奸不商,与商人打交道固然舒适,却也得防着他们使坏。毕竟人家冒死来拍马屁,为的正是方便日后攫取暴利。那么他们要考虑的,便是这份暴利是否给的起。 杨景澄其实心思很细,略作思索便想通了关节,于是点点头道:“看来是个精明人。回头你别跟着我,不然上头问起来你不好答话。” 于是丁年贵扒开杨景澄的手,正色道:“所以您别同我嘻嘻哈哈,不然演戏都不好演。前脚同我哥俩好,后脚撵我去门外站着,您觉着谁信?” 杨景澄嘴角向上翘起:“你说京里那些阴谋诡计里打滚的大人们信不信?我可记着,太后娘娘亦是个和气人呢。” 丁年贵无言以对。 既有客至,杨景澄不便让人久等,扬声唤来青黛与秋巧,替他重新梳头换衣裳。他的衣裳全叫洪水泡过,掉了色儿不说,还染了些泥土的颜色,那些清亮颜色的尽数穿不得,只好挑了件不甚喜欢的驼色如意云纹的道袍,束上同色的发带,年纪竟似大上了几岁。 待他这头收拾好,那头轻烟已引刘常春在堂屋里坐了,新认下的干兄妹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不多时,只听堂屋壁板后头的楼梯吱呀作响,紧接着杨景澄的身影出现在了刘常春眼前。 刘常春立刻站起,恭恭敬敬的朝杨景澄磕头。礼毕,刘常春站起来,看着面色略显苍白的杨景澄,倏地落下泪来:“宁江府大水,世子受苦了。” 杨景澄这几日忙里忙外,又吃不好睡不好,面色确实不如在船上之时红润。不过些许小事,他没放在心上。笑着请刘常春坐下,又道:“我家人同我说,大水之后必有大疫,刚把信发出去,想请你运些药材来,价格好商量。不想你竟已经到了!我得替宁江百姓向你道个谢。” 刘常春连道不敢:“我们南来北往做生意,全靠诸位父老乡亲帮衬,如今他们遭了灾,我送些药材原是该的。世子千万别提钱,不然我可要羞死了。只是我家底不丰,能拿出来的有限。您见笑。” “员外善心让人敬佩,岂敢笑话多寡?”杨景澄将花了七八千两出去,一时手头也没更多的银钱,听刘常春说药材乃送的,自是欣喜。 时下送礼亦有讲究,像刘常春这等半大不大的商户,若不是在运河上,恰好赶上杨景澄没带冰,逼的他丫头没头苍蝇似的逮谁都肯说话,这一世够呛能摸上国公府的大门。能把礼送出去的方叫体面,多的是人捧着猪头找不着庙门的。因此刘常春听着杨景澄肯收礼的意思,喜的眉开眼笑,又暗赞自己决断高明!如今宁江府正是物资紧缺之时,他这一趟可谓雪中送炭,区区几千两的抛费,只怕比旁人日后几万两的花销都值!赚翻了! 于是他赶忙趁热打铁道:“全因世子爱民如子,方把我等浑身铜臭的俗人感化的也想跟着行善积德。说来,我出门时只听说宁江府发水,到底是甚景况却不知。因此除了药材外,还胡乱带了些东西,世子看着赏人吧。” 轻烟忙道:“哥哥带了什么来?快与我说说。你是不知道,我们没防备那么大水,家当全叫水泡了。世子连铺盖都没得,这几日全睡在硬床板上。今日趁着日头好,方把棉絮重新弹了弹。到底叫水泡过,弹了也不软和。我们正愁的很哩。” 刘常春走南闯北的人,怎不知水灾过后的情状?便是他不知道,也有掌柜伙计帮衬。若不是他船不够大,只怕连家具都拖过来了,哪里少的了铺盖衣裳等常用物资?且他有个精明能干的老婆,听说他要来灾区送礼,竟是把女儿的嫁妆单子翻了出来,对着那单子一条一条的勾,只把百子被换成竹叶虫草的面子、把甚曳地妆花锦缎凤尾裙换做流云暗花鸦青直裰等男人用的物件,因此不单铺盖衣裳发簪金冠荷包香囊,连金漆小马桶都备了一对,当真是应有尽有,仿佛刘家凭空多出了女儿一般。 礼单呈上时,不当家的杨景澄还没什么,专职学过算账管家的轻烟看的嘴角直抽。也……行……好赖算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 刘常春心中得意,又从袖里摸出了张小些的礼单直接递给了轻烟:“你嫂嫂说你在世子跟前伺候,无事不好回家。她给你预备了些东西,并给你的小姐妹们带了些礼。今次仓促,不大齐备,你千万别恼,下回收拾了更好的再使人与你送来。” 轻烟忙站起来连声道谢。 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问:“嫂嫂除了东西,可还有私房话嘱咐?” 刘常春不好意思的道:“叫世子猜着了,妇道人家恁的啰嗦,非要我替她传几句私房话,您说烦人不烦人?” 杨景澄哈哈大笑:“姑嫂和睦羡煞旁人,老刘你在炫耀啊!”说着他朝轻烟使了个眼色,而后道,“那你们兄妹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回头咱们一齐吃酒。还有宁江知府暂借在我家,我介绍你们认识。” 第415页 彭弘毅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飞快的溜了。 丁年贵呵呵:“这会子又只听您的,不怕我了。” 杨景澄没理他,又随意说了几句话,把刘常春打发了,方扭头看向丁年贵:“你今儿吃□□了?” “彭弘毅装太过,看不顺眼。”丁年贵没什么表情的道,“您给我个准信儿,是不是真的不愿走?” “是。”杨景澄爽快的答道。 “有时疫也不怕?”丁年贵再问。 “邵大川没来找我。”杨景澄忽然道,“我今早出门时看见,他与同僚一起在清理卫所,八成把我忘去爪哇国了。” 丁年贵道:“我知道,回头收拾他。” 杨景澄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告状来的。只是,你看,宁江卫既没想起我,亦没想起城中百姓;彭弘毅干啥啥不行,唯独钻营是行家;本地乡贤被淹了个伤筋动骨,卖粮肯打折全赖我仗势欺人。我没有那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广阔胸怀。然,我撒手回京,本地的百姓能指望谁?” “您既不懂农桑,又不懂工程,留在此地只能被他们借去当自己敛财升官的幌子!”丁年贵道。 “我收回白日里的话。”杨景澄指着丁年贵道,“屁的阁臣,我看你就是个奸臣!” 丁年贵:“……” “你问我怕不怕时疫?当然怕!”杨景澄收敛了笑,正色道,“传令下去,从现在起,家里遍撒石灰;所有进出人员,一律不得在外吃饭喝水。违令者……给我按锦衣卫的家法处置!” 丁年贵本能的应了声:“是!” “通知彭弘毅,于城外择一空地圈住,将染病之人尽数挪出城内。病亡尸首一律烧化,不得容情!”杨景澄连续数条命令下达,“使人出门告知卫所,明日清晨五鼓,我去衙门办公。所有活着的军户男丁,必须一个不落的尽数到场!但有迟到者,重罚!” 说毕,杨景澄端起碗,慢慢的吃起饭来。人人皆说他性子温柔脾气好,可果真犯到他头上的,文正清满门抄斩、十几个拐子无一生还、郭兴业人头落地、黄鸿安残疾革职。杨景澄冷笑一声,他连太后的墙角都敢撬,谁真当他是软柿子,就错了主意!只是有些身不由己的蝼蚁,他懒的计较罢了。 丁年贵出门,把杨景澄的命令传达了下去,自有人跑腿办事。但作为一个真正趁手的随从,自是不能上头推一步才动一步。杨景澄并不懂多少防疫的手段,因此丁年贵直接找到了彭弘毅,让他派人去寻城中活着的大夫,立刻来此议事。 在丁年贵的恐吓下,在宁江当了两年多知府的彭弘毅很快找到了好几个大夫,连夜带来了杨府。同时刘常春作为生药贩子,多少懂些医术。一行七八个人,关在间屋子里点着蜡烛,彻夜清点药材、商议对策。 在座的没人想死,因此倒也尽心尽力,不必杨景澄亲自主持。子时的梆子敲响,替杨景澄摊好崭新铺盖的轻烟轻声道:“世子,天晚了,您明日还须早起,先睡吧。” 杨景澄低声问:“送信之事,你与刘常春说清楚了么?” 轻烟点了点头:“但他想借您的名头,往关外贩烟草。” “无事,这是我早先同他说好的。哪怕他添些其它的东西,只要不犯忌讳,随他去。”杨景澄又想了想道,“他是贩药材的,带上烟草算本行,旁的只怕他弄不来。你再想法子从他那处打探个绸缎贩子,不要太有钱的,跟刘常春他差不多的就行。” 轻烟不解的问:“那大的商户不更好?生意大人口多,容易隐藏行迹。刘常春那样的……”轻烟提醒道,“世面见的有限,家下人亦不多,只消与您牵扯上了,容易叫人查个一清二白。” “所以绸缎贩子千万别露了我的行迹。”杨景澄道,“京里想要尘埃落定且早着呢,我们不着急,慢慢寻访便是。实在不行,自家养他七八个掌柜。我又不是顶顶要紧的人物,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大人力物力盯死了我!” 轻烟笑着摇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听您的便好。是了,今夜里谁来值夜?”说着她眨眨眼,“我干哥哥刚好在,您给我们兄妹个体面?” “体面你个头,”杨景澄没好气的道,“现兵荒马乱的,我枕头边那位置老丁的,他疑心病重的要死,你们谁都休想混我屋里来。” 轻烟噗嗤笑道:“丁头儿……额……魁梧了些,不然倒也是桩佳话。” “可闭嘴吧,叫他听见了,整不死你。”杨景澄糟心的了不得,旁的王孙公子左拥右抱全是温香软玉的美人,就他,出京当个差,当的跟侍卫一床睡觉了,真真气煞人也! 轻烟捂嘴笑:“啧,我怎底没有个做侍卫的哥哥,帮我把男人守的水泼不进,叫人好生羡慕!” 听轻烟提起叶欣儿,杨景澄蓦得想起了京中亲人。不经离乱,不知平常二字之珍贵,亦不知远别是何等的牵肠挂肚。他的平安信能按时抵京么?父亲、舜华、华阳哥哥、欣儿……以及未出世的孩子,都还好么?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们的家信,又何时能到我手中? 杨景澄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念着京中的家人,陷入了梦乡。 第240章 官威(425第四更)    寅时三…… 寅时三刻,丁年贵准时睁开了眼。这是他自幼的天赋,只消睡前想好次日何时起床,到点儿了绝不迷糊。因着此点,他父亲曾惊喜的说他将来必有前程,对他极尽宠爱,谁料天不遂人愿,原本是奔着金榜题名做翰林去的,最后却混成了个赳赳武夫,还是见不得光的那种,真是造化弄人。 第417页 辰时初刻,整整一个时辰。杨景澄并他带来的随从们,皆如木雕般一动不动。汗水从他们的额头滑下,滴落在睫毛上,他们却好似无所察觉般,连眼都不眨。而年过四十的指挥同知郑阿宝却已站的摇摇欲坠,随时要倒下的模样。不止他,年轻些的邵大川,以及李璮、何迁、贺元龙、顾斯年四位正四品的指挥佥事,都站的脚底发麻。底下长期吃不大饱的大头兵们,有些更是双腿打抖。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清晨温和的日光变了颜色,逐渐炽烈至灼人。热浪袭来,平日里混吃等死的大头兵们逐渐支撑不住,就在杨景澄眼皮子底下一个接着一个的栽倒在了地上。有了前人带头,心思机敏的眼睛转了转,故意脚底一软跌落在地。谁料,就在此时,一个个的小石子从天而降!真晕倒的自是打不醒,装晕的却是被吓的原地蹦起。而就在他们蹦起的瞬间,带着红缨的飞镖破空而来! “啊啊啊——”惨叫打破了宁江卫的寂静,丁年贵面无表情的收回手,看着自作聪明的“机灵鬼”们在地上痛苦的打着滚。他的手法极准,镖镖直插要害!其中一镖正是打中了指挥佥事贺元龙!只把边上想跟着偷懒的大头兵吓的头皮发麻! 杨景澄依旧岿然不动,从他的神情上来看,还十分轻巧的模样。邵大川心中叫苦不迭,原以为是个绣花枕头,不想竟是个巡海夜叉!再站下去,别说那几个日日花天酒地的大爷,便是他这个尚算喜好武学的都要受不了了!他哀怨的眼神直往杨景澄飘去,我的祖宗,一个半时辰了,您老竟不会累的!? 在船上闲来无事便扎马步练下盘的杨景澄怎么可能这点子毅力都没有?何况他有马桓的教导,知道无论是站立还是扎马步,皆有技巧,而不是一味的只管站。否则紫禁城里的侍卫动辄站两三个时辰,岂不是个个都要晕死在乾清宫门口?不提曾混过锦衣卫的丁年贵等人,便是临时被他拎来的杜玉娘,虽站的不够笔挺,却依旧稳稳当当的么? 太阳又往西移了一格,郑阿宝在忍不住,两眼一翻厥了过去。两枚飞镖咻咻的插在了他的两腿之间,不省人事的他浑然不觉,旁的官兵却是不自觉的夹紧了□□,生怕一不留神就当了太监。哪知他们本就是强弩之末,惊吓耗尽了最后的体力,纷纷跌落在了被太阳晒的滚烫的泥地上,看着丁年贵手里剩下的飞镖,瑟瑟发抖! “啧,连个女人都比不上。”丁年贵说了与众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一句话便把众官兵说了个羞愤欲死。尤其是他们当中许多人都知道,站在不远处的杜玉娘,正是当日邵大川送给杨景澄的暖床丫头! 杜玉娘总算知道杨景澄为何特特带她来衙门,她看着接近两个时辰,依旧腰背笔挺的杨景澄,不由想起了前日她撞到的结实有力的胸膛!想到此处,她的脸不由微微红了红,初见时她居然把人当个秉性怯弱的白面书生,好生丢人! “众将兵听令!原地休息!”辰时末,足足站了两个时辰的宁江卫众人终于听到了杨景澄如天籁般的话语,纷纷摊倒在了地上,累的恨不能当场睡死过去!顺便把漫天神佛都谢了遍,如果能把这位祖宗请回京就更好了! “给你们两刻钟。”杨景澄一如既往的笑的无比和气,“两刻钟后,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阵法。” 宁江卫众人懵了一下,不知杨景澄说的见识阵法是什么意思。杨景澄很快给出了答案:“我身边是京里带来的侍卫,回头你们结阵与他们比一比。你们若守住了阵脚,算你们赢;他们若冲破了你们的阵,便算你们输。赢的自然有赏,输的的么……”杨景澄目光看向了先前装晕而被丁年贵扎了个透心凉的滑头,但笑不语。 邵大川再也受不了,眼前一黑,彻底晕了! 第241章 来接(426第一更)    哗啦!…… 哗啦!哗啦!两桶冷水毫不留情的泼下,躺在地上的邵大川与郑阿宝齐齐被激醒。但承平日久的他们显然无甚警觉之心,竟是一时没想起来身在何方,就这么愣怔在了原地。直到两把匕首贴脸飞过,方如梦初醒般惊的从地上跳起!而沉溺酒色年纪又大的郑阿宝还踉跄了好几步,险些重新跌回地面。 边上几个脸面尚存的大头兵见自家上峰的模样,羞了个满脸涨红! 邵大川顾不得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狼狈的站直,张嘴想对杨景澄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宁江卫指挥使调离,这几个月由他代理,不想杨景澄上任头一日,不打不骂,只安安静静的站着,就把他麾下将兵整了个全军覆没!最让他哑口无言的是,杨景澄并他身边的侍卫直到现在依旧精神奕奕,不见半点疲态,由不得人不服! “从五品镇抚以上的,皆给我泼醒,命他们站好。”杨景澄淡淡的吩咐。 于是邵大川便眼睁睁的看着,几个拎着水桶的侍卫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各级官员,在大热天里泼了他们一个透心凉。在几个魁梧侍卫的压迫下,他们不得不竭力的爬起站直,除了因装晕而被丁年贵一个飞镖送上西天的贺元龙,宁江卫的将官们齐齐整整的在杨景澄跟前站了两排。 也正是此时,他们方察觉少了个人!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的搜寻着贺元龙的踪影,最终,在几具尸体中,他们看到了身形扭曲、倒在血泊里的昔日同僚!与之同级的其余三人后脊齐齐生出一股寒意!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连句招呼都不打,说杀便杀!宗室世子,竟为所欲为至此么!? 第418页 四品以下的官员们噤若寒蝉,刚还奄奄一息的兵士们更是瞬间清醒,生怕自己步了上峰与同僚的后尘!郑阿宝心中很是酸楚,滔天的洪水下,他们宁江卫都没死多少人,却不想仅仅只是新官上任,便死了个朝夕相对的同僚,一时半会的,这念头如何能通达?看向丁年贵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几分怨怼。 丁年贵好似能洞穿人心一般,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倏地扯开嘴角,露出了个极为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难以形容,明明是张人脸,偏让人无端端联想到了吐着蛇信的毒蛇,看得人后背发紧、肝胆齐颤。不过两息的功夫,郑阿宝便再次觉得脚底酸软,忙不迭的移开目光,老老实实的垂下了头。 “指挥使大人在上方站着,尔等居然有人胆敢试图装晕偷懒。”丁年贵阴寒入骨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可是……全然不想把上峰放在眼里么?” 众人听得此话,又是一个哆嗦。官场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你让上峰没脸,上峰必得让你没命!否则何以展现上峰的威严!? “你们该庆幸,大水将过,我没心情同你们磨牙。”丁年贵慢条斯理的道,“否则,一刀毙命?”他轻笑一声,“你们想的好美!” “宁江卫是军营,别把你东厂的那套搬过来。”杨景澄看了丁年贵一眼,意有所指的道。 丁年贵顿时心中一突,连忙收住了话头,应了声:“是。” 而站在面前的七个军官却是头皮一炸,惊恐的头发丝儿都险些竖了起来!若问天下当官的最怕哪个衙门?必定非锦衣卫与东厂莫属!毕竟不论贪污受贿还是草菅人命,落到御史台或刑部手中,哪怕活活打死,那也就一日两日的事!但若是不幸惹着了锦衣卫与东厂,自己十天半个月咽不了气不说,至今还没有哪个能逃脱哪怕一个家眷的! 而在锦衣卫与东厂之间,又因东厂乃太监统领,其扭曲变态程度,比锦衣卫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消略想想传说中的那些刑罚,在场诸人就一个个脸色惨白,万千的不服与不满顷刻间消散了个无影无踪!皆自觉反省起与杨景澄见面后,是否有哪处不敬来! 邵大川心里苦的好似连灌了几十斤的黄连汤,连舌头尖儿都泛着异味!他万万没想到,京里的公子哥儿,还能带东厂的番子当侍卫的!您那般位高权重,坐在京里呼风唤雨不好么!?作甚要来他们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吓唬人!传闻番子们贪婪无度,刚刚遭了水患的宁江卫可怎么填啊! 宁江卫诸将官的表情杨景澄尽收眼底,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论扯虎皮做大旗他也算是熟练活,丁年贵本就出自东厂,现八成还在东厂挂着职,何必藏着掖着?不论何种手段,只要麾下对他有了畏惧之心,日后的事便好办了。无故虐待人,他下不去手,吓唬人么?那是半点不心软的! “去岁秋,圣上命靖南伯回京任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杨景澄提高了音量,朗声道,“本朝制度,除却京卫与锦衣卫两个直属圣上的衙门,地方卫所皆归都督府管辖。都督府责权大调,正是圣上有心想整治天下卫所!” “不瞒诸位,我一向与锦衣卫指挥使华阳郡公交好,亦颇受太后娘娘宠爱。”杨景澄脸不红心不跳的讲着大实话,“我既来了宁江卫,娘娘与郡公的目光自然随之而来。那在场诸位的好歹,必将如实呈现在娘娘与郡公的面前。” 顿了顿,他面容严肃的道:“诸位是否要脸我不知晓,横竖我是不想叫人耻笑的。若谁让我在娘娘与郡公跟前丢了颜面……”他冰冷的眸子扫过全场,“诸位可就别怨我动北镇抚司的家法了!” 被丁年贵吓的够呛的众人,又再次想起了杨景澄乃从北镇抚使升上宁江卫指挥使的。北镇抚司从四品而宁江卫指挥使从三品,看着三品比四品大,可正是再典型不过的明升暗降!区区一个地方卫所的指挥使,其权柄比不得北镇抚使的一根毫毛!然而,无论京中权贵之间如何博弈,杨景澄既做到了北镇抚使,其手段之狠厉毒辣可想而知! 立在邵大川身后的指挥佥事顾斯年心脏砰砰直跳,一则是震撼于杨景澄的锦衣卫与东厂双重来历;二则惊讶于杨景澄的背景。要知道,宗室与宗室亦有不同,得脸的诸如华阳郡公,可谓名传天下;不得脸的诸如杨兴云等人,出了京若不报上父兄名号都无人知晓。杨景澄能把东厂的番子当侍卫使,可见其地位。那么,若入了这位小爷的眼……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眼里闪耀起了难以掩盖的光芒! 前途无量! 不止顾斯年动心,场中一世也不得出头的大头兵们更是怦然心动!本朝重文轻武,而卫所制度又将他们牢牢的绑在了此地,父父子子、生生死死,永无出头之日!谁真想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身为军人,谁又真没做过那豪气干云的英雄美梦? 他们不是官员,不太懂甚东厂锦衣卫,但他们知道太后的分量!章太后执掌天下几十年,在底层心中,她的威名比天子更甚! 一个机灵的小兵相通关节之后,当即振臂一呼:“大人好功夫、好气魄,我等心服口服!日后但凭大人驱使,绝无二话!” 有人带头,单纯的兵丁们立刻鼓动起来!尤其是恰逢大灾当前,宁江卫虽无多少人员损失,粮草金银却被洪水冲了个一干二净。光靠着玉峰山那点子猎物,能撑到几时?此刻天上掉下个宝贝蛋子,管他是什么人,先拍了马屁再说!好赖得从他兜里掏几个钱出来,叫兄弟们有饭吃! 第421页 “没关系,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他们不敬我而生气,也知道你出手一招毙命,已经是顾及了我的感受。你因我而竭力压抑自己的暴虐与嗜血……”杨景澄轻声道,“万分荣幸!” “您说笑了,好好侍奉您是我的职责。” “那——日后能不能更好点儿?”杨景澄问。 “嗯?” “你们家世子特别的胆小。”杨景澄看向丁年贵的眼眸,“别让我再回忆起诏狱里的那些事,我害怕,真的。” 丁年贵:“……”这话也忒假了!他想在心里嘲笑,居然拿哄孩子的话,来说服一个东厂的番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东厂意味着什么?可在嘲笑过后,他彻底陷入了沉默。 第243章 拒绝(426第三更)    夏日的…… 夏日的午后尤其炎热,阳光烤在瓦背上,热浪透过阁楼,毫不留情的向下冲击。而狭窄的天井里,却吹不进一丝一毫的风。整个两层楼围出来的狭小院落,好似个正在燃烧的大火炉,在六月天里把人烘的喘不上气来。 但天不亮便起床,并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的杨景澄依旧睡的香甜。他手中搂着个轻巧的竹夫人,四仰八叉的躺在竹席上。绸子的裤腿卷起,衣裳撩的老高,没有半点贵公子的模样。 丁年贵立在床边,略显呆愣的看着熟睡中的杨景澄。此时已过了众人午睡的点儿,大开的门窗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因大户人家规矩严苛,声音并不大,隔了一段距离,就好似隔了几层纱,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正是这似有若无的声响,衬托的重重院落安静且安逸,让人的心也不自觉的变得安宁。安宁的宛如无风的湖面,静静的倒映着岸边低垂柔顺的杨柳。 重回人世间……丁年贵默念着这句话,光滑如镜的湖面不知不觉泛起了涟漪,随即他自嘲一笑,原来在世人眼中,自己一直是非人么? 熟睡中的杨景澄翻了个身,轻微的动静把丁年贵从沉思中拉回。他轻轻吐出口浊气,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站到了连接着四面屋舍的走廊上。习惯性的扫了眼各处的守卫,站在东北角的许平安恰好抬头,与他目光相接,几息之后,许平安沿着走廊,走到了他的面前。 “世子恼了?”许平安低声问。他与杨景澄亦相处了不短的时日,对其秉性颇有些了解。在他看来杨景澄性子过于优柔,实不适合做武将。但京里将他外放到此处,多少要做些功绩出来,大家面上才好看。这也罢了,倒霉的是将落地便遇上了百年难见的大水灾,如今宁江卫一片狼藉,自然人心涣散,不下狠手,怎能让人畏惧?可一旦下了狠手,又难免与杨景澄的脾性相悖,着实让他们左右为难。 “虐杀,与对违反军纪的责罚,理应不同。”丁年贵冷不丁的道。 “啊?” “他也曾在阵前斩杀郭兴业。”丁年贵道,“他反感的是锦衣卫一系的做法,而不是一味的妇人之仁。” 许平安一时竟没明白丁年贵在说什么。 丁年贵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不习惯与旁人探讨心里的想法,哪怕与许平安多年并肩作战,也只是点到为止,不愿深聊。深深的叹了口气,杨景澄与东厂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确实让他很是纠结。毕竟人不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能转变思维,倘或他此刻认可了杨景澄的行事,翌日回到东厂,又该如何自处?丁年贵无比糟心的想,老子很长时间才适应东厂那套的好么! 许平安深知丁年贵不愿说话时,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抠出一个字儿来。大致看了看他神色平静、无明显伤势,便把担忧抛去了九霄云外。似他们这等刀口舔血的人,耐受能力可比寻常人强的多。挨几句骂不痛不痒,压根都懒的放在心上。于是他打了声招呼,又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 可惜,许平安不明白的是,丁年贵倒宁可杨景澄耍公子脾气骂他两句,省的他平白无故的开始怀疑起了人生。余光瞥了眼雕工风雅的拔步床,心中暗道:望你在夺储的血腥漩涡中能全身而退,否则……回不回东厂,根本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权势就是这么的让人无可奈何。 申时末,太阳西斜。白日的热浪开始消退,吵的人脑仁儿生疼的蝉鸣也消停了下来。饱睡一觉的周泽冰等人重新变的精神奕奕。苗祁立在院中,好奇的打量着与京中风格迥异的天井,啧啧感叹:“怪道南边儿的人做事文雅、说话轻声细语的。这么大点子地方,又不分大门二门的,可不得仔细些么?” “放屁!”从二楼下来的杨景澄恰好听到苗祁的话,笑骂道,“谁不分大门二门了,我们刚遭了灾,唯有正院勉强收拾出来了能住人,不然早扔你住偏院了!让你住我的院子,你竟嫌我没规矩,我看你是时日长了,想我的拳头吃!” “哈哈哈开个玩笑,世子千万别当真!”苗祁讪笑两声,赶忙与杨景澄见礼。 杨景澄走完最后几阶楼梯,扫了眼院子里站着的几位锦衣卫,除却周泽冰和苗祁,剩下的两位正是他刚升二所千户时,头一个向他投诚的百户李邦荣,以及当日在锦衣卫时尚算熟悉的黎庆,八成是华阳郡公的有意安排。感受到来自京中的关切,杨景澄心中欣喜,再加上几人算得上故人相见,心情更为愉悦。 先免了众人的礼,杨景澄关切的道:“一路飞驰而来,诸位辛苦了!” 第423页 一片沉默中,杨景澄缓缓的道:“只要不是娘娘下的懿旨招我回京,我理应可以拒绝,是吧,周千户?” “世子,您千万别唤我官职,听着把我当外人了似的。”周泽冰连忙道,“娘娘不曾有懿旨,只是忧心您的安危。何况如今的宁江府不比之前,我们今日入城时连个早点摊子都没有,世子住在此地岂不委屈?” 杨景澄笑道:“百废待兴,不正是大好男儿施展抱负之时?” “世子。”周泽冰苦口婆心的道,“我们此番回京,一路上所见所闻少不得报与娘娘和郡公,若他们听说你前儿吃的粥里都掺着粗粮,不得心疼死?”他不便当众说的是,倘或叫他享了江南繁华也罢了,偏偏兜头一个大洪水,冲的整个宁江府七零八落,院落没了大半,花园没了花鸟,一大家子人挤在个狭小的天井里过活。且不提华阳郡公心里如何想,以长乐为首的政敌岂有不趁机抹黑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候八成又得传出甚华阳郡公阴狠歹毒,把杨景澄唬的不敢回京的闲话来。那可就真真百口莫辩了! 谁料,杨景澄依旧坚定的摇头,他沉声道:“男儿存世,不该只享清福。宁江府百姓流离失所,我在此地,朝廷赈灾的银钱能拨的快些,一层层的官僚也盘剥的少些。人命关天,你休要再劝了。” 周泽冰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句反驳的话来。杨景澄说的过于冠冕堂皇,他又不是那生着三寸不烂之舌的翰林御史,只得悻悻的闭了嘴。整个院子的人几乎同时垂下了脑袋,一个个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失望之极。杨景澄拍了拍周泽冰的肩,笑道:“你回京之后照实说,郡公不会为难你的。” “知道了。”周泽冰无奈的答应了一声,顿时没了在江南盘桓的心思。几个人匆匆吃了晚饭,只休息了一夜,次日天刚亮,几个人便不顾杨景澄的挽留,执意折返京城。 京城到宁江府,二千五百多里的官道,周泽冰一行人狂奔过来花了足足六日多的功夫。他们在宁江只歇了一晚上,回去实在没了来时的体力,只好把杨景澄亲笔写的平安信,通过驿站换马换人的方式先行传回京中,他们则跟在后头,决定花上半个月的功夫,缓缓的回京。 换人换马乃时下最快的通讯手段,却是十分耗费人力物力,非军国大事鲜有启用。不过杨景澄好赖算储君候选,他的安危与国本相关,倒也用的理直气壮。 六月十二日,丁年贵与周泽冰的信前后脚的抵京。各方势力总算得到了杨景澄平安的消息,有些人松了口气,有些人则少不得暗道一句可惜。 是夜,华阳郡公府内。兵部侍郎池子卿长长叹息道:“世子果真命格清贵,得上苍厚爱呐!” 华阳郡公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华阳郡公知道,他的党羽里,以池子卿为首的一帮人,向来防备杨景澄,理由正是那玄之又玄的命格之说。然在华阳郡公看来,这些无非借口,真正的理由依然是再寻常不过的权力争夺。 只是杨景澄从来老老实实的躲避争端,若不抬出个由头便一味针对他,实在显得太没道理,容易遭人厌烦。恰好他生的相貌堂堂,顺手就扣了个紫薇命格的帽子上去。至于他的面相八字是否果真气象暗藏,就只有天知地知以及池子卿等人自家知道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哪怕池子卿是为了华阳郡公着想,也少不得有抬杠的。次辅汤宏捋须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池尚书有些着相了。” 华阳郡公一言不发的听着麾下两拨人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机锋,权当提前适应朝堂争执。至于池子卿对杨景澄莫名的敌意,他并没有刻意的压制。只因过去他处事确实过于刚硬,使得太多人对他心怀畏惧。如今他须得同时应对永和帝与章首辅,可谓举步维艰,因此不得不竭尽所能且不露痕迹的笼络愿意靠拢他的人。譬如汤宏,譬如潘志芳,譬如……最近与他暗通款曲的靖南伯。 笼络权臣实非易事。他们为人精明、极擅话术,单用言语去打动决计不可能获得信任;同时,他们常常暗中观察,比起别人嘴里说的,更信自己亲眼见的。 是以,深谙人心的华阳郡公便可以放纵池子卿的言论,一方面给人一种他尊重谏言的印象,即使不赞同臣僚的话,亦不让人因言获罪,虽脾气急躁了些,倒是个明君的胚子。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从眼下开始逐渐变的沉稳,也合乎众人对年轻人的印象。还能让汤宏等人凭空生出几分得意之情——正是在老臣们的教导规劝下,他才慢慢改掉了坏毛病,变得越来越有人君之风。 另一方面,实例永远比单纯的话语更有说服力。纵然池子卿无数次暗示杨景澄的威胁,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对杨景澄信任有加,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他宽广的胸怀与永和帝绝不具备的容人之量。 杨景澄正是华阳郡公亲手塑造的牌坊,从将将熟悉开始,他便刻意的引导,至今日,成果斐然!可是,此刻坐在上首,感受着两拨人马暗流涌动的华阳郡公,忽觉出了几分无趣与寂寥。他一字一句的回忆着杨景澄的平安信,除却报平安之外,满篇皆是各种不肯回京的理由。 哪怕平安信由周泽冰通过驿站传达,杨景澄亦没有提半个字的京中风云,好似他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郎,只对打架练兵感兴趣。可华阳郡公心里很清楚,杨景澄绝不是表面装的那般孩子气。他只是……宁可在外吃苦,也不想回京给他添乱。 第425页 华阳郡公的眉头微皱,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章太后今日的话锋未免收的太快,半点不像往常的行事。且话里外话皆似在挑拨他与永和帝,然他们叔侄之间,早因皇权而成死仇,何必作此无用功?她……到底有何目的? “兴哥儿。”章太后的语调忽然变得柔和,“你是否有考虑过,与章家和解?” “臣与章首辅政见不合,却无私仇,何来和解之说?”物反常即为妖,华阳郡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个太极直接打了出去。 章太后笑出了声:“你既不肯同我低头,又不肯同章家示好,更要挖你伯父的墙角。兴哥儿,你的举步维艰,当真是自作自受了。” 华阳郡公不置可否。与章太后一系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何况,如今的局面,不止是双方过往的利益冲突,更因他与章首辅皆是不容置疑的强势脾性,不消多卓绝的眼光,便可预见二人在将来是何等的针尖对麦芒,没有丝毫和解的可能。这也是他不希望杨景澄上位的原因之一。连续两任孱弱的帝王,相当于把杨家的江山拱手相让。此事绝不可妥协。 “哎呀,孩子大了,一个两个有了主意,管不住咯。”章太后状似无奈的叹息,“罢了罢了,你不愿与老婆子说闲话,我不招人嫌,你走吧。” 华阳郡公愣了愣,一时没明白章太后到底想做什么。哪知章太后说到做到,扇子一挥,就有大太监兰贵走到跟前,恭恭敬敬的来送客。华阳郡公被弄的一头雾水,站在慈宁宫门外的甬道边,凝神沉思。 不等他理出头绪,又有个太监小跑了过来,低头哈腰的道:“哟,郡公,听闻您在慈宁宫,奴才还不信。不想您竟真在此地。” 华阳郡公侧头看向前来说话的太监,颇觉得眼熟。很快,他想起了曾经在乾清宫见过。再略回想这太监方才说的话,心里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你是哪处当差的?”华阳郡公装作不认得的问。 “回郡公的话,奴才叫明春,是乾清宫的小太监。” 华阳郡公心道果然,心里猜出了点什么,却不动声色的问:“你寻我有事?” 明春满脸堆笑的道:“圣上想寻郡公说话,不想左也寻不着,右也寻不着。奴才们一顿好找,这才听人说您去了慈宁宫,奴才便寻过来了。” 华阳郡公心下微沉,轻轻的点了点头,跟着明春往乾清宫走去。两宫距离只有半里多路,以习武之人的脚程,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于宫门口顿了顿步伐,华阳郡公一面减缓速度,一面在心里飞快的想着永和帝缘何匆匆召见。 心中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永和帝见面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的问:“太后宣你作甚?” 华阳郡公愕然片刻,心中顿时苦笑。他总算知道了为何文人墨客写诗填词时,总爱把君臣比作夫妻,去写那哀怨至极的语句。他此刻便觉着自己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夹在太婆婆与婆婆之间没法做人。也瞬间明白了章太后宣召他的真正目的——无需真商议什么,只要见了面,即是他的罪孽。在干柴上时不时的撒点火星,这捆柴早晚都是要烧着的。华阳郡公再次失望的在心中叹息,永和帝当真被章太后拿捏成了个提线木偶。他现该庆幸,章太后终归自认杨家人么?否则这江山,真的早不姓杨了。 然君父的质询,不能不答。华阳郡公恭敬的道:“娘娘心疼瑞安公世子,想把他调回京中。” 永和帝对杨景澄出京之事本就不满,听了华阳郡公的话,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戏谑的笑,暗藏讥讽的道:“想必你更忧心他的前程,不愿他回京吧。” “是。”华阳郡公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永和帝险些叫噎了个跟头,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后他冷冷的道:“父母为子女,当计长远。你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兄长。” “臣从来以为,男儿志在四方。年轻时多出去走走,开阔眼界乃好事。”华阳郡公冠冕堂皇的道。 永和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此说来,你也想出去历练几年?” “是。”华阳郡公毫不犹豫的答道。 永和帝神色一滞,接下来的无数话语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华阳郡公平静的看着凿花的地砖,等待着永和帝自找台阶。放他出京?华阳郡公嘲讽的想,胆小如鼠的老皇帝敢么?京城是中枢,更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眼下的风平浪静,全凭几方势力僵持。一旦他撤出京城,局势大乱,永和帝只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好在,永和帝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缺点,有一条却值得称道——他从不逞强,十分的俊杰。纵然知道华阳郡公故意气他,他也不会丧失理智,而是把仇记在心里,只待日后找寻机会报复。好半日,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自古外戚多有作乱,你不得不防。” 永和帝的话几乎明示,华阳郡公自然听的懂,他没有接茬,而是意有所指的道:“臣若外放而瑞安公世子返京,娘娘不知多么的欣喜。娘娘已有千秋,能哄得她高兴,亦算臣等晚辈的孝心了。”说毕,他微微抬眼,望向了御座上的永和帝。章太后看中的人,你真的敢立他做太子么? 一片阴云浮上了永和帝的心头,他目光复杂的看向华阳郡公,不得不承认,哪怕此人野心勃勃,但他与章家已明刀直仗的干了十来年,绝无半点联手的可能。而杨景澄与章家……确无明面上的生死大仇。永和帝脑海里闪过了个念头——要不要把其生母龙氏的死因告之于他?不,滔天的权势面前,杀母之仇并非不能暂时按下,毕竟古人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有宣扬到人尽皆知,方可断他后路。 第427页 “杀母之仇,害子之恨。”颜舜华喃喃道,“不共戴天!” 齐成济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实话同你说,世子现与章家闹翻,绝非明智之举。他远在江南,正需太后的庇佑。可京中诛心话语喧嚣不止,他若不做出抉择,少不得背上卖母求荣的骂名,恐对日后声名不利!” 颜舜华正色道:“可我们如何抉择?倘或为了几句闲言碎语,便视嫡母为仇寇,与外家决裂,亦无道理。岂知幕后黑手不是正挖坑等着我们往里跳?” 齐成济咬牙切齿的骂道:“哪个王八蛋使的阴毒计?千万别叫我逮着!” 听到齐成济恼羞成怒的开骂,颜舜华便知自家外祖亦无甚锦囊妙计了。此事尴尬在于,世人皆知它是真的,可无一人有凭证。偏偏章夫人毒杀的乃杨景澄生母,孝道之下,杨景澄连个大度都不能装,装既是不孝;可章夫人更养育过杨景澄,但有差池,不仅仅是忘恩负义,更是十恶不赦的忤逆。颜舜华脑子飞快的转动,试图找个破绽,好让自家能够全身而退。然而,无论她怎么想,似都无破解之法。 片刻之后,齐成济问道:“你同郡公有联系么?” 颜舜华为难的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同外男有联系?与嫂嫂倒是见过几面,要不,我去问问嫂嫂?” 齐成济瞥了颜舜华一眼,心道:你也忒谨慎了!你跟华阳郡公之间没暗线?你骗鬼呢!不过颜舜华咬死不承认,他也就当没这回事,提议道:“你且与郡公夫人见一见,问问她的意思。此事我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敢胡乱出主意,以免好心办坏事。”言外之意,既涉及储位,那还是交给准太子去办最为稳妥,他们底下的人可没那般眼界。 颜舜华深知自家外祖因上回行差一步,给华阳郡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近来皆十分低调,能打探的有限。好在她今日并不算白跑一趟,至少清楚了齐成济是反对将计就计,趁势收拾章夫人的。颜舜华忆起当年温柔和善的龙夫人,忍不住轻叹,正三品的侧夫人死的不明不白,尚且难以讨回公道,遑论平头百姓。这便是权势滔天! 从齐府出来后,颜舜华直奔华阳郡公府。各处探子闻风而动,不等颜舜华抵达,各个路口已然布满了抄近路的探子们。他们远远看着颜舜华的车驾从侧门长驱直入,消失在视线中。但很快,宅院里又有几个小厮在不动声色的盯着颜舜华与她的仆妇丫头们。 听到信儿的梅夫人于二门处迎接,妯娌甫一见面,梅夫人便惊讶出声:“你怎么了?” 一声惊呼,引得各怀心思的人纷纷窥探。只见颜舜华两眼通红,脸上犹有泪痕。众人心里不住猜测,她是在哭枉死的婆母?莫非,杨景澄真个要与章家翻脸?还是颜舜华一个女人沉不住气,自作主张? 梅夫人心念一动,忽觉让颜舜华闹上一场也未为不可。杨景澄不在京中,由颜舜华出头,恰是进可攻退可守。横竖世人眼里女人皆头发长见识短,做错事表错情,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不想颜舜华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委屈至极的道:“好叫嫂嫂知道,前半晌儿我听到些不好的话,心里慌的了不得,着急忙慌的回娘家请他们替我拿个主意。谁料我外祖恰好在家,劈头盖脸的把我训斥了一顿,骂我说犯口舌乃七出之条,叫我好生家去反省。嫂嫂您说,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老学究老夫子,我又没去外头说去!难道有事,娘家人也问不得了?我看他们就是嫌我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各路伸长了脖子的探子们:“……” 梅夫人连忙哄道:“他们男人家素来不讲理,我们别同他们一般见识。来,来,快进屋歇一歇,千万别动了胎气。”说毕,拉着颜舜华的手,把她引进了屋。 夏日里天气凉爽,门窗皆大开着,唯有防蚊虫的纱窗相隔。梅夫人扫了眼四周,确认周遭无生人,方拉着颜舜华坐到了炕上。妯娌正欲说话,外头忽的有人来报:“夫人,承泽侯夫人来了。” 梅夫人笑道:“来的正好,我们恰好凑一桌打牌,快请。” 不多时,承泽侯夫人惦着小脚匆匆走来,梅夫人心中一紧,忙赶上前问道:“何事此般急切?” 承泽侯夫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着急上火的道:“云哥儿的小媳妇中暑了,你快快使人把上回给我的苏合香丸与至宝丹给他们家送去。她那个月份,可千万别出事了才好!” 宗室孕妇何其要紧,哪怕只是个妾,只消她肚里怀着孩子,那就是再金尊玉贵的不过的人。梅夫人赶忙一叠声的喊来了府上的侍卫,命他速速骑马往安永郡王府上送药。一顿鸡飞狗跳的折腾,直把探子们闹的叫苦不迭,关键时候,这帮娘们真特娘的不消停! 探子们却不知道,连灌了三杯凉茶解渴的承泽侯夫人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在颜舜华耳边道:“你立刻回家,稳住你婆婆。德妃娘娘传出话来,你们家决不可自相残杀!切记!切记!” 颜舜华目光一凝,德妃?瑞安公府家事,与她何干!? 第247章 练兵(4273)    宁江府。…… 宁江府。 头一日的下马威成果斐然,杨景澄再次站在高台上时,再无人敢公然偷奸耍滑。虽不能似他一般站的腰背笔挺,但明显没有左摇右晃之感。马桓站在杨景澄身边,暗自点了点头。他跟随杨景澄出京正是为了练兵,眼下的兵士心中有惧怕,他方能施展拳脚,不然他一个外乡人,官兵们难免阳奉阴违,到时候练不好兵,他没脸不说,万一连累杨景澄叫人笑话,可就是罪过了。 第428页 杨景澄重生以来,几乎每日都在权力斗争中游走,能挤出时间习武已算不易,实在没闲工夫学其它,因此他对练兵可谓一窍不通。不过马桓既是宿将,他便放心大胆的将操练宁江卫之事交予了马桓,顺便自家也学上一学。 马桓许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昔日荣光。今日能重新站在校场上,又一次忆起了金戈铁马,哪怕再无官职,也让他兴奋的两眼放光。略定了定神,他对杨景澄恭维道:“世子命将兵规矩站立,正是练兵的第一步。可见您虽不曾接触过兵法,确着实是有天赋的。” 杨景澄笑道:“马师父过奖,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这是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在船上时才生平第一次翻开甚《三十六计》瞧了瞧,日后还请马师父多多教导。” 马桓连道不敢,又连忙道:“我不大识字,故《三十六计》我竟是没读过。不过早年听宣献伯点评过,倒还记得几句。” 一语引起了杨景澄的兴趣,横竖站在高台上也无聊,他立刻追问道:“宣献伯如何点评的?说来我听听。” 马桓笑道:“宣献伯当年说,《三十六计》是本好书,却是养帅才的,与我们练兵打仗实不相干。我们练兵打仗,要想的不是甚瞒天过海、借刀杀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如何要兵士令行禁止,如何让他们不劫掠百姓、杀良冒功,又如何叫他们明旗鼓、明号角,战场上不自乱阵脚。”顿了顿,他接着道,“兵士皆是活的,他们有担忧、有惧怕,各有小心思,浑身是毛病。《三十六计》学的再好,你让将兵去‘围魏救赵’,他们半道上逃跑了怎么办?‘救赵’的时候出工不出力怎么办?” 杨景澄听得此话,又想起了前日装晕的诸位,不由哂笑:“有道理。” “行军打仗,要的正是各司其职。”马桓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小兵有小兵的活,旗队长有旗队长的活,百户有百户的活。而甚兵法不兵法的,乃总兵官考虑的事,与我们实不相干的。” 杨景澄顿时明了,所谓《三十六计》乃宏观战略,而马桓昔年学的则是战场战术,二者有关联,却全然不是一回事。此点有个佐证——章太后不懂练兵,但她显然对《三十六计》无比熟悉,才会在写信时随手带出来。可见《三十六计》更似上位者用于布局的手段,与练兵关系不大。而他现在要做的恰恰是练兵。于是他又问:“那练兵有没有甚名家名言?” 马桓张了张嘴,竟叫杨景澄问住了。半晌,他苦笑摇头道:“我们领兵打仗的,鲜少有文化人。有些将官心中虽有丘壑,叫他写出来却是千难万难。便是教导了我们的宣献伯,怕是也不能弄个练兵的《三十六计》来。我们练兵有点似工匠,皆为师徒口口相传,还真没听过甚名家名言。坊间流传的兵书确有不少,但如《三十六计》一般,宣献伯那等总兵看了自是受益匪浅,搁我们身上,又无用了。” 杨景澄颇感意外:“许多年来,竟无一人整理个书册出来?” 马桓叹息道:“或许古时有吧。打前朝开始,朝廷便重文轻武。俗话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落去军营的,多半是活不下去的平民,或是被追逃的地痞流氓,上哪找个能写书立传的人去。”说着他瞥了眼站的开始打晃的宁江卫兵士,“便是他们这等军户出身,因前程无望,肯识字肯用心学的亦是少数。而那些天资卓绝的,往上爬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写书。何况写了书又有谁看?说句到家的话,果真写出来,又焉知不犯朝廷忌讳呢?” 杨景澄心中一凛,马桓前面的话皆无道理,最后一句方点正题。《三十六计》他认真读过,用于分解朝堂斗争确有奇效,然如何落在实地上,他半个字也没找出来。而练兵之法则不同,果真有谁写出来,还能叫他看的懂,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学会?如今土地兼并甚重,天灾人祸不绝,各地早有流民反贼。若他们得了这等宝书,便是因眼界不够,坐不稳江山,往各府衙杀个七进七出绝无问题。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百姓不是蚂蚁,朝廷更不是大象。不消多的,来个三五回,他们就好改朝换代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如若朝廷的百户千户们人人知晓练兵法门,民间乌合之众亦不是对手。只是……杨景澄心中暗叹一声,朝廷终究防备武将,他也不过如此一想罢了。 马桓觑着杨景澄似有心事的模样,便不再开口。横竖练兵非一日之功,头一天倒不必说太多太细。一个多个时辰过去,阳光再次变得炽烈,晒的人头昏目眩。杨景澄今日依旧陪着卫所将兵们站着,或许树立威信有更好的技巧,但年轻气盛的他还是更喜欢简单粗暴直接的法子。他听过的史上有名的将领与开国皇帝的故事里,总爱提到与兵士同甘共苦。他不知故事真假,但横竖自己站的住,试一试又何妨? 杨景澄在按部就班练兵的时候,本地知府彭弘毅却在焦头烂额的处理着水灾后续。本朝规矩,文武不相畴。到了行省一级,武将里的都指挥使掌地方军政,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并称“三司”,正是民间常说的“三司会审”。因此对地方事务亦有相当的话语权。但到了府县,武将的权力被文官们挤压的几乎看不见,毕竟捏着武将升迁大权的兵部由文官把持,武将如何能挺直腰杆? 既对地方事务插不上手,自然没了管闲事的心情。任凭彭弘毅如何艰难的组织民夫搬运火化尸体、疏通河流、清理田地,宁江卫上千的壮小伙子也能权当不知晓。杨景澄看在眼里,却碍于朝中风俗,无可奈何。 第429页 常言道,窥一斑而见全貌。地方上互相扯皮,中枢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颜舜华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脸色阴的能滴出水来!她万万没想到,近日的大新闻竟是永和帝亲自搞出来的!有了李德妃的提示,她很快想通了其间关窍——无非是永和帝不喜难以控制的华阳郡公,迫切的想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傀儡,因此必须逼的杨景澄与章家一刀两断。 颜舜华捏着帕子的手在轻轻颤抖,并不因永和帝的龌龊而愤怒,而是恐惧。只要再往下想一步,残酷的血腥味便能迎面扑来!如若杨景澄果真上当,那接下来呢?马车轱辘辘的向前,颜舜华捏着帕子的手越收越紧。毒蘑菇入菜可杀人于无形,有了更心仪的傀儡,上一个碍人眼的东西,就该着手处理了! “王八蛋!狗杂种!没脸没皮的下作黄子!下流没刚性的怪贼奴才!”颜舜华恨的一连声的咒骂倾泻而出,杨景澄千里迢迢躲去了江南,正是不肯与华阳郡公为敌!不想永和帝那合该短命的混账皇帝,竟用此阴毒手段,再一次把杨景澄逼成了华阳郡公的死对头!这与杨景澄是否对华阳郡公有敌意无关,而是只要他与章家结仇,永和帝就能杀了华阳郡公给他腾位置! “猪狗不如的死苍货!祖宗怎底不趁早收了你!”颜舜华不解恨又低声骂好了几句,而后猛的高声大喊:“停车!” 马车稳稳停下,闭眼打盹的吴妈妈唬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颜舜华阴着脸,咬牙切齿的道:“掉头,使人递牌子,我要进宫!” 吴妈妈惊道:“快中午了,您进宫作甚?您还没吃中饭……” 颜舜华抬手阻了吴妈妈接下来的絮叨,面容严肃的道:“白鹭伺候我去慈宁宫,你带着其他人在宫外等着。” “啊?”吴妈妈虽不大管外头的事,可宗室与章太后不对付她是知道的,一时竟不明白颜舜华大中午的去死对头家到底为何? 颜舜华冷笑一声:“恶心人是吧!?没见识的东西,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叫恶心人的手段!我们乡间的妇人,个个是此间的行家!” 吴妈妈和白鹭黄莺面面相觑,她们方才就听颜舜华嘀嘀咕咕了半日,只是声音极小,她们没听真切。此刻颜舜华呼喇巴的来这么一句,她们更摸不着头脑了。 宗室里天大地大孕妇最大,车夫不敢违逆颜舜华,缓缓的掉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皇宫外的道路笔直宽敞,常有达官贵人的车马来来往往,百姓们皆靠两侧行走,因此瑞安公府的马车很快抵达了西华门外静候章太后的回音。 早一步来递牌子的人直接用银钱开道,以最快的速度将进宫的请求传到了章太后跟前。 章太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朗声挥手道:“宣!” 第248章 台阶(4274) 太后…… 太后宣召,颜舜华的马车长驱直入。一行人直至慈宁宫门口才停下。搀着颜舜华下车的吴妈妈大大松了口气,盛夏正午时分,她可真不放心让颜舜华顶着日头在宫里走动,中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章太后大抵也是考虑到此点,方有恩赏。 颜舜华亦松了口气,章太后的态度至少表明了她还想接着演她的好祖母,而不是翻脸不认人。略略整了整衣裳,颜舜华扶着丫头的手,越过了慈宁门,沿着道路走进了大殿。颜舜华还是头一次单独面见章太后,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如今有人算计他们家,便是阎罗王本尊,她也得见上一见,省的死个不明不白。 慈宁宫内摆满了冰盆,凉爽宜人。章太后坐在东暖阁的炕上,含笑看着向她磕头行礼的颜舜华,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她的小腹上。颜舜华刚三个月的身孕,尚未显怀,但章太后依然看的很高兴。命太监将人扶起,又忙不迭的赐座。待颜舜华端坐在了椅子上,章太后才开始细细的打量她。 颜舜华生的不算顶好,但双眼十分有神,哪怕在美人如云的宫里,凭这双眼,也不会叫人忽视了去。再看她的神态,略有些僵硬,不过想她十几岁的年纪,又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如此素质已算不错了。 “大中午的,你急急进宫,可是遇到了甚为难的事?”章太后笑吟吟的开口。 颜舜华咬了咬嘴唇,当即落下了两行清泪,叫人看的好不可怜。她低低的啜泣在安静的慈宁宫内回荡,好似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章太后挑了挑眉,半点没催促,安安静静的等着颜舜华哭完。不想颜舜华哭功堪称登峰造极,泪水不断,又不显狼狈;音调不高,却能萦绕在人耳边,难以忽视;哭的动静不大,然无人打断,她怕是能哭上一整日。章太后第一次遇到这等文雅版的滚刀肉,不由感到十分的好笑。她看在杨景澄的份上,主动开口道:“你腹中怀着孩子,别哭太狠了。有甚委屈只管同奶奶说,奶奶替你做主!” 颜舜华抽了抽鼻子,拿帕子一抹脸,哭声戛然而止。 兰贵:“……”宫里的戏班子合该来跟你学一学啊! 章太后却是满意的暗自点头,有点宫妃的范儿了。 “奶奶……”颜舜华软软糯糯的开口,“您说,外头的人心怎底那般坏?平白无故的,逮着我们女眷欺负。” “哦?谁欺负你了?”章太后问道。 “我不知道。”颜舜华委屈巴巴的道,“我一大清早起来,便听见秀英来回我话……哦,秀英是我们世子的丫头,我见她能干,常使她办点事。”颜舜华解释了一句,接着道,“她早起出门买东西,听见街头巷尾都在传……”颜舜华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的掉,“传我母亲十年前毒死我娘。还不止一个两个这般传!我母亲当即就气病了!太妃奶奶的事儿她哭灵哭坏了身子,还没好利索呢!您说,哪有这样的人啊!” 第430页 颜舜华又呜呜的哭道:“我们世子前脚出门,后脚旁人就欺负我们家!我去寻外公替我做主,他偏说妇道人家休管闲事。分明是闲事招惹的我们家,怎能说我管闲事?我只好又去寻华阳家的嫂嫂,她倒是好说话,还劝了我几句,可她说她一个深闺妇人,办不了外头那起子烂了舌头的小人。我……我……回家的路上,就想……就想……咱们家长辈里头,只有您是最能干的,我就……进宫来了。”说毕,低下脑袋,双手绞起了帕子,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章太后忍着笑,心道怪不得这丫头能在美人堆里杀出条血路,引的杨景澄独宠于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啊! “烂了舌头的小人?”章太后忍不住在心里赞道,骂的好!你那不争气的皇伯父,正是个眼大心细上不得台面的小人!她宣华阳郡公说了两回话,那头竟把旧事抖出,意欲逼的杨景澄与章家决裂。她之所以没出手弹压,只是想看看杨景澄的应对。《三字经》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为人处世亦然。 有时候她都难免怀疑,是不是当年管的太过太细,才养出了永和那般混账东西。因此,比起铺平道路,她更想让杨景澄自己踩几个坑、跌几个跟头,省的同他皇伯父一般,不知天高地厚,一把年纪了还肆意妄为。 不想,远在江南的杨景澄不及反应,他老婆就火速进宫诉委屈了!想到此处,章太后脸上的笑意更甚。近些年来,不止宗室子弟一个比一个废,他们迎娶的老婆,亦没几个能上台面。颜舜华的行事,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再想想杨景澄娶颜舜华的理由,章太后不由感叹,那孩子命好呐!而做皇帝,第一条便是须得命好! 说了一长段话的颜舜华此刻心脏砰砰直跳,进宫之后要如何说话,她已在路上打好了腹稿。然此番说辞,能否请的动章太后出手,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章太后,她只是在赌,赌章太后眼下还愿意维护杨景澄;赌章太后此时此刻,不愿毫不设防的杨景澄被迫卷入旋涡。 “怎么不接着说了?”章太后语调柔和的道,“你进宫来求我什么呢?” 太后接茬了!颜舜华心中狂喜,连珠炮似的道:“求太后奶奶把那起子造谣的歹人通通抓起来!抓进锦衣卫的诏狱里去,叫他们不得好死!”此话说的颇为孩子气,但明确的表达了颜舜华真正的含义。她不想追究往事,她想息事宁人!她没有力量与永和帝抗衡,她主动请求章太后,让章太后能师出有名的去跟永和帝抗衡! 章太后轻笑:“我听说你婆婆待你不甚客气,你为何肯如此维护于她?” 颜舜华被罚跪到险些流产之事,在京中不是秘密。而子嗣乃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以说经过此事,婆媳两个已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往事与颜舜华本无关,章夫人倒霉颜舜华更该拍手称快。此刻她跑来替章夫人讨公道,过于刻意了。 永和帝之阴毒正在于此。他乃皇帝,执掌着朝中权柄,撒下去的话语,能立刻铺天盖地,哪怕真的是污蔑,若无人遏制,早晚也得变成众人心里的事实,何况当年龙夫人的确是被章夫人毒死的,物证消亡,人证却还在人世。而章夫人是章太后的亲侄女,章太后只要出手,便是对当年毒杀之事的直接证明!端的是左右为难。 流言大规模爆发的第一日,永和帝再乾清宫稳坐钓鱼台。他心情绝佳的看着慈宁宫毫无动静、看着瑞安公府的下人们进进出出,看着章家的访客激增,宛如在看戏台子上的跳梁小丑。他得意洋洋的想,朕这一石二鸟的计谋,姓章的你们会如何应对?华阳你又能如何应对? 然而永和帝忽略了他算计的不是提线木偶,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章太后不便直接出手,可若苦主颜舜华公然求她呢?宗室子息艰难,宗室的孕妇在宫里就是横着走的存在,她有事相求,谁又好意思不应?只是看她如何恳求罢了。 面对章太后犀利的质问,颜舜华立刻涨的满脸通红。激动之下,她心直口快的道:“她想要自己的外甥女做儿媳妇,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是我们世子敬重她、感激她的养育之恩,谁要给这样的坏婆婆求情啊!” 此言一出,整个慈宁宫倏地安静的落针可闻!兰贵不由张大了嘴,这位乡间长大的世子夫人,真敢说啊!慈宁宫内外多少太监宫女,多少人的眼线!公然骂婆婆的话,不消半日,能传遍京城!只怕齐家的闺女都要受牵连!这也太鲁莽无礼了吧! 章太后亦震惊了,这滑不溜手、移花接木的本事,有老娘当年的风范!章夫人想让楼兰做儿媳妇是真的,章夫人刻薄颜舜华也是真的,那杨景澄与章夫人母子情深是不是真的?便不是,谁能证伪?退一万步讲,哪怕章夫人的心腹倒戈,跳出来说章夫人恨不得连同杨景澄一块儿弄死,颜舜华也可以哭着喊她不信。 横竖她只是个妇道人家,她看丈夫孝顺,她想讨好丈夫。她是恨她婆婆,可她更想争宠。杨景澄身边那多莺莺燕燕,她争宠有错么?于情于理,也没人能拦着个妇道人家三从四德! 颜舜华慌乱的捂着嘴,急的眼泪哗哗的落:“我、我、我没有……我……母亲待我挺好的……她只是性子急些,她、她很好的。我、她……呜哇!!!”解释不清的颜舜华顿时大哭起来。 第431页 章太后脸皮抽了抽,这以小卖小的本事,是杨景澄亲传的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颜舜华忽然大哭,把慈宁宫的太监宫女都唬了一跳。同样演技绝佳的章太后反应极快的催起了宫女们:“哎呦,她怀着孩子呢,可不能这么哭!快去劝劝!兰贵!兰贵!宣太医!!!” 慈宁宫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章太后朝角落里的阿糖使了个眼色,随即阿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宫里。这厢颜舜华还在被太医轮番诊治,那厢她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以堪比暴风雨的气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看戏看的正高兴的永和帝好似被人当头一记闷棍,敲了个两眼金星直冒。恼怒的把案几上的笔墨纸砚猛的往前一推,在叮铃哐啷的响动中,一字一句的恨声道:“妇、人、误、国!” 第249章 威胁(4281)    永和帝千…… 永和帝千防万防,硬是没防颜舜华跳出来横插一缸子。听着小太监的回报,他气的险些把宗室不许迎娶小门小户给写进规矩里!那愚妇不知道甚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么?杨景澄与嫡母再仇深似海,面上也得装的一团和气,真当是乡下人一般非得厮打起来才叫有仇有怨?你长脑了么!? 不论永和帝如何气恼,局势已然扭转。颜舜华刚进家门就听到了秀英报上来的外间流言,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章太后出手了。唯有吴妈妈听的满脸忧心:“奶奶你……那般说夫人……” 满脸疲倦的颜舜华摆了摆手道:“非内宅争端,夫人那边自有人解释,你不必管了。我且歇一会子。” 吴妈妈的唠叨顿时被堵在了喉咙里,好在她虽两眼总在内宅打转,但对章太后多少有些耳闻,知道但凡涉及章太后,必定不是争风吃醋婆媳斗争的小事,见颜舜华实在累的很了,十分体贴的闭了嘴,伺候她休息。 怀孕本就容易疲累,颜舜华清早起来连跑三处,还得唱作俱佳,当真是沾枕即眠。 颜舜华猜的没错,她将将睡下,章府主母谭夫人的心腹陈嬷嬷便来到了瑞安公府。径直找到了章夫人,把今日外间的两道流言掰开了揉碎了分解了一回。章夫人听了个目瞪口呆,万没料到区区内宅争端,竟能惹出如此大的事端! 陈嬷嬷严肃的道:“姑太太您心里得有数,如今府上的世子卷进了储位之争,许多往常不起眼的事,一不留神便能掀起惊涛骇浪。日后您行事万万谨慎,再不可留半分把柄。又有,此番世子夫人应对得当,太后娘娘十分赏识她,老太太说了,您快把婆婆款儿收一收,趁此机会,日后婆媳该和睦才是。” 章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被颜舜华当着章太后的面骂成了恶婆婆,莫不是还要感谢她不成? 陈嬷嬷似看穿了章夫人的心思,正色道:“世子若能赢过华阳郡公荣登大宝,章家或还有几十年的富贵。若叫华阳郡公上了位,倾覆则就在眼前。此事若非世子夫人反应及时,您说章家该如何应对?” 章夫人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了一拍。 “您当初自作主张,非要跟一个娼妇过不去,老太爷与老太太都很是不满,只是人已经没了,又不舍得您受罪,方替您隐瞒。然那会子您年轻,行事粗糙,落下的痕迹不少。老太爷虽有扫尾,然国公与世子心里大抵都是有数的。这些年来大家伙装没这回事儿,无非是太后娘娘与老太爷手握权柄。” 陈嬷嬷顿了顿,才接着道,“老太太说,实话告诉您,咱们章家子弟违法犯纪的事儿当真没少干。一旦老太爷失势,叫人翻出来,死的可不止一个两个。那些是章家的男丁,而您是嫁出去的女儿。为了消弭日后的祸端,您说老太爷会怎么做?” 这是威胁!章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娘竟派人来威胁她!杨景澄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们维护至此!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陈嬷嬷跟着谭夫人几十年,早已将宦海沉浮四个字刻在了心里。她对章家小一辈的子孙的跋扈很看不惯,可她只是个奴婢,教导规劝皆与她无关。此刻看着章夫人依旧没醒过神来的模样,心里不由生出了隐忧。 几个出嫁的姑奶奶不必提,一个两个跟小老婆过不去,弄的章家最出色的两个外孙皆成了仇敌。最令人不安的是,章家的男丁们亦只有面上精明,尤其是承重孙章士阁,读书识字倒是天赋卓绝,但在为人处世上,说他目空一切都算委婉。然哪怕是章首辅本人,看着嚣张,又何曾真的肆意妄为?正因妥协比蛮横多,方能成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方能成就赫赫扬扬的章家。这帮小崽子啊…… 陈嬷嬷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觑着章夫人的脸色,又柔声劝道:“姑太太不想旁的,总该想想咱们牛哥儿。华阳郡公素来是个冷心冷肺之人,他上去了,借着牛哥儿是次子的由头,非要按祖宗家法行事,只肯给个三四品的爵位,您奈他何?倒是咱们世子上去了,对着亲弟弟,少说也是个郡王,不然世人就该戳他的脊梁骨了。如今恰好府上的世子夫人做了初一,您再做个十五,大家和和气气的岂不是天下太平?” 章夫人冷笑一声:“国公父子既知晓旧事,翌日杨景澄上了位,怕不是得一杯毒酒结果了我去!呵……我差点忘了,他乃锦衣卫出身,我怕一杯毒酒都捞不着,不叫活活折磨个十天半个月的,那也不叫锦衣卫了!” 第432页 陈嬷嬷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那您以为,华阳郡公上位,就不给弟弟出气了么?” 章夫人当即打了个寒颤,脸色煞白。 “老太爷助世子上位,有些事便可以商量、可以谈。”陈嬷嬷平静的道,“而华阳郡公上位,与章家何干?到那时,休说姑太太您,只怕咱们全家都得在诏狱里团聚,彼此看着血肉横飞,共赴黄泉。” 一股寒意从尾椎直窜脑门,章夫人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四肢都在发麻。华阳郡公十年经营,威慑与杨景澄不可同日而语。想着遍布京中的传说,饶是她不曾真正见过诏狱,也被自己的想象吓的再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守在门口的刘嬷嬷掀帘子进来回道:“夫人,楼家大奶奶来了。” 这一声回话把章夫人从白日噩梦里拉回了神,她本能的问道:“她来做甚?” 陈嬷嬷当即闭嘴,侧身两步侍立在了章夫人身后。刘嬷嬷畏惧的看了陈嬷嬷一眼,垂头低声答道:“大奶奶说刚量了王家的尺寸,想接兰姑娘家去几日挑柜子。” 真是坏事从来成双,章夫人听到楼兰的婚事,原本便十分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陈嬷嬷倒是心中了然,楼兰伤势未愈,在公府里的条件显然比外头好。魏燕如呼喇巴的来接人,八成是听见了外头的传言,想带着小姑子躲开了去。是个识时务的孩子。 楼兰婚事已成定局,章夫人再不满意,也只能认了。再则她现自家都不顺,楼英又不识好歹,索性懒得再操心,不耐烦的摆手道:“她爱接便接,我今儿有事,不请她说话了。” 刘嬷嬷见章夫人神色不虞,忙不迭的退出了房间,亲自引着魏燕如从穿堂去了后头楼兰的屋子。楼兰看到了嫂嫂,心中大石落地。章太后刻意放出的流言比永和帝的还要迅猛,一日之内听见了两大流言,饶是以楼兰不甚灵光的脑子,也察觉到了背后的可怖阴影,恨不能肋生双翼,直接飞去自己家。 好在魏燕如向来稳重,虽知楼兰急切,依旧恪守礼数。先给了刘嬷嬷一把赏钱,又吩咐楼兰的大丫头碧云去东院与颜舜华打招呼。一直等到碧云回来,说是颜舜华正在休息,方施施然的领着楼兰告辞而去。 章家摁住了章夫人,魏燕如带走了楼兰,可外间正在交锋的流言却愈演愈烈。在章太后的操控下,舆论渐渐的从杨景澄是否要报仇,该如何报仇,悄悄的变成了章夫人到底有没有毒杀杨景澄的生母。既是存疑,章夫人对杨景澄又确有养育之恩,按照家和万事兴的习俗,许多人渐渐的倾向了装聋作哑和稀泥。 至于瑞安公,因日常便不爱冒头,此番大家亦习惯性的忽略了他。几天之后,旧的流言被新的流言取代,瑞安公府脱离了风口浪尖,瑞安公才拍着胸脯感叹,终于过去了,不然他都不敢出门,更不敢让华阳郡公上门。 感叹之余,又对非要弄得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兄弟阋墙的永和帝越发不满。想抢他儿子做嗣子,为了儿子的前程,他认了!可既要为人父,总该疼惜几分。章太后尚且装了个关怀备至,永和帝竟把人往火坑里推! 非要收拾华阳郡公,也别把自家孩子抡出去啊!瑞安公越想越气,末了实在忍不住,提笔给杨景澄写了封信,把京中之事原原本本描述了一番,托华阳郡公投递去了江南。 给杨景澄写信的不止瑞安公,章太后、颜舜华、华阳郡公乃至齐成济都各有书信。这些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走的走驿站,走的走暗线,托的托商户,七八日的功夫,几封信陆陆续续的送到了杨景澄手中。 看完最后一封来自齐成济的信,杨景澄几乎仰天长叹,对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道:“太后娘娘不必做什么,圣上就能把我推到她那头了。” 丁年贵直接一盆凉水泼下:“世子可别忘了,您与华阳郡公的家事,两位主母学的正是太后。” 杨景澄:“……” “无子的嫡母被庶子欺辱的不少。”丁年贵面无表情的道,“陈太后涉及朝堂权柄,两位侧夫人亦涉及家中权柄。一家一户对朝堂而言微不足道,可对章夫人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杨景澄苦笑:“你这是不让我觉得身边有好人啊!” “您身边本就没几个好人。”丁年贵极为严肃的道,“您方才那句感叹就该憋着,不然传到圣上耳朵里,您是想死么?” 杨景澄无奈的道:“你不是太后的人么?” 丁年贵瞥了杨景澄一眼:“若太后告诉了圣上呢?” 杨景澄一噎。 “世子,您不是太后唯一的选择。”丁年贵沉声道,“切记谨言慎行。” 第250章 丰收(4282)    真没趣儿…… 真没趣儿!杨景澄撇嘴腹诽。权力太容易让人迷失本心,可若没有权力,又是任人宰割的结局。他站起身来,出门下楼,一口气走到了后头的花园里。距离大水灾已有近一个月光景,期间陆陆续续的下了几场暴雨,亦涨了几次水,但都未造成大的灾害。 而大水灾后续的影响依旧存在,头一条便是宁江府的各色商家作坊毁于一旦,豪强们重建需要时日,无田无土的城内居民便没了生计。在知府彭弘毅的协调下,各豪门大户开始修缮起了房屋,一则是一片狼藉的屋子住着不舒服,二则也是让城中居民能混口饭吃。 第433页 杨景澄在本地无亲眷家族,请的人最多。不单把淤泥洗了个干干净净,原本不大爱繁复雕花的他也入乡随俗,给寻不到活计的木工们一条生路。花园更重新修缮布置,此刻已是崭新的景象。 江南气候温暖,花木比京中繁盛的多。被大水泡过的荷花没受大的损失,白的粉的红的,开满了整个池塘,好不热闹。岸边沿墙的紫薇花亦开的十分灿烂。此花花期颇长,素有百日红之称,又有诗云“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因此不止后花园里有种,各宅院里亦多有种植。杨景澄所居住的主院便有一株。 忽闻一阵清香飘来,原来是角落里的栀子花也盛开了。对着满目的鲜花,杨景澄沉郁的心情好了些许。京中有华阳郡公与颜舜华支应,想来暂不会有大事。而他眼下最要紧的,依旧是练好宁江卫的兵,因为旁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莲叶轻晃,新来的仆妇摇着采莲船从荷花池里钻了出来。跟仆妇一同挤在采莲船里的石英看到了杨景澄,当即丢来了个莲蓬,杨景澄探手接住,好笑道:“你又不会水,去采甚莲蓬?仔细落下去,呛你个半死。” 石英笑嘻嘻的道:“自己采的才香哩。世子不知道,往日我们在京里都说莲心苦,谁成想现摘的莲子,莲心竟是不苦的,莲子更是鲜甜的了不得。世子自家剥几个试试看。” 杨景澄可没小姑娘家家的闲工夫,随手把莲蓬塞到丁年贵手上,自己慢慢踱步到了湖心亭里乘凉。按说太阳暴晒下的湖心亭理应闷热无比,可这亭子靠着水,顶上又有棵硕大的枇杷树把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再加上工匠下了功夫,此处乃夏日里阖府最阴凉的所在。 微风习习,杨景澄坐在了石桌边,欣赏着满池的荷花摇曳。丁年贵糟心的在旁剥着莲子,手指灵巧的他很快把莲子去皮抽芯,最后将一把白嫩嫩的莲子拍到了杨景澄手中。 杨景澄愣了愣,他把莲蓬给丁年贵是懒得拿,并没有让他当丫头的意思。捧着莲子的他哂笑一声,先请丁年贵坐下,分了一半莲子给他。 丁年贵:“……” 杨景澄靠在冰凉的石头椅背上,一颗一颗的往嘴里丢着莲子。统共一个莲蓬,三两下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扭头看见丁年贵拿着莲子不吃,他又伸手抢了回来,接着三下五除二的干掉了。 “真甜!”杨景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江南真好啊,莲子都比京城好吃些,我干脆同朝廷申请就藩,呆在江南算了。” 丁年贵:“……” “可惜他们不肯放过我!”杨景澄叹息道,“人都躲到犄角旮旯里了,还要把我拎出来作弄一番。说甚宗室看重子嗣?”他嗤笑道,“这会子又不怕害的我媳妇儿不好了。趁着男丁出门办差,逮着人家眷欺负,真要脸!” 丁年贵道:“您夫人只做从一品的国公夫人,可惜了。” 杨景澄没好气的瞪了丁年贵一眼:“亲王妃还不够她体面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丁年贵认真道,“她靠着撒泼打滚便把事儿平了,太后娘娘定然很喜欢她。” “是我连累了她。”杨景澄脸色沉了几许,“无论她怎么装疯卖傻,能骗过的也只有庸人。但凡目光稍微犀利点儿的,谁能看不出她的应对?她怀着孩子,又招了人眼……太后真的会护着她么?” 丁年贵无法回答,颜舜华生产之前定无人动她,可一旦孩子落地,醒过神来的永和帝会不会动手,谁也说不好。且妇人生产一向是鬼门关,那当口做点子手脚,比毒蘑菇入菜杀人还要神不知鬼不觉。而宁江府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现把孕妇接过来亦不合适,怨不得杨景澄担忧。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道。随着阅历的增长,他看人看事越发精准。他实不明白永和帝出招为何如此没有章法。四十多岁的帝王,少说有十几二十年的活头,何必着急?岂不知越急越容易出错?用女眷逼迫他站队,已叫人笑话。弄个计谋出来,竟被个孕妇一顿撒泼打滚便破解了,更失了威信。哪怕颜舜华是借力打力,而非凭借自己的本事。可落在旁人眼里,终究是堂堂帝王,败给了个十几岁的女人。 正在杨景澄沉思间,龙葵小跑进了凉亭:“世子,京中来信。” 杨景澄心累的道:“拿来。”不知又是哪个报丧鸟给他描述京中的污糟事了。不想,他拆开信封,抖出来的信纸上全是一个个字体硕大、歪七八扭的丑字。厚厚一叠信纸,只怕写不了多少内容。丁年贵好奇的瞥了一眼,只见平均每句话里两三个错别字的信上写道:“好叫世子知道,咱们烟叶子熟了,我们做出了烤烟!” 嘎?杨景澄恍惚了一下,哦,对,他在榆花村种着烟叶子来着!而写信之人,恰是他只上过半年学的亲舅舅龙大力。看着龙大力在字里行间里表达着的丰收的喜悦,杨景澄竟生出了股恍如隔世之感。其实他最开始种烟草,真的就只想弄点零花钱,省的叫嫡母刻薄,做官都做的抠抠缩缩。怎么就在烟草未熟的时候,混成了个储君候选了呢? 我原本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啊!杨景澄在心中呐喊,不由悲从中来!他现倒是不缺那千儿八百两银钱,但他真心想回到去岁愁零花钱的日子!老天让我重活一回,就是让我来受罪的吗!? 杨景澄在心里痛骂了一顿老天,而后快速翻过了龙大力的书信。他对种烟草一窍不通,龙大力又识字不多,信里讲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总之最后的结论是,他那点子破烟草,已被人抢购一空。榆花村的庄子今年刨除开支,足足赚了三千多两。 第434页 龙大力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有龙剑秋也趁了股东风,赚了有小二百两,乃他生平第一次靠自家赚了钱,亦是兴奋的很。杨景澄看完了信,笑问丁年贵:“只赚了三千多两,是京里的那起子人马屁拍的克制优雅,还是观望之下不敢贸然行事呢?” 烟草暴利,但再是丰收,毛利至多两千两。跑出个纯利三千,便是龙大力信中不曾提及,杨景澄亦猜着了几分。只不知到底谁在后溜须拍马。他一方面觉着没意思,另一方面又深深的感悟到为何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似他随手种个烟草,竟多跑出了一千多两的利润出来。白捡钱的自是欣喜,可这钱总不是天上落下来的。这厢多了,那厢自然少了。几番折腾下,受苦的不是百姓、便是劳工。 一千多两,不够他冬日一套大毛衣裳,背后却不知有多少的家破人亡。 “罢了。”杨景澄吩咐龙葵道,“你替我写封回信与舅舅,只说如今我的身份,不便与民争利,榆花村的烟草收了吧,日后还种粮食。那几个烟草把式,他们愿走呢,打发些安家银子送走,不愿走便接着在庄上做活。” 龙葵惊讶的瞪大了眼:“就您那小庄子,也能说与民争利?” 杨景澄冷笑:“有心人说是便是,我何必落个把柄到旁人身上。” 好端端的生意收了,龙葵觉得很是心疼,努力劝道:“世子,俗话说,无钱寸步难行。咱们多赚些钱总是好的。” “几千两算什么钱?”杨景澄不容置疑的道,“少废话,让你写信就写信,我亏不了你们。” 见杨景澄心意已决,龙葵只得悻悻然的垂头走了。丁年贵待人走远,方道:“倒也不必谨慎至此。” 杨景澄摇了摇头:“要赚钱,通过刘常春等商户赚更好。我如今不在京中,庄上又没甚机灵人,被人挖坑埋了都不知道。”他没告诉丁年贵的是,龙剑秋身份有异,未必经得起查。而当初吴子英案牵涉颇广,真对出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被永和帝冷不丁算计了一回的杨景澄告诫自己必须更为谨慎,否则自己倒霉不说,很可能把华阳郡公也带进沟里。 毕竟,华阳郡公的敌人,可是永和帝与章太后!两座庞然大物在前,再谨慎都不为过。 杨景澄抬头看向了北方的天空,距离永和帝驾崩,至少还有十年。华阳哥哥,你千万保重! 第251章 长子(4283)   京城,七月…… 京城,七月初九,寅时。 安永郡王府灯火通明,安永世子夫人痛苦的□□断断续续。郡王妃守在床边急的额头冒汗,而郡王与世子杨兴云则是在院子里不停的转着圈。杨兴云的小妾亦即将临盆,宫里一口气派出了六个太医,四个守着世子夫人,两个看着世子侧夫人。整个郡王府上上下下宛如绷紧的弦,期盼着几个时辰后的母子平安。 两个时辰过去了,世子夫人依旧没有生育迹象。催产汤一碗一碗的灌,偏生宫口未开,胎儿怎生都没动静!折腾了一宿的世子夫人已没了精力,她又痛又怕,哭都哭不出来。 随着天色大亮,各家府邸都接到了信儿,纷纷打发人来问候。宗室里有生育经验的妇人皆乘坐马车,前来照应。不巧,华阳郡公妇人与长乐郡公夫人恰在门口碰了头。好在二人皆是大家闺秀,愣怔不久,互相见礼后,一言不发的进了安永郡王府的大门。 天色越来越亮,世子夫人还在挣扎。新任梁王妃韩氏皱眉道:“七月份,日子有些不好呢。” 七月半为中元节,是以整个月份都被称作鬼月,多少有些忌讳。梁王妃稍稍提及,在场的妇人皆心中一突。宗室近二年来坏事不断,好容易迎来了添丁的喜事,可别出甚意外才好。 江阳国公夫人虽无子,膝下却有个女儿,于子息单薄的宗室而言,亦算腰杆子硬的。她略带嫌弃的看了梁王妃一眼,岔开话题道:“瑞安叔叔家的婶婶生的牛哥儿甚为健壮,今日怎没见她来?” 梅夫人道:“她早起使人到我家,让我给郡王府带个口信。说是澄哥儿媳妇开始害孕吐了,她走不开。” 前段时日的“恶婆婆”之语可谓喧嚣直上,在场夫人听到梅夫人的转述,不由的眼神乱飘。 长乐郡公夫人笑道:“我二姑姑脾气急了些,心里还是惦记着晚辈的。”她正是瑞安公府章夫人娘家族侄女,看到众人神色,赶忙帮自家姑母描补了两句。 众宗室夫人纷纷在心中暗暗撇嘴,拉倒吧,都差点叫人跪流产了,算哪门子惦记晚辈。她少惦记些,只怕颜舜华还命长些。在座没有孙子的夫人更看不惯章夫人,多好的儿媳妇啊!进门就怀孕!章家人可真不识好歹! 保庆县公夫人羡慕的道:“今年喜信儿不少,算上澄哥儿媳妇,咱们家能添三口人呢!还有没有谁家的媳妇儿怀上的,说来我听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险些叫保庆县公夫人问出了眼泪来!旁人家里一个老太太一年怕都能抱三个孙子,堂堂宗室,在京几十号亲王国公府邸,居然只有三个孕妇!想到此处,夫人们的眼神又朝着几个姓章的瞟了过去,原本宗室不至于这半惨的,都怪当年章太后杀太多了!看如今的磕碜样儿! 几个章氏女被长辈同辈们看的后背发毛,长乐郡公夫人赶紧转移话题道:“嗳,你们说,瑞安公家的澄兄弟是不是真个有偏方?我怎么瞧着怀上的几个,都是朝他拿的偏方呢?” 第435页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的看向了梅夫人,保庆郡公夫人急切的道:“兴哥儿媳妇,你同澄哥儿媳妇好,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梅夫人从容笑道:“倒也说过几句,只是不大信的真。” 武隆国公夫人是个急性子,当即道:“哎呦,你管它真不真,且先说给我们听听。灵了我抬着银子谢你,不灵我也不怪你。快快说来!” 梅夫人道:“头一个乃赈灾做善事,已在云哥儿妻妾身上应验了。” 此事乃去岁宗室里的一大新闻,在场诸人皆听说过,此刻又听梅夫人提起,就有机灵的眼珠转了转,拍着大腿道:“嗳!澄哥儿所在的宁江府受灾了不是?你说我们要不要捐点米粮银钱?灵了自是千好万好,不灵也是行善积德,叫菩萨保佑。若叫我今年能抱上孙子,我一年少裁几身衣裳少戴些首饰,都是甘愿的。” 一语说到了众夫人的心坎上,枯坐着等着里头生育的她们立时讨论起捐钱捐物的事来。在座皆是财主,三言两语的议定了大致方向,又推举梅夫人出来总揽,头一个偏方大家便算蹭着了。可一个偏方不保险,武隆国公的夫人又急忙忙的追问起了旁的偏方。 “第二个么……”梅夫人脸上浮现犹豫之色,“听澄哥儿媳妇说,要放了脚才灵哩。” “啊?”众夫人齐齐惊讶出声!江阳国公夫人仔细想了想,道:“我是听闻她放了脚,敢情这事是真的!” 武隆国公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她可真下得了本钱!” 保庆郡公夫人道:“我现在放脚还来得及不?” 江阳国公夫人:“……”您老都四十多了!快绝经了砍了脚都没用好吧! 保庆郡公夫人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脸红了红,忙描补道:“我是说,非得裹了脚再放的,还是索性要大脚的?咱们得问明白啊,不然岂不是白撒秧?” 此话说的有理,武隆国公夫人道:“是呀,我是不成了,可我们国公有好些年轻的侍妾。我们到底挑哪样的才是正宗的偏方?” 正宗的偏方……梅夫人被此形容噎了噎,想着宗室里娶亲皆是大家闺秀,哪个不是双小脚?倘或她说句非得天足,不是教唆人宠妾灭妻么?于是含混的道:“我也不知道哪样才算正宗,横竖澄哥儿媳妇是自家亲自放了的。” 长乐郡公夫人可惜的道:“我看过她的脚,裹的极好的。小莲瓣儿尖尖翘,恰只有三寸,半分多余的都无。休说男人家,我看着都觉的怜爱。她竟舍得放了。” 武隆国公夫人道:“放个脚换个儿子,这划算的买卖,我能把我家的女眷的脚全放了!” 梅夫人:“……”宫里放了脚的宫女多了,也没见谁怀上。不过颜舜华真的怀的太快了! 宗室早缺儿子缺疯了,别说放个脚的小事,他们这些年来更奇葩的偏方都试过。现看着杨兴云家的中了第一个偏方,杨景澄自家中了第二个偏方,贪心不足的她们又追问起了梅夫人,问她有没有第三个偏方。 梅夫人真有!她面露难色的道:“第三个偏方堪称匪夷所思,你们心里有数才好,千万别乱试。” 一直旁听没说话的新泰郡王妃忍不住插嘴道:“该不是要服食甚马尿之类的吧?” 江阳国公夫人在心中暗道:听着你仿佛试过了的样子。 “那倒没有。”梅夫人无奈道,“听说要骑马,还得是高头大马,越大越好的那种。” 众夫人:“……” 梅夫人道:“我们郡公说,八成是澄哥儿自家顽皮瞎扯的。” 长乐郡公夫人忽然插话道:“说来瑞安公世子说甚事都没个正形,听着都像开玩笑似的。可细细想来,竟是应验的多,不灵的少呐!” 梅夫人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长乐郡公夫人饱含深意的话她自是听的分明,而厅内众夫人微变的神色,也表明了大家伙皆知她在说什么。俗话里常有皇帝金口玉言之说,在朝堂上,乃帝王一言九鼎的意思;可在民间故事里,难免带上了神话色彩。 传闻前朝□□当年起兵之时,有次不幸落入了敌军手中。敌军对他严刑拷打,让他交出宝物。半昏迷间,他梦见个老神仙,叫他咬紧牙关,不可泄露天机。于是他一言不发,疼的咬碎了满口的牙。待军师将他救出来时,发觉他碎了的牙齿重新长了出来,如玉石般的光泽好看。遂成金口玉言,后来做了皇帝。 这故事编的漏洞百出,哪哪都圆不上。可民间老百姓就爱听传奇,说书人为了赏钱更爱讲。时日长了,虽不至于家喻户晓,可金口玉言四个字,牢牢跟皇帝绑定在了一起。若是平时,识文断字的夫人们听到如此荒诞的故事,不过一笑了之,不同愚夫愚妇计较。但长乐郡公夫人做此暗示,由不得叫人多想。 长乐郡公实不得人心,此前章家扶着他与华阳郡公打擂台时,泰半宗室气的想扇死他的心都有。可眼下他被章家抛弃,重新做回了混吃等死的郡公,宗室和朝臣们对他的气性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仅作为宗室,他生育了两个儿子,专心致志的花天酒地,着实典范!他夫人说的话,众人竟愿意听上两句了。 梅夫人连连深呼吸几口气,野心,她自然有。在场哪个女人不想高坐上首、母仪天下。尤其她夫君行事果断老练,亲生的长子又聪慧沉稳。很早以前,她便觉得天下合该是她们家的,长乐不足为惧。不成想章家当机立断的舍了不中用的长乐,把无甚劣迹的杨景澄推到了台前。曾经的宗室盟友们,一个个开始做壁上观,华阳郡公以一己之力同时对抗帝后两大派系,可谓风雨飘摇举步维艰。 第436页 而长乐郡公与华阳郡公结怨颇深,如若放任他夫人次次聚会上扇阴风点鬼火,华阳郡公的日子将更为艰难! 于是梅夫人定了定神,倏地露出笑容,慢条斯理的道:“那咱们可千万别得罪了他,省的惹的他咒我们几句,岂不是不得好下场?”杨景澄在京中时骂长乐郡公可是从来不避着人的,长乐郡公夫人非要说杨景澄金口玉言,不怕她夫君果真叫杨景澄骂死么? 长乐郡公夫人呼吸一滞,心还真漏跳了好几拍。 梅夫人制住了死对头,也没穷追不舍,赶紧把话题拐到了育儿上去,一时间厅里又热闹了起来。就在此时,产房内响起了嘹亮的婴啼。梅夫人腾的从椅子上站起,连声问:“可是生了?是儿是女?世子夫人可平安?” “是儿子!”安永郡王妃欣喜的话语从里间传来,“好大的胖小子!王爷,咱们有孙子了!” 院里的安永郡王登时喜的跳起,一叠声的喊:“快,快!往宫里报喜!挂弓箭的呢?放鞭炮的呢?都给我动起来!” 世子夫人侧头看了眼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几乎喜极而泣。就在她想昏睡过去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尖叫声中闯了进来。温暖的、略带粗糙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颊:“你辛苦了。” 世子夫人的泪水唰的落下,哽咽着道:“幸不辱命。” 杨兴云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柔声道:“你先睡吧,孩子有我呢。” “嗯。”世子夫人应了一声,疲倦的闭上眼,嘴含微笑,沉沉的睡着了。 第252章 私心(4284)    杨兴云夫…… 杨兴云夫妻诞下长子的好消息仅半日功夫便传遍了京城!在确认母子平安后,永和帝与章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的抬进了安永郡王府。紧接着各家宗亲与在京大大小小的官员的礼亦跟着进了安永郡王的家门。安永郡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看的杨兴云的侧夫人眼热不已。她即将临产,不住的在暗自祈求老天,让她也能生个儿子,从此荣华富贵一生无忧。 瑞安公府内,刚打发人去送礼的章夫人疲倦的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自打前日被娘家好生恫吓了一番之后,她近来都不大提的起精神。也是因此事她才深刻的认识到,比起本家的利益,出嫁的女儿真的什么都不算。伤心之余,也越发重视起了自己的儿子。 幸而牛哥儿生的颇为健壮,虽是一把年纪养下的孩子,却是打落地起就没怎么害过病,一日日的能吃能睡,与族里那些病怏怏的全然不同。想着儿子,章夫人心情好了些许,懒洋洋的问道:“大奶奶的孕吐好些了么?” 杏雨忙答道:“回夫人的话,大奶奶还是吐的厉害,太医已经换了三个方子了,想是还要些时日才能好转。” 章夫人点了点头,不怎么在意的道:“你们仔细些,她这一胎,连宫里都看的紧,千万别怠慢了。她想吃什么用什么,不用报我知道,直接让管事的去预备。” 杏雨跟了章夫人多年,一听便知她说的乃场面话,连忙帮着唱了几句高调,糊弄过了这一桩,才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颜舜华近日确有些不适,好在只是孕妇常见的症状,不过是难受些,倒还能忍。但身体以外的事就…… 她放下手中的书本,隔着窗子看着外头进进出出的秀英,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那日从慈宁宫回来之后,东院的警戒明显加强,秀英的行动更是称的上明目张胆。 “这是在彰显慈爱、笼络人心;还是在挑拨离间、逼我们不得不做选择?”颜舜华低声自语。那日短暂的交锋,至今回想,依然让她心惊胆战。往日不论在史书上读过多少故事,都没有直面皇权来的惊悚。无论是章太后还是永和帝,皆可一言决她生死。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主动出击是否正确。只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颜舜华轻轻抚了抚肚子,三个来月的身孕,她时不时能感觉到体内有生命在游走。而这种感觉下,越发显出了她独自支撑的孤寂。她常常不自觉的想,如若杨景澄留在京中,他会如何应对?自己的心弦是否可以不用绷的那般紧?可惜杨景澄远在江南,直到她生产,京中的纷乱如麻都得独自面对。并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危机正是在生产之后! 这大概也是章太后提前布局,将她身边围的如铁桶一般的原因。颜舜华垂眸沉思,在华阳郡公日益强势的当下,章太后暂时可信。但杨景澄临行前的叮嘱她不敢忘,章太后与章家并非一体。自古君权与相权皆此消彼长,如若她是章首辅,心里的最优人选恐怕还是长乐郡公。这从章家一直不曾慢待过长乐可以看出来。 真麻烦!颜舜华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腹诽自己八成是最操心的宗室孕妇了。叶欣儿极有眼色的走了过来,替她按摩了起来。颜舜华舒服的闭上了眼,随口问道:“兰姑娘回去住多久了?怎么还没人接她回来?” 叶欣儿答道:“有大半个月了,近来府里事多,想是夫人一时没顾上。” 颜舜华隐隐知道她从慈宁宫回来后,章家有派人来。但她的耳目尚刺探不了章夫人的密谈,只能从章太后的态度和章夫人后续的反应里猜个大概。她的思绪不自觉的又飘到了章家,飘到了眼下的局势上。 “欣儿,我把圣上得罪的狠了,我很害怕。”颜舜华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既不曾像杨景澄那般重活过,亦无高贵的出身让她见过足够的权力倾轧。再果断的行动与谨慎的复盘,都无法真正消弭心中的恐惧。 第437页 我狠狠的在圣上的脸上扇了个脆响!在出事前,这样的事颜舜华甚至想都不敢想。可当时她毫不犹豫的去做了,赢得了章太后的赞赏,同时把自己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叶欣儿作为要紧的耳目,自是听说了颜舜华当日的选择。与杨景澄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她,同样被吓的好几日睡不着觉。此刻听颜舜华又一次提及,她忍不住道:“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不如……”彻底倒向章太后,以求生机! 颜舜华听懂了叶欣儿的未尽之意,苦笑摇头道:“世子,并非章家系。” 最先死的定然是骑墙派!叶欣儿心中默默的道,可她亦无可奈何。被迫卷入旋涡后,她们主仆二人方知女人家行事多么的艰难。她们谁也联络不上,谁也依靠不了。旁的事可向华阳郡公求助,可一旦涉及储位,杨景澄便是华阳郡公天然的死敌。漫说旁人未必肯帮,便是人家愿意,自家又真的敢接么? 叶欣儿看了看颜舜华的肚子,嘴里不免有些发苦。杨景澄无子或还好些,若颜舜华一举得男,更要遭华阳郡公防备了!在储君候选上,有儿子和没儿子,可差太多了! 绞尽脑汁思考的叶欣儿忽的手上一顿,颜舜华立刻睁开了双眼,就听叶欣儿道:“大奶奶方才……是不是问了兰姑娘?” 颜舜华愣了愣:“她怎么了?” “兰姑娘要嫁人。”叶欣儿喃喃道,“她哥哥去了边疆,谁给她出嫁妆呢?夫人近日没心情,章家能给的有限,咱们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好给多的。” 颜舜华皱眉道:“看在她哥哥的份上,拨二千两给她买庄子,差不离了。” 叶欣儿轻声问:“奶奶,您有没有想过,章家为何与郡公不死不休?” 颜舜华一时被问住。 叶欣儿没卖关子,直接道:“先前,我有听世子讲过,郡公大概是想屠了章家,以儆效尤的。” “我知道。”颜舜华道,“世子嘴上没说,心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嗯,世子没说过,因此太后娘娘选了世子。”叶欣儿压低声音道,“您怕圣上……不肯放过咱们,又不便太靠近章家,让世子为难。但,我们眼下能靠的,唯有太后,唯有章家。只要我们的示好做的足够的隐蔽、足够的柔和……”叶欣儿深吸一口气,几近耳语的道,“一床锦被罩下,彼此颜面过的去,便天下太平。豪门富户如此,朝堂宫廷只怕亦如此。” 颜舜华原本焦虑的神色渐渐散去:“你是说?” “您不如带着兰姑娘进宫,问太后娘娘替她讨份嫁妆!”叶欣儿悄悄道,“一则替世子近一步拢住了楼公子;二则兰姑娘是章家的外孙,只要您有善意,章家岂有不接之理?三则妇道人家的人情来往,便是圣上有所察觉,也说不出什么。至于得罪,横竖已经得罪死了,不差这点子。” “四则,”颜舜华嘴角微勾,从容接道,“即使郡公对此举有所不满,也不便同女人计较。我的自作主张,与世子无关。” “然也!”听到颜舜华的话,叶欣儿的欣喜差点直接浮到了脸上! 人皆有私心,作为杨景澄的侍妾,叶欣儿本能的会为杨景澄争夺利益。哪怕杨景澄的本心并不想与华阳郡公作对,可他身边的人却不可能都依他所想。只因无论如何,杨景澄将来至少是个郡王。叶欣儿则不同,她要想真正出头,摆脱奴婢的命运,唯有杨景澄荣登大宝,她方能以潜邸旧人的身份,成为妃嫔,得到每个世家千金都渴求过的凤冠霞帔! 野望原本压在心底,叶欣儿自己都不曾发现。可永和帝随手一个小伎俩,就险些把整个瑞安公府逼到绝路。因杨景澄重获新生的叶欣儿岂能不憎恨、不恼怒?而事发之后,派出守卫的恰恰又是章太后。在叶欣儿看来,哪怕倒向章太后乃与虎谋皮,可这头老虎至少是讲道理的;至少是能爱屋及乌,照应杨景澄的家眷的。 颜舜华近日的惶恐,叶欣儿看在眼里。十几年的奴婢生涯,让她对夹板气尤其的敏感,很容易便能想到,将来华阳郡公上位,章家又一时死而不僵,那曾受过章家恩惠的杨景澄,岂不是再次陷入了两面为难的境地?与其在悬崖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好呆在家里做纨绔生孩子都不得安生,还不如奋力一搏,自家做了那九五至尊,再不受莫名的鸟气。 杨景澄与华阳郡公的情谊到底有多深重,叶欣儿不清楚,但不妨碍她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的靠近章太后一些,力所能及的为杨景澄积累更多的筹码。哪怕华阳郡公将来顺利登基,又能奈她一个侍妾如何?甚至,华阳郡公都不会知道,她一个侍妾曾参与教唆过当家主母。 叶欣儿一个侍妾尚如此想,颜舜华作为正妻,更与杨景澄荣辱与共。做王妃还是做皇后?若有的选,恐怕无人会选前者。 略作沉思,颜舜华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轻而坚定的应了声:“好。” 第253章 善意   慈宁宫内。  …… 慈宁宫内。 章太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章贵妃与颜舜华扯着家长里短,无趣的她想捂嘴打哈欠。然颜舜华带着楼兰来“讨嫁妆”,正是示好的表现,她少不得要给些颜面,好让下头人醒醒脑子,看清楚谁才是值得追随的主上。 垂头坐在下首的楼兰此刻满脑子浆糊,她与颜舜华刚认识的时候便打了一架,二人可以说是互看不顺眼。次后虽是颜舜华把她从惠慈庵捞出来的,但双方皆知,为的是楼英的面子,而非彼此的情谊。不想今日颜舜华却呼喇巴的将躲麻烦的她从家里拎了出来,一路带进了宫。 第438页 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楼兰紧张的冷汗一层层的落。她虽长于瑞安公府,可父亲早丧、家族凋敝,何曾有资格进过宫?更遑论面见赫赫威名的章太后了。章贵妃倒是曾在外祖家见过几次,但贵妃之尊,根本轮不到她一个不得脸的孤女靠前。因此,此刻她能绷住不瑟瑟发抖,都算章夫人往日在眼界上教导有方了。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颜舜华与楼兰一般年纪,出身还更差些,前日亦是头一回直面章太后,竟能强撑着把事儿办清楚。章太后跟前来来往往的天之骄子不计其数,当日只觉得颜舜华胆气不错,堪与杨景澄相配。直到今日见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楼兰,章太后方想起,时下的女眷说的好听是贞静娴雅,说的难听便是叫家里管成了上不得台盘的呆木头,楼兰这样儿的才是常态,而今日敢领着楼兰进宫表明立场的颜舜华,竟可称奇葩了! 瞥了眼东拉西扯说嫁妆、半点没察觉颜舜华进宫有何目的的章贵妃,章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终于百般无奈的靠在了软枕上,闭目养神。 对于章太后的心情,章贵妃浑然不觉。她久居深宫,膝下无儿无女;又因姓章,在后宫被排挤;加之于政务上毫无天赋,无法做姑母的左膀右臂,是以平日里过的颇为寂寞。恰好赶上颜舜华进宫“讨嫁妆”,总算赶上了件她能听明白的婚丧嫁娶之事,不由说的兴头起来。不到两刻钟,已经高兴的赏了楼兰锦缎八匹、红绿潞绸八匹、大红金枝绿叶杭绸四匹、五彩如意羽缎四匹;赤金杂宝项圈两个、明珠八颗;描金箱笼四个、镜架一双、盒罐若干;两部文集、两方端砚、两盒湖笔、四袋芽茶…… 鸡零狗碎的休说章太后,连颜舜华都听了个两眼发直。并非东西多值钱,而是她来“讨嫁妆”只是个借口啊! “好了,”忍无可忍的章太后打断了还在掰着指头数嫁女儿要多少物事的侄女儿,“些许小事,交给下头人办即可,不然你身边的太监女官,何以有品级享俸禄?” 章贵妃方猛然想起姑母最不喜听妇道人家的琐事,而颜舜华进宫的牌子是递到慈宁宫的,换言之颜舜华必然有其它的事,而不仅仅是讨嫁妆。于是讪讪的应了,垂头坐在炕边,好似打了霜的茄子。 章太后:“……” 章贵妃觑了觑章太后的神色,见她半日没说话,心里又有些摸不准了。试探着道:“盘算着嫁妆,便想着以后女儿是别人家的人。怪道世人总说‘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儿家冷清清’。这一说亲啊,人也嫁了,家什儿也陪了,不像讨媳妇的,又得人又得财,怎怨得人人都想养儿子?” 章太后:“……” 章太后的反应,让章贵妃越发摸不着头脑。她隐约察觉到了章太后已然有些不高兴,搁平日里,恐怕已然训斥,今日却只是沉默。宫内顿时变的极为安静。这样的安静,让章贵妃十分的不自在。她看了眼颜舜华的肚子,勉强笑道:“你这胎一准是个儿子!我不偏心眼,今日赏了兰儿嫁妆,日后你儿子娶媳妇儿,我也替他出一份聘礼!” 章太后:“……”她忍不住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但凡章家下一代有个能顶事儿的,她与兄弟也不必起争执,非要压下长乐,去扶杨景澄。奈何侄女实在不堪大用,长乐的夫人亦只是个寻常妇人,连长乐都管不好,将来何以执掌天下?反倒是颜舜华,虽显稚嫩,却自有股心气儿在。 曾听闻楼兰于新婚之时挑衅,颜舜华丝毫不惧婆母的威慑,当场便在花园把楼兰摁在地上打。这在许多夫家长辈看来简直是毫无规矩!可在章太后心里,这恰恰是母仪天下的基石。上位者,当恩威并施。一味的温和贤良,没有半点豁出去撒泼打滚的秉性,或可做好公侯夫人,却绝当不了个好皇后。 章太后略显浑浊的双眼看向了窗外,隔着浅绿的轻纱,一只只飞鸟飞速的掠过天空。若当年她只是个谨遵闺训、从《女诫》里扒出来的贤后,天下又将是哪样的光景?又是否会陷入外戚与宦官轮番抢班夺权的境地?这个问题无人能答,朝堂上的男人们更不愿去回答。 看着怀着孩子都无法安心养胎,大热天特特跑来慈宁宫投奔的颜舜华,章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个讽刺的笑。男人们总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可这一切,不都是你们逼出来的么? “嫁妆总归将来是给兰儿用的。”章太后缓缓开口,对章贵妃道,“你且带她去你宫里,让自己挑吧。” 章太后没有发怒,章贵妃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她许多年来被训斥的习惯了,但今日有小辈在场,不想被看了笑话。她一向惧怕姑母,此刻听见了吩咐,朝楼兰招了招手,二话不说的把人带走了。 颜舜华起身恭送章贵妃远去,而后乖顺的站在了章太后的身旁。 “你今日来,我很意外。”章太后含笑说道。 颜舜华抿嘴笑道:“大妹妹自幼身世坎坷,如今要出嫁了,我厚颜进宫替她讨些体面,省的叫夫家看轻了她。” 太后轻笑两声:“难为你怀着孩子还替她奔波。此事交予贵妃即可。过会子你带兰儿回去之后,便在家好生养胎,不必出来走动了。”章太后的语调很是平缓,好似在随口叮嘱一般。颜舜华却是心念一动,本能的琢磨起了章太后的意思来。 第439页 略作沉吟,颜舜华依旧嘴角含笑,不疾不徐的道:“娘娘说的是,若不是怕兰儿出嫁的时候不好看,我也不敢四处乱跑。日后多少亲戚走不得?很不必挤在这会子。”颜舜华在亲戚二字上加了重音,章太后自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越发对颜舜华笑的和蔼。要知道凡事过犹不及,尤其上位者,绝大多数时候说话办事,犹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既不能说的太明白,也不能说的太绝对,为的正是随时有转圜的余地。 颜舜华拿楼兰这个章家外孙女做切入点很好,但也理应仅限于此。比起华阳郡公,杨景澄乃后起之秀。想要后发制人,自然是盟友越多越好,敌人则越少越好。似有若无的善意,恰到好处。既与章家有了默契,又避免了致使永和帝下不来台,恼羞成怒索性换了人选。这里头的分寸,着实是门学问。 《道德经》有云,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求道如此,混迹朝堂亦如此。哪怕在慈宁宫的地盘上,说话行事也应小心谨慎,不落丝毫把柄。因此,章太后对半个字不提朝堂,只拿着楼兰婚事说话的颜舜华十分满意。 瞧着章太后不似作伪的笑容,颜舜华悬着的心稍有回落。待章贵妃将楼兰送回慈宁宫,颜舜华不敢磨蹭,果断告退,并决定从今日起直到生产,绝不踏出家门一步,好让永和帝将她区区一个妇道人家彻底遗忘。 出宫,登上马车。颜舜华对叶欣儿轻轻点了点头,主仆两个默契的没有交谈。须臾,马车小跑着拐了个弯,今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楼兰忽然开口:“夫人,我想回家,您使个人送我回去吧。” 颜舜华笑:“害怕了?” 楼兰苦笑:“是。” “刚带你进宫,办完事立刻把你扔下,太招人眼。”颜舜华语调柔和的道,“大妹妹暂在府上住几日,替我遮掩一二吧。” 楼兰垂下眼:“那夫人能否告知我,我该做些什么?” “不必,你安心备嫁即可。”说毕,颜舜华没再理楼兰,而是看向了帘外繁华的街道。不知来往的路人中,有多少旁人的眼线。 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府,车后跟随的人不知不觉少了几个。很快,颜舜华今日进宫的消息,变成了信笺,递到了章首辅的手中。章首辅抖开信笺,看着上面鸡毛蒜皮的琐事,轻笑出声。 “老太爷因何发笑?”坐在旁边的长乐郡公问道。 章首辅索性把信递给了长乐,并点评道:“瑞安公世子夫妻,确实对娘娘的胃口。”章太后喜爱的正是伶俐聪慧的女孩儿。 长乐郡公的脸色变了又变,近来杨景澄风头正盛,他不得不蛰伏,可不代表他真的心甘情愿。再是傀儡皇帝,那也是一言九鼎的帝王。永和帝尚且能从章太后手中夺取权力,焉知他日后不能如法炮制?至少,他试过了! 章首辅不以为意的笑道:“无需焦急,圣上正春秋鼎盛。你难得脱离旋涡,正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长乐郡公急切的道:“可若他盖的楼塌不了呢?” “炸了便是。”章首辅笑容不改,说出来的话却无端端的叫人胆寒。 长乐郡公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何况,炸楼未必需要你我出手,我们只消添点柴禾……”章首辅捋着胡须,又笑了起来。 长乐郡公没听明白,依旧用焦虑且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章首辅呵的笑了一声,把声音压的极低的道:“郡公以为,光凭圣上,能在两天之内,将龙氏之死因宣扬的人尽皆知么?” 长乐郡公瞪大了眼,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竟是——那瑞安公家的姑姑怎么办? “郡公且回吧。”章首辅目光柔和,“有老臣在,您只管高枕无忧。”至于太后那处,凭她万般本事,也敌不过永和帝的肆意妄为。而人一旦有了牵挂,便生了软弱。 送走长乐郡公的章首辅,再次拿起了方才的信笺,一字一句的读过两遍。随即,他把信笺团成了团,扔进了纸篓里。 “你自认杨家妇,杨家的家主认你么?”章首辅喃喃低语道,“不过也好,省却了你我兄妹翌日兵戎相见。”说毕,他又嗤笑一声,“至于你所喜爱的孙儿,我会给他留条活路的。”但也仅限于活路。章首辅嘴角轻勾,毕竟敢于公然挑衅章家之人……从来,不得善终! 第254章 蠹虫    八月时节,天气染上些许凉…… 八月时节,天气染上些许凉意。杨景澄放下手中的信,目光移向了他专门放信的匣子里。近来京中许多人给他写信,但唯独没有华阳郡公。因二人在朝中都备受关注,平日信件来往也确实不多。可距离上一封来信,已有月余。 他倒不疑心华阳郡公的疏远,只是担忧京中局势。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事实上人一旦离了那局,只凭旁人的只言片语,更难分辨其中微妙。朝堂看似风平浪静,然颜舜华字里行间的透出的不安与惊恐,堵的他心里十分难受。早知如此,就该力排众议,把人带到江南,一家人彻底摆脱京中的旋涡。 杨景澄确实对京中你来我往的算计与博弈越发厌恶。自古以来,常有家族忧思子孙不肖,唯有皇家,一个两个皇帝毫无心胸,恨不得自家子孙皆是没卵子的忘八,省的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天家无父子,真是做个皇帝,把人伦都做没了。 第440页 而当朝臣的更为可笑。譬如章首辅,口口声声说一旦华阳郡公上位,章家必不得好死。华阳郡公手段狠辣是真,可一味狠辣的人岂会有那多人愿意投奔?汤宏、潘志芳、于延绪、池子卿……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华阳郡公又不是已经册封的太子,想引人豁出一切的站队,才华心胸缺一不可。换言之,章家真的毫无退路了么?还是对于章家而言,只要不能权倾天下,便如不得好死般的难受? 至于章太后,她看似在娘家与夫家之间摇摆不定,以长乐不堪大用为由,扶持自己上位。可没有人知道他杨景澄重活过一回,众人眼里的他,不过是个娇养在公侯府邸的小世子。纵然有些聪慧胆气,与在朝中经营十年的华阳郡公岂能相提并论? 归根到底,他能获得永和帝、章太后与章首辅的三方支持,不过是被认定为长的比长乐好看的草包而已。没有长乐的种种恶习与不堪,更没有华阳郡公的经验与手段,端的是个完美无瑕的提线木偶。哪怕被推到了御座上,也只是个被人糊弄的泥塑木胎。看起来执掌天下,所有自以为发自内心的政令,仅仅是旁人故意围三缺一造就的假象。 荣华富贵迷人眼。他们再看不见先祖起兵的缘由,更看不见天下百姓的衣衫褴褛。卫所糜烂、百姓离殇,这样的纸醉金迷,又能持续多久? 杨景澄打开房门,行到了走廊上。秋高气爽、秋风轻拂。仆役们来往穿梭,丫头们嘻嘻哈哈的打着月饼,一片安宁繁华。可只要踏出这重重院落,那便是成片的乞丐、是骨瘦如柴的孩童、是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窝棚。 赈灾的粮食并没有想象中的多。望着湛蓝天空的杨景澄挤出了一声苦笑。他真的太高看自己了。他以为集永和帝之期盼、章太后之宠爱、章首辅之默许以及华阳郡公之关怀的自己,至少能得到朝廷赈灾粮的八成,却不料那混着无数砂石的陈米,交付到知府彭弘毅手中时,连字面上的四成都不到。这还是储君候选亲自上表请求的调拨。 杨景澄的目光转向北方,你们一个个权势滔天、聪明绝顶、走一步能看十步的角色,就把天下治理成了这副模样么?所以你们害怕华阳郡公上位,怕的并不是他的阴鸷狠辣,而是执掌锦衣卫的他很有可能肃清朝纲么? 杨景澄冷笑一声,你们果真把我拱上皇位,我必得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吏治清明! 想到此处,杨景澄抬脚走到走廊阴影处的李金子面前,淡淡的问:“刘常春在哪?” 李金子愣了愣,在十二个侍卫里,杨景澄最信任丁年贵、其次许平安,再次为张发财等人,而他因性格孤僻,又被怀疑,一向凑不到跟前。杨景澄呼喇巴的寻他说话,实在让他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恭敬的答道:“刘大官人去乡里收药材去了,约莫下半晌能进城。” 杨景澄点了点头,转身又回了房间,留下李金子一脸茫然。 宁江府一场大水,可谓生灵涂炭。区区两个月光景,不独难以恢复,且因朝廷赈灾不利,粮食短缺、物价飞涨,无数人四处逃荒,宁江府境内剩下的泰半是老弱病残。这些老弱病残想要活命,只得上山下水的寻摸些吃食或可卖钱的东西。药材便是其中一桩。在这粮食贵比黄金的时节,原先值钱的药材也不值钱了,原先本就不大值钱的更成了添头。刘常春正是凭借此桩,大肆收购本地药材,预计单宁江府境内,便能让他赚个盆满钵满。 当然,刘常春能看见的好处,旁人自然也能看见。然大水过后,刘常春率先带了物资而来,尽管他为的是拍杨景澄的马屁,但无论如何,他带来的米粮布匹药材,都为宁江府尽了绵薄之力。因此,在杨景澄与彭弘毅的默许下,刘常春直接霸占了宁江全境的生药收购,任何人胆敢染指,他绝不手软! 刘常春本就只是武林府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商户,何曾尝过独占一府的甜头?近日在宁江境内,可谓是混的风生水起。为了维护关系,他死皮赖脸的住在了杨景澄家,来回折腾都不肯踏出宁江府一步,只派伙计们来往押送,那头由他老婆来主持贩卖。 又因刘常春守在宁江府,他家再无力北上贩货,只好转卖,由旁人去赚那南来北往的暴利,因此又结识了许多豪门大户的旁支。再借着杨景澄的名望,扯扯虎皮做做大旗,一时间武林府里大大小小的商家,都晓得了府内新近有位攀上了高枝的商户,刘常春顿时就在家乡名声大噪了。 自古最大的暴利便是官商勾结,除此之外皆是小打小闹。在宁江府轻轻松松赚了笔快钱的刘常春愈加觉得此乃真理。收完一趟生药的他,听闻杨景澄问询,连忙换了衣裳朝正院里来。 杨景澄的府邸早已修缮完毕,正院不再似往常那般挤了满满当当的人,显得颇为安静。刘常春早在这里熟惯的,很快在堂屋里找到了杨景澄,恭敬的行礼毕,一脸讨好的问:“不知世子寻小的有何吩咐?” 杨景澄看了眼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丁年贵默契将屋里人尽数带出,并自己守在了门外。等屋里没了闲杂人等,杨景澄方开口问:“听闻你最近的生药,都收到徽州府去了?” 刘常春脸上笑容一滞,好半日才讪讪的道:“也没过去多远……” 徽州府与宁江府搭界,当日受灾虽不如宁江府严重,但对升斗小民而言,亦相差无几。因此徽州府的乡间,听闻有富商有粮食换草药,很是积极的派了人过来与刘常春接洽。当然,刘常春也主动派了伙计去宣扬。这点子小伎俩,早叫丁年贵查了个一清二楚,前些日子杨景澄只当不知道而已。 第441页 “徽州可不是我的地盘,你跑去别人地盘上占便宜,可有拜过码头?”杨景澄不疾不徐的道。 “瞧世子说的,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还有哪块地儿,不是您家的呢?”刘常春满脸堆笑,“何况,我听闻徽州知府,乃世子的表亲不是?说实话,那头亦有熟惯的商家,我不好做的太过,只在边边角角抠点子生药材。若是那头来寻世子告状,我同他赔礼便是。” 杨景澄挑眉:“消息挺灵通的么。” 刘常春一阵干笑:“实不相瞒,在徽州那头收生药的,也是我们武林府的。他名叫徐侃,乃武林府名门徐氏子弟。与我算得上旧识,便是有世子照拂,我也不好意思同他争执太过的。” 说的真好听!杨景澄轻笑一声,武林徐氏正是现任工部尚书徐立本的本家。徐立本一向唯章家马首是瞻,他家子弟跑去章士阁的地盘上做生意实属寻常。刘常春说不好意思争执是假,不敢掠起锋芒才是真。有时杨景澄都不得不感叹章家爪牙之繁多,令人叹为观止。当然,他对几个府县的生药生意不感兴趣,他唤刘常春来,是另有事相询。 “你既在徽州府游击,那我且问你,章知府近来有无异常之处,你可知晓?”杨景澄问。 刘常春仔细回想了半日,最终摇了摇头:“不曾听见什么新闻,他今日的心思皆在倒卖粮食上,理应没空搭理旁的。” 杨景澄脸色微沉,到底没表露出来,只吩咐道:“中秋过后,生药产量锐减,你收完这批之后,再来寻我,我有事交代你。去吧。” 刘常春没弄明白杨景澄今日没头没脑的问话到底为何,但只要杨景澄没表现出厌弃,他能多说几次话,哪怕是废话,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于是心情很是不错的告辞了。 待他走出了正院,消失在视野中,听了个全场的丁年贵问:“世子究竟想打探什么?” 没了外人,杨景澄再不必控制表情,他阴沉的脸道:“我想知道,朝廷拨来宁江府赈灾的粮食,到底去了谁家!” 丁年贵闭嘴不言,其实赈灾粮食的流向,他早已查明,杨景澄想从别的渠道打探,他自然不便阻拦。其实从户部尚书的子侄正在章士阁身旁便能窥见真相,不然以章家的跋扈,刘常春胆敢越界伸手,只怕现人都凉了。无非是章徐两家拿收生药做个幌子,为的还是哄抬粮价的暴利。 “此事你替我详查。”杨景澄沉声道,“省的有些人真觉得天下已改姓了章!” 第255章 狗急    临近中秋,晚稻未熟,正是…… 临近中秋,晚稻未熟,正是灾后地区最缺粮的时节。彭弘毅带着各个知县没日没夜的在田间地头巡查,估算今秋可收获几多粮食。江南比北方好就好在可种双季稻,虽然大洪水之后的次生灾害致使插秧的时节偏晚,但总归种下了些许稻子,不至于绝收。 但,也仅仅只是没有绝收而已。毕竟整个宁江府境内,一开始并没有种双季稻的打算,洪水不仅卷走了收获,同样卷走了给来年预留的种子。眼下地里的这些,皆是彭弘毅与杨景澄当日筹集来的粮食里截下的。当时整个宁江府宛如人间炼狱,朝廷拨下的粮草未至,百姓们早饿红了眼,分发下去的种子又有泰半拿来熬粥应急,种到土里的可谓少之又少。 并非百姓一个个皆鼠目寸光,只是不把种子煮了,立刻就得饿死,而煮了种子,好赖能多活几日。求生实乃本能,非道理可说服。以至于彭弘毅目光所及之处,大片抛荒的田地上满是杂草,看着便觉着心生悲凉。他算来算去,今秋的收获,且不够明年全境播种,更遑论让百姓们混个水饱了。 “唉——”彭弘毅背着手,重重的叹息。他算不上甚青天大老爷,往年贪污受贿淋尖踢斛没少干,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外放当官远比不得京中体面,唯一的优势不就是这点好处了么?但他心里明白,凡事须得有个度。宁江富庶繁华,日子好的时候,揩点油水没什么,天下哪处不是如此?可一旦遭了灾,自己这当知府的少不得多多操持。岁考上评是别想了,好赖别落个下评,罚调去穷山僻壤,一世不得翻身才好。 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彭弘毅心里又稍微放松了些许。秋天将要打谷子,最怕的便是下雨。尤其是像春日里那般绵绵不绝的雨。春雨贵如油,秋雨便是催命的鬼了。几场雨下来,未收割的稻谷在地里发芽,又将是一场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千万要晴到晒完谷子的时候!彭弘毅心里一边默默请求着老天,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田埂上走着。田埂上道路狭窄,没法儿抬轿子,打稻谷泛黄开始,彭弘毅已足足走坏了十来双鞋,脚上的水泡烂了又好,如今都快生出茧子了。当然,他如此拼命主要也是存着表忠心的心思。明摆着东厂的人就在宁江府,杨景澄又是个颇关心民生的主儿,好生卖卖惨,日后岂不是平步青云?为了升官发财,这点子苦算什么?再走坏十双鞋都不在话下! 日暮西垂,风尘仆仆的彭弘毅终于进了城。顾不上梳洗,就裹着一身的泥沙直奔杨府。正在院子里吃饭的杨景澄看着好似个灰耗子的彭弘毅,只觉得脑仁儿都是疼的。常言道做戏做全套,这位知府在此道上当真兢兢业业,隔三差五的跑来他家隐晦的诉诉苦,只差没直接催促他上表请功了。 第442页 “彭知府请坐。”杨景澄十分无奈的唤了丫头前来伺候彭弘毅梳洗,又添了副碗筷,请他一起吃饭。彭弘毅虽有演戏的成分,可一整日的跑下来,也确实饿的前胸贴后背,端起碗筷便是一顿风卷残云,与杨景澄一起把桌上的菜肴扫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碗筷漱了口,彭弘毅腾出空来道:“回禀世子,至今日,下官已将境内人口田土情况查清。”说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人口流失大约六成,田土抛荒接近七成。各豪门大户倒能收获些许,百姓们恐怕依旧难熬。朝廷今岁已经免税,您看……” 杨景澄立刻明白了彭弘毅的暗示,自来在外当官,管你甚年景不年景。无非是丰年多贪些,荒年少贪些的区别。彭弘毅特特提及免税,竟是今岁想放手之意。杨景澄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别管彭弘毅平时多么像个官油子,此刻愿冒着得罪他的风险,肯请免税之事,算的上个好官了。于是他严肃的道:“看好境内的县令们,谁若胆敢私增苛捐杂税,杀无赦!” “嗳!”彭弘毅爽脆的应了,又随手拍了记马屁,“世子当真爱民如子。” 杨景澄语重心长的道:“今岁之惨状,你我尽知。你同那些官吏们说清楚,再逼下去,逼的百姓振臂一呼,在宁江府生出乱子,叫我落入了险境……” 话不必说尽,彭弘毅猛的打了个寒战。隔了几个月,京中的消息陆陆续续的传到了地方。几个月前京中的一番博弈,看在彭弘毅眼里,便是永和帝铁了心的要为杨景澄扫清障碍。这哪里是甚储君候选?分明就是个准太子!彭弘毅这等老于官场的人,本能的生出了警醒。江南自古富庶,因此少有流民,可谁也不敢十拿九稳的说绝对不会有。而一旦有了流民,且不论阵仗大小,在朝廷看来,便是让准太子涉险了!这是杀头的罪过! “我并非威胁你。”杨景澄看了彭弘毅一眼,“徽州乱起来了。” 彭弘毅一惊!徽州受灾远不如宁江严重,怎底收谷子的季节竟乱了起来? 杨景澄好似看穿了彭弘毅的疑问,冷笑道:“洪水不必漫过屋顶,只消漫过了田地,那一季的稻谷便废了。” 彭弘毅依旧一头雾水,试探着问:“他们没补种?” 杨景澄嘲讽的道:“洪灾过后,徽州粮价暴涨,至今未有回落,百姓上哪弄种子补种去?这会子眼看着要收割,粮价却迟迟不落,甚至有人继续哄抬,百姓熬不住了自然要造反。如此简单易懂的道理,有些人偏偏装作不懂。我看不到有人在他家门口杀人放火,他只怕还在做发财的春秋大梦。” 提起徽州府,杨景澄便是一肚子的气。他手下有丁年贵这等查案的精锐,徽州知府章士阁囤积了多少粮食他心知肚明。他原想着既然章家面上支持他做太子,章士阁好赖得给他几分颜面,平价卖些粮食与他,好叫他缓解宁江府内的窘境。不想章士阁丝毫不把宗室子弟放在眼里,二人书信来往杀了几回价,那头竟是索性不肯卖粮了!只把杨景澄气了个半死。因此事过于丢脸,杨景澄没往外说,哪知章士阁居然在酒桌上拿来炫耀!两下里立刻结了仇,也气的杨景澄身边各路探子纷纷往京中写信告状。这会子京中怕是已然接到了消息。 彭弘毅瞠目结舌:“徽州那多豪门大户是有粮食的,他们此刻哄抬粮价,不怕打完谷子之后,粮食砸手里么?”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章士阁不降价,谁敢降价?” 彭弘毅听得此话,险些气个倒仰。早听闻章家行事张扬跋扈,却不曾想跋扈至此!大家都是当知府的,贪财归贪财,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难道不懂?章士阁倒是没有掘地三尺的收税,可你哄抬粮价,岂不是比收税更狠!?自古流民如蝗虫,没有说只祸害一州一县的!但成气候,席卷半壁江山都不是甚稀罕事。宁江紧邻徽州,但凡徽州生乱,宁江必受牵连!他近来跋山涉水的是为了什么?他此前求爷爷告奶奶的去筹粮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长长远远太太平平的把官好生做下去么!章士阁你特娘的…… “阁老他不管管么?”彭弘毅按着胸口,一脸悲愤的道。 “阁老自家在京郊连绵的土地,佃租是八二。”杨景澄淡淡的道,“章家八,佃农二。” 彭弘毅眼泪都要下来了,有章士阁这等祸害做邻居,他半年来的风吹日晒好似场笑话! “世子……”彭弘毅委屈至极的道,“倘或宁江被牵连,您一定要替下官在圣上跟前分说明白啊!” “你近来做的很好。”杨景澄的表情缓和了些许,“我们管不到旁人,只好管自己。如今徽州已有县城遭袭,你切记叮嘱县令们。今岁遭灾,大家勒紧裤腰带过子。只消这二年管好了治下的百姓,以往做了什么,我不再追究,并会向朝廷奏请他们的辛劳,为他们履历上添上一笔。至于你,从我来宁江起,便见你日夜奔波,哪怕我知道你亦有私心,可我素来论迹不论心。”说着,他朝彭弘毅拱了拱手,“我替百姓谢你。” 彭弘毅连忙起身避让,口中谦虚道:“世子您说的什么话,下官原是本地父母,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可他来之前满腹邀功的心思已散了个一干二净,脑子正飞快的运转,想着怎么摆脱章士阁那王八蛋的牵连。 二人说话间,天空余晖散尽,银白的月光洒下。快中秋了。分明是人月团圆之时,整个宁江府内却无几分喜庆。今年的水灾过猛,家家户户都死了人。若搁往年,这几日宁江府都是不宵禁的。街上四处都是卖灯笼和月饼的小贩,还有满街飘着的卤肉香味,引着众人去切两斤好回家过节。而此刻的街道,分明是中秋,却如中元。街上冷冷清清,若有阴阳眼,怕还能看到鬼影重重。以至于杨景澄的宅院内,只消无人说话,便显得尤其的寂静。 第443页 彭弘毅在宁江已经做了两年知府,多少对本地有些许情谊。他自己的私宅距离此地不远,往年总嫌小贩跑进巷子里吆喝,谁料,今年竟连个摇惊闺叶的都没了。 忽闻院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杨景澄与彭弘毅齐齐从伤感中惊醒,就见张发财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沉声道:“世子,徽州卫所反了!” 第256章 加深    彭弘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 彭弘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惊恐的问:“此事当真!?” 杨景澄亦是满脸愕然,卫所造反与境内生出流民全然不是一回事!他甚至有些想不明白,卫所如何会造反? 一直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沉声道:“江南的卫所与边境的不同,江南卫所没有屯田,一切开销皆由朝廷拨款。倘或徽州粮价居高不下,哪怕是吃官粮的卫所,也是顶不住的!” 杨景澄震惊的道:“章士阁都不给同僚留点后门的么!?” 张发财苦笑道:“我们做武将的,一向被文臣们看不起。何况兵部尚书新近换了人,部里的争执尚未平息,下头的官僚们哪个肯为了小小卫所,与章家长孙过不去?世子可知,但凡某地粮价上涨,商户无不闻风而动,拉粮来该地倾销,直至粮价平稳。而水灾已过去两月有余,咱们宁江的晚稻都要收了,徽州粮价依然高企,摆明了就是那头觉着没捞够,不许放人进来。” “我只听闻过用高粮价吸引粮商,平抑物价的知府,还不曾见过如此……如此……”要钱不要命的夯货!彭弘毅险些被气出了个好歹,连忙对杨景澄道,“烦请世子下令,命各县百户所提高戒备,以免隔壁的杀红了眼,祸害到咱们宁江府来!” 杨景澄阴着脸点了点头,先吩咐人去卫所那边,叫指挥同知邵大川派人向各个百户所传令,又扭头对丁年贵道:“用我的印,发八百里加急通报京中!” 丁年贵没有动,杨景澄正想问询,便听彭弘毅急忙忙的道:“此事非同小可,下官亦得通告左近的府县。万一有大事,咱们也得将之堵在徽州府内,切莫蔓延方好。另外,世子在此地也是有上峰的,既得了信儿,且先休书一封,火速上报与都指挥使司方算妥当。” 府台并不归属于中央直接管辖,而是隶属于藩司,又称行省。藩司由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与都司共同管理,他们分别掌管地方的民政、刑狱与军政。徽州异动乃大事,恰该由三司处理。杨景澄因出身高贵,往日在京中时,与他打交道的少说也得是个六部的侍郎才够格,一时竟没想起本地的都指挥使来。不过此时彭弘毅也顾不得与他细说都指挥使是何方神圣,火烧屁股似的朝府衙狂奔而去。 杨景澄当机立断:“许平安,替我休书一封,发往都指挥使司!” 许平安应了一声,转身回房写信。杨景澄起身带着丁年贵回到屋中,开门见山的问:“方才你有何顾忌?” 丁年贵习惯性的扫了门外一眼,确认无人之后才道:“世子八百里加急送信入京,是送给哪位呢?” 杨景澄噎了噎,徽州祸事,全因章士阁贪婪而起。若永和帝先得到信儿,在此事上自然有了先手,按着现两下里的深仇大恨,惹祸的章士阁不死也得脱层皮;而若是章太后或者章家得了先手,地方上的钱财粮草小事,凭他们的本事,三两下即可消弭于无形,让章士阁继续逍遥。 从内心来说,杨景澄此刻恨不能把章士阁扒皮抽骨,要知道章士阁手里的粮食,有一大半皆是他死皮赖脸问朝中讨来救济宁江府的!截了他的粮食不说,惹出的祸事弄不好还得牵连他,此仇简直不共戴天!然而,他现不能跟章家撕破脸! 京中局势越发诡谲,可杨景澄知道,永和帝至少还有十年好活,眼下华阳郡公要的正是稳。章士阁为章家长孙,一旦暴露在永和帝眼中,不定掀起何等风浪。而此事若是他捅出来的,对于整个朝廷来说,无异于一场海啸。 杨景澄面色阴晴不定,咬着后槽牙道:“我还收拾不了他了!” 丁年贵的脸色亦没好看到哪里去,古人有云,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所以如此比喻,正是民众集合起来,便如滔滔洪水,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哪管你平日是好是歹?狂乱之下,能否活命全靠运气。六月间的大洪水弄的他心力交瘁,生怕一不留神杨景澄就给卷进了水里。日子没安生几日,章士阁又在邻府弄出了个民意如潮。他原是章太后心腹,本该对章家更为亲近,然对着章士阁这等狗逼玩意儿,他当真是恨不得将其摁进东厂地牢,叫他尝尝什么叫千刀万剐的滋味! 丁年贵深吸一口气,道:“世子,从明日起,你同马教官说一声儿,加紧卫所的练兵,我们得防着徽州府的卫所裹挟着百姓冲关!无论如何,须得守住宁江府城!” 杨景澄冷声道:“半个月内便是秋收,守住府城又有何用?流民袭来如蝗虫过境,城外的百姓岂不是十死无生?” 丁年贵冷静的道:“这只能看都司如何决策,您只是个卫指挥使,能守住治下一方百姓,就不错了。” 杨景澄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心中对章家的最后一丝妥协之意烟消云散!他曾想章家也未必个个都罪该万死;曾想华阳郡公最大的阻力正是因其想对章家赶尽杀绝;曾想如若到了那一日,看在章太后待他不薄的份上,他可做说客,请求华阳郡公只诛首恶!然此时此刻,他终于看明白了华阳郡公的“刚愎”从何而来。仅仅一个章士阁,便闹的江南不宁,整个章家有多少外放的官员?他们在地方上,又干过多少丧心病狂之事?在章家权势的掩盖下,谁也不曾知晓。 第444页 章家,合该九族皆亡! “章家大爷之事,我先发信去京中。”丁年贵须臾间已想好了对策,“至于您发的信,出了江南,‘遗失’了便是。只消沿途有证据,您又及时上报了都司,圣上追究不到您头上。” “再做几年官,我就比彭弘毅更圆滑了。”杨景澄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沉默了一小会儿后,他又道,“我并不想做这样的官。”有人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可他杨景澄天生的宗室世子,若只为了吃穿,又何必出来做官? “羽翼不够丰满时,唯有低调做人。”丁年贵平静的道。 杨景澄起身走到了屋外,皎洁的月光穿过天井,洒落在庭院。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纸,照亮了夜风里轻轻摇曳的紫薇。紫薇花期将过,再不复之前怒放如火的姿态,在灯光下显的尤其的衰败,一如这满目疮痍的天下。 “若非有人心胸狭隘、不顾大局,今次可趁机重创章家。”杨景澄的眼神里带上了落寞,“可惜……”永和帝是个十足的小人。章家权势滔天,若非他在此,恐怕章士阁的一言一行,都有人替他盖的严严实实,这也正是章士阁嚣张的资本;而他在此,却碍于永和帝可怖的私心,亦在想方设法替章士阁隐瞒。只因羽翼未丰,只因但凡出头,永和帝必然背后捅刀。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蛐蛐儿的叫声在夜色里响起,越发显得深深的宅院里寂静安宁。丁年贵走到了杨景澄身后,轻笑道:“世子可觉得憋屈?” 杨景澄侧头看向丁年贵:“你又想说什么?” “您若不顾及华阳郡公,也不至于这般为难。”丁年贵笑笑,“之所以害怕圣上发作,不正是担忧华阳郡公不好做人么?” 杨景澄嗤笑一声:“我果真与章家决裂,确实有些官僚会叛离华阳兄长,倒向我。毕竟,在众多贪官污吏眼里,我这样仁弱稚嫩的小崽子,恰是傀儡皇帝的好胚子。但,也只能稍稍削弱华阳兄长的声势罢了。他真是做了半辈子皇帝,也没学会真正的帝王到底该拉拢谁。” “华阳郡公性格刚硬,太多次让圣上下不来台了。”