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纨绔扶摇录》 第1页 [穿越重生] 《嫁纨绔扶摇录》作者:茉上霜【完结】 文案: 市井小民姜瓷在送嫁路上遭惊马冲撞身受重伤,不知哪里没撞对,养伤半年吹气儿似的胖到惨绝人寰,婆家不要娘家不容,自此人生水深火热。 凄凄惨惨中一头撞到一纨绔,撞破她最丑陋狼狈时,仍旧死缠不放。 自此后艰难险阻,他都未曾再抛下她,万劫不复也绝不负她。 人群显贵中,这个万人嘲笑的纨绔牵着姜瓷手,笑的温存: “别怕,谁敢不给你好脸色,怼回去,为夫给你撑腰。” 姜瓷觉得,卫戍真是世间最善良,最有钱,长的最俊的那一个……纨绔! 待得封诰命,姜瓷才发现,原来这纨绔竟还是个有本事的纨绔! PS:女主的丑胖只是暂时的,暂时的,暂时的! 1V1,双C。 小剧场: 姜瓷一菜刀砍在大门上,杏眼倒竖,指着一干小贱人: “说!哪个觊觎我男人!” 一干小贱人瑟瑟发抖,没想到姜瓷自遇见卫戍,软弱到泼辣,没有过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宅斗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瓷,卫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伪纨绔宠妻无度! 第一章 姜瓷吃力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妆台,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看着铜镜里的人,脸胖的铜镜都快遮不下,眉眼被挤成细细一条缝。 她受伤这半年,姜家没有一个人来看她,顾铜也从每天来瞧一眼到十天半月来一回,再到现在她两个多月都没见过。她想着,她得从后屋出去,见见顾铜,他们毕竟是夫妻,还算是新婚。 姜瓷脸红了红。 她是在送嫁路上遭惊马冲撞摔出轿子,石头磕了头,也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养伤这半年,薄粥轻减,她还是吹气似的胖起来,臃肿萎靡。姜家知道她受伤,但向来轻贱她这没了娘的庶女,只有顾家来提亲时,她爹才算高看她一眼。 姜瓷拢了拢干枯的头发,拿起才绣的荷包费力往外走。她住在顾家后屋,两间屋她住一间另一间是柴草厨房。顾铜的爹是县丞,顾铜年少时便在府衙由他爹教着念书,姜瓷去给她那做校场看守的爹送饭,一眼惊见如遇天人,自此念念不忘,每每送饭总也要给顾铜带些什么,久而久之,顾铜总明白了她的心思,在与县令家的庶女议亲不成后,便去姜家提了亲。 想起顾铜,姜瓷笑了笑。才走出屋没几步,就见顾铜从前头转过来,月白的长衫儒雅的面容,她惊喜的疾走几步。 “铜郎!” 顾铜一下停住脚步,他看过来的功夫,身后又走出个女人,清秀里带些魅色,正是王县令家的庶女王玉瑶,和苍术县大地主家定了亲。她听见这一声铜郎,讥笑着走来。 “你叫谁呢?” 姜瓷愣住了,王玉瑶撇了撇嘴又退回去,拉住了顾铜的手: “我们顾家良善,你在我家养了半年了,现今既能下地了,也该走了吧。” 顾铜面无表情,甚至看也不看姜瓷一眼。姜瓷惊诧,手里的荷包掉了地,看着王玉瑶拉着顾铜的手,自然明白。 “你……” 她声音颤抖,顾铜没了耐性: “咱们没拜堂,算不得成亲,我娘子说的对,你这么不明不白住在我家不是事,你走吧。” “我去哪?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你叫我去哪?” “好了,当初肯去你家提亲,是可怜你一片深情,好歹你勤快麻利身子健壮。如今照顾你养好伤,我也算仁至义尽,你快走吧,别叫人对我们顾家说三道四。” 顾铜不耐烦,拉着王玉瑶走了。初秋的天还算热,姜瓷却觉着浑身冷的厉害,颤颤发抖。她艰难的咽了咽,拾起荷包抖着手往前院去,已不见顾铜和王玉瑶。顾县丞在县衙吃午饭,这会院子里只有顾铜的娘。 “婆婆……” 她声音颤抖,方氏正吃饭的手一僵,回头看她,一脸晦气。 “瞎叫什么?” 方氏狠狠放下碗,见顾铜和王玉瑶走远了,才松了口气。 “铜儿该都和你说了,玉瑶和铜儿有缘,地主家那庶子死了,他们自然是要续前缘的,你也别碍着了,现如今铜儿见了你就恶心,便是收妾也轮不到你。” “婆婆,我是顾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旁人瞧着顾家的轿子把我接进来,你叫我走,我可怎么走?” 姜瓷眼泪流下来,方氏厌烦,拽起她往外推搡: “我管你怎么走?你又不是我顾家人!” “婆婆!婆婆!” “再瞎叫我打死你!就你这鬼样子!半年了还不能干活儿,成这样子了还能指望你奉养公婆伺候铜儿传宗接代?赶紧给我滚!” 推推搡搡把姜瓷推到了大门外。 “婆婆!” 姜瓷哭喊,方氏回头端起一盆污水泼出去,兜头盖脸泼了姜瓷一身。 “赶紧滚!可别把晦气留我家!” 门咣当砸上,任由姜瓷如何哀求也闭的死紧。邻里三三两两开门来看,姜瓷无地自容,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低头往姜家去了。 苍术县不大,姜瓷避着人绕路回到姜家,推开门时,嫡母和哥嫂弟妹正在吃饭,看见她回来,都愣了愣。 第2页 “你咋回来了?” 姜家大哥皱眉,姜瓷支支吾吾,姜家大哥上下打量她两眼顿时明白,霍然起身,不容她再说话把她推了出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赶紧走赶紧走!” “大哥!叫我在家住几天,就几天!” 姜瓷哀求,姜家大哥却不听,狠狠把姜瓷推倒在地,他指着骂: “几天?顾家不要你了吧?你会住几天?今儿要留下你你就赖着不走了!顾家半年前就把你那三两银子的聘礼要走了,嫁妆可没还回来!” “我的嫁妆是我自个儿攒的体己,大娘子并没有……” “并没有怎样?” 姜家娘子刻薄: “我没给你买了两块布做了一身衣裳?你出嫁那天戴的包银首饰不是我给打的?你还回来没?” 一脚踢在姜瓷身上: “跟你那下贱的娘一个德行!我们姜家就是叫你们母女给败坏了!快给我滚!再敢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姜家大哥听他娘的话,转身从院里捞起个木棍抡起就打,姜瓷哭着手脚并用爬起来,木棍扫到她腿上,她又摔下去,慌忙忍着疼爬起来跑出去。 姜瓷不敢停,一路往外跑,泪眼模糊,心里酸楚的上不来气,她咬着牙拼命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就觉着眼前发晃,正想停下来歇一歇,忽然一头撞上什么,倒地前姜瓷就听见一声怒喝: “哪个不长眼的撞了小爷?” 姜瓷做了个梦,梦见还年幼的她去衙门给爹送饭,看见了那个在窗户里写字的少年,端正的模样秀气的眉眼,这一辈子,她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从前每每想起顾铜,姜瓷心里都甜丝丝的,可如今做着这样的梦,她的心里酸楚楚的,好像有什么捏着,叫她难受。 姜瓷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一轮明月满天星斗,她恍惚了一下,忽然坐起来,身上的黑斗篷就掉了下来。 “醒了?” 姜瓷呆了半晌还没明白过来,忽然有人说话,她吓得回头去看,就见旁边一堆篝火,坐着个修眉俊眼的青年举着树枝子正烤兔子。香味飘过来,姜瓷的肚子咕噜了一声,那青年笑了。 “算小爷我倒霉,你撞了我,你倒晕了。” “谢,谢谢。” 姜瓷从小到大遭遇恶意无数,仅有的好也是自己拼命换来的,譬如曾经顾铜的娘喜欢她,因为她能干活。 “用不着谢。” 青年大咧咧的起来,把树枝子伸到她脸前,姜瓷却呆呆的没接。 “我吃过了,这只就给你烤的。” 青年以为她顾虑他,姜瓷难为情,肚子又响,她接了树枝子。也实在半年没沾荤腥,在顾家先前下不来床的时候,方氏每日给她送两碗稀粥,后来勉强能下地了,后头的柴草厨房有点柴火糙米,也是她自己煮稀粥吃。 顾铜不让她到前头去。 吃了两口,冒油的兔子实在香,姜瓷大口大口狼吞虎咽,青年失笑,递了个葫芦过来。 “没人和你抢。” 话音落姜瓷噎住,抢过葫芦忙灌水。 “我叫卫戍,到苍术县来找人。” 姜瓷灌了两口水好容易顺下去。 “我,我叫姜瓷。” 青年拨弄着火堆,添了两根树枝,缓了缓问道: “慈和?” “瓷器。” 青年顿了顿,有些诧异: “惯少人用这名字,易碎。” “我娘说,我这一辈子注定坎坷,叫个易碎的名儿,没准以毒攻毒也就好了。” 姜瓷苦笑,哪里就好了。 “听这意思,你娘倒像是读过书的。” 姜瓷沉默了一下。 “我娘是青楼的丫鬟。” “哦……” 卫戍诧异了一下,有些了然。虽说不是妓子,可到底出身青楼,她的女儿若无大富大贵的命,在市井间确实注定坎坷。 姜瓷的娘其貌不扬,实在撑不起做妓子,所以年岁渐大因辛劳累坏了身子,鸨儿就把她卖了。姜槐是贪便宜准备买个下人,可到底姜瓷的娘伺候那些雅妓沾染些诗书,是和寻常女人不大一样,便难耐心痒上了手,有了姜瓷后,她娘身子渐渐坏的更厉害,没到姜瓷五岁就死了。 姜瓷在姜家,从小牛马一样的长大,姜槐的娘子顶厌恨她们母女。 见卫戍不出声了,姜瓷有些不是滋味,举了举手里的树枝子: “谢你的兔子,回报你,我是苍术县人,你要找谁,没准我能帮你。” “不必了,我已经见过了。” 卫戍拨弄着柴火,身子在火光下明明灭灭,姜瓷这时候才认真看了看这个叫卫戍的青年。身形修长,样貌之好连顾铜都远远及不上。姜瓷感叹了下,竟然有人能长成这样,心还如此善。 “你再睡会吧,现在才子时。” 苍术县后有片林子,穿过林子就是于水县,卫戍在这儿叫她撞了,想来确实是要走了。卫戍对她和善,她听话的点了点头又躺回去,把黑斗篷拉起来盖住了自己。 鼻尖丝丝缕缕男人的味道,姜瓷一下慌起来,她悄悄把斗篷往下拉了拉。 她无处容身了,今日闹成这样她也没脸再留在苍术县。又身无分文丑胖穷困,只能先就近寻个落脚地,她肯吃苦能干活,想来总能寻个片瓦遮身。 第3页 姜瓷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等晨起阳光透过树叶射到脸上时,姜瓷被刺得醒了。她眯着眼,先看见火堆还冒着烟,又看见火堆边蜷缩着的卫戍。 初秋夜里还是冷的,看着火堆这样,卫戍恐怕添柴到没睡多久。她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灰尘,悄悄把斗篷给卫戍盖上,往于水县走了。 姜瓷身子虚走的慢,吃了些野果充饥,过了晌午才走到于水县,直奔酒楼去了。她知道自己如今丑胖登不得台面,只能在后厨洗洗涮涮,然而她几乎走遍于水县的酒肆茶楼饭馆,几乎是一开口就叫撵走,有的甚至嘲笑谩骂。 夜色渐沉,最后一家酒肆把她推出去,一天没吃饭的姜瓷腿一软摔在地上。 “装什么死?你胖成这样能这么虚?赶紧滚远点别碍着咱家生意!” 酒保厌恶,这样丑胖邋遢的女人洗碗,还不把吃饭的客人给恶心死。 姜瓷颤抖着胳膊支撑勉强站起来,周遭鄙夷的眼光指指点点,她低着头走了。行尸走肉在路上,一阵酒香,东集市有个小酒铺,她木然抬头看见里头忙碌的女人,眼里渐渐生出光辉。 孙寡妇的酒铺。 她动作缓慢的整理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掀开布帘。孙寡妇听见声响从里头鸟雀一样飞出来,笑的清脆: “呦,客官……” 她看见姜瓷一下愣住,姜瓷局促的拽着衣裳: “孙大娘子,我,我从前在你这买过酒。” 孙寡妇认不出,姜瓷忙着比划: “就是,就是半年前,我在你这定了十坛子酒,我是苍术县的。” 孙寡妇茫然的点了点头,忽然恍然大悟: “你是?” 她惊诧,上下打量姜瓷: “你怎么成这样了?” 那时候顾铜要和姜瓷成亲,孙寡妇酒铺的酒物美价廉,顾铜就叫姜瓷来这儿定了十坛子酒,送去结账。可酒送去的时候却并没亲事,孙寡妇白跑一趟落了定钱,她还记着这事。 “那天惊马撞了轿子,我伤了这么些日子,才好。” 姜瓷傻笑,有些事再说一遍更伤人心,她眼圈有些红,孙寡妇看她这样多少有些明白,却又看她几眼后,叹了口气: “不是我不收留你,我这也是个小铺子,赚个几两银子的辛苦钱。” “我不要工钱!有吃有住就行!” 孙寡妇眼前一亮,却又顾虑她丑胖怕厌走了客人。姜瓷见她犹豫,忙三两下收拾了铺子,孙寡妇迟疑: “要不,我先收留你几天……” “好,好!” “我这铺子后头就俩屋,我住一间,还有一间是库房。” “库房就成。” 孙寡妇对姜瓷识时务满意,又到底嫌弃。 “赶紧洗洗。” 孙寡妇把她赶到后头,怕误了客人买酒。姜瓷钻进库房,酒气熏人,咬牙忍着打盆冷水擦洗收拾了,孙寡妇扔了一身她死去婆婆的旧衣裳,姜瓷换了出来,好歹不酸臭邋遢了。 “你来。” 孙寡妇告诉她酒钱,便叫她试着卖酒。站在窗台里,姜瓷抛头露面,总有些难为情,好在夜黑了行人少。 饿得久了,姜瓷有些心慌,好几回有人来买酒,看见姜瓷却都迟疑着走了,孙寡妇皱眉,姜瓷小心翼翼不敢吭声。亥时酒铺关门,姜瓷才出去扛起木板要挡住窗口,忽然有人一把拽住她。 第二章 “喂!买酒!” 姜瓷冷不防被拽个趔趄,手里的木板顺势翻过去撞了人,她慌张丢了木板: “客官没事吧?” 赵屠户脑袋疼,一看丑胖的姜瓷愈发恼怒,不由分说把姜瓷踹翻在地,拳打脚踢。姜瓷挣扎要逃,又被拽住,打的仿佛骨头都要碎了。 “你傻呀?挨打不会跑?” 姜瓷被打的浑浑噩噩,忽然听到气喘吁吁的声音,茫然抬头,模糊看见一个精瘦的青年,月色下格外高大的身影。 “你傻啦?” 卫戍怒骂,被他掀翻在地的赵屠户恼羞成怒的蹦起来: “哪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才是狗!敢动小爷我的人,你也真是活够了!” 卫戍笑的邪气,一手扬起马鞭,竟把壮硕的赵屠户打的没有还手余地。 孙寡妇早吓傻了,眼见赵屠户抱头鼠窜,卫戍才骂骂咧咧回来,看着地上鼻青脸肿还傻呆呆的姜瓷,没好气的摸在她头上,姜瓷顿觉头上一阵疼,嘶得抽了口冷气。卫戍冷笑: “胖丫头你行啊?竟敢跟小爷不告而别?万一你撞在小爷身上伤了脑袋回头死了,小爷我背着条人命冤不冤?” 姜瓷看着卫戍,便是他正骂她,她也觉得幸福的要死。她瘪了瘪嘴,硬忍着没哭,正想道谢,忽然咕噜一声,两人都愣了一下。 姜瓷脸红: “我,我没吃饭……” “真是爷欠了你!” 卫戍一把捞起姜瓷,撇嘴嫌弃: “这么胖!” 却还是拉着她胳膊,拽着走了。 没多远有个扁担摊子,卫戍把姜瓷按在板凳上。 “两大碗羊肉面!” 姜瓷低着头不敢说话,热腾腾的面条一会儿送到脸前,她还没敢动,就见眼前的碗里忽然又多了一大块羊肉。自小被刻薄的早已麻木的姜瓷抬头看见卫戍还在把自己碗里的羊肉往她碗里夹,忽然觉着委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第4页 卫戍拿着筷子愣住。 “你,你哭什么?” 卫戍不敢动了,手里的羊肉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看着丑胖的姑娘肩头一耸一耸努力压抑的哭,他狠狠一拍桌子: “哭就大声哭!憋憋屈屈干什么!” 姜瓷仰头嚎啕大哭。丑胖,鼻青脸肿,一身脏污。卖面的大爷早看傻了眼。好半晌,面快凉了,卫戍没了耐心。 “谁还没遇过坎,还不活了不成?快吃吧快吃吧!” 那块羊肉终于又送到了姜瓷碗里。 姜瓷一抹眼泪,红肿着眼,呼噜呼噜的吃面,香的仿佛珍馐美味。卫戍看的目瞪口呆,比赛似的,比她吃的声更响。 吃完面,卫戍送姜瓷又回了孙家酒铺。孙寡妇还没睡,看见卫戍就想起他打人,能把赵屠户都打成那样,她畏畏缩缩的,卫戍见姜瓷进了库房,他一推门扑面而来的酒气,狠狠皱眉: “这哪是住人的地方?” 看姜瓷逆来顺受知足的模样,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个丑胖的姑娘无家可归。 卫戍皱眉,天人交战了好半晌。 “跟小爷走!” 孙寡妇吓一跳,再看丑胖的姜瓷和俊俏的卫戍,她又放下心来。 “去吧去吧。” 有孙寡妇怂恿,卫戍在她心里又真是个好人,姜瓷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卫戍走了。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卫戍去开门,姜瓷抬头看,惊讶的张开嘴。 张扬的朱漆大门正中横刻着字,左大吉大利右出入平安,卫戍开门回头看姜瓷这样,得意的笑: “小爷这门不俗吧?特找人刻的,天下没有第二扇!” 他把姜瓷拽进来,姜瓷不识字,她只是惊讶有人在大门上刻字。进了院子才看见是个阔大而空旷的四合院,姜瓷四下打量,局促而畏惧,卫戍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厨房点了火,噼啪作响,他来来回回几趟往东屋送水。 “赶紧去洗,别熏坏了爷的屋!” 卫戍一脸嫌弃,姜瓷这才知道卫戍是给她烧洗澡水。 她心里好像虫子爬过去,痒痒的还有些疼,涨的难受,她眼眶又热了。从六岁时知道哭死了也不会有人疼的时候,姜瓷就再没哭过,可这两天见着卫戍,她却回回想哭,满腹委屈。 “公子,你做什么对我这样好呢?你看我,丑胖,还身无分文。” 姜瓷虚弱的笑笑,眼泪又流下来。 卫戍皱眉,看了她两眼,姜瓷有些心慌,卫戍忽然去解腰带,姜瓷大惊失色仓皇奔逃,没听见有人追,她惴惴回头看,就见卫戍扯开的衣裳没露出皮肉的胸膛,而是一片银色的冷光。 姜瓷诧异,挪着脚步一点点靠近,总也看不清,就挪到了他胸前。 银子? 她伸手戳了戳,又凉又硬,恍然大悟,傻乎乎的摸上自己额头,疼的抽了一口冷气。难怪她撞到他背上就晕过去了,还肿个疙瘩,原来他贴身穿着银铁甲。 真是银子? 姜瓷又摸了摸,卫戍忽然邪笑: “你知道了小爷的秘密……” 姜瓷比哭还难看笑了一下,低头伸过去,任人宰割的模样。卫戍气不打一处来。 “打你不还手!杀你也愿意?你是个什么人?” “赵屠户要打我,我也躲不开。您要杀我,我也逃不掉,何苦费劲。” 姜瓷有气无力,卫戍憋气的很。 “今儿就该叫屠户打死你,免得小爷受累!” 他推推搡搡把姜瓷往东屋送: “洗去洗去!郎中说十天半月要是没事就没事了,小爷也就安心了!这十天半月别给小爷添麻烦!” 门在身后咣当一声砸上,声音和昨天在顾家时一样。可昨天她是被撵出来,今天她是被撵进来。 卫戍是个好人。 姜瓷摸一把眼泪,脱衣服爬进桶里。 她很少能舒舒服服洗热水澡,还是别人给预备的。她泡在水里,不知是水热,还是赵屠户打的伤疼,心酸难受,眼泪噼噼啪啪落到水里。 “姜瓷!你要是这么软弱!你就活不下去了!” 姜瓷对着水恶狠狠警告自己,外头贴着耳朵听的卫戍皱眉,神情复杂。 这胖丫头,真是可怜。 姜瓷好歹洗干净了,还穿着孙寡妇婆婆的衣裳出来,卫戍看着总不顺眼。他掂着药酒就在院子里给姜瓷擦,手有些重,姜瓷疼却不敢吭声,卫戍就更生气,憋着气擦完。 “看你可怜,小爷我收留你一个月!” “谢,谢公子……” 卫戍已换下贴身银铁甲穿一身宽大外袍,隐约露着锁骨,姜瓷扫了一眼赶紧低头。卫戍摆了摆手走了,总觉着哪里不顺心,思来想去没有眉目,竟然辗转反侧,深更半夜才睡着。醒来时天光大亮,窗子开着,外头隐约有声响,他恍惚忘了还有别人,警觉抽出桌上的剑,提着剑就出来了。 姜瓷端着碗才出厨房,赫然撞上提着剑的卫戍,吓得手一哆嗦。 “公……公子?” 脸都白了,卫戍冷峻的脸看清她后,茫然了一瞬,松了口气,把剑送回鞘里,转身又往回走。 “公,公子,吃,吃饭了。” 姜瓷壮着胆子,卫戍摆摆手,迅速洗漱出来,就坐在院子里石桌边上,呼噜呼噜吃饭,样子粗糙却不粗鲁。姜瓷小心翼翼喝粥,几次偷看。连顾铜都揣着样子的文雅,住着大宅子的公子竟然这样。 第5页 “公子,我想去孙家酒铺看看。” 姜瓷小心翼翼,卫戍厌烦: “我没那么多臭规矩,好好说话。别公子来公子去,我叫卫戍!” 又诧异: “你还去卖酒?” 姜瓷拽着衣角低头: “昨儿我走遍县城,酒肆茶楼都把我撵出来了,洗碗碟都不叫我做,只有孙大娘子收留我。她说留我几天,我答应了不要工钱给她干活……” 卫戍不出声,姜瓷忙摆手: “我!我就去几天!报答孙大娘子!不给公子添麻烦!公子收留我,也是恩人,公子这院儿里往后所有活计我都包了!” 