丁年贵道,“那是帝王,是九五至尊,是万民之父。谁让他没脸,他理所当然的要谁没命。我也曾暗自推演过,圣上果真对郡公退让,看在朝臣眼里又是什么光景呢?”丁年贵笑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世子这般知晓好歹,便是朝中高官,得志便猖狂之事亦屡有发生。圣上脾气好了,底下人又没了畏惧之心。人呐,多半欺善怕恶。一个喜怒无常的圣上,总归是种威慑。”丁年贵没说出口的是,永和帝又不是什么聪明睿智之人。脾气又好,心胸又广,还能震慑朝臣的,大抵只有史上那些明君能做到了,横竖永和帝是做不到的。 杨景澄暂没兴趣分析永和帝小肚鸡肠到底有何优劣。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抓着走廊的扶手,思考着眼下的局势。丁年贵方才问,他是否觉得憋屈。那是必然!但是否真的就得憋屈下去,也不尽然。于心里沉思了半晌,他二话不说,转身下楼。 丁年贵怔了怔,原想跟上,却又止住了步伐。杨景澄咚咚咚的脚步声在庭院里回响,很快,又换成了吱呀的开门声。丁年贵听音辨位,不由挑了挑眉,杨景澄进的是马桓的房间。 看着独自立在门外的杨景澄,马桓不由的愣了愣。杨景澄忽然问道:“马师父,宁江卫在你手上练了足足两月,你对他们可有信心?” 马桓本能答道:“与九边不可相提并论,但与之前业已不可同日而语。” 杨景澄笑出声来:“很好。”说毕,丢下一头雾水的马桓,又蹬蹬蹬的上了楼。进屋,落座,提笔飞快的在信纸上落下了一句话:“姓章的,流民怕否?想求小爷救你否?”而后不待墨迹晾干,随手折了两下,扔到了跟进来的丁年贵怀里,吩咐道:“发往徽州,立刻!” 丁年贵不由问:“世子想作甚?” 杨景澄嘴角微勾:“报仇!” 第257章 跳墙   徽州,章士阁私宅。…… 徽州,章士阁私宅。 院墙外的喊声震天,章士阁躲在屋里焦急的绕着圈。他乃章家的正子嫡孙,带来的护院虽比不得杨景澄的精锐,但胜在量多,此刻正守着各处入口,与卫所的人对峙。 徽州卫所指挥使亦是官场中人,自是知道章首辅在朝中何等威势,并不敢很冲撞了章士阁。只是章士阁带着全城的商户哄抬米价,这份暴利却没叫上卫所,害的卫所米都买不起。眼看着要过节,千把号没米下锅的汉子,岂能不恼?怨气积累的久了,自然而然的鼓动了起来。 两下里僵持有三四天了,章士阁年轻气盛,一开始仗着家世,全然不把卫所放在眼里——时下文臣看不起武将早已成风俗,章士阁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能在他面前直起过腰的武将,难免生了轻视之心,又更激怒了卫所。要不是两边管事儿的死命拉着,早就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了。 然,卫所闹事并非意气之争,乃实打实饿出来的火气。民间有俗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因此,兵书所言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于此处是不适用的。忍了三四天,卫所的火气节节攀升,先前还只是骂些脏话痞话,从今日下半晌起,他们已然开始砸门。 哐哐哐的巨响在宅子里回荡,章士阁从京中带来的幕僚杜阳冰忧心忡忡的道:“大爷,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且退一步吧。” 第445页 “不行!”管家章泰和立刻跳出来道,“他们上千号人,每人讹我们三五百斤,便是几万斤之数!咱们家有的是膘肥体壮的打手,怕他们条卵!” 章泰和一语说进了章士阁的心里,他倒不是很在乎几万两粮食的价值,就是被人堵到了家门口,颇觉丢了面子。幕僚杜阳冰觑着章士阁的神色,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娘。他是个落地的举人,因熟读律法,被章首辅挑中,做了章士阁的幕僚。与他相仿的还有好几个,他们一行七八人随侍在章士阁身旁,替他处理着衙门里的大小事。 时下但凡当官的,身边无不跟随着幕僚。毕竟官员外放人生地不熟,若没有几个帮手,那便成了泥塑木胎的菩萨,何谈吏治?似杨景澄那般身边全是打手,一个幕僚都无的,实属罕见。因此,章家为了能让章士阁做好官,替他备上了整一个队的精锐。然,再好的精锐,在章士阁心里终究是外人,怎比的上自幼伴大的长随亲近? 而现章家私宅的管家章泰和,正是章士阁自幼的伴当。章泰和原名叫李泰和,乃京城章府大管家王守业的亲外甥。既是大管家的外甥,自比旁人都有体面。小小年纪便跟在了章士阁身边,陪着他读书识字、科举做官。就在章士阁出仕的第一年,他把自己最信任的长随提成了管家,并赐了主家姓氏。从此章泰和越发有了体面,隐隐有了一股将来要取代舅舅,做章家全族大管家的气势。 奈何,似他这等同少爷们一同养在深闺的奴仆,能有甚见识?就譬如杨景澄身边的龙葵,溜须拍马、起哄架秧子倒是个顶个的好手,果真指望他们做点子什么,那可真是妥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章泰和竟在这危机四伏的当下,不单不劝着主家息事宁人,反倒更往霸道处教唆,只把几个幕僚气的火冒三丈,还不好说得! 章家后继无人呐!!!幕僚杜阳冰在心中大声的呐喊。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屋内的人齐齐吓了一跳,很快有小厮飞快的跑了进来,跳脚喊道:“大爷,不好了,那帮丘八往咱们院子里扔火油罐子,差点把屋子都点着了!” “哎呀,罢了罢了!”杜阳冰赶紧摆手道,“都是同朝为官的,各退一步、各退一步。他们卫所也不差钱,大爷平价卖些粮食与他们过节得了。” 徽州府内早有零星的流民,今次又惹得卫所鼓噪,章士阁多少有些心虚,听到杜阳冰为他寻了个台阶,遂板着脸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杜阳冰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章士阁的府邸再大、院墙再高,也抵挡不住正经卫所的官兵。果真惹到他们杀红了眼,这里头的人全都要陪葬。见章士阁终于松了口,他立刻自告奋勇的跑出去,欲与卫所谈判。 谁料,不到一刻钟,杜阳冰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章士阁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了?” 杜阳冰哭丧着脸道:“他们改口了,不肯花钱买,要我们直接交出五万斤粮,不然就烧了咱们的宅子!” “他们敢!”章泰和跳脚骂道,“谁给他们狗胆,竟敢挑衅章家?他们怕不是想去诏狱里走上一遭!” 杜阳冰脑子眼儿都是疼的,卫所将兵围堵了好几日,早已把章家得罪狠了。既已经得罪了,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现在怕的正是狗急跳墙! “姓章的小子!别你以为你爷爷了不起!”门外一个大嗓门的嚷道,“你爷爷贪赃枉法、横行无忌,你家早晚要满门抄斩!你少跟我们摆大爷的款儿,我们没了粮食,横竖是个死,今日就跟你同归于尽!杀了你当垫背的,我们不亏!” 杜阳冰急道:“大爷,他们饿红了眼,不讲道理的。横竖是白得的粮食,舍了就舍了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何必同一群丘八见识!” “轰隆!”又一声巨响袭来,伴随着爆破声,直接点燃了章士阁家的一座小院。江南盛产木材,建筑以木结构为主,最怕火攻。外头扔进来的火油,连城墙都打得,何况民宅。就在章士阁冲出屋子,看向声音来处时,又是轰的一声,那院落登时火光冲天! “哐当!哐当!”铁木的院门被咋的摇晃不止,杜阳冰侧耳听了一阵,厉声喝道:“不好!他们在拿木头撞门!” 章泰和难以置信的喊:“他们疯了!?” “砰!砰!”两扇大门在木头的撞击下,轰然倒下。守门的侍卫大声惊呼:“门破了!大爷快跑!” “我日你姥姥!”杜阳冰忍不住骂出了脏话,撒腿就往后院冲去。他记得后院有棵高大的桂花树,能助他□□逃命。几个侍卫亦反应极快,拽住章士阁,便往暗道里躲去。 内院的墙远不如外院的坚固,三两下就被砸了个稀烂。雕梁画栋的内院里登时冲进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原来,出头袭击章家的,并非卫所官兵,而是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一股流民。他们一个个脸上画着红色的油彩,手里拿着半丈长的竹竿,一头削的极尖,充作枪头;竹竿上还插着乱七八糟的竹签子,横扫过去,管叫你皮开肉绽。 但凡动刀兵的人都知道,武器皆是一寸长一寸强的。哪怕流民毫无章法,一群人手持着长竹竿猛冲过来,也把章家的侍卫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这里便体现出了身份的不同。章家再是权势滔天,名义上也仅是官宦,而非皇族宗室。因此章士阁身旁的侍卫,倒也有军中退下来的精锐,却无论如何比不得丁年贵等人的素养。便是当初侍奉杨景澄,丁年贵等人还老大不乐意呢,何况官宦子弟?章首辅再是礼贤下士,能请来的也仅仅是打手,算不得军人。 第446页 所谓散兵游勇,打打地痞流氓还成,面对乌央乌央的流民,不曾有指挥经验的他们哪里是对手?三下五除二的就被打的抱头鼠窜,不到一刻钟,已然溃散。好在也正是他们抵挡的这一刻钟,叫章士阁顺利的躲进了地道。 然而听着外头杀声震天的章士阁此刻依然有些恍惚,站在黑咕隆咚的地道里,他半日都没想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外头的人就疯了呢?他们当真不怕家破人亡? 卫所官兵自然是怕的,他们有俸禄,便有拘束。一个卫所编制千人,可本朝乃军户世袭制,编制千人可不代表卫所里生活的只有千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兄弟亲戚都加起来,五六千都不止!即使有那么几个豁出命的,也没多少人愿陪着他一家老小共赴黄泉。 然而,卫所在买粮这件事上,与章士阁结的梁子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化解。大家都是在朝为官的,谁还不会心黑手狠、借刀杀人?因此,卫所将兵们一面派麾下聚在章府闹事,一面派本地帮派的人去引诱已经造反的流民直接冲击章府。横竖徽州缺粮全因章士阁而起,流民们听说是去打知府老爷,二话不说抄起家伙便上了。 卫所将兵皆是本地人,与本地帮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流民们除了竹竿子,一无所有,更不懂攻城。于是卫所又偷偷的通过帮派,给他们提供火油,并教他们如何砸门。待到流民就位,卫所将兵们早一溜烟的跑没影了。帮派的人更不敢招惹章家,趁人不注意,也跑了。只剩一群没文化没见识的流民在章府里横冲直撞。 地道顶上的地面被流民们踩的砰砰作响,他们操着章士阁听不懂的本地方言,大声的喊着什么。地道内昏暗无光,而头顶的泥沙被震的簌簌的往下落。时不时还能听见入口处有人经过,把章士阁几个人吓的噤若寒蝉。 “我们顺着地道跑出去吧?”章泰和战战兢兢的问。 长随嘉悦道:“出口会不会有人?” “那也比呆在此处安全!”章士阁到底经历了全套的科考,总算比几个不中用的仆从冷静些许。他命长随嘉悦打起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环视了一圈,心当场就凉了半截。不知为何,跟着他跑进地道的侍卫,竟只有两人!此外便是管家章泰和与两个长随。其余的甚幕僚打手,一个都不见人影。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不愿去想那个最有可能的猜测。他不停的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帮人大概是走散了吧。 火光照耀下,其他人也看清了地道内的情状。章泰和再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半日后,他无比惊恐的喊道:“走!我们快走!师爷们也知道地道!他们若是被抓了,必定出卖我们!” 一语惊醒了地道内的所有人,由一个侍卫在前开道,几个人再顾不得平日的体面,尥蹶子往出口狂奔而去。 出口是一道小门,从缝隙处透进来了外头的光。小门外没有任何嘈杂,安静的仿佛夜半的街道。侍卫贴着耳朵在门上听了好一阵,才对着章士阁点了点头:“外头没人!我们走!” 话音未落,只见那木门突然洞开,一个人影从天而落!章士阁脑子嗡的一下,呼吸骤然停滞!吾命休矣! 第258章 睚眦    忽如其来的变故,不止惊吓…… 忽如其来的变故,不止惊吓到了章士阁,连管家带侍卫皆吓的一个哆嗦!侍卫手里用来照明的小木条啪的掉到了地上熄灭了,这点动静更引发了众人的恐惧! 一阵尿骚味随风而来,章士阁片刻之后,方感觉到自己的□□有股温热的液体流过。他自幼仗着家世,走到哪都叫人高看一眼,何曾似今日般丢过颜面?就在这命悬一线的档口,羞愤欲死的情绪同时升起,只把他涨了个满脸通红。 “章家大爷?”来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似乎并无敌意。 因木门洞开,地道内不再黑暗。两个侍卫率先反应过来,纷纷抽出腰刀,大声喝道:“谁?” “哦,我是瑞安公世子身边的张发财,奉世子之命前来送信的。”张发财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怎么?你们就这点子人跑出来?平日都不带着大爷练习的么?” 张发财不自报家门还好,这会子叫章士阁听见瑞安公世子几个字,全身的血液都直朝脑门奔涌而去!他瞬间记起了前两月截粮并故意落杨景澄颜面之事,如今叫杨景澄的人看到了自家狼狈,只要想想,顿觉羞愤欲死! 这两位公子哥儿的仇怨,还得从章士阁回京述职时说起。打章士阁有记忆起,章家便内有太后、外有首辅,可谓在京中横行无忌。休说杨景澄这等外头养的私生子,有时候连海宁公主见了,都得避其锋芒。虽说海宁公主怕的是章太后,可落在章士阁眼里,便成了堂堂公主亦畏惧章家。作为章家的承重孙,他自然与有荣焉。如此活了三十载,好容易回趟京,恰逢章太后于章家召见杨景澄,于是,他发现哪怕在家里,众星拱月的居然不是自己!当下里便觉得丢了面子,厌恶上了杨景澄。次后截宁江府粮草,很大程度是为了跟杨景澄过不去。 杨景澄这口黑锅当真是来的莫名其妙,他自认自己是不幸卷入旋涡的小鱼,每日殚精竭虑的规避着四面八方的暗箭,简直心力交瘁。哪知看在章士阁那棒槌眼里,就成凤凰蛋了!杨景澄也是个有脾气的,三番两次之后,毫不犹豫的与章士阁杠上了。 第447页 然,二人的矛盾,又非单纯的公子哥儿间的意气之争。章士阁是想借朝廷而肥自身;而宗室子弟的杨景澄,却是为了宁江府的百姓。便是两个月过去了,杨景澄心中依旧有怒意翻涌——但凡章士阁少截些,能补种的百姓就不知多了几许,彭弘毅也不必左支右绌了! 若是仅仅如此便也罢了,甚贪赃枉法、甚心怜苍生,在官场上皆是攻讦政敌、美化自身的手段。外人听见了不过一笑了之。偏偏章士阁一向跋扈,大大咧咧的将此事在酒席上散播了出去,用以落杨景澄的颜面。殊不知,官场规矩,是能做不能说的。两位公子哥儿的争端,早落进了应天布政使程荣的眼中。纵然程荣乃章首辅一系的骨干,对章士阁也无半点好印象。 反观杨景澄,甭管他为民操持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他占了道理,把自己立于了不败之地。单论做官,程荣显然更喜欢杨景澄。一来守了官场规矩,二来一门心思赈灾练兵的人也不易惹事。何况程荣能做到正二品的高官,自然不可能甘做章首辅的走狗。二人虽有主从之说,实则更接近互惠互利。程荣有程荣的立场。身为布政使,若说没有入阁的野望,那是扯谎。而想要入阁,总归得让圣上点头吧?再抱章家的大腿,也别惹得圣上记恨吧?于是,二人的争执他不偏不倚的写了折子,给章太后与永和帝各递了一份。 与此同时,吃了亏的徽州卫所、宁江知府、宁江卫所等各自寻了自家靠山,往上头诉苦。只是章家势大,他们的份位不足以动摇分毫,尽数被各路人马压了下来。可是,如此多人的诉苦,也让各自的靠山心生不喜,这其中也不乏太后党的官员。更何况,丁年贵等人本就是明面上的探子,折子能最快速度的直递章太后的案头。 因此,在杨景澄不知道的时候,二人的争执早被上头看了个清清楚楚。永和帝对他敢与章士阁对着干的心性相当的赞赏,又因此促使了永和帝想进一步撕裂杨景澄与章家的关系,才使得他放出了龙氏之死的因由。若叫杨景澄知晓前因后果,只怕想弄死永和帝的心都有。 既上头人尽皆知,章首辅难免被动。章太后毕竟是当家人,自家侄孙子挖墙角挖的肆无忌惮,这不是落杨景澄的脸,而是她的脸!原本她还只是把章首辅请进宫里,温言细语的分说跋扈之弊端,叫章首辅好生管教孙子,莫使家族蒙羞云云。及至丁年贵的折子送到,章太后当即震怒! 章士阁与章太后有血缘,杨景澄没有。可宗法它不是这么算的!从宗法上论,一个夫家孙子,一个娘家侄孙子,亲疏一目了然。当章太后看到丁年贵的折子上写着章士阁如何在酒席上抨击耻笑杨景澄时,这没见过几面的侄孙子在她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章首辅的消息并不比章太后差多少,他亦被长孙的愚蠢气了个半死。火速发了封信,把章士阁劈头盖脸的痛骂了一顿。京城距离徽州千里之遥,信件消息来回间,两个多月一晃而逝。章士阁接到祖父训斥的信,也不过在五天之前。正为此不自在,就在最狼狈的时候,当头撞见了杨景澄的人! 张发财的目光毫不客气的落在章士阁的裤腿上,尿液顺着轻薄的丝绸裤腿,还在不停的往地面上滴落。张发财噗的笑出声来,吊儿郎当的道:“哟,章家大爷,您这是须得吃点子六味地黄丸进补进补呐!” 章士阁险些被气的一口气没提上来,章泰和则瞬间暴怒,指着张发财厉声痛骂:“小王八羔子,你好大的狗胆!” 张发财的腰刀蹭的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了章泰和的脖颈。一切变化的过□□猛,直到冰冷的刀锋接触到了皮肤,章泰和才反应了过来。他惊恐的看着面前眼神如冰、杀意沸腾的男人,一股暖流登时从□□处飙射而下。 “呵,”张发财脸上满是嘲讽,“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章士阁主仆两个齐齐羞的满脸通红。 张发财后退一步,他不是不敢杀个奴才,而是忽然发现章泰和与家中的几个小厮简直神似。那几个小厮早被杨景澄冷落到了角落里,而章士阁却把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带在身边,他怎么能替章士阁清理门户呢?敌人身边的祸害,必须好好留着啊! 就在章士阁主仆松了口气的时候,张发财却忽然发力,只见他双脚在地面上重重一蹬,灰尘顷刻间扬起,随即昏暗的地道内寒芒乍起,紧接着两声凄厉的惨叫直接刺破了章士阁主仆的耳膜。 漫天血雾中,两个侍卫应声倒地。他们的脖子上各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如水刀般冲刷着地道的顶部,又和着泥沙簌簌下落。他们的脸上,则是交织着痛苦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几个呼吸间,鲜血静止,两个侍卫瞪着几乎吐出来的眼珠,死了。 章士阁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章泰和与另一个长随恐惧的抖成了一团。 张发财从怀里掏出了块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刀锋上的血迹。别看两个侍卫喷了满地道的血,可张发财的刀锋上却只有极细的一条血线。擦完,他收刀入鞘,同时把沾血的帕子整整齐齐的叠好,收回了怀中。 “我们东厂出来的人,嗜杀如命。”张发财语调倏地轻柔,但章士阁主仆几人却越发觉得可怖,“偏叫娘娘给派去伺候个好好先生,说实话我们上上下下,都挺为难的。” 第448页 “今日能过个瘾,真是多谢章知府了。”张发财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抬手扔到了章士阁头上,“哦,对了,今日我来送信的,你赶紧看了给我回信,省的我耽误了正事儿。” 章士阁没接信,他现脑子有些懵,一则是不明白张发财为何突然暴起杀人,二则是从小到大从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让他凭空生出了不在现实、正困于梦中的错觉。 张发财也不催促,说实话他忍章士阁很久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杨景澄待他们的态度,他们自是记在了心里。若说章士阁是从未受过委屈,那以丁年贵为首的这帮被章太后收养的孩子,那便是从小不知道甚么叫委屈。直到跟在了杨景澄身边,偶然忆起往事,方惊觉,原来之前过的日子,那般的委屈;原来跟随一个主人,根本不需要被朝打暮骂、根本不需要提心吊胆。主人不会喜怒无常,便是恼了,顶多骂上两句。看在他们眼里,与其说是发脾气,不如更像小孩子撒娇。 张发财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想,横竖在他看来,只消杨景澄别与章太后直接对上,他便一定要做好侍卫的职责,不独要护其周全,但凡冒犯了杨景澄的,他必定要寻机会报复回去。睚眦必报,才是东厂风范! 微冷的秋风从门外吹入,驱散了些许尿骚与血腥味,也让章士阁的神志清明了几分。他总算回过了神,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身处危险的现实。硬忍着胸中翻涌的气浪,低头捡起了落在了泥地上的信。拍掉信封上的灰尘,屈辱的抽出了里头雪白的信纸。 信上却只有一句话。 “姓章的,流民怕否?想求小爷救你否?” 第259章 求援    信纸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信纸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沾染上了尘土。章士阁整个人都是木的,今日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多到他几近麻木。不知过了多久,骨子里的愤怒才从麻木的间隙里一点点的挤压出来,他的眼里渐渐的染上了仇恨的色彩! 杨!景!澄!!! 章士阁的身体开始微微的颤抖,依旧在他手里的信封被他揪成了一团。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每一寸精神都在疯狂呐喊着杀人! 然而张发财的一句话,又让一切的刻骨仇恨戛然而止。 “你不需要的话,我先走了。”张发财丝毫没有墨迹的兴趣,现徽州府城内流民四起,乱成一团,他急切的想回去报信,并将消息传递入京中。朝堂的博弈他掺和不了,但不妨碍他给自己讨厌的人补上一刀。 章士阁粗重的喘息着,他现对地道外的景象一无所知。地道内无粮无水,亦非久居之地。再则地道并非绝密,倘或知情人出入口泄露出去,那些兵痞都不用干别的,只消堵住出入口,再往地道里放把火,他便插翅难逃。然而,张发财倨傲的神情,与杨景澄的亲笔信,是如此的刺眼! “外面……有没有人?”章士阁的身边仅剩的长随嘉悦再也忍不住,开口问询。 张发财却没有回答。他两眼只盯着章士阁,好似压根没把甚管家长随的放在眼里。说来无论东厂还是锦衣卫,皆是天子心腹,等闲也确实高高在上。休说章士阁身边的长随,便是章士阁本人,只消别伤了他,气一气根本毫无影响。所谓打狗看主人,他是太后心腹,气你咋地? 章士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嘉悦开口时,他心里想的是总算有个台阶下了,不料张发财根本不接招,且他堵在前方,狭小的地道里,若想出去,非得他让开不可。章士阁觉着他三十几年的霉运全都在今日爆发,简直让他完全不知如何进退! 又憋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章士阁的求生欲终于站了上峰,他几乎是强挤出了个笑,咬着后槽牙道:“敢问张大人,门外情形如何,可否告知一二?” “早这么客气不就好了么?”张发财大咧咧的道。 章士阁差点吐血,他知道张发财说的并非刚才章泰和的冒犯,而是此前他与杨景澄的争执。一方面恼怒杨景澄的人得志便猖狂,另一方面也颇为嫉妒杨景澄身边能人环绕。尤其是丁年贵,章家给的资料里,清晰的写明了他的战绩。包括眼前的张发财,亦极为骁勇。可以说以丁年贵为首的一整只队伍,乃切切实实的百战之师。而这样好的人手,太后给了杨景澄,自己却只能请寻常的镖师。太后娘娘真是太偏心眼了! “对了,我进城之前,你们徽州府城各个路口都有彪形大汉把守,他们脸上皆涂抹着红色的油彩,自称赤焰军。”张发财笑嘻嘻的道,“章知府挺有本事的哈,上任不到仨月,麾下连成建制的军队都有了哈!” 章士阁眸光一缩:“不可能!” “我骗你有饭吃?”张发财吊儿郎当的道,“我有带纸笔,求援信你爱写不写,不写我走了。” “他们怎么可能短短时日,便有了番号!”章士阁依旧不愿相信。 张发财再次拒绝了回答。凭他的经验,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流民确实不可能有如此声势。流民多半是没什么战斗力的,饿的脑子发木的他们,一切皆靠本能驱使,毫无理智。非得无数股流民互相厮杀,才会慢慢形成类似正规军的组织,也就是俗称的造反。他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与其说是流民起义军,不如说更像下山的土匪。那么问题来了,土匪为何胆敢在府城里横行?甚至设上了关卡?剿匪的主力军徽州卫,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449页 张发财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杨景澄想找回场子!”章士阁笃定的道。 张发财回过神来,笑眯眯的默认了。杨景澄其实拿章士阁没什么办法,太后姓章,朝中三巨头里,杨景澄真正的依靠唯有章太后。因此,杨景澄既不能对章士阁赶尽杀绝,亦不能见死不救。也只能找点场子,纾解纾解心中郁闷了。 章士阁连连深呼吸几口,憋屈的冲张发财伸出了手:“纸笔拿来。” 张发财从袖中掏出一套十分袖珍的文具,递到了章士阁手中。章士阁拆开文具,拿出纸笔,接连闭了好几次眼,方咬牙写道:“兄遇险、恳请弟伸出援手,兄感激不尽!” 张发财接过信胡乱塞回了怀里,转身翻出了地道,直接消失了!章士阁目瞪口呆,三两步跑到门口,低吼道:“你居然就这么走了!” 门外半晌没有任何回音。 良久,章士阁抬脚狠狠的踹在了土墙上,怒吼道:“杨景澄,我X你大爷!” 蹲在外头的张发财嘶了一声,龙飞凤舞的把这句话记在了纸上。民间称伯父为大爷,杨景澄的大爷是……啧,章家的灵气,真是叫娘娘和章首辅用光了啊! 徽州府距离宁江府足有三百多里。即使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也得从天光跑到天黑才能抵达。张发财凭借着身份,借调驿站的马匹,一路换马不换人,足足狂奔了六个时辰方回到了宁江府。时值下午,杨景澄刚从卫所回来,见到风尘仆仆的张发财,忙道了声辛苦。 张发财咧嘴笑道:“跑惯了,不辛苦。不过章知府那头情况不好,世子是否要派人救援,恐怕得立刻拿主意才好。” 杨景澄连忙问:“什么情况?” 张发财一面跟着杨景澄往院子内走,一面快言快语的把徽州见闻说了个清清楚楚。丁年贵听的直皱眉头:“你没见徽州卫的人?” “没见。”张发财道,“我顺手打听了下,前日他们还围着讨粮,到那甚么赤焰军来了,他们全跑没影了。” 杨景澄愕然:“反贼进城他们竟跑了?不怕上头责怪么?” “责怪什么呀?”张发财道,“听说他们粮库都空了!” “骗鬼呢!”丁年贵冷笑道,“粮库存粮不多可能是真的,果真空了,王英芳早往蔡仪那处哭去了,还小打小闹个什么劲儿?” 杨景澄:“……”你们东厂的对朝廷官员都是直呼大名的吗?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便罢了,地方武将一向没什么体面;但蔡仪可是他们应天的都指挥使、康良侯蔡亮的族弟,朝廷正二品的高官!杨景澄算是对东厂、锦衣卫这等衙门服气了! 张发财愣了愣,说实话,虽然他们做番子的满世界打听消息,但对于朝中局势的分析把握,未必个个在行。张发财便不太弄的懂其中门道。被丁年贵抢白后,连忙摆摆手:“我不懂老大人们的心思,横竖消息就是这些了。” 杨景澄见张发财风尘仆仆的模样,便道:“你且去歇着,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张发财点了点头,大步流星的朝自己的屋子去了。杨景澄站在原地想了想,又开始点名:“许平安、裘有根、李金子,你们随我来!” 被叫到名字的李金子不由莫名其妙,他有好几次行动都被丁年贵抓到了轨迹,一向不太被杨景澄信任,今日怎底忽然又特特点他出来了?但杨景澄没有解释,而是带着几个人,径直走到堂屋,请他们坐下。 丁年贵还是习惯性的站到了杨景澄身后,杨景澄也不去管他,而是开门见山的道:“我离京时十分急切,家里没给我请幕僚。我虽只是个武将,但有些事总需要有人商议。你们几个平日里看着便颇为稳重,因此我请你们来一同商议商议徽州之事。”说毕,他又对丁年贵道,“你把徽州的前因后果,同大家伙讲一讲。” 丁年贵瞥了李金子一眼,方如是这般的把张发财拿回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待他说完,许平安等人面面相觑,好半日裘有根挠了挠头道:“世子,咱也没什么文化,一时弄不清这里头的门道。” 李金子却忽然开口:“章知府做生意,为何要讲徽州卫排挤在外?” 丁年贵淡淡的道:“越多人分赃,能分的东西越少。” 李金子又道:“可应天的都指挥使乃康良侯府出身,说来与娘娘亦有些渊源,既是同一个派系,他理应居中调停,何以对眼皮子底下的纠纷如此的漠视?” 这正是杨景澄心中疑惑,章士阁可没落下徽州府的文官们,更没忘了大大小小的士绅,连远在武林府的徐家都没忘,怎么偏偏忘了徽州卫? “他们应是在分赃上闹了矛盾。”丁年贵道,“若非如此,王指挥使未必有胆围攻章知府的私宅。” 杨景澄侧头问道:“现怎么办?” 丁年贵看向杨景澄:“只看世子您怎么想了。” 杨景澄挑眉:“我怎么想,你们便能怎么办么?” 丁年贵笑了笑:“不同的思路,不同的处事方法。” “那我想把粮食抢回来。”杨景澄冷声道,“我们宁江府的百姓,还饿着肚子呢!” 李金子探究的目光投来,又很快收了回去。 许平安轻笑出声:“世子可是想趁火打劫?” 杨景澄整了整衣袖上的褶皱,不疾不徐的道:“写信气人不算本事,抢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章家子弟,该受点教训了!” 第450页 第260章 合谋   “既是想光明正大的抢,何妨…… “既是想光明正大的抢,何妨光明正大的去?”丁年贵笑道,“您是宁江卫指挥使,现徽州知府向您求援,那头又有甚赤焰军,您大可直接率兵出击。既练了兵,又不怕他章知府反悔,何乐而不为?” “好!”杨景澄当即答应。 许平安震惊的道:“卫所驻军不可私离驻地吧?” 杨景澄但笑不语,所谓人挪活树挪死,哪怕朝廷三令五申的规定,真执行下来亦有各种变通。驻军不是不能私离驻地,而是不得擅离。二者看着相似,意思却相差很远。不得擅离,换言之,有理由自可来去如风。何况他是带兵去救章士阁的,哪怕章首辅事后明知他抢了粮,也会竭力为他周旋。不为别的,粮草再贵重,比起章士阁的性命来说,却不值一提。章首辅乃朝中的领头羊,明显的恩将仇报可是干不出来的。 既要领兵出门打仗,少不得把马桓请来商议。自来武将主战的多,主和的少。马桓已经多年未曾领兵,骤然听闻杨景澄找他商议打仗之事,兴奋的直跺脚:“世子只管交给我,我保管打的那帮贼人哭爹喊娘!” 杨景澄笑道:“切勿小瞧了匪类。流民流寇皆不可怕,然这等有了纲领、组织的,多少有些棘手。些许小事,我可不想只打胜仗,我还想让麾下尽可能的没有伤亡。你做得到么?” 马桓僵了僵,半晌方道:“我尽量。”说毕,又补充道,“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我知道世子心疼将兵,但慈不掌兵,世子日后若要领兵打仗,还是心狠点的好。” “我知道,”杨景澄笑道,“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马桓闻得此话,心中大石落地,又兴头起来,搓着手道:“打仗讲究出奇制胜!我们宜早不宜迟,我现就去卫所那头动员起来!也叫徽州卫那起见了贼人便跑的软蛋瞧瞧我们的英武!” 杨景澄道:“好。你们且先预备,我去同彭知府说一声,到时候南城门见,我们一并去徽州!” “不可!”堂屋内的众人齐齐出声,许平安忙道,“世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过是些许贼人,很不必您亲自前往。您还是在家安坐,等马师父的捷报便好。” 李金子更圆滑些,转瞬间就找了个借口道:“如今徽州流民四起,赤焰军已成气候。万一马师父拦截不成,叫他们冲出了包围朝我们宁江府来,只怕酿成大祸。小人以为,马师父领兵出击,留一半人手与世子镇守宁江府,方是稳妥之计。” 杨景澄十分无奈的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身手其实不错的?” 许平安严肃的道:“双拳难敌四手,您身手好我们都知道,可战场不比街头斗殴,刀剑无眼,您又不缺军功,何必以身涉险?” 杨景澄有些不高兴了,哪个习武的男人没幻想过征战沙场?如今正有机会长长见识,可身边的人死活不许,是什么道理?他又不是真养在深闺的娇小姐! 忽闻丁年贵笑道:“在我看来,区区贼人,不至于伤得到世子。”不待许平安说话,他又接着道,“然世子的目的既是抢粮,麾下将兵便会与章知府对上。您若亲自出马,闹出矛盾来,日后双方都难有台阶下。而若您坐镇宁江卫,底下人反倒可以狮子大开口,便惹恼了他,您只管与马师父或邵大川唱一出双簧,此事便抹过去了,上头也不好同您计较,您说是也不是?” 杨景澄:“……” “您是要做良臣的,”丁年贵温和的道,“些许微末功劳,还是让给那些将兵吧。” 丁年贵的话都说到此份上了,杨景澄只得作罢。毕竟他要是与章士阁不死不休,高兴的只会是永和帝。杨景澄正记着永和帝的仇呢,权当给章太后留点面子吧。于是他不情不愿的道:“我去卫所,亲自送将士们一程。” 杨景澄话音刚落,堂屋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世子真爱惜英才!” “世子好生怜惜将兵!” “世子真乃将兵之福也!” 杨景澄听着许平安等人毫不走心的马屁,腾的起身,一人赏了一脚。许平安哈哈大笑:“我们头儿得伺候世子,此番我去同他们谈!” “等下,不是打仗么?为何要谈?”马桓急道,他可不是去求和的! “不是跟贼人谈!”许平安神秘兮兮的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马桓不太信任的看着许平安:“你若玩那以胜求和的把戏,我就不去了。” “放心、放心,到了徽州,你只管放手打贼人,我不管你怎么打,我也管不来。”许平安再三保证,又笑对杨景澄道,“我许平安办事,世子且放心。” 马桓总算听出来了,原来杨景澄派兵至少有两个目的。他不大想理会另一个目的是什么,横竖能让他过把瘾即可。 几个人又凑在一处,商议了些细节后,趁着天没黑,齐齐往卫所行去。原本已经休息的卫所,忽闻掌号笛响,□□练了好几个月的他们当即放下手中琐事,撒腿往校场狂奔。不到一刻钟,卫所千把号人,皆齐齐整整的按旗队立在了场中。 旁观的杨景澄暗自点了点头,比起他刚来那会子的懒懒散散,宁江卫显然已有了想象中的军队模样。马桓双手背在身后,腰姿笔挺的站在高台上,朗声道:“刚接到军报,徽州有贼人作乱,徽州知府向我们宁江求援!尔等皆是有勇有谋的精锐,徽州有求,尔等敢不敢应?” 第451页 “敢!”底下千人齐声大喊,其声势镇的左近飞鸟纷纷腾起翅膀,朝天空四散奔逃。 “好!”马桓中气十足的喊道,“那我们便乘船出发,去徽州挣军功!” “挣军功!挣军功!挣军功!”宁江卫将兵再次齐声呐喊。 丁年贵在旁点评道:“马师父练兵确实有两下子,可惜了。” 杨景澄看着场中将兵整齐划一的动作,心中暗道,早晚有一日,必得让马桓再回九边不可!如此人才,只在他身边练这千把号的地方卫所,当真浪费! 见马桓意气风发的模样,原本想上台讲两句的杨景澄放弃了这个打算。就像许平安说的,他又不必挣军功,该把风头留给旁人。何况,马桓是他的人,马桓的威望,便是他的威望;马桓的郡公,自然亦是他的军功。他现愁的是手下耀眼的不够多,而不是自己是否耀眼。都被朝中几大巨头惦记了个遍了,他还耀个狗屁的眼,做人臣子的,低调些方能活的长。 宁江卫统共只有千人,还得留一半驻守驻地,马桓要带出去的不过五百余人。对马桓这等曾直面蒙古的猛将来说,这点子小打小闹的场面,不够他消遣的。因此哪怕即将上战场,他亦浑身轻松。先清点后勤物资,再清点人数、兵器,色色齐备之后,已然天黑。 好在江南水系密布,宁江府至徽州府有水路相通。五百多号人马,乘坐特特调来的六艘大船,连夜往徽州而去。 徽州府,章士阁私宅。 赤焰军的疯狂的清扫着府内的金银珠宝,根本没空去搜寻传说中的密道,更没兴趣抓获章士阁的侍卫与幕僚。倒是章士阁从京中带来的丫头们倒了血霉,十几个丫头并五六个年轻些的仆妇尽数被塞进了麻袋,连同金银珠宝被一同带走。而章士阁用来攫取暴利的粮食,并不在府邸内,而是在府衙左近的大仓库里。那是留给徽州卫的,此前他们便说好,财宝女人归赤焰军,粮食则归徽州卫。 劫掠了一夜的赤焰军在次日天没亮的时候,火速撤离。民间经常有云,官匪一家。事实上驻军与匪类也确实是共存亡的关系。毕竟按照朝廷的德行,素来飞鸟尽良弓藏。辖区内若没个土匪,军饷都敢随意拖欠,驻军非得饿死不可。因此,驻军与某些匪类,一直有互惠互利的关系。 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亦是一宿没睡,听着心腹长随回报道:“赤焰军走了。” 王英芳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来他们长了脑。别断了联系,日后或还有合作的机会。” 那长随叹道:“也是章府确实奢豪,此前我还担心他们劫掠百姓,不想抢完章府后,旁的他们也看不上眼了。” 王英芳摇头笑道:“我早同他们说明白的。章士阁哄抬粮价,遭人记恨,被人报复,实属报应,我躲了开来,上头怪不到我头上。但,贼人匪类劫掠城池便不同。但凡城内有烧杀劫掠之事,我必率徽州卫鏖战到底。章家既够他们好生过个肥年,他们再犯不着与我们过不去。” 长随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伪装赤焰军的,可以开始搬粮了么?” 王英芳抬手道:“且不急,章士阁此刻是死是活无人知晓。我得先确保他的安全,再行运粮之事。否则,万一他有个好歹,咱们同赤焰军勾结之事,必定暴露在章首辅眼里,那咱们可就不得好死了。” 长随有点不明白:“这跟运粮有甚关系?” 王英芳嗤笑道:“我们这点子道行,是瞒不了上头人的。章士阁无事,财宝粮草抢了便抢了,他掘地三尺合该被人收拾。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曾动粮草,便难有凭证。即使章首辅猜到了些什么,我们自家粮库空空如也,便可一推二五六,他且奈何不得我们。说到底,这天下又不是姓章的,我们还有圣上呢!”说毕,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先寻到章士阁再说。 章士阁躲在地道里,既不敢出去,亦不敢动弹。浑身的狼狈不说,江南的秋季远谈不上冷,两日功夫,侍卫的尸首已开始散发恶臭,熏得他们主仆三人不住的干呕。他们听得见外头有人呼喊,偏生没有一个是熟悉的声音,躲在地道里的他们愣没敢轻举妄动。 两天两夜过去,章士阁已然是强弩之末。死活找不到人的王英芳也开始着急。别看他面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实际已慌的不行。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再找不到章士阁,他便带着兄弟扛着粮食,直接落草为寇了! 又是半下午过去,章士阁依旧毫无踪影。王英芳再也忍不住,把麾下兄弟聚拢过来,齐齐改装成赤焰军的模样,抬起了家伙直奔粮仓运粮。 就在他们刚打开粮仓,准备动手时,忽有心腹狂奔而来,一脸惊恐的对王英芳喊:“大人!不好了!宁江卫来抓土匪了!” “什么!?”王英芳当即跳起,大喊一声,“兄弟们快跑!” 却听“砰”的一声,火炮巨响!站在高处望风的兵丁撕心裂肺的大喊:“他们关了城门!我们跑不了了!” 王英芳眼前一黑,咚的倒在了地上,砸起了满地的尘土。粮仓前,装成赤焰军的徽州卫将兵,瞬间陷入了死寂。 第261章 得救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堂堂徽州卫指挥使,就这么触不及防的倒下了,他带领的人自然也僵在了当场。有机灵的撒腿就跑,可绝大部分人却没有动。卫所里还有他们的家眷,他们跑了,家眷又怎么办?何况,城门一旦关闭,徽州府这么点大的地方,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第452页 宁江距离徽州三百里之遥,宁江卫听到的消息,来自三日前,哪里知道短短三日的功夫,徽州府城内已然变了天。当马桓与许平安听到卫所留守人员抖抖索索的诉说着前情,简直被震惊的久久无语。 好半日后,许平安头痛的道:“我先去探探章知府的安危,此处交予你了。” 马桓扫了眼卫所里留守的老弱病残,当机立断的道:“我们先去粮仓,把王指挥使制住了再说。” 二人商议毕,立刻分头行动。马桓带着将兵们直奔粮仓而去。徽州卫的官兵们依旧僵在原地,几个人在死命晃着王英芳,希望把他晃醒;几个当官的亦围在了一处,着急忙慌的商议着如何脱困。忽然,站在高处放哨的兵士再次大喊:“他们过来了!” 一语惊的众人狠狠的打了个哆嗦。指挥同知赵良策三两下翻上了高台,看着远处的来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马桓所率领的宁江卫旌旗高举、步伐整齐,单那份精神气儿便知此军非比寻常。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徽州卫纵然糜烂,三品官的眼界还是在的。于是赵良策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他们之前商议对策时,便有反击的想法。横竖宁江卫是外来的,只消把他们打跑了,谁还能知道今日的真相。可现看着那在奔跑中依旧能不散的队伍,顿时心生绝望——这还怎么打!? 就在此时,王英芳终于被麾下弄醒。刚苏醒的人,尚有几分迷糊,赵良策却已在上头喊:“大人,你上来瞧瞧吧!” 另一个指挥同知秦嘉美没好气的道:“大人才醒哩!”言外之意是,你赶快闭嘴,王英芳又吓昏过去了怎么办? 赵良策急的不行,又顺着杆子从高台上溜了下来,急忙忙的对王英芳道:“宁江卫刚换了新指挥使,想必是个练兵的高手,方才我看见了,咱们打不过,大人你快拿个主意吧!” 王英芳听到新指挥使几个字,一拍大腿:“新指挥使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赵良策差点被顶头上峰气死。 “新指挥使是宗室,应该没来。”秦嘉美断言道,“他们来的这般快,定然是急行军,宗室哪吃的起这个苦?便是他想来,下头的人也不许他来!” “那好办!”王英芳听了下属的分解,面上带上了喜色,“若指挥使不来,领兵的必然是邵同知,他乃我们的老熟人了。此番原也是姓章的撩事,我们好生同他说一说,叫他装个不知道便是!” 众人听了,纷纷觉得有理。要知道本朝立国之初即有规定,婚姻大事须得门当户对。军户只得找军户,匠户只得找匠户。虽后来人口繁衍,大家伙不大遵守了,习俗却保留了下来。宁江卫与徽州卫乃邻居,两下里结亲的不知繁几。今日来人之中,保不齐就有徽州卫的大小舅子。大家皆是亲戚,给点子好处一齐把事儿抹过去算完。 赵良策暗自松了口气,王英芳胆小归胆小,脑子转的倒挺快,怪道他能升官。 然而,邵大川没来…… 马桓不过是杨景澄私请的教头,地位相当于幕僚。凭他有惊天伟岸之才,也只是个疑似家奴的白身。平日看在杨景澄的面子上,大家伙尊他一句“师父”,可上了战场,哪个当官的肯听个奴才指挥?生死面前,再有体面也不中用。 杨景澄为了让马桓放开手脚,休说指挥同知这等从三品的高官,便是经历司那些带个官字儿的小喽啰,都叫他留在了宁江卫。跟着出来的,全是毫无体面的大头兵! 当两下里碰面时,王英芳看着从未见过的、身着常服的马桓时,险些再次晕了过去! 赵良策亦是眼前一黑,脚底接连踉跄,旁边有人本能的搀了一把,方没跌倒在地。 宁江卫变阵的鼓声咚咚的响,早练习过无数次的兵士们跟着鼓点与旗帜,飞快的散开队列。王英芳难以置信的看着快速结阵的兵士,宁江卫变阵居然如此快速而有序,到底怎么做到的!? 就在宁江卫形成包围圈的那一刻,徽州卫所有将兵的心里同时闪过了一句话——谋反,诛九族! 完了!全完了! 许平安只带了十几个人,步履飞快的在徽州府城内穿梭,寻找着章士阁府邸地道的出口。就如杨景澄的宅子一样,章士阁的私宅亦是章太后授命丁年贵布置的。当初丁年贵在江南呆了好几年,为旧部置办了些便于藏匿的住宅。次后旧部调整,就空下了几座。其中两座恰好就给了杨景澄与章士阁。这也是两座宅子虽奢华,却不大能匹配上两位公子哥身份的缘故。在章太后看来,宅子够用即可,奢华在其次,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不过,章士阁在徽州的私宅,安全性还是比杨景澄的差一些。并非章太后在这点小事上也偏心,而是当初丁年贵等人在徽州的落脚地,就不如宁江府的好。倘或章士阁去的是武林府,宅子便比杨景澄的好百倍不止了。因此,私宅地道的出口,算不得很隐蔽。与杨景澄那边直通树林的长长地道不同,此处地道只有区区半里地,仅能在被袭击时作为缓冲。其出口所对的位置,乃是一处破落的大宅,因有传说此地闹鬼,暂时无人居住。 许平安没来过徽州,他是根据舆图与丁年贵的描述寻找出口的。待他寻到了那闹鬼的破宅,便抬手阻住身后跟着的宁江卫兵士,沉声道:“你们且在原地等待,我探探路再回来。” 第453页 许平安到底沉稳,尽管他亦不喜章士阁,却依旧不愿向外人暴露密道的所在。他当着众人的面□□进了破败的院子,给宁江卫的兵士造成了章士阁可能躲在院子里的假象。而后又在另一边,轻巧的翻出了院子,在一丛杂草中,找到了隐蔽在大石头后的小门。 轻轻推开小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许平安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即打起了火折子,小心翼翼的朝里头走。 “谁!”色厉内荏的声音倏地从地道内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许平安没回答,而是贴着墙警惕的朝内走。很快,他就在地道里看到了虚弱躺在地上的章士阁,以及勉强靠在墙上坐着的陌生的小厮。 “我是瑞安公世子派来的人。”许平安报上家门,“你是?” 那人登时大哭起来:“呜哇!你怎么才来啊!” “闭嘴!”许平安轻喝,“你想全徽州的人都知道你们家的密道么!?” 那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抽泣。他缓了好半日,才抽噎着道:“我叫嘉悦,是我们大爷的长随。大爷昏死过去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一定会打死我的!” 许平安的面皮抽了抽,他先前听张发财说章士阁身边的心腹,跟龙葵那几个假男人一样一样的时,还不大相信。章士阁好歹是少年进士,已在外当了两任官,怎会拿逗乐子的伴当做心腹?怕不是人家想扮猪吃老虎吧!?事实证明,是他见识短了!怪道章士阁能引的徽州卫造反,这就是个活生生的棒槌啊! 再棒槌也得救。许平安转身蹲下,伸手探了探章士阁的鼻息,还好,还有气。又去探了探倒在旁边的章泰和,这位是章士阁身边有名有姓的随从,许平安倒是认得,也还有鼻息。于是他抽出佩刀,在嘉悦的惊呼声中,割下了章士阁的下袍,又裹回了章士阁的脸上,而后一把将其扛在了肩头,带出了地道。待将章士阁放下,又回来把章泰和与嘉悦带了出来。 到了地面,借着明亮的天光,许平安看清了章士阁的模样。只见章士阁嘴唇裂出了一道道的口子,裸露在外的手脸皆是黯淡无光,便知他定是缺水的。于是先从腰间抽出了个小水囊,给章士阁灌了小半,再将剩下的大半分给了嘉悦与章泰和。 嘉悦到底年轻,有了水便回了魂。他贪婪的舔干净了嘴唇上最后一点水渍,才有空问:“我们大爷怎么样了?” “还活着。”许平安言简意赅的道,“你去搀章泰和,我来扶你们大爷,我们得离开这儿。” 嘉悦委屈的道:“我没力气了。” 许平安理都懒的理他,扛起章士阁便走。嘉悦见许平安真个要抛下他,顿时吓的魂飞魄散,赶忙连拖带拽的带着昏迷的章泰和,吃力的跟在了许平安的后头。不知走了多久,嘉悦差点累吐了的时候,总算听到许平安宛如天籁的一句:“可以了。” 嘉悦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着。不一会儿,许平安领了整整十几个彪悍的汉子过来,把他们三个皆背在了背上。嘉悦又一次呜呜的哭了,他伏在不知名的兵士背上,安心的彻底昏过去了。 第262章 虚伪    马桓看着眼前精神萎靡的徽…… 马桓看着眼前精神萎靡的徽州卫将兵们,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怅然。虽说这帮人居然滑稽的伪装赤焰军偷梁粮,却也反映了他们到底缺粮到了什么地步。就快中秋了…… “我们真的是被逼的没法儿了啊!”王英芳坐在地上,黝黑的汉子,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赤焰军已成规模,都司命我们全力节制。可我们没粮啊!你去看看我们的库,快能饿死耗子了!” “去岁中秋时候,每石米只需五钱,你可知今年我们徽州府的米价几何!?” 王英芳嘶声呐喊道:“一两八钱!!!” “朝廷一年才拨几个钱!!!” “也别同我说禄米!”王英芳尖锐的喊道,“禄米根本就不能吃!!!” “我袭了父亲的官职,到现在二十年了,从来没似今年这般窘迫过……”王英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当兵吃粮,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一家老小被饿的嗷嗷叫时,真是恨不得自家切了进宫做太监去,再不做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王英芳的话勾起了徽州卫的伤心事,人群里的啜泣声越来越大。 马桓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嘶哑着声音道:“此事我无权处理,我们本是来打赤焰军,营救章知府的。” 王英芳恨声道:“我知道,你们的指挥使,与姓章的是亲戚!你们权贵互相勾结,就知道喝我们当兵的血!”他忽然指着宁江卫的兵士们厉声道,“你们今日给权贵当狗,早晚有一日,你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一时间,啜泣声不再,整个粮仓附近,安静的落针可闻。宁江卫的兵士们想着洪水过后四处觅食的自己,感同身受的情绪渐渐漫过了杀敌立功之心。大家都是当兵的,大家都曾被文官欺压过。天灾便也罢了,分明徽州府当日受灾远不如宁江府,徽州卫却落得个饥肠辘辘的下场,怎能让人不动容? “嗤!你还真生了条三寸不烂之舌啊!”不知那处倏地有个声音传来,惊的徽州卫的众人纷纷四处张望。马桓余光瞥了眼自家的兵士,很好,没有被随意分神。 而后,所有人就看到许平安从天而落,稳稳的站在了马桓与王英芳的中间。 第454页 “你是谁!?”王英芳惊惧的道。 “东厂,许平安。”许平安似笑非笑的看着王英芳,“当兵的吃不饱我信,可你们当官的么……你要不要换个花样再诉委屈?” 王英芳的脸顿时涨了个通红,他那点子小动作,瞒得过外人,只怕瞒不过专职做探子的东厂。马桓见此情状,不由挑了挑眉:“许大人,难道有内情?” 许平安但笑不语,各地卫所现日子确实不大好过,可都司的眼皮子底下,说没饭吃实在有些过了。怎么说都指挥使也是蔡家的,章士阁再张狂,怎可能半分面子都不留?以许平安对官场的了解,八成是当时王英芳仗着本地人的身份,与章士阁起了冲突。谁料首辅长孙的章士阁更为蛮横,索性把王英芳撇在了一边。如若先撩事的是王英芳,蔡仪确实不好说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开始便挑衅初来乍到的章士阁,倘或章士阁落了下峰,接下来三年让人怎么当徽州府的土皇帝? 麾下如此的不长眼,恐怕蔡仪心里也有气。 王英芳刚才的一番鼓动,原是让宁江卫感同身受的,可现他一副被说中心思的模样,宁江卫的众人自然生出了被欺骗后的恼怒来。徽州卫的人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战意节节攀升,一个个差点吓的当场尿裤子。 “章知府已被我送去了医馆,大夫瞧了,死不了。”许平安又抛出了个徽州卫十分不想听见的消息,然后他看向王英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赤焰军怎么回事,你又为何带领麾下假扮赤焰军,早晚能让都司查清。而赤焰军害的章知府险些命丧黄泉,也总要人出来受章首辅的怒火。” “是王指挥使一个人的主意,与我们无关!”惊恐之下,指挥同知秦嘉美突然大喊! “放屁!”王英芳暴怒,回身指着秦嘉美怒喝道,“当日是谁说章知府偷截朝廷赈灾的粮草,必定不敢声张,我们正可借此讹他一笔的!?当日粮草倏地拐弯进了徽州府之事,又是谁查出来的!?你想拿我顶缸,放你们逍遥?做你娘的春秋大梦!”王英芳抬手,将徽州卫的大小官员们一个一个的指了过去,“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没有无辜!” 徽州卫的将官登时炸了锅,纷纷互相攀咬谩骂起来,而宁江卫的兵士们则渐渐气红了眼。宁江卫至今缺粮,他们之所以没挨饿,很大程度是因为杨景澄私自掏钱补贴。朝廷赈灾的粮草被层层盘剥乃定例,但再是定例,叫吃了亏的人见到了仇人,自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何况叫上头盘剥也就罢了,徽州府与宁江府平级,凭什么截他们宁江卫的粮食!? 看着眼前高大壮观的粮仓,想着忍饥挨饿的家乡父老,宁江卫众人怒意熊熊! “诸位冷静。”许平安朗声道,“截粮的不是他们,他们只是截粮不成心怀怨念的小人。” 见许平安愿为他们说话,赵良策悄悄了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行到许平安面前,躬身一礼:“下官赵良策,拜见许大人。” 赵良策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论官职不知比许平安高了多少级。当着众人的面,性格谨慎的许平安连忙侧身避开:“区区六品,不敢当大人的礼。” “我哪还有资格被叫大人呐?”赵良策一脸苦涩的道,“能保族中幼童活命,已是万幸。” 官兵换上了赤焰军的衣裳被抓个正着,不是谋反也是谋反了。赵良策此刻心如死灰,唯一的期盼,只有勿使血脉断绝。因此才主动找许平安套近乎。许平安颇为头痛,他向杨景澄主动请战,原是打着威胁章士阁的主意。倘或章士阁想让他出手相救,便把当日截下来的粮食归还。如此,既救了章士阁的性命,又讨回了当日丢失的颜面,还平息了徽州府内的祸端,可谓一举三得。不成想,章士阁能把自己困死在地道;赤焰军早跑的不见踪影;而徽州卫,假扮成了赤焰军。 这特娘的都叫什么事!? 整整一个卫所反叛,已称得上震惊朝野的大事。许平安心累的道:“诸位狗胆包天,干出了匪夷所思之事,我一介打手,无权处置。”说着,他看向马桓,“马师父且指挥众兵士,将逆贼们拿下再说吧。” 马桓点点头,立刻指挥起宁江卫的兵士,手脚麻利的把在场的徽州卫捆了个严严实实。 王英芳还想说什么,许平安却冷冷的道:“老实点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伎俩。粮食不易存储,这么多粮食你们自家吃不完,亦不敢在徽州府销售,打算朝何处销赃,打量我不知道?” 王英芳打了个寒战。 许平安看着王英芳身上的赤焰军的衣裳,嗤笑一声:“与虎谋皮的蠢货!” 王英芳彻底颓了,任由宁江卫的兵士将他拿麻绳捆的个严严实实。其它人也被卸了武器,捆在了一处。马桓走到许平安身旁,低声问:“捆好了,然后呢?” 许平安轻轻吐出了口浊气:“我们处理不来,世子也最好别沾惹。我写折子报与京中吧。另,你派个手脚麻利的,赶紧给世子送信,请他告诉本地都司。如此大事,若是朝廷先知晓,而都司无防备的话,恐怕也没好果子吃。” 马桓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不动。许平安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马桓糟心的道:“要说清楚事情经过,少说也得大几百字。您瞅着我是写的来的么?” 第455页 许平安:“……”你就欠世子摁着你读《千字文》! 不多久,马桓从许平安手里接过潦草的一封信,找了七八个平日里表现好的兵士,命他们火速送回宁江府。许平安扫了眼老老实实被捆好的徽州卫将兵,再叮嘱了马桓几句,转身离去。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密布了阴云,将要下雨的模样。许平安的脸色比天上的阴云更黑,心里不住的痛骂老天,收谷子的季节下你娘的雨!忍着心中的火气,他抬脚踏进了本地最大的一座医馆。 “章知府醒了么?”许平安朗声问。 一个小药童赶忙迎了过来,恭敬的道:“回大人的话,章大人依旧昏迷,他身边的管家倒是醒了,正在后头歇息。大人您要去瞧瞧么?” “带路。”许平安道。 小药童赶紧在前带路,把许平安引到了后院。后院大概是大夫的私宅,比前头大堂安静了许多。穿过回廊,行到一间收拾的极干净是屋内,许平安见到了正大口喝粥的章泰和。 许平安毫不客气的坐下,开门见山的道:“前因后果说一遍。” 章泰和不认得许平安,闻言皱起眉头,很不高兴的道:“你哪位?知道小爷是谁吗?” 许平安一瞬间理解了张发财不曾杀他的动机,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于是许平安扬起笑脸,无比客气的道:“我是瑞安公世子身边的侍卫,赤焰军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小哥赏个脸,同我说说当日情景,好让我同世子回话可好?” 第263章 套话    许平安其实并不畏惧章士阁…… 许平安其实并不畏惧章士阁。若搁以前,他见了这等权贵,自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毕竟拿小人物给人消气的事儿,实乃上位者的常态。他们的命一点都不值钱。但遇到杨景澄之后不一样了,因为,杨景澄护短。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要么是杨景澄无法抵抗的权势,要么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事,否则往日那般随时可能被上位者弄死的事,很难再发生。而章士阁显然还没到让杨景澄也惧怕的地步。 但是,章士阁是杨景澄的对头。许平安的心情与张发财是一样的。对于杨景澄一时半会儿对付不了的人,最好的方式便是惯的他更加无法无天,终有一日,他会闯出大祸,再难容于世间。 许平安余光扫了眼昏迷中的章士阁,心里默默决定等下就砸二百两银子,让医馆尽心竭力的照顾章士阁。横竖他明面上的身份,是章太后派去监视杨景澄的人。他对章士阁再谄媚,丢的也不是杨景澄的面子,但同时又能给章士阁一个章太后十分溺爱他的假象。 章家有个如此作死的孙子,简直是天下之大幸! 许平安讨好的态度,无疑取悦了章泰和。他倨傲的道:“算你有点眼色,之前那个……”章泰和咬牙切齿的道,“太目中无人了!他竟敢杀了大爷的两个侍卫,他根本就没把大爷放在眼里!待我们大爷腾出空来,非报与太后知道不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怕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还有这事!?”许平安严肃的道,“我回去定报与我们丁大人知道,好生罚他!” 章泰和笑了起来:“你,不错!” 许平安憨厚的笑道:“娘娘待我们不薄……” 暗示性十足的话,让章泰和听的颇为熨帖。不必许平安多言,他心里已经想象出了在这群忠臣的监视下,杨景澄活的多么憋屈。呵,那货也只敢在信里张狂了。他们大爷截了他的粮,看上上下下谁替他说过半句话么?有他们娘娘在,宗室算个屁! “卫所那帮鸟人,你们都抓住了?”章泰和问道。 许平安刚想回答,忽的记起了进城不久时,对卫所的审问。两厢对比,他发现章泰和竟不知道袭击他们的并非卫所,而是赤焰军。可卫所胆敢冒充赤焰军,想必与赤焰军亦有所勾结。谨慎起见,许平安没说出心中猜测,而是故作惊讶道:“小哥怎底知道我们抓的是卫所?” 章泰和莫名其妙:“正是他们害了我们,不抓卫所抓的是哪个?” 许平安一拍大腿:“小哥误会了,据我们所查,冲击府上的乃徽州新起的一股流民,唤做赤焰军。哪知我们心急火燎的赶来,他们已经跑了!” “啊?”章泰和十分震惊,“不是卫所冲进来烧杀抢掠的么?那几日围在我们府外的正是卫所!哪里又冒出来了个赤焰军?” 许平安当即拍桌怒道:“卫所的人竟敢围大爷的府邸,他们活的不耐烦了!” “何止!”章泰和怒气冲冲的道,“他们还拿木头撞门呢!” “小哥确定撞门的是卫所么?”许平安道,“我听说的却是赤焰军撞的门,也是他们洗劫的府邸,连府上的丫头全都绑走了哩!” “什么!?”章泰和的声音顿时尖利,“所有丫头!?” 许平安点头道:“还有几个年轻的仆妇,我刚去府上转了一圈,只剩几个老妇人和老头儿了。” 章泰和登时气个倒仰,丫头里不独有章士阁的宠姬,还有他的两个相好,简直岂有此理! “赤焰军是什么人?你速速派人将他们缉拿归案!”章泰和火冒三丈的道。 许平安噎了噎:“那个,我只是个侍卫……调兵打仗的事儿,不归我管。” 章泰和也是一时被气懵了,回过神之后,他找补似的道:“待我们大爷醒了,我们就找都司告状去!要都司派兵搅了那帮贼人!” 第456页 许平安心中幸灾乐祸的道:希望蔡大人还没给你们气死吧! “对了,既是匪寇袭击,围在门口的卫所为何不作为?”章泰和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熬了三天三夜,对此事当真是越想越气。 许平安道:“我尚未查到此疑点,小哥莫急,我现就去查。待有了消息,再报与你知晓。”说着,他从腰带上摘下了枚玉佩,递到了章泰和手中,殷切的笑道,“我与小哥一见如故,然我出来的急,身上没带甚好东西。这块玉佩尚能入眼,权当做与小哥的见面礼。小哥千万别嫌我寒酸。” 章泰和正是刚遭了难,一无所有之际,看着手中莹润的玉佩,对许平安印象大好。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在大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许平安面上大喜:“承蒙小哥照应!我感激不尽。” 章泰和笑了两声:“看在你有眼力价儿的份上,我提点你两句。你跟的那位,没甚前景。我们老太爷不点头,谁还真能扶他上去?就凭宫里的那位么?” 许平安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险些僵住。 “你知道拜我们家的码头,是个有见识的人。”章泰和手里把玩着刚收到的玉佩,慢条斯理的道,“只你想上我们家的船,一块玉佩定是远远不够的。” “多谢小哥提点。待我家去,一定使人将拜帖奉上。”许平安压住心中的不安,继续敷衍道,“方才所说的匪寇之事尚有疑点,我且去探个清楚明白,省的咱们大爷日后吃亏。小哥且等我一等,我去去就来。” 章泰和似笑非笑的道:“咱们大爷,可不是谁都能这么叫的。” “那……便请小哥费心了。”许平安站起身,对着章泰和一揖到底。 章泰和区区家奴,竟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生受了堂堂六品官的礼!许平安心中冷笑一声,快速朝外头去了。 与章泰和的一番交谈,许平安更加确定徽州卫与赤焰军有勾结。他有些后悔,没劝住杨景澄别掺和了。这等通天的祸事,站干岸看着多好!可如今已然卷入其中,该考虑的便是如何脱身而去。当务之急,得把卫所尽数制住,绝不能让消息蔓延。 因此,许平安甩开膀子,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粮仓。马桓依旧站在原地,看守着徽州卫的人。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所有人的身上都沾染了湿气。八月里的天谈不上多冷,但穿着被打湿的衣裳,感受便不同了,身体差些的已有了些许着凉的症状。 许平安看到徽州卫就觉得脑子眼儿疼,但凡这帮大爷不来个伪装赤焰军的馊主意,哪怕明目张胆的把粮仓搬了,都算不得大事。无非是都指挥使蔡仪须得居中调停,按下王英芳与章士阁的矛盾而已。可如今沾了谋反二字,偏又好死不死的叫他们抓个正着,弄的前来救援的他们进退不得。 思来想去,许平安决定先把徽州卫的人关进卫所,再上报都司处理。幸亏他们世子没来,糟心!太糟心了! 马桓是个只对打仗有兴趣的人,或者说,他深知在官场混,有些事不清楚的好。于是爽快的听从许平安之令,把抓来的俘虏直接押回了徽州卫的驻地。也就是徽州卫养的一帮废柴了,不然许平安和马桓真干不出来这等跑去敌人老窝看守敌人的事。 一番折腾,天色已暗。看着马桓分好班次,轮流看守卫所,许平安又马不停蹄的再次奔赴医馆。不知昏迷了多久的章士阁终于醒转,许平安心中大石落地。只要章士阁无事,他与王英芳的恩怨情仇且让他们自己算去,省的劳烦旁人。 而且,玉佩没有白送,章泰和替许平安说了许多好话,此刻章士阁对许平安的态度颇为和气。二人寒暄毕,章士阁看着窗外的细雨,感叹道:“幸而近日徽州多雨,不然我只怕已命丧黄泉了。” 徽州多雨么?许平安心里又沉重了几许。但凡秋收时节多余,不是地里的水稻发芽致使绝收,便是稻谷晒不干而发霉。无论哪种情况,都易酿出祸端,尤其是今年的年景,真的很不太平。 “听说你把徽州卫给制住了?”章士阁忽然问。 许平安点了点头:“他们装成赤焰军去您的粮仓偷粮,恰被我们撞见了。” “呵呵,是王英芳的主意吧?我看他是嫌命长了!”章士阁冷笑道,“有些地头蛇,在本地耀武扬威惯了,还真以为强龙南压地头蛇?我今后便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不是猛龙不过江’!” 许平安同仇敌概的道:“我们撞见徽州卫的时候,王英芳还公然控诉您哄抬粮价掘地三尺。好生不识抬举!” 章士阁听得此话,看着许平安道:“你是我姑祖母派去杨景澄身边的人?” “是。”许平安低眉顺眼的答道,心里却对胆敢直呼杨景澄大名的人又狠狠记上了一笔。 章士阁淡淡的道:“此番劳烦你了,你家去告诉杨景澄,此事我心中的自有打算,不必他管了。” 第264章 条陈    什么!?正装孙子的许平安…… 什么!?正装孙子的许平安差点就装不下去了!宁江卫跋山涉水几百里来救援,您一句话就想把人打发了?便是奉皇命出征,圣上还得犒赏三军呢!您老凭什么认为,几百兵士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凭你姓章!? 章士阁见许平安略带古怪的神色,亦颇觉得尴尬。章士阁此人的确骄傲了些,却不至于全然不懂人情世故。那多将兵替他跑了趟腿,多少要有些赏钱。然,他一想起自己被杨景澄的侍卫恐吓、想起自己的侍卫平白被杀,便恨的血气翻涌,半点不想给杨景澄留好脸。 第457页 许平安低头看着地面,心疼的几乎滴血——他的马屁白拍了啊!深深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白丢了个玉佩的伤感,方缓缓开口道:“大爷,娘娘是盼着您与世子兄弟二人好生相处的。” 章士阁面色一僵。 许平安接着道:“现徽州卫被我们制在手中,他们充作赤焰军之事,暂没外传。如若大爷您觉着我们不必管了,这些人脱困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是不敢打包票的。” “你什么意思!?”章泰和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开始不善。 “实话实说。”许平安平静的道,“徽州卫粮食短缺乃实情,依我之见,大爷还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别闹大了的好。” 章泰和冷笑道:“闹大了又如何?你吓唬谁呢!?” 许平安笑笑:“据我所知,圣上正寻首辅大人的不自在。小哥你觉得闹大了会如何?” 章士阁忆起京中局势与祖父的叮嘱,脸色立刻阴晴不定起来。永和帝心心念念的抓章家的把柄,已是人尽皆知。前些日子更是险些将他二姑母逼到了绝路。而他下手截杨景澄的粮食,多少是有些理亏的,更容易叫永和帝误解成章家的挑衅。 永和帝不足为惧,这些年章家子弟欺负宗室也不是一桩两桩了。偏偏太后喜欢杨景澄!这也是章士阁最不服气的地方,凭什么那不学无术的纨绔能入太后的眼?太后原先最宠爱的孙辈分明是他!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章士阁咬了咬牙,道:“他想要我的粮仓!” 许平安点头:“宁江现正闹粮荒,连明岁的种子都有缺口。世子最想要的便是粮。” “他又不是知府!与他何干!?”章士阁冷冷的道,“无非想落我颜面,何必说的冠冕堂皇!” 许平安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在熟悉杨景澄之前,他八成也同章士阁一般想法。这世上哪有真爱民如子的好官?不过是沽名钓誉,为了日后好升官发财罢了。然与杨景澄朝夕相处的数月,亲眼看见他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身旁的丫头,亦或是萍水相逢的百姓,只消不是惹恼他的人,皆是菩萨心肠。 他们常年行走在黑暗里,见识过无数龌龊阴毒的人心,尝尽了世态炎凉,因此一个两个的极擅相面。一个人是怎样的脾性,往往三言两语间即可勾勒个大概,相处久了更是能摸个明明白白。所以,许平安清楚,杨景澄要粮,真的只是单纯的为了百姓。便是他有点子私心,也是为了麾下的宁江卫。至于他自己,其实并不大讲究吃穿,更不喜奢华无度的。 屋内陷入了沉默,屋外雨打芭蕉,滴答清响。 良久,章士阁道:“他想要多少?” 许平安低眉顺目的答道:“全部。” “你确定?”章士阁阴恻恻的问。 “是。”许平安语调平和,却无比的坚定。 “我若不答应呢?”章士阁冷笑道。 许平安笑了笑,没说话。不管章士阁与王英芳如何结的仇,眼下明面上看来,是章士阁把整个徽州卫皆逼到了落草为寇的地步。现只要宁江卫一撒手,已经被盖上谋反大罪的徽州卫难道还留在徽州府等死么?必然是宁江卫前脚撤离,他们后脚便要去投靠赤焰军,以求生机。 可土匪哪是那么好做的?史上多少赫赫有名的土匪,横扫几个州县后,最盼望的却是招安么?再则匪寨如官场,最讲究论资排辈。中途去投奔的,怎可能不被前头的人欺负。只怕用不了半个月,他们能把整个章家恨个死!你章士阁在朝中横行无忌,可你防的了匪类的暗箭么? 不过这些话,许平安半点不打算提醒章士阁。一来说出来颇为打脸;二来果真到了那一步,也是对章家的重创。招惹了千把号亡命之徒的仇人,想想也挺让人高兴的。 可惜章士阁身边还有个小机灵鬼,只听章泰和担忧的道:“徽州卫那起子狗才不会报复咱们吧?依我说,还是杀干净了好!” 章士阁不满的看了章泰和一眼,说的倒轻巧!几千个人怎么杀?人没了又如何朝上头解释!?但章泰和的话提醒了他,前途尽毁的徽州卫恐怕要与他不死不休了。至此时,他终于生出了畏惧之心,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许平安看着章士阁额头上忽然冒出的冷汗,知道他大概想通了其间关节。于是趁热打铁的道:“其实,徽州卫假充赤焰军之事,外人并不知晓。百姓们也不认得甚赤焰军徽州卫的,他们认人靠的是衣裳。我还是那句话,胳膊折在袖子里,就叫此事平平安安的过去,想必都司也是乐见其成的。”末了,他又补充道,“都指挥使蔡大人乃府上旧亲,其兄长康良侯更是娘娘的心腹,大爷替他留几分颜面如何?” 话音将落,章士阁锐利的目光立刻飙射而来!许平安的话看似和软,实则威胁!那么大一个徽州卫出事,岂能不连累都指挥使?莫名被牵扯的都指挥使又岂能善罢甘休!?章士阁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已经进退两难! 许平安敏锐的抓到了章士阁的情绪变化,不疾不徐的道:“我是娘娘的人,自然不能看着大爷涉险。” 章士阁冷冷的看着许平安,没有说话。 “大爷只要把粮仓交给我,我有法子将此祸端消弭于无形。”许平安自信的道。 “你打算如何消弭于无形?”章士阁并不信任许平安。 第458页 许平安轻笑:“大爷,我是娘娘的人,生死荣辱皆在娘娘的一念之间。这点子小事都办不好,等着我的怕不是死那么简单。何况,恕我直言,此番世子派了五百多人过来,徽州卫又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反抗不得。便是抢了粮再留下一地烂摊子,大爷一时也奈何不得不是?” 这正是章士阁的为难之处!他想起自己的求援信,恨的几乎咬碎了牙!早知赤焰军打一炮便走,早知徽州卫胆小如此,他何必求援?平白叫姓杨的看了笑话!脑子里不自觉的又回想起地道里的狼狈,只觉得浑身的血流都往头上涌。若说此前他与杨景澄的不对付,仅限于看不顺眼、想使绊子,此时此刻,却已上升到深仇大恨的地步了! 可他从来不会考虑,至始至终,杨景澄都不曾招惹过他。 “他想要这百万的家资,只管拿去!”章士阁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就看他有命拿,是不是有命花!” 许平安没把章士阁强行找场子的话放在心上,他平静的从身上的褡裢中拿出早准备好的纸笔,推到了章士阁的面前:“毕竟是大爷的粮仓,大爷且写个条陈才好。没有您的条陈,我怕兵士们不敢搬。” 许平安还是很会说话的,其实粮仓搬了就搬了,宁江卫还能怕到章士阁头上?但有了章士阁的亲笔,他能更好的预备下一步的行动。俗话说,什么人养什么狗,这话有点糙,可理一点也不糙。章太后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性子,她麾下能出头的人,自然有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 或许杨景澄依旧深深的防备着章太后,但不得不说,以章太后的魄力,她愿下注,必定下足了本钱。光是丁年贵与许平安等人,已值黄金万两! 章士阁此刻一无所有,只能任人宰割。许平安要他写条陈,他不写也得写。但许平安的话给他留了个台阶,他心里好受了些许,三下五除二的写好了条陈,扔到了许平安身上。 许平安得了最想要的东西,恭敬的向章士阁告辞。章士阁僵硬的坐在椅子上,透过门窗,死死盯着许平安消失在夜雨中,久久没有说话。 章士阁不知道的是,就在许平安来回奔波间,徽州之变的消息已由专人送到了杨景澄手中,而身在宁江卫的杨景澄把信件誊抄了一遍,火速命人把原件递去了应天都指挥使。与此同时,丁年贵与许平安的折子,也通过不同的渠道,送去了京城。 秋风由北向南而来,吹的雨丝倾斜。许平安背着手,慢悠悠的在街道上走着,享受着雨夜里的安宁。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眼里隐约透出几分得意的神采。 章士阁亲笔写的条陈在手,他截取朝廷拨给宁江府赈灾粮草的物证也就有了。在章家权势滔天之时,这不算什么。可一旦章家式微,他手里轻薄的一张纸,便是杀人的刀! 章首辅老了啊!许平安差点笑出声,随即他的眼眸转冷,君辱臣死,胆敢肆意欺辱他家世子,章士阁,你等着死吧! 第265章 三雕    夜空如洗,明月渐圆。杨景…… 夜空如洗,明月渐圆。杨景澄坐在屋顶上看着天,好半日也没想明白徽州府发生的种种。丁年贵静静的侍立在旁,夜色中,他的气息微弱的难以察觉,但杨景澄知道,丁年贵是不会放他一个人乱跑的。 “我至今都搞不清楚,章士阁为何非要跟我过不去。”杨景澄惆怅的揉着太阳穴,“我仿佛、好像、似乎……跟他只见过几面?” “亦或是,他至是想发注横财,而我仅是他的借口。”杨景澄从瓦被上站起来,稳稳的立在了屋脊上。柔和的夜风拂过,腰间玉佩上的流苏轻轻飞舞,“章家的狂妄,超出了我的想象。” “不知我那便宜外祖,发现了祸端没有。”杨景澄低声道,“章家和这天下……真像啊。” 章士阁总总匪夷所思的举动,在家族子弟中固然是个笑话。可放眼天下,比他更荒唐的官员不知凡几。一旦官员外放,没有了节制,难免会膨胀。而这时候的朝廷岁考,只认钱财而不论功绩,官场是个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其实我挺想让那大蛀虫不得好死的。”杨景澄道,“可惜,我现在却要替他擦屁股。”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几乎融入夜色中的丁年贵忽然开口。 “我其实不大会耍手段。”杨景澄顺着声音看去,“这个你比较擅长,你觉得我去擦屁股,是否过于示弱了?” 丁年贵轻笑:“我只擅长阴谋,不擅长刀切豆腐两面光。” 杨景澄叹息道:“哪来的两面光?太后娘娘面上光罢了。算了,章家庞然大物,一时难以弄死,来日方长吧。”说毕,他就朝阁楼的洞口走去,闪身之间便跳进了阁楼中,而后顺着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提笔开始给许平安写信。 正如许平安所言,此番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床锦被盖了所有的变故。横竖损失的只有章士阁,与旁人有甚相干?杨景澄不是不赞成许平安的说法,只是他身为永和帝的侄子,在替章士阁遮掩之后,如何脱身才好? 丁年贵站在身后,一目十行的扫过信上的内容,问道:“决定了?” “嗯。”杨景澄落下最后一笔,漫不经心的道,“娘娘对我疼爱有加,我总得替她排忧解难,方是孝心。” “噗嗤。”丁年贵笑出声来,“世子,您真是越发虚伪了。” 第459页 “呵呵,”杨景澄抬手折好信,递到了丁年贵手中,“连夜发出去,叫送信的人切记叮嘱许平安,留下一半粮食安抚徽州卫,对外便说是徽州卫携宁江卫打跑了赤焰军,这些皆是章士阁与他们的赏。” “我以为您会命许平安把全部的粮食带回,让王英芳与章士阁自去撕咬。”丁年贵道。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要那么小气。”杨景澄道,“既是决定了替姓章的扫尾,何妨做的好看些?抠抠缩缩的,叫人笑话。”说毕,他又写了封信,命发往应天,为他的上峰都指挥使蔡仪阐述前因后果。 杨景澄至始至终都很冷静,他明确的知道,漂漂亮亮的收拾好章士阁弄出的烂摊子,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一则,能回报章太后的照拂,也是让章太后愿更多的向他倾斜资源,以免永和帝再出幺蛾子,他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二则,是向康良侯示好。官场上很多时候,倒霉的未必是惹出事端的那个,而是背景薄弱的倒霉蛋。应天都指挥使蔡仪家世好不好?出身康良侯府,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他好的了。但与章家嫡长孙比起来,他区区康良侯府的旁支,又不够看了。 因此,徽州卫反叛之事,果真捅到了上头,结果也只会是蔡仪丢官。毕竟,按道理来说,徽州卫领的本应该为禄米,他们缺哪门子粮?他们该得的粮食上哪去了?喝兵血早已是惯例,从头捋下来,反倒与哄抬物价的章士阁没多大关系。跟他有关的乃官逼民反,弄出了个赤焰军来。偏偏赤焰军抢了章士阁就跑,城中老百姓屁事没有。以章首辅的手腕,替章士阁脱罪太容易了。到时候他们怕是连一半的粮食都休想捞着。 世间难有十全十美,道理是这个道理,杨景澄的内心依旧有些小小的不爽快。如若章士阁不曾截粮,宁江卫至少能多活下几万人。这些,可都是他们家的子民…… 八月里秋高气爽,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月光透过门窗,静静的撒在屋内。万家灯火渐次熄灭,一切都显得静谧且安详。寄信回来的丁年贵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无声的注视着坐在圈椅上沉思的杨景澄。 与初见时的稚嫩相比,短短几个月间,杨景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成熟。不是说他以往不会办事,而是很少有现在这般几近本能的周全。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甚至能在卖了两份人情之后,顺手搂草打个兔子——欠了他人情的康良侯府,真的还好意思跟小小的马桓过不去么?而马桓一旦因杨景澄恢复了官身,何愁将来不死心塌地? 如此一箭三雕的手段,恍然间让丁年贵想起了章太后。唯一的区别是,若换成章太后,留一半粮食与徽州卫只可能是收买人心;而杨景澄至少有八成的心思,真的在同情断粮的徽州卫。 温和与温和,并不尽相同。 杨景澄的信连夜抵达了徽州府。丁年贵一事不烦二主,此番送信的依旧是张发财。迎着清晨的秋露,一夜未眠的张发财把信塞到了许平安手中,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快速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就倒在许平安的床上呼呼大睡。 许平安展开信,飞快的读了一遍,而后是久久的沉默。一天一夜的功夫,足以让他点出粮仓的存粮几何。许平安不知道当日章士阁到底截下了多少,横竖那巨大的粮仓建筑群里,存粮竟达八十万斤之巨。分出一半,便是四十万斤。徽州卫得的粮只给自己吃,但杨景澄手中的粮,可是要接着赈灾的。 赶上个宅心仁厚的主家,真让人头疼。许平安放下信,定了好半日的神,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临时的驻地。他现所在的营地,正是徽州卫所。宽阔的练武场上,密布着被麻绳串起来的官兵。被捆了十来个时辰的他们,屎尿屁流了一地,整个练武场恶臭逼人。不是没有受不了想跑的,但都被训练有素的宁江卫一一斩杀,鲜血与尸体,就留在练武场内,杀一儆百! 而徽州卫的家眷们,则是被堵在了自己家里。门窗尽数被木条封死,虽算不得万无一失,然三五天功夫,是休想跑出来的。 今日的徽州,总算出了点太阳。被冻了一夜的徽州卫将兵们,稍微缓过来了点,在天光中睁开了眼。此刻他们饥肠辘辘,口渴无比,偏□□里全是湿漉漉的,难受的难以描述。他们以往也打过仗吃过苦,但遭这样的罪,还是头一遭。 许平安倒很习惯污糟的环境,他在人群里找到了王英芳。昨日他们几个当官的互相指责,彼此骂了几个时辰才消停,这会子一个比一个蔫儿的团在地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许平安蹲在王英发面前,将人拍醒:“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王英芳沙哑着声音,没好气的道:“夷三族还是诛九族吗?” 此话一出,他身旁的赵良策与秦嘉美纷纷竖起了耳朵。许平安笑道:“开个玩笑。我们宁江卫的指挥使杨大人,与都指挥使蔡大人有亲,不想把事儿闹大,昨日之事,便罢了。” 王英芳怔了半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却见许平安挥动匕首,割断了他手脚上的麻绳。王英芳依旧呆在原地没动,许平安的匕首飞快,几息之间,就把赵良策、秦嘉美等人放了出来。 赵良策反应最快,连声问:“为什么?” “闹到上头有什么好?”许平安一脸无奈,“我们世子的老亲蔡大人要吃挂落,我们世子的表哥章知府要挨收拾。大家都是亲戚,合该守望相助,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不过听说你们确实没粮,我们世子说,粮仓里的留一半与你们,剩下的我们带走。” 第460页 “啊!?”惊喜来的太突然,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几个人,又开始发懵。 “唉,这些原是给宁江府赈灾的,现宁江的百姓同将兵,都还饿着肚子呢。”许平安叹息道,“既分了一半给你们,你们可再不许闹了,也不许同章知府过不去。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写个保证书,签字画押。以后你们不惹事,自能吃香的喝辣的,接着当官。倘或你们不长记性……” 许平安倏地露出了个极为阴森的笑:“那咱们东厂地牢里见!” 王英芳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险些又给湿漉漉的□□添上了点料。许平安慢条斯理的拿出已经写好的保证书,与一盒印泥:“来吧,按手印。” 王英芳等人早已是案板上的鱼肉,休说签字画押即可换粮,便是叫人强行摁头画押,又有甚法子?几个人也是光棍,二话不说的皆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并签上了大名。许平安对小兵没兴趣,徽州卫带官字儿的皆被他过了一遭。随着他几声令下,徽州卫在懵懂中再次恢复了自由。 宁江府去应天,顺水而下,纵然相距甚远,速度却不比宁江府到徽州府的陆路慢多少。下午时分,应天都指挥使蔡仪收到了来自杨景澄的信。待看见徽州卫因缺粮伪装成赤焰军被逮个正着时,顿时眼前一黑!他硕大的手掌重重的砸在了案几上,嘶声怒骂道:“章士阁,我草你贴白画的亲娘!!!这事儿咱俩没完!” 第266章 退粮    蔡仪胸口起伏,竭力平复着…… 蔡仪胸口起伏,竭力平复着自己暴怒的情绪。原本武将的养气功夫便远不如文官,徽州府乱象更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章士阁联合当地士绅哄抬粮价不是新闻,一两六钱的粮价,在他看来亦算不得很过分。遭了灾的地界儿,粮价上涨实乃常情。章士阁不做这桩生意,旁人也会做,且章士阁乃文官,该是布政使操心的,与他不相干。因此一开始他只当个官场闲话听上一听,半点没放在心上。 次后,章士阁截粮太多,遭了徽州卫的嫉妒。王英芳想从中谋些好处,还写信到应天,请求蔡仪牵线。王英芳此举亦不罕见,说是请他牵线,实则给他一条发财的路子,算作王英芳的孝敬。官场上,赚钱在其次,要紧的是拍好上峰的马屁,日后自己当了大官,自有底下的人想方设法的讨好。因此,王英芳还真没惦记过章士阁的粮仓,也惦记不起。 然而,面对章士阁,蔡仪哪敢造次!别看他比章士阁高两级,但朝中规矩,武将一向不如文臣体面,哪怕章士阁与他出身相仿,二人干起来,不定谁吃亏。而章士阁的出身,怕也只有杨景澄那等份位才能跟他对着吵,换杨兴云估计都不够看的。 因此,蔡仪没敢接王英芳的茬,而是居中调停,让章士阁便宜点卖给王英芳,王英芳再倒手卖出去赚点子差价,大家一起发财。谁料,章士阁目中无人惯了,压根看不起康良侯府的旁支,听说王英芳想打他主意,登时恼了。不独不肯便宜卖粮,还连同士绅,连一两六钱的价格都不给,直接不卖了! 王英芳简直飞来横祸,凭哪个来当地做官的,不得与地头蛇打好关系?章士阁吃肉,他好赖明面上与章士阁平级的人,喝点子汤过分么!?完全不过分啊!哪想到章士阁更绝,竟是拿他做起了筏子,张扬权势,震慑旁人。 作为本地人,徽州卫所与乡绅自是有亲,奈何乡绅们也不大想惹事,便提出一两八钱卖出,如此,章士阁倘或追究下来,他们也好脱身。偏比旁人贵了两钱,当真很是打脸了。 王英芳气个半死,当即就同蔡仪告了状。蔡仪万万没想到,章士阁竟半点情面都没留,咱俩好歹是一个派系的好么!?他哪知道章士阁自幼横行惯了,甚么派系不派系的,在他心里顺着他的便是他家的,不顺着他的都是帝党! 蔡仪乃朝中有名有姓的高官,被如此落了面子,心里自然记恨上了章士阁。之所以没想方设法的使绊子,乃章太后听闻了此事,派人同他说了几句好话,又赏了他好几把好刀好马,蔡仪的气性方平。章太后会安抚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却不会把正三品的徽州卫指挥使放在眼里。蔡仪倒是气平了,王英芳还怄着气呢! 于是有了王英芳明面上带着卫所堵章士阁大门、背地里勾结赤焰军洗劫章府一事。到此为止,依旧只是小打小闹。如今天下卫所糜烂,打不过土匪流民的比比皆是。王英芳又没丢了徽州城,但凡手下有个得用的师爷,一个春秋笔法,王英芳便成了拱卫徽州的功臣,不定能哄朝廷几多表彰。 偏偏,王英芳在蔡仪的态度中,窥见了章士阁的强悍。既想要粮,又不想招惹个瘟祖宗,于是一拍脑袋,想出了个伪装成赤焰军的馊主意。 蔡仪被棒槌下属气的肝疼!同时也对章士阁产生了巨大的不满。原本屁大点的事,竟闹到他险些丢官的地步——麾下成建制的卫所反叛,绝非小事!便是朝廷律法不追究,逮着了把柄的永和帝又岂能善罢甘休?这一家伙下去,太后系可是直接栽了他和章士阁两个高官呐! 万幸遇到的是杨景澄!这帮凤凰蛋也不是没有好的嘛! 蔡仪右手拿着信,左手不停的拍起了胸脯。暗自赞叹了一番章太后看人的眼光精准,立刻提笔写信,跟自己的兄长与族长康良侯告状去了。 徽州卫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剩下的皆是劫后余生的喜悦。稍作洗漱后,得了粮的徽州卫杀起了猪,款待着替他们消弭祸端的宁江卫。王英芳和许平安坐在首位,哥俩好的干着杯。 第461页 王英芳连灌了三大杯酒,爽快的亮出了杯底,十分豪气的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许大人但有驱使,绝不推诿!” 许平安还在心疼分出去的那些粮,对着王英芳的殷勤,不过强颜欢笑。张发财早不知躲哪去了——他们做探子的须得保持清醒,喝醉了容易误事,因此酒席通常能躲便躲。奈何许平安是此番的交接人,旁人能躲,他却躲不得,只好上了些小机关避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除了动了手脚的许平安,其余人已然醉了。就在此时,赵良策忽然凑到了许平安旁边,贴着他的耳朵悄悄的道:“许大人,你同我说句实话,你们世子,是不是想当皇帝?” 许平安差点叫惊的一个哆嗦,忙喝止道:“此话不可乱讲!你刚逃出生天,又想送死了?” “我同你讲,怎算的上乱讲?”赵良策的官话口音极重,喝酒之后又大了舌头,含糊不清的道,“你休要瞒我,若只是当官,犯得着心怜苍生么?只有想当皇帝的人,才把百姓看的那么重!那话怎么说来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说是也不是?” 许平安心好累,杨景澄真想当皇帝就好了!他们家的世子,满脑子想的却是做贤王。至于心怜百姓,还不许世上有好官了不成? “我跟你说……嗝,”赵良策一脸得意的道,“他们都没想到!我们王指挥使,就是个莽夫!” “四十万斤粮啊!”赵良策接着道,“世子赏他,他真敢吃下?不怕姓章的弄死他?虎口里敢拔牙,我真佩服他的蠢!” 许平安:“……”兄台,你也好不到哪去! 赵良策摆摆手:“我今天下午,好说歹说、连威逼带恐吓,跟他们分说明白了,我们就只要十万斤粮!余下的,都归你们!” 许平安眸光一闪,笑呵呵的道:“你喝醉了。” “我没醉,”赵良策道,“我一喝就口齿不清,我心里明白着呢!十万斤粮,哪怕按原先的粮价算,也值五万两白银了。徽州粮价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去,我们得的是横财!横财不能贪多,有,就行!许大人我告诉你知道,人的福气有定数。”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贪过了,就该死了!” “你们王大人肯答应?”许平安笑问。 “嘿,你当我们不会算账?四十万斤粮食,合银二十万两。我们得给下头人留点吧?再几个人分一分吧?那能剩多少?姓章的尚在徽州没调走,这钱我们拿着烫手呐!”赵良策贼笑着道,“一人几万两烫手的银钱,拿去换皇帝的欢心,你说划算不划算?待他登基了,一年几万他都懒看我们一眼。”赵良策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点江山般的道,“雪中送炭,方是情谊!对不对?” 许平安笑出声:“怼!”能多拿回一些粮食,杨景澄定然多高兴一分。这也算他的功劳了。赵良策说了一大堆废话,唯有最后一句,确实是道理。 “许大人,我心向明月,你可得替我美言几句啊!”赵良策话音刚落,许平安便察觉有温润之物被塞进了自己的手中。不消借光打量,光凭手中质感,便知是块上好的和田籽料,至于做成了个什么物件,倒暂且摸不出来。他这算丢了块翡翠,回来了块和田么? 送礼说话,皆须点到为止,赵良策再次举起酒杯,朝许平安眨了眨眼,一饮而尽,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全程都装作来劝酒的模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许平安轻笑,赵良策么?有点意思。 九月初一,京城。 徽州的消息,陆陆续续的送进了京中。章首辅被大孙子气的连省了三顿饭,只好揪来儿子劈头盖脸的痛骂了好几日方消了胸腹间乱窜的火气。子孙上进,家族方能繁茂。可章家的子孙们,一个两个的,脑子都进了水!康良侯,九边重镇的总兵官,麾下将士十数万,连永和帝都想拉拢的猛将;蔡仪,正二品的都指挥使,执掌一方军政大权,亦是朝廷响当当的人物,章士阁竟敢不放在眼里!老子都得客客气气的好么! 若非章士阁远在徽州,章首辅非动家法不可! 章太后与章首辅的恼怒差不多,与章首辅不同的是,康良侯是她的人。朝中官僚鲜有看的起女人的,因此直接效忠于她而非章首辅的凤毛麟角,康良侯正是其一。手中握着九边之一的权柄,正是她的底气所在。 久在权力中心的人,想法总比旁人复杂。明面上看,乃章士阁年轻气盛不懂事,可看在章太后眼里,她便怀疑,是不是章首辅在试探她的底线?长乐郡公依旧频繁初入章府,章太后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与章家有了巨大的裂痕。为此,章太后也暗生怒意,难道杨景澄还不够你章首辅拿捏的么?非要寻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才甘心!? 而永和帝不高兴的则是杨景澄疑似在替章士阁扫尾,他挑中的继承人向仇家示好,如何忍得!?放下手中的密折,永和帝沉声道:“如此大事,瑞安公世子不曾有奏折呈上么?” 他倒要看看,杨景澄是否真当自己是章太后的亲孙子了! 第267章 装傻    杨景澄一早料到永和帝会起…… 杨景澄一早料到永和帝会起疑心,他的行事也确实明显偏向了章太后。在永和帝与章太后之间,他没什么好摇摆的。从被当做储君候选的第一日起,永和帝是永无止境的怀疑,而章太后则是要什么给什么。不论章太后有甚私心,她至少比永和帝可靠。 第462页 杨景澄甚至隐隐有些理解长乐的选择,以长乐的性格,横竖要抱着旁人的大腿才能活,那永和帝与章首辅相比,几乎犯不着犹豫。有时候杨景澄会想,这,难道就是孤家寡人么?多疑、善变,举世皆敌。同样是执掌朝纲的章太后,反倒比乾清宫内的帝王大气的多。 天下闹成这个样子,可见章太后亦算不得甚明君。永和帝处处落下峰,并非章太后真的惊才绝艳,全因永和帝太招人烦!以杨景澄的闹事能力,若非顾忌永和帝,章士阁截粮之事压根没完! 不过,既然杨景澄早有预料,自然早有准备。之所以永和帝没有接到他的折子,乃是他走的最寻常不过的通政司的流程。比起丁年贵等人的各显神通的手段,地方官的按规矩递到京中,两三个月乃常情。哪怕杨景澄身份特殊,有用了加急的印章,也比丁年贵的消息晚了足足八日之久,险些把永和帝气出个好歹来。 九月初八这日,通政司衙门终于看到了杨景澄千里迢迢送来的,顾不得甚先后顺序,抄起便往乾清宫里送。永和帝接到折子,冷笑一声道:“我且看他如何狡辩!” 几十年来,永和帝与章太后两系的官员斗法,一个赛一个的冠冕堂皇。尤其是偏向章太后的官僚们,装的那叫一个忧国忧民,分明是自家倒向了个女人,张嘴便是大局、便是天下苍生。永和帝早听的耳朵起了茧子,他等杨景澄的奏折,等的便是他的信口雌黄。当然,还有一个可能,便是杨景澄挨欺负了。 永和帝阴沉着脸,刺啦一声撕开了信封,露出了里头的折子——通政司竟没提前拆开,而是把整个原件直接递了进来,可见他们实不想淌这趟浑水。打开折子,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杨景澄颇有进步的字。永和帝心里越发不爽快,一个宗室的纨绔呼喇巴的练起字来,“上进”之心昭然若揭。 老子离死且早着呢!永和帝恨恨的想! 然,等他看到内容时,神情却古怪起来。杨景澄近来文化上有所长进,但让他写骈四俪六的折子,那是决计写不出来的。因此,杨景澄落在折子里的,全是大白话。 头一句为寒暄,没有似在京中时,当面用的“皇伯父”的称呼,而是规规矩矩的写上了“圣上万安”几个字。不知为何,永和帝的心情平复了几许。杨景澄此人有个优势,他极善于将心比心。常能设身处地的为丫头们着想,才落了个风流公子的名声。实则他真算不得好色,只这份温柔体贴世间罕见,但凡同他说过三句话的丫头,就想跟着他过一辈子。 因此,杨景澄在落笔之初,把自己代入了个多疑的角色,自然而然的舍弃了亲昵,尽可能的疏远。当他只是个宗室晚辈时,可对圣上撒娇任性,一旦如今做了储君候选,须得摆正自己臣子态度,再露出一丝天真与愚蠢,方算妥当。 于是,永和帝便看到折子上写道:“徽州卫的粮仓里空的能饿死耗子,臣看他们可怜劲儿的,实被逼的没法子才干糊涂事的,索性教训了他们一顿,便放了。倘或圣上觉着该重罚,您再下旨。臣一个宁江卫指挥使,到底不好管徽州卫的事。” 永和帝:“……”杨景澄说的好特娘的有道理!军权素来敏感,杨景澄越俎代庖去管徽州卫的事,着实不合适。当然,正常来讲,须得皆关押起来,静候朝廷发落。人都放了,朝廷再想罚,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因此,杨景澄无论找什么理由,他帮衬了太后系的官员乃事实。 可杨景澄接下来又道:“俗话说,强龙南压地头蛇。军户世袭,世代镇守当地。王英芳是最正经不过的地头蛇。章士阁任期未满,难以调离徽州府,那索性留个地头蛇跟他作对岂不美哉?倘或真把王英芳处置了,外人看来,倒好似谁惹章士阁谁倒霉,三品官都不例外,更助长章士阁的气焰了。因此,臣以为,王英芳该罚,可抬举他一二,咱们更能给章士阁添堵。最好就把章士阁气出江南,叫他滚回西北当官去。” “糊涂!”永和帝啪的把折子拍在了案几上,恼怒道,“小子好生糊涂!” 梁安眼神一亮!他可是早先就看好杨景澄的,近日永和帝对杨景澄的各种怀疑,叫他十分的不安。此刻听到永和帝痛骂杨景澄糊涂,反倒大大松了口气。糊涂好啊!骂晚辈才恨铁不成钢哩! “真真是不顾大局!”永和帝接着怒骂道,“好好的一个世子,学的甚内宅妇人的手段?”给章士阁添堵有屁用!章士阁依靠的是章首辅!唯有动摇章首辅的根基,方能一劳永逸的解决你不对付的章士阁懂不懂!此事最不干净的不是章士阁,而是蔡仪。一旦做成大案,蔡仪丢官乃至落入诏狱,康良侯岂能善罢甘休?一个家族才几个高官?蔡仪已然是出息的极致了!弄死了蔡仪,康良侯府便瘸了一只腿,办得好的话,足以让康良侯府与章首辅结成死仇! 那是康良侯!是永和帝一直想收归麾下却不成的九边大将!好端端的机会,却让杨景澄给放跑了,永和帝如何不恼? “这孩子比不得华阳啊!”永和帝极为失望的叹息。如若是华阳在宁江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蔡仪恐怕已经押送入京了! 侍立在旁的陈方珠心里冷哼一声,既觉得华阳郡公能干,何不立为太子,正儿八经的为朝廷分忧解难?嘴上骂着不能干,内里不定怎么满意呢! 第463页 陈方珠猜的没错,纵然永和帝被杨景澄的办事能力气了个脑壳疼,然此前的疑心却一扫而空。再是内宅妇人手段,至少杨景澄表明了跟章家过不去的态度。朝堂上,最讲究的是忠心,而非能力。只要占了个“忠”字,只要上头的人觉着谁是“忠臣”,平步青云不在话下。至于能干不能干的,不忠之人,再能干,你敢用么? “还是太年轻了!”永和帝再次叹息。 梁安立刻凑上前道:“年轻不懂事是有的,圣上春秋鼎盛,慢慢教导便是。恼怒伤身,圣上权当看晚辈犯个傻,笑话笑话他就完了。” 近日朝中立太子的呼声又起,眼看着华阳郡公的势力越发壮大,永和帝心焦不已。有个手段稚嫩的储君候选,无疑能缓解他的焦虑。且杨景澄亦是章太后看重的人,华阳未必干的过他。 永和帝一面憎恨嫡母,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嫡母的手段。这也是他极看重忠心的缘故,章太后与章首辅兄妹倒是钟灵毓秀了,可他们向着自己么?还不如愚笨些的好,至少不给自己找麻烦。 九月初八日,不独是永和帝收到奏折的日子,亦是杨景澄元配文思云的周年。这位倒霉催的元配,生前不受宠,死后亦无其它公侯元配的体面。葬礼上娘家被诛,夫君孝期未满,填房都已经快生孩子了。她的周年祭早被人忘去了爪哇国,瑞安公府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在颜舜华是个细心的,文思云再没体面,她依旧埋在瑞安公府的祖坟里,家里的小祠堂亦有她的牌位。一大清早,颜舜华便带着东院大大小小的丫头仆妇,并外头请来的一般小尼姑,为文思云办了个简单的法事。元配与填房号称姐妹,文思云娘家已无人,也唯有颜舜华这个做妹子的惦记了。 手持三炷香,颜舜华看着袅袅青烟直上,颇有些怅然。当日之事,杨景澄与她细细讲过,她听来听去,都没听出文思云有哪处违了妇道,可害死她的,恰恰是女孩儿们从小听到大的三从四德。 明明说好的夫敬妻贤,明明说好的只消遵了《女诫》,即可“庶有补益,裨助汝身”。但果真卑弱柔顺了,又有甚好下场?想到此处,颜舜华脑海里闪过一个着团领衫、织绣团凤纹;髻顶中戴金凤、缀金玉钿花的身影。她白发苍苍,目光却炯炯有神。只端坐在高台,便有无匹的气势! 她从未守过三从四德,为人妻时,竭力打压侍妾,她就是后院里的王;为人嫡母时,也未曾“夫死从子”,把庶子牢牢捏在手心,四十年了,庶子都没翻出她的五指山。 她受朝臣叩拜、享万人敬仰。活着的时候,无人敢掠其锋芒;待将来百年,想必亦是举国痛哀,甚百日周年,皆写进了朝廷典籍,绝无人敢忘。 生女当如是! 线香稳稳插进了香炉,颜舜华看着文思云的牌位,无声道:谦让温和不过是场骗局。女子存世就是要争!因为,不争,会死。 第268章 天道    通常而言,周年祭要请些亲…… 通常而言,周年祭要请些亲友,方显得郑重。但文思云身份敏感,颜舜华又正以养胎为由避着永和帝,因此近来瑞安公府凡事皆低调,纵然颜舜华不愿太委屈了文思云,也是无法。最后想来想去,只请了魏燕如做陪客,好歹全了礼数。 魏燕如同颜舜华一样穿着素服,在文思云的牌位钱烧了纸。待小尼姑唱经毕,妯娌两个便朝东院走去。二人并一众侍妾仆从刚进门,留守在家的秀英赶忙迎了出来,笑盈盈的道:“好叫奶奶知道,咱们世子又写信来了。” 颜舜华笑道:“且搁在桌上,我先同楼家嫂嫂说会子话。” 魏燕如抿嘴笑道:“我们日日得见,你还是先看信吧!给我一盅茶,两样糕点,我等得起。” 颜舜华知道杨景澄的来信,未必只有家长里短,遂也不推辞,携着魏燕如的手进了屋,坐在炕上读起信来。果然,杨景澄头一桩说的便是徽州府发生的事,并高兴的告诉她粮食抢回来了七十万斤,旁的不论,至少明岁的种子是尽够的。杨景澄不打算卖种子换钱,他只希望宁江境内平平安安,因此明岁的种子他都打算派人挨家挨户的白送。但如此一来,在外当官就一点油水都没有,家里还得倒贴钱了。因此,他在信中表示十分抱歉。 颜舜华轻笑,她出身并不好,省吃俭用方是常态,似公侯府邸的奢华,至今都有些不习惯。杨景澄赚不赚钱的,她不在乎。何况杨景澄如今是宁江卫指挥使,如若宁江府百姓过不下去了,难免有流民,便难免要打仗。瑞安公府不缺钱,她当然不希望丈夫上战场。 说完大事之后,杨景澄又拉拉杂杂的说起了家长里短。此番寄信跟着永和帝的奏折一起,所以不似往常一般顺带些南边的零食特产。于是只好送上几分关怀。看的颜舜华不由嘴角上翘。 在信的末尾,杨景澄略提了句文思云的周年。周年祭已经办完,颜舜华不免有些得意。在揣摩夫君的脾性上,她越发得心应手了。 匆匆扫过,大致了解了信中内容,颜舜华将信顺手递给了丫头,预备晚间再细看。魏燕如调侃道:“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我不信你收到楼大哥哥的信时不笑!”颜舜华反击了回去。 谁料,魏燕如的笑容微僵,好半日方道:“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他纳妾了?” 第464页 颜舜华想着朝廷不人道的规矩就头疼,哪敢接茬,赶紧一个太极打出去:“你们家老太太怎么说?” 魏燕如垂下眼睑:“正是我们老太太提醒的。她说的也有道理,横竖早晚的事,宜早不宜迟。且教导我说,索性多备几个,省的有谁得了独宠,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来。” 颜舜华干巴巴的道:“大哥哥是守礼的人,断不会如此。”天下间哪个女人愿与人共侍一夫?休说魏燕如家铁定要纳妾,她只听说杨景澄身边收了几个瘦马,哪怕明知杨景澄不喜小脚,也险些打翻了好几个醋坛子。文思云已亡故,她犯不着同死人计较,能多大度就有多大度。但活着的人……无论是谁,皆为她的仇敌。 “罢了,不提这个。”魏燕如笑眯眯的道,“告诉你见好事儿,近来我们兰儿真个懂事了!也肯下厨做饭了,也肯打算盘算账了。阿弥陀佛,我算熬出头了。真真谢你们世子出手,不然我不定怎么愁呢!” 颜舜华乐的岔开话题,笑道:“她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魏燕如答道:“原是想急着办的,可看她的懂事劲儿,我又不舍得了。她到底年纪小,那头也怕与小子起冲突,再则宫里赏了不少东西,他们家院子如何放的下?又有,安永郡王府新近得了一双儿子,郡王妃正看谁都顺眼。听说咱们兰姐儿乃世子的表妹,郡王妃爱屋及乌,怕委屈了她,索性给了王家侄孙一笔银子,叫盖了新房,再热热闹闹的娶亲。” “那敢情好!”颜舜华拍手笑道,“横竖城外庄子场院大,好生盖个两进的砖瓦房,不比在京里做小姐时差。如此一来,我也放心了。” “所以,他们的婚期,不定哪时候去。”魏燕如笑呵呵的道,“要不索性等你生产了之后,抱着你家哥儿去给她压床,好让她借借你的福气。” 颜舜华笑道:“是儿是女都不知道呢,哪就定了是哥儿了?” “安永郡王世子连生两个哥儿,你的一准也是。”魏燕如话音将落,外头叶欣儿手提着个精致小菜篮,打帘子进来,十分无奈的道:“奶奶,庄上今日送秋季的租子,特特给您与夫人备了些礼,弄的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颜舜华奇道:“庄上甚么礼,还能叫你为难上了?敢是活物?” “活物怕甚?我们园子里养的又不少。”叶欣儿糟心的掀开菜篮子上的布,递到了颜舜华面前,“奶奶您看,全是各色的蘑菇干。如今夫人听见蘑菇两个字就要发脾气,庄上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好我路过给拦下了,不然又是一场官司!” 颜舜华:“……” 魏燕如:“……” 自从上回永和帝爆出龙氏的死因,京中大户人家纷纷谈蘑菇色变。都知道毒蘑菇吃了要死人,可这么许多年来,大家亲戚朋友除了自家在野外胡乱采摘的,送进府里的也没谁叫毒死过,因此一直无人放在心上。直到章夫人用毒蘑菇杀了人,诸位纷纷记起那些死的莫名其妙的家眷,简直一阵阵的后怕!有些毒蘑菇长的与寻常蘑菇一模一样,如何分得清?又有诸如白毒伞之类,生鲜的时候勉强能分辨,可煮熟了放进菜里,又有哪个晓得? 因此,甚鲜蘑菇干蘑菇,通通从豪门菜谱中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黑白木耳逃出了生天。瑞安公府更是忌讳的很。于是颜舜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不是我们榆花村的庄子送的吧?” “那倒不是,是保定的庄子送来的,差点没把张管家吓出了个好歹。”叶欣儿道,“这里只是拿出来好看的,外头还堆了三麻袋。不好送人又不好卖的,白收着霉烂了又可惜。张管家让我问问您怎么处置?” “是有些棘手。”魏燕如谨慎道,“不论送人或是卖出去,倘或吃出了毛病,非得记在府上不可。” “咱们家跟蘑菇过不去了是吧?”颜舜华没好气的道,“既人吃不得,喂猪总成了吧?也别胡乱送人,横竖过几日榆花村的庄子也得送东西来,叫他们顺手带回去。另,告诉张伦,日后所有的庄子,都少送些乱七八糟的,没得闹心。” 叶欣儿应了,提着篮子转身出门。颜舜华没好气的道:“世人真真好笑,果真有人存了害人之心,也不在蘑菇上头。不吃蘑菇倒好办,人拿毒蘑菇煮的汤混进甚鸡汤鱼汤里,照样杀人于无形。难道鸡鸭鱼肉通通不吃了不成?” 魏燕如摇了摇头道:“采购皆是当家主母操持,如今蘑菇风头正盛,再买蘑菇,万一有哪个宠妾忽得急病死了,主母们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与其吵吵嚷嚷,不如索性绝了蘑菇,省的出事。你不曾在那几百口子人的大家子里过活,不知道一日日多少烦心事。但凡当家管事的,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不然非得累死不可。要不我们那些大家大族的,皆是庶子多过嫡子呢?难道偏只有大老婆生不出儿子?” 说着,魏燕如长长叹了口气,“无非是当家主母日日操劳,侍奉公婆、处理家务、教导一屋子嫡出的庶出的子女、亲戚人情来往……如何比得小老婆们一门心思安心生育的子孙繁茂?所以你真个是有福的,家里清清爽爽,万事不愁。” 颜舜华的手轻轻抚在肚子上,若有所思的道:“怪道书上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且不论偌大的天下,只说京里常见的公侯府邸,便须得小心翼翼,切不可莽撞行事。” 第465页 “然也!”魏燕如笑道,“不知常,妄作凶也。” 颜舜华倏地怔住,魏燕如的话,引自《道德经》第十六章 ,意思是不了解常理,轻举妄动,就容易招惹凶险。其紧接着便是“知常容,容乃公……道乃久,没身不殆。” 合乎天道,方能与道同行;而与道同行,才可长久,继而终身免于危难。那什么是天道?天道为天下间自成的规律,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妻子偷情要发怒、丈夫纳妾要吃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它不受人为的影响,无论多少冠冕堂皇的道理,大家嘴上念叨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那杨景澄兢兢业业的为百姓筹粮,细致入微的思量种子的发放,不正是顺应天道的一种么?那白发苍苍的巍峨身影又一次闪过脑海。颜舜华的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 杨景澄在不知不觉的几近天道,他的帮手绝不可能仅仅只有章太后!得民心者得天下……砰、砰、砰,颜舜华心跳如雷,天道、民心,那个位置,已然触手可及! 第269章 后手    颜舜华一介内宅女子能察觉…… 颜舜华一介内宅女子能察觉之事,在朝中大臣眼中,便如皓月当空般显眼。华阳郡公府的外书房内,次辅汤宏轻叹一声道:“瑞安公世子,当真一颗赤子之心呐!” 杨景澄预备将新得的粮食留于明岁分发之事写在家信里,可他的家信素来写不得机密。从南到北一路走来,不知被几拨人马拆看过。因此他的打算,自然流传甚广,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民心。”池子卿点到为止,不敢多言。 四辅潘志芳一向有些激进,他冷笑道:“于家信上阐明心意,隐晦的昭告天下,收买人心。我早说了瑞安公世子绝非善类!郡公万不可掉以轻心!” 汤宏摇头道:“我与瑞安公世子打过好几次交道,颇了解他的脾性。与其说他在收买人心,不如说他无欲则刚,全凭本心行事。” 池子卿道:“大道煌煌,越是如此,越难以防备。” 华阳郡公沉默不语,他的外书房常有各色官僚出入,商讨朝中大事。作为主持者,他通常听的多,说的少,更不因众人的言论而发怒。不因言废人,并非言官节制皇权的利器,而是倘或官员们动辄得咎,便再难畅所欲言。许多时候,大度不仅仅是品性,而是上位者理应具备的素养。 因此,纵然潘志芳与池子卿总对杨景澄抱有莫大的敌意,华阳郡公也未曾表现过恼怒,当做耳边风听过就算。其实他亦是个多疑之人,但凡能在朝堂上混出头的,鲜少有莽夫。只是,古语有云:“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多疑到了极致有多遭人厌恶,看永和帝即可明白几分。 有没有怀疑过杨景澄的野心?自然有的。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景澄哪怕是个棒槌,两宫齐齐扶持下,亦是劲敌。然,人与禽兽的区别,恰恰在于克制。杨景澄克制着自己的行动,自请出京、安心抚民;那他做哥哥的,自然也要有哥哥的气度,照顾好他的家人,替他提防京中的暗箭。 帝王谓之孤家寡人,可真正的孤家寡人,统御不了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如“勿因言废人”的大道理般,世间太多的“圣人曰”看着虚假,却是一条笔直通往皇权的大道。也正因如此,杨景澄朴实的行为,才会引起潘志芳的警觉。 同时,华阳郡公也通过潘志芳的态度判断,他们当文臣的其实更喜欢杨景澄那样的君主。之所以痛恨,在于求之不得。华阳郡公嘴角微勾,面上尽是愉悦之情。 几个大臣的争执渐渐停了下来,他们一个个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自是看得出华阳郡公的面色有变。华阳郡公此人,平常多数板着脸。想要看到他的笑模样,着实难得。几个人不知那句话取悦了他,亦或是正被他笑话,因此都不好意思再说方才的话题。 “诸位怎底不聊了?”华阳郡公含笑道。 潘志芳讪讪的道:“近来朝中无大事,我们也只是随口闲话,叫郡公见笑了。” “我听说下月章府寿宴,长乐本月已备好了重礼。”华阳郡公不轻不重的点了一句,岔开了话题。 “困兽犹斗耳。”潘志芳实有些看不上长乐郡公。章首辅虽是他夫人的亲长,可他一个做宗室的,跟着老太爷长、老太爷短的,难免叫人鄙夷。 汤宏到底谨慎些,沉声道:“章首辅并未放弃长乐。” 池子卿点头道:“章家与太后,也不是铁板一块的。如此,我们便有了可乘之机。” 五辅于延绪终于插上了话:“章士阁与蔡仪之事,我们是否要添把柴禾?” “不必。”汤宏道,“过犹不及,蔡仪不是甚心胸宽广之人,康良侯更不是,他们自己会记住的。” 潘志芳不同意,他道:“我听闻近来章家女眷往康良侯府去的勤快,想必她们在勉力弥补裂痕。官场上结仇容易,联盟亦容易。两家皆是子孙繁茂的,这般小辈闯出的祸,联姻即可化解。” 汤宏似笑非笑的道:“那是你不了解康良侯。” 华阳郡公暗自点头,潘志芳入朝晚些,不曾与康良侯打过交道,因此不知康良侯是何等睚眦必报的小人。当年康良侯倒向章太后,正因那时年幼的永和帝因一件小事责罚了他,就叫他死死记在了心里。在康良侯眼里,甚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没有的事。他老人家大人小孩一视同仁,得罪了他的通通记在小本子上,寻机就要报复回来。且他为人阴险、手段狠辣,想必章首辅近来有的头痛了。 第466页 可见子孙不肖,是何等的祸端。华阳郡公暗道:他家儿子,必得严加管教,不然养出个章士阁,天下都不够他糟蹋的。 五个阁臣,一个姓章,一个是章家的姻亲兼狗腿子,剩下三个“帝党”全成了华阳郡公的座上之宾,无怪乎华阳郡公对天下势在必得,大早的便重视起儿子的品性。好在小世子年纪虽小,却是既聪慧又稳重,算是华阳郡公如履薄冰的夺储生涯里,为数不多的安慰了。 华阳郡公的外书房,可不是真给大臣们闲聊的。他们千辛万苦避人耳目而来,自是正事要紧。小小的一个外书房,竟如乾清宫的昭仁殿般,几个朝臣说完一件事,又开始讨论起了另一件事。 只听汤宏道:“靖南伯荣升大都督之后,动作频频。听闻已把城外归属五军都督府的驻军清理了一遍,揪出了好几十吃空晌的军官,砍了个人头滚滚。各大公侯府邸恨得纷纷进宫告状,为自家子侄出头。圣上暂且压下了此事,只靖南伯得罪的人太多了,恐遭暗算。” 最近朝中最大的事端,正是靖南伯肃清五军。无论五军还是京卫,早糜烂不堪。譬如宁江卫,一群大头兵比个卖艺的女人还娇气,有何脸面谈□□定国?如今怕只有直面蒙古的九边,尚有一战之力。偏生九边大将各有心思,派系林立,引的永和帝十分不安。因此,永和帝把心腹靖南伯调回京中,为的正是整治军营,激起五军的血性,好威慑朝臣。 此时休说靖南伯并无甚贪赃枉法的黑料,便是有,永和帝也能给他压下来。何况勋贵人家状告靖南伯的,无非是些族中子弟侵占田土、飞扬跋扈的小事。永和帝更不放在心上了。 唯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章太后与章首辅齐齐蛰伏,并没有架桥拨火的意思,让帝党与华阳党都十分的不解。要知道党争时期,无事都要掀起三分浪,现有事了,怎底他们倒安静了下来? 其实章首辅并不是幡然醒悟,而是近来蔡仪正不依不饶,而康良侯则装作万事不知,直接装死。一个蔡仪闹别扭事小,然而蔡仪的飞来横祸,太后党的众人,多少有些不满。蔡仪对章士阁已然节节退让,不想章士阁竟得寸进尺。众人恭维章士阁全因惧怕章首辅,可不是把个小年轻放在眼里。 因此,近来后党之中,颇有些不和谐的声音,让章首辅无暇他顾。再则,章首辅之所以与康良侯交好,无非因其执掌朔方,在朝中颇有话语权。但倘或靖南伯能让五军与京卫崛起,朝廷不再那般依赖九边几个将领,又当如何呢?康良侯强势时,章首辅须得谦让三分;一旦九边弱势,就该康良侯有求于章首辅了。 能养出章士阁那般长孙,可见章首辅亦是个极为霸道的性子。徽州卫之事,章家理亏,然蔡仪的闹腾,也让章首辅十分不悦。次后惹的党内不合,更让章首辅暗自恼怒。诚心想给康良侯一个教训,好让他知晓朝中到底谁在当家。如此一来,永和帝明显针对九边的行动,他不但没阻止,甚至隐隐在后头有所助力。否则靖南伯的政令未必能如此顺畅。 可见朝堂派系,分分合合,是没个定数的。 至于章太后,她的想法更简单。一来,她是杨家妇,大晋是杨家的江山,九边强势而中枢孱弱,熟读史书的她很容易便能联想到安史之乱。为了她的荣华富贵,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她对靖南伯大开方便之门,甚至让自己的人频频暗示梁安,让其压住永和帝的火气,千万别让改制半途而废。 二来,许多人并不知道,章太后的眼光到底有多远,她走的每一步,到底从何时开始布局。每日对着镜子,看见满头银丝,她便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人老了,就要服老,此乃天经地义的道理。一个老太太,她是否能安享晚年,靠的唯有儿孙。 而老太太如今能依靠的儿孙在哪?放眼望去,庶子永和帝与她仇深似海,恨不能吃她的肉敲她的骨,落到永和帝手中,那可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孙子呢?永和帝压根没给她生出来! 哥哥在不知不觉间,与她渐行渐远,老太太端坐在慈宁宫,是真的觉得寂寞了,也再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恐慌。永和帝不会放过她,华阳郡公更不会放过她,长乐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其它宗室晚辈绝不肯为她说一句话。算来算去,唯有此前下注的杨景澄,有那么一丝可能,在她渐渐老去的时候,放她一条生路。 宦海沉浮,慈宁宫,亦是官场。章太后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哪怕是她杞人忧天,哪怕她到死永和帝也不能撼动她分毫,她也习惯性的备个后手。这个后手,便是杨景澄。 丁年贵与杨景澄形影不离,因此关于杨景澄的消息,章太后永远是最快的。其实无需丁年贵的描述,看人看了一辈子的老太后,岂能不知杨景澄的脾性?要同一个人处好关系,并不能仅靠金钱权势,最要紧的乃投其所好。 章太后给杨景澄的资源,尽数被他用作了救灾。章太后不在乎那点小钱,她通过杨景澄的行为,看清了这孩子的本质。既他“心怀天下”,那她便“顾全大局”。维护靖南伯,恰恰是大局! 看完杨景澄家信的誊抄本,章太后在慈宁宫笑出声来。她看人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精准!摊开信纸,用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写道:“吾孙安好?祖母眼神愈发花了,待你回京之日,恐只能见个人影,看不清面容了。近来朝廷很不太平,盖因靖南伯整治军务,致使诸多公侯敌视于他。”章太后洋洋洒洒将靖南伯整治军务的经过与意义清晰明了的阐述了一遍,末了,她总结道,“吾孙,靖南伯是个忠臣。他为了江山社稷,树敌如此之广,极易不得善终。你万万要保全他,勿使天下忠臣寒心!切记!切记!” 第467页 第270章 渐远    杨景澄收到章太后的回信时…… 杨景澄收到章太后的回信时,心里五味杂陈。他清楚的知道,章太后并非明君,后党亦没几个好东西。无论是草菅人命的文正清,还是蛮横无理的康良侯,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与帝党巨贪吴子英毫无区别。 史上亦有无数次女主当政的时候,有些祸乱了朝纲,有些却与那些名传青史的皇帝般,创造了一个个的太平盛世。章太后有没有机会肃清朝野,为后世留下尧风舜雨的天下?至少她威势到达巅峰,随意便可屠杀宗室时,是肯定能办到的。然,那时的章太后与如今的永和帝一样,依旧看的是忠心,而非善恶。 在杨景澄看来,章太后比永和帝大气,也仅仅只是为人性格上的大气。天下如此模样,怪不得一个后宫里厮杀出来的女人,只是,她真的不如表现出来的光明磊落。 听其言,观其行。最起码,永和帝的生母,从来不是必须要死的人。 收好信纸,杨景澄起身走到了窗前。天已入冬,树木凋敝,南方湿冷的风席卷着大地,从北方来的他有些不习惯。好在,尽管湿冷比干冷更容易令人不适,总归是靠自己能抗过去的。不似北方,十月里若没有木炭柴禾取暖,体弱多病的老人孩子,就容易冻死了。再过两个月,到了隆冬时节,街上的乞丐与城外的平民,更是成片成片的死亡。 江南最冷也不过北方的十月间,至少年轻人不会有事。好山好水好江南,比起寒风凛冽的北方,确实得天独厚。 湿冷的风吹起了杨景澄的发丝,看着精雕细琢的仿梁,他的思绪再一次被拉回了京城。 他看不清章太后为何维护靖南伯,可靖南伯值得维护。明知对方是投其所好收买人心,但这份“善意”叫人无法拒绝。阳谋是如此的难以应对,哪怕满心的防备,也不得不一步一步的走进她划定的地盘里,越来越接近真正的后党。 去岁的今时,重生睁开眼的杨景澄,恐怕绝不敢想自己居然成了章太后的“心肝宝贝”。忆起那时想弄死整个章家的自己,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却分明,只过去了一年而已。 “啪”!一只纤纤玉手用力的关上了窗户。紧接着石英埋怨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世子!大冬日里的你怎么又胡乱开窗?屋里热乎气儿都跑没了!”说毕,她也不进门,扶着走廊探出半边身子朝下喊道,“龙葵,你拢个炭盆上来,世子屋里的火盆都熄了。”随即,她又彪悍的对着丁年贵一顿数落,“镇日间跟着世子,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炭盆熄了,你不会点,还不会喊人么!?要你何用!” 丁年贵:“……”实不相瞒,在下真不是专职伺候人的。 杨景澄笑道:“行了,你家世子筋骨强健,南边儿十月的天,同我们中秋差不多,点什么炭盆?” “哪里差不多了!”石英调转火炮,对着杨景澄就是一顿数落,“咱们的中秋,有这般湿哒哒的么?那话怎么说来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世子是读书人,该比我们懂道理才是!” “咦?石英姑娘,你的手怎么了?”丁年贵见杨景澄一副脑壳疼的模样,赶紧前来救场。 石英的手赶忙缩了缩,没好气的道:“盯着人姑娘家的手看,你不要脸!” 不等丁年贵说话,杨景澄一把揪住石英的手腕,把她整个人都拖到了自己身边,毫不客气的掀开了她的袖子。只见石英的左手尚好,右手却是肿了好大一块,按上去有些僵硬。 石英想抽回手,又哪里敌得过杨景澄的力气。挣扎了好半日,方无奈的咕哝道:“冻疮,拿萝卜烫烫便好了。” 杨景澄伸手在石英脑袋上拍了两下,好笑道:“说我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又不爱惜了。你告诉我,好端端的怎么生的冻疮?” “你别管这个,横竖是我自己没留神。”石英不肯说。于是杨景澄也不细问,只道:“去外头寻个大夫,好生开几盒冻疮膏。又不是买不起,学甚穷苦百姓的法子。仔细烫出疤来不好看了。”说着杨景澄推了推她,“去吧。” 等着炭盆的石英不肯走。 杨景澄故意调笑道:“今儿姑奶奶这么大气性,敢是又跟轻烟别苗头别输了?” 石英的脸腾的通红,梗着脖子道:“我才没输!她能读书识字,会针织女红么?夏季里发大水,你那些仓促间扯烂的衣裳,她会补么?” 得,总算知道石英一个大丫头,怎么十月间生冻疮了。时下的屋子采光都不大好,冬日里要做活,须得靠在窗边。可窗边够亮,也够冷。八成是针线活做久了给冻的。 “你们呀,”杨景澄点着石英的额头,“能给我消停半日么?我忙外头的事去了,你们就在家里大闹天宫。欠你们奶奶收拾啊!” 石英委屈的道:“明明我们先来的,你偏只看重后来的。你才欠奶奶收拾。” 杨景澄耐心的道:“我使轻烟有事呢,你别闹。” “那你将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石英低声道。此话有些暗示的意味,亦是石英压在心中无法诉说的惶恐。 杨景澄温和的道:“放心,日后你便是嫁人了,我的大衣裳也只交给你收拾。” 听到嫁人两个字,石英宛如晴天霹雳。她僵了半晌,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杨景澄站在原地,既没有言语上的安抚,也没有伸手替她擦泪的意思。就在龙葵端着火盆进来的刹那,石英捂着脸,夺门而逃。 第468页 龙葵怔怔的道:“石老虎今儿怎么了?” “你别管,”杨景澄顺嘴警告了一句,“不许乱传闲话!” “是。”龙葵放下火盆,默默的退出了屋外。不知何时起,自幼熟悉的世子就变的陌生了起来。对他们依旧很和善,轻易不责罚任何一个人。但龙葵就是觉得很难过。其实没有杨景澄的叮嘱,他也不会落石英的颜面。因为他们同病相怜,都是被抛下的人。 “总觉得,我成了个负心薄幸的坏男人。”坐在火盆边的杨景澄如是说。 门窗关严的室内尤其的昏暗,小小的火盆,成了屋里最明亮的存在。杨景澄半躺在靠椅上,双手拢进了袖子里,看着被天光勾勒出来的雕花窗棱,满心的怅然。与丫头小厮的渐行渐远,也是与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龙葵感受到的陌生,杨景澄亦能感受。 并非过去的丫头小厮不好,也非过去的自己不好。只是在权力斗争越发激烈的今日,天真与悠然,通向的只有死路。他必须不断的向上攀爬,握住越来越多的权力,方能张开自己的羽翼,护住这天真悠然的方寸之地。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是强如丁年贵,还是弱如石英龙葵,恐怕都难有好下场。 肩上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杨景澄的脾性越发接近了往日印象中的官老爷——言简意赅、道貌岸然。不过,他并没什么犹疑,人总是要长大的。他都活了两辈子了。 “徽州的粮食,清点入库了么?”杨景澄忽然问。 “是。”丁年贵答道。屋里只有两个人,杨景澄自是只能向他问话。 “做种子可够?”杨景澄又问。 “据府内的统计,宁江共有耕地百万余亩。其中七成属于各大豪强地主,自耕农与小地主为三成。豪强无需我们理会,剩下三成便是三十万亩。”丁年贵无奈的道,“每亩地至少得十五斤种子,也就是三四百万斤粮食。咱们统共得了七十万斤,先得给卫所留一半过年,三十万斤,将将只够十分之一的土地。” 杨景澄沉默。 “七十万斤粮食,折成银两约三十万两。”丁年贵道,“给到个人,或者几个贪官污吏,自是都能吃的膘肥体壮。然散到民间,不过杯水车薪。” “三十万可吃不到膘肥体壮。”杨景澄自嘲道,“我家的房子,修起来,怕不得三百万两。” “章首辅家在永和二十四年盖的园子,花费为二百七十四万两。”丁年贵如数家珍般的说道。 杨景澄眸光倏地闪过冷厉之色,永和二十四年……章太后屠杀宗室,在永和二十三年。这是抄了宗室的家,给自己修园子了么?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其实永和二十四年亦有气候异常,四处报灾的。果然不论是帝党还是后党,满朝堂压根没几个官! 二百七四十万两……足以让整个宁江府所有的小地主与庶民,种满耕地了,也可以让宁江卫饱饱的过一整年。曾经不当家的杨景澄对钱没什么概念,他虽不奢侈,但听到旁人修个二三百万的园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园子可以传很多代不是么?如今掌管了一地军政,略略算了算账,立时心痛的几乎滴血! 二百多万两,实在太多了!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想杀人的冲动。杨景澄突然看向丁年贵,极认真的问:“老丁,你的消息渠道,可以分我一点么?” 第271章 渠道    问完之后,杨景澄的目光开…… 问完之后,杨景澄的目光开始游移,全不似平日里坚定有神的模样。而后索性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黑如鸦羽,覆盖住了一切的神采。只因他深知,消息渠道的建立需要多少心血。他与刘常春的努力,至今也没有半分成效。因此,开口讨要旁人视若珍宝的东西,总是令人羞愧的。尤其是自己眼下毫无能力交换与回报。 不料,丁年贵轻笑出声:“世子想要哪条?” 杨景澄怔住。 “我没有这东西。”丁年贵笑道,“但我自己本身就是渠道中的一环。” 杨景澄心神微动。 “四十年。”丁年贵道,“娘娘的渠道,花了四十年。锦衣卫则来源更久。之前您想以刘常春为支点,展开自己的网,不是不行,而是您只怕等不及。” “是我天真了。”杨景澄爽快承认。 “世间事,多半得撞个头破血流,方能有些成效。”丁年贵不以为意的道,“再则,您初入仕途不久,手中的资源,岂能与举国之力相比?”丁年贵顿了顿,“重视信息的力量,您有此眼光,娘娘一直甚感欣慰。” 杨景澄后背一僵,难道……即使他拢住了丁年贵,自己暗地里的行动,依旧清清楚楚的落在了章太后眼中么? 丁年贵又道:“其实旁的地方,您现在也不必知晓。最要紧的是京中的消息。您与京中息息相关,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牵连到您。因此,若您想知道京中的任何消息,都可以直接问我。” “包括圣上与……华阳郡公的。” 杨景澄的心猛的一颤,麻痹的感觉瞬间从胸腔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当然,华阳郡公多半也把慈宁宫的事摸个七七八八。”丁年贵笑道,“这也是圣上那般厌恶华阳郡公,却始终用储君这块肉吊着他的缘故。华阳郡公是圣上的眼睛和耳朵,没了他,圣上至少瞎了大半。圣上弄出来的东厂,可不怎么样。” 第469页 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良久,他问:“娘娘想要我做什么?” 丁年贵摇了摇头:“娘娘没说。她只是吩咐我们,若您实在想知道京中情况,告诉您便是。” “没标价的东西,我可不敢要。”杨景澄道。 “我倒觉得娘娘愿给,您不妨爽快接下。”丁年贵笑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这套班子,还是依托锦衣卫和东厂。好使归好使,可娘娘毕竟是女眷,太多的事不方便。麾下的人比不得华阳郡公那边的服帖。要不然,她养我们作甚?” 杨景澄没说话。 “因此,消息传过来,您不能信个十成十,须得自行分辨真假。”说到此处,丁年贵有些意味深长的道,“娘娘走到今日,是很不容易的。” “尤其是她光明正大的选中了您。” “放弃长乐郡公,其实就卸掉了一半的臂膀。只是娘娘与章首辅的势力犬牙交错,下头人也不大弄的清楚上头的想法,娘娘方看着如往昔般强悍。” “所谓后党,娘娘的心腹,与章首辅的心腹,并不相同。” “世子知道,我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便是我们这队人里混着章首辅的人。若谁是章首辅的心腹,可谓防不胜防。” “娘娘完全可以暗中支持您,横竖圣上直接挑中了您。她旁敲侧击的,通过圣上的手把我们送给您,也是一样的。躲在暗处,才能更好的伏击猎物。但娘娘选择了明示,据我猜测,大抵是想让您更方便的调动沿途的资源。至于别的什么,我猜不出来。” 丁年贵说了一大段话之后,沉默了下来。很多事得杨景澄自己去思量,旁人无法替他决策,他亦不可能把如此要紧的事,交给太后的心腹来决策。丁年贵一直没弄懂章太后,从把他们拨到杨景澄身边起,其行事风格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与章家对着干,对她并无好处,但她就是干了。不单干了,还强硬的逼到章家妥协,逼的他们明面上放弃了一直扶持的长乐。明明她更擅长的,在于暗地里布局,而不是当面锣对面鼓的硬碰硬。 “我与娘娘不熟。”杨景澄自嘲道,“你听我对她的称呼,便能分辨一二。所有她们那一辈儿的长辈,我人前人后,称呼皆为祖母。唯有娘娘,我不大敢如此的放肆。” 杨景澄嘴角弯了弯:“娘娘待我,实在过于照拂了。如若我是她自幼养在膝下的孙儿,今日的一切,自然是理所当然。可我一个半路跳出来的远房侄孙子,受此优待,难免觉得惶恐。她的细致入微,比我父亲更甚。因为我父亲虽疼爱我,却是个不擅外务、粗心大意的人。说实话,在仕途上,他几乎帮不了我。” 杨景澄顿了顿:“虽不愿说出口,但事实却是,娘娘待我,比华阳哥哥待我好十倍不止。”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做不到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华阳哥哥待我好,我便替他分忧。我在京中让他为难,那就离京做官,窝在小小的宁江卫里,折腾着官兵们练兵玩。横竖不回京给他捣乱。” 杨景澄笑了笑:“眼下,我又该如何回报娘娘呢?” 丁年贵无法回答。 “无以为报。”杨景澄重重的靠在椅背上,躺椅微微下沉,恰好让他看见窗纸外模糊的一线天光。他的眸光黑如深潭,潭里游曳着无数的防备与温暖。两股力量在深处不断的撕咬碰撞,谁也占不了上风。 无怪乎入朝为官,须得心黑手狠脸皮厚。杨景澄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似他这等谁待他好一分,他恨不能回报十分的人,当真不适合官场。若非性命攸关,他真想回家做纨绔算了。瑞安公府的大门一关,管他外头风云变幻?好容易投胎到了宗室人家,且享受了这一世再谈。 可惜,如今想跑,也跑不掉了。 杨景澄拢在袖子里的十指纠缠着,良久,他缓缓开口道:“京城的消息,你现知道多少?” “我得去问。”丁年贵答道。 杨景澄侧头看向他:“也就是说,我一旦开始问你拿消息,不久之后,娘娘便知道我乖乖认命了?” 丁年贵笑道:“世子您虽聪慧,然娘娘屹立风雨几十年,能预判您的行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您心里疑惑娘娘为何待你好,我想,她看着您如今的样子,可能想到了她自己四十年前的模样吧。” “抬举了。”杨景澄不认为自己与四十年前的章太后有丝毫可比之处。当年的确先帝新丧,章太后面对满朝堂的魑魅魍魉,带着年幼的庶子挣扎求存。但,先帝在世时,章太后已是威慑六宫的狠角色。自己连仇人嫡母都没掐死呢还! 也别说嫡母姓章,当年的后宫里,又有几个妃嫔不是出身名门?当年的章家,亦远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章太后就是能睥睨后宫,压的其余妃嫔喘不过气,压的永和帝生母都不敢有反抗之心。尤其是,先帝可不是当今圣上。先帝大权在握,当年的宗室亦算繁茂。 越想,杨景澄就越发觉着,跟章太后对着干,简直是条死路!同时,也越发敬佩起华阳郡公,与宛如妖魔般存在的章太后干了十年,竟能全身而退。若非永和帝总拖他后腿,章首辅够呛能玩的过他。 自愧不如! “我想知道,圣上接到我折子后的反应。”犹豫了许久,杨景澄终是开了口。 丁年贵二话不说,转身出了门。也不知道他往哪处晃了一圈,不到半个时辰,他又折了回来。 第470页 杨景澄挑眉看着他,他却神色平静的道:“大概明日便有回应。” “真不在你手里啊?”杨景澄笑问。 丁年贵好笑道:“我果真是娘娘的心腹,把我与了世子,娘娘使什么?以娘娘的脾性,你便是她亲手抚养的,不到最后那刻,她也不可能交出底牌。这点,我认为世子好生学上一学。” 杨景澄撇嘴:“我年轻的很,不必考虑那么长远。” “说来,我有一事,还望世子解惑。”丁年贵忽然道。 “说。” “您替章士阁扫尾,乃兵行险着。险,正在圣上处。” 杨景澄点头:“继续。” “你主动询问我御前消息,正是您在担忧京中有变。如若您估错了圣上的反应,是会死的。” 杨景澄叹道:“有些风险,不得不冒。” “既如此,您想得知圣上的反应,为何不问华阳郡公呢?” 杨景澄面色微变! 丁年贵好似没看见一般,不疾不徐的道:“您遭了圣上厌弃,乃至被圣上恨到死,对华阳郡公是有利的。因此您不敢询问他,不敢利用他的渠道,因为……您怕他……骗你,是么?” 杨景澄的脸色阴了下来。 “您能知道防一手,想必娘娘会很高兴。”丁年贵笑眯眯的道。 杨景澄轻声喝道:“够了!” “世子,您知道为什么历代的皇帝,都喜欢用太监么?”丁年贵倏地转移了话题。 杨景澄撇过头去,不肯理他。 丁年贵也没有生气,笑呵呵的道:“一来自然是免得他们□□后宫,但最要紧的是,他们没有后裔,或可节制贪欲。” 杨景澄腹诽道:没有亲的还有表的更有干的,节制个狗屁。梁安比章士阁贪多了! “圣上至今不曾放弃生个自己的儿子;章首辅更不消说,他子孙多的正院都放不下;华阳郡公亦有二子。”丁年贵看着杨景澄,低声道,“唯有娘娘,是绝无可能再有后人的。” 杨景澄双眸微睁,一时有些不敢想丁年贵在表达什么。 “娘娘抚养我长大,世子您待我亲如手足。旁人我不知,至少我不想娘娘与您任何一人没了下场。”丁年贵走近了两步,轻轻跪下,“世子,您信我么?” 第272章 防范    杨景澄闭上了眼,对于丁…… 杨景澄闭上了眼,对于丁年贵的立场,要说他内心没有一点失望是不可能的。但他明白,丁年贵本就是章太后的人,纵然与他处的不错,却必然是有偏向的。人不可能真的毫无立场,果真没了立场,那便不知是几姓家奴了。于是他又陷入了另一场左右为难——丁年贵舍弃旧主一心为他,他不敢全信;丁年贵舍不下旧主,他亦不敢全信。 我太年轻了!杨景澄无声叹道。年轻意味着出仕时间短,意味着毫无积累。放眼望去,他身边得用之人,除了马桓,几乎没有自己人。而马桓,不论他昔年如何骁勇,在不曾恢复身份之前,亦只是个家奴。且,便是他重回了战场,一时半会儿的也派不上用场。 羽翼,至少要十年! 前世的记忆里,永和帝至少能活十年。按前世的状况推测,他慢慢积累是来得及的。可惜今生朝中景况已全然不同。几方混战越发激烈,他又处在众人视线交汇之处,想要躲在幕后暗暗发展自己的势力,再无可能。欲挣脱藩篱,唯有借力打力!但有些事,须得仔细确认。 快速理清思路,杨景澄轻轻吐出了口浊气,伸手揪住丁年贵的肩膀上的衣裳,往上一提。丁年贵深知杨景澄最烦这一套,顺势起身,站在了他身旁。 “娘娘与长乐,如何结的仇?”杨景澄问。 “娘娘讨厌懦夫。”丁年贵音调没有起伏的答道,“据传闻,随着圣上的年岁增长,娘娘对懦夫的厌恶与日俱增。” “道听途说还是确有其事?”杨景澄又问。 “道听途说。但有个佐证。”丁年贵道,“先帝器宇轩昂,为人直爽大气。娘娘当初与先帝,亦算得上神仙眷侣。” 杨景澄哂笑:“合着娘娘看我顺眼,全赖我会打架。” 丁年贵跟着笑道:“或许。” 杨景澄依旧维持着半躺的姿势,微侧脑袋,目光澄澈的望向了身旁正低着头的丁年贵。四目相交,丁年贵竟心虚的躲闪了一下。 杨景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确认娘娘没有把我坑死,好给长乐祭旗的打算吧?” “绝无可能。”丁年贵脱口而出。 “好,我信你。”杨景澄缓缓道,“只要她今后不做太对不起杨家的事,我会如同嫡亲孙子一般,孝敬她、维护她,除非我确实力所不能及。我能承诺的仅有这些。并且,我能力有限,于朝堂风雨中,孱弱的宛如新生幼童。能替她做的不多。如此,她是否还愿借些许力量与我,由她自己考量。” “你同我好,大抵因我为人单纯耿直,没什么坏心眼。因此,娘娘想多方下注也好,独看好我一人也好,乃至于觉得我不堪大用不配入她的眼都好。我恳请她说个清楚明白,我们光明磊落的相处。” 丁年贵点了点头:“我立刻回报上去。” “原话,一字都不必改。事已至此,不必粉饰太平。”杨景澄淡淡的道,“她愿意的话,继续如今的状态,我亦毫无办法。她为刀俎,我为鱼肉,任杀任刮,我唯有悉听她便。我横竖只有一条命,既敢赌,我愿赌服输。” 第471页 “您赌娘娘,而非华阳郡公?”丁年贵问。 杨景澄顿了顿,方道:“哥哥有哥哥的难处。”储君之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华阳郡公或许信他,或许不防备他,可那些心心念念想拱着他上位的官僚与幕僚们,不会如此想。就像他自己,尽管依旧无二心,可从刚才开始,丁年贵就在挑拨离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怕杨景澄远离京城,他也相信颜舜华比起王妃,定然更想做皇后。颜舜华如是想,那华阳郡公夫人呢?将心比心,机会就在眼前,谁能没有野望? 若非天下的担子过于沉重,他真不愿做那天下共主? 不知何时,丁年贵的身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院子中。接续替他守着杨景澄的,变成了许平安。杨景澄本没那么信任许平安,可看着外头裹着湿气的风来回打转,人站在走廊上,没多久便能冻的手脚冰凉,只得让他进屋呆着。及至夜间,丁年贵回来,杨景澄才暗暗的松了口气。既防备着人,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着实有些累了。 杨景澄散开头发,疲倦的趴在床铺上,抱怨道:“你怎底去了那般久?” 丁年贵:“……”这语气,恍然间让他觉得自己带了个儿子。 “您的话,决计不能让外人知晓,尤其是圣上那边。且要确保无人替换删改,因此我没用常用的那几个人,怕联络太多次,已叫人摸了底。”丁年贵解释道,“我说过,娘娘与章首辅的人有重合。京中消息,长乐郡公近来恨不得住进了章家,我们须得更谨慎些。” 杨景澄瞪着丁年贵:“你今日说,你没有京中的消息!” “我这不是刚知道吗?”丁年贵颇为无奈的道,“您松口了才能有反馈。那多人盯着您,您觉得娘娘能不防着我?我实话同您说,您若上不去那个位置,我就指着您养老了。我才不回东厂受新人的鸟气!” “好。”杨景澄答应的极为爽快。横竖他身边没有几个得用之人,丁年贵若肯一心一意的跟着自己最好不过。 “另外,乾清宫那边……”丁年贵看了杨景澄一眼,“您对圣上的了解比我深的多。当日我是不赞同您那般写折子的。” 杨景澄当即咧嘴笑道:“所以,我真把圣上糊弄过去了?消息可靠么?” “您若不放心,不妨顺便问问郡公那边。”丁年贵建议道,“两相对照,最为稳妥。” “其实梁安同我挺好的,可惜我无法直接联络到他。看来外放做官,对我而言是弊大于利了。”杨景澄不由感叹道。 “所以您就该像娘娘学一学,这世道,谦和忍让的人可没什么好下场。”丁年贵亦觉得江南离中枢过远了。当时的景况,离京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应来江南,而是理应不远不近的缀着,哪怕往更北的地方也好。 “你是想说我没有问华阳哥哥讨足好处,不似娘娘那般,不见兔子不撒鹰?”杨景澄好笑道,“华阳哥哥眼下能给我的,除了承诺之外,没什么值钱的。那点子仨瓜俩枣的,不如攒着日后兑现。” 丁年贵没有争辩,而是问道:“世子能联系上郡公的人?或者说,我们一行人中,谁是郡公的人?” “我不能说。”杨景澄坦坦荡荡的答道。 “那,您打算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与之联络?”丁年贵不客气的问。 “我不想说。”杨景澄依旧答的很坦荡。 “行!”丁年贵笑道,“希望世子真能躲过我的视线。” 杨景澄脸黑了:“看破不说破!”他都跟丁年贵一张床上睡了,丁年贵没守着他的情况统共就那么几种。略一排除便清清楚楚,都不带查的。匆忙离京确实太吃亏,若在瑞安公府,他能刻意扩大接触面,混淆视线,让丁年贵难以猜测。现在可好,瞥一眼日程,中间人是谁不要太明显。 “我只是提醒世子一句,并没别的意思。”丁年贵点到为止,秘密传递消息,杨景澄且是生手,无法周全是肯定的。只是眼下形式有些乱,小事便罢了,大的漏洞他有了机会,自然要告诉他。但人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蝇营狗苟之事,杨景澄很不擅长。在丁年贵看来,也不必多擅长,大概齐了解即可。他该光明磊落的站在台前,这些事自有人替他去做。 而杨景澄最擅长的,在于打动人心。这正是他的身份应该擅长的事。譬如轻烟姑娘,几日功夫便死心塌地,愿冒着风险打掩护传消息。倘或落到了自己手中,只怕不使东厂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都休想让她开口。不过章太后并没有杜绝杨景澄与华阳郡公联络的意思。 这也好理解,杨景澄的身份与华阳郡公天生就是敌对的。无论他们兄弟二人如何想,早晚有一日,会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杨景澄已然开始防备华阳郡公,华阳郡公那边只会防范更严。只要杨景澄肯向章太后求助,总有一日,他会发现,两条渠道的消息必然会有微妙的不同。这正是丁年贵提示杨景澄向华阳郡公求证的原因。不联系无裂痕,联系的频繁了,结果自然便不好说了。 风雪肆掠间,京中已进入了十一月。运河结冰,南来北往的货运停滞,各家的信件来往,唯有陆路可通。然结冰的路面,亦不算好走。杨景澄命丁年贵传的信,直到此时方送到了章太后手中。她快速扫过信件,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孩子,挺会撒娇的。” 第472页 章太后远没有杨景澄想象的那般无所不能,杨景澄已算她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目标了,哪还有甚多方下注?如若有的选,她能放任华阳郡公一步步走到今天?那时候的华阳郡公不过十六七岁,比如今的杨景澄是要强些,却也强不到哪里去。当年若对付他,一句话的事。但她真的不能放任长乐上位。如果只能二选一,她选的只能是华阳。 华阳上位她很可能不得好死,但长乐上位,定然是连她带子子孙孙都不得好死。有时候章太后很是遗憾,她的哥哥,被眼前的权势迷了眼,目光终究短了啊。 把信放入匣子里,章太后唤来心腹宫女阿糖,轻声问道:“乾清宫的事,华阳那头有送信去宁江么?” 阿糖摇了摇头:“不曾看见。倒是今日,宁江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咱们的,另一封是华阳郡公那头的。” 章太后挑眉,所以她猜的没错,华阳果然没有主动把永和帝的反应告之杨景澄?虽然她也没上赶着,但京中要紧消息她皆命人抄录一份送至宁江府,只要杨景澄肯问,半天之内必有答复。这便是她预备的先手。 “华阳,你同你伯父学的小气了。”章太后乐呵呵的用极低的声音点评了一句,又朗声道,“来人,备笔墨,我要给澄哥儿写回信。”既你不曾留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273章 货至    朝堂两派斗争已久,对人与…… 朝堂两派斗争已久,对人与物的争夺,早已成为了章太后的本能。相比之下,在此道上华阳郡公显然要弱上些许。又因章太后、永和帝与华阳郡公三人的信件消息皆依托于锦衣卫,彼此的势力范围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有许多事无法保密,亦有更多被篡改的可能。因此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的通信一直相当的谨慎。 之所以没将永和帝的反应特特告知杨景澄,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技巧。无事即无信,唯有危机之时,方启用紧急联络。既永和帝已被安抚,告知不告知的便没了意义。 但站在杨景澄的立场,他不这样想。他尚且年轻,朝堂之于他十分的陌生,永和帝则更为遥远。他不似华阳郡公般,十年来几乎每日都在与永和帝纠缠,因此华阳郡公轻易能做出的判断,他却不能。他迫切的想更了解永和帝,以便在日后的交锋中不落下风。章太后正是看到了此点,方抢占的先手。 华阳郡公坐在炕边,光线透过窗户,照亮了这方天地,心情却颇为沉郁。他刚看完杨景澄亲笔写的信,加之章太后那边露出的痕迹,不由轻轻声叹息:“姜还是老的辣。” 抬手推开窗户,如画卷般的雪景立时映入了眼帘。原本枯败的树木,在白雪的装点下,显出了别样的生机。寒风吹进了屋内,火炕与火墙却同时散发着温暖,人在其间,也并不觉得冷。唯有炕桌上的香炉原本悠然直上的轻烟,被风吹的乱了形状,亦如华阳郡公此时的心情。 他终究与宗族有了隔阂……华阳郡公如是想。他在朝中琐事缠身,处理要务、笼络朝臣、应对皇帝,以及与后党不停不歇的厮杀,有些事难免疏忽。这时候靠的便是幕僚与心腹的提醒,偏偏,他的心腹对杨景澄,多少都是有敌意的。 至今日,他总算想起了,章太后的先手不止于此。杨景澄身边并无幕僚,孤身一人去往千里之外,甫一落地,便遭遇百年难遇的洪灾,紧接着灾后重建、降服卫所、与章士阁斗智斗勇。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经历,他不可能独自扛过去,他身边的人必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华阳郡公脑海中迅速闪过了杨景澄身边人的信息,半晌之后,他冷冷的吐出了三个字:“丁年贵。” 他是叶欣儿的表哥。 华阳郡公倏地头痛起来,他知道杨景澄的性子,可他不敢赌杨景澄会不会始终初心不改。何况,同样是宗室里的俊杰,杨景澄又比自己差什么呢?而如今投靠了自己的朝臣,真的忠心耿耿到绝不可能接受太子换成杨景澄么? 华阳郡公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复杂,潘志芳与池子卿的防备,恰恰昭示这他们极为看好杨景澄,否则,他们岂会将杨景澄放在眼里、时时提起?对于长乐,他们可是懒的多提两个字的。 这都叫什么事!?华阳郡公内心暴躁的想弑君!且不论一切纷争皆因那糊涂皇帝而起,只说眼下,若永和帝暴毙,以他与杨景澄实力的差距,他能顷刻间定稳乾坤,兄弟二人自无冲突。然,永和帝一旦再活十年以上…… 华阳郡公忽的灵光一闪,破局点未必在永和帝!滋养杨景澄野心的,也从来不是永和帝,而是章太后!永和帝尚算年富力强,而章太后已垂垂老矣。华阳郡公修长的手指敲起了桌面,对于这个与宗室有着血海深仇的女人,他杀的理所当然。唯一可虑的,是真有机会动手么? 慈宁宫。 兰贵脚步匆匆的奔进了东暖阁,在章太后耳边低声道:“娘娘!咱们宫里的小太监陆良死了。” 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问:“怎么死的?” 兰贵脸色难看的道:“他往外传信,被奴才们的人抓到,正想审他,谁知一个不留神,叫他撞墙死了。” 章太后:“……” 兰贵赶忙跪在地上:“是奴才们疏忽了,请娘娘责罚。” 章太后没急着发怒,而是依旧语调平缓的问:“传信去哪了?” 第473页 “好像……是锦衣卫。”兰贵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腔里,嘴里的话也低的轻不可闻。 章太后一时没听清兰贵的话,但观其神色,便知传信的终点,必然在华阳郡公。这锦衣卫头子! 章太后才因得了先手的好心情不翼而飞,陆良死的那般果决,想必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是个老手!最让人头痛的不止于此。章太后对陆良没什么印象,也就是说他并非慈宁宫里得脸的太监。这样的太监不起眼,好传递消息,但他们亦接触不到机密。 倘或只是些日常的监视,华阳郡公犯不着出动死士。人总是惜命的,愿替主上去死的,万中无一!那么按照常理,陆良定然是要紧渠道上的一环,他的死不仅仅避免了自己受到非人的折磨,更保护了隐藏在大太监或大宫女中的同党。因为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章太后扫了眼宽敞的慈宁宫,几十个太监宫女侍立在此,脸色愈发沉重。身边的人最难设防,华阳郡公到底探听到了什么?又在慈宁宫的核心放置了多少探子?这些人,是否能威胁她的安全? 兰贵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他是慈宁宫的大管家,宫内有如此疏漏却无察觉,全是他的责任! “你不是华阳的对手。”章太后淡淡的道,然不等兰贵松口气,章太后话锋一转,“如若是旁人,你少不得得去锦衣卫的诏狱里走一遭……” 兰贵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章太后看了兰贵一眼,接着道:“不过对上华阳,我如此罚你,便不公了。” “四十板子,半年俸禄。”章太后言简意赅的下了决断,就有太监赶上前来,拉住了兰贵的胳膊,要把他拖去慎刑司受罚。 不想兰贵却是一把揪住了地摊,不肯动弹。 章太后笑道:“怎么?不服气?” 兰贵连忙摇头,急急的道:“我有话要同娘娘说,说完便去。”他伴了章太后一辈子,章太后老了,他自然不再年轻。虽知慎刑司不敢狠打他,可他的年纪,四十板子下来是否有命在,纯看老天。因此,有些话必要说在头里,他才能放心。 章太后挥手屏退左右,安静的等着兰贵开口。 兰贵憋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章太后笑道:“莫慌,慎刑司皆是老手,他们不敢打死你。” 兰贵突然劝道:“娘娘,要不,日后您别吃蘑菇了吧。” 章太后:“……” 兰贵苦笑道,“娘娘,奴才实话实说,奴才若是华阳郡公,知道了丁年贵的所作所为,怕是杀了您的心都有。” 章太后没好气的道:“都在我身边放了人了,我一个老婆子,他的人直接杀了我不更快?” 兰贵坚持道:“不止蘑菇,还有木耳。” 章太后心中一动,似想起了什么。然,她对兰贵婆婆妈妈的叮嘱,仍旧不以为然。都说毒蘑菇杀人无形,可瑞安公夫人杀龙夫人,真没留下痕迹么?事实却是不止留下了,且十分明显。 达到目的的杀人,不引发严重后果的杀人,才有意义。弄了个明目张胆,则极容易失控。一旦失控,杀人者的目的自然烟消云散,且自己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得不偿失。朝堂岂是那般的简单粗暴,否则大家伙看不顺眼的一顿砍,还有什么可愁的? 兰贵被拖去了慎刑司,慈宁宫又恢复了安静。香炉青烟缭绕,东暖阁内茶香四溢。章太后倚在靠枕上,一本一本的翻着折子,几十年如一日。权柄,堪比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哪怕白发苍苍,只要手握权柄,便仍然能做到思维敏捷。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但大权在握,的确可以益寿延年。 九边,万全镇。 北疆的冬季比京城更为严峻。寒风夹杂的风雪,肆掠着大地。整个城池内,无人有赏雪的闲心。无论军士或是居民,都尽可能的呆在屋中,以便熬过这漫长的冬季。 就在这无人愿踏出房门一步的时节,提调官楼英却独身一人走到了城门处。与守卫笑着打了几声招呼,便挑了个避风处,安安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他身上的皮裘厚实且精美,与附近穿着棉袄的守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万全镇里的官兵都知道,楼英颇有来头。他是靖南伯家的女婿,更是瑞安公世子的表兄。平日看着并不奢侈,可他身上的衣裳总是价值不菲,叫人好生羡慕——九边苦寒,在此地能有身保暖的好衣裳,确实相当不易。 楼英没站多久,忽闻风雪中传来了夹杂着吆喝、马鞭与马蹄踏步的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近,很快一行货运的车队出现在了视野中。车队前中后皆插着小旗子,上面写着个“刘”字,楼英便知自己要等的人到了! 来者正是刘常春雇的车队,他们一路从武林出长江,沿着海岸在海津登陆,而后海运转陆运,历时足足两个月,终于走到了地头。此刻众人抬头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城门,无不大大的松了口气。 终于到了! 第274章 送烟    刘常春的车队,运来的货品…… 刘常春的车队,运来的货品只有两种——烟草与药材。其中烟草占了绝大部分。晒干或烤干的烟草被压的严严实实,用油布层层叠叠的包好。一个包裹便是一石烟草,二十八辆车的车队,足足有百石烟草与十多石药材。浩浩荡荡的车队看着壮观,看在万全镇守卫的眼中却算不得什么。 第474页 百石烟草,不过是万把斤。按江南的市价,每斤烟叶值二两至二两五钱,万斤烟草的成本不到两万两。纵然算上货运上的成本,惯例翻个五至七倍,十几万的生意,在管辖了十数万人将兵、几十万居民的万全镇里,真的只是小打小闹。但,这些并不是用来做生意的,而是用来送礼的。 边塞苦寒,不独吃穿用度十分粗糙,日常亦无甚消遣。抽烟叶子便逐渐形成了风俗。再则,边塞直面蒙古,每个人都不知能否活到明日,自然比承平的南边儿活的更暴躁与压抑。烟草在提神醒脑之外,还有令人心情愉悦的功效①。自然而然的,在边疆大受欢迎。 然而,苦寒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气候严酷、交通不便、随时被蒙古洗劫,因此本地粮食与家禽家畜产量严重不足,至少六成须得靠南边儿的各地运输。此外、无法养蚕、无法种棉花与苎麻,又致使衣裳鞋袜同样不能自产。此外盐、茶并其它的日常物品,全靠外地运输。 如此一来,生活成本直线飙升,朝廷供养九边亦是极大的负担,不能当吃也不能当穿的烟草运输,便被远远排在了后头。不论边塞之人如何喜爱,都难尝上几口。一则少;二则烟草皆是商户千里迢迢运来,价格不菲。譬如江南二三两银子每斤的烟草,到了万全,卖你十两一斤算商家厚道。 而每斤烟草,哪怕极为节省的人,撑死了抽半年;寻常人抽起来,一二个月便没了。平均每月五两的开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要知道五口的中等之家全年的消耗,也不过只有二十余两。 所谓物以稀为贵,十多万的生意搁在万全掀不起波浪,但百石烟草送个人,绝对算是大礼了!但辛辛苦苦押送货物的管事劳三爷却没资格见正主,只因他们要送里的人,正是万全总兵英国公游光远。 总兵官,正二品。同样是武将,九边的正二品与南边儿的正二品全然不同。章士阁敢不把应天都指挥使放在眼里,到了边塞,照例得夹着尾巴做人。这些年来,死在边塞的勋贵豪强子弟不知凡几,惹恼了他们,把你弄死了反手扣给蒙古,你都没处说理去。当年康良侯幼子枉死,霸道如他,也只敢逮着个没背景的游击将军报复,对故意放跑了人的宣献伯屁都没放一个。 权贵尚且如此,小小商户派来送礼的管事,若是自家来,连总兵府上的管家都见不着。这百石烟草,还得通过楼英转交。 管事劳三爷见到楼英,立刻拜下行礼。就在此眨眼的功夫,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已递到了楼英手中。楼英笑着叫起,带着劳三爷往城门处登记。朝廷苛捐杂税一向繁多,入城人要缴税、货要缴税、骡子马亦要缴税,入城后卖东西还要缴税。不过税官抬眼看到领着人来的是楼英,得,今儿这单是没油水了,总能往总兵府跑的楼大爷,谁敢往他身上拔毛,怕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有楼英开道,二十八车货物极顺利的运进了城,安置在了城内早预备好的仓库里。这厢清点完货物,那厢楼英又马不停蹄的往总兵府去了。总兵府上的门房见了他,径直向内通报。很快,管家迎了出来,把楼英引到了英国公的外书房。 下午时分,公务已毕。英国公盘腿坐在炕上,一壶小酒两个小菜,自斟自饮的不亦乐乎。见楼英进来,他笑呵呵的吩咐亲兵添双筷子加几个菜,直接喊楼英上炕。 楼英坚持行礼毕,方斜签着身子坐在了炕边。总兵府的亲兵们手脚麻利,他刚坐下,崭新的碗筷与酒壶即端了过来。只有下酒菜得现炒,没那么快。 楼英赶忙站起,双手接过酒壶碗筷,客气的同亲兵道了谢,方坐回了炕边。斜签着坐本就为了方便起身,倒也没耽误多少功夫 英国公嗤笑一声:“恁多规矩。说吧,寻我何事?”勋贵彼此有亲,楼英既娶了靖南伯家的小姐,自然成了英国公的晚辈。因此英国公待他十分随意,压根懒得搞外头的那套。 楼英笑道:“回公爷的话,先前您朝世子买的那批烟草到了,是否派个人去瞧瞧?” 英国公挑眉:“你们世子办事挺利落的嘛。”官场送礼素有讲究,白眉赤眼的送钱,多半得被管家打出来。朝廷明令禁止行贿受贿,公然行事岂不是打皇帝的脸?因此但凡送礼,皆要寻个不起眼的由头。哪怕真金白银,写到礼单上,也变成了白米。大家伙图个心照不宣。 因此这批烟草,明面上看,乃是英国公为了麾下将兵,规规矩矩的要杨景澄牵线,朝江南商户采购而来。烟草成本与路上消耗并人工开支,一文不少的从总兵府上支出,甚至还能让刘常春“赚”点儿。账目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也挑不出个理来。 然而,哪个不远千里运烟草,为的是几个辛苦钱?但凡运送货物到边疆,无不是暴利。粮草衣料等民生之物的价格朝廷不得不压制一二,以免民变;可似烟草这等与吃穿用度不相干的,想怎么卖便怎么卖。 通常商户跑一趟边疆,利润皆十倍起。当然,这也合理。毕竟如此遥远的距离,路上天灾人祸不断,确实是要命的买卖。利润不厚,人家没兴趣赚这个钱。 因此,所谓的“进货”,正是送礼的委婉说法。 英国公抿了口酒,慢悠悠的问道:“多少货?” “连烟草带药材,总计百一十八石。”楼英恭敬答道。 第475页 英国公在心里飞快的算了算,价值十几万的货,不多不少,能补贴家用,也不引人注意。他没急着跟楼英说话,手指摩挲着酒杯,脑子飞快的运转。此前杨景澄通过楼英告诉他,想同他“做生意”,没看到货物之前,他不好判断。如今看货物已至,诚意满满。他不得不仔细思量。 万全离京城,比宁江府近的多,因此京城的消息,英国公得到的更快也更全。杨景澄看似永和帝、章太后与章首辅三方都满意的人选,仿佛大局已定,实际上正因为三方看重,他哪边都不算。斗争中,死的最快的从来是骑墙派。 是以,杨景澄不单不稳,且极容易掉落万丈深渊。章太后拉拢康良侯,永和帝拉拢靖南伯与宣献伯,华阳郡公近日与几个将领勾勾搭搭……英国公瞥了眼楼英,杨景澄将表哥和钱财打包送到了他的手中。 不大妙呐! 英国公再次抿了口酒,他儿子的老婆可是华阳郡公夫人的亲妹子,自己也跟华阳郡公的老丈人关系不错。可是,靖南伯干嘛嫁侄孙女给楼英?而这侄孙女婿现在天天跑自己府邸!? 嘶!英国公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只白胖胖圆滚滚的肉夹馍!草他娘的!现在老子派个子侄娶个姓章的,索性谁也不沾边还来得及么? 杨景澄若知英国公所想,估计得气出口老血。烟草从收购到运输,少说得三个月光景。再加上双方来回试探,不留神小半年便过去了。小半年前,杨景澄尚在京中,与华阳郡公依依惜别。哥俩完全没有任何相争的意思。那时的他向英国公示好,九成为了他华阳哥哥,一成为了他楼英表哥。谁成想,不到半年时间,双方后头的势力,已逼的他们几近短兵相接。 世事无常。 然,英国公恰恰在此时收到的好处。好处是决计不能硬生生退回的,一旦退回,即是堂而皇之的站在了华阳郡公那头。英国公可不大看好华阳郡公,不为别的,扯他后腿的太多了。华阳如今是以一己之力硬抗朝廷三座大山,他或能险胜,却更可能两败俱伤,叫旁人捡了便宜。 这旁人是杨景澄,还是长乐郡公,英国公暂无法下定论。 至于杨景澄,英国公有些头痛的想,章太后待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扶持?倘或是真心,今日的杨景澄的善意,他必得好生接着,并回份差不多的礼,为之后源源不断的礼尚往来做准备,不动声色的结盟;但英国公担心章太后只是虚晃一枪,最后还是向着长乐,那他同杨景澄勾勾搭搭,将来只怕不好过。 令人为难的在于,杨景澄示好在前,他若冷淡以对,将来上位的若是若是杨景澄,他不得被剁死!? 这日子没法过了! 英国公糟心的想了许多,实则念头飞快。他借着喝酒吃菜的动作掩盖着心中思虑。片刻之后,他放下筷子,开门见山的问道:“世子送来烟草,那他想从我这里换什么,你心里有个数么?” 第275章 寒冬    楼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英…… 楼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英国公在说什么,他隐隐察觉到了异样,奈何他接触不到上层的信息,自是不知道杨景澄的真正景况,印象停留在半年前分别之时。 面对英国公的询问,他想了半日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老老实实的答道:“世子的意思是,不好让人家商户白跑一趟,想让我帮着刘家进点皮子,好叫他们去京里售卖。”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英国公道:“再有,想在京中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世子担忧他年纪小辈分低,恐不大说的上话。望公爷府上照拂一二。” 英国公呵呵笑了两声,京城的确不是甚阿猫阿狗都能开个行当的,但小小的皮草铺子,主要归五成兵马司管。巧了,五成兵马司是李纪桐的地盘,而李纪桐,京里长眼的都知道他跟杨景澄好的了不得。靠他照拂?他的面子还不如杨景澄本人大好么! 他往京里打招呼,照顾杨景澄狗腿子家的生意,那他还不如在脑门上写上杨景澄党几个大字来的爽快! 英国公心想:圣上春秋正盛,明目张胆的给杨景澄摇旗呐喊,风险太大了! “当然,些许小事,若是公爷没功夫,咱们再想办法。”楼英讪笑道,“想必我们几个小辈赚点子零花钱,大家伙也不好意思计较。” “几个小辈?”英国公耳朵竖了起来,楼英的无心之语,听在英国公耳里简直处处危机! 楼英点点头,认真解释道:“些许小利,大人们难放在眼里。主要是世子夫人娘家的几个亲戚,并拙荆一起出了点本钱,跟着那姓刘的商户赚几个零花。姓刘的本业是贩药材的,愿派人跑前跑后,为的是跟咱们这些认得几个人的小门小户处好关系,往后好在京里扎根的。” 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英国公没好气的想,打量老子不知道刘常春是杨景澄的人。妹子都给杨景澄做小了,他那万儿八千的生意,谁疯了才招惹他!你骗鬼呢! 此时一老一小围桌对坐,想的全然不是一码事。英国公想了想,此事得慎重!于是故作严肃的道:“你来万全时日不短,理应用心在正道上。些许生意银钱来往,不必太挂心。待日后官职升上去了,要什么没有?年轻人目光要长远。现入冬了,蒙古那头定然冻死了不少牛羊,没了吃的,八成又打算南下劫掠好过年。 第476页 你近日须得好生习武。一则刀剑无眼,自家学艺不精,上了战场怎么死都不知道;二则万全乃军事重镇,上上下下盯的严实。纵然你是我晚辈,没有军功,我亦不好过于提拔你。男儿存世,当奋发蹈厉、封妻荫子,切不可沉迷琐事。” 楼英连声称是,心里充满了感激。堂堂英国公,愿将他当自家子侄晚辈般絮叨教导,殊为不易,理当知恩。 楼英的城府,在英国公面前真不够看的。可惜他的一脸诚恳,又惹得英国公好一阵遐想。 待把楼英打发走之后,英国公火急火燎的把心腹叫了过来,命他速回京中探听消息,务必查明近期朝中动向。至于是否要给杨景澄家的商户背书,他得再想想。 腊月,寒风从北向南席卷,远在江南的宁江府亦下起了鹅毛大雪。只南北两地的雪并不相同,北边的雪是干的,落在身上拍打拍打,便无妨碍了;南边的雪却是湿漉漉的,沾衣即化,身上沾了雪,如同冬季里淋了雨一般,寒风一吹,冷气直朝骨头里钻。 若说十月里的天,杨景澄尚不觉得有什么的话,腊月的宁江府,就真真让他涨了见识。他习武之人,衣裳又是上好的皮裘,虽觉得有些难熬,却不至于怎样。但他从京中带过来的人,除了丁年贵与马桓等人,是真有功夫在身的,其余小厮丫头竟是一个接一个的生病。 这头青黛刚好,那头甘松着凉了。待甘松能当差了,秋巧又病了。好容易秋巧康复,得,青黛再次着凉了。轻烟等土生土长的南方丫头亦好不到哪里去。瘦马本就是为了好看,小时候儿特特毁了根基的。除了叫主家捧在心尖尖上的那些,但凡叫人冷落的,哪年不病死一大片? 杨景澄倒是从不冷落任何人,但他也不宠爱谁啊!不被宠爱,吃穿用度的份例上自然寻常。于是轻烟几个瘦马,连带一并送过来暖床的小厮,跟着病了个遍。 杨府宛如一个偌大的医馆,每天都有大夫进进出出,专拨出来熬药的小厨房竟是没断过火。幸而杨景澄一向怜惜人命,但有谁伤风了,一律送去专门的院子将养,衣裳被褥齐备,炭火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烧,不然这一家伙,他家的丫头小厮能没了一半。 可如此一来,杨景澄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了!便是有人好些了,丁年贵也不许他们往杨景澄跟前凑,生怕过了病气。于是杨景澄身边的丫头,换成了五大三粗的杜玉娘。 杜玉娘会当个屁的丫头!大清早只听正房里嗷的一声,紧接着杨景澄万般无奈的声音传来出来:“女菩萨,渡人出家时,劳烦下手轻些。我这三千烦恼丝,你用剃刀就可以了,不必上手硬拔。” 杜玉娘手里揪着缕头发,委屈的不要不要的。她哪知道自己梳头的时候,杨景澄居然能胡乱动弹!?难道堂堂世子,就不能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么?大清早的你怎底那多话要跟丁头儿讲?你跟你小老婆都没那么多话讲! 杨景澄更冤,他的丫头里,就算是最粗心大意的石英,也干不出来死揪着头发梳头的事儿啊!他真万万没想到,自己扭个头,头发被拔了。尤其是,旁的丫头力气小,便是恰好抓着一缕头发,自己扭头时,她们的手不自觉的跟着头走。赶上杜玉娘个女金刚,她老人家本能的往回拉,头发可不是掉了么! 丁年贵在旁边笑的双肩直抖,杨景澄在镜子里看着丁年贵的乐不可支的模样,心里恨恨的想:要不是老子打不过…… “咳,时候不早了,杜姑娘快着些吧。世子半年来点卯从未迟到过,万一今日耽误了,丢了颜面……”丁年贵幸灾乐祸的道,“他可是能打的过你的,仔细被他找茬揍了。” “哦,知道了。”杜玉娘按住杨景澄的肩,叮嘱道,“您别动啊,您千万别动啊!” 杨景澄反手抢过杜玉娘手里的梳子,没好气的道:“我让你梳头就是撞客着了!”说毕,拿过梳子,自己开始梳头。奈何他虽干的了这活儿,可被人伺候惯了,着实有些不熟练。心里记挂着万万不能迟到,越发手忙脚乱起来。 好容易绾好了发髻,胡乱带上帽子,立刻领着丁年贵等人狂奔出门。一跑动起来,杨景澄又开始糟心。南北不独落雪不同,积雪亦不同。北方踩在雪上滑归滑,但南边儿这混着水的雪是怎么回事!?刚出巷子口的杨景澄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狗啃泥。 杨景澄仰天长叹,老子出仕以来从未迟过到的辉煌战绩啊! 一只有力的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只听丁年贵忍笑道:“走吧,下雪天您比平日起的早,未必迟到。再说了,万一大家伙都迟了,只消您到的最早,便可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指着他们唾沫横飞的骂——爷都等你们半个时辰了,要你们何用!?” 杨景澄:“……”我信你个鬼! 好在杨景澄下盘够稳,适应了地面之后,当即大步流星的走在雪地上,便是偶尔脚滑,亦能及时稳住身形。不想,快到卫所时,他们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 杨景澄停住脚步,喃喃道:“这家人,昨日没有熬药的。”半个月以来,城中伤风着凉的人数越来越多,不由让人生出了不安。真的只是天冷,而不是时疫么? 不过,夏季里的那场重创,绝大多数百姓都是靠着每日一碗稀粥挺到了今日。能熬药的人家已是富户,穷人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了。 第477页 “今年的年景,真的不大好。”丁年贵抬头看了看黑沉的天,道,“冬天太冷了。” “会似去岁京城那般,生出雪灾么?”杨景澄一边担忧的问着,一边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走。 丁年贵借着雪光,扫了眼周遭的房子,果断答道:“不至于,屋顶上没什么积雪。但俗话说的好,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冬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的,太容易染病了。” 杨景澄嗯了一声,快步走向了卫所。在他踩进大门的一刹那,更夫的梆子同时响起。但丁年贵没猜错,武场上空无一人。大冷天的极容易睡过头,直到梆子响起,众人才手忙脚乱的起床。待穿好衣裳冲到外头,已然迟了。 夜色依旧浓郁,唯有屋檐树梢上的积雪上露出一抹微弱的白。整个武场,最明亮的当属高台上裹了油脂后,熊熊燃烧的火把。而几个火把之间,他们那位风雨无阻的指挥使,意外又不意外的立在了当中。身姿笔挺,如柏如松。 匆忙而来的邵大川倏地停下了嘴里的抱怨,惭愧低着头,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细碎的雪花飘来,落在脸上,生疼。 足足半个时辰,宁江卫所有人才到齐。杨景澄在高台上重重的叹息:“如若打起仗来,你们怎么办呢?” 宁江卫官兵一面心中羞愧,一面却不以为然。宁江卫不靠海,倭寇十万八千里,蒙古更是遥远的宛如传说,他们江南宝地,打哪门子仗哟。 可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杨景澄今日随意的叹气,在不久之后,竟真真切切的应验了。 第276章 流民 腊月,徽州。 …… 腊月,徽州。 临近年关,天气越发冷冽。城内的道路两旁,一动不动的蜷缩着成片的乞丐,他们多半衣衫单薄,脸色发青,不知是死是活。夏日里那场洪水的恶果还未消弭,许多人没死在那场洪水里,次后亦奋力挣扎着求得了一丝活下去的生机。 但屋舍倒塌破损、衣物卷的不见踪影、锅碗瓢盆砸了个七七八八的百姓们,若无法在入冬前重新攒齐家当,便不可能熬过这场严寒。 雪花夹着雨水打在人的头脸上,冷到刺骨。不愿等死的青壮终于抵御不住这绝望的饥寒交迫,或是用石头砸死路人,或是用菜刀砍死街坊,或是直接掳掠了良家女子,当做投名状,登上了赤焰军所在的山寨,落草为寇。 短短个把月的功夫,赤焰军的人数直接扩充了一倍。以至于后来想加入的已没了位置。这些人已然有命案在身,再难做良民。于是没了着落的他们又三三两两的拉起了杆子,一时间徽州境内大大小小的匪寨竟数不胜数。而本就因饥饿落草的他们聚在一起壮了胆,瞬间化作蝗虫,席卷向各个村落。 村子不像城里有城墙有守卫,面对凶神恶煞的土匪毫无抵抗之力。同样饿的骨瘦如柴的农民们眼睁睁的看着最后的存粮被抢走,陷入了绝望。也有心存不甘勇于反抗的,然孱弱且松散的农民,又如何是土匪们的对手? 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在这理应阖家团圆杀猪宰羊的日子里,无数人踏上了逃荒的路。徽州大地上,骤然掀起了好几股流民朝。他们□□妇女、劫掠村庄,乃至烹食人肉,所作所为,骇人听闻。 “混账!”章士阁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案几上,怒骂道,“流民肆掠,各县百户所竟龟缩不出,放任多县糜烂!我看王英芳是故意与我过不去!待到流民成了大势,祸害江南,难道他王英芳不必担责!?” 幕僚杜阳冰坐在圈椅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前次赤焰军冲击章府,他爬树逃走,躲过了被误伤的命运,本不愿再回章士阁身边。奈何世道艰难,便是他们读书人亦难寻生计,又只好厚着脸皮混了回来。哪知被赤焰军惊吓过一场的章士阁越发偏执,凡事只肯听陪同他一起受苦的两位伴当的主意,再不肯信当日四散奔逃的幕僚们。 幕僚们着实觉着冤枉,就如杨景澄宅邸的密道一般,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知道的。但凡是个人都知晓的密道,还叫密道么?尽管幕僚们的确自顾自的逃命去了,可他们果真留在宅邸内,除了白白送死又有甚意义?说句到家的,章士阁愿意带着众人齐齐躲进密道么? 主从之间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算计,偏偏合适的幕僚不好找,合适的生计亦不好寻,便如那强扭在一起又不得分开的怨偶,别别扭扭的处着。 见章士阁怒气冲冲的模样,杜阳冰等幕僚更不愿触霉头,哪怕要劝几句,献个计谋,也得等章士阁气消了再提,否则便是给自家找不自在。 章泰和见主家发怒,恶狠狠的道:“若不是某些人横插一杠子,王英芳这等已然做了叛军的人,怎还能大摇大摆的做他的三品官儿?早押去秋后问斩了!” 章士阁正欲说话,杜阳冰终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道:“知府大人,此乃都司那头的意思,与瑞安公世子不相干。” 章士阁脸色阴郁了几分,他自然知道王英芳逃脱之事,全因蔡仪惧怕永和帝责怪,不想在任上闹出事端。然杨景澄显然瞅准了机会,踩在他头上借了把力,体体面面的结交了蔡仪。分明蔡家乃他们章家的盟友,蔡仪竟为了区区小事,故意同杨景澄来往,又往京中告状,落他颜面。于是,连杨景澄带蔡仪,在章士阁心里通通不是好东西。 第478页 何况,章士阁原本就与杨景澄不对付,便是杨景澄不曾掺和进来,他怕都得有所迁怒,何况杨景澄既得了粮草又收买了人心,在长辈眼中,把他衬托成了个棒槌,最要紧的是杨景澄侍卫杀了他的侍卫、看见了他的丑态。如今他与杨景澄,早不是结了梁子,而是结了死仇! 事实上徽州的局势比章士阁知道的更严重几分,只是如今各级官员习惯性的捂盖子,就如蔡仪十分不想朝廷知晓徽州卫曾“兵变”过一般,只消流民不曾打下县城,他们就带着百户所窝在城内装死。而一群乌合之众的确做不成大事,天气又实在太冷。按兵不动无疑是个相对正确的选择。 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百户所的日子又不好过,若要调遣他们,少不得许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可徽州夏季里刚遭了灾,穷的朝廷都免税的地界儿,上哪寻摸好处去?徽州又没有个准太子镇着,拨下来赈灾的粮食尚未到徽州,已去了六成,到了地头众官僚分一分,又去了三成,统共一成落到百姓手里,还得叫地痞流氓抢去一半。 如今是当官的不肯吐已倒手的好处,百姓们饿的如孤魂野鬼般满地儿乱窜,与其去请百户所的大爷们,还不如让流民在城外晃荡着。横竖大冷天儿的野外找不到东西吃,他们多半也跑不大远,不消到年三十,少说能冻死八成,得多想不开才去外头打流民?打赢了还好,打输了上上下下还得吃个挂落,索性两眼一闭,装作不知道算了。 章士阁到底年轻,比不得老官油子们稳的住,成日间听着下头回报哪哪有流民,当着外人面上一片从容,心里却着实有些慌的。眼看着要过年,章士阁可不想大冷天的再躲一回地道,于是提笔就往家中写信,想问祖父章首辅拿个主意。 章家权势滔天,心急的章士阁想要动用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无非是个赏钱的事儿。没几日,章士阁的信匆匆抵达了京中。此时已经年三十下午,朝廷已放了新春假,章首辅正陪着老妻,与众儿孙热热闹闹的看年货。 外头忽送进来章士阁的信,谭夫人脸上的笑容微滞,心里咯噔了一下。章士阁的年礼与家信早已送到,年根子底下来急信,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了吧? 章首辅亦微微皱起了眉头,快速的抖开信,一目十行的扫完,谭夫人故作镇定的笑问:“可是叫人特特赶着日子跟我们拜年来了?” 章首辅笑着点了点头,朝谭夫人摆了摆手,随手把信塞进了袖中。 章士阁之母刘夫人轻轻松了口气,只是彩衣娱亲便好。 若叫章首辅知道儿媳所想,大抵就能猜到自家孙子如何长成这副模样了。回想着信中章士阁的焦急与抱怨,大节下的,章首辅心中竟有些抑制不住的沉重。 对这个自幼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长孙,他原只是怕他过于娇气,日后难以担大任,于是特特扔去了西北历练了几年。也不知是西北无甚油水,亦或并非主官,三年布政司参议安安稳稳的当下来,攒够了资历,家里就将他运作去了江南做那一地主官,好让他接着长些本事,日后好风风光光的回中枢。 之所以没让章士阁做京官,乃因章首辅把持朝政多年,朝廷不可能放任章家一门两首辅的好事,因此章士阁入阁是没指望的。既入不了阁,混在六部总须得见过些世面,方能镇得住手底下的魑魅魍魉。 哪知道官没做半年,事儿倒闹出了不少。先是落地赶上水灾,紧接着朝廷免税赈灾,结果同样报灾荒的宁江府,因京城由华阳郡公盯着,宁江府则由杨景澄镇着,凭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两位太岁爷头上动土,以至于雁过拔毛的官员们在此地不曾得到好处,只得朝旁的地方下手。 因此,宁江府左近几地的克扣比往日时候更重了三分。此事不知道杨景澄是否清楚,横竖章士阁是看在眼里的。在章首辅看来,二人不对付的由头只怕就打这儿来。 这些年来章家子弟处处踩宗室一头已成常例,加之长乐郡公十年如一日的溜须拍马,弄的章士阁总以为自家才是那没有冠冕的储君。若说华阳郡公,章士阁还有几分惧怕,对杨景澄,他竟是依旧把人当做娼家养的奸生子,压根不信杨景澄有望储君。 想到此处,章首辅不由的用手指摩挲起了袖中的信,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按规矩,既有嫡子,又有宗亲,凭谁家都不会让个奸生子当了族长。可皇家何时讲过规矩? 其实章首辅并不如外界所猜测的那般非长乐不可。只是久居官场,他对要紧人物一向滴水不漏,自然不能对长乐翻脸。然而如同落水的长乐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对章家愈发的殷勤。 原也没什么,长乐是个什么脾性,京中谁人不知?章首辅亦十分看不上他。不想远在江南的章士阁竟好端端的就与杨景澄结了仇。知道的说他年轻气盛,不知道的全当是章家长辈指使。满朝廷的聪明人,从来只有想多的,没有想少的。风言风语传到京中,弄的近来章太后十分不悦。 饶是素来运筹帷幄的章首辅,此刻也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抽痛。章家数代为官,怎可能连两边下注的道理都不懂?唯有三方站了两方,他章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单站长乐?他怕是一辈子官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可他们家的混账小子在做什么!?徽州流民,与杨景澄何干?满篇惶恐与求助之外,居然没忘朝他告了杨景澄一状,说甚全赖杨景澄抢了徽州的粮,才致使徽州无粮赈灾、流民遍地。 第479页 那本来就是人宁江府的粮!章首辅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哪怕真是杨景澄抢去的粮,你同我告状有甚用!?天下又没真姓了章! 谭夫人与章首辅几十年的夫妻,见夫君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敷衍,当下暗道不好!赶忙装作疲乏的模样,把孙男娣女通通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心腹守在屋中。 章首辅这时才缓缓吐出了口浊气,沉声道:“备笔墨纸砚,我要写信。” 谭夫人忙问:“这么急?” 章首辅阴着脸道:“再不拦着那小子犯糊涂,咱们家可就得彻底与太后撕破脸了!” 第277章 新年    章首辅提起笔,又倏地顿住…… 章首辅提起笔,又倏地顿住。笔尖悬在雪白的信笺上方,极擅言辞的他竟一时不知如何落笔。他在混迹朝堂多年,看人的眼光尤其毒辣。多半人只消三言两语,便如有读心术般,把人看的明明白白。因此,自家孙子是何等脾性,他最清楚不过。 “怎么了?”见章首辅踟蹰,谭夫人柔声问道。 章首辅索性先把笔搁到了架子上,轻叹道:“咱们家的孩子,过于娇惯了。”以往,章首辅对家中子弟的张狂,并非没有察觉。章家实力强悍,张狂些又如何?说句到家的话,之所以要竭尽全力奋发图雄,为的不正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畅快么? 纵观古今,权臣架空皇帝,统御天下之事数不胜数。其子孙家眷,宗室皇族都不敢轻易招惹。强者为尊,这便是亘古以来不便的道理。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若无能,就休怪臣子逆了纲常。 因此,子孙对着宗室跋扈点儿他往日从不曾放在心上,不服气的话,你宗室也出个人物,震慑得旁人不敢动弹。但,张扬跋扈,不代表没脑子。什么人可以欺压,什么人须得避让,心里总归得有本账才行。譬如华阳郡公,哪个敢把他当长乐一般试试? 章首辅叹息的,正是章士阁对形式的判断力让人绝望。 初出茅庐的杨景澄确实远逊于华阳,然而,那是章太后看重的孙子。章家的体面,一半来自章首辅把控大权,另一半便来自于章太后执掌朝堂。 没有章太后,他章首辅便是欺君罔上的奸臣,人人得以诛之。那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但他绝无今日之顺畅;有了章太后则不然,朝臣们嘴里再念叨着牝鸡司晨,章太后也是皇家人,她代表了皇家正统,她是君,旁人是臣。 章士阁截断赈灾的粮草,已然触到了章太后的底线。章太后引而不发,大抵不是不恼怒,而是想看看杨景澄如何应对。而杨景澄无疑应对的很好。夺回了粮食,就是夺回了当日被章士阁踩下的颜面,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仅如此,借着此事,杨景澄交好了蔡仪,收买了徽州卫安定了宁江府的人心,打下了自己的威望。蔡仪左右不了康良侯府,孱弱的徽州卫仅剩个名头,宁江府的人心更是不值一提,唯有他杨景澄的威望,一览无遗的展现在了朝臣们的面前。 年仅二十岁,果断出击、柔和行事,这不是个莽夫,更不是个无能的纨绔。或许杨景澄自己都没意识到,朝中已有无数道赞赏的眼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确实比刚愎不仁的华阳郡公,更贴近臣子们心中的帝王。 “唉。”章首辅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我可左右朝堂,却不能逆势而为。这群孩子,真当老夫是天下的主宰?正儿八经坐在御座上的那位,不也得日日妥协、时时退让么?如若有个名头,便可为所欲为,我们章家只怕早已九族尽亡了。” 谭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近两年来,家里子孙闹出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不独出嫁的女儿们在夫家作威作福——妇道人家在家里折腾实乃小事,除了嫁去瑞安公府的二丫头叫永和帝惦记上了之外,弄死几个姬妾算不得什么。 要命的是男丁这头,不是这个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叫人参了又参;就是那个在街头巷尾争强斗气,为了些许小事打杀良民;又或是仗着族里的势,肆意吞并良田,弄的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林林总总,章家得势时还好,一旦失势,那便是万劫不复! 自古权臣难善终,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 谭夫人此人,思维缜密、行事严谨,轻易难叫人抓到把柄,无论是谁,与她相处皆有如沐春风之感,来往的人家谁不赞个好字?便是一向对内宅不感兴趣的章太后,待她亦颇有几分客气。可惜,随着权势的膨胀,家中琐事的增多,子孙愈发繁茂,她的年纪也渐渐大了,面对族中家里的乱象,逐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尤其是长孙章士阁,她万万没想到,自幼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神童,长到了三十岁,竟连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今日肆意冒犯储君,翌日是想带着全家共赴黄泉么!? 没有不败的家族,但似章家这等庞然大物,顶好慢慢的衰落。到那时根基尚在,而仇人已尽数死光,今日章家荣光,自有后来者顶上。多少豪族不显山不露水,皇帝死了一个又一个,有些甚至天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依旧屹立在发源之地,巍然不动。 这是谭夫人心中最好结局。但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须得在朝代交替时,与新君打好关系。哪怕新君要扶自己的心腹上位,大家也体体面面的相忘于江湖。 第480页 不然朝臣当官当的好好的,为何非要想不开,背着皇帝跟太子或太子候选们勾勾搭搭?嫌皇帝心眼儿太大么!? “士阁钻进了牛角尖,你说,我得如何讲,他才听的进去?”章首辅觉得有些棘手了。 谭夫人沉默。有个词叫做恃才傲物,越是聪慧之人,越不肯听旁人的劝说。谭夫人都有些想不明白了,杨景澄其实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跟章家是有些别扭,那章家杀他生母在前,还不兴人心怀怨念?即使如此,大家伙明面上依旧客客气气的。谭夫人心里发狠,小子也就是仗着人家脾气好,要那是个华阳郡公那般的黑面阎王,弄你个生不如死大家都没话说!谁让你先撩事的! 章家人实在种好,孩子一窝一窝的生,嫡的庶的乌央乌央的满院子都是。嫡长孙比旁人金贵些,可在谭夫人眼里,可就未必有多值钱。没有嫡长孙,还有嫡次孙,再不济庶出的亦是章家的儿孙。风俗看父不看母,嫡出的,也就是仗着有个舅家罢了。归根到底,靠的依旧是本家。不然楼兰的嫡亲舅舅姓章,她怎底只配嫁给王家旁支做填房?她的表姐们,可是随随便便嫁宗室做王妃的!地位相差何止天壤! “必要时刻,让他吃点教训!”谭夫人的语调有些冷。当家主母,看的是全家全族的利益,自己踩在棺材板上生出的女儿都可轻易舍弃,何况隔了一层的孙子。他们又不是宗室,得个儿子宛如天上落下个宝。章家的子孙,多了去了。 看到老妻脸上的愠色,章首辅反倒笑了起来:“无妨,要紧的不是他,亦不是瑞安公世子。两个孩子别苗头,说破天去都只是个笑话。要紧的是娘娘怎么想?明日初一,你想法子同娘娘说说话,探探她的口风。” 谭夫人沉着脸道:“娘娘肯信么?” “娘娘什么事没见过?些许小事罢了。”章首辅虽如此说,脸上却笑容微敛,章太后城府极深,他们的表白她面上信了,谁知道心里怎么想?但凡章士阁不是章家承重孙,便是两个孩子人脑子打成狗脑子都不算个事,偏偏不单是承重孙,还是当年名冠京华的少年进士,二甲第一的传胪。纵然他的排名,有祖荫之故,二甲却是实实在在的硬功夫。 昔年跟随状元一起打马游街时,一群糟老头子中夹杂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俊彦,是何等的光彩夺目。谁人见了不艳羡章家后继有人?时至今日,谁又肯相信年少成名的章士阁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章太后自是知道侄孙的品性,但她又是否愿信其所作所为皆为自作主张,不曾受家里的指使?亦或是她明知内情,偏要装作不知,以此敲打娘家,维持君权与相权的均衡? 仔细思量过后,章首辅索性唤人进来,收起了纸笔。大冷天的流民掀不起浪,叫那小子多受几日惊吓,长些教训方好。省的真当贪污就是简单粗暴的抢钱。章家的金银珠宝的确都是抢来的,可他把朝堂收拾的妥妥帖帖,才叫手段!按下葫芦浮起瓢,最终全仗着家世肆意妄为,早晚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老两口心气儿不大顺,年夜饭时,几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晚辈看了出来,不由目光游移。章首辅眼神不经意的扫过儿孙们,不动声色的观察起众人的反应。他素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只是今夜刻意露出些许痕迹,看看到底有几人能察觉。 谭夫人亦冷眼看着,半晌后,她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愣是庶出的更机敏些。嫡出的,确实太溺爱了。 永和四十一年,初一,大朝会。 永和帝端坐于乾清宫宝座,受百官朝贺。他的身后,是高高挽起的珠帘,珠帘下,则是一身华贵朝服、面容严肃的章太后。她早以年岁渐大,无需避讳为由,再不肯躲在珠帘之后,而是气势雄浑的直面朝臣。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的畏惧与恭敬,也不知是给永和帝多些,还是给章太后多些了。 众人行礼恭贺毕时,恰是天光大亮。今日雪停,耀目的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章太后率领着众太监宫女,在永和帝的恭送下,踏上了奢华至极的凤辇,三十二个孔武有力的太监齐齐抬起,稳稳当当的回到了慈宁宫,再受内外命妇的朝贺。 钟皇后率众命妇在慈宁宫甬道上跪迎,无论经历多少次,她都止不住的在心中感叹,章太后此生当真过于风光了!风光到……若非亲眼所见,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肃、立、跪、叩首。在太监的高唱声中,所有命妇安静有序的朝宝座上母仪天下的女人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是叩拜皇帝的礼仪,可无人敢指控章太后的僭越。 名传千古,此生无憾! 后宫的规矩,不比前殿的严肃。礼毕,章太后赐座。钟皇后领着众妃嫔与朝中几个得脸的命妇落座,余者皆按品级规规矩矩的站着。 章太后已换了身衣裳,没了繁复华丽的朝服,却更显锋芒。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坐在末尾的谭夫人处:“嫂嫂有话同我说?” 谭夫人清晨有递牌子,却不想章太后不等皇后与众妃嫔命妇的吉祥话儿出口,直接点了她的名。猝不及防的她惊的一个哆嗦,垂头答道:“是。” “你留下,其他人散了吧。”章太后不容置疑的道。 刚落座的钟皇后腾的从椅子上坐起,对着章太后磕了个头,二话不说带着她的牌搭子们火速告退。其他命妇亦不敢有丝毫质疑,若非个个裹着小脚,只怕要飞也似的跑出宫殿了。 第481页 仅仅片刻功夫,内外命妇散了个干干净净,独谭夫人留在了慈宁宫大殿内。 章太后没像往常般把人请去东暖阁,而是就坐在宝座上,淡淡的开口道:“何事?直说。” 谭夫人心中一颤,轻不可闻的应了声:“是。” 第278章 怒骂    谭夫人心中惴惴,往日章太…… 谭夫人心中惴惴,往日章太后性子虽强硬,待娘家人还是很不错的。今日却是在大节下当众表示了她的不悦。章士阁千里迢迢写信来告状,该不是杨景澄也告状了吧? 然而,谭夫人却不知道,若是杨景澄告状了倒还好,偏生他只写了请安折子送了礼,与章士阁的纷争只字不提。倒是长篇大论的叙述了他们如何分辨贫户来分种子,如何威胁恐吓地痞流氓不许抢夺贫户的种子与秧苗,又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服当地豪强平价卖出部分种子,总算在年前把明岁春耕之事预备了个七七八八。只待二月里育秧时,再挨村挨户的巡查,确保春耕到位,争取明岁丰收,无需朝廷再行免税,而百姓安康。 杨景澄并没送什么值钱的年礼,无非是些家常动用之物,可写的信上,字里行间里满满都是“老祖宗你看你孙子多能干”式样的炫耀。章太后是老人家,人一旦到了老年,往日再是天煞孤星的人物,都少不得盼个儿孙绕膝。往日不曾有人胆敢朝她撒娇放赖,杨景澄来这么一手,只把章太后喜欢的恨不能把人调回京中,日日见面揉搓几番才好。 最妙的是,杨景澄不曾独自邀功,哪怕写给章太后的家信,亦事事以彭弘毅为先。仿佛他去往宁江府,做的不是卫指挥使,而是去做了五品的同知,日日给知府打下手抓民生。 这孩子相当会做人!章太后满意的不得了。若是旁人,或要担忧彭弘毅大功独揽,然杨景澄不怕。一来他年轻,正是积累经验的时候。没有彭弘毅在前领路,纷繁复杂的豪强人事关系,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决计理不顺,便是为学到的东西,功绩当做学费交了也不亏;二来他家世摆在那,彭弘毅不敢,也没必要;三来位卑者兢兢业业做副手,那是知府抬举,位尊者愿跑前跑后,便是礼贤下士心系苍生;四来杨景澄毕竟是武将,插手地方民政,名不正言不顺,强行出头反倒坏了朝中规矩。不如明面上做个跑腿的,大家脸上好看,心里舒坦。 孙子撒娇撒的好,老祖母高兴;孙子为人大气、行事周全,老祖母更是说不出的高兴!可以说打小年夜那日收到杨景澄的家信起,慈宁宫里一直洋溢着快活的气氛。宫女太监们得的赏都比往年厚了几分。不想,昨日下半晌儿,章太后接到了探子送来的信,喜悦的心情戛然而止,整个脸都挂了下来。 杨景澄与颜舜华的通信是个筛子,章士阁的何曾又不是?原本他区区一个知府,压根入不了两宫的眼。偏生他死活跟杨景澄过不去,当混迹东厂多年的丁年贵是好惹的?他不必干什么,只命人把章士阁与章府的信件来往通通誊抄一遍,转手递进慈宁宫。还犯得着杨景澄亲自告状么? 因此章士阁的家信,原件与誊抄本几乎同时送至了章首辅与章太后手中。看完誊抄本的章太后立时恼了。章士阁与杨景澄两个孙辈,一个是有血缘的侄孙,一个是宗法上的侄孙,章太后虽略有偏心,总体上却是差不离的。她今日的气性,倒有大半是因章士阁的不争气,至于两个孩子争锋之事,她还没看在眼里。 谭夫人不知章太后的不悦从何而来,是否与章士阁有关。定了定神,强行挤出个笑容道:“妾消息闭塞,昨日方听闻士阁那孽障在外不好生做官,又冒犯了瑞安公世子,心里急的了不得,方在大节下递了牌子。此番实是士阁不晓事,外子与妾惶恐,特来向娘娘讨个主意。您看过完年,犬子往瑞安公府陪个礼,合适么?” 章太后神色稍霁。谭夫人的话里有几层意思,第一,是臣向君赔罪,不好生做官,使得流民四起,乃臣子的罪孽。借此表达章家并不敢蔑视皇权,纵贪权夺利,也只是臣子间常见的勾当,不曾过线; 第二,则是大家长对大家长,我家孙子惹了您家孙子,我来道歉。章太后是章家女,更是杨家妇。平日里大家亲的很,闹起矛盾的时候,聪明人谁也不会认为和和稀泥即可揭过。与其自欺欺人,不如各自挑明立场,再行讨论。 第三,虽是两家人,但一为君,一为臣。臣子挑衅宗室,是以家长惶恐。进一步表了忠心,同时也表达了此乃孩子间置气,与长辈无关。 第四,章太后既是章家女,章家自不能全然拿她当外人。自家人正该随意些,只因随意方显亲近。章士阁是章家的孩子,亦是章太后的晚辈。晚辈闯祸,请章太后做中间人,往人正经长辈处赔礼道个歉,大家依旧是亲戚,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切莫伤了亲戚情分才好。 一番话有理有据,恭敬又不显疏离,算的上极对章太后的脾性了。若是以往,章太后乐的做个中间人,维持太平假象,暗地里再各自博弈。然而从去岁开始,杨景澄与章太后通信不断。 纵然杨景澄指挥使不好生做,顶头上司的年礼都糊弄,镇日里跟在个小小知府屁股后头跑前跑后,叫人看得发笑。然,章太后毕竟是太后。民为贵、君为轻。章太后自家不以为然,可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不喜爱一心为民的臣子。章太后再醉心权势,也清楚的知道她的奢华、她的根基,皆来自于税收。否则她也不会死捏着户部,绝不肯放给永和帝了。 第482页 章太后没有说话,谭夫人越发不安。她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精致的妆容晕染开来,显出了几分狼狈之色。 就在她觉着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之时,章太后终于开口了,只听她淡淡的道:“徽州流民,亦是皇家的子民。” 谭夫人浑身一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是啊,苍生是皇家的子民。她亦是当老祖宗的,去岁年中掀起的争执,就好比家里得宠的大孙子要杀了不得宠小孙子,最得宠二孙子替小孙子出了头,当老祖宗的怎么看?小孙子再不得宠,也是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欺负欺负无事,要杀人就过了。 “凡事留一线,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竟须我来教么?”章太后严厉的道,“亏他是少年进士,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谭夫人眼睛一亮!章太后此言,乃恨铁不成钢,她恼的是自家子侄的不争气,而非其他! “弹劾的折子一摞摞的,你们嫌圣上没把柄怎底?”章太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看看旁人家的孩子!也是宗室世子,也是千娇百宠捧大的娇儿,人家怎么就能一脚水一脚泥的去发种子?我不说那堂皇的大道理,只说个人安危!去岁几府水灾,宁江受创最重,极易生出流民。流民敢恨老天么?不敢!敢恨皇帝么?也不敢!” “他们最恨的正是那起子高高在上、吸食民脂民膏的狗官!” “到时候流民席卷而来,凭你身边多少武林高手,有个屁用!你能以一当十,能以一当百当千当万么?蚂蚁咬死象,章士阁在寻死!” “瞧瞧人家怎么做的?你若是流民,你亲眼看到地方官挨家挨户的送种育秧,果真活不下去了要造反,你会不会死咬着好官不放?流民里但凡有一成的人不肯杀好官,哪怕整个江南糜烂,有人护着这当官的,他就能逃出生天!” “甚么叫民心所向,如何收拢民心,一窍不通!你们给配的幕僚都是会喘气的死人么!?” “叫人冲击了一次宅邸,竟丝毫不长记性!” “还有脸诉苦?还有脸告状!?” 章太后砰的一声,把扶手拍的震天响:“咱们家怎么就养出了这样的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你们好意思笑话宗室?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你比比人家华阳,比比人家瑞安公世子,章士阁就是个棒槌!给人提鞋都不配!” 谭夫人见章太后动了怒,赶忙跪下:“是妾教子无方,娘娘息怒。” “息怒个屁!”章太后厉声痛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辅在外忙碌,你们在家的全在吃闲饭不成?章士阁他老子有空与花娘勾勾搭搭,没空教儿子?章士阁他娘有空跟姬妾争风吃醋,没空教儿子?你家那多大伯子小叔子,排出来几十个长辈,没一个有空管管这帮混账小子的?” “看看你们干的都什么破事!” “二丫头毒个小妾都毒不利索!” “一群废物!” 谭夫人张嘴想说什么,章太后却是喝道:“闭嘴!我不想听你的屁话。家去告诉你夫君,混小子做不了官就给我滚回来,省的丢人现眼!” 谭夫人素知自家小姑子的脾气,当年在乾清宫的帘子后头骂朝臣,一口气俩时辰不待歇的。端的是比民间动辄指天骂地的泼妇都厉害,她哪敢辩解?老老实实的磕了头,逃也似的退出了慈宁宫。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章太后外放的怒意瞬间收敛。她看向了宫外的方向,目光如水。 事已至此,哥哥,你会把孙子调离徽州,避开杨景澄之锋芒么? 第279章 孤寂    章太后大年初一痛骂娘家人…… 章太后大年初一痛骂娘家人之时,虽先把内外命妇皆打发出了慈宁宫,但却不曾屏退左右。慈宁宫内太监宫女有几十人之多,因此将到夜间,该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 因距离缘故,率先接到消息的乃永和帝。只听他冷笑一声:“旁人家的孩子?”说毕,又懒洋洋的吩咐道,“这话给朕原原本本的誊抄一遍送去宁江,叫那小子仔仔细细看清楚了,姓章的没有好人。” 梁安忙陪笑道:“看圣上说的,这点子道理世子岂有不懂的?”说着压低声音道,“您瞧他写给那头宫里的信,一件正事儿没有。甚下田,甚走访的,说的花团锦簇,实则瞒了一手。” 永和帝挑眉:“瞒什么了?” 梁安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左右,见其他人都离的远,方在永和帝耳边悄悄儿道:“东厂才报回来的消息,世子练兵有成,年前弄了个比武大赛。把宁江卫分成了两队,胜者有赏,败者有罚。” 永和帝立时没了兴趣:“我知道。” 梁安接下来的话差点给噎回肚子里,永和帝不大愿意让太监看折子,偏又让梁安监管东厂,收集四处的消息。现是个人都知道杨景澄是永和帝看好的储君候选,他的折子里的一笔一划,大家伙都恨不得看出话来。他梁安能不知道杨景澄在折子里报过此事? 但显然东厂获取的消息更详细也更准确。为了避免将来永和帝找麻烦,梁安还是陪笑道:“圣上当真无所不知!不过我听人说,原本宁江卫懒懒散散的,叫世子一收拾,嚯!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一个个孔武有力、令行禁止的。奴才万万没想到,世子恁斯文和气的一个人,竟有练兵的本事!不愧是圣上,看人的眼光叫奴才佩服的了不得!” 第483页 永和帝轻笑一声,丝毫没把梁安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在溜须拍马。对军事他虽不精通,也略懂一二。要把一支队伍训的令行禁止何其艰难?杨景澄年纪轻轻,头一回做卫所主官,哪有这等本事?便是他们应天的都指挥使蔡仪都未必有。蔡仪他哥哥康良侯出马还差不多。 至于丁年贵等人,先在锦衣卫后去了东厂。叫练个专管暗杀的一队高手出来,他信,千军万马就算了。 梁安见永和帝不以为意,赶忙的说起其他的密事来。朝上若要找事,只怕不睡觉也理不完。梁安这一说,便说到了深夜。好好的新年大节,愣是叫章士阁的一封信搅和的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的关键人物,没人有心思听戏吃酒的。 其缘由正是在章士阁引出了章太后的态度。 亥时,华阳郡公府。 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张在火盆里燃烧,忽明忽暗的光影打在了华阳郡公的脸上。他独自一人靠座在躺椅上,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新春佳节,无数人家合家欢聚,梅夫人领着姬妾孩子们在正厅里自顾自的玩乐,也不来搅他。只因一年到头,唯有此时,他才能彻底的放松些许。 夺储之路,越发艰难。 华阳郡公闭上眼,不自觉的又想起了刚被烧成灰烬的密信。章太后口口声声的痛骂娘家,可每一个字都是真真切切的维护。她在维护自己的娘家,更在维护杨景澄。 他那兄弟的人缘可真好啊! 华阳郡公在内心里叹息。他知道自己今日的举步维艰,八成来自永和帝的敌对与防备。那毕竟是在御座上盘踞了四十年的帝王,尽管处处受制于人,依旧可以轻易决人生死。被他明明白白的厌弃,便自有“忠臣”敢对自己阳奉阴违,乃至吹毛求疵。 如果此时永和帝进一步偏向杨景澄,夺储的艰难将与日俱增。谁也不想跟权势滔天的章家死磕,谁也不敢真的挑衅杀伐决断的章太后。选择杨景澄,既可有从龙之功,亦可不必直面章家,何乐而不为? 原本隐隐向他伸出的触手,只怕从今日起又要缩回。他们未必看得出章太后的目的,但他们能看出永和帝的倾向。 华阳郡公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扶手。九边的宣献伯与英国公怎么想?独揽京中军政大权的靖南伯又怎么想? 华阳郡公嘴边溢出了一丝苦笑。九边最猛的几个大将,康良侯是太后党,英国公对杨景澄的表兄照顾有加,靖南伯家的小姐索性与颜舜华成了手帕交,而看似最无关系的宣献伯,昔年爱将在杨景澄身边如鱼得水。 但凡换个人,他真要不惜代价的动杀心了。奈何是杨景澄,且不论他是否下的了手,他的人又真能在丁年贵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么?杨景澄的谨慎超乎了他的想象。他竟真的能做到与丁年贵形影不离,哪怕他身边美人如云,照例能巍然不动,绝不给旁人有任何可乘之机。 是个人物!华阳郡公纵横朝堂多年,竟也看走了眼。难道他们兄弟二人,注定有一战么? 一枚烟火倏地在天空中炸开,为夜色增添了一抹光彩。多数人家的烟花爆竹在年三十晚上燃放,但也有少数有钱人家愿在年初一继续图个乐子。物以稀为贵,今夜稀疏的烟花映在夜空里,比昨日的耀目百倍。 原本热闹喧嚣的烟花透过窗纸,只剩下了隐约的痕迹。童子的喧闹,也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却越发衬托的屋内安静到了冷清的地步。 华阳郡公喜静,平日里应酬无数,好容易寻了个空档躲躲清闲,不知为何竟在烟花的华彩中,躲出了十分孤寂之感。 他结交了许多朝臣、收拢了无数心腹;他有贤良淑德的夫人,有娇俏可人的姬妾,更有聪明懂事的一双佳儿。可这些都无法抚慰他心中的孤寂。只因夺储路上荆棘丛丛,前后左右皆有算计。 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那个陪自己喝酒的人。 华阳郡公睁开了眼,眸色中尽是复杂。为何偏偏是他?为何永和帝与章太后齐齐选中了他?原来自己竟是天煞孤星到连个兄弟都不配有的地步么? 无论默念多少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依旧觉得,上天对自己真的过于残酷了。 同样无眠的还有章首辅。他背着手,在屋子里慢慢的走着,一圈又一圈。他的姿态很从容,神色亦很轻松。他今夜叫孙男娣女们哄的高兴,不小心多吃了几块糕点。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吃多了就得散一散,不然容易积食。 屋里南沿的炕桌上,谭夫人在明亮的烛光下一页一页的翻着账本,核对着年节时的开销。都说年初一不要做活,否则一年到头皆要劳碌。可似谭夫人这般的当家主母,正是铁板钉钉的劳碌命。与其压着事儿等年节后的手忙脚乱,不如不理那虚无缥缈的口彩,从从容容的做事。 眼前人影一晃,谭夫人抬起头,见丈夫坐到了她的对面。 “想明白了?”谭夫人含笑问。 “有些摸不准脉了。”章首辅亦含笑答。 “旁人家的孩子……”谭夫人顿了顿,“似乎不是说给我们听的。” 章首辅眼皮都不抬的道:“糊弄圣上的。” 谭夫人轻叹道:“那娘娘还是恼了。”她说的恼了,并非指今日下午痛骂的那些,而是他们最担心的,章太后对章家不满了。如今要辨别的,便是她是仅仅只针对章士阁,还是整个章家。 第484页 “与士阁无关。”章首辅说出了谭夫人最不想听的答案,谭夫人忍不住问道,“何以见得?” 章首辅瞥了老妻一眼:“瑞安公世子压根没把士阁放在眼里,非士阁截他粮草,又向他求援,他压根懒得搭理。宗室,自有傲骨。他看着和气,却不是秉性如此,而是多半时候,他傲的懒同人计较罢了。前年雪灾,锦衣卫千户二所郭兴业当众挑衅,他提刀便砍。迁二所千户时,余昌火不服,他抬脚把人踹了个残疾。” “他不是长乐,他性子更像华阳。”章首辅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更会装腔作势的华阳。 “那,咱们要怎么跟士阁说?”谭夫人的眉间染上了忧色。若听从章太后的,把章士阁调离徽州乃至江南,杨景澄的威势定然暴涨。许多年来,与章家嫡系对上的人,无论宗室还是旁人,且没有让章家主动退让的;然而,若不听章太后的,后果又会如何? “暂时不说。” “啊?” 章首辅没有回答。他端起炕桌上的茶呷了一口,再次陷入了沉思。章士阁在徽州的所作所为,的确并非他授意。但此时此刻,不妨碍让章士阁继续试探试探太后的底线。横竖章士阁那棒槌对上杨景澄,唯有吃亏的命。只要伤不到杨景澄,太后便不会翻脸。 “正月里正是走礼的时候。”谭夫人试探着问,“那,我们要不要同瑞安公府多来往来往?” “不必。”章首辅放下茶盏,淡淡的道,“我们不能寒了长乐的心。” “啊?”谭夫人又一次惊呼出声,他们不是该两边下注的么? “长乐才是我们的人。”章首辅眸光冷厉了几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决计不能让杨景澄踩着长乐上位。 杨景澄羽翼将成,过于危险了! 第280章 阵痛    两边下注,假象耳。准确说…… 两边下注,假象耳。准确说,杨景澄只是章家的退路。到了章家如今的地步,岂肯把生死托付在新君的一念之间?若杨景澄没有手段便罢了,偏生他在徽州一石三鸟游刃有余,做官做老了的章首辅怎可能毫无防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章首辅可不是章士阁那棒槌,他从不敢小瞧任何一个人。 年节下正是走访亲友的时候,于是徽州之事顺着人情来往,传遍了京城。连同徽州民变的根由,与两个凤凰蛋的交锋也闹了个人尽皆知。 正在安永郡王府吃酒的江阳国公听到此事,眸光闪了闪。前日,他岳父英国公正巧打发人来问询他关于杨景澄的消息,他尚未回复,不想又撞见了个新闻。他侧头对身旁的武隆国公道:“那章士阁当真如此嚣张?” 武隆国公没好气的道:“他们姓章的嚣张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澄哥儿若不是有太后护着,章士阁能更加出格!澄哥儿也是脾气太好,换成我,救他条卵,叫他在地道里饿死算了。结果他个没出息的,巴巴儿派人去救援。现在好了吧,姓章的倒赖皮说是他抢粮抢出了流民!简直费力不讨好!依我看,回头得去同华阳说一声儿,叫他管一管澄哥儿,日后少操心徽州事。他一个宁江卫指挥使,徽州的天塌了关他屁事!” 江阳国公哪想听这个,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道:“听闻太后训斥了章家,大年初一的半点不给娘家嫂嫂留脸。我们这些孙辈里,太后倒是偏心澄哥儿。换成我们受了章家的气,那可是气也白气,告状都不中用的。” 武隆国公撇嘴:“雷声大雨点小,装模作样的事谁不会做!”说着他眼中闪过寒芒,待到华阳登基那日,再行清算! 慈宁宫里的消息不是那么好打探的,似永和帝、华阳郡公这等份位的人,轻易能知晓当日章太后的原话,再往下便只能听个二手消息了。偏偏朝堂上二手消息最要不得,每个人想法不同,转述一次,侧重点便有不同。多倒手几次,必然面目全非。拿着不知道变味多少的消息去做判断,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阳国公可不敢把只言片语送去老岳父手中,他在宗室与朝堂中颇有几分颜面,全仗着有个九边将领的好岳父。一旦把岳父埋进沟里,还不得被章家那帮鸟人欺负死了去。因此,再不爱管闲事,江阳国公也不得不四处游走打探,试图把章太后当日的原话一字不漏的拼凑出来。 就在江阳国公好容易收集完资料,准备送去边疆时,京中再次迎来了个大新闻。 正月初六日下午,即将宵禁的时刻,瑞安公府冲出了几个下人,策马玩命的往太医院狂奔。不多时,府内传出消息,颜舜华即将生产,整个瑞安公府严阵以待! 不独瑞安公府,颜舜华的外祖母顾老太太与舅母董氏在接到消息的瞬间,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急忙忙的往瑞安公府里赶。与此同时,安永郡王妃、华阳郡公夫人、安祈县公的侍妾、承泽侯夫人、章家的谭夫人、楼英之妻魏燕如、等等相近的人家,齐齐往瑞安公府赶。 一时间原本安静下来的街道再次车水马龙。 门房一声声迎客的动静,听的瑞安公心惊胆战。来人不止眼下的几位,宗室的、朝堂的、沾亲带故的,更多的人在奔往他家的路上。动静太大了!与安永世子妃生产时不可同日而语!宗室子息艰难,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亲朋故旧谁不打发家里的女人卖个好? 第485页 可是,此刻的杨景澄连储君都不是! 瑞安公的冷汗都差点下来了,手忙脚乱的吩咐家下人,千万不能怠慢了贵客。可惜他是个尚德不尚才的,登时被蜂拥而至的贵妇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休说他一向不管事,便是当家几十年的章夫人亦被弄的手忙脚乱。 对上颜舜华相关之事,章夫人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何况生育自古就是鬼门关,颜舜华生育大事,她实在有些不敢沾手。不然万一有个好歹,那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好在安永郡王妃有经验,见章夫人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模样,当机立断的接过了管家大权,居中调度起来。此举十分的无礼,但安永郡王妃真的信不过章夫人。 外头的事安永郡王妃接手,里屋的叶欣儿也是雷厉风行的挤开了颜舜华的心腹,瞬间执掌了东院的一切,再有秀英辅助,加之颜舜华刚见红,人还清醒的很,东院的慌张与乱象很快平息。 两刻钟后,瑞安公府开始变得井井有条。坐到了产床上的颜舜华抚着肚子轻笑一声,垂头低声道:“如此阵仗,我竟盼着是个女儿了。” 守在她身边的叶欣儿手帕拧的死紧,咬牙道:“人太多了!” “是的,人太多了。”颜舜华深吸一口气,当年魏敏妃生海宁公主时,怕也只有这般动静。以永和帝多疑的脾性,他会如何作想? 接到消息的永和帝面无表情。一条条的信息汇聚而来,不止外命妇们,若不是天色已黑,钟皇后怕是要打发魏敏妃亲自出宫看顾了。一向对权力极为敏感的永和帝,不必人提醒,便可透析众人的心思。作为族长,他没有一丝一毫即将添丁的喜悦,只有被人冒犯的阴郁。 他年仅四十多岁,这帮人赶热灶是不是太早了? 慈宁宫内,章太后亦神色凝重。宗室重子嗣,但颜舜华将将发动,顿时全城轰动。大节下哪来那么快的消息?是谁在四处串联、疯狂报信? 她的目光看向宫外,眸色如冰。如此手笔,是她的好哥哥?还是杨景澄的好哥哥? “娘娘。”兰贵赶上前来,“宫内外都派人去了瑞安公府,咱们不派人去么?” 章太后的神色又沉郁了几分。她不派人去,显的不重视杨景澄;派人去,又显得过于重视杨景澄。好一会儿,她缓缓开口道:“宫门已闭,明早再说。” “这……”兰贵小心翼翼的道,“不大妥吧?” 章太后想了想,倏地轻笑:“有何不妥?秀英是当初顺太妃赏下的大宫女,行事稳妥,有她在,我们不必太忧心。” 经章太后提起,兰贵恍然大悟。当初梁王进宫问顺太妃讨宫女,顺太妃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顺手把慈宁宫安的两个探子送给了杨景澄。当时杨景澄身份不显,章太后也就当这两个探子废了,横竖探子么,总是有折损的。不料杨景澄崛起,两个被丢弃的探子,居然活了。 “有趣。”章太后摩挲着手里的暖炉,笑眯眯的道,“她到底怎么发现的呢?秀英和秀艾,可是搁在她身边养大的。” 大宫女阿糖轻声道:“或许,是圣上。” 章太后微微点头,顺太妃没什么好监视的,愿意花大代价拢住她的宫女,为的正是永和帝老往顺太妃那处跑。秀英与秀艾,正是冲永和帝去的。恰好梁王做戏,顺太妃顺水推舟,就把两个探子体体面面的甩出了宫门。 弄不好,梁王讨要宫女之事,本就是故意为之。毕竟当时文氏新丧,送杨景澄两个宫女叫怎么回事? 忆起旧事,章太后笑出声:“那两个孩子,倒是福星。刚进了瑞安公府的大门,澄哥儿就展露在了人前。日后,怕也是有造化的。阿玉,你记一下。那二位既是我宫里的人,我们少不得上上心。看看她们在瑞安公府里当差,有无为难之处。我这里没什么事要她们办,她们只管好生服侍澄哥儿媳妇即可。” 阿玉愣了愣:“以后不管她们了么?” “送了就送了,再插手,显得小气。”章太后笑呵呵的道,“再说了,澄哥儿看着好性儿,你真当他是个菩萨?士阁那小子被他埋沟里,现都没爬起来。说来,我让士阁调离江南,也是为了他好。就看我哥哥舍得不舍得了。” 章太后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冽味道。她年初一的那番话,是关怀、是教训、是警告,更是试探。试探章首辅的心思,试探章家的底线。 杨景澄越出彩,章家越会扶持长乐。但章太后不能掩盖杨景澄的光芒,储君候选,必须有人君之姿!因为,她担忧,窝囊废装久了,会真的变窝囊了。昔年的长乐,未必如今日的不堪。年轻人,还是有朝气些的好。 子嗣,乃宗法传承中最要紧的一环。颜舜华生下的孩子,无疑是杨景澄夺储路上的重要砝码。这也是各路人马齐聚瑞安公府的缘故。宗室不需要母子平安,只要小公子落地,便是大喜。暗中下注的高官显爵们紧紧的盯着瑞安公府的动静,比颜舜华本人更为紧张。 太医与宫里的医女、稳婆已至。寒风刺骨的天气,瑞安公府的东院却因客人太多,点的火盆愣是熏出了股暖春之感。 一股隐隐的痛感从从小腹升起,颜舜华抿了抿嘴,阵痛开始了。 第281章 千金    宗室生育原是件大喜事,…… 宗室生育原是件大喜事,然搁到瑞安公府,便带着些许微妙的意味。先前热闹喧嚣的东院渐渐安静了下来,竟显出几分沉郁之感。叶欣儿立在产床边,心里越发焦灼。 第486页 “说来,我曾狠狠得罪过圣上。”颜舜华看着窗纸外的影影绰绰,目光无神。 “奶奶,别多想。”叶欣儿安慰道。 颜舜华嗤笑:“我们那位圣上,由不得人不多想。”若问颜舜华想不想当皇后,自然是想的。可若问她是不是非要当皇后,却真未必。倘或有的选,她对现状已然极为满意。奈何叫人架到了火上,不得不挣扎。 阵痛越发明显,颜舜华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虽说自古皇帝与太子便是冤家,但太子不立,皇帝能多出无数莫名其妙的冤家,圣上又何必呢? 生育如同鬼门关,生死攸关间,颜舜华忍不住的胡思乱想。想幼年时光,想闺中岁月,想杨景澄。她的眼睑有气无力的垂着,原本,杨景澄可以陪在外头的。听闻杨兴云在夫人生育后,冲入产房安慰,羡煞旁人。她那时便觉着,如若杨景澄在京中,她能让人更艳羡。奈何她的夫君,叫小心眼的帝王逼去了千里之外。而自己,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渐渐亮了。晨钟敲响,宫门次第打开。守了一夜的贵妇们憔悴不堪,一个个半倚在椅子上打盹。产房里没有任何声响,颜舜华咬紧了牙关,无声忍受着堪称刻骨铭心的痛。 章太后在慈宁宫耐心的等待,开宫门后,宫外的消息便源源不断的传入。永和帝亦在等待着,等待着他心中期盼的那个结果。 终于,颜舜华的痛感减缓,稳婆欣喜的道:“摸着头了!奶奶再坚持会儿!回头我喊您用力您就憋住一口气,咱们一鼓作气的生下来!” 颜舜华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明白。叶欣儿眼疾手快的捧着碗鸡汤,一勺一勺的喂进颜舜华的嘴里。屋内外再次有了轻微的动静,贵妇们忍不住低低交谈,猜测着男女与颜舜华的生死。 大舅母董氏坐在炕上,手中的帕子早被拧的变了形状。一口饮下瑞安公府备上的枣儿粥,嘴里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放下碗,她起身往颜舜华处看了一圈,见她精神还好,又折回了炕边,对婆母顾老太太低声道:“咱们舜姐儿生育,一声不吭的,可见是个好强的性子,理应无事。” 顾老太太苦笑着摇头不语,凭哪样性子,生育的关卡上,皆是生死由命,自家左右不得。 忽然,稳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奶奶,预备憋气!” 要生了!众人皆是心中一凛! 颜舜华长长的吸了口气,手紧紧的扣在了床栏上,只听稳婆一声喊:“用力!” 颜舜华当机立断的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生活规律,幼时打的底子极好,婚后又叫杨景澄带着骑马,体能比寻常妇人好数倍不止。这厢贵妇们正说着话缓解心中焦急,那厢只听屋内“哇”的一声,嘹亮的婴啼登时响彻东院。 众人齐齐一呆,这么快!? 窗外忽的响起了瑞安公沙哑且急切的声音:“是儿是女?母子是否平安?” 托着孩子的稳婆笑容微滞,好半日才挤出个欢快的音调,往外头报喜:“恭喜公爷,是个千金!” 失望的叹息汇成一股洪流,往宫中传递而去。尚且清醒的颜舜华与叶欣儿对视一眼,心里五味陈杂。此胎若得男,杨景澄的风头将更胜三分,不知是福是祸,她自家亦可能被永和帝清算;然此胎为女,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为杨景澄诞下长子。 搁寻常人家,进门便怀孕,即使先开花后结果,众人亦是欣喜。可惜宗室子息单薄,又不能似百姓那般招赘,女儿当真不值钱。 安永郡王妃率先反应过来,咯咯笑道:“俗话说,生女肖父,咱们澄哥儿生的好,且让我瞧瞧是个怎样的美人胚子!” 众人叫安永郡王妃说回了神,东院终于再次喧闹起来。各色的恭喜声滔滔不绝,有些是真心,有些则是假意。梅夫人轻轻吁了口气,脸上绽出了极为诚挚的笑,同属于华阳郡公一系的夫人们亦展开了笑颜。 江阳国公夫人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对身旁的嬷嬷吩咐了两句,嬷嬷赶忙快步朝外走去。不多时,江阳国公就将杨景澄新得一女之事,与前日打探出的消息汇总在一起,火速发往了万全。 产房内,婴儿的脐带剪断打结,颜舜华则在众丫鬟仆妇的服侍下收拾着满身的狼狈。半个时辰后,仆妇们把她抬回了正屋,太医鱼贯而入,替她诊脉。不多时,太医笑眯眯的开了药膳方子,说颜舜华身子骨不错,不必特特吃药了。 至此时,方算的上母子平安。 瑞安公府外放了挂鞭炮,因是女儿,显得有些敷衍。生了女儿的颜舜华失去了价值,赶热灶的贵妇们纷纷告辞。未时初刻,东院里就仅剩下了自家人与齐家婆媳。 昭仁殿内,梁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了啊!” 永和帝却一点不显失望的道:“来日方长,他们夫妻且年轻,何况澄哥儿身边有的是丫头,不急一时。咱们家的女儿,亦是该千娇百宠的宝贝。颜氏生育有功,梁安你去跑趟腿,颁些赏赐与她。” 梁安连忙应了,躬身退出大殿,往库房那处挑赏赐去了。 不到天黑,颜舜华生了个女儿之事,满京皆知。下衙回来的章首辅听到谭夫人的回报,挑眉道:“竟不是个哥儿?” 谭夫人十分遗憾的道:“算她命好,不然可有一场鹬蚌相争的好戏了。” 第487页 章首辅笑着摇头:“你不懂,生的是女儿才好。” 谭夫人不解的看着丈夫。 章首辅笑而不语。长乐做不了渔翁,鹬蚌相争有何意义?逐个击破方是正途。宗室生育艰难,杨景澄一日无子,便一日做不了太子。哪怕往日看好他的,今日之后也将渐渐倒向华阳。对华阳而言,并非好事,毕竟华阳最大的对手,从来是永和帝,而非旁人。 唤来长随,章首辅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叮嘱了几句,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帝王尚且壮年,储君已人心所向。可这口毒药,华阳却不得不咽下。华阳一系的官员必然且喜且忧,威势愈大,前路愈窄。且看帝王与储君的博弈,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次日天明,颜舜华从睡梦中醒转,浑身的疲倦消散了不少。女儿早让乳母抱走,昔日为叶欣儿居住的东次间改做了小小姐的居所,叶欣儿搬去了西厢,与秀英秀艾为伴。 顾老太太昨日已回家,董氏留了下来,照看颜舜华的月子。章夫人与颜舜华的不合人尽皆知,此时也懒得装相,直接撒手不管,宛如陌路。东院竟是安静的几近清冷。 洗漱过后,颜舜华靠在床头的大迎枕上问叶欣儿:“姐儿还好?” 叶欣儿笑答:“看着挺壮实的。” 颜舜华又笑问:“生的像哪个?” 叶欣儿答:“像世子。” 颜舜华轻笑:“她倒会长,日后定是个美人儿。” 董氏走过来笑道:“你自家想的开,倒不必我劝你了。” “没什么想不开的。”颜舜华从容道,“能生的多了,未必得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才叫儿子。”左右皆是至亲心腹,她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道,“留子去母又不是甚新鲜事,无非多打发些嫁妆,费心替人挑个好人家罢了。” 董氏噎了噎:“宗室可不是这么算的。” 颜舜华笑了笑,没有分辩。宗室能生育的妇人固然金贵,却也不金贵。譬如她昨日生育,倘或母子只能保一个,哪怕她是正妻,也该去死了。只要孩子养的好,生母又算的了什么呢?龙夫人生了杨景澄,照例死的无声无息。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现在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后续事宜。抬眼看了看窗外,心中暗道,得想法子进宫见一趟太后才行。 颜舜华生育的消息顺着各个渠道,送到了相应的人手中。英国公拆开女婿寄来的信,逐字逐句的阅读了三遍后,陷入了沉思。 章太后大年初一对娘家的训斥,让他感受到了违和。听着像不把杨景澄当回事,但以章太后的道行,岂会做的如此明显?那番话不像与杨景澄撇清关系,倒像震慑四方,不叫人看轻了杨景澄。 英国公索性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慢慢的转着圈儿。商户刘常春的管事劳三依旧滞留在万全,天寒地冻的他不便赶路,索性安心的呆在此处收着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与各色皮草。这点方便之门可开,但是否要给他做京中开铺子的保人,英国公依旧犹豫不决。 杨景澄与华阳郡公,他到底该选谁? 目光再次落在女婿的来信上,良久,他终是下定了决心。杨景澄成婚数年无所出,继妻怀孕诞下的却是女儿。夺储路上,无子即出局。 第282章 顺势    二月十九日,杨景澄收到京…… 二月十九日,杨景澄收到京中喜信,难免有些失望。虽说父亲瑞安公一直在信中安慰,可他活了两辈子,只得个女儿,子嗣上只怕与宗亲们相差无二了。如此一想,好容易积蓄的雄心壮志,顷刻间消散了大半。好端端的生育如此艰难,怕不真是老天看他们老杨家不顺眼了。 然事已至此,怨不得旁人。提笔写信安抚颜舜华,又托章太后照应一二,省的有不长眼的跑去为难颜舜华。 他却不知,生了女儿的颜舜华在京中地位更甚往昔。头一个永和帝,最忌惮有人染指皇位,颜舜华生不出儿子,杨景澄的优势登时被削了个干干净净。除非他身旁有姬妾再次怀孕,否则只有女儿的他,压根与皇位无缘。 永和帝曾也是个慈祥和气的好伯父,只消杨景澄暂与储位不相干,他便能可劲儿溺爱。这正是他的矛盾之处,明知毫无威胁的储君坐不稳江山,又忍不住时时刻刻的忌惮。弄的大家伙都里外不是人。 除永和帝外,章太后亦对颜舜华十分爱护。杨景澄长女满月当日,赏赐如不要钱般的抬进了瑞安公府。新出生的孩子赏不得太贵重的东西,以免折了福寿,章太后便赏颜舜华。甚杂宝项圈珍珠衫的,应有尽有。连带叶欣儿等伺候的人都纷纷捞了赏,可见章太后的喜悦之情。 章太后这一手,把宫内外都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章太后是什么性子?颜舜华的肚皮如此不争气,她或许懒得训斥,但绝不应该欣喜。偏偏章太后喜的仿佛得的是重孙子,莫不是她扶持杨景澄乃虚晃一枪,实则依旧同章首辅一般,看好长乐? 颜舜华只坐了个月子,京中的风向竟越发诡异起来。章首辅与幕僚们商议了一回,决定先布局千里之外,京中且按兵不动。华阳郡公处,则是不意外的众望所归。 外书房内,池子卿沉声道:“近来章首辅蛰伏,长乐郡公足不出户,太后只惦记重孙女,郡公要小心了!” 华阳郡公问:“颜夫人生育当日,各家贵妇蜂拥而至,查出来是谁刻意引导的么?” 第488页 李纪桐皱眉道:“郡公为何以为,必定是有人引导?” 安永郡王道:“颜氏生育虽为大事,但那般动静,非同寻常。我疑心是太后的手笔。生儿子则加重筹码,生女儿则可将郡公推到风口浪尖,进退有度,像太后的风范。” 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怀文耀叹息一声:“比郡王想的更糟,据我们北镇抚司的查访,似章首辅动的手。” 在场众人齐齐一惊,于延绪忙问:“他意欲为何?” 怀文耀摇了摇头:“不知。”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澄哥儿年轻,不足为惧。当务之急乃借刀杀人,除我而后快。” 于延绪道:“颜夫人若生的是儿子,他又当如何?” 众人皆答不上来,章首辅此人极难看透,有些事他做出来,绝不止表面的那些含义,不到水落石出那刻,竟是不知他如何布局。众人商议了一回,也只商议出了个近来顶好低调的结果。 然而事与愿违,华阳郡公想低调,示好的人却多少得带上些痕迹。这些人真真假假的投奔,落在永和帝眼里,愈发觉着碍眼。就在此时,出了月子的颜舜华递了牌子,意欲往慈宁宫谢赏。 永和帝面色沉郁,他数次想打压华阳郡公扶持杨景澄,奈何杨景澄夫妻始终与章家不清不楚,让他难以下定决心。此刻的他端的是左右为难。一面乃华阳郡公日渐壮大的威势;一面则是杨景澄与章太后关系甚笃。另一个候选长乐,更是恨不得自家改姓了章。 几乎四面楚歌的境地,永和帝不曾想过全赖自家刻薄,反倒憎恨宗室们不争气,一个两个的倒向章家。更恨章太后半路截走了杨景澄,弄的好似杨景澄是她的亲孙子。他却不知,杨景澄的出现与崛起,恰恰就是章太后的一个局。 京城风雨欲来,颜舜华依旧下定决心踏进了慈宁宫的大门。慈宁宫内,一如既往的平静祥和。章太后坐在暖阁的炕上,慈祥的看着因生育后略显丰腴的颜舜华,笑呵呵的道:“我最喜欢女孩儿,待姐儿大些,抱进宫来与我瞧瞧。” 颜舜华低垂着头,满脸愧疚的道:“到底不是个哥儿,我对不住老祖宗,也对不住世子。” 章太后无所谓的道:“有甚要紧的,过二年澄哥儿回京,你们要多少哥儿没有?”说着她敛了笑,严肃的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同你绕弯子。眼下,生个女儿方是你的福气。若生下的是哥儿……” 章太后的未尽之语,让颜舜华生生打了个寒战。且不论她得罪永和帝在前,单说稚子娇弱,不是生下来便嘎嘣一下能站住的。永和帝果真朝她下手,失去母亲庇佑的孩子是何等下场,谁又能知晓? “知道你生育那日的热闹,因谁而起么?”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问。 颜舜华僵了僵,答不上来。 “捧的越高,摔的越惨。”章太后道,“我那兄长,于把控人心上,堪称妙到毫巅。前路坎坷,你可仔细琢磨。但凡学了他一两分手段,翌日三宫六院再无敌手。” 颜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好半日她问出了华阳郡公麾下同样的问题:“若我生的是儿子呢?” 章太后嗤笑:“区区稚子,弄死了便是。” 颜舜华的脸色顿时煞白。 “朝中在澄哥儿与华阳之间,观望者无数。而今局势僵持,你的生育正可打破僵局。”章太后目光平静的看向颜舜华,“先把众人的期盼提起,有安永郡王府一双儿子在前,这很容易。澄哥儿的偏方给旁人都是儿子,难道给自家的还有错不成?因此,只要你生下女儿,被强行抬起的希望瞬间破灭,此般心情下,更易倒向华阳。” “生的是儿子么,更好说。当日站队的有多高兴,孩子夭折时就有多丧气。” “顺便还让华阳郡公看清了谁忠心耿耿,谁左右逢源。” 章太后摩挲着手炉,宛如个讲古的老人般,笑眯眯的问:“到那时,你说圣上该如何对待华阳呢?而没有子嗣的你们,又凭什么同长乐争?凭我喜欢你们么?” 颜舜华顿时无言以对。 “这场博弈,最大的变数在圣上。”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道,“你趁机脱身而去,别掺和为好。澄哥儿对你两年之期的承诺,不妨守下去。无子并非坏事,宗室虽人丁不兴,却不至于连过继都无门路。譬如,云哥儿的两个儿子,原就因澄哥儿所得,让个庶子出来又如何?” 说着,章太后又笑道:“他舍得的话,嫡子亦可。” 还有这种思路!颜舜华听了个瞠目结舌。不知过了多久,她艰难的道:“老祖宗不担心我将此事告知华阳兄长么?” 章太后似笑非笑的道:“你敢么?” 颜舜华垂下了头。 “不必跟我装相,你真敢。”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道,“我就喜欢你的胆色过人。” 颜舜华:“……” “我既掰开了揉碎了同你讲,便不怕你告诉旁人。”章太后换了个姿势,惬意的歪在了炕头的软枕上,“你纵然告知了华阳,又能怎样?他不是个傻子,局势已然明朗,他没撞客着的话,定然要暂时低头,省的碍了圣上的眼。我倒是盼着你去他家说道说道,横竖是白捡的人情,给你男人表表忠心有何不可?” 颜舜华欲言又止,她隐隐察觉到章太后另有目的,却怎生都想不明白。方才那番话,是否要告知华阳郡公,亦让她陷入了纠结。 第489页 章太后摆了摆手:“去吧,找寻机会告知华阳。我或许在算计他,但绝不会算计你。何况你不告诉他,他如何帮你分解我的目的?” 有俗话说一孕傻三年,颜舜华从不以为然,她大着肚子的时候且跟永和帝隔空交过手,谁真能傻了?可此时此刻,满头雾水的她不由怀疑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好使了,怎么全然听不懂章太后的话了呢? 章太后逐客令已下,颜舜华不得不退出慈宁宫,并再次带回了满车的赏赐。拿到赏赐单子的章首辅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竟也看不透章太后所为。几个幕僚并心腹同党商议了一回,愣是没弄明白状况。 带着疑惑回到家中,恰遇老妻理完家务归来,不由想到“女人心海底针”的话,于是把前因后果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末了问道:“你如何看?” 谭夫人怔了半晌,有些不确定的道:“外头的事我不大懂,按照我们内宅女眷的想法,只怕是盼着瑞安公世子左右逢源的意思。” 章首辅皱眉:“仔细说来。” 谭夫人问:“夫君可想过,长乐上位后,如何处置瑞安公世子?” 章首辅沉默。 “唉,”谭夫人叹道,“实话实说,瑞安公世子那孩子,的确讨喜。娘娘真心宠爱他也是有的。此番你故意引得圣上关注华阳郡公,是在给长乐铺路吧?” 章首辅笑道:“你竟看出来了!” 谭夫人道:“我都看得出来,娘娘圣明独照,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她不曾有动作,想来不反对咱们对付华阳。那她此举,是否在暗示我们,她做了初一,我们须得回她十五?譬如说,保瑞安公世子一生福寿安康?” 章首辅愕然半晌,喃喃道:“她果真服老了么?”心里不大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章太后幼年从未展露过雄霸之心,至今日,无非是叫人步步紧逼所致。妇道人家年岁渐大,看重子孙,倒也合乎常理。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你要做十五么?”谭夫人问。 章首辅十分无奈的道:“瑞安公世子,把士阁和长乐都得罪死了。这十五我如何做得?也罢,先叫长乐示好,且稳住娘娘为要,省的惹恼了她酿成大祸。” “我知道了。”谭夫人道,“我去通知郡公夫人。” 章首辅点了点头,再次独自沉思起来。 很快,长乐郡公夫人携礼探望颜舜华母女,当场认下了颜舜华之女为干女儿,看的京中诸大人眼皮直跳,更气的永和帝连省了好几顿饭,恨不能当即休了颜舜华这愚妇,省的给宗室蒙羞! 而慈宁宫内的章太后,则合上了手中的书页,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哥哥,你以为……唯有你会顺势而为么? 第283章 钉子    三月初五日,刘常春家的管…… 三月初五日,刘常春家的管事劳三带着几十车的货物,抵达了京城。京城冬季严寒,塞外的皮草一向畅销。不过现已是暮春时节,再好的皮子也没了销路。劳三半点不急,先把收来的药材放进原先就有的铺子里,再在左近盘了个新店,做起了皮草生意。 时下做生意,货物倒在其次,要紧的是与当官的处好关系。刘常春的皮草铺子压根没打算赚钱,就是替楼英等人的家眷赚零花的。稳住了这些有头有脸的官夫人,自然能在药材上赚个盆满钵满。毕竟穷苦人家哪有钱看病抓药?逼不得已了,抓三五副治病,还得挑便宜的药材,实在无甚利润。 权贵人家则不同。且不论女眷们多半孱弱,动辄须得看病吃药;单说她们一年四季的养生药膳,便能盘活不知道多少家生药铺子。刘常春个小小的药铺,勾搭上瑞安公府,已够回本的了。何况杨景澄眼下炙手可热,谁都愿给三分面子。 劳三将将去瑞安公府里给颜舜华磕了头,紧接着承泽侯府、安永郡王府、华阳郡公府、安祈县公府等等宗室勋贵,皆对刘记生药铺开了个口子。要知道这些府邸屹立京中百年,早有熟惯的供应,肯平白让利,可见杨景澄之人缘。 不过,纵然杨景澄人缘不错,英国公依旧没掺和进来,反倒是有意无意的向华阳郡公示好。而总揽此事的楼英本就因信息闭塞,全然不知外头早已翻天覆地,半点没把英国公的委婉拒绝放在心上。 从内心上来讲,英国公不参与更好。多个权贵,他们便少分利益。楼英要养家糊口、要给妹子备嫁,正是手头拮据之时。一来二去的,楼英竟觉着必定是英国公看他窘迫,不忍分薄了他的利,故意拒绝。心里当真又感激又愧疚。见英国公儿孙皆在京中,不免寂寞,于是隔三差五的去探望,险些把他当做自家亲长伺候。 英国公简直哭笑不得,不敢相信公侯府邸竟养出这等心思单纯的孩子。不过,杨景澄先递出橄榄枝,他却倒向了华阳郡公,多少有些心虚,担忧日后杨景澄找他的不自在。他虽不惧,但也不想无端端的招惹麻烦。 既然楼英送上门来,他自然从善如流的接着。一老一小各怀心思,看在外人眼里,便是楼英越发得英国公赏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边塞亦不例外。楼英的上峰同僚多半善于揣摩上意,为了讨好英国公,几个人商议了一番,就把楼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从去岁冬季至今,蒙古数次骚扰,众官僚皆有意无意的派楼英出战。楼英本就有功夫在身,身旁的将领老兵们又愿意教他。短短几月功夫,他积累的军功,叫他足足跳了四级。由从七品的提调官火速升到了正六品守备,再往上就是当年马桓的那个游击将军了。 第490页 对手下的察言观色,英国公看在眼里。只是朝中武将也就那么值钱,他又另有谋算,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高层的军官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楼英顶天了升到游击将军。他权当卖靖南伯个人情了。 夺储之争,边疆一个小小的六品武将,且难以入眼。京里除了亲友们暗自高兴了几日,楼英的升迁一点水花都没有。哪怕他是杨景澄的表哥,亦不配被权贵们提及。眼下权贵们关注的乃另一桩大事。 此事还得从二月里颜舜华进宫觐见章太后说起。那日颜舜华被章太后吓了个好歹之后,先不动声色的回到家中,安心在家养孩子,似乎她真的只是进宫谢了个恩。直到二月二十四这日,宗室里有人做寿,众宗亲去吃酒,他她方逮着个机会,悄悄儿的将章太后的话告知了梅夫人,由梅夫人转达给了华阳郡公。 不出章太后所料,华阳郡公早有防备,因此他近来锋芒内敛,凡事不肯出头。得颜舜华提醒之后,日常更加低调。恨不能北镇抚司与自家府邸间两点一线,绝不招惹事端。 加之章太后与章首辅皆按兵不动,朝堂上一时间风平浪静,连续斗争了数年的官员们宛如卸下了包袱。每日早起上衙,轻轻松松做完手头的活计,下半晌儿高高兴兴的回家。有那不思进取的,恨不能朝堂一世都如此清闲方好。 然而,就在众人享受这难得的安宁之时,京城流言再起!不知是哪处出了纰漏,颜舜华对华阳郡公通风报信之事,突然变得人尽皆知!章太后震怒!直接下令,从今往后颜舜华不得踏入宫门一步!若非念在她生育有功的份上,这会子只怕已叫章太后这大家长休回娘家了。 齐家上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吴妈妈等人更是镇日里以泪洗面。哪怕是素来稳重的颜舜华,亦不明白章太后为何态度大变。此时她再说通风报信之事乃章太后的吩咐,又有谁肯信? 章太后在气头上,宗室妇人没一个敢来安慰颜舜华的。连梅夫人都只能打发几个不起眼的仆妇前来探望。华阳郡公那处更顾不得颜舜华,他必须查出来叛徒是哪个,这一刀当真捅了个猝不及防。 而华阳郡公的心腹们,原是不大待见杨景澄的。俗话说的好,同行是冤家。夺储路上的竞争对手,正是生死大仇。他们作为华阳郡公的拥趸,不喜杨景澄乃人之常情。结果不知哪处的叛徒呼喇巴的来这么一下,连最激进的池子卿与潘志芳都觉的讪讪的。 杨景澄再大的威胁,人家也兢兢业业的维护着兄弟情谊,连章太后宫里的事都敢拿出来说,确有上古君子之风。其妻颜舜华亦是贤德,区区女流之辈,竟敢冒险报信,可叹可敬。 最让他们震撼的是,细想颜舜华的所作所为。生育前打了永和帝的脸,生育后撅了章太后的颜面。偏偏两次都为了华阳,弄的华阳一系上下皆替她提心吊胆,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不知不觉得死在了家中。 舆论不止如此。世上歹心人多、好心人少。而比歹心人更多的,乃又愚昧又龌龊的蠢人。颜舜华的通风报信,明眼人都知道乃杨景澄对华阳郡公忠心耿耿,为此永和帝在宫里又好生气了一回。 然而,闲话传来传去,传到龌龊人耳里,再出他的口,就变成了污秽不堪的男女□□。朝堂博弈女眷和百姓们怎生都听不明白,这等风月之事,个个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见解。加之有人刻意引导,几日的功夫,流言直接变了味,甚大伯子小嫂子的故事生出了无数版本。只把坐在家中的颜舜华砸了个满头包。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生落。 此前章太后再大的怒火,只消不直接动手杀了她,她自信早晚能翻身,无非是在家安生带两年孩子的事。可时下礼教严苛,对妇道人家尤其的刻薄。但凡粘上风月,怕比谋反好不了多少。此时此刻,就算瑞安公一声令下把她沉了塘,齐家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齐成济头大如斗,男女之事从没有清者自清的选项。留着颜舜华,谣言不息;弄死颜舜华,更坐实了她不贞的猜想。颜舜华死不死的倒不影响大局,然污水泼到了华阳郡公身上,才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事情发展诡异的难以描述。委屈至极的颜舜华终于忍不住,写了封长信发往了宁江府,解释近日京中谣言。于是众人又看起了热闹,等着杨景澄到底作何反应。 被弄的焦头烂额的颜舜华并没全然失去冷静,她发往宁江府的信写了两封。第一封是明面上的,她偏走了锦衣卫的门路,大抵想以此自证清白,再则锦衣卫的信笺,不是谁都有胆拆看的。可惜锦衣卫里还混着个华阳郡公的死对头蒋兴利,颜舜华前脚把信交给锦衣卫,后脚她写了什么就摊在了世人面前。只是她的信里的内容无甚稀奇,众人不曾放在心上。 第二封信,则要详细的多。她从生育开始细述,到面见章太后的细节,并此后的流言走向,皆写的清清楚楚。而这封没有落款的信,她命叶欣儿交到了劳三手中。劳三于京中开设的皮草铺子,正是杨景澄布下的第一个暗桩。 情报的渠道需十年之功,但被众人监视的杨景澄没有就此认命。他前世认的太多了,认到最后,依旧是个死。因此今生他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哪怕明知渠道难得,明知可以接受章太后的赐予,他仍然顽强的伸出了自己的触角,终于在京中打下了颗不起眼的小钉子。 第491页 可惜渠道初立,劳三只能以寻常家信的方式送达,少说得个把月以后,方能到杨景澄手中。而通过锦衣卫发出去的信笺,十多日的功夫即可抵达。 就在两封信一前一后送往宁江府时,一个身穿赭色短打、带着褡裢、背着个竹篓的四五十岁的男人,踏上了南下的船。他浑身的打扮,叫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奴仆。他两鬓有几缕白发,面上却无风霜之色。想来在主家有几分体面。 客船上皆是南来北方讨生活的人,见了他的气派,忍不住上前搭话,以期拉上些许关系,日后多条门路。 这人也不曾藏着掖着,见众人围上来说话,他朝众人团团作揖,从容笑道:“张阁老府上二管家王守良,拜见诸位员外。” 第284章 山雨    四月中,青黄不接。运河上…… 四月中,青黄不接。运河上的客船来来往往,运河边的稻田碧波如海,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多了数不清的流民。徽州几府从去岁起,一直起义不断。哪怕冬季里冻死了一大批,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又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的冒了出来,弄的应天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焦头烂额。 流民是顺着去岁洪灾所过地界发展的,缘由却非洪灾,而是洪灾过后的土地进一步兼并。从去夏到今春,眼见着稻谷即将收割,自耕农们却再也熬不下去,只能含恨卖田。田地里禾苗青翠,稻谷已经挂在了上头。这种情况下的卖田,又称之为“卖青苗”。 卖青苗是自耕农最苦恨的决定,明明只消再熬两个月,他们便可熬过这个关卡,保住自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产。偏偏就是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不得不把临门收割的稻田卖掉。其间酸涩,不足为外人道。 而卖青苗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换来的粮食很快会吃完。没了进项的农民,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求存。 青苗卖的有早有晚,卖的早的更便宜,不等最后一批人卖田,他们的粮食已经吃尽。惶然无措的自耕农开始逃荒。逃荒的聚集到了一起,就变成了流民。这里头只要有一个读过书或曾做过生意有点见识的,必定振臂一呼,带着早已饿的丧失人性的流民们疯狂冲击府县城池。 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去岁受灾府县太多了,六十几个重灾区,数百的轻灾区,根本不敢算流民有多少。流民过境又会引发更多的流民。好似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应天数府糜烂,直达天听! 去岁重灾区里,情况最好的当属宁江府。宁江知府彭弘毅原是个老官油子,可既入了官场,哪个不想一步登天?往日不曾有机会,因此做贪官比做清官得利。而今杨景澄驻守宁江府,满朝视线交汇之处,但凡做点什么,那可是能直接落进圣上眼里的。 为官一世,能有几次如此绝佳的机会?从去岁灾后重建起,彭弘毅就好似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般,不独有浑身使不出的干劲,更是胆大包天,硬杠上了本地士绅豪强。凭有哪样的背景,彭罗刹能整的你重新投胎做人! 在彭弘毅的辣手之下,宁江府境内硬生生的稳住了粮价。从灾后的一两五钱每石,逐步下降至七钱,成为了整个应天的粮价洼地。粮价如此低廉,不是没有人打过主意。彭弘毅竟是发了狠,抄出重新统计的户籍黄册,以里为单位,进行限购。超出限购范围的,粮价高达二两银子每石,爱买不买。 当然,彭弘毅能如此顺利,与杨景澄有极大的关系。但凡当地叫的上名号的士绅,多少在朝中有些关系——没关系的早被兼并了。而在朝为官之人,眼界自然乃当代之最。流民如何形成,他们最清楚不过。 如今杨景澄为宁江卫指挥使,倘或宁江流民肆掠,这小祖宗丢了城池事小,万一死在了流民手中,上头追责下来谁担的起?土地兼并乃朝中顽疾,可朝廷直接把当地豪强的靠山全砍了,庄园由本地次一等的士绅瓜分,只怕人人都得赞句圣明天子。原先那些老牌的豪强,当真死也白死。 豪强有了顾忌,许多事也不敢做的太绝。譬如乡里乡亲实在过不下去的,放放高利贷便罢了,青苗田就不要了。加之粮价稳定,又即将收割。尽管多半人都背负着恐怕终身难以还清的巨债,心里却始终有个指望,不舍得抛家舍业做流民。慢慢的,宁江府境内竟稳定了下来。 剩下实在没有生计的,彭弘毅启用了最传统的“以工代赈”的法子,用每天半斤米的代价,修缮沟渠、疏通河道,以应对接下来的龙舟水。 这日,杨景澄又登上了城墙,巡视着城内外的情景。城外稻田连绵,城内商铺林立,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风采。为此,杨景澄是略有些得意的。宁江府重建,彭弘毅站在台前,他便隐于幕后。多少顽固傲慢的豪强试图强硬的兼并,被他派出的许平安等人吓了个屁滚尿流。 原先杨景澄恨极了锦衣卫与东厂这等衙门,认为他们全是皇帝老儿的私心,弄的朝堂乌烟瘴气。不想到了地方,煞神们还有这般用场。丁年贵也是无语了,他们分明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如今竟干起了行侠仗义的勾当。 不止恐吓豪强,连敲诈勒索一并干的利索。抢来的粮食直接投入市场,钱财则交给刘常春,命他从别处运粮入境。刘常春一人是干不了的,于是他回到武林府,拉了好有十数个相熟的商家,一同去往湖广买粮,顺长江而下,直达宁江府。 第492页 宁江府是小地方,能吃下的粮食不多,且商户们也不愿只往粮价低廉的宁江府销售,大量的粮食涌入周边府县,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最妙的是,他们的船队打的乃杨景澄的旗号,沿途关卡早闻其大名,几乎没有敢收税的。 几趟运粮跑下来,只把商户们喜了个屁滚尿流,刘常春一时风头无两,在家乡声明愈盛。 在整个应天四处开花之时,宁江府宛如世外仙境般平静祥和,彭弘毅的大名不意外的被章太后与永和帝等人记在了心里。一同被记住的,自然还有杨景澄。 有了宁江府在前,被应天流民弄的心力交瘁的朝廷,对其它几个府县越看越不顺眼。去岁洪灾四府,宁江最重。当时交通断绝,整个宁江府几乎被洪水夷为平地。不想今年宁江府率先稳住局面,着实让人意外。 为人最怕比较,大家伙一块儿烂透根子,谁也别笑话谁。哪知道好端端的灾区里,呼喇巴的冒出了个妖孽。简直气煞人也。其它的府县不敢掠杨景澄之锋芒,被上头训斥时乖乖的装起了孙子,唯独徽州知府章士阁满心的不服。 被布政使司接连训斥的章士阁,心中恼怒非常。要说他做官的确比不得眼下的彭弘毅,可普天之下的官员们,大抵都是差不离的。宁江是变数,是杨景澄为了造势使的手段,岂可当做官员的考核标准?他们又不打算当太子做皇帝! 然而此话绝不能说出口。搁在平常,有宗室胆敢以民心造势,那是嫌死的不够快。偏生现如今华阳郡公名震九州,永和帝巴不得有旁人出彩些,好节制华阳之威势。按章士阁对永和帝的了解,此刻只怕还嫌杨景澄名声不够响。因此,往皇权上攻讦是无用的。其余的方面,彭弘毅与杨景澄又确有建树,让章士阁颇有种狗咬刺猬下不了嘴的焦躁。 事实比章士阁想的更为复杂。自古以来,当官的手段便有高低。相邻的两地有差别乃再寻常不过。休说宁江府也只勉强维持,并不比徽州好多少;即使宁江硬是叫弄得富庶安康,也无人闲来无事拉出来对比。把宁江知府升上去就完了。毕竟普天之下,章士阁方是大流。 但,若章士阁得罪过人呢?应天都指挥使蔡仪,有着蔡家一脉相承的小心眼。章士阁去岁不仅狠落了他的颜面,更险些害他丢官。若非杨景澄插手,他早灰溜溜的滚回京中了。 蔡仪乃旁支庶子,爬到今日之地位,属实不易。章士阁敢轻视他,正是因他区区旁支,叫人看不起。对章士阁,蔡仪越想越气,一直想寻机报复。如今恰好,徽州糜烂而宁江祥和,不下黑手更待何时? 与其说彭弘毅与杨景澄叫人真心敬佩,不如说他二人恰成了打压章士阁的工具。否则按如今朝堂风气,果真为民请愿的,未必能落着好。 至于布政使程荣,虽属章家一系,却非死忠,有自己的想法。他抬杨景澄而压章士阁,乃向章太后表忠心。大年初一的那番话现已传开,老于官场的程荣一搭眼便知章太后对章士阁不满了。章家子孙繁茂,弄死个把嫡长孙,真就未必是死仇。据闻章府二管家王守良已赶往徽州,章家对这位目中无人的嫡长子如何取舍,且看接下来的王守良的行动。横竖此刻抬一抬杨景澄总是不错的。 谁让杨景澄不止自己是储君候选,还与华阳郡公关系莫逆呢? 夺储夺到杨景澄的份上,也算古今罕见了。朝中三巨头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皆看好他。连本应是他死对头的华阳郡公,也对他爱护有加。他自己更是左右逢源,除了与章士阁不对付之外,朝中仇人当真不多。 而章士阁的仇人,却是真不少。有些是他自己招惹的,有些则是被章首辅打压,迁怒于他的。如今杨景澄对上章士阁占了上风,帝党自是欢欣鼓舞,不想太后党里也有许多拍手称快的。着实诡谲。 就在各怀鬼胎的算计中,颜舜华的第二封信终于送到了杨景澄手中。此前那封家信不明不白,满篇重点在讲述京中污言秽语如何不堪,颜舜华自家如何委屈。当日杨景澄便生出了无数疑问,正等着章太后的回信,不想颜舜华的第二封家信通过徐长春的路子寄到了宁江。 杨景澄快速的打开家信,一目十行的扫过。顿时眉心一跳,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莫不是要变天了!? 第285章 祸引    把信又认认真真的阅读了一…… 把信又认认真真的阅读了一遍,杨景澄轻叹了口气,以手扶额,试图在颜舜华的字里行间里找寻京城风雨的蛛丝马迹。只可惜,千里之外的京城错综复杂,他在京中时都不曾看透一切,隔着纸张,更难寻痕迹了。 “老丁,你觉得太后在怒什么?”杨景澄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既是章太后明示的,事发之后又为何发怒?颜舜华借由酒宴传达,即便最终泄露出去,亦非颜舜华之故,何以太后迁怒于她? 又有,此事口耳相传原无证据,太后一通怒火,倒是坐实了。那么,太后到底有何目的? 无数疑问在杨景澄脑海里交织,怎生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丁年贵快速扫过信,亦是看的满头雾水。半晌,他叹道:“所以说还是呆京里的好。”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怕不是忘了我打京里逃出来的!留在京里,才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说着,他脸色沉郁了几分。其实夺储路虽凶险,却始终有生机。如今的举步维艰,全因永和帝左右摇摆。但凡他稍微顾全点大局,也不至于落到此地步。 第493页 照他看来,华阳郡公那处之所以拥趸无数,与其说大家谋求从龙之功,不如说一群被逼到绝地的人抱团取暖。对圣上忠心有什么好处?华阳郡公还不够忠心么? 杨景澄不曾经历过早些年的事,对永和帝的感情没那么复杂。有些老臣伴了永和帝几十年,眼睁睁的看着他越来越偏执,那才真叫五味杂陈。此时杨景澄只觉得头痛,他前世虽不关注朝堂,但多少记得些大事,怎么竟全对不上了呢?可别告诉他,这股乱象直持续到十年之后。果真如此,那华阳郡公得接下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啊?不是最后做了亡国皇帝吧? 由不得杨景澄胡思乱想,自古流民便是亡国的表征。堂堂江南都能土地兼并到了流民四起的地步,别处的景况更不必提。 “说来,章士阁手里到底还有没有粮?”杨景澄忍不住问道。 丁年贵摇头:“早卖干净了,本来朝廷拨的粮草就不多。何况今次的乱象,与他屯粮关系不大。彭知府倒是没屯粮了,没您在后头镇着,又有何用?还得朝中老大人们悠着点儿,给百姓们留点活路才好。” 杨景澄拿起笔,一面给颜舜华写回信,一面道:“老大人们恐怕对着家乡父老也无可奈何。但凡为官作宰的,都要拉扯亲族乃至街坊,否则必得叫人戳脊梁骨,也不招同僚待见。” 丁年贵蓦得想起了自家旧事,一时沉默。他这一生幼年娇宠,少年坎坷。谁见了都得道句可怜。可他亦明白,当年父亲贪污有多重,宗族借着父亲有多嚣张。说句鱼肉乡里并不为过。 世间事,有时候难以说个分明。就好比宗室子弟里,没有违法犯纪的么?哪怕素来严厉的华阳郡公做了皇帝,赶上宗亲犯事,他真能下狠手办了?果真如此,杨景澄在北镇抚司的时候,早不敢在大堂里大呼小叫了。他的肆无忌惮,正源自于坚信华阳郡公不可能对他下狠手。换个人试试? 丁年贵甩开纷繁的思绪,岔开话题道:“夫人在京中怕是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杨景澄轻笑,“她的事儿好说。夫为妻纲,此事我不认,谁也不能啰嗦,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说着他冷笑一声,“何况真献妻媚上的又不是甚新闻,哪个真死咬着不放了?不过是有些男人没担当,利用了老婆,次后翻脸不认人罢了。待我修书一封与我父亲分说明白,她暂别出门便罢了。” 说话间,杨景澄飞快的写好了两封信。因不打算从刘常春处绕弯子,许多话自然说的冠冕堂皇,尽是虚言。随手把信扔给了外头当值的侍卫,杨景澄又回头对丁年贵道:“要紧的是娘娘的心思。” 丁年贵笑道:“世子仿佛从未考虑过圣上的想法,亦不曾与圣上写过私信。” “我不敢,”杨景澄笑了笑,“我其实在想,我是否已然到了旗帜鲜明站队的时候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朝堂的发展,似乎真的因他的加入在改变。刚他又一次回忆起了过往,确实无此乱象。至少华阳郡公与永和帝的针尖对麦芒,且得等到几年后。他深刻的记得,华阳郡公公然成为众人心里的准太子时,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重生时未曾想过,自己的挣扎会导致局势变幻至此。 杨景澄坐在圈椅上,看着窗棱上繁复细腻的雕花,陷入了沉思。刚重生时,他无比笃定华阳郡公能荣登大宝。可细细想来,那时的华阳连太子都不是,两年前的自己,当真天真的有些过头了。此刻令他不安的在于,华阳郡公最终的结局,是否真如他所想? 万一……失败了呢? 这念头一起,把杨景澄生生惊了个寒战。如今天下糜烂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华阳,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哪怕是他自己,都毫无信心。自家事自家知道,若作帝王,他的性格确实有些优柔了。搁在太平盛世时,或许能成个圣明君主。可乱世却须得重典,至少,朝中的贪官得杀个血流成河。 而这些贪官里,或许有他的亲人,亦有他的朋友。杀一个两个大概没问题,全杀了……他真有点下不去手。譬如身边站着的丁年贵,他草菅人命敲诈勒索的事儿干的少么?真清算起来,千刀万剐都不冤枉。可丁年贵兢兢业业的护持他,别说千刀万剐,他只希望人长命百岁无疾而终。 人心自私。他有时候想,自己想方设法的躲在华阳郡公身后,还是纨绔习性不消,总盼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只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考虑,如若大树有一日轰然倒下,他又该何去何从? 天下这副担子重如千钧,扛起来真的太累了啊。 而今,想要做个糊涂虫容易,但想做出番事业来,确实艰难。随着早稻逐渐金黄,流民之乱愈发猖獗。先前还只敢围攻县城,渐渐的他们打起了府台的主意。 到了此时,流民已不单纯是散兵游勇。起源于徽州的赤焰军气焰高涨,数次出击,劫掠粮食铁器无数。明眼人都知道,赤焰军里必有高人,否则寻常百姓聚在一起,绝难有如此组织与规模。 寻常百姓何曾知道战法与兵器改良?赤焰军则不同。他们不单有了正规军的雏形,更知晓掳掠铁匠,为他们打造兵器。兵器更非乱七八糟的锄头菜刀,据各路探子打探,如今赤焰军人手配备竹制□□。比常见的□□更长,不过是截竹子,加个铁质枪头,便是战场上杀人的好物。 第494页 有些来不及配枪头的,便削尖了竹子那头。不必懂甚杀伐之道,兵器皆是一寸长一寸强的。半丈来长的竹竿,端在手里直往前冲去,各地千户所百户所被打的抱头鼠窜。 又有,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赤焰军皆由活不下去的农民、加少量的土匪组成。其骁勇狠厉,岂是多年养尊处优的兵油子们可比?城墙高耸坚固的还好些,那些年久失修的城池,三两下就落入了赤焰军手中。 彼时打仗,似岳武穆那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高人几乎不可见。这厢赤焰军烧杀掳掠,那厢正规军也不肯放下油水。两军交战之地,百姓死伤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每日都在上演。整个徽州境内,宛如人间炼狱。 也合该章士阁倒霉,旁的地界儿便是有起义军,多是无组织的流民。流民别看人多,当真冲击县城,百户所的炮弹轰下去,吓也把他们吓走了。唯独徽州府内,生出了赤焰军这等妖孽。好在他们不曾有几个落地秀才,给弄出个纲领口号。不然赶上寸劲儿,一路北上,直接掀翻了大晋朝都不算稀罕事儿——当年晋朝的老祖,不正是因此建朝的么? 至此时,朝廷也急了。军事上有句话叫“守江必守淮”,如今赤焰军还在长江以南闹腾,暂不足以动摇根本。可倘或他们跃了江,霸占了淮河流域,平乱的仗可就有的打了。