卫戍皱眉看她,很不喜欢她这份骨子里透出来的卑微,不耐烦的摆手,放她走了。 姜瓷松一口气,忙出门去了。卫家离东集市不远,姜瓷走去远远看见孙家酒铺大门紧闭,她迟疑着去旁边铺子询问。 “赵屠户睚眦必报,昨儿在她酒铺挨打,孙寡妇害怕,昨儿夜里就锁门走了。” 姜瓷内疚,她给孙寡妇招来无妄之灾。酒铺没开门,姜瓷自然又回去,走到院门口正见卫戍要出门。 “孙,孙家酒铺没开门。” 姜瓷慌张解释,卫戍皱眉点头,就没锁门扬长走了。姜瓷傻傻看卫戍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才赶紧进去。卫家是个大四合院,十来间屋,院子极大,厨房门口大树下有套石桌凳,他们今儿早上就在这吃的饭。姜瓷翻出抹布扫帚开始打扫,屋里屋外,除了紧闭的屋门不敢擅自打开,没多大会她就有些气喘。 不知过多久大门推开,姜瓷忙接出去,就见卫戍提着一大块肉两只鸡,身后还跟着个小二,抱着个大包袱。 “放这放这!” 卫戍指挥叫放在石桌上,小二看见屋里走出的女人,顿时瞪大眼睛,在卫戍姜瓷间来回看,一言难尽的走了。 姜瓷有些吃惊,呆呆跟着卫戍进了厨房,卫戍把鸡扔出去,两只鸡在院子叫着扑腾。 “骨头熬汤肉炖了,鸡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杀。” 卫戍交代,又出来解开包袱: “赶紧把你这身死人衣裳换了!恶心的小爷一晚上没睡好!” 见姜瓷总算明白,又抖着嘴唇要哭的样子,他厌烦摆手: “小爷丢不起脸!赶紧去换!” 姜瓷不是个聪明人,但也不傻。前夜卫戍烤兔子,他说他吃过了,可嘴上手上没有油光,昨晚把他碗里的肉也都给了她,在知道她是个那样出身的丑胖姑娘后,他还可怜她。 卫戍是个善良的好人。 她得知恩图报。 姜瓷抹一把脸,把想哭的心思抹下去,进厨房洗肉切肉,不一会儿咕嘟咕嘟炖起来。 中午一桌子菜肉,姜瓷吃的多,寻常男人都吃不过她,卫戍竟然比她吃的还多。卫戍吃过饭就去睡了,睡醒又出去,黄昏回来时,提了两坛子酒。 姜瓷自小劳碌,做饭手艺不错,看卫戍吃的高兴,她也高兴。 两坛酒卫戍喝的差不多,有点醉了,就在石凳上翘着腿,筷子敲着碗盏,不知唱着哪里的小曲儿,模糊的听不清。看着这样的卫戍,姜瓷才没觉着紧张。 “公子醉了。” “胖丫头,说说呗,你前儿那鬼样子从苍术县跑出来,怎么回事?” 卫戍乜斜着眼,脸颊泛红,似乎需要酒后谈资。姜瓷从不说苦,但却愿意和卫戍说。 “也就是,也就是那样……” 她有些局促,缓缓把出嫁那一天的事说了,又说了被撵走的那一天。 “你瞎呀?找这么个男人?” 卫戍口齿不清,很瞧不起她。 “顾铜长的俊,我想着,我一心一意待他,他总能知道,总能打动他。” “嘁!” 提起顾铜,姜瓷心里就丝丝拉拉的疼,可想起他拉着王玉瑶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她觉着她也该放下了。 “胖丫头,赶明儿找个郎中,你再胖下去可不得了。” “没事儿,我俩月前就这样了,没再胖下去了,估摸着是好了。” “哦。” 卫戍歪着头,筷子掉地,他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初秋微凉的风吹着,头顶朗月繁星,旁边窝着脑袋打着呼噜,坐着也能睡那么香的俊俏郎君,姜瓷竟忽然人生中头一回觉着,岁月静好。 姜瓷废了老鼻子力气才把卫戍拖进屋,第二天她做好饭卫戍还没醒,她悄悄掩门又去了孙家酒铺。孙寡妇心神不宁,见她来了慌张招呼她看铺子就匆匆走了,姜瓷坐在窗户里头,看着人来人往,总觉着难为情。 中间卫戍来了,远远看见她坐在里头,转头又走了。 孙寡妇失魂落魄回来,呆坐半晌忽然大哭起来,一把拉住姜瓷: “姜瓷!你不能不管!我知道你那会儿是要跟顾家成亲!顾县丞昨儿调到于水县来了……” 姜瓷呆住。 “要不是为你,我相好也不会以为赵屠户是欺负了我,就不会去找赵屠户理论,赵屠户把他告了,他被抓进县衙了!你得把他救出来!” 姜瓷大惊失色,这事她都不知道,原来昨日孙家酒铺没开门,是出了这样的事? “我,我……” 她心虚,赵屠户显然不敢招惹卫戍才把气出到孙寡妇相好身上,这事确实是她惹出来的。 第6页 “你去求求顾县丞!他家差点娶了你,是有些情分的!你跟他把这事儿说明白,是你那相好打的赵屠户,你亲眼看见的呀!” “我,我……” 姜瓷说不出话,满嘴里发苦。她和顾家哪有什么情分,可这事也真不能不管。 孙寡妇把她推出来,姜瓷踟蹰着去了县衙,得知顾县丞才调来还没上衙,顾家还没搬来于水县。她不知该怎么办,下意识就想找卫戍商量商量,走回卫家就见大门上锁,她想了想,责任使然,要不是她,孙寡妇和她相好哪来这场无妄之灾? 咬牙狠心,她往苍术县去。一路上不住宽慰自己,方氏糊涂,顾铜没良心,可顾县丞到底做官该明事理,把事儿说明白了许就没事了。 姜瓷一路小心避着怕叫人看见,越走近顾家越心慌。顾家大门开着,里头人声鼎沸往来道贺,顾家人正收拾准备搬家。姜瓷在门口探头探脑,有些退缩,正想等顾县丞出来再说,王玉瑶忽然看见她,从院子里窜出来,一把抓住她: “你来干什么?” 满院子看过来,顾铜脸色阴沉,顾家亲戚匪夷所思。 “还不死心呢?顾郎和你说清楚了,你这么缠着算什么?还有没廉耻?” 王玉瑶狠狠推搡,却没推动。姜瓷尴尬: “我来找顾县丞,有个案子……” “哎呦你要不要脸?还来纠缠我公公?” 方氏一听这话顿时拔开众人冲上来,对着姜瓷一巴掌打下去。正和王玉瑶纠缠的姜瓷没留神,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王玉瑶趁机握住她手腕,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指甲伸进袖子,狠狠掐她。 姜瓷疼的大叫,一把推开王玉瑶,王玉瑶夸张的摔出去,把方氏也拽翻在地。 “快来看呀!这恶毒的丑丫头缠不住我相公,又来勾.引我公公,把我们婆媳都打了!” 王玉瑶坐在地上大哭,姜瓷吓得摆手,徒劳的解释: “我来找顾县丞说于水县的事,赵屠户告了……” 顾铜两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打在姜瓷脸上,姜瓷愣住,耳朵嗡嗡作响,顾铜铁青着脸: “你真恶心,长的恶心,心更恶心!” 姜瓷把顾铜搁在心里多年,就是准备放下了,这样伤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姜瓷还是觉着上不来气的难受。王玉瑶拼命大哭,顾铜恼火,又扬起巴掌要打,却忽然被人擒住。他使劲也没挣脱,回头看见了个肃冷的青年,比他还高出几分,似乎不费力气,勾起一边嘴角邪笑: “你说谁恶心?” 他捏着顾铜的手: “打女人的男人,既没种,又恶心。是这只手打的?” 第三章 卫戍手上用力,骨头错位,顾铜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卫戍厌恶的一推,顾铜摔进门里,把门口的顾家亲戚砸的人仰马翻,卫戍拉起姜瓷就走。 卫戍憋了一口气,脚步极快,姜瓷踉跄跟着,走出苍术县路上没人了,他才停下拽起姜瓷胳膊,露出袖子下被王玉瑶掐的冒血的手腕,恶狠狠的骂: “你这么怂?男人打不过逃不开,女人也打不过?” 见姜瓷心如死灰的死样子,卫戍一下甩开她胳膊,姜瓷徒劳的找借口: “她们人多……” “对!所以你不反抗就真可能被打死了懂不懂!” 卫戍觉着这几年生的气都没遇上姜瓷这几天多,他努力心平气和: “姜瓷,你和我,有什么分别?” 姜瓷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却仍旧小心仔细的回答: “你人好,有本事,有银子,我……” “我和你没分别!咱们都是大炎的子民!都活在大炎的土地上!一样要吃饭睡觉!咱们没分别!姜瓷,你不比谁低贱,你要再这么轻贱自己,那才真没人救的了你。” “怎么会一样!” 多年积压令姜瓷爆发,她嚎哭: “我也不想自轻自贱!可我努力了十几年也没改变,所有人都在提醒我,我生来低贱!” 卫戍眼神越来越深,她骨子里的卑微源自于自小遭遇的恶意。他一言不发拉着姜瓷就走,走过树林回到于水县直奔集市,那里有个角落,跪着几个瘦弱的孩子和姑娘,头上插着草标。 “你看着她们,她们下贱吗?” 卫戍指过去,姜瓷眼神闪烁。 “她们……可怜……” “她们活不下去,有人肯买给口饭吃已是天大的恩惠,若因此沦落青楼,下贱么?” 姜瓷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卫戍扳过她: “姜瓷,有些人未必歹毒却欺软怕硬,她们需要一个借口,是你把机会给了她们。既然十几年都没变,说明你的路是错的,你为什么不回头?” “我以为,总会有人讲道理的。” “道理?” 卫戍笑了: “人从来只和自认为有资格的人讲道理,一个轻易就能欺负的人,何必和你讲道理?” 他见姜瓷茫然,揉一把她头顶: “胖丫头,小爷实在瞧不上你这样的人。赵屠户的事你别管了,是我打的他,我来处理。” 卫戍眼神很冷,转身就走,他是真看不上她这样的人。 姜瓷跟卫戍回去,卫戍憋着一股气,把她送进去转头又走了。晚上回来,姜瓷杀了鸡,炖了香喷喷一瓦罐,卫戍气的不想吃饭,却还是坐到石桌边上,赌气似的,一块一块肉往姜瓷碗里夹。他喝了半坛子酒,姜瓷吃了半只鸡。 第7页 卫戍空肚子喝的气酒,饭后风一吹,醉意上头,他沉着脸盯着姜瓷,姜瓷心里发毛。 “胖丫头,老姜家人死绝了吧……” “除了我娘,都活着。” 姜瓷心慌的更厉害,卫戍阴测测的笑: “还不如死绝了。” 卫戍慢慢站起来,姜瓷不敢再吭声。卫戍这口气越憋越恼,翻来覆去。萍水相逢,他也从不是多事的人,可在姜瓷身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幼年时的卑微无助,那时若有一个人能像现在自己帮姜瓷那样帮自己,或许路就不会那样苦,他也不会变。 姜瓷是个迂腐的老好人,说教,不如言传身教。 有了主意,醉意上头,卫戍酣睡。翌日一早神清气爽,少见的早起,掂起大刀舞的虎虎生风。 姜瓷睁眼就听见院子里呼呼作响,跑出去一看,卫戍一柄长刀舞的风生水起,隽秀青年月白劲装把刀柄上系的红绳衬的格外耀眼。 “看什么呐?” 姜瓷看的太入迷,卫戍收刀站定,满脸浑身汗湿,姜瓷脸红。 “没,没!我做饭!” 姜瓷仓皇跑去厨房,撞的里头锅盆叮当作响,卫戍大笑: “胖丫头你真傻!” 吃罢早饭卫戍拽住要去孙家酒铺的姜瓷。 “去哪?” 卫戍拽着姜瓷一路去到赵屠户猪肉铺,赵屠户瞧见远远而来的卫戍,吓得一把攥住了杀猪刀。 “你干啥!” 见卫戍果然朝着他来,赵屠户色厉内荏的冲出来,浑身肉哆嗦。 “啧啧,老赵,你一杀猪的掂着刀就这样胆量?小爷的胖姑娘要讲道理,小爷就来跟你讲讲道理。小爷敢作敢当,小爷抽的你,不叫别人背黑锅。” 卫戍笑着抽出别在腰间的马鞭,呼啸抽了过去。赵屠户大怒,举刀砍来。他明知打不过卫戍,可自家地盘脸丢不起,果然才挥刀,鞭子已抽到身上,赵屠户龇牙咧嘴,如此几回后,实在受不了疼,掂刀往回跑。 “老赵别走!咱道理还没讲完!” 赵屠户舞着杀猪刀摆手: “你他娘的打老子!讲的狗屁道理!” “哎呦你还骂人?” 卫戍笑着追进去,姜瓷就听铺子里叮咣作响,赵屠户杀猪一样的嚎叫。 “老赵!到底谁打的你?” “没,没人打我……” “胡说!你要讲道理!是小爷打的你,你凭什么告货郎?” 猪肉铺外聚不少瞧热闹的人,卫戍不一会从里头出来,掸掸袖子,众人自觉让路,他走到姜瓷跟前。 “道理是这么讲的,明白没?” 又循循善诱: “顾家把聘礼要走了,你嫁妆呢?你是身无分文叫撵走的吧?” 顾家肯给三两聘礼是因她和顾铜说过她偷攒了三两私房钱,她不知心里在念着什么还是在怕什么,终究一直没敢去要。但赵屠户的事和卫戍的话盘桓在心。 卫戍在集市租了一架马车,推姜瓷上车,架马带她往苍术县去了。 顾家仍旧门庭大开,昨日一场闹剧似乎并未影响什么。马车远远停住,卫戍率先跳下,拽下姜瓷,指着顾家大门,姜瓷迟疑的看着卫戍。 “怕丢脸?在苍术县你还有脸么?” 卫戍冷笑,可话说的却真。姜瓷攥拳暗自打气,她以为雷霆万钧的脚步其实迟疑绵软,卫戍怒笑。 “嘿!姑娘!” 卫戍忽然大喊,姜瓷回头,看见卫戍抱胸斜倚大柳树下,他的声音穿透四野: “小爷走南闯北,就没见过你这样好的姑娘!比你俊的没你实在,比你实在的没你仁善,比你仁善的没你勤快,比你勤快的没你手巧,连鸡都敢杀的姑娘,敢不敢给自个儿讨个公道!” 姜瓷眼热,狠吸了一口气,昂头迈步。响动惊动四邻,顾铜出来,脸色难看: “姜瓷!你真是自甘下贱!才出顾家门就和野男人混上了!” “我自甘不自甘在你们心里不都是下贱么?顾铜,你当初肯去我家提亲,不过是因为你缠王玉瑶缠的丢了名声,王玉瑶肯跟你,是因跟孙地主家俩儿子先后定亲死了俩,被人说克夫没人要了才回的头。都是没脸的人,谁又笑话谁?” 话出口,姜瓷仿佛发现新天地,前所未有的舒畅,周遭瞠目结舌,这些话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王玉瑶恼羞成怒: “你这贱人瞎扯什么?” 王玉瑶冲上前要撕姜瓷嘴,姜瓷到底胖,一挥手把她推翻,见顾铜要冲上来,她嘲笑: “女人打架你也上?你是女人?” “哈哈哈哈……” 卫戍远远毫不客气大笑,姜瓷也笑了,秋风扫过,她意气风发的扬头: “大炎律法明定休妻合离都要归还嫁妆,何况我跟你顾家也没结成亲,顾家既然把三两银子的聘礼都要走了,是不是也得把我嫁妆还回来?” “你这穷酸有什么嫁妆!” 方大娘子钻出来啐了一口。 “方大娘子好忘性,接亲时可是媒人中人当众清点,我带了三块布料两身衣裳一套包银首饰和三两银子的嫁妆。” “你病这半年,和咱们顾家非亲非故,伺候你不说,难不成还得贴银子治你?” “请一回郎中买了两副药花一钱银子,我每日用你顾家半斤柴二两糙米,方大娘子,您算算我花了多少?除开这些您照看了我半个月,我再给您半两辛苦钱,剩下的也是不是该给我?” 第8页 方氏大笑: “我把你养这么胖,你一天就吃二两糙米?” 姜瓷觉得道理讲不下去了,方大娘子顿时得意: “街坊四邻都瞧瞧,就是这么个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我家铜儿怜她痴心,是她自己没福气出了那么档子事儿,她现在这样还怎么奉养公婆传宗接代?我们也是没法子,可好歹照料她养好了伤,她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哎呦真是下贱胚子……” 三三两两回应,方大娘子啐姜瓷: “秉性恶透了,转头就调三窝四,跟你那下贱的娘一样!” “不许说我娘!” 姜瓷恼怒,却也上了钩,方大娘子跳脚往她身上撞: “许你下贱不许人说?” 顾家亲戚里的女人们见状都哄哄上前,卫戍远远瞧着叹气。 忠厚人向来吃亏。 “怎么,你们都要瓜分胖丫头的嫁妆?” 卫戍马鞭隔开要对姜瓷动手的人,谁也不想惹一身骚,渐渐退开,方大娘子又啐卫戍: “不要脸的姘头!” 卫戍扬眉,却笑了: “小爷不打女人,叫你家男人出来说话。” 顾铜退缩,昨日在卫戍手下吃亏,卫戍也不看他,可到底眼神太骇人,还有凶器,王玉瑶瞧着不对悄悄跑了,卫戍也不理会,拉着姜瓷长驱直入进了顾家院子。顾家众人咋咋呼呼围着她两个却没一个敢上前,不多时王玉瑶带着顾县丞匆匆回来。 “放肆!” 顾县丞怒喝,卫戍马鞭指来: “姜瓷要讲理,小爷只问你一句,你讲不讲理?” “讲理又怎样?不讲理又怎样?” 听顾县丞这样说,卫戍邪笑: “讲理有讲理的说法,不讲理……有不讲理的说法。” 马鞭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有恃无恐的样子反倒叫顾县丞迟疑。姜瓷顾虑,顾家到底是官,她不想连累卫戍。 顾县丞眼神阴鸷,卫戍丝毫不退缩,僵持间他瞥见卫戍腰间悬着几根丝绦下叮当作响的饰物里,一块两寸见方的铜牌,眼瞳顿时一缩。卫戍知道他看见了,讥诮更浓,顾县丞忽然客气: “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好。” 顾县丞皱眉,几经思量与方大娘子耳语几句,方大娘子惊疑不定瞥向卫戍,虽不甘愿却还是进屋提了个包袱出来甩到姜瓷怀里。顾家其实并不缺那些东西,方氏就是想拿捏姜瓷罢了。 卫戍笑了。 院墙外王玉瑶眼神闪烁,拉住顾家一个傻大憨粗的青年嘀咕几句,青年大怒,推开众人闯进去。 “腌臜小贼来抢我二伯!” 劈手去夺姜瓷手中包袱,姜瓷拽的死紧,难免险些摔倒,卫戍一把拉住,青年呼喝,外头又闯进来几个大大小小的青年直奔姜瓷。卫戍将姜瓷拽到身后,马鞭挥起,姜瓷只听噼啪作响哀呼成片,混乱中方大娘子等人嘶喊,片刻又归于平静。姜瓷探头,见满院狼藉,卫戍昂然站在她身前。 “还有没?一起上!” 要说顾县丞方才还只有几分猜测,如今已是笃定,卫戍身手显然多年历练,他看地上歪七扭八呻.吟的几个侄子,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顾铜站在角落捂着手腕暗自庆幸。 “顾大人。” 卫戍出声,顾家众人吓得哆嗦。 “我是自卫,你看见了。” “是,是。” 卫戍捡起包袱看,只剩两身衣裳,他扬眉,顾县丞递眼光给方氏,方氏抖着手送上三两银子。 “就,就这么多了……”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小爷打劫。” “不,不敢!这是归还姜瓷的东西。” “不是说伺候姜瓷养伤又养胖?” “怎会?怎会……她是因伤而起,我并没怎样照料。” 卫戍点头: “这话你得跟外头人说。” 卫戍招呼姜瓷走,姜瓷愣愣跟着走过顾家门外层层叠叠的人群,遥遥一声苍老的叹息: “这苦命的丫头,总算时来运转……” 姜瓷眼眶倏然红了,她抬头看卫戍,所谓时来运转,都因卫戍,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的恩惠。 归程途中姜瓷总结。 “嘴皮子不利索脑筋不灵光。” “心不够黑脸不够厚!” 卫戍纠正,姜瓷摸出包袱里的银子给卫戍,卫戍一把扔回马车: “小爷的恩就值三两?” “你,你什么也不缺,我也不知怎么报恩了。” 姜瓷脸红,卫戍心神一闪笑意渐淡,他沉默良久沉声问: “你真想报恩?” 姜瓷重重点头,卫戍扬鞭打马: “那就跟小爷走一遭!” 第四章 马车飞快,一向吊儿郎当的青年坐的笔直。马车又回于水县,直奔一处僻静院落,门庭巍峨肃穆,卫戍推门进去直奔后院,才进垂花门,遇见一个端庄的中年女人。 “郎君来了!” 大为惊喜,卫戍点头,便往一旁的紫藤架下走去,树荫下木轮椅上坐着个白发老妪。 “嬷嬷。” 姜瓷第一回 见卫戍笑的如此纯真,他蹲到木轮椅前仰视,老妪伸手抚摸他的头脸。 “阿戍来了。” 卫戍把眼光投向姜瓷,老妪回头,慈眉善目眼神柔和,她有些讶异,上下打量后笑着点头: 第9页 “你向来不喜欢娇弱的姑娘,这姑娘极好。” 似乎误会了什么,姜瓷想解释,可看着卫戍躲避的眼神,她鬼使神差顺应着微笑。 “阿戍,我想吃南街的桂花糕,你去买。” 老妪拍着卫戍手哄他出去,卫戍顺从出去。 “姑娘,你来。” 老妪笑着招手,姜瓷迟疑上前,蹲在方才卫戍的地方,仰视老妪。卫戍在垂花门边回头看来,意味不明的神情。 “嬷嬷,我叫姜瓷。” 老妪点头,她的柔和叫姜瓷觉着亲近舒适。 “我姓陶,是阿戍生母的奶娘。阿戍命苦,半岁就没了娘。” 姜瓷顿悟,陶嬷嬷怕是将卫戍养大的人。 “阿戍既带你来见我,想来你是阿戍极为重要之人,嬷嬷时日无多,阿瓷……” 陶嬷嬷握住姜瓷手: “好好待阿戍,叫他有个家,叫他别再吃苦。” 误会有点大,姜瓷尴尬的张了张嘴,陶嬷嬷放心不下的悲悯和这些话叫她心里发酸,她点了点头。 “好姑娘。” 陶嬷嬷柔软的手抚摸姜瓷头顶,姜瓷不知说什么,怕露了马脚,便伏在陶嬷嬷膝头。 卫戍回来时就见这副场景,他提着桂花糕愣住,中年女人站在他身后看他,片刻后笑: “姜姑娘可会烧菜?” 一语惊醒卫戍与姜瓷,姜瓷抬头点点头,她笑: “今日厨娘不在,嬷嬷想喝汤,我腾不开手,可否烦姑娘烧几道小菜?” 姜瓷起身朝她走去,二人出了垂花门,卫戍才慢慢去到陶嬷嬷身边,坐下后没精打采,陶嬷嬷笑: “既带来了,你心里必是已有思量。” 卫戍皱眉厌恶: “不该拉她下水,她该有自己的人生,她值得更好,她是个好姑娘。” 