永和帝当即勒令应天都指挥使司调兵遣将,协助徽州府荡平祸乱。 都指挥使蔡仪气了个倒仰,暗骂章士阁扫把星,他没来之时,徽州屁事没有,待他做了知府,来了大洪水不算、起义军更是遍地开花。蔡仪好容易做到了正二品的高官,没嘚瑟几日,全叫章士阁那王八蛋埋进了沟里。不得已,赶紧一面问京中要钱要粮,一面调兵遣将,欲亲自往徽州平乱。 就在蔡仪手忙脚乱做准备时,浩浩荡荡的赤焰军已然横扫徽州,直杀到了徽州府城下。密密麻麻的起义军把徽州府围了个严严实实,章士阁与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站在箭楼里,看的双脚发颤。他们一世都没见过如此多的人口,且一个个举着兵器嘶吼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章家的随从们再没了往日的跋扈,挤在章士阁身后抖成了一团。带着章首辅万千叮嘱而来的王守良脸色亦十分的难看。章首辅的确预测到流民将冲击徽州府,却不想来的如此快、如此凶猛。 章泰和揪着章士阁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大爷,咱们该怎么办?” 章士阁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视线挪到了王守良身上,眼里满是期盼。 王守良苦笑一声,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于是他走到箭楼前,鼓足气力,对着下方高声大喊:“赤焰军的兄弟们!徽州早已一穷二白,无粮可抢,无人可杀!” “宁江富庶繁华,还住着皇帝老儿的养子,你们朝那处去吧!” 第286章 围城    此言一出,箭楼上顿时陷入…… 此言一出,箭楼上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王英芳的冷汗犹如暴雨倾盆般下落,他甚至不敢想,宁江府上下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指挥同知赵良策亦脸色煞白,王守良嘴里说的养子,该不会是瑞安公世子杨景澄吧?想到此处,他浑身一个激灵,两条腿好似面条般的软了下去,直直跌落在地。 与章士阁相比,赵良策身为卫指挥同知,在军事上颇有见识。他不必见过杨景澄,只上回与宁江卫打过交道,便知宁江卫与徽州卫的差距何止天壤?赤焰军再有气势,归根到底只是野路子。赶上懒散惯了的徽州卫,或能叫嚣几句,一旦遭遇正规军,对方又有守城的优势,高下立判。 要知道所谓的起义军,皆是只能打顺风仗的。但凡有了挫折,人心一散,便不攻自破了。 城墙底下依旧喊打喊杀,赵良策的心跳却仿佛雷鸣。另一个指挥同知秦嘉美看了他一眼,心底亦生出了浓郁的不安。旁人不知,他与王英芳却知晓,徽州卫与赤焰军的联络人正是赵良策。而赵良策是否还忠于朝廷,是否在赤焰军中另有身份,谁也不清楚。 然而,若是赤焰军吃了败仗,有要紧人物被俘虏,与徽州卫的勾当自然暴露在了人前。到那时,朝廷岂能只追究赵良策一人? “皇帝老儿的养子,抢了徽州几十万斤粮,你们寻他去啊!围着徽州府作甚?徽州没粮了!没粮了!”王守良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大喊,众人都不曾想,他区区一介家奴,竟有如此好的嗓门。中气十足的话语声传数里,硬是在赤焰军的喧嚣中杀出了条血路,传进了几个要紧人物的耳朵。 赤焰军的大当家震天雷广超愣了愣,不自觉的朝箭楼上瞥了一眼,但没如王守良的意,掉头往宁江府去。似他这等能拉上成千上万人的头目,未必有甚着眼天下的大局观,基本的人心却是了如指掌。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方才的喊话里含着阴谋。他又不傻,都到了徽州卫了,岂能走空? 装作没听见箭楼上的声响,继续高举旗帜,指挥着流民冲击徽州府的城墙。王英芳手忙脚乱的命将兵用火炮轰击,可徽州卫的火炮乃老旧的款式,轰下去雷声大雨点小,搁寻常倒能镇住没见识的流民,然眼下流民有了组织,后头更是有压阵的将领,竟是毫无效果。 “杀!杀!杀!抢粮抢钱抢女人!兄弟们冲啊!冲啊!”赤焰军各级头目嘶吼着,引诱着麾下不要命似的往前。护城河很快被木石填出了条道,眼看着赤焰军就要扛着巨木,顺着这道路冲击城门了。 第495页 “轰隆!轰隆!轰隆!”城墙下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响,紧接着尖利的惨叫刺进了众人的耳膜。震天雷广超定睛一看,竟不知徽州卫用了何等手段,硬生生的把他们造的道路炸了个粉碎。扛着巨木的弟兄们被溅起的石头打的吐血不止,失去平衡的巨木也毫不留情的砸下,一时间整队人都没了生机。 箭楼上的王英芳脚底一个踉跄,狼狈的靠在墙上,方稳住了身体,嘴里喃喃的道:“用震天雷对付震天雷,算物尽其用了。” 原来震天雷是卫所常用的火器,外壳为生铁,内装□□,并留置□□。点燃后,火势烧入铁壳内,因铁壳严密,□□燃烧后,能产生巨大的威力。休说赤焰军临时搭建的石头路,炸的多了,便是城墙都可撼动。正因威力骇人,才叫广超当做了诨名。 赤焰军毕竟不是正规军,又扩充太快,军规军纪宛如笑话。叫震天雷炸了一阵,几个小头目便有些畏缩了。广超曾读过几本杂记,早知攻城个把两个月都不稀罕,来之前便与麾下分说了个明白。此刻见众人有了退缩之意,赶忙鸣金收兵,就在不远处安营扎寨,预备跟徽州卫打持久战。 章士阁脸色铁青,看来赤焰军是没打算轻易放过徽州府了。他扭头看向王英芳,沉声问:“蔡指挥使的救援何时能到?” 王英芳嘴里犯苦,他哪知道都指挥使司那头有何打算?如今徽州被围,蔡仪来之前守住了还好,倘或守不住,必得担失土之责,他九条命都不够给朝廷砍的! 别看今日勉强算旗开得胜,用震天雷吓住了赤焰军。可徽州卫早穷的勾结赤焰军骗章士阁的粮草了,库里的震天雷还剩几个,他再清楚不过。那点子库存,只怕明日都未必撑的过!王英芳贼溜溜的眼神一下一下的看着赵良策,寻思着要不今晚他们哥仨悄悄儿的带着家眷投奔赤焰军算了! 此刻赵良策也是急的冒火,仗没打两个时辰,他嘴里已经生了三四个燎泡。王英芳是怕蔡仪没来,赤焰军进来了。他这位赤焰军的三当家,则是怕蔡仪来了,赤焰军还没打进来。就凭赤焰军那点道行,叫蔡仪与徽州卫两面夹击,必败无疑。偏此时叫围城,各级官员都极为戒备,他竟不好去同广超商议对策,只在箭楼上干着急。 就在众官僚各怀鬼胎之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围城之际,城中的百姓空前团结,家家户户凑了些吃食,充作军粮,送至了城墙。城墙上不止有卫所官兵,还有紧急征调来的青壮。送饭的队伍带来了些许热闹,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墙上,稍微有了点生机。 然,生机与混乱从不分家。不知为何,王守良先前大喊的那些话,迅速在人群中散播开来。黑灯瞎火的,人群里忽然有个声音道:“那王守良想祸水东引,可上回宁江卫救过我的命,我觉着,该去宁江府报个信才对得起良心。” 有人嗤笑道:“要去你去,外头全是流民,你怕是走不到宁江府,就叫人炖了吃肉了。” 那人却坚持道:“姓章的恩将仇报,我很看不惯。你们谁去替我跟上头求个情,开侧门叫我溜出去。” 他此言并非异想天开,赤焰军统共几万人,攻城的时候自然有主攻、有佯攻。徽州城有几个小门,外头几乎没守什么人。他开了门,趁着夜色游过护城河,是能出去的。只是他身旁的几个人听了个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这年头竟有如此的愣头青。 不过,知恩图报到底是世人所推崇的。周围的人一面嘴里骂他糊涂油蒙了心,一面又不免有些敬佩。可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墙头上既有兵丁又有民夫的,光凭声音,竟无人认出他到底是何人。 众人欲问他名姓,他却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城墙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以为都以为自己撞了鬼。今夜注定了难眠,如此诡异的故事,混着众人心底的煎熬,在城墙上口口相传。最令人惊奇的是,三个时辰后,此事居然没完。最先同那人讲话的几人,听到别处传来了他果真溜出城门,往宁江府报信的后续,更觉震惊。 惶恐中的一夜过去,徽州府迎来了阳光,也再次进入了惊心动魄的防守战。□□库存眼见着减少,王英芳等人心底越发焦急。章泰和再也忍不住,在章士阁耳边道:“大爷,咱们……撤吧!” 章士阁眼神微动,瞥了眼城下的景况,心里飞快的找寻着抽身而去的借口。他的宅邸有密道,只消把知情人皆带进去,再带足吃食与水,赤焰军决计寻不到他。他不信赤焰军敢盘桓徽州府,大抵抢了钱财粮食女人便要跑的,以免真的对上都指挥使司的将兵。那他至多躲个十天半月的,即可全身而退。 至于徽州府的百姓是否会因此遭受劫难,章士阁压根就没考虑。王守良也算看着章士阁长大的,这位小爷眼珠子一转,他便知道在想什么。失望与鄙夷同时涌上心头,瞬间明悟了章首辅交代他的密事。章家子孙众多,此般没担当的孬种,不留也罢。 清了清嗓子,王守良朗声道:“流寇围城,百姓定然惶惶不安。大爷为本地父母,不若去城中安抚一番,顺带看看后勤琐事,为守城将士聊解后顾之忧。” 原本紧张的一直发抖的王英芳差点气笑了,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真当旁人寻不着你章士阁的藏身之所?甚地道密道的又不是新鲜事,再隐秘,掘地三尺也挖的出来!救援已在路上,你身旁那多侍卫,真到了将要破城时再跑不行么?非得节骨眼上杀自家士气!? 第496页 赵良策轻轻撞了撞王英芳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故作诚恳的道:“王管家说的有理,我们武将不敢擅离,劳知府大人往城内走动走动,我们也放心些。” 徽州卫几个军官纷纷应和,劝说章士阁远离城墙。章士阁还当军官们畏惧他祖父,怕他出事,故意找个台阶让他下。于是从善如流的朝军官们拱拱手,带着自己的管家小厮侍卫与幕僚走下了城墙,往自家宅邸疾步而去。 看着章士阁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赵良策方低声对王英芳道:“大人莫慌,横竖我可护诸位性命无忧。他跑了更好,省的碍我们的事。” 王英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再是跟赤焰军不清不楚,终是想接着做官老爷的,这回若守不住城墙,哪怕保住了性命,从此颠沛流离的人生又有甚滋味?然此刻由不得他选,只得无奈的等着命运的抉择。 城中尚未彻底混乱,章士阁从容的带着粮食清水乃至马桶,躲进了地道。而昨夜摸黑去报信的人则顺利的冲出包围。一天一夜的奔波,报信人终于抵达了宁江府。 夕阳西下,暮鼓声声。宁江府城门缓缓关闭,百姓不疾不徐的往家中走。一盏盏昏黄的油灯亮起,街道中飘满了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屋子内传出的欢声笑语,才从战场上跑出来的报信人不由一阵恍惚,宁江与徽州,真的比邻而居么? 第287章 告状    报信人有个很随便的名字,…… 报信人有个很随便的名字,叫张三。杨景澄看着张三布满风霜的憨厚脸庞,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违和之感。随侍在旁的许平安与张发财更是皱起了眉头,这个张三,他们没见过。 上回去徽州救援,除了把章士阁主仆三人从地道里捞出来之外,救下的唯有徽州卫所,与城中百姓无干。许平安与张发财跟随杨景澄之前,在东厂干的就是跟踪破案的勾当。不久前打过照面的人,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且张三这个名字,普通是普通,想忘记也难。那么这个张三,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杨景澄觑了觑许平安的神情,心里升起了警惕。原想问一问张三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人家有备而来,自然能说的滴水不漏,不必浪费口舌了。 杨景澄等人的反应,与张三预想的亦不同。张三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义愤填膺的表情险些凝固。不想,杨景澄倏地轻笑一声:“章知府乃我嫡亲的表兄,你不曾听过疏不间亲的道理么?” 张三苦笑:“回大人的话,小的自是懂的。只是大人曾派人救过卫所一命,小的虽不是卫所的人,却是依附卫所长大,如今还干着替卫所做鞋的营生。倘或卫所叫人连锅端了,小的也没了活路。因此在小的心里,大人宛如再生父母。如今听了不利于大人的信儿,无论如何都得来知会一声。” 杨景澄含笑听着,心道果然身份毫无破绽。 张三又接着道:“此事知道的人不少,大人不信,大可使人出去打听打听。当日那管家,是站在城墙上大嚷的。他声音奇大,不独我们徽州卫与百姓们听的一清二楚,连下头的赤焰军怕是也听的明明白白。小的来之前,城里早已传开。徽州城里的百姓们,人人都知道大人与知府乃嫡亲的表兄弟。大家伙都在说呢,没见过这般坑表弟的表兄,好生不要脸。” 杨景澄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特特来报信。马健,来带张小哥去歇个脚,另取二十两银钱作为答谢。” 张三立刻眼神放光,二十两,对老百姓而言可不是小数目! 杨景澄挑眉,连喜形于色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么?但他没说什么,直到马健前来,把张三带出了院子,嘴角才浮出了一丝嘲讽的笑。 “章家到底想作甚?”丁年贵喃喃道,不消线索,单凭只觉他便能察觉到不对,却是揪不到线头。 张发财想了好半日,试探着问道:“会不会又是个二傻子?章士阁身边的人……”张发财说着摇了摇头,“跋扈无脑,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不会。”丁年贵斩钉截铁的道,“章泰和是章士阁自己带的,蠢不奇怪。王守良却是章府的二管家,必定是个心思灵透之人,否则坐不稳这个位置。” “不好说,”一向沉默的金富贵忽然道,“王守良是章府大管家王守业的亲兄弟,反倒更可能是个草包。” 丁年贵深深的瞥了金富贵一眼,立刻改口道:“富贵说的有几分道理,再则大户人家的奴仆哪见过打仗的场面,吓破胆也是有的。” 杨景澄眼皮跳了跳,他跟丁年贵朝夕相对了有大半年之久,自有几分默契,心里的不安又浓郁了几分。几个人讨论不出来个所以然,亦不知赤焰军是否真会听王守良的挑拨。且先通知彭弘毅并邵大川,做好迎敌的准备为要。 接到消息的彭弘毅差点一口老血直喷屋顶,恼的他对着边上的鼓墩儿猛踹了几脚,却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胸中郁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彭弘毅双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赤红,“我与姓章的前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截我粮草在先,把徽州祸害出流民之后,又祸水东引!”彭弘毅咬牙切齿的道,“真当天下姓了章不成!?平安!拿笔墨来,老爷我要告状了!” 平安是彭弘毅的长随,去岁一场大洪水,弄的彭弘毅至今都没缓过气儿来。头一条,他的幕僚被水淹死了两个,又因宁江灾后再无丝毫油水,活下的两个都去别处讨营生了,加之府衙受灾严重,属官淹死的淹死,逃荒的逃荒,弄的他身边只剩小猫两三只,堂堂知府混的宛如个光杆儿般,平日里有活只能使唤长随。 第497页 好在他亦出身世家,平安与宁靖两个长随自幼伴他长大,小时候是伴读,颇学了些四书五经,与寻常大字不是一箩筐的奴仆不同,勉勉强强能当半个幕僚使。近来找不到合适幕僚的彭弘毅,只能捏鼻子忍了。 平安见素来好性儿的彭弘毅动了真怒,与宁靖两个飞快的把笔墨纸砚备好,彭弘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提笔便写:“丁阁老万福金安……” 若是杨景澄在此,怕是得叫彭弘毅噎个跟头。来宁江大半年的功夫,杨景澄一系竟无人知晓彭弘毅的后台乃京中大名鼎鼎的三辅丁褚。而丁褚同胞姐妹,正是章首辅兄长章鸿礼之妻,亦是华阳郡公之外祖母。乃铁板钉钉的太后党。 如今的天下,似彭弘毅这般升官如火箭般的角色,岂能没有背景?丁褚之妻沈氏,是彭弘毅母亲的同族姐妹。若是不要脸些,完全可以称丁褚一声姨父。不止如此,其妻朱氏,为礼部尚书朱明德之同族侄女。因朱氏与朱明德为出五服,而两位沈氏只能在族谱上见着,故寻常查彭弘毅,查到朱明德便到顶了。 事实上彭弘毅进士出身,又极会看人下菜碟,上头人是个贪得无厌的,他能伺候的妥妥帖帖;上头人是个心怀天下的,他更能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情怀。这等人原就只消有个契机,便能节节攀升。平时有朱明德照应着,确实犯不着与丁褚拉关系。 只是,一个家族里有出息的人有限,能中举的已是天之骄子,考中进士的更是万中无一。丁家夫人沈氏娘家晚辈里,考上进士,且会做官做人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虽关系远,但搁不住时下的人爱攀亲戚。休说这是族谱上明明白白记着的,便果真不是同宗同族,还可连宗呢。 是以,彭弘毅与丁褚的来往虽低调,多由沈氏姐妹彼此走动,但确确实实是有联系的。搁往常些许小事,彭弘毅并不爱找丁褚。譬如粮草被章士阁截了,杨景澄与章士阁吵了个天翻地覆,他跟没事人儿一样。 做官上头,他心如明镜般,深刻知道受灾最重的宁江府,朝廷考核时,考的并非如何富庶繁华,而是受灾的几府相互对比。换言之,他重灾区的知府,能比隔壁几个知府做的好,便如皓月当空般的耀眼了,再张扬于为官不利。因此他对着杨景澄卖惨归卖惨,心里早乐开了花。只等着任期结束,他或许就能往更好的地方调,还有可能直接升官。 哪知道,眼见着美梦将成真,章士阁那王八蛋背地里直接捅刀。一旦流民冲击宁江府,无论失守与否,依照章士阁那霸道的性子,流民之祸的锅至少分他一半。这特么还有没有天理了!?老子一脚水一脚泥的满府分种子;冒着被暗杀的危险,跟豪强们干架。好容易稳住了局面,只等着升官,你小子居然玩了招祸水东引!? 果真赤焰军杀了过来,你徽州府倒成了守土有功的那个!?他彭弘毅白操劳了小一年? 彭弘毅感受着原本细腻的脚掌上厚厚的茧,越想越气。与丁褚通信的语句,也越发不客气起来。先给自己隐形靠山告了状,又马不停蹄给朱明德写信。他与朱明德更为亲厚,委屈劲儿一下子涌了上来,一封信写的泣涕横流,连信纸上都染了点点泪痕,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不独彭弘毅在找靠山诉苦,邵大川也是有码头的。他没有彭弘毅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一状告到都指挥使司却不难。蔡仪是流官,他不认得。可都指挥使司里头的属官,老熟人便多的很了。宁江与应天有水路相通,顺水而下速度极快。急促之下,一天多的功夫,邵大川的告状信率先递到了都指挥使司。 官场上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蔡仪虽是指挥使,却不能全然不顾下头人的想法。他眼下正忙的脚打后脑勺的调兵遣将,预备往徽州驰援,省的章士阁那小祖宗死在了徽州境内,他多少要受点埋怨。不想这头没忙完,下头人哭唧唧的来告状。 蔡仪忍着气,抢过下属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的扫完,登时气的七窍生烟!章士阁死不得,杨景澄难道就死得了!?章士阁死了大不了吃点挂落,杨景澄倘或死了,章太后能活撕了他! “章士阁我槽你十八代祖宗!”蔡仪破口大骂,“断子绝孙的狗逼玩意儿,爷今儿让你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我槽你妈!” 来告状的人见蔡仪气的额头青筋直跳,吓的直打哆嗦,半晌憋不出个字来。蔡仪早无视了他,厉声下令道:“分兵!七成兵马去宁江,绝不能让宁江失守!” 副官瞳孔一缩:“徽州怎么办?” 蔡仪几乎尖叫:“我管徽州去死!立刻,马上,分兵!瑞安公世子但凡有个闪失,我要你们偿命!” 第288章 绊腿    徽州府万万没想到,王守良…… 徽州府万万没想到,王守良的一番叫嚷,不独没引走赤焰军,反倒惊的蔡仪分了兵!显然是应天已然放弃了徽州,预备尽全力保宁江了。下完令之后,蔡仪立刻写信回京。他此番联系的不再是章首辅,而是通过渠道,预备把信直接递到章太后的案头。 蔡仪笃定,章士阁与杨景澄二选一,章太后必然选杨景澄。且不论杨景澄是章太后看好的准太子,单说章家人丁兴旺,而宗室子息单薄,便知道死了哪个得罪的人更狠。蔡仪总管全省军政,杨景澄出事,宗室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反倒是章士阁,还有谈的可能。 第498页 何况,章士阁曾狠狠得罪过蔡仪。官场上你肆无忌惮的打旁人的脸,旁人趁机报复理所当然。大家虽是同一派系的,但同派系里头,亦有无数分支。华阳郡公这位准太子,且时不时叫帝党的同僚算计,他章士阁算老几? 再说,但凡王守良没喊那句话,蔡仪也不大敢明目张胆的坑章士阁。如今章士阁公然要至杨景澄于死地,蔡仪便师出有名了。无论底下人如何跟章首辅勾勾搭搭,在章首辅与章太后有矛盾时,各有偏向。名义上来讲,大家都属于后党,而非章首辅党。 一切的争执与争夺,皆是皇家内部母子不和,与朝臣无关。而今章首辅之孙坑害宗室,是为不忠。不忠者,人人得以诛之。也就是杨景澄暂没被立为太子,否则只怕王英芳等人,当场就要宰杀章士阁,以表忠心了。 有了蔡仪的威胁,底下调兵遣将的速度立刻快上了几分。然而,天下承平日久,早已兵弱马瘦,哪里有上战场打流民的底气?将兵们推三阻四,一时说粮草短了,一时又说兵器不全了。让人糟心的是,他们说的还都是真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蔡仪上哪给他们配齐粮草去? 节骨眼儿上,两下里竟扯起了皮。 援军远在后方,徽州却已经弹尽粮绝。王英芳在投降与坚守中左右摇摆,焦虑的头发一把把的掉。好在赤焰军名号虽响,到底是乌合之众,打了几日竟打的没了气力,攻势缓了下来。 此刻赤焰军的几个当家,正在开会。商议的恰是继续攻打徽州府,还是掉头袭击传说中富庶繁华的宁江府。自从章士阁遁走之后,赤焰军的三当家,江湖诨号瞒天智的赵良策便有了行动自由。如此要紧的会议,自是不能把他落下。 四当家花和尚拍着大腿道:“听闻徽州府早被几个贪官榨干了,咱们抢不到什么油水,依我说,不如往宁江府去,抢他一把,今冬好过年!” 花和尚名唤白武,为人粗犷,早先剃度当过和尚,后来天灾人祸不断,寺庙里断了供养,和尚也做不下去了,仗着有膀子好力气,受大当家震天雷广超相邀,加入了赤焰军。此人算个武僧,偏生好色无度,每逢劫掠,专盯着人小媳妇抢。因此得了个花和尚的诨名。 此人没什么脑子,一味只知道使蛮力。平时打仗他十分勇猛,叫人佩服;可商议要事之时,说话等同于放屁,压根没人听他的。 赵良策不想同他争执,轻飘飘的道:“章士阁又配了七八个鲜灵灵的大丫头,你不打算要了?” 花和尚一听章士阁的丫头,当即硬了。上回抢的丫头小媳妇儿,真真叫他开了眼。那世家豪族养出来的气度,乡间女子根本没法儿比!一个两个,浑身皮子上,竟是半分瑕疵都无。哪怕生了痣的,都恰恰好儿的点在额间,活脱脱的美人儿脸上生美人痣。花和尚何曾见过如此绝色,听见章士阁府上还有,恨不得当场跳起,往徽州府内杀去。 大当家震天雷懒怠理他,转头对赵良策道:“你难得出来,我们长话短说。你对那起子当官的比我们熟,我们听你的。” 赵良策道:“俗话说,贼不走空。我们做土匪的,与贼没甚区别。弟兄们跑了几十上百里路,难道空手而归?那王守良说是说宁江富庶,可我们也得打的下来才行。府库里的火器诸位见着了,好容易耗空了徽州府的,何必又去宁江府再遭次罪?” “又有,宁江府的知府与指挥使,皆是清官。”赵良策沉声道,“各家府里无甚浮财在其次,但凡地方上有了清官,百姓们感恩戴德,极容易拧成一股绳,比别处难打的多。” 二当家火飞鸦点头道:“我听过他们的名声。今春他们分种子,压根不过里长的手。皆是知府带着家丁,挨家挨户的送到当家人手里。有些地痞流氓抢旁人的种子,只消告到了府衙,直接把地痞砍了头,游街示众。我们虽是匪类,打的到底是替□□道的旗号。贪官自是要杀个人头滚滚,遇着了清官,还是得客气些。我们当时要遇上这等不怕苦不怕累、挨家挨户送种子、愿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也犯不着落草为寇了。” 一语说的在场诸人戚戚然。别看杆子拉的风光,大口吃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的模样。可谁不知道这是有今朝没明日的买卖?若有的选,谁又不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如今祖传的土地被地主强买了青苗,老婆换了口粮,孩子不知死活。表面看着快活,哪个心里不是满满的苦汁子? 土匪与土匪,是不同的。丧心病狂的固然不少,似赤焰军这等被逼到造反的更多。百姓们多老实啊?但凡有丝毫活路,他们都不敢跟朝廷对着干。大当家堂堂一个秀才,识文断字的,不也被逼的活不下去了么?再有赵良策,正儿八经的从三品高官,前些日子官服都打补丁了,怨不得人心不服要造反。 正因为赤焰军皆是不服之人,自是知道不服从何而来。经两个当家的点名,都清楚了宁江怕是不好打。然而,徽州府竟也比想象中的更难打。王英芳平日里看着怂了吧唧的,哪个想到知府都跑了,他居然咬牙顶上了。 这官迷!二当家火飞鸦暗声痛骂!当个随时要饿死的官,有甚好的!?他却不曾想过,做了土匪,照例朝不保夕。没见赵良策都有了江湖诨号了,也始终不肯脱下那层官皮么? 第499页 商议了半日,见众人都不大想去宁江,于是大当家震天雷总结道:“既如此,依旧攻打徽州府。另,不拘哪处,绑些大夫郎中来,我们伤亡太重。有了大夫,便是救不活,大家也容易认命。但没有大夫,看着他们去死,人心容易散。” 二当家火飞鸦连忙应了。 正欲散会,一直回味章士阁大丫头,没空说话的花和尚忽然开口:“我记得姓章的,是宁江那什么官的表哥吧?” 火飞鸦没好气的道:“既公然教唆我们去杀宁江府了,这表哥不认也罢。” 花和尚道:“可是,那话不是姓章的喊的吧?你说要是我们打徽州打的正起劲,姓章的表弟从宁江杀出来怎么办?” 众人一窒! 几个当家齐刷刷的看向赵良策,消息是他带出来的,他得负责核实。 赵良策当即牙酸了,喊话的确是王守良喊的。说是章士阁的人,可大家大户的,谁家还没几个不懂事的刁奴?上回杨景澄就派人救过章士阁,该不会他们表兄弟真的有交情吧!? 大当家震天雷沉吟片刻,道:“如今当官的,能守住城池已是不易,出城打仗怕是万万不敢的。瑞安公世子身份尊贵,换我是他身边人,要紧时刻只会死命护他周全。且不说他们只是表兄弟,便徽州知府是他亲儿子,亦不可能来救援。” 读过书的人到底见识不同,考虑问题亦不只是哥们义气。震天雷仔细想了一回,笑道:“不必忧心,我们围死了徽州即可。” 赵良策有些忧心的道:“时日长了,我们的补给怎么弄?” 震天雷笑的高深莫测:“你不必管,我自有妙计。” 赵良策知道震天雷喜欢故弄玄虚,没再追问,拱了拱手与众人告辞。待他回到了城墙内,震天雷方低声道:“分兵,往左近劫掠豪强。他们修了高墙无用,叫几个用弓箭的好手,把箭头绑了火油,射到他们屋顶上去,我看他们投降不投降!” 火飞鸦怔了怔:“不用告诉二当家么?” 震天雷摇了摇头:“他家毕竟世代为官,与左近的豪强皆是亲友。”余下的话不必多言,说白了震天雷在防着赵良策,不信任他个当官的。至于其它的当家,都是泥腿子出身,与豪强地主几辈子的死敌。说起抢地主来,定然兴奋的直跳脚,半点没顾忌的。 很快,徽州府察觉到赤焰军的攻势越发缓和下来,府城附近的富户却遭了秧。江南不比别处,此地人口密集,城池多、村落少。前些日子才被打过劫的县城内外的富户再一次遭了秧。他们倒是有心想组织青壮反击,奈何朝廷将兵都跟纸糊的一般,县城富户的打手,在土匪面前好似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于是左近的富户被抢了个干干净净,几辈子吸的血,又全吐了出来。连带他们霸占的女人们,包括他们的妻女,统统被夺走。左近的百姓与佃农们,看的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就在赤焰军抢劫归来,补足消耗的时候,好容易使动兵大爷、预备出发的蔡仪被布政使程荣拌住了腿。 原本官威十足的正二品布政使,朝廷有名有姓的高官,此刻好似个泼妇,坐在都司大堂的门槛上拍着腿大哭:“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我闺女扣在章家,你害死了章士阁,你要我闺女怎么办啊!” “我嫡出的就这么个闺女啊!”程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闺女无所出,章家想药死她,都不带眨眼的!我女婿是庶出的!他姨娘死了啊!连个说情的都没有!我这当老子的再不给她出头,她被药死了,你拿什么赔我闺女!” 蔡仪:“……” 都司属官们:“……” 第289章 抓走    这场仗打的简直一波三折,…… 这场仗打的简直一波三折,只没有半个折子是正经战场上该有的!被堵门的蔡仪几乎呕血。程荣你个王八犊子装什么呢?你好歹是正二品的高官,犯得着那么跪舔章家么?嫡女嫁去章家怎么了?嫡女还能有仕途要紧不成? 然而程荣就是堵着门,打死不走。他虽是装腔作势,省的蔡仪当真坑死了章士阁,他不好向章首辅交代。但他嫡女在章家不得脸亦是实情。当年他官职不高,女儿高攀嫁给了章家大房的庶子。 章家大房老太太丁夫人素来蛮横,其女嫁给了先华阳郡公后,直接害死了庶子的生母,比瑞安公府的章夫人还要简单粗暴。弄的华阳郡公一开始便与章家势不两立。其女嫁去宗室尚且如此跋扈,丁夫人在家中权威可想而知。 章首辅的兄长无官无职,闲赋在家。丁夫人的兄弟却是赫赫有名的三辅丁褚。对丈夫偷嘴与小妾厮混之事,岂能容忍?因此,程荣的女婿虽是章家子弟,却是半辈子叫嫡母压的喘不过气来,生母更是死的不明不白。 因此程荣的长女,在夫家过的实在算不得如意。最倒霉的是,好端端的程氏竟一直没生育,家里的孩子皆是小妾所出。丁夫人自家霸道,随手打死小妾、随便打压庶子,但程氏想留子去母却不能。 程荣心疼的了不得,可女儿许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他半点管不着。为了此事,两下里多少有些矛盾。章首辅不好管内宅,谭夫人也不便插手兄嫂的家务事,只得在仕途上给点好处,以安抚程荣。 这事儿在京高官们大抵都清楚,蔡仪也不例外。因此程荣把女儿抬出来说事卖惨,蔡仪同僚一场,硬是没法儿公然不把程氏的命当回事。别说,按丁夫人的性子,一怒之下弄死程氏还真很有可能。程荣到底是做戏还是真心,横竖蔡仪是不敢赌的。 第500页 朝廷文贵武贱,正二品的文臣布政使,蔡仪对上他,真有点虚。 都指挥佥事杨洛见二人僵持,试探着道:“要不,我们先去徽州?” 蔡仪没好气的道:“前日是谁哭天抢地的求我来着?” 原来都指挥佥事杨洛,正是邵大川的后台。二人品级相似,可在都指挥使司里做官,与卫所副职之间,体面相差天壤。平日邵大川没少拍马屁,难得求他一回,他当场便恼的跳起,一状告到了蔡仪跟前。却是此刻,畏惧程荣之威,妥协了。 杨洛斟酌着道:“赤焰军总是要剿灭的,如今他们没打算往宁江去,依旧围困徽州,我们先去徽州也是一样的。只消剿灭了赤焰军,宁江必然无恙。” 程荣一拍大腿道:“正是这个理儿!” 蔡仪看了眼杨洛,又深深看了眼程荣,知道自家想顺势坑死章士阁的心思已然暴露。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蔡仪可不敢公然挑衅章首辅,只得不情不愿的道:“那就先去徽州府。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倘或赤焰军往宁江遁逃,我是要追的。再有,万一赤焰军兵分两路,对宁江造成损失,程大人可别赖到我头上。” 程荣心下一紧,他来撒泼原是个姿态。蔡仪听了自是他有功,蔡仪不听,他对章首辅亦有了交代。不想蔡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直接把杨景澄的安危栓到了他身上。偏他方才唱作俱佳,装了个绝世好爹的模样,此刻竟不好反悔。只得咬牙应了。 蔡仪冷哼了一声,抬脚往外走去。因情况有变,本想坐镇都指挥使司的他不得不跟着改变计划,决定亲自去徽州压阵,以免中途那起子兵痞磨洋工,到时候两头不落好。心里又狠狠的记了章士阁一笔,只待日后报复回去。 等蔡仪点名了兵马,宣布往徽州开拔之后。程荣立刻坐上轿子,催促轿夫往布政使司狂奔。回到府衙,拿起笔墨就往京中写信。少不得提一提自己如何艰难险阻的劝住了蔡仪,望章首辅对孙子严加管教,以免日后惹下祸端。 这也就是程荣了,分明是个不要脸的人,偏对上章首辅,竟有几分气性。他不满章士阁,就敢在信中直言。反倒对上不如自己的蔡仪更显弱势。端的是个怪人。 徽州府打的鸡飞狗跳,各路的信件与消息疯狂的往京中涌。赤焰军打了半个月,章士阁坑杨景澄之事,传了个满京皆知。永和帝照例气了个倒仰,拿着蔡仪递上来先保宁江的折子,险些忘了这货是个后党! 帝党众人出离愤怒了,章士阁截粮贪腐在先,官逼民反之后,又去祸害兢兢业业当差的杨景澄。哪怕一向对杨景澄极为忌惮的池子卿,此刻也在朝堂上跳脚骂娘!帝后两党各有把柄,弹劾折子漫天飞舞,各级官员纷纷落马,锦衣卫、东厂与刑部大牢,塞了个满满当当。 只是,包括华阳郡公在内,都没人想到,其实杨景澄是守得住宁江府的。 宁江府内。 送走张三后,宁江府直接进入了战备时节。当日王守良嗓门奇大,赤焰军听见了,在左近打劫的时候又传到了四方。徽州与宁江搭界,彼此不知几多亲友,又有几多联姻。徽州百姓里与宁江府有亲的人家,纷纷遣青壮来宁江报信。 而宁江府在彭弘毅与杨景澄殚精极虑之下,维持住了脆弱的平衡。老百姓多半是知好歹的,听了消息岂能不向青天知府示警?又因百姓不懂甚守密不守密的,他们满心好意,见谁都说,一来二去的,信息就变了形。无数个版本在宁江府内交织,最终汇成了一句话——赤焰军要打宁江府了! 城内气氛登时一变,有拖家带口想逃兵祸的,有疯狂屯粮以免饿死的,有死命挖地道欲给家小留后路的。彭弘毅原想辟个谣,可仔细一想,赤焰军未必就不打来。索性装死不管了。 半月的功夫,足以让丁年贵把赤焰军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了。待到赤焰军详情呈现在案头,马桓轻蔑的嗤笑一声:“散兵游勇,也敢挑衅宁江府!?世子尽管叫他们放马过来,我即刻替您捞个剿匪的大功。只怕他们不敢!” 丁年贵谨慎的问:“马师父有把握?” 马桓没好气的道:“徽州卫甚鸟样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他们都能守半个月纹丝不动,咱们还能叫流寇打散了魂?世子可没缺过卫所的兵备粮草,休说个把赤焰军,便是十个八个的,我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何况,”马桓笑的不怀好意,“我训了支骑兵。他们有种杀过来,我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骑兵冲阵!” 丁年贵:“……”一时忘了,马桓原先叫赵敬,是宣献伯极看重的麾下,专职带骑兵杀蒙古的。让他怕流寇,实在有些难为人家。杨景澄身边可真是哪样妖孽都不缺,独独缺了当皇帝的野心。 “唉,”杨景澄叹息一声,他此刻没有半点欣赏马桓碾压流民的兴趣,“坊间传言有战乱,城内外的百姓们活都没心思做了。他们现不好生积累些钱财,几个月后如何过冬?依我说,卫所且别忙着练兵,横竖只是些流寇,咱们兵强马壮的怕他们作甚?不如且先配合彭知府,稳住城中人心。” 马桓无奈的道:“世子,现不是讲妇人之仁的时候。赤焰军不知何时杀来,我们须得加紧练兵,尽快将赤焰军打散,城内外才好接着生产。如今分神管城中治安,待赤焰军杀来,又当如何?” 第501页 杨景澄冷笑:“你单知道打打杀杀,你算过你的口粮打哪儿来么?算过人心肉长么?稳住了人心,便是稳住了后方。再则,与其放百姓们惶恐,弄的城内外乱糟糟的,为何不将他们视为民兵?” “我看历来的记载,征兵即强抢男丁,谓之扫地为兵。”杨景澄严肃的道,“可诸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这般分不清楚左右,看不懂旗帜的兵有何用?送去战场上,三两下叫人打死了,既耗不死对方的有生力量,又害的自家后头没了壮劳力,收税都收不上来,简直纯亏!” “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杨景澄环视一圈,“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①” “我读书不多,这几句却是牢牢记在心里。舟水本一体,强行分开,自是舟覆水混,谁都落不着好。而今外敌当前,正是把官民将兵拧成一股绳的时候。我们帮彭知府维持城内外的秩序,百姓们腾出空儿来同我们学一学基础的兵法。待到甚赤焰军、紫焰军打过来时,我们顾不上的地方,自有百姓描补。我有守土之责,百姓亦想保卫家园。” 杨景澄极为严厉的斥道:“把百姓丢在一边,岂有脸称父母!” 马桓被杨景澄训了个灰头土脸,再不敢吱声。杨景澄知道时下做军官的,绝无史上岳武穆般的心胸与气魄,能钻营兵法盼着打胜仗已是不易,不可强求。唯有仗着身份,强行下令。 “我不想龟缩在城中,跟赤焰军比耐心。”杨景澄正色道,“我来宁江,风雨无阻练兵一年,不是叫人围着当孙子的!除非赤焰军刚过来,便叫马师父的骑兵冲的溃不成军。否则一旦打起来,后勤就成了关键。后勤归根结底由谁来提供,望你们想清楚。” 得民心者得天下,杨景澄不能明明白白的把此话的真谛说出来,心里却已想的清楚明白。民心之所以可怖,正因民心所向,便后勤无敌。提供衣食武器兵马在其次,万一打了败仗,他们还能联手帮忙藏匿行迹。要知道他们大晋朝那位开国的祖宗,数次被人追杀,陷入绝境,全赖左近百姓掩护,方逃出生天。 几天的深思熟路后,杨景澄彻底明悟——打仗,打的是后勤。 马桓不敢违逆杨景澄,老老实实的找彭弘毅去了。如此过了五六日,宁江府内外坚壁清野,城内百姓摩拳擦掌,只等着赤焰军来送死。 但宁江府并没有等到赤焰军,而是又迎来了个报信人。 那报信之人浑身泥泞与伤痕,全没有张三的从容,将将冲到城下,便撕心裂肺的大喊:“瑞安公世子,救命啊!救命啊!” “我们的人被冲散了,蔡大人被赤焰军抓走了!” 第290章 俘虏    徽州城外,夜幕低垂。蔡仪…… 徽州城外,夜幕低垂。蔡仪艰难的睁开眼,不动声色的观察起了周围。他的四肢被紧紧的绑在木架子上,难以动弹分毫。略略挣扎了两下,发现毫无破绽之后,当机立断的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以免浪费体力。他的眼睛有些浮肿,因此视域受到了限制。勉力左右张望,方发觉他的左膀右臂——指挥同知尉迟唐被挂在旁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 蔡仪的脑子嗡嗡作响,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一行人到底遭遇了什么。他的记忆停留在军队被冲散时,只记得倏地后脑上一疼,醒来就挂在木架子上了。 强行定了定神,他才发现除了同僚尉迟唐之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与数不清的火塘。蔡仪眼皮猛的一跳,莫非他落入了赤焰军的营地里!? 喧嚣的人声瞬间如潮水般灌入了他的耳膜,距离他仅仅五六步远的一个火塘边,围了七八个额头上点着火焰的汉子,正大声的说笑。火塘周围摆放着红薯、土豆、年糕等物。尽管不见半点油星,依然浓香扑鼻。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的蔡仪,瞬间就陷入了疯狂的饥饿与口渴中,同时饱胀的膀胱提醒着他,再找不到茅房就得尿裤子上了! 蔡仪被忽如其来的状况激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他出身康良侯府,虽是旁支,幼时有些贫苦,但比起真正的平民,日子不知好到了哪里去,何曾挨过饿受过渴?尿裤子这种事更是两岁以后就没经历过!偏偏他现在被挂在刑架上,他憋不住了! 章士阁我槽你家十八代祖宗! 蔡仪满腹的尴尬与委屈全化作了熊熊怒火,直朝章士阁狂奔而去。原本他带兵出门只是做个样子,目的也是无甚危险的宁江府。却不料硬是被章家的狗腿子程荣逼来了徽州府,落了个如此狼狈的境地! 蔡仪气的双眼血红,自打章士阁上任以来,他处处退让,给足了章首辅面子。那小崽子却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搞他!蔡仪都想不明白了,自己上辈子是杀了姓章的没抽刀咋地?这辈子非把自己往死里坑?老子招你惹你了啊! 似他这等仗着家世与伶俐爬上来的武将,自是无甚英勇的品格。此时此刻竟是硬生生叫章士阁气的抛开了生死,满心只剩下了仇恨。肿胀的眼睛阴毒的扫过赤焰军的营地,脑海里想的是,只要他此番能逃出生天,必然要将姓章的碎尸万段!否则绝难消他心头之恨! 滋,一股热流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紧接着,初夏夜里里的风吹过,从大腿根到脚踝皆感受到了凉意。蔡仪当即屈辱的想一头碰死在架子上,奈何他手脚被束,无法动弹。也是到了此时,他发现有根麻绳绕过了他的嘴,勒的他无法咬舌自尽。 第502页 蔡仪深呼吸,再深呼吸。不知接连多少次之后,方渐渐冷静,分析起了眼下的局势。 再次尝试着活动手脚,手指与脚趾皆有知觉,且无麻痒之症状,可见绳子绑的相当讲究——既不会让他跑了,也不会让他伤着。与旁边挂着的伤痕累累的同僚不同,他身上几乎没什么外伤。一切的不适,来自于饥渴。换言之,赤焰军暂时不想与康良侯府不死不休,否则他绝没有如此待遇。 那么,赤焰军想做什么? 繁星闪耀,夜凉如水。赤焰军的营地渐渐安静,兵丁们横七竖八的席地而睡,很快便只余下了交替的鼾声。从蔡仪苏醒起,足足两个多时辰,无一人来搭理审讯,好似他这个俘虏压根不存在一般。 比严刑拷打更煎熬的是不知目的的等待。冷静下来的蔡仪理智回笼,死亡的恐惧渐渐侵入了脑海。夜愈深,恐惧则愈盛。不知何时起,勒在他嘴上的麻绳也无法阻止上下牙床的疯狂碰撞,无数的残酷刑罚与残肢断臂在他眼前交替闪过。尿意再次忍不住的上涌,他又一次落到了憋不住的境地。 蔡仪忍不住遥望苍穹,这夜,还有尽头么? 蔡仪此番出行,足足带了两千人驰援徽州,与赤焰军刚交手的瞬间,就被赤焰军的一股先锋冲散,导致溃逃。彼时两军对垒,极少能打歼灭战,通常只消把对方打散,即算胜利。战败方亦少有殊死抵抗,除却一开始倒霉死的,后头的人早撒丫子跑没影了。这也是为何山匪流寇剿灭不绝的缘故之一。 正规军尚且如此,何况野路子的赤焰军。把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他们按惯例随便追了个三五里路,便折回了营地。因此大量的援军逃生。他们一部分慌不择路的往宁江府跑,一部分则是抢了百姓的船,逃回了应天。 一个惊天噩耗就这么稳稳当当的砸在了应天布政使程荣脑袋上,把他砸了个两眼冒金星,好半晌都没缓过神。 蔡仪被俘虏了!生死未知! 程荣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的冷汗。蔡仪的行程因他而变,倘或蔡仪有个三长两短,康良侯收拾不了章家,难道收拾不了他!? 想起康良侯那出了名的小心眼儿,程荣的眼前一阵阵儿的发黑。怎么就被俘虏了呢!?两千兵马,难道连个主将都护不住么!? 程荣乃文官,全然不懂军事。哪里明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道理!蔡仪那正二品的武将,同文官一般是熬资历熬上去的,而非九边将领靠的是硬本事。譬如康良侯蔡亮,世人皆道他是个小人,可他领兵打仗的本事无人不服。倘或前日带兵驰援徽州的是康良侯本人,哪怕照例带着这帮废柴兵,大概齐也能把赤焰军打个哭爹喊娘。 偏偏,无能的府兵,遇上了更无能的将领。结局可想而知。 只是堵门撒泼逼着蔡仪去救援的程荣当真坐蜡了! 定了定神,程荣先提笔往京中报信,同时跟章首辅哭诉,为了章士阁的安危,他算把康良侯府得罪死了,章家万万要保全于他云云。信件发出之后,又忙不迭的给徽州左近的府县写信,请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去徽州瞧上一瞧,尽最大的努力把蔡仪赎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发了一圈求援信的程荣,独独漏下了宁江府。他已坑了个侯爷兄弟,实在不敢再陷进去一个宗室世子。不然他九族的命都不够填的。 可惜程荣不知道的事,他特特绕开了宁江府,却早有蔡仪的长随往宁江府求救去了! 宁江府,杨府。 二进的厅堂里,是长久的沉默。马桓与丁年贵此前做足了打仗的准备,为的是尽可能的减少宁江府的损失,但从未想过打败仗的可能。毕竟连徽州卫那帮混吃等死的都能守住的起义军,能有甚惊天伟岸的手段?不想,都司特特派来的援军,竟刚刚接触便落败了。 杨景澄脑子眼儿都是疼的,若非近年来九边战力尚可,他都要考虑是不是得收拾收拾包袱,带着几个心腹躲去哪个山沟里,预备着改朝换代了。 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杨景澄终于开口问道:“蔡大人可好?” 报信人哭丧着脸道:“小人不知道,小人好容易冲出了重围前来求援,后头的事全没看见。” 说着,报信人便满心委屈:“我们大人原是要来宁江府护卫世子的,谁成想程荣那杀才,堵着咱们大人的门闹了半晌,逼的大人去了徽州卫,才落了个如此下场。世子,我们大人冤呐!” 原来这报信人乃蔡仪身边的心腹家丁,名唤朱丰。自幼在府中跟着武师父学了些拳脚功夫,于是挣得了伺候蔡仪的体面。蔡仪原先家贫,发迹后方养的起奴仆。对早早来投奔他的家丁们颇为厚道,朱丰方攒出了一股子狠劲,杀出赤焰军的包围圈,成功抵达了宁江府。当即就替主家诉起委屈来。 杨景澄听的好不恼火,心里不住的暗骂:你家大人冤个屁!算算时日,蔡仪带的人怕是刚接触上赤焰军便崩溃了,居然有脸喊冤?即使朝廷常有吃空饷喝兵血之弊,比流寇的日子总是好过的多的。打了败仗也罢了,朝廷重文轻武,有些事怪不到武人头上。可连珠江都被轻而易举的俘虏,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好吧! 看着杨景澄阴沉如水的脸色,朱丰伤心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如今的世道,主子好了奴才未必好,可主子没了,奴才定然没好果子吃。他是真心实意的盼着蔡仪平安。他一面哭一面磕头,只为哀求杨景澄出手救人。至于杨景澄的安危,他根本顾不上了。 第503页 “章士阁真真是个扫把星!”张发财憋不住道,“但凡挨上他的,全没好事!” 丁年贵没理会张发财的啰嗦,他看向马桓:“宁江卫统共千把号人,若去救援,你看五百人够么?” 搁往常马桓定然斩钉截铁的说够,但蔡仪身陷敌营,他不免有些踟蹰。要知道打仗打的就是那股气势,一鼓作气的冲杀过去,两军相逢勇者胜。可对方若是把蔡仪绑着挂在了旗杆上,宁江卫的兵士们还敢冲么?蔡仪因此伤了死了算哪个的?当年他对上蒙古亦可旗开得胜,不正是砍了蔡聪,激起了麾下的杀气么? 张发财说章士阁是扫把星,马桓不知道对不对。横竖他觉着,姓蔡的绝对是他命里的克星。阴魂不散了还! “世子,蔡大人待我们不薄,我们得想法子救他。”丁年贵暗示性十足的道,“哪怕看在康良侯兢兢业业镇守边疆数十年的份上,也不能不管他的兄弟。” 杨景澄揉着额头道:“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盲目救人,恐难有好结果。且让我派几个斥候出去打探消息,待摸清了情况,再做打算。” “世子!”朱丰的见杨景澄没有一口答应,一咬牙,脑袋重重的砸在地板上,砸了鲜血飞溅,只差没把脑浆子直接砸出来。这一下用力过猛,朱丰的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晕眩与强烈的恶心中。但他心中有信念,竟还是把恳求说出了口:“世子,求求您救救我们老爷!小人来是结草衔环,必不相忘!” 说毕,朱丰又一个头猛的磕下,这一次,真的见到了脑浆。红红白白的物事缓缓在地砖上流淌。须臾,他的身体轰然倒下,死了。 第291章 胁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诸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诸人愣怔了一下,随即,杨景澄脸色微变!人的颅骨极为坚硬,想用榔头砸开花一般人都未必办的到,自家磕头能把脑袋磕烂,那得多大的力道!此人竟是个天生神力的奇才! 这般好苗子,放去战场上打前锋多好,又没说不去救蔡仪,你没事寻死作甚!?杨景澄捂着胸口,心痛的险些无法呼吸。他如今的景况,身边人才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不想分明落了个人才到跟前,居然愚忠至此!哪怕留着有用之身去救蔡仪也好啊! 杨景澄连连深呼吸几口,想稳住情绪。忽然,龙葵一阵风似的冲到院子,嚷道:“世子,又有几个人从徽州来,向咱们求救了!” 杨景澄正气不顺,没好气的道:“怎么着?他蔡仪家风水鼎盛,忠仆竟不要钱一般,绵绵不绝了!?” 龙葵被杨景澄明显不悦的语气唬了一跳,想着来求救的人的身份,声音更低了三分:“不是蔡家的,是……章家的……” 杨景澄与丁年贵面面相觑,章家!?章士阁!?杨景澄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俩快仇深似海了吧?章士阁以为他是章家家奴,随叫随到!?不对,这次依然是求救。半年内两次被打的屁滚尿流,偏向仇家摇尾乞怜,他章士阁不要面子了!? 何况说句到家的,蔡仪果真死在了徽州府,康良侯与章首辅必定反目成仇,于杨景澄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通常而言,他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冒着风险去救人岂不是不合常理?虽然他杨景澄一向不大讲究常理,但章士阁的行为未免太诡异。 物反常即为妖!在章家人手上吃亏多了,杨景澄难免有些防备。蔡仪不能不管,章士阁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然而他们却不知,偷溜出来的章府二管家王守良,此刻正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般,呆滞在了徽州城内的大街上,好半晌都没有动弹。他在地道里躲了好几日,今日方出来打探打探情况。何曾想到那么大个蔡仪,居然被赤焰军俘虏了! 王守良此番南下自有目的,可那跟蔡仪没关系啊!如若蔡仪因救援章士阁而死……王守良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心里憋不住狂骂起了章士阁!传闻他们家大爷自打南下,就成了个十足十的扫把星,到哪哪出事。早先听人闲话时,他一笑了之,今日自家亲身经历,方知名不虚传。 周围茶棚里的人还在窃窃私语:“那个什么蔡大人,叫挂在架子上两天两夜了。赤焰军只叫喝了点子水,别的什么都没给。屎尿屁全兜在□□里,臭的隔二里地都能闻见!” “瞎说,封着城呢,城外的景况,你怎底那么清楚?你怕不是个奸细!” “你才奸细!”传闲话的人恼道,“城里都传疯了!听说赤焰军放出话来,叫咱们王大人开城门,不然要活活打死那蔡大人哩!现王大人顶着没松口,可又有人说那蔡大人来头很大,王大人不松口的话,他死定了。” 隔壁桌的一个汉子忍不住探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是真的,我也听说了。你们不知道吧?赤焰军已经活活打死了个军官。那军官倒有个威武的姓,可惜死的忒惨。当真是活活打死的,惨叫声城墙上都听得见!”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可如今徽州被围,街上本无多少人,颇为安静。先前有人闲话,众人不曾放在心上。此刻听着听着,竟是很有可能打开城门放赤焰军劫掠!茶棚里的百姓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皆慌乱的朝自家奔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茶棚传言与别处的交织在一起,如同瘟疫般疯狂扩散。整个徽州城直接陷入了混乱当中! 第504页 王英芳在城墙上焦躁的来回踱步,赵良策站在墙边,纹丝不动。赤焰军有了人质,停止了攻击,也让徽州卫有了短暂的喘息。因此,能休息的皆去休息,城墙上空空荡荡的,只余两位大人隐晦的对峙。 “非要开城门?”王英芳忍不住第八次问道。 赵良策都懒得答话了,事实上拿蔡仪做胁迫,正是他的主意。他乃徽州卫的官,亦是赤焰军三当家,不愿双方打的两败俱伤。丢土之责,王英芳至今不肯背,但有了蔡仪作为突破口,王英芳便有了台阶。便是朝廷怪罪,也有康良侯府做个缓冲。可惜王英芳官瘾太大,始终下不了决心。 “放进城里,他们烧杀抢掠,百姓们怎么办呐?”王英芳语重心长的道。 “僵持下去,徽州城内弹尽粮绝,百姓们又能好到哪里去?”赵良策冷冷的道,“大人亲眼见着了,两千援军冲过来,半柱香的功夫都没到,主将被俘,全军覆没。大人还指着谁来救援?与其耗下去,不如早早了断,百姓或有一线生机。” 王英芳抿着嘴,没有说话。 “大人别想着宁江卫。”赵良策冷笑道,“上回姓章的没防备,慌不择路的往宁江求援。宁江那位方不得不出兵。可那二位早斗成了乌眼鸡,应天的援军都溃败了,他再上赶着来丢脸,他就是个棒槌!” 杨景澄还真就是个棒槌!朝堂官场,有太多的算计。每个人恨不得长十八个心眼子,纷繁复杂的心思搅做了一团,甚事都办不成。杨景澄却年轻,且没叫朝堂腌出味来,许多时候想法单纯到令人可笑的地步。 他在接到求援后,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百姓何辜?” 一场战乱下来,妻离子散都是轻的。只怕去岁大洪水过后的景象又将重现!且,赤焰军若抢了徽州府,必然更肥壮。焉知他们不来宁江府?他来宁江时日虽短,可灾后的宁江,乃他与彭弘毅带着人一手一脚重建得来。其中艰苦辛劳,不为外人道。他无法容忍有人坏他的成果! 至于甚朝堂斗争,甚离间康良侯与章首辅,甚帝党后党的关系,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只花了不到一刻钟,便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他是要做贤王的,他是要辅佐兄长开创盛世的!想那么多干屁! 不就是区区流民,干就是了! 对杨景澄的态度,丁年贵糟心的不要不要的,又无可奈何。只得先按住杨景澄,让他稍安勿躁,又连忙点名道:“牛有为、裘有根、张发财、金富贵,你们四人立刻奔赴徽州府,探明赤焰军详情。” 四人齐声应喏。牛有为等人立刻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唯有张发财坠在后头,哀怨的眼神宛如实质般,落到了丁年贵身上。丁年贵装作没看见,与马桓讨论起了宁江卫调度之事。 张发财无声的叹了口气。去岁章太后把他们成建制的一队人直接拨到了杨景澄身边,看似铁桶,其实不然。打锦衣卫里分了两大派无数小派起,他们这些做探子的衙门,谁家不是马蜂窝似的,一眼看去全是窟窿眼儿。 他们这队人,因丁年贵是个咬人不叫的主儿,确实收拢了几个心腹,但人数并不多。完全值得信任的,无非是许平安、裘有根、刘二、冷辉、钟护与他。好吧,占了一半的人,算丁年贵本事。可这不是还有一半没底么?而那一半里,最靠不住的几个,这回就有俩跟着他出门。他又不是丁头儿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货,到了徽州,谁吃谁都说不好呢! 特娘的丁头儿八成就是想试探试探牛有为和金富贵,到底是不是章首辅的人。跟了个如此心黑手狠的王八蛋头儿,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杨景澄几个人就有限的信息商议了一回,马桓忍不住叹道:“宁江卫毕竟不是九边,他们乃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赤焰军若打过来,他们为了自家父老乡亲,是肯战敢战的。然出门救援打流寇,恐无信念。” 杨景澄点头道:“你说的我也想到了。所以,此番出门救援,必得挑青壮,最好是暂未成家的。年轻人胸中有热血、有抱负,方愿拼死博个前程。那些有家有业的,果真去到战场,也是磨洋工。战场不比平日操练,磨洋工就是个死。回头害我们打了败仗不说,还得操心他们家的抚恤银子。实在不必。” 马桓愁道:“卫所可不是募兵制,皆是父死子继的勾当。说句难听的,除非当爹的早死,不然里头能有几个青壮?光棍倒是不少,可以一试。” 杨景澄:“……” 丁年贵沉吟片刻,道:“且先让张发财去探探虚实,再做打算。不过以我的经验,赤焰军应算不得什么。只消第一波能冲散了他们的阵型,直接便溃散了。流寇从来不难打,难的是土地兼并导致源源不断的生出流寇,致使朝廷疲于奔命。” 略顿了顿,丁年贵极认真的道,“如若我判断无误,世子可率兵亲征!” 一言既出,院子里又一次安静了。杨景澄猛然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平时丁年贵恨不得拿他当个瓷娃娃,这会子居然撺掇他上战场!?马桓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不由怀疑起丁年贵的目的来。 丁年贵倏地一笑,问:“世子,想去否?” 第292章 摸底   “不可!”马桓断然拒绝…… “不可!”马桓断然拒绝,他一生打过无数场仗,深知凭什么人,到了战场上,皆是生死有命,半点由不得自身。不提旁人,单他当年在九边,便亲眼见证过数个被流箭射死的倒霉蛋。兵器不长眼,这不是躲在后头就万无一失的。他如今越发清楚杨景澄的前程,绝不想杨景澄冒这般风险。 第505页 杨景澄却年轻气盛,挑眉问丁年贵:“你有把握护我周全?” “您不像贪生怕死的人呐?怎么今日怂了?”丁年贵调侃道。 杨景澄呵呵:“你不是挺贪生怕死的么?怎么今日不怂了?” 丁年贵敛了笑,好半日后,方道:“康良侯睚眦必报,但也知恩图报。您亲自去救他兄弟,他会谢你的。” 杨景澄心下微动,当即挥手,将院内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丁年贵与马桓。三人在院中的八仙桌旁落座后,杨景澄方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有甚要紧的消息?” 丁年贵顿了顿,而后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些事,不知道,不好说。” “嗯?” “世子,您说,王守良为何要在城墙上喊那么一句话呢?”丁年贵轻声道,“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总觉着章家必有大动作。” 杨景澄心不自觉的接连漏跳了好几拍,与赤焰军围困徽州府相比,王守良的那句喊话不值一提。然而,就如丁年贵所问,王守良目的几何?章士阁是个蠢货,毋庸置疑,但章首辅不是。他特特派出京的人,岂能只是看个孩子? 脑海中有灵光一闪而过,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马桓开口道:“这与你让世子上战场有甚相关?打仗是硬桥硬马的本事,凭甚阴谋诡计,到了战场都未必好使。若说是为了交好康良侯,我带兵去把那蔡大人救回来便是。正好我与他家有旧怨,杀了他一个不中用的孙子,救了他一个中用的兄弟,总该扯清了吧。” 说毕,马桓觉得有些牙酸,刚上战场就被活捉,说蔡仪中用,他有些亏心了。 丁年贵没答马桓的话,而是平静的道:“世子,我要与你单独说。” 马桓:“……”你们俩成天价儿的窝在一块,缺这点子功夫吗? 杨景澄点了点头,马桓冲丁年贵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出了院子。 丁年贵没有立时说话,而是看着院中摇曳着的紫薇花,发起了呆。杨景澄也不催促,耐心的等着。初夏时节,天不冷不热,偶或有雪白的小蝴蝶在院中飞舞,穿过一缕缕从外射入的阳光,搅乱了光柱中的灰尘。 安静且安逸。 只是这份安静与安逸还能持续多久? “我出京前,听到过一个消息。”丁年贵倏地开口,“华阳郡公府,新招的几个厨子里,有一个是隐瞒了身份的……前御厨。” 杨景澄脸色骤变! “消息不确定。”丁年贵看向杨景澄,“也不知道是哪个御厨,更不知道是哪位的手段。”丁年贵心中苦笑,世子啊世子,你心心念念的华阳哥哥,早已为案板上的鱼肉,却看不见执刀人到底是谁。 “因此,有些事,您必须做。打赤焰军风险不大,您正可拿来积累军功。乱世当头,军功即是威望。” “京中水混至此,是因我之故么?”杨景澄喃喃道。 “您是变数。”丁年贵不知前情,不知杨景澄重生,但,言语如刀,毫不客气的扎进了杨景澄的心底,痛的他一个激灵。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杨景澄蓦得想起了这句古语,心情复杂的无以复加。 “我希望你在吓唬我,吓得我上战场挣军功,吓得我心甘情愿的做你的提线木偶,按着太后的心意,踹开华阳哥哥,自己登上宝座。” 丁年贵没有回答,只淡淡道:“战场上,不必害怕。谁想杀你,且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不必如此。”杨景澄从不拒绝踏上战场,堂堂八尺男儿,正该真刀实枪的挣自己的锦绣前程。从古至今,能成大事者无不伴有大气运。他如今已然立在了旋涡正中,赌一赌自家气运又何妨?横竖命是捡来的,大不了一死。于是从容道,“我听你的,待张发财归来,只要不是两军实力过于悬殊,我会亲自走一遭。” 丁年贵笑了起来:“我愿真心实意的追随世子,正因您敢打敢杀。官场如战场,不怕死便不容易死。战场纵然有凶险,然我认为,今次这场买卖,终究是划算的。” 杨景澄太年轻,任何能积累威望的事都不应错过。尤其是朝中局势越发让丁年贵觉着不安。他说不出一二三四的缘由,这是一种直觉,一种在无数次尸山血海中让他能全身而退的直觉。 听完丁年贵的话,杨景澄点了点头。王守良的忽然出现,让他察觉到了一张阴谋的网悄悄覆盖而来。坐以待毙是无用的,主动出击反倒更容易打乱对方的计划。 丁年贵说的没错,他是变数。不论因何而起,他既做了变数,那便注定是人家棋盘上的棋子。而想跳出棋盘,唯有掌握更多的力量。如今,章太后的支持,宁江卫的军队,永和帝的偏向,都不够!远远不够! 或许他再次睁开眼的瞬间,自以为的十年就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威望过盛,将来是否会与华阳兄长生死搏杀,那便……再说了! 四月二十七日,徽州城。 被吊在木架上的蔡仪神情萎靡,他已经被吊了足足三日。因徽州城内两位大人依然在僵持,赤焰军的大当家震天雷怕他死了,中途有命人将他放下,让他缓口气。奈何春季多雨,加之多半时间被吊着的他吃不好睡不好,这位养尊处优的都指挥使大人毫不意外的发起了烧。 鼻子被鼻涕堵着,呼吸有些困难。却是依旧避不开左近传来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江南气候炎热潮湿,他的下属指挥同知尉迟唐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那丝丝缕缕挂在身上的碎肉,和不停蠕动的蛆虫,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忍不住的作呕。 第506页 天空又下起了细雨,绵绵的,似有若无。远处的山丘很快蒙上了一层薄雾,不消盏茶的功夫,一副烟雨江南的画卷便在眼前缓缓舒展。蔡仪几乎绝望的闭上了眼,雨天动不了火器,徽州城,恐怕是真的要失守了! 站在城墙上的王英芳面色阴沉,新近的流言经过一日的发酵,开始疯狂的肆掠徽州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困于城中的百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与此同时地痞流氓们亦倾巢出动,放纵着最后的疯狂。 □□掳掠、□□烧。百姓们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王英芳甚至想,或许把赤焰军放进来,百姓恐怕还更好过些。然,徽州一旦失守,他的前程便彻底断绝。 赵良策不停的以城中百姓作要挟,可王英芳与杨景澄不同,他从未生出过甚爱民之心。他站在墙头默默的看着城内外的混乱,心性却出人意料的越发坚定起来。只因,他亲眼看见了,乱世之中的百姓如何的贱如草芥、生不如死。 正因他是官,他是徽州卫指挥使,才能稳稳立在城墙上。哪怕徽州城破,他也是最后一个死。而不似城中百姓,外敌未入,已然伤亡惨重;亦不似城外流寇,潇洒一时,终难逃一死。 王英芳的史书学的寻常,但他在生死之间,将利弊堪透。大晋朝的气运未绝,这官,他必须接着当!至死方休! 绵绵细雨织成的迷雾中,张发财等人顺利的摸到了徽州城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了几个没防备的赤焰军,几个人火速的换上了他们的衣裳,并在眉间点上了赤焰,并用特殊的颜料,把红润的面色遮住,一眼望去,活脱脱四个面色枯黄、饿出浮肿的赤焰军的模样。 赤焰军是杂牌军,由各地流民组成,军内是一个个的小圈子小团体,压根不存在甚眼生不眼生的,只消不是自己那小圈子的,皆是生人。便是大当家震天雷也不认得几个。是以张发财等人大摇大摆的在营地内走动,探查着赤焰军的情况。 四个人一面走一面观察。比起常见的那些流寇,赤焰军显的有规矩的多。现两下里休战,看不出战力,只能瞧见他们的营地尚算齐整,亦有人专职来回巡逻,与警戒的瞭望台。但,也仅限于此。南腔北调的杂乱口音,破显混乱的编制,随意能混入的营地,都昭显着他们的水平不过如此。 金富贵悄声道:“看着不怎么样,比起马师父练的宁江卫差远了。我觉着世子可来挣个军功。” 张发财眼皮跳了跳,瞥了眼远方被挂在架子上的蔡仪,毫不客气的反驳道:“战场还是太凶险了。” 金富贵没与张发财争执,而是岔开了话题:“营地太大,我们分头摸底速度更快。否则蔡大人怕是要撑不住了。” 裘有根深深看了金富贵一眼,终是点了点头。四人当即约定好回头集合的地点,快速的散开在了营地里。 走出几十步之后,张发财摇头苦笑:“有些人,看来迫不及待了。” 第293章 出击    雨渐渐大了,屋檐有了水柱…… 雨渐渐大了,屋檐有了水柱,沟渠有了水流。江南特有的潮湿密不透风的罩住了整个徽州城,让人觉得好不黏腻憋闷。路面上的人都觉着烦闷,地道内的章士阁更觉难熬。 他原以为今次做好了准备,绝不会重现当日的狼狈,却不想天公不作美,下雨、返潮一股脑的袭了过来,弄的地道内泥泞不堪,地道内的人一个个好似叫花子般,浑身没有半点儿干净与干爽,只把章士阁气的对着老天爷破口大骂! 恰他如今镇日里闲的发慌,骂完老天觉得不过瘾,又开始骂起了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骂他废物点心,区区流民,竟整十日都不曾打退,害他困于地道内,饱受潮湿的折磨。 现如今,从库里带下来的粮食生出了霉味,吃进嘴里时的难受劲儿,简直无法形容。脚边不知名的蘑菇一朵一朵的长,被褥上全是各色的霉斑。再则,地道不大,通风不佳,十几号人混在里头,屎尿屁无法及时清理,那气味,一言难尽。 章士阁越骂越委屈,想他堂堂首辅长孙,打落地起就没遭过罪,偏来了徽州后,又是洪水又是流寇!敢是他与徽州犯冲不成? 啪嗒,一滴冰凉的水砸在了章士阁的头顶,立刻渗入了他潮湿的发间。章士阁恼的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到处漏水!到处漏水!没个完了! 赤焰军围城十来日,章士阁并其随从们便在地道里坐了十来日的监。权贵府上,不独主子们娇气,贴身的奴才们亦不曾吃过甚苦头。章士阁暴躁至此,搁往日早有无数的丫鬟小厮前来替他顺气,可如今这起子副小姐副小爷们,早被困的没了精力,竟把章士阁撇在了一旁,由着他发泄。 王守良瞥了正闹脾气的章士阁两眼,目光落在了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身上。先前章士阁最信任的几个侍卫被张发财砍了,现跟着进地道的乃后头补的。倒也是章家养的,只是与章士阁并不亲厚。 察觉到王守良的视线,两个侍卫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章士阁的心腹章泰和恰好抬头,看见了王守良与侍卫的眉眼官司,心中没来由的一突。王守良的突然出现,夺走了他太多的权力与好处,他早恨的牙根痒痒。此刻见王守业有异常,顿觉抓到了把柄,心里暗自发狠,回头必告诉大爷知道,要你好看! 地道内各怀鬼胎,地道外已是人间炼狱。章士阁之所以躲在地道里,正是想等着打完仗,他这个从不曾离开徽州府的知府,便有了守土之功。哪怕徽州城破,那也是指挥使王英芳之过,与他个文臣无关。可他也从不曾想过,身为知府,本就有约束教化百姓之责。如若坐在徽州知府位置上的是彭弘毅,城内断不至于乱到此般地步。 第507页 凄厉的哭喊时不时的在城内响起,穿梭在城中的赵良策冷笑连连。无论是章士阁的小算盘,还是王英芳的权衡,他皆看的一清二楚。 太失望了!这个官场,这个天下,让他太失望了! 曾几何时,他亦心怀抱负,想好生做出番事业。不曾想,无论来多少个知府,无论升迁多少个指挥使,都没有任何区别!淋尖踢斛,掘地三尺,就是他们当官的全部! 明知赤焰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群蝇营狗苟了! 王英芳依旧坚守在墙头,而他主动请缨来城中维持秩序。短短一日,他已连续救下七个差点被□□的妇女,十几家被打劫的店铺。可是,面对全城的乱象,他的营救,不过杯水车薪! 他倏地顿住脚步,跟在后头的兵士差点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却毫无所觉。拳头攥的死紧,就在这一刻,他想直接出城。哪怕公然叛逃,也比憋在城中爽快! 惨叫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不待赵良策反应,他身后的小兵直接冲进了人群,拔刀便向那抢劫之人砍去。及至血溅三尺,赵良策方看清劫掠的那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挥刀砍人的小兵同样呆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他颓然的垂下了头,回到了队伍中。险些被抢劫的人抱着怀里的饼,来不及与赵良策等人道谢,手脚并用的跑开了。 雨势渐大,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街道上已没了行人。昔年熙熙攘攘的徽州城,万籁俱静,唯余春雨缠绵。 阴云汇聚,逐渐向北。一日后,等到张发财等人回信的杨景澄站在宁江卫的高台上,随意的看了看阴下来的天。随即收拢心神,望向了站满了人的演武场。场内将兵们身姿笔挺,旌旗飘扬。 原先吊儿郎当的队伍,经过大半年的操练,已有了模样。纵然比不得九边精锐,却是盔甲兵器一应俱全。一眼望去,与杨景澄初来之时,那歪瓜裂枣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杨景澄的眼底升起了笑意,他自幼爱武,早向往驰骋沙场的爽快,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一阵风来,旌旗咧咧作响!忽然,喇叭声响!场内将兵登时齐声呐喊:“虎!” 这声呐喊挟着汹涌的阳刚之气,直冲九霄!左近树梢上的鸟儿惊的四散奔逃,卫所外的行走的百姓亦觉心中震颤 “呜——”嘹亮的喇叭长鸣,中军旗帜指向南方,场中将兵唰的跟随旗帜转身、立定。随即,“咚”的鼓声沉稳有力的响起。将兵们开始抬脚走路,并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数到十时,那宛如敲在人心头的鼓声及时响起。 十步一鼓,谓之点步鼓。有了鼓声的指挥,将兵再无旧年之散漫。五百人的方阵变成了一条条的长龙,整齐有序的跟随着旗帜,大踏步的走出营门,走上大街。在百姓的目送下,出城、登船,直奔徽州而去! 留守在宁江的将兵们,急忙忙的跑上了城墙,看着袍泽们扬帆起航。宁江卫在杨景澄到来之前,多年不曾练兵。他们与其说是驻军,倒不如说是军屯里的街坊。有几分乡土情谊,却也仅限于此。 直至杨景澄的到来,有了马桓没日没夜的操练,无数次共同被整到精疲力竭、无数次彼此夜袭搞到对方灰头土脸,乃至对练恼怒时恨不得砍死对方。可是,就在五百青壮皆登上船只,预备出征时,无数的不舍与担忧瞬时涌上了心头。 原来,这就是袍泽。 愿与杨景澄去杀敌的,多是无牵无挂的青壮。他们期盼着挣赏钱、挣前程,好娶妻生子、繁衍子嗣。他们充满了斗志,信心十足的朝城墙上的袍泽挥手道别。并无一丝一毫将上战场的惧怕。 只因金贵无比的杨景澄,站在了船队的最前。 主将亲征,竟能生出如此气势!杨景澄有些明白昔年他家祖宗,何以横扫四方,创下赫赫武功了! 水声哗啦作响,船上的将兵们却安静非常。丁年贵赞赏的眼神,毫不掩饰的落在了马桓身上。无怪乎当年宣献伯宁愿得罪康良侯,也非要放他一条生路;无怪乎他蹉跎了十数年,杨景澄依旧待他恭敬有加。 这是个练兵的天才!而这个天才,奉出了自己的全部才华,奉出了自己的儿子与弟子,父子师徒皆心甘情愿的为杨景澄驱使! 许平安亦是见过世面的人,从北到南,从京城到地方,身为武将的他,见过的将兵数不胜数。然行为举止有如此法度的,绝对堪称凤毛麟角!他竟在宁江卫身上,望见了些许九边猛士的风采。 想到此处,许平安心如擂鼓。他知道此非杨景澄自家的本事,然若为帝王,要的正是有才之士甘愿为他赴死的威望!恍然间,丁年贵、张发财、冷辉、裘有根,包括自己,一个一个的,皆与杨景澄生出了情谊。愿陪他上战场,愿拱卫他成为帝王。 而他们相识,仅仅一年! 回望宁江城,城墙上的宁江知府在拼命的挥着手。哪怕相距百丈之遥,许平安亦能感受到他的担忧,与真心实意盼望杨景澄凯旋的殷切。 许平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位心慈手软、总是耍小孩儿脾气的小世子,在收买人心上,居然这么猛的吗!?原来天下真的可以靠哭的!三国故事诚不我欺! 负手傲立在船头的杨景澄并不知麾下杂乱的心思,他不停的在心中推演接下来的厮杀。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士,他希望尽可能的避免伤亡,尽可能的将人全部带回。 第508页 天色渐暗,含着水汽的阴云压的低沉。杨景澄所率领的船队越发低调,所有的旌旗全部收起,一艘艘的船只悄无声息的隐藏进了黑夜与浓雾之中。也就是身处江南,满地水性好又经验丰富的船家,否则连夜行船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江南水网密布,杨景澄正是想要打的赤焰军措手不及! 然而,他们谁也没发现,河边草丛有人影闪过。很快,另一条河道里,一艘快船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徽州城。 寅正三刻,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一道黑影飞快的从草丛中掠过。直至徽州的城墙下,拉弓、射箭!带着信笺的箭矢砰的插在了墙头。随即,另一个黑影拔下还在轻颤的箭矢,收走上头的信笺,反手把箭矢掰成两截,往下砸去。底下的黑影看到断成两截的箭矢,轻轻吁了口气,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而拿到信笺的黑影,则是如同灵猴般,在徽州城内穿梭。很快,他来到了一个土坡上,有节奏的敲响了扇小巧的木门。 木门吱呀打开,黑影轻巧的落入了木门当中。门后是个狭长的地道,里头横七竖八躺着好些熟睡的人。可就在他身形稍动的瞬间,一把雪亮的刀抵在了他的后腰。 “壮子,是我。”黑影轻声道。 刀被收回,身后人的气息顿时隐去。而不远处的王守良则睁开了眼。黑影快速走到了他身旁,在他耳边低不可闻的道:“瑞安公世子率兵亲至!天亮即可抵达徽州城!” 王守良轻笑一声:“看来,前日的消息没错了,瑞安公世子确有几分胆色!”说着,眼中闪过了一丝厉色,对着黑影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黑影顿了顿,郑重的点了点头,而后抱着刀安安静静的坐到了角落里,悄无声息的等待着,真正的釜底抽薪! 第294章 汹涌 京城,章府。 …… 京城,章府。 章首辅放下手中的密信,背着手,踱步到了书房外。初夏时节,草长莺飞。庭院里的月季绽放,一片五彩斑斓。屋脊后的桃树枝丫随风摇曳,连带着刚结出来的桃子,好似一个个小小巧巧的铃铛般,不住的摇晃。 清风徐徐,碧空如洗。这是京城里难得的好时节。而随着兵部尚书等要紧官职的补齐,京中的各方博弈再次陷入了僵持,亦是朝堂上难得的好时节。 只可惜,对于正在谋夺皇位的章首辅而言,水混了方好摸鱼。眼下实在有些太过安静了。 “首辅大人。”幕僚吴经业的声音在章首辅身后响起,“蔡指挥使果真落入敌手了?” 章首辅随意“嗯”了一声,没做出任何评价。 吴经业苦笑:“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康良侯那处不好交代。” 章首辅不以为意的道:“我自有打算。” 吴经业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现如今,章首辅与章太后为着圣上嗣子之事,闹的颇不愉快。纵然不曾公然撕破脸,但他们这些身边人,多少有所察觉。正人心浮动,章家那不长进的长孙偏又频频闹出事端,弄的他们做幕僚的,也跟着心中惴惴。生怕不知哪方的人马揪住章士阁这个硕大的破绽,给予章家致命一击。 章首辅轻笑:“无需担忧,士阁并非破绽。”章首辅好似有读心术般,转身看向吴经业,“而是破局。” 吴经业怔了怔,章首辅却但笑不语,而是岔开了话题道:“昨日,长乐郡公来访,我不曾见他。” 吴经业心中更沉郁了,长乐郡公隔三差五的往章府跑,实在太沉不住气了!哪怕他为章府幕僚,亦看不上长乐的猥琐姿态。 “他慌得有些失了分寸,明日他再来,你替我转告他,叫他稍安勿躁。”章首辅淡淡的吩咐道。 吴经业欲言又止,好半日,终是开口道:“我听闻户部徐尚书,预备与朱尚书家联姻。” 章首辅接道:“朱尚书,已经投向了华阳。” 吴经业点了点头:“您都知道了。” 章首辅呵呵一笑,依旧没有多话。挥手打发了吴经业,他继续背着手,在庭院里悠闲的散着步。华阳比想象中的更稳打稳扎,略微收起了锋芒的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着文臣们心中期盼的太子的模样。他在疯狂的扩张着自己的权力,不独帝党的官僚,连原先后党中人,也有渐渐倒戈的。 工部尚书徐立本,就是例子。然而,世间有句俗话就叫“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如若永和帝已至弥留,华阳郡公所作所为并无不可。但,永和帝而今,尚在春秋鼎盛。没有九边武将支持,难以篡权夺位的章家,那御座上的帝王尚且无法容忍,何况振臂一呼,便可引得九边响应的华阳郡公? 章首辅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华阳,你真当你与各路朝臣的暗通款曲,无人知晓么? 章首辅不愧是与永和帝相伴了几十年的老臣,对永和帝的想法,可谓了若指掌。徐立本与朱明德两家的联姻,哪怕搁在去岁,都能让永和帝乐上好几日的。然,眼睁睁看着华阳郡公的党羽日益壮大的今日,永和帝只觉得举世皆敌! 他没有反省为何朝臣一个个离心离德,而是把满腹怨恨都记到了胆敢窃取他权力的华阳身上。在知晓朱明德与英国公皆倒向华阳的瞬间,他心中的杀意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冲击着他的理智,甚江山社稷、家族传承,皆在这熊熊怒火中烧成了灰烬。之所以还未下手,只是不想让章家与长乐渔翁得利而已! 第509页 蔡仪被俘的折子摆在昭仁殿的案头,折子旁边放着的是另一封形制不同的密折。密折奏报——蔡仪的长随逃向了宁江府,疑似向杨景澄求救。 永和帝的手指摩挲着锦衣卫递上的密折,心里不住的猜度着,杨景澄会去么?去了,能救回蔡仪么? 即将被逼到绝境的永和帝,迫切的期盼着有人能节制华阳。眼下,除却在朝代交迭时至关重要的掌兵将领,能最小代价撬动华阳根基的正是杨景澄!永和帝清晰的知道,朝臣没那么好骗,华阳此刻的太子风范,皆是伪装。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十六岁便敢虐杀囚犯的暴徒! 华阳的赫赫威势,不过是杨景澄被逼出了京城,退去了朝臣的视线之外。一旦杨景澄能够重新展露头角,那些原本心急火燎、想谋从龙之功的小人们,会立刻放缓计划。 华阳越是急切,永和帝越要拖住他的步伐。此时此刻,永和帝真是恨极了去岁放权给了华阳的自己!死了区区一个吴子英与张继臣而已,当时的他为什么会觉得章首辅才是威胁!? 硬壳纸制成的奏折在永和帝手里捏成了团,随侍在旁的梁安等太监看的心惊胆战。近来永和帝的脾气越发暴躁,乾清宫已经被活活打死了五六个太监。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命丧黄泉的是不是自己。 身为华阳郡公眼线的陈方珠更是紧绷,如今,每一次当差轮值,于他而言皆是难以忍受的刑罚。他觉得自己正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生不如死!压力大到了他已经无法承受的地步。哪怕他是华阳郡公的人,现也只盼着赶紧尘埃落定,无论谁生谁死,总归,别让他再受煎熬便好。 慈宁宫内,章太后挥退前来密奏的心腹,开始了沉思。斗争数年,她早养成了谋定而后动的习惯。只因她见过太多冲动之下,粉身碎骨的故事。越是关键时刻,越得沉得住气。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活到最后的,自然而然便是赢家。 一只燕子衔着淤泥飞到了屋檐下,在慈宁宫大殿的房梁下筑起了巢。按规矩,为了维护宫中的建筑,燕子巢皆是要打掉的。但今岁的燕子有了福,不知为何,章太后反常的留下了它。 燕子来来回回,章太后饶有兴致的歪在躺椅上,看着它一点点的筑巢。原本枯燥的过程,竟好似有甚奇趣般。慈宁宫内寻常的太监宫女们不敢问,兰贵倒是问了,却只得到了个明显糊弄的答案。 京中的气氛,越发诡异了。 不知疲倦的燕子又一次拍着翅膀归来,章太后忽然笑出了声。兰贵一脸无奈的看向章太后,语带哀怨的道:“娘娘——” “你们呀,一点子耐心都没有。”章太后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笑呵呵的道,“娘娘告诉你个巧。”章太后说着又笑了起来,“旁人打群架的时候,你就得猫在一边千万别露头。等他们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你在后头捡便宜便是。” 兰贵咕哝道:“若是打的不伤筋不动骨,就没后头人什么事儿了。” 章太后笑眯眯的道:“他们若是小打小闹,你就在后头扇阴风点鬼火。他们心里有鬼,哪怕先前假模假样的打,叫你一家伙挑唆的,早晚要下死手的。” 兰贵心中微动,脑海里有个线头若隐若现,想抓却又怎生都抓不住。只在心底生出了不安,总觉得近日京中必得有事! 天色渐暗,章太后从躺椅上起身,扶着宫女的手,走到了回廊下。兰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正想絮叨几句,忽然,章太后蓦得停住了脚步,把兰贵吓了一大跳。 “兰贵,你认得王守良么?”章太后问。 兰贵想了好半日,方试探着道:“王大管家的兄弟?” 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章家盘踞京中几百年,就同皇家一样,有光明正大当差的,亦有隐藏在暗处干脏活儿的。王守良,明面上是二管家,背地里,正是章家干脏活儿的。” 提起脏活,不由让人想起专管刑讯暗杀的锦衣卫与东厂。兰贵脸色微变,莫不是章家亦养了死士!? 章太后浑浊的双眼,看向窗外的红霞满天,低声道:“我哥哥,要收网了!” 兰贵心尖一颤,收网?章首辅收什么网?他什么时候布下的网!? “娘娘……”兰贵颤声问,“他……会……叛主么?” 章太后哈哈大笑:“他心中从未有主,何来叛主之说?” 兰贵脸色瞬间煞白!心里隐隐的猜测,在章太后的话语中得到了证实!他也万万没想到,一向被他视作章太后麾下第一人的章首辅,傲到了此般地步。 心中从未有主! 太叛逆了!太疯狂了!这样的人,简直超出了兰贵的想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能有人胆敢不认皇家为主!? “那您,为何还要重用他?”兰贵忍不住问。 “可用,便用。”章太后说的理所当然。 “可是,他不忠!”兰贵的音调开始拔高,“他又把个远亲,送给了长乐做小!他明明知道您不喜长乐,他故意恶心您!” 章太后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兰贵噎住。 “他太贪了。”章太后的脸上再次浮起了笑,她理会兰贵,自顾自的道,“贪过头,则容易迷失本心。” “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站在廊下的章太后笑容愈盛,“但他忘了,我一介女流,能走到今日,靠的从不仅仅是步步为营。” 第510页 “而是最要紧时刻,我敢赌!无论他有何等的谋划、哪样的后手。在所有人都即将亮出底牌时,靠的就是那敢拼死一搏、绝地逢生的气势!” 章太后笑容一敛,眸光缓缓扫过九重宫阙的斗拱飞檐,苍老的声线平静且坚定。 “赌天!” “赌命!” “赌我一定能赢!” 第295章 杀敌   卯时初刻。  …… 卯时初刻。 船只悄无声息的逼近了徽州城,于赤焰军营地五里外摸黑下船。夜深露重,宁江卫的各级军官挥舞着不怕水的明瓦灯笼,无声的指挥着。 野路子出身的赤焰军恐怕死都想不到,天下竟有不吆五喝六的军队。更不知为了彻底堵住兵士的嘴,每个人嘴里都衔着块小小的竹片,谓之衔枚。行军时含在嘴里,倘或无故遗失,便是重罪! 在如此的军规军纪之下,宁江卫五百将兵,一个个好似聋哑人,既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一切行事全凭灯笼与旗帜。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刻,如同百鬼夜行,说不出的诡异。可若此地有行家,便是说不出的骇人! 直至宁江卫排好了队列,赤焰军伫立在高耸瞭望台上哨兵,依旧毫无所觉。 灯火闪烁,得到号令的将兵们终于可以吐出嘴里的衔枚,用极低的声音开始报数。很快,各旗队统计人数,精锐的斥候悄悄找回了掉队的几人。赶在天明前,重新按照步兵阵法排好了队列。 宁江卫没有骑兵,能否打胜仗,就看过会子上了战场后,赤身肉搏时的表现了! 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自己略显躁动的情绪。这是他头一回带兵打仗,便选了最难控制的夜袭。也正是此番,他才深刻的理解,打仗绝非匹夫之勇。从走出宁江卫的营门那一刻,他所经历的全部都是严谨与谨慎,与过去想象中的热血沸腾截然相反!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书是,打仗亦是。 阵列中,各级军官在不住的低声嘱咐着。杨景澄首次率兵打仗,宁江卫亦是首次出征。上回那趟徽州之行,纯粹的笑话,与打仗半点关系都无。此刻一群新兵蛋子,只把马桓焦虑到抓狂。然,老兵皆从新兵而来,再嫌弃,也必须兢兢业业的反复叮嘱操练,直至他们能真正做到临危不乱。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预备打仗的宁江卫的神经越来越紧绷,天边终于亮起了微弱的光。就在这赤焰军交班的当口,一阵嘹亮的喇叭骤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天鹅音撕裂浓雾,毫不留情的刺入了赤焰军的耳膜! 赤焰军大当家震天雷猛的从床铺上跳起! 五百人齐声大喝的“虎”字又当头砸来! 半梦半醒的赤焰军登时乱做了一团!由流民组成的野路子,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超过半数的夜盲。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完全是瞎子。而有杨景澄个大财主做后盾的宁江卫则早已摆脱了饥饿,治好了夜盲。他们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家旗队的旗帜,跟随着鼓点,杀气腾腾的冲向了前方! 咚咚咚,擂鼓交替,洪亮且急切!五色的旌旗更是挥出了无匹的气势,将赤焰军连战连胜的气焰直接打入了尘埃。 “怎么可能?” “不可能!!!”站在营地中的震天雷嘶声怒吼,“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官军,有何可惧!?各旗队擂鼓!列阵!” 然而浓雾中的“瞎子”们根本看不到旗帜在何方。混乱的营地里,更是难以分辨自家队长的呼喊。若是蔡仪这等废柴带兵杀来,赤焰军倒还有机会整队。可此时进攻的,却是前边疆猛将的马桓,花费大半年心血练出的精兵! 在旗帜的指挥下,宁江卫五百人的方阵,竟在狂奔了二百仗的距离后,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阵型。 被城外巨大动静惊醒的王英芳站在城墙上,瞠目结舌的看着气焰冲天的宁江卫,好半日都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景象,是人间真实。上回他们还不是这样的! 赵良策亦扒在墙头,半个身体探出墙外,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是宁江卫!这居然是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宁江卫!哪怕不久前宁江卫曾俘虏过他们一回,赵良策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赵良策口中喃喃,熟读兵书的他,在两军还未交战时,已猜到了结局。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信。他敬佩震天雷,以为震天雷的练兵之法,已然是步兵的极致。赤焰军再想扩充,唯有编入骑兵,形成更大规模的军阵。 可现城外的是什么?没有骑兵,没有火器,甚至没有弓箭手。仅仅五百手持□□、腰佩军刀的寻常兵士,偏偏那样的……霸气无双! 城墙上的徽州卫不曾看见,身穿甲胄的杨景澄,率领着他十三个彪悍的侍卫,冲在队伍的最前。金贵的宗室世子悍不畏死,身后将兵的热血齐齐涌上心头,跟在杨景澄身后,气势汹汹的冲向了敌营! 就在两军即将交锋时,擂鼓之声骤然加剧!备用的军鼓同时启动,让稍稍乱了些许的将兵几息间重新调整好了步伐! 旌旗突变,宁江卫的□□齐齐平举,毫不留情的刺向了前方! 两军相逢勇者胜!宁江卫与赤焰军接触的瞬间,赤焰军轰的溃散。速度之快,甚至没给震天雷留出丝毫的反应时间。 咚!咚!咚!交错的擂鼓不停,宁江卫无视赤焰军的溃逃,既不弯腰捡人头,亦不趁机摸尸体抢好处。只跟着旗帜鼓声,一往无前!宛若没有感情的铁人。 第511页 “啊——”赤焰军开始凄厉的惨叫,“他们不是人!不是人!” 仅仅五百人的军阵,面对数以万计的赤焰军,原本应该很快陷入包围,而后被无情的绞杀。然而,当五百人杀入敌军后,还能保持阵型不乱,面对流寇,那便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不是没有伤亡,更不是宁江卫勇猛过人。望见密密麻麻的赤焰军,总有些人本能的想逃。但他们转身的刹那,必定有根利箭,能精准无比的洞穿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倒在袍泽的脚下,被活活踩死。 战场上没有儿女情长,在最后压阵的马桓手持弓箭,如同杀神! 赤焰军哭喊着、逃窜着,任由五百人的军阵在营地里横行。终于醒过神来的花和尚双目赤红,心里恨出了血!提着长刀,义无反顾的杀向了宁江卫的主将杨景澄! 宁江卫四面皆敌,正与两个汉子纠缠的丁年贵一个不妨,就让武艺高强的花和尚冲到了阵前。长刀与铁质的□□铛的撞了个正着,在微弱的天光下,撞出了耀目的火花! 战场上面临的混乱,不曾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纵然赤焰军已然崩溃了泰半,可总有些抛开生死的好汉,宁与敌军鱼死网破,也绝不肯退。十三个侍卫在敌军的汪洋大海中,完全脱不开身。此刻杨景澄是生是死,全凭他自家手段。 转瞬间,刀枪已过几十招。身着盔甲的杨景澄不免行动笨拙,好几次都被长刀刺中。但花和尚只有一身布衣,在杨景澄以伤换伤的打法下,被□□捅出了数个血窟窿。 直到此时,挂在木架子上的蔡仪方如梦初醒。可惜他心中的狂喜还未消散,便在亮起来的天光下,瞧见了浑身浴血的杨景澄,正与同样鲜血淋漓的花和尚殊死搏杀! 蔡仪惊的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恨不能重新撅过去!他是盼着宁江卫来救,可他绝不愿杨景澄以身犯险! 花和尚身材高大、刀法刚猛,看起来是大开大合的打法,却出人意料的精妙。他在平地上猛的跃起,避开杨景澄的兵器,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猛的刺入了杨景澄盔甲的缝隙。 杨景澄暗道不好,连忙闪避,却是迟了些许。鲜红的血线飙射,随即肩窝一凉,若非反应及时,方才那一瞬,他的胳膊就被卸下了! 但,花和尚也没好到哪里去,仗着有盔甲保护的杨景澄,反手就是一枪,在花和尚的胸口刺出了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可惜偏了少许,否则以那一枪的狠厉,只怕已刺穿了花和尚的肠子。 “四当家的!别打了,快走!”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走啊!你打不过他们的!我们败了!败了!” 花和尚从来勇猛好色没长脑,正打的火起,哪里肯撤退?看着他招招搏命的打法,蔡仪急的想死的心都有!当即跟着赤焰军的人大嚷:“四当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打了!走啊!走啊!” 然而,打伤了杨景澄,岂是想走便走的?腾出空来的丁年贵移形换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飘到了花和尚的身后。极擅暗杀的他,短刀轻轻一扫,花和尚颈动脉的血液顿时飙出了足有丈余! 砰!花和尚高大魁梧的身体重重的砸落在地,砸起了一地的水花!正收拢着残部预备撤退的震天雷,在丁年贵收刀的片刻,再顾不得兄弟,撒腿狂奔! 最后的抵抗轰然消散,慌不择路的赤焰军转身溃逃。鼓声再变,马桓一声令下:“追击!” 宁江卫霎时散开,依靠平日的训练,默契的配合着——前方追击的人只捅一刀,废了敌军的行动力,后头跟上的人沿着路径,挨个补刀。他们像环环相扣的机关,无情的绞杀着赤焰军的生命。 天空下起了雨,雨水却冲不散战场的血腥。宁江卫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雨水落地即嫣红。 徽州卫呆愣愣的看着战场,发自内心的震撼与恐惧,冲散了获救的欣喜。以至于明明打了胜仗,竟无丝毫的欢呼之声。 城墙内外,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在角落里观战的一抹黑影蓦得消失。不多久,章家地道内,章士阁的头颅啪的掉到了地上。他甚至没来得及疑惑,便已尸首分离。 黑影提起了章士阁的头,冷声道:“收网!” 第296章 去抢    雨停,天光大亮。金钹敲响…… 雨停,天光大亮。金钹敲响,宁江卫收兵,统计伤亡、清点战果。看着城墙下来往如织的兵丁,王英芳终于从长长的噩梦中苏醒。徽州卫守住了!他的官职保住了! 眼泪鼻涕不争气的流下,身心俱疲的王英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说不出话。帮着守城的百姓们,却渐渐鼓噪起来。略有些见识的兴奋的在城墙上飞奔着大喊:“流寇退兵了!我们赢了!” 呼喊声如同海浪般层层向外扩散,城中居民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半日功夫,举城皆知骁勇的宁江卫前来救援,把流寇赤焰军打了个屁滚尿流。饱受战乱惊吓的百姓走到了大街上,见到活下来的亲友,忍不住抱头痛哭! 城外,已被人救下的蔡仪看着惨死的同僚,泣不成声。他心里有无数的恨,恨章士阁官逼民反,恨程荣道德绑架。他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惨白于赤焰军,亦是事实。他的仕途……到头了! 杨景澄就在他左近,一言不发。方才点名,宁江卫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数百人。以少胜多打出如此战果,足以震惊朝野。但战死的人,终是死了。无论何等荣耀,他们都看不到了。 第512页 丁年贵手持绷带,沉默的替他包扎着伤口,杨景澄无声的叹了口气。感受着身上传来的疼痛,他知道自己孟浪了。花和尚冲来之时,他不该应战,而是该躲到侍卫身后的。那会子,丁年贵等人,只怕差点叫他吓散了魂。 “那个,对不起。”杨景澄讪讪的道歉。 丁年贵绑完最后一个伤口,无比疲倦的道:“回京时,娘娘若要责罚我,您千万别求情。” “只是皮外伤而已……”杨景澄无奈的道。 “我教唆的您上战场,您擦破点油皮都是重罪。”丁年贵语重心长的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次过足了瘾,日后可别冲动了。” 杨景澄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向了一旁,低声问:“娘娘会怎么罚你?” “我哪知道。” 杨景澄追问:“重罚?” “死不了。” 杨景澄抿了抿嘴:“我会护住你们的。” 丁年贵笑了,随手抄过一件新的外套,披到了杨景澄身上,不再言语。说到底,杨景澄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平素已经被纷繁复杂的人和事压的如履薄冰了,偶或任性一回,实在不忍太苛责。至于他们将要受到的惩处,就当做这一年来攒下的吧。横竖跟着小爷,确实挺太平的。 再说,他能不能活到回京的那日,还不知道呢! “世子……”蔡仪见杨景澄处理完伤口,忙不迭的赶上前来,结结实实的行了个大礼,“世子救命之恩,下官铭感五内,此生此世,绝不敢忘!日后世子但有差遣,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正愧疚着的杨景澄被蔡仪拉回了神,他连忙命人搀起蔡仪,谦逊有礼的笑道:“举手之劳,蔡大人严重了。” 蔡仪觑了觑杨景澄略显苍白的脸色,苦笑:“下官连累世子了……翌日回京,定当亲自登门,向公爷请罪。” “那倒不必,”杨景澄笑道,“我且有事求你,你太客气,我可不好意思开口了。” 蔡仪忙道不敢,又追问杨景澄:“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杨景澄看了眼马桓的方向,问:“蔡大人可知,宁江卫是何人所练么?” 蔡仪跟着杨景澄看了眼正在领着兵士们清点战利品的马桓,谨慎的道:“请世子赐教。” “他叫马桓。”杨景澄目光平静的看向蔡仪,“曾用名为……赵敬。” 蔡仪怔了怔,随即面色一变!赵敬!?莫非他就是……当年被兄长通缉的那人!? 杨景澄呵呵笑了两声,十分无所谓的道:“若蔡大人不方便,就算了。” 蔡仪神色发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话。康良侯的为人,他最是清楚。护短的时候,根本不讲道理。既能因为他受委屈,公然给章首辅甩脸子,那幼子之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释怀!他只是康良侯府的旁支,别的事大抵能有几分体面,涉及这桩往事,他确实不敢开口。 然而,杨景澄刚救了他。 不提甚刚唱了高调便自打脸的窘迫,单说杨景澄奔袭几百里前来救援,弄的浑身的伤,还和和气气的同他说话求情,他却含混推诿,老太后能摁死了他!康良侯护短?章太后难道就不护短了?他今日敢落杨景澄的颜面,翌日章太后就能让他后悔投胎做人! 刚逃出生天的蔡仪简直悲从中来,今年他是犯太岁了怎底?老天能赏他一件顺心事么!?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想杨景澄却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清清淡淡的道:“原是我不曾与康良侯打过交道,不便直言,方想请你转达。些许小事,我自己对他说也使得。” 蔡仪没有说话,唯有一揖到底。 丁年贵的脸色阴沉,不消说,蔡仪定上了他心里的小黑本,待甚时抓住了机会,往死里阴他去了。至于杨景澄,并非果真大度到圣人境界,只事涉马桓安危,他必得让人心甘情愿,方算妥当。眼下事多繁杂,他暂没空搭理个忘八。 就在此时,张发财一路小跑过来,在杨景澄耳边低声说了一长串,硬生生把杨景澄说了个脸色数变。良久,杨景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知道了!” 说毕,杨景澄不顾身上的伤势,抬脚就往徽州城内赶。 甫一进城,立时闻见了街道上淡淡的硝烟味道,耳边还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与凄厉的猪叫。杨景澄脚步微顿,从赤焰军围城,到杨景澄解救,只有短短十二日。可这十二日,于徽州城内外的百姓而言,漫长的宛如一百二十年。 兵荒马乱,不足以形容城中百姓在围城时的惨状。作乱的,却不是被他打的落荒而逃的流寇,而是城中的乡霸地痞。杨景澄蓦得想起了方才张发财在他耳边秘密禀报之事,心中登时涌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宁江卫前来救援前夕,在城中维持秩序的人,是赵良策……偏偏赤焰军的三当家,亦是赵良策。那个曾悄悄问许平安,他爱民如子,是不是想当皇帝的油滑官僚;更是主动请缨,说服王英芳吐出了三十万斤粮食,让宁江治下活命无数的好心人。 这场仗打的杨景澄很难受。不止为了战死沙场的袍泽,更因赤焰军崛起于洪灾后,膨胀于寒冬时。今日徽州劫难,罪魁正是章士阁! 偏偏,只是躲起来,没有弃城而去的章士阁,仗着雄厚的家世,十成十的能稳稳过关。再忆起去岁今年,无数因缺粮而死的宁江府百姓,杨景澄心中杀意沸腾,他必须不停的告诉自己,清算的时候未到,他还得接着忍! 第513页 他却不知,让他恨不能生啖其肉章士阁,早已尸首分离。与此同时,一条流言飞速的在城中传播开来。 杨景澄略定了定神,快速的在徽州城内穿梭。不多时,他走进了一处民宅。荒草丛生的院里,是裘有根正看守着的、被五花大绑的赵良策。丁年贵的眉头皱的死紧,从胜利到揪住内鬼,时间太短、也太容易。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物反常即为妖,徽州东厂的那起子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丁年贵得到的信息太少,实在猜不出个所以然。探究的眼神扫向赵良策,只见赵良策依旧穿着官服,却是胡子拉碴、双眼布满了血丝,说不出的憔悴颓废。然,在见到杨景澄的一瞬,忽的翘起嘴角,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传闻世子丰神如玉,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往日那些话,竟非溜须拍马之语,着实让我意外!”赵良策悠然说道。 杨景澄没接话,只把目光移向了裘有根。裘有根自觉的道:“徽州有东厂的暗哨,早察觉徽州卫几个官员的异常,只暂未上报。闻得世子亲至,特特发信与我。王英芳与秦嘉美已关进了本地大牢,赤焰军的三当家,小人以为,还是等世子亲自来审方算名正言顺。” 不待杨景澄说话,赵良策再次开口:“从徽州搬回宁江的粮食,你真散给百姓了?” “你不是很会看人么?”杨景澄反问。 赵良策笑了笑:“早些遇着你,我未必去给赤焰军做三当家。” “赤焰军亦烧杀抢掠,与城中地痞没有不同。”杨景澄淡淡的道。 赵良策赞同的点了点头:“我当时就该麻溜求一求邵大川,让我调去宁江府,跟着你混。” 杨景澄:“……” “你的兵练的真好!”赵良策不吝夸奖,“我从不敢想,练兵竟真的可以练到如此地步。言出法随、令行禁止。妙!大妙!” 杨景澄笑道:“不是我练的,是我家武师父练的。我可没那本事。” 赵良策摇头:“非也!非也!你的麾下,就是你的本事。”说着,又连声叹道,“我可惜了啊!可惜了啊!” 杨景澄心中顿时浮起了浓浓的酸意,赵良策落入了东厂番子手中,竟是不惧不怕,谈笑从容。而这样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从三品的朝廷命官,公然叛出朝廷,并数次逼迫上峰投降,可谓罪孽深重。饶是杨景澄备受章太后“宠爱”,对着理应凌迟诛九族的反贼,也无一丝一毫替他减罪的可能。 然而,让这样的一个人,去承受那三千刀的折磨,又让杨景澄无法接受。只因从道义上来讲,赵良策,真的也没那么滔天的罪过。杨景澄不知他的彷徨与纠结源自何处,但真正该被千刀万剐的,绝不是围城之时,亲自带人四处救火的人。 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须臾,他轻声道:“赵大人,一刀毙命,可好?” 赵良策笑着应了声:“好!” 随即,他又问,“我是要犯,直接杀了我,不牵连你?” 杨景澄扯了扯嘴角:“我年少气盛,见有人胆敢反叛,一时气恼,命人剁了也是有的。大不了,把你尸体剁碎点儿。你别介意。” 赵良策哈哈大笑,笑得以头抢地、笑得眼泪直飚:“喂,小世子,将来是你当皇帝么?” 杨景澄摇了摇头。 赵良策的笑容倏地消失,他双眼直直看向杨景澄,好似要看进人的心里,深邃且忧愁。不知过了多久,他嗓音低沉沙哑的道:“那你去抢一个,好不好?” 第297章 线头   章府,地道内。…… 章府,地道内。 阴暗潮湿的地道里一片狼藉,血腥混着屎尿的味道,浓郁的直汆鼻子。微弱的火光下,章泰和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里,上下牙床不住的磕碰,发出了咔咔的脆响。 尚滴着鲜血的刀一步步的朝他逼近,他则手脚并用的疯狂往后爬着,试图躲过魁梧侍卫的杀戮。 “为、为什么?”章泰和的语调里满是哭腔,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进的脚步。 “你们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啊!”章泰和泣涕横流的大喊,“二舅!二舅!你要看着嫡亲的外甥死吗?你好狠的心!” 王守良不为所动,甚至有些不耐烦的道:“壮子,快着些。” “你背叛了大爷!你背叛了章家!”章泰和凄厉的喊道,“叛主的狗奴才,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尖刀落下,章泰和的叫骂戛然而止。 王守良冷漠的眼扫过地道,清点起了尸首。章士阁带至地道的,有男仆三人、女仆七人、心腹侍卫二人,皆同他们主子一起,齐齐整整的躺在了血泊里。 再次确认该死的人死干净后,王守良侧头问习惯性隐藏在暗处的黑影:“大伟,徽州卫那几个狗才,交出去了么?” 那名唤大伟的黑影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赵良策已经死了。” “这么快?”王守良脸上浮起了饶有兴致的笑,“瑞安公世子杀的?” “是。” “果然,”王守良毫不意外的道,“按他的性子,是决计不忍让赵良策去东厂或锦衣卫受刑的。这小世子啊……”王守良再次笑出声,“离京前,老太爷嘱咐我,心软乃小世子最大的弱点,对着设局,绝不会有失。这可真真是算无遗策了。” 王守良低哑的话语在地道内回荡,却无人接话。他带来的充作侍卫的杀手们习惯了沉默寡言,如非必要,皆不开口,以至于章士阁等人至死都没弄明白,王守良为何要屠杀。 第514页 不知不觉间,十来人的鲜血将地道内的土壤浸的松软腻滑。王守良感受到了脚底的不适,迈开腿往外头走。人,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因此他的衣裳干干爽爽,没沾染上半点血迹。当然,刚打完仗,便是他浑身浴血,也未必招人眼。 几个杀手跟在他身后出了地道,又迅速散开,躲去了各处不起眼的地方。王守良慢慢的走出废弃大宅所在的巷道,大街上的熙熙攘攘立时迎面扑来。 “你听说了吗?来救我们的世子,是皇帝老儿的亲侄子!打完土匪,提刀进城,把城里的贪官一股脑的全杀了!尤其是那与土匪勾结的赵大人,尸体都剁的稀烂!太特娘的解气了!” “这算什么?他也只敢冲武将逞能。要我说,我们徽州今次的劫难,全赖章知府。你说的那世子果真硬气,把姓章的砍了我才服气!” “姓章的躲起来了。” “呸,借口谁不会找?我看他根本不敢杀!” “嗡嗡嗡……嗡嗡嗡……” 今日的新闻不少,整个徽州城内的百姓全在传着闲话。刚处理完赵良策之事,行到指挥使衙门的众人就接到了信儿。丁年贵脸色骤变!在锦衣卫与东厂打滚数年的他,根本不必知晓前因后果,只听见这不寻常的流言速度,便知其中有诈! “张发财!”丁年贵沉声喝道,“抽调本地锦衣卫与东厂,即刻彻查!” 张发财一凛,当即应声而去。许平安与丁年贵对视了一眼,主动请缨道:“章士阁不见人影,八成躲在地道里,我去探查探查。” 丁年贵叮嘱了一句:“小心!” 许平安点了点头,正要出门,李金子忽然道:“若章知否背后有阴谋,许哥独自前往,恐有危险。不若我陪着你去吧。” 丁年贵与许平安对李金子早有疑心,岂肯放他随意走动?但他说的有理,万一是章士阁捣鬼,许平安容易中埋伏。丁年贵略作踟蹰,点出了身手稍逊的刘二与罗洋两人,命他们同许平安一起出门。 安排好查探事宜,丁年贵又对杨景澄道:“徽州处处透着古怪,世子务必提高警惕!” 杨景澄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道:“王守良在哪?你知道么?” 丁年贵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 “他那日在墙头,为何要祸水东引?”杨景澄心里的那根线头,又一次若隐若现的撩拨起了他的思绪,他却依然差点儿力道,始终抓不住。 “我为何又非要来救援徽州?”杨景澄继续喃喃的道,“张三特特去宁江通风报信,蔡仪的长随以死相求,宁江卫热血沸腾……”杨景澄墨黑的眸子,缓缓的看向了丁年贵,“你觉不觉得,有人非要牵着我往徽州走?到底为什么?” 被强行留在了指挥使衙门的李金子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被丁年贵犀利的目光锁住,他才开口道:“世子,不是牵着您往徽州走,而是从一开始,就有人引着您恨章知府,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那种!” 杨景澄当即愕然! “从去岁开始,章知府便莫名其妙的与您过不去。”李金子提示道,“去岁便罢了,公子哥儿心中傲气,目空一切也是有的。可是围城关头,王守良于城墙上喊话,紧接着就有义士赶夜路前来报信。哪有这么巧的事?真打仗的年头,张三怎么穿过的包围圈?又怎么平平安安赶的夜路?徽州盗匪林立,每月数起劫掠命案,张三独身一人急行至宁江,路上连个磕绊都没有,运气未免也太好了!物反常即为妖,世子不妨想想,您与章知否结了死仇,得利者为谁?” 丁年贵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步伐微移,以极细微轻柔的动静,又靠近了杨景澄几分,面上却一派轻松的笑道:“今日你恁的多话,可不像你平素的性子。” 李金子不退不让,从容直视着杨景澄:“世子一向聪慧,丁头儿更不是个莽夫。何以我能想到的点,二位皆下意识的错过了?或者,是想到了,但不便诉之于口?” 打探消息的人刚撒出去,一时半会儿的难有回应。杨景澄在厅堂内捡了把椅子坐下,随口笑道:“横竖我是迷糊着的,老丁你有何想头,不如开门见山的说道说道。大家伙儿集思广益,没准猜出暗处的阴谋也未可知。” 李金子轻笑:“怕是丁头儿不方便说。” 丁年贵脸色铁青,引的裘有根与钟护频频望向他。哪知杨景澄压根不为所动,竟出言替丁年贵解释道:“他不说,定是只想告诉我一个人。” 听得此话,丁年贵没来由的松了口气。不知是为了暂时在众人跟前洗脱了嫌疑,还是……杨景澄半点不受人挑拨,时时刻刻在维护着他。 紧接着,杨景澄似笑非笑的看着李金子:“你的话能当众说否?或是也同老丁一般,想单告诉我?” “世子,您若与章知府不死不休,对您自己,是有利的。”李金子暗示性十足的道,“王守良是章家人。能调动王守良的,却不止有章首辅。”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年初时,永和帝特特命人誊抄过来的“章太后训嫂记”,十分头痛的道:“所以你觉得是娘娘的手笔,目的是为了撇清我与章家的关系,取得圣上的信任?” 李金子没说话。 杨景澄看向丁年贵:“你也是这么想的?” 丁年贵摇了摇头,也没有说话。 第515页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觉得不像。”虽是迷雾重重,但他直觉这不是章太后的手笔,因为他没有熟悉感。或者说,以章太后的性子,理应更柔和,也更谨慎。至少,她应该不会引诱自己上战场。 毕竟,刀剑无眼。在战场上拼杀时无甚感觉,待冷静下来时,杨景澄便觉出了后怕。当时的情况,他大抵是死不了的,可他的胳膊差点被卸了。朝中极难容忍残疾的皇帝,因此,章太后为了保险起见,理应更倾向于他躲在后头。 但,出门打仗,还是以几百人对数万人,宁江卫居然无甚推诿。现细细想来,确有违和——调兵实在太顺了!要知道正二品的都指挥使蔡仪,调个援军都拖延了好几日,他区区一个三品的卫指挥使,哪来的那般威望?给饭吃也不行!谁还能真的不怕死?那又是谁提前鼓动了将兵? 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手段,才更像章太后的风格。难道是几股势力撞在了一起? 杨景澄从沉思中回过神,状似闲聊的问道:“金子,原先你是在哪当差的?” “梁安手下。”丁年贵冷冷的替李金子答了出来,语调里是压根不打算隐藏的敌意。 李金子没有辩驳,直接来了个默认。 “我知道了。”杨景澄好笑的摇摇头,“你就想说,姓章的没有好东西是吧?” 李金子再次默认。 杨景澄脸上笑着,心里却浮起了更多的疑问。说不通,李金子的话,总觉得哪有漏洞。不过,他的那句质问倒很恰当——他与章士阁结仇,得利的是谁? 门外倏地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众人寻声望去,竟是许平安三人狂奔而来。杨景澄嚯的从椅子上站起,急声问:“何事?” 许平安一脸铁青的道:“章士阁死了!地道内所有的人,无一生还!” 杨景澄惊愕的瞪大了眼:“谁杀的!?” 许平安咬牙切齿的道:“外间疯传,是我!” 第298章 大网    厅内众人齐齐骇然! …… 厅内众人齐齐骇然! 丁年贵立刻追问:“王守良何在!?” “不知!”许平安神色扭曲的道,“我进地道时,隐约觉得有人窥探。命刘二去左近巡了一圈,又没见人影。地道内黑暗无光,偏打开木门就有浓郁的血腥与屎尿味。我当时便暗道了一声不好!” 在场诸人的脸色皆变了变,他们皆是手上有数道人命的老手,即使是杨景澄亦杀过人。因此深知,战场上最浓郁的并非血腥味,而是屎尿的味道。只因人将死时,多半是要大小便失禁的。此非惊吓所致,而是身体的本能。 如若在地道口便能闻见,里头必有屠杀! 许平安略喘了喘,接着道:“因此我不敢大意,明知道外头可能有人监视,也不敢分开了。因那地道我去过一回,倒还记得路。打起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又寻到了他们残留的烛台一一点亮,那处情景一目了然。” “其余的人还好,”许平安神色复杂的道,“章士阁,死无全尸。” “然后呢?”杨景澄追问。 “章士阁的脖颈边缘清晰,筋腱齐断,杀人的是老手。”许平安语调森寒的道,“有我们东厂的影子!” “你们仔仔细细的查探了一番,”丁年贵冷冷的道,“待出来时,窥探是否已然不在?” 许平安沉重的点了点头。 “而后,街头谣言炸起。”杨景澄心中的那根线头越来越清晰,“第一波流言说什么来着?”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个嘲讽的笑,“杀了章士阁,才叫本事?” “我把整个徽州城的贪官全杀绝了。”杨景澄阴恻恻的道,“我还未进城,便送了个赵良策与我亲自动手;刚至指挥使衙门,章士阁都犯不着我吩咐,自有人替我收拾的妥妥当当。我倒想知道,到底是哪路好汉,待我如此的贴心贴肺了!” 跟着许平安回来的刘二抹了把汗,道:“王英芳还活着么?” 丁年贵朝裘有根使了个眼色,裘有根赶忙小跑的朝徽州大牢跑去。厅里一时安静下来,谁也没开口说话。不多时,门外再次有了动静,却不是去看王英芳的裘有根,而是去与本地探子接触的张发财急急赶了回来。 “世子!不好了!”张发财进门便道,“章士阁的脑袋被挂到了城墙上,街上的人都在传,是您派人干的!此事有诈,您速速发信去京中,与娘娘分说个明白!现可不是跟章家结仇的时候!” “恐怕已是晚了。”杨景澄木着脸道,“我猜,早有人八百里加急往京中传递消息了。” 丁年贵点了点头,同意了杨景澄的说法。吐出了口浊气,他再问许平安:“你没把章士阁的尸首带出来?” 许平安被一串连环招式打的有些昏头,没好气的道:“事未明了,我破坏现场不是傻了么?” “可你没破话现场,现也傻了!”张发财毫不留情的揭短,他通过方才的三言两语,猜到许平安大抵去过章士阁被杀的案发现场。哪知死人居然能自个儿把自个儿挂到城墙上,里头的水也太特娘的深了!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直把杨景澄敲的脑仁儿生疼。好半晌,他强行稳定心神,迫使自己从旁人的圈套中跳了出来。仗着记性好,默默的从赤焰军起兵至今日的所有事仔仔细细的捋了一遍。 第516页 他在沉思,厅内其他人亦然。李金子原是十分笃定此乃章太后推波助澜,可等章士阁的脑袋被挂上了墙头后,他脑子里的思绪也被搅成了浆糊。不为章士阁被杀——他得罪的人海了去了,被杀不稀奇,不被人下狠手才奇怪。但,幕后之人非要把“功绩”扣到杨景澄头上,着实太诡异了! 良久,牛有为忽然道:“去岁,圣上是不是说过……章夫人毒杀了龙夫人?” 轰的一声,一道电光打进了众人的脑海!若说朝中谁迫切想要杨景澄与章家彻底决裂,非永和帝莫属! 杨景澄的脑子嗡的一下,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升起,直冲脑门!他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丁年贵的手腕,拽着人直往里间走! 许平安等人先是唬了一跳,很快,他们极有眼色的同时向外退去,把整个指挥使衙门的大堂留给了杨景澄。 大堂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杨景澄略显粗重的呼吸,叫人听的尤其的分明。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丁年贵忍不住想主动问询时,杨景澄才开口,确实嗓子已然嘶哑:“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什么?” 丁年贵平静的问:“世子说的哪方面?” “这是谁的局?” “不知道。” 杨景澄盯着丁年贵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那我哥哥,会死么?” 丁年贵眸中顿时闪过惊愕,这平日里微不可查的神色,此刻却明明白白的落进了杨景澄的眼中。 “李金子质问时,你逃避的问题是什么?”杨景澄的双眼发红,“别骗我!” 丁年贵低声道:“您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见杨景澄依旧盯着自己,丁年贵只得道:“只要您与章家决裂,在圣上心里,华阳郡公便没用了。” 杨景澄眼前发黑,丁年贵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那就代表着,极大概率是真的!幕后之人造势的目的,正是一步一步砸实了他与章士阁的仇深似海,一步一步塑造他爱民如子的形象,为他“杀”章士阁,奠定了情理与法理上的双重基础。而后在他抵达徽州时,手起刀落,宰了章士阁,扣到了他头上。 至于章士阁是否真的是他下的手?那不重要。徽州人认为是、永和帝认为是、满朝文武认为是,就够了! 他公然斩杀了章家承重孙,章家女跋扈的毒死了他生母,他与章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娘娘,难道就盼着我们杨家落不着好么?”杨景澄心中生出酸涩。他曾恨极了章家,恨极了章太后。重生新来的第一日,想的便是早晚要连章家带太后,一并剁个干净。只是,不想朝中局势变换,他意外与章太后接触密切起来。 章太后送他的侍卫,章太后书信来往中的尊尊教诲,无一不在软化着他的心。他无数次纠结,章太后与章家,能否分别看待?只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想,章太后,就能如此的无情。 丁年贵喉结微动,半晌,他无力的辩解道:“未必是娘娘做的。” 杨景澄冷笑:“不是娘娘,难道能是圣上?此事王守良至关重要,他乃章家世仆,大管家王守业之胞弟,除了娘娘,还有谁能使的动他?” 丁年贵缓缓吐出了三个字:“章首辅。” 杨景澄呼吸一窒。 “实不相瞒,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娘娘。”丁年贵语调平缓的道,“所以我不便与李金子纠缠。毕竟,我是娘娘的人,公然教唆您与娘娘离心……”丁年贵笑笑,“我得多活的不耐烦?” “但后来再仔细想了想,觉得章首辅的嫌疑更大。”丁年贵极为耐心的道,“您也说了,章士阁是章家的承重孙,精贵的了不得。换个人,您杀了便也杀了,三番两次挑衅您,休说砍头,凌迟了他章家都难有二话。但,承重孙,是不一样的。” “他是个绝佳的招牌,您从此与章家不死不休、绝无半点和解可能的招牌。” “可其实,对章家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呢?” “一个不晓得眉眼高低,只知道肆意妄为,镇日里不是招惹了这个、便是得罪了那个。”丁年贵嘴角微勾,“谁家养了个这样的混账,当真是八字不休。” “因此,宰一个混账,换准太子一条命……世子觉着划算不划算?” “那是他亲孙子!”杨景澄的嗓子发干,出生在宗室的他,只见过至亲长辈如何溺爱,从未考虑过亲祖父能把亲孙子的头挂上城墙。尤其是,章士阁的跋扈,必定是全家围着可劲儿宠,才宠的出来的!他又不是没见过章家的庶子,再嚣张,在他成为储君候选之后,也不敢掠他锋芒。 丁年贵清楚,杨景澄不是不知道有些人狠起来,可以六亲不认,只是不肯信而已。 “每逢杀人案,我们寻找凶手时,有个屡试不爽的技巧……谁能收获最大的好处,谁就是凶手。” “圣上对华阳郡公早有杀心,人尽皆知。”丁年贵脸色难看的道,“借圣上的手杀华阳郡公,您又在千里之外。待您折返京城,怕是早已尘埃落定了。” “而且,以章士阁为诱饵,算得上阳谋。便是您没有驰援徽州,只消世人皆知章士阁死死得罪了您,他死了,便是您杀的。” “不愧是当朝首辅,当真好算计!” 丁年贵的分析,清晰明了,比李金子的版本不知道合理的多少倍。杨景澄却没有全信。他再次极认真的看向了丁年贵:“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发信入京,向华阳哥哥示警,你能做到么?” 第517页 丁年贵苦笑:“世子,我只是个东厂番子,信可发,郡公是否能收到,我说了不算。”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用低沉而郑重的语调道:“我希望,娘娘没有那么不顾我的感受;也希望你不要忘记,于我而言,野心永远是次要的。江山社稷、天下黎庶,乃至手足之情,都远远凌驾于野心之上。” “我对兄弟皆如此,包括……你!” 第299章 报信    丁年贵心头一颤,欣喜与愧…… 丁年贵心头一颤,欣喜与愧疚同时涌上心头。欣喜于杨景澄真的把他当兄弟,愧疚于在这场阴谋中,自己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杨景澄出仕时间太短了,很多事确实难以察觉。而他,早已在红尘中打滚数年。至少王守良在城墙上祸水东引时,他就笃定了章首辅有阴谋。 但,章首辅,无论怎么做,他的第一目标都应该是华阳。换言之,此刻对杨景澄是有利的。 丁年贵不喜华阳,盖因他最先入的锦衣卫,次后调的东厂。或许对杨景澄而言,华阳是纵容宠爱的;是聪慧公正、能创中兴的。但丁年贵始终无法忘记华阳的残暴与无情。 比起那位动辄虐杀、对锦衣卫极为苛责的老上峰,杨景澄简直可爱到无敌。尤其是,他也曾有个这么憨吃憨玩、与人为善的兄弟。兄弟已经遍寻不见人影,因此,对杨景澄,他真是恨不得把一切好的都捧到他面前。哪怕他只是个蝼蚁,哪怕他只能尽绵薄之力。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再次闭上。 杨景澄垂着眼,道:“我想写信。” 丁年贵无声轻叹,答道:“好。” “多谢。” “应该的。”说毕,丁年贵直接抬脚出门,消失在了视线中。 杨景澄有些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静静等待着丁年贵的回音。他或许因经验不足,不能第一时间发现有一张网悄悄靠近,将他们所有人都罩在了其中。但等幕后之人真正露出獠牙时,他便已经知道,布这张网的,不仅仅是敌人。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想逼他登上皇位。区别在于,有些威逼、有些利诱、有些则在悄无声息的布局。 做皇帝好不好?杨景澄苦笑。做皇帝当然好,这天下的乱象,这万千的黎庶,都得当了皇帝,才有可能按他的心意去处置。只是,如若他与旁人一般,为了皇位,可毫无顾忌的踩着自家兄弟的尸体上位。那还谈甚天下苍生? 人有亲疏远近,因此,天下苍生怎比得上至亲骨肉?若连至亲骨肉都可轻易舍弃的,又岂配谈天下苍生? 何况,他信华阳郡公能做个好皇帝。 至于丁年贵的小心思……杨景澄心中微叹,求同存异吧。 官道上骏马纵横,策马人视线交错,皆是心知肚明。徽州距离京城三千里之遥,换人换马的极限速度,约四日能抵达。章家的先手,他们的人已经跑出去老远,丁年贵的人才将将出发。如若章首辅或章太后速度足够快,杨景澄的示警便毫无作用了。 可有些事,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亦要搏上一搏。如今只好期盼章家收网尚需时日,好叫华阳郡公有所防备才好。 入夜,裘有根归来,回报杨景澄,道王英芳暂无性命之忧。杨景澄稍作思量,便知幕后之人始终想给他塑造一个嫉恶如仇的形象。章士阁霍乱地方、赵良策背叛朝廷,皆是该死的罪过。他不经朝廷,私自处置,纵有不妥,可法外不过人情。甚至作为一个准太子,他的决断与果断,皆是可名传史册的亮点。 但王英芳苦守城池,不论他有多大的私心,他终究守到了最后一刻,艰难的等到了杨景澄的救援。从行为上看,这是个忠臣。他麾下一彪人马,除了赵良策,个个铁骨铮铮。 所以,嫉恶如仇的杨景澄不单不会杀,大抵还会关照表彰。哪怕把人抓到了牢里,那也是因赵良策的缘故,暂做扣押,等待朝廷审问。 杨景澄嘲讽的道:“王英芳几个,待遇是不是挺好的?” 裘有根点了点头:“是。王大人还让小的替他带个话,说谢世子的维护,以及……”他脸色有些古怪的道,“午间那碗炖牛腩着实好味。” 杨景澄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终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这才是章太后的手段! 丁年贵把一切推到了章首辅头上,但杨景澄知道,章太后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她不亲自下手,却不妨碍她背地里搞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或许,从王守良进入徽州的第一日起,她就在背后布局,她的人就已经准备好了借力打力。 杨景澄把后槽牙咬的咯吱咯吱响,竟半点也恨不着。章士阁与赵良策不该死么?王英芳不该被照拂么?华阳郡公要夺取皇位,不该被谋害么?他卷入局中,不该被算计么? 大家皆是求仁得仁,唯有她章太后最无辜! 杨景澄连连深呼吸几口,压下被章太后气出的两缸老血,强行稳定住心神,缓缓扫过厅内,问道:“知府衙门里的属官幕僚还剩几人?” 许平安上前一步答道:“回世子的话,同知与通判们皆暂在大牢里。章士阁身边的幕僚倒抓着了一个,正在问话。” 杨景澄沉吟片刻,道:“我们不熟徽州景况,且即将折返宁江。先把同知与通判们放出来,让他们先行代管。余下如何升迁、或是朝廷派谁来当新的知府,与我们无干。” 第518页 许平安忙问:“那您要见见他们么?” “不必。”杨景澄道,“他们文臣我武将,朝廷规矩还是要守的。”杨景澄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我又不是真太子,越界过了那小心眼的皇伯父该收拾我了! 许平安应了一声,命刘二跑趟腿,去交代琐事。末了,他叹息道:“世子,您身边的人总只有我们几个,不够使了。回宁江后,挑写伶俐的人跑腿吧。” “再说吧。”杨景澄此刻实在有些没心情,于是顺嘴道,“章士阁的幕僚看好了,带走。回了宁江再说。你再使个人,去外头通知马师父,大家伙歇一晚,明早便回。另,赤焰军之前劫掠了周遭不少富户,抄出来的粮食金银不少,留一半与徽州府,让他们赈济灾民。” “叫他们一个个给我脑子放清楚,再敢朝赈灾钱粮下手,你们给我亲自动手……”杨景澄无比狠厉的道,“活剥了他们的皮!” 许平安不由眼皮一跳,他们家世子连最不愿动的虐杀手段都放了出来,可见是动了真怒。余光瞥了眼杨景澄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中哀嚎:头儿去哪浪了,天黑了都不带回来的!?世子发火,小的们怕扛不住啊! 杨景澄哪管许平安心里怎么想,他站起身,就要往外头走。许平安吓了一跳,赶紧跟上来道:“世子,您去哪?”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既明日回宁江,我去见见蔡指挥使。” 许平安撇嘴:“您理他作甚,给他脸了!” 杨景澄轻笑,侧头低声对徐平安道:“你们不都盼着我当皇帝么?” “啊?”许平安没明白,“他那废物……” “他是废物,但我得滴水不漏,才配的上人君的虚伪劲儿!”说着,杨景澄迈开步伐,径直朝城外营地里走。 许平安:“……” 蔡仪始终不肯进城,尤其是得知赵良策是赤焰军的三当家后,觉得城内步步危机,生怕哪儿蹦出个残党把他剁了报仇。毕竟没有他领兵来援,未必引的来宁江卫的杀神。因此,他觉得跟宁江卫呆一块儿,才是最稳妥的。 然,跟宁江卫凑堆,免不得与马桓打交道。两个人在主账里大眼瞪小眼,互看不顺眼,因此,谁也不肯说话,气氛尴尬到不行。 杨景澄掀帘子进来时,二人齐齐松了口气。杨景澄朝马桓使了个眼色,马桓二话不说的起身走人,把主账让了出来,自己去巡视营地了。 蔡仪先同杨景澄见礼,而后干笑道:“世子这早晚来有何吩咐?” 杨景澄实在憋不住,讽刺道:“蔡家与马师父,不是有血海深仇么?” 蔡仪接着干笑:“跟他有仇的是康良侯,不是我。他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记得的。” 杨景澄噎了噎。 蔡仪接着陪笑道:“世子莫怪。实在是蔡聪乃康良侯的老来子、心头肉,我不好直接开口。不过,旁敲侧击却便宜。回头我写信同康良侯身边的几位心腹说道说道,慢慢劝解着。待他气消了些许,我再说话,比眼下效果更好。” 杨景澄理都懒的理他,开门见山的道:“我明早回宁江,您自便吧。” 蔡仪笑容一僵。 杨景澄无奈的道:“要我派人护送大人否?” 蔡仪猛点头:“要的、要的!”说着,他眼神微黯,“还有尉迟的尸首,世子借几个人与我,送他回去吧。” 杨景澄规劝道:“大人,练兵还须得用点心。如今局势纷乱,应天治下,不止有赤焰军。据我所查,近三年多出来的大小匪寨有上千家。你怎知何处暴雷?此番宁江卫离的近,赵良策又有谋算,大人方险险逃过一劫。日后倘或离的远了,后果不堪设想!” 蔡仪苦笑着朝杨景澄拱了拱手:“世子好意,我铭记于心。只是这烂摊子,单我一人,做不到力挽狂澜。望世子回京之后,上覆圣上与郡公,务必节制兵部贪欲,否则,我等地方官无钱无粮,遇事了能有甚法子?” 杨景澄不语。 蔡仪又呵呵笑了两声:“世子文武双全,定是看不上我等废物。然,朝中废物方是主流,世子也得学着怎么使废物才行。” 杨景澄无言以对。蔡仪说的有些过,可地方官一味贪腐,常弄的民不聊生乃实情,还不如真废物。这一团乱麻的天下啊…… 蔡仪还想说点什么拉拉关系,却是外头人影一闪,紧接着浑身带着水汽的丁年贵晃了进来,原来外头又下起了雨。 蔡仪见到丁年贵,当即打了个哆嗦。他倒不是怕丁年贵,而是怕章太后。想着自家陷落,害杨景澄亲自营救且受了伤,头皮就一阵阵的发麻。丁年贵的出现,无疑在提醒他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再没了闲话的心思,忙不迭的与杨景澄道了个别,狂奔着出去寻纸笔找康良侯求助去了。 “信已发出,我的人无法换人换马,大概得等六日后方能抵达。”丁年贵目送着蔡仪远去的背影,淡淡的说道。 至此,宛如陀螺般忙了一日的杨景澄,终于微微的松了口气。而伤口的痛疼也几乎同一时间向他席卷而来!硬忍着没哼出声来,勉强朝丁年贵摆了摆手:“我累了,在此歇会儿,别叫人吵我。” “睡吧,我守在这儿。”丁年贵轻声道。 杨景澄再无顾忌,沾枕即眠,一夜无话。 第300章 信鸽   噗噗……  耀眼的阳光下,…… 第519页 噗噗…… 耀眼的阳光下,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入了一个城外的院落中。小小的院落,从外表上看,与乡间其它住宅并无不同。直到走进了,方能听见那热闹的鸽子咕咕声。 一个皮肤黝黑、五官普通到扔进人群里找不着的汉子伸手接住了白鸽,他骨节分明的粗糙手指快速的从鸽腿上摘下了个极小的信筒。刚要袖进袖子里,后背忽然一僵。与他一同养鸽子的同僚,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信非火漆密封,给我瞧个热闹如何?”同僚吊儿郎当的道。 汉子险些气结,鸽子负重能力极有限,信纸上的字儿都得尽可能小,以免纸张过重,叫鸽子托不起来。那哪还有甚火漆密封?可千里信鸽恁精贵的物事,不是用来送加急密信的,难道还是用来送家信的么!? 然而,叫同僚盯着,汉子实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倒显得他心虚了。毕竟,按规矩,鸽传密信须得二人同时经手,不然谁知道里头的内容会不会被篡改?信鸽可不是信人,多半的防伪手段都用不上,送信的限制着实太多了。 汉子无可奈何的拿出信,递到了同僚手中。同僚笑嘻嘻的接过,快速的扫过一眼,又和没事人般的把信还给了汉子,而后直接转身,以比汉子更快的速度冲出了院门。 汉子:“……” 这位养鸽子的同僚,诨号叫花豹子,真名已不可考。隶属于东厂,乃专管信鸽喂养训练的手艺人。因其伶俐,叫上头人看重,时日长了,方发觉上头人乃章太后麾下,于是顺理成章的做了章太后的打手。 而收信的汉子,亦不是外人,他算是章首辅一系的心腹。论理,东厂乃永和帝与章太后的地盘。但章首辅既权倾天下,把手伸进东厂算不得甚新鲜事。早先章首辅与章太后,自是亲亲密密的一家人,难分彼此。可惜,近来二位因储君之事多有争执,消息最快捷敏感的锦衣卫与东厂,便迅速分了派别。 花豹子身形极为敏捷,三两下窜的不见了人影。收信的汉子摇了摇头,倒也不甚着急。横竖花豹子不是永和帝的人,有些事让章太后提前知道无伤大雅。于是,他不疾不徐的安顿好鸽子,又叮嘱了鸽笼的仆役几句,方策马向京中跑去。 可怜丁年贵为了寻个可靠的送信人,在外头奔波了好半日才办妥当,而手执天下权柄的章太后,仅仅第二日下午,就收到了信。至于路上跑的那些八百里加急,除了信件写的更详细之外,在要紧事上,纯粹是个幌子!狡兔三窟,快速通信渠道,又岂能只有一条? 慈宁宫内,章太后听完阿玉转达的口信,轻笑:“他倒有几分眼光,笃定澄哥儿能打胜仗,毫不犹豫的把士阁给宰了。是个有决断的人。” 章太后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王守良。王守良乃章首辅心腹,但他想办事,总不能全靠自个儿。探路的、监视的、乃至帮着杀人的,哪不需要人?因此,章太后在王守良行动之初,便在他身边安插了探子。且不止王守良处,各个要紧环节,皆有章太后的人。 说白了,章家兄妹合作执掌朝堂四十年,章首辅想要完全避开章太后行事,是决计不可能的。好在此回章首辅的行事,与章太后的想法并不冲突,因此也没有十分防备。 所以,从一开始,章太后便密切关注着徽州,且随时在调整策略。至夕阳西下,第二封密报抵达。这回有了杨景澄的消息,因此外间直接把誊抄本递到了慈宁宫。 章太后抖开信笺,一目十行的扫过。半晌,她笑着摇了摇头:“身先士卒,还是太冲动了。丁年贵也不拦着,该罚!” 兰贵笑嘻嘻的道:“娘娘怕是罚不了他。” 章太后给了兰贵一个白眼:“那孩子太心软了些!” 兰贵心中暗道:我倒是觉得护犊子的主子挺好。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赶忙密密的藏在心里,最好连梦里都不叫人知道。 见章太后放下了信,兰贵连忙凑上前道:“世子受伤,咱们要不要派个顶用的太医过去?” 章太后好笑的道:“等太医赶到,他早好了。何况……”章太后意味深长的道,“他很快就要回京了。” 兰贵心头一跳,想起近来看到的种种消息,直接闭嘴了。 与此同时,章首辅亦看完了信,他端起茶盅,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气,状似随意的问:“王守良何时回京?” 随从恭敬答道:“回太爷的话,他一路换马不换人,约莫初七日能到。” 章首辅点了点头,吩咐道:“命人看好长乐,这几日不许出府,给我安静的在家呆着!” “是。” 章首辅又拨了拨茶碗,沉声道:“圣上那处,可以开始了。” “是。” 乾清宫,昭仁殿。 华阳郡公急匆匆的赶来,永和帝瞥了眼他的神色,脸色便沉了下来。虽说华阳郡公惯常的面无表情,但君臣相处多年,对彼此的习惯总有些了解。此刻看到华阳郡公浑身阴云密布,即知有不好的事发生。 按规矩见礼毕,永和帝开门见山的道:“何事?” “蔡仪被俘,其长随向宁江求援,澄哥儿出兵了。”华阳郡公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三句话把徽州的前因后果说的明明白白。 蔡仪出兵救援徽州之事,永和帝是知道的,被俘虏还是头一回听说。不怪永和帝消息迟,蔡仪被俘是四月二十七日,如此大事,当地探子必定得核实,偏生徽州城内乱象纷纷、谣言四起,待查清楚时,杨景澄的援军已然出发。当地探子果断的两件事并做一件,火速发到京中来。 第520页 而今日,才五月初二,锦衣卫的反应不可谓不敏捷。只可惜,章首辅布局在前,色色准备的妥当方动的手,对徽州的把握自然比华阳郡公强。饶是如此,华阳的消息也只晚了三日。 可偏偏,有时候,三日已足以掀起惊涛骇浪了。 此事,殿中君臣尤未知章首辅背地里的谋划,只听得杨景澄前去救援,永和帝就恼的一拍案几:“胡闹!战场刀剑无眼,他派人去便罢了,自家去凑什么热闹?难道不曾听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的教导?不孝的东西!混小子想气死我!” 华阳郡公的惊愕只有一瞬,随即明白了永和帝的目的。他此前不高兴,乃蔡仪着实太丢人,率领两千人浩浩荡荡去剿叛军,谁料刚打了个照面,连人带粮草,齐齐落入了叛军手中。朝廷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干出来的事,简直要叫人笑到下辈子。 不想永和帝压根不在乎蔡仪,反倒是故意骂起了杨景澄。不孝……么?华阳郡公目光澄澈的看向永和帝,无声的嘲讽:你大可肆意宣扬对澄哥儿的看重,只可惜……朝臣不会再信你了。 永和帝唱了半日的独角戏,却不见华阳郡公有半点反应,登时气结。他近来的确越发感觉力不从心。朝臣还是那些朝臣,然自打颜舜华生下女儿后,朝臣们瞬间安静了。他清楚的知道朝臣们怎么想,杨景澄无子,嗣子之争出局! 想到此处,永和帝心头怒火蹭的再次窜起,直冲云霄!杨景澄才二十岁!他生个女儿怎么了?你们就那么十拿九稳的笃定他生不出儿子?还是……断定他这个帝王,活不到杨景澄生下儿子的那日!? 永和帝阴鸷的目光扫向了华阳。他不得不防备极擅暗杀的锦衣卫忽然出手,他亦是此刻方知,放任准太子执掌锦衣卫,是何等愚蠢的主意!可惜,现在想将华阳从锦衣卫里剥离,已然来不及! 这便是朝臣不再摇摆的真相! 永和帝忆起前日东厂送来的密折,几乎恨出血来!连一向信任的英国公,都与华阳勾勾搭搭,你们……当朕死了么!? 人越是逆境,越容易左性。永和帝心里觉得华阳十恶不赦,看他的一言一行,皆能觉出阴谋。回想起方才华阳上报之事,他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杨景澄好端端的,为何要亲上战场? 他一个孩子,谁在教唆他? 华阳郡公原是来奏报各地卫所糜烂,理应严查之事。不想刚起了个头,永和帝的念头便飞去了天边。失望,早已透顶,唯余无尽的疲倦与无奈。 流民四起、卫所不堪一击,如此天下,您真坐的安心么!?您看不见次辅汤宏的满头银丝?还是看不见九边将领的左支右绌?是察觉不到土地兼并致使赋税锐减?还是不清楚粮价节节攀升? 朝堂琐事纷乱如麻,堂堂帝王,依然在如个内宅妇人般,耍弄着令人可笑的小手段。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他真的快要无法忍受御座上的昏君了!随意寻了个借口,告辞,脱身,直往宫外走去。他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所有的想法实施起来,皆事倍功半。他没空与昏君演戏! 打发走了华阳郡公的永和帝,还没从牛角尖里走出来,始终觉着杨景澄的出征,是华阳的一场阴谋。 就在此时,梁安悄没声息的溜了进来,忙不迭的在永和帝耳边道:“圣上,不好了!东厂那边传来消息,道是咱们世子一时气恼,把章士阁砍了!” 永和帝呼吸一窒,随即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了好几下,方重新归于平静。 他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此事,当真否? 第301章 序幕    进京的官道上尘土漫天,一…… “话带到了么?”章首辅坐在太师椅上,手里随意的拿着本《易经》,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尽显悠然。 王守业侍立在旁,恭敬的答道:“回太爷的话,带到了。” 章首辅嘴角微勾,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嘱咐道:“谨慎,切勿宣扬,还不到时候。” “知道。”王守业的腰背微微躬着,小心翼翼的道,“娘娘那处?” 章首辅不以为意的道:“她乐见其成,暂不必理会。” 王守业有些担忧的道:“那……之后的计划?” 章首辅轻笑:“那便由不得她了。”说毕,章首辅沉默了下来,他与章太后四十年携手,今日,终于要彻底的分道扬镳。 窗外清风拂柳,燕舞莺啼。晃眼间,入了仲夏,舒爽宜人的好天气即将消逝,一如他与章太后四十年的兄妹情深。难过么?多少有一点。但,他为章家家主,妹为杨氏主母,终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场仗,若他胜了,章太后性命无忧,依旧做她的太后,甚至仍然可似如今一般,执掌天下;若章太后胜了…… 章首辅疲倦的闭上了眼,福儿,哥哥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少,是整个宗族啊……权柄到了今日的地步,早已不是想退便退了。 应天,徽州,朝霞满天。 宁江卫的将兵身姿笔挺的环绕着个硕大的堆场,堆场里是一个个的油布包裹,层层叠叠,蔚为壮观。这是宁江卫从昨日下午开始直到凌晨,不停不歇整理出来的物资。 里头有赤焰军劫掠来的粮草,也有蔡仪带过来的嚼用,合起来有十万斤之巨。听着不少,但再想想当日章士阁随手截下以谋私利的,便有四五十万斤,众人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何况徽州此次兵灾,百姓损失惨重,那怕十万斤粮尽数给他们,亦是杯水车薪。 第521页 杨景澄越发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宁江卫的将兵他想好好养;徽州城的百姓,他也想平平安安。可十万斤粮,又能做什么呢?还有哪里可以弄到更多的粮食,救济城中父老? 蓦得,那低哑深沉的嗓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那你去抢一个,好不好?” 杨景澄的指尖猛的抽搐了几下,朝阳穿过漫天绯红打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 他望向光来的方向,呢喃:“真的只有当了皇帝,才可能解决一切的困境么?” 杨景澄有些后悔自己离京了,原以为离开风暴眼,可避开纷争,可惬意数年。不曾想,到了传说中烟雨如画的江南,见到的是更阴暗、更绝望。算来,还不如呆在京中,躲在兄长的羽翼下。看似步步危机,其实,危机从来不是他的。 这场权力的争夺,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棋子。杨景澄看着气势彪炳的宁江卫,扯动了嘴角。宁江卫再好,也只有千人。还是太弱了! “老丁。”杨景澄忽然喊道。 “在。” “我的示警,真能及时抵达京城么?”杨景澄问。 丁年贵平静的道:“世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皇权争夺,刀刀见血。那是郡公的战场,他赢是他有本事,输也是他技不如人。” 杨景澄无言以对。 “我特特挑了靠得住的线路,但章首辅先手,我的示警不可能早于他们传信。”丁年贵看向杨景澄,目光幽深,“世子现可以想一想,如若郡公落败,您将何去何从。” 杨景澄笑道:“我有一事想问。” “世子请讲。” “我看你们多半只盼着富贵到老,并无多大的野心。”杨景澄极认真的问,“那为何,每个人,都盼着我登上皇位?” “信你。”丁年贵答的言简意赅。 杨景澄:“……” 丁年贵忽的轻笑出声:“人心都是偏的,我们是您的人,自是向着您。郡公身旁一大群,亦只能向着郡公。世子书读的少,要不要我替您补一课《邹忌讽齐王纳谏》?” 杨景澄的脸瞬间黑了:“你读书多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的。”丁年笑道,“至少不会问出这般傻问题!” 杨景澄恼的一脚踹了过去,丁年贵不避不让,生生受了他一脚,却是没事人一般的道:“世子仔细些,你身上的伤没好呢,仔细伤口裂开了。” 杨景澄气结。 说着,丁年贵敛了笑,正色道:“您确实该想想,如何能当上太子的事了。” 杨景澄脸色沉了沉。此番布网的大概率是章首辅,他剑指华阳,总不至于在给他铺路。章首辅要扶的,只能是长乐。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如若华阳兄长出事,就该他直面章首辅了。 曾经,杨景澄深恨章太后老而不死,此时此刻,却忍不住的轻叹,太后到底老了。倘或她年轻十年,章首辅恐怕也不敢如此嚣张的扶持傀儡。归根到底,还是杨家人自家守不住杨家的江山。 杨景澄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郁,章首辅不敢篡权,但凡长乐争气些,他也未必不肯俯首称臣。然,长乐既为了点蝇头小利,甘愿做狗……杨景澄心中冷笑:长乐,你最好期盼华阳哥哥逃过此劫,否则,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北镇抚使。这便是有人不做,非要做狗的代价! 见杨景澄神色不虞,不远处站着的一排徽州府内的同知、通判们,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于百姓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可在朝中权贵眼里,不过是群蝼蚁。是以,他们全不知道章士阁之死乃神仙打架的结果,只见到了杨景澄一言不合砍头示众的跋扈。 堂堂首辅嫡长孙的头颅都敢公然挂在城墙上,他们这些小喽啰算什么!? 不多时,堆场里的粮草分完,城中的招来的民夫排着队,开始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城内运粮。而另一边,亦有青壮组成的队伍,往船上搬粮——那正是宁江卫的战利品。因此,场内维持秩序的宁江卫再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连马桓都轻松了下来,不再拘着他们。场内登时热闹了起来。 “世子……”一声带着明显讨好的声音传来。杨景澄不必回头,便知是那不要脸皮的蔡仪。 蔡仪见杨景澄不理他,也不着恼,死皮赖脸的凑上来,笑呵呵的道:“知道世子不待见下官,下官便告辞回应天了。” 杨景澄:“……” 哪知蔡仪并没走,而是挨挨擦擦走到杨景澄跟前,笑容极其猥琐,话语却宛如平地惊雷:“世子,昨夜我的人来报,有一群鸽子往北边去了。” 杨景澄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原先在锦衣卫,便知朝廷有养信鸽,用于传递消息。只是鸽子毕竟不同于人,飞的虽快,却极为难训,亦容易迷路、受伤、死亡,造成信件丢失。因此,多半还是依赖传统的驿站传递信息。鸽子只在几个大的点使用,似徽州、宁江这等小地方,那是不配有的。 昨日有鸽群飞过……代表着幕后之人布局比想象的更深,更全! 他的示警,原打的就是对方收网的时间差!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不是拿到消息即可动作的,执掌锦衣卫的华阳郡公又不是死人!但,如果示警与对方的消息差了五日以上…… 杨景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后果不堪设想! 第522页 “世子,我是向着您的。”蔡仪神色有些复杂,“只我那点本事,欺个上媚个下都成,这样的事我插不上手。您……凡事小心吧。” 杨景澄的呼吸有些急促,幕后之人到底有甚阴谋?华阳哥哥会……陷入网中么? “我家人来接我了,不必世子派人相送了。”蔡仪再次叮嘱,“您……别离丁档头远了,章首辅不好相与,万万小心,切记!切记!” 杨景澄咽了咽口水,低哑的道:“多谢。” 蔡仪退后了一步,冲杨景澄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赵将军之事,我会竭力周旋,请世子放心。下官告辞!” 杨景澄本能的拱手答礼。 蔡仪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本朝礼仪,下官向上官行礼,上官也须得向下官答礼。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之事。可随着时日长了,有些人便忘了这桩,顶多给你来个颔首为礼都算客气。更有甚者,仗着家世,视上官于无物。譬如他自己,康良侯府出身,后党的铁杆,正二品的都指挥使,他就能作揖糊弄杨景澄,而不正经下拜。 万没料到,杨景澄竟会答礼! 若蔡仪真是他自己装的那等草包,八成得在心里耻笑杨景澄没刚性,宗室一代不如一代。偏偏,蔡仪是个明白人。他前日才对马桓脱罪之事推三阻四,今日又是报信、又是承诺,难道撞客着了? 非也!只因康良侯府枝繁叶茂,他作为家中砥柱,得到了最新的消息。康良侯府的幕僚团集体决议,长乐不堪大用,须得立刻向华阳系示好!蔡仪在杨景澄身边,简直是天赐良机! 鸽群飞舞,照亮了蔡仪眼前的路。未来主上身边,有个知礼温和的世子,天下臣子之大幸也! 畅快笑过之后,蔡仪再次行礼,而后利落的跨上马背,策马飞驰远去,只余矫健的背影与溅起的湿泥点点。在朝阳下,竟能窥见他当年初入行伍时之风采! 夏风呼啸袭过,草木贴服,水汽四溢。云开朝霞散,煊赫的光芒覆盖了大地。水塘与露珠上,齐齐反射出了耀眼的光。 杨景澄目送着蔡仪消失在视野,眸色幽沉:满朝皆废,是朝臣真废?还是……不得不废? 因为,不废即死……么? 第302章 首场   褚俊南心头一跳,连忙提醒…… 进京的官道上尘土漫天,一人双马的队伍正在纵马疾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裹着厚重的尘土,捂住嘴鼻、只露出双眼的面容,尽显憔悴。 今日五月初七,端午将过,京城尚且弥漫着节庆的余韵。城门内外熙熙攘攘,一如既往的盛世繁华景象。忽然,百姓们听到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登时像受惊的兔子,纷纷手忙脚乱往道路两侧避让。 刚挤到一旁,就见那一人双马的庞大队伍如入无人之境般,横冲直撞的穿过了城门。守城的将兵呆了半晌,方跳脚骂道:“你们还没给钱呢!” 马队哪管守城的小喽啰,即便进了城,速度依旧不减。只把城内的百姓惊了个魂飞魄散。马队所过之处,一片鸡飞狗跳。 “这他娘的是谁家的马队!?”有性子急的破口大骂!但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此地是京城,权贵云集,人命贱如草芥。一人双马的配置,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决计不是普通人家。权贵愿意横行,平头百姓又有甚法子呢? 不过,京城人口百万之巨,有老实巴交的,亦有爱管闲事的。马队如此急切,定然有大事发生。便有那闲汉坠在马队后头,一路边问边追,想看看到底是哪家出了热闹。 京中闲汉不少,有人带头,自然有无数人要跟上。而马队一旦冲到繁华区域,哪怕再目中无人,七拐八扭的巷道与乱堆乱放的杂物,也时不时阻挡着他们的步伐,马队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叫后头的闲汉轻而易举的追上了。 谁料马队倏地一拐,进入了个京城闲汉们极为熟悉的巷道,闲汉们脚步一滞,齐齐停在巷道口,仿佛巷道里有甚洪水猛兽般,再不敢向前半步!只敢挤挤挨挨的凑在巷道口,往里探头。 “太爷啊——”一声凄厉的叫嚷骤然在巷道内炸起!不独把闲汉们吓了一跳,连左邻右舍的门房带门内的仆从们,皆不由的望向声音来处。 “太爷啊——”比前一声更凄厉的叫嚷再响,那粗粝的声线,仿佛砂砾划过铁板,扎的人耳膜生疼!同时,那声调里饱含的悲戚,又让人忍不住的想,这是谁?怎底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太爷啊——”第三声哭喊,伴随着唏律律的马嘶,众人方发觉方才那两句,竟是坐在马背上喊的。健马飞起前蹄,急停在了巷道正中央,看热闹的闲汉们眼皮一跳,那人停的地方……竟是章府! 章府大门外,常年守着无数排队拜见的官僚。见猛的冲过来一个大哭大喊的泥人,皆唬的不轻。此时此刻,巷道内的官员,与巷道外的闲汉,皆是面面相觑,同时竖起了耳朵。 “何人胆敢在章府门前喧哗!”门房一声大喝,门内霎时冲出来十几个手持棍棒的青壮,气焰冲天! 哭喊的人却理都不理,从马背上狼狈跌落,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而后撕心裂肺的大喊:“我们大爷……被瑞安公世子杀了哇!” 轰!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巷道里等着拜见的官员们瞬间炸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原本井然有序的巷道,无数小厮撒腿往外狂奔。看热闹的闲汉亦惊的作鸟兽散!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疯狂的向外传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遏制的可能! 第523页 各处安插的探子简直疯了,玩命的核实并来回传信。 仅仅半个时辰,消息便如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京城! 盘桓在宫廷内的鸦雀刺啦的飞向天空,章太后捏着奏折的手指,用力至泛白。无人察觉到她那极轻微的颤抖,但她的确在颤抖。 “开始了……”章太后喃喃自语。 兰贵脸色发白,颤声道:“首辅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不大何以造势?”章太后道,“不大,又何以取信于人?” 兰贵的眼角瞥了瞥乾清宫的方向:“圣上……真会入瓮么?” “会!”章太后答的斩钉截铁。因为,没谁比他们兄妹,更了解御座上的那位帝王。刚愎、无能、昏聩,以及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唯一不清楚的,是永和帝将以何种形式下手。 章太后起身走到了窗边。雕花的窗棱上已换上了翠绿的纱,透过这清亮的色泽,看向窗外的黄瓦红墙,别有风味。这里,是皇朝权力的中枢,是天下道义的正统。也是,无数人心中的向往与野望。 皇帝吾儿,上一次你掀起杨景澄与章家的仇怨失败,这一次天降机缘,你,要不要抓住机会,一举扫平心中阴霾? 兰贵吓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就在方才,他看清了一直若隐若现的那张巨网。网上刀光密布,而他认识的每个人,尽在网中!这比当年先帝驾崩,太后独撑朝政还要凶险百倍!他不理解,为何一向沉稳的太后,非要跟着章首辅入局! “娘娘!”兰贵的声线带着哭腔,“华阳郡公,还不能死!” 章太后摇了摇头:“我没时间了……” “啊?” “我没时间了,”章太后低声道,“我老了,怕是等不到澄哥儿长到那一日。” “可是世子身边,有章家的人!”兰贵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华阳郡公若遇害,谁知道章首辅会不会向杨景澄下手?身边的人防不胜防,光凭丁年贵有卵用! “他挣的过是命,”章太后的神色冷漠,“他争不过,我认命!” 兰贵的叫嚷戛然而止。鸦雀归巢,慈宁宫又一次恢复了静谧安详。 华阳郡公府。 一条条命令从屠方嘴里下达,整个府邸的暗子直接浮上水面。全部女眷奴仆禁止随意走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防卫,几乎与皇宫等同。 华阳郡公坐镇外书房,匆忙赶来的李纪桐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汗,开门见山的道:“五成兵马司那处,我已盯住,绝不会让城中混乱,叫人浑水摸鱼。” 安永郡王也因赶的太急,略有些喘:“靖南伯那处的速度比我还快,我正要打发人去送信,他的信倒先来了。” 华阳郡公看向安永郡王,问:“他如何说来?” 安永郡王的拳头紧了紧,道:“他说,他不会让圣上乱来的。” 李纪桐一声叹息。其实安永郡王与圣上关系一直不错,兄弟二人算的上君臣相得。若无前日圣上算计颜舜华之事,大家的反应未必如此迅捷。然,有圣上宣扬龙夫人之死在前,杨景澄主动斩断后路,华阳一系如何能不警醒? 事实上靖南伯也并非不忠,正是因为他忠心耿耿,才不愿见圣上与华阳相残。宗室式微、朝堂纷乱,急需中兴之主。华阳郡公之所以有如此威望,并非他自身多讨喜,而是太多的有识之士,迫切的想稳住局势,想让自己与背后的家族长长远远的太平下去。 否则果真要按臣子们的喜好,长乐过于猥琐,自是叫人难服;可杨景澄相貌堂堂、品德优良,性情随和有礼,那才叫臣子们心中完美的君主,亦或称完美的傀儡。 圣上的一番操作,真的让臣子们为难了。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又看向锦衣卫的指挥佥事褚俊南:“澄哥儿为何诛杀章士阁,有消息了么?” 褚俊南点头答道:“有了。下官进府前得到的急报——坊间皆传,徽州民变盖因章士阁贪墨赈灾粮草,致使饿殍遍野,实属官逼民反。且,他还仗势克扣卫所军粮,逼的徽州卫指挥同知赵良策反叛朝廷,投向了赤焰军。因此,瑞安公世子一怒之下,把章士阁与赵良策齐齐砍了,为徽州百姓报了仇。如今徽州百姓皆拍手称快,赞瑞安公世子心怜百姓、侠义心肠。” 李纪桐目光一冷:“如此详细么?太快了!是谁的手笔?” “太后、章首辅。”华阳郡公冷冷道,“或许,还有圣上!” “不好!”安永郡王忽然道,“此事与去岁诸事合上了!章士阁再是罪恶滔天,澄哥儿对他动私刑在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但若章士阁三番几次欺辱于他呢?他可是国朝宗室世子!辱他便是不把皇家放在眼里,砍他天经地义!” 李纪桐看了褚俊南一眼,低声道:“此前,我听闻徽州被围之日,章士阁指使管家欲祸水东引,谋害澄哥儿,是否属实?” “属实。”华阳郡公问道,“你从何处得知?” 李纪桐垂下眼:“宫内。” 华阳郡公淡淡道:“澄哥儿与章士阁无冤无仇,自从上任以来,时时吃亏、处处忍让。为了顾及朝廷颜面,去岁徽州被袭,澄哥儿忍气派兵救援。不想,那章士阁竟恩将仇报,自家惹出的祸事,还非要拉澄哥儿下水。如此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人人得以诛之!” 第524页 安永郡王道:“话不是这么说,澄哥儿越有道理,就越……” “显得他恩怨分明、顾全大局。”华阳郡公截住了安永郡王的话头,并顺嘴补了个齐全,“比起刚愎自用、杀人如麻的我,他可真是个圣贤书上扒下来的好储君呐!” 众人默然。此非杨景澄之过,但他的存在,确实让满手血腥的华阳郡公显的过于不堪了。外书房内的空气凝滞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章太后、永和帝与章首辅,联手把杨景澄再一次推到了台前,目的,必然是……要华阳郡公死! “咚——”宫廷内的暮鼓敲响,惊醒了各有心思的众人。就在此时,一个青衣小厮走进了外书房,与诸位大人请安见礼毕,方对华阳郡公道:“郡公,夫人说,您今日且不曾用过饭,凭甚大事,且垫几口再谈吧。” 第303章 二场    五月初八日,巳时。一封火…… 褚俊南心头一跳,连忙提醒了句:“饭菜务必详查!” 小厮答道:“无妨,小的们两刻钟前,先试过了。” 褚俊南仔细看向小厮,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十足,放下心来。李纪桐刚想赞一句梅夫人想的周道,随即心里不自觉的闪过了一个念头——如若是杨景澄在此处境,他会用奴才的命去试么? 李纪桐心里明白,当他生出疑问时,便已知道答案。那位主儿大概会拿饭菜喂鸡喂鱼,而不是喂奴才。那毕竟是个……丫头病了都不许挪出去的人呐。李纪桐心中微叹,但凡圣上疑心病少些,对章家刚强些,也不至于让他落到今日之纠结。 定了定神,李纪桐又与几个同党一并梳理了下手头的差事,待到天色彻底黑透,议定的几个同僚正好一起与华阳郡公请辞。也是直到此时,华阳郡公方有空回后头吃晚饭。 今夜的华阳郡公府气氛过于肃穆,两位小公子早叫梅夫人打发去休息。仆从们也叫撵到了外头,正房西间唯余夫妻二人。 梅夫人站在华阳郡公身后,一面伺候着他吃饭,一面回报道:“天黑前澄哥儿家的姨娘来了一趟,问郡公有何吩咐,直管派信得过的人去告诉她们娘几个。她们娘几个虽帮不上什么大忙,跑腿传话的小事,总是能办几桩的。” 华阳郡公夹起块酸辣木耳放进了嘴里,嚼了几下后,总觉得口味比平日里略重了些许。不过他正无食欲,口味重些反倒下饭。有些艰难的咽下嘴里的饭菜,他忽的轻笑道:“澄哥儿,倒是娶了个好媳妇。” “可不是?”梅夫人见华阳郡公只肯挑着木耳吃,又替他夹了几筷子放在面前的小碟子里,“难为她小门小户出身,看似莽撞,实则行事滴水不漏。换做旁的妇人,此刻只怕是乐的在家咬被角了。她竟记得打发人来示好。这色色齐备、四角俱全的性子,有些咱们太后奶奶的范儿。” 华阳郡公又味同嚼蜡般的吃了几口饭,才缓缓的道:“她此刻怕不是在喜的咬被角,而是惊的咬被角了。” 华阳郡公猜的没错,自打今日下半晌,秀英从外头递进了个惊天消息后,颜舜华就一直坐立不安。前次她靠着撒泼打滚维系住的关系,全叫杨景澄一刀剁了。她便是个傻的都知道,杨景澄定叫人算计了!他又不想当太子,跟章家闹翻有甚好的!? 派去宫里请安的人只带回了“稍安勿躁”四个字;派去华阳郡公府示好的叶欣儿,也只得了几句套话;派去娘家的更气人,齐成济压根没反应过来!颜舜华又一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龙景澄!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颜舜华在屋里转着圈,她明知道有人设局,可关在家里当真是屁都不知道,更遑论想着如何破局了!心里不住暗骂:到底是哪个缺德鬼干的短命事,怎底比上回永和帝亲自出手还要难缠!?真是见了鬼了!平日里当差办事,怎不见你们如此伶俐!逮着女眷欺负,倒个顶个的厉害!一群混账! 又焦躁的转了好几圈,吴妈妈想劝不敢劝,只拿眼看叶欣儿。叶欣儿比颜舜华更急,她今日亲眼见了华阳郡公府的防卫森严,料定出了大事。可怜杨景澄的一对妻妾,镇日间叫关在家里,十分聪慧发挥不出半分,只能干着急。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颜舜华心中的不安愈浓,朝堂但凡有变,旁人或无事,被卷在头里的杨景澄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必须做点什么!正在转圈的身形一顿,紧接着她提起裙子,就往外狂奔。 “唉——奶奶,你去哪儿?”吴妈妈着急忙慌的喊道。 颜舜华头也不回的道:“正院!你不用跟来了!”说毕,脚下速度更快了几分。她的脚被放了之后,日日勤加练习,纵比不得天足,比往日那三寸金莲可好使多了。撒开腿跑起来,等闲的丫头都追不上她。 三两下的功夫,颜舜华冲到了正院。正院里烛光温暖,屋内时不时传来孩童的笑声。想必瑞安公夫妻正在享天伦之乐。颜舜华没有半点打搅的内疚,不等门外的婆子反应,直接掀帘而入。 其乐融融的屋内倏地闯进了个外人,章夫人的脸色当即挂了下来。颜舜华没理她,冲着瑞安公福身一礼:“父亲,儿媳有事要禀。” 瑞安公愣了愣,不确定的问:“外头的事?” 颜舜华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的,瑞安公没有犹豫,当机立断的道:“你来我外书房。” 第525页 章夫人睁大了眼,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媳,你们公公媳妇的,不用避嫌的么? 颜舜华哪里还管的到甚避嫌不避嫌,刚跟着走到瑞安公的外书房,转身砰的关上大门,直把后头的来旺拍了一鼻子灰。 瑞安公心下微沉:“要事?” 颜舜华没有废话,竹筒倒豆子般的将秀英传进来的消息说了一回,末了严肃的道:“我打发欣儿去了趟华阳郡公府,许是我们女眷叫人看轻,那头无甚回应。今日天晚了,明日父亲若得闲,还请打发个人去郡公那头问一声儿。他到底有个什么章程,省的我们的劲儿使拧了,倒不好了。” 瑞安公面色古怪的道:“你有何处能使劲儿不成?” 颜舜华深吸一口气:“秀英和秀艾,皆是太后奶奶赏的人。另……”颜舜华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出来,“前次去安祈爷爷家吃酒,有个李家的替宫里的李德妃带了句话。次后,我与李德妃互送了几次东西,还算……熟吧?” 瑞安公倒吸一口凉气,他竟不知道颜舜华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勾搭上了宫里最不好惹的几个女人!据他所知,钟皇后是个菩萨,宫务皆交予了魏敏妃管着,她倒似个老封君般,凡事不操心,一心只打牌。而做为她牌搭子的李德妃,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色,可许多年来,居然从不曾在宫里吃过亏,连魏敏妃都敬她三分。可见不是个善茬! 她怎么就瞧上了自家儿媳!? 瑞安公面皮抽了抽,忍不住问道:“你跟魏敏妃有无联络?” 颜舜华讪笑:“那倒没有,只楼家嫂嫂偶尔去敏妃娘娘处请安罢了。” 瑞安公:“……”我信了你个小兔崽子的邪!楼英的媳妇倒是魏敏妃的侄女儿,可魏燕如一介孤女,能有甚体面!进宫请安,那是随便哪个旁支都能去的么!?楼兰的夫婿还是王家的旁支呢,他一世也进不去安永郡王府的大门! 瑞安公肝都疼了,媳妇儿如此凶残!他可真怕哪位神仙一个不顺眼,直接摁死。他上哪再去找个这般能生的儿媳!? “我知道了。”瑞安公心累的摆了摆手,“你去歇着吧。到底是外头的事,我会处理。”说毕,忍不住叮嘱道,“你们妇道人家,少掺和!安心将养身子,待天气好些,我派人送你南下。” 颜舜华苦笑,南下个大头鬼!她这会子再怀孕,是嫌局势不够乱呢!只眼下着急也无法,她被困在内宅,多半只能听天由命了。 瑞安公打发走了颜舜华,再没了去后宅斗小儿子的心情。他家儿媳,他是知道的。精的跟鬼似的一个小姑娘,今夜匆忙,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眼睛眯了眯,比起颜舜华告知他的消息,他更在意宫中主位对颜舜华的示好。 难道……魏敏妃与李德妃,皆不看好华阳么? 瑞安公头皮顿时有些发麻,俗话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若把宫内的女人当寻常女人,那可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她们环绕在皇帝身边,眼界很可能比六部九卿都要毒辣。章太后当年何以迅速执掌朝堂?真当先皇不曾拿奏折读给她做耍?便是不曾亲自批阅过,耳濡目染之下,对朝廷的把控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换成他老婆,扶上去了也是个图章,干个狗屁的朝臣! 瑞安公心如擂鼓,如若华阳郡公落败,他儿子,真的能登上宝座么? 这注定是个不眠的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上,无数人无声无息的穿梭,执行着自家的谋划。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杨景澄同样未眠。 他已从徽州归来,五万斤粮草入库,又为宁江卫积累了个把月的口粮。而抄来的金银珠宝,尽数交予了刘常春,命他继续买粮。这一部分,便是预备在各地支粥棚,助农民度过最后的难关了。 还有一个月,杨景澄心中默道:六月早稻收割,去岁受灾的农民才算缓过来。朝廷免税三年,只要彭弘毅看的紧,他们将有余粮。三年后,宁江府或能重现他初来时,那惊鸿一瞥的盛世繁华。 放下账本,杨景澄轻叹一声:“若叫我安安生生的做一世地方官,这辈子亦值了。” 丁年贵懒得纠正杨景澄天真的想法,身为宗室得以处理民政,全是去岁洪灾所致。原本,他家小世子连外放的指挥使都干不了,上哪做一世的地方官去。 杨景澄不过一句感叹,与其说想做地方官,不如说他生性避世,不愿想朝中纠葛罢了。 “不知华阳哥哥收到信没有?”杨景澄低声呢喃。 丁年贵算了算日子:“早则今日,迟则明日,应该要到了。” 杨景澄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弯月:“但愿,来得及。”不然,他可就真的危险了! 第304章 三场    保庆郡公府外血雨腥风,好…… 五月初八日,巳时。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通过锦衣卫递到了华阳郡公手中,封口处竟是东厂的印鉴!屠方小心谨慎的替华阳郡公拆开了封口,从纸筒里倒出了一封信。不想信上字迹平和畅达、凤翥鸾回,叫人看的好不舒心! 华阳郡公随意一瞥,只见上头赫然写的是——章士阁非世子所杀,一切皆为章首辅布局。信回京中,郡公必定涉险!曾有御厨化名隐于府上,务必彻查! 屠方双手一抖,险些踉跄倒地!华阳郡公劈手夺过信笺,快速扫过,及至读到最后,落款处为丁年贵三个大字时,近日沉郁的心情,竟稍微明朗了几许。这是杨景澄不远千里勉力送来的示警,他的兄弟至始至终都惦记着他。 第526页 “郡公!”屠方急切的道,“我即刻去彻查厨房!”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动静小点,切莫打草惊蛇。” “是!”屠方应声而去,却在门口撞见了匆匆赶来的门房。 门房朝华阳郡公行了个礼:“郡公,瑞安国公亲至,正在外头厅上,您要不要见?” 华阳郡公愣了愣,不明白瑞安公在这节骨眼上跑来作甚。不过瑞安公府待他一向不薄,于是他连忙道:“我去迎一迎。”说毕,预备起身出门。谁料,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当头袭来,他只觉脚底发软,险些直接栽倒在地! “郡公!”屠方转身跑回,连忙喊,“快请太医!!!” 华阳郡公赶紧用手撑着案几,摆手道:“有些头晕恶心,无妨。” 门房掉头就往外头跑,一面命人去太医院把院正揪过来,一面使人去通知瑞安公,华阳郡公身体不适,恐不能待客。 接到消息的瑞安公当即惊的跳起!他昨夜一宿没睡,把颜舜华告诉他的事翻来覆去的想,最终甚也没想明白。于是决定今日亲自上门,当面问个清楚。哪知他人刚到,华阳郡公便出了事。 身体不适?特娘的骗鬼呢!那小子一身好武艺,壮的跟牛犊子似的,大夏天好端端的闹哪门子身体不适!瑞安公压根不顾下头人的劝阻,抬脚往外书房奔去。 待到瑞安公闯进门来,华阳郡公已被小厮们搀到旁边的小榻上休息了。听见门口的动静,他睁开眼,见到熟悉的人影,又想起身,却被两个跨步赶来的瑞安公直接往榻上摁。哪知瑞安公自觉没用力,华阳郡公已经重新倒回。 瑞安公看了看自己的手,险些以为自己忽的力大无穷了。 “安哥儿!”瑞安公伸手去探华阳郡公的额头,却不见发烧,心里略安了些。 突闻门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小厮玩命似的冲了进来,浑身颤抖的道:“屠、屠大叔,厨下那擅长做酸辣木耳的李林,死、死了!” 华阳郡公脑子嗡了一下,当即感受到了更为剧烈的晕眩与恶心。他早起才吃了李林做的燕窝粥,此时已接近午时,难道来不及了么!? 扶着榻边的华阳郡公开始呕吐,却呕不出多少东西来。瑞安公人吓的头发丝儿根根竖了起来,厨子死了!厨子死了!!! “太医什么时候到!!!”瑞安公撕心裂肺的大吼,“来人!备绿豆汤,催吐!” 华阳郡公府的下人迅速的动了起来,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他们忙而不乱,在绿豆汤还未备好之前,屠方先抄起桌上的茶水,往华阳郡公嘴里灌! “去请安永郡王!”瑞安公眼都红了,他揪住随侍在自己身旁的长随来旺吼道,“还有族里的族老!立刻!马上!” 来旺撒腿往外狂奔,瑞安公又折回榻边,不住的道:“安哥儿,你撑住!太医马上就到!你千万撑住!” 华阳郡公勉强靠着墙坐起,抬手阻住了屠方试图再灌水的动作,极为冷静的道:“销毁所有要紧信件、账本与名录!通知褚俊楠、周泽冰、苗祁、林帮荣,带领百人军队,即刻南下!” 瑞安公呼吸一窒! “屠方,销毁完要紧的物事,你出城,躲起来。”华阳郡公呼吸越发急促,“如若我死,一切交予澄哥儿!” 华阳郡公飞快的一条条的交代着:“万不得已之时,向慈宁宫求助!” “你若落网,即刻自裁!绝不可落到蒋兴利或东厂手中,你扛不住严刑拷打。” “死也不许出卖汤宏!” “郡公!”屠方眼泪直飚,“不会有事的!或只是天气暑热,你中暑了也未可知!” “世间不会有如此巧合。”华阳郡公觉得头越来越沉,他其实早起便有些不舒服,只是节骨眼上不想声张,仗着自己身体好,觉着回头睡一觉八成就好了。 然而……华阳郡公心中苦笑,那或许是他自救的唯一机会,竟不知不觉得错过了。用力的深吸了几口气,他竭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强行保持着清醒,骨节分明的手猛的扣住的瑞安公的手腕,泪水抑制不住的涌入眼眶,“叔叔,我所有的心腹奔赴宁江护持澄哥儿,可否换你护我儿周全?” 我不想死,我还有宏图未展,心愿未了,我不想死!华阳郡公在心里呐喊,但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想着朝中复杂至极的局势,他咬牙强撑着,提前处理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你说什么傻话啊!”瑞安公急道,“同自家叔叔生分什么啊!” 华阳郡公垂下眼:“你卷进来,会死的。” “我怕他条卵!章家有本事把我们姓杨的全屠了!”瑞安公怒意翻涌,嘶吼着道,“你若有事,我要他们章家全族抵命!!!” “谢了!”华阳郡公的身体已经开始轻微的抽搐,他无力再做更多的交代,只斜靠在壁板上,看着屠方哭着朝着一溜火盆里快速的扔着一沓沓的册子,旁边有几个小厮在帮手。 眼见着屠方点出来的册子越来越少,华阳郡公紧绷的情绪才稍微松了几许。这里头有太多太多朝中密辛,也有太多朝臣的把柄。这些绝不能落到旁人手中,否则他麾下的中流砥柱,将万劫不复! 这是他要留给继任者的人! 头越来越沉,华阳郡公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即将消逝,耳边的人声仿佛隔了几百重的纱,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只是他的手,一直扣着瑞安公的腕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 第527页 他还没有等到瑞安公肯定的那句答复。 宗室对子嗣,爱愈性命!他只有两个儿子,他愿用一切去换孩子的生机! “父亲!”小世子带着弟弟,飞也似的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是梅夫人。 “太医怎底还没到!”梅夫人尖利的喊,“来个人,去催太医!” 瑞安公如梦初醒,他看向脸上泛起些微蜡黄的华阳郡公,霎时泪如雨下。太医,大概是不会来了……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打斗声,很轻,却像钢针直插进了瑞安公的心底,痛的他一个哆嗦。毒杀加行刺,到底是谁?非要对华阳郡公府赶尽杀绝!? 这两个孩子有危险!一个念头猛的窜进了瑞安公的脑海,他腾的站起,用力甩开华阳郡公的桎梏,一手抱起华阳的幼子,一手拉住小世子,就要往外走! “叔祖!你做甚!?”小世子奋力挣扎,梅夫人亦赶上前来,警惕的拦在了门口。 “让开!”瑞安公怒斥,“我带他们走!” “安哥儿,派人,护送我离开!”瑞安公回头冲华阳郡公大嚷着。 华阳郡公似感受到了什么,狠狠的咬了下舌尖,抓住了那极为可贵的一丝清明,艰难的道:“拜托!” 梅夫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啊!” 华阳郡公无力解释,这一点清明,让他听见了外头的打动,心下惨然。下毒的御厨应该是永和帝的人,因此只要杀了他即可,不会动他的家眷。可外头冲进来行刺的,大抵,真的要斩草除根了。 章鸿祯,你好大的胆! 圣上,你在与虎谋皮! 华阳郡公胸口起伏,聚起最后的力气,对屠方吼了声:“走!” 屠方强忍着悲痛,以手抵唇,吹出了一声长哨。那长哨连绵,宛如杜鹃啼血。无助且哀伤。 门外闪进来了二十几个汉子,屠方迅速点名,带着一半人,直接进密道,而后消失在了华阳郡公府,不知去了何方。 瑞安公抱着侄孙,跟着剩下的人,闷头往外冲。及至他带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华阳郡公的精神蓦得一松,彻底陷入了昏迷。 “叔祖!我父亲呢?”小世子素来聪慧,尽管年仅九岁,却已知出了大事。他跟在瑞安公身边一路小跑,一边用眼神镇住了不住扭动,险些从瑞安公手里掉下来的弟弟;一边问询,“你要带我们去哪?” 瑞安公本就体能不行,抱着个孩子奔跑,哪来答话的力气?旁边的侍卫想接手,却被他躲开。两个孩子,他至少得护住一个。大的那个他是抱不动了,小的必须抱在怀里,让那起子刺客有所顾忌。 华阳郡公在夺储,灭他满门,宗室里不敢插言,再灭了个与夺储无关的宗室老实头,便是太后动的手,亦不好交代。瑞安公在赌,赌宗室的人丁稀薄,赌他们不敢对普通宗室痛下杀手! 好容易跑到了大门口,瑞安公来时的马车还安安静静的停在此处。把小侄孙抱上了车,瑞安公带着小世子,也连滚带爬的进到了车内,将喘匀了气,立刻吩咐道:“去保庆郡公府!” 侍卫推开车夫,顾不得车身摇晃,御马狂奔。朱红顶的华贵马车,在京城的道路上飞驰。宗室扎堆儿住,保庆郡公府展眼即至,瑞安公拉住小世子,直冲进了大门。 门房追在后头喊:“国公爷,你做甚!?” 瑞安公充耳不闻,径直往里冲,就在他进入保庆郡公家的大堂时,留在外头的马车旁开始了袭杀! “叔祖!”小世子绷不住了,“我弟弟在马车上!!!” “那不是你弟弟了!”瑞安公一脚踹开保庆郡公的房门,把小世子往保庆郡公怀里猛的一推,大喝道,“你孙子!看好了!” 保庆郡公呆滞,却本能的紧紧的抱住了小世子。喘成风箱的瑞安公见状二话不说,掉头往回跑。还有一个,我一定能送到目的地的,一定能! 第305章 四场   “什么!?瑞安公死了!?”…… 保庆郡公府外血雨腥风,好在门房上算伶俐,甭管发生了什么,先帮了自家人再说!一口气喊来了二三十个手持木棍的青壮,并几十个拿枪拿刀的侍卫。 纵然这帮花拳绣腿平日里只够打个流氓的,盖不住人多,乌央乌央的一下子便把刺客缠住了。瑞安公一边剧烈的喘着,一边连滚带爬的从人群中穿过,溜进了车里。车里的小公子杨宣维已经吓傻了,瞪大着双眼,哭都哭不出来。 “安祈县公府!”瑞安公嘶吼,又接着用力的呼吸着。他年岁渐大,一向又不爱动弹,略显肥硕的身体在车厢里摊成了一团,还不忘顺手把小侄孙护在身下。一家只能放一个,多了……多了这起子怕事的亲戚,未必就愿以死相护了!这是华阳的孩子! 侍卫吆喝了两声,命同伴与保庆郡公府的帮手让开道路,一甩马鞭,驾着马车飞奔逃窜! 乾清宫内。 永和帝执黑子,与安永郡王有一搭没一搭的下棋闲话。原该其乐融融的景象,安永郡王却总觉得心绪不宁。京中风云涌动,永和帝可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在此要紧时刻,平和喜乐的请他来下棋,怎么看都透着一丝古怪。 梁安随侍在一旁,默默掐算着时辰,心里不免着急。传闻久泡的木耳能杀人于无形,只发作的时候不好把握。早则两刻钟,晚则需得一整日。据李林昨夜传回来的消息,华阳郡公足足吃了一碟子,理应……成功了? 第528页 然,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早先东厂有暗中做过试验,未必次次有效。如若华阳郡公乃真命天子,有气运加身,逃过了这一劫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梁安登时冷汗涔涔。他与华阳郡公前日无怨近日无仇,自是没兴趣特特毒杀他。然,作为永和帝的心腹,梁安又不得不亲自操刀,安排一切事宜。 用毒木耳杀人,已是他能寻到的最隐蔽的法子!然,世间事只要做了,难免有痕迹。此法能落入他耳,岂知没有旁人知道?万一华阳郡公率先获得消息,装模作样,而后来个绝地反杀,那他可就叫圣上埋沟里了! 梁安心里发苦,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怎么就卷进了谋杀准太子的事儿里呢?华阳郡公躲过了,他不得好死;躲不过,难道杨景澄会放过他?天可怜见儿的,他一开始抱的就是杨景澄的大腿啊! 这都特娘的叫什么事儿! 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梁安手心里的汗也越来越多。忽然,门外传来了极细微的响动。有个小太监接到信号,匆匆走了出去。不多时,小太监折回,小心的避开安永郡王的视线,对着梁安比了个大拇指。 梁安脚底一个哆嗦,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手势,华阳郡公快不行了!可那是执掌锦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到底是真不行还是糊弄人的,梁安一点底都没有。 斜眼看了看依旧在与安永郡王谈笑风生的帝王,梁安勉强定了定神,低眉顺眼的走到永和帝跟前,柔声道:“圣上,您该用些点心了。御膳房里新近做的杏仁饼,您尝一个?”这也是个约定好的暗号,杏仁饼就代表成功。 永和帝执棋的手一抖,心里闪过了一丝狂喜,成了!他今日特特将安永郡王扣在宫里,同时,太医院正余春泽也被他指使了个差事。正是怕他们掺和进去,致使节外生枝。毕竟木耳杀人匪夷所思,永和帝亦无十足的把握。 华阳真是太难缠了!那是十几年的锦衣卫,麾下能人无数。不论是暗杀还是下毒,皆难逃他们的法眼。若非偶得毒木耳的偏方,他在此天赐良机之时,竟不知如何才能动手。 缠斗了数年的生死仇敌即将奔赴黄泉,永和帝心下松快的同时,又难免生出警惕。就如梁安所想,他同样害怕李林倒戈,华阳郡公虚晃一枪,转身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毒杀准太子,对朝臣而言,总是交代不过去的。尤其是,看好的继承人,与这个准太子感情莫逆。 永和帝不动声色的调节着呼吸,安永郡王还在,他不能露出端倪。黑子啪的落到了棋盘上,一直心不在焉的安永郡王的大龙被拦腰截杀。 安永郡王的心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定然出事了!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昨夜不曾歇好,今日精神有些短了。” 永和帝指着安永郡王笑道:“你耍赖!” 安永郡王心中不安愈浓,索性直接道:“臣确有些不适,恐御前失仪,请圣上容臣告退。” 永和帝后背略僵了僵,终是点了点头道:“好。” 章太后端坐在慈宁宫大殿,手中的纱质团扇轻轻摇晃,带起了徐徐微风,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与她一派悠然不同的是整个宫里的太监宫女,皆脚下生风,急忙忙的来回穿梭,随时回报消息。 “听说华阳郡公已经昏迷了。”兰贵躬着腰,在章太后耳边小心翼翼的回报。 章太后轻摇团扇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然后呢?” “北镇抚司衙门,指挥佥事褚俊楠带着百来号人出了城,不知往哪处去了。” 章太后点了点头,示意兰贵继续。 兰贵只得道:“瑞安公把小世子送去了保庆郡公府,此时正坐着马车,带着二公子在街上跑,暂不知预备去哪处。” 章太后挑了挑眉:“是华阳提醒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到的?” 兰贵摇了摇头:“不知。” 章太后轻笑:“若是他自己想到的,我平日里倒小瞧了他。是个明白人。” 兰贵不大确定的问道:“国公此举是?” 章太后笑问:“你猜不着?” 兰贵无奈的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对宗室幼童下手的左不过那些人。连华阳郡公的威势都不曾放在眼里,保庆郡公这等闲散宗室,只怕……” “非也,非也!”章太后笑盈盈的道,“正因为保庆郡公混吃等死,送去他家才安全。他家绝嗣,正上天入地的想过继承爵。那吃进嘴里的孙子,保庆郡公绝对不肯吐出来。只消册封了保庆世子,那孩子是华阳亲生又如何?宗法上,过继了就是过继了。”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消:“他杀华阳世子,我没意见。但,”章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再敢对保庆世子下手,休怪我无情!” 兰贵喉咙紧了紧,莫非,行刺的竟真的是章首辅!? 街头的追杀在持续,被抽的斑斑血痕的马匹嘶鸣起伏,瑞安公府的马车抖的几欲散架,弄的瑞安公一直无法缓过气来。许是方才跑的太急,他感觉胸口一阵拉扯的痛。更让他糟心的是,不知为何,他的牙也开始跟着痛起来。 老杨家还有没有点气运了!瑞安公在心里痛骂老天,便是老杨家有对不起百姓的地方,也不该报到孩子头上吧!? 车厢被刀剑劈的砰砰作响,华盖朱缨早叫扯了个稀烂。街上不知何时,没了行人。摇晃的马车孤寂的穿梭在巷道里,对敌的侍卫却越来越少。 第529页 瑞安公看不到车外的场景,只听得见兵器撞击声逐渐微弱,驾车的侍卫的呼喝越发急切。 忽听一声闷哼,马车重重的摇晃了两下。瑞安公忍不住掀开帘子,赫然看见驾车的侍卫直直的倒在了车头,一把大刀从他的前胸穿过后背,可他的手腕依旧顽强的甩着马鞭。 “驾!”口吐血沫的侍卫无意识的喊着,却因无法持缰,马匹不受控制的缓了下来。 瑞安公府的马是好马,但也仅仅是寻常的好马,与战马不可同日而语。快速的奔跑耗尽了马的体力,两匹健马用鼻子喷着气,哪怕还在被抽打的愤怒中,也实在没了气力。 哐当,马车终是停下了。 小公子杨宣维从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不要哭!”瑞安公艰难的抱起侄孙,嘴里不停的絮叨着,“你父亲从来不哭。他是个倔孩子,你也要当个倔孩子!” 话音未落,车外一声大喝:“公爷!走!” 瑞安公当即捞起杨宣维,蹬的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撒丫子往前狂奔。杨宣维在他怀里颠的说不出话来,啜泣声戛然而止。 巷道是如此的漫长,体力即将告罄的瑞安公的双腿几乎难以抬起。这条巷道里住的皆是他的邻居,他想求助,可听到打斗的邻居们齐齐关上了大门。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瑞安公真的没有力气了,他放下了杨宣维,拉着他的手艰难的往前走着。身后是绵绵不绝的厮杀,与时不时乍起的惨叫,也不知是敌军的,还是自己人的。 瑞安公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有如此的无助! 巷道好长!好长!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瑞安公越跑越慢,侄孙已经放下,爷孙两个,只能手牵着手往前跑。 华阳郡公府最后一个侍卫轰然倒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手中的长剑猛的刺出,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奔跑的瑞安公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他没发现自己早已比平时走路还慢了,但后头的刺客却好似顾忌着什么,始终没有一鼓作气的追上来,倒更像与华阳郡公府的侍卫有血海深仇一般。 此时此刻,瑞安公不独身体,他连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好在,安祈县公府的大门,近在咫尺!他双腿一软,稍显肥胖的身躯重重的跌在了地上。手却在侄孙的后背推了一把,砰的一声,没站稳的杨宣维重重的撞在了安祈县公府的大门上。 “哇!”稚嫩的童声惊醒了整个安祈县公府,大门吱呀打开,门房惊讶的抱起了杨宣维。 冲杀而来的蒙面刺客脚步一滞,缺儿子缺疯了的宗室门房,毫不犹豫的搂着杨宣维,嗙的关上了大门。 赶上了!躺在地上的瑞安公无声大笑!他赌对了,来人不敢杀宗室旁支的孩子! 瑞安公看着湛蓝的天空,白云漂浮。他胸口的起伏渐渐虚弱,他却爽快的笑出了声响。 章鸿祯,是你吧?你一定没想到,我今天会去华阳郡公府,坏你的好事!你胆敢袭杀我侄孙,你死定了! 夏风卷过巷道,安祈县公的大门内传出了喧哗。同保庆郡公府上那般,几十个青壮扛枪的扛枪,举刀的举刀,气势汹汹的冲杀了出来。 然而,大门外的巷道里已然寂静无声。没有侍卫、没有刺客,也再没有了瑞安公的呼吸…… 第306章 五场   五月初九日,早朝。  今日…… “什么!?瑞安公死了!?”章首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一直安坐在家里,调度指挥着全局的他脸色剧变!数年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瑞安公的出现,令他很意外,不过并没对他造成什么困扰。得到回报的他,在瑞安公把孩子送去保庆郡公府的瞬间,他便明白了自家女婿的目的。于是他迅速调整计划,把灭门改成了驱赶。 宗室绝嗣的人家太多了,随便数一数,能数出一群。瑞安公府把两个孩子分别送去两个闲散宗室,章首辅乐见其成。毕竟他浑水摸鱼袭杀华阳郡公府,终究是有些犯忌讳的。他不确定宰了两个小崽子,章太后会不会发飙。 既然瑞安公肯冒头,他随手就推了一把。命家养的死士只管削弱华阳郡公府的力量,放过两个无关大局的崽子。省的华阳郡公养的猛士直接过到了杨景澄手中,对他的后续计划不利。 随时随刻能因地制宜的调整谋划,补全漏洞,乃章首辅的长处。不单他本人,连带他带出来的王守良,亦能在千里之外的徽州,翻云覆雨间,把华阳与杨景澄一对兄弟活活埋进了沟里。 不曾想,瑞安公居然死了! 一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章首辅,登时头痛起来。他眼下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节外生枝。永和帝毒杀华阳的心态十分微妙,他背地里的小动作,永和帝未必不清楚。只是在弄死华阳一事上,他与章太后还有永和帝之间,各有默契。 但那毕竟是见不得光的!因此,默契也仅在华阳。 这是个极危险的均衡,稍有不慎,便会直接触及章太后和永和帝的底线。或者说,互有把柄的三巨头,拼的就是谁的破绽更少。 冷眼旁观的章太后无疑是最稳的,无论谁上位,皆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因此她最为从容,全程看戏。 而胆敢在皇帝与太子厮杀间掺和的章首辅,则是最不稳的。除非他全盘获胜,否则谁赢都是他的死期。 第530页 因此,瑞安公在节骨眼上的死亡,直接撼动了天平! 章首辅头痛的揉着太阳穴,难道他的人追的太急了么?随即又在心里暗骂:瑞安你个废物!宗室扎堆住,几里路都能跑死了你,要你何用!? 瑞安公猝死的消息,无疑是今天的第一个雷。谁也没想到,这场搏杀中,率先死的竟是个平日里懒管闲事的国公!刚从宫里出来的安永郡王眼前一黑,一面派人回去告知王妃与杨兴云,命他们去瑞安公府主持大局;一面带着人策马往华阳郡公府狂奔。 华阳郡公府门口血迹斑斑,门房却还没有十分混乱。见了安永郡王,门房哽咽着道:“王爷来的正好,我们夫人都慌了神,正等着族里的亲长来帮衬。” 安永郡王来不及同门房废话,一路快步往外书房走。还未到地头,便听见梅夫人的哭声。安永郡王心中发沉,人未进门,先朗声道:“安哥儿如何了?” “叔叔!”梅夫人听见了安永郡王的声音,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们郡公没动静了!” 安永郡王身体微晃,急步冲进屋内,只见外书房的卧榻上围着好几个大夫,其中混着两个穿五品服侍的太医。李纪桐脸色铁青的站在一旁,拳头攥成了铁球! “就你在此?”安永郡王问道。 李纪桐沉声道:“郡公苏醒了一小会儿,命……”李纪桐的话打了个磕绊,好半日方能接着道,“顾坚秉与褚俊南,分头通知汤、潘、于三位阁老,以及……”李纪桐喉咙肿胀如火烧,最后的话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池、朱等尚书,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许踏入此地一步。除非……除非是他发丧,朝廷举哀……众人光明正大的去送他一程。” 安永郡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透过一群忙碌大夫的身影,他看见华阳郡公的脸色,蜡黄里带着黑灰,心中好似有尖刀在绞动般的疼!这是他极喜爱的侄儿,是他看好的储君! 却是躺在榻上,生死未知。 大夫们一个个的摇头,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问病史,也不过是些寻常吃食。两个太医慌的冷汗直下,不留神间,京里居然又有了查不出的奇毒。叫他们这些做太医的,如何是好? 梅夫人哀伤欲绝,她已经知道两个孩子的去向。没了牵挂的她满心扑在丈夫身上。宗室生育艰难,因此宗室子弟总是姬妾满院,正房娘子没几个过的舒心的。可她的丈夫,敬重正妻,从不随意沾花捻草。在她看来,华阳郡公便是那天底下最好的夫君,谁也不能比! 可现在,她的丈夫,被人害了!她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是我无能!”梅夫人在心中大喊,“是我无能!是我没看好家!” “郡公……”梅夫人抓着华阳郡公的手,一如既往的带着略显粗糙的薄茧,却再无平日的温暖干爽。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湿,无论怎么擦拭,都弄不干净。 安永郡王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这是他日常来议事时的座位。抬眼看向上首的主位,空无一人。 “圣上到底想做什么啊!”安永郡王用手捂着脸,挡住了满脸的泪。 李纪桐看着皇宫的方向,无声质问:“姑姑,你一直不看好华阳郡公,是早已料到了今日么?” 华阳郡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整个系的官员皆宛如困兽般的焦躁。他们不能亲至,只能想方设法的打听灵丹妙药。半下午时间,甚人参鹿茸、灵芝天麻,把院里堆了个满满当当。可大夫们连病都没看明白,再多的药石,亦是枉然。 亥时初刻,华阳郡公停止了呼吸。 梅夫人凄厉的尖叫:“杀我夫君者,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澄哥儿!替你哥哥报仇!” 说毕,梅夫人脚底发力,直接撞在了柱子上,殉节了! 安永郡王再也忍不住,双手撑在膝盖上,捂脸大哭。我的傻孩子,你喊澄哥儿有何用?没有了他哥哥的庇佑,他自身都难保! 圣上,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安永郡王再次发出了质问。宗室里统共只有两个能干的孩子了!他们两个,是绑在一起的啊! 同时失去男女主人的华阳郡公府,终于陷入了混乱。太医与大夫们,一个比一个溜的快,片刻间跑了个干干净净。安永郡王在哭泣着,李纪桐却立在外书房的正中央,没有眼泪,腰背笔直。 华阳郡公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直到将杨景澄迎回京中,推上皇位,他们这场仗才叫结束。 他们,还远远没到可以悲戚的时候! 李纪桐抬脚,踏出了外书房的大门。五城兵马司的权柄,是华阳郡公为他争取而来。他理应要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让瑞安公白死! 华阳郡公的死讯与梅夫人的遗言,同时传进了宫廷。永和帝的手不自觉的颤了颤,到了他的年纪,难免迷信鬼神之说。梅夫人的诅咒让他感到了不适。但,他很快稳定了心神。 皇权不允许觊觎!胆敢叛逆者,死! 永和帝从宽敞的御座上起身,径直往外走。梁安等太监忙不迭的跟上,不敢问夜深时分,永和帝要去何方。走过长长的甬道,永和帝跨出了乾清门。右拐,穿过了隆宗门。而后,他停在了慈宁宫大门。 慈宁宫内灯火辉煌,守门的太监见了永和帝,明显愣怔了一下。宫内的这对母子关系恶劣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顺太妃活着的时候,永和帝倒经常大半夜的跑宁寿宫。可慈宁宫……这几十年来,他白天都极少来,晚上更是头一遭儿。 第531页 宫门早已落锁,但无人敢拦皇宫的主人。小太监拍开了大门,慈宁门与慈宁殿的大门依次打开。很快,永和帝在东暖阁见到了精神奕奕的章太后。 过了端午,天气有些热,又不到用冰的时候。因此年老怕热的章太后手中始终不离团扇,哪怕到了夜里,也拿在手里把玩。 永和帝的到访,她没有丝毫意外的情绪,半低着头扯着团扇下的坠子做耍,懒洋洋的问:“何事?” 永和帝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长乐不堪大用,不配做太子。” “嗤!”章太后毫不客气的嘲笑,“我选定了谁,你心知肚明。不喜长乐,同我说甚?你同外头的人说去。” 永和帝冷冷的道:“长乐为夺嗣子位,谋杀兄弟,害死叔叔,娘娘不会替他求情吧?” “噗!”章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你找的借口?” 永和帝迎上章太后的目光:“是。” 章太后摇头笑道,“你很小的时候,母后便告诉过你,朝堂上没有傻子。不想,四十年了,你竟依然半点记性都没长。” “长乐是个废物。”章太后目光柔和,说出的话却好似钢针般犀利,“你家废物,能不动声色的谋杀锦衣卫指挥使?” 永和帝的脸色开始难看。 “为君者,敢做就要敢当。”章太后语调倏地放缓,她轻柔的摇着扇子,慢条斯理的道,“你自己闯下的祸,如何扫尾,自己想去吧。为娘年岁渐高,就……不奉陪了。” 第307章 终场    瑞安国公府内,哭声震天。…… 五月初九日,早朝。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乾清宫内的官员意外的多。除却平时议事常见的阁臣与六部九卿,诸如宗人府丞、詹事、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等等,也位列在殿。 然而,几十人的大殿内,再不见往日朝臣们唾沫横飞的吵闹,唯有落针可闻的寂静。 次辅汤宏低着头,却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憔悴与颓丧;兵部尚书池子卿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浑身都萦绕着哀伤的气息;安永郡王精神恍惚,于延绪等人更是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永和帝赫然发现,六部九卿等几十个官员,竟有泰半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所有的精气神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了几拍,但见身边的梁安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后背不由渗出了汗。 他早知华阳声势浩大,随时可取他而代之,因此他找到机会后,迫不及待的下了先手。可此时朝上的反应,让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大殿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可能突然跳出来,为华阳报仇。因为他清晰的在诸多朝臣眼中,看到了真切刻骨的恨! 永和帝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昨夜想好的万千说辞,生生卡在喉咙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眼神在大殿中不停的扫视着,希望能找到一个盟友,至少有个台阶!可是,足足两刻钟过去了,无人露出丝毫的善意,亦无人愿意开口。 永和帝抑制不住的开始慌乱。习惯性的侧头看向珠帘的后头,可原本章太后的位置上,空无一人。他的小动作清晰的落到了朝臣们的眼中,池子卿的眼眶蓦得一酸,泪水直直落下。华阳郡公一生所忠于的君王,不过是条白眼狼。 池子卿难过地根本不加掩饰,只因如若华阳不曾那般忠于帝王,可有无数种手段、无穷多的机会刺杀皇权路上的最大阻碍。但华阳郡公没有。他不单没动过刺杀皇帝的念头,甚至十年来,兢兢业业为永和帝抵抗着后党的狂风暴雨。 谁曾想,他竟死在了永和帝手中。 前因后果的脉络,清晰到人尽皆知。华阳郡公的党羽们,甚至不用开会探讨,都能逆推出过程。这是章首辅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阳谋,能成功,只因永和帝在真心实意的期盼。他甚至迫切到,根本不核实章士阁的真正死因,只要杨景澄断了后路,就能立即动手的地步! 池子卿很想看到,如若这是杨景澄与章家合谋的一个局,永和帝的表情将何等的精彩! 章家,仅仅死了个废物嫡长孙而已。 池子卿心中抽痛,这般的一换一,当真太划算了! 大殿内继续沉默,没有了依靠的永和帝,不得不竭力寻求帮手。良久,他的视线终是落在了章首辅身上。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必定更引仇视,但他无力对抗半拉朝廷,他必须立刻找盟友。 “昨日……京中出了大事。”永和帝话未说完,尖利如针的目光便直直扎了过来。他的嗓子迅速变的干涩,顿了好半晌,方缓缓开口,“章首辅,有何看法?凶手,缘何要袭杀华阳与……瑞安?” 满脑子官司的章首辅当场懵了一下,有人同时袭杀华阳与瑞安公!? 瑞安公之死,昨日打了章首辅一个措手不及。盖因华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仇家无数,又有长乐这等对头,还有永和帝自家虎视眈眈,忽然枉死,虽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但瑞安公一介闲散宗室突然亡故,细究起来,追逐他的人马哪哪都是漏洞。章首辅昨夜一宿没睡,正是在思考如若永和帝或华阳党羽死咬着不放,他该如何应对?要知道,夺储之争,一步踏错,即是万劫不复。他坚信章太后为了杨景澄,绝对会趁此机会,毫不留情的打击他,削弱他对朝堂的掌控力。 第532页 然,章首辅万万没想到,永和帝竟主动问询他瑞安公之死? 章首辅的脑子飞快转动,瞬息之间,便想明白了永和帝是想以此作为交换,让他破解此刻朝堂上的尴尬。换言之,永和帝不追究莫名出现的追杀,他来替永和帝解围。 章首辅心想,他的算计果然已是人尽皆知。朝中执掌权柄的三人,皆想杀华阳,于是创造了种种契机,助永和帝一举得逞。 只是他们三人,想杀华阳的目的终是不一样的。 华阳郡公的死,理应是永和帝手里惊天动地的一步棋,没有“天子震怒”下的惊涛骇浪腥风血雨,怎配得上赫赫威名的华阳郡公!?可永和帝仅仅些微挫折,就想把这步棋轻描淡写的混过去。 难道你杀华阳的理由,仅仅是因为看他不顺眼么? 不知为何,章首辅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意。他与华阳生死仇敌,却也对华阳有着由衷的敬意。敏锐、聪慧、果决、进退有度。如若这是他章家的承重孙,不知该何等的欣喜。谁曾想,到了永和帝手中,竟就落了个平淡至苍白的结局。 “呜……”一声呜咽,打破了殿中的寂静。众人寻声望去,哭泣的是安永郡王。他是宗人令,是华阳的长辈,是瑞安的兄长。他没有旁人的顾忌,于是在此沉郁的气氛中,终是忍不住了。 安永郡王的哭声,好似泄洪的闸门破碎。华阳的党羽毫不顾忌的哭出了声。那般声势,仿佛死去的是御座上的帝王。 章首辅静静的看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落井下石。华阳郡公值得乾清宫大殿里的一场哭。再是夺储,章首辅一系,也从不否认那位,是国朝当之无愧的储君。 永和帝慌乱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想发飙,自己还没死呢!你们在乾清宫的大殿里哭什么!?何况你们一个个亮出自己与华阳的交情,真不怕我把你们全收拾了么!? 可惜,没人理会他隐忍的怒火。直至两刻钟后,殿内哭声方渐止。永和帝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章首辅踏前一步,朗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人敢于在京中行凶。臣恳请刑部与锦衣卫共查!” 刑部尚书康承裕连忙道:“华阳郡公遇害,锦衣卫便由指挥同知蒋兴利主持如何?” 华阳党羽与帝党们一言不发,竟是齐齐选择了默认。 永和帝脸色微变,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往日鸡毛蒜皮的事尚且要吵个天翻地覆,华阳郡公的大案,整个帝党难道就任由章首辅操持?他可不想长乐那个草包上位! 殊不知,在汤宏等人的眼中,永和帝与长乐并无区别。甚至,弄不好长乐比永和帝还要强些。至少长乐未必能为一己私利,毒杀一个文武双全的储君。 史上不是没有水火不容的皇帝与太子,更不是没有残杀太子的皇帝。然,那些皇帝,起码大权在握、起码心中有底。而不像眼前的永和帝一般,分明强敌环绕,还非得自断臂膀。 任性妄为到了这等地步,朝臣还有甚好指望的?交予章首辅一系去查,最多落个不了了之。横竖,永和帝一大清早的,不就同章首辅示好,率先问询过章首辅的意见了么? 朝会在沉默中散场。永和帝半是恼怒半是心虚的回到昭仁殿里头的暖阁内,咬牙切齿吩咐:“梁安,给我盯紧了那起子人,我倒要瞧瞧他们能整出甚幺蛾子!” 梁安怔了怔,好半日方猜到永和帝让他盯的大抵是汤宏等人。于是应声而去,却是很快折回。出乎永和帝意料的,不论是汤宏,还是安永郡王,或是于延绪、池子卿等铁板钉钉的华阳党,皆安安分分的回了自己家,一个去华阳郡公府吊唁的都没有。 李纪桐甚至依旧在衙门里坐班,以至于永和帝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华阳党。 倒是后党那头,以章首辅为首,浩浩荡荡的一齐去了华阳郡公府,在匆忙布置好的简陋灵堂里,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 慈宁宫内。章太后听完今日早朝上的种种,挥退了前来报信的小太监,又在躺椅上看起了梁上来回穿梭的燕子,一派安享晚年的模样。好半日后,她看着兰贵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轻笑道:“你想说甚?” 兰贵觑了觑左右,见左近都是信得过的宫女太监,才低声问:“汤阁老他们,为何不去郡公府上?” “不知道。”章太后答。 兰贵愕然。 “不过,那小子的班底,这次算栽个干净了。”章太后的手指绞着扇坠上的流苏,慢悠悠的道,“接下来,章首辅必有大动作。就看……长乐与澄哥儿,谁才是天命所归了。” 兰贵眼皮一跳:“万一赢的是长乐郡公……” “那就江山尽毁,改朝换代呗。”章太后不以为意的道。 兰贵瞠目结舌:“娘娘!江山社稷,可不好开玩笑!” 章太后拿着扇子,在兰贵头上重重的拍了两下,好笑的道:“你一个太监,我一个孤寡老婆子。你六十好几了,我七十多了。江山社稷关我们屁事?便是将来我死了见了列祖列宗,他们还能把我这个尽了力的媳妇儿怎么样?是,我扶持了章家,可我也放权给了儿子。我看家看的够可以的了,怎么着?他们姓杨的子孙,自家作妖,还要我擦屁股不成?我擦了四十多年还不够么!?” 兰贵一阵恍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章太后说的话! 第533页 “唉,”章太后又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把沉思中的兰贵吓了一跳。兰贵还当她要点评朝廷局势,不料章太后轻声道,“你使个人去看看咱们胖丫,她的安生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第308章 泼妇    徐立本夫人震惊的张大了嘴…… 瑞安国公府内,哭声震天。 一生顺风顺水的章夫人,从未想过中年丧夫之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尤其是亲生儿子还未站住,而与她仇深似海的杨景澄又已经是朝廷册封了的世子。都不用礼部、吏部讨论,他现就已经是新的瑞安国公了! 章夫人抱着年幼的儿子,想着内宅里无数不显山不露水的折磨人的手段,直挺挺的哭晕过去了好几回!三四个太医围着她,半步都不敢离。家里大事,不得不尽数交到了安永郡王妃与颜舜华手中。 瑞安公昨日忽然亡故,众命妇却是今日下了早朝后,方结伴乌央乌央的赶来。甚宗室长辈、朝廷诰命、邻居亲友,不一会儿就坐满了屋子,热闹程度与当日颜舜华生育时相差仿佛。 谭夫人自不必说,三房的丁夫人亦陪着嫂嫂前来。她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颜舜华,嘴里的话更是毫不客气:“妇道人家应以贞静为要,胡乱掺和外头的事,害死了公公,搁我们章家,你这般不守妇道的媳妇儿就该打死!” 安永郡王妃登时恼了,她才是夫家长辈,她没开口,你章家放哪门子屁!?简直太跋扈了! 谁知她正要说话,耳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站着的叶欣儿面无表情的收回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丁夫人,呵斥道:“区区民妇,也敢对国公夫人大呼小叫!?来人,把这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贱妇拖出去掌嘴!” 大厅中的诸夫人看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小侍妾,竟敢当众打人,好生凶悍! 丁夫人一辈子仗着娘家夫家皆得势,何曾吃过这等亏,当即气的跳起,伸出爪子就要挠叶欣儿!不曾想,杨景澄的侍妾凶悍,正妻更凶悍。颜舜华哪肯让外人伤了自家心腹,抬脚就踹在丁夫人的膝窝,正是杨景澄教过她的打架方式! 一脚落下,只听丁夫人惨叫一声,咚的落地,摔了个正儿八经的大马趴! 争执发生的实在太快,饶是久经沙场,处理过族里无数事端的谭夫人也呆立在了当场。丁夫人阴阳怪气,按规矩,对方不应该是含沙射影么?怎底打了起来!?闺阁女子,还、还会打架的么!? 踹完人的颜舜华从容坐回椅子上,微笑看向安永郡王妃:“说来,我正有一事想求大伯母,前些日忘了,方才想起来。” 安永郡王妃还在恍惚中,本能的问:“何事?” 颜舜华缓缓道:“论理,国公世子可有二妾。我们叶姨娘乃伺候了世子数年的旧人。世子离京前叫某些不守人伦的混账弄的手忙脚乱,不曾想起此事。他离京后,我又生产,把事儿混忘了。正好今日想起来,劳烦大伯母同咱们大伯伯说个情,我们叶姨娘,服侍有功,合该是叶夫人的。” 四面八方的目光瞬时射向了叶欣儿!宗室里把奴婢抬成夫人的不罕见,但那至少得生育有功,服侍有功是什么鬼!?更有安祈县公夫人恨铁不成钢的想:你才生了个闺女啊!就抬个姨娘来斗法!你不要命啦!? 唯有谭夫人眼皮一跳,“不守人伦的混账”听进了她的心里。好一个刁钻刻毒的妇人!她这可是连章家带永和帝,一个不落的骂了啊!他不动声色的扫过全场,果然见到几个文臣的夫人,看向颜舜华的眼神里,闪过了赞赏! 华阳郡公枉死,他的党羽只怕已恨出了血!他们恨章家,更恨永和帝。不守人伦四个字,只差没指着永和帝的鼻子痛骂了!华阳党羽家的夫人们,岂能不觉着出了口恶气!? 谭夫人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谁也不知道华阳郡公到底笼络了多少朝臣,更不知道有多少墙头草开始重新站队。颜舜华的公然表态,是否会让杨景澄完整继承华阳的衣钵?如若华阳的党羽尽数倒向了杨景澄……谭夫人后背一紧,不行!绝不能让杨景澄摘了果子!否则助杀了华阳的章家将万劫不复! 不为章士阁的死,而是,如若杨景澄的权柄继承自华阳,那他安定人心的最好方式,便是与章家不死不休! 谭夫人暗叹了句:厉害!尤其是她的人刚打了丁夫人,这话传到永和帝耳里,怕能误解成她在骂章家。天地人伦,骂的不正是以下犯上、不敬皇权宗室的忘八么!? 往日,小瞧她了! 谭夫人手指紧了紧,看来,无论是杨景澄,还是他家的女眷,都不能留了! 谭夫人思绪很快,理清楚心里的想法不过片刻光景,丁夫人尚在地上没爬起来。她是有年纪的人,这一家伙没摔骨折都算命大。丫头们七手八脚的试图搀起她,叶欣儿还在旁边骂:“没见过跑到旁人家,教训旁人家女眷的道理!堂堂章家,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丁阁老家亦是世代书香门第,族里就没有人管管这牙短舌长、合该犯七出之条的女人么!?” 叶欣儿扭过头去,毫不畏惧的冲着谭夫人发飙:“怪道你们家养的出草菅人命的大贪官!连宗室夫人都敢教训,你们眼里还有哪个!?我看你们章家,根本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你放屁!”狼狈爬起来的丁夫人指着叶欣儿的鼻子痛骂,“小小婢子,对老人家如此无礼,你有脸说规矩!?” 第534页 颜舜华淡淡的道:“我让她骂的,怎么?你不服?” 丁夫人厉声尖叫:“我是你夫家的外祖母!你就如此对我说话!” “够了!”谭夫人喝道,“国公尸骨未寒,你们在他丧仪上闹腾,合适吗?” 颜舜华冷冷道:“外祖母是在教训我了?” 谭夫人噎了噎。 颜舜华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两三下就扑到了安永郡王妃跟前,嗷的一嗓子大哭道:“大伯娘!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啊!我公公才蹬腿儿,臣下就敢欺负到我们娘几个头上来了啊!大伯娘要给我做主啊!” 众诰命目瞪口呆!你们主仆两个又打又骂的,谁欺负谁啊!? 可是泼妇是肯讲道理的么?何况颜舜华还占理!谭丁两位夫人辈分再高,也越不过宗室去。何况杨景澄可是永和帝与章太后齐齐选中的嗣子。一个不好,颜舜华就是未来的皇后。天下女人,除了章太后与钟皇后,没谁比她大的。她要撒泼,连她婆婆都管不着,你不服憋着! “世子啊!”颜舜华的哭声嘹亮,中气十足,“他们章家人,在任上欺负你,留京的又欺负我们娘们啊!” “皇伯父,太后奶奶,你们要替我们家做主啊!”颜舜华话锋一转,指着谭夫人的鼻子喝骂,“我看我公公就是你们家杀的!不然你们家也不急急赶上门欺负我们了!” 说着,颜舜华扑向承泽侯夫人:“姑姑,你让姑父去抓人!没理由没痕迹的!姑父要替我们家报仇啊!” 谭夫人额头上的汗唰的落下!瑞安公之死,恰是此次计划中的纰漏。她来之前,已接到消息,永和帝不欲追究,而是想把两事并做一事,用于打击长乐。这个借口是无人肯信的,但引得朝臣敌视长乐与章家,却顺理成章。 要知道章家一系,亦不是铁板。杨景澄性情温和、重情重义,章家系官员里看好他的不少,何况背后还有章太后! 因此,如若颜舜华咬死了章家害她公公,杨景澄远在江南,未曾接到丧报,刑部要不要接状子?锦衣卫要不要接状子!?永和帝会不会趁机反口咬一口章家!? 谭夫人此刻当真是气的浑身哆嗦,颜舜华简直混账! 最气人的是,哪怕事后刑部查出来追杀瑞安公的不是章家的人,她死活不信,非要跟章家过不去,谁也拿她没办法。众所周知,她乡下长大的,出身太低,压根没文化!没见她要求审案,只知道找亲戚么?神特么找五成兵马司做主!审案的衙门是刑部和大理寺! “没人伦的狗东西!忘八羔子!贼囚根儿!狗娘养的!”颜舜华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骂声不绝,“欺负我们家男人死的死,不在家的不在家!都上家里来撒狗尿了!” “张伦!你给我看好牛哥儿。”颜舜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嚷着,“别叫他被歹人害了。” “大家伙都是天生地养!凭甚宗室就生不出孩子?”颜舜华声音越发尖利,“我看就是有人害我们!不是做法就是下毒!我们世子的偏方,明明就是能保男胎的,我偏偏生出来的是女儿!” “那天我生产,你们呼喇巴的来那么多人!?打的什么坏主意!?”颜舜华猛的从地上跳起,揪住丁夫人的头发,对着她脸上一顿挠,那手脚快的旁边的贵妇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天你来了!今天你又来了!”颜舜华尖叫,“你是华阳哥哥的外祖母,又不是我们世子的外祖母!来这么勤快,你说!你说!是不是你施法,偷走了我的儿子!?肯定是你!肯定是你!” 颜舜华看似疯癫,实则字字诛心!在场有心思机敏的,恨不能捂住了耳朵,挡住这些叫人掉脑袋的话! 几个夫人见颜舜华在地上打滚着实不雅,手忙脚乱的上前安抚。好容易摁住了她,好久没说话的叶欣儿突然扔了个平地惊雷! “我爹区区户部小官,怎么就叫满门抄斩了呢?”叶欣儿脸上泪水滑落,“谁能告诉我,他到底贪了多少?他贪的钱……”稍停,她的音调骤然拔高,只听她尖锐刺耳的吼道,“我们家的钱,给谁了!?” 她的仇恨的目光看向工部尚书徐立本的夫人,一字一句的道:“是不是,给你们家了!?” 第309章 旧账    谭夫人的心里,没来由的…… 徐立本夫人震惊的张大了嘴,叶欣儿的指控来的猝不及防!简直是人在堂中坐,锅从天上落。便是她夫君曾在户部任职,如今也调任去工部了。你们跟章家吵架便吵架,拉我们家下水作甚!?我们跟帝党的康承裕家都联姻了! 她却不知,颜舜华与叶欣儿这对熟读了史书的妻妾,是何等的精明。朝堂上联姻如同密网,章首辅还是华阳郡公的叔外祖呢,他们不是死对头了么?徐家扔出个孙女,就是向帝党投诚?那这投名状也未免太不值钱了些。你骗鬼呢! 联姻很可能是示好,更可能是迷惑。大不了一包耗子药,药死个把孙女,便能轻轻松松的再次回后党了。毕竟,庶出孙女一条命,哪比得上家族繁盛! 安永郡王妃已经搞不清状况了,无助的拿眼看向齐家的几位主母。顾老太太隐隐察觉了什么,可惜齐成济不许家中女眷沾惹外务,此刻哪怕有心想帮衬帮衬外孙女,也颇有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只好不说话,以免叫人抓住话柄。 在顾老太太看来,刚发生的一切,皆源自于丁夫人跋扈惯了,口没遮拦,因此不幸被颜舜华主仆揪住了小辫子,一顿痛打。只擅长内宅斗法的她,悄悄儿使了个婆子,让他火速往家里报信,必要时候,强行接了外孙女就走。唔,那个叶姨娘看起来是外孙女的打手,也得带上! 第535页 朝中的诰命们因各家家规不同,大致分成了两派。一派如齐成济家的,对外两眼一抹黑,顶天了知道谁家太太管事、谁家小妾得宠、谁家跟自家关系好、谁家是自家的死对头,甚派系斗争、挖坑埋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另一派则如谭夫人,其夫坚信夫妻同体,朝廷纷争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同老婆分说明白,以免在外吃亏。 因此,对于颜舜华的撒泼,前者聪明的知道有事,就是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把嘴巴闭的死紧,半个字都不肯吐出来;愚笨点的甚至已经开始用嫌弃的目光看着颜舜华,觉得她乡间长大的,真真毫无体统!娶妇还得找名门望族。不过她们亦畏惧颜舜华的战斗力,不敢吱声。 至于心里明白的那一拨儿,帝党的心惊胆战,生怕颜舜华太张扬,被人直接灭了。华阳郡公强不强?还不是死了都没弄清楚谁下的毒; 后党更是想死的心都有!颜舜华明着在撒泼,实则疯狂为永和帝递刀子! 听听她说的话?甚宗室无子,皆是被人害的——难道从皇帝到宗室,不认同她的话,非要说自己就是下不出崽?皇家还要不要脸了!? 甚包生子的偏方被人破法了——这句是愚妇的迷信,可她下一句说的是她生产惊动了满朝廷的命妇!那会儿华阳郡公尚在人世,她一个世子的填房生育,命妇们那么激动作甚?更遑论各家探子来回飞奔,早落进了有心人眼里。细究起来,全是事儿! 还有甚瑞安公死因、不讲人伦、章家跋扈等等,桩桩件件排出来,她哪是在骂街,她是在杀人! 最令人无语的是,他们家不止正妻会骂,小妾捅刀子亦是一把好手。当年叶合宜案乃震惊朝野的大案,与太后陵寝塌方那事规模差不多。查出贪污千万余两,牵连甚广,落马官员无数。暴风眼中的叶家,不止自家满门抄斩,连带叶合宜夫人的母族都受到波及。且,年幼儿孙流放后,没几日就失了踪迹,致使叶包两家满门绝嗣,抄出来的家产却仅仅只有百万。剩下的九百万去了何方? 当官的层层孝敬早不是新闻,叶合宜尚且够的上满门抄斩,把持户部多年的前侍郎徐立本呢?够死一百次么?不止徐立本,户部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几个干净的?无非是查与不查的区别。 徐立本夫人生生被叶欣儿气出了一口老血,偏生还不能说她。她是杨景澄的侍妾,刚她的主子亲口说了,往后她就是叶夫人。夭寿啊!世子侧室正三品的诰命啊!宗室见官大一级,她个民间正二品的夫人不够看啊!非要摆品级,这不还有个从一品的世子夫人么?明儿她就是国公夫人了! 谭夫人接连深呼吸几口,她感觉自己怕是干不过颜舜华那泼妇了。服软,太落章家的颜面,何况焉知颜舜华不会趁你病要你命?那泼妇压根不按规矩出牌!谭夫人实在无法预判她的行为。谁会想到,她们主仆居然抓住丁夫人一句跋扈之语,把后党捅了个血肉模糊! 我们内宅掐架不是这样的!!! 于是,谭夫人果断拉起妯娌的手,二话不说,抬脚往外走。 “你欺了人就想走!?”颜舜华尖锐的声音立时响起。 谭夫人僵了僵,不走难道留着被你打?然而,她真万万没想到,颜舜华真的再次动手了。她也不冲谭夫人去,跳起来把丁夫人满脑袋珠翠与脖子上的大项圈全扒拉了下来,珍珠宝石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屋子。 颜舜华大手一挥:“狗娘养的身上的东西我看不上,赏奴才们了!谁家的丫头婆子都能捡,捡到算你们本事!” 一时间众诰命差点疯了,纷纷用眼神禁止蠢蠢欲动的仆妇丫头们,那是珍珠宝石!一颗就得好几十两,哪个不心动? 奈何众诰命管得住自家的,管不住宗室的。东院的丫头婆子先冲上来蹲在地上一顿狂捡;紧接着安永郡王妃装死,她的随从也跑去捡了;安祈县公夫人一看,竟朝大丫头使了个眼色,她家大丫头顶着满脑子不情愿的蹲地上开始扒东西。 也是好巧不巧,丁夫人的项圈上,装饰着好几串米珠,那玩意个头小,数量多,丫鬟婆子且有得捡!一时间堂堂国公府邸的正房大厅里,乱成了一团。 丁夫人都给气懵了,她到死怕是都弄不清楚颜舜华的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谭夫人出身世家,更是真心没见过颜舜华这一挂的,终于绷不住仪态的冲顾老太太喊:“你们不管的!?你们真不管的!?” 顾老太太无比淡定的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做她婆婆的女儿都不管,跟我们有甚相干?再说了,她又不姓齐,我们更管不着了。不像有些人,巴巴儿的把手伸去别人家。我们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可不干这事儿。” 安永郡王妃差点在丧仪上笑出声,强行忍笑忍的肩膀直抖。华阳党羽的夫人们在心里大呼过瘾!她们男人在外头常年被章家压的喘不过气,她们出门交际亦要小心翼翼的避章家的风头,今日算是大仇得报,一个个喜的赶紧拿出浸了药水的帕子往脸上抹,用满脸泪花掩盖着忍笑忍到扭曲的表情。 我们是来道恼的,我们得哭!千万别笑出来! 刺啦!不算安静的大厅里忽闻一阵布帛撕裂的声响,竟是丁夫人的裙子被颜舜华生生扯了下来! 厅外有男仆的!丁夫人登时炸了,反身冲向颜舜华:“我跟你拼了!” 第536页 丁夫人一双三寸金莲,行动上哪是颜舜华的对手。只见颜舜华一边轻巧侧身躲过丁夫人的袭击,一边揪住了丁夫人褙子上的绑带。随着丁夫人用力向前,精致的绑带被身体的力量崩断,她石青色满绣暗纹的褙子竟被拉下了一半!大夏天的,便是命妇也只穿了两层,褙子被拉下,肚兜都能隐约看见。扑了个空的丁夫人差点气到中风! 厅中气氛随之一窒! 颜舜华的举动实在有点羞辱太过,帝党的夫人们皆敛了笑,纷纷望向安永郡王妃。叫章家吃瘪她们乐意,可丁夫人好赖算个命妇,虽他丈夫是个虚衔,总该彼此留点余地才好。说句到家的,哪怕把丁夫人打成猪头呢,也好过扒人家的衣裳。外头人来人往的,万一叫人看见,不是逼丁夫人去死么? 丁夫人嘴欠归嘴欠,着实罪不至死。 哪知颜舜华倏地停止了撒泼,拿出帕子一抹脸,冷冷的道:“丁夫人,被剥衣服好玩吗?” 丁夫人还没从极端的愤怒中醒转,谭夫人与厅中老一批的命妇却是头皮一炸!颜舜华在为华阳郡公报仇!昔年华阳生母曾于章家被辱,细节外人不知,当年的侧夫人却险些上吊。难道……当年丁夫人,剥了人家的衣裳!? 颜舜华抬脚,砰的踹在了倒地的丁夫人独自上,她在贵妇与泼妇二者之间切换自如,毫无障碍,众诰命已然看木了。 “宗室的侧夫人,你想辱便如。”颜舜华声如寒冰,“宗室的世子夫人,你想骂便骂!” “怎么?你章家是想造反吗!?” “妇道人家应以贞静为要?嗯?”颜舜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问过我奶奶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对得起兢兢业业操持了四十年的太后吗!?” “公然骂我,骂我小婶婶,骂我奶奶!”颜舜华愤而跳起,一屁股坐到了丁夫人身上,直接使出了无影爪,“我今天跟你没完!” 第310章 基石    鸽群飞过,马蹄交错。京城…… 谭夫人的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丝恐慌。今日丁夫人是被借题发挥了,她知道;今日颜舜华的唱作俱佳,是为了谋夺华阳郡公的遗产,她更知道。然而,颜舜华之所以能字字诛心,正是因为章家欠的债真的太多了! 颜舜华把丁夫人往死里逼的举动,原是该引众怒的,可她一句话,便能把众怒导向章家——华阳郡公生母生前受尽丁夫人母女的侮辱,今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谁还记得颜舜华扒人衣服的恶毒?哪个又能不对她替婶婶报仇拍手称快? 而,颜舜华今日,全程盯着先挑事的丁夫人攻击,对她只不轻不重的顶了一句。别看闹的疯癫,可她真的冷静的可怕! 须臾间,丁夫人就被颜舜华挠了个满脸花。贵妇的指甲又尖又长,颜舜华的一顿辣手,她怕是要破相了。日后出门交际,旁人但凡看到她脸上的疤痕,必能想起她此时的狼狈。这般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性子,不免让人心生畏惧。 谭夫人更是没来由的想到了另一个人——昔年为了争权夺利,直接对宗室大屠杀的章太后! 这是杨家的江山,章太后想不想子孙成器、江山永继?谭夫人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杨景澄命太好了!太好了!哪怕现当场打死颜舜华,杨景澄也能把侍妾扶上位,叶欣儿亦非善茬! 若是谭夫人知道杨景澄身边还有青黛、轻烟这等饱读诗书、满腹算计的丫头,怕是得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上天眷顾,哪般好人才,都落到了他身旁。 其实,细究起来,也不过是杨景澄愿意把人当人,身边的人自然会替他殚精竭虑。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伙团结一心,彼此互助互利,世上有甚事办不成?君不见,华阳郡公人都已经没了,他的党羽依旧未散,颜舜华正上蹿下跳的想拿么? 听到颜舜华说起了当年旧事,安永郡王妃终于醒过了神。她还奇怪呢,颜舜华虽比寻常妇人性子爽利些,与泼妇却相去甚远,今日怎底如此的蛮横不讲理? 原来,她在向永和帝表忠心,砸实杨景澄与章家的仇怨;也在向华阳党羽释放善意,示意杨景澄与华阳,始终兄弟情深,否则她小小年纪,怎能知道十几年前的旧事?必然得是其夫君时时念叨,方能铭记于心;更是向章太后致敬,当年的章太后内忧外患,亦如她今日般,在乾清宫拍着大腿哭祖先、哭先皇、哭朝臣欺她孤儿寡母、哭宗室与外臣里应外合。 安永郡王妃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不在乎杨景澄是否真与华阳感情深厚,但,只要杨景澄肯认,人心便不散!一个党羽,有主心骨与没有主心骨,差别太大了! 澄哥儿娶了个好媳妇!安永郡王妃的目光柔和了几许。她又看了眼叶欣儿,暗自点头,姨娘也挑的好,配的上侧夫人! 随着颜舜华的声声痛骂与控诉,大厅里的众命妇渐渐回过味儿来了。这里是瑞安国公府,在杨景澄未出京前,曾是众人视线交汇的中心之一。至今各派系还留着无数的暗桩探子在此。颜舜华的一番做作,恐怕已经传入了那几位耳中。 厉害! 众命妇都有些不敢相信,颜舜华竟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她们的视线有意无意的扫向齐家女眷,盘算着齐家还有几个孙女没说亲。贤内助、贤内助,一个真正贤良淑德的妇人,可是能兴旺三代人的! 第537页 兰贵抵达瑞安公府时,看到的就是这番诡异的景象——丁夫人被摁在地上暴打,与坐在她身上的颜舜华一人一句的对骂;而其余命妇坐在椅子上,宛如石像蜡雕,一动不动;厅内则是趴着一堆丫头婆子,不知道在捡什么。总之一团乱! 怪不得大门口连个门房都没有!怕不是全跑进来看热闹听璧角了吧? 听着粗鄙的一声声谩骂,兰贵僵硬的扭过头,瞪着颜舜华。半晌,他终于记起了章太后的话:“使个人去看看咱们胖丫,她的安生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兰贵:“……” 丁夫人鼻青脸肿,颜舜华毫发无伤,这叫哪门子没安生日子!?没安生日子的分明是丁夫人!枉费他生怕小太监们办不好事,巴巴儿的亲自跑来。好么!该安慰照拂的人,骑在京中知名蛮横夫人身上作威作福! 娘娘!这可真是您亲生的孙媳妇啊! “咦?兰总管怎么来了?”颜舜华第一个发现呆立在门口沉思的兰贵,从丁夫人身上跳下来,两三步走到兰贵跟前,拉着他的袖子哭唧唧的指着丁夫人道,“兰总管,她骂奶奶了!” 兰贵:“……” 谭夫人心累的解释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妇道人家应以贞静为要,胡乱掺和外头的事,叫不守妇道,就该打死!”颜舜华怒气冲冲的道,“难道不是她说的!” 安永郡王妃:“……”这是断章取义吧?是吧?是吧? 可兰贵的目光登时变得十分不善起来,章太后生平最恨牝鸡司晨四个字,她是当家主母,她管自家事没毛病!天下是她的家,天子是她的崽,那她执掌天下,更理所当然!民间有寡妇当家,宫里就能有!不接受任何辩驳。 于是兰贵轻飘飘的道:“夫人何必自己动手,若是府上的仆妇不敢使板子,打发个人去咱们东厂说一声儿,谁还能不听您的不成?” “我没有!”丁夫人委屈炸了,“我不是这么说的!” “你就是!”颜舜华道,“兰总管不信,问问在场的夫人们。当着众人,我还能冤枉了她不成?” 安永郡王妃扶额,但是你真的冤枉了啊!丁夫人的话是骂你,可你把关键的几个字截掉,可不就指向太后了么? 兰贵环视一圈,淡淡的道:“既夫人们都听见了,恰好都来做个证。瑞安公世子夫人撒谎了么?” 在场诸夫人一个个低着脑袋,可不敢给自家夫君惹祸。上头两位神仙打架,谁冒头不是傻了么?可这一幕看在兰贵眼里,恰恰等于默认。兰贵并不是甚聪明绝顶之人,或者说恰因他忠厚老实,章太后才那般喜欢他信任他。横竖他只是个太监,章太后掌权的帮手另有其人。一个梳头解闷的玩意儿,要那么聪明干嘛? 因此兰贵当即就火了,指着丁夫人的鼻子痛骂:“不长眼的东西,骂人都骂到自家姑娘头上了,你混账!”可怜兰贵是个斯文人,骂人的词儿着实不多,一肚子火气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只好迁怒谭夫人:“你管不住外头,难道还管不好家里的女眷!?这等烂了舌头的妇人,带她出来作甚!?丢人现眼!!!” 被兰贵骂到了头上,谭夫人只得低声下气的赔罪:“总管休恼,是她口没遮拦的。您看,瑞安世子夫人已经教训过她了,我再带回去告诉家里的男人,再行家法如何?” 说着她陪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俗话说,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都是自家人,总管给我们留点子体面吧。” 兰贵近来本就看章家很是不顺眼,半点面子没给谭夫人留,冷哼一声,喝道:“滚吧!别叫我再看见你们指桑骂槐!外头的帐没同你们算呢!” 谭夫人也不知道兰贵嘴里的外头帐是哪本帐,此时此刻,她只想赶紧带着妯娌跑路。生怕再留下去,颜舜华又闹出甚幺蛾子。 于是谭夫人随便问了个命妇,借了件轻纱斗篷,往丁夫人身上一罩,带着人连滚带爬的跑了。而地上的珠宝也捡了个七七八八,等谭夫人并她带来的人消失在视野,东院的丫头婆子们率先起身,仅仅几息之间,尽数站回了原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规矩的了不得。 害的安永郡王妃等人的仆妇们反应不及,叫衬托成了棒槌。 众人看向颜舜华的眼神立刻变了!假借撒泼打滚,妻妾联手分清敌我、拉拢华阳党羽,可以说是她天生伶俐;然,手底下的丫头仆妇们训练有素,一个个皆知眉眼高低,无疑能证明她心思缜密、手段高超。这不仅仅是伶俐,确有皇后的素质! 瑞安公丧仪,颜舜华未施脂粉。年轻到稚嫩的脸庞,泛着水润的光泽。她擦干眼泪,整了整衣裳后,又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一派端庄娴雅。而方才胆敢以侍妾身份扇丁夫人巴掌的叶欣儿,此刻也低眉顺目的侍立在主母身边,与常见的侍妾殊无二致。 众命妇:“……” 安永郡王妃与几个往日熟悉的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其中就有承泽侯的夫人。这位前县主虽一言不发,眼神却逐渐变的坚定。皇位决不可落到长乐手中!既华阳已死,那……便站瑞安公世子了! 世人总爱轻视女人,可这天下既有一半是女人,她们岂能对朝廷真的毫无影响?枕边风之可怖,人尽皆知。远在宁江府的杨景澄暂未接到丧报,他的夫人,已然在他的脚底,生生夯下了一块基石。 第538页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如若夫妻妾婢皆齐心,帝王路,又有何惧!? 五月初九日,华阳郡公丧,瑞安公丧。 五月初十日,酉时,华阳郡公府的外书房,主位空悬,客位却坐满了人。甚至有没座儿的,就这么立在一旁。 汤宏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在屋内缓慢而坚定的响起:“郡公死的不明不白,我们更不能坐以待毙,叫人一网打尽!” 汤宏血红的双眼扫过全场,“我推举瑞安公世子做储君,诸位以为何!?” 第311章 太子    鸽群飞过,马蹄交错。京城…… 鸽群飞过,马蹄交错。京城的各路消息,正飞速的向宁江府奔涌。此时此刻,就看谁的速度更快,谁能抢占先手了! 而宁江府的杨景澄,对京中的剧变还全然不知,依旧在艰难的协助着彭弘毅处理宁江府的琐事。 前日杨景澄率兵将赤焰军打散,却不代表着赤焰军的危害已消。大当家震天雷逃脱,他带着残部收拾收拾,依旧是盘踞在徽州的大势力,时不时出来打家劫舍,弄的周边几个府县的知府与指挥使,镇日里好似坐在了炮仗上头,没有一刻安生。 幸而坊间皆传,杨景澄把章士阁的宰了,并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示重,弄的震天雷想报复宁江府,竟师出无名——他们虽是匪徒,打的却是替□□道的旗号。杨景澄弄死了不少赤焰军的兄弟不佳,奈何他既杀了贪官,为百姓们报了仇,再寻他的不是,面上交代不过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马桓训出来的宁江卫,他们真的打不过! 这世道,有理没理,就在拳头够不够硬了。拳头够硬,便是无理亦是有理,譬如当初的章士阁,截赈灾粮就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如今宁江卫以五百战数万的战绩,哪个听了不心生惧意? 就在京里的消息往四周传递的档口,杨景澄以少敌多、练兵有方的辉煌事迹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扩散。这并非有谁安排,而是杨景澄作为夺储的热门,大大小小的官员难免关注他,得到消息的速度自然快捷。 此外,蔡仪的信件也在快马加鞭下,抵达了其族兄康良侯手中。康良侯与蔡仪兄弟距离着实遥远,平日里直接通信极少,不甚要紧的事,皆少在信中提及。 他们二人的配合,主要依赖居于京中的幕僚团与身边的幕僚。这是由康良侯多年挑选,一半外聘一半族内亲友家中精选的聪明人。依照往年的经验,他们做的十分不错。譬如让蔡仪及时向杨景澄投诚,就是幕僚们作出的判断。 因此,康良侯蔡亮收到兄弟那一大包裹信件时,着实唬了一跳。他久居边疆,直觉敏锐,光看信的分量,便知必有大事发生!于是直接挥退左右,拿出裁纸刀,亲自拆开了信件。 蔡仪与大多武将一样,肚子里无甚墨水。写出来的信皆是平铺直述的大白话。康良侯原是习惯性一目十行的扫过,不想信中提及的内容,竟频频将他打断——章士阁为了跟杨景澄过不去,扫他蔡家的面子是什么玩意儿!?咱蔡家跟章家不是一伙的么!? 康良侯忍不住把信翻回前几页,重新读过一遍,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虽叫科举出来的文人们鄙视,但好歹也在家塾里安安生生的念了十几年书,怎么连封大白话的信都看不懂了呢!? 不想,后头的事让他更加迷惑。蔡仪居中调停章士阁与徽州卫,被撅了面子后,章士阁那处事端频发。不是今日这处造反了,就是明日那处起义了。把蔡仪搞了个焦头烂额。最后连蔡仪都被俘虏,若不是杨景澄率兵来救,蔡仪怕是至少得烧头七了。 康良侯:“……” 默默的又把信再次重读一遍,抬头看着头顶交错的房梁,半晌想不出点评的话。至于蔡仪在信里长达整整十七页的、对俘虏生涯的诉苦,康良侯已经不愿回想了。说真的,自家最出息的兄弟是这个鸟样,身为家主的他,几乎想跟杨景澄抱头痛哭! “唉——”康良侯深深的叹了口气,为自家的废物,也为章家的废物。想当年,他与章首辅等人,文臣武将,在朝中叱咤风云。不论是利益争夺、还是派系纷争、亦或是剿灭京郊匪类,哪一样不是手起刀落,叫人直呼爽快? 现在呢!? 徽州卫几千人,被一群流寇围城,竟不敢出城驱逐。堂堂正规军险些被围死在城中!难道活人真的能叫尿憋死!? 到了他兄弟蔡仪更可笑,率领两千人浩浩荡荡去剿匪,一个照面,主将被俘虏了,援军当场溃散,至今都没全部找回。康良侯简直不想承认那是他蔡家的兄弟,感觉自己在边疆真刀实枪战出来的一世威名,即将要被家里人丢干净了! 这也便罢。自古以来,流寇修成正果,直接干翻朝廷的也不在少数。蔡仪倘或运气不好,赶上特别能打的流寇,被俘倒也说的通。 结果,这“特别难打的几万流寇”,被杨景澄带的五百人打败了了!!!宁江卫与赤焰军甫一接触,赤焰军即如土鸡瓦狗,生生被宁江卫打穿,几个当家被打到抱头鼠窜,那甚花和尚更是被直接斩于阵前,最特娘的扯蛋的是,还是杨景澄那宗室小宝贝疙瘩亲自动的手! 花和尚你是有多废!?蔡仪特娘的以后别在外自称我兄弟!康良侯简直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最让他绝望的是,宁江卫那帮能以少胜多的将兵,是赵敬训出来的! 第539页 妈的赵敬居然还活着的吗!?一时间康良侯被梗的不知该恨故意放跑人的宣献伯;还是该谢他当时一念之差,以至于十几年后,保全了自家的兄弟。 看完信的康良侯险些哭出声来,都没空去分析呼喇巴冒出来夺储的杨景澄,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曾想,他还没从蔡仪书信的打击中缓过神,门外突然响起了长随的急切的呼喊:“侯爷!侯爷!不好了!京中出大事了!” 康良侯没好气的骂道:“我日他娘的,还有什么事比蔡仪那废物点心惹出来的大!?” 长随冲到门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道:“回、回侯爷的话,刚京中的先生们传来急报!” 长随喘了两口气,方大声道:“华阳郡公死了!” “什么!?”康良侯腾的站起,“此事当真!?” 长随极严肃的点头:“真的。”说着他看了看左右,确认无人后,又跑到康良侯耳边,耳语道,“先生们说,京里都传,是圣上亲自杀的!那日瑞安国公恰好去了华阳郡公府,也一起被杀了。” 康良侯脸色骤变!如若华阳因病去世倒好说了,被人谋杀,还是永和帝动的手……不好!京里要变天! 康良侯瞬间顾不得废物点心的兄弟,坐回椅子上,提笔便开始写信:“臣叩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得到消息的不止康良侯,储君的突然亡故,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因此无论哪一派的官员,听到传言时,皆觉难以置信。而刚见识过杨景澄战力辉煌的那帮人,再骤闻华阳郡公死讯,心思登时混乱到了极致。 外头乱,京城里头更乱!两位宗室的丧礼,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交织成网。章太后继续按兵不动,章家一系疯狂的掀起舆论风暴,四处“揭露”永和帝毒杀华阳郡公的事实。 章首辅执掌朝堂多年,手里是的确有真本事的!华阳一系的党羽尚且没查出死因,章首辅却早心知肚明。世人当真万万没想到,再寻常不过的木耳,浸泡十二时辰以上,能变成害人性命的毒药。最可怖的是发病隐蔽,待到发觉时,已是晚了! 当然,毒木耳之毒,当世根本无解。除非压根不吃,或是运气好,当时便吐了出来,否则一旦进入腹中两刻钟以上,必死无疑!东厂曾拿死囚做过试验,几十个吃了毒木耳的,无一生还! 此事爆出来,永和帝立刻陷入了极端的被动。用毒木耳杀人已然足够骇人听闻,不想还有这般处心积虑的布局!众人不由回想起几个月以前,满京皆知的龙夫人之死,若非颜舜华妇道人家不懂事,怕不是那会子华阳郡公就死了! 熟悉华阳郡公的人再仔细捋过去,发觉那姓林的厨子,竟是在去岁杨景澄离京前进的府!那会子华阳郡公朝许多亲近之人都推荐过凉拌木耳,味道确实拌的好,华阳郡公也确实极爱吃!然而,此前华阳郡公亦是不怎么吃木耳的。可以说,他喜好凉拌木耳之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一个阴毒至极的杀人局! 华阳的党羽们出离愤怒了!锦衣卫众人恨的连弑君的心都有!他们比谁都清楚,十几年来,华阳郡公是何等的兢兢业业,在朝堂为帝王挡过了多少明枪暗箭! 不说远的,只说前年赵国公围堵宫门,把那鸟皇帝吓了个半死的事,难道不是华阳郡公带着个查案的锦衣卫,与一向不成气候的五成兵马司,身先士卒杀去皇城外救援的么!? 华阳郡公做了甚对不起君父的事?值得君父如此殚精竭虑的杀他!?他残暴刚愎不假,可送他入锦衣卫的不正是永和帝!?如今永和帝凭甚嫌他!?何况华阳郡公,亦非往年那些锦衣卫头子般,蛮狠不讲理,一味只知道收敛钱财、草菅人命。 他私底下,其实挺温和的。 一夜之间,永和帝惊悚的发觉局面滑向了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深渊。以至于紧张过度的他,直接陷入了纠结。如此密辛,那些人到底怎么发现的!?他看向梁安,疑心是不是他泄露的消息。 梁安吓了个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的解释。可这又哪怪得了梁安,早几个月前,永和帝拿龙夫人说事时,兰贵都已经向章太后示警,绝不能沾染任何蘑菇木耳之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前无人知晓,全靠章太后与章首辅联手封杀。不然就凭永和帝那点子手段,岂能坑害到执掌锦衣卫的华阳! 以汤宏为首的帝党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章首辅一系毫不留情的向永和帝冲击。 五月十一日,永和帝在章首辅的强势胁迫下,为求活命,终是写下了册封太子的诏书。即刻公告天下,长乐入选嗣子,入主东宫! 与此同时,第一封急报抵达宁江府,收信人瞥了瞥尚无知无觉,在庭院中看邸报的杨景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然而,他还是对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轻而果断的道:“动手!” 第312章 刺杀    一行百来人的将兵在官道上…… 一行百来人的将兵在官道上疾驰,扬起的漫天灰尘,将他们裹的如同泥人一般。但他们却没有丝毫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只恨不得快点,更快点赶到目的地。 这一行人,正是华阳郡公临终前,在锦衣卫里点出的精锐。华阳郡公何等敏锐之人?他那时的确无法判断杀他的到底是哪位,但他能迅速判定出,他死了最大的获益人将是谁。 第540页 获益人并非池子卿一直心心念念防备着的杨景澄,而是长乐!华阳郡公太熟悉章首辅,甚至哪怕毒杀自己的人不是章首辅,他也相信章首辅必定能找到最有利的突破点,把事情往他期盼的方向调整。而永和帝,根本靠不住! 如此一来,杨景澄压根就不是什么天命所归,而是他这位“眼中钉肉中刺”的继任者。他都被毒杀了,杨景澄还会远么? 弥留之际的华阳,意识已然模糊,往日的傲骨被身体的衰败生生磨平,露出了他隐藏在内心极深处的脆弱与软弱。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父亲亡故的时候。他无助的站在厅堂内,眼睁睁的看着嫡母对生母的百般凌辱,却无可奈何。 生母温柔的声线与凄厉的哭喊,在他耳边不停的交织。幼年的他尚没有生出恨意的胆量,只会难受的想,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 直到他长大后,才知道父亲即使在,也没什么意义。庞然大物般的章家,不是一家小小的郡公府可以撼动。唯有自己变强,变的足够强!强到执掌权柄,强到能与章家为敌! 可是,在生命最后时光,他又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孩童。谁也没留意,他的眼角其实有泪水闪过。脑海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念头,或者说一个哀求。 “太后奶奶,不要让江山旁落,孙儿求你了……” 章太后自然听不到华阳郡公弥留时的哀求,此刻坐在慈宁宫的她,神色无比的凝重。她居然赌输了! 长乐的册封,代表着章首辅的决不妥协。他不仅容不下强势的华阳,也容不下温和的杨景澄。他只要权柄,权倾天下不足以形容的权柄!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与携手四十年的胞妹分道扬镳。 章太后的拳头攥至发白。长乐不服众,想让长乐的太子位坐稳当,章首辅必杀杨景澄! 岂止分道扬镳!?这是割袍断义,生死为敌! 章太后怒不可遏,权柄是她的,天下是她的,继承人同样是她的!她哥哥竟然真的敢染指!长乐太子?他也配!? “来人!”章太后愈愤怒,则愈冷静。多年搏杀的经验告诉她,大事当前,哪怕屈于劣势,只要足够冷静,只要比对方更能沉住气,就一定有翻盘的希望! 阴寒入骨的一声召唤,听令的不再是兰贵,而是一个很难让人记住的粗使杂役广昌。他衣衫陈旧,面皮苍老,露在衣袖外的双手关节变形凸起,无论谁看了,都会以为他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小太监,不知何时进的宫,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宫里,没有丝毫值得留意的价值。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章太后的心腹之一,真正执掌慈宁宫东厂与锦衣卫势力的幕后人。 “通知靖南伯,戒备京城。”章太后开始发布命令,“调集几支精锐,保护安永郡王府。” 章太后目光如冰:“抽调锦衣卫与东厂精锐,贴身保护杨兴云!” 广昌怔了怔,但他暂时没有说话,而是足足等了五六息的功夫,确认章太后没有旁的吩咐时,方开口道:“娘娘,靖南伯会听么?” 章太后冷冷的道:“章首辅即将行刺澄哥儿,若澄哥儿身亡,云哥儿将是下一个嗣子。他若不想让皇脉真的断绝,就最好听我的!你让他拎着脑袋想一想,这种时候,我与那狗皇帝,谁更靠得住!” 靖南伯想都不用想,听到章太后密旨的瞬间,险些惊至晕厥!待等他接到了章太后不惜暴露锦衣卫与东厂的数十暗子,尽数调往安永郡王府保护杨兴云时,连晕都不敢晕了! 他在章太后里的命令里,读出来的是杨景澄的险境与绝境!细细回望,杨景澄的崛起,本身就有章首辅若隐若现的身影。就如华阳郡公忽然喜欢上了凉拌木耳一样,杨景澄那从天而降的储位,从来就是个局! 一个,让永和帝能安心弄死继承人华阳郡公的局! “章鸿祯!我槽你十八代祖宗!”靖南伯气的破口大骂,全然顾不得章首辅与章太后共祖宗。 “圣上个小王八羔子!”这句话靖南伯没骂出口,却在心里一口气骂了个百八十遍,恨的他想瞬移至皇陵,去先皇坟前痛斥他养了个什么东西!华阳哪里不好了?刚愎残暴?唐太宗连亲兄弟都宰,亲爹都逼退位,华阳残暴个屁!你就特娘的欠华阳给你来个刚愎残暴!他真狠得下心来,一盆毒木耳药死你算完! 靖南伯对杨景澄是不满意的,做个小世子,乃至亲王,他能笑眯眯的称赞俩时辰不带歇的。可是做帝王……总觉得那孩子还差点火候。但对杨景澄再不满意,那也比杨兴云强啊!如果说对杨景澄的挑剔,是觉着他到不了圣明君主的高度,希望他能做得更好;那对杨兴云……靖南伯这回真的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了。 顺了半日的气,靖南伯老老实实的听从章太后的指令,开始调集京卫将兵,往京城内汇聚。 章太后毫不掩饰的动作,章首辅尽数看在眼里。就如此前谋杀华阳时,章太后的冷眼旁观一般,章首辅也愿给胞妹一点默契。在他看来,杨兴云与长乐并无区别,如若章太后要鱼死网破,他不介意退让些许。毕竟他没能耐造反,天下,终归是他胞妹的,而不是他的。 但,杨景澄必须死! 宁江府,杨府。 常规换防的步伐一如既往的响起,杨景澄没放在心上,丁年贵也只是常规的站在他身后,防备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意外。可就在这原本安静祥和的午后,一把锋利的剑悄无声息的刺向了杨景澄。 第541页 “世子!小心!”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杜玉娘见此情景,当即厉声尖叫,同时蹬腿朝杨景澄扑了过来。 丁年贵反应更快,寒芒闪现的瞬间,他的刀已出鞘!铛的一声,两把兵器猛的撞在了一起!可行事周全,一向是章首辅长处,他收拢潜伏在杨景澄身边的怎可能只有一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章首辅搏杀的是狮王! 四把刀,四个方向,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连在战场上与花和尚打过一场的杨景澄都全然无法招架,杜玉娘这等民间功夫,更是一招即被放倒。寒芒刺向了杨景澄的胸口,杨景澄狼狈的就地一滚,躲开了要害,却依然险些被捅了个对穿。 血线飞溅,杨景澄前次与花和尚较量时留下的伤口同时撕裂,他却已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生死关头,分神过于奢侈。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许平安的吼声在院中炸响:“金富贵!我叉你妈!” 说毕,他从二楼一跃而下,迅速加入了战团。紧接着,张发财、裘有根、李金子纷纷冲杀而出,与金富贵、罗宇、冷辉、牛有为战成了一团。杨景澄被围在中间,不住的在心里骂娘——隐藏实力的,压根不止丁年贵一人!平日里看着怂了吧唧,好似连杜玉娘都一挑二的金富贵等人,居然个顶个的高手! 杨景澄一面竭力躲避,一面想着如何反杀。丫鬟小厮们早吓呆了,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轻烟赶忙把人尽数撵进了屋子,以免给场中的人捣乱。马健等人倒是想冲上去帮忙,不过与杜玉娘待遇差不多,基本上就是一招一个随手撂倒的命。 牛四条被不知哪个踹中了腹部,痛的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捂着肚子,狰狞的对马健嘶吼:“你老子呢!?” 马健愣了下,对啊,他老子呢?他老子打人那般厉害,为何不出来帮忙?难道?已经被杀了!? 马桓早在金富贵行刺时,果断脱身而去,往卫所狂奔。丁年贵理应能撑一会儿,只要他能即时喊来宁江卫,那几个刺客算个球!此时飞速奔跑的他在心里不住后悔,怎底就没想过启用远程调兵的暗号!要紧时候还得人去跑! 马桓没想到,但章首辅却不会忽略。杨府角落里,一束烟花咻的炸上了天,另一个院落里,则想起了尖锐的竹哨。金富贵等人狂喜,有帮手!而丁年贵等人却心下一沉,刺客太多,他们被算计了! 金富贵等人的帮手,没有掩盖行迹。层层叠叠的脚步声,踏在了杨景澄等人的心头。丁年贵朝许平安打了个手势,许平安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突然!脚步骤停。在场诸人皆本能的停滞了一瞬,可就在这一瞬,数道利箭从墙头飙来!其密集程度,几近箭雨! 丁年贵等人齐齐暗道不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此密集,杨景澄根本不可能尽数躲过!如若箭尖淬毒……丁年贵毫不犹豫的扑倒,猛把杨景澄压在了地上。 噗、噗、噗……箭羽入骨的动静在杨景澄耳边炸响,丁年贵一声未吭。 杨景澄脑子嗡了一下!想要大喊,却见丁年贵居然顽强的爬起,揪住杨景澄的胳膊,把他往许平安身上一推,严厉的喝道:“走!” “不许回头,不然我死不瞑目!” 第313章 逃亡   杨景澄的眼前,掀起了一片…… 杨景澄的眼前,掀起了一片血雾。这种时候,谁是谁的人,已然水落石出。似刘二这等,平日里无甚存在感,看不清身份、身手又寻常的,亦在闷头厮杀,哪怕以少敌多,也半步不退。 堂屋旁的侧门被许平安一脚踹开,金富贵眼看着杨景澄要撤离,立刻带人冲杀了过来! “我还没死呢!”浑身浴血的丁年贵狠厉一刀,冷辉当即惨叫,金富贵转头时,发觉冷辉右边肩膀带胳膊已坠落在地,紧接着他本人失去战力,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 金富贵眼神冰寒:“小瞧你了!” 丁年贵大口喘着气,用刀抵着地板,支撑着体重。他失血有点多,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身上的箭羽来不及拔,被箭射断的肋骨也传来了剧痛。不过,他当年未入锦衣卫时,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比现在重多了。 自从家变以来,除却与袍泽之间微弱的情谊,唯有在杨景澄身边活的最舒心最惬意。如若能以他换杨景澄生,他乐意!不为甚朝廷赞颂的忠义,只因直至遇到了杨景澄,方惊觉许多年来,一路狂奔不停歇的自己,活的有多累。 倘或杨景澄死了,他又得回到那累到灵魂都麻木的日子,那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砰,又一道门被打开。同样被人拿捏着性命与家人的金富贵登时疯狂,他不能让杨景澄逃脱,他也有要守护的人!丁年贵不过强弩之末,纵然平日里他更强,此刻又有何惧!? 射完弓弩的刺客们纷纷跳下墙头,过来帮手。丁年贵没再说话,这种时候,砍死一个扯平,砍死两个算赚到。至于杨景澄那头…… “张发财、裘有根!”丁年贵在喘息的间歇中喝道,“跟许平安走!” 张发财和裘有根立刻后退,罗洋与钟护默契的为他们掩护,替他们争得脱身的时间。 早投靠了章首辅的罗宇,看着自己面容严肃的兄长,抿了抿嘴,而后兄弟二人同时举刀,战做了一处。 “你们休想跑!”金富贵大吼着,双手持刀,猛的朝挡路的丁年贵砍去。重伤的丁年贵正以一敌三,金富贵一刀下去,他必死无疑! 第542页 然而金富贵的刀依旧没能落下,侧方的李金子持刀近身,不要命的与金富贵缠斗在了一起。 “你们疯了吗?”金富贵愤怒的大吼,“外头全是我们的人!” 李金子笑:“郡公有令,死也要护世子周全!” 杨景澄的眼里有微光闪过,他不是没怀疑过华阳郡公,尤其是一年来,华阳郡公始终表现冷淡,无事不写信不联络,他心中难免有怨言。可李金子一句话,把他拉回了京城,拉回了兄弟二人跑去花楼单点酒不点姑娘的夜。 “哈哈哈,你们郡公都死了!”金富贵张狂的大笑,“被你们的皇帝老儿毒死的,接下来,我们几个,送他们哥俩地府相聚!世子,时间赶趟,你华阳哥哥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呢!” “不可能!”李金子的思绪轰然爆炸,手中的长刀飞舞,发了狂的向金富贵袭去! “世子!敛神!”许平安的声音在杨景澄耳边响起,张发财与裘有根已前后脚的杀了过来。 杨景澄的泪水尽收,回头看了眼脚步踉跄的丁年贵,无声的道了个别。而后,纵身一跃跳下了地道。裘有根最后一个落地,挥刀割断了辅助的绳索。不想,金富贵已经杀到了入口! 李金子忠心可嘉,可他的武艺,在今日的战场,过于弱了。 许平安冷笑一声,带着杨景澄后退了数步,不待金富贵废话,只听地道内一声大响,精铁打造的断龙闸轰然落下!地道内竟还有连杨景澄都不知道的机关! 可地面是数以十记的刺客,丁年贵又分兵三人保护杨景澄,断龙闸断了追兵,也断了丁年贵等人的生路。 许平安深吸一口气,揪着杨景澄往前狂奔。他的动作相当的粗暴,但有伤在身的杨景澄没吱声,配合着许平安的步伐,迅速撤离。 他不去想华阳郡公是否真的已经亡故,不去想丁年贵是否可以逃出生天,不去想他后院的莺莺燕燕们失去了他的庇佑,会落到哪般下场。他知道,如果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丁年贵挑的宅子,地道尤其的复杂,与章士阁躲避的那处不可同日而语。刚来宁江府时,杨景澄进来过一次。可他没想到,一年的时间,地道内的景物已全然不同。 “这里,头儿悄悄扩充过。”许平安一边跑,一边跟杨景澄解释着。他心里很压抑,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嗯。”杨景澄的嗓子肿的厉害,只能发出单音。 “所以地道同您上回来看到的,不一样。”许平安继续说着,“他早猜过八百回,姓章的可能杀您。所以,与我商议过很多种预案。” “嗯。” “他没什么亲人了。”许平安脚步不停,“如果我们活着,蔡家的那位您不用管,您自家的姨娘你自家养。如果我们都死了,您把他妹子接出来,给口饭吃就成。” “好。” “万一有追兵。”许平安冷静的吩咐着,“我先挡,裘有根随后。张发财你最废物,别轻易死了,带着世子走水路回京。陆路不便隐藏行迹,不安全!” “我也会武的。”杨景澄艰难的道。 “你闭嘴,没你的事!”许平安毫不客气的打断杨景澄的话,继续与两个兄弟交代着,“进京别傻里吧唧的撞进去,这货长的好看,你把他打扮成姑娘,装成夫妻混进去。只要联络上娘娘,你们就脱险了!” 张发财道:“知道了。” 四个人一路狂奔,就在接近出口的时候,杨景澄脚步开始踉跄。许平安急急停住,转身没好气的道:“又怎么了!?” 杨景澄苦笑:“许大人,我有伤。” 许平安方惊觉杨景澄的前襟已经被鲜血浸透,顿时无言。 “你比老丁粗心多了。”杨景澄停下来,抽出匕首,割下了一段下摆,给自己紧急包扎,“他才不会连我受这么重的伤都发现不了。” “你家老丁差不多凉透了。”许平安比杨景澄还暴躁。 杨景澄没跟许平安对呛,快速绑好伤口,再次闷头赶路。地道内真的太复杂了,出口也不知道被丁年贵搞出了多少个,想在地道外堵住人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没那么多人手。因此刺杀杨景澄的金富贵等人,气的几欲呕血。只好把怒火发泄在剩下的几人身上。 罗宇被哥哥罗洋割断了咽喉,而罗洋则死在了不知名的刺客的刀下。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的倒下,连马健几个都身负重伤。轻烟等人躲在屋内,哭的不能自已。她们做错了什么?颠沛流离半生,好容易得了个落脚地儿,又被人毁了个干干净净,她们做错什么了呀! 一缕天光洒进了地道,杨景澄等人抵达了出口。许平安摁住杨景澄,自己刨开口子,孤身出外探查。不一时,许平安归来,轻声道:“安全,我们走。” 四人连忙爬出地道口,明亮的天光刺的人眼生疼。奔逃依旧不曾停止,早已熟悉宁江府的杨景澄知道已是到了城外。路过一个小村落时,经验丰富的许平安翻进了家看起来还算殷实的农户,卷走了一大包衣服。在预备出门时,脚步不由稍停,从口袋里摸出了半块银子扔到了桌上。以免等下杨景澄不停的絮叨百姓不易。 几个人迅速换了衣裳,遮掩住了浑身的血气,却也不敢随手丢了旧衣裳,生怕叫人追到线索。 终于,他们疾驰到了目的地。一个江南常见的废弃码头,还有一条四处漏风的乌篷船。 第543页 多才多艺的许平安引着众人上船,一杆子把船支出去了老远。那熟练的架势,仿佛他是专职开船跑营生的行家。坐到船里的杨景澄,终于有歇口气的机会,他强忍着伤口的疼痛,问道:“我们去哪?” “运河,上大船。”许平安答的言简意赅。 杨景澄道:“你不告诉我哪个大船比较安全,你们全死完了,我也得跟着死。” 许平安:“……” 裘有根无奈的道:“世子,我们的线都不安全。您得找刘家。” 张发财苦中作乐的道:“嘿!你们说,刘长春那老小子,真把咱送回了京,等世子当了皇帝,他得怎么发财?”又扭头对杨景澄道,“您少说得给他一个皇商的份位吧!还有轻烟姑娘,您不赏个娘娘,可就说不过去了。” “若她们活着,我也活着,娘娘什么的,一句话的事。”杨景澄脸色苍白,失血让他感到疲倦和难以描述的冷。说来,从小到大,虽有习武,却着实没受过如此严重的伤。不止身体,还有心。 仅仅是片刻之间,他的人便一个个的奔赴死亡,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老丁…… 马健…… 青黛…… 去岁满船的扈从,今日过后,能有几人生还? 轰隆!轰隆!剧烈的爆炸声在杨府响起,狂乱的火舌舞动,黑沉的浓烟遮天蔽日!