虽然又蠢又笨。 “和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姑娘?” 陶嬷嬷歪着头笑,温柔得不容拒绝。卫戍将他与姜瓷相识这几日点滴悉数告诉,陶嬷嬷点头: “是个可怜的姑娘。” “所以卫家这趟浑水,不该再拉她下去。” “可是阿戍,你从盛京千里迢迢逃到这里是为什么?你扛不住,你该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法子。” 卫戍厌恶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抿紧嘴唇,眉眼厉色,陶嬷嬷叹息: “若你也沉沦了,还有谁能救她?说起来非亲非故,你搭救一场,她便是报恩,也是福气,总好过如今这样的日子。” 卫戍不出声,陶嬷嬷拉住他手劝解: “待她好,好到你心里不觉得亏欠,也算一场缘分。” 卫戍痛苦闭眼,他厌恶需要牺牲一个女人来搭救的自己。 “阿戍,好好想想,若真想不明白,就问问她,兴许她愿意呢,毕竟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善良悲悯,可以帮他,又不会缠上他。 微风拂,姜瓷烧了几道小菜,芸姑煲了一罐老汤,午饭便在陶嬷嬷处吃了,陶嬷嬷待姜瓷极为和善,不住夹菜劝她多吃。 “瞧着脸色就虚浮,该找个郎中好好瞧瞧。” 陶嬷嬷见多识广,卫戍也看姜瓷,她脸色确实不好。姜瓷难为情的笑: “我好了,无妨的。” “傻姑娘,你伤那半年还如此,定有古怪,还是瞧瞧好,你还年轻,别有个什么,将来后悔。” 姜瓷看卫戍,看来卫戍将她的事都告诉陶嬷嬷了,便不再做声。 吃过午饭卫戍照料陶嬷嬷直到她歇下才带着姜瓷与芸姑作别,先去集市归还马车,再带姜瓷去最大的医馆。午后没什么人,中年郎中正指点徒弟分药,见有客便来诊脉。 “我真没事了。” 姜瓷局促,卫戍按她坐下,郎中微凉指尖触碰她手腕,她抖了一下。郎中细细品脉,蹙起眉头,问了几句,摸了她脑后从前伤处,翻开她眼皮又叫她伸了舌头,看过再诊,皱眉摇头,姜瓷心一沉。郎中起身进了里间,卫戍跟进去,半晌才拿方子出来买药,姜瓷见他付了好几两银子。 卫戍提药回头见姜瓷灰败脸色和颤抖的手。 “走了。” 风轻云淡招呼姜瓷走,姜瓷一路没话,卫戍带她又在集市买了肉和鱼,回去后卫戍挑水,把鱼从瓦罐倒进木盆,他就蹲在盆边看鱼游走。 “我是不是……” “别瞎猜。” 卫戍不高兴,从见过陶嬷嬷起。姜瓷也蹲到木盆便,笑的艰难: “我欠你的越来越多了,可怎么还?” “姜瓷,若不想搭上自己一辈子,一月期满立即离开。” 卫戍手死死攥着盆沿,牙缝里挤出的话,他用尽全力,似乎在挣扎。姜瓷惊诧,卫戍已起身离去。 到底怎么了? 姜瓷仔细回顾,从苍术县回来时尚好,她说要报恩,他说跟他走一遭,陶嬷嬷说的话和卫戍的反常。有什么呼之欲出,姜瓷却决然否认。不会,卫戍便是需要那样的帮助也轮不上她。 晚饭时卫戍从屋里出来已恢复如常,却终究话不多。吃完饭他去厨房煎药,姜瓷蹲在井边洗碗。 “姜瓷。” 姜瓷接碗的手有些颤抖,她闭着眼一口闷下,苦的龇牙咧嘴。卫戍愣了一下转身就走,片刻回来带着一包松子糖,姜瓷捏了两颗。 第10页 “甜!” 甜到心里去了,她心里满胀胀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这样好。为她煮药,吹凉给她,苦了还给她买糖。 卫戍静静的看姜瓷哽咽,又塞了两颗松子糖到她嘴里,姜瓷嗤的又笑了。卫戍坚硬的眉眼总算染了几分笑意。 “绕着墙根跑,跑到跑不动为止。” 姜瓷不问缘由去跑,跑了三圈就气喘吁吁。 “坚持!郎中说你身子自幼亏空伤患未尽,要调养服药锻炼。” 姜瓷咬牙,心头大石总算落下。又跑了两圈,卫戍总算松口: “往后每日加一圈,能跑二十圈后再加旁的。” 如此半月,这日姜瓷如常去孙家酒铺,孙寡妇忧心忡忡拉住姜瓷: “卫郎君苛待你?” “怎么可能?” 姜瓷笑,孙寡妇细瞧,姜瓷眉眼立起鼻梁挺出,从前被胖肉掩盖的五官渐渐清晰,虽还胖,却眼见的瘦了一圈,且气色极好,比之半年前来定酒时也不知好了多少。 各种苦乐只有姜瓷知道,卫戍每晚凶神恶煞,一手马鞭一手长刀坐在院里,直到姜瓷被折腾的只剩一口气才会放过,药没停肉没断,她总冰凉的手脚热了,力气也大了,枯黄的脸皮渐渐白皙红润。 姜瓷一来孙寡妇便躲懒,姜瓷才坐到窗子里,就见外头来了个笑的温柔的女人。 “芸姑?” 姜瓷惊喜,芸姑点头,孙寡妇呷气: “快些!” 姜瓷忙出去,芸姑引着她走去街边大柳树下。 “郎君和你说了吧。” “说什么?” 芸姑笑意渐渐僵住,她在姜瓷脸上看不出破绽,略微讶异: “哦,没有。嬷嬷想你了,问你有空能和郎君一起看看她,也想吃你烧的菜了,比厨娘烧的好吃。” 姜瓷笑应,可终究还是生了疑心。 芸姑走后她悄悄跟随,果然芸姑又去卫宅,她倚着墙外听院里人说话。 “怎么还不提?嬷嬷还当你们就要成亲,说姜姑娘没人疼顾,催着我为她筹办嫁妆。” 姜瓷大惊,卫戍却在长久的沉默后沉闷出声。 “我不能害她,此事……作罢。” “你……” 芸姑不知该说什么,良久后叹息一声。 听着脚步声响姜瓷忙躲避起来,看芸姑走远,她皱眉思量许多,走进院子。卫戍背对大门坐着,听见脚步叹息一声,疲乏而无可奈何: “芸姑,别说了,不行。” 姜瓷走过去,蹲到卫戍眼前,卫戍愣了一下惊跳起来。 “胖丫头你作死?吓死小爷了!” 姜瓷笑了笑,晶亮的眼神,竟头一回把卫戍看的无所遁形,卫戍恼怒异常暴躁走开,姜瓷就跟在她身后,如此半晌卫戍大怒: “你要怎样!” “卫戍,芸姑都告诉我了,我想帮你。” 卫戍大惊: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能坑你一辈子!你也应付不来卫家!” 卫戍脱口而出,在姜瓷的诧异中懊恼不已。他乱了分寸,叫姜瓷诈出真相。他狠狠喘息几下压下怒火,艰涩开口: “有人要做好人,却拿小爷献祭,小爷不想当绿头王八……但是姜瓷,任何恩情都不配叫你付出一辈子,这件事,你别管。” 姜瓷的心忽然尖锐的疼了一下。 卫戍没娘,能拿捏他亲事的,是亲爹。这样的伤害姜瓷感同身受。他需要一个娘子来抵抗这场不堪的婚事,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娘子。恐怕这才是卫戍一再挣扎退缩最后决定放弃的真正原因。 她若嫁给他,须得与他一起直面暴风骤雨,还要独守空闺直到功成身退,白误了名声与岁月。 “这不公平。” 卫戍打断姜瓷深思,他摇头,告诉她不行。 虽然她丑胖且出身低微一无所有,确实不配卫戍,可姜瓷却不能否认,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姜瓷木然走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直傻呆呆坐到下午,被尖利声音惊醒。 “呦,原来真是你呀姜瓷?” 王玉瑶刻薄嘴脸丑陋不堪,她起先不信,再三确认真是姜瓷,又见周遭并没那个俊俏郎君,失望而又兴奋,心思立刻活泛。见姜瓷魂不守舍,她猜定是遭那纨绔抛弃,不然怎能当垆卖酒没得丢脸? “我就要这瓶。” 王玉瑶指着窗里一瓶酒,丢了几个大钱进去,姜瓷弯腰捡钱的功夫,王玉瑶惊呼一声退开几步,姜瓷直起身子就见王玉瑶满脸满身酒水,她也真下得去手。王玉瑶得意笑容一闪而过便化作惊慌无助连退几步,软弱隐忍噙着泪水哭诉: “姜瓷,是铜郎不要你,不干我事……” 叫人浮想联翩的话,姜瓷看着桌上翻倒的酒瓶没了反应。 远远拐角处,卫戍冷冷看着。 就在周遭议论纷起时,姜瓷忽然猛吸一口气,眼神鲜活抬头笑起来: “对不住,一时手滑,我给你洗洗。” 说着转身出来,王玉瑶得意,正想一会如何为难姜瓷,就见姜瓷端着木盆出来,兜头到脚泼了王玉瑶一身。 “王玉瑶,你当顾铜是宝我不稀罕,回家好好儿过你的日子别再来招惹我!酒钱你付了,你要自己泼自己我也没法子!” 第11页 姜瓷正有气,她是被卫戍嫌弃了?也是,嫌弃是对的,可她就是心里不痛快,活该王玉瑶撞上。 “不稀罕?” 王玉瑶回神气疯: “不稀罕你死赖着不走?你可是叫我婆婆给撵出门的你忘了?” “撵的好!不撵怎么能看清一家子狼心狗肺?” “你大胆!你竟敢骂顾县丞?” “县丞怎么了?我升斗小民安分守己,大人要抓我么?来呀!来呀来呀!” 姜瓷上前几步,骇得王玉瑶连连后退。 “井水不犯河水,好好儿的日子你不过,跑来陷害我做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是觉着我没饿死不甘心,还得再来踩两脚是么?” 姜瓷刚到于水县时落拓样人都还记着,前后一思量自然也就明白了,看王玉瑶的眼神顿时鄙夷。王玉瑶羞恼: “你这贱人丑胖不堪,活该一辈子孤家寡人遭人嫌弃!” 歪打正着戳到姜瓷痛处,姜瓷憋着一口气,忽然听见有人喊: “喂!胖丫头!小爷娶你啊!” 第五章 王玉瑶针扎一样回头就看见了倚墙邪笑的卫戍,顿时魂飞天外仓皇逃窜。姜瓷那一口气憋的更狠了。 “不嫁!” 她恶狠狠的喊,卫戍猖狂的笑了。 王玉瑶还记着卫戍打人的样子,惊慌跑回去后假惺惺与顾铜哭诉一番,顾铜大怒要去寻姜瓷算账,却被顾县丞阻拦,再三警告不许招惹。王玉瑶懂看脸色,又反过来劝慰顾铜,可到底不甘心,使了小钱叫人打探,得知卫戍是外乡人,但与陶家老夫人来往甚密,她有些坐不住了,寻个由头回娘家一趟。 王县令是人精,听女儿前后细说后,已推敲出了卫戍的身份。 “你沉不住气,若能与这卫小郎成亲,怕是好处更多。” “爹,女儿等不得了,那会儿再晚一时半刻,若等闲话兴起,那女儿只能老在家里了。” 王玉瑶懊恼不已,王县令也没法子。他惯不喜爱长袖善舞的女人,但若是自己女儿又另当别论,只看王玉瑶不过庶女却能在闺阁中就为自己谋下大地主家的亲事就足以叫他高看。孙家非同寻常,百顷良田的大地主,富的流油。可王玉瑶运气不好,先勾上的暴毙又搭上的病亡,王玉瑶命硬克夫的名声眼见要传出来,她硬是以残破之身哄的顾铜回头。顾家有些本事,陶县令有望升迁,顾县丞也是硬挤走了于水县先前的县丞等着升任。可这些本事在陶家面前就都不算什么。 陶家有贵人相助,凭陶县令读书不多又资质平庸却还能升迁。 与陶家有关联的卫小郎又叫老狐狸顾县丞那样忌惮。 “你若能攀上那卫小郎,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王玉瑶也正有此心,她从娘家借了几个人,挂着顾家的由头,去姜家闹了一场。 而王玉瑶被卫戍吓跑那夜,姜瓷照旧□□练的只剩一口气,正要烧水洗漱,卫戍叫住她。 “顾家已搬来,你在于水县往后怕是不好过,我后日就走了,宅子留给你,你是还留在这或是卖了去别处,自己看。” “不要。” “不要?那你住哪?别赌气。” 卫戍少见的有耐心,可姜瓷就是心里别扭。这份别扭掺和着不安,譬如你要饿死了,有人给你个馒头救了你,但你不能因为他救了你就要求他以后要养活你。可她如今就是,卫戍的恩越欠越深,无以为报。 没亲没故的,凭什么呢?但报恩一事,也真不是你想怎么还就能怎么还,姜瓷倒是愿意当牛做马为奴为婢的还,可卫戍如今缺的是个能挡亲事的娘子。但是她不配,就是假的也不般配,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卫戍见她没了话便回屋去了,姜瓷却烦躁异常,开门便走出去了,漫无目的胡思乱想。 姜瓷一身汗,秋夜风吹直冷,她抱着双臂哆嗦。 算了,还是洗洗回屋再好好想吧。 才转身,忽然兜头叫人罩住,姜瓷正要挣扎,颈后一疼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姜瓷隐约听见人声。 “卫戍口味真是清奇,本还想好好享用一番折辱他,谁知竟是这样货色,我可吃不下嘴……” 卫戍仇人! 姜瓷惊醒,却不敢动弹,发觉自己被堵了嘴绑着手脚,听话意思是要对她……她遍体生寒。 “你真没弄错?” “哪能呢!奴才仔细查了,卫戍从老夫人处搬走就为和她住一处,奴才方才跟着,她就是从卫戍院子走出来的。卫戍为她上心,前些日子还去苍术县把顾县丞的公子给打了。” “呦,还是情种!” 指尖叩在桌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姜瓷心上。 “罢了,便宜你们了,叫外头两个进来,等她醒了好好招呼,享受罢了给卫戍送回去。” “那是,昏着有什么意趣……” 二人调.笑,姜瓷如坠深渊,努力思考脱身之计。 木门开合声,有人出去有人进来,姜瓷觉着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游走,她再顾不得,一个激灵挣扎起来,往墙角挪去。 “呦!醒了?” 姜瓷这才看清,两个粗壮大汉,满脸淫.秽。她拼命挣扎呜呜嘶喊,奋力踢踹的双脚却被人一把抓住。 “没看出来,还是个烈性的,我就爱这一口!” 第12页 说着往姜瓷身上压去,姜瓷肝胆俱裂,忽然一声巨响,二人回头的功夫被飞来一物砸翻在地,姜瓷立刻往角落缩去。 “陶春!小爷给你脸了是吧?” 屋门外站着卫戍,目眦欲裂,抽出马鞭朝地上三人劈头盖脸抽去,顿时一阵哀嚎,姜瓷面墙,不住颤抖,直到有人触碰在她肩头,她惊的挣扎却被紧紧箍住。 “姜瓷!” 她才看见卫戍在摇曳烛光下冷峻的脸。 “呜……” 姜瓷嚎啕,惊恐委屈。 “对不住,对不住……” 卫戍眼神瑟缩,解开绳索扶她出去。 姜瓷一句话也没说,卫戍把她带回将她安置,坐在院子里整整一夜。天将亮时,卫戍敲门。 “姜瓷,今日别出去了。” 姜瓷紧紧裹着被子一夜没合眼,她没做声,卫戍站了一会走了,大门落锁。 卫戍神情冷透了,才出巷子十几个男人围上,他长鞭挥舞,虽没吃亏也落得一身狼藉。脱身直奔陶嬷嬷住处,芸姑似知道他要来,守在门外,跟他进去。 陶嬷嬷还在花架下,一个青年伏在她膝头,陶嬷嬷神情漠然。 “祖母!你要为我做主!” 陶春脸上两道鞭痕,哭起来狰狞可怖,院子里还有一对中年男女,女人擦泪: “婆婆,便是夫君在外真有什么,我也忍下了,可他不能打春儿呀,春儿才是咱们陶家正根儿嫡子!” 卫戍冷笑,众人回头。 “阿戍。” “嬷嬷,你真要为他求情?” 陶嬷嬷欲言又止,女人凶恶: “你算个什么东西!春儿才是陶家嫡子!你凭什么打他?你不就为着霸占我陶家家产么!” “就是!” 卫戍笑了,他看向陶县令: “陶大人连家都治不好,何谈治理一方土地。” 陶县令大惊失色,卫戍看向女人: “你要争的家产,都是小爷赏的。你算计争夺我不在乎,可你不该波及无辜。” 陶春暗笑,那丑胖丫头果然是卫戍软肋。卫戍忽然看过来,眼神令陶春不寒而栗。 “陶春,再敢动那丫头,小爷把你大卸八块。” 轻飘飘的话却如雷霆万钧。 姜瓷不知枯坐床头多久,听见外头声响,不多时大门推开,芸姑叹息。 “怎么就成这样了?” 芸姑烧了热水要为姜瓷洗漱,姜瓷忙起来自己洗漱,红着眼眶笑: “我,我就是吓坏了,并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郎君也不肯说。” 姜瓷顿了顿,艰涩的将昨夜之事略说了,芸姑冷下脸去: “实在不堪!” 她拉住姜瓷手: “卫家……不是个好地方,郎君才生下,我就照料在他身边,郎君命苦,夫人心思不在他身上,老爷更是。夫人去后嬷嬷不放心,留在卫家照料郎君,郎君少年时,知道卫家容不下我们,就叫我和嬷嬷一齐走了。那样一个地方,留他一个,该多难熬……” 芸姑恻隐: “姑娘,郎君遇到难处,只有你能帮他,可他不肯。” “想跟他的姑娘一定很多,是我不配。” 这是实在话,谁知芸姑却摇头苦笑: “算计他的倒不少,喜欢他的,真没有。你想,总不好随意寻一个,不知根不知底,将来还不知多少麻烦事。况且你瞧,今日种种,郎君分明看重姑娘。” 姜瓷也曾想卫戍为何会这样帮她,却在昨日隐约猜到答案。 “是同命相怜。” 芸姑叹息,她也知道是这样的缘由。 “郎君此番来探望嬷嬷,嬷嬷待郎君极好,好过亲生孙儿,陶家公子误会,以为郎君是陶大人在外所生的孩子,如今接回欲要争夺家产,才会如此打压,嬷嬷身家实则还是郎君所赠。姑娘,同命相怜也好,报恩也罢,你帮帮他吧。” “芸姑!” 卫戍匆匆赶回,站在门外,少见肃冷。芸姑无奈,叹息着出来。姜瓷累极了,转头看见卫戍时极为诧异。还是昨夜的衣裳,却满是狼藉,眉梢破损,衣衫染血。 “你……” “不是我,我没受伤。” 芸姑在院子里低低说话: “郎君,再没有比姜姑娘更合适的人,热忱良善,如此秉性也断不会痴缠,她会全心帮你,必不会叫卫家看出破绽。” “芸姑,你说太多了。” 卫戍关上姜瓷房门,将一切隔绝在外。 姜瓷轻轻叹息。 芸姑不知何时走了,外间安静许久,姜瓷才整理出来,卫戍还在院子坐着,她目不斜视去厨房做饭,与卫戍吃过午饭收拾干净便去了孙家酒铺。她本也是为报答孙寡妇善心白做工,谁知午后天阴了,不到黄昏狠刮几阵风,豆大的雨点落下,雨帘密如织,姜瓷正要和孙寡妇借伞,就见拐角处卫戍执着油纸伞等她。 “啧啧,这样俊俏郎君,莫说于水县,便是永华州也难见一个,要是我,就答应了。” 孙寡妇调.笑,姜瓷不知如何作答。 是呢,他好看的紧,出身想来也不低,所以这个假妻人选才格外慎重。 卫戍见她出来,走到酒铺门口接了她,一路没话,走许久姜瓷才隐约觉着卫戍身上极热,在突如其来的凉雨里隔着衣衫热的烘人,但瞧着神色却并无不妥。回去做饭,卫戍却并没胃口,早早睡下。 第13页 半夜雷霆大作,姜瓷叫雷声惊醒,外头狂风卷雨,姜瓷想起卫戍没关窗子,匆忙起来,这样大动静卫戍不为所动。姜瓷总算发现不妥,推门进去,他脸颊通红的昏睡。 “卫戍!” 她推他,隔着衣衫也能觉出的烧热,卫戍皱眉,呻.吟一声艰难睁眼,眼神迷蒙看着她。 “你怎么都弄湿了……” 要挣扎起来给她擦擦,忽然闷哼一声捂在胸口倒下。 “卫戍!” 似乎疼痒,卫戍抓着胸口,衣衫抓开露出胸膛,赫然一处还没全长好的伤口,显然阴雨天伤患发作。 姜瓷关好窗子给卫戍掖好被子,冒雨跑出去。 东集市卫戍总给她瞧病的医馆,郎中就住在后头,雷雨中她拍门许久才总算惊动。 “郎中!救命!” 姜瓷险些跪下,郎中心善,披了雨具随她去,卫戍竟挣扎起来了,见她回来松了口气,看她身后跟着郎中,没好气怒斥: “我没事!你大半夜瞎跑什么!” 姜瓷已和郎中说过,郎中不客气,上前按住卫戍诊脉,撩开衣衫瞧了。 “折腾!可劲儿折腾!仗着年轻不把身子当回事,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推搡卫戍的时候姜瓷才发现,他后背也有一个伤处,看上去像是一箭穿透,姜瓷后知后觉的抽了一口冷气。 “你这伤不超过两月,该仔细将养才是!” 郎中恼怒写着药方,姜瓷愣在一边,卫戍艰难的自己系上衣衫。他昨夜未睡,又动了手,遇上这场大雨才再支撑不下。 姜瓷一直不知道他有伤,瞧着样子,陶嬷嬷和芸姑也不知道。 卫戍看姜瓷失神的样子,郎中写好药方,他起身要接,姜瓷醒悟忙去接过就要出去。 “站住!” 卫戍冷喝。 “等天亮再去。” 姜瓷没理他,天亮时已煎好药,风雨不停凭白萧冷,卫戍昏昏沉沉,却一直阴鸷瞪着姜瓷。 她不听话。 姜瓷瑟缩了一下,送上药碗,卫戍接过一口闷了,扭头躺下。一阵悉悉索索,卫戍觉着身上又添一床被子,他不肯睁眼,即便他警示了陶春,也未必全然安全,这蠢丫头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样大雨孙家酒铺不开门,姜瓷便能好好留下好好照顾卫戍,也不禁佩服,从她头一回见卫戍都从未发觉他是个有伤在身的,还几次三番动手,打屠户打顾家人,昨日甚至见了血。 卫戍身子底子好,不过歇了两日就好转,风雨虽缓却终究没停,一月前初秋燥热忽然就到了深秋寒凉。这日一早姜瓷熬好药送进去,卫戍咳嗽,却正在整理衣领,脚边一个不大的木头箱子,床上摆着他的黑斗篷。 姜瓷忽然意识到,卫戍要走了。她心沉了沉,把药递上去。卫戍接过一口喝了,指着桌上摆着的几个银锭子。 “照从前说的,宅子留给你。” 姜瓷沉默了一下走了,她的东西简单,比穿衣裳还快收拾了,卫戍提着箱子出来时,就见姜瓷挽着个小包袱正在出门。 “姜瓷!” 第六章 姜瓷站在门里回头,四目相对沉默半晌,姜瓷低低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我就要如此坎坷,和别人不一样呢,就算高低起伏,也该有些好过的时候。后来听人说起因果报应,大约我上辈子欠了什么,这辈子是来还的,心里也就踏实些。