带着宁江卫赶回来的马桓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来回带点兵,最多两刻钟! “救火!救人!”马桓撕心裂肺的喊,杨景澄在里头,他的独生子与弟子们亦在里头! 巨大的声响,同时惊醒了连续跑马,早已疲倦不堪的锦衣卫。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刚刚冲进城门的褚俊楠双眼霎时血红,他目眦欲裂的低声嘶吼:“章鸿祯,如若世子有事,我拼着千刀万剐,屠你满门!!!” 第314章 开溜   京城,慈宁宫。  …… 京城,慈宁宫。 章太后捏着手中的信纸,缓缓的靠在了椅背上。爆炸,失踪,满地残肢断臂、墨黑尸骸,杨景澄生死未知。她看着殿内房梁上欢快的燕子一家,无声询问:澄哥儿,还活着么? 慈宁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可怕,兰贵知道,章太后是真心喜欢瑞安公世子的。一开始的确是做戏,可祖孙两个处的长了,自然而然的有了感情。哪家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看到个年轻俊秀又聪慧的后生,能不喜爱呢?何况,从宗法上来讲,那是她的孙子。 只消补个过继的手续,即是她的亲孙子! “他为了杀我的孙子,布局了整整两年!”章太后喃喃。她不禁回想起了小时候,哥哥尚未进学,她尚未进宫。家里的先生不愿教她,哥哥便找借口说书斋里冷,非要先生到他屋里去教。先生只当世家公子娇贵,全然没想到,世家公子的卧房里,还藏着个偷听的妹妹。 “他一直很疼我的。”章太后一向坚毅的脸庞闪过了些许的脆弱。她哥哥都七十多了,家中晚辈又无几个成器的,趁着杨景澄稚嫩时接着过过瘾,待到杨景澄成熟,他不死也差不多老的干不动了。不是正正好么?何必非要深谋远虑的……做些让她为难的事? 就如朝臣死活想不明白,永和帝为何杀华阳郡公一般;章太后亦想不明白,章首辅为何一意孤行。 “男人们的权力欲,真可笑。”脆弱消逝,章太后的脸上,挂起了令人熟悉的嘲讽,“男人们的执拗与冲动,更可笑。”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章太后低声嗤笑着,“你们一个个鼠目寸光的,比女人见识短多了!” 自古争权夺利,免不了毒杀刺客。可自古也没有谁真的能通过这等龌龊手段真正执掌大权的。只因,人心不服! 譬如永和帝,他倘或凭自己的本事,哪怕是阴谋诡计,堂堂正正的干死了华阳,他的党羽只会赞他手段高明。可用一碗毒木耳弄死华阳,谁肯服气?若不是华阳不屑这等魑魅手段,永和帝怕是早死八百回了。 杨景澄失踪亦然。章首辅党羽,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他与章太后共有的。兄妹若齐心协力,底下人自然团结;若有了龃龉,底下人少不得分出派系。早先就因双方对储君人选有异议,导致所谓的后党险些离心。而今章首辅明刀直仗的逼迫永和帝册封长乐为太子,忠于章太后与章首辅的两拨人马,彻底分崩离析。 争权夺利时,不容许有墙头草。户部尚书等要紧高官,在第一时间,出人意料的选择了章太后,而没有跟章首辅走。一方面,章太后毕竟是正统,再骂她牝鸡司晨,她也是国朝当之无愧的主母;另一方面,于高官显爵们而言,圣明的君主固然会逼的他们收敛,不似如今的畅快。然,长治久安的天下,更是他们的渴求。 谁都读过孟子,谁都知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的含义。剥削太过,早晚致使群雄逐鹿,到那时凭你甚前朝的尚书还是阁臣,皆逃不过颠沛流离。长治久安,是皇家的梦想,何尝又不是得势朝臣的梦想? 事实上不止徐立本,哪怕站到了章首辅那头的,对他行刺杀这等小人手段亦颇有不满,只不好说出来。 至于汤宏等人,杨景澄的“失踪”,是华阳亡故后的又一次的迎头痛击!能在朝堂位列高官的,哪个不是六七十岁的年纪?如此接二连三的打击,他们年轻时都未必受的住,何况年岁已高。汤宏接到信的时候,从内阁一路哭,一路往回走。刚进家门便昏死过去,至今不省人事。安永郡王直接告假,闭门不出。 第544页 朝廷内外,人心散乱,权力竟出现了好几处真空。 坐在自家书房内的章首辅不疾不徐提笔画着京中关系网,他自是知道自己走在钢丝上,稍不留神,即万劫不复。然,权力争夺,少不得带点赌。从去岁开始,他便在赌。一边赌,一边挖坑布局。他聪慧的胞妹,到底是个女人,不懂章家走到今日,早容不得个有主意的帝王。 他倒是能平稳过度,安享晚年。可放杨景澄上位,待他百年后,杨景澄必对整个章氏赶尽杀绝。他是章家族长,章太后不是,因此他们二人的诉求,从一开始,便有本质的不同。杨景澄从来只是一颗棋子,一颗他用来迷惑章太后与永和帝的棋子。 不然,杨景澄一个远房侄子,如何就让永和帝认定他能做嗣子?章首辅冷笑,谁家宗法过继,会舍近求远? 章首辅手里把玩着上等翡翠雕刻而成的笔杆,仙风道骨的脸上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福儿,你若知道,你那不争气的儿子能想起让杨景澄做太子,皆是我的人在暗中引导,还会如此轻易的入瓮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章首辅可不敢在如此要紧的问题上,与自己的胞妹打赌。那是个极敏锐的女人,此事上她未必抢的过主动权,但毁掉他的计划,轻而易举。 “唉……”章首辅轻轻叹了声,可惜他长女没有胞妹的手段,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否则他也不至于非得跟胞妹闹到这般田地,以至于麾下人心浮动,给他添了无数的麻烦。 不过,浮动有浮动的好。到了他们的份位,不择手段已融入骨髓,总有人不在乎道义,总有人迫切想踩着旁人的尸体往上爬。 章首辅呵呵笑了两声,从书桌旁翻出了一本崭新的名册。心生颓丧的,皆清出门户,亦是佳话。 瑞安公府。 颜舜华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冷静的指挥着黄莺等丫头:“金银细软带一些,项圈占地方,不要了。布料也不必,过日子紧要的是钱!挑金子拿!” “包袱不能太大,也犯不着慌乱。世子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颜舜华安抚着众人,“便是果真有事,我虽女流,亦肯定能养的活你们,一个都不许哭!都给我攒着,待世子归来之日,我许你们喜极而泣!” 吴妈妈的眼泪生生逼回,她怎么都没想到,瑞安公蹬腿没几日,南边儿就传来了杨景澄的死讯。说是失踪,可整个府邸都被炸了个七零八落。地上男人的尸首躺着好几具,能认出面容的,恰是杨景澄的贴身侍卫李金子等人! 吴妈妈觉得天都塌了,恁好的姑爷,怎么就没了呢!她想抱着自家姑娘痛哭,可见到颜舜华坚决不肯相信杨景澄被炸死,只得强颜欢笑,陪着说姑爷洪福齐天,必不会有事。然而,只看看府里下人的态度,便知绝嗣的长房一脉,大势已去了。 杨景澄的“失踪”,无疑给章夫人扎了一记强心针。中年丧夫的悲伤抵不过痛恨的庶子死亡带来的喜悦。从今往后,她的儿子才是瑞安国公!新太子即位时,恩赏四方,她的儿子或许还能捞个郡王当当! 那是久远的日后,章夫人且顾不到。只说眼下,那让她吃了无数瘪,受了无数气的贱人成了寡妇!往日种种,她必十倍报之! 杨景澄没死?呵!笑话!动手的是旁人,她信杨景澄能逃脱。但,动手的既是她父亲,杨景澄怕是已经寻到他的华阳哥哥了! 此时此刻,章夫人当真是愉悦的无以复加。刘嬷嬷在旁凑趣儿,嘴里说着别人的家长里短,实则专挑内宅磋磨人的手段,好叫章夫人挑拣出最合适折腾颜舜华的那款。 主仆两个正说的高兴,不想有婆子急急来报:“夫人,大奶奶抱着孩子,带着叶姨娘并自家的陪嫁,以及秀英秀艾,坐车跑了!” 嘎!? 章夫人半晌没明白过来:“跑、跑了!?她跑哪去了?” 婆子摇头:“不知道,我听东院里的小丫头说,她带着一大包袱金子,跳上早预备好的马车,径直闯出了大门,不见了!” 章夫人目瞪口呆,这……她的内宅毒计还没使呢!那贱人难道跑回娘家了?她娘家敢接!? 齐成济哭丧着脸,蹲在家里等外孙女。他确实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如此高调的庇佑颜舜华,但搁不住颜舜华是宗室妇,她非要回娘家,你有什么办法?不接?刚因瑞安公捞着了孙子的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能活撕了他,更别提颜舜华还能往安永郡王府跑。杨兴云可是跟她男人关系好得很! 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的狂打了一阵,齐成济十分俊杰的给外孙女跪了。她外孙女品级比他还高,老两口忙不迭的搬家,把正房腾出来安置颜舜华。这外孙女嫁亏了啊! 不过……站在院子里看下人搬家的齐成济心念微动,杨景澄真的能逃回来么?万一他逃回来了…… 齐成济定了定神,压下狂跳的心脏,朗声道:“手脚快着些,别让夫人来了没落脚的地方。摆件不用搬,空荡荡的屋子给她像什么话!” 顾老太太眼皮跳了跳,见齐成济捋须微笑,不知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她轻轻的叹息一声,富贵无边她是真的不敢想了,惟愿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 第315章 伪装    京城与宁江两地混乱,运河…… 京城与宁江两地混乱,运河上的一艘商船上,却是尚算安稳。这是刘常春亲戚家的船,至于他本人与他家的船队,皆在家兢兢业业的扮演着“惶惶不安”——他的大靠山死了,他不慌才怪。 第545页 但俗话说的好,狡兔有三窟。刘常春自家的船招人眼,护送杨景澄回京之事,便托付给了大舅子。当然,大舅子作为近亲,亦很有可能被人盯死,于是大舅子又托付了自己的大舅子,倒手三五次之后,杨景澄顺利化妆成了个从京中嫁过来的妇人。此番听闻娘家父亲病故,意欲回家奔丧。 事实上,杨景澄逃离宁江后,已接到了瑞安公与华阳郡公的丧报。他现一身重孝的丧服,团在船舱里,加之许平安给扮的妆容,猛一看去,还真像个哀哀欲绝的少妇。 许平安极为谨慎,深知他们若自己弄条船直接北上,路上极容易被人截下。唯有隐藏在人群中,方能逃过章首辅的眼线盯梢。为了更保险,许平安与杨景澄议定装成夫妻,裘有根与张发财装作许平安的表弟,是被许平安请来护送的人。 如今道上不太平,小门小户的出远门,请两个亲戚陪护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他们上船时,许平安背着杨景澄,若有人问,便说是伤心父亲去世,哭昏了。及至进了船舱,杨景澄个“女眷”自是不轻易出门,偶有左近舱房的妇人想来窜个门,许平安也说他嗓子哭哑了,说不出话,轻轻松松就把人打发了。 舱房隔音极差,稍有动静隔壁就能听个清清楚楚。许平安又反其道而行之,亮出他的大嗓门,操着流利的宁江府乡下方言,镇日里与裘有根、张发财讨论着他的小本生意,时不时关心老婆两句。 没二三日功夫,整船人都对这家人有了点印象。甚至有人说的出他们所在的村落名字,因为许平安借用的身份本来就是真的。 当时他们在宁江全境家家户户派种子的时候,与不知道多少人打过交道。宁江府辖区几十万人,找个娶了京里媳妇的人家还不容易?他不仅身份是真,还能把全村的情状说了个大概。 恰好船上有个宁江府别处的人,在许平安他们村有个亲戚。许平安一拍大腿,当下攀起了交情。没两个时辰,二人已经商议好,同为乡亲,须得在路上彼此照应。更绝的是,那人的婆娘听闻杨景澄嗓子哑了,特特跑来送了回冰糖炖梨。回去逢人便说杨景澄生的好看,他男人好有福气的闲话。 只把满船的男人勾的心痒痒,皆想瞧瞧许平安的老婆,到底多好看。只可惜老婆重孝在身,船家怕晦气,不许他老婆出门,要出门就得把孝服脱了。杨景澄自然不肯脱,僵持了几个来回,他顺理成章的被关在了船舱里,半步不得出门。 许平安的法子简直刁钻到无以复加,休说章首辅尚无法公然发通缉令,便是长乐立时即位,全线通缉杨景澄,只怕都不能把他们从密布船只的运河里翻出来。 然而,外部的威胁解决,杨景澄的状态却并不好。有伤在身是其次,父亲与华阳郡公的双双亡故,丁年贵等人的生死未知,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归根到底,两辈子皆活在长辈宠爱下的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 人生有多少挫折不足为惧,唯有身边人一个个枉死,让他最难以接受。父亲与华阳原先并无交情,同时遇害,多半因他之故;永和帝敢于手起刀落的弄死华阳,亦多半与他有关;更遑论丁年贵等人,皆因他而赴死。 杨景澄不至于叫愧疚打垮,可内心柔软的他,是真的说不出的难过。前世,他缩在宅门里,圈死了自己;今生他走出宅门,连累了一群。回头望去,竟不知走哪条路、如何走,才是对的。 无力感又一次重重的压在了心头,好似他无论怎么挣扎,皆如一叶孤舟入海,生死皆在旁人的翻云覆雨间。 张发财坐到了他的面前,轻声道:“嫂嫂,你要难过,就哭出来。” 杨景澄:“……”这几个王八羔子真能入戏,一句话险些把他的伤春悲秋都怄没了! “唉,”张发财叹道,“你想哭便能哭,我们几个汉子,遇着了伤心事,都得忍着。男人家哭着,叫人笑话。” 张发财的神情低落了下去,杨景澄知道,他们几个的痛,并不比自己轻几分。多年袍泽,一朝生死分离,那种滋味,难以言喻。 “知道你表哥,为何同你比同我们更亲近么?”许平安忽然道。 丁年贵是叶欣儿的表哥,杨景澄跟着叫一声,倒也说的通。此刻行船在外,杨景澄也已习惯了许平安他们小心翼翼说话的风格,哪怕压低了声音,也绝不肯在言语上露半分破绽。 杨景澄没说话,许平安自顾自的道:“我们往往死的太容易,彼此亲近了没必要。你不同,你是公、女眷,不在外头行走,在家好好呆着,不容易死。他与你亲近些,不怕。” 说着,许平安轻笑:“他啊,是个怂货!第一次我们出门做生意,遇到了贼人,哥几个被砍死了大半。他回来哭了半个月,每日眼睛都是肿的。比你现在都狼狈。后来次数多了,他倒不哭了,却再不肯轻易理人。” “他死你前头,挺好的。要哭你哭去,横竖不轮不到他哭了。” 杨景澄的眼泪倏地落下,他现只用养伤,他现装的是女人,他死了亲人,他可以哭的。许平安抬起手,十分不敬的揉了揉杨景澄的头。默默的道,哭吧,哭吧,回京后,哪知道是什么光景呢?或许,那时连哭的机会都未必有了。 在运河里乘船北上的,只有回京奔丧的小妇人,没有杨景澄。沿途确有官兵登船搜寻,好几次都搜到了舱房内,把胆小的妇人吓的直往丈夫怀里躲,足足敲诈了三两四钱银子,愣是没人寻到杨景澄。 第546页 永和帝坐在乾清宫内,精神日渐萎靡。太子能立便能废,可杨景澄一死,他所有的算盘尽数落空,章首辅已是将他逼至绝境。章太后护住了杨兴云,但那纨绔,与长乐有何区别?便是心地善良些,落到章首辅手里,依然只是傀儡。 与其说章太后挑选了新继承人,不如说纵横一生的章太后不肯服输,非要跟章首辅打擂台。这对永和帝与帝党皆是好事,只可惜,帝党汤宏病重,他们早失去了主心骨,如今在朝堂上,只是混日子罢了。 杨景澄杳无音讯,宁江府爆炸案却已查了个七七八八。据幸存者的描述,□□应是金富贵等人事先埋下的。但效果不佳,虽引起大火,事后查探尸首,发觉被烧死的人身上本就有各种重伤。有被□□射穿的、有被大刀捅穿的、有被砍了胳膊的、还有被割了咽喉的,总之没有那场火,他们也够呛能逃出来。 这并非底下人粉饰太平,当日宁江卫来的及时,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加之火灾不同旁的,最易牵连邻居,左邻右舍纷纷前来帮手。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火扑的干干净净。连杨景澄后院里那群小脚的姬妾,都一个没死。马健哥几个也被宁江卫的兄弟拖了出来,现正在医馆养伤。 只是没有人能分辨的出,那炸的细碎或烧成黑炭的尸体,哪一个是杨景澄。 宁江府大码头上,轻烟带着一大群孱弱的莺莺燕燕,登上了刘家的船。知府彭弘毅立在码头,殷殷叮嘱压后的青黛:“姑娘们一路小心,若遇麻烦,只管打我彭家的旗号。银钱上万别省俭,若是……若是……我已手书一封回家,家母会找个宅子,安顿你们的。” 青黛对彭弘毅深深一福:“谢大人照拂。” 彭弘毅扯了扯嘴角,嗓音干涩的道:“世子对我有恩,我不过是报恩罢了。姑娘们不必介怀。只我没甚本事,只能如此了。” “已是大恩,”青黛含泪道,“我们夫人会谢您的。” 彭弘毅怜悯的看着相貌清丽的青黛,叹了一声:“珍重!” 青黛恭恭敬敬的给彭弘毅磕了个头,跟着众人上了船。直到刘家的大船开出去了老远,再不见彭弘毅的身影,整条船上只剩自己人时。 轻烟把后院所有的人都叫到了甲板上,并命刘常春守在甲板入口处,确保无人能听得到她们的谈话时,轻烟方极为严肃的道:“再强调一次!当时马健等人已经昏迷,龙葵躲进了隔壁院里,留在正院的只有我们。” “我实话告诉你们,以我们的品貌,无人护持,便是生不如死!” “唯有等世子归来,我们才能重新过以往的日子。那样的好日子,连夫人都给不了。” “因此,进京之后,无论哪个,皆不许提世子进了堂屋就不见了的事!那里必有地道,世子必然逃脱!但,同时,也必然有人追杀。我们就让人以为他死在正院里,为他争取逃离的机会。” “若有人问,一律给我哭!半个字都不许答!明白了么!?” 石英不耐烦的道:“明白了!你都说三回了!” “你闭嘴!”轻烟怒斥,“生死存亡之际,我不惯你的副小姐脾气!再跟我闹,我扔你进运河里喂鱼!” 训完石英,轻烟环视一圈:“从今日起,我装怀孕。怀着宗室子嗣的孕妇,沿途可避开绝大多数烦扰。现在,你们所有人,围着我转,只听我的!我是孕妇,我最大!” “至于进京后,我们再随机应变。” 青黛忽然出声道:“有人要杀世子,未必没有斩草除根的打算。谁是孕妇,谁就可能死。孕妇,我来装吧。” 轻烟坚定的摇了摇头,掷地有声的道:“我最受宠,我来装!” 万一死了,那就死了。怀着孩子死的,还能混进杨家祖坟,这不一直是她期盼的么? 第316章 信号   京城,章府,外书房。 …… 京城,章府,外书房。 章首辅放下手中的折子,慢条斯理的开口问刚进门的王守良:“我们的人回来了么?” 王守良躬身答道:“回来了几个,宁江卫的事我已经问过,正预备同您回话。” 章首辅点了点头:“说。” 王守良的脸色有点沉重:“据牛有为说,他当时被刘二缠住,无法靠前。只看见瑞安公世子躲进了堂屋。不久后有听到一声不小的动静,之后就寻不到他的人影了。” 章首辅挑眉:“有地道?他们没查清地道出口?” “后续有人想顺着老的出口进去探查,发现老出口已尽数堵死。后来瑞安公世子家的女眷叫彭知府送上了船,撤离了宁江府。我们的人索性把主屋直接拆了,才将地道找了出来。”王守良说着,十分无奈的道,“进了地道,里头错综复杂,好似个迷宫般。光出口就有足足六个。南边儿春夏之交又多雨,地道里潮湿的能淌水,甚痕迹都没寻着。” 章首辅蓦得轻笑出声:“这般手段,大抵不是瑞安公世子弄的出来的。应该是丁年贵的后手。六个出口,好小子,这是猜到了我要动手啊!而且,竟是在没惊动金富贵等人的前提下办成的,是个人才。”章首辅真心实意的赞赏了几句后,随口问道,“那么,他死了吗?” 王守良叹了口气:“最后金富贵把正院炸了,地上血肉模糊的,看不清哪个是哪个。不过那种情况,应该死了吧。” 第547页 章首辅奇道:“没确定?” 王守良垂头道:“放哨的人看见宁江卫赶来,通知了里头。不想金富贵竟把□□点了。那会子又是火又是烟,外头宁江卫正往里冲,听闻远处还有疑似锦衣卫的人马。我们的人只得撤了。” 章首辅眉头微皱:“金富贵行迹可疑,咱们的人既已占优势,好端端的点□□作甚?” 王守良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可能,是想脱身吧。” “嗯?” 王守良惭愧的垂下了头:“此番行动由他负责,他大概想着,既没能把瑞安公世子杀了,恐怕回京得遭劫难。不如……放一把火,炸毁踪迹。似他那等做惯了探子的人,不知有多少个落脚点。只消狠得下心舍得下京中家眷,只怕上天入地咱们都难寻。此事是我办的不妥,请老太爷责罚。” 章首辅沉吟片刻:“看来,瑞安公世子确实逃脱了。” 王守良苦笑:“谁也没想到地道内装了断龙闸,那东西,寻常手段真的打不开。是以瑞安公世子一旦躲进地道,借由地形,休说我们,只怕京里的锦衣卫倾巢出动,都难抓着他。那地道修的实在是……”王守良都要心生敬佩了! “呵呵,”章首辅又笑了起来,“瑞安公世子于笼络人心上,颇有建树。不然我也不为了他,跟娘娘打擂台了。” 王守良担忧的道:“那他的逃脱,是否会对咱们太子有影响?”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宁江相距京中几千里之遥,想事事顺心如意?那是□□里做梦。此事你不必多管,我自有计较。”最大的鱼漏网,章首辅却不见半点慌乱,依旧姿态从容的吩咐道,“此事既是金富贵失误,旁的人便不用追究。至于金富贵的家眷……” 章首辅平平淡淡的道:“弄死吧。这是规矩。” “是。” “对了,”章首辅忽的想起一事,“褚俊楠率领百余锦衣卫南下,人呢?” 王守良面色一僵:“不见了。” 章首辅的心中蓦得闪过一丝阴云,甚丁年贵、金富贵的,再是有才,那也是小巧,活的也好死的也罢,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但褚俊楠是华阳郡公的人…… 在章首辅心里,但凡与华阳郡公扯得上关系的,都须得警惕。尤其是褚俊楠,乃是锦衣卫里,华阳的左膀右臂。当时华阳将将发现中毒,当机立断的抽调人手奔赴宁江,险些坏了他的大计。若非他此局已深埋两年,说不得就要叫褚俊楠破局了。 便是他下了先手,褚俊楠的出现,亦刺激了金富贵,引的他一时冲动,点燃了□□,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此刻百多名精锐莫名失踪,难免让人不安。 章首辅挥手打发走了王守良,独自坐在书房里沉思。他拿手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轻声叹息道:“事故频发,那两兄弟,可真比御座上的那位难缠多了。” 御座上的永和帝原就脑子不灵光,如今被去了爪牙,更是只能任人摆布。太子的册封大典,礼部的朱明德有一搭没一搭的准备着。无人催促,他便磨洋工。可即使没有大典,昭告了天下的太子,亦有了正经八百的名分。 崭新太子迫不及待的入主了东宫,镇日间在永和帝跟前晃荡,每一声父皇,都喊的永和帝想把隔夜饭吐出来。偏偏昔年的帝党正萎靡着,若没了太子,恐怕政令都无法运转。 此时此刻,永和帝终于明白了,何为架空。也终于明白了,当年章太后放给了他多大的口子;华阳又谨守规矩到了何等地步。然,章太后闭门不出,华阳已命丧黄泉。 逃离了朝臣,回到寝殿里的永和帝,垂头丧气的道:“梁安,我是不是做错了?” “圣上怎会错呢?错的是章首辅。”梁安一如既往的谨小慎微。永和帝现处置不了朝臣,打死个把太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况他名义上还管着东厂呢,把他搞死了,章首辅顺便扶个更顺眼的上位,不好么?只是梁安的话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张嘴便透着股暮气。让人不禁感到了他已经老了。 不远处的陈方珠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的仿佛一根木头。他是华阳郡公安在乾清宫的钉子,随着华阳郡公亡故,他越发沉寂。听到永和帝荒谬的话语,竟是连气都生不起来。他也有了年纪,寻个机会,出宫养老吧。以免哪日死在宫里头,怪没趣儿的。 不独乾清宫,现整个朝堂都安静异常,再没有往日几派人马宛如斗鸡般的景象。章首辅在趁机侵吞着各处的权柄,朱明德池子卿等人,也好似没察觉般,随他折腾。横竖这天下,圣上个当家人都不稀罕了,关他们什么事? 前帝党的退让,叫章首辅一系的官员心生窃喜。朝堂岂能真的毫无纷争?并非前帝党们妥协退让,章首辅便能见好就收。是以此前朝堂纷争,那是绝对的寸土不让。而如今的节节败退,恰好让章首辅不停的试探着底线。 终于,在六月初一日,把爪牙插到了每一处的章首辅,开始暗中调兵遣将,预备再次抢夺先手。 京杭大运河,不知名的客船上。杨景澄发起了烧,许平安差点一夜愁白了头。 杨景澄虽在乡下长大,但毕竟是有可能的宗室血脉,因此,虽看着生活的糙些,与老百姓的过日子却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及至被接回了瑞安公府,做起了世子,更是吃的金莼玉粒、穿的裘皮丝绸。最窘迫的当属刚至宁江府遭遇的那场洪灾,实际上还有十几个人围着他照顾。 第548页 哪像如今,狭小的船舱内,到处乌漆墨黑,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上船时为了避免外人窥探,也为了扮乡下人更像些,挑的是间只有气孔,没有窗的舱房。许平安他们倒没什么,杨景澄可是被折磨的够呛。加之他的伤口发炎化脓,不生病才怪! 他丰腴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瘦,许平安、张发财和裘有根无不抓狂的想,万一他们头儿还活着,他们仨死定了! 好在杨景澄底子打的好,一身好武艺也不是白练的。虽真遇到刺客时顶不上大用,但至少这会子性命看着暂时无忧。许平安担心的是,继续恶化下去,杨景澄未必撑的到京城。 三个人商议了好半日,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冒险把人带下船休养。他们认为,只消别在这污糟不堪的环境里,杨景澄康复的希望很大。最起码,得找个像样的客栈,让杨景澄好生睡一觉。不然在高密度的船舱里,白天黑夜的有人吵嚷,他觉都睡不安生,还谈甚养病! 杨景澄烧的迷迷糊糊,许平安也不必征求他意见了。与船家打了声招呼,又与“老乡”道了个别,便在靠岸的时候,背着杨景澄下了船。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包下个院子休养的第二天,轻烟所乘坐的大船路过此地,并未停留,而是竭力加速北上。 换了个安定的环境,杨景澄年轻的身体又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他的精神眼见着好了起来。六月十三日,伤口彻底愈合的杨景澄,再次伪装成小媳妇,重新踏上了回京的路。 而就在六月十七日,准备就绪的章首辅,于朝堂上突然发难。通政司瞬间被弹劾杨景澄草菅人命、滥杀朝廷命官的折子淹没。 接到消息的章太后,眼睛唰的亮了! 朝堂上却是另一番光景,章首辅如此雷霆手段,打的永和帝与汤宏、池子卿等人措手不及。当满京喧嚣尘上之时,章首辅轻笑一声:“小世子,你不回京便罢,但凡回京……”他眸中寒芒一闪,“可休怪外祖不客气了!” 第317章 颓然    章首辅的此番弹劾,可谓声…… 章首辅的此番弹劾,可谓声势浩大。不独震撼京城,连周边府县都听见了,甚至发往各地的邸报都有提及。一时间,各地为了杨景澄被弹劾之事,吵做了一团。 若说杨景澄出仕以来,名声是很不错的。然他身上却带着好几处不妥——早先在京中时,擅杀郭兴业;次后对章士阁与赵良策的处置亦过于跋扈。倘或他只是个寻常宗室世子,跋扈了倒也没什么。可偏偏他是天下皆知的储君候选,这便有了越俎代庖的嫌疑。 不是时下的人读腐了书,不知变通。实乃永和帝恰是个小心眼儿的皇帝,在他手底下混,自然须得谨慎些。凡事得法理皆备,才是上上之选。如若只顾结果,办事从权,华阳郡公便是下场了。 何况,如今太子初立,却不得人心。他必然借此由头,要把最大的对手打成臭狗肉方才甘心。毕竟,杨景澄是失踪了,而不是板上钉钉的死了。万一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太子此前的一切,不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因此,自认为看穿了一切的精明人,只管拿着朝廷律法说事;而热血上头的那拨儿却十分不服!章士阁贪墨激起民变难道不该杀?赵良策背叛朝廷投靠匪类难道不该杀? 那时徽州局势不稳,把两个大贪官砍了祭旗,一则打击匪类士气,二则安抚当地民心,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这才叫有勇有谋!如今人家刚平叛有功,又遇歹人报复,生死未知。朝廷便卸磨杀驴,实在叫人寒心。 然而,物议沸腾,也仅在民间这些读书人身上。朝堂里头,安分的宛如章首辅一言堂,连个跳出来反对的都没有。如此诡异的状况,不仅让永和帝慌的手足无措,也让章首辅察觉到了违和。 章首辅无法判断,汤宏等人的沉默,到底是因连续两位准“嗣子”相继离世造成的打击过重,还是另有图谋。若有,那又在图谋什么!? 权力斗争中,不怕见招拆招,最怕的就是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局面。当时王守良在徽州,也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敲晕了杨景澄。如今章首辅自家被敲,由不得他不谨慎。 同僚多年,章首辅明白,次辅汤宏可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就在此时,一向康健的章太后,突发高热,竟卧床不起。整个太医院闻风而动,却是无论谁诊治,皆看不出个所以然。方子换了好几个,偏偏高烧就是不退,章太后意识都有些迷糊了。 章首辅只得入宫探视,昏昏沉沉的章太后,更显老态。见此情景,章首辅方惊觉,章太后原本花白的头发,几日之间,已尽数雪白。 章首辅立在胞妹的床前,久久无言。旁的皆可作假,唯独一夜白头,再真切不过。想章太后一生没养下过一个孩儿,年轻时忙于政务,唯一的庶子都不曾亲近,更遑论族里的孩子们。及至临到老时,一个亲近的晚辈都无。好容易看重个侄孙子,还卷在夺储的风波里,不得脱身。 细细想来,难免让人心生怜悯。 然而,权力斗争,从来没有心慈手软,只有趁你病要你命。章太后是杨景澄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会子突发疾病,于章首辅而言,正是天赐良机。汤宏沉默带来的不安,略消退了几许,章首辅定了定神,不咸不淡的与章太后说了几句话,便以不敢打搅休养为由,退出了慈宁宫。 第549页 章太后这一病,先前蛰伏的妖魔鬼怪立即浮上了水面。攻讦杨景澄的折子越来越多,声势也越发壮大。连先前他在锦衣卫收了多少好处,都扒拉出来,恨不得因此给他扣个贪赃枉法的死罪! 事态变化完全超出了众人的预料,之前高调接回颜舜华的齐成济当场坐蜡。这年头为了做官,坑死亲闺女的都不止一个两个,程荣唯一的嫡女且埋在章家的大沟里爬不出来,齐成济上蹿下跳的护着个外孙女,简直堪称笑谈。 纵然知道齐成济八成为的是赌一把杨景澄的前程,可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他赌赢了自然众人拍手称赞,如今形式不妙,那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便忍不住冷嘲热讽了。 外头流言四起,颜舜华也是连日的唉声叹气。她回娘家避祸,原是想住回之前的屋子,奈何齐成济死活把正屋让了出来,现弄的祖孙俩都十分的尴尬。再有,齐家算家教不错的,可颜舜华的存在,切实威胁到了齐家的官运与前程。因此,闲言碎语实在少不了。 齐成济左右为难,做人做事,最忌讳半道儿撂挑子。一开始不肯管,众人没办法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外孙女儿,跟本家更是无关。 可先前做好人,如今半道儿上把人撇下,那便是道德败坏了。官场上,名声有时候是擦屁股的手纸,为了利益扔了便扔了;有时候却是保命的符箓,多少人因着个好名声化险为夷,可谓是混朝堂的一道“免死金牌”。因此,齐成济哪怕官瘾再大,让他彻底抛却名声,他是极不舍的。 偏偏,家里的儿孙对颜舜华已有了微词。 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形容眼下杨景澄夫妻的景况,再贴切不过。那一头章太后病倒,章首辅一系彻底有恃无恐;这一头颜舜华正愁去处,青黛的信件送到,他们已下了运河,预备进京,讨她的示下,该去哪处落脚。 一时间,颜舜华觉得自己又陷入了当年孤立无援的窘境。那时的她,尚有母亲用孱弱的身体,为她遮风挡雨。而如今,换成了她挣扎求存,为女儿谋一条生路。 思量了许久,颜舜华算计了种种得失,终是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寄给了魏燕如,问她是否愿收留这一屋子无处可去的女眷。 魏燕如住的是颜舜华的陪嫁,可她给了银钱,颜舜华想住,便是寄人篱下。那处屋舍极少,颜舜华的人又极多,果真住了过去,拥挤程度可以想象。但颜舜华却是实在没法子了。 不是没想过去投奔几个亲近的长辈,只是如今杨景澄即将被定罪,每一分人情,都是弥足珍贵的。她今日为了个落脚地消耗了,翌日杨景澄回京,为他求情的真心可能就少一分。多一分与少一分的差距有多大?颜舜华不敢赌。于是她选择了投奔魏燕如。 颜舜华那头几十口子人,初皆到信的魏燕如当即唬了一跳。但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且不论她与颜舜华的私交,只说楼英那脾性,倘或得知她在颜舜华最无助的时候袖手旁观,八成要动真怒。且,若杨景澄无事便罢,将来至多被楼英训斥几句;若杨景澄有事,楼英非得怒到休妻不可。 于是魏燕如火速将自己与母亲并楼兰搬到了西厢的北间,堂屋与南间放自家的东西与奴仆,直接将正屋与东厢腾了出来。而后顾了辆马车,直奔齐府,亲自去接人。 魏燕如原本是个腼腆小姐,盖不住独自在市井中支撑门户过于艰难,加上还有个让人提起来便脑壳痛的小姑子。两年下来,硬生生的叫逼成了个不比颜舜华好多少的泼妇。 她来到齐府,虽一身素净的衣裳,却毫不怯场。大大方方的对顾老太太笑道:“自古出嫁的女儿没有住在娘家的道理。我弟妹原是想家人,遂于娘家盘桓了几日。可时间长了不归家,叫人笑话。今日我个做嫂嫂的,接她家去吧。” 顾老太太也有些压不住家里的浮躁,听闻有人接颜舜华,心里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担忧的道:“那处宅子我知道,只得九间屋子,如何住得下?” 魏燕如笑道:“百姓人家皆是如此,咱们家虽穷,也没有出嫁女一直赖在娘家,贪图娘家富贵的道理。老太太说是也不是?” 这话说的就颇不客气了,顾老太太脸色沉了沉,可再看向两个儿媳的神色,心里暗骂了句这帮不争气的小崽子!此时绷住了,将来杨景澄翻过来,便是天大的恩情。此时绷不住,将来……还有个屁的将来! 当家多年的顾老太太本就极懂人心,颜舜华的聪慧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往日老太太是叫丈夫关家里,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方显得笨拙。但凡丈夫提点她几句,她便能迅速领会。譬如今次颜舜华的去留,齐成济便一直在叨念,章首辅下如此狠手,莫不是已经得到了杨景澄的确切消息?不然,他非跟个死人过不去,难道是闲出屁来了么? 可这番话,齐成济敢对老婆说,却不敢宣扬出去。轻烟尚且知道放□□,让人无法确定杨景澄的生死,老于官场的齐成济岂能不知厉害?最后,夫妻商量了半宿,方决定按颜舜华的计划走。因为,颜舜华若被“赶”出了齐家,更能证明章首辅的心黑手狠,多少为杨景澄赚点同情。 然而,如此一来,之前高调接颜舜华的人情,也就消耗一空了。再有多少理由,都无法掩盖齐家的见死不救。甚挣不挣同情的,仅仅是将来面上不闹翻的托词罢了。 第550页 顾老太太深深的叹了口气,孩子们读书读腐了啊!想着这会子都没有个死活要护着自家人的“耿直”书生跳出来,跟长辈死磕,顾老太太便觉得疲倦到了骨子里。最后一点子争强好胜之心消散的无影无踪。挥了挥手,命人带魏燕如去见颜舜华,一个人闷不啃声的回屋去了。 第318章 定罪   齐家宅院不深,魏燕如很快见…… 齐家宅院不深,魏燕如很快见到了正在忙碌的颜舜华并她的仆妇们。 颜舜华见魏燕如进来,对着她深深一福:“大恩不言谢。嫂嫂且看日后。” 魏燕如连忙侧身避过,爽朗笑道:“你跟我外道了不是?再同外人似的与我讲话,我可恼了。” 颜舜华眼里有泪光闪过,她抿了抿嘴,嗯了一声,又继续指挥着下人打包。齐家原就是临时避难之所,又是夏日了,她们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收拾倒也顺利。只是那一包袱金银细软,还是叫颜舜华留在了齐家。 人多虽然开支大,可小宅子地处市井,贵重物品放多了少不得被人觊觎,不如索性寄存在齐家。外祖总看不上她这点子银钱。实在齐家眼皮子浅到这般地步,亲戚不做也罢。 颜舜华与叶欣儿皆是能干人,不到两刻钟,行礼收拾的齐齐整整,吴妈妈等奴仆也排了个横平竖直的,只等马车进来接人。 妯娌两个先踏上了齐家预备好的马车,等后头的吴妈妈和丫头们上了租来的大车,车队缓缓驶离了齐府,直往颜舜华的陪嫁小宅而去。 马车摇晃,魏燕如忽然问:“齐家如此凉薄,你恨么?” 颜舜华笑了笑:“各人自扫门前雪,人之常情也。嫂嫂愿伸出援手,实乃高风亮节。” 魏燕如哂笑:“你倒想的开。只那宅子实在小了点,咱们还是想个法子的好。” 颜舜华顿了顿,垂下眼:“我实话与你说,我寻你帮手,为的正是你们家不起眼,又有靖南伯夹在里头,不容易被牵连。旁的人……” 近来喧嚣尘上的弹劾,魏燕如在内宅都听见了,她轻轻拍着颜舜华的手安慰道:“公道自在人心,世子必能平安的。” 颜舜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犯忌讳的话,我不便与你多说。只有一条,如若我们夫妻出了事,劳你辛苦一趟,把我们家姐儿带欣儿一并送去安永郡王府。就……把姐儿送给云大哥哥做女儿吧。我们宗室人家,女儿也精贵,不嫌人口多的。” 魏燕如皱眉道:“何至于此?” 颜舜华垂下了头,她已经从朝廷的风暴中,嗅到了章首辅与长乐欲致杨景澄于死地的信息。章太后若能及时康复,那杨景澄回京还有一战之力。若章太后从此……杨景澄孤身一人,靠什么跟章首辅斗?靠那昏聩无能的永和帝么!?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帮杨景澄拿到了华阳郡公的遗产,可惜,棋差一着,让章首辅先下了杀手。自己,到底还是太嫩了! 压抑许久的颜舜华,情绪十分的低落。当日瑞安公的丧仪上,踩着钢丝的唱作俱佳,如今看来宛如笑谈。自己带着女儿和丫头们颠沛流离。若非齐家不愿做绝,把嫁妆宅子一收,她们娘几个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明明夫家有那般强大的宗族,却好似没有。就如当年颜氏明明是榆花村一霸,她却只能狼狈逃生。如今夫家长辈不敢投奔,真正的娘家更不敢沾惹。一大群女眷,美人如云,放去乡下,便是放去了狼窝里的羊。也唯有京中,各种势力胶着,她们女眷的斗转腾挪,才有那么一丝保障。否则,只怕今晚夜里,人贩子就得上门踩点了。 这世道,女人失去了庇佑,便如水中浮萍,是生是死,全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比颜舜华更无助的,是轻烟一行人。杨景澄的罪名,已然被罗列了十七八条。轻烟听的一阵后怕,她装孕妇的策略无疑是极为成功的,否则光在路上,恐怕已被人打劫了。哪怕刘常春亲自压船,也无法抵御某些高官权贵,酷爱玩弄更权贵之人的内宠的欲望。 一路提心吊胆,睡觉时,眼都不敢合严实。直到熬到海津,按原计划,轻烟“流产”,船上哭声震天。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旁人的监视下,只得战战兢兢的进京。好容易有惊无险的停船靠岸,轻烟等瘦马又不由自主的害怕了起来。无论青黛如何描述颜舜华的大气与和气,她们都本能的恐惧正妻的存在。尤其夫主生死不明,似她们这等瘦马奴婢,提脚便卖方是人之常情。 聪慧伶俐又如何?在主母跟前,还不比一条狗值钱。 不想,刚一落地,便听青黛一声惊喜的喊:“姨娘!” 轻烟顺势望去,只见一眉目如画、娟秀大方的女子含笑在前。青黛、秋巧与石英兴奋的扑了过去,四个人顿时抱在了一起。寒水在轻烟耳边低声道:“那是……叶姨娘?” 轻烟点了点头:“世子只得一个姨娘。” 寒水轻叹,日子长了,她已知轻烟仅是个幌子,不由可惜。如此重情重义的男人,偏不是自家的,说着便有无比的心酸。 那头正说笑,瘦马们与白沙等小厮,不知不觉的挤在了一处,好像刚被抓出笼子的雏鸟,下意识的彼此靠的更紧些,以抵御外界的危险与风寒。 叶欣儿安抚了青黛几句,又缓缓的走到了轻烟跟前。轻烟心里虽有些慌,面上倒很是绷的住。彼此又打量了几眼,叶欣儿笑道:“轻烟姑娘?” 第551页 “嗯。”轻烟恭敬的对叶欣儿福身一礼,“奴见过姨娘。”身边的寒水等人,也忙不迭的见礼。一众人厮见过,叶欣儿方道:“此处离城内尚有一段距离,家里实在没帮手,今日借的是靖南伯家的车夫,以免路上叫人骚扰。既不是自家人,咱们少给旁人添麻烦,先回家再说吧。” 轻烟低声道:“忽然回京,给大奶奶与姨娘添乱了。” 叶欣儿携着轻烟的手,极和气的道:“看你说的,你们既进了这家门,从宁江归来,回家是应有之意,哪里能说添乱呢?”说着她又对不远不近跟着他们走的刘常春笑了笑,“一路上,多谢刘大官人了。” 刘常春不敢跟杨景澄家的女眷胡乱说笑,摆了摆手,躲的更远了几步。 不一时,女眷们上了马车,急急往京中赶去。他们这一行人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有心人耳中。对轻烟半道上流产之事,从永和帝到宗室,皆齐齐扼腕。倒是章首辅笑着点评道:“是个伶俐的姑娘。” 轻烟怀孕太巧,流产也太巧。差不多的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是装的。可宗室子嗣何其精贵?谁都不敢打包票说一定是假的。万一她真的怀孕,你去惊扰了她,她又流产了,永和帝收拾不了旁人,摁死几个不长眼的给他侄孙子报仇,那可真是死也白死。正因有此忌惮,轻烟等不要紧的女眷方能平安到京。 “瑞安公世子,于收买人心上是很有一套的。”这是章首辅第二次如此评价杨景澄了,“旁的不提,光轻烟姑娘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力价儿,搁到后宫里,可做我们娘娘的左膀右臂了。” 随侍在旁的管家王守业不禁问道:“娘娘……还不见大安么?” 章首辅沉默了一小会儿,摇了摇头。 王守良常年混迹于阴谋中,心思更为阴暗,忍不住提醒道:“太爷,娘娘怕不是装病吧?” 王守业道:“装病有甚好处?” 王守良语塞,他说不出理由,却直觉如此。事实上章首辅也颇觉得近来朝堂上,总有针对他的阴谋在酝酿,却始终抓不到线头。良久,章首辅甩开纷乱的思绪,对王守良问道:“瑞安公世子有消息了么?” 王守良摇了摇头:“他可真的太能躲了。” 章首辅笑了笑:“无妨,听到京中风雨,他总是要冒头的。路上辽阔,我们寻不见他。进京的路却左不过那几条,盯死了,总能找到他的踪迹的。” 王守良为难的道:“他要化了妆,也未必好找。” “他能怎么装?无非是装病人、装女人、装一家子、装商贩等伎俩。我直接从锦衣卫与东厂调人,他们皆见过瑞安公世子并许平安等人。凭他哪般妆容,只消入了熟人的眼,再没有找不出来的。”章首辅冷笑一声,“锦衣卫玩烂的招式,还真以为能躲的过天罗地网!?” 王守良一凛,连忙问:“找到了,要动手么?” 章首辅刚想点头,又倏地顿住。那股莫名的不安再一次浮上心头,无声的劝阻着他不要贸然行动。如若章太后知道,恐怕不得不佩服自家兄长的敏锐了。因为,在章首辅不知道的地方,有几队不起眼的人马,悄悄的踏上了官道,朝各自的目的地飞驰而去了。 杨景澄为了隐藏行迹,走的十分缓慢。而继万众瞩目的“孕妇”轻烟抵京之后,另一群人也化整为零的混进了京城。 六月二十九日,扛不住“群情激奋”的永和帝,终于颁下了近来第二道他极不情愿的圣旨:“斥原瑞安国公世子张扬跋扈、目无法纪,贪赃枉法、屠戮官员。责令革其世子爵位,着锦衣卫缉拿归案!” 圣令一出,满京默然。 就在宫门抄贴出去的第二天,又有一件奇事震动京城。 章首辅之次子章俊骋于城外花楼遇刺!四肢尽数被砍,身体悬于花楼屋檐下,血流足有两刻钟方止! 章首辅的心猛的漏跳了几拍,这……难道就是不安的源头!?他的眼神不自觉的望了望锦衣卫的方向,如此激烈狠厉的手段,褚俊楠,是你么? 第319章 载舟    章首辅猜测的没错,刺杀章…… 章首辅猜测的没错,刺杀章骏驰的正是褚俊楠一行。此前他们从京城一路狂奔至宁江,只为护卫杨景澄,却不幸迟了一步。人生地不熟的,亦难查明真相与杨景澄的下落。为了不惊动章首辅,褚俊楠果断的带着人就地化妆隐藏。 次后终于听到杨景澄失踪的消息,因无法确定其安危,于是依旧隐匿行踪,藏到了暗处,悄悄的回京。横竖华阳郡公亡故,锦衣卫落入了蒋兴利手中,他们这帮心腹已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与其回衙门里被磋磨,不如先见机行事。 哪知将将走到半路,便听到章首辅攻讦杨景澄之事!褚俊楠与周泽冰等人当即怒不可遏。华阳郡公已死,杨景澄是他们翻身的唯一希望。哪怕杨景澄做不了储君,只消他安安稳稳的继任了瑞安国公的爵位,庇佑百来号人亦非难事。大不了求杨景澄同族里长辈撒个娇儿,把他们扔去南镇抚司混日子,总归性命无忧。 可杨景澄一旦被定罪,他们百多号人,当真就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然而,人倒霉的时候,世事往往要朝着最怕的方向发展。六月二十九日,杨景澄定罪,革爵夺职不算,缉拿他的竟是锦衣卫衙门!这是压根不打算走刑部的流程,想借锦衣卫的手,直接虐杀杨景澄! 第552页 这比砍头更让人难以接受!令人绝望的是,章太后病倒后,无能的永和帝完全无法抵御章首辅的威逼利诱。哪怕安永郡王当日大闹了乾清宫,甚至堵在东宫门口,把崭新的太子猛揍了一顿,依旧没能让朝廷收回成命。杨景澄居然就如此的,被定为了铁案。 实在过于荒谬了! 杨景澄被通缉,断绝了褚俊楠等人最后的生路。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锦衣卫的将兵,怎么着也与兔子沾不上边。擅于侦缉刑讯暗杀的他们,说是豹子还差不多。他们暂时对朝廷无可奈何,众人议定之下,便先朝章家下起了手。 第一个撞见的,正是出门喝花酒的章骏驰。也合该他倒霉,去的新开的花楼,恰在褚俊楠等人的临时落脚点的附近。见着了他的身影,顺手就给杀了。紧接着,章家大大小小的男丁们,就倒了血霉。 章家枝繁叶茂,并非人人都有深宅大院住。多的是寻常如百姓的族人,每日要出门做工,方能养的活一家老小。便是家境富裕些的,亦要出门出城办事访友。 褚俊楠哪管那么多?章家作为华阳郡公的最大死对头,章家丁口的情况他们早了然于胸。也不刻意杀哪支哪户,一百多人三三两两结对散在京城各处,逮着了谁便是谁。短短几日的功夫,章家男丁被杀者多达十数人,章氏族人顿时陷入了极端的恐慌。 十数名门望族子弟被杀,任何时候都是惊天大案。锦衣卫与五城兵马指挥司倾巢出动。但,很快坊间又流出了新的传奇,道是杀章家的义士,乃宁江府被杨景澄救助过的百姓,不忿章家陷害忠良,故而杀来京城报复的。 先前章太后与章首辅,为了给杨景澄造势,确有宣扬过他在宁江府赈灾拨种子的美名。时下百姓被当官的欺压的不轻,人人心里都盼着有个青天大老爷来拯救他们于水火。哪怕听个话本子,讲青天的都爱多听几回。因此,尽管宁江相去甚远,京城百姓大多数竟是信了! 荀子早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心里向着青天,便是褚俊楠等人偶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京里百姓见着了也当没见着。有人打问,只管摇头。甚至,流言还引动了金汁党。 他们犹记得那年雪灾,在南城奔波的俊秀少年郎。那是许多年来,第一次有公子哥儿来救灾;也是许多年来,第一个肯公然在大街上,对着卑微的金汁党叫舅舅的权贵子弟。在金汁党看来,杨景澄既是龙大力的外甥,就是他们的自己人!彼时帮派最重义气,如今大外甥被奸人陷害,他们做不了什么,帮着褚俊楠通风报信打掩护却是极容易的。 在京城盘桓几百年,改朝换代都没能奈何的金汁党,可就比寻常百姓厉害多了。褚俊楠与他们勾搭上,如虎添翼!整个七月里,满京的新闻只有一个——今日章家谁被砍了! 章首辅万万没想到,褚俊楠的报复如此的残暴与决绝!当他想用褚俊楠的家眷做胁迫时,发觉他与麾下的家眷早不见了踪影。连同榆花村的龙大力、龙剑秋,并杨景澄庄上的奴仆都不知道去了何方。 京城里几百万人口,他们换个地方换个身份躲起来,便是蒋兴利使出浑身解数都寻不着。若想要拉网抓人,又得动用五成兵马司的力量。且不论那帮大爷未必听话,便是有重金许诺,李纪桐不点头,谁敢出门搜寻?而李纪桐,为什么要帮章家抓自己这派的人? 于是,赫赫威名的章氏家族,每日都有人家挂起白皤,全族男丁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恐慌中。数代以来,从未有哪年哪月,人口损失如此的严重过。作为族长的章首辅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他亦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族内风声鹤唳,章首辅的头发一根根的白。他开始后悔,不应趁着章太后病重,便对杨景澄赶尽杀绝。杨景澄早不是个光杆儿的世子,他牵系了太多人的命运。那些人哪怕只为了自救,也会跟章家死磕到底,甚至不惜鱼死网破。 “我下手太狠了。”章首辅默默的反省,“武将不同于文人。逼急了,是真的会动手杀人的。”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放弃通缉杨景澄,以杨景澄如今的声势,永和帝不用做什么,崭新的太子就得滚回长乐郡公的位置。而杨景澄一旦掌权,他又怎可能不血洗章家?这不是几个月以前,彼此之间没有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哪怕只死一个华阳,双方或许都有谈的余地。 如今却是,瑞安公亡故,杨景澄本人正被锦衣卫通缉。 “往日读史书,总不明白有些人,为何不撞南墙不回头。”章首辅喃喃自语,“如今方知,到了此时,已然回不了头。”唯有接着一条道走到黑,抓住了杨景澄,所有的一切才会结束。 至于杨景澄死后,褚俊楠会不会彻底疯狂、拖着章家同归于尽,章首辅下意识的不去想。权力斗争绝大多数时候不能想多,因为想太多,容易畏手畏脚。一旦党魁出现犹疑与破绽,离死也就不远了。 于是,一个热浪逼人的下午,锦衣卫围住了颜舜华暂住的地方。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接手锦衣卫大权的蒋兴利。 但,出乎意料的是,宅子里的女眷并没有乱。面对气势汹汹的锦衣卫,轻烟笑问颜舜华:“奶奶,我们死了,可以埋祖坟里头吗?” 颜舜华笑答:“我埋哪你们埋哪!我若也进不去,你们就同我与世子一起,随便埋个山头,地底相聚便是。” 第553页 轻烟咯咯笑道:“那我一生便也活的不冤了。” 楼兰躲在窗户后面,含泪问魏燕如:“那么多官军……她们不害怕么?” 魏燕如轻柔的摸了摸楼兰的头,低声道:“傻孩子,因为怕,没用了啊。” “可是……”楼兰颤声道,“那是诏狱!”比惠慈庵更恐怖的地方!她虽与颜舜华极不对付,可历经诸事的她已经知晓,杨景澄夫妻,是她们一家真正的依靠。如若大树拦腰折断,他们住在树上的猢狲,必成旁人的盘中餐。因为,章家,根本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魏燕如忍着泪:“他们竟真的会朝女眷下手。太过了……太过了……” 蒋兴利却不觉得有甚过的,夺储,向来你死我活。不过盯着此处的不少,他不能当众做的太难看。于是笑嘻嘻的道:“颜氏,你老老实实的同我们走吧。不必指望有人来救你了。” 颜舜华嗤笑:“谁指望了。只是你带我走容易,别人的家眷你可动不了。” 蒋兴利随意瞥了眼西厢,笑道:“那是,我可不想被靖南伯打上门。” 颜舜华摇头笑道:“不止。”说着她一指抱着孩子的叶欣儿,“女儿我过继给安永郡王世子了。他待会便派人来接,你不会这点子耐心都没有吧?毕竟,惊着了小县主,出门被人盖了麻袋打死了,朝廷可不会追责的。蒋大人说是也不是?” 蒋兴利愣了愣,随即冷笑:“你说过继便过继?有中人么?请街坊吃酒了么?” 颜舜华似笑非笑的看着蒋兴利:“那蒋大人是打算把宗室血脉,带进诏狱里受罪咯?” 蒋兴利噎住,当日华阳郡公二子都光明正大的被送走,至今安安稳稳的在保庆郡公府与安祈县公府里呆着。区区一个女孩儿,非要弄死,那很可能将原本微妙的局势推向更恶劣的方向。如今章家子弟每日惶恐,他并不想蒋家也受此威胁。 堂堂锦衣卫同知,第一次被一个妇人威胁了!蒋兴利阴冷的看了颜舜华一眼,说了声:“可。” 不想,颜舜华并没打算见好就收,她再次淡淡的开口:“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夫君一向大方,送人礼物从没有扣扣索索的。”说着,她用手在院子里划了一大圈,爽朗笑道,“这些美人儿,我都送给云大哥哥了。你皆不方便带走,带我一人去吧!” 第320章 罪妇   一言既出,全场皆寂。 …… 一言既出,全场皆寂。 蒋兴利上下打量了颜舜华好几眼,笑道:“你带种!” 颜舜华没说话,他知道蒋兴利真正的目标只有她。因为夫妻同体,杨景澄被定罪,她自然成了罪妇,无论刑讯或是更可怖的刑罚,她都逃不掉。但姬妾丫头们则不同,她们既得不到足够的体面,亦无需背负那么重的责任。多半时候,连给夫君守孝的资格都没有。古时曾有人嘲笑过为夫主亡故而哭泣的姬妾,因为她们不配。因此,即便在满门抄斩里,姬妾也大多发卖,而非处死。 那么,她的谈判,是很有可能保下杨景澄一屋子姬妾的。至少她们无需同去诏狱里受苦。至于她自己?颜舜华心如止水。与杨景澄相识的一幕一幕,在心中飞快的掠过。他没有对不起过她,今日之劫难,亦非他之过。那便,生死与共吧! 颜舜华的身材并不高大,可她此刻背对着众姬妾的身影,是那么的威武强悍。有一瞬间,她在众姬妾心里的气势,竟盖过了杨景澄。她们自幼被人教导,服侍好夫君,有事的时候,便由夫君为你撑起一片天。可她们从未想过,在锦衣卫的虎视眈眈下,试图保护她们的,竟是个女人。 叶欣儿面无表情,唯有抱着孩子的手,不知不觉的攥成了拳。当颜舜华把女儿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猜到了颜舜华的选择。杨景澄唯一的血脉,不能随意给别人养。哪怕她们夫妻命丧黄泉,她也要把姐儿好好的养大,看着她嫁个好人家,看着她生儿育女,看着她子孙满堂。 但是,叶欣儿不服!她想质问老天,为什么!?她父亲贪墨,她被官卖为奴,她认了!既敢草菅人命,便得牵连家族。可杨景澄做错了什么!?夺储,不是他愿意的。至始至终,他都宁愿做个贤王,辅佐兄长开盛世太平。 是皇帝把他强推了上去,如今又是同一个皇帝把他狠狠推下了悬崖。以可笑的罪名通缉他,谋害他的家眷!为什么!?凭什么!?这天下,难道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么!? 叶欣儿垂下眼,强忍着将要落下的泪水。明明,她们家世子,那样的好…… 闷热的午后,蝉鸣不绝。轻烟与寒水等新来的,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好似被抽了魂一般。轻烟是自傲的,甚至是自负的。也曾想过,如若自家不是瘦马出身,或能比传说中的主母更适合站在杨景澄身旁。因为她漂亮、聪慧、博学。她有着女儿家的一切美好,也有着寻常女儿家没有的胆魄,可惜没有个好父兄罢了。 然而,她那点子不惧死亡的胆魄,在颜舜华绝境之中,还不忘救人的心胸面前,单薄的不值一提。 “你有没有听过锦衣卫的传说?”蒋兴利忽然饶有兴致的问。 颜舜华轻笑:“我求饶,你会轻点折磨我吗?” 蒋兴利哈哈大笑:“不。不过你这身傲骨,倒容易引得人重点折磨。” 第554页 颜舜华点头:“那死的更快,划得来。” 蒋兴利再次大笑,指着颜舜华道:“若非你是重犯,今日,你是我的了。” 颜舜华笑呵呵的道:“那明日,我会去求慈宁宫的兰总管收留你的。”颜舜华生怕自己的话太含蓄,旁人听不明白,又补充道,“毕竟,私下阉了的,按规矩不得进宫。” 蒋兴利:“……” 锦衣卫众人:“……” “没见过如此泼辣的妇人?”颜舜华笑眯眯的主动往外走,“那是你们见识短了,我们乡下妇人,甚脏话痞话都说的出口。你们?”她挑衅的扫向四周,而后露出了个明显不屑的表情。鄙视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你如此张狂,不怕我把她们都一并锁了?”吃瘪的蒋兴利想找点场子。 颜舜华看傻子一样看着蒋兴利:“那都是我在后院的死对头。为她们求情是道义,让她们陪着死是她们的本分。你能拿捏我的是我女儿,问题是,你敢么!?” 蒋兴利脸色沉了沉,方才调戏小美人的心情一扫而空。他冰寒入骨的眼神直直落在颜舜华身上,良久,方道:“你很好。”他蓦然想起了杨景澄,一股压在心底的恨意,开始疯狂的滋长。深深看了颜舜华一眼,他没兴趣与个女人计较,但她的夫婿…… 等着你们夫妻跪下哀求我的那一日!那时你们才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舜华笑了笑,又向前踏出了几步。事到如今,哀求惧怕皆无用,那无论前方是何等人间炼狱,她逞几句口舌,倒也爽快。蒋兴利没说话,她便径直向前走。走到门口时,看门的锦衣卫竟下意识的让开了路。 颜舜华从善如流的穿过人群,走到了巷道里。巷道里来来往往的人、百姓,早因锦衣卫的出现,跑了个无影无踪。蜿蜒细长的青石板路,不知与黄泉路有何异同? 诏狱好像在皇城的方向?颜舜华自嘲一笑,幸亏杨景澄许她放了脚,不然,刑罚从此刻便开始了。 前方有人挡住了颜舜华的去路,是个不认得的锦衣卫。他拿出了一个枷锁,套在了颜舜华的脖子上。妇人用的枷锁,比男人的轻,但依旧把没防备的颜舜华压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只是枷锁而已。”蒋兴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有带着几分如毒蛇般的阴冷与黏腻。 锁链轻响,颜舜华的脚被扣上了镣铐。有人在后猛的推了她一把,迫使她向前。只是枷锁加镣铐足有几十斤重,她便是放了脚,也是个半残,如何能走的动? 可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颜舜华不走也得走,否则蒋兴利可能就要拿鞭子或其它的刑具教她走了。她深吸一口气,艰难的摸索着向前。阳光暴晒,她的头发几乎瞬间被打湿。后头的人不停的推搡着她,她不得不用尽全力去适应着。 一队锦衣卫枷着个妇人在街上横冲直撞,是京中再常见不过的景象。平日里总少不得闲汉的指指点点,今日围观的人群,却显得尤其的安静。 他们都知道,这是近来传说中那位青天的家眷。被判刑,是因杀了姓章的贪官,为徽州百姓报了仇。 随着颜舜华一步一步的穿过街道,杨景澄的故事也如水波般,一圈圈的向四周荡漾。轻烟她们追出了巷子,一双小脚不便行走,便由明月几个小厮搀着。她们不知道追出来有什么意义,或许还会糟蹋了颜舜华的心意。但他们就是想追着,宛如扑火的飞蛾。虽知前方绝路,却本能的向往光明。 锦衣卫的脚程不是几个小脚的、对京城全然陌生的女人能比的。不多时,她们便跟丢了颜舜华。轻烟茫然无措的站在京城的大街上,好似个孩童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们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无人问询,只有沉默。 密切监控着一切的王守良,没来由的头皮发麻。常年握刀的稳健的指尖,亦忍不住的轻颤。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没有源头,不知去向。 几匹健马从大街上飞驰而过,健马后头拉着的是朱缨华盖的马车。安永郡王府的标识随着马匹的奔跑,剧烈的晃动着。坐在车里的杨兴云哭成了个傻子。 堂堂国公府,被一介臣子逼迫到此地步,宗室实在太无能了! 在京里,从来就没什么安享荣华,只有残酷的厮杀!杨兴云用华贵的袖子,拼命的抹着脸上的泪,对不起,澄哥儿,我明白的太晚了。 叶欣儿与小姐儿被火速的接去了安永郡王府,轻烟等人,也在半道上被捡走。楼家租住的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魏燕如却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 魏燕如的母亲曹氏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哭:“作孽啊!作孽啊!都还是一群孩子呢!作孽啊!” 魏燕如方惊觉,她们一群人,最大的叶欣儿,今年也不过二十;颜舜华,未满十八。可是,这两年过的,让她感觉自己好似苍老了几十岁一般。原来,这才是京城真正的模样么? 铁链哐啷的响起,颜舜华被毫不留情的扔进了囚笼里。坚硬的地面摔的她生疼,她却惊愕的发现,囚笼里竟干净非常!角落里垫着蓬松的稻草,带着崭新的、独属于草木的清香。 这不可能! 颜舜华登时警觉,可周围没有人跟她说话。押送她的锦衣卫与穿着狱卒服侍的人粗暴的交接,时不时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舜华的心砰砰直跳,落入诏狱会经历什么,她有过预想。她知道,必然失去贞洁的自己,大概是活不成的。只是如何寻自尽的机会而已。 第555页 这也是她不愿叶欣儿等人一同陷入的缘故。 颜舜华垂下眼睑,杨景澄至今下落不明,他或还有一线生机。到那时,总不能让他对着空荡荡的后院,一个熟人都没有。那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泪水滑落,颜舜华用手背胡乱的擦着。她很害怕,害怕被人羞辱,害怕诏狱里各种耸人听闻的刑罚。可她不愿在人前示弱,到了此处,总算可以怕的哭,怕的瑟瑟发抖。 颜舜华双手抱膝,在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龙景澄,我好怕…… 龙景澄,我想你了…… 龙景澄,如果你能活着,千万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第321章 陷阱    入夜,云层遮挡了月光,整…… 入夜,云层遮挡了月光,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绝大多数人沉浸在梦乡,只有极少数人在街面上走动游荡。在这极为安静的深夜里,忽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很轻,即使浅眠的人都难以察觉。但再轻微的动静,也难躲避灵敏狗耳的探查。就在脚步声靠近之时,左近倏地犬声大作!周围所有的人立刻惊醒! 周泽冰暗骂了一声娘,不是说周遭的狗都清理了么?这几十上百条的动静是怎么回事?来不及多想,周泽冰当机立断的掉头就跑!与他一起来的弟兄们的亦是同样的反应,根据事先的计划,预备分头撤离再集合。 却是不曾跑出几步,密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与此同时,巷道两侧的屋顶上,□□的箭尖反射出了寒芒。 “不好!我们被埋伏了!”苗祁一声低喝,略显慌乱的道,“撤!” 他话音未落,密集的□□便毫不留情的呼啸而来。黑灯瞎火的,他们看不见□□手的位置,无法判断生路。□□手却无需知道他们在哪,只管用□□压制。打中了算运气好,打不中也不费什么。 狭窄的巷道里,很快响起了惨叫。周泽冰心下一凉,看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有几个人秉性不大坚定的,感受到密密麻麻的包围,知道大抵逃不过,索性抽出匕首,直接自裁。 鲜血立时喷起老高,又零落成雨,淅淅沥沥的落下。脸上带着倦意的周泽冰,有那么一瞬间,也想干脆的结果了自己。 他们此月流落在外,暗杀章氏宗族,远没有外界看起来的那般轻巧。章首辅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为了剿灭他们,接连派出过很多诱饵。有些他们上当了,有些则避开了。他们早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数次交锋,各有伤亡。 但,章首辅不怕伤亡,褚俊楠带着的这些人却是死一个少一个。流窜作案、居无定所,加之随时丧命的压力,早让众人不堪重负。这些倒也罢了,华阳郡公昔日挑选出来的人,皆选拔自贫寒人家,吃得起苦的好汉。往年不是没做过比这更苦、伤亡更大的任务。 只是这回,他们再没有哪个地方可述功领赏,也再不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鲜衣怒马、驰骋京城。随着华阳郡公的亡故,与杨景澄的获罪,他们失去了未来。紧急撤离的时候,甚至带不走绝大部分财产。 金汁党愿帮他们掩护一二,但决计不可能提供更多的庇佑。人员不断的损失、余财不停的减少,煎熬的一个多月,也是许多人逐渐绝望的一个多月。何况,他们亦算久经沙场,方才的突袭,不必深究,便知是熟人的伎俩。身为前锦衣卫,落到“熟人”手里是什么下场,还用多说么?与其被活活折磨致死,不如死个爽快! 当然,有愿意寻死的,便有坚韧不拔的。三轮箭雨后,□□的攻势缓和了下来。不待他们松口气,远处的脚步声骤然加重,已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光听动静,便知至少有二三百人的规模! 巷道外与两侧高处的火把一一被点起,整个巷道霎时亮堂的宛如白昼!那鲜红的飞鱼服张扬从闯进了周泽冰等人的视野。 苗祁脸色顿时煞白,熟悉的血腥味又一次窜进了鼻腔,温热的鲜血飞溅了好几滴在他脸上,紧接着是同僚的轰然倒地的响动,被气势浑宏的冲杀声无情的掩盖。 又一个果断自杀的人。 噌的一声,一把上好的钢刀被抽出,苗祁听见了周泽冰的怒吼:“愣着作甚?突围!” 苗祁看了眼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双腿竟是提不上劲来。 “那是蒋兴利的人,你怕个鸟!”周泽冰狠狠一脚踹在了苗祁的大腿上,大吼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死也拉几个垫背的。我们是亡命徒,不怕死!我不信那帮有家有业的也不怕!” 行伍之人皆嗓门洪亮,周泽冰一嗓子,不仅把自家人喊回了神,更把对方喊了个脚步微窒。练兵何等艰难?不懂行的连一世怕也只能练出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加之蒋兴利阴损刻薄,远不如华阳郡公的风采。他的人马要说比废物遍地的五成兵马司强是有的,可强的有限。 反观周泽冰等人,半个多月几千里来回的苦差事干的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无论是士气还是毅力,皆能称句上上之选。两军相逢勇者胜,周泽冰等人与蒋兴利麾下相隔百步,气势已然不同! “瑞安公世子比我们后入锦衣卫,尚能以五百胜数万,我们几十人对数百,亦不惧!”醒过神来的苗祁一声长啸,“杀!” 活着的、不曾被箭羽所伤的前锦衣卫们,悍不畏死的冲杀了出去。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们径直冲杀到了锦衣卫跟前。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杀出重围活,杀不出重围,生不如死! 第556页 撼天的气势把此番带队围攻的五所千户范达直接吓出了冷汗。可上头有令,他们不得不打叠精神应战。随着更高亢的杀声响起,巷道内的混战开始了! 不远处的一间屋舍里,章首辅半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月余的功夫,他的面容便好似又苍老了几分。可见褚俊楠出人意料的举动,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族人频繁遇害,让他这个族长威信扫地。家里每日都有披麻戴孝的女人来哭诉吵闹,弄的他的外书房几近瘫痪。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作为党魁的威望,亦受到了威胁。哪怕众人依旧信服他的能力与手段,可谁又愿让自家暴露在褚俊楠的视线之下?以至于近来他的政令,响应者寥寥。 于是,绞杀褚俊楠,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距离不近不远,厮杀声隔着数道墙壁,传过来已是有些模糊。章首辅不大懂军事,开口问道:“大概要多久?” 侍立在旁的王守良连忙答道:“这等小规模冲突,至多两刻钟便到头了。久了,他们的体力撑不出,总是要投降的。” “呵,华阳,是个人物啊!”章首辅由衷的发出感叹,“我步步为营两年的谋划,险些毁在了他一步闲棋的手上。可敬、可叹!”说毕,章首辅重新闭上了眼。京城只有这么大,能藏人的地方,也只有这么多。今晚只消抓到哪怕一个活口,褚俊楠便再无所遁形! 章首辅的拳头捏紧了些许,褚俊楠,待你落网那日,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凌迟! 王守良预估的很准,半柱香后,厮杀声明显小了起来。这个月,褚俊楠颠沛流离,他也过的殚精竭虑。作为章首辅隐藏在暗处的心腹,他人前得装成无能的二管家,背地里没日没夜的寻访褚俊楠的蛛丝马迹。足足一个月的高压,弄的他心力交瘁。 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想到此处,王守良心里的沉郁一扫而空,他甚至有些雀跃的道:“蒋大人的确是个人才,他此回的计谋着实高明!依小人看,此人日后大有所为。” 章首辅嗤笑:“褚俊楠借着给杨景澄报仇的理由造势,那杨景澄的家眷落网,他若不派人来救,岂不是自打嘴巴?算不得高明。逼急了之下的不得不为罢了。”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王守良又道:“区区一个女眷,死了便死了,何必冒险去救?” “既借了人家的名号,样子总是要装的。”说着,章首辅面容严肃道,“怕只怕,他派出来的是死士,本人早已带着剩下的人转移了。” “杀!”巷道内的厮杀不绝,左近的居民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围攻之下的周泽冰已遍体鳞伤,但,距离生路只有寸步之遥,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肯放弃。 短短的交锋,暗处已有数道人影闪过。另一处消息传递的战场,亦在生死搏杀。若从高处往下看,即能发现城内好些人家,灯火彻夜未熄,包括皇城内的乾清宫、慈宁宫,以及刚修缮完毕的太子东宫。 寅时末,一夜未眠的褚俊楠攥紧了拳。周泽冰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约定的地点,结果可想而知。屋子内的几十号人疲倦且沉默,滴滴答答的刻漏声,与他们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是令人压抑到窒息的嘈杂。 “头儿。”林帮荣倏地开口道,“如此,我们只剩四十多人了。” 褚俊楠环视一圈,知道兄弟们早已撑到了极限。再多的仇怨与愤恨,经过时间的冲刷,都会变的平淡与麻木。如今,人还在,撤离京城,便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反之,死磕下去,早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因为这场对抗,从始至终,都只是蚍蜉撼大树,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们做不到为华阳郡公复仇,为杨景澄出了口气,亦算仁至义尽。在皇权的斗争中,他们这些狗腿子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 “撤吧。”褚俊楠下定了决心。这一声令下,便决定了周泽冰等人哪怕冲出了重围,亦再难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在全城搜捕下,几乎没有逃命的可能。但,他没胆量拿所有人的命去赌,何况,疲惫的兄弟们,真的已是强弩之末了。 第一抹天光亮起,百万人口的京城活了过来,装扮好的褚俊楠等人混在早起做工的百姓们当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京城。破旧的马车驶离界碑的刹那,褚俊楠起身回望京城的方向。 周泽冰、苗祁、戴玉林、黎庆……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山高水长,希望我们还能……后会有期。 第322章 落网    咣当!隔壁的囚笼铁链发出…… 咣当!隔壁的囚笼铁链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把团在角落的颜舜华吓的险些跳起。紧接着,她看见凶神恶煞的狱卒开始粗暴的往里头丢囚犯。那些囚犯一个个血肉模糊,浑身发出刺鼻的恶臭。让原本相对干净的颜舜华的囚笼,瞬间被令人窒息的气味包围。 颜舜华捂着嘴,强忍着恶心,以免自己吐出来,把自己呆的地方弄的更脏。很快,不止她旁边,其余尚算宽裕的囚笼皆打开来,不断的往里头添人。 有狱卒好奇的问:“这不是那头笼子里的?怎么?来了要紧的人物要腾地方?” 旁边驱赶囚犯的狱卒低声答道:“原先褚大人那边的人,抓到了几个,蒋大人要亲自审!” 颜舜华眸光一缩!褚俊楠!她知道这些近来活跃在京中的刺客们,却不曾想,他们竟也……被抓了么?又一扇门被打开,七八个半死不活的人被扔了进去。他们体力早已耗尽,即使被如此粗暴的对待,也只能发出微弱的□□。 第557页 颜舜华不自觉的往里缩了缩,生怕狱卒们看上她这里,丢一堆血肉模糊的人进来。虽然……自己可能很快也跟他们一样了。 一顿闹腾后,转运犯人的狱卒拉着此地看门的一齐离开,往前头去了。周围恢复了安静,只剩囚犯们难以抑制、细若蚊蝇的呼痛,时不时的在耳边响起。 无数的蛆虫在囚犯们身上蠕动,成丝的肉条随着他们的动作而不住的晃动。前后左右,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一个干净的人!全是血葫芦……全是! 颜舜华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她想闭上眼,不去看新来“邻居”的惨状,可又忍不住瞪大眼,惶恐的观察着周围。她开始后悔,杨景澄的姬妾丫鬟们,哪怕有一个在此陪她也好。一个人在这里,会抑制不住的去想那些传说中的刑罚,与自己即将面临的下场。 周围一具具宛如尸体、堆叠排放的囚犯,形成了阴森到难以言喻的人间炼狱,比以往颜舜华的所有想象骇人无数倍。 颜舜华无法逃避的想:这些,都会招呼到我身上么? 铁链哗啦轻响,颜舜华汗毛直立,有人进来了!她连滚带爬的往更深的角落里躲,只是囚笼狭窄,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往日灵动的眸子,再次涌上了泪。借着天窗洒进来的光,她看清了来人,一个粗鄙魁梧的男人。 一个女人,落到了牢里,会经历什么?颜舜华不敢回想往日听过的闲言碎语,畏惧与恶心同时涌上了心头。男人缓缓靠近,颜舜华的眼神里,染上了绝望。她原以为自己可以顽强的活到活不下去的那一日,可此时此刻,她知道,又一次高估自己了! 我做不到!龙景澄!你快来救我! 咚。一个木制的托盘放在了颜舜华跟前的地上,发出了轻微的闷响。紧接着,男人开口了:“夫人,吃点东西吧。” 颜舜华警惕的看着男人,她的确饿了,可她不可能相信一个陌生人。 男人似发觉了她的戒备,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方蹲下来,笑道:“夫人莫怕,我叫余锋,是诏狱的牢头。” 余锋知道锦衣卫在外的名声,见颜舜华没反应,并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解释道:“瑞安公世子对我们有恩,我们……会尽可能照顾你的。” 颜舜华猛地听到丈夫的名字,不自觉的瞪大了眼,委屈却好似潮水般涌来,径直将她淹没。 “一碗羊肉汤,两个馒头,都是干净的。”余锋尽量温和的道,“我们小门小户,买不起更好的了。夫人莫怪。” 顿了顿,余锋又交代道:“这里,不止有我的人,亦有……”他声音不由放低,“蒋大人的人。如有人冒犯您,您就直接喊我名字。是上头的吩咐我没法子,但若只是有人动了坏心,只要您喊我,我任何一个兄弟听见,都会来帮您的。” 颜舜华再一次捂住了嘴,堵住了险些冲出喉咙的哭泣。 余锋怜悯的看了颜舜华一眼:“万一,我是说万一,上头真有话,要我们刑讯您。我……我……就一招弄死您,不让您受。好不好?” 颜舜华眼泪滑下,呼吸开始急促。 “我走了。晚点没人的时候,再来给您送饭。”余锋退出了囚笼,重新锁上,临行前他又忍不住安慰了一句,“世子是个好人,他会为你报仇的。” “呜——”颜舜华终于哭了出来,余锋的照料,让她意外。意外到不得不猜测,杨景澄是不是已经上了天,才能对她如此的庇佑。 “如果你已不在人世……”颜舜华低声哭泣道,“就直接来带我走吧。” 齐府。 齐成济从外归来,顾老太太立刻站起来问:“有信儿没有?” “有了。”齐成济疲倦的答道。不等顾老太太追问,他苦笑道,“舜姐儿这回,唉……” 顾老太太跺脚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颜舜华的大舅母董氏也急的顾不上长幼尊卑,催促道:“父亲,朝廷律令,犯事儿的只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多罪止自身,鲜少有牵连家眷的。咱们舜姐儿更是上过玉牒的夫人,怎么就把她抓到诏狱里去了呢!?锦衣卫还讲不讲道理了!” 齐成济没好气的道:“讲道理的叫甚锦衣卫!”说着,他不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般的道,“说来是叫人生气。原来蒋同知昨日下半晌突然抓人,为的是夜里的陷阱!他竟是拿舜姐儿做诱饵,想把先前郡公麾下的指挥佥事褚大人引出来。” 顾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坊间传闻的那个行侠仗义的褚大人?被抓了么?” “没有!”齐成济阴着脸道,“他跑了,抓了几个小人物,正在审讯。但舜姐儿,你们都别想了,权当她死了吧。” “关她什么事儿啊?”董氏忍不住尖叫,“诱饵做完了,人就该还我们!他扣下了,是不是……是不是看上舜姐儿了?” 董氏的丈夫齐宏广轻喝:“闭嘴!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 “节骨眼儿上哪那么多规矩!”顾老太太呵斥了儿子一句,又对儿媳董氏招了招手,“别理你那糊涂汉子,到我这儿来。” 董氏眼都红了,她养了颜舜华一场,若说这家里,有谁对颜舜华有几分真情实感,也只剩她了,其余的不过面子情。只是齐家好讲仁义道德,方显得比别处更重人情些。但董氏知道,上上下下,没有真疼她外甥女儿的。不然,那日外甥女儿也不至于搬走了。 第558页 这会子听到颜舜华不是因夫获罪,而是做了诱饵,董氏更生委屈。既是诱饵,若颜舜华接着住在齐家,那什么蒋同知未必敢上门来抓。可惜公婆在堂,她只是个做人媳妇的,有些话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 顾老太□□抚了儿媳两句,回头问丈夫:“敢是诏狱那头要赎金?还旁是旁的甚么妨碍?” 齐成济叹道:“赎金不赎金的在其次,我在锦衣卫那头没甚体面,这事儿,得宗室里的长辈去说。” 顾老太太心下发凉,忍不住问:“安永郡王府不肯管?连他们都不肯管?他们不是接手了大姐儿么?”那日颜舜华听闻巷子口有锦衣卫杀入,便猜到八成冲她去的,立刻安排吴妈妈从后门出去,往安永郡王府报信。奈何两地隔的颇远,一来一回间,颜舜华已经入了诏狱。安永郡王府接了大姐儿,顺道捡走了杨景澄的姬妾们,便再无了消息。 二舅齐宏儒想说什么,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闭了嘴。 顾老太太没察觉儿子的动静,一个劲儿追问丈夫。齐成济头痛的道:“你外孙女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满京出了名的泼辣货。”说着,他停顿了很久,方缓缓道,“在诏狱里滚了一遭儿,她已是失了贞的妇人。捞她出来,她不肯死,怎么办?” 厅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静得在场女眷连呼吸都停滞了。 董氏双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与弟媳徐氏对望,妯娌两个的千言万语,尽数憋在腹中,不能说、不敢说。朝中万般纠葛,关在内宅的她们听不见,也听不懂。唯有颜舜华的遭遇,让她们寒到了骨髓深处。 难道失了贞的妇人,便不算人了么?或许,失没失贞,她们从来……都不算人。 齐成济一言不发,颜舜华太张扬太高调,把她的顽强与执拗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了世人面前。换个妇人,安永郡王府要展示宗人令的威严,恐怕都得与锦衣卫抢个人。但颜舜华不行。只因她的性子,与乡下寒门的出身,真的很有可能不肯做节妇烈妇。那到时候谁去送她一程? 还不如装作怕了章首辅,让她死在诏狱里更好。人死了,给个旌表,一切污浊一场锦被罩下,诏狱种种再不可能有人知晓。那宗室,就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失贞的妇人。 顾老太太默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滚下了泪。并不止为只有些许面子情的假外孙女。 而是,妇人这一生,可真是活的……过于可笑了。 第323章 茶棚   京郊,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 京郊,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道边的茶棚里,坐着一行四人。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身边跟着两个同样看着便不好惹的随从,以及一个腿脚不便,坐在独轮车上,带着帷帽的妇人。 这一行,正是杨景澄与许平安等人。杨景澄因身量高挑,装寻常妇人容易露陷,上岸之后,只得又装成了个腿脚不便的,旁边有人的时候,便坐到车上去。恰好,他因病了一场,瘦削了许多,装扮之后,也只是看着比普通妇人稍微壮实些,倒不大引人注目。 当然,人迹罕至的地头,呼喇巴的冒出四个生人,本就是引人注目的。 此事还得从上月他们抵京时说起。那日他们在码头下船时,便察觉了数个盯梢。经验丰富的许平安带着他们左躲右闪,避开了探子们的视线,却又瞧见了进京的各条大路上,皆设了搜身的关卡。甚至有女打行帮手,来往妇人皆一一查验。大有绝不许有漏网之鱼的架势。 这些倒都好说,许平安化妆手段高超,能用买来的脂粉涂涂抹抹,硬生生将人变成另一副模样,只是琐碎些,骗过对着画像找人的关卡并不难。难的是,几个关卡皆有东厂或锦衣卫的熟人,大家伙都是一个源头的,许平安不敢冒险,遂带着杨景澄,走起了山路。 被人忽视的山路自是无比难走,且要绕道山林。林中豺狼虎豹应有尽有,并不比直闯关卡容易多少。也正是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让杨景澄仿佛凭空消失了般,谁也寻不着他的下落——他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落哪儿了。 足足绕了个把月的路,他们终于摆脱了山林,寻到了这条通往京城的羊肠小道。时下的道路分两类,一类是笔直宽阔的官道,却是非官员不可行,便是官宦人家办事的下人,想走官道,也得看自家主子够不够体面;一类则是民用的小道,蜿蜒曲折,泥泞不堪,十分的不好走。 因民用小道着实不便,京城附近豪强富户又多,于是他们自行凑钱修了些大道,供人来往。时日长了,早年的小道便废弃了一些。许平安挑的这条路,好几个地方草都长的比人高了,四个人合力清了半日,方清出了条能带着那破独轮车的道儿来。 因此,这般地界上,竟有个摆摊的茶棚,便比忽然多出来的几个生人更让人觉得惊奇。 茶棚的老板是个生的毫无特色,让人过目即忘的寻常农夫,偶尔过路的客人好奇问起,他便大大方方的答道自家几代人居住在此,恰好是路边,顺手开个茶棚。横竖茶叶子山里野生野长的,摘了来胡乱晒干,有客人了随便赚两个茶钱,没客人也不妨碍什么,看起来倒像那么回事。实则却是东厂的一个据点,亦是许平安为数不多的可信的据点。 茶棚老板名唤沈雷,是化名还是真名,便不可考了。与他一起看茶摊的妇人,据闻是他婆娘,那五大三粗的身形与面孔,往那一站,能把杨景澄衬成个绝世天仙。 第559页 杨景澄等人历经艰难险阻,好容易到了个可稍微放松之处,一个个累的话都不想多说。沈雷的婆娘给四人各下了碗手擀面,又拿野兔子肉做了浇头,四个吃了个把月干粮的汉子,端起碗来一阵风卷残云,连面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方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饭毕,沈雷端上了几碗茶,许平安方正色问道:“老雷,近来京中可有新闻?” 沈雷眼皮都懒得抬的问:“你问哪桩新闻?” 许平安神色一凛,忙正襟危坐的道:“请讲。”末了补充道,“从六月初一开始讲。” 今日都七月二十九了,沈雷轻叹道:“你们回来的,怕是真的有些晚了。”说毕,没理会桌上四人微变的神色,把两个月里发生的林林总总,先捡要紧的说了一遍。 这一说,便说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张发财与裘有根听了个面面相觑,许平安痛苦的道:“怎底好似我们白费了功夫。” “革职夺爵么?”杨景澄沉声道,“那个废物!”他的尊荣来自先祖的辉煌,永和帝竟让臣下轻易夺了他的爵,当真可笑。 许平安低着头没看杨景澄,心里猜度着他骂的到底是哪个。 令四人没想到的是,沈雷喝了口茶,又看了杨景澄一眼,接着道:“还有几件,皆与世子有关。” 杨景澄眉头一皱:“方才那些,与我无关?” “那倒不是。”沈雷沉声道,“那些皆是大事,还有桩小事,只怕世子听了亦要着恼。” “请讲。”杨景澄淡淡的补充了一句,“既已夺爵,不必再称我世子。” 许平安担忧的看着杨景澄,爵位事小,背后的含义才是要命的。他们护送杨景澄回京,正是预备截长乐的胡。待杨景澄夺得了东宫之位,方能与章家有一战之力。如今人未归京,章首辅居然有大局已定意思。那守在各个关口的,必定也不是抓人,而是杀人了。 难道,他们这么多兄弟,拼死护住的,仅是场笑话么?娘娘,您果真病重,还是叫章首辅圈在了慈宁宫?您竟已经无力至此了么? 沈雷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杨景澄,索性避开称谓,直接道:“郡公过世后,您若能及时回京,是极有希望的。当时郡公与您父亲新丧,汤阁老等人虽有些气馁,但心气儿扔在。尤其是尊夫人在灵前的一场大闹,”说着,沈雷把颜舜华那日如何借着羞辱丁夫人的名义,聚拢人心的故事说了一遍,“可惜,之后您便失踪了。” “这我知道。”饶是杨景澄此刻心情不佳,回想起路上零星听到的关于颜舜华那场精彩绝伦的借题发挥,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胖丫可算是找回当年在榆花村的风采了。 谁知,沈雷怜悯的看着杨景澄道:“您不知道。七月二十三日,蒋兴利为了钓出藏在暗处的褚俊楠,故意将您夫人抓进了诏狱。” “什么!?”杨景澄腾的站起,“诏狱!?”他的脸上再也绷不住云淡风轻的表情,七月二十三日入狱,至今已然六日!诏狱里六日会发生什么!?杨景澄心中发颤,人……还活着么?或者说,还有全尸么? 刚回忆起的那点欣喜,引得有关颜舜华的记忆飞快的从脑海中掠过,幼年时在榆花村捣蛋调皮的情景,清晰的仿佛近在眼前。酸涩一点一点的漫过心肺,叫人连呼吸都无比的艰难。 短短两个月,杨景澄失去了庇佑他的兄长、溺爱他的父亲、愿舍身相护的侍卫,眼下,又要失去青梅竹马的妻子了? 我的重生,竟是带着天煞的么!? 许平安心乱如麻,以他的才智,根本无法想象,杨景澄如何能在章首辅已然一手遮天的情况下,绝地翻盘。那简直比折回宁江,落草当土匪头子,重新杀回来更难! 裘有根突然道:“咱们有没有法子,秘密联系上娘娘?” 沈雷摇了摇头:“我这边与宫里的消息断了。” 张发财脸色发白:“娘娘她……” 沈雷不愿回答,而是接着说起了杨景澄的家事:“令爱已被安永郡王府带走,您的姬妾也是,您可暂时安心。”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方问:“拙荆一介女眷,陷落诏狱,为何无人援手?” 沈雷答:“齐成济去捞了,没捞出来。” 许平安没好气的道:“他当然捞不出来!” 然而,沈雷接下来的话,让杨景澄心里阵阵发凉。只听他道:“齐成济没认真捞。” 杨景澄怔住。 沈雷一摊手:“恕小人眼拙,实在看不透那帮大人的想法。依我对章首辅并锦衣卫的了解,夫人既只是个诱饵,鱼儿上钩了,诱饵要不要都不打紧。应该,是能捞出来的。且夫人至今没有消息,理应还活着。” “还有,为何蒋兴利要用夫人去钓褚俊楠?”沈雷无奈的道,“更奇的是,他竟真钓到了。我看不懂褚俊楠为何要上当,诸位有想法么?” 杨景澄没说话,他缓缓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掏出块帕子,沾了些许茶水,细细的把脸上的妆容擦掉。而后,他开始整理衣裳,渐渐的恢复成了男儿的模样。 “我要回京。” “不可!”许平安急道,“此时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杨景澄平静的道:“我不回京,在外躲一辈子么?” 许平安张了张嘴,硬生生的把“回宁江”三个字咽了回去。宁江卫能打,也只有千人。杨景澄真的能凭千人,直捣黄龙么?宁江卫又愿意跟着造反,而不是卖了杨景澄,直接谋个升官发财么?回京……太后还在,应该,尚有一线生机。 第560页 裘有根沉稳的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内子没有时间了。”杨景澄轻声道,“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们比我更清楚。娘家放弃了她,宗族放弃了她,我是她的丈夫,我不能放弃她,否则,我还配叫个男人?” “世子!”许平安的严肃的道,“现不是冲动的时候!” “送我至城门,给我一匹马。”杨景澄居高临下的看着沈雷,“你能否办到?”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小人不明白,区区女子,没了您可以再娶。为她冒险,值得么?”沈雷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杨景澄语调平淡,“妻儿都可轻易舍弃,那天下还有谁人不可弃?” 沈雷一呆,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答案!? “何况,既姓章的千方百计的想在入京的道上截住我,那我便光明正大的走到他面前。”杨景澄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果真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时,他又能奈我何!” 第324章 锋芒   翌日清晨,京城,南门。…… 翌日清晨,京城,南门。 杨景澄牵着一匹马,与沈雷道别。沈雷好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值得么?” 杨景澄低头轻抚着马脖子,笑了笑:“或许不值得吧,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逃了两个月,好容易逃到了地头,偏为个女人暴露自己,是否很愚蠢?是否辜负了丁年贵等人的拼死保护?在进京的最后一段路,杨景澄反复思量过。直到走到了京城的南门外,排在了入城的长长的队伍后头,方低声自嘲般的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小人物啊。” 一个混吃等死的大纨绔,从未有过甚雄心壮志。哪怕天降神迹,重生归来,所期盼的也只是抱个大腿,孝敬父亲,斗赢嫡母,然后带着自己大大小小的老婆和孩子,接着混吃等死。 我祖宗打下的江山,我凭什么不能混吃等死? 杨景澄笑着揉了揉马的鬃毛,畏惧么?自然是有的。但他在重生之初,第一次遭遇危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的很明白了。 他是那强悍如神祇的晋□□的子孙,哪怕他期盼的人生就是混吃等死,可果真到了不得不死的那一日。必然要轰轰烈烈,千古留名!这才不辱没先祖,才是杨家儿郎! 杨景澄抬眼,目测了下城门的距离。耐心的等待着入城人口的逐渐减少,等待着五成兵马司的兵丁疲倦。 南门没有让他眼熟的关卡,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杨景澄笑的咧开了嘴:李姑父,谢了! “世子!”沈雷突然出声喊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有条密道,大概能保您平安。” “如果注定只能苟活一世,那我选择做个男人,去见内子最后一面。”杨景澄瞥了眼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城门,“何况,此地,未必是绝路。” 沈雷还想说什么,杨景澄笑道:“你在城外问,为什么蒋兴利用内子能钓出褚大人?” 沈雷点了点头:“是,我不明白。”一个女眷,那么重要么? “因为蒋兴利与褚大人都知道,所有的亲友,都不会救她。褚大人不去救,她便死了。屈辱的、被□□的死。” “进了诏狱,她失贞了啊……”杨景澄低声道,“只有我能救她了,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在乎,她才有资格活。不然,救出来,也只是三尺白绫赏她的下场。” 沈雷呆滞,他出身贫寒,纵然凭借机敏的在东厂混了个外围,攒了不少银钱,却始终没能领会权贵们的想法。他不太把女人放在眼里,但,颜舜华于杨景澄,乃至于帝党,确实是有功的。即便族里怕丢面子,救出来,换个身份,放她一条生路不行么?为什么要把她放在诏狱里,等着她被活活折磨致死? 杨景澄忽然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个小小的玉佩,这是前年太医包承善登门时,为了取信于他,给他的信物。曾被华阳郡公随身携带多年,他收下之后,随手放在荷包里。他家细心的丫头只当他喜欢,无论怎么换荷包,玉佩都会帮他仔仔细细的收在荷包的夹层里。因此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保存到了今日。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莹润的光泽,杨景澄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夜。在华阳郡公府的凉亭里,满池荷花绽放,他们兄弟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定下了明君贤臣的承诺。 说好的双俸亲王,哥哥,你爽约了。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五城兵马司的视线扫了过来。沈雷一个激灵,提醒道:“世子,您速做决断!” 杨景澄把玉佩递到了沈雷面前。 沈雷接过,问:“交给谁?” “送给你,”杨景澄道,“你我萍水相逢,无甚情谊,请你办事不能全凭脸皮。我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是华阳郡公留给我的。” 沈雷拿着玉佩的手一抖,忙不迭的道:“送您入京不值什么,玉佩太贵重了。” “不是路费。”杨景澄郑重的道,“许平安三个,拜托了。”说毕,他微微颔首,而后利落的翻身跨上马背,一夹马腹,单枪匹马的朝南门狂奔而去! “什么人!?”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当即大喝。 “瑞安公府,杨景澄!”清朗的声线响起,宛如一记平地惊雷,轰的在城门口炸响! 守城的兵士几乎是厉声尖叫:“瑞安公世子!” 第561页 这一声,把城门口内外的人都险些喊散了魂!前头的百姓在马蹄声中,好似受惊的蜂群,飞快的向两侧退去;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撒腿往内城报信;混在人群中的探子,四散开去,纷纷各寻自家的上线,迅速传递消息。 平静到几近凝滞的京城,顷刻间剧烈沸腾了起来! “是那个青天老爷回来了!”百姓们奔走相告间,杨景澄驰骋京城,风声呼啸,衣袂翻飞! 俊朗的面孔脱去了离京时的稚气,增添的是历经磨难、征战沙场后的锐气。单枪匹马,纵横京城。如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般,在阳光下爆发出了炫目的锋芒! 如此的潇洒,如此的风流! 如此的气魄,如此的从容! “章鸿祯!你假传圣旨,诋毁我功绩,污蔑我杀人。如今我归来,你敢不敢与我去圣上跟前对峙!?”杨景澄哈哈大笑,“你不敢!” “我杨景澄镇宁江,平徽州。杀贪官,抚万民。”杨景澄声传四方,“你章鸿祯做了什么!?纵容长孙夺我百姓赈灾粮草,哄抬物价、官逼民反,致使徽州哀鸿遍野、易子而食!” 杨景澄的声音骤然拔高:“如此丧心病狂的贪官污吏,我杀不得!?” 周遭的百姓哄的议论开来,章家撒在京城各处的探子唰的冷汗直流。杨景澄革职夺爵,里头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与谋划。他实无污点,甚至有着相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的赫赫功绩。把一切晒在阳光下,不仅会引得物议沸腾,更可怖的是,会动摇太子的根基! 杨景澄一路跑马,一路朗声叙述。 “你的麾下郭兴业,枉顾京城雪灾,阻挠锦衣卫救死扶伤,为了与我置气,视百姓安危生死于无物。” 杨景澄掷地有声的道:“这等草菅人命的兵痞,我杀不得!?” “我杨景澄为救万千百姓,愿挥刀砍尽一切魑魅魍魉!” “这是我杨家的天下!胆敢动摇国本者,可杀!” 一席话,犹如重锤,一下一下的敲击在人们的心头。砰、砰、砰!这是心跳与言语的共鸣!那么的响亮,那么的震撼。 汤宏从病床上翻身而起,池子卿打开了家门。李纪桐整理着预备进宫的衣冠,章首辅的眼里也闪过了阴毒的凶厉之色。 嘚嘚的马蹄声响彻京城,这一日,京城的百姓与官员们,看见了那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在章首辅与太子的通缉和重压下,以强悍无匹的姿态,公然站在了强权的面前。 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已被革职夺爵,他已无家可归,而今傲立在京城的,仅仅是一介庶民。没有麾下,没有扈从,除了一人一马,一刀一剑外,一无所有的庶民。 “为什么他不是太子?”疑问在百姓与官员们的心中荡漾开来。是啊,为什么他不是太子?为什么长乐那等胆小怯弱的应声虫,却可盘踞在东宫? 东,属青;东宫象征着春天,象征着草木生长、百花绽放。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是饱含着希望的季节,是一年里是否能吃饱饭的关键。 所以太子居于东宫,太子代表国朝的希望! 而今,圣上无嗣,为何不选杨景澄做太子!? 新太子本就寥寥无几的威望在疯狂的动摇,连章首辅一系的铁杆们,都隐隐开始了松动。 康承裕与丁褚,站在茶楼二楼临街的包间里,沉默目送着杨景澄健壮有力的身躯飞掠而过。早遗忘在内心深处的,初入仕时那团已然熄灭的火苗,噌的重新窜起了微弱的火焰。 每一个老朽的官僚,都曾在这一条笔直的京城大街上,簪花畅游。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雄心壮志。 明君,贤臣,千古流芳。 初心早被权势蒙蔽,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也不愿清醒。可总有那么浮光掠影的片刻光景,会记起年少轻狂时,内心深处最澄澈的期盼。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交织在了一起,在章首辅执政基石上,形成了一条条难以察觉的缝。 有些事,终究别做太绝的好。 章家的马车,轱辘辘的驶向宫廷。策马狂奔的杨景澄,也终于抵达了目的。 锦衣卫北镇抚司,杨景澄曾经极为熟悉的地方。笔直的甬道,通向他兄长所在的大堂。来来往往的锦衣卫,伸长着脖子看着他在大堂里嬉闹耍赖,对他佩服的无以复加。 下马,步行。这一段路走完,很可能就是他人生最后一段自由路,甚至,是最后一段生路。不过,章首辅再想杀他,就得付出比之前惨重百倍的代价。 杨景澄轻笑出声,兵法说的对,不怕死,就不容易死。即使死,也要咬敌人一块肉下来。不亏! 走到甬道尽头,在空荡的大堂前肃立片刻。蒋兴利冲了出来,带着人马谨慎的围住了他。杨景澄不以为意,转身,拐弯,毫不犹豫的走向了诏狱。穿过不甚熟悉的石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向下。 在狱卒震惊与复杂的目光中,找到了颜舜华的囚笼。 “胖丫,我来救你了。” 颜舜华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杨景澄的笑颜灿若春华:“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把你救出去。” “如果不能,那我们就死在一起。”杨景澄的语调柔和,好似杨柳抚过溪水,翠绿且清甜。 颜舜华跌跌撞撞的站起,狼狈的扑到了栅栏处。伸手想抓住期盼过无数次的幻梦。哪怕是场梦,她也心满意足。 第563页 此前颁旨给杨景澄定罪的时候,顾及各方势力,没有判决。章首辅自是想要杨景澄死的。他在通道口设卡,亦是为了先至杨景澄于死地。只要杨景澄不在人世,他不介意帮忙翻案,甚至组织写诗词去赞颂。因为,无论多好的死人,终究只是无用的死人。 因此,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章首辅先发制人,欲逼迫永和帝下旨。杀人的是永和帝,再好不过! 章党迅速鼓动了起来,永和帝再一次感受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帝王之所以可对人生杀予夺,正因为他手中有几近无限的权力。可这些权力,需要有人去支撑。如若没有拥戴他的人,皇帝也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让永和帝更绝望的是,此事此刻,恐怕长乐上位,能办的事都比他要多。至少,今日这等要紧的场合,不会只有两个自己人肯来。 满朝文武,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愿博一把更上一层楼么? 章首辅的党羽吵的不可开交,若不听内容,乾清宫大殿里倒有几分往日的意思。可仔细听去,他们争执的,却是杨景澄的百样死法。 太监陈方珠看着永和帝的手足无措,心中抑制不住的嘲讽:昏君!看清楚了么?这便是你的威望!没有郡公,你算个屁! 侍立在另一旁的梁安,额头上急出了汗,他踟蹰半日,终于忍不住在永和帝耳边低声道:“圣上,奴才去请太后!” 永和帝眼睛一亮,对,他还有母后!还未到绝境!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放梁安离去。 朝堂议事,太监的去留并不放在大人们的心里。章首辅知道永和帝不可能那么快妥协,放任着麾下半真半假的争吵。 此时章首辅感觉很爽,因为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带头吵架的那位,而是能在乾清宫大殿里,真正做决断的人! 一言决人生死!畅快!说不出的畅快!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手握大权,这就是真正的执掌天下!殿上争至面红耳赤的每一个人,不为道义、不为庶民,只为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上蹿下跳的找寻他最满意的答案。 斩首、长流、腰斩、罪及妻女,一条条的意见在殿中汇聚,始终没有一个人,敢于把“杨景澄无罪”几个字说出口。哪怕安永郡王与李纪桐,在如此威势下,也唯有沉默。 杨景澄在街道上振聋发聩的质问又如何?所有百姓认可他又如何?天下,是权臣的天下,与百姓何干?物议沸腾?章首辅在心中猖狂大笑,就凭那帮秀才?他们也配!? 梁安用生平少有的速度,在宫廷内狂奔。宫外亦有数不清的人在急切的走路。见识多广的京城百姓,敏锐的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各个茶楼的说书先生悄然退场,换成了陌生的新人。 一切的变化,皆细腻柔和,很难让人察觉。被堵在家里的汤宏等人,焦躁的在踱步。她……真的可信么? 砰!梁安用力的推开了慈宁宫虚掩的大门。慈宁宫已久不理事,再没有了往日官员来来往往的繁华。两只燕子刺啦的扑着翅膀飞上天空,惊醒了守着门打盹的小宫女。 梁安心里蓦得一酸,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反差是那样的明显。昔年不可一世的章太后,人还在,却已被遗忘。 闯进大殿的梁安无人阻拦,熟悉宫殿格局的他很快寻到了章太后的病床前,他没发现理应在此侍奉的兰贵不见踪影。梁安慌乱的扑到了章太后跟前,哭诉道:“娘娘!章首辅要杀世子!圣上拦不住,只有您能救他了!” 章太后虚弱的苦笑:“圣上没提出异议么?” 梁安垂头不语。 章太后看梁安急切的神情不似作伪,不由问:“你为何来寻我?” 跪在章太后的床前的梁安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一个太监,做什么要着急上火。思考了许久,朝堂局势、天下兴亡等种种理由,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但最终,他自嘲一笑。我是一条狗,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在章太后注视的目光下,理清思绪的梁安低声道:“奴才听闻,世子进城时,只有一个人。” “嗯?” “他打小没怎么出过城,京城周边的路大抵都不认得,更遑论弄来一匹马了。”梁安说着眼睛开始发胀,“他……必然,把下人都赶走了。” 章太后愣了愣,半晌,才咂摸出梁安的语境来。梁安是在说,杨景澄那般境地,都不愿连累任何人,哪怕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卫。这个老奴才,感同身受了。 这便是人心么?章太后自认为算尽了人心,却从没算到过,精明一世的梁安,会像个愣头青一样,傻乎乎的来求情。老娘凭什么给你个狗奴才面子!? 梁安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娘娘,救救世子吧。他是您的孙儿,他不该死!”梁安泪水落下,我想给那样的人当奴才,我也想……做个人。 章太后倏地笑出了声,轻轻应了句:“好。” 第326章 长流    “太后娘娘驾到——”随着…… “太后娘娘驾到——”随着太监高亢的一声喊,吵闹的乾清宫忽的安静了下来。人的名树的影,章太后病了两个月,此刻却无人敢当她不存在。 永和帝忙不迭的起身,领着太子与众朝臣恭敬的迎接章太后。章太后的脸色苍白,华服压在她身上,透出了些许脆弱。但她的目光依旧有神,在众朝臣的叩拜下,傲然的坐到了她的位置。 第564页 珠帘高高挽起,章太后犀利的目光扫过:“斩首、长流、腰斩……嗯?” 短短一句话,不足十个字,方才唾沫横飞的朝臣们,登时如剪了舌头的鹦鹉,一个个垂着脑袋,再不敢随意吱声。 “我杀过宗室,很多。但我是他们的主母,胆敢逆我行事,我就杀得。而你们一群臣子,在乾清宫内公然讨论宗室子弟的死法,”章太后端坐上首,森然道,“诸位,想造反么!?” 噗通、噗通。刚礼毕后站起的诸臣,又一个一个的重新跪在了地上。造反,诛九族,此事开不得玩笑。无论朝臣心里如何想,在君王质问时,必然要匍匐以表忠心。此时再敢梗着脖子,杀无赦! 这便是皇权的无上威严! 跪地的章首辅在心中遗憾的微叹了一声,章太后出手,杨景澄杀不得了。 永和帝却有种翻身的畅快,刚才有多狼狈,此刻就有多舒坦。他也曾在章太后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但至少眼下,章太后是他这边的。 太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倒不必似朝臣那般跪着,照例站在永和帝的身旁。但章太后的那股气势,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自幼便惧怕章太后,至今未有丝毫的好转。最让他难受的是,章太后从始至终,都摆明了车马——她喜爱杨景澄。 章太后的出现,让形式瞬间逆转。作为党魁,章首辅不能退让。所谓权威,正是来自于一次次的身先士卒,一次次的为常人之所不能为。 章太后的余音散去,跪在地上的章首辅虽未起来,却直起了身,朗声道:“古人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杨景澄既敢蔑视律令,擅杀同僚,臣等议论他之罪责,乃臣子本分。” 章太后冷笑:“那以章士阁官逼民反的罪责,你章家何不罢官长流!?” 章首辅顿了顿,章家以权谋私的事数不胜数。既是权臣,自然有权不守任何规矩。所谓律法,不过是拿来攻讦的牌坊。章太后点章士阁,是在警告他,倘或不依不饶,仔细她以命换命。 以章太后的性子,惹恼了她,用杨景澄换章家,她真做得出来。她是个权力欲极盛的女人,偏生她一生无儿无女,无所顾忌。章首辅不敢说他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因他有子孙、有家族。 但章太后敢!永和帝是她厌恶的庶子,宗室是她厌恶的绊脚石。章家是她娘家,可章家现正跟她作对。算来算去,唯有个杨景澄,算她略微挂念的晚辈。非要拧着章太后,至杨景澄于死地,章首辅自问,他不敢。 原是想趁着章太后病重不理事,悄悄把事儿办了。不想杨景澄那般勇气,居然胆敢在京里横冲直撞。现满京皆知他归来,亦满京皆知他的去处。他去了诏狱,先履行了他作为丈夫的承诺。 男儿存世,首要便是养家眷、护妻儿。在这动辄为了权势钱财,舍妻弃子的世道,他的行为尤其的令人震撼。升官发财死老婆,所有人都这么想,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不对,不合圣人言。 旁人做不到的时候,做到了,便是圣人! 章氏兄妹在僵持,谁都不肯让。良久,工部尚书徐立本奏道:“回禀娘娘,章士阁与赵良策,事涉徽州民变,理应押回京中审讯。杨景澄擅自处置,确有不妥。” 章太后语调冰寒的道:“你在堂上,念他大名?” 徐立本噎了噎,这就是章太后不好打交道的地方了。她是女人,她天然有胡搅蛮缠的权力,且她胡搅蛮缠了,还不能说她什么。好半日,徐立本只得道:“他已被革职夺爵,现为庶民。臣二品官员,念得他大名。” 章太后又问:“谁革的!?” 徐立本立刻低下了头,没敢再说话。安永郡王却十分不厚道的当着章太后的面,看向了永和帝。 永和帝后背一僵,完全不敢回头看坐在他身后的章太后。须臾,章太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当即气的浑身哆嗦。抬手便一掌,扇在了永和帝的脑袋上。若搁从前,永和帝只怕得叫她扇下椅子去。只可惜,她久病之躯没了力气,这一掌看似凶狠,却没有撼动永和帝分毫。 “革职随你们,”章太后的气息开始混乱,“但他爵位乃天生,要夺他的爵,没我的印,我不认!” 章首辅没说话,徐立本又只得和稀泥道:“娘娘,此事已昭告天下了。” 章太后脸色铁青。 丁褚也出来打圆场道:“爵位容后再议,今日臣等正商议,杨……额……前瑞安公世子擅杀同僚之事。”顿了顿,丁褚放缓语气道,“娘娘,臣等虽知前瑞安公世子年轻气盛,一时情急,但法不容情。如若放任不管,长此以往,旁人恶意学了去,随手给不对付的同僚扣个罪名便杀,岂不是祸乱朝纲?” 有人开头,康承裕等人连忙跟上。在场皆是饱读诗书的良才,放他们引经据典,当场即能写出无数的锦绣文章。这也是安永郡王与李纪桐没下场吵架的主要原因,他们两个半文盲,不让动手的前提下,真的吵不过。 章太后本就在病中,精力十分不济。出场时那份气势,已然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就在不久前,她能坐在上头,听朝臣们从天光吵到天黑。可此时,众人明显感觉到,她在慢慢的萎靡,无法集中精神了。 丁褚等人说的更来劲了,还十分默契的跳出了两个人,假意帮着章太后争执,实则在拖时间。趁他病要他命,论欺负病人,在场个顶个的好手。 第565页 安永郡王与李纪桐险些急的抓耳挠腮,他们半个字都插不上嘴,心里不住的暗骂汤宏等人见死不救!但凡今日帝党旧部来两个能吵架的文臣,他们也不至于被动至此!可让他们现离开乾清宫,亲自去揪汤宏,却又不敢。 尤其是安永郡王,逼急了他能动手,多少是个威慑。不然,就凭上头的一病一傻,他转个身的功夫,杨景澄或就被判凌迟了! 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诏狱里头却难得的太平。顾坚秉亲自坐到了杨景澄与颜舜华的囚笼里,把蒋兴利那些蠢蠢欲动的麾下,镇的不敢动弹。此前颜舜华一人入狱,有余锋照料,他便没管。毕竟颜舜华只是个女眷,正忙着审讯褚俊楠部下的蒋兴利,没功夫关注她。 事实上,直到今日,蒋兴利方知颜舜华个小美人,落到诏狱里,竟屁事没有。待他反应过来,想收拾余锋时,人已经被顾坚秉带走了。 朝堂是朝堂,锦衣卫是锦衣卫。纵然章首辅在朝堂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但在锦衣卫这等天子私军的衙门,蒋兴利想躺在章首辅的权势上作威作福,是不可能的。昔年华阳郡公都不能彻底执掌锦衣卫,虽有刻意示弱之故,也表明了根深蒂固的派系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因此,当顾坚秉本人亲自亮出了爪牙,至少千户百户一级的军官们,便再不敢轻举妄动。华阳郡公一向杀人不眨眼,他的旧部能好到哪里去?文武并非一家,顾坚秉一怒之下砍死了谁,章首辅还能帮着报仇不成? 于是,诏狱里迅速安静了下来。杨景澄所在的地方,有了正经的铺盖,摆上了干净的桌椅。桌子旁坐着四个人,如今锦衣卫第二把交椅的顾坚秉;不习惯与当官的同桌,以至于坐立不安的余锋;以及杨景澄夫妻。若非诏狱里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这小小方寸间,已有了寻常百姓人家正屋的模样了。 顾坚秉为杨景澄倒了杯酒:“旁的不多说了,只怪我等没本事。世子回京一路舟车劳顿,且饮杯好酒,去去疲乏。” 杨景澄一只手抱着靠在他肩头熟睡的颜舜华,一只手端起杯子,与顾坚秉轻轻碰了碰杯:“分别不过两年,回京已是物是人非。” 顾坚秉眼圈一红:“那年宁江水灾,郡公说要喊您回来接着当北镇抚使,您没回来。至今,北镇抚使位空悬,郡公却已不再。” 杨景澄抬手饮尽了杯中酒,辛辣的滋味,顺着咽喉,直烧进了胃里:“哥哥没当皇帝,他对不起我。” “是!”顾坚秉强忍着哽咽,“就不是个好上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叫人毒杀了!该是他毒死别人才是!他对不起您,将来我死了,我去揍他,替您出气!” 余锋挪了挪屁股,他隐约听出了杨景澄与顾坚秉孩子气话的背后,有更深的含义,但他不敢多想。 顾坚秉与杨景澄相对沉默了许久许久,谁也没开口说话。事已至此,华阳郡公的选择已经不重要了。如何保下杨景澄,才是当务之急。 可杨景澄的生死,却不能由方寸之间的四人定夺。 乾清宫内的争吵在持续,章太后已经疲倦的睁不开眼了。她能坚持到现在,全凭多年养出的坚毅与心气。章首辅见状,不敢再过于逼迫,以免激的章太后发飙。他在众人的意见里,挑了个相对轻的道:“长流,十年,娘娘以为何?” 章太后猛的睁开了眼,接连喘了好几口气。她想开口说什么,但看了看满目的朝臣,顿了许久,方缓缓道:“可,长流陇原。” “陇原不合适。”章首辅驳回了章太后的话,陇原乃宣献伯韩运的地盘。而韩运,恰是马桓昔年的贵人。章首辅哪敢让杨景澄去陇原,否则,便不是流放,而是积蓄力量!一旦杨景澄有了兵权……后果不堪设想。 章太后抿着嘴,抵御着汹涌的困意,良久,她问:“依你说,去哪?” 章首辅想也不想的答道:“朔方!” 朔方……康良侯处么?章太后身体明显晃动了两下,在昏睡过去之前,恶狠狠的道:“谁敢在路上动他,我屠他九族!”说毕,她身体一歪,昏在了太监怀里。 太医提着药箱飞奔,永和帝又一次被迫在圣旨上盖了印。 七月三十日,永和帝颁旨,前瑞安公世子杨景澄,目无法纪、擅杀朝廷命官,长流。 第327章 跟踪    囚笼内的酒席未散,永和帝…… 囚笼内的酒席未散,永和帝的圣旨已至。顾坚秉颓然的放下酒杯,惨淡一笑:“这顿酒,竟是给世子送行了。” 余锋终于憋不住的道:“您不该回来的。” 杨景澄冲余锋笑了笑:“内子承蒙照应,我即将再次离京,竟无法送份谢礼。敬你一杯酒吧。”说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里有我,世子不必挂怀。”顾坚秉的声音有些艰涩,“康良侯……总之,您保重。” “我跟蔡仪挺熟的。”杨景澄故作轻松的道,“他兄长大概不好意思为难我。” 哪有说的那般轻巧?顾坚秉心中苦涩。康良侯与宣献伯,几十年的死对头。华阳郡公与宣献伯好,没少给康良侯下绊子。两下里的关系堪称恶劣,光蔡仪那点人情,顶天了让康良侯放过马桓。旁的…… 郡公,您若知您待圣上的忠心,不止害的自家丧命,还害的最疼爱的兄弟流放去了苦寒边疆,是否会后悔? 第567页 可以说,章太后是章首辅相处时日最长的至亲骨肉,比儿孙长,比其妻谭夫人更长。风雨携手几十年后,或许比分道扬镳更决绝的,是天人两隔。 “我们都老了啊。”章首辅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他一直精力旺盛、思维敏捷,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人。因此,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早过花甲,同龄人差不多都已成牌位。直到今日,眼睁睁的看着嫡亲的妹子昏厥,他才深切的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哪怕倒退回三年前,章首辅都不敢说能如此轻易的流放杨景澄。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恐怕要比当年辅佐章太后垂怜听政更为艰难,更为血腥。幸好,章太后老在了他之前,兄妹不必殊死搏斗,让他能提前锁定胜局。 夜空如洗,繁星满天。京郊的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草丛里爬出了四个人。仔细瞧去,竟是许平安一行! “老雷,你确定咱们世子是这条路么?”许平安低声问。 “不确定,但北上的路,左不过这几条。赌呗!”沈雷亦低声答道。 张发财嫌弃的道:“我们是离京太久,探不到消息。你个一直坐镇京城的,问啥啥不知道。要你何用!?” “我日你大爷,”沈雷没好气的骂道,“世子秘密出的京,爷能探听到他被送走,且送往何处,很牛逼了好不好!自己试试!?换你们,后日能听个大概的信儿就了不起了。居然有脸嫌三嫌四!?一群不懂事的小崽子,要是你们丁爷在,我压根懒得跟你们废话。” “你丁爷死了,老子才是你的爷!”许平安十分不客气的道,沈雷正是他从丁年贵手中接过的人手,但很显然,沈雷相当不服他。 沈雷冷哼了两声,道:“据传闻,姓蒋的调集了一百多人押送,你们跟上有甚用?还能把人救出来?依我说,既他放了你们,你们身上又不少安家银子,自寻出路便是。做什么非得把我扯下水,大半夜的帮你们找人。” 许平安呵呵:“不想干,那你滚啊。” 沈雷道:“行,你说的。我走了。” 哪知他没走两步,许平安又狞笑着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没亲眼看着你丁爷蹬腿儿。他要是活着,知道你把他家世子弄丢了……” 沈雷脚步一滞,僵在原地生生打了好几个寒战。几息过后,他二话不说,掉头回来,接着闷头带路。 许平安吊儿郎当的跟在后面哼着小调儿,心道,小样儿,爷还收拾不了你了! 然而走到天明时,脚程极快的四个人,却没见到杨景澄的踪影。一百多人的队伍果真走过,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沈雷叹息了一声,道:“运气不好,猜错了。原路折回,走吧。” 许平安无法,他们接到消息有时间差,跟踪很多时候,的确需要运气。好在只耽搁了一个晚上,理应无大碍。 他却不知,就这一晚上,险些酿出了大祸。 只因负责押送杨景澄的百户,名唤黄鸿安。他是蒋兴利的心腹,亦是当年杨景澄初任二所千户时,为了立威,杀鸡儆猴的之人! 第328章 贞洁    天光微亮,一夜急行军,远…… 天光微亮,一夜急行军,远离了京城。杨景澄夫妻被撵下了马车,带上了镣铐。杨景澄摆弄着手脚上的铁链,自嘲的想:即便是宗室子弟,看来也得不到什么善待。亦或是,父亲亡故后,他便彻底失去了宗族的庇佑,成了个和颜舜华一般无二的孤魂野鬼。 世道总说,女孩儿不值钱,全是赔钱货。此时杨景澄却想,儿子也没值钱到哪里去。宗室嘴上嚷嚷着缺儿子缺疯了,到头来,他这么个能生孩子的,靠的竟是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后拼死相救,才可不死,才能获得一个长流的生机。 二人被锦衣卫押送着向前,抬眼望去,是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官道。几千里路途……杨景澄苦笑,朔方在哪? “世……夫君,”颜舜华忽然开口道,“你说,如果昨日,族里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都去乾清宫撒泼打滚,能留下咱们吗?” 杨景澄没说话,许久之后,他问颜舜华:“你能走得动么?要不要我背你?” 颜舜华也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骗了我。” 杨景澄疑惑的看着她。 “大前年在榆花村,你说你姓杨,叫杨景澄。”颜舜华嗤笑一声,“放屁,你分明就叫龙景澄,一直没变过!” “你也配姓杨!?” 杨景澄呼吸微窒,颜舜华依旧是那个颜舜华,言语如刀,刀刀不留情。 “世间男儿多薄性。”颜舜华又低声道,“你不该来看我的。”颜舜华眼圈蓦得一红,“早知如此,那日听闻你被袭,我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 “别说傻话,甚么都没有活着要紧。”杨景澄道。 颜舜华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她哽咽着道:“我被别的男人摸过了。你、你不介意么?”说毕,泪水落下,落不尽的委屈与难过。 “嗯?你不是说余锋护着你么?”杨景澄奇道。 颜舜华憋了好半日,方艰难的道:“押去诏狱的路上,被男人拽着走的。他们……他们……”颜舜华嗓子一堵,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七房的二婶,可还记得?”杨景澄问。 “啊?” “就是那个,遇到个浑人,想……奸了她。却被她扒了裤子,吊在村头树上,当着全村嘲笑人家……那什么小的那位。”杨景澄提示道。 第574页 侧殿内沉默。章首辅一系的官员,一个个垂着头,尴尬的无以复加。他们亲手把杨景澄送上了流放路,断绝他的一切前程。但谁也没料到,他在半路上遭受了重刑。 章首辅袖着手,平静的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此事我真不知晓。” 没人理他。 章太后侧身趴在软塌上,把脸埋进了胳膊里。这妇人常见的姿态,众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半日后,徐立本忍不住咳了一声,道:“我们别围着,拦着太医不好。” 众人方如梦初醒,想起了章太后是个女流,他们看着章太后躺着叫怎么回事?连忙逃也似的跑回的大殿,老老实实的等着太医的诊治。太医没诊完,跑的满头大汗的顾坚秉冲了进来。 永和帝抬手指了指侧殿,顾坚秉又二话不说的往侧殿里跑。然后,撞上了章太后那双冰冷的眼眸。 顾坚秉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老老实实跪在了章太后跟前。 章太后挥了挥手,好几个太医竟默契的散开,堵在了侧殿门口。顾坚秉的心猛的漏跳了好几拍,谁特娘的告诉他,章太后这副模样,为何要叫病入膏肓!? “你能联络上褚俊楠吧。”章太后平铺直述的道。 顾坚秉张了张嘴,认命的应了声:“是。” “通知他,带着他的人立刻北上。”章太后理直气壮的道。 顾坚秉奓着胆子问:“不能接回京?” 章太后一脸看蠢货的表情:“照我说的做。另外,你派人去趟慈宁宫,找到一个人。”说着,章太后压低了声音,在顾坚秉耳边描述了那人的姓名长相与暗号,而后吩咐道,“让他告知左近据点,精干尽数抽调北上。此番是我算计有疏漏,叫澄哥儿遭了大罪。后头的路,必须保障万无一失!” 顾坚秉勉力劝说道:“娘娘,郡公在京里,还给世子留了些人。” 章太后面无表情的道:“你们郡公死了,我活着,你说你该听谁的?” 顾坚秉无言以对。 “去吧,别墨迹。”章太后最后没忘叮嘱,“出去后若有人问,你就说我让你调人去保护澄哥儿。别的一个字也不许提。” 顾坚秉面皮抽了抽,他看起来有难么蠢么?不过事态紧急,他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大殿,主动交代了章太后让他带人去保护杨景澄之事。 章太后没闹着要把杨景澄接回,只是要派更信任的人去护持。弄的朝堂上的众臣僚皆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尤其是章首辅,他闭了闭眼,猜到章太后大概是打算在朔方给杨景澄弄个上好的宅子接着娇养。于是没多说什么,放任顾坚秉去调人了。同时心里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章太后终是看得清大局的。非要白养着个小孙子写信玩,便随她去吧。 顾坚秉的速度非常快,一面在锦衣卫里点人,一面暗中派人去联络章太后的人。章太后麾下的据点登时炸开了锅!不等顾坚秉的人出发,几十匹健马已如离弦之箭般,飞快的奔出了京城地界,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正在挑选精兵的靖南伯忽然收到了一封密信。他一目十行的扫过,险些叫信上的内容惊出了身冷汗。赶忙把密信点火烧成灰烬,而后立在大帐里沉思了许久。 巳时三刻,靖南伯在梁安着急上火的催促下,故作姿态的道:“现正是秋冬,蒙古时常犯边,世子北上不安全,怎么不索性接回来?” 梁安急的都快哭了:“我的伯爷,那得朝廷吵八百回去了。待他们吵明白,咱们世子怕都死了!” 靖南伯怒道:“边境久不太平,派百八十人有甚用?那么长的路,要护他周全,少说得两千!我丑话说在前头,人,我可以派。赶上蒙古或贼寇,出了事儿可别赖我。” 梁安对军事屁都不懂,他哪弄的明白二百与二千的区别,忙不迭的道:“好好好,你先按两千人点,我去讨旨。” 靖南伯奇道:“你是圣上跟前的红人,那么关心瑞安公世子作甚?” “他生的好,我喜欢他那样儿的后生不行啊?”梁安根本不想与靖南伯废话,随口回了一句,往宫里讨旨去了。 靖南伯挑了挑眉,有点意思。 两个时辰后,另一个年轻点的太监带来了圣旨,命靖南伯精选两千人,护送杨景澄去朔方。 恭恭敬敬接旨的靖南伯眉心跳了跳,不动声色的接了旨,当即命自己的心腹清点人马,即刻北上! 第332章 营救    京中接到了消息,杨景澄的…… 京中接到了消息,杨景澄的噩梦却远没有结束。裘有根并非无名之辈,当章太后公然把他们拨给杨景澄时,他们的长相与身份在锦衣卫与东厂里就不再是秘密。何况,这里还有裘有根的旧日同僚。 二十几个人的死亡,恐吓住了一部分锦衣卫,但也激怒了另一部分锦衣卫。他们丧失了慢慢折磨的兴趣,带着倒刺的鞭子凶狠落下,连颜舜华都没放过。 次日清早,感觉没歇多久的杨景澄像死狗一样被人拽起,继续赶路。但这一回,体力耗尽的杨景澄实在走不动了。押送人员每日大约行多少里是有数的,他们不可能为杨景澄耽搁。于是只得借来了一辆车,推着受伤的夫妻往前走。 简陋的板车,颠簸的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两个伤员。可怒火中烧的黄鸿安哪里顾得上杨景澄的感受?平白添了个推车活计的锦衣卫更是暴躁。不巧,路上有个石子儿,推车的一个没扶稳,杨景澄直接从车上滚落。木枷的重量带着他直直砸在地上,也亏他还剩一点微末的意识,常年习武的他本能的用手撑了一下,否则方才木枷的冲击,足以摔断他的脖子! 第575页 “他不能死,你们仔细些!”有锦衣卫提醒道。 推车的人恼羞成怒,一脚重重的踩在杨景澄的后背上。后背上是血肉模糊的鞭伤,他一脚下去,杨景澄早已沙哑的嗓子,再次被迫发出了惨叫。 锦衣卫最爱听的便是这绝望的惨叫,正欲再来两脚,突然,远处竟有一支利箭当空袭来! 不待众人反应,箭羽接连射出,紧接着马蹄轰鸣,那声势宛如蒙古来袭!这帮蒋兴利的手下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匆忙往道路两边奔逃。 然而,快狠准的箭羽,毫不留情的收割着生命。不多时,整个队伍的哀嚎连成了一片。 在众锦衣卫慌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到了杨景澄的跟前。杨景澄似察觉到了什么,艰难的睁了睁眼,却是视线模糊,看不清模样。他心想:这次又是谁?千万,别再来送死了…… 随即,在那人试图拆卸他的木枷时,痛的直接陷入了昏迷。 “你们是谁?胆敢袭击锦衣卫,是不是不想活了!?”押送的锦衣卫们出离愤怒了,区区押送的差事,他们不说跑了百趟,十几二十趟总是有的。不想今次竟整出了那多幺蛾子! 来人却是面无表情,一挥手,旁边十几号人马,同时抽刀,骑在马背上的他们开始了单方面的屠杀。 蒋兴利的人,本就不如华阳郡公的精锐,又是步兵对上了骑兵。押送的锦衣卫见状,气势先矮了半截。 两军相逢勇者胜!一心想逃命的,哪是来人的对手。三两下的便被砍死了大半,好几个机灵的见势不好,飞也似的逃跑了。黄鸿安也想逃,却是不知哪里飞来块石头,精准的砸在了他膝盖上,砸的快速奔跑的他摔了个狗啃泥。 战斗结束的极快,仅半刻钟的功夫,尚且活着的锦衣卫们,便已被五花大绑,并串在了一起。像一群羔羊般,被人撵着向前走。而昏迷过去的杨景澄,木枷与镣铐皆被卸下,有人轻柔的把他抱起,一起朝前方不远处的驿站赶去。 杨景澄很难受,意识极模糊的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但疼痛并没有减少,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别动,上药有点痛,忍一忍。”有人如是说。 声音很熟悉,但昏昏沉沉的杨景澄怎么也想不起是哪个。意识在真实与幻梦中交错,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重生了一回?这一回,还要抱华阳哥哥的大腿么? 迷蒙中的杨景澄苦笑,抱不抱的,有甚区别呢?从他出生那日起,便注定了哪一条路,都是绝路。只可惜了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 裘有根…… “莫哭,咱们上完药就好了。”熟悉的声音温和的哄着他,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时的情景。是个男的,不是我娘。 杨景澄被摆弄着,他想反抗,却没有力气。最终抵不过疼痛带来的巨大倦意,又一次昏睡了过去。但睡过去之前,他抓住了那熟人的衣裳,这个声音……他好像……想起来是谁了。 这一觉,杨景澄足足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光大亮,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棱,打在了他的身上。一瞬间,杨景澄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伤口任旧痛不可触,但他感觉自己得到了可以喘息的机会。 脖子很疼,杨景澄不舒服的动了动,却在偏过头的刹那,对上了一个人的脸。他抱着刀,坐在地平上,安静的宛如雕塑。 杨景澄猛的翻身坐起,扯动了身上的伤,痛的他眼前一黑,就要跌回床铺上。却有一双手,稳稳的接住了他。 “老丁……”杨景澄心底狠狠一颤,嘶哑的喊出了那个极为熟悉的名字。 “是我。”丁年贵一如既往的沉稳。 “老丁……”终于遇见熟人的杨景澄情绪突然崩溃,“我好疼,真的好疼……” “对不起。”丁年贵托着杨景澄,慢慢的把他放回了床铺上。 两世为人,杨景澄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浑身的疼痛摧毁了他的理智,他毫无顾忌的大哭着,好似要把几个月以来的委屈,都要一次性的倾泻出来。 突如其来的刺杀,贴身侍卫的以命换命,父兄的亡故,妻子的受辱,路途上的刑罚与羞辱,以及裘有根的死亡……哪怕活了两辈子,大多数时间在内宅关着的他,也没有过如此残酷的经历。人的见识来自于历练,很显然,没有多少历练的杨景澄,在心性上,更接近个半大的孩子。 被人强行催熟的孩子。 丁年贵轻轻拍着杨景澄,心痛到麻木。他不敢回忆刚接到杨景澄时的情景;更不敢回忆昨天夜里上药时,手抖到无法自抑的自己。 “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丁年贵的手落到了杨景澄的头顶,轻轻的揉了两下,“待你好了,怎样罚我,我都无话可说。” “老丁,我脖子疼……”杨景澄哭诉着。 丁年贵当即查探杨景澄的脖子,雪白的纱布渗出了点点血迹。那是木枷重压下,生生压出来的、深可见骨的伤。丁年贵心痛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却也只能轻声安抚:“过几日咱们就好了,忍一忍。” 骤然的重逢,杨景澄有千言万语想问想说,却因此刻的身体极为虚弱,叫几句发泄消耗了全部的精力,累得濒临昏迷。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突然大喊:“胖丫!” 丁年贵连忙安抚:“她在隔壁,杜玉娘在照顾,你别急。” 第582页 丁年贵直接被青黛追着打下了楼,看的一直守在楼下的褚俊楠直竖大拇指,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我欺也! 服了! 第336章 换药    北边自来是苦寒之地,去往…… 北边自来是苦寒之地,去往边疆道路上的驿站,落到青黛这等国公门第的丫头眼里,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虱子乱跳蟑螂乱爬,桌椅板凳残缺不全修修补补,且上头几十年的浸润的污糟,想收拾干净,非得重新找木匠刨一遍不可。 最让丫头们难以忍受的是床铺。简单的木架子床,下头垫的是稻草。稻草不知何时换的,早被压扁,且乌漆墨黑的,险些把深宅大院里的丫头们恶心的吐出来。稻草上头,只有看不出颜色花样的脏污床单。被子更是用了数年的棉花,又硬又沉又不保暖,杨景澄伤病在身,他早起喊冷还真不全是想让丁年贵休息,这样的床铺,以他现在的身体,睡着确实冷。 不止如此,时下常年在外头跑的,就没有几个讲究的,也讲究不起。除非是正经的官员出行,自带了一群丫头小厮并衣裳铺盖,否则多半人有个屋子遮风挡雨便是大善。因此,似驿站这等地方,想让人时时打扫清洗是妄想。于是陈旧的被褥不仅破烂,竟还有股直汆鼻子的酸臭味。 直把五个丫头委屈的哭成了一片。 可以说,杨景澄落到这等地界,从未抱怨过一句,确实是时下公子哥儿能吃苦的极致了。正因如此青黛才那般的愤怒。丁年贵是见过杨景澄往日用度的,杨景澄病重自家管不了,丁年贵竟也不肯费心思,换成龙葵在此,青黛非得打死他不可。 青黛又仔细查了查两间屋里的陈设,立刻分出了活计,派给了同来的四个丫头。自己则上上下下的转着圈,找寻着驿站里能用的东西。 眼下边疆暂无战事,驿站颇为清闲,便被褚俊楠征用了。他们有章太后的懿旨在身,驿丞屁都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拿自己当个小厮,兵爷们让他干啥就干啥。冷不丁见了个生的极标致的姑娘,心猿意马了没片刻的功夫,便被标致姑娘瞪的垂下了头。 青黛跟着杨景澄出了趟远门,在宁江落地时便遭遇大洪水,次后更是经历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早与昔年在楼兰身边做大丫头时不可同日而语。那股镇定沉稳的气势,比寻常当家主母都不差。休说小小驿丞,便是锦衣卫,她都不带怵的。 杨景澄出事后,丫头们算第三拨出发的。但因杨景澄夫妻受伤,她们亦走的十分急,根本来不及挑选趁手的男仆。青黛转了一圈,先命驿丞烧一大锅热水,便十分有种的找到了褚俊楠,问他借人替她卸东西。 褚俊楠觉得,自打自己被顾坚秉从京郊重新刨了出来之后,世道已然变成了自己不认得的模样。想他堂堂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在哪个当官的人门口过一路,都能把人吓个半死的主儿。先是被东厂一个六品的小官儿镇住了,此刻竟又被个丫头直接上门讨人。 莫不是他躲了没二日,就被菩萨附了身,一点都不怕人了!?不过想想顾坚秉那充满暗示的话语,再看看青黛的模样,他心里便有了计较——这女人,他确实得罪不起。于是索性装了个好好先生,笑呵呵的指派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帮青黛卸车去了。 安永郡王府派出来赶车的车夫:“……” 俗话说的好,术业有专攻。若说丁年贵擅长杀人,那青黛等丫头,便擅长照顾人了。驿站物资匮乏,要什么没什么,可洗头洗澡的条件还是有的。之所以丁年贵没想着给杨景澄收拾干净,盖因他四处都有伤口,生怕沾了水发炎化脓,只好让他脏着了。再不舒服,比丢了命要强。 但青黛在驿站里转了两圈,便不知从哪里拖了个躺椅出来,先铺上柔软的褥子,再使唤丁年贵去把杨景澄背下来,放在躺椅上。她则站在杨景澄身后,借着躺椅的斜度,麻利的替杨景澄拆起了头发。 跟着糙汉子们混了好几个月的杨景澄险些感动的哭出声来,一路从南到北,从水路换陆路,翻山越岭,四处躲避。而后又是诏狱,又是被押送,还平白受了场酷刑。折腾的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收拾自己。 可作为一个打小便有人围着伺候的公子哥儿,爱干净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生活习惯。若不是身上伤口实在太疼,光板结的头发,便能让他发疯。 青黛也快疯了,杨景澄着实被黄鸿安虐的不轻。汗水混着泥土挂在头发上,半天都拆不开。第一盆皂角水,更是泡都打不起。连换了四五盆水,才勉强洗干净头发上的浮土。 午后阳光正好,青黛再着急,动作也是轻柔的。杨景澄舒服的眯上了眼,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然而,有伤在身的他,也只有片刻的惬意。青黛刚把他的头发理顺,用鸡蛋清滋养洗净之后,太医便提着药箱过来了。 青黛拧着杨景澄的头发,好奇的看向太医:“您这是?” 太医看了看睡着的杨景澄,叹了口气道:“换药。” 青黛的视线,落在了杨景澄被裹的严严实实的脖颈上,眼圈一红,哽咽着问:“换药疼么?” “那能不疼?”太医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姑娘,去请丁头儿来吧,换药不能动弹,你可摁不住他。” 青黛心尖儿一颤,脸色瞬间发白:“那,让他再睡会儿?” 第595页 张发财赶紧闭嘴,闷头扒饭。 过了一会儿,陈姚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正是一壶好酒,并有五个精巧的酒杯。看那酒壶的精致模样,差不多一人一杯,便到头了。 陈姚将托盘放在桌上,稳稳的斟了五杯酒,果然五杯之后,酒壶见了底。杨景澄笑对张发财道:“独你最馋酒,都给你喝吧。” 五杯酒,对张发财而言,不够塞牙缝的。他又看了看左右,发觉大家伙真的都不肯动,总算回过点味儿来了。双手捧过托盘,美滋滋的把五杯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陈姚没甚反应,见酒喝完,又端着托盘悄悄的退出去了。 张发财砸吧着嘴道:“这小子不简单。” “这屋里就你最简单了。”许平安毫不留情的抨击。 丁年贵笑问杨景澄:“可试出来了?” 杨景澄笑而不语,挟起一筷子萝卜干丝,送进嘴里嚼着。康良侯是让他静养,还是软禁,用一壶酒一试便知。陈姚先前不肯给酒,非得他说不喝,方端酒进屋。可见康良侯正在一面观察他的心性,一面盼着他好生养病。 半个月无人打搅,杨景澄恢复的速度惊人。除却脖子上的伤还有些小麻烦,其余地方只剩疤痕再无异常。每日的老母鸡红枣儿汤,也让他的脸颊迅速丰腴,并渐渐有了血色。光凭桌上每道菜里,恨不得都塞几颗大红枣的做派,杨景澄便知康良侯的善意了。 咸香的萝卜丝,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响,如同杨景澄此刻欢快的心情。一路上他想了数种游说康良侯的法子,皆无十足把握。如今看来,康良侯竟不用他费心思,只恨不得把一腔真心端到他面前,让满心想着报仇的杨景澄如何不喜?唯一要担忧的是,康良侯所求,他是否给的起。 想从侯爵直奔公爵,杨景澄是不在意的。所谓勋爵,不掌实权,一年到头无非多些禄米,实属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但,执掌朔方的康良侯本身已有实权,倘或他想再进一步,杨景澄便无法承诺了。不独要防备武将,还有他现即使上位,亦无实权的问题。 不过双方既未面谈,胡乱猜度也无用。这不比对章太后的揣摩,他至少是与章太后打过交道,略知她秉性的。康良侯则不然,他除了一个名号,一无所知。康良侯府的蔡仪胆小如鼠,带兵打仗纯属废柴,可不代表康良侯也是个草包。能稳稳守住朔方几十年,说他没本事,当真鬼都不信。 既有本事,少不得打叠精神应对。他现已康复大半,想来面谈的日子不远了。 杨景澄猜的没错,就在九月十八日的清晨,陈姚掀帘而入,一如既往的谦恭神情,说的却是:“公子,我们侯爷想见见您,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丁年贵抱着刀,倚在门上问:“是他来见我们公子,还是唤我们公子去见他。小哥你可得讲清楚。” 陈姚当即被噎住。 “你别逗人家小孩儿。”杨景澄笑道,“陈小哥且稍等,我换上大衣裳便去。还得劳烦你带路呢。” 陈姚不动声色的挪开了两步,靠近了杨景澄,同时远离了难缠的丁年贵。丁年贵看的好笑,在旁人的地盘上,他身手再好,也是个送菜的。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怎会为难主人家的小厮。何况这个小厮,到底是奴才,还是监视他们的探子,可就不好说了。 杨景澄自打出仕以后,便改了过去公子哥儿早起腻腻歪歪的毛病。三下五除二的穿好大衣裳,又在陈姚的服侍下,裹上了件狐狸皮的披风。遂利索的领着四个侍卫,跟着陈姚出了门。 朔方依旧在下雪,杨景澄踩在冰雪上,心情是说不出的畅快。先前病怏怏走不动道儿的日子,他可真是受够了。眼下总算不必人搀扶,能自家迈开腿行走了。重病过一场方知,身体康健,万金不换! 陈姚在前不疾不徐的领着路,杨景澄便也不紧不慢的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康良侯的总兵府。府内屋舍极多,小院一个接着一个。但都很是朴素,不独没有京中的雕梁画栋,连门上挂着的厚重帘子,亦无甚花色,只有素净的青布面子。乍一眼看去,不像公侯府邸,倒向寻常农家富户。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巷道的杨景澄眼前豁然开朗。总兵府正前方的演武场堪称辽阔!场内少说有几十号人马在对练,那热火朝天的气氛,让年轻的杨景澄,顿感热血沸腾! “公子,我们很快便到。”陈姚见杨景澄停下了步伐,出声提醒道。 杨景澄有些不舍的挪开了眼,朔方有着宁江卫不曾见过的粗犷与彪悍,这无疑更符合杨景澄对武将兵丁的想象。金戈铁马、大漠烽烟,那方是男儿驰骋的疆场。宁江卫那点小打小闹,在骑兵对抗跟前,着实有些不够看了。 但,杨景澄不是来巡查的。他不能让康良侯久等。不必陈姚催促,他加快了步伐,三两下跟上了陈姚,接着往康良侯那处走。又穿过几重屋舍,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地头。 正房五间,正是公侯府邸的规制。杨景澄便知,此乃康良侯日常起居的正房了。只是门前守着的并非娇俏的丫头,而是身形魁梧、皮肤粗糙、脸上冻出了两坨红色的汉子。左边那汉子见了人来,伸出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随手一扯,便亮出了大门。 杨景澄:“……”康良侯不怕冷风灌进去的么!?为了避免屋里的热气溢散太多,杨景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人冲进了屋。屋内很空旷,这是杨景澄对总兵府正房的第一印象。 第596页 与绝大多数正厅一般,此处亦是上首两个座位。但两侧却有不同,足足十六把椅子,竟不显逼仄,可见屋舍之大,与京中的寻常公侯府邸,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守门的兵士不在乎热气不热气的,如此宽阔的屋舍,没有客人时,便烧了炉子,也是极冷的,如何掀帘子自然不要紧了。 陈姚没在厅内多做停留,而是领着杨景澄右拐。掀帘子进了常做书房的东间。暖风袭来,杨景澄总算找到了点熟悉的味道。 “侯爷,杨公子来了。”陈姚进门,规规矩矩的朝炕上的男人躬身行礼。 杨景澄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同时向他看来。老人的眼睛很小,长相更是寻常,五官凑到一处,便有一股尖酸刻薄的小气劲儿,与常人想象中的武将相去甚远。但杨景澄知道,这正是朝中知名的边疆大将康良侯。 二人第一次见,康良侯赞赏的上下打量着杨景澄。生的好的人占便宜,哪怕杨景澄此刻的精神气不足往日的十分之一,也能分辨出他的好模样。只粗略一眼,康良侯便在心里盘算着自家哪个孙女可相配了。 然而,他还没盘算清楚,二人便双双僵在了当场! 杨景澄已被夺爵,两个人该如何见礼!?宗室见官大一级,但成年后依旧无职无爵的宗室,本朝已经一百多年没出现过了!偏偏杨景澄现就一庶民。庶民见了侯爵,那是得正儿八经磕三个响头的! 康良侯刚挤出来的笑容渐渐消失,见了昔年的瑞安公世子,自然得他出门相迎,而后恭敬行礼,再等杨景澄答礼。可如今让他一个侯爵,对着庶民行礼,老脸上的确有些挂不住。可若果真把杨景澄当成庶民,他康良侯怕不是想带着全家老少一块儿升天! 杨景澄定了定神,他没有随便朝人下跪的习惯。但介于自己如今庶民的身份,于是他拱手朝康良侯作了一揖:“晚辈杨景澄,见过侯爷。” 康良侯忙不迭的避开,口里连称不敢。他发现杨景澄无论什么礼,他都不敢受,因为他今日受了礼,翌日非得被章太后摁死不可。 娘娘啊!康良侯无比悲愤的想,您就不能把您的大孙子的爵位先整回来么!?哪怕挂个最低品的男爵也好啊!不然您让臣下的日子怎么过啊! 二人正尴尬间,忽听一声轻笑。随即帘布一晃,走进来了器宇轩昂的武将。只见他头戴朱缨暖耳、身着甲裳,身材魁梧,发须皆白,宽额方脸,双目炯炯有神,恰是那书上画上活脱脱走下来的武将模样。 来人竟是原该在千里之外的陇原总兵宣献伯! 不待杨景澄眼中的惊愕之色散去,就见宣献伯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庄严郑重的道:“臣,陇原总兵韩运,拜见殿下!” 第344章 开眼   康良侯呆了,特娘的你堂堂宣…… 康良侯呆了,特娘的你堂堂宣献伯,居然如此厚颜无耻的吗!? 杨景澄也呆了,且不论宣献伯一来便朝他行礼,你一个千里之外的总兵官,大冬天的不抵御蒙古,跑朔方来是什么情况!? 还是丁年贵反应快,推了杨景澄一把。杨景澄方如梦初醒,赶忙上前,先去搀宣献伯。扶上宣献伯的甲胄,杨景澄肝都疼了。甲胄在身,是无法叩拜的,他单膝跪地,妥妥儿的大礼!咱篡位的能低调点儿么!? 宣献伯在杨景澄的搀扶下,顺势站起。他与康良侯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杨景澄,笑道:“多年未见,殿下长高了好些。只是太瘦了,可是伤势未愈之故?” “伯爷您别叫我殿下。”杨景澄先澄清道,“我已让朝廷夺爵,您又是长辈,唤我名字便是。”杨景澄年少时曾与回京述职的宣献伯见过一面,不过已有好些年了,宣献伯是否真记得他,可真不好说。 仔仔细细养了杨景澄半个月的康良侯险些怄死,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道:“怎么?宣献伯府与瑞安国公府竟还有亲?” 杨景澄:“……”当着康良侯的面,实在有点不好说马桓是他武师父来着。 宣献伯却是听懂了,爽朗的笑了两声,又开始挤兑康良侯:“殿下养了半个多月不见好,你是不是没给请个好大夫?” 康良侯想撕了宣献伯个无赖!没好气的道:“他是外伤!又没发烧没着凉的,我们个破地方,有个屁的大夫。既你这么关心,怎底不在你陇原带个好大夫来?” 杨景澄:“……”传闻中的两个斗鸡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逮什么都能吵起来。二人宿怨已久,杨景澄又与他们不熟,劝是不好劝的,索性袖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好在宣献伯奔袭千里,不是来争意气的。二人吵了几句,便都罢了手。康良侯作为主人家,来请杨景澄上座。宣献伯都行过大礼了,杨景澄也不便再推辞,安生坐了。而后康良侯与宣献伯分宾主落座。 陈姚忙带着人上了茶点,康良侯挥了挥手,屋内伺候的小厮们便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出。而后康良侯的目光落在了丁年贵身上。 机要密事,自来不许太多人知晓。丁年贵朝康良侯躬身作揖道:“下官东厂丁年贵,奉娘娘之命侍奉公子,非必要,不可擅离。请侯爷恕罪。” 康良侯神色缓和了些许:“既是娘娘的人,你随意吧。” 于是丁年贵站到了杨景澄身旁,又用眼神示意许平安出去。许平安二话不说,退出了屋外,却立在了帘子外头。而张发财与沈雷则走出了门,不远不近的站在院子内,看着窗前,警惕有人靠近。 第597页 武将多半爽快,清场之后,康良侯也不绕弯子,先对杨景澄拱手道谢:“舍弟蔡仪承蒙公子相救,末将感激不尽。”顿了顿,他又道,“我在朝中素有些不好的名声,我也不想赖账。但一码归一码,我素来恩怨分明。公子既对我们家有恩,我定当竭力回报。天寒地冻,各处须得谨防蒙古袭击,不便派人护送公子回京。公子且在此安心小住,待来年开春,我必替公子讨个说法!公子以为何?” 宣献伯不耐烦的道:“恁的废话多!我性子直,实话实说了。长乐那小子上位,从大了讲,天下苍生都要不好了;往小了讲,他是章鸿祯那厮的人。他们文臣一向不把我们武将当人,叫姓章的把持了朝堂,我们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您是郡公的兄弟,亦是武将出身,旁人我不晓得,横竖我支持您。我的话放在这儿,只要您日后别太偏向文臣,便是把我过河拆桥了也不要紧。殿下若答应一声好,从今往后,您指哪我打哪,绝无二话!” 康良侯脸都绿了,你干脆直接说你想造反得了! 杨景澄哭笑不得,只好先回宣献伯的话:“伯爷,咱们八字还没一撇呢。”到了此时,杨景澄也不矫情的说自己不想篡了。 宣献伯嗤笑:“外有武将,内有娘娘,您八字两撇都齐活了。无非是冬季里苦寒,蒙古活不下去了便要南下抢钱抢粮,我们走不开。待开了春,他们得回家放羊,没空侵扰我们,我们各点些兵马,横扫过去。靖南伯那小子还敢拦我们不成?便是敢,他也不想。您不晓得,梅文寿是他极看好的后辈,就同当年赵敬一样,那是轻易不让卷进纠纷里头的。他把人派给您,他那司马昭之心,也就路人皆知了。” 提起赵敬两个字,康良侯的脸又绿了几分。 哪知宣献伯半点面子都不给,冷哼一声道:“你耍个屁的脾气,老子好心好意的让你家小子跟在他屁股后头捡军功,你那不争气的小子不但不领情,居然还敢阵前叫嚣!这等混账,换成我早关在家里活活打死了,省的在外丢人现眼。” 康良侯的火气腾的暴起,喝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试试就试试!”宣献伯半点没有在别人地盘上的自觉,“你看看人家章鸿祯,别说个奴婢养的庶子,正子嫡孙照样砍的利索。”宣献伯的鄙视之情溢于言表,“就凭你这样儿的,不过仗着是朝中无人,才让你掌了朔方。要不然,呵呵。” “我槽你大爷!”康良侯暴怒:“你们家的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混!我当年就是太抬举你了,才托的你的情。你没把人照应好,你还有理了!” “照应有个屁用!”宣献伯冷笑道,“朝廷没照应你们家蔡仪吗?你们家人废物,老子能怎么办?把他供起来?” 康良侯被宣献伯一记暴击,涨了个满脸通红。今岁蔡仪的丑态,在有心人的宣扬下,传的九边尽知。再加上当年他那被赵敬砍了的倒霉儿子,蔡家无人的故事,已成九边笑谈。 最可恼的是,前日蒙古有个小部落来抢粮,便在城下肆意嘲笑蔡仪被流寇吊起来打。险些把他气到中风。要不然他也没那么快倒向杨景澄,再不混个宠臣当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宣献伯占了上风,洋洋得意的扫了死对头一眼,方掉头来同杨景澄说话:“臣冒昧问一声儿,殿下可识兵法?” 杨景澄笑道:“我若说不识,岂不是坠您老的威名?” 宣献伯哈哈大笑:“赵敬那小子不错吧!?” 杨景澄认真点头:“五百对数万,虽是流寇,亦可名传史册了。伯爷教导有方,晚辈深感佩服。” 宣献伯更加得意,笑过两声,又忍不住刺了康良侯一句:“要不是这货耽误了他,叫他守个重镇都使得。依我说,雁门镇那厮同章家眉来眼去的,将来咱们把他撸了,换赵敬,一准守的好!” 康良侯的肝也开始疼了,宣献伯真的不要脸的啊!国朝传承上百年的伯爵,能不能别跟市井流氓一个样儿!?咱们旧家的气度还要不要了!? 赵敬总归是康良侯心里的一根刺,杨景澄见康良侯神色不虞,连忙对他拱手道:“侯爷,我千里迢迢来叨扰,已是给您添了麻烦,原不该再提甚为难事。只是原先小时候儿,并不知赵敬将军与您的恩怨,偏生他又教导我多年,且在宁江时及时调来宁江卫救我一命。着实师恩如山。 而今,我有幸见到侯爷,虽不合时宜,却依然想替他求个情。恳请侯爷恕他当年无心之过,且饶过他一回。将来有缘,我定带他来您跟前磕头认错。如何?” 康良侯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公子,您为了个奴才,低声下气的求人,值得么?” 杨景澄怔了怔,随即笑道:“他纵然曾沦落为奴,可他尽心竭力的教导过我,我便不能以奴才视之。不然我岂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宣献伯眸光一闪,与康良侯对望一眼,神情皆严肃了起来。似他们这等镇守边疆、几十年屹立不倒的角色,每日睁开眼,便须得思考如何外战蒙古、内防文臣的边陲武将,怎可能真的粗鲁直爽,毫无心机?心直口快只是表象,心思深沉方是本质。 在奸细纵横的边疆,看人精准,亦是他们千锤百炼出的看家本事。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他们与杨景澄没打过交道,再多的调查,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这个人是否真的值得结交?可结交到什么地步?皆要实实在在的接触过,方能下定论。 第598页 杨景澄受重刑时不肯下跪,见了康良侯不愿行礼,证明他即使革职夺爵,傲气依然;可他又肯为了妻子向小人屈服,亦肯为了个武师父向康良侯求情,可谓重情重义到了极致。 九边武将,远离中枢。他们最害怕的是什么?不是帝王心狠,不狠无以驭九州;而是担忧亲手扶上去的帝王没良心,担心他们兔死狗烹、翻脸不认人。 宣献伯与康良侯,皆不知杨景澄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至少此时,他的重情重义,打动了人。 康良侯倏地轻笑出声,意味深长的道:“殿下,您的想法……着实让臣开眼界了。” 第345章 问鼎    宣献伯似笑非笑的看着麻溜…… 宣献伯似笑非笑的看着麻溜改口的康良侯,接着毫不客气的把死对头甩到了一边,笑呵呵的对杨景澄道:“古语有云,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臣以为,出了这道门,暂时称呼您为公子更合适,殿下您看呢?” 康良侯:“……” 杨景澄笑道:“古语还有云,君子慎独。称呼上,二位还是谨慎些为上。” 宣献伯笑着点头称是,随即,他敛了笑,郑重的道:“娘娘此前有密旨,我们算是知道了娘娘的打算。公子的心意,我等却不知晓。不知公子可否赐教?” 杨景澄听了此话,不由踟蹰。他心里压了太多的想法,却无法判断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因身边没有正经的谋士,于是他的视线,不得不飘向了侍立在旁的丁年贵。 宣献伯人老成精,这一眼,他便知丁年贵绝不止侍卫,不可等闲视之。再想想他的来历,顿时心中一凛,这是章太后的心腹之人!所谓天子近臣,往往位卑而权重,倘或拿他的品级待他,八成得被他埋进沟里。 通过短暂的接触,宣献伯大致摸清楚了杨景澄的脾性,觉得这小家伙和软了点,看不出甚雄才大略的胚子,但人是挺好相处的。可他旁边的侍卫,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全程面无表情,是个什么脾性,或许康良侯有点数,他自己却是两眼一抹黑。再谈下去,恐怕要吃亏。 于是,宣献伯当机立断的道:“是我孟浪,公子勿怪。” 杨景澄却没顺势含混过去,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了宣献伯与康良侯两人。流放到了边疆,是生是死,取决于康良侯是成为他的臣下,还是成为他的仇人。而他想要拉拢康良侯的关键,在于他们的利益是否能达成一致。 沉吟了片刻,如今一无所有的杨景澄,终是说出了心里话:“我想报仇。” 杀父害兄之仇!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丁年贵的回归,当日京中的种种,渐渐展露在杨景澄面前。就如宣献伯能清楚的知道,章士阁乃章首辅自家所杀一般,华阳郡公到底死于谁手,他父亲瑞安公到底是在谁的推波助澜下倒在了大街上,在漩涡中人的心里,早已不是秘密。 章鸿祯固然不共戴天,但御座上的帝王,亦是凶手!杨景澄的仇家不止在庙堂,更在金銮之上! 何况他好端端的局外人,被迫成为众人棋子,正来自于永和帝的私心! “我从不与蝼蚁计较,我的刀,只会砍向幕后真凶。”杨景澄看向对面的两位勋贵,一字一句的道,“尔敢否?” “哈哈哈哈!”宣献伯大笑,“好,您带种!我跟您干了!”宣献伯府与国同长,盘踞京中百余年。他虽在边疆,却自有消息渠道。从华阳郡公遇害时起,京中的消息便不断的往陇原汇聚。其中就包含了杨景澄的全部信息。 在他印象里,杨景澄仁弱有余,威望不足。对边疆武将而言,皇帝仁弱,倒无伤大雅。比起仁弱,他们更讨厌固执刚愎,偏又无长才之人。仁弱了,大不了把他当庙里的菩萨,宦海沉浮,各凭本事。固执刚愎则不然,一如永和帝,但凡他仁弱的放任华阳郡公做了太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境地! 宣献伯与康良侯还不同,康良侯和章首辅眉来眼去了多年,便是章首辅的提线木偶上位,也不妨碍他什么。宣献伯则是早年与华阳郡公颇有来往,一旦长乐那厮上位,单过往的信件便足以置他于死地。如若说康良侯倒戈杨景澄是为了更大的好处。宣献伯不惜千里而来,便是为了搏命了。 因此,杨景澄有气性,于宣献伯而言确是意外之喜!有气性的主上,他至少不会动辄犹豫不决。要知道,官场如战场,瞬息万变,绝大多数时候,由不得人迟疑。大开大合固然容易死,却更容易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杨景澄胆敢剑指帝王,凭这份胆魄,这场赌局,他跟定了! 康良侯的眼里也流露出欣赏。永和帝谋害华阳郡公,章首辅设局流放准太子,让人看得胆战心惊之余,亦难免生出仇恨。此时朝中诸人,除却吃了个满嘴肥肉的党羽们,余者对永和帝与章首辅的憎恨已至巅峰。 可憎恨总归会被时间消弭,磨磨蹭蹭,三四年后,当天下接受了长乐做了太子,华阳郡公已故多年的事实,杨景澄再想起势,便绝无可能有一呼百应的效果,更难以完整的继承华阳遗泽。 唯有一年之内,局势未定之时骤然反击,才能最快的稳定朝堂。尤其是,章太后尚在,她的威望,足以震慑宵小,让政权平稳的过度到杨景澄身上。 这也是章太后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让杨景澄备受委屈之故。天下谁人不知杨景澄的无辜?章首辅与新太子,连他这样一个生性风流柔和、鲜少与人不睦、对储位敬而远之、只知道跟在华阳身边撒娇耍赖的小世子,都极近□□刑讯,无论宗室与朝臣,何人不惧!? 第599页 他康良侯,就真敢把一切前程权势,寄托在章首辅的良心上?便是能,区区章鸿祯也配!?至始至终,心胸狭隘傲气十足的康良侯,就只忠于过皇家,只忠于过太后。章首辅?康良侯心中嗤笑,他算哪跟葱? 当日章首辅在朝堂上,与章太后据理力争,非要把杨景澄送往朔方,康良侯便足足笑了半刻钟方止。他固守边疆确实艰难,不想节外生枝,是以对朝中文臣之首客气些许,那厮还真敢把他当“自己人”。 康良侯心中闪过一丝怨毒,你家孙子坑我兄弟蔡仪的帐,老子还没跟你算呢!你特娘的就人五人六的使唤起老子来了?准太子落老子手里,老子还犯得着听你的? 可再保康良侯府百年辉煌的从龙之功,他何必绕弯子去问长乐那怂货讨?带着眼门前的清清白白的小世子自己去抢不更快!? 章鸿祯,你那脑子,给你妹提鞋都不配! 杨景澄观两位武将的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永和帝年不到五十,至今活蹦乱跳,要等到山陵自崩那日,那可是猴年马月去了。待到那时,天下又将是什么光景?哪怕换两年前,也没人能猜到华阳郡公会死,重生归来的他,都错估了形势,遑论他人? 唯有真正吃进嘴里的,方算切切实实的好处。否则一切画饼,皆是枉然。可以说要不是时节不对,两位大将不敢给蒙古留下破绽,这会儿他们俩就得谋划着怎么入京勤王了! 康良侯沉思了良久,开口道:“韩运那王八犊子一天到晚装粗人,实则是个老阴货,不然我不至于老吃亏。” 宣献伯韩运:“……”你咋还当着老子的面骂我了呢? “我名声不好,全赖我的确是个直肠子。”康良侯没理会宣献伯,径直对杨景澄道,“我讨厌猜来猜去,横竖此处无外人。围墙上有人监视,窗外门口,想必除了公子的人,亦没生人敢靠近。” 顿了顿,他接着道,“加之韩运老王八偷偷跑上千里过来,也不是闲得慌,更不可久留。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便议定个章程出来。到时只需一个暗号,即可同时行动。” 康良侯环视一圈,连丁年贵都没落下,而后极认真的道:“姓章的不容小觑,跟他斗心眼,我们是不成的。唯有雷霆一击,一力降十会,直接将他碾成齑粉,方有获胜的机会。二位觉着呢?” 宣献伯淡淡的道:“除了老王八,其余我没意见。我们行伍中人,只信拳头。朝廷防备我们,亦在于此。公子日后可重用靖南伯,以节制边疆。却不能放下武功,任由文臣骑在头上。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缺一不可。但凡缺了哪个,江山难稳。” “少废话!”康良侯打断了宣献伯带着私心的话语,不耐烦的道,“你这些日后再提,今日先说正事。” “我也没什么正事儿。”杨景澄笑,“我同梅指挥使不熟,身边统共四个心腹。不说二位麾下的精兵强将,哪怕村子里的农民,多几个我都应付不来。” 说着,杨景澄笑容一敛:“我想当皇帝,但我麾下无人,二位有何锦囊妙计?不妨直言。” “好!殿下爽快!”康良侯拍桌笑道。 宣献伯想了想,点头道:“我不想跟靖南伯僵持,哪怕他假意迎敌,也是麻烦。须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依我之见,索性等到三月里,派骑兵突袭,直捣黄龙!姓蔡的,你觉得如何?” “三月草长莺飞,骑兵不必带太多草料。可!”康良侯没意见。 “军事上我远逊于二位宿将,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何调兵遣将,我不便插言。”杨景澄正色道,“然谋权篡位不止要打仗,还有战后的安抚。我须得提前预备,侯爷能否替我打通京中通信渠道?我好与娘娘并一些熟人互通有无。” 康良侯心下大定,朗声笑道:“小事,我有一支专职送信的队伍,公子尽管拿去使,不必还我了。” 杨景澄微微一笑:“侯爷好意,却之不恭,在此多谢了。” 第346章 隐匿    三方达成一致后,接下来便…… 三方达成一致后,接下来便是调兵细节的商榷了。宣献伯与康良侯性格不同,行军布阵的想法亦不同。二者都想要实打实的从龙之功,那便都得出兵,既要一同出兵,少不得要先规划好如何配合。 二人唇枪舌战的辩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杨景澄半句插不上嘴。凭他学的那点皮毛功夫,碰上个甚京卫指挥使、都指挥使之流,还能说上两句。到了边疆宿将的跟前,离屁懂不懂,也就一线之隔。 既不懂,那便不多言,安静的在旁听着。打仗与治国一样,能听两位前辈坐而论道,实属幸事。听到中途,杨景澄索性起身,把守在门外的三个侍卫拎了进来,叫他们好生听听课,长长见识。 杨景澄的举动无疑大大取悦了两位宿将,讲的更起劲了。至后来,早已脱离了篡权夺位的范畴,直奔行军布阵的技巧去了。杨景澄悠哉悠哉的吃着桌上备的零食,心想,这二位别看平日里隔三差五的对骂,很多方面还挺惺惺相惜的。 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下来,宣献伯与康良侯皆觉爽快。原先他们各自守着一滩,难有正经交流的机会。何况往日各属不同的派系,真掐起来,那是生死仇敌,压根没心思关心对方在军事上的见解。 第600页 而今因杨景澄,他们碰在了一起,从此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说得好的穿同一条裤子,至少别相互扯后腿。没有了敌对的意思,说起各自的心得来,亦颇有趣味。 于是二人话题一拐,开始说起了蒙古诸部的详情。杨景澄立刻放下手里的松子,认真听讲,不时提问。三个人就着桌上的茶点,直从天光说到了天黑。待陈姚重新摆上宴席,康良侯与宣献伯过往的那些龃龉,已随着一起痛骂蒙古,烟消云散了。 陈姚替桌上三人斟上酒,还不忘低声提醒杨景澄:“公子伤势未愈,小酌怡情,切莫贪杯。” 杨景澄笑对康良侯道:“你们家的陈小哥着实细心体贴,又知进退,实在难得。” 康良侯不以为意的道:“公子喜欢,送您好了。” 陈姚僵了僵,就听杨景澄忙不迭的道:“不了、不了,我家一大群,再带个贴心人儿回去,打小跟着的那几位非得哭倒长城不可。借给我用几个月,便十分感激了。” 听杨景澄如此一说,陈姚悄悄松了口气。他是康良侯府的家生子,父母兄弟皆在府里过活,好容易爬到了康良侯身边,勉强算得上心腹小厮,半点不想去别人家过活。 康良侯却有些失望,毕竟往杨景澄身边塞人,必定越往后越难。眼下让他带走用惯的小厮,日后君臣之间自然更亲近。不过既然双方都不愿,他也不便强求。 不想,杨景澄竟又道:“说起讨人,我倒真有个人想同侯爷讨要。” 康良侯挑眉,直接道:“我几个孙女长的还不错。” 杨景澄差点给呛着,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再则,我家有河东狮,我怕府上的小姐真打不过她。” 宣献伯大笑:“您是不舍得同甘共苦的娇妻受委屈吧?姓蔡的没眼色,我们别理他。” “老王八你闭嘴!”康良侯直接骂了回去。 杨景澄心累,赶紧拦住又要对骂的两人,单刀直入的道:“我想要个丫头,呃,是令孙蔡颖公子的屋里人包氏,小名唤雅琴的。不知府上公子是否肯割爱?” 站在他旁边的丁年贵怔住,康良侯与宣献伯也愣了。好半日后,康良侯试探着问:“挺漂亮?”心里却忍不住猜测,莫非杨景澄喜欢人妇?这可不大好办呐。 杨景澄摇头:“我没见过,只是故交之妹,当年沦落,幸得府上照应。此前意外探听到了下落,恰好今日见了侯爷,您又是个爽快人,我便直说了。” “原来如此。”康良侯好笑的道,“一个丫头,您打发个人,随口同我家小子要来便是。何必平白欠我个人情?” “横竖人情欠多了,不差这一桩。”杨景澄也笑,“我们明岁方回京,且先同您打声招呼。既是故交之胞妹,与我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做丫头实委屈了。只好先赖在您府上,混几个月再说吧。” 丁年贵垂下了眼,掩盖住了眸光中的情绪。家族零落,父母双亡。唯一的至亲落在康良侯府,却因身不由己,多年不曾去瞧过几眼。只因担忧自己瞧多了,便放不下。只得装作不在乎,不闻不问。 可仅存于世的至亲,又岂能真的放下?为奴做婢,朝打暮骂,诉不尽的委屈。丁年贵不止一次的期盼,待到时机成熟,必把人接回。不想,杨景澄此刻提了出来。 康良侯不是傻子,杨景澄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什么包氏便不能慢待。他心里无不遗憾的想,可惜是个屋里人。他对包氏没印象,但深知家里的规矩。一直没混上姨娘的,必定无生育。若生了蔡家的孩儿,可就真攀上“舅舅”了。可惜了啊! 宣献伯似没察觉到康良侯的遗憾,笑呵呵的道:“说起讨人,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康良侯冷笑:“滚。” “没找你,你说个屁!”宣献伯顶了回去,又笑对杨景澄道,“公子啊,您甚时把我们家赵敬还给我?您看我老天拔地的蹲在陇原守国门,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您忍心么?” 知道宣献伯在开玩笑,杨景澄配合的笑道:“待我回京,立刻还您。现他困在宁江,不好动弹的。” 康良侯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其实赵敬之事,在杨景澄救了蔡仪时已然揭过。今日提起,不过是为了挤兑宣献伯,自己并没放在心上。再说,他儿子是有些不着调儿,堂堂将军沦落为奴十几年,也够本了。便是看杨景澄的面子,也不能再计较。 杨景澄公然认了师父,这段关系便难以遮掩。帝师啊……待杨景澄登基,封个正一品的太傅,都没人能说理。康良侯再跟人死磕,那不是找不自在么? 远在宁江日日忧心的马桓还不知道,一个硕大的馅饼,马上就要兜头砸他脑袋上了。听到杨景澄流放消息的他,正抓耳挠腮的想法子联系宣献伯,希望康良侯的这位邻居,能稍微照看一下杨景澄。谁能想到,此刻他心里想的这三人,正拢在一块儿喝酒呢? 三人边喝边聊,时间过的飞快。X时,宣献伯抬手举杯:“天色不早,公子身体不适,也该歇息了。今日这场酒,我喝的爽快。明朝我便要回陇原,现敬二位一杯,预祝我等明岁春来,旗开得胜!公子请随意,姓蔡的,你陪我干了!” 康良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爽快的亮了杯底,叫嚣道:“喝酒谁怕谁?明岁你给我等着,我拎着酒上你宣献伯府,喝到你叫我爹!” 第601页 宣献伯砰的放下酒杯:“好,我等着,看谁管谁叫爹!” 两位斗鸡又互骂了好一阵,才在杨景澄的劝说下彻底消停。宣献伯是个有分寸的人,既然明日要赶路,他便不再耽搁。与杨景澄道了个别,大步流星的朝总兵府替他预备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康良侯与杨景澄明日皆无事,要从容许多。陈姚拿来了杨景澄的披风,替他穿上。康良侯也裹了件狐狸毛的斗篷,一齐走到外头,缓步行在石板路上,亲自送杨景澄回房。 外头风大,说话得吃一肚子风。一行人沉默的走到杨景澄暂居的院落,康良侯也没进门,就立在门口道:“俗话说,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朔方虽是我的地盘,保不齐有探头探脑的。我们今日所议,是泼天的富贵,亦是要命的买卖。是以,公子且委屈在此偏院里。您进了朔方便石沉大海,纵然汤宏等人失望,章鸿祯却也摸不着门路。此乃迷魂阵,专等明岁他们往里跳坑的。还望公子体谅。” 杨景澄道:“我想给我奶奶写信。她年纪大了,我不放心她。” 康良侯笑道:“与娘娘的通信自是无碍,慈宁宫戒备森严,想探听其间消息,章鸿祯没那个本事。但您与夫人的通信便罢了,她那处只是个驿站,人来人往、跟个筛子似的。倒是有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可借她那处传进京里。” “那算了,没得吓死她。”杨景澄道,“她比我伤的重,且叫她好生静养吧。” 康良侯无可无不可,比起杨景澄时不时能传出驳杂的消息,还不如一潭死水让人更忌惮。至于章太后那处,他好吃好喝伺候着杨景澄,把人养的白白胖胖的,总得邀功不是?也就无所谓杨景澄自己是否写信了。或许,杨景澄的亲笔,更让章太后喜悦也未可知。 时候不早,康良侯没再逗留,利索的转身走出了院子。次日,院门封闭,一切闲杂人等不许靠近三丈以内,违者杀无赦!杨景澄与他的四个侍卫,便如在人间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踪迹。 寒流南下,京中飞起鹅毛大雪。永和帝拿着手中的密报,心里五味杂陈。杨景澄失踪了,难道,这天下真的要易主了么? 良久,他看着窗外一片素白的宫殿,倏地落下泪来,朕不该杀华阳啊! 第347章 求官    北疆十月,飞雪连天。不亲…… 北疆十月,飞雪连天。不亲身感受,不知何为边疆苦寒。杨景澄捧着杯热茶,站在门口看雪。只需片刻的功夫,指尖已是冰凉。 与此同时,轰鸣的炮火,震颤着大地。屋瓦上的积雪簌簌下落,把隐约的厮杀声,掩盖在了冰雪中。今冬大寒,蒙古牛羊死伤无数,只得南下博个生死。而朔方镇内的将兵,以血肉之躯固守疆土,却无充足的御寒衣物与粮食。 昔年兵部尚书吴子英巨贪,差点致使边疆哗变。而今吴子英早已尸骨无存,边塞的窘迫却没有好多少。裹着皮裘的杨景澄,在寒风中站成了一座雕像。 如若我来统御这天下,是否可保边境将兵之衣食充足? 三日后,敌军退、炮声止,朔方重归于寂静。在院中听了三日炮火的杨景澄也回到了屋内,摊开了信纸。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杨景澄此时的境地虽比不得诗文里的景况,却也相去不远。 康良侯曾答应替他送信,但他一直没写。直到一场防御战结束,他才提笔写道:“祖母一向安好?” 杨景澄常规问好之后,便把这几日的战事描述了一番。他是不能出门的,但丁年贵身手好,又善于隐藏伪装,与许平安二人,时不时摸出去探听些消息,以免杨景澄真成了聋子瞎子。是以杨景澄对朔方景况了解颇深。 又因丁年贵能看到的,并非官员间的统筹调度,而是实实在在的小兵们的困境。比起康良侯奏折上写的死多少、伤几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等文绉绉的话,要来的直接震撼的多。 无数的苦痛挣扎,在杨景澄脑海里交织。最终落于纸上,变成了他对章太后的质询:“千里堤坝,毁于蚁穴。放任朝中贪腐,固然能拉拢党羽,从而立于不败之地。然,一旦边疆失守,外敌长驱直入,贪官污吏可能为我杨家抵御刀芒?” “外敌之患尚远,而流民之祸已在眼前。”杨景澄下笔如飞,“徽州赤焰军,攻打县衙,势如破竹,直至府城王英芳坚守,方顽抗到宁江驰援。可天下府县,能有几处可固守数日不倒?缺衣少食的将兵,又有几人敢有忠心?” “水至清则无鱼,然水至浑则江山休矣。” “孙景澄,叩请祖母三思!” 杨景澄的家信,随着康良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仅五日便递到了京中。往年康良侯向章太后请安的折子繁多,这次稍厚些的信件,并没引起人注意,下头人直接交到了慈宁宫大宫女阿玉手上,由她分拣。于是,阿玉看到了一封措辞颇不客气的信…… 章太后从阿玉手里接过杨景澄的亲笔,一目十行的扫完,却是没有半分恼怒的模样,反而笑道:“还是这么个牛脾气。” 兰贵没看到信,觑了觑阿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咱们世子说什么了?”杨景澄虽夺爵,但兰贵却没改口,章太后亦没说过什么,他便知道,改了口才是作死。章太后压根就不认永和帝的判决。若非她心里盼着杨景澄有更大的出息,瑞安公次子敢袭爵,章太后能把瑞安公的爵位直接从公爵给削到男爵。 第602页 章太后又把杨景澄的信看了一遍,笑呵呵的道:“拿纸笔来。” 兰贵麻溜的喊了小太监,在案几上摆好笔墨纸砚。章太后坐到案几前,却只写了一句话:“奶奶老了,日后你自己来管。” 而后,折好信纸,扔给了兰贵,命他发出去。半个月后,收到信的杨景澄,被这几个字直接噎了个跟头。老太太是不是忘了他家大孙子前几十年全在认真做纨绔,治国理事屁都不懂。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您倒是在信里教一教啊! 让他自己来管叫什么话!?朝中大员他认全了么他就瞎管!? 丁年贵看着回信,笑的直抖。好半日,笑尽性了的他方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娘娘必然也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人皆有私心,她做太后的,打理朝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否则何必扶您到台前?您质问她,确实有失公允。” 杨景澄沉下脸道:“她纵容贪腐是实情。” 丁年贵叹道:“或许吧。可正如娘娘回信所言,您不满意,您将来自己管不就好了?这么大个人了,老朝祖母撒娇,不像话吧?” 杨景澄一噎,他哪撒娇了!? “其实娘娘近两年来,真的变了很多。”丁年贵笑道,“都说人越老越固执,可娘娘不一样。譬如章首辅,我们冷眼瞧着,很容易发觉他走进了死胡同,但他自己没觉得。我至今都难想明白,他跟您过不去,跟娘娘过不去,到底为了什么?” “可人老了便是如此。”丁年贵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怅然,“原先我祖父在世是也是,越老越逞能。越逞能,则越糊涂。” 丁年贵没说两句旧事,很快岔开了话题,接着道:“娘娘则不然,她年纪越大,反倒越和软。至少,表现的越和软。” “一个人始终在变,那他就还有往前走的可能;反之,墨守成规,那他必定得走回头路。在我看来,章首辅,正是越活越回去的典范。”顿了顿,丁年贵又补了一句,“圣上也是。” 丁年贵的一番话,让杨景澄陷入了沉思。他印象里的永和帝,确非现在的模样。至少在章太后与章首辅的重压下,他依旧扶持了汤宏、于延绪等内阁高官。哪怕是青田郡公那混账,贪污闹到太后陵寝崩塌,章太后也没能迁怒整个梁王府。最终青田郡公夺爵,累及子孙而已。 而在杨景澄前世的记忆里,青田郡公的子孙,似乎还有复爵的。他约莫记得自己去吃过酒。想是永和帝又想方设法的,扳回了一点场子。 忆起前世,杨景澄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发现自己跟瑞安国公这个爵位简直犯冲。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到了他,连活两辈子,都没法儿继承祖业的!?当皇帝的概率比当国公的概率更大,这叫什么世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丁年贵笑道,“其实您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班底。汤宏、池子卿、彭弘毅,不都是将来可重用的么?尤其是池子卿,当初他防您如同防贼,但一码归一码,他为人刚正清廉,甚至连土地都没囤积多少,只让自家祭祀能够绵延,不至于让族人沦落为吃不饱饭的庶民罢了。比起汤宏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庄,心性不是强一星半点。您将来别记他的仇就成。” 许平安听不下去了,插嘴道:“依我看,某些人点评江山的语气,您不给他一个首辅当,那都对不起他的唾沫星子。” 丁年贵阴恻恻的道:“我倒觉得许大人适合统御东厂,以正如今的歪风!” 张发财不厚道的笑:“我觉得丁头儿说的对!” “对你个头!”许平安一脚踹在张发财的屁股上,“你想当太监,我今儿就成全了你!有种你站住,让你见识见识爷爷的刀法!” 杨景澄没理会几个活宝的打闹,都是精力充沛的汉子,镇日里叫关在个偏僻小院不得出门,一个个快憋疯了,叫他们发泄一下也好。坐在一旁,略想了想丁年贵的话,而后笑道:“我哥哥,到底是怎么在那污水塘似的朝堂里,挖出个池子卿的啊。” 丁年贵道:“郡公挖出来的多了,他眼光贼利,一逮一个准。实不相瞒,我原与屠方接触过。不过那时我志不在此,给混过去了。” 杨景澄惊讶道:“你差点就成了华阳哥哥的人?” 丁年贵好笑:“我先入的锦衣卫,后调的东厂。郡公是锦衣卫指挥使,我可不正是他的麾下?不止我,那俩废物不也是?就沈雷是我后弄进东厂的暗子,如今也暴露了。日后还请公子给他碗饭吃,省的饿死。” 杨景澄摸着下巴道:“我觉得……你确实挺适合做大内管家的。否则日后放你出去,我很不习惯啊。” “哈哈哈哈!”许平安当即爆笑,拍着大腿道,“公子说的对!我刀法不好,回京了我就去请我师父,保证切的干干净净,一丝后患都没有!” 张发财与沈雷也笑的直喘气,纷纷夸赞许平安师父的手艺绝佳,必不负众望。 擒贼先擒王,丁年贵懒得搭理许平安几个小角色,只上前一步,拧起杨景澄的胳膊反手一折,就把他整个人扣在了桌子上。 “疼!!!”杨景澄嗷的就喊了出来,他本来便打不过丁年贵,现还没完全康复,更不是对手了。丁年贵的手好似铁钳般,卡的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且力道之巧妙,绝对能让他疼的眼泪直飚,却不至于骨折。 第603页 “你刑讯的手段用我身上过分了啊!”杨景澄哇哇大叫。 “我真要动刑,您还有功夫喊叫?”丁年贵凉凉的道,“我片了黄鸿安,您听见动静了吗?” 杨景澄当场认怂:“我错了,大舅子你可饶了我吧!” 丁年贵:“……” 许平安道:“咦?对了,我要是娶了咱头儿的妹子,那是不是与公子算连襟了?” 张发财道:“我觉得你去做大内总管的机会比较大!” “呵,”丁年贵冷笑,“大内总管没兴趣,锦衣卫指挥使还差不多。” 死活挣脱不了的杨景澄放弃了挣扎,毫无形象的趴在桌子上,无奈的道:“锦衣卫我要裁撤的,你去做锦衣卫指挥使那不是有病?” 此言一出,许平安等人齐齐愣住。裁撤锦衣卫!?为什么? 丁年贵却毫无意外的神色,淡淡的道:“养老。” 杨景澄崩溃了:“我没人使啊,你去养老?你讲不讲义气了!?” 丁年贵笑着放开杨景澄:“大舅子不就是用来养着好看的吗?” “不是。”杨景澄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我真没人可用。” “知道。”丁年贵也不再开玩笑。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道,“锦衣卫乃沉珂,您做不到连根拔起。把我放那儿,随着我老去,它也渐渐失了生机,不是更好?” 杨景澄愕然。 “何况,监听衙门总是要有的,您只是不喜欢他们肆意刑讯的手段。”丁年贵笑了笑,“大内管家当不了,给您当个暗管家,如何?” “你读过很多书,也很有见识。”杨景澄道,“我更希望你走到台前,而不是……”别人眼里的走狗。叫人害怕,却不叫人尊重。 丁年贵似听见了杨景澄的未尽之语,无所谓的笑了笑。旁人把他当狗有什么要紧,杨景澄把他当个人就够了。 第348章 郡主    朔方总兵府的小偏院,杨景…… 朔方总兵府的小偏院,杨景澄安安静静的呆在里头,几个月都没整出半点幺蛾子。不独没有幺蛾子,他甚至极少踏出房门。如此沉得住气,让康良侯不由又高看了他一眼。 而对杨景澄而言,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实在经历的太多。安静的呆在院子里看书,早非难事。况且,朝中景况纷乱如麻,正好趁机从头到尾,条分缕析的想一想。 哪些朝臣能留,哪些又是可以舍弃的。朝堂就似个大型的机关,环环相扣。坏掉的零件,并非扔掉即可,而是得想方设法的补足替代。譬如户部,便布满了章首辅的党羽。尽数清除出去,明岁的税收算不分明,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偌大的天下,那日都至少有几千上万桩糟心事儿。不依靠官僚分而治之,皇帝累死都干不完。然而一旦放权,贪腐必然应运而生。又有,现已不是国朝初年,天下百废待兴的时节。便说那土地兼并,豪强偷税漏税,转嫁税收给平民,继而加剧贫富分化,造成海量的无业农民,继而引发的种种烦扰。光是想一想,杨景澄便再没有了半点出门溜达的心情。 何况,他现在连操心朝政的资格都没有。想要日后过上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的倒霉日子,首先,他得先当上了皇帝再说。 为了保密,杨景澄也极少与章太后通信。看在众人眼里,他真的就好像消失了一般,比当年跟着许平安化妆北上时,消失的更彻底。连被风雪阻拦不得不滞留朔方的武德卫,都探不到半分消息。 朝中的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新春刚过,拖了半年之久的太子册封大典,终于拖不下去了。礼部以去岁收成不好、国库须得省俭的为由,扭扭捏捏的定了个很不隆重的典仪。永和帝不咸不淡,章太后索性告病没出席。新太子的册封着实憋屈。 章首辅这位铁杆的“太子党”亦有不满,倒不是冲着礼部,而是冲着太子本人。他想要个傀儡,但不代表他对太子一点要求都没有。外朝叫臣子轻视,内宫被太监欺负,这样的太子,且不说他自家脸上能否挂得住,横竖章首辅的颜面算是丢尽了。 即便是章首辅的党羽,那也是有抱负的。工部尚书徐立本早在择定太子人选时,与他分道扬镳,公然倒向了章太后。他的小舅子兼铁杆,户部尚书谭吉玉,养病归来后,亦对他稍有疏远。 至于刑部尚书康承裕、吏部尚书彭左卿等,在太子日复一日的毫无长进之下,竟渐渐的怀念起了华阳郡公。毕竟,一个真正泥塑木胎的太子,或能带给章家泼天的富贵,却也阻了旁人的希望。反倒不如个雄才大略的帝王,纵然要摇尾乞怜,那也是对着九五至尊的皇帝,而不是权臣。 说到底,能站在庙堂之上的人,任何一个皆可称人中龙凤。他们或在权势中迷失了本心,但傲骨犹存。表面上,他们依旧对章首辅恭敬有加,但内心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以单纯的利益聚在一起的党羽,自然会在利益相悖时离心离德。反倒是因志同道合而结交的朋友关系要牢固得多。《论语》有云,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说得有些虚伪,可即使是流寇,有纲领的与没纲领的,战斗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原先的帝党着实不大能打。偏偏就在章首辅取得碾压性优势时,摇摇欲坠的他们就是不倒。大家同朝为官,报团取暖、耍阴招使绊子、对人不对事、有事瞎捣乱的本事,个顶个的精熟。虽掰不倒章首辅,但也让其党羽好一阵焦头烂额。 第604页 章首辅都有些想不明白了,华阳亡故,杨景澄失踪,永和帝只能负隅顽抗,帝党那帮人怎底还那么有干劲?没了主心骨,他们居然没散的么!? 章首辅不知道的是,主心骨华阳没了,可隐藏在幕后的章太后,成了他们新的主心骨。这是混迹了朝堂四十几年的太后,是昔年后党当之无愧旗帜与领袖。她不仅有极为丰富的斗争经验,更对章首辅党羽了如指掌。 唯一的缺陷是,党魁终究是要站在台前直面锋芒的。如今正在给杨景澄铺路的章太后,却不得不隐于幕后,以至于每每让章首辅占据上风,显得帝党宛如在垂死挣扎。 当然,如若杨景澄杀不回来,那他们也确实是垂死挣扎了。 永和四十四年二月,密信在官道上疾驰。陇原与朔方的通信,骤然密切。万全镇的英国公与都督府的靖南伯亦暗暗的调动起了手中资源。就在此时,章太后却突然宣召礼部侍郎朱明德,要册封杨景澄之女为郡主。 朱明德呆了,混了小十年礼部尚书,从未听过给个庶民之女封郡主的。他与杨景澄无仇无怨,私心来讲并不反对。然而,宗室爵位不同于民爵,无论男女,他的爵位皆承袭自父母。即,哪怕擢升,郡主之父,至少也得是郡王! 朝中高官何等敏锐,断定章太后想册封重孙女是假,想给杨景澄复爵才是真!听到消息的章首辅心如擂鼓,章太后从来谋定而后动,她此时忽然出招,难道是探听到了杨景澄的下落? 杨景澄,到底还活着没? 朝臣皆想知道答案,太子尤其想知道。太子曾作为华阳郡公有力的竞争对手,哪怕他的确无德无才,多年来在众人心中,亦是铁板钉钉的储君候选。倘或没有杨景澄横插一杠子,华阳郡公亡故后,他做太子,顺理成章。 偏偏有了个杨景澄,弄的他的太子位好似坐在火山口上,随时能被炸个粉身碎骨。若说此时朝上还有谁最恨杨景澄,那非太子莫属了。也正因为如此,章太后当初吩咐属下,让梅文寿在路上难为杨景澄时,慈宁宫的人掉头就去教唆太子,轻轻松松让太子背了个黑锅。 此时章太后的举动,于太子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 然而,章太后的目的,却不在太子,而是,她想借此机会,最后一次确认,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 不出意外的,为了杨景澄之女是否有资格册封郡主,朝堂上开始了激烈的辩论,这场火甚至烧到了民间,引的读书人引经据典的四处吵架。口水仗蔓延开来,越吵越凶。直到有一日,京城一家有名的茶楼里,忽有个穿长衫的青年泣道:“若那青天大老爷般的公子做了太子,这场架何须再吵?” 全场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也就在此时,茶楼上的说书先生快板一甩,悠然道:“那我今日,便讲一讲徽州民变的故事吧!” 京城各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早换了一批。只不过茶楼这等地界儿,人来人往。说书唱曲的皆为下九流,唱戏的倒还有几个捧角儿的,却不曾听过谁没事捧个说书的。因此,新换上的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便不动声色的在人流最密集的茶楼里安顿了下来。 他们未必时时讲甚青天大老爷,古也讲、今也说,真也有,假的更多。但时日长了,青天大老爷的故事,便如涓涓细流般,流过了京城的每一寸土地。偶或听先生说起,读书人们,总能想起那日杨景澄独闯京城的英姿。 失去的总是最美好。 因此,当读书人一语结束了争论,当说书先生又频繁讲起了徽州往事。一股巨大的舆论风潮,便已蓄势待发! 至此时,章首辅方猛然惊觉,杨景澄竟在不知不觉间,登上了读书人心中的圣殿!他若还反应不过来,就枉为首辅了!那曾让他忽略的不安,这一次以无比汹涌的姿态向他袭来! 章首辅惊恐的发现,有张闪着寒芒的巨网,罩向了京城! 他迅速做出决断,借太子之名,全城搜捕说书先生。可蒋兴利已死,锦衣卫指挥使空悬,由顾坚秉与褚俊楠共同执掌。他们消息灵通,配合金汁党通风报信,真正要紧的人,根本抓不着! 五城兵马司也来捣乱,言辞激烈的书生们,也是要教训的。可在五城兵马司的包庇之下,那些明显蛊惑人心的书生,在人海中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章首辅彻底怒了,民间琐事,并不能动摇他的根本。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皆得到朝代更迭之时。而今的天下,远远不到那等地步。因此,而今的权贵,仍然可对百姓生杀予夺! 要紧在朝堂,册封郡主的呼声越来越高。在这唇枪舌剑的空隙中,靖南伯抽空插了一句:“都督府的武德卫因冰雪困于朔方,现春暖花开,他们该回来了。” 吵架吵的正上头的几派人马,压根懒得理他。武德卫早该回来,一直拖着,那是圣上与兵部的事,与他们何干?兵部自然不能拦着武德卫回归,否则便是靖南伯不在意丢了几千人,康良侯还懒得养闲人呢。于是,在众人热火朝天的争论中,武德卫默默的起了程。 三月初一日,朝上硝烟未止。忍无可忍的章首辅,使出了雷霆手段。都察院奏报,户部左侍郎林广微营私舞弊、贪赃枉法,聚敛钱财达数十万之巨,理应重罚! 林广微是帝党插在户部的一颗钉子,亦是户部尚书谭吉玉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堂上多半是贪官,真查贪腐,六部九卿没几个躲的过。因此,狙击林广微,便是章首辅反击的号角! 第605页 随着林广微在章首辅雷霆一击中倒下,帝党官员纷纷以各种理由落马。短短五六日的功夫,永和帝便眼睁睁的看着,上蹿下跳支持册封郡主的官员们沉寂了下去。 章太后的提议被驳回,永和帝眼里满是失望。这一次,难道又是章首辅大获全胜么? 三月初九日,章太后宣召章首辅觐见,再次引起了万众瞩目。众人无不猜测,久不见面的兄妹,会商议什么? 章首辅猜测,或还是跟杨景澄之女有关。他都有些无奈了,从去岁起,章太后的招式便毫无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弄不出甚大动静,却总能惹他不快。若非他实在没有杨景澄的消息,致使心里没底,个把郡主的小事,都想索性放过算了。 跨过慈宁门,走到了大殿里的章首辅,肃、立、跪、叩首。可就在他抬头的刹那,眸光骤然一缩! 端坐在上首的章太后精神矍铄、面容红润,何曾有半分病态!? 这不可能! 章太后一声轻笑,那熟悉至极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瞬间映入了他的眼帘,震的他脑子嗡嗡作响。 “你不愿澄哥儿家的姐儿做郡主?”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问。 章首辅竭力稳定着情绪,梳理着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不待他回过神,章太后再次开口。 “既如此,那她便做公主,如何?” 第349章 叛变    轰的一声,章首辅的脑海似…… 轰的一声,章首辅的脑海似有雷鸣巨响,无数条细碎的线索,瞬间在他脑海里成型。 这不可能! 章首辅的脸色发白,章太后不会莫名其妙的装病。她的暂时退让,必然在谋求更大的利益。他飞速的回想华阳郡公遇害后的种种,很快抓住了一个关键的线头——章太后病重于杨景澄遇袭之后! 那时的所有人都以为,年老的章太后受不得打击,一病不起。此刻看来,她竟是从那时便开始布局。引诱他对杨景澄围追堵截、革职夺爵。而后故意围三缺一,借他的手,把杨景澄送去了朔方! 章太后的步步为营,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如同他曾诱捕华阳郡公的那样,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章首辅的眼睛顷刻间变的血红,他嘶哑着声音问:“康良侯是你的人!?” 章太后笑道:“是什么让你觉得,康良侯能放着从龙之功不要,而效忠于你?你可让长乐赏他公爵,澄哥儿不能赏?你可让长乐娶他孙女,澄哥儿不能娶?” “康良侯一向心胸狭隘,又刚愎骄傲。他岂肯要嗟来之食?”章太后笑容微敛,脸上略带了一丝怅然,“哥哥,尊贤使能、礼贤下士,皆是你曾教过我的,你自己忘了么?” 章首辅强行稳住心神,冷笑:“康良侯阳奉阴违,不怕圣上着恼么?” “你是说,靖南伯不好对付?”章太后轻易说出了章首辅的言外之意。永和帝的怒火不足为惧,但他的麾下,终是有能收拾康良侯的人。 章首辅没说话。 章太后笑着摇头:“忠于圣上的靖南伯,大抵,跟着华阳埋进土里了吧。” 章首辅的心猛的漏跳了一拍。 “哥哥,这是我家的天下。”章太后的神情变的严肃,“你执意扶持长乐做太子,问过我的意见么?” 章首辅沉默。 “但凡长乐有一丝一毫储君的风度,我都犯不着跟你不死不休。”章太后言语如刀,“华阳是他兄弟,既已惨死,为何不肯厚葬!?瑞安是他叔叔,意外身故,为何不予补偿!?”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章太后声如寒冰的道,“他连自家人都不肯给一丝善念,我凭什么要捏着鼻子认他做个当家人?” “你弄死自己的孙子,栽赃给我孙子。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便不从君臣论,你一个做舅舅的,成天见儿的巴不得外甥家倒霉,你还是个人!?” “家长理短,不是你的性子。”冷静了些许的章首辅,瞥了眼章太后,平静的道,“既是图穷匕见,不妨让我仔细瞧瞧你的底牌。” 章太后顿了许久,方道:“我若说,那都是我的真心话,你信么?” 章首辅眼中闪过了一丝愕然。 章太后没有再细说下去。几年来的腥风血雨,让她感触良多。她曾如兄长所言,对家长里短没有丝毫兴趣。全部精力皆在争权夺利。甚家族晚辈,甚儿孙满堂,与她何干? 满朝文武,蝇营狗苟,又有哪个谈过情深义重? 直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个杨景澄。 她至今也不认为,杨景澄那没有金刚手段的菩萨心肠,有何意义。没有她在前铺路,他只会是权力倾轧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死了都掀不起任何波澜。 然而,恰是这等没意义,居然让那么多人甘愿为他赴死。 尽管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她执掌天下四十余年,麾下能人无数,又有几人,肯毫不犹豫的替她挡刀?替她断后? 她自认待身边人不薄,可在顺太妃突袭她的时候,哪怕是兰贵,也没考虑过以命换命,而是取巧的用了花瓶。有时候她不禁想,若顺太妃突袭的是杨景澄,哪怕身手绝佳的丁年贵不在身边,那个叫青黛的丫头,有没有勇气生死搏杀? 她想,应该会的。因为丁年贵在她手底下,连真本事都懒的露。她救了他,赦免了他的罪过,命人教他习武,抚养长大。而后入锦衣卫,调东厂。年纪轻轻,从九品芝麻官,爬到了正六品。运气不坏的话,混个四品亦不困难。 第606页 可他毫不犹豫的倒向了杨景澄。 章太后并不为区区小人物而烦扰,只是,善于学习的她,从小人物的选择上,窥见了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的力量。 真正的人心。 她开始故意纵容杨景澄,越来越接近世俗眼中的老祖母。很奇异的,在她的监视中,丁年贵的态度慢慢有了改变。那小子不在满嘴胡扯的说大道理,而是会认认真真的说她的好话。 最让她惊奇的是,她这一点点柔情,在华阳郡公身亡,她开始张网的时候,成为了绝佳的背书,轻易撬动了汤宏的立场。紧接着,昔年华阳郡公的旧部,一个个的靠拢了过来。只因他们相信,她真的疼爱她的大孙子杨景澄。 偶尔在心中复盘,章太后就想笑。一群人算计来算计去,一个个恨不得肠子打上十八个弯,到头来,愿为她效命的理由,居然是她疼孙子!滑天下之大稽! 偏偏如此滑稽之事,却真的发生在了眼前。甚至于说,假若她骗了那群人,杨景澄只是她的幌子,那汤宏等人,必然将理直气壮的背叛她。哪怕他们背叛后,很可能变成一盘散沙,再无今日的力量。 杨景澄并没有振臂一呼,万众响应的气势。可若拿他做招牌,当真如虎添翼、势如破竹。华阳如此干过,引的曾忌惮他的人纷纷抛却了顾虑;她亦如此干过,引的昔年的死对头轻易对她言听计从。 唯有一条,这个招牌使久了,便容易把他当成自己人。 章太后时常想,我真拿他当亲孙子么?好像没有。但听到他受重刑的时候,坚如磐石的心,为何会痛的那般分明? 看着强撑着姿态的章首辅,章太后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疲倦。年过七十的她,似重新找回了些许幼时的柔情。奈何,沧海桑田,昔年相依为命的兄长成了死敌。 对待敌人,没有心慈手软,唯有手起刀落。因为,不如此,会死。 而章太后,还远远没有活够! “你让康良侯把他藏了起来,”章首辅依然镇定,“现他养好了伤,你便打算让武德卫原样把人送回来。” “造势,册封他的女儿为郡主。”章首辅淡淡的道,“让他在郡王的位置上,时刻威胁着太子。” 章首辅接着道:“圣上不喜太子,圣上大抵已后悔杀了华阳。” “你只需借力打力,在后头轻轻一推。按圣上的性子,他必对新出炉的郡王百般爱护。” “加之郡王离京的路上,太子曾百般刁难。很快,太子将陷入围攻,原就无甚长才的他,定然满身破绽。一个不留神,或时机成熟,废太子便顺理成章。” “国朝不能没有太子。众望所归的郡王,更玉牒改族谱,郑重册封太子。” “你还是太后,天下诸事,仍旧你说了算。直到你真的老的动不了的那一日。这一生,方叫死而无憾。” 章首辅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娘娘,您真以为,天下尽在股中,仍您摆布么?” 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道:“你有何反击之策,不妨与我说说。” “圣上若看的清大局,华阳早已是太子。”章首辅点评的毫不客气。他确有此底气,永和帝至今,都没察觉杨景澄的崛起,是他一手安排;更没发现,谋划华阳郡公之事,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按部就班的前行。 永和帝是帝王,他眼下无权,是因他要扶持太子。一旦他放开了口子,永和帝便会本能的想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权力只有那么大,永和帝手里的多了,旁人手里的便少了。同理,杨景澄拿的多了,能给永和帝的自然所剩无几。 如何平衡,早已是章首辅深入骨髓的本能。因此,想明白的他,根本不惧朝中风云。他甚至觉得,章太后的突然袭击,正是为了乱他心神。 他是首辅,雄霸朝堂多年。比起尚未回京的杨景澄,他占了绝对的优势。只要他不慌乱,稳稳当当的屹立在朝堂,便不会有破绽。或许他会因苍老,而不得不退出。但至少现在,那小子只能老老实实的给他当孙子! 宗室又如何?他当年杀的少么?章首辅的目光开始重新明亮,他不惧不退的望向宝座上的胞妹,想从我手里夺权,放马过来便是! 可章太后的眼神里,却带上了怜悯。她不否认章首辅确实能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你凭什么认为,御座上的皇帝,无人敢篡呢? 杨景澄他压根,就不打算做太子,甚至没打算认贼做父。获得武将支持的他,根本不屑跟你玩勾心斗角。 她的全部谋划,为的是篡位后的稳定。至于如何篡位,不必她来教。蠢蠢欲动的武将们自有千百种方式,轰开皇宫的大门。 “娘娘,”小太监的呼唤,打破了殿内有些胶着的气氛,“武德卫即将抵京。请娘娘示下。” 章首辅挑眉。 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小太监极度惊恐的冲进了乾清宫,尖利的大喊:“圣上!大事不好!前方驿站急报!康良侯反了!!!” 第350章 进宫    官道上,马蹄轰鸣,扬起的…… 官道上,马蹄轰鸣,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头的轻骑兵飞速的向京城疾驰,而打着武德卫旗号的步兵,也一路小跑着向城门靠近。 乾清宫里乱做了一团,永和帝半日都没想明白,康良侯好端端怎么会造反!?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朔方距离京城二千里之遥,如此规模的调兵,竟无驿站及时示警,难道九边皆反了么!? 第607页 永和帝却不知,早在多年前,北向的驿站就牢牢握在了章太后手中,如何能向他提前示警?加之康良侯派出的是轻骑兵突袭,驿站的马未必就真跑得过优良的军马。何况九边接到消息却没赶上趟的总兵官们,正在捶胸跺足的骂娘! 章太后从未承认过太子,杨景澄在她的支持下带兵冲杀回京,那都特娘的不叫篡位的!白捡的功绩啊,居然落到了康良侯那王八蛋手上!老天简直没开眼! 这里头,最激动的当属万全镇总兵的英国公。此前杨景澄派商户来示好,他深思熟虑后,觉着杨景澄希望渺茫,终是含混推诿了过去。至听见风声时,为时已晚,头汤都已叫人吃干抹净了! 心有不甘的英国公在屋中转了好半日,蓦得心念一动,便开始了暗中预备。侥天之大幸,他的提前动作没有白费。待等到了杨景澄出发的确切消息,立刻唤来了楼英,随手给他扣了个正五品的游击将军,把他往预备好的两千轻骑兵里一推,喝命他进京勤王! 楼英都惊呆了,从七品到五品,足足往上跳了四级!可英国公压根懒得同他细说,鬼赶似的把他撵上了马,连人带骑兵,一并撵往京中去了。 两千人在大战上算不得什么,英国公也不指望没带过兵的楼英打胜仗。他要的是态度!其余九边将领与杨景澄从未打过交道,即使他们有心在此刻表忠心,也不敢轻易动弹,万一叫杨景澄误会他们是敌军,岂不冤枉? 英国公则不同,他手底下有楼英,此乃天然的优势。楼英既与杨景澄自幼一块儿长大,无论他带多少人,都是去帮手的,而不是去阻拦的。这个便宜他不占白不占。 因此,永和帝完全没想到,从边疆奔袭而来的远远不止康良侯,还有混在康良侯队伍里的宣献伯,以及仗着天时地利的英国公。统共九个总兵,三个行动,三个未曾听到风声,两个想动却寻不到由头,还有一个不愿掺和。即使是章太后未曾控制驿站,京城亦不可能接到任何消息。 信鸽在空中飞舞,章首辅与章太后依旧在慈宁宫对峙。而就在此时,情急之下的永和帝撕心裂肺的嘶吼着,指使着太监们出宫调度都督府与京卫。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亦动了起来。承泽侯登上了京城的城门,顾坚秉与褚俊楠率领北镇抚司冲入了皇宫。 慈宁宫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章首辅心底升起。不待他问询,顾坚秉已大步流星的走来,身着甲胄的他抱拳行礼:“回禀娘娘,慈宁宫已布防妥当,请娘娘放心。” 章首辅脑子嗡了一下,慈宁宫为何要布防? 却听顾坚秉接着道:“褚俊楠已带着人围住了乾清宫。”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圣上并未发现异常。” 章首辅脸色骤变,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章太后:“你!!!” “你在篡位夺权!”章首辅的话从喉咙里吼了出来,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冷汗一层层的下落,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章太后一个女人,居然选择了兵谏! “篡位夺权?”章太后好笑,“我乃国朝主母。当年永和那小子的即位诏书,都须得我盖印。”说着,她从宝座上站起,缓步踱到了兄长跟前,“我是嫡母,废了那忤逆不孝的混账,谁敢质疑!?” 忤逆,十恶不赦之罪!民间妇人可向官府首告子孙不肖,国朝主母自可以此为由废立君王! “胡闹!”章首辅呼吸急促,“你放任武将,难道不怕酿成大祸!?”武将可是能凭借浩浩将兵,直接改朝换代的! 章太后冷笑:“难道就放任你祸国殃民?” 章首辅还想说什么,忽然暗道不好,章太后今日废话太多,她在拖时间!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的章首辅,掉头就想往出跑。却叫顾坚秉一把刀横在了跟前。 章首辅瞳孔一缩,顾坚秉居然带刀入了宫! “这些是华阳旧部!”章首辅的声音都尖利了,“你不要命了!” 章太后但笑不语。从华阳郡公亡故,到杨景澄的颠沛流离。长达近一年的功夫,足以让她看清楚朝臣的为人。俗话说,树倒猢孙散,当华阳那棵大树轰然倒下时,依旧留在树下为他哭泣的,无疑是值得信任的忠贞之臣。 及至杨景澄落难,有无数人暗中出手相助。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她在装病,不知道杨景澄有翻身的可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患难的绝境中,依旧肯冒着风险,去照拂杨景澄的人,其心性可想而知。 褚俊楠抛却前程,暗杀章氏子弟;顾坚秉坚守北镇抚司,暗中护持颜舜华。而后她提出册封郡主,对杨景澄的行踪一无所知的汤宏、池子卿等人,据理力争。包括她自己的心腹徐立本等,亦觉得区区郡主,不必阻拦。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章太后隐于幕后,清清楚楚的见证了人心与忠奸。她凭什么不敢把自身安危交到顾坚秉手中?就凭杨景澄的独女在慈宁宫内,她就敢放锦衣卫带刀入宫! 靖南伯的麾下在城外游走,轰鸣的马蹄由远及近,旌旗迎风飘扬。承泽侯屹立在城墙,遥看天边的黄沙。五城兵马司的小吏站在他身边瑟瑟发抖:“侯、侯爷……这是……要兵变了!?” 承泽侯低低笑道:“莫慌,只是有人回来报仇而已。”说毕,他抬眼看向了昔年华阳郡公府的方向,他曾数次出入的地方。梅夫人临终的话,言犹在耳。他的眼里有水光闪过,澄哥儿,你总算回来了。姑父险些,都等不下去了! 第608页 离京数月的武德卫出现在了城墙下,梅文寿骑在马上,与墙头的承泽侯对望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原该不许外人轻易入城的城门洞开,没有圣上亲笔调令的武德卫堂而皇之的踏入了城门。 轰隆隆——骑兵的马蹄越来越近。那万马奔腾的气势,敲在了京城百姓的心头,也敲碎了京中的平静繁华。 “到底多少人!探清楚了没有!”永和帝在乾清宫内焦躁的大喊。 褚俊楠面无表情的道:“臣等护卫在外,圣上且稍安勿躁。” “朝臣们呢?”永和帝质问,“阁臣理应在宫内坐班,为何不见!?” “对!对!章首辅呢?怎么不见?”刚赶过来的太子,慌乱的喊着,“来个人,去寻一寻章首辅!” 褚俊楠顿了顿,随意指派了两个人出门。随即,安静下来的宫殿内,听见了几里外的轰鸣! 永和帝不通军事,他不知道这般动静到底有多少人马,甚至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孤零零的站在巍峨的宫殿内,身边只有讨厌的太子,慌不择路的太监,与平静过头的褚俊楠。 “你们在算计我!”永和帝看着褚俊楠,幡然醒悟,“你是华阳的人,没那么好心来护卫我!” 褚俊楠沉默了一小会儿,道:“如若圣上不信臣等,臣立刻率人退出乾清宫。” “不要!”永和帝慌乱的喊出声,随即,他醒过了神,抬脚便往外头冲。 “圣上!您去哪?”褚俊楠忍不住道。 “你们都要害我!你们都要害我!!!”永和帝一边喊,一边头也不回的往前跑。褚俊楠只得跟上,慌的六神无主的太子亦跟在了后头。 “你们都要害我!”永和帝越跑越急。宫内原先的侍卫亦弄不清楚情况,不敢阻拦。任由他冲出了宫门,向西跑去。 “母后救我!”永和帝一步跨过隆宗门,朝慈宁门狂奔,“母后!有人要害我!救命!” 尖锐至变调的声音,极具有穿透力,轻易的隔着几重宫门,传进了慈宁宫大殿。章太后瞥了眼顾坚秉,冷酷的道:“押回去,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顾坚秉转身而出,随即,永和帝的高声呼喊戛然而止。 章首辅脸色惨白,他已听见了宛如雷鸣的马蹄声响。骑兵毫无阻碍的进了城,昭示着……京郊的驻军没有拦截,守城门的五城兵马也没有关闭城门。承泽侯倒戈他不意外,但靖南伯这位永和帝的头号心腹居然……也倒向了杨景澄。 “为什么?”无数的疑问在章首辅的脑子里盘桓,他的嗓子已干涩的发不出声响,却无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唉——”章太后幽幽的叹息传来,“哥哥,我给过你机会的。” 章首辅大口的喘着气,他逼迫自己冷静,马蹄声却干涉着他的思绪。 “你做的太绝了。”章太后道,“但凡你肯为江山留一条后路……都不至于走到今日的地步。” “他会屠了整个章家!!!”章首辅的咆哮终于冲出了咽喉,他愤怒至极的吼道,“那是你的娘家!” 章太后笑了笑,没再争辩。兄妹两个已吵过了无数次,既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不必在费口舌。她闭上了眼,轻声道:“动手。” “不——”章首辅的喊叫未出口,一把利剑已插在了他的胸口。 剧痛淹没了他的神志,口中喷出的血沫更阻挡了他接下来想说的万千话语。 “福儿,你……”章首辅话音未落,年逾七十的他,便软软倒下。鲜血洒落,在凿花的地砖上,留下了狰狞的痕迹。 章太后慢慢走到了兄长的跟前,蹲下,伸手合上了那不肯瞑目的双眼。 “我动手,总比锦衣卫动手强。” 屋内环绕的锦衣卫默然。 “娘娘,”把永和帝交还给褚俊楠的顾坚秉一阵风的冲了进来,抑制不住激动的喊道,“世子进宫了!” 第351章 登基(正文完结)    阳春三月,万…… 阳春三月,万象更新。杨景澄又一次在京城的街道上御马奔驰。去岁的他,只能单枪匹马,孤立无援的奔向了诏狱营救妻子;今春的他,却是率领千军万马,直入宫廷! 乾清宫内,御座上的帝王在瑟瑟发抖。他被顾坚秉强行驱离了慈宁宫,被迫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然而熟悉的御座没能带给他任何安全感,褚俊楠虎视眈眈的站在一旁,看似护卫,实则监视。 “你们总得告诉我,是谁打来了吧!”永和帝的音调里,带上了哭腔。恐惧了好半日,竟连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都一无所知,太荒谬了! 站在御座后头的太子,亦抖成了一团。他心里早有猜测,只是始终不愿相信。盖因他们皆是生长于京中的权贵,熟悉的自是文斗那一套。就如章首辅此前猜测的那般,谋郡王、谋太子,各自带着一帮麾下,在朝堂上日以继夜的争权夺利。 带兵直捣黄龙什么的,他听过历史演义,却从未想过会发生在眼前。 轰隆隆——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击溃了太子最后一丝侥幸。他再也站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陈方珠看着上方皇家“父子”二人的狼狈,心里是无比的畅快!华阳郡公正是过于忠诚,方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你们这对混蛋玩意儿,只配叫人千刀万剐! 第609页 “我可以让他做太子的!”永和帝大声喊道,可宫殿内的众人,无一回应。到了此时,谁都知道来者何人。康良侯既不是自己造反,那便是跟着旁人而来。宗室子弟流落在外的还能有哪个? “我从来就属意他做太子的!”马蹄声愈近,永和帝愈恐慌。他当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不可能天真的以为,外头的这般动静,只为争个太子。史上无数杀父弑君的故事在他脑子里盘桓。他一面恐惧即将到来的结果,一面期冀着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他不能这般对我!”永和帝的眼圈发红,心里升起了无尽的委屈。若说对华阳,他防备多过于喜爱,最后也确实动手杀了人;但自问对杨景澄,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慢待。哪怕被逼的定了杨景澄的罪,都始终在竭力周旋。 可此时,杨景澄竟带着人,直杀了回来…… 你对得起我的爱惜么!?永和帝在心中呐喊! “都是王八蛋!” “都是白眼狼!” 永和帝突然暴怒的从椅子上站起:“胆敢蔑视法纪朝纲,不会有好下场!” “砰!” 永和帝话音未落,一把长刀飙射而来,狠厉的插在了御座旁。直把跌坐在地上的太子惊的弹射而起,尖叫道:“别杀我!!!” “法纪朝纲?”大殿内响起了一声轻蔑的笑,“君有过,谏不从,取而代之,有何不妥?” 一直沉默的梁安寻声望去,只见大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个长身玉立、湛然若神的青年。记忆中稚气尚存的模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历经磨砺后的坚毅与沉着。 “孟子他不是这么说的!”永和帝撕心裂肺的喊,“他也骂乱成贼子的。” 盔甲的摩擦声,哗啦啦的响起。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不由的看向了门窗之外。乾清宫外的庭院宽广,大朝会时,能容纳文武数百官员,不显拥挤。而此时却是站满了身着甲胄的战兵。今日阳光正好,照在密密麻麻的甲胄上,是一整片耀目的白光。 战兵们在快速的移动,乾清门外还有人源源不断的涌来。康良侯、宣献伯、靖南伯与英国公的旌旗以此竖起,隆隆的马蹄声绕着乾清宫,久久不停。 永和帝蓦得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红着眼问杨景澄:“你……非要如此么?” 杨景澄没有答话,他步履从容的向御座走来。所过之处,散在永和帝前方的锦衣卫纷纷避让。褚俊楠迎下了台阶,同样身着甲胄的他躬身行礼后,退到了一旁。 “我可以册封你做太子!”永和帝到底在位四十年,多少有些韧劲。哪怕他已经被殿外的甲胄晃到了眼花,犹在催死挣扎,“我立刻下诏书、立刻盖印昭告天下!” “篡位谋逆,千古骂名。”永和帝竭力想说服杨景澄,“你我父慈子孝,岂不是一桩佳话?” “我有父亲。”杨景澄语调平静的道,“我没兴趣认贼作父。” 永和帝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张大着嘴,看着杨景澄扶上刀柄的手,又一次开始了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想杀我?”永和帝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疑问。 噌的一声,长刀出鞘!一缕寒芒掠过,在永和帝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刀锋擦过他的脖颈。赤红的鲜血登时宛如喷泉,铺天盖地的撒向了金銮殿的每一个角落。 太子呼吸都凝滞了!杨景澄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抬手间,便手起刀落的屠了帝王! 杨景澄墨黑的眼眸扫来,好似能看穿太子心中所想般,清清淡淡的道:“独夫民贼,何须多费口舌。” 太子猛的摇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的他,已连求饶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了。 长刀再次挥舞,在太子惊惧的惨叫声中,毫不留情的刺进了他的心脏。同样的龌龊小人,杨景澄懒得同他们废话。得到了武将拥戴的他,无需讲任何道理。兵临城下,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快的愚笨些的宫女太监都没反应过来。可就是在这片刻的功夫,永和一朝便成为了历史。被鲜血浇了满身的梁安一阵恍惚,从接到消息至永和帝死亡,一天的时间都没有,太快了!他的目光看向了倒在御座上,已没了生机的永和帝,心中顿时生出了无穷的酸涩。 他服侍了一生的帝王,竟不知不觉间,众叛亲离到了如此的地步。朔方到京城,两千多里的奔袭,他们竟连提前防备的资格都没有。 纵然章太后在幕后操控,纵然杨景澄兵贵神速,皆无法掩盖,骑兵到了京郊,皇帝才知晓的残酷事实。 梁安有时候也恨永和帝的喜怒无常,总想着跟个新贵,攫取更多的财富,过更好的日子。可此时此刻,看到那具鲜血瞬间流尽的尸体,还是双膝一软,跪伏在御座上,痛哭了起来。 那一年,永和帝五岁,他十岁。刚登基的永和帝,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稚气声声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圣上的话,奴才叫梁安。” “他们都是老头子,独你尚算顺眼,你就跟着我吧。” 一块馅饼从天而降,无根无基的梁安从此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无数人溜须拍马,无数人阿谀奉承。他清晰的知道,这一切皆是圣上所赐。因此,哪怕他无数次,被圣上逼的咬牙切齿,恨不得这心胸狭隘的老昏君早早去死。但当服侍了一生的主人真的死在了面前,才知道,锥心之痛,刻骨铭心。 第610页 可惜,真正受过永和帝恩惠的,并无几人。便是有,也在常年的胆战心惊中消磨干净了。 陈方珠也跪了下来,却不是对着尚在御座上的永和帝,而是朝杨景澄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语带哽咽的道:“世子,郡公在天上看着您呢!” 抬脚踏进殿中的康良侯脚步一滞,这等时候,他们自然要进来山呼万岁,砸实自家的从龙之功。却被陈方珠的一句话,生生阻在了门口。 只因方才杀人不眨眼的杨景澄,已然泪流满面。手刃仇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爽快。便是把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无法换回失去的亲人。他的父亲再见不到他的长进,他的兄长再见不到他的英姿。 原以为夺储路多难走,可走到了尽头,发现,也不过如此。 但凡他哥哥能稍微多狠一点,或许早已天下太平。不过事已至此,再多感怀也无意义。杨景澄抹了把脸,对着门口的武将们温和一笑:“进来吧。” 宣献伯一把推开康良侯,飞也似的跑了进来。康良侯气的差点在关键时候骂娘!靖南伯忍着笑,拉着他家的侄孙女婿楼英一齐进了殿门。紧接着李纪桐赶到,安永郡王也冒了出来。在杨景澄看不到的地方,几十个伶俐的小太监在皇宫与京城的道路上飞奔。而章太后静静的坐在慈宁宫的宝座上,细细的品味着多年前的过往。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五彩缤纷的闺中岁月,在记忆的沉淀里,早已尽失斑斓。 光阴流逝,时光不返。无论是垂髻小儿,还是耄耋老人,皆只能向前看,不得回头。 沙沙的脚步声踩在宫廷里的石板路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汤宏、潘志芳、于延绪、朱明德、徐立本、池子卿、齐成济……一个个的朝臣涌向了乾清宫。 早先一步进来的武德卫给文臣们让开了道路,肃穆的列队于宫道两旁。 洒满鲜血的乾清宫大殿,文武官员们自觉的按品级排队站好。陈方珠洪亮而绵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肃、立、跪、叩首——” 众朝臣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景澄腰背笔挺的立在御座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的朝臣。心中默道:惟愿你我君臣,携手中兴,不负先烈重望,继此盛世太平! 第352章 番外:春回    兰贵手捧着个卷轴,…… 兰贵手捧着个卷轴,在石板路上飞奔着。他身后跟着八个小太监,乍一看去,竟有股声势浩大之感。一行人快速穿过乾清门,朝臣的呼声将止,整个乾清宫有了刹那的安静。 “皇太后懿旨!新皇接旨——”兰贵洪亮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但凡能混出头的大太监,不论平日里多么的温言软语,到了要紧时刻,皆能声传数里。 杨景澄迅速回神,大步走到大殿正中,跪下,接旨。刚爬起来的朝臣再次纷纷跪下。 兰贵略微调整了下呼吸,熟练的抖开了懿旨,朗声念出了章太后册封的旨意。 杨景澄双手高举,恭敬的接过懿旨。他身后的官员,一个个顿时喜笑颜开。皇太后,在法理上便有废立君主之权,只是绝大多数皇太后做不到罢了。这也是长乐的太子位一直不稳的主要缘故,因为章太后至始至终,都没认可过这个太子。 如今章太后懿旨已下,杨景澄在法理上再无丝毫破绽。汤宏等人不得不暗赞章太后的心思缜密。不提之前伏线千里的布局,单说今日清晨宣召章首辅,继而分别调顾坚秉与褚俊楠镇守两宫。不仅缠住了章首辅,同时也断绝了永和帝最后一丝力量。 哪怕永和帝早已人心尽失,章太后却没有放松半点警惕。可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待完全执掌了宫廷,一面在慈宁宫杀章首辅,一面将永和帝扣死在乾清宫,静待杨景澄亲自动手。 杨景澄太年轻,固然能以利诱几方大将随他入京,却并无震慑武将的威望。让他亲手诛杀帝王,至少体现了他的胆量与决心。武将若想挟恩图报,必得掂量掂量是否会引发年轻皇帝的怒火。 暗杀是小人伎俩,然以庶民之身,不退不让,当机立断的在乾清宫砍杀帝王,正是在积累他的威望! 而后,早有预备的太监们,通知朝臣觐见;早备好的懿旨,及时出现。一桩一件,无不彰显着章太后的果决与周全。 武将或许不惧新皇,但是否有胆不惧心狠手辣的章太后? 恩威并施,方是皇家气魄。 兰贵交接完懿旨,躬身将新皇扶起,无比和气的笑道:“禀圣上,今次首恶章鸿祯已诛。圣上千里归来,想必疲乏,后续琐事,且交给下头人去办。久别未见,娘娘甚是想念圣上。还请圣上往慈宁宫一叙。” 康良侯听的倒吸一口凉气,章首辅死了!?太后也未免太雷厉风行了吧!杨景澄手起刀落的干掉永和帝,为的是避免夜长梦多。甚正统法理的,人都凉了,自是成王败寇。然章首辅与傀儡皇帝又不同,他才是朝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那个,章太后居然二话不说的先把人给干掉了! 不愧是老太后!宣献伯也在心中暗叹道,章鸿祯都说嗝屁就嗝屁,看来老子被她摁着揍了一辈子不丢人! 进宫便直奔乾清宫的杨景澄微微愣了愣,又很快醒过了神。抬手把懿旨放到了陈方珠手上,转身对众朝臣道:“今日且散朝吧。” 第611页 今日大家伙皆是来表忠心的,没有谁不长眼的拦着人祖孙重逢。只有徐立本反应极快的道:“圣上请先去慈宁宫拜见娘娘,臣暂留此处,等着工部派人来重新修缮铺陈大殿。包管明日一早,便收拾的妥妥当当的,请圣上放心。” 被个前章党抢了先的众朝臣纷纷暗骂马屁精!就有朱明德赶忙跳出来道:“按规矩,先帝后妃须得迁宫,礼部立时去办!” 有了两位尚书开头,各衙门立刻发言,三言两语把差事抢了个一干二净,啥也没捞着的李纪桐面皮直抽,论不要脸还得数文臣们,他们武将着实差了些火候。 兰贵无奈的阻住还想跳出来表忠心的人,连忙拉着杨景澄往慈宁宫去了。 章太后谋划已久,她坐镇宫中,一步一步的收网,宫内自是比乾清宫更清爽。章首辅的尸首早不见了踪影,慈宁宫安宁的仿佛甚都没发生过。杨景澄快步走进宫殿内,恰好燕子归巢,呼啦啦的从头上飞过。 杨景澄不由抬头看向房梁上的燕子窝,宫内甚时候能放燕子筑巢了?兰贵极有眼色的低声道:“自您南下,娘娘每每坐在殿中,看着燕子出神。想是她惦记着您,盼着您早日归家哩。” 杨景澄笑了笑,没接话茬。大宫女阿糖赶上来行礼,而后引着杨景澄往东暖阁里走。幔帐层层撩起,杨景澄终于见到了阔别三年的章太后。而今,应该称之为太皇太后了。 “回来了。”章太后的语调平淡,听不出什么的情绪,好似孙子只是去逛了半日园子,在天黑时分归来请安一般。平平常常,毫无波澜。 杨景澄脚步一顿,他立在了不远处,不及行礼,已看到了章太后的满头银丝与苍老数倍的面容。他知道章太后有无穷多的算计,亦窥见了她浓重至极的私心,可她同时又殚精竭虑的维护着自己。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把他扶上了皇位,帮他报了仇。 四目相对,章太后的眼神好似古井无波。杨景澄心里蓦得一酸,他接到华阳郡公死讯时,难过的饭都吃不下。那亲手诛杀嫡亲兄长的章太后,今日又是怎样的心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坊间传言冷酷无情的华阳郡公,能纵的他在北镇抚司的大堂里上房揭瓦;坊间传言铁石心肠的章太后,真的能对至亲之死无动于衷? “奶奶……” 章太后故作平静的表情一窒。这是杨景澄第一次叫她奶奶,而不是娘娘。 杨景澄上前两步,跪在了章太后跟前:“孙儿回来了。” 章太后低头,看见了那明亮眼眸中自己的倒影,以及没有丝毫掩饰的担忧。章太后蓦得就委屈了起来,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谁都把她当成了战无不胜的霸王。唯有自家知道,这满地荆棘的路,踩上去真的好疼! “我哥哥死了……”章太后的声音迅速沙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嗯。”杨景澄应了一声。 水光在章太后的眸中闪过,快的好似错觉。她接连深呼吸了几口,伸手摸了摸杨景澄的头,轻声道:“章家是我娘家,你别把他们往诏狱里拉好不好?” 章太后的示弱,险些让杨景澄直接说出只诛首恶之语。可话到嘴边,他忍住了。章家枝繁叶茂,盘踞京中几百年。族中大小官员无数,祭田更是广袤无边。斩草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杨景澄苦笑,这么快,他就要举起屠刀,杀人如麻了么? “十四岁以上男丁杀,十四岁以下男丁流。”章太后轻飘飘的说着判决,“女眷籍没……”她闭了闭眼,“如何?” “您可以等我来说的。”杨景澄道。 “有些事,必须自己做。就如那混小子须得你自己杀,长乐得你自己灭。”章太后又揉了揉杨景澄的头,“何况,只有我开口,朝臣才不会找你麻烦。你别看他们今日声嘶力竭的山呼万岁,欺负新皇帝,他们可是熟练活。” 杨景澄无言以对。 章太后的手,顺着发丝,落到了杨景澄的脖颈处。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是重枷加身留下的痕迹。轻轻抚了好几下,她问:“恨我么?” 杨景澄问:“华阳哥哥的事,您有插手么?” 章太后笑了起来,伸手在杨景澄额头上重重的点了一下:“我说没有,你便信?” 杨景澄没笑:“您说,我信。” 章太后默然半晌,道:“我没杀他,也没救他。” 杨景澄登时抿紧了唇。人皆有私心,章太后亦有,并不奇怪。可也正是这份私心,让他对章太后的感情变得复杂。感激与憎恨死死纠缠,把一切搅成了一团乱麻。 沉默,在东暖阁内蔓延。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率先开口:“我闺女呢?” 兰贵等人的心下顿时一松,华阳郡公之死,是祖孙二人之间极难消解的刺,杨景澄不愿死磕,再好不过。 章太后伸手拉起杨景澄,命他坐到了自己身边,才笑道:“你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她那么点大的人,正是爱吃爱睡长个儿的时候。这会子早睡了,你今晚就住我宫里,明儿早起便能见着她。” “对了,她还没起大名,你想好了她的大名没有?” 杨景澄道:“叫心砚吧,杨心砚。” 章太后愣了愣:“哪两个字?” 杨景澄道:“砚台的砚。” 第612页 章太后:“……” “砚台黑的,姑娘家心黑点好,心黑点不吃亏。”杨景澄认真道,“就像您这样!” 啪!章太后恼的在杨景澄后脑勺上拍了一记:“打我入宫起,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你是头一个!” 杨景澄笑着一把抱住了老太太:“做孙子的,不淘气就不可爱了。”无论如何,谢您的庇佑,让我全家得以团圆。 章太后幼年丧母,至多被哥哥搂一搂肩,还没叫人如此抱过,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一天到晚擦不完窗户的广昌噗嗤笑了一声,随即整个慈宁宫都笑了起来。 春回日暖,柳暗花明。永和一朝的动荡结束,该是国朝新生之时了。 第353章 迁宫   皇帝丧,又称山陵崩。盖因多…… 皇帝丧,又称山陵崩。盖因多半时候,皇帝的死亡,代表着朝代更迭。围绕着新皇上位,必定有无数的争夺与动荡。然永和帝的亡故,又有不同。表面上看,他是被远房侄儿诛杀篡位的;可细细探究,便能发现,他并非死于杨景澄之手,杀他的人却是章太后。 章太后作为嫡母,身份上天然占优势。史上废立君王的太后不知凡几,而皇帝能废太后的,却屈指可数。这便也罢了,史上的太后,多半不懂朝政,所谓废立,也不过是朝臣手里的提线木偶。便是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奈何,本朝的章太后,不仅是嫡母,亦是真正执掌朝政数十年之久的当家人。若非她实无力自家篡位夺权,恐怕此刻坐在御座上的,早换成她自己了。 如此底蕴,哪怕某日早起她心情不好,立等要强行废了永和帝,八成也能得逞。何况她隐于幕后,布局数月之久,最后兵谏夺权,可谓万无一失。且,她在夺权之前,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譬如阁臣里的汤宏,六部里的池子卿,皆有事先沟通。 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筛查,可谓把朝臣的脾性立场摸了个清清楚楚。哪些是必须清除的,哪些又是可收拢的,早在心里有本明帐,只待分批收拾。 因此,色色齐备的前提下,宫廷内仅仅乱了一日,便迅速恢复了秩序。而宫廷外,手执名单的靖南伯,带着都督府的人马,按图索骥挨个抓捕。靖南伯麾下几十万人马,随手调三五万入城,甚树大根深的王公贵族,皆能一锅端了! 加之李纪桐封锁城门,哪怕伶俐至极的人,也休想逃脱。 这便是武将之可怖。凭你何等惊才绝艳,亦抵不过武将的一把屠刀。 这亦是章太后非要杨景澄走一趟边疆的缘由。只有他去了边疆,才能诱惑得了武将出手,否则任由京里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又与边疆武将何干?做臣子的的确皆盼从龙之功,可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有空口许诺,真当边疆将领是傻的? 但把杨景澄送到了他们手中,便不同了。他们立时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在法理上立于了不败之地。哪怕果真被京中的靖南伯打败,有杨景澄这张牌在手,至少不会牵连家族。 风险小,收益大,便是康良侯不敢赌,那宣献伯敢赌么?宣献伯不敢,那英国公敢么?九边将领,各有脾性,但只要有一个愿赌,章太后的目的便达到了。 获得了边疆将领的支持,大都督靖南伯的倒戈自然顺理成章。要知道京官不好做,尤其是京城的武官更不好做。麾下几十万将兵,分属五个都督府,各家子侄混迹其中,派系林立,盘根错节。有些人想谋泼天富贵,有些人却只想安分守己。 若非如此,靖南伯早劝华阳郡公带着都督府,直闯皇城了,又何必在朝堂上勾心斗角? 唯有当康良侯、宣献伯与英国公拥簇着杨景澄,联袂而来之时,靖南伯方能鼓动麾下去蹭好处。这里头或依旧有不爱管闲事的,可到了这等时候,只消有一半愿意占便宜,就能打到一片散沙的京卫与摆着好看的南镇抚司哭爹喊娘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章太后甚至要求靖南伯提前派出武德卫作为人质。武德卫指挥使梅文寿,出身于顺国公府。顺国公乃当年跟着□□起兵的人家,是国朝一等一的名门勋贵。靖南伯胆敢坑他家的子孙,他能活撕了靖南伯。 可以说杨景澄从流放到回京,是一环扣着一环的连环计。而计策的初始,正是章首辅逼永和帝给杨景澄定罪之时。一封定罪的诏书,立时让章太后猜到了杨景澄的逃脱,也让她预判了章首辅的计谋。她对自家兄长,实在过于熟悉了。 也正因为熟悉,章太后才不想杨景澄重新卷入朝堂斗争的泥潭。在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不知埋葬了多少英才。华阳郡公难道不够老练?不也一样死的悄无声息? 章首辅死前在慈宁宫里的那番话,并非虚张声势。朝堂政斗,是章首辅的绝对主场。哪怕连章太后,许多时候也囿于女子身份,被迫妥协。杨景澄本就是章太后妥协下的折中之选,不想章首辅依旧不愿。既如此,章太后再抬起杨景澄与章首辅打擂台,无疑是自寻死路。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一条路走不通的章太后,在杨景澄失踪后,迅速调转了方向,重新开路。朝中政斗是章首辅的主场,那军事呢? 章首辅的确没想到,章太后竟有如此胆魄,敢放边疆武将肆意入城。此招极为凶险,一着不慎,便是江山易主,她连公主都没得做,且必定背上千古骂名。 第613页 但章太后就是赌了!只因她不赌这一把,江山落到了长乐手中,她便是太后当到了死,牌位安安稳稳的入了皇陵,又有甚意思?她娘家祸的国殃的民,难道千古之后,她便无需背骂名? 当日之景况,于杨景澄而言,是战亦死,不战亦死;对章太后而言,又何尝不是? 这一场豪赌,收获亦是巨大的。首先,朝堂纷争不再是你拉我扯的僵持,武将入城,反抗者,杀无赦!其次,杨景澄直接登基,不惧夜长梦多;再次,章太后在此时尚有余力,可威慑四海,让杨景澄从容执掌朝堂;最后,则是一批高官的倒下,在充盈国库与内库的同时,掀起的动荡亦能在一定程度上节制土地兼并。至少,章党的良田,可尽归朝廷。 但,这一场豪赌,无疑也让章太后心力交瘁。连环计说起来精彩,未成之时,每一步都宛如在钢丝上跳舞,稍有不慎,即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毕竟,她算的再好,也得杨景澄自家能有足够的气运去闯关。好在,杨景澄的气运的确不错,不独躲过了刺杀,也熬过了刑罚。 终于走到了这一日,祖孙两个皆觉精疲力竭。 慈宁宫内,拉着杨景澄说了好一会子话的章太后,在兰贵的提醒下,方想起今日竟是水米未进。杨景澄亦只在马上啃了两个馒头,早饿了个前胸贴后背。奈何弑君着实刺激,让他竟全然忘了吃饭。 兰贵忙命人传膳,不想,今日宫中动乱,御膳房吓了个半死,哪还记得做饭这等小事。等他们做好饭,不定甚时候去了。章太后与杨景澄只好一人端了叠点心,就着茶水,没滋没味的吃着。 比御厨更乱换的是永和帝的后宫们。白日里武将在宫里横冲直撞,一无所知的后宫妃嫔们犹如受惊的兔子,满宫里乱窜。及至天黑时分,骤然听到永和帝的死讯,还没来得及哭,内务府与礼部即有人来催着她们迁宫。 论理,新皇登基,也不至于那般急切驱赶先皇遗孀。奈何先皇并非病故,而是被章太后所废。废帝的遗孀,自无太后太妃的体面。此刻满宫的妃嫔,尽数失去了名分与品级。她们是留在宫中,还是流放去惠慈庵受苦,亦或是索性叫新皇赐死殉葬,皆未可知。 妃嫔们围着钟皇后,哭做了一团。偏此时杨景澄正在慈宁宫内与章太后说话,办事的官员们没一个敢去打搅。商议了半日,众人又把梁安刨了出来,央他去回话。 梁安刚收殓了永和帝,如何安葬废帝,亦无章程。甚至停灵在何处,礼部暂没吵出个结果。梁安只得背着永和帝的尸体,放在了自己的屋里,又去借了冰防腐,方算暂时安顿妥当。此刻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妃嫔们,梁安只得抹了把脸,重新整理好仪容,往慈宁宫回话。 走到慈宁宫时,累极了的章太后已经睡了。暂居东暖阁的杨景澄,亦在太监的伺候下,预备休息。梁安一个做贴身太监的,最会察言观色。见杨景澄困的睁不开眼的模样,心里很是发虚。人自然是吃饱睡足心情好的时候更好说话,似杨景澄此刻的光景,他怕一开口,钟皇后就得滚去惠慈庵跟宗室姬妾们作伴了。 好在杨景澄对梁安印象不错,尤其是此时梁安双眼红肿,代表着他惦念旧主。时下的人,对忠仆总有几分优待。于是杨景澄强打起精神问道:“你不是外人,有事直说吧。” “回禀圣上,”刚行过大礼的梁安再次躬身,“先前的娘娘们该安置在何处,还请圣上示下。” 杨景澄惊讶道:“此等小事,何以半夜来问?”随即他反应了过来,赶忙问道,“是否有人请她们迁宫?” 梁安点了点头。 杨景澄当即无语,算是重新认识了宫里马屁精们的能耐。好半晌,他略带埋怨的道:“大半夜的,折腾女眷作甚?舜华尚滞留驿站,便是她回来了,跟着我在慈宁宫住几日也不打紧。” 梁安眼睛一酸,再次跪了下去:“圣上……可否许先前的娘娘们,迁居宁寿宫?”按理,先皇遗孀该住慈宁宫的,但谁敢让章太后搬家?谁又敢来她的地盘叨扰?梁安只能退而求其次,瞄上了宁寿宫。好赖在宫里,他亦有些人脉,不至于让钟皇后似惠慈庵的女眷们那般受苦。 杨景澄早不是往日的愣头青,这一场夺储,少说也让他长了百八十个心眼。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了后宫之景象。必定有人捧高踩低,趁机磋磨永和帝遗孀,以向他表忠心。而后宫琐事,梁安完全有理由袖手旁观。可他不单没袖手,还大半夜的跑来求情,竟是对了杨景澄的脾性。 要知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钟皇后等人,天大的本事,死了男人,便再无任何前程可言。梁安为她们求情,为的唯有道义。 同时,梁安的存在,也提醒了杨景澄。不论永和帝多昏聩多不得人心,总有几个真心实意待他的人。安抚这些人,亦是快速平息动荡的有效手段。于是杨景澄笑道:“看你说的,她们不去宁寿宫,难道还住到慈宁宫里来?” 梁安愣了愣,随即脸上一喜!杨景澄没打算把女眷们赶出宫! “你且去告诉他们,就说我的话。宁寿宫里尚有几位长辈居住,三更半夜的搅了她们的清净不像话。我可没空管后宫琐事,迁宫之事暂缓,待皇后归来再主持。”杨景澄想了想又道,“眼下后宫只怕人心浮动,海宁妹妹年纪小,容易受惊。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我且把她托给你,你千万仔细些。她倘或受了委屈,我可是要恼的。” 第614页 梁安强忍着泪,给杨景澄磕了个头,哽咽着道:“奴才遵旨。” 第354章 威慑    皇帝的一言一行,皆万众瞩…… 皇帝的一言一行,皆万众瞩目。因此杨景澄命梁安照应海宁公主,并预备将废帝遗孀安置进宁寿宫内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靖南伯耳中。 在这注定不太平的夜里,忙着抓捕章党的靖南伯自然没心思休息。不独他,连带久未回京的康良侯与宣献伯皆了无睡意。三个老熟人凑在一处,一面汇拢着各方消息,一面叙着旧。忽闻宫中的动静,宣献伯便立时对靖南伯笑道:“你可放心了。” 靖南伯沉默了一小会儿,道:“圣上秉性仁善又有担当,实乃明君风范。” “嗤!”宣献伯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你们在京里待久了的,惯会说套话。这儿就咱三个老熟人,没必要藏着掖着的。依我看,八成是有黑了心肠的人算计你老魏!钟娘娘一向不管事,后宫里最大的便是你闺女。大半夜的立逼着迁宫,怕正是想看你的反应吧。” “你离京太久,不知京中景况,乱猜什么?我有甚好算计的?”靖南伯糟心的道,“依我说,十成十是朱明德那废物点心的自作主张,以为大半夜里行事才叫表忠心呢!” 宣献伯不信:“圣上刚登基一日,正是拉一波打一波的时候。他好端端的欺负女眷,平白得罪你作甚?我看必有内情。” 谁料康良侯长叹了一声道:“你们怕是忘了吴子英与先青田郡公了吧?那位留下的人……” 宣献伯当即无言以对,前些年,他没少被吴子英气到吐血,好几场败仗皆是叫兵部连累的,说起来那可真是恨的咬牙切齿。是以他早先与华阳郡公好,全因华阳郡公做过武将,或能体谅些许边疆艰难,不至于叫朝中文臣哄的防他们如同防贼。 想到此处,宣献伯不由撇嘴。边疆武将有甚好防的,如今的边疆,早比不得古时。他们这行还叫节度使的那会子,能自家铸币的都有。甚税收粮草,全在自家地盘里产出,朝廷算条卵!是以后来他们拥兵自重,把天下弄了个分崩离析。 可自打前朝的前朝开始,地方财政七八成都得上缴国库,当地截流的本就少的可怜,文臣还得从中捞一笔,军费开支尽数归兵部拨款。那动个屁的花花肠子,不被兵部的花花肠子们搞死就不错了。 要不然他们边疆武将,那么看重从龙之功作甚?不就是为了混点香火情,好让兵部有所顾忌,别太欺负他们么?可谁又能想到,他们脑门上正顶着闪闪发光的功绩呢,靖南伯的亲闺女就大半夜的被文臣撵到鸡飞狗跳了。 宣献伯在心里痛骂了番文臣,顺便把永和帝鄙视了个死,看你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事实上愤懑的不止宣献伯,躺在床上的杨景澄亦被气的没了睡意。党同伐异、清除异己,在有几万将兵的前提下,自然易如反掌。可等收拾了章党之后,他要面临的将是更棘手的局面。 譬如说,前帝党们该如何处置? 他们刚功勋卓著的拥簇了自己登上宝座,立刻卸磨杀驴显然不妥。然而,似朱明德这等贪得无厌、无才无德,只会溜须拍马的货色,朝中数不胜数。平心而论,作为皇帝,他真宁可要十个行事稳重的谭吉玉,也不想要半个比太监还没节操的朱明德。 前帝党养的心焦,前章党杀的心疼,大抵就是杨景澄此刻的心情了。想着那一团混乱的烂摊子,登基头一日的杨景澄彻底失眠。 次日一早,杨景澄并没空闲见自己的女儿。主持抓捕的靖南伯与李纪桐联袂赶来,汇报昨夜战果。几万人的同时行动,效果惊人。在京的章鸿祯党羽们尽数落网。刑部大牢、锦衣卫诏狱与东厂的小牢房皆塞了个满满当当。即便如此,还有许多人住不进去。 比如枝繁叶茂的章家,几百人聚族而居,便是把京里的牢房都腾出来,都不够给他们家住的。偏生章鸿祯一手推动了毒杀华阳郡公事,还故意吓唬瑞安公,致使瑞安公病逝。旁人倒可只夷个三族什么的,章氏家族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正议论着章家人该锁在何处,安永郡王便匆匆赶了来。他同样为的是章家事——章家数代与宗室联姻,他们家不仅王妃夫人多,娶进家门的宗女亦不少。便是不牵连出嫁女,且饶宗室妇人们一命,那嫁在章家的宗女又当如何? 杨景澄一噎,他是没打算同自家的婶婶嫂嫂们计较的,按时下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纵然有好些女眷总偏着娘家,到底是他们杨家人不是?岂能因外人牵连了自家人。可按同一套规矩,嫁去章家的宗女们,又与杨家无干了。 然而,倘或他赦免了宗女们,以免她们籍没受辱。那章氏的媳妇们,谁又是没娘家的?要命的是,这里头有没有此番功臣里的女儿孙女?有没有他们家的亲戚?放过了宗女们,要不要放过这些父亲捞了功绩的女眷们?如若皆放过,那岂不是有娘家的逃生,没娘家的活该籍没了? 安永郡王觑着杨景澄的神色,心里犯苦。事涉章家,章太后亲自下的令,他半点不想沾手。奈何他现为宗人令,一大清早就被诸多亲戚堵在了家里,逼的他不得不进宫来求情。心里不住的痛骂章鸿祯,你哪怕不逼死瑞安公也好啊!逼死了瑞安公,杨景澄便是有心想轻轻放过,也不得不硬起心肠。 第615页 要知道,杨景澄并非以永和嗣子继的位,他是章太后废了永和帝之后,从旁支挑来做族长的孩儿。换言之,瑞安公无论是血缘上,还是宗法上,都是杨景澄铁板钉钉的亲爹。现追封瑞安公为先皇,从法理上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此一来,章鸿祯便是逼死了皇帝的凶手,妥妥儿的谋逆,诛九族!何况章鸿祯还一手谋划了准太子华阳郡公的死亡。比起这位仁兄的罪责,章太后的判决着实太轻了。这也是朝臣与法度能接受的极限。否则,肆意插手储君废立的乱臣贼子,都轻易放过他的家眷,那皇家威严何在? 杨景澄在安永郡王宛如便秘的神情中,迅速想通了关节,顿觉肝疼。早知道皇帝不是个好干的活儿,却不曾想屁股还没坐到龙椅上,糟心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的来。弄的他都哀怨了,这破九五至尊的倒霉位置,你们抢个狗蛋啊抢!老子想回去做纨绔了都! 好在杨景澄作为一个资深纨绔,旁的本事没有,请家长却是熟练活。这等左右为难,怎么处理皆不妥之事,他果断的找了章太后。 章太后倒是一夜好眠,清晨起来精神抖索的往宝座上一坐,严厉的训斥声便当头砸来:“些许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 安永郡王巨冤,哭丧着脸道:“娘娘,各路叔叔伯伯婶婶伯母都在我家哭,我也没法子啊!” 章太后淡淡的道:“你要他们来同我哭。” 安永郡王:“……” 在旁装死的靖南伯与李纪桐:“……” 狠还是老太后狠!谁特么敢来同你哭啊?不要命了怎底?您老当年宗室男丁都砍的手起刀落,弄死几个宗女能叫事儿么? 章太后冷笑:“我亦姓章,故对章家已然十分优待。居然还敢上蹿下跳的求情!?你们就欺负圣上年纪小面皮儿薄吧。只你们怕不是忘了,他去宁江卫做指挥使之前,当的是北镇抚使。怎么?给脸不要脸?非要惹得他使出锦衣卫的手段,你们才肯认得好歹二字?” 安永郡王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大清早的来求情,确有仗着杨景澄好脾气的缘故。可细想想,杨景澄脾气再好,终归不再是他的晚辈,而是他的君王。圣心难测方是道理,倘或杨景澄记仇,即使今日无事,翌日只怕就得遭殃。 章太后哼了一声,对于先帝忽然崩逝,朝廷顿生乱象,她已是经过一回。有些是朝臣故意试探,好在将来拿捏新皇;有些则是摸不著新皇的脾性,按旧规矩行事,却给新皇造成了困扰;更有甚者,便是如安永郡王般,还未适应新皇身份的转变,遇事不想着为君主排忧解难,反倒是把麻烦事儿往新皇身上扔,自家脱身而去。 杨景澄登基便不得安生,并非皇帝果真如此难做。只因他没当过太子,在朝中毫无威望,朝臣自然把他当个菩萨糊弄。休说朝堂,便是一家一户,新媳妇刚嫁进来,管家娘子也是不给面子的。想要他们立时服帖,还是得有长辈撑腰的好。 于是章太后暂把安永郡王扔到一旁,接着冷着脸道:“朱明德何在?” 就有小太监赶忙飞奔出去,往礼部衙门去寻朱明德。太后宣召,朱明德心中一跳,忙不迭的赶到慈宁宫。将将跪下去,就听章太后质问:“朱大人昨夜好大的官威,你可是对我的儿媳们有什么意见?” 朱明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叫章太后一提醒,他这会儿总算想起了,永和帝的后宫中,还有位章太后的嫡亲侄女!昨夜亦在被惊扰之列! 靖南伯朝朱明德丢了个鄙视的眼神,永和帝是被废了,按什么品级下葬也商议出结果。然不论他怎么个葬法,他都是章太后的独子。人家彪悍的老母眼看着要在新朝接着嚣张,你去踩人儿子的颜面!?这也能混进六部尚书,也难怪永和帝的朝堂乱象频发了。 “不好好操持圣上的登基大典,却把手伸到后宫里来。”章太后语调冰寒,“朱大人是仗着有功,不把我老婆子放在眼里了啊!” 此言诛心!朱明德吓的一个哆嗦,连忙磕头认罪:“臣不敢,是臣一时糊涂,请娘娘恕罪。” “我不恕你如何?”章太后不依不饶。 朱明德如何敢接话?唯有不住磕头。 “叉出去!”章太后面无表情的宣判,“藐视皇家的狗东西,即刻革职,滚出京城!” 朱明德浑身一僵,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他在礼部兢兢业业十数年,在杨景澄最无助之时,顶着章鸿祯的压力,与之死磕数月之久。竟就在杨景澄登基的次日,被赶出了京城!? 他跪伏在地,章太后却好似能一眼看穿他的心底。只见章太后眸光如冰的扫过殿中众人,缓缓道:“择选新皇上位,最大功绩者,是我!” “我且活着,”她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谁敢在我跟前玩挟恩图报那一套……” “啪”的一声,一块玉佩猛砸在凿花的地砖上,摔了个粉碎。 “休怪我无情!” 第355章 选官    侍立在旁的杨景澄,看着章…… 侍立在旁的杨景澄,看着章太后,若有所思。他自问亦算行事果断之人,却做不到章太后的手起刀落。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何等要紧,在眼下的乱局中,礼部尚书说撸便撸,的确气势惊人。枉费他思量了整夜,却不想在章太后眼里,不值一提。 第616页 也是,横竖朝堂已经够乱的,再添上桩小事,不值什么。比起其它地方,礼部左右侍郎皆是前帝党,撸了个尚书,一时半会儿的掀不起甚风浪。如今真正要紧的是吏部与刑部,这两处皆是章党老巢,今晨已尽数缉拿,两个部门几近瘫痪,急需调人。 能想到此处的自然不止杨景澄,辰时初刻,比以往上朝略晚些的时分,汤宏等朝臣纷纷抵达了慈宁宫,谈起了六部调整的事宜。 因吏部最是敏感,次辅汤宏首先拿户部说话。已革户部尚书谭吉玉,乃章鸿祯的舅兄,蒋兴利的大姐夫。落网后,刑部大牢里的狱卒看他的眼神,已是个死人了。不过他去岁一直病怏怏的,不曾掺和过太多事,家眷大抵无碍。储位之争,能罪止自身已然大幸。 如今谭吉玉下了大牢,他又是个行事稳重谨慎之人,多年来把户部守的好似铁桶。他这一落马,户部官员就跟下饺子一般,倒了泰半有余。唯一不曾受到波及林广微,乃昔年永和帝硬塞进户部的钉子,全无建树。只仗着他岳父是英国公,谭吉玉动不得他,把他当成菩萨供着罢了。 可如此一来,让林广微补户部尚书,便有不妥。户部何等要紧的衙门,今年又是杨景澄登基之年,他的登基大典,皇后册封、皇妃册封、公主册封,乃至皇宫修缮,诸臣恩赏,加开恩科,要花钱的地方数不胜数,户部出点岔子,谁也别想好过。 当着章太后的面,刚看见朱明德下场的众朝臣讨论的十分克制,竟难得没有吵起来。章太后听了一阵车轱辘话,不耐烦了。先把杨景澄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直接问:“圣上有何意见?” 杨景澄想了想,道:“工部尚书徐立本此前在户部多年,想是极熟户部章程,可调任户部尚书。”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看向了徐立本,无不心生羡慕之意。要知道此人早先可是旗帜鲜明的后党,与章鸿祯关系极好。其家族子弟还跟着章士阁一起干过截杨景澄粮草倒卖之事。却是在杨景澄流放路途受刑后,恼怒的与章鸿祯翻了脸。 不想那一场争吵,竟成就了今日!别看从工部尚书调到户部尚书品级未变,好似平调。里头的差距可就太大了。旁的不论,大朝会站班,六部里吏部为首,户部次之,工部排最末。当初徐立本正是从户部左侍郎升尚书无望,方调去了工部。如今强势杀回户部做尚书,颇有“荣归故里”之感。 最让人艳羡的是,杨景澄初理事,徐立本头一个升官,可见他底子虽不干净,但在皇帝心里的印象却极好,入阁指日可待! 这正是杨景澄昨夜未眠的结果之一,不得不承认,章鸿祯自家有本事,他重用过的人,亦比前帝党们强百倍不止。去岁徐立本与章鸿祯闹翻,未必真有同情心,但他审时度势的眼光,值得赞赏。何况,杨景澄心里明白,徐立本实际上是章太后的人。 章太后待他,着实是很不错的。 万事开头难,杨景澄的第一条政令,挑的相当有水平。首先徐立本资历足够老,他去做户部尚书,户部无人不服,能迅速平息骚乱,让户部恢复秩序;其次,不仅杨景澄,此刻在殿中的,无人不知徐立本乃章太后的麾下。明摆着章太后此时心情不佳,谁都不敢落她颜面。杨景澄的任免,自无人反对。这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殿中多半是七窍玲珑之人,略作思量之后,不由皆暗赞了声好!汤宏更是老怀大慰,杨景澄着实太年轻,过往的名声又尽是些温柔风流多情种的,老臣们对他的执政能力十分的怀疑。见他尚算稳重,哪怕明知他有借力,对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言,已算不错了。 章太后也微微露出了笑容,提拔徐立本,是给她面子。杨景澄想在朝中站稳脚跟,要依仗她的地方太多。能想着哄她开心,代表着杨景澄有眼色,亦代表了他思路清晰,知道该怎么办事。看来,外放的经历确实锻炼人。 确认了户部尚书的人选,接下来朝臣们又开始讨论空下来的工部尚书由谁接任。此番斗争,空缺着实太多,而能用之人又远远不足,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杨景澄安静的听着,并没有随意插话。他眼下正是树立威信的关键时刻,纵然有章太后坐镇,也绝不可能拦住朝臣们对他底线的试探。庙堂之上的话语权争夺,一向你死我活。获胜方的朝臣们不单要力争上游,更要确立皇权的界限。 可以说,在杨景澄登基之前,这帮人如何向着他;待他登基之后,同样的这帮人,就会想着如何节制他。哪怕对他溜须拍马,为的亦是从他手中骗取好处,而非真正的拥护爱戴。 赶上人品好的官员,或还有些许忠心与对皇权的敬畏。可惜在场绝大多数,皆如章鸿祯一般,满嘴说的忠孝节义,内里却是半点不想把皇帝当回事的。对上个愣头青的新皇帝,更要好好动作。万一运气足够好,混成下一个章首辅,那才叫此生无憾! 杨景澄半日没说话,底下的讨论声不由渐渐小了下来。被扔出来当棋子,而后凭运道当上皇帝的杨景澄对朝臣们十分不熟,朝臣们对他亦很是陌生。他愿开口还好,一旦沉默不语,摸不准底细的朝臣们,自然会变得谨慎,并开始暗暗观察起了杨景澄。 杨景澄面无表情。沉得住气,是帝王须得学的第一课。休看杨景澄尚且年轻,这几年来的经历着实不少。流放路上的苦难,是受罪,也是磨练。那般痛不欲生的绝望都挺过来了,朝上些许争执算计,在如今的他看来,算不得什么。 第617页 退一万步讲,他即使今日吃了亏,只要章太后还在,便有无数次翻身的可能。暗暗瞥了眼身旁的章太后,心里又安定了几分,面上越发从容,甚至能面带微笑的看着底下一帮朝臣唾沫横飞。 博弈,有时拼的是勇气,但有时拼的则是耐心。杨景澄越淡定,朝臣们便越没底。汤宏眼皮跳了跳,这稳健如山的气势,可不像个新手。莫不是早年他竟是扮猪吃老虎不成? 朝臣们的神态变化,章太后尽收眼底。她的嘴角翘出了愉悦的弧度,被永和帝磨了四十多年的她,见到杨景澄今日的表现,足以让她得意了。 又过了两刻钟,朝臣们终于讨论出了结果。四辅潘志芳提议,由现户部左侍郎林广微升工部尚书,众人皆无异议。 林广微与徐立本多年同事,尽管曾属于不同派系,总归是相熟的。他调任工部,倘或遇着甚难事,凭着与徐立本的交情,便能妥帖处置。现如今,朝堂百废待兴,难免更重协调与效率。杨景澄觉得有理,遂点头道:“可。” 林广微轻轻松松的升了官,心里的高兴不亚于徐立本。也就是赶上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了,不然想从正三品的侍郎爬到正二品的尚书,只怕终生无望。管他甚刑部工部的,只要是尚书,这波他便赚翻了! 定了工部尚书,朝议便进入了下一个议题。兵部尚书池子卿原就是铁杆的华阳党,杨景澄没有不继承的理。何况他此番能顺利登基,康良侯与宣献伯出力不小。他们二人的爵位升迁之外,对兵备与物资理应多加照拂。因此兵部尚书一职,杨景澄还真不敢随便换人。他本就与朝臣不熟,万一再赶上个吴子英之流,简直没处说理去。 池子卿亦非善茬,他眼锋一扫,众人自觉跳过了兵部,论起了倒霉催的礼部来。提起礼部,众人皆是一脸的无奈。朱明德算是永和朝的老人,中途跟了华阳郡公,最后也站稳了立场,其夫人更是英国公府的远亲。原是无论如何都至少保得住尚书位的。不想,最后居然倒在了马屁拍的太着急上,让人十分无言以对。 现在可好,好好的尚书,被章太后一撸到底,众人都没法儿求情。最气人的是,原本空出来个尚书位乃好事,当官的哪有嫌缺多的道理?然礼部除了已革尚书朱明德,资历最老的当属齐成济。 这是皇后颜舜华的外祖……亦是当初把皇后赶出家门的那个人。 感受到了众人的视线,齐成济心下惨然。报应来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往年期盼着入阁的雄心壮志,竟被硬生生的碾成了齑粉。他不由的垂下眼,他那泼辣强横的外孙女儿,会记仇么? 章太后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杨景澄。 第356章 吏部 齐成济此时的处境十分的微妙。若说他有甚罪孽, 说不上;然当日颜舜华落难,他不曾下狠手节制家中闲言碎语,使得颜舜华不得不搬去楼家, 致使蒋兴利将颜舜华抓入诏狱, 继而引发了无数事端, 想撇清去几乎不可能。 虽然杨景澄的流放路,乃章太后在幕后一手推动。可看在朝臣眼里却是, 倘或颜舜华不曾落入诏狱, 后续发展不同也未可知。因此, 杨景澄的处理, 不仅要顺了自己的心意,还须得符合朝臣们的认知。否则朝臣要么觉得他心狠, 与他离心离德;要么觉得他心软, 日后可蹬鼻子上脸。 当然, 这终究只是人情上的小事,比不得章家为朝廷大案, 稍有不慎,便是无尽的麻烦。故章太后乐的放手, 叫杨景澄去自家体会当皇帝的个中滋味。遂只笑盈盈的看着他, 并不插手。 不想,杨景澄再谨慎, 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气性犹在。压根不接朝臣们的茬,直接道:“礼部且不谈,要紧在吏部。吏部尚书诸位可有人选?” 话音将落,众人的目光唰的望向了齐成济。齐成济脸色数变,好半晌, 终是窘的垂下了头。 章太后险些笑出了声。在任何地方,冷落都比斥责更令人难受。被斥责了能辩驳,且多多少少能获取些同情。被冷落则不然,齐成济当初落井下石,杨景澄如今翻身后不打不骂,还想怎样?然而正是这不打不骂,叫天下人皆知,齐成济惹得皇帝不喜。 休说他作为礼部的老侍郎,偏在尚书被革时升不得的小事。只说他为官多年,岂能一点错没有?叫朝中见风使舵的人揪出来,怕是连官都未必能当了。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上任的头一日,自然也得叫人看看本事。头一件徐立本调户部尚书,杨景澄干的漂亮;第二件齐成济的尴尬,他不声不响的断了齐成济的前途,又不曾把事做绝,亦堪称妥当。 朝臣们试探出了些许味道,不由更肃穆的几分。这就像两只猫儿见面,你深深爪子,我摇摇尾巴,彼此掂量掂量实力。若对方指甲锋利、反应迅捷,自然得收起锋芒,以免自家受伤。今日才初次打交道,新皇正是需要树靶子立威之时,一群混老了朝堂的官僚,可不想当了出头鸟,叫新皇宰了祭旗。 杨景澄扫视着朝堂,渐渐觉出了些许心得。他毕竟也是当过几任主官之人,眼下的情景,与当年在北镇抚司二所和宁江卫指挥使时,并无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底下的人官职更大些,心眼更多些,决定的事更要紧些罢了。 说起心眼,杨景澄瞥了眼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的齐成济,心里是无比的嫌弃。永和帝当年提拔的人,当真的一言难尽。杨景澄故意落齐成济的颜面,并非记仇,而是恼他同朱明德一般糊涂,不配做尚书。 第618页 然而,杨景澄登基大典未办,礼部万万缺不得人。要知道今日的一系列任命,皆是为了杨景澄的登基大典能更为顺利。只有杨景澄定了名分,甚章太后升太皇太后,康良侯升康国公什么的方好跟进。但凡杨景澄这处拖沓几日,文臣们怕不得叫外头的武将们盖麻袋暴打。 因此,见杨景澄只惦记吏部,朝臣们先急了。四辅潘志芳忙道:“论理,圣上即位第三日,便得举办大典。此时该由礼部主持,圣上还是先议定了礼部的章程为上。” 杨景澄奇道:“这有何难?于阁老既兼任礼部侍郎,为人又端正清廉,他来主持即可。作甚非得着急忙慌的弄个尚书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齐成济的眼神更为复杂。阁臣在六部皆有兼任不足为奇。然于延绪正是当初,永和帝为扶持杨景澄与华阳郡公打擂台,命他假意告老,诱齐成济入阁的那场大戏的主角之一。杨景澄宁可把他拎出来主持大典,也绝口不肯提齐成济。齐成济今日算是颜面扫地了。 得了体面的于延绪心中暗道:小皇帝挺有脾气的,登基大典,不能糊弄! 一番折腾,总算先勉强对付了礼部,接下来便是重中之重的吏部。在场朝臣皆神色一凛,迅速拉出心中的举荐名单,预备摩拳擦掌的干架! 吏部,六部之首,在朝中地位甚至高过了不大得脸的阁臣。当年吏部尚书彭左卿之威势,连次辅汤宏都不敢轻易得罪。只是他为人低调,等闲不惹事,看着不大显眼罢了。却是心思极为机敏,整个吏部扣在他手中,守的比户部的谭吉玉还要严密。乃当初悬在帝党头上的一把利剑。 不说远的,只说今日好运捞了个工部尚书的林广微,前几日在争执杨景澄之女是否可封郡主之事上,就被吏部坑了个够呛,这才刚趁着杨景澄回京,从牢里爬出来。可见彭佐卿之凶残。 然而章鸿祯突逢大劫,越是严密之处,损失越严重。户部尚能剩个老侍郎林广微,吏部却是郎中以上,尽数蹲在刑部大牢里。今日朝堂议事,一个人都派不出来,堪称凄凉。 这正是章太后选了武斗,而非文斗的关键缘由。杨景澄即位,汤宏等人固然难免试探,到底无甚恶意,且一个两个野心有余,才能不足。便是没有老祖母坐镇,新皇杨景澄勉强也能应付。 换成彭左卿、谭吉玉等思维缜密、心狠手辣的朝臣,今日就便休想轻松过关。去岁蒋兴利仗势派人刑讯杨景澄,章太后只灭了蒋兴利一家,难道因为章太后讲公道?自家孙子险些被虐杀,屈辱的跪下哀求个百户,老太太还有甚公道好讲?不曾牵连,非她不愿,实不能也。 执掌朝堂数十年的章太后尚且须得步步为营,在权力的夹缝中游走。杨景澄若对上彭左卿之流,前三年都得装孙子。若再加上章鸿祯在后头掺和,一辈子翻不了身都寻常。 自古君权与相权之争,朝臣赢的时候占多数。杨景澄还没惊才绝艳到秦皇汉武的地步,章太后可不敢赌这个。不过,彭左卿亦算章太后的旧部,并未完全倒向章鸿祯,因此他在章太后心中的判决乃革职。大概齐等杨景澄腾出空儿来,即可出狱。算是落马官员里,结局最好的一批了。 宫廷大殿的主座,皆有台阶。杨景澄所坐之处,正在五阶之上。即使坐着,也亦有居高临下之感。他从上往下的看着朝臣们蠢蠢欲动的模样,倏地笑出声来。 “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除阁臣与尚书由廷推或奉特旨外,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六部九卿推选或自行推选。”杨景澄缓缓开口,“是以,吏部事涉百官,非同寻常,不可轻忽。” 汤宏等几个阁臣,眼皮皆跳了跳。他们心里早有盘算,杨景澄忽然主动开口,难道亦有人选?朝臣们左顾右盼,纷纷猜测杨景澄看中的是谁? 吏部掌百官考评,哪个不想握在手中。 朝臣们惦记,身为皇帝的杨景澄更不愿放手。 不动声色的听众人讨论了好一阵,见众人互不相让,好笑的问章太后:“奶奶有无举荐?” 章太后正色道:“吏部,你自家拿主意方好。” 杨景澄略有些不满的道:“您才是当家人,怎能撒手不管?” 章太后轻笑:“奶奶老了,奶奶现只想管你甚时候生个小子给我耍,旁的一概不想理会。不是我说,你后院那群莺莺燕燕,一半儿我都看不上眼。模样是好,可瘦瘦小小的不好生养。倒是那个叫青黛的丫头,还凑活吧。朝廷选官我就不管了,过二日闲下来,你选妃再叫我好生挑吧。” 杨景澄连忙道:“家事容后再议。” 章太后笑了笑,没再絮叨。她很满意杨景澄的识趣,懂的事事以她为先的道理。花花轿子人抬人,既杨景澄做了初一,她不妨给点面子好生做场十五。横竖三年五载的,杨景澄想从她手中夺权无异于痴人说梦。 真有那本事,她也服气。何况如今比不得四十几年前,这天下,终归要交给杨景澄的。 