我这辈子努力还完了,下辈子,还能清清静静做人。但是,如今又欠了你。” 姜瓷笑: “老天眷顾才会派你几次三番来救我,你于我的大恩大德你或许不觉得,但是对我而言,是命。我欠了你,我……恐慌的很……我想报恩,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瓷眼含畏惧,卫戍皱眉,僵持了片刻,姜瓷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好意,卫戍,你是个好人,谢谢你。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我说话算话,绝不耍赖。” 卫戍眼睁睁看她笑了笑走了,转头去她屋里拉开柜子,果然她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连他给她买的几身衣裳也没全拿走。宅子银子她都不要,怕欠他更多。卫戍一阵烦躁,觉得姜瓷麻烦。 整个院子一尘不染整洁干净,他带她来那晚,这里落满灰尘萧索冷清,毕竟这只是他偶然来时才会暂住几日的落脚之处,只有在姜瓷住进来时有了改变。 有了人气儿,就像寻常百姓家。有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有饭菜的香味,有晾晒的被褥衣物,他嬉笑怒骂的折磨姜瓷锻炼身体。姜瓷勤劳手巧,他是她的天,她看他的眼神满是敬畏,这叫他一个被人瞧不起算计了十九年的纨绔,头一回有了过日子的感受,体会到家的温暖。 没法子否认,这一个来月,是他这一辈子最好的一段日子。 “麻烦!” 卫戍提着箱子锁门走了,与姜瓷相反的方向。 孙寡妇见姜瓷提着包袱来了,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不住摇头。 “你说你,答应了不就成了?” “他是可怜我,我却不能不自知。” “讲究真多!” 这些话半真半假,卫戍不过在见到她时想起曾经自己可怜无助时,想着那时若有个人能像如今他帮她那样的帮他,或许他就不会那样苦了。他是好人,他救她,她不能恩将仇报缠上他。 第14页 “哎……” 姜瓷悠长的叹息,仔仔细细在心里记下这一笔不小的欠账。 连下几日雨好容易停了,酒铺今日生意极好,姜瓷忙碌,很快就把那点淡淡的惆怅暂且抛在脑后。又到黄昏时,听着声响,姜瓷站起迎客,就见阴沉着脸冲到她跟前的顾铜。 姜瓷身手敏捷退了一步避开顾铜挥来的手,反手抄起笤帚戒备的盯住顾铜。 “姜瓷,我从前觉着你尚算良善,没曾想你竟是如此黑心烂肚肠的东西!是你不堪不配做我顾家妇,是我把你撵走迎娶玉瑶,这其中最为无辜的就是玉瑶,你凭什么对她下手!” 姜瓷挑眉,诧异茫然。无端端的,这是来为王玉瑶出头? “少装蒜!那日玉瑶来买酒,不是你侮辱她泼她一身酒?你做了亏心事,躲了这么些日子,今日好歹叫我逮住你了!” 姜瓷有些一言难尽的腻味,像踩了狗屎,分明都擦净鞋了,还是带着一股臭。顾家人算是甩不开了? “有完没?” 姜瓷质问,顾铜恼怒,卫戍那厮都走了,他掩饰方才被姜瓷眉眼厉色震慑,壮着胆子上前厮打,可还没近身,劈头盖脸叫姜瓷一扫帚打在头上。 “我问你有完没?” 姜瓷大喝,心头火一下烧起来,趁着顾铜被打懵,接二连三打过去。 “有完没?有完没?……” 问一下一扫帚,顾铜抱头鼠窜,姜瓷追着越打越兴起,心头郁结也随着一下一下慢慢消散。卫戍匆忙赶回时正见这样,短暂的诧异后,露出了老父亲的笑容。 总算长进了。 但又发愁,长此以往,不是和顾家越闹越僵,就是名声坏透,对于孤家寡人弱质女流的姜瓷而言,都不是好结果,卫戍忽然想起陶嬷嬷的话,他权衡再三,又想起早上姜瓷说的话,见姜瓷累的喘不上气,才慢步上前接住了笤帚。 顾铜头脸被刮出许多细碎血痕,他受惊不小,然而抬头看见卫戍时,见鬼一样逃走了。 “哎!小爷救了你!你不谢谢小爷?没教养!” 姜瓷叉腰喘气,看着落荒而逃的顾铜和去而复返的卫戍,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一屁股坐在地上。 卫戍拉她: “起来!地上凉!” 忽然发现她比从前轻了许多。 “你怎么回来了?” “小爷叩了九十九个头,就差一个见真佛了,你要饿死了,小爷功亏一篑!” 姜瓷正拍身上灰尘,卫戍看着,忽然去问: “姜瓷,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姜瓷大惊。 “咱们双赢,你能过踏实日子还能报恩,也解我燃眉之急。三年,事后你若想离开,我保你余生无忧,你若有心上人,我为你风光送嫁,若你不想离开,可以做一辈子卫夫人。” 姜瓷眼皮子不受控抽搐一下,卫戍眼光灼灼: “你想好。” “没什么好想的,怎么都是我沾光。” 姜瓷实在不是个矫情的人,卫戍笑开了,孙寡妇虽听不清却旁观许久,忙送了姜瓷包袱出来。 “多谢!往后不能常来了!” 卫戍接了包袱摆手。 “胖丫,明日就办婚书成么?” “婚书?什么婚书?” 寻常乡野百姓少办婚书,大多说媒下聘迎娶拜堂就算成亲了,但顾铜是县丞之子,姜瓷却不明白这些,卫戍叹了口气。 “官府办下的文书,证实夫妻名分,看来顾铜一开始就存了要撵走你的心。怎么了?” 姜瓷深深懊恼:“方才打少了!” 卫戍嗤笑,二人回去,却见午门外徘徊着两人。 “姜瓷!真是你!” 姜家大嫂眼尖瞧见直冲上前,姜瓷眼疾手快避开她要撕扯的手。 “做什么?” “做什么?你这贱.人在外作恶,却叫人来闹得家宅不宁,我要不撕吃了你……” “大嫂!” 少女阻止,带着娇俏,姜瓷这才留意与姜家大嫂一同来的姜莹。姜莹年长姜瓷半岁,因生的有几分颜色颇为挑剔,今夏才说好的亲事,还没下定。此时她正惊疑不定的看着卫戍。 卫戍被盯的不爽,回瞪一眼,谁知那姑娘竟娇羞起来,拉着姜瓷悄声询问: “你怎不回家?在外闹个什么?前些日子顾家来人闹,说你在外寻了相好打了顾铜,还伤了顾家亲眷,顾家人把大哥给打了,咱们好容易才找到你。” 语调温软真情流露,姜瓷诧异。从来姜莹待她都不假辞色,惯爱谩骂争抢,她看了卫戍一眼,忽然明白。 姜莹怕是看上了卫戍。 “打便打了,那是该打。” 卫戍倚墙,邪气横生的眉眼格外勾人,姜莹脸热心慌。 “这位郎君贵姓?话却不能这般说,我妹子的名声总还要的。” “嘁!狗屁的名声,小爷的人不是白给欺负的。” “你的人?” 姜莹大惊失色,眼光来回看过,似明白了什么,深为不甘。 “三媒六聘都没有,你怎和个男人住在了一处?” 她斥责姜瓷,可便是斥责,语调也那般娇软。姜家大嫂许也看出苗头不对,默不作声。倒是点醒了卫戍。 “哦,三媒六聘?” 他看向姜瓷却忽然笑了笑,将她们抛在外头开门进屋。 第15页 “是听说我从顾家要走了三两银子才来找我的吧。” “你大哥因你被打伤,你不出钱医治?” 姜瓷笑了: “哦,没米没粮叫我买,做衣裳修房子看诊吃药叫我出银子,合着我才是姜家一家之主?” “呸!那是抬举你!” 姜家大嫂啐姜瓷,姜莹拉住她。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这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我们先住下……” “二姐不是说无媒无聘就与男人住在一处了,二姐名声不要了?还是回去吧。” 姜瓷抢白,姜莹竟无言以对,脸色难看半晌,冷笑着走了。姜瓷进门,卫戍坐在院里,正在擦拭长刀。 “如同血蛭,不在你身上吸足了血,她们是不会甘愿脱离。” 姜瓷心知,卫戍舞了两下刀又道: “她们与你到底还有血脉亲缘,割断不易。倒是也好弄,砸银子就是,她们心满意足了……” “她们不会心满意足。” 姜瓷截断。 “卫戍,她要是看上你要给你做妻……” “我的妻是你。” 卫戍皱眉,姜瓷叹息。 “姜莹看上你了,她不会罢休。” “嘁……那你预备怎么办?” 姜瓷茫然了一下,又有些迟疑,卫戍扛着刀笑: “你说,我听你的。但有一样,三媒六聘确实该有。” “不必这样麻烦,又不是真的。” “有婚书在,怎么不是真的?胖丫,你要总觉着是假的,那咱们就谁也骗不了。” 卫戍斜睨姜瓷发笑,姜瓷语结,卫戍说的是对的。 第二日天不亮卫戍就出门了,姜瓷做好早饭他又回来,狼吞虎咽又拉她出门,去了布庄首饰铺,银子流水似的花的姜瓷心慌,里外换新,卫戍才带她去府衙,写了庚帖寻先生制了婚书,姜瓷户籍就在自己手里,十分顺利,巳时便在府衙登记,婚书盖了戳子。 卫戍拿着婚书异常欣喜,拉着姜瓷又往别院,寻陶嬷嬷做媒人,姜瓷再三阻挠卫戍才愿意精简,可聘礼与喜宴怎样也不肯免。他把姜瓷先送回又出去张罗。 如卫戍所猜,他还没回来,姜家人便又登门,几乎倾巢而来,姜瓷将他们迎进正堂。姜莹看姜瓷簇新一身与头上那支石榴石樱桃金穗簪,妒忌的恨不能立刻夺走。 “郎君呢?” 她笑的温柔和煦,四下去看。 “不巧,他出去了。” “你二姐说你在外与人结亲,家中爹娘不知,你结的什么亲?” 姜槐生怒,姜大娘子却上下打量,看姜瓷这般阔气,连这处宅院,怕是攀了好亲,心里不痛快,嘴里便刻薄: “旁人攀了高枝都念着提携娘家,你倒好,躲的隐秘。你二姐四妹还有小弟都没成亲……” “有爹和大娘子在,哪里有我出力的道理。” “牙尖嘴利!刻薄寡恩!我生养你一场就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六岁被撵出去乞讨,讨了钱才能进门。这么些年,苍术县那么些酒楼茶馆哪一家我没送过菜洗过碗?哪个大户人家我没刷过恭桶?大娘子夺我工钱养活一家,好吃好穿没有我。十年了,报不完爹的生养恩?” “放肆!你这一身骨肉都是我赏你的!你就是拆骨卖肉都还不清!” 做爹的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姜瓷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在眼眶打转。 “你有什么资格阔气?你孝敬你爹了么!” 姜槐说着劈手去夺姜瓷头簪,姜瓷退避,脚跟碰到门槛,才一晃就被人扶住,她回头,看见了卫戍柔软却淬着寒冷的眼神。 他看了姜瓷一眼,便笑着看向屋里人,笑容冷漠。 “是谁在我家放肆?” 轻飘飘甚至戏谑语调,却镇住姜家人。姜槐讪讪,姜莹忙上前,含羞带怯: “郎君误解,爹是忧心三妹,关心则乱。” “郎君?” 卫戍冷笑看她: “你是我奴婢还是我姬妾?叫的什么郎君?没得这样轻薄,我娘子真是羞与你做姐妹。” “娘子?你不声不响就要娶我姜家女儿?” 姜大娘子看不得女儿受辱,卫戍嗤笑: “感情是兴师问罪?不是你们撵走我娘子,还要打断她的腿?我可记得清楚。” 卫戍扶姜瓷去主位坐下,凉薄扫视: “怎么?有利可图,便要卖女儿?” “我便卖了又如何?他身上流着我的骨血……” 卫戍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姜槐的话戛然而止。 “听说岳母是姜家买去的奴婢,当初花费二两银,这是十两,连本带利该是够了。” “不卖!” 姜莹拽住姜大娘子,姜大娘子立时大叫。卫戍但笑不语,又拿出一锭。轻轻一搁却如同重重砸在姜家人心上。见姜家人沉默,他又拿出一锭,姜槐有些手抖。 “姜大人可想好,我不是傻子,便是娶了姜瓷也不会任你予求予取,您该知道,这天下好姑娘多的是,我也不是非姜瓷不可。” 姜大娘子挣脱姜莹扑上前拿走三十两银子,心花怒放。姜莹恼恨,知道是卫戍要姜瓷与姜家割断,往后才真再没机会盘剥,却又没法子。 卫戍笑了,转头去看姜槐。 “那么姜大人,是不是该把我岳母交给我?” 第16页 “死了十来年,给你什么?” 姜大娘子似笑卫戍傻。 “哦,尸骨呢?” 卫戍眼光阴冷,姜槐此刻才惊觉落入圈套。 “没有么?” “老的没了小的偿,你不是娶了姜瓷?拿姜瓷还你就是!” 一本万利的买卖,姜大娘子脱口而出。卫戍点头,掏出一纸文书,寥寥几句,是姜家斩断与姜瓷瓜葛。 “也好,便画押吧。” 姜家众人沉默,姜大娘子要去画押,卫戍捂住,瞥向姜槐。 “你去!三十两呀!三儿与姜莹姜蕊的亲事都有着落!” 姜大娘子推搡,姜槐却甩开瞪住卫戍: “一个死人,卖便卖了,拿姜瓷抵了也成。但画押前咱们是不是得说说,你娶了我女儿,聘礼在哪?” 第七章 “对,对!聘礼!” 姜大娘子两眼生光。 姜槐贪婪,抵出去的女儿还要再收聘礼。卫戍讥诮的看着他们,令人无所遁形,姜槐以为不成的时候,卫戍慢条斯理从怀中拿出两锭金子,二十两,姜家人顿时惊愕。姜大娘子几乎是呜咽着扑上前夺走金子,姜莹目眦欲裂。 姜槐颤抖着手忙不迭按了指印,生怕卫戍反悔。 “姜大人还真是没有令人失望,这样的……无耻。” 卫戍收起文书轻笑,姜槐竟不恼,反唇相讥: “无耻?也不如青楼出来的肮脏下贱!” “肮脏下贱?” 姜瓷的生母也姓姜,她或许真出自淤泥,但全天下最不配骂她的,就是姜家人。她眼底通红的死盯着姜槐: “大人既觉着她肮脏下贱,又为什么要买她?为什么要收房?为什么要生下孩子?” 姜槐无言以对,姜瓷红着眼笑: “我来替大人说吧,因我娘在青楼得的赏钱攒了十几两私房,她与你商议给你五两还她自由,你却不肯,你心知她还有银子,怕她走,硬霸占了她!抢走她的银子,欺辱她当牛做马还要为你生育女儿。你说她肮脏下贱,她也是穷苦出身叫人卖了,你如今不也是卖女儿?你还不穷呢。你压榨我们母女,花着卖我们的银子还厌恶我们低贱,姜大人,你恶心不恶心?” “臭丫头你找死!” 姜家兄弟恼怒欲打姜瓷,卫戍抬手,一支手臂竟阻挡他们兄弟三人。姜瓷已仰天大笑泪水横流: “你们抢走她一辈子攒的钱,她死了,没棺材也罢,乱葬岗随意挖个坑也不肯,一把火把她烧了,连把灰都没留下。我们母女,上辈子定是杀人越货的恶人,这辈子才落到你们姜家手里!” 多年沉积,姜瓷嘶声厉吼: “滚!” 卫戍松手,姜家人欲要生事吵闹,卫戍抽出长刀,寒光凛冽,吓得姜家人仓皇逃去。 姜瓷这一哭却再也止不住,多年郁结一招疏散。卫戍没有扰她,给她留了热茶点心。 翌日一早,姜瓷顶着黑且肿的眼圈在厨房做饭,也不知卫戍何时来的,斜倚门框似笑非笑。 “怎样?” “从没有过的轻松。” 卫戍点头,进屋看见她那张脸,顿时嫌弃: “啧!丑成这样,除了小爷谁要你?” 怕是哭一夜,声音嘶哑脸肿的泛光。嘴里嫌弃,却送了一个木盒到姜瓷面前。 “呐,你的聘礼。” “不是给过了?” “那是打发鬣狗的,这才是你聘礼。” “你可真阔气,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金子,喂鬣狗?” “小爷错了,没得折辱了鬣狗。” 姜瓷接过一看,顿时惊慌推回,里头银锭银票怕是千两之数。 “说笑的,家里家外要你打点,不好总和我要银子,你的聘礼到上京再补。” “这,这也太多了。” 卫戍看着姜瓷,很久才说: “姜瓷,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亲。这天下间的姑娘,不是柔弱的一遇坎坷便会死,就是满腹心机。成亲太叫人畏惧,一不小心就要背负人命,一不小心就被算计……” 姜瓷苦笑: “我知道,你也是被迫才和我成亲……” “呷!小爷跟你说不清!你既不会柔弱的随时会死,也不会算计小爷,因为是你小爷才愿意成这个亲。也和你说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做一辈子卫夫人。只要你不变坏,三年后,咱们做正经夫妻。姜瓷,这天下没人能逼小爷,只是刚巧成亲是最简单直接能解决问题的方法。你如今既然是卫夫人,那么该你享有的就安心享用,别亏待自己也辱没小爷脸面。” 没有情爱,只因合适。 卫戍摆手,还没走出去,就听有人敲门。看见门外姜莹,卫戍厌恶。 “奴,奴有几句话,要和妹妹说。” 姜莹低头羞怯,卫戍叫姜瓷出来便进屋去了,姜莹看他背影直到不见,才神情转冷看向姜瓷。 “姜瓷,你是铁了心要忘本了?” “什么本?你亲眼所见,我已叫姜大人卖给我夫君,我如今是卫家人,姜家与我还有何干?” “姜家与你无干,那姜氏呢?你偷刻了牌位供奉,十来年了,怕是烂木头也该有灵了。” 她满意姜瓷变了的脸色。 “姜瓷,我不介意,我做大你做小,你促成此事,我把你娘牌位还你。否则丢进灶台,你娘可就要再挫骨扬灰了。” 第17页 立过威又笑: “我也是为你好,卫戍这样貌,整个西华州再寻不出第二个,必是多情,便是一时贪新鲜对你有心,将来你也拿不住他。咱们从前再争斗,那也是血脉亲缘的姐妹,卫戍到底是外人,我怎么会害你?你好好想想吧。” 说罢忽然扬声悲戚: “阿瓷,我舍不得你,你这一走何年何月咱们才能再见?” 虚情假意哭个几声,还不见卫戍出来,她胁迫的拍拍姜瓷手走了。姜瓷气的发颤,摸向颈间佩的一个小小锦囊,眼眶又红。 “怎么,又被欺负了?” 卫戍在书房,翘腿躺在矮榻上翻着本书,听脚步就知她沉重。 “是我疏忽,当初成亲不好带我娘牌位,本想三朝回门带走。” “姜家收了我三十两赎岳母银,岳母的牌位,光明正大去拿就是。” 他翻一页: “她逼你做什么?” “她要给你做大,叫我做小。” 卫戍慢慢摇头: “恶心坏小爷了,于水县待不得了,尽快动身走吧。” 翌日,假夫妻去与陶嬷嬷作别,却意外见陶县令夫妻都在。卫戍冷笑,他前脚与姜瓷办下婚书,陶县令便猜出他要走了,一辈子聪明才智都用在这上头了。 陪着陶嬷嬷说半晌话,陶嬷嬷是真心高兴,拉住姜瓷再三交代,陶县令忖了半晌才终于寻到机会插嘴。 “也不知调令何时会下,母亲惦记公子,若能去盛京,倒是好事。” 屋里一下安静。 卫戍从不会客气,淡笑回应: “不会有调令了。” 陶县令顿时灰败,姜瓷此刻才明白,陶县令竟是指望卫戍升迁。她知道卫戍有钱有本事,却不知卫戍竟这样有本事。他到底还顾着陶嬷嬷,转头对她笑: “嬷嬷的庶孙倒与我有些投缘,他要愿意,叫他去盛京找我。” 陶嬷嬷母子顿时缓和,陶夫人却变了脸: “他是什么东西?凭他也配去盛京?要去也该是我春儿去!卫小郎!我婆母奶大你娘,又照看你到十二岁,你报恩便是这样报的?不给你奶舅舅升官还抬举个卑贱庶子折辱我们?” 卫戍笑容不减,笑着看向陶夫人。 “多嘴。” 陶嬷嬷一巴掌打在陶夫人脸上,气的咳嗽不已。陶县令这才慌张请罪,陶夫人说的也是他不敢说出口的心里话。 “孽障!当初穷的卖身,郎君抬举免我自称老奴!你们就忘了本!当初姑娘殁了,我要不留在卫家,哪来的银钱养活你们?便是如今身家都是郎君赏的!倒娇纵出了咬他的狗!” 陶嬷嬷歇斯底里,陶县令虽连连请罪,眼底却并没认同。 “芸姑,郎君成亲老身高兴,阿冬既与郎君投缘,便叫阿冬来陪郎君饮酒,也高兴高兴!把那些个不相干的都撵走!” 陶嬷嬷捣着松木拐杖,陶县令夫妻悻悻走了。陶嬷嬷还为姜瓷备了一份嫁妆,礼单豪奢,姜瓷推拒,卫戍却叫她收下。 少时,来了个与卫戍年岁相当的青年,古铜肌肤浓眉大眼甚是结实,甚至笑起竟有梨涡,凭白添了几分羞涩,倒是个爽朗性情,没几句便与卫戍说笑起来。一同吃过晚饭,似还不尽兴,二人相携去往酒楼,卫戍交代今夜宿在陶家别院,姜瓷便也留下了。 卫戍走后陶嬷嬷笑容渐收,竟添了几许萧瑟苍老,良久,叹息一声,屏退左右,只叫姜瓷陪在内室说话。 “少夫人……” “嬷嬷快别这样,没得折煞了我。” 陶嬷嬷摇头: “郎君苦,没有亲人,我想叫郎君不觉孤单,托大了这些年,却也错了,做奴才的生了狂悖欺主之心,实在该死。” 她指儿子陶县令,姜瓷不知如何安慰,陶嬷嬷拉住她手,张了张嘴,终究却只道: “罢了,叫芸姑陪你说说话吧。” 她唤芸姑,疲惫摆手,芸姑唤婢女侍奉陶嬷嬷歇下,便和姜瓷出去,坐在了院子里。 “郎君可与少夫人提过家中往事?” 见姜瓷摇头,她笑了笑: “少夫人许能猜出一二。夫人出身盛京大族许家,名门贵女,那年将军出征归来,少年英雄,夫人城墙上遥遥一眼便动了心,可这亲事却怎样也说不下。将军青梅竹马有一位心上人,虽未定亲,却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夫人一生磊落,独在将军的事上迷了心窍,做下不堪算计之事。有了身孕,这亲,结不成也得结。但将军怨恨,自是冷落夫人,夫人郁郁,生下郎君也没得将军来看一眼,便迁怒郎君笼络不住父心,甫一出生便丢在外头,生死不顾,再不看一眼。” “将军难耐相思,不舍青梅竹马的姑娘,郎君满月时夫人得知那位姑娘也有了身孕,将军要迎她进门做平妻,这身子便愈发不好,及至将军迎亲之日,夫人抱了郎君欲从城楼跳下,将军却不为所动,照旧成亲,人虽救回来了,可夫人到底存了死心,第二日还是自绝于将军府。郎君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他在将军府,从小便格格不入,将军对他从来不闻不问,新夫人的孩子欺辱算计他,下人也难免轻贱。便是十二岁时因生的太好被人当街掳走卖去小倌儿坊,将军得知也不管,郎君被打的遍体鳞伤自己跑回来,质问将军,将军说……” 姜瓷心陡然刺痛,芸姑红了眼眶: 第18页 “将军说,他从来都不想要郎君这个儿子。郎君活着,时刻见证他曾被算计,曾背叛心爱之人。自此后,郎君自暴自弃,纨绔成性,在盛京成了一大笑话。” 芸姑声音如诉如泣,姜瓷惊诧,难怪昨日卫戍会那样说,难怪对于成亲既抵触又畏惧。这样说来,他娶她,当真不知付出多少勇气。二人沉默许久,姜瓷总算找到自己声音,艰涩难过: “天下间,总有这样狠心的爹娘。” “你们一样苦,少夫人必能感同身受,郎君待你好,你自也会待郎君好,对么?” 芸姑殷殷期盼,渴望得到她的承诺。 “他是我夫君,我自然待他好。” 芸姑眼角生泪,连连点头。二人又闲话几许,芸姑与她说了许多卫戍喜好,不觉便说到亥时,姜瓷正疑惑卫戍还不回来,便见卫戍着急慌忙冲进门,直奔卧房,甚至些微衣衫不整。 姜瓷心一沉,想起姜莹,忙跟了过去。 “洗!不!烧了,烧了!” 卫戍气急败坏,三两下剥了衣裳露出胸膛,姜瓷顿时羞红脸却又不好退避,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衣裳背向他站着,待要问,却闻到了他衣服上传来丝丝缕缕脂粉香气。 “姜莹?” 她脱口而出又自己否认,姜莹从不用这样浓郁香粉,这味道倒有些像是……王玉瑶? 院子里陶冬声音断续传来。 “郎君吃醉了,我去叫酒楼的人给郎君烧一碗解酒汤,回来却见厢房关了门,听里头有女人声音,说是姜瓷,往郎君怀里倒,还扒郎君衣裳。郎君醉的睁不开眼便抱住她,只一下就推开,嚷她不是,郎君还摔了一跤。那女人便哭,说辱了清白叫郎君收她,又说什么顾铜强占她,叫郎君救她,她愿意为奴为妾……” 卫戍不见姜瓷反应,转头见她贴着房门认真听外头,这才听见外头声音,顿时开门大怒: “陶冬!闭嘴!小爷斩了你!” 陶冬怔怔回头看见卫戍身后姜瓷,才惊慌失措: “少,少夫人还没歇着呐?” 姜瓷尴尬笑笑,卫戍倏然回头,恼羞成怒的眉眼,脖颈青筋迸起。酒气还没散且还光着上身,姜瓷少不得去哄,见他耳根都是红的,也不知是气是羞。好容易哄进屋,芸姑已令人烧好解酒汤送进来,姜瓷哄着喝了,卫戍又去找刀,扬言要砍了顾铜狗夫妻,幸而陶冬在,连哄带骗抢下长刀,总算按在床上哄睡了。 第八章 “这顾家少夫人也忒不要脸面些。” 芸姑忖姜瓷脸色,见她竟不为所动,却不知有姜莹在先,姜瓷已有些习以为常。 卫戍不痛快,便是睡了一夜醒来,想想仍旧不痛快。 姜瓷想着,王玉瑶怕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才回卫宅就见顾铜气势汹汹,竟少见振奋男子雄风,要与卫戍决一死战来报辱妻之恨。卫戍虽轻易打跑顾铜,却终究落了个欺人太甚之名,甚至酒楼风波也被人刻意渲染传扬,说卫戍垂涎王玉瑶美色,掳劫欲行不轨损人清白,大有逼迫卫戍纳了王玉瑶的意头。 “这王玉瑶是蠢的?她与顾铜是夫妻,这样吵闹能怎样?便是逼着我相公低了头,难不成还能抢了有夫之妇?她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坏了名声?” 姜瓷想不明白王玉瑶作的什么妖。 “你傻呀!这是一计不成,按她原想必是悄无声息做下那事拿捏你相公收她。显然没成便生二计,以声势逼他就范。你相公终归是要走的,到时带她走了,谁还管在这儿的名声好坏?” 孙寡妇指点,姜瓷恍然大悟,恶心的不行,难怪卫戍回来要烧衣裳。 “你相公呢?” “闷在房里生气。” 姜瓷努嘴,外头沸沸扬扬,孙寡妇上门宽慰。 “这几日且避避吧,不然你们趁着夜深人静就走吧。” 卫戍哪是被逼低头的人,姜瓷也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王玉瑶算计卫戍做下不要脸的事,却叫卫戍背黑锅,她反倒成了受害人? 接连几日,姜瓷便是出门买菜也被指指点点,卫戍与陶冬几次辩解都被淹没。这事本也是豆腐掉进煤灰里,拍不得打不得,如今又说不清。这日想着卫戍委屈多日,姜瓷想做顿好的安慰,正斩骨头,听门外响动,她出门去看,见大门被人砍了几刀又洒满烂菜叶臭鸡蛋等污秽之物,想着卫戍那样的人竟被逼到如此境地,分明被人算计陷害却有口难辩,闷了几日的气一下爆发。 虱子多了不痒,她随手抓个小乞丐给了二百大钱。 “你跑一趟苍术县,找校场看守姜槐家,与他家二姑娘姜莹说于水县姜瓷寻她说事,十万火急,叫她午后必要过来,迟了就再不必来了!” 乞丐得钱跑的飞快,姜瓷憋一口气,骨头斩的惊天动地。 午饭姜瓷吃的很多,吃完提着菜刀等在院里,大门一响,开门拽着姜莹便走。卫戍见她气势汹汹提刀出门,大骇尾随。 “做什么?” “做什么?你不是要给我相公做大么?往后这事断不会少,今儿我便替你出一回手,你且看着吧!” 姜莹听说有女人惦记卫戍,竟也恼怒异常,但一到顾家见竟是王玉瑶,便挣扎退缩避开了。姜瓷也不理她,一脚踹开顾家大门,果然王玉瑶在院子里与人哭诉。 姜瓷气的眼底赤红,多少天了?泼粪水一样的辱没人,没完没了! 第19页 “好你个不要脸的!趁我相公吃醉酒假冒是我欲行非礼之事,叫我相公识破你反倒打一耙?” 菜刀沾着肉,王玉瑶早等卫戍上门才好再闹一场逼他就范,没曾想来的竟是姜瓷?姜瓷这样她反倒吓住了,但机不可失,她顿时大哭: “怎么?你是要杀我灭口?杀我也还是那句,是卫戍掳劫我欲欺辱,我拼死才保全清白跑了出去!” “那家女子受辱大肆宣扬?自己脸面也不要?你这样大肆宣扬是要我相公赔你银子还是偿你性命?还是你都不要,就想逼他就范给他做妾?” “你胡说!” 王玉瑶声嘶力竭,姜瓷一把将刀砍在顾家大门上,撸起袖子。 “我胡说?来!事过半月还风声不减,咱们来说说当日事!你说我相公掳走你,什么时候在哪掳的,带你去了哪?” “就是十月初四戌时三刻,在春和酒楼后街将我掳走,就带去了春和酒楼厢房!” 姜瓷一把拽下菜刀,伸手薅过王玉瑶,王玉瑶尖叫挣扎,可姜瓷自幼劳作力气颇大,竟一路薅她出门直奔春和酒楼,王玉瑶动静颇大,待去到春和酒楼,身后已不知跟了多少瞧热闹的人。 姜瓷一把将王玉瑶丢在地上。 “十月初四我相公卫戍可来你春和酒楼吃酒!” 姜瓷气势骇人,酒保吓得要逃,却被她眼神震慑,抖抖索索。 “来,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是独自前来还是有伴同来?” 酒保迟疑去看王玉瑶,姜瓷一刀劈在酒案。 “说!” “戌,戌时来的,是与陶二公子同来!” “哦,我相公掳你欲行不轨,还带了帮手?” 外间顿时大笑,王玉瑶大喊: “他是在陶二公子走后才做的!” “陶二公子什么时候走的?” “陶,陶二公子没走……” 酒保脸色苍白,王玉瑶也傻眼,她分明见陶冬出去才进的门。姜瓷冷笑,怀里掏出钱袋,摸一把大钱在手掂着: “悬赏,十月初四戌时三刻前后,可有人瞧见春和酒楼门口,顾少夫人是自己进的酒楼,还是被我相公胁迫去的?” 春和酒楼没后门,卫戍便是在后街掳了王玉瑶,也得绕道前门进去。 人群立刻有人窜出来。 “我见了,顾少夫人那夜打扮花枝招展,她是自己进的门上了楼!我那日就在大堂吃酒!” “你胡说!” 王玉瑶声嘶力竭。 “我胡说?咱们三五人一同吃酒,难不成都看错?” 来人冷笑,姜瓷依约给了几十大钱,众人见钱,接二连三冒头作证,是真是假姜瓷不在乎,终归今日当众说了,便能佐证王玉瑶说谎。 一袋大钱散尽,大堂已站了十数人证实王玉瑶是自己上的楼。本先她做这事便经不起推敲,她勾不出卫戍,只能趁他外出临时起意,自然漏洞百出,便想以声势制人,先前也确有成效,卫戍与陶冬几次解说都没人听信。她笃定卫戍一个男人不会对她下手,便是下手也能反咬,而姜瓷那软弱卑贱又能成什么事? 但王玉瑶没想到,姜瓷自遇见卫戍,软弱到泼辣,没有过渡。 “成,那咱们再来说说,戌时三刻天已黑透,你一个官眷少夫人,花枝招展独自一人进酒楼,还摸进我相公厢房,又要如何?” 这事已再明朗不过,卫戍虽是外乡人,可到于水县已两月多,样貌出众财力不俗,还曾打过赵屠户闹的沸沸扬扬,不知多少姑娘对他有心,偏生悄无声息娶了姜瓷这样的娘子,而姜瓷与王玉瑶瓜葛,众人也都略有耳闻。 “就是他见色起意邀约,我,我是没经住诱惑才前往赴约!” 王玉瑶不死心,继续攀咬。姜瓷大笑: “我相公约你,带着陶二公子?这便罢了,于水县多少貌美姑娘,我夫君便是起了色心也轮不到你这残花败柳!” “你这青楼出身生下的贱种!凭什么说我!” 王玉瑶上前厮打,姜瓷轻易推倒。 “青楼出身?便是青楼姑娘也比你有情义,总还担着骂名,不比你满心肮脏念头做了下贱事,还要诬人清白自诩洁净!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夫君是昂堂男儿!绝不行无耻之事!” 人群之后,卫戍遥遥相望,胸臆间不知为何胀的满满的,似乎伤口在疼,叫他忍受不住眼眶发热。 十九年,没人相信他,没人这样维护过他。 姜瓷出这一口恶气,看着人群中畏畏缩缩的姜莹,一手指过去。 “你们两个,一个爬床,一个拿我娘牌位胁迫我,都要逼我下堂给我相公为妻做妾,你们既不顾脸面,那咱们索性就别要脸了!我今儿把话撂在这儿,我相公就是我的命!谁再逼我,我左右活不下去!我斩骨头似的斩了谁,咱们同归于尽!” 豪言壮语,一劳永逸。孙寡妇说的好,终归要走的,谁还在乎于水县的名声好不好? 一场闹剧,却将半月来乌烟瘴气顿时清扫。人群渐散,姜瓷有些脱力,掂着菜刀回去却没见卫戍。 卫戍此刻正策马前往苍术县,胖丫难过多日,岳母的牌位该接回来了。 黄昏时,姜瓷见卫戍抱着牌位回来,愣了一下,眼泪便流下来。 “姜家轻易就给了?” 第20页 “抢的。” 姜瓷看一眼他腰间长鞭,抱着牌位哽咽。 “别哭了。” 卫戍指尖微凉,触在她脸颊,激得她心生颤栗。 “乌烟瘴气的,过两天咱们就走。” “好……” 接连两日,假夫妻难得清静整理行装,卫戍轻便只几身衣裳,姜瓷却有陶嬷嬷给的大把嫁妆,收拢过后寻个镖局,恰有镖送往盛京,便一并带去。 姜瓷又同孙寡妇作别。 “走吧,我过几日许也走了。娘家婆家虽都没了人,可守在这儿,我跟货郎都不好办,我们商议着卖了酒铺,也到外地算了,总能成个家。” 也是这个理,孙寡妇是冲喜进门,没圆房就守寡,侍奉公婆终老,才二十来岁,孤苦终老着实可怜。 十月二十二这日一早,假夫妻总算上了路。 卫戍买下一架马车,姜瓷少坐马车,起先颇新奇了两日,看沿途风景与城镇,不过两日渐渐腻了,疲乏里竟有些晕车起来,走了四五日到永华州府,卫戍果断弃车登船,他们顺潞河行舟十余日,再走个三四天就能到盛京。 行舟第六日,卫戍站在甲板上望着河边崇山峻岭,眼神深邃。 “山贼猖獗,漭山百姓苦不堪言。” “官府为何不剿匪?” 卫戍缓缓摇头: “发兵三回,回回伤亡惨重无功而返。” “官府都奈何不了?” 姜瓷大惊,不禁多看几眼漭山。郁郁苍苍,作为南北交界,这里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卫戍冷笑一下,他不信这是块一点都啃不下的硬骨头,次次不成,山贼必有内应。 正看着,船头忽然一阵骚动,卫戍拉过姜瓷看过去,就听嘶喊中接连噗通落水声,卫戍细听,脸色微变,眼疾手快拉着姜瓷回屋,抓起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三两步蹿去船尾,抽刀断开船后挂着的一艘小舟,拉着姜瓷跳下去。 第九章 姜瓷惊慌,卫戍摇船没多久,大船上生出火光,人声鼎沸。 “怎么了?” “山贼变水贼了。” 卫戍冷笑,回过头继续摇船,迅速靠往岸边,拉着姜瓷隐入山石草丛,没片刻便有人追过来细细搜索,姜瓷看到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提着寒光凛冽的大刀,眼见要搜到藏身处,卫戍一跃而起手起刀落砍下人头,在其他山贼被惊动追来前拉起姜瓷就跑。 姜瓷吓坏了,全不知自己看到了什么在想什么,只跟着卫戍没命的跑,跑的胸腔被挤压撕裂的疼,卫戍一把将她塞到一处凹洼处以枯草覆盖。 “别出声,等我回来。” 他低声交代,跑去另一边引开了山贼。 感觉脚步从身边经过,姜瓷一颗心慌的要跳出来,她死死捂着嘴才没喊出声来。从正午等到繁星升起,从惊惶无度等到心慌麻木。姜瓷不敢动,深秋河边的夜格外冷,她簇簇颤抖,忽然听见慢慢走近的脚步。 “有人吗?” 正惊喜想要出来的姜瓷一下顿住,是个女人的声音。 “有没有人?我害怕,咱们一处走吧?” 枯草缝隙,姜瓷看见一个女人身影,百姓打扮,一支树枝在长长的枯草里扫荡,语调可怜眼冒寒光,姜瓷屏住呼吸看树枝从眼前扫过。 是个贼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卫戍到现在还没回来,恐怕凶多吉少。走与留是抉择,姜瓷咬着嘴唇看那贼婆渐渐走远,终于哆嗦站起来: “大姐……” 她哽咽着,楚楚可怜。贼婆倏然回头,眼光已变的惊慌悲悯,她迅速跑过来。 “这位妹妹,你是今儿午时那船上的客吧?” “是,是……” 姜瓷大哭: “我相公不在了……” 贼婆上下打量,见姜瓷身无分文又姿色寻常,犹豫是否放弃,姜瓷拉住她手哭: “这位大姐,我可怎么办?” “那,那你跟我走吧,我家就在这山上。” “好……” 姜瓷抹一把,脸更脏了,贼婆嫌弃,可到底是个女人,便带她往山上走,姜瓷一路抽抽噎噎,实则小心记路,贼婆左右来回走,瞧着像是躲避枯枝乱石,但恐怕这路上是有埋伏的。直到月上中天才算走到,姜瓷看着如同村落一样在半山腰的寨子,有男人走近。 “阿尧。” 阿尧点头,二人谨慎。 “这是我夫君。” 一阵厉呼,姜瓷哆嗦,阿尧淡漠看过去。 “我们这寨子时常被山贼惊扰,这回他们下山作恶逮到几个,可不能轻饶。” 姜瓷惊魂未定点头,看村寨里人来人往不见老人孩子,心中有数。路过刑房隐约见里头十字型架上绑着白条猪一样的男人,抽打的浑身是伤哼哼唧唧。 阿尧将她带进一间屋,只有一副床铺一桌一椅。 “你暂且住这儿,你是哪里人?” “我是于水县人,因和相公得罪了新任县丞,过不下去了,要去盛京投靠做小生意的亲戚,谁知路上遇见这事,我相公为救我,到现在还没消息,贼人凶悍,怕是凶多吉少了……” 阿尧叹息一声,姜瓷继续抽抽噎噎: “我相公说漭山山贼猖獗,百姓苦不堪言,果然如此。” “你夫君说的就对么?你倒信他。” 第21页 阿尧讥诮,姜瓷顿时变脸: “我相公说的自然是对的!他不会说错!” “好了,你先歇着吧。” 阿尧不耐烦走了,姜瓷才松口气,却听见门外铁链声上了锁。 “大姐?” “为怕山贼万一逃脱,女人屋子晚上都要上锁,你别怕。” 阿尧声音冷漠,姜瓷冻了半日忙缩到床上披了棉被,她忧心忡忡,不知卫戍如今怎样了。胡思乱想挨到黎明前,天还黑的很,外头锁链声响,姜瓷惊醒,阿尧看姜瓷脸色便知她一夜未眠,却并不关心,只提进来一个藤筐,里头棉絮布料。 “咱们寨子穷,养不起闲人,你在这儿停留的日子得给咱们缝制冬衣。” 姜瓷胡乱拢了头发从床上爬下,阿尧身后一个瘦弱的小丫头进来,端了一碗糙米稀粥和一个菜窝窝,瞧着八.九岁的样子。 “你多大了?” “十,十二了。” 小丫头惊慌瞥一眼阿尧走远的背影,姜瓷抓起菜窝窝掩饰。 “你叫什么名儿?” “翠,翠芽。” “你们寨子叫什么名儿?” 翠芽飞快瞥她一眼。 “您别问了,要是有机会,就快走。” “你有没见一个二十岁的男人,长眉凤眼,个子很高?” 翠芽要走,姜瓷低喊,翠芽慌乱摇头,却下意识瞥一眼刑房。 “多谢!” 姜瓷松口气,在刑房总算还活着。翠芽欲言又止,外头有人来往,她匆忙走了。姜瓷胡乱吃了就开始做针线,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要镇定,卫戍还在等她救。 约到晌午,姜瓷一件棉衣差不多做成,活动活动筋骨,见没人盯着,她试探走出去,四下走走看看,这一片约有她那样的屋子十来间,里头拢共坐有二十余个女人做冬衣,一个个苍白惊惧,而男人们,都在刑房。 “你在这做什么?” 才走近刑房,身后冷漠声响,姜瓷吓得一哆嗦,夹起双腿: “我,我内急!” 阿尧皱眉,指着背后乱石丛中: “去!” 连茅房都没,这会是山民村寨?骗鬼呢! 姜瓷火急火燎蹿过去,阿尧听见流水声,厌恶皱眉。 “快些,再十日就开拔了,你得做够冬衣。” 姜瓷假装没听懂,一叠应声,蠢的阿尧也放松警惕。姜瓷解完手回去,又做起针线。阿尧远远与她夫君站着看过来。 “虽蠢,手脚倒麻利,数她做的快,我方才也瞧过,针脚细密。” 男人点头: “嗯,年底最后一回,再劫几艘大船,到时候冬衣也差不多了,就可以回山上了,咱们肯定是头一份。” “年年受冻,今年有了冬衣,大当家一定高兴。” “还是你有心,他们只想去村镇抢劫,那才能有多少,还是你说劫了女人做冬衣。” “也亏得你劫了那一船棉花棉布。” “等开拔前再把这些女人都杀了,那个手脚麻利的带走,山上有孩子生下来,她还能照料。” 男人遥遥指着姜瓷,阿尧点头。 姜瓷安守本分做了几天冬衣,翠芽每回来送饭她总会说笑几句,或哭诉夫君失踪的悲苦,声音很大,寨里人都当她是无知村妇,渐渐松懈。丑胖也绝非全无好处,至少让人觉得她蠢。 第四天黄昏,姜瓷揉揉眼放下针线,看见刑房抬着那个白条猪出去了,眼见出气多入气少,怕是家里送赎金来了。她叹了口气。天色渐暗已没法再做活儿,等黑透的时候,翠芽会来送饭。她假装疏散筋骨,把地上捡来的石头丢到门槛外,翠芽来送饭时果然绊倒。 “你怎么样?” 姜瓷骇一跳,粥撒了,菜窝窝滚在地上。翠芽捂着腿起不来,伤不重但疼的厉害,姜瓷心虚。 “天黑了,反正活儿也做不了了,我陪你一块去把饭送了吧。” 门外还有个篮子,姜瓷挽起扶着翠芽出去,翠芽一瘸一拐指点方向,给那些女人们送过饭,就是刑房了。 这几日陆续送出去了几个,刑房人已不多,姜瓷心慌的厉害,每次从栏杆递进东西时不经意的一眼,她都仔细辨认。到最后一间时凌乱地面上散落的一根马鞭扎眼,她匆忙一瞥,面向里躺在草垛上的男人,衣衫褴褛背影熟悉,姜瓷一下眼热。 “喂,吃饭了!山贼!” 姜瓷把碗重重搁地上没好气,翠芽吓一跳。 “姜姐,你……” “她们害了我相公,我气不过!” 姜瓷委屈。 里头那人一动不动,姜瓷有些害怕: “别是死了吧?” “不会,这是个有力气的傻子,寨里还指望他做活儿呢,姜姐你回吧。” 翠芽接过空篮子瘸着腿走了,人来人往,为怕显眼,姜瓷先回去。这几天夜夜担忧不能安寝,今日看到卫戍,姜瓷心里酸的难受,打从认识卫戍,从不是个会吃亏的,如今却要假装傻子还得出苦力,身上伤还没好透。越想越心酸,便迫不及待想去找他,搬了凳子摆在桌上,爬着够到天窗,才冒个头出去,忽然被人按住头,拽着把她放下去,黑暗里依稀一个身影顺着天窗也下来。 “卫戍?” 姜瓷激动的颤抖。 “狗胆不小……” 第22页 卫戍讥诮,一下来直接窜到床上去。 “胖丫,小爷累死了。” “能把你困住,这寨子瞧着不简单。” “小爷好容易脱身,回头就见你这蠢货跟人走了。” 卫戍哼哼的有气无力,逞嘴强。实则山贼扫荡,船上人非死必抓无一漏网,这伙山贼确实不简单,竟像行过军的还颇懂排兵布阵,他和姜瓷真难全身而退。姜瓷摸索过去,在他脸上摸到疤痕,大惊失色。 “假的!” 姜瓷这才松口气。 “那咱们怎么办?” “这寨子内松外紧,要走不容易,除非挑了此处。” “挑了?” 姜瓷大惊: “官府发兵三回都无功而返,咱们怎么就能挑了?” “真正的山贼在那里……” 卫戍遥遥指着山顶方向: “这儿只是一支分舵。” 姜瓷想了想,还是不简单,这寨子里山贼凶狠且多,连逃都不易,何况荡平? “胖丫,在外撼不动,从里头许有意外之喜呢。” “那咱们怎么办?” 姜瓷问过却不见卫戍再回话,她欲要再问,却听到细微鼾声。 第十章 卫戍太累,从进山寨,白日装憨傻劳作,夜间还要四处打探,幸而姜瓷没叫他分心。 卫戍只睡了一个来时辰便惊醒,恍惚中一把拉住床头趴着的姜瓷。 “胖丫!” 看清她没事后才松了口气,细细交代几句,姜瓷脸色几经转变,他又悄悄离开。 翌日早起,寨子又有苦力来回搬货,姜瓷假做无意看一眼,果然发现其中有个与卫戍身形格外相似,头发糟乱,脸上纵横两道疤痕,丝毫看不出卫戍模样。 这日半夜,外头忽然糟乱,姜瓷一跃而起从天窗钻出,就见刑房起火,而火光中有人打斗。她强耐想去看一眼的心思,依照卫戍交代趁乱往寨子后头库房跑去,跑到一半听到有人嘶喊追赶,她脚步不停,没片刻后,竟有箭矢破空而来,堪堪从她耳边飞过,姜瓷吓得脚步微顿。 “走!别停!” 卫戍遥遥大喊,长鞭挥舞为她断后,她拼命奔跑,总算跑进库房。 偌大库房一半堆满财物,另一半摆满武器,姜瓷推翻一桶桐油,又在旁边小屋找到酒,来回几趟摔碎在易燃之物上,卫戍手执火把冲进来。 “卫戍!” 卫戍踉跄,姜瓷心神俱裂,他背上两支翎箭,身上也不知哪里受伤,鲜血淋漓。姜瓷一把扶住他,觉着他浑身重量都依靠过来。卫戍咬牙,反手拽住翎箭,用力拔出,箭尖带钩挂出一块血肉,卫戍疼的浑身颤抖。 门外脚步糟乱,大门推开,冲进数十人,在嗅到桐油酒气看见卫戍手中火把,生生停住脚步。 卫戍苍白着脸邪笑,火把指向另外几桶桐油堆放处。 “卫公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是阿尧的夫君,二人竟似乎旧相识,他略微讶异: “卫公子贵人事忙,没曾想竟还记得小人。” “一箭之仇,自不敢忘。” “所以,卫公子是来报仇的?” “不敢,是你请小爷夫妻来做客,小爷夫妻也是却之不恭。” 阿尧夫君咬牙冷笑: “没想到,真人不露相,这蠢女人竟是卫公子的娘子……” “啧,没教养。” 卫戍轻斥,勾唇邪笑: “拖延?别想了,小爷怎么会上你的当。” “你不敢扔,不然你们就得做鬼夫妻了。” 卫戍皱眉笑,似认真去想: “也好,只要我们夫妻在一起,是人是鬼又如何……” 火把扔了出去,触酒急燃。山贼惊的急退,卫戍却拉姜瓷跑向库房深处,大火如墙阻住山贼脚步,卫戍拽姜瓷跃上货物从高窗跳下,外头两面峭壁一面乱石嶙峋无路可走的下坡,卫戍便抱起姜瓷于乱石上纵跃行走,步步艰难。姜瓷胆战心惊,没多久身后沉闷爆声,火光冲天,想是烧到桐油了。 姜瓷鼻尖血腥气愈发浓郁,卫戍脸色也急剧苍白,不知颠簸多久,卫戍忽然把姜瓷按进自己怀里,一个纵跃,姜瓷却没觉着落地。她陡然心惊,也紧紧抱住卫戍,耳边呼啸风响,然后陡然的击打疼痛,被迫分开。 他们落水了! 姜瓷被水拍的晕眩,呛了两口睁眼,就见周边一片血色,卫戍正往下沉。她拼命游过去拽住卫戍往岸边洑去。 “卫戍,卫戍……” 才到浅滩姜瓷就没力气,抱着卫戍头不住摇晃呼唤,他却禁闭双目毫无生气。 “卫戍……” 趴到他胸口听到微弱心跳,姜瓷心安又焦急。 卫戍伤势严重,再不救治也难活命。她咬牙拖起卫戍上岸,一路艰难嘶喊挪动。 日头渐升,卫戍怕是不止一次在上头探过路,那一路乱石嶙峋的下斜坡降低了一半崖深,此处恰是漭山一处凹陷缝隙,潞河水流入形成深潭。不然他们这一跳早摔成肉饼。 湿透的身子吹了半日寒风,姜瓷冻的要死,忽然见不远处半壁上枯草抖动,她拼命呐喊,草丛里露出半个脑袋,身后背着篓子,是个药农。 “救命!救命……” 姜瓷大喜,脚下却一滑,与卫戍滚下高坡晕了过去。 第23页 姜瓷做了许多的梦,梦中混乱,时而是娘,时而是卫戍,还有那些自小欺辱她的人,她呜呜咽咽,惦记卫戍想要醒来,却被人拽住不得脱身,不是置身寒潭水淹就是大火中炙烤的挣扎,最终竟梦到卫戍站着悬崖边上,一支带着倒钩的翎箭呼啸而去穿透他的胸膛,他的笑容甚至还在嘴角。 “姜瓷……” 他呼唤她,然后掉下万丈深渊。 “卫戍!” 姜瓷一把拽住胸前锦袋大汗淋漓惊醒。喘.息中,四下安静,有咕嘟咕嘟的水声,她惊惶中才发现自己身置一间狭小木屋,有火盆,还有吊炉煮水,屋中温暖。手下压着什么,低头就看见了躺在她身边昏睡的卫戍,她心猛的一缩。 “卫戍!” 卫戍高热昏迷,棉被下的身子裹的层层叠叠透着血红。 “他醒了一回,扑到你身边又晕了,我没法子,只好让他躺你身边了。” 走进个中年男人,带有歉意。 “谢大哥救命,我们是夫妻……” 他这才释然。 “我姓何,十里八村就我一个赤脚郎中。你们夫妻命真大,山贼手里也能逃脱。” “何大哥怎么知道……” “锯齿刀倒钩箭,除了山贼没人用,你相公身上就是这样的伤。伤成这样还能活着,他也真能扛。” “我相公他……” “我也实话告诉你,你相公命悬一线,如今汤水不进,药也灌不下,要还这样,我也救不了他了。” “他伤很重么?” 姜瓷心揪的紧紧的。 “重!伤多,虽没中要害,可伤的太深血流太多,又冷水激着,总之不好。” 何大哥指着一堆草药: “这是五天的药,外敷内服都有,十里八村都等我治伤治病,你既然醒了,我就走了。也别怕,村里人会帮你。” 他背起药篓不等姜瓷回话又拉上门走了,姜瓷烧了一天多,这会儿浑身酸疼,桌上摆着何大哥方才送进来的药,她挣扎起来,吹温,往卫戍苍白的嘴唇喂去。 药汤顺嘴全流出来,姜瓷忙擦了,继续喂。一勺一勺流出来,她一勺一勺继续喂。 受过苦难的人坚韧,姜瓷难过的要死,却一滴眼泪也没流。 哭没用,救不了卫戍。 一碗药没吃下去两口,姜瓷支撑起来,照何大哥交代,又支起炉子熬药,等熬好放温,继续喂。 喂到一半,姜瓷看着卫戍,像看一个任性的孩子,仿佛他知道。 “卫戍,你听到何大哥说了吧?你得吃下去,要吃不下去,你会死。你死了,我就成寡妇了,那些欺负你的人也会很得意。今儿的药就这么多了,你听话。” 她又去喂,喂进去立刻用手捂住,另一手从他脖颈一直顺到胸口,一下一下,她眼眶濡湿。 “卫戍,你咽,你咽下去,我不想做寡妇,我好日子才来,我想活着,跟你一块儿活着。你要是死了,我报不了恩,下辈子还得这么受罪的还……” 姜瓷念念叨叨,说到第三遍时,卫戍喉结微不可见动了一下。 最后这半碗药,吃下去三四口。 姜瓷洗碗的时候哭了。 黄昏时来了个大娘,端着大海碗,野鸡汤炖的野菜米碎,山缝里的村子只十几户人家,民风淳朴。姜瓷连连道谢,先喂卫戍,大娘看姜瓷那么喂,意外且感叹。 许是吃下了些微药和汤,第二天姜瓷再喂时显然吃下的多了些,到晚上热的没那么厉害,第三天卫戍发了一场大汗,瞧着愈发虚弱,烧却退了许多。姜瓷欣喜异常,给卫戍换药时又难受的喘不上气。 他身上斑驳伤痕,衣裳遮盖的地方甚至还有许多疤痕。从前她当卫戍是富贵人家纨绔,有几分善心,见他鞭子使得好,以为他抽人多。后来见他使刀,又觉着他是习过武,再后来他们逃命那日,卫戍的功夫显然不低。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如今姜瓷才不得不承认,对于卫戍,她一无所知。 她反复回想芸姑同她说过的话,卫戍就是一个打小就过的苦,没人疼没人顾,自暴自弃的富贵纨绔。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并不是。 姜瓷心里酸楚酸楚的难受,幸好天冷,伤口没有溃烂,却还没结痂,四天了,还会渗血。 村里人轮流给假夫妻送饭,知道卫戍昏着,都会备些汤汤水水,见姜瓷便是流了也大半喂给卫戍,感叹这对儿小夫妻情深意切。姜瓷受人恩惠无以为报,就格外出力干活,再兼之没日没夜照看卫戍,村里人都怕她熬不住。 第五天何大哥回来,诊脉时眉头舒展,看过伤留了药又走了。第七天半夜,姜瓷忽然觉着身边人呼吸有些粗重,一激灵翻身去看,就对上了卫戍涣散泛红半睁开的眼。 “卫戍?” 卫戍嘴唇张合却没发出声音,姜瓷忙送水到他嘴边,卫戍喝两口,艰难开口: “走……” 声音微弱嘶哑,又体力不支睡过去。 走? 姜瓷愣了愣,忽然想起卫戍和阿尧夫君说过的话,她盯着卫戍胸口,那里一箭穿透的伤,也是阿尧夫君干的。不管因为什么,阿尧夫君这样想要卫戍命,她们如今还在漭山脚下,确实不安全。 但怎么走?往哪走? 第十一章 姜瓷挨了半夜,天一亮就去寻最近的那位大娘。 第24页 村里每半月会来一趟牛车,拿粮油布匹换山货,约是后日又会来。牛车来自下河村,来回一趟需两日。 她回去熬药,卫戍虽还昏睡,一碗药却喂下去大半,待煮好药汤给卫戍擦洗伤口时,不知是疼还是如何,卫戍醒了。姜瓷对着卫戍□□的胸膛,四目相视,尴尬的脸红。 卫戍别过脸,也些许不自在。 姜瓷加快速度,但看他身侧紧握的拳头,又慢了下去。 害羞什么的,确实不如让他少疼些。 “后日约会有牛车来收货,咱们若走可以商量趁牛车,可你的身子……” “不妨事。” “七八天了,没人追下来,许不会来了。” 卫戍看着窗外,目光悠远: “飞鸽传书一日即可到盛京,即刻出发,日夜不休七日可到漭山,寻到这里也用不了多久。不走,就会是刀下亡魂了。” 姜瓷打了个激灵。 “怕了?” 姜瓷缩着脖子点点头,因卫戍醒来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卫戍却勾唇邪笑: “是不是后悔了?跟小爷这笔买卖还担着性命,不划算。” “后悔什么?差点饿死的人。” “你不是说,你好日子才开始……” “好日子不也是你给的?” 卫戍说不出话来了,盯着姜瓷好半晌。 “胖丫,嘴皮子利索了。” 言不由心夸一句,卫戍转头合上眼,想起姜瓷方才给他擦洗伤口换药,浑身不自在。 卫戍醒了,汤药饮食跟上来,两日后伤口结了薄痂不再渗血。姜瓷照卫戍交代寻回小包袱,村里换了几身衣裳,牛车来时买下整车东西回报村里人,与车主商议轮流赶车,当夜便又出发回程。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人,身已佝偻,卫戍躺在车里,摇晃间拉扯伤口,他时刻忍痛,嘴唇越发苍白。半夜下起雨,幸而没出差错,第二天巳时前后到了下河村,换租马车,二人继续前行。 马车要快,却颠簸更凶,姜瓷见他肩头渗血,伤口裂开,要停下处理,卫戍却不肯。马车行走中,姜瓷解开他衣裳,果然伤口开裂,幸而血已干涸,姜瓷处理干净重新包扎,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卫戍看着姜瓷,她抬眼看来时他又飞快移开,偏头假寐。 淅淅沥沥小雨令秋末天迅速冷下去。 马车又行一日半总算到清河府,大船午后才到,还有一个来时辰,姜瓷打算带卫戍找个医馆看看,走到医馆外,卫戍忽然拉住正要下车的姜瓷。他用力拉回她,姜瓷大怒,卫戍却忽然靠在她肩头,声音略带颤抖。 “有人跟踪。” 姜瓷大惊,下意识转头去看,卫戍另一手已扶在她脑后,用力按回。 两人鼻尖触着鼻尖,呼吸拂面,卫戍垂着眼: “别看,渡头有胡家商船,咱们坐他们船走。” 塞到姜瓷手里两寸的圆铜牌,他叫车夫掉头回渡头。 姜瓷下马车时脖根都还红着,胡家下人却倨傲的很,姜瓷递了铜牌过去,下人疑惑走了,片刻再回来却殷勤万分。卫戍兜头披了斗篷,分明伤重,可上船那百步多路却走的格外沉稳,一入舱房踉跄,姜瓷忙扶住,卫戍呼吸粗重浑身颤抖。 房门响。 “公子,我家主人请问,可否赏光一见?” “不见!” 姜瓷急怒,卫戍后背渗血,那里倒钩箭拔出的伤口,又深又大,缺一块皮肉。 “明日吧,我累了。” 卫戍双眼紧闭,却沉声回复。门外小厮才松口气,小心将铜牌从门缝塞进来。 “是,小人这就退去。” “尽快开船。” “是。” 漭山山贼猖獗,胡家行船到漭山附近登岸,绕过漭山又在清河府重新上船。房内有热水,姜瓷重新又为卫戍清洗上药包扎。 “药没了。” 原想能支到下船,姜瓷忧心,卫戍半阖着眼,已然虚脱。姜瓷拾起铜牌,此时才细看,两寸的圆铜牌,正面一个卫字,背面一只鸟雀,就是这东西震慑了胡家。 没片刻又有人敲门,送来饮食甚至两套锦衣华服,姜瓷从没见过这样流光溢彩的衣裳首饰,便是最富有的孙地主家也没有。 到晚上又送浴桶热水,姜瓷已有半月有余不曾沐浴,可舱房虽大,终究只是一间。卫戍还睡着,姜瓷给他擦过手臂,棉帕子才沾脸,因夜里纵是点了灯也光暗,姜瓷凑很近,不期然卫戍睁眼,四目相对,他妖娆的凤眼带着几许惺忪迷离,姜瓷一下愣住,连呼吸也忘了,胸腔里心跳的快要蹦出来。 “你慌什么?” 卫戍声音黯哑,笑容慵懒。 “没,我没……” 姜瓷匆忙爬下床,掩饰的背对着卫戍,卫戍审视她背影。 “姜瓷,你还喜欢顾铜么?” “不,不喜欢了。” “你当初喜欢顾铜,是因为他俊?” 姜瓷无所遁形的尴尬。 “是吗?” 姜瓷点了点头,卫戍笑了。 “我比顾铜呢?” “他远比不上你。” “所以……” “我吃过这种亏,再不会为色所迷了!” 姜瓷急着保证,怕卫戍担忧她会纠缠他,卫戍怔了一下,笑容转苦。 “那真遗憾,我还盼着你会喜欢上我。毕竟,从来没有人喜欢过我。” 第25页 他不知道被喜欢的滋味。 姜瓷心慌的比方才跳的还凶猛: “怎么会,至少陶嬷嬷和芸姑……” 她话忽然停住了,卫戍看着她。 “她们怎么了?” 姜瓷摇头,她们是卫戍的奴婢,做奴婢的对主子忠诚,那不是应该的么。可如此算来,卫戍当真从没被人喜欢过。 卫戍手握铜牌,不知思索什么。 “不能让胡家人知道我受伤。商人逐利,我但凡落于颓势,就会被他们欺压。” “好。” 卫戍看着墙脚浴桶。 “去借个屏风。” “不,不用了。” “去吧。” 卫戍体恤,姜瓷借了屏风摆好,便在屏风后沐浴。想着卫戍什么都能听到,她坐在浴桶一动不敢动,好半晌听见他呼吸平稳才敢动弹。洗完出来,卫戍似乎已睡着,他如今大多时候睡着,却仍旧疲惫苍白。姜瓷头发还湿,屋里只一张床两把椅子,她寻思坐着挨一夜。 “睡这里,你睡一夜椅子就废了胖丫。” 姜瓷吓得魂飞魄散,卫戍甚至没睁眼,听着响动,嘴角愉悦抿起。姜瓷气急败坏,故意把头发上的水甩在他脸上。 “啧!小爷真是惯坏你了!” 卫戍照旧不睁眼,蹙眉躲避,伸手抓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捞一条干棉巾裹住,笨手拙脚的揉搓。姜瓷愣住了,卫戍给她擦过头发丢手,拍着身边: “老实睡。” 姜瓷听话倒下,半晌不言语,卫戍伸手给她盖上被子,怕是以为她睡着了,她才松口气,卫戍嗤笑。 “装睡不累?” 姜瓷还是不敢言语,卫戍低沉的声音便在昏暗里慢慢传来。 “我没给人做过相公,不知怎么做才好,要是哪里做的不对,你告诉我。” 姜瓷拉过被子把头都给盖上,她有些怕,怕她会喜欢上卫戍。与顾铜一场□□已耗尽她勇气,伤筋动骨脱一层皮。但人生来依恋温暖,照此下去,她恐怕控制不住。但她们不般配,她出身市井,卑贱且丑胖,一无是处。如今是为他解困,若解困后还赖着他,那是恩将仇报。 “你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 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姜瓷以为她掩盖了想哭的哽咽,卫戍看她露在被子外的头顶,手伸过去,却蜷了蜷又缩回来。 “睡吧。” 水声平稳有规律传来,姜瓷心里乱,总觉吵得心烦,又不敢动,熬到半夜才睡着。她呼吸才一平稳,卫戍便揭开蒙在她脸上被子,免她闷着,然后才睡。 清早叩门声极轻,姜瓷一激灵起身,下意识先看卫戍,见他没被吵醒,忙去开门。来送洗漱热水与茶饭的是两个貌美婢女。 “姑娘,奴婢来侍奉卫公子。” 姜瓷怔怔,婢女要越过她进去时她醒悟阻拦。 “我来,你们下去吧。” 卫戍交代不能让胡家人知道他受伤,婢女却闪身避开,笑的不容拒绝: “姑娘一人怕是侍奉不好,还是奴婢们来吧,这也是咱们主子待公子的心。” 见姜瓷还不肯让路,婢女回头,姜瓷这才看见后头还有一位姑娘,清秀可人容装精致。虽带着笑,但疏离倨傲。 “卫公子可起了?” “还没。” “是咱们疏忽,今日再给姑娘安排一间舱房。” “不必。” 姜瓷张了张嘴,话却是屋里卫戍所说,继而传出咳嗽,姑娘顿时紧张要进去,姜瓷阻挡。 “放肆,你这奴婢……” “放肆……” 卫戍咳嗽喘.息: “胡姑娘便这般待卫某娘子?” 胡珊兰大惊失色盯住略显尴尬的姜瓷。 “卫公子,何时娶亲了?” 胡珊兰声音颤抖,卫戍咳嗽平息,带着初醒淡淡鼻音。 “卫某娶亲,还要知会胡姑娘么?” “不敢,不敢……” 胡珊兰眼角带泪,指使婢女放下东西,黯然神伤离去。 第十二章 姜瓷顿觉自己做了恶人,把东西搬进去出神片刻,卫戍看着她讥笑: “这就心疼了?” “没有……” 姜瓷闷闷给卫戍擦手擦脸,不知想到哪里,忽又释然了。卫戍看她脸色转变,又笑: “怎么又自在了?” “胡姑娘虽挺好,但我觉着配你还是不足些。” 卫戍被取悦,好心指点: “胡珊兰是庶女,胡家此番带她进京是要送给户部尚书做妾。” 姜瓷思量后大怒: “亏我可怜她,以为她对你是真心!” “哪来那么多真心……” 卫戍嗤笑: “不过见过两面,我同她父亲有生意往来。” 姜瓷苦难中长大,逆境里却难得仍旧本心澄澈,眼神骗不了人,那些隐私污秽,她一窍不通。 “姜瓷,陶嬷嬷和芸姑许和你已说过卫家了吧。” “说过一些。” “说了什么?” 姜瓷有些为难,若有人当她面说她不堪过往,她心里会难过,卫戍自然也会。 “就,就说了你爹娘的事……” 卫戍沉默片刻,眼帘低垂。 “卫家是军侯世家,卫将军是嫡长子,少年将军,但因为那场亲事,被迫分家,后嫡妻新丧,丧期另娶丢了名声,也因此失去袭爵资格。卫将军……忠君爱国,孝敬尊长,不是恶人。继夫人梁氏,也不是恶人。” 第26页 卫戍语调平淡,斜倚床头坐着,置于被上的手却攥的极紧。姜瓷皱眉盯着他手,好半晌有些茫然问: “戏文里唱一入侯门深似海,是那个侯门么?” 卫戍愣了一下,无奈笑道: “是那个侯门。” “我不过市井小民……” 姜瓷没曾想一朝飞上枝头,嫁了个侯府公子,惊慌无措。卫戍卫戍愉悦的欣赏她的惊惶无措,身份悬殊令她惶恐。所以,才要在于水县将婚书办下。 “小爷在盛京嚣张跋扈,胖丫,你也尽可以如此。” 欣赏够了,卫戍支撑要起,姜瓷忙按住。 “不行。” “胡福海要见我,我这样见他合适么?” 姜瓷纠结,卫戍支撑起身: “就是偶感风寒,也不至于卧床不起。咱们还在他船上,这个面子是要给的。” 卫戍伸手去拿胡家送来衣裳,姜瓷帮他更衣,他举手投足都牵动伤口,为防止伤口再裂,动作格外缓慢。一袭月白长衫,金镶玉簪,眉眼间柔和,卫戍恍然如同变了个人,郎君清润,气度不凡,修眉俊眼如同谪仙。 “看够没?” 卫戍笑着,姜瓷恍然回神忙不迭避开眼神,脸颊顿时烧红。 “你更衣,随我一同去。” 但姜瓷没穿过如此繁复华衫,半晌拉扯不成样子,走出屏风,卫戍叹息,低头为她整理。待理顺,将头簪给她插上,姜瓷抬头,忽然大惊: “我长高了?” 卫戍啼笑皆非,姜瓷震撼: “我都十七了!” “是啊,你才十七,长个儿有什么稀奇?” 姜瓷仔细分辨,从前不到他胸口,如今却已到胸口。是高了! “于水县时郎中就说了你自幼亏空,如今补上了,自然就长个儿了。想想我才见你时候,你才这么高……” 他比着,那时候姜瓷矮胖,如球,丑的惨绝人寰。但如今得顾着自己颜面,他斟酌着说: “嗯……不尽人意……” 姜瓷还沉醉长高的震撼中,卫戍看她高兴的脸颊通红,拿过铜镜: “还瘦了。” 姜瓷捂着脸,再次震惊。 这些日子劳心劳神,也有于水县时吃了那一个来月汤药清理伤患遗存的功劳,她又瘦了许多,虽还圆润,但比从前却不知要好看多少。她从前面黄肌瘦,因劳作且黑,一张脸只那一双眼睛亮而有神。如今白皙细腻,五官渐渐长开,勉强也算得佳人一个了。 “卫戍!” 她拉着卫戍,高兴的忘乎所以,在发觉她竟然拉住卫戍手时,针扎一样缩手。 “我,我……” 卫戍笑了。 他从前虽不少拉着姜瓷,却都止于礼数牵着衣袖,牵手这还是头一回。卫戍轻轻捻过手指,姜瓷的手软而有力,触感颇为不错。 “走吧。” 门外小厮引路,将假夫妻带到副厅,胡福海是永华州首富,颇懂享受,副厅温暖如春,一早便唱起小曲儿。 “公子来了。” 姜瓷悄看两眼,中等身材圆鼻小眼,面相憨厚眼露精光。 卫戍只略颔首,胡福海殷勤指使两个美婢服侍,卫戍扬手避开,面露不快,他挥手,婢女娇嗔,恋恋不舍的妖娆退回他身边。 卫戍这姿容,着实勾人,姜瓷竟油然而生一股自豪。 “没曾想能在清河州府遇见公子,实属幸事。” “还要劳烦胡老爷。” “不敢,不敢。不知明年公子矿坑出产玉石……” “好说,永华州便交予琳萃阁吧。” “哎呦,多谢公子照应!” 胡福海喜不自胜,早饭摆上,胡福海吃相粗鲁左拥右抱,主位莺声燕语,姜瓷听的腻味,伸手去拿糕点,卫戍却拉过她手拢在掌心。 胡福海见卫戍二人未动一口,了然笑道: “小女今早亲自下厨为公子做了早饭,连我这做爹的都没这样福气。公子想来已用过早饭吧。” “不曾。” 胡福海笑容一僵: “那公子……” “吃惯了我家娘子烧的饭菜,别人做的,入不得口。” 胡福海看他握着姜瓷手,又笑: “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沿途风景不错,倒是可以一赏。” “秋末冬初花草枯萎,也没什么风景了。况且我偶感风寒不宜吹风。” 接连被拒,胡福海面色渐沉,他盯着卫戍缓缓道: “那公子可得好生休养。来人,送公子与夫人回房。” 卫戍从善如流起身,拉着姜瓷回去。 “要不,我去厨房给你烧些饭菜?” “不急。” 卫戍靠在床头坐下,疲惫的闭上眼。姜瓷立刻紧张。 “哪里不舒服?” “有些疼。” 