殿上依旧嗡嗡嗡的讨论不休,就在此时,兰贵溜了进来,在杨景澄耳边低声道:“圣上,咱们娘娘进城了,正往宫里赶。您看,是接到慈宁宫里来?还是直接请去坤宁宫?” 杨景澄眼前一亮,他带兵疾驰回京,难免担心落在后头的颜舜华。闻得颜舜华平安归来,七零八落的一家人即将团聚,如何不欣喜? 第619页 章太后也高兴的道:“回来就好,你们小夫妻先说会子话,晚间咱们一齐吃饭。对了,坤宁宫已经收拾出来了么?” 兰贵回道:“钟娘娘清早搬的家,陈方珠正带着人收拾。奴才想着,慈宁宫内一群群的外臣,皇后娘娘又不便走侧门,倒不如先去坤宁宫歇个脚,晚点再来咱们宫里歇息。最迟明日,坤宁宫也就收拾好了。到时正经搬去住也不迟。” 于宫内鸡零狗碎的事务上,章太后是极放心兰贵的。遂只道:“我跟前不必你伺候,皇后不熟宫内景况,你这二日且先去照应皇后。待她安顿好了,再回我这边。”说毕,利索的把兰贵打发走了。 所谓百废待兴,自是千头万绪。杨景澄急着想见颜舜华,再没耐心观赏朝臣们的机锋。正如此前所言,吏部这等要紧衙门,岂能落去旁人手中? 既章太后没打算插手,杨景澄也就不跟朝臣们客气了。轻咳一声,提示众人安静后,朗声开口道:“吏部尚书,我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众朝臣不由一呆,杨景澄统共不认得几个文官,他居然真有人选!? 就听杨景澄毫不客气的道:“我看宁江知府彭弘毅,爱民如子、办事干练、可堪大用。让他来做吏部尚书,诸位没意见吧?” 众朝臣:“……” 第357章 团聚 知府, 从四品。在一品二品极罕见的年代,四品乃高官的分水岭。即四品以上为权贵,四品以下是寻常。然到了本朝, 六部尚书皆二品, 从四品的官员, 搁在中枢可真不够看的。地方上的四品,就更磕碜了。 汤宏等人愣是想了好半日, 方从记忆深处把彭弘毅是何方神圣刨了出来。也得亏他是宁江知府, 算杨景澄昔日同僚, 否则殿中这等成日间能直面帝王的权贵们, 够呛能知晓世上还有个叫彭弘毅的官僚。 可也正因为在场诸人纷纷记起了他的底细,便是叫杨景澄梗了个半死, 反驳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在官场上, 连升三级乃至高祝愿, 这还只是升,而非跳。然而, 有两种情况,是无论怎样擢升, 旁人都无话可说的。 第一种, 乃从龙之功,譬如历朝历代的太子潜邸旧人, 哪怕卑贱如土, 一旦太子上位,自然平步青云;第二种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时卫青一介家奴,待他姐姐成了皇后,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国舅。否则凭他如何惊才绝艳, 想成就“逐匈奴于漠北”的伟业,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搁在眼下,康良侯与宣献伯是第一种,因此他们升公爵已是铁板钉钉,家里子侄再捞个甚世袭罔替的子爵男爵的,亦不足为奇。而彭弘毅,便属于第二种了。 而且,彭弘毅远非止“鸡犬”那般简单,犹记当年杨景澄为避开争端,外放南下,刚落地便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洪灾。彭弘毅与杨景澄同在洪水里挣扎,一起在波涛汹涌中抢过险;一同在满是灰尘的阁楼仓库里睡过觉;一并携手踏遍宁江土地,督促农耕、抚慰百姓。 最令人赞叹的是,乃杨景澄遇刺后,彭弘毅庇佑了他滞留在宁江的家眷,甚至给出承诺,如若杨景澄夫妻皆陷落,他愿奉养杨景澄的内宠。这是何等的情谊? 说他与杨景澄有过命的交情,绝不夸张。 这么号人物拎出来,纵然满朝文臣有千万条规矩可说道,却也无一人敢跳出来指手画脚。这是吏部尚书,非天子心腹不得担任;亦是新皇三把火的真正开端,谁敢驳回,便是明刀直仗的挑衅新皇。 章鸿祯尸骨未寒,宫内外万千将兵在游荡。众文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人敢做出头鸟,竟是默认了。 杨景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对朝堂,他是陌生的。便是今日能站在此处的,皆与他有几分香火,却也仅限于香火。他牢牢记着昔年章太后的教导——想要站稳脚跟,必得有自己的嫡系班底。他不曾做过太子,自无潜邸旧人。 彭弘毅乃是他在文臣中唯一的亲信,若只是升个官,以报当日雪中送炭之情谊,未免太可惜了。似他那等混了几十年官场的中阶官员,同僚同年无数。以他为突破,很快便能补齐吏部的缺口,轻易节制百官,避免汤宏等人膨胀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同时,从四品至二品,足足有五级之差,是无数人穷极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以彭弘毅的资历,若无杨景澄这个变数,他能走到三品都已是祖宗保佑了。 杨景澄如此的重用与提拔,堪称皇恩浩荡。于彭弘毅而言,此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否则便是不忠不义,天下人皆能耻笑之。 这一步棋落下,殿堂内倏地安静了下来。杨景澄今日总共出了三招,每一招都恰到好处,无一落空。汤宏一阵恍惚,不知为何想起了件旧事——永和三十九年,顺太妃袭击章太后不成,闯进乾清宫控诉章太后谋杀陈太后。突袭之下陷入被动的章太后,也是这般借力打力的连发三条政令,将一切消弭在了无形之中,重新拿回了主动权。 汤宏的神色有些复杂,他知道杨景澄外放期间,与章太后通信不断。这便是章太后亲自教养的君王素质么?可章太后既如此擅于教导,又为何敝帚自珍,不愿好生养育永和帝呢? 汤宏与永和帝,终究是有情谊的。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永和帝毒杀华阳郡公后,伤心至病倒。他可惜华阳郡公的半道崩阻,又何尝不痛惜永和帝的昏聩糊涂?此刻越看杨景澄的从容姿态,心里就越发惋惜章太后为何不喜庶子。 第620页 只是汤宏不曾想过,昔年永和帝身旁,围绕着几多教唆他亲政夺权的小人。章太后兢兢业业守了几十年的江山,凭什么拱手让人?哪怕那人是她的儿子,她也必定不服。 偏生永和帝被人哄的两句,便忘了自家几斤几两。竟真敢试探着在虎口里拔牙。 围绕着至高皇权,母子早成生死仇敌。章太后肯漏出些许权力,让帝党崛起,朝堂尚有均衡,已是她心胸广阔之极致了。 杨景澄则大有不同,他清楚的知道,而今的晋朝,真正的当家人是谁。与其想方设法的对抗,不如谋求合作。退一万步讲,章太后是他长辈,撒个娇儿就能称心如意的好事,为何不做? 当然,二十多岁的章太后,与七十多岁的章太后,在心态上不可同日而语。年轻的时候,她必然想大权独揽,天下兴亡皆在掌中;而今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所渴求的,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家业永继、子孙满堂。 庙堂之上,永远的千头万绪。今日的大事在如何补六部尚书的缺儿,但不代表今日只有大事。永和帝亡故,京城动荡,无数积压的小事,皆要过问新皇。一时半会儿的,休想散朝。 这里便体现出了宫里太监的见多识广,早料到杨景澄脱不开身,以兰贵、梁安、陈方珠为首的几个大太监,在接到颜舜华即将抵京的消息时,不必回禀章太后,当机立断的先行打开了宁寿宫屋舍,调齐人手,帮永和帝的遗孀搬家。 后宫,是皇帝一家人的住所。永和帝亡故,按规矩他的遗孀便得给新皇后腾屋子。朱明德被撸,不在于他让遗孀搬家,而在于他逼的太急。兰贵与梁安便圆滑的多,先命人扫干净宁寿宫的屋舍,让这一大帮先帝妃嫔有落脚之处。再翻出各处账本及物品名册,调集人手,从坤宁宫开始,顺着六宫往宁寿宫搬家。 因此,尽管颜舜华的马车驶入宫廷时,后宫还未完全腾空,但最要紧的坤宁宫内,已是妥妥当当的了。 颜舜华的马车行驶的很慢,不赶时间,只求稳当。盖因她此前受伤太重,即使养了好几个月,依旧不见大好。马车穿过重重宫门时,她的贴身丫头白鹭倏地落下泪来。 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端的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如今孱弱的颜舜华,纵然有皇后正妻的名分,又如何能与天下美人争锋?她家姑娘分明不到二十,便要如那槁木死灰般,只把丈夫当上峰,笑看百花争奇斗艳么? 颜舜华自家亦难免灰心。再多的雄心壮志,皆要有副康健的身子。与杨景澄离别之时,她能信誓旦旦的说,她是最好的皇后;可重病数月未愈,此时的她再无此信心。休说争宠,只怕连宫务都难处理。 马车辘辘行过重重宫殿,最终停在了坤宁宫门前。杨景澄尚未下朝,等待在坤宁宫的,除却陌生的太监宫女外,唯有暂居慈宁宫的叶欣儿和吴妈妈。 白鹭黄莺搀着颜舜华下车,吴妈妈老远看见形销骨立的颜舜华,登时痛的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两个小宫女奋力将她扶起,还未站稳,她已是迈开腿朝颜舜华赶了过去。一把抱住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儿啊肉啊的痛哭起来。 颜舜华六岁进京,寄人篱下。饮食起居皆由吴妈妈悉心照顾,二人之情谊,早超越了主仆。亲长袖手、一路流放,颜舜华心里不是没有委屈的。此时见了亲近之人,又念及无时不刻不在的病痛折磨,再忍不住,扑在吴妈妈怀里泣不成声。 跟在后头下车的青黛忙赶上来劝道:“妈妈,娘娘身上不好,此处风大,仔细吹着。” 白鹭与秋巧也跟着劝说,好半日,二人泪水方止。颜舜华勉力镇定下来,掏出帕子擦尽泪痕。便见叶欣儿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缓步行来。半年未见,孩童面目已大为不同。那肖似杨景澄的一双大眼,正好奇的打量着她。 “姐儿……”颜舜华心中一酸,她的女儿,只怕都不认得她了。 却不料,在叶欣儿走到近前时,刚会说话不多久的小公主脆生生的喊了句:“娘!” 颜舜华一呆,叶欣儿弯腰把小公主放到地上。小公主当即迈开小短腿跑到了颜舜华跟前,双手一张,利索的抱住了她的腿。颜舜华不由伸出手,轻柔的抚上了女儿的头。 良久,她抬眼看向叶欣儿,轻轻道了声:“谢谢。” 叶欣儿灿然一笑,对颜舜华恭敬福身道:“幸不辱命!” 随即二人紧紧抱在了一起,虽为妻妾,却在夺储的艰难险阻中,彼此扶持、风雨同舟。而今得以重逢,万千话语,皆融在了这无声的安宁里。惟愿从此阖家团聚,永不分离! 第358章 七出 杨景澄赶到坤宁宫时, 已是申时末了。颜舜华因路途劳顿,体力不支,早在床上睡着。兰贵带着一大群太监宫女, 轻手轻脚的收拾着坤宁宫的其它地方, 以备日后皇后起居。 坤宁宫, 说是宫,实则是个建筑群。位于皇宫的中轴线上, 隔着交泰殿, 与乾清宫一起, 被圈在了个大院子里。便是俗称的内廷后三宫, 正是帝后居住的正宫。 为了彰显皇家威严,宫廷内的正殿皆十分庞大, 坤宁宫也不例外。除却皇后受朝贺的正殿宽广的能容下几十号命妇外, 东西两侧的暖阁亦比寻常屋舍大的多, 让久居宫外的杨景澄颇不习惯。 三两步走到东暖阁的床前,杨景澄看着颜舜华的病容, 沉默良久,方问侍立在旁的叶欣儿:“太医瞧过了么?” 第621页 叶欣儿答道:“午时末, 太医院正余大人连同带下科的包大人一齐来瞧了, 开方子熬了药。娘娘吃了药方睡下的。” 杨景澄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在朔方时,为了避免消息泄露, 一直不曾与颜舜华通过信, 直到他带着人挥兵南下,颜舜华方知他的生死。几个月别离,丈夫生死未卜,可想而知,当时病中的颜舜华是何等的煎熬。 养病, 着重在个养字。心力交瘁之下,又如何养的好身子骨? 杨景澄伸手摸了摸颜舜华枯瘦的脸,心中难掩酸楚。胖丫,我做皇帝了,你可要信守承诺,一直陪着我。 沉睡的颜舜华无知无觉,她陪嫁的四个丫头与吴妈妈,在旁不停的抹泪。 “圣上,”兰贵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这个样子,晚间怕是不好去慈宁宫赴宴。您得使个人去同娘娘说一声儿,省的她一直等着。” “回头我亲自过去一趟。”杨景澄站起身来,坐到了南沿的炕上。宫内太监宫女脚步匆忙的来回,倒显得宫外来的几个无所事事。他没空管这些琐事,先问跟了过来的叶欣儿:“我闺女呢?” 叶欣儿无奈的道:“您来的不巧,方才坤宁宫搬家,把她兴头的跟着宫女们满院子撒欢,就您进门前没半刻钟,叫奶妈子抱去喂奶,吃着奶便睡了。” 杨景澄:“……”他堂堂一个皇帝,想见自家闺女一面,有那么艰难的么?忍住叫乳母抱来看的冲动,只好强硬的转化话题,看向叶欣儿道,“如今算得上大势已定,你有何打算?” 叶欣儿垂下眼:“凭圣上做主。” 杨景澄好笑:“行了,不想出宫便不想。同我绕什么弯子?你又不愿同我好,我怕你深宫寂寞方白问你一句。要按我的想法,你留下来也好。舜华怕是须得静养,宫内总归得有个主事的。交给旁人我不放心,给你倒是正正好儿。” 叶欣儿默认,她无依无靠的,离了此处,又能去何方?倒不如呆在宫里,好歹是杨景澄的潜邸旧人,不说封妃,至少有个嫔的份位。有自己一处宫殿,有宫女太监服侍,一辈子衣食无忧,有甚不好?偏杨景澄要多问她一句,当真恼人。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然名不虚传,你好端端的又不肯说话了。”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刚跟朝臣打了大半日的机锋,好容易回家里来,你们可都饶了我吧。” 叶欣儿噗嗤笑出了声。 杨景澄跟着笑:“你留京抚育公主有功,说吧,想讨什么赏?” 叶欣儿不客气的道:“我要甚你便给甚?” “你且说说看,”杨景澄没直接答应,“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可也不能为所欲为。你让我赏你座金山,那你们家穷汉子真没有。” “我要座宫殿。”叶欣儿坦率的道,“离坤宁宫近点儿,方便我来同娘娘说话,并带着公主做耍。” 杨景澄点点头:“明白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叶欣儿本就是他的妾,他当皇帝,叶欣儿自然称得了娘娘。不过,说起妾,他忽的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个妾来着。不由眉心一跳,连忙问:“那什么,莲房没跟着进宫里来吧?” 叶欣儿好悬没忘了莲房是哪位,但当日颜舜华搬离瑞安公府时,因莲房是管家张伦的孙女,犯不着跟着她们颠沛流离,故留在了东院。大半年下来,叶欣儿亦是四处奔波,全无瑞安公府的消息。此时叫杨景澄问起来,不由好奇道:“咱们府里,如今怎样了?” 杨景澄登时无言以对,他上哪知道去!这两日宫内外乱糟糟的,压根顾不上瑞安公府那点小事。不过经叶欣儿一提,杨景澄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想他原先好端端的一个国公世子,之所以上蹿下跳的出仕博前程,正源自于要避开嫡母的毒杀。 谁料,那踏出家门挣扎求生的一步,搅出了个风云动荡的结局。 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再说不情不愿,是矫情。然,这条路他走到了至亲零落的地步,便绝不可能感激章夫人的逼迫。留在他心里的,唯有恨意。恨她杀自己生母;恨她逼自己出仕求存;亦恨她迫使颜舜华逃离,一度居无定所。 他对章家的厌恶,从最开始,便来自于嫡母姓章。 “梁安!”杨景澄略提高了点音量,唤起了名义上的东厂头子。 正指挥着小太监搬东西的梁安,立时颠颠儿的小跑了过来:“奴才在,圣上有何吩咐?” 杨景澄问:“瑞安公府眼下是甚光景,你可知晓?” 梁安连忙答道:“府上有小公子,等闲无人敢去惊扰,尚算平静。” 杨景澄抿了抿嘴,问:“牛哥儿的母亲呢?” 梁安何等七窍玲珑之人,又在东厂听了不知几多密辛,听到杨景澄的问话,便是眼皮一跳。好半日,他方小心翼翼的道:“圣上,那是您的嫡母。” 杨景澄眸光一沉,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圣上,”梁安苦笑,“您非过继。倘或您过继了,倒好说了。” 杨景澄的脸色愈发阴沉,此刻他才发觉,哪怕当了皇帝,也照例有无数的恶心事等着他。过继,认贼作父;不过继,便是认贼做母,顺带还让那女人的儿子混个皇子的名分。 不是杨景澄小气的与自家亲弟过不去,实在是接连两辈子,被章夫人并其身后的章家,害的过于惨了。便是把上辈子的经历当做一场梦,他们之间,还夹着他生母的死仇呢! 第622页 “圣上。”机灵的梁安开始出主意,“丁大人好身手,您可以让他去……”说着,他打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剩下的话,再无需明言。 杨景澄腾的从炕上站起,抬脚往外走去。梁安和叶欣儿都唬了一跳,可自来没有让皇帝一个人满宫乱跑的道理。梁安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就见杨景澄快步走出隆福门,朝西边去了。 杨景澄身高腿长,又常年习武,脚程极快。小个子的梁安在后头追的的好不辛苦,一路小跑方勉强跟上。不一时,杨景澄穿过内右门,往右一拐,他又往慈宁宫里去了。 梁安想起章太后就发怵,这会子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杨景澄倒是不客气,进了慈宁门,不必人通报,直往大殿里去。 章太后见了杨景澄,奇道:“胖丫呢?” “喝了药,睡着了。”杨景澄走近了两步,顺势坐到了章太后边上,开门见山的道,“奶奶,我还有仇未报。” 章太后略想了想,随即挑眉道:“杀母之仇?” “是。” 章太后笑:“而今章家失势,你想一碗毒蘑菇汤药死她,不拘派哪个去便罢了。特特跑来寻我,是不愿暗中动手,想求我给个光明正大的处置?” “是。” 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道:“如若我不肯呢?” 杨景澄平静的道:“世间事,多数皆有代价。您帮我,我可以付出代价。” “我没什么好同你换的。”章太后道,“你看,我娘家已经覆灭了,也没有个小儿子小孙子的要托付给你照应。宗法约束下,你连嫡母都收拾不了,对我更无威胁。你拿什么打动我呢?” “奶奶,我想给我娘报仇。” 章太后:“……”这孩子怎么说撒娇就撒娇呢,你怕不是个女孩儿托生的吧!? “我不是没法子强行定罪。”杨景澄沉声道,“史上混账皇帝多了,我为生母报仇,怎么着也算不得混账。然,礼法上她是我嫡母。我公然杀她,挨骂是小,必有老学究怜悯叹息她。” 杨景澄抬眼看向章太后:“我娘一介风尘女子,于她而言不过蝼蚁,她偏偏要造下杀孽。如此蛇蝎心肠,她凭什么叫人怜悯?” “我都恨不能,把她丢进诏狱里!让她知道仗势欺人的下场!” “不必去诏狱。”章太后淡淡的道,“有些事亦无需光明正大。以丁年贵的手段,你让她三千刀死,她就不会在两千九百九十刀咽气。” “我不愿。”杨景澄倔强的道。 “说来,你想追封你父亲么?”章太后忽然问。 杨景澄愣了愣,老老实实的答道:“暂时没功夫想家务。” “你不追封他,我便帮你出这口气。”章太后问,“如何?” “您对他有何不满?”杨景澄反问。 “没什么不满,”章太后淡淡的道,“你的皇位,便是有我的诏书,终究是篡来的。你追封生父,必引来无数麻烦。且,你如今无子,一旦你父亲有了名分,你兄弟即皇太弟。他如今不大不小的年纪,身边涌上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没野心也给教唆出野心了。我已年过七旬,实无当年斗天斗地之心。这算是你唯一能在我这里交换的利益了吧。” “亲王。”杨景澄吐出了两个字。章太后所虑不无道理,宗室受困子嗣久矣,前世他亦死活生不出孩子。此生全赖颜舜华能生,可颜舜华如今的状况,怕也是难有指望了。故,不追封,确实是利大于弊的。 章太后无可无不可,甚亲王、摄政王,唱的再好听,终究只是臣子,没空子可钻。于是她一扬手,唤来大宫女阿糖,随口吩咐:“章氏心胸狭隘、以妒行凶,是为七出。着宗人令夺诰封、删玉牒。另着东厂重新彻查当年龙夫人案,一切依律法办即可。” 说毕,章太后又对杨景澄道:“你可以派丁年贵了。” 杨景澄无语:“作甚总想着活活折磨死人。” “你不派人,她定然自家上吊,半盏茶的功夫即可咽气。”章太后道,“你要咽的下这口气,我没二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杀了人,她该死,仅此而已。”杨景澄看向章太后,墨黑的眼眸里,唯有郑重,“我想裁撤锦衣卫与东厂,案件审理重归刑部。您觉得呢?” 第359章 接人 瑞安公府。 章夫人看着送休书过来的小太监, 整个人都木了。永和伏诛,新皇即位;将兵围城,血洗政敌;仅仅两日的功夫, 京城翻天覆地。早有预备的宫廷尚算宁和, 可对宫外某些人家而言, 已然是人间炼狱! 整个章氏族人,至今都不愿相信株连九族是章太后亲自下的令。他们绝望的哭喊与怒骂, 齐齐冲向了杨景澄。认定如此绝户计, 必然是杨景澄控制宫闱后, 逼迫章太后做的。 嫁入章家的宗女们在向自家父母亲长求助, 嫁出章家的宗室夫人们,在不住的串联, 希望能给娘家讨个说法。章夫人亦是刚从榕王府归来, 满心疲乏下, 就被章太后的懿旨当头敲了一棒,好半日都无法回过神。她身边的丫鬟仆妇, 更是一个个吓的噤若寒蝉。 泪水簌簌的落,良久, 章夫人红着眼, 问小太监:“果真是娘娘亲自下的旨?” “是。” “你骗我!!!”满心怨愤的章夫人厉声尖叫,“是他假传懿旨!我是他嫡母, 他杀不了我, 就假传娘娘懿旨杀我!” 第623页 章夫人一把将懿旨砸回了小太监身上:“那不孝的狗东西,我要去敲御鼓,我要告他忤逆!” “便他是皇帝又如何!?篡位已然不忠,他还敢不孝?”章夫人恶狠狠的道,“他不怕天下骂名, 皇位不稳吗!?” 小太监看向章夫人的眼神,带上了怜悯。天下有法理、天子讲忠孝,这都没错。然凭甚法理忠孝,皆敌不过权势滔天。章家曾仗势,过的比宗室都张狂。而今杨景澄登基,又岂会真怕了个有仇的嫡母? 说句到家的话,连永和帝与先太子都砍了,且是公然在乾清宫大殿上砍的,怎么,你区区一个国公夫人,还砍不得? 不亲自动手,无非想你死后入不得祖坟,不想让你得到旁人的丝毫怜悯。 此乃杨景澄性情所致,他不喜蝇营狗苟,更重光明正大。章太后是长辈,是宗妇。她下令休妻彻查,合情合理合法。也正因如此,杨景澄不肯动用私刑,而是希望查案的部门,堂堂正正的查访办理。否则章夫人此刻只怕但求一死,哪还有心情怒骂哭喊? 小太监身后,跟着的是东厂的番子。见章夫人撒泼,心里已是十分的不耐烦。二话不说,上前拽起章夫人的胳膊便往外拖。 “我不出去!”章夫人慌乱的大喊,“七去三不去,我娘家已无人,夫家不能休我!” 那番子好笑道:“谁请你回娘家了?你毒杀圣上生母的案子发了,我带你回东厂审讯。还想着回娘家呢?您老可真会做梦啊!” “不!!!”章夫人听见东厂二字,立时剧烈挣扎起来,“我不去!我不能去!”女人去到了那等地方,便算失了贞洁,哪怕死了也无颜见祖宗。 可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挣脱的了番子的铁钳?眼看着要被拽出正院大门,她立时怕的大哭起来。她出身权贵,嫁入宗室。一辈子都在繁花锦绣堆里转,甚诏狱东厂的,皆为传说。可她更清楚传说有多可怖。就在前日,章家宴席上,为了跟丁夫人凑趣,女眷们还嗑着瓜子,嘻嘻哈哈的说着颜舜华的遭遇。 谁成想,展眼间,颜舜华咸鱼翻身,她们却籍没的籍没,判刑的判刑。 “我不能去……”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个半死的章夫人哭道,“我要见娘娘!你们让我见一见娘娘!” 番子自家且见不到章太后,冲他喊有鸟用!他揪起章夫人的头发,随手就往门廊上的柱子一撞。 章夫人立时被撞了个两眼冒金星,恐惧的尖叫:“那小妇养的贱种要杀我!姑母,救我啊!救我……啊——” 哭喊忽的化成了惨叫,番子定睛一看,只见章夫人的胳膊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把飞刀。飞刀角度刁钻,竟是擦着骨头,把胳膊扎了个对穿。 番子瞠目结舌,他出门半个小差事而已,这又是何方神圣!? “东厂是没人了怎底?”树梢上,有人影一跃而下,“抓个女人都废话恁多。她当众骂圣上,就该千刀万剐了。你们倒好,站干岸上听着。怎么着?觉得她骂的精彩,还想多听两句不成?” “丁大人!”那东厂番子看清来人后,登时脸色发白。丁年贵原只是东厂一个档头,非他手下的番子,倒不必惧他。可如今,谁还敢只拿他当个档头?没见名义上的东厂头子梁安,人前人后,都恭恭敬敬的唤他丁大人,绝不似待旁人般,连名带姓的叫唤了么! 丁年贵没兴趣跟个小喽啰计较,眼下宫内外忙的脚打后脑勺,章夫人之事小的不能再小,不然也不至于派个东厂里不认得的小人物来跑腿。于是摆摆手道:“先堵了嘴拖走。回到衙门,只管把供词问出来即可,别瞎动酷刑,圣上不喜欢看那个。” 那番子咽了咽口水:“那……问出来后呢?” 丁年贵噎了噎,是啊,问出来之后呢?以下犯上乃重刑,可妻杀妾,却连偿命都不用。杨景澄真按律法行事,章夫人顶天了打八十板子,还可拿钱去赎一部分。算个屁的报仇! 就你别扭!当了皇帝更别扭!丁年贵心里暗骂了两句,又没好气的对眼生的番子道:“怪道你出不了头,真真是个榆木脑袋。拿不准的,回去问梁总管。他精的跟鬼一样,犯得着你操心?” 那番子确实是个新来的老实人,听完丁年贵的训斥,接着便耿直的问:“这事儿不是您负责啊?” 丁年贵:“……”若是老子负责,这会子姓章的娘们早叫剥光挂刑讯架上了,还有空骂人呢! “此处乃圣上潜邸。”丁年贵生怕榆木脑袋做甚蠢事,耐心的解释了一句,“我来看着,省的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小公子,弄坏了屋子。” 那番子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所谓贼不走空,他们做番子的,去到哪里都得来个掘地三尺,不然简直对不起这身东厂的官服。他正对着章夫人头上的镶金嵌玉的首饰流口水,想着绑了这女人,自己再去正屋里悄悄搜刮一番。 经丁年贵一提,方想起此处为潜邸,里头的财宝女人,全是皇帝家的。万一叫人抓个现行,挂刑讯架上的就该轮到自己了,可不是吓了个冷汗直流。 为了将功折罪,那番子再不客气。狠厉的往章夫人身上踹了两脚,直把人踹的脸色煞白。而后一根绳子绑了,拎小鸡仔似的把人拎着往外拽。可怜章夫人一双小脚,平日里走路都有摔的时候。叫人粗暴的拽着,果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顾的上连滚带爬。 第624页 东厂什么尿性丁年贵再清楚不过,没再多看那番子,抬脚便踏进了正房大门。大门内外几十号丫鬟婆子,其中不乏认得丁年贵的。见他进门,一个个噗通噗通的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唯有年仅四岁的牛哥儿,直愣愣的站在正厅中央,不知所措。宗室公子,生人不跪。他甚至没有对人行礼的意识,就那么傻傻的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丁年贵。 “大人……牛哥儿乃宗室子孙……”角落里传来了一句带着颤音的提醒。 丁年贵寻声望去,是个穿着鹅黄袄儿的丫头。察觉到他的视线,赶紧一个头磕下去,不敢对视。 “杏雨。”丁年贵轻易叫出了她的名字。 杏雨浑身一抖,低低应了声是。 “府邸将要收回,你挑些得力之人,把哥儿的行李收拾妥当,静候圣旨,预备搬家。” 杏雨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张伦何在?”丁年贵略提高了些音量问道。 “奴才在!”张伦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殷切的跑到丁年贵跟前,点头哈腰的陪笑道,“丁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使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把此前圣上与娘娘喜爱之物捡出来,回头送宫里去。”丁年贵这两日也是闲的,所以随手讨了这么桩差事。到底也不甚要紧,因此显的十分随意。三言两语交代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想张伦却跟了上来,满面堆笑的问:“丁爷,您看,往日伺候惯了的人,要不要送几个进宫?” 丁年贵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伦:“你?” 张伦打了个哆嗦,连忙道:“奴才说的是丫头们。” 丁年贵抬手指了指方才章夫人落在地上的一只绣鞋,十分厚道的提醒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孙女是她当初硬塞给圣上的吧?” 张伦当即苦笑:“那也是圣上的原先的姨娘不是?奴才也不好打发她再嫁,烦请丁爷带着她进宫,接着给娘娘使唤吧。” 丁年贵不为所动:“不好再嫁一根绳子勒死不就好了么?作甚要带进宫给圣上与娘娘添堵?” 张伦:“……” 丁年贵冷冷的道:“圣上没同你们计较,是他大度,不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脸的。你自家孙女,爱嫁便嫁,爱留在自家养也没人理你。但你若想仗着这点子渊源,跟着鸡犬升天,那我就要不嫌麻烦,教教你东厂的规矩了。” 张伦头皮一炸,立刻闭嘴。 “不可慢待了小公子,”丁年贵一面往外走,一面叮嘱道,“当然,你们不怕死的话,可以试试。横竖那不是我主子,我就出来带个话,他是好是歹,我无所谓的。” 张伦都快听哭了,您老说的是人话么!?上一个往宗室子弟身上试胆的,叫你们东厂挂了十几日才蹬腿。他们又没吃了熊心豹子胆,没事儿跟自己全家老小过不去作甚? 说话间走到了大门口,张伦还想说什么,却见丁年贵往左拐的脚步一顿。伫立良久,终是缓缓转身,而后大步流星的朝勋贵云集的方向去了。 第360章 包氏 权力交迭之时, 官场动荡到了极致。章党那长长的名单,靖南伯努力了一天一夜都未曾抓完。非旗帜鲜明跟过华阳郡公或杨景澄的,此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惶惶不安。又有此番得势的官员, 正上窜下跳的求表现。以至于京城的街道上, 惶恐、焦躁、匆忙、喜悦重重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热闹。 但这份热闹,皆与丁年贵无关。杨景澄住进了乾清宫, 褚俊楠带着上百的锦衣卫镇守, 再不必他贴身护卫。宫廷内外的千头万绪, 搅的所有人焦头烂额, 他自然而然的落了单。 大街小巷里的人行色匆匆匆匆,丁年贵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他左顾右盼的看着道路两侧林立的店铺与人家, 有股熟悉的陌生感。他熟悉京城的每一寸土地, 无数次跟踪暗杀, 皆要尽可能的寻找有利地形。但他又很不熟悉京城的土地,直到今日, 他才知晓,原来厚福巷口的炒栗子是这般的香甜。 手里捧着包糖炒栗子, 丁年贵溜溜达达的逛着街。纵然是权贵云集的地带, 总有旁支庶子为了讨生活,支起了琳琅满目的铺子。卖镜子的、卖馄饨的、卖粮食的、卖油盐酱醋的, 在并不甚宽敞的巷道里, 卖出了人间烟火。 随手在个绒花铺子里,挑了一支浅绿腊梅,收进袖子。 夕阳西下,暮鼓声响。巷道里所剩不多的行人纷纷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丁年贵有职在身,不必守夜禁, 因此半点不急,依旧慢吞吞的在各处巷道中穿行。 随着目的地的接近,两侧屋舍愈加精致华丽,忙碌着抄家抓人的兵丁捕快也越来越多。恰好路过前吏部郎中梁冠正的家,大门敞开,场院凌乱,却能看出是个两进的大宅。 走近几步仔细往里瞧,只见堂前月季绽放,风情万种;墙边桃之夭夭,妁妁其华。饶是兵丁横冲直撞,女眷孩童哭声震天,在清风吹拂、枝叶婆娑下,亦觉出了几分静谧安详。 办事的兵丁们不认得丁年贵,但此时还在外头闲逛的,要么疯子,要么他们惹不起。只消他不碍事,倒也没人理他。放他独自在桃花树下赏景。 家底已有几千两,这宅子应该买的下。不过京城宅子一向天价,若他把积蓄都花在了宅子上,过日子难免拮据。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比对着默记在脑中的舆图,原来此地离皇宫那般近,那价格必定更贵。 第625页 唔,官员抄家所缴获的银钱,通常进的是内库。既然买不起,那就直接找他们家圣上要好了。 打定主意,丁年贵转身出门。咚咚的暮鼓声继续,他踩着鼓点接着向前。终于,六百下暮鼓声止。他也停在了一座伫立着石狮子的门前。 门房警惕的看着丁年贵道:“夜里不待客,阁下明日白天再来吧。” “我是丁年贵,”丁年贵主动报上了名姓,“同你们侯爷说好的,我来接我妹子回家。” 门房愣了愣,随即记起了刚更新的京城护官符上的内容,连忙向内通传。不一时,有脚步声匆匆赶来,却非丁年贵期盼的那人,而是蔡颖。蔡颖为康良侯庶孙,纵然祖父得了泼天功绩,但轮不到他捞好处。是以,从内心上来讲,他是盼着攀上新贵大舅子的。 尽管杨景澄暂来不及封赏丁年贵,且以他东厂番子的出身,恐难位列高官。但天子近臣这等人物,是不讲道理的存在。譬如司礼监的大太监,官职不过五品,且是世人鄙夷唾骂的阉人,可他们的权势往往大的惊人,有时甚至连阁臣尚书都要避其锋芒。 天上掉了个如此香甜的馅饼砸在头上,蔡颖怎能不欢喜?康良侯夫人甚至已经说动他的元配,预备在家里搞个两头大,彻底砸实了这门亲。 面对蔡颖讨好的笑脸,丁年贵却十分冷淡:“我妹子呢?” 蔡颖陪笑:“天色已晚,咱们亦不算外人,舅兄不若入府一叙?” “我不是你舅兄。”丁年贵面无表情,“小老婆的哥哥,算甚舅兄?”当然,杨景澄要喊他一声表大舅子,只要不当着人,在私底下他定然是肯应的。 蔡颖脸上笑容微滞。 “我不进去了,你把我妹妹带出来吧。”丁年贵还没接到人,自是有十足的耐心,“她若想回来,我再送来。” 顿了顿,他又极细心的道:“女眷不便走大门,我去你们家东角门等。” 蔡颖吓的脸都白了,他哪敢让丁年贵蹲角门上接人!别看康良侯府的牌子叫的响,似他这等庶子庶孙,果真闯了祸惹了真权贵,家里可未必愿出头。见丁年贵心意已决,又想着自家不曾慢待过那包氏,保不齐人家在娘家小住几日,便想家了呢。 包氏毕竟二十好几了,再嫁也难有甚好人家。运气好做填房,运气不好,只得下嫁。还不如嫁在公侯府邸,至少来往面上有光。 想到此处,蔡颖心中安定了。对丁年贵客套了几句,转身回屋,亲自把包氏带了出来。 包氏自从籍没,被人牙子卖到了康良侯府,多年来未曾踏出过大门一步。被丈夫拉出二门时,不由狠狠颤抖了一下。却原来,康良侯此番回来的着急,外头琐事多如牛毛,只在今日清早回家打了个转儿,顺便交代了句包氏之事。 帝王易位,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京城数得上的人家,纷纷炸了锅。便是康良侯府这等摆明了要占便宜的,也难免人心浮动。众人的注意力皆在谁家升迁、谁家获罪上,小小包氏早被人丢去了爪哇国。还是下半晌的时候,想跟新贵攀交情的蔡颖特特同祖母并伯母嫡母提起,一群当家的女眷,方抽了个空儿与他妻子李氏谈话。 世上哪个女人愿与人共侍一夫?妻妾有别便罢了,这等与妾平起平坐之事,李氏险些被气出个好歹。奈何高堂在上,家里实轮不到她个小媳妇说话。勉强应了太婆婆与婆婆的交代,回到家里便躲在屋里落泪。谁也没料到丁年贵来的这般快,竟是无人告知包氏她已然身份不同。 作为一个连姨娘都没混上的通房,包氏日常听到最多的故事,从来不是小妾翻身,而是谁家姨娘不听话,主家提脚卖去了见不得人的去处。此刻呼喇巴的被丈夫带出门,当真是吓的眼泪直流。 蔡颖满心惦记着勾搭丁年贵,又不知李氏还没来得及告诉包氏,此刻见包氏落泪,心中大喜——这是舍不得我啊! “你莫哭,且跟哥哥回家耍一耍,过几日我再去接你。”蔡颖如是安慰道。 不想包氏哭的更凶了,她是官奴婢,哪来的哥哥。怕不是行院里的哥哥,要把她带去火坑里! “嗳,你们娘们怎底那般爱哭呢?”蔡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好事啊!” “十一爷,我不想去。”包氏喏喏的哀求。康良侯府规矩森严,她不敢大吵大闹,这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听得此话,蔡颖险些笑掉了门牙,一面拉着包氏的手加快步伐,一面眉飞色舞的道:“嗐,你就家去住几日,实在不惯,明日清早就让你奶奶打发人去接你。” 越听越像哄着她去卖了。包氏心中慌乱不已,被拉着跨过门槛时,裙子一绊,登时崴了脚,跌倒在地。 蔡颖赶紧搀扶,嘴里埋怨道:“怎底这般不小心?” 包氏只得爬起,强忍着踝骨的痛,接着往外走。侯府占地极广,夹道漫长。走到大门处,包氏已经疼的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蔡颖毫无所觉,隔着门框看到了丁年贵的身影,拽着包氏踏上了台阶。满脸喜色的道:“大……人,我把她带出来了。” 包氏绝望的闭上了眼。官奴婢,非赦不可赎。从籍没起,她便死了有人来接这条心。因此对于奴婢而言,豪门大户,已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就如轻烟死活要跟着杨景澄一般,公侯府邸里,纵然有管事欺辱,有主母打骂,至少能吃饱穿暖。别处是何等下场,不敢细想。 第626页 天已黑尽,丁年贵立在侯府大门前的明瓦灯笼下,看着满面泪痕的妹妹,心中蓦得一酸。早在半年前,杨景澄已向康良侯讨过人。可为了保密,康良侯一直没同家里说。以至于,直到今日,他的妹妹都过着为人奴婢的日子。 康良侯府行事跋扈,康良侯夫人更可称得上一句刻薄。丁年贵第一次偷摸翻进康良侯府,看到的便是包氏跪在碎瓷片上,摇摇欲坠的身影。比起叶欣儿活在马鞭的阴影里,包氏当然说不上多惨。但看在嫡亲哥哥的眼中,便是痛彻心扉。 偏偏,当时的他朝不保夕,颠沛流离。哪怕知道妹妹过的战战兢兢,终究能确保她活着,看着她嫁了人。好过跟着他,不定哪日,就混了个十大酷刑。 “琴儿,”丁年贵念出了包氏的乳名,却是咽喉肿痛如火烧,好半日都说不出话。 但包氏已忘了乳名,只晓得自己名唤香荷。 “琴儿,”丁年贵跨前一步,把妹妹整个抱进了怀里,“哥哥来接你了,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哥哥?包氏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那个坐在石凳上背书的青衣少年。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见却不能见的血脉至亲。有时候她也会跟要好的小姐妹悄悄的讲:“我原先有个哥哥,才华横溢、风流倜傥。” 可说完之后,想起家人零落的下场,只剩无尽的悲凉。 她的哥哥,真的还活着么?她的父母,还在人世么? 一朵绒花插在了鬓边。 “我记得你喜欢绿色,喜欢腊梅。”丁年贵早已不习惯流泪,他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微笑着道,“哥哥没记错吧?” 包氏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眸色温柔的青年,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相似又不尽相同。 苦难会磨灭太多的美好。丁年贵不指望妹妹十年奴婢之后,还能活泼依旧。搂住妹妹的肩,冲蔡颖点了点头:“告辞。” 包氏脚底一个踉跄,本能的扯住了丁年贵的衣裳,随即惊慌的道:“对不起。奴……” “你脚怎么了?”丁年贵问。 “不、不小心崴了一下。” 于是丁年贵蹲下,轻巧的把妹妹背在了背上。一直走出了半里路那么远,包氏僵硬的身体才慢慢的放软。如同五彩光斑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浮现出来。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包氏摸了摸鬓角的绒花,轻声念起了诗。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丁年贵轻松接上。 又走了两步,兄妹齐声念道:“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李清照的《满庭芳》,昔年丁年贵带着妹妹踏雪寻梅。在家中的腊梅树下,一字一句的教授此文。却不想,刚学完“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转年父亲获罪,家族覆灭。兄妹两个,一个成了后党走狗,一个成了侯府家奴。 “哥哥。” “嗯。” “父母尚在?” “不在了。” 包氏默然许久,问:“那我们现在去哪?” “回家。” 第361章 武定 夜风拂面, 月朗星稀。 丁年贵背着包氏,喊开了巷道口的栅栏,进入了个偏僻杂乱的小巷。他在此处赁了上下两间屋, 在调到杨景澄身边前, 独自在此居住。放下包氏, 打开房门,摸黑点亮了灯。 昏黄的油灯下, 包氏大致看到了屋舍内的模样。面宽与面深皆不过丈余的房间, 安上个楼梯后, 更为狭小。家具只得个八仙桌并几张凳子, 透着一股子寒酸劲儿。 临时落脚的屋子,丁年贵也懒得收拾。扶着包氏的胳膊, 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烧好些, 丁年贵又不是真差钱, 一口气点了七八根蜡烛,把房间照的十分透亮。 包氏方看清楚, 看似简陋的布置,床上竟铺陈着丝绵。亦她侯府丫头的眼力, 只消扫一眼, 便知是上品,不由有些混乱。光床上的铺盖, 就比房子值钱了, 她哥到底咋想的!? “你这铺盖哪来的?”坐到了床边的包氏摸着丝绵的触感,忍不住问道。 “哦,瑞安公府顺出来的。”丁年贵随口道。 包氏差点被他一句话吓的从床上掉下来,战战兢兢的问:“那、那个瑞安公府?” 丁年贵笑:“你虽在内宅,大抵也听说了。” 包氏快哭了:“哥哥, 你做贼也别挑瑞安公府啊!那可是当今圣上的本家!叫人查到了,如何是好?” 丁年贵:“……”看了看身上惯常穿的短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包氏含泪道:“能跟哥哥重逢,便是死也无憾了。这铺盖……还是还回去吧。我睡稻草都使得。” 丁年贵扶额,自打兄妹分别,他的经历着实过于精彩,讲一整夜怕都讲不完。譬如说这铺盖,乃是前日归京,把杨景澄送入宫门后,他便无处可去,只得回到早先赁的屋舍里。 奈何久不住人,铺盖家伙尽数长了霉。在街坊那处请了两个能干的妇人洒扫,一时又懒得去南城买棉絮。索性晃去了瑞安公府的东院,毫不客气的把杨景澄外书房的家什卷了来。 横竖他早预备着买个正经院子,此处只打算对付几日。倒方便了包氏。不然早先床上虱子乱跳的,他今儿就不去接人了。 第627页 可此话要说出来,又得跟妹妹分说与杨景澄的渊源。看了看自家妹子不安的神色,丁年贵认命的下楼,花了几文钱,问隔壁买了壶茶,又从橱柜里拿出半包早起剩下的米糕,方上了楼。就在二楼的小桌子上摆开,与包氏讲起了离别的种种。 这一夜,不止丁年贵兄妹在叙旧,太多的人久别重逢。楼英在堂屋里置办了桌小宴,一家人把酒言欢。叶欣儿寻了间安静的屋子,与青黛等人细说着各自的胆战心惊。 而连轴转了数日的杨景澄,终于抱上了闺女,与靠在床头颜舜华诉说别情。夫妻两个时不时逗一逗女儿,言语间尽是一家团聚的欢喜。 亥时末,玩累了的小公主趴在杨景澄怀里睡着,乳母接手过去,梁安便赶上前来问:“圣上,今夜您在哪处歇?” 杨景澄瞥了眼架子上的自鸣钟,笑道:“竟这么晚了。”而后推了颜舜华一把,“你进去点儿,明日我要早起议事,我睡里边回头把你也一块儿吵醒了。” 梁安:“……” 陈方珠:“……” 众宫女太监:“……” 梁安忍着牙疼的道:“圣上,娘娘病着呢。” 颜舜华也笑劝:“是啊,我正吃药,容易过了病气给你。你且去别处歇着吧。” 杨景澄想了想,明日早起怕又是兵荒马乱的,搅了病人清净倒不好。于是起身道:“我明日下半晌再来一起同你玩闺女,你好生歇着吧。” 颜舜华含笑点了点头,目送着杨景澄走出了坤宁宫大门。陈方珠与梁安齐齐跟上,彼此寸土不让!一朝天子一朝臣,司礼监掌印太监,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哪知他们二人跟着跟着,就觉出不对来了。杨景澄的那群莺莺燕燕,现尽数安顿在乾清宫内的偏殿,直等着册封后再搬去东西六宫。因此杨景澄要歇息,难道不是直接穿过交泰殿,往乾清宫去么?他出了隆福门是什么鬼!? 然后,二人就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穿过隆宗门,敲响了慈宁门。 梁安与陈方珠齐齐无言以对。 章太后都躺下了,愣是被杨景澄震惊到爬起来亲自问:“你大半夜的怎底跑慈宁宫来了?” “胖丫病怏怏的,我在她那处,反搅得她不安生。”杨景澄见闹的章太后重新爬起,不好意思的道,“不想又叨扰奶奶了。” 章太后瞪着梁安:“乾清宫还没收拾出来!?你们吃闲饭的!?” 梁安大呼冤枉,忙不迭的道:“收拾好了,叶姑娘、青黛姑娘、轻烟姑娘她们都搬进去了。”谁知道杨景澄他老人家想都没想的直奔慈宁宫里来了啊! 杨景澄还真不知道叶欣儿等人暂住去了乾清宫。然听到梁安的话,他立时明白了什么。略顿了顿,抬手挥退了梁安等人,望向章太后道:“奶奶,我有话要说。” 章太后都无奈了:“大半夜的你寻我个老婆子说甚啊?要不我让阿糖陪你说?” 阿糖哭笑不得:“娘娘,我都快三十了。” 杨景澄没笑,十分认真的道:“奶奶,舜华因我遭了很大的罪。” 章太后愣了愣。 “我原先承诺过,她两年无所出,我方纳妾。”温暖的烛光打在杨景澄身上,温润的嗓音仿佛能融进人的心里,“此番她受重创,恐一时难受孕,我还年轻,我想再等她两年。” 慈宁宫内蓦得安静的落针可闻。 良久,章太后缓缓道:“澄哥儿,你是皇帝。” “我知道。”杨景澄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好似说的是什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话语一般,“可我首先,是她的丈夫。” “华阳若是他亲生,永和朝后期,不会那般混乱。”章太后也很平静,“咱们家不容易生孩子,这是事实。你身为皇帝,有些事可以很任性,有些事,却得仔细思量。倘或你一直无嗣,且不说朝中人心浮动,这皇位,你打算传给谁?” 杨景澄沉默不语。 “新皇即位,总要太后的诏书与印鉴。”章太后接着道,“皇后,不止是你的妻子,亦是万民之母。繁衍皇嗣,是她的责任。” “我亦很喜欢胖丫,她对我的脾气。”章太后拍了拍杨景澄的胳膊,“可我喜欢她无用,得她自己争气才行。” 听着章太后的温言劝说,梁安方察觉她到底有多宠爱纵容杨景澄。皇嗣传承,乃不亚于社稷安康之大事。换成永和帝胆敢叽叽歪歪,章太后怕是早一巴掌扇他脸上。到了杨景澄,竟有耐心细细分说。 梁安暗自苦笑,老娘娘,您偏心眼啊! 梁安却不知,章太后亦是女人。昔年的皇后,统御六宫,看似赫赫扬扬。然独守空闺时,是哪般滋味,也唯有自己知。都说先皇对她宠爱有加,可这些宠爱,多少是先皇的施舍,又有多少是她的心机谋划? 颜舜华为杨景澄付出过,难道她不曾为丈夫照看妃嫔、分拣奏章?每月有七八日歇在坤宁宫,便是宠冠六宫了!章太后倏地笑了起来,半夜的宁可大老远的跑慈宁宫,也不肯去乾清宫里睡丫头,这特娘的才叫真正的宠冠六宫! “我会仔细考虑的。”杨景澄笑了笑,“时候不早,明日早起还得您接着帮孙儿压场,孙儿服侍您去歇着?”说毕,真个就亲自搀着章太后,将她送回了卧房,看着她躺下,方道了声晚安,退去了东暖阁。 第628页 阿糖替章太后掖好被子,在床沿坐了半晌,忽然轻笑道:“娘娘,要不,您给我开个后门,东西六宫给我留个位置吧。” 阿玉笑骂道:“想得美!还东西六宫,乾清宫打杂你都进不去!我看啊,那帮丫头,今夜就得杀红了眼。” “他未必做的了个好皇帝。”章太后叹息了一声,“但他真的招人疼。”罢了,且扶你一把,至于将来……将来看你自家造化了。 三月初十日,内阁四辅兼礼部左侍郎在众人的死命催促下,终于凑出了杨景澄的登基大典。太和殿中门大开,在京文武百官尽数入宫朝贺。内外诰命齐赴慈宁宫,恭贺章太后荣升太皇太后。 肃、立、跪、叩首间。宗室的章家女们,再看不到娘家母亲与嫂嫂们的踪影,险些落下泪来。 天下易主,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章氏女眼含悲戚,安永郡王妃只觉得扬眉吐气。分明她是宗人令家的王妃,代行宗妇权柄,却每每遇上章氏女,便束手束脚,乃至赔笑脸说好话。而今,章家覆灭,是时候重振宗室雄风了。 比安永郡王妃更欢喜的是康良侯等人。登基大典后,封赏的圣旨一封封下达。康良侯、靖南伯、宣献伯封公爵;赏康良侯次子不世侯爵,英国公次子不世伯爵。 承泽侯加封承泽公,其妻已革岐远县主复爵。 瑞安公追封瑞王,其次子杨兴鸣封正三品宗室伯爵。 华阳郡公追封华王,着工部重修其陵寝。 除此之外,六部九卿尽数到位。侍郎、郎中等要紧官职的空缺留待日后逐步补齐。 封赏之后即是惩治。经过各方议定、博弈与妥协。 朝中议定,废帝杨元毓,以亲王仪葬。 章氏一族男丁十四岁以上斩,十四岁以下长流未变;籍没女眷,宗女尽数迁入惠慈庵清修,娘家有家庙者,许迁入家庙,余者官卖。其中前瑞安公夫人于东厂承认罪,当夜她拆了裹脚布,吊死在了东厂牢狱中。 前户部尚书谭吉玉夷三族,家产籍没;前三辅丁褚,刑部尚书康承裕斩首抄家;前吏部尚书彭左卿革职抄家…… 处置了京官,紧接着便轮到了地方官。诸如应天布政使程荣之流,杀的杀革的革。每日判决的宫门抄,看的人眼花缭乱。光各处的闲言碎语,都平白叫百姓们多认得了好些官职。 这场浩浩荡荡的清除异己,足足从三月持续到了五月底。待章党尽数杀绝,康国公与宣国公带兵回转,众朝臣方猛然惊觉,看着脾气极好,轻易不动怒的杨景澄,眼都不眨的屠杀了那么多的官员。 尽管朝堂斗争本就如此的残酷,但杨景澄至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动摇与踟蹰,也让汤宏等人清楚的意识到,这位主儿狠起来,与昔年的华阳郡公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六月初一,大朝。 杨景澄废登基次年改元的规矩,于年中改元武定,是为武定元年。 第362章 劳累 六月里的天, 烈日炎炎。杨景澄躺在南沿的炕上,透过轻纱,望着窗棱外的红墙黄瓦出神。三月登基, 直至今日, 方有了片刻闲暇。清洗异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史书里寥寥数笔的记载,落到实处, 便是如山般的案牍堆积。 且不提杀人的刽子手如何加班加点, 单说抄家之后做账, 得来的屋舍田产如何分配, 就把杨景澄累了个精疲力竭。当然,他若是把巨额的财富直归内库, 或简单粗暴的分去国库, 倒还轻松些。偏偏, 他想分田。 杨景澄在宁江府,已然感受到了土地兼并之可怖。彭弘毅入京时, 君臣详谈,亦说起了赤焰军的后续。事实上徽州卫指挥使带人剿了好几回, 但他们依旧生生不息。只因, 症结不在剿,而在抚。抚非指单纯的招安, 否则没了赤焰军, 还有黄焰军,朝廷能招几人?唯有让百姓安居乐业,方能彻底节治匪患。 晋朝沉珂依旧,想要治理,非朝夕之功。但杨景澄本着日拱一卒的精神, 亲自过问抄来的田产,督促人手严重不足的朝廷,尽可能的把田产分到农民手中。甚至,他强行打破了常规。 譬如谭吉玉这等未曾满门抄斩的人家,私产充公,可族里的祭田是查抄不走的。往年许多高官,自家掠夺田亩时,不忘给族里添上几亩。谭家祭田一望无际,光凭着祭田产出,便是谭吉玉叫砍了头,谭氏宗族任然能吃个满脑肠肥。 对此,杨景澄如何能忍得?于是趁着刚登基,康国公与宣国公的麾下还在的威慑,强行规定官员祭田规模,超出者一律收缴。谭氏宗族祭田顿时削减七成。这便罢了,谭吉玉抄斩,谭家无人出头,休说七成,十成全拿走也无话可说。 然,同样喜欢囤积土地的汤宏呢? 杨景澄想了很多办法,软磨硬泡、软硬兼施。原以为仗着从龙之功,能再现章氏辉煌的朝臣们,终在数万将兵的威慑下妥协。他们心里有没有怨恨?杨景澄不得而知。总之,屠杀的名单里,不断的增添着新人是事实。 这是杨景澄择年号为“武定”的根由,如非武力,他坐不稳这江山! 这是一场漫长的博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太皇太后并不能理解杨景澄的坚持,康国公与宣国公对此亦有微词,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文官集团,当真心力交瘁。 好在,至今日,总算大局已定。纵然有人请托舞弊、上下其手。但他至少稍微抑制了兼并,让负担沉重的百姓能有些许喘息。至于日后的长治久安,那且待日后吧。朝堂上的斗争永无止境,他在御座上一日,便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第629页 加恩科、赦天下、免税三年。 睡意袭来,杨景澄疲倦的闭上眼,哥哥,我做的可还好? “圣上……”梁安轻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杨景澄无奈的问,“何事?” “丁大人求见。”梁安早察觉了杨景澄的精力不济,语调越发轻柔。三个月的时间,杨景澄在于朝臣死磕,他也在同陈方珠赤身肉搏。最终,他仗着东厂资源,取得了胜利,保住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陈方珠则调去了坤宁宫,照顾皇后颜舜华。 但杨景澄对永和旧人,终有芥蒂。梁安一直无法成为他的心腹,心里颇为焦急。只好在日常侍奉中愈加细致体贴,以期水滴石穿。 杨景澄艰难的从炕上爬起,有气无力的问:“哪个丁大人?怎么?在御前还不念大名的?” 梁安讪笑两声道:“丁年贵。” 杨景澄当即倒回了枕头上。《三字经》有云,君则敬、臣则忠。朝臣不是家奴,他们恭恭敬敬的来面圣,皇帝理应给予最基本的尊重。至少衣冠齐整,端坐于宝座。但丁年贵不必,他是自己人,可以随意些。 因此杨景澄翻了个身,懒洋洋的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丁年贵从殿外缓步而入。不及行礼,就见杨景澄精神萎靡的侧躺着,眼皮耷拉了下来,一副立刻要睡死过去的样子。丁年贵吓了一大跳,当初杨景澄受伤时,便是此番模样。 三两步走到炕前,急切问道:“圣上,您身体不适?” “我累。”杨景澄委屈巴巴的道,“还有头痛,你给我揉揉。” 丁年贵瞪着杨景澄,半晌无语。良久,他牙疼的道:“圣上啊,您放着一屋子太监宫女不使唤,专等着我是吧?” 忙碌的三个月,二人极少见面。丁年贵一句话,消解了久别的生疏。杨景澄笑了起来:“唉,还是你好,你替了梁安吧。” 丁年贵凉凉的道:“别以为您当了皇帝,我就不敢揍你了。” “你敢欺君罔上!?”杨景澄的眼睛稍微睁开了点,露出了些许往日的活泼。 丁年贵毫不客气的一掌拍在杨景澄的后脑勺上:“揍了就揍了,您有种把我扔诏狱里去。” 乾清宫的太监宫女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丁年贵未免太大胆了!唯有端着茶来的青黛清脆的道:“揍的好!再多揍些。让他一天到晚的同人吵架批折子,饭也不好生吃,觉也不好生睡。他欠人收拾!” 梁安:“……”杨景澄的旧部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对上了青黛,杨景澄更没了脾气。外朝大事搞的他焦头烂额,后宫门打哪开都忘了。叶欣儿并一大群丫头被他扔去了承乾宫,之后再没管过。连皇后的册封都没办,姑娘们的前程更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唯有青黛,率先跳出来道,道乾清宫乱糟糟的,她来当掌事大宫女。 青黛是早发誓绝不嫁人的,众人无话可说。由她留在了乾清宫,照应杨景澄的起居。不想,当了皇帝的杨景澄全然不似以往,青黛再管不住,早憋了一肚子火,趁着今日丁年贵进宫,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训。 杨景澄把头埋进了枕头里,他家青黛的泼辣劲儿与日俱增,奶奶啊,看您开的什么头啊!晋朝的风气都叫您带坏了啊! 摁着杨景澄喝下了碗人参茶,青黛又风风火火的去看杨景澄的午饭。天气炎热,杨景澄好几日食欲不振,她急的嘴里都是泡,还能温柔贤淑才怪。 “我算看出来了。”丁年贵十分不厚道的笑道,“您喜欢泼辣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杨景澄在心中呐喊,我喜欢温柔的! 看着杨景澄控诉的眼神,丁年贵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后他坐在了炕上,替杨景澄按起了头上的穴位。原本,丁年贵是不会伺候人这等细致活儿的,奈何去岁去往朔方的路上,身边一个丫头都没有。丁年贵只好身兼丫头与侍卫二职,不得不学会了。 那会子的杨景澄何止头痛,他哪哪都不舒服。丁年贵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人直接没了,是以照应的极为细致。帮着揉揉穴位的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杨景澄确实累的很了,丁年贵又是他极熟悉的人。没半柱□□夫,众人便听见了他的鼾声。梁安苦笑:“圣上平日里睡觉,都不许我们靠近的。” 丁年贵笑道:“习武之人,比常人总要谨慎些。你们日子长了便好了。”话虽如此,但丁年贵知道,皇帝的疑心是与日俱增的。他们与杨景澄同生共死过,方有如此信任。换成旁人,只怕难了。 乾清宫对杨景澄是陌生的,且他不喜欢过于宽敞的宫殿。大抵是小时候的屋舍狭小之故,国公府邸的东院正房,都叫他隔成了几段,何况堪称辽阔的乾清宫。纵然亦有各色隔断,但高耸的屋顶,还是让他觉得不安。 去岁的挣扎,在他心里留下了莫大的阴影。平日里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已消。陌生的宫殿,陌生的朝臣,陌生的太监宫女,都在一点点加重他的疑虑。 很多次,他都想拉着整座宫殿里唯一的熟人青黛陪他睡,单纯的睡觉,没任何杂念那种。可惜青黛是个姑娘家,睡了就得封妃,就得迁去后宫。他不愿,青黛更不愿。他知道,青黛只想守着他,有没有名分不打紧,日日得见,才是青黛的期盼。 天气太热,孱弱的颜舜华又中了暑。杨景澄无法装作看不见颜舜华的苦痛,去广纳后宫。婚前叶欣儿的嗔怨言犹在耳,没有女人愿与人共侍一夫。夺储前的他,可以只给颜舜华两年的时间,因那时他没有愧,没有对不起过她。 第630页 而今,颜舜华被他牵连至此,不知是否能熬过这二年。他便得至少做到,不给她添任何的堵。 糟糠之妻不下堂,是道德,亦是杨景澄对颜舜华无声的承诺。 所以,无论哪个女人,他都不想要了。 青黛端了食盒进来,看着沉睡的杨景澄,叹了口气。身处乾清宫,她比绝大多数女人都更容易见识什么叫朝堂斗争。几个月以来,心怀天真的杨景澄,着实太累了。 “天热,我命人熬了绿豆粥,搁了一点子糖。”青黛放下食盒,在丁年贵耳边轻轻道,“他许久没胃口,回头他醒了,你哄着他多吃两口。对了,你今日不用出门办事吧?” 丁年贵摇摇头:“我现无事一身轻。” 青黛调侃:“那你何不进宫,省的我一个人累死累活。” “你大爷!别以为我真不打女人!”丁年贵额上青筋直跳,这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 “你不敢打我,他会生气的。”青黛笑嘻嘻的道,半点不惧坊间传言的大魔头。 丁年贵:“……” “你来宫里作甚?”青黛好奇的问。 丁年贵脸黑了:“不是陪着睡觉吗?” 青黛乐不可支,笑了好一阵,又低声道:“他近来心里不爽快,你多来陪陪他吧。” “好。” 第363章 闲谈 杨景澄这一觉, 睡到了红霞满天。醒来时,看到了丁年贵侍立在旁,犹如旧时情状。有那么一瞬间, 他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孤独。九五至尊, 江山无尽、权势无边。但更是万众瞩目与无穷的算计。 细想重生之后, 唯有在宁江府时最为安宁。纵然亦有诸多烦扰,最起码, 亲近之人理所当然的守在他身边, 而不是道道宫门, 隔绝着夫妻兄弟的森严。 孤家寡人。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一向机警的丁年贵率先发现了杨景澄睁眼。 足足睡了半日, 杨景澄的精神好了许多。招来宫女伺候他洗漱,青黛已重新换了新鲜的饭食, 摆在了炕桌上, 又笑问:“丁头儿难得进宫, 你们要喝点酒么?” 丁年贵道:“宫门要下匙,臣得出去了。” 青黛笑道:“内廷落锁比外头早, 乾清门早关了,你□□出去不成?” 丁年贵愕然, 他此前多半在东厂混日子, 与内廷鲜有接触,竟是才知道内廷与皇城城门不是同时落锁的。 洗了脸回来的杨景澄无所谓的道:“乾清宫到处都是空屋子, 还不够你挑一间睡的, 着急回家作甚?” 丁年贵道:“不合规矩。” 杨景澄嗤笑:“哪来那么多规矩?我是皇帝,我说的话就是规矩。再说了,古时还有皇帝拉着兄弟们一张床上睡觉呢!我寻思着十来个汉子,怕是没那么大床躺,一准儿睡的是炕。”说着, 他走回炕边,坐下拍了拍炕沿,“我看我屋里这炕,把许平安几个喊进来躺一排都是有空的。” 丁年贵一时无言以对。 待坐到了炕桌边,他又笑,“君臣抵足夜谈,倒也是佳话。” “来吧,”杨景澄对丁年贵招招手,“陪我喝一盅,咱俩好生说会子话。” 丁年贵没再矫情,翻身坐到了杨景澄旁边,二人似在朔方的小偏远里一般,一齐坐着吃饭。青黛见状,命人拿来了一壶酒,而后几声招呼,连梁安带大小太监宫女皆领到了外头,独留丁年贵陪着杨景澄说话。 丁年贵赞:“这姑娘太有眼色了!” 杨景澄笑:“你喜欢,许你为妻如何?她现可是正五品的宫正,掌戒令、纠禁、谪罚,比你的品级还高,你不好嫌她丫头出身的。” 丁年贵撇嘴:“自己怕老婆,拿我顶缸。” 杨景澄哭笑不得:“我是真心给你介绍好姑娘。” “算了吧。”丁年贵摆摆手道,“我压根不打算成亲,你塞个天仙过来我都不要。” 杨景澄愣了愣:“这话如何说来?” 丁年贵叹了口气:“我打小儿,头悬梁锥刺股,读百家经典、背诗词歌赋。一年到头只得几个节庆歇一歇,还不让睡懒觉。” “待到父亲获罪抄斩,被娘娘收养……连节庆都没了。” 丁年贵摇头苦笑:“圣上可知,直到您登基后,我才第一次吃到街边糖炒栗子的味道。” “小时候是不让吃,大了是没空吃。”丁年贵端起酒杯,喝了口酒,“真的累。” 丁年贵很少说心事,杨景澄静静的听着。 “前日我妹子问我,甚时把姓改回去。”丁年贵笑笑,“有甚好改的?我又不姓杨,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 杨景澄噗的笑出了声:“姓杨的未必个个有皇位啊!” “那可不?”丁年贵笑道,“我家连个爵位都没,本来还有些祭田,虽叫人侵占了,好歹勉强算是老包家的地盘。谁想到,来了个黑心的皇帝,按品级定祭田。好么,祭田都没了,改回去干屁!” 杨景澄一脚踹在丁年贵的小腿上:“你说谁黑心呢?” 丁年贵大笑。 杨景澄哼哼两声:“这跟你不娶亲有何关系?” “娶亲就得生子,生了就得养,养大了还得给他娶亲,等他娶亲了我还得给他带崽。”丁年贵好笑道,“帮着娘娘带了您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 杨景澄噎住,丁年贵那王八蛋是在占他便宜吧!?你特么还真敢啊! 第631页 “你再说一句,明儿你就去梁安那报道!” “只要您下的去手。”丁年贵笑嘻嘻的道,“横竖我不打算娶媳妇,带不带把的不要紧了。” 杨景澄气结:“你大爷!” “我没大爷,我大爷叫您大爷砍了,”丁年贵没大没小的拍了拍杨景澄的肩,“不过说真的,您仗着康国公削人祭田这招,绝了!” “再不整顿一下,又该你带着我跑路了。”杨景澄叹道,“宁江府的景况,你亦清楚。百姓连窝头都吃不起,我既做了他们的老子,总得给他们挣口吃的。你说的对,带崽真的累!” 丁年贵笑死:“我今日才知道,万民之父是这么用的。” “是呗。”杨景澄拿筷子敲了敲丁年贵的脑袋,“说呗,今日进宫来找你爹作甚?说来听听。说的高兴了,爹就赏你东西。” 丁年贵:“……”皇帝都是小心眼吧?还非得找回场子! “对了,你妹子如何了?许人家了吗?”杨景澄随口问。 “你要吗?你要给你。”丁年贵道,“你不要我就养家里,不嫁了。” 杨景澄差点给酒呛着:“你们家怎么回事!?” 丁年贵敛了笑,淡淡的道:“古今往来,公主出了门子都有挨欺负的,何况我们这样人家的闺女。嫁出去便是别人家的人,生死由别人说了算。我就只剩个妹妹了,我养不活怎底?作甚要去别人家里受委屈。” “康国公府上怎么说?”杨景澄问。 “蔡颖来接了好几回,我没让他进门。他待我妹妹不好,往日在家喝了酒,没事打着我妹妹出气玩。”丁年贵笑了笑,“勋贵的公子哥儿大抵有这些毛病,打的倒不重,可我的妹妹,凭甚给别人打?也就是看您是个明君胚子的份儿上,我不给您添乱。否则,看我不打的他满地找牙。” 杨景澄叹道:“做丫头是委屈的很。改明儿我让欣儿送些缎子首饰与她,算我的见面礼吧。” 丁年贵撇嘴:“您就打算把我表妹晾着啊!” 杨景澄笑:“咱俩谁跟谁啊,委屈哪个也不能委屈了你表妹。我不是没空么?待天气凉快点儿了,先把皇后的册封礼办了,就轮到欣儿了。” 丁年贵追问:“四妃还是九嫔?没主位我不干了啊!” 杨景澄言简意赅:“贵妃。” 本朝贵妃仅次于皇后,位在贤德淑敏四妃之上。丁年贵满意了,没再废话。 “所以说,你到底找你爹作甚?” 丁年贵又手痒了,没好气的道:“我看上了梁冠正的宅子,现收在您库里。因离皇宫近,内府说卖了可惜,租给在京官员更好。我本就没那多银子,内府不卖,我只好直接找您要了。横竖我不打算成亲,那宅子我也不要地契,让我住到死拉倒。” 杨景澄问:“多大?” 丁年贵答:“两进。” 杨景澄哭笑不得:“你可真能替我省钱,就个两进的宅子,你跑来宫里找皇帝要?你放点风声出去,那帮文臣能给你腾十个二进的出来,连奴仆都配好的那种。” 丁年贵道:“我稀罕的欠他们的人情。再则,我家就两口人,两进的够了。我住正房三间,我妹妹住西厢三间。还能剩个东厢做客房,来年端午接叶贵妃家去吃席,她好住东厢。” 杨景澄淡定的道:“只要你说的动我奶奶,让她肯松一松宫里的规矩,我没意见。” 丁年贵立时怂了。他敢跟杨景澄没大没小,那是二人关系的确好。且他了解杨景澄,只要你真心待他,又不犯他的忌讳,他是极宽容和气的。又叫家里长辈惯的很了,难免有些孩子脾气,并半点没有改的意思。跟他闹腾,更显亲近。 朝堂政斗,刀刀见血。这三个月,杨景澄杀了太多的人。不独章鸿祯党羽,后续胆敢抵抗他收田的臣僚,亦杀了不少。直杀到人胆寒,杀得他们后悔昔年不曾更维护华阳,致使杨景澄能趁机上位。 年号武定的杨景澄,短短三个月,用以杀之止戈的手段,树立了帝王的威严。 但丁年贵知道,杨景澄的心里,一定很难受。他是如此的厌恶血腥,哪怕面对害死生母的章夫人,亦能克制内心的暴虐,让她偿命即可。丁褚、谭吉玉、彭左卿、康承裕,以及成百上千的章氏族人,未有一人遭遇锦衣卫之酷刑。 打板子、上拶指,这些刑罚,在丁年贵看来真的太轻了。可这大抵是杨景澄能承受的极限。 想到此处,丁年贵很是愧疚,此前没趁机进宫探望杨景澄。他现依旧只挂着个东厂的闲职,便是大朝会都没资格参加。足足三个月,他们只远远的见过两面,一句话都没搭上。 今日进宫,看到杨景澄卸下防备后的倦意,丁年贵便忍不住的自责。哪怕进来陪他说说话也好。何况,丁年贵也不愿,一起走出了条生路后,反而兄弟分道扬镳。 二人边吃边聊了些日常琐事,谁也没提朝政。饭毕,梁安领着人来收拾。洗漱过后,杨景澄又滚到了炕上,让出了个空位给丁年贵。 “传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杨景澄笑呵呵的道,“那你跟着我睡炕吧!” 丁年贵笑喷:“这句话是这么解的么?”你个文盲! 待丁年贵躺到了旁边,杨景澄又道:“等我忙完这阵儿,到了秋天的时候。咱们喊上许平安和张发财,你带上你妹妹,我带上胖丫和你表妹,还有我闺女,一齐去城外打猎。外头规矩比宫里松快,咱们烤肉喝酒玩!” 第632页 “臣遵旨。” “呸!” 丁年贵笑。 “对了,”杨景澄忽然道,“你知道屠方去哪儿了么?” “知道。” “明儿寻他来,我要见他。” “臣遵旨。” 第364章 账本 次日, 杨景澄以最快速度结束了早朝,常来议事的内阁与尚书们齐齐松了口气。近来不止杨景澄疲倦,连轴转的朝臣们也一个个的累的想吐。昨日休沐压根就没歇过来, 他们此刻只想连放七天假, 半点不愿上朝。 奈何新朝初立, 政务多如牛毛。昨日能有一日休沐,已是杨景澄开恩。今日大清早的结束了议事, 汤宏第一个溜出了宫门, 直接家去接着休息。如今内阁缺了俩还病了个于延绪, 只把汤宏折腾的首辅都不想当了。难得杨景澄今日无心议事, 他不赶紧回去找个好大夫按摩按摩,难道留在留在内阁里忙到过年? 武定朝的臣子, 太特娘的难混了啊! 若叫杨景澄知道朝臣的心声, 必然大呼冤枉。他好好一个纨绔, 出仕之前,那都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待起的好不好!起来后吃点美食, 下半晌儿练练武,看看话本子, 一天就舒舒坦坦的过去了。 哪知自打出仕起, 便开始了天不亮起床的苦逼生涯。当了这破皇帝后,倒是不必起那么早了, 吃喝拉撒带理政, 全在乾清宫里,可以多睡会子。问题是,北镇抚司衙门再累,它未时也下衙了啊!哪像当皇帝的,能从天光忙到天黑, 夜里还得听一耳朵宫中琐事。 真不知道这破皇位有个甚好争抢的!瞧瞧这都是人干的活儿吗!? 汤宏等人倒是能溜回家休息,可提前结束早朝的杨景澄还得接着干别的。皇宫卯时开门,丁年贵天没亮便出去寻屠方了。待到杨景澄打发走了朝臣,回到日常起居的寝殿,不意外的看到了静候在殿中的屠方。 屠方比华阳大不到十岁,而今却是半头银丝,苍老憔悴。杨景澄心中一酸,亲自伸手搀起行叩拜大礼的屠方:“你我都是老熟人,休要多礼。坐下陪我说话。” 屠方怔怔的看着杨景澄,好一会儿,眼中含泪道:“奴才在外头听见了圣上办的大事儿,桩桩都是郡公曾私下与奴才说过的,奴才听的好不欢喜。” 杨景澄垂下眼:“哥哥定能做的更好。” “那可不好说。”屠方直言不讳的道,“康国公与宣国公,可未必肯听他的。” 限制祭田之事,康、宣、靖南三位有着实打实功绩的国公皆有不满,杨景澄劝了许久,又亲自许诺他们三家的祭田可翻倍,方勉强说服。也得亏是靖南公着实是个忠臣,见杨景澄此举并非刻薄寡恩,而是着眼天下苍生,率先倒向了他。 靖南公毕竟是大都督,镇守京城,威慑四方。康国公与宣国公亦怕兵部卡他们的粮草,只得捏鼻子认了。 此事说来轻巧,当时却不知耗了杨景澄多少心力,现想起来都觉脑仁儿疼。好在三位大将终究愿意帮着压服朝臣,节制兼并之事方有了眉目。为了此事,完全顾不上后宫的杨景澄,愣是抽了个空儿,把因父被废,降为郡主的海宁,又重新封回了公主,加封长公主、享双俸。这怕是国朝第一个因外祖功绩受封的公主了。 不过显然,靖南公很吃这一套。他已是公爵,又执掌京城驻军大权,杨景澄更乐的放权给他,叫他继续整治军队。且杨景澄受赵敬教导,在军事上也颇有眼光,君臣探讨带兵法门时,你来我往,彼此皆有受益。弄的靖南公打心眼喜欢新皇。如今新皇又封了她外孙女儿,善待他闺女,再没什么好求的了。 唯一遗憾的是,传说中的赵敬他只聊了半日,便被宣国公抢走,径直带回了陇原,一点空子都没让他钻。这么好的孩子,就该留在京中当大都督!带去边疆叫怎么回事! 奈何赵敬本就是宣国公一手培养,耽误了十几年的功夫,宣国公已觉的可惜。生怕杨景澄来一句不舍得自家师父,当真把赵敬留在京中。于赵敬之事上,他防杨景澄与靖南公如同防贼。杨景澄好气又好笑,只得随宣国公去了。 如今大事暂告一段落,杨景澄腾出空儿来,一桩桩的处理家务。屠方便是他头一个想见的人。 于是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此前,哥哥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给我的?” “有。”屠方立刻从怀里抽出了个账本,恭敬的递到了杨景澄跟前。侍立在旁的丁年贵截住杨景澄去接的动作,伸手拿过账本,迅速翻动。 杨景澄无奈,直等丁年贵仔细检查过,放拿着账本一页页的看了起来。却是,只翻了几页,又停了手。 他略有些失望的道:“京郊烟草种植收益?只有这些么?” “圣上。”屠方认真的道,“您再仔细看看。” “嗯?” “您有个庄子,那年种烟草,收益三千多两的事还记得么?”屠方问。 杨景澄点点头,随即神情里染上了落寞,他舅舅失踪了。 “不止您的庄子,还有许多勋贵,以及朝臣的田庄。郡公做了个尝试。”屠方知道近来杨景澄忙的脚打后脑勺,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他说服了常来往的官员,包括安永郡王、承泽公等宗室与勋贵,同种烟草,而后一同收割、加工、销售。而今京城左近,市面上的烟草,皆由奴才负责。” 第633页 杨景澄呆了呆,他哥搞起了烟草专买!? 屠方深吸一口气:“也是圣上您早年的提醒,郡公方知烟草竟如此暴利!原只想消耗些京中粪肥,省的京城常年脏污,百姓喝口水都得掏钱买。不想果真做起来,那一年的收益,险些让郡公看直了眼!” “圣上,烟草是不亚于盐铁专卖的暴利。”屠方语重心长的道,“您想一想,待到烟草连成一片,国库岂不充盈?又有,官员贪污腐败成风,固然是他们品德败坏,可俸禄着实太低。他们不伸手,连幕僚都养不起。若每年有银钱补贴,再加上狠抓贪腐。即使胆子大的忍不住伸手,可胆子小的定然老实。” 说着,屠方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郡公想以此减少赋税,让百姓能够松快些许。不想才开了个头,他人便走了。” 杨景澄低头看着手上的账本,久久不语。烟草的确是他要种的,为的是自家有点活钱,不受嫡母的气。那会子刚出仕不久,甚都不懂,想一出是一出,临近年关方记起没有种烟草的把式。于是在北镇抚司的大堂里耍赖打滚,非逼着华阳郡公替他办事儿。 哥哥…… 泪水落在了账本的封皮上,溅开了一朵的水花。 他哥哥比他成熟,比他想的长远。区区烟草,随手便能拔到利国利民的高度。这等手段,是他远远不及的。他最累最艰难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若是他哥哥面对朝臣理直气壮的疯狂兼并,又会如何均衡? 他知道许多人背地里说他杀起人来,比华阳还凶。实际上,他只是下意识的在学,学个皮毛,去吓唬贪得无厌的朝臣。 他想念那个传说刚愎残暴,却又无比纵容他的兄长;想念那分明自己走到了绝境,还不忘派出心腹去护卫他的兄长。汤宏、于延绪、潘志芳、池子卿……放眼朝堂,除了彭弘毅,几乎都是华阳遗泽。包括宣国公最初的善意,除却赵敬的缘故外,亦来自于华阳的布局。 杨元毓,你可知你毒杀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屠方重新跪下,规规矩矩的给杨景澄磕了三个头:“圣上,万事开头难。但,郡公已然开了头,奴才盼望圣上能延续下去。让奴才看看……郡公设想过的京城,是怎样的模样。”说着,屠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确该继续。”丁年贵插言道,“不说朝廷得利,只说京城管辖。金汁党从前朝盘踞至今,他们待您是讲义气,可他们对百姓的欺辱盘剥,亦是凶狠至极。民间俗称‘粪老大’,当真人见人怕。” “天子脚下,首善之都。总归得干干净净的,才像样子。” “我知道了。”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些琐事要理,明岁开春,你在递牌子进宫,提我一句。” “圣上圣明!” 杨景澄扯了扯嘴角:“起来吧,不必说套话。此前顾坚秉对我说,哥哥在京里还给我留了些人,是都跟着你么?” “是。”屠方定了定神,稳住了情绪,“无非是京卫与都督府里的一些,现圣上深得武将之心,那些不值一提了。” “话不能这么说,”杨景澄道,“哥哥挑人的眼光没得说的。你把名单列给我,我看看有哪些英才叫埋没在人群中。我先正缺人使,赶紧的挖出来给我干活。” 屠方哂笑,几年未见,圣上的孩子气竟依然未变。趁此机会,他忙又提起了另一桩事:“圣上,我们世子……” “嗯?” “世子与公子皆过继,我们郡公绝嗣了。” 屠方干涩的道,“能……至少还回来一个么?”说毕,他垂下了头。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皆无嗣,当时瑞安公为了保下两个孩子的命,借他们之手庇佑。如今再说还回来,委实不要脸了。 子嗣……同样无子的杨景澄顿觉脑壳生疼,顿了好半日,方道:“我再想想,你休要着急。” 屠方脸一红,知道他的话必定让杨景澄为难,赶忙低低的应了声是,再不便纠结此事。于是,赶紧又岔开了话题道:“那个,圣上……龙大叔,您要见么?” 杨景澄猛瞪大眼:“我舅舅!?” “是。” “在哪?” 屠方答道:“随奴才一同来的,正在宫外候着。” 杨景澄连声道:“那还等什么!快宣!” 第365章 自由 “舅舅!”刚踏入乾清宫的龙大力正紧张的手心冒汗, 便见自家的皇帝外甥猛冲了过来,抬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肩,“好久不见, 你老身体可好?” 龙大力险些叫自家外甥吓死, 抖抖索索的喊:“圣、圣上……”这……他还没磕头的呢!虽然曾因杨兴云在大庭广众下的一声舅舅, 使得他见识了许多权贵,不似早年那般畏缩, 可这是皇帝啊!大外甥咱按规矩走行么? 杨景澄哪管那么多!此前京中血雨腥风, 他自身都难保, 更顾不上舅舅。待他返京时, 有心想寻,却怎么都找不到。哪怕与龙大力有过短暂合作的褚俊楠, 也在离京后失了他的消息。不曾想, 龙大力竟与屠方混做了一处。 甥舅两个寻了个地方坐了, 龙大力又要起身行礼,被杨景澄摁回了椅子上。只听他道:“久别重逢, 休讲虚礼。日后你见我一回得磕一回,且省了今日这遭儿吧!” 龙大力竟无言以对。 杨景澄又扭头答谢屠方:“你护住了我舅舅, 回头我必有谢礼与你的。” 第634页 屠方笑的一脸忠厚:“刚巧赶上了, 便躲在一处,说不上护不护的。” 丁年贵撇嘴, 屠方奸诈似鬼, 刚巧能赶上皇帝的舅舅?你怎底不刚巧赶上皇帝本人呢?光凭今日入宫,特特带上了龙大力就知道,这货不知盘算了多少回。更别提他之所以清楚屠方的下落,不正是屠方故意泄露给他的么? 丁年贵刚腹诽完,屠方更奸诈的一面出现了。猜度杨景澄与龙大力必有私房话说, 他当即拜别,绝不碍人眼。丁年贵亦不想碍着了人家甥舅相亲,跟着提出了告辞。 杨景澄却把丁年贵留下了,指着他对龙大力道:“这是老丁,救了我好几回,自家兄弟般的人物,你们认识认识。” 龙大力又忙起身,与丁年贵见礼。丁年贵哪敢受他的礼,赶忙避到了杨景澄那处。杨景澄笑道:“今日难得团圆,都坐下来安安生生说会子话。”又喊青黛,“你去告诉欣儿,叫她抱着姐儿来见舅公。” “这可使不得。”龙大力连连摆手,脸上却露出了期盼的神色。他自家孩儿都没了,兄妹两个统共只养了杨景澄一个外甥,这个外甥,又统共只有这么个丫头。说不想见是假的,只是自家毕竟出身寒微,实不敢当公主一声舅公。 不一时,叶欣儿果真抱着小公主走了进来。杨景澄一把捞过女儿,抱在腿上,给龙大力看。 龙大力哪经得起这个,喜的坐不住,哪还记得甚宫廷礼仪?浑身摸荷包找东西,却只得两三个雕工精美的银锞子。叶欣儿定睛一看,这不是瑞安公府撒出去的么?这可巧,又回来了。 杨景澄没有嫌弃银锞子不值钱的意思,一个劲儿跟自家舅舅炫耀:“我闺女生的好吧?粉团儿似的,长大了定是个大美人!非得才貌双全,品德尚佳的男子方配得上她。” 叶欣儿嗔道:“你也想的太远了。” “不远不远,”杨景澄笑呵呵的道,“十几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眼睛长的像你,好看!”龙大力没什么文化,夸不出甚惊才绝艳的话语,十分朴实的道,“脸型长的像她娘,圆滚滚的,有福气!” 杨景澄笑容微滞,颜舜华现半点胖丫头的样儿都没了,也不知甚时能养好。不过,看着女儿,他很快又高兴起来。尽管颜舜华暂未康复,但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精神头已比刚回宫那会子好多了。杨景澄捏着女儿的小胖脸,或再过几个月,你娘就能下地了! 几个人围着孩子一阵逗弄,小公主恰是个人来疯,人越多她越兴奋,没多久整个乾清宫里都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上回宫里有孩子,还是海宁公主那会儿。小公主的笑声,当真叫人稀罕。连梁安都忍不住拿出个玉佩逗她做耍。 “好、好、好!”龙大力笑的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没口子的夸道,“你看她抓着穗子的手劲儿多大!将来一准是个打架的好手。” “那肯定啊,我闺女一准儿随我。”杨景澄挠着女儿的下巴,得意洋洋的道,“过几年,我把牛四条拎进宫里来,专教她习武。日后她夫婿胆敢不敬她,揍他丫的!” 丁年贵觉得好笑,就杨景澄这惯孩子的样儿,谁敢欺负他闺女,怕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谁料杨景澄比众人想的还惯,只听他道:“万一以后寻不着好的,咱就待在家里,不出门子。” 叶欣儿忍不住道:“怪道儿丫头们一个两个哭着喊着不出门子,原来全是你教的!” 杨景澄奇道:“除了青黛,又有谁不肯出门子?” 叶欣儿无奈的道:“轻烟、寒水、潭烟、林月,全不肯出去,都说要留在宫里做宫女。要不是我拦着,轻烟都把脚放了。” 那几个瘦马,杨景澄早丢去了爪哇国,一脸震惊的道:“不是,她们怎么在宫里?” 叶欣儿无语:“那是你的小老婆,不在宫里难道在外头?” “我没有那么多小老婆!”杨景澄否认的斩钉截铁,“另外,哪天有空你让轻烟来见我。做甚么宫女,我有事使她呢!” “你使她作甚?”叶欣儿如今管着宫务,她这句话倒也问得。 杨景澄想了想,转头看向龙大力:“你如今是不是跟着屠方办烟草专卖的事儿?” 龙大力摇头:“我大字不识几个,做不来。一开始倒想帮忙,却只帮得上些跑腿的活计。后来京城不稳当,我连跑腿的活都做不得了。尤其今年上半年,好些地都荒了。咱们庄子上的,也都荒了。怪可惜的。” 杨景澄点了点头,对叶欣儿道:“你告诉轻烟,让他联络刘常春。他们兄妹合计合计,回头给屠方帮手去。同她一起的几个丫头,皆是极擅算账的,留宫里浪费。要给我干活,寻正经营生去。分明一身好本事,老惦记着当宫女是怎么回事?” 叶欣儿连忙捅了捅杨景澄,指着青黛给他看。青黛哼了一声,用表情表达了不满。 杨景澄:“……” 龙大力笑呵呵的,杨景澄与女眷们的随意姿态,让他放松了下来。当了皇帝,除了衣裳看着更贵了点,也没甚区别么!他却不知,若是叫外头朝臣听见他的心声,只怕一个个得哭出来。带着几万大军,把满朝文官威胁了个遍的皇帝也是够了! 几个人久别重逢,说了会儿闲话,杨景澄又命摆上桌酒席。乳母抱走了小公主,杨景澄便拉着龙大力与丁年贵一齐落座,又喊上叶欣儿与青黛,笑道:“今日家宴,不论尊卑,大家一块儿坐着吃饭。待你们娘娘大安了,咱们再一起出城做耍。” 第635页 青黛笑嗔:“在宫里,头一个不讲规矩的便是圣上,弄的我们都不好管事的。” 立在旁边布菜的梁安牙都快酸掉了,杨景澄待他不错,让他又重新有了的体面。可人就怕比较,他比往日过的自在,可比起青黛来,那可真是望尘莫及。青黛是女官,品级看着再好看,也只是皇家奴婢。便是女官最出彩的唐朝,也与妃嫔不可同日而语。 可看青黛的样儿,要不是杨景澄的后宫仅有一皇后一贵妃,新来的妃嫔们,够呛能干的过她。能大大方方的同皇帝坐一张桌子上吃饭,这也太得宠了! 奈何,杨景澄就是这般念旧之人。比起古今往来的其他皇帝,他的嫡系旧部少的可怜,偏这帮人又真的跟着他死里逃生,他心里在意的了不得。于是一个两个的,恨不能纵的上房揭瓦。 然,最让梁安佩服的是。不论丁年贵还是青黛,敢对皇帝大呼小叫,走到外头却出乎意料的谨慎。梁安到底还管着东厂,知道丁年贵依旧住在那破旧的两层楼的房子里,只买了个小丫头伺候他妹妹,半点看不出帝王宠臣的模样。青黛更是行止有度,除了总把皇帝念的抱头鼠窜之外,待谁都和和气气的。 梁安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情谊,却难掩羡慕之情。杨景澄待他素来随和,这也是他此前向着杨景澄的缘故。直到青黛等人入了宫,他才知道,杨景澄待心腹之人,是何等的宽厚温柔。 青黛抢不了梁安的体面,但六七岁入宫,无亲无眷的梁安,着实想尝一尝何为骨肉亲情。 内廷终是有规矩的,太阳西斜时,梁安提醒杨景澄送龙大力出宫。杨景澄只得应了,并毫不意外的命梁安拟旨,把他舅舅封做了国舅。国舅的爵位本就为皇帝亲舅而设。次日旨意过到内阁,汤宏大笔一挥批了。 紧接着,杨景澄赐下了两座宅邸,一座给了丁年贵,一座给了龙大力。再然后,便是调任丁年贵入锦衣卫担任指挥使的旨意,以及恩赏刘常春为皇商,与屠方并轻烟等人,共掌烟草专营。 轻烟出宫那日,一路走一路哭。她想留在宫里,想做杨景澄的妃嫔,却又念着当初颜舜华的挺身而出,不欲给她添堵。种种纠结,折磨的她心力交瘁。直到杨景澄记起她来,替她挑选了未来。 身后的太监捧着一大堆东西,皆是杨景澄送给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杨景澄说的很清楚,是送,不是赏。一个送字,又让轻烟哭的不能自已。心里不自觉的回想起了前日杨景澄对她说的话。 “轻烟,你听过巴寡妇清的故事么?” “我觉得,你有成为她的潜质。不过,富可敌国可以有,养一万多私兵就算了。” 谁想富可敌国啊!我只想嫁个好男人!轻烟一面哭,一面在心里骂:负心汉!说好的让我进祖坟,说话不算话!王八蛋!黑心肠!再也不喜欢你了! 可待到她踏出宫门的那一霎,所有的怨愤戛然而止。回望巍峨的宫殿,不知不觉的收了泪。 轻烟再听不见大街上的喧嚣,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如雷鸣巨响。 我自由了! 第366章 您猜 七月初九, 天气总算凉快了下来。今日是安永郡王府长孙两岁生日,宗室的孩儿少,养的尤其谨慎。小生日是不肯办的, 亲戚里也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礼, 以免折了他的福寿。 过了暑热的天, 颜舜华的精神又好了些许。两口子凑在炕上,翻捡着做工精细的小银牌, 预备打发人去安永郡王府送礼。好半日挑了个麒麟花样的, 颜舜华笑道:“展眼间, 他家哥儿都两岁了。” 杨景澄也笑:“还是我送的方子呢。” 颜舜华斜眼看着他:“果真是你的方子?” 杨景澄干咳两声:“娘娘, 看破不说破!” 颜舜华轻笑出声,笑完, 又落寞的垂下眼:“果真有偏方, 就好了。” “凭你那三年抱俩的体质, 要甚偏方?”杨景澄笑道,“过二年, 你身子骨养好了,咱们生十串子, 让人羡慕去。” 颜舜华没说话, 良久,她轻声道:“到了八月份, 天在凉快点儿的时候, 我替你选妃吧。” “我十天到晚不是在外朝被人催,就是在慈宁宫里被老太太催。”杨景澄叹了口气,“好容易回家来,你让我清静十会子吧。” 颜舜华趴到了杨景澄的腿上,柔声道:“圣上,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做的已然天下无双,不必再苛求自己十全十美。我身体不好,是命。你总不能为了我,碍了江山社稷。你别宠妾灭妻,管的妃嫔敬重我,尽够了。” 杨景澄把手放在颜舜华的后背上,十下十下的轻抚着:“你不吃醋?” “吃。”颜舜华并不否认,“可我是皇后,你需要儿子,我也需要。” “古时也有只娶十个皇后的皇帝。”杨景澄无奈道,“你们就不能有点耐心?” “搁别的朝代有,搁本朝……恐怕人心浮动。”颜舜华条理清晰的道,“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你大抵终其一生,都须得与朝臣斗智斗勇,方能稳住局面。有时候我也想,为何从古至今,每朝每代都逃脱不了十治一乱的天命?可我想不出答案。” “算算日子,你或也能做个中兴之主。在将来的史书上,留下‘武定中兴’的评价。” 颜舜华说着笑道:“你想做个好皇帝,我也想做个好皇后。无子,可是千古骂名,我可不愿替你背。” 第636页 杨景澄不满的道:“看把你小气的,我在外朝顶着不纳妾,你给我背个黑锅怎么了?” “不是小气。”颜舜华爬起来,正色道,“你算算你砍了多少人?他们党羽家眷心里难道没有怨恨?你没孩子……”颜舜华眼里闪过厉色,“真就不怕他们在你饭食里动点手脚,强行改朝换代?” “到那时,我与欣儿便是想学奶奶,替你守这个江山,都不能了!”颜舜华沉声道,“你便不为我想,也该为朝堂追随你的那些忠臣想一想。华阳哥哥的骤然亡故,若非奶奶及时出手,汤宏等人焉有命在?” 杨景澄叫颜舜华说的眉心十跳。皇宫为何守卫森严?为何又规矩繁多?除却彰显皇权之外,更多的便是对帝王安危的考量。刺杀毒杀在各朝各代屡见不鲜。他得罪的人不少,弄死他再扶个顺眼的上位,实在太有可能。 身为皇帝,他担负了太多人的命运,他不能轻易倒下。至少,不能让人觉得他有机可乘。 然而……杨景澄深深叹了口气,生孩子这事儿,不是他想生便能生的!前世的侍妾超过了二十个。十个怀孕的都没有!不怪他非得把生育之事寄托在颜舜华身上,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只有颜舜华生的出崽! 老杨家这风水,真绝了! “我知道你的顾虑。”颜舜华自是知道前情,她非元配,前头文氏无子、文氏四个丫头全无动静。那时杨景澄不似如今,镇日里忙的饭都不想吃,打发走朝臣后,累的只想睡觉,压根没心情到处睡宫女。 那时候的他,既年轻又爱好习武。颜舜华细问过叶欣儿,真是连自家带文氏的陪嫁,没一个落下的。结果,十大群女人,环肥燕瘦,大脚的小脚的十应俱全,竟没一个有信儿的!颜舜华简直觉得邪门儿了!他真不是不中用的男人啊!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 杨景澄糟心的摆手:“你先歇着,我去一趟慈宁宫。”说毕,他大踏步的走出了门,真个往慈宁宫去了。 太皇太后正在歇息。年纪大了,她的脚上开始长骨刺,十日日的疼痛难忍。原先只需夜里泡个脚,再让宫女们按揉按揉即可。如今却是时不时发作,大白日里的都闹的她不安生。 忽听外头动静,不等她问,杨景澄已闯了进来。 太皇太后:“……”她家孙子啊,最烦宫里细碎的规矩,从不肯走那递牌子召见的章程。来他的慈宁宫,好似回自家的乾清宫一般,直截了当的横冲直撞。换个人兰贵就拦住了,可借兰贵十百个狗胆,他也不敢拦九五至尊。倒叫杨景澄养成了习惯,她睡的西暖阁还好,日常起居的东暖阁,当真是说来便来,十点都不带客气的。 不过天家十向凉薄,杨景澄的不见外,也确实让老太太觉出了几分趣味。宫里伺候的,哪个不生了双利眼?每每见太皇太后训斥皇帝没规矩皆是雷声大雨点小,心里便明镜儿似的,随他们祖孙闹去。 杨景澄却并非表现的那般莽撞。他是出身乡野,但他十十岁入国公府。瑞安公再溺爱他,也不至于放任他把乡里毛病带到京城里来。那会子,他也是有教养嬷嬷的。 然而,也正是因为杨景澄出身乡野,他知道有时候毫无规矩的地界,偏容易养出最真挚的感情。再则,谁都清楚他的过去,藏着掖着,凡事都朝城里人靠,反倒叫人看轻。不若不避不让,时日长了,便是洒脱了。 何况,杨景澄对太皇太后,确实有感情。早年的太皇太后是什么样儿他不熟悉,横竖如今的老太太,挺喜欢熊孩子闹腾的。宫里没别的熊孩子,他不介意彩衣娱亲。 “您的脚怎么了?”杨景澄进门见到太皇太后歪在榻上,阿糖跪坐在地上给她按脚。 “年纪大了,难免的。”太皇太后稍微坐直了点,“你寻我有事?” 杨景澄先命兰贵拿来了个小杌子,十屁股坐在上头,抬手抢了阿糖的活,亲自动手帮祖母按摩起来。 太皇太后看的直乐,对手足无措的阿糖道:“你且歇着去,他八成又有麻烦事儿求我了。” 杨景澄好笑道:“我就不能有点儿孝心?” 太皇太后撇嘴:“你整个重孙子出来,才叫真孝心。其余的,我又不是没太监宫女,你还不如他们做的好呢。” “奶奶,您伤我心了。” “咦?”太皇太后惊讶道,“你竟真会按?” “当然啊,我媳妇儿也小脚啊。”杨景澄笑了笑,“要不,我下道圣旨,以后但凡裹脚的,都算残疾。朝廷不给残疾颁诰命。他们非要裹,我还省银子了。” 太皇太后一呆,大孙子你的聪明才智全在内宅上的吗!? “您别不当回事,您看看您的脚,再看看我媳妇儿的脚。”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好端端的弄折了,作孽呢不是?海宁堂堂公主,也叫裹了个三寸金莲。干人事?我索性废了这条没人伦的规矩,也免得您重孙女儿遭罪,您说是也不是?” 太皇太后叹道:“你嫌骂你的人不够多?” “骂呗,谁让他们逼我当皇帝。”杨景澄十脸光棍的气质,“我十开始,要当纨绔没错吧?后来,遇着了我哥,我看他可怜,勉强捏着鼻子说给他当贤王,没错吧?结果他们倒好,十个两个的不珍惜,非要把我折腾到皇位上来。” “纨绔当皇帝,那可不得为所欲为?”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我是皇帝,我喜欢天足,我让天下女子皆不许裹脚,有什么问题?” 第637页 太皇太后无言以对,论理,天下的女人就该皇帝先挑,剩下的旁人方有资格娶。而今皇帝不喜天足,臣民们一个个裹了脚,他还怎么挑?可是,文人士大夫喜好小脚已成风俗。杨景澄想强行移风易俗,且有得磨。朝廷才安生几日呐?这孩子可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你缓两年再说,眼下不太平。”太皇太后提醒道。 杨景澄笑:“看来您不反对?” 太皇太后冷笑:“我为这脚遭了多少罪,反对作甚?世上有种人,受了委屈,不想着废了那委屈的根由,只会想方设法的叫旁人也受同样的委屈。好似只要旁人跟他十样,他自家的痛也不是痛了,罪也不是罪了。” “三十年媳妇熬成婆。”杨景澄道。 “是。”太皇太后重新倒回了榻上,“内宅有,外头亦有。不仅是三十年媳妇熬成婆,你且看外头酒席上的规矩便知。不过话说回来,人分三六九等,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一味纵容,惯的人逆了纲常,便是大错了。” “您老话里有话啊!” 太皇太后嗤笑:“说吧,巴巴儿跑来,有什么要求我的。横竖我老婆子几两骨头都快叫你个混小子榨干了,你别跟我装相。” “我在想子嗣。”杨景澄道。 太皇太后挑眉:“想通了?” 杨景澄把颜舜华的话大致复述了十遍,笑道:“我觉得,我现生似乎有些来不及啊!”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了十下,整个人重新坐直:“我的小祖宗,你又想出甚幺蛾子!?” 杨景澄眨眨眼:“您猜?” 第367章 两全 太皇太后二话不说先给了杨景澄一下, 猜你个头!她深深怀疑自己近来是不是太和气了,弄得混小子越发无法无天! 杨景澄却起身坐到了太皇太后的旁边,低声道:“奶奶, 您素来是个见识广阔, 鲜少留意家长里短的性子。近来对后宫时时催促, 可是察觉到了什么?若有,烦请您指点指点孙儿。” 太皇太后斜了他一眼:“既你来问, 便是亦有想法, 何必非求我的见解。” 在太皇太后看来, 杨景澄是极擅洞察人心的。光凭他与自己的相处, 每每看似随意,却能实打实的踩到她的喜好上, 代表他看人看事确实有一套。最难能可贵的是, 他能把心机掩盖在莽撞与真挚中, 让人难以察觉。 那么,他既擅此道, 朝堂上隐隐约约的暗涌自然看的分明。无非是没有凭据,无法证明罢了。 “朝堂上, 催我最凶的是池子卿。”杨景澄道。 太皇太后点头:“他人不错。” 杨景澄苦笑:“此前, 我抄祭田的事,得罪的人的确太多了是吧。” 太皇太后淡淡的道:“我还是那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你做太过了。自古以来,便没有对祭田下手的。祭田为祭祀祖宗而设,是用来彰显孝道的。子孙想多孝敬长辈点儿,无可厚非。尤其是你,弑君在前, 已然不忠。如今逼人削尖祭田,是为不重孝道。” 杨景澄沉默不语,此事无论是朝堂,还是太皇太后处,皆已讨论过了。但他坚持认为,再放任兼并,恐怕灾祸就在眼前。 “隋炀帝开科举修运河,千秋伟业。”太皇太后毫不客气的道,“然隋二世而亡,正因他太着急。一急工程过大,国力无法负担;二急政令偏激,损了太多人的利益,又没拉拢足够的盟友。” “你区区祭田改制,可敢与京杭大运河争辉?” “而你做皇帝,更远比不得隋炀帝的风采。” “你无他长处,却有他的短处。”太皇太后叹道,“如今朝堂尚算平稳,全因你拉拢了武将。然,治大国若烹小鲜,武将震慑一时有用,日子长了,终究得靠与文臣的磨合。” 太皇太后语重心长的道:“澄哥儿啊,咱们老祖宗,竭力打压武将是有道理的。国之重器在文臣,长治久安亦在文臣。恩威并施,方是为君之道,懂么?”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杨景澄道,“我问了您别生气。” 太皇太后嗤笑:“你又不是没问过,你最耿耿于怀的,不就是我放任贪官横行么?” “是。” 太皇太后抬手摸了摸杨景澄的头,怅然道:“唐时武后,也不是一开始便是明君的。” 杨景澄愣了愣。 “咱们祖孙两个,说点体己话。”太皇太后笑道,“你在宁江时,我常写信教导你。但是呀,我也会同你学东西。” 杨景澄呆住。 “我对你的偏爱,并非毫无缘由。我一辈子,可谓杀人如麻。”太皇太后斜晲着杨景澄,“凭你登基后杀的那些,怕是连我的零头都凑不够。” 杨景澄:“……” “你问我为何放任贪腐?”太皇太后又笑了两声,“有能力的贪了总能做点子事;没能力的,光一身正气顶什么用?” “汤宏也贪,你华阳哥哥不一样十分重用他?” “你要用人,便得学会妥协。” 杨景澄想说什么,却被太皇太后抬手阻止:“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借口。” 杨景澄再度无语。 “没带你个混小子以前,我的确没考虑过天下苍生。”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我出身名门望族,打落地起,便是家里的嫡出大小姐。纵然继母算不得宽和,我亦呼奴使婢、锦衣玉食。待到选秀进了宫,母仪天下,宠冠六宫。哪怕做到了太后,面对的是文武百官,是宗室勋贵。我的眼里,就没看见过苍生。” 第638页 “那些向我投诚的朝臣,只是贪点小钱,饿死个把贱民,又有甚要紧?他们捞点好处,我掌控朝堂,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没觉得我有错。” “就如我哥哥,到死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皇帝没本事,叫他操控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庶民命不好,投胎到了百姓家,被权贵欺辱,同样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杨景澄忍不住道:“但我们管不好朝政,被人造了反,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太皇太后笑出了声:“你说的对。” 杨景澄哀怨的看向太皇太后:“奶奶……” “奶奶已经开始反省了!不然你以为,祭田改制我为何不赞同,还依然竭力帮你?凭你生的好看?”太皇太后道,“奶奶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还不兴我犯点糊涂?” 杨景澄牙疼的道:“您还头发长见识短,天底下就没几个有见识的了。” “然而,你做事还是太着急了。”太皇太后转回了方才的话题,“你得谢我,在你登基前,我做了许多准备,留了无数的后手。而不是任由你跑到边疆,简单粗暴的带兵杀回来。一力降十会,爽快是爽快,却后患无穷。你要知道,朝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慢慢磨死他们。” “我觉得,待宣国公回了边疆,我更难收拾弊端了。”杨景澄实话实说。 “欲速则不达。你莽撞了,便要为莽撞付出代价。我与池子卿并胖丫与众朝臣,为何不住催促你生育?真当我们闲的慌?”太皇太后神情严肃,“太子,国之储贰。有了太子,背地里想搞小动作的人,便多了层顾虑。咱们家人口不丰,废物又有一群。你连个继承人都没有,那些黑了心肠的会不会想——把你弄死了,大家各自挑个废物,群雄逐鹿?” 杨景澄道:“我现生来不及。” “是。”太皇太后道,“可有,总比没有好。至少,你有了太子,哪怕真到了那一步,多数人还是会选正统。哪怕沦落到东汉那般频繁废立,至少不会立时分崩离析。” 说着太皇太后又毫不留情的批评道:“你但凡在朝政上缓点儿,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境地。此番算你一个教训,仗着我活着,暂稳住了局面。待我死了,可就没人给你兜底了。” 太皇太后接着道:“你不喜我哥哥,但他不动声色伏线千里的本事,你得学。你若不学,将来死的便是你。”太皇太后的语气越发严厉,“我是没把家国天下放在眼里,我认。可我从不敢把从科举中厮杀出来的朝臣当傻子,这是你的不足,你也必须认!” 杨景澄被训了个无话可说。 “是我思虑不周。”杨景澄爽快承认,“我的错。” 太皇太后的神色缓和了几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是我生孩子真的来不及。我十六岁便成亲了,直到胖丫才给我养下个女儿。真不是我立时纳妃,她就能立时怀孕的。”杨景澄长长的叹了口气,“咱们家这样子,不能总指望我沉迷美色吧。” 太皇太后挑眉:“不是你闹别扭,非要做个好丈夫,省的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是皇帝。”杨景澄笑,“虽说我的确十分不愿辜负舜华,然而始终坚持不纳妃致使无子,便是我迂腐了,对她也不好。” “还没蠢到家。”太皇太后道。 “但,眼下的困局如何破?”杨景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想法,但他还想听听太皇太后的意见。毕竟他的法子,实在有些挑战人性了。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否谨记初心。帝王路那般漫长,他若中途变了心…… “不必太紧张。”太皇太后不曾察觉杨景澄的试探,不以为意的道,“你广纳后宫,即可震慑宵小。因为他们估不准哪个皇妃会有孕。” “一切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只要你在帝王宝座上,得罪的人必然与日俱增。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抑制兼并,是阻权贵的钱财;权贵疯狂兼并,是阻你收税,亦是阻你钱财。” “哪来那么多君臣相得,倒是生死大仇无穷无尽。” “因此,想要全然杜绝有人兵行险着是不可能的。”太皇太后平静的道,“我们能做的,唯有尽可能的拉高他们动手的门槛。一旦代价远远高于获利,多半人便歇了心思。可你若有个天大的漏洞在此,人家不趁机捅你两刀,对的起他们的十年寒窗么?” 杨景澄点头:“是以,我广纳妃嫔其实无用。” 太皇太后噎了噎,合着她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妃嫔纳进来,她们没怀上,便有人想钻空子。”杨景澄冷笑,“怀上了,旁人会想,未必是儿子;哪怕生下儿子了,他们还会想,未必养的大。折腾来折腾去,总有人报以侥幸,我还过不过日子了?” 太皇太后的手真的开始痒了。 “归根结底,皇位是天上掉下来砸我脑袋上的。我无经营、无班底。放眼朝堂,我的嫡系唯有彭弘毅。除他之外,我对谁都没有过知遇之恩。” 杨景澄条分缕析的道:“他们背叛我的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们是华阳哥哥的旧部,他们只忠于哥哥。” “至于我哥哥怎么想,他已经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自然是活人说甚是甚。” 太皇太后赞许的道:“你能看清形势便好。” 第639页 杨景澄问:“那么,有没有个法子,既让他们没法儿在我无子上动歪心思,又让他们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叛我?” 太皇太后心头一动,随即难以置信的瞪着杨景澄:“你!?” 杨景澄腾的起身,勾起嘴角道:“奶奶,一对重孙子,就拜托您帮忙教导了!” 第368章 兼得 太皇太后脸色大变。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太太, 在电光火石之间,便立时明白了杨景澄的打算!杨景澄无子,但华阳留下了两个孩子, 分别寄居在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府上!其长子杨宣政已年满十岁, 自幼早慧、弓马娴熟、行止有度。次子杨宣维亦有八岁。 在华阳郡公严厉的教导下, 两个孩子皆是宗室里极为出众的子弟。最难能可贵的是,华阳有夺储之心, 这两个孩子, 原就是当储君培养的!其心性之稳重, 哪怕是杨景澄登基后, 亦分别在保庆郡公府与安祈县公府里,坚持每日读书习武、勤练不辍。 太皇太后不否认杨宣政的优秀, 但她万万没想到, 杨景澄年纪轻轻, 竟瞄上了别人家的儿子!最可气的是这小王八蛋居然挖了个硕大的坑给她跳——他好端端广纳后宫不干,非搞出了个过继, 必然是被不讲道理的她逼的啊,不然哪个男人真肯大度的让别人的儿子继承家业?这还不是寻常产业, 而是九五至尊的至高皇权! 太皇太后一把揪住杨景澄的耳朵, 咬牙切齿的道:“混账东西,你长本事了啊!几十年来, 算计本宫的都是什么下场, 要不要本宫亲自给你演示演示?” “哎呦疼疼疼!”杨景澄嚷道,“我就问问您的意见,哪算计您了?您既没有甚上中下三策,难道不兴我想个四角俱全的法子?您不讲道理啊!” “你有脸跟我提道理!?”太皇太后恼的下手又用力了几分,“你上哪学的泼皮无赖行径?你还会倒打一耙了!” “耳朵掉了!”杨景澄疼的呲牙咧嘴, “我是皇帝,您老给我留点面子!” “你要个狗屁的面子!”太皇太后气的胸口起伏,“我可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皇帝!” 杨景澄笑嘻嘻的道:“您就见了仨活的,史上的汉高祖比我流氓多了。我果真有他的本事,您还愁甚江山社稷?且等着我开万世基业方是正经。” 太皇太后被噎了个够呛,顺了半日气,镇定了情绪后,方收回了手。她不在玩笑,而是重新坐回了榻上,极为郑重的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得想清楚了。” 杨景澄亦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来慈宁宫的路上便想清楚了。原想问问您是否有更好的计策,可显然您没有。” 太皇太后阴恻恻的道:“我没有,你有!” 杨景澄没接话,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方道:“我是晋朝开国以来,第一个篡位的皇帝。”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 “篡位的风险,不仅仅在篡位的本身,还有对礼制的摧毁。”杨景澄目光清明,“储君大事,我不可能走一段路便能想清楚。实际上,在我借力打力,逼迫朝臣们吐出祭田的时候,就已经在琢磨。” 理了理思绪,杨景澄正色道:“长乐与伯父的血缘最近,章鸿祯扶他做太子,是合乎宗法的。华阳哥哥血缘稍远,亦在五服之内,又因他人才出众,舍长乐而就他,亦算合理。” “但我不同。”杨景澄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瑞安的爵位,来自于太宗之孙。搁民间不大讲究的地界,我都能娶海宁为妻了。那既然我可篡位,比我近的那多兄弟子侄,凭甚不能?” “就如您所言,我无法杜绝有人铤而走险。但我能尽可能的安定人心……亦或是逼的某些人彻底死了这条心。” 顿了顿,杨景澄接着道:“拥戴我上位的朝臣,也可能跟着我背负千古骂名。到了他们的份上,利固然要紧,名亦是毕生所求。所以,他们一定要给自己找个借口。给华阳哥哥报仇,就挺好。说来,当初舜华在我父亲的灵堂前撒泼打滚,正是为了给朝臣递台阶。” 太皇太后撇嘴:“知道你老婆好,不用一直夸。” 杨景澄无奈:“您老别打岔。” “世间任何事,你想做,便能寻出一万个理由。不想做,也能寻出一万个理由。”太皇太后不为所动的道,“你这些话说服不了我。不为我不喜欢那孩子,恰因我喜爱,方不愿看日后父子相残。” 太皇太后略显浑浊的眼眸里,藏着无数的刀光剑影:“年长的太子,只在皇帝年轻时讨喜。一旦皇帝老去,年长的太子自然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你如果有了亲生的儿子,你心向哪边,不必自欺欺人。” “而且,”太皇太后扫了杨景澄一眼,“如若那孩子肖似生父,凭你的手段,将来未必斗的过他。” 杨景澄苦笑:“皇位,原就该是他父亲的。” “皇位没有该与不该。”太皇太后依旧淡然,“只有成王败寇。” “可是奶奶,万一我生不出孩子,将来,不又是此前的局面了么?”杨景澄的话亦颇为犀利,“皇帝无子,宗室里有个出色的子弟,还有一群声色犬马的纨绔。科举里再杀出个章鸿祯……”杨景澄道,“如此轮回,可就真做后人笑谈了。” “澄哥儿,奶奶这一辈子,除了我哥,差不多六亲不认。”太皇太后倏地放缓了语气,轻轻揉着杨景澄的头,“唯独待你,有几分真心。我劝你,是因为疼你。” 第640页 “你择华阳长子为嗣,这一步棋,堪称绝妙。”太皇太后微微笑道,“换我,我也这么干。” 杨景澄的眼里有了困惑。 “然而,你我并不相同。”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如若是我,必定先弄个嗣子稳定人心。你毕竟不是顺位继承,所担忧的事并非没有道理。有个年长且稳重的太子,好处实在太多了。无怪乎你动心。” “问题是……”太皇太后直视杨景澄,“待到你有了亲子那一日,你当真下得了手,去杀你华阳哥哥的长子么?” 杨景澄神色僵了僵。 “我能做到,你未必做得到。”太皇太后笑容未改,“纠结、彷徨、想要这个、又放不下那个,正是你伯父当时的心情。这才叫轮回,而单纯的无子并不是。” “我知道你有许多坚持。这些坚持,甚至堪称君子之风。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的那么别扭呢?” “不肯纳妾,不想对不起任何人,不想平白摘华阳的果子。”太皇太后都忍不住叹气了,“澄哥儿,皇帝不是你这样做的。心黑手狠,杀伐决断,方是帝王。仁善得有个度,过了即为仁弱。仁弱者是坐不稳江山的。” “你前日在朝中杀鸡儆猴,很好。皇帝得有血性,得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你若是狠的下心来,你立太子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十分有帝王风范。” “但你若狠不下心,大抵唯有果真生不出儿子,才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太皇太后看着杨景澄:“你当真要……舍弃康庄大道,挑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去走么?” 杨景澄反问:“为何不可?” 太皇太后答:“因为前人不走,未必是不想走,而是走不通。” 杨景澄轻笑:“我是晋朝第一个篡位的皇帝。” “我不觉得做了皇帝,就做不得君子。”杨景澄的神色里带上了几分坚毅与倔强,“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踩。到了皇帝的份上,鹣鲽情深就变成了个笑话。可是,舍弃同甘共苦的妻子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的。” “无论我是九五至尊,还是贩夫走卒。我首先是一个丈夫,而后是一个父亲,再然后是皇帝或是庶民。先贤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日常众人说的比唱的好听。可一旦碰触到私欲,便把圣人言剁了喂狗。寻出甚‘非欲也,为后也’的借口。” “齐家亦是如此。您说我伯父纠结彷徨。无非是私欲大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分明华阳哥哥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却总担心他篡权。在看我来,简直可笑!” “奶奶,您别怪我说话直。”杨景澄的神情越发严肃,“您历经三朝,算无遗策、从无败绩。皇祖父在位时,您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伯父在位时,您能压制到他毫无反抗之力;紧接着我成了皇帝,您有本事让我从憎恶您的宗室晚辈,变成了今日甘愿对您彩衣娱亲的模样。每一朝都堪称辉煌。但是,”杨景澄话锋一转,直击人心的道,“您的治下,可有过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太皇太后没想到杨景澄会这般评价她,不禁愕然。她觉得杨景澄的指控简直毫无道理!换谁在她的位置,也未必能比她做的更好。不待她心中怒意升起,杨景澄又紧接着道:“我未必能做明君,亦未必有本事安天下黎庶。我前二十年都在做纨绔,治国平天下屁都不懂。” “但我比长乐强百倍。如若这是长乐的天下,他会怎么当皇帝?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他儿子再来个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而后,我们九泉之下,便可见证烽烟四起、国破家亡!” “没有哪个王朝,能逃的过月满则亏的宿命。”杨景澄抬起眼,眸光里渐渐耀出了夺目的神采,“我承天命而来,我无惧挑战前人不敢之路。” “我想做个千古流芳的皇帝,还想做个万人赞颂的君子。” “我要向天下证明,皇帝与君子,绝非鱼与熊掌。” “我敢信人心向善。” “我敢赌德行不朽。” 杨景澄起身,腰背笔挺的站在了太皇太后面前:“既然皇位天赐,那我拿它赌一把又何妨?” “赢了,万世英明。” “输了,不枉此生!” 第369章 不甘 午后的保庆郡公府, 安宁且祥和。尤其是八月时节,天气不冷不热,金桂飘香。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 都是极好的。保庆郡公捋着胡须, 含笑看着在庭院里舞剑的杨宣政, 只觉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的上如今的满足了。 他却不知, 此刻还有一人, 隐藏在假山石后, 同样在看着挥汗如雨的杨宣政, 静静的出神。杨宣政一个凌厉的剑花甩出,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 忽的看到了个不甚熟悉的身影, 当即一个踉跄, 险些摔了。 保庆郡公惊的跳起,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扭着了?哎呀你小小年纪, 不用练那么狠嘛!你现在的身手已经很好了!府里的侍卫们都且打不过你呢!” 杨宣政:“……”他功课已然在保庆郡公的强烈要求下减半,也不知将来见了父亲, 会不会被揍的很惨。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跟保庆郡公纠结的时候。只见他收剑入鞘, 又把剑放在了一旁的地上,方从容的走到假山石后头, 规规矩矩的跪下:“臣杨宣政, 叩见圣上。” 保庆郡公唬了一跳,往日的称呼脱口而出:“澄哥儿,你怎底来了?” 第642页 “所以,册封你做太子,他会比如今对我更死心塌地。”杨景澄自嘲的笑了笑,“我同你父亲不一样,我没积累。每一个朝臣的彻底臣服,对我都是难能可贵的。” 杨景澄没许诺什么好处,或者说,太子本身就是最大的好处。他只是把自己的困境,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杨宣政。杨宣政若乐意,便乐意;不乐意,他再想办法。 “您……需要两个皇子么?”杨宣政问。 杨景澄却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你们两个,原就应该是皇子。” 杨宣政蓦得心中一酸:“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哥哥死了,儿子归弟弟养,没毛病。”杨景澄揉着杨宣政的脑袋,目,“我同你父亲,是极好的。” “我知道,父亲很……重视您。”杨宣政把到嘴边的“疼爱”生生改成了“重视”,心里满满都是酸意——宗室里的父亲,都是死惯孩子的。可我父亲从没惯过我,全惯你去了! 被杨景澄追封为华王的先华阳郡公,对杨景澄的纵容的确曾震惊了四座。休说一向被严加管束的杨宣政,便是次子杨宣维,若胆敢似杨景澄那般当着人同他耍赖,怕也得是至少三十板子的下场。是以杨宣政对这个叔叔,多少是有些小嫉妒的。 “没事,以后叔叔疼你。”杨景澄温和的道,“无论你答不答应做太子,叔叔都会好生照应你们兄弟的。” “如若您需要一个太子,我便跟您进宫。”杨宣政突然下定了决心。因为,他察觉了心底那股难以抑制的不甘。从三岁有记忆起,至华阳郡公覆灭,除去每年初一,他没歇过一日。从文化到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只因,他的父亲清晰看见了潜藏在太平盛世下的危机,他想通过父子两代人的努力,扭转困局。所以,他自己不休息,儿子们也没有休息。 整整七年的岁月,一招付诸东流。被人斩断了前路是无可奈何,但自己放弃了落在眼前的机会,那便绝不是杨宣政的性格。 杨景澄含笑问:“不怕?” 杨宣政答:“不怕。” 杨景澄哈哈大笑:“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走,我们去安祈县公府,接你弟弟回家。” 杨宣政小跑两步跟上杨景澄:“一定要接宣维么?” 杨景澄问:“嗯。”因为他不能容忍杨宣维混迹安祈县公府,将来长成个废柴。宗室与天下皆百废待兴,好苗子放给宗室养,太浪费了! 第370章 过继 过不了多久, 同样惨烈的哭喊在安祈县公府响了起来:“圣上啊!我白白疼了你二十年呐!!!” “长乐家还有两个小子嘛!你们一个个闲散宗室跟我抢好苗子,不觉得过分吗?”杨景澄一手抱着杨宣维,一手拉着杨宣政, 还不忘朝安祈县公嚷, “要不你等宣政成亲了多生几个的时候也行!” 杨宣政瞠目结舌的看着杨景澄, 他才十岁!安祈县公都多大年纪了,您说这话不亏心么?还是当皇帝的, 就得如此的不要脸?杨宣政陷入了沉思…… 匆匆追着过来的保庆郡公差点被杨景澄的话噎了个跟头, 长乐家的那俩小子, 能跟杨宣政比吗?啊!?您抢走旁人家的金元宝, 还给人家一个小铜子儿,您还觉得自己特公正了!? 皇帝都是这么心黑手狠脸皮厚的!? 杨景澄才不管俩老头儿, 美滋滋的带着孩子跳上了一直坠在他后头的马车, 命车夫一扬马鞭, 往皇宫里扬长而去也! 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面面相觑,好半晌, 忍不住抱头痛哭。尤其是安祈县公一面哭一面数落:“都叫宫里的那位带坏了啊!以前多好的孩子啊!打他十一岁入京起,我就把他当我亲孙子待, 他今儿竟亲自来抢我重孙子!” “明明是他老子送过来的!”安祈县公越想越委屈, “他连他老子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瑞安啊!你可睁眼瞧瞧这世道吧!” 安祈县公家的长随连忙提醒道:“公爷,那个……圣上之父已经封了瑞王, 您再叫他往日的封号不合适。” “滚!”安祈县公气的跳起, “我叫他瑞安怎么了?最好叫醒他来,让他给我评评理!” 被杨景澄留在原地照应两个老人家的丁年贵,忍不住轻咳一声道:“那个,公爷,宗室里还有不顺着自家儿子的父亲么?” 安祈县公的叫骂戛然而止!一张老脸迅速憋成了紫红色!妈的, 新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说的好有道理! 保庆郡公却没有安祈县公的精力,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吧嗒吧嗒的掉眼泪。他是真伤心了。宗室里多少年没出过像样的孩子了?他们做长辈的不是不着急,奈何压根就没几个孩子,落地了自然娇宠些。然再如何忍不住的娇宠,又有几个人心里不明白?又有谁不羡慕当年华阳的一双佳儿? 好容易杨宣政落到自己家,偏被人抢走,可真是挖心肝般的疼。 然而,家族延续,永远是凌驾于个人情感之上的。杨景澄知道保庆与安祈必然难过,但他亦无他法。宗室缺孩子不是他造成的,如今做了大家长的他,更不可能放任杨宣政兄弟去做甚闲散宗室。 说句到家的话,朝臣哪个没有野心?又哪个不期冀着从龙之功?康国公与宣国公肯背叛杨元毓,为他踏平荆棘、助他登上御座,有几分是对杨家天下的忠心,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家族绵延? 第643页 同理,曾是准太孙的杨宣政,如若落在宗室里,便是杨景澄生了儿子,只消他儿子不如杨宣政,多少人又会借着杨宣政昔年的身份,教唆他篡位谋反? 杨景澄自家踏上了篡位的青云路,将来有人扶持杨宣政篡他,亦理所当然。理由都是现成的——这天下,原该是华阳的。 至于宗法皇权到底是不是这么算的?华阳又愿不愿自己的儿子去篡一向疼爱的弟弟?那都不重要了。 马车向着皇宫飞驰,年纪小些的杨宣维暂蒙在鼓里,甚都没弄清楚。他隐约猜到了有变故,不过能与哥哥相见,心中端的是无限的欢喜。保庆与安祈二人虽从不阻拦兄弟亲近,只是到底不在一家府邸,让自幼形影不离的兄弟很是不惯。 因此,杨宣政只一句——将来我们一齐在宫里过,便安抚住了他。 宗室聚居之地与皇宫相去不远,马车很快抵达了皇宫。因杨景澄乃天子,他的马车可由正中的宫门长驱直入。当然,马车不可能从三大殿直接穿过,车夫调整了方向,拐去了贞度门。 宫内多半门户皆有台阶,马车能到的地方有限,故宫中主位出行多用步撵或肩舆。杨景澄嫌麻烦,在门前下了马车,也不等人抬肩舆来,径直喊上两个孩子,快步向坤宁宫走。 杨宣政行在通往后宫的道路上,十分的不自在,却也只能勉力调节着,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多时,杨景澄就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坤宁宫内,颜舜华日常起居的东暖阁。 今日的天气着实好,不冷不热,秋高气爽。东暖阁炕边的窗户大开,让微风轻轻吹入,驱散着屋内浸润了数月的药香。颜舜华与叶欣儿皆坐在炕上,逗着小公主做耍。 经过数月的调养,颜舜华已然康复了许多,却依旧难有精力掌管宫务、抚育女儿。如今这一应事物,皆在叶欣儿手中。只把宫里经年的太监宫女们看的频频替她捏汗。 要知道天家是最不讲究嫡庶之所在。外头公侯府邸,便是夫主强行扶正的小妾,众夫人们也看不起,胆子大些的更是敢当面甩脸色。可到了皇家,由后妃封为皇后的,那可就太多了。而一旦正式册封,夫人们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不敬皇后。 叶欣儿本就进门在颜舜华之前,她乃杨景澄正经元配的陪嫁,论资历比颜舜华长,论与杨景澄的感情,更不比颜舜华差。与此同时,颜舜华娘家衰落,而叶欣儿娘家崛起。哪一日杨景澄心情不好,把二人调个位置,都无人能说什么。 只是他们却不知,在杨景澄外放的时日里,妻妾二人在瑞安公府的东院里相依为命,已是过命的交情。 何况历经诸事的叶欣儿早看透了世间事,她与其说是想做贵妃,不如说是仗着这层身份,从此不必再嫁去别人家里,侍奉公婆,受尽委屈。在承乾宫内,她活的跟个未出嫁的千金小姐似的,掌着家务,养着侄女儿,真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殊不见青黛宁可做宫女,也不嫁出去做诰命么?诰命说的好听,甚一品二品三品四品,还不是要看丈夫的眼色过活,今日捏着鼻子给丈夫纳个妾,明日又忍着胃疼给丈夫纳个通房。自家能生儿子还好,生不了儿子的,还得去养庶子。最气人的是,养的好了是嫡母该的,养的不好全赖嫡母教坏了,找谁说理去? 楼英算得上体贴的丈夫了,魏燕如不也得强颜欢笑的替他张罗侍妾么? 反倒不如青黛在宫里混着,果真能在乾清宫做一世的掌事大宫女,到老了的时候,还愁无人伺候?宫里的大太监,谁还没有三五个徒弟伺候的比亲儿子更细致了? 便是强行被杨景澄送出宫外的轻烟,先前还哭哭啼啼的。待到出了宫,立时把妇人的发髻一挽。杨景澄用寡妇清激励她,她便果真扮成了个寡妇,带着当时一齐被刘常春买来的五个姐妹,并四个专做兔儿爷的小厮,与屠方混在了一处,满京城的操持烟草专营之事。男人是什么?男人都是她的客官,两眼只盯着人家的钱袋子,再不考虑甚终身大事。 三纲五常之下,原本女人家如无根的浮萍,要么依附父兄,要么依附丈夫。否则这世道,女人是活不下去的。但无论是叶欣儿、还是青黛轻烟,皆寻到了皇帝做靠山。天下没有比皇帝更靠的住的男人,尤其是不打算做他的妃子的时候。光凭与他的香火情,便能横行一世。 有靠山有银钱,姑娘们自是不肯嫁人。便是叶欣儿,亦十分满意如今住承乾宫正殿、享皇家尊荣的舒坦日子。她作甚想不开要去争宠?又作甚想不开给自家姐妹添堵? 颜舜华想的更简单,她信杨景澄。何况以她的身体状况,倘或有个三长两短,后宫难道就乱套了不成?她若死了,她姐妹当皇后没毛病! 姐妹两个当真是好成了一个人,把小公主逗的咯咯直笑。杨景澄进门时竟愣了好半晌,总觉得自己倒像个外人。还是陈方珠悄悄提醒颜舜华道:“娘娘,圣上来了。” 颜舜华与叶欣儿方回过了神,纷纷朝杨景澄见礼。 杨景澄扶起颜舜华,笑对杨宣政兄弟道:“来见过你们母后吧。” 颜舜华与叶欣儿齐齐一呆! 杨景澄也不同她们多废话,把颜舜华按在了炕上,生生受了杨宣政兄弟的头。 “圣上!”饶是颜舜华见识多广,亦被杨景澄弄了个手足无措。 第644页 “你说的,没太子,我容易遭人算计。”杨景澄坐到了颜舜华旁边,随手指了指杨宣政,“现在,太子不是有了么?” 颜舜华目瞪口呆。她自是认得杨宣政兄弟,但她万万没想到,杨景澄给他来这么一出! 杨景澄笑呵呵的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个儿子了,再没人逼我纳妾了吧!” 颜舜华怔住,她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巨响。杨景澄,竟为她做到了如此地步!? 杨景澄挥手,命陈方珠先带杨宣政兄弟去休息,收养杨宣政的手续繁琐复杂,自有宗人府去办。至于“一家人”联络感情之事,待手续办完了再办不迟。 叶欣儿亦极有眼色的抱着小公主退出了坤宁宫。 待东暖阁内没了闲杂人等,杨景澄方缓缓道:“你当日的伤,若说有多重,也不至于,否则你活不到今日。” 颜舜华嘴唇轻颤,眼泪簌簌的落。 “养病需得静养,这个静,不止安静,还有心静。你总有那多沉重的心思,如何静的下心?又如何养的好病?” 颜舜华的泪水蓦得收住,随即针扎般的痛席卷而来。她在心疼杨景澄,从古至今哪个皇帝,能心甘情愿的扶旁人的儿子上位?唯有杨景澄……唯有杨景澄……顿了许久许久,她才低低道:“你何必……” “选个最有利的法子罢了,也不尽是为了你。”杨景澄笑道,“如今天下已定,儿子也有了,你总该好了吧?” 颜舜华哽咽:“我不知道。” “那便且养着。待你好了,心里没了焦急,或能再受孕也未可知。”杨景澄又道,“咱们家原先的府邸,我收回了。牛哥儿另迁了它处,由张伦照应。那时我就在想,若我们有了儿子,便叫他袭瑞王爵,住咱们原先家里去,也算陪陪我父亲。若我们无子,也只好叫牛哥儿接着袭爵瑞安。总不能叫传承百年的爵位断在了我手里。” 颜舜华心中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端的是五味杂陈。好半晌,她闷闷的问:“养别人的孩儿,你真不在乎?”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多少有点吧。但人生难有十全十美,就了这头,便就不了那头。儿子还没影儿,我总不能为了个没影儿的事,对不起有影儿的你。” 颜舜华强挤出了个笑:“你这个人,真怪!” 杨景澄好笑:“多稀罕,你今日才知道我牛心古怪?我小时候那名声你当真没听过?好几回恼的父亲都受不了,现已是脾气好多了!” 一只瘦弱的手,握住了杨景澄骨节分明的大手。抬起头,四目相对。千言万语,皆化作了星辉,融在了颜舜华墨黑的眸子里。 “此生得遇你,纵死无悔!” 颜舜华的语调很轻,却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珍重。 大手回握,杨景澄的语调平静的道:“不要轻言生死。你我就这么慢慢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待到黄泉路上重逢,回顾往昔。你无怨悔,我无怨悔即可。” 颜舜华眨眨眼:“顺便,先定了你的来生?” 杨景澄轻笑:“嗯。好。” 第371章 完结章 武定元年九月十九日, 宗人府变更玉牒,杨宣政兄弟过继。 武定二年四月二十七日,杨景澄册封杨宣政为太子, 皇后首次出现在了坤宁宫大殿, 受太子与众命妇朝见。 武定三年六月初六日, 太皇太后忽然颁布懿旨,曰女子裹脚致残, 朝贺皇后时不雅。故裹脚妇人朝廷不再敕封诰命与旌表。一时天下哗然!端坐在珠帘后的太皇太后, 一如此前几十年一般的沉稳, 与朝臣数次抗争, 寸土不让。 想当年,太皇太后镇朝堂、屠宗室, 杀伐决断;而今她这位天下的老祖宗, 要废个缠足, 谁敢跳出来反对,便摁死谁。一时间, 刚稳定不久的朝堂,再兴血雨。 又是半上午的争吵, 却丝毫没影响到太皇太后的心情。下了朝的老太太, 背着手,一面面吞吞的挪着步伐, 一面笑呵呵道:“宣政啊, 废除裹脚之事,你在朝上看了半月有余,看懂了么?” 杨宣政老老实实的答:“我不懂,区区废缠足,为何他们竟那般反应。” 啪!杨宣政的后脑勺上挨了一下, 太皇太后没好气的道:“我没问你朝臣,我问的是,为何我要下懿旨!” 杨宣政看了看太皇太后的脚,低声道:“很疼吧?” “是,早想废了劳什子了规矩了,前日终于当众说出口,爽快!”太皇太后倏地停下了脚步,在慈宁宫门前,看着杨宣政,“可是啊,如若只为了我个人的喜好,此事多半是办不成的。你道为何?” 杨宣政惊讶道:“您也办不成么?” “你怎么跟你老子一个毛病?真当老娘是菩萨,杨枝甘露一甩,要啥有啥?”太皇太后年岁渐大,竟越发粗俗了起来,“裹脚不裹脚的,与江山社稷何干?你老子凭甚要帮我?哦,你老子疼媳妇儿,他是会帮我的。但我该如何分化朝臣,让支持我的那部分,去打死不支持我的那部分?” 杨宣政脑海里顿时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上位者,总是喜怒无常的。”太皇太后骤然严肃,就在慈宁门的门廊下,不疾不徐的教导起了重孙子,“摸不准你的喜好,他们方有敬畏。同时,一个刁钻的提议,也能让你看清谁对你忠心耿耿,谁又一心只有自己的算盘。” 第646页 武定三年,十二月。太皇太后命乾清宫撤珠帘,回归慈宁宫,颐养天年。禁止敕封裹脚妇人为诰命之事,作为她最后一条政令,终被朝臣勉强接受。 身后再没有那个白发苍苍的身影,御座上的杨景澄多少有些不安。三年时间,他早通过彭弘毅养出了自己的嫡系,然而,太皇太后宛如定海神针般,在朝堂一定便是几十年。早已定进了众人的心里。 因此不止杨景澄不惯,从永和朝活下来的旧人,亦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好似总觉着朝堂少了些什么。 不过,人中龙凤的朝臣们,适应能力总是极佳的。没二个月的功夫,他们已然习惯了杨景澄独自坐在御座上的风采。七月里,免税三年的时限已到,窘迫了三年的朝廷,终于可以摩拳擦掌的等着秋粮入库,可盼着过个肥年了。 三年的休养生息,也的确安抚了民众。赤焰军消失的无声无息,亦如史上无数兴起又衰落的匪寨一般,模糊的好似从未存在过。 逐渐平稳的天下,税收喜人,加之烟草专营的利润,众人的确过了个好年。得了好处的官员们,无不赞颂着杨景澄治下的盛世太平。 又是一年春,蔷薇怒放,桃花盛开。黄土铺的结结实实的官道上,杨景澄与颜舜华并辔而行。他们身后是叶欣儿、杨宣维、小公主、丁年贵、包氏,许平安等人,以及楼英夫妻并轻烟等掌柜们。太子杨宣政留守京中监国,并侍奉因年岁渐大、不宜出行的太皇太后。 这是杨景澄承诺过的狩猎,亦是亲朋好友的久违的聚会。不一时,他们抵达了京郊的猎场。梁安早命人扎好了奢华的大帐篷,女眷们齐齐跟着颜舜华进了帐篷里,嘻嘻哈哈的笑闹做了一团。 而跟来的青壮们则各自划了地盘,于林中驰骋畋猎。箭羽飞舞,猎物满载。太监们手脚麻利的做着烧烤,香飘数里。丁年贵与许平安等人早拼上了酒,他们如今皆非侍卫,再不必似往日般的警醒,一个两个的恨不能把积压了十数年的孟浪尽数释放。 杨景澄不爱拼酒,躺在草地上,跟楼英安安静静的说话。 楼英看着碧蓝的天,忽然生出一股恍惚之感,不禁喃喃道:“我小时候儿,从未想过你能当皇帝。” “说的好像我想过似的。”杨景澄嘴里叼着根草,含混的道,“直到华阳哥哥亡故前,我都想的是,这辈子能混个亲王,便算不枉此生了。万没料到,天上掉下个皇位哐当砸在了我的脑袋上。猝不及防啊!” 楼英笑出了声:“虽是意外,但你做的挺好的。” 杨景澄挑眉:“有马屁吗?赶紧拍!” 楼英大笑,笑过之后,却扭过了头,看着杨景澄,十分认真的道:“吏治清明,九边太平。仅仅三年的光阴,便扭转了永和朝之颓势。臣唯谢上苍,赐晋朝如此一位帝王!” “真的?” “真的!” “以后会更好。” “拭目以待!” 杨景澄笑着从草地上起身,给自己斟了杯酒,撇下了楼英与一众人等,独自闲庭信步的走到了猎场的边缘。眺望着远处的村庄,与田地上忙碌的农夫们。 花红柳绿,大地回春。五谷播种,桑树新芽。永和末年刀光剑影留下的伤痕淡去,武定朝枝丫换发着生机。 良久,杨景澄倏地一笑,而后端起酒杯,朝空中轻轻碰了三下。 一敬春光美景。 二敬阖家团聚。 三敬……盛世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全文全部完结。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