他风轻云淡,姜瓷心酸。针扎一下都疼,他身上那么多那样深的伤,皮肉都被撕掉,怎么会不疼。 外头有些嘈杂,极快又安静,卫戍嘴角微微扬起,过一刻来钟小厮敲门,又送早饭。卫戍这回叫送进来了。用过早饭又睡去,姜瓷守着他,忽然有人敲门,声音细微,姜瓷不期然想起胡珊兰,开门果然见她。 胡珊兰透过姜瓷看里头卫戍,在他脸上停留几眼,神色颇为遗憾。 “夫人,可否借步叙话?” 第27页 姜瓷摇头,对胡珊兰没好脸色。 “我也是没法子,并不知卫公子已娶亲,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胡珊兰倒坦然,姜瓷面色稍缓: “过去便过去了。” “只想知会夫人一声,清河府渡头搬货苦力混上船两个,方才已捉拿,还请公子与夫人放心。” “那就好,他们潜上胡家商船,怕有损胡家利益,既捉拿就好。” 胡珊兰意外姜瓷滴水不漏,试探又问: “公子在清河府得罪了什么人?” “胡姑娘慎言。” “夫人见谅,珊兰只想与夫人亲近别无他意。” 胡珊兰顿时惶恐,姜瓷沉脸: “我相公感染风寒须得静养,还请胡姑娘别再打搅。” 胡珊兰脸色白了白,福了个礼走了。姜瓷关上门松口气,她一个市井小门,板起脸端架势,着实不安。悄悄觑一眼卫戍,见他没醒,便坐在床头,掏出两根玄色绳子打起络子。 姜瓷手巧,细绳打出精巧络子,将卫戍放在枕边的铜牌打上,带个小穗,便于佩戴。她从前见卫戍是佩在腰上的,不知什么时候取了。 自伤后,卫戍眠浅且时短,胡珊兰来时他便醒了,却没声张。后又寂静,便又睡去。歇一个来时辰到午时,小厮来请,姜瓷见卫戍还没醒,便做推辞,小厮回复,不多时送了饭菜来。想因说卫戍染了风寒的缘故,饭菜清淡且有一盅补汤。才送来,卫戍“刚巧”就醒了。 接下来在胡家商船六日,卫戍几乎未出舱门一步,胡家不敢怠慢,珍馐美味补着,卫戍伤势长的极快,到下船时,痂色已深,伤口再不会开裂。 卫戍拒绝胡福海邀约同回盛京,但接受胡家马车,在永生州府下船后,独自上路往盛京回。路上到安生,走了三天多到盛京外时,卫戍却叫马车转头向西而去。 “不急回京。” 又行半日,黄昏时停靠在一处叫做良辰的道观。 正经地方,却有这么个不大正经的名儿。卫戍却熟门熟路,守门小道姑开门,他引着姜瓷径直向后。道观不大,拢共三进,前头是殿堂,中间食宿,后头隐约是个花园,说是清修,日子似乎也很舒适。 姜瓷前前后后没见几个道姑,卫戍停下,她才看见偏厅矮榻上斜倚一个中年道姑,姿容不俗,乍见卫戍颇为惊喜。 “阿戍?” “姑母。” 卫戍淡淡而笑,眼底却有温暖。 “半年不见你,又鬼去哪里?” 道姑急步走来扑进卫戍怀中,嗔怪捶打,卫戍带笑皱眉。 “怎么?” 道姑焦急,在她身上摸索,极为熟练发现他受伤,顿时冒泪。卫戍不忍,温言宽慰: “我这不是没事了。” 说着侧身露出姜瓷。 “姜瓷,来见过姑母。” 第十三章 姜瓷干笑: “见过仙长。” 道姑嗤的笑了: “这又蠢又乖的,是你娘子?” 姜瓷诧异,她已拉住姜瓷手: “莫听外头闲言碎语,什么流连花丛鬼混不堪,阿戍从未带过姑娘给我见,你是头一个,必是她娘子!” 卫戍称姑母,这必是卫侯府曾经的姑娘,虽不知何故出家为道,但卫戍与她亲近,这却少见。她偷觑卫戍,卫戍低眉垂眼。卫道姑高兴不已,拉着姜瓷细细打量不住感叹。 “只当他要孤苦终老的,没曾想还有娶亲一天,我也算得偿所愿。” 说着又流泪。 “不高兴哭,高兴也哭,你做什么?” “滚出去歇着,叫小莨给你瞧瞧!” 卫道姑凶恶,撵走卫戍,她拉姜瓷坐下。香炉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格外甜腻,碳炉旺盛,屋内陈设精巧富贵。卫戍走后,道姑一扫嬉笑怒骂,温和却认真审视姜瓷。 “卫将军与我是嫡亲兄妹,我闺名与道号都是如意,你若不自在,也可唤我如意道长。” “不会,不会不自在。” 姜瓷笑,卫如意也笑着点头。给姜瓷注一杯红枣桂圆茶。 “东林州姜家是大族。” 姜瓷沉默片刻,低头道: “我自永华州苍术县来。” 卫如意手顿一下,再度审视姜瓷。没曾想卫戍竟娶个市井小民。 “也罢,官宦侯门也并没怎么好。只是这样他更艰难,你必也要不少吃苦。” “没什么,只要卫戍需要我。” 卫如意说不出话,不知道卫戍到底告诉她将要面对什么没,也便不再多舌。 “既已成家,往后需仔细度日,许氏陪嫁没多少,到阿戍手里更稀少,往后不必每年贴补观里两千银子。” 卫如意这话似乎卫戍很穷,姜瓷诧异,却笑笑没说什么。卫如意又叹气: “世家大族,亲缘最薄。卫家许家嫡枝数百,他和我却一样,都是被家族所弃。阿戍虽瞧着不在乎,实则最在意,他又最念情心软。当年他落难,我不过替他出头护他一回,这么些年他一直记着。” 卫如意目光悠远些许怅然: “许氏昏了头倒罢了,卫将军冷血薄情也罢了,却凭白害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是。” 姜瓷应声,卫如意看过来,眼神深远: “同阿戍在一块,莫计较许多才能长久。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待他好,他早晚想开。阿戍念情,这是好事,有时却也是坏事。” 第28页 话里有话,姜瓷待要追问,卫如意却又悄声问道: “阿戍此番缘何受伤?” 姜瓷怔了一下,以为她会问伤势如何。她想了想,将遭遇山贼的时挑挑拣拣说了,一切只是意外,卫如意想了半晌,才哦了一声。 卫戍因怕姜瓷不自在,寻小莨看过伤便又过来,恰听到卫如意问他缘何受伤,他在门外站片刻,才推门进来。 “吃晚饭吧。” 卫如意一见卫戍便鲜活如同少女,姑侄两个行走在前,不住嬉笑。晚间自宿在良辰观,姜瓷待要寻卫如意再辟一间厢房,卫戍似笑非笑盯着她,她讪讪作罢。 卫戍脱衣有些吃力,姜瓷帮他解去外衫嗅到草药气。卫戍伤口在长,有些发痒,热了更痒,屋中便没点碳炉。睡到半夜卫戍觉冷,往姜瓷身边靠去,翌日一早醒来,卫戍竟是怀抱姜瓷,两人倏然离开,面红耳赤。 “胖丫!你嫌冷也不能乱钻!” 卫戍恶人先告状,姜瓷懒得理他,只指了指床铺,痕迹分明,是他钻过来。卫戍恼羞成怒: “小爷伤着怎么可能乱动!” 姜瓷嗤笑回应不屑辩解,卫戍盯着姜瓷,颇为幽怨: “胖丫,你变了。” “变好看了!” 姜瓷照镜梳头,没皮没脸笑。确实好看了,消了浮肿的脸上,杏眼桃腮,细眉薄唇。卫戍一看也高兴,但姜瓷生母姿色平庸,姜槐更算丑陋,姜瓷这容貌也不知袭了谁。 良辰观日子悠闲,卫戍也恣意,姜瓷每日除照料卫戍便陪卫如意说话,卫如意独身在此修行颇为寂寞,遇上姜瓷耐心回应,话题不绝,从她自己说到京中世家大族后宅乐事,姜瓷也知道了这位曾经的侯府嫡出千金,是因不满世家联姻要她嫁给一个好色病痨,一气出嫁为道,自此为卫家所弃。 转眼十一月过,卫戍身子好许多,虽还有些虚弱,但至少已能看似如常。腊月初三,卫如意依依惜别,送走卫戍与姜瓷。 半日功夫,马车进城。盛京繁华,外头声响不绝,姜瓷心痒难耐,卫戍一边笑话一边为她掀起窗帘。马车直往镖局,因他们耽搁日子,家当反倒先他们入了京。卫戍留下地址才回,径直往城东略偏僻处一所宅子停了。 姜瓷下车抬头,门脸阔大,朱漆大门显贵,悬着巍峨卫府匾额。车夫敲门,少时小厮来开,一见卫戍顿时惊喜。 “公子回来了!” 也不迎卫戍,一路呐喊进去。卫戍习以为常,拉姜瓷下车带她进去,闻风来迎卫戍一众人等在看见卫戍拉着个姑娘进来时,顿时石化。 场面寂静,双方对峙足有三息,为首的老头才颤手道: “公子……” “来见过夫人。” 卫戍淡淡一句,老头老泪纵横,竟险要跪下,姜瓷忙一手托住,探寻看向卫戍。 “这是管家高叔。” “高叔好。” 姜瓷笑,后头跟着的两个丫鬟两个小厮顿时活泛。 “见过夫人!” “还有,还有厨房的宋老二夫妻……” “叫夫人往后指点他们厨艺!” 卫戍顿时嫌弃,不耐烦应付下人,拉着姜瓷就走。偌大前院,假山鱼池,堂屋阔大,左右还有厢房,走半晌才见半月门进入后院,比之前头竟又大许多,屋舍林立于花园中,前后左右足有六处院落。卫戍引着她直奔正中院落去,那是正房,悬着“夙风居”匾额,院内栽着梧桐,十几间屋舍,布置刚硬。 “这是外宅,没人知道。夙风居是主屋,入冬正冷,你住暖阁成么?姜瓷?” 卫戍卧房是一套三隔间,卧房旁带着个暖阁,外头还有外稍间。卫戍指着暖阁,姜瓷却还没回神。他看跟随而来的两个丫鬟: “喜鹊,给夫人倒茶。” 俩丫鬟面面相觑,卫戍皱眉: “麻雀?黄莺?画眉?” 场面尴尬,高叔跟随进来,无奈解释: “公子从来记不得婢女名。” 他向姜瓷介绍: “蓝衣裳是杜鹃,紫衣裳是石榴。” 又进来小厮服侍卫戍更衣,却粗手笨脚,卫戍触痛嘶声,却并没苛责。姜瓷转头接替,卫戍虽没回头,却眉眼舒展。小厮婢女四顾相视,杜鹃掩嘴轻笑,高叔拉他们悄悄退下去。姜瓷开衣柜,见卫戍家常大多宽服,择了一身天青色给他换上,又见襟口下隐约露出美人骨。 “你……” 姜瓷指着,有些羞色,卫戍嗤笑: “同床共枕,你给我擦身换药,什么没见过,这会儿假正经。” 虽这样说,还是拢了襟口,可到底宽大,没行几步又开,卫戍不再计较。洗漱罢用饭,显然不合胃口,虽皱眉却仍旧未曾训斥。在这里,卫戍似乎容忍度极高。 用过午饭众人皆退,夙风居只剩假夫妻二人,姜瓷进屋给卫戍铺床,抬眼见窗外院子里,卫戍身边站个男人,玄色劲装眉眼严肃,她低头拿过枕头再抬头,院子里只剩卫戍一人。 “咦?” 声极轻离的远,卫戍竟循声望来,四目遥遥相对,姜瓷眼神清澈带有疑惑。卫戍一笑,进屋关上窗子。 “怎么走这样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是护卫,我回京了,他自该来领差事。” 这样隐秘,姜瓷不再多问。卫戍歇下,她也进了暖阁。这一觉便歇了两个来时辰,再醒时天近黄昏,卫戍还没醒,姜瓷出了院子才寻到个小厮,问厨房的路,小厮引着,一路说笑。 第29页 这府里的下人,并不畏主。 “我叫阿肆,洪峰人,那年大水淹死一家,是公子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救了命。咱们这府上人不多,都是公子救回来的。杜鹃根石榴是叫卖进青楼,打死不接客,公子把她们买回来的。” 阿肆十三四岁,活泼爱说,到厨房时一对夫妻正做饭。 “二哥二嫂,这是夫人!” 卫戍回来时宋老二夫妻正在厨下忙碌,并不曾见,却已听说,忙擦手要行礼,姜瓷阻拦。 “没什么,左右无事,来给卫戍做些他爱吃的。” 卫戍挑食,不爱吃青菜不爱吃甜食。宋老二夫妻听这话却茫然: “公子不挑食,什么都吃的极好。” 姜瓷讪笑: “没事,我就随便做些。” 从没见过这样宽容适应下人的主子。 姜瓷见厨房洗好的鸡和一些菜蔬,寻个砂锅炖进鸡,又拿瓦罐用青菜蘑菇熬煮粥,那头切菜切肉,鸡好粥浓时,蒸出几块山药糕,炒出几道小菜,清香四溢,阿肆嗔目结舌口水直流,假意帮宋老二端菜,顺走一块鸡肉,好吃的恨不能咽下舌头。 厨房离夙风居不算极远,食盒提过去饭菜不凉,姜瓷洗过手回去时,卫戍已坐在饭桌旁,吃的极快。 “公子从前细嚼慢咽……” “对对!听阿肆说,夫人烧的饭菜特别香。” 石榴盯着那碗青菜蘑菇粥,姜瓷笑: “饭菜都多,厨房给你们留有,趁热去吃吧。” 杜鹃石榴吓一跳,但难掩雀跃,捂着嘴跑了。 饭后姜瓷收拾碗筷往厨房送,回来时听见院内有琴音,怔了怔,待转进去,就看见外稍间坐着略有诧异。待进去,便见宽摆华服的俊朗青年,眉眼舒润的抚琴,身侧焚着香炉,袅袅轻烟满室馨香,琴声婉转流畅,令人迷醉。 君子六艺是世家子弟必修之课,但姜瓷见惯吊儿郎当的卫戍,这样的卫戍着实令她诧异甚至惊艳。 毫无疑问,美色足够惑人,卫戍的相貌世间少有,从前懒于修整,便是打了折扣都那样亮眼,今晚这模样…… 姜瓷笑容忽然凝固,想起卫戍卫戍少年时那场不堪的变故,致使他人生的转折,也是因容貌而起。 卫戍看着她,从她站在门边第一刻就看向了她,她神情的转变丝毫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垂下眼,渐渐变冷凝固的淡笑。 “姜瓷,你在想什么?” 第十四章 姜瓷激灵了一下,脸先不自控的红了起来。 “啊,啊,没有啊……” 她语无伦次,卫戍又淡淡笑了: “你贪恋美色,为夫知道,不会怪罪你。只是往后你只贪着为夫一人的美色便足够了。” “没正经!” 姜瓷白他一眼走进屋,卫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盖在琴弦上,琴音停止。他看向姜瓷,目光幽冷,却叫人无所遁形,姜瓷下意识躲闪。 “你知道了,是么。” 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调。 在船上他问她知道了多少,她说也就知道了他爹娘的事,她低着头,心虚难堪。 卫戍一闪而过的惶惑,姜瓷看见他垂在膝头的手蜷了蜷,心没来由一疼,想安慰,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倒也没什么了。” 卫戍淡淡的笑容有点艰涩,姜瓷也艰难笑笑,就听他又道: “就是,终归有些意难平,曾经为之多努力,想要讨好他,那个时候就有多失望,多痛苦。尤其九死一生逃回去,他却和我说,不如死了。嗳,你说,我得多生气。所以你知道,我就走了。原本在那个将军府,我本来也就多余。” 姜瓷张了张嘴,觉得满嘴发苦,卫戍说完这些却长长舒了口气。 “说出来了,也就痛快了。况且离开将军府确实是最对的选择,你瞧,我如今不是好好的?有自己的宅子,有自己的家业,还娶了娘子。” 他说着眉眼又染上戏谑,在姜瓷羞恼前推了个盒子到她眼前。 “这是我如今身家,除却此处宅子,尚有商铺几间,一处玉石矿,千顷庄园。” 姜瓷不懂这些,但千顷真是不小的数字,她咋舌: “姑母以为,你很穷困。” “是穷困。” 卫戍笑了: “我离开将军府时只带走许夫人小半嫁妆,五千两银子和两处商铺,但如今都已没了。” “你离开将军府就经商了?” 姜瓷诧异,卫戍的笑容意味深长: “算是吧。” 卫戍掌心扣着那枚雀鸟令牌,他将木盒递给姜瓷。 “如今你是卫府女主人,这些都合该交由你打理。” “不不不,我不能,我也不会!” 卫戍蹙眉: “没什么能不能会不会的,有人打点,你每年收银子就是。倘或三年后你要走,到那时再给我就是了。” 姜瓷摆手: “不不不,你拿着,你给我我心慌。况且从前我真是不知道,如今看来,我这恩还的真是可笑,咱们身份着实悬殊,待事了,我就走了。你也别觉着怎样,我是顾家花轿抬过一次的人,陶嬷嬷还给我那么多东西,说起来也都算是你给我的,很够我做一个大地主了,几辈子也修不来的,要说亏欠,是我亏欠你,占了你的大便宜。” 第30页 “啧,什么狗屁叨叨的,以后少说这些,我不爱听。” 卫戍皱起眉: “什么出身身家的,都是身外物,在我看来,你品性上好,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卫夫人。” “你看,只是在你看来合适。卫戍,你并不喜欢我。” 卫戍微微皱眉: “这有什么不妥么?” 婚姻之事,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喜欢,成亲前见都没见过的也大有人在。 姜瓷叹了口气: “卫戍,你是觉着我是个好人,所以合适。但是天下之大好人不止我一个,再者,将来你要是遇上了喜欢的人,又该怎么办?” “你若许我纳妾就纳了她,你若不许,离开就是。” 未经情爱的卫戍并不明白这些,他心里的婚姻可以与感情分离,但姜瓷还是感动他愿意为了她而不纳妾。 “卫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给他你所能给予的一切,你舍不得他难过委屈,你可以为他去生去死。” 纳妾?离开?那是绝不会有的。 卫戍目光沉沉,想起顾铜,竟有几分不痛快,语调不觉变冷。 “你当初,就是这么待顾铜的吗?” 姜瓷愣了一下,慢慢摇头: “我那时候知道我配不上他,他是天,我是地,我仰望他肖想他,我不会对他提任何要求。他求娶王玉瑶时我伤心过,但觉着理所当然,因为我配不上他。但当他来下聘娶我时,我觉得就像春天,花都开了……” “你真是瞎了眼,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值当你喜欢?” 卫戍忽然刻薄,姜瓷苦笑: “是啊,如今我知道我瞎了眼看错人。” 卫戍心里这才好受些: “算了,以前的事不要再想了。咱们洗心革面从新来过,从前过往一概不究了。” 姜瓷看着他: “卫戍,我只是想要告诉你,等你遇上你喜欢的人时,也会这样。姑母说你重情,那你为了喜欢的人,或许会恨我碍着你们……” “我不会那样!” 卫戍变脸,姜瓷愣了一下,极快明白过来他想起了卫将军和许夫人的事,连忙补救: “不会,你不会那样。但是……” 她不知道怎样说,卫戍已呼吸粗重再度重申。 “我不会!” 许夫人和卫将军的事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心病。他难以想象有朝一日他会为了其他女人也将姜瓷逼到那种境地。 “那你就会很痛苦。” “再痛苦也不会抛下你。姜瓷,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我们如今是夫妻,有婚书为证,不必再说真假。我求娶你时就承诺给你三年时间,这三年我不碰你,是给你一条后路。但三年后若你没有可以依托终身之人,我也不会放你走。天下之大,是你一个弱女子难以独自走过的艰险。你说我是好人,你也是好人。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我都可以救下来护着,为什么你不可以?” 见姜瓷没有妥协的意思,卫戍伸手拉开衣襟: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做夫妻……” “卫戍!” 姜瓷惊跳避开,卫戍却因动作太猛扯到伤口,他只是皱眉露出些微痛苦之色,姜瓷立刻又紧张上前。 “哪里疼?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卫戍看着她,看着看着笑了。 “姜瓷,知道为什么卫家龙潭虎穴,我还是想娶你了吗?” 姜瓷呆傻傻看他。 “人生来会追逐温暖,在于水县与其说我收留你,不如说你恩赏了我一个月。院子里有饭菜的香味,有晾晒的衣服,有一个女人为我忙里忙外,为我尽心,为我担忧,维护我,并且,只为我一个人。” “这里不是也很好么……” “好么?对,他们都很好,可是……没有家的感觉。” 卫戍指着黑黢黢的院子: “我永远只是一个人。” “那是因为你拒绝。” 不是他吩咐,夙风居怎么会少有下人进来侍奉。 “对,可我没有拒绝你,不是么?” 姜瓷说不出话了,确实,卫戍确实待她不同。 “姜瓷,公平些。你受过情伤,轻易不会再动心,但为什么要求我喜欢你,你才会安心做卫夫人?何况这些于你有利,是该你去求,而不是我求你。你从前不会这样矫情。” 姜瓷语结,咬牙反击: “我陪你出生入死,还不许我矫情一把?” 卫戍点头笑: “好,可以,可以矫情这一把。”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兴奋道: “瞧,咱们还出生入死过!” 姜瓷恼羞成怒,赌气钻进暖阁。卫戍没有追来奚落,倒是琴声再起,时而悠扬,时而激昂如同战场。 姜瓷在琴声中睡着,第二天被嘈杂惊醒。 石榴送洗漱热水来,卫戍已不在屋里。 “公子去后头静心居了,夫人的东西镖局送来了,公子将静心居辟出一半给夫人做私库。” 静心居是库房,卫府前院待客,后院这六处院子,主院落夙风居假夫妻居住,西边两处院落是厨房下人房等处,东边两处院落是客院。 姜瓷洗漱出门,就见镖局人和卫府两个小厮正搬东西。卫戍照单接收,为她分门别类摆了几间屋子,虽每间屋都只放了角落,姜瓷难掩激动。她从没想过会有身家,当初偷着藏着攒了三两私房她都已觉得自己富有。 第31页 “将来,我把这里都给你填满。” 姜瓷已高兴的说不出话,她轻易满足,卫戍看着她笑脸,竟也生出满足之感。 待收好库,卫戍带姜瓷逛盛京,因他伤势未愈姜瓷不许他多走动,只在品味居吃了早饭,卫戍捡紧要的先往布庄首饰铺,只选盛京最好的地方去。姜瓷不懂挑选,俱是卫戍来选。里里外外,连小衣都挑好布料,大毛衣裳跟斗篷也制了下来,竟做了将近二十套,临去时姜瓷听到有人小声议论。 “那是谁?卫戍新宠?卫戍可从没对女人这样用心过,这个可见时日要长些了。倒不知是哪家姑娘。” “哎呦,这不孝纨绔打肿脸充胖子!这姑娘瞧着就不像官宦世家贵女,指不定什么不干净路子来的。倒是可怜梁夫人外甥女董泠儿,春天时闹的不可开交,卫戍毁人清白,如今还不肯娶过门呢!” “是不是谈不拢嫁妆?听说卫戍穷困,他娘陪嫁少得可怜,他小小年岁就被赶出将军府了……” 话越来越不堪,姜瓷头一回感受盛京对卫戍的恶意,卫戍耳聪目明,她不信没听到,但卫戍神色如常带她出去,去了隔一道街上的首饰铺。 卫戍豪掷为姜瓷添置,午时才回。姜瓷午饭做好回到夙风,就见偏厅里坐着个嘤嘤哭泣的姑娘。粉裙娇嫩眉目如画,梨花带雨格外惹人爱怜。 姜瓷愣在门外,卫戍在屋中遥遥一眼看她,面容冷峻。 第十五章 董泠儿见卫戍不为所动,忽然哀泣一声朝着卫戍倒去,卫戍躲避,本是轻易的,但如今却因有伤在身竟一时没避开,董泠儿撞在他身上,恰巧胸口处,卫戍触痛,眉眼揪做一团,姜瓷立时大怒,疾步入内一把揪开董泠儿,护在卫戍身前。 “你是谁?” 姜瓷的戒备在董泠儿看来显然是另一种意思。 “你是谁?我同表哥说话,你……” 董泠儿一眼便猜出姜瓷就是街上传扬的卫戍新宠,但她不在乎。有将军府做后盾,有外头那些传闻,卫戍早晚低头,必须娶她。 卫戍已疼的脸色发白,姜瓷扬声唤高叔叫他送客,高叔与阿肆一同进来,董泠儿却也带了婢女护卫,两厢对峙,姜瓷竟不占上风。 “高叔,送卫戍回房。” 姜瓷生怒,卫戍走后,她还没开口,董泠儿一扫方才柔弱,冷冷的笑: “得了,别故作姿态了。表哥纵是一时新鲜宠爱你,也有丢开手的时候。我必是要做卫少夫人的,况且我和表哥已有夫妻之实,姨丈为了我,哪怕杀了他也会逼他娶我的。” “滚。” 总算知道她是谁了,姜瓷毫不客气。董泠儿惊诧,这瞧着就是出身市井的女人竟然没有震慑住? “你……” “我什么?你进门前也该好生打听,卫少夫人?我才是卫戍明媒正娶办下婚书的原配嫡妻卫夫人,你算什么东西?从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追到别人家硬贴的姑娘!” “你放肆!我清白人家,要不是他……” “他怎样?” 姜瓷追的董泠儿语结。 董泠儿不是王玉瑶,有些话外头传归传,她说不出口。姜瓷冷笑: “我男人我清楚,他毁你清白?是谁毁的你找谁去,再缠着卫戍不放,我……” “你怎样?” 董泠儿凶狠,她自持身份,哪怕是卫戍都不能压过她,何况姜瓷。姜瓷盯着她,阴测测的笑: “我就划花你的脸,把你丢在街上,你所谓卫戍毁你清白的事,实情你知道,卫戍也知道,别逼的撕破脸,咱们无所谓,你可没法做人。” 董泠儿显然没料到姜瓷是个心狠的泼皮,气的胸口起伏,俏丽的脸上哪有半分温柔。 “你等着,表哥早晚有腻的那一天,等我进门时,定要你跪下请罪。” “我等着,只怕没有那一天。” 董泠儿愤愤而去,姜瓷在后凉凉追喊: “听说你是梁夫人外甥女,我相公可不是你表哥,以后别叫的这么亲热。” 董泠儿是哭着回将军府的。 她十岁丧母,母亲与梁夫人是闺中交好的表姐妹,临去时将独女董泠儿托付梁夫人。董泠儿初入将军府,第一眼就看上了十一岁的卫戍。 她的喜欢带有侵略,将军府对卫戍的轻慢敌意叫她也觉得,她看上卫戍是卫戍的福分,卫戍该感恩戴德,匍匐于地的感激她。然而卫戍对她越是冷淡,越激起她征服的欲.望。董泠儿生的好,自幼又会做戏,白莲一样美丽洁净的姑娘引不少郎君追逐,凭什么卫戍对她不屑一顾? 所以她想方设法,哪怕毁了卫戍,折辱他磋磨他,也一定要他娶了她,匍匐在她脚下。 春天时那一场所谓卫戍毁她清白的事,她自然清楚怎么回事。卫戍警觉,没有踏入她的陷阱,但有人进了她的屋毁了她的清白。她怎么可能嫁给那个贩夫走卒,所以咬死了,也要扣在卫戍头上。 姨母姨丈都知道内情,因为她们都知道,那一天卫戍没有去。 但她们都顺着她,所以她才有恃无恐势在必得。 梁文玉神色清冷,她出身武将世家,是个上过战场的奇女子。她知道外甥女对卫戍的心思,所以当初使了手段,她以为那时董泠儿意乱情迷,错把毁她清白的人当做卫戍,这么久,她和卫北靖都不敢说破,怕柔弱的外甥女心里过不去坎会出什么意外。 第32页 然而董泠儿哭诉卫戍娶亲了,梁文玉神色总算有变。 “你先回去吧,好生休养别胡思乱想,我同你姨丈说说此事。” 她同大女儿卫安安使了眼色,卫安安扶起哭倒的表姐,劝慰着出去了。卫北靖从屏风后出来,行军习武之人,便是中年也英姿硬朗。 “你怎么看?” “逆子不告而娶,打死也不为过。” 梁文玉叹息,却一句也没再多言,这对父子间的事她从不参与。 卫北靖令人去寻卫戍,他备好马鞭等在书房。 信儿送到卫府时,姜瓷刚给卫戍换过药出来。 “公子不舒服,改日再去。” 没见过这样亲爹,迫不及待给儿子扣绿帽。姜瓷愤愤回去,卫戍笑着看她。 “只怕更恼了,下次打的更凶。” “他打你?他凭什么打你!” “凭他是我父亲。” 生疏的父亲二字,卫戍淡笑,眼中嘲讽掩盖下透着些许悲凉。姜瓷也沉默。 卫将军不是姜槐,一点银子就能打发。 “公子,贺公子来了。” 阿肆在院子里大喊,少顷进来个与卫戍相当年岁的青年,长袍华服,气度雍容清冷,容貌绝俗。只是看惯了卫戍,姜瓷也没觉着怎样,倒是贺公子进来,审视目光毫无顾忌的扫在姜瓷身上,卫戍不高兴了,拉过姜瓷。 “看够没?” 贺旻冷笑: “十九年情意,不如你一个新宠?” 卫戍不理他,只和姜瓷道: “娘子,这是贺旻。” 贺旻脸色微变,姜瓷点头权做打了招呼,转头倒一杯药茶给卫戍。 “晚上想吃什么?” “你昨日熬的粥很好,贺兄口味清淡,你瞧着做就好。” “好。” 姜瓷出去了,贺旻脸色却没缓和,他盯着卫戍。 “成亲了?” “办过婚书了。” “她是哪家姑娘?” “永华州苍术县的姑娘。” 贺旻倏然攥拳,咬牙切齿: “你要如何?你如今该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嫡妻!” “世家大族的姑娘就能挽救纨绔的名声,不再令人轻鄙嗤笑?” 二人对峙,贺旻眼神凶狠,卫戍却神色淡然。 “你想想该怎么和老九交代吧。” “我不需要和任何人交代。” 贺旻气急,却没拂袖而去,他赌气坐下紧盯卫戍,卫戍被他看的烦躁。 “贺旻,你今年娶亲,你娘子是你青梅竹马心上人,你愿意为她死么?” 贺旻仿佛听到笑话。 “好端端,什么生和死!” “是,你生来顺坦,自不知经历生死时艰难抉择。” 卫戍笑容里淡淡嘲讽。 没有人会活的像他这样,多少人盼着他死,不仅盼着,还付诸行动。他的命始终悬着,因他的存在,世人永远不会忘记许璎和卫北靖曾经往事,许家和卫家的脸面这么多年也难以挽回。而除了许家卫家,还有不知多少人惦记着他的性命。 “贺旻,那个姑娘在以为我深陷险境时毅然追随,若说连累,是我连累她。若说配不上,也是我配不上她。” “我知道你这人念情,丁点善意存留在心,可将来,会有许多人愿意为你死。” “但在那么多人愿意为我死之前,只有她陪伴我,搭救我。贺旻,倘或我因故赴死,你和老九能做到这样吗?” 贺旻没说话,但显然不会。他们会缅怀他,为他伤心,已是念情。卫戍笑了。 “看,十九年情分。可这姑娘,那时却只和我相识三月。贺旻,我身边有多需要一个顾惜我的人,你明白吗?那是所有一切的坚持都能抛弃用来交换。她的珍贵,你不懂。” “你这样喜欢她?” “说喜欢,为时尚早。我珍视她,只要她能过的好,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这话脱口而出,连卫戍自己都震惊。原来他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从前他就知道姜瓷的好,可在漭山同经生死后,似乎悄然改变了许多。贺旻陷入沉思。黄昏时姜瓷与石榴提着食盒来,摆好饭桌,四菜一汤,虽清淡,却都顾着卫戍口味。 晚饭后假夫妻送贺旻出门,贺旻临走前再度审视姜瓷,眼光显然善意许多。 因贺旻饮酒,外稍间留着些许酒气飘进暖阁,姜瓷推了窗透气。照料卫戍洗漱后,假夫妻各躺在床上,隔着屋说话。姜瓷看着外头一轮明月满天星斗,一时来了兴致。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悠闲惬意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到过往,姜瓷通透的很,但卫戍的事她却知道不多。 “没什么特别,十二岁前我讨好将军府每一个人,希望得到他们善待。我比任何人都努力,君子六艺,四书五经,习武军策,样样出挑,七岁得选皇子伴读。” “皇子伴读?” “是,九皇子。但我十二岁离家,皇家另选,便是贺旻。” “你做陪读时,一定风光无限吧。” “不,九皇子……出身低,做他的伴读,在外人看来就是人以群分,我和他,都是为人耻笑的存在。” 姜瓷沉默,心里不大是滋味。卫戍望着漆黑帐顶,淡淡笑了。 “小时我连名字都没有。读书后,自己给自己取了卫戍这个名字,因为觉得可以取悦做将军的父亲。” 第33页 “他不配。” “是啊,他不配。除了身上流着一半卫家的血,给了我半条命,他什么都不配。所以那时候我很恨,我急于打败他来证明他的过错,所以……” 姜瓷攥着被子,许久不听卫戍声音,在以为他睡着时,淡淡的声音传来。 “十二岁那年,我投军了。” 第十六章 “不是经商么?” 姜瓷惊诧。 “他是将军,你投军他发觉不了么?” 卫戍笑了: “卫家虽在军中势力不小,但总有些地方,是他伸不下手的。例如,皇家暗卫。” 卫戍手里翻弄着黄雀令,想起姜瓷现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愉悦升起。 “卫戍,好像没人知道你从过军,你为什么告诉我?” “你不该是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么?” 除开父母,妻子确实该是。姜瓷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说不出口。 卫戍的话,半明半暗。涉及隐秘的内情,并没透露多少。 太上皇做皇子时亲训黄雀,百余人的队伍能当千军万马,凭这支亲卫夺下皇位,然禅位后黄雀再无出,所有人都以为黄雀功成身退,只有有心人才知道,黄雀如今仍旧把持着大炎一半的权利。 得黄雀者得天下。 太子之位太上皇的意思举足轻重,而太上皇的意思一半源自黄雀刺探来的消息。陛下有子十三,除去夭折病故的两位,尚余十一。再除去天生痴愚的二皇子与尚未成年的十二、十三两位皇子,余下的八位皇子,没有一个不想得到那个位置,包括老九。 他们都渴望得到黄雀,却又畏惧黄雀选择他人,于是在有心人挑拨下,在漭山有人买凶杀他,或者,是漭山的事,触动了某个紧要之人的利益。 然而最重要的,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身份。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除开太上皇,也只剩二人。 “胖丫,再给你一次选择,你还会跟那个贼婆去山寨么?” “会。”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姜瓷嗤笑,仿佛天经地义。卫戍心里有些熨帖的舒坦,他勾起唇角。 姜瓷许久不听他在说话,以为他睡着。枕着手臂看窗外却走了困。天近子时她听外头声响以为卫戍起夜,谁知卫戍竟悄悄推开她门。她忙闭眼,听到卫戍低叹。 “这蠢丫头果然开着窗子。” 窗在床内,卫戍走过来探身关窗,却拉扯伤口,忍着疼没做声,出去时已一身冷汗。卫戍咬着牙的声音从外头轻轻传进来。 “不成亲是对的,做人相公当真不易。” 姜瓷愣了愣,裹着被子偷偷笑了。 因睡得迟,第二日假夫妻两个自然都起迟了。 才洗漱完,外头有人送请帖,卫戍接过看了嗤笑。 “贺旻这臭嘴。” “怎么?” “老九请客,收拾收拾咱们出去。” “你伤没好,不好外头奔波,要不请他家来?” 卫戍似笑非笑眼神里大有深意: “老九可不是能支使的。” 姜瓷愣了愣,老九,九皇子! 卫戍推惊诧的姜瓷进屋,亲自给她挑了衣裳首饰,将近午时,假夫妻空着肚子出门,然而还没见到九皇子,就出事了。 卫戍昨日未去卫将军府,卫北靖等了半日,怒气越大,要去卫宅找卫戍,却叫梁文玉拦下了。府内怎么闹无妨,若闹到外头,这对父子又不知要失多少颜面。董泠儿倒安生,谁知半夜竟悬梁了。 幸而贴身丫鬟警醒,听到椅子倒地拼命撞门,没撞开便一路呼救,是二公子卫骏撞开门救下人,阖府闹个不堪。 其实不过是董泠儿与丫鬟做了一场戏,连颈间勒痕也是画上去的,郎中又提前收买,夸大其词尽往重了说,吓坏梁文玉。董泠儿装昏,气息奄奄,梁文玉守了外甥女半夜,巳时才回,疲惫憔悴,心疼她滴了几滴泪,卫北靖心头积压怒火炽烈。待宽言哄睡娘子,他提鞭出门。 卫北靖此人孝敬爹娘,顺字绝没有,他有军中人鲁直,心中自有是非曲直。绝不是个心软会怜香惜玉之人,只除了梁文玉是他软肋逆鳞,触之即死。卫家子女俱孝顺母亲,多半也因父亲缘故。 待他策马提鞭远远看到酒楼外卫戍扶着个女人从马车下来,那股气如火遇风,烈烈而起,他呼啸而去扬鞭抽下。 扑面而来的杀气令卫戍警觉拉着姜瓷避开第一鞭,待靠着马车看到下马扑来的卫北靖,他诧异一瞬。就是这一瞬,卫北靖第二鞭挟风泄火狠狠抽下,几乎未加思考,姜瓷挺身抱住卫戍。 长鞭掠过皮肉的钝响,姜瓷隐忍的痛呼,卫戍下意识拽开姜瓷却仍旧迟了,第三鞭抽在姜瓷背上,她疼的几欲昏厥,软软倒下。 卫戍一手抓住再抽下的鞭子,不可置信的看着怀里的姜瓷。片刻之前,她还在和他说笑,可现在却气息奄奄倒在他怀里,甚至他支撑她的手臂,掌心黏腻。他心头浮上一股陌生又强烈的情绪,悲伤愤怒,甚至生出一股想要杀人的欲.望。 卫北靖也愣住了,他没料到打错人。但一想这是卫戍私娶的女人,卫戍又竟敢反抗,又恨不能立刻打死。他狠狠抽回鞭子,刮着卫戍掌心,留下血肉模糊的痕迹。 卫戍面无表情,受伤的手从斗篷里抽出长鞭,狠狠一鞭抽在卫北靖的马上。马受惊,扬蹄嘶鸣险些踩踏卫北靖,卫北靖狼狈躲避。 第34页 “逆子!” “逆子?” 卫戍冷笑: “你配做父亲么?” “你的命是我给的,早知你如此不堪逼辱弱女还没有担当,当初就该扼死你!” “是啊,怎么就没扼死我呢?” 卫戍行尸走肉一样小心翼翼把姜瓷抱回马车,回头,冷漠带着死气的眼见盯着卫北靖: “什么时候我还了卫将军半条命,就两清了。” 放下车帘命车夫回程,卫北靖执鞭冷笑: “你还不清,我不会放过你。” 卫戍痛苦闭眼,他把姜瓷用力抱在怀里,喃喃自语。 “我该死心的,我早该死心的,我错了,姜瓷……” 酒楼上贺旻和老九站在窗前看马车又疾驰而去,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半步。老九在宫里再落拓,却终究是皇子殿下,涉及皇家颜面,卫家的破事他不好插手。 “怕是要断了。” “断了也好。” 老九揣着袖子话里有话: “备份礼,晚上送去表表心意。” 卫戍抱着姜瓷一路急回夙风居,口中一声鸟鸣般呼哨,那日在院子里同卫戍说过话的男人倏然降落。 “公子!” “叫程子彦来!” 卫戎少见卫戍如此急迫,却当看见他怀里姜瓷时了然,迅速退去。 黄雀卫军医,卫戍伤重时也未曾惊动。 卫戍看着姜瓷,眼光一刻不离。 程子彦来的极快,纵看遍黄雀卫多少生死紧迫的伤,但在解开衣裳看到姜瓷背上两道深刻又血肉模糊的伤时,还是吸了一口冷气。 “鞭子?什么鞭子能打成这样?” 说完又立刻明白,从前卫戍身上见过这样的伤,只是今日格外严重。 程子彦为姜瓷清理伤口的时候,盛京沸沸扬扬传开了卫北靖当街鞭打儿媳,又遭卫戍还手的事。 “卫戎,去查查卫北靖今天发什么疯。” 程子彦的药下去,姜瓷安稳许多,沉沉睡去。 卫戍就这么守着姜瓷,黄昏时药效渐退,姜瓷疼的睡不住,几欲挣扎反手要抓伤口,卫戍擒住她手,她恍惚醒来。 “你没事吧?” 姜瓷反手拉住卫戍,竟先问了卫戍想问的话,卫戍眼神复杂。 “你怎么样?” 姜瓷还没张口,肚子先咕噜起来,她尴尬笑笑。 “还疼么?” 疼!疼的要死,但看卫戍紧张,她又虚弱笑笑: “没那么疼了。” “胡说,卫北靖的鞭子是凶器,上战场能一鞭子抽裂敌人脑壳。” 尤其今天气头上,恨不能打死卫戍。 卫戍这么一说,姜瓷觉得后背火辣辣越发疼了,呲牙咧嘴。 “你不怕吗?” 卫戍背光,脸色叫人瞧不清,声音却有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怕!” 姜瓷心有余悸: “万一打在你身上,你身上里里外外的伤都还没好。” 卫戍眼神更复杂,摸着她头顶轻叹: “你这个蠢丫头。” “我哪里蠢?我又不是谁都会替挡鞭子!” 姜瓷拉开他手,却扯着伤口疼的嘶声抽冷气。 “董泠儿昨夜悬梁了。” 姜瓷抽了一半的冷气倏然截住。 “没死。” 卫戍的笑容淡漠而冷,姜瓷又松口气,疼的哼哼,卫戍有些想不明白: “你不准备哭着喊着叫我给你讨回公道么?” “讨公道?说什么傻话,他是你爹,你能打回去还是骂回去?还是给口饭先?” 卫戍哭笑不得,从外稍间提进个小吊炉,上头咕嘟咕嘟正煨着一砂锅肉粥,香气弥漫。 “照着你的法子我闷的。” 卫戍得意,盛一碗吹着喂姜瓷,姜瓷埋怨: “你还没好,叫宋二嫂做些饭就是了。” “不好,太难吃了。” “现在挑食了?你从前不是吃的好好的。” “那是没尝过好滋味,尝过了,就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卫戍淡笑,伺候姜瓷吃过粥哄她再睡会,姜瓷昏睡一天实在不困,背上又火辣作痛,趴在床上呲牙咧嘴实在可怜,卫戍心里难受,叫卫戎又把程子彦请来。 程子彦用了薄荷一样的药膏,姜瓷后背顿时没那么火辣,又上了熏香,才睡过去。卫戍轻着手脚拽程子彦出去,才出暖阁,程子彦就扣住了卫戍腕子。 “没事了。” 卫戍抽回手,程子彦神情淡然。 “中午来时你这兵荒马乱我就没问,你这伤是怎么回事?且从漭山下来没有即刻回来复命,如今回京了又没及时去见主上。” “老头子恼了吗?” 卫戍嗤笑,程子彦摇头。 “老头子精着呢,这会儿想必心里有数了。程子彦,有人要嫁祸你。” 程子彦杨眉,卫戍把砂锅里姜瓷吃剩的肉粥盛出来呼噜呼噜吃起来,他也饿坏了。 “到底怎么回事?” 程子彦耐着性子等,卫戍才放碗他立刻追问。 “有人知道我去漭山,且买通山贼要我性命。” “怎么可能?” 程子彦皱眉,黄雀卫隐秘,行事身份更是秘中之秘,甚至同为黄雀卫之人也只知自己而不知他人。他略做思量: 第35页 “主上身边不干净。” 卫戍点头,这真是要命的事,坏在根源。卫戍摸出自己黄雀令在手: “程子彦,永华州苍术县的县丞顾正松,认识我这黄雀令。” 第十七章 程子彦霍然起身,隐隐怒火。 “老顾越发不堪了!” “嘁,你恼什么?我还没恼呢……” “他嫁祸我!” “别说的这么严重,也就是在我跟前嫁祸你,离间咱们二人罢了,对你没什么影响。” “我程子彦的名声,不允许沾染半分尘埃!” 卫戍勾唇邪笑,从三年前太上皇另立一支黄雀卫开始,顾允明就视他如眼中钉,却苦于不知他到底是谁,顾允明有一种要被取代的危机感。黄雀卫分工明确,自分支后顾允明管明卫戍管暗,顾允明做什么卫戍都知道,可卫戍那头,顾允明却一概不知。 “太上皇这么沉得住气,他不准备给你个公道?” “公道?” 卫戍想起姜瓷的话,笑了: “说什么傻话?亲爹还不能给我个公道,我指望赏我饭吃的主子给我公道?” “你倒看得透。” “从小尝遍人情冷暖的好处。但我和老顾新仇旧恨,不能善罢甘休。” 想起顾家欺辱胖丫,卫戍这会儿忽然觉着丝毫不能忍耐。 “要说起来,老顾从前虽不俗,这几年却着实不堪,主上心里既然有数,也该分出个高下取舍。” “啧,程子彦,要是你,一条养了快二十年的老狗,在外头不管怎么张扬惹事,在你跟前永远乖顺听话。另一条才养三五年,能看家护院抓老鼠,但在你跟前张牙舞爪镇日吠叫,你喜欢哪个?” 程子彦无话可说,卫戍嗤笑: “老头子舍不得。” “那你怎么办?” “等过了年再说吧。” “你这么拖,老顾未必愿意等,怕是还得下手。” “就怕他不动手,老头子讲究多的很,谁不叫他过好这个年,谁好过不了。” 程子彦笑了,指着他: “你这坏胚子。” 两人笑一场,程子彦忽然感叹: “能为你挡鞭子的姑娘,合该她才能打消你不想娶亲的心思。” “她的好,你又怎么能全知道。” 程子彦夸姜瓷,卫戍高兴。 “也是我蠢,原想卫家的事,我担了恶名,给个台阶都下了算了,谁知他们却不知足,偏要把我逼入穷巷,看来卫北靖不逼死我不甘心。” “那你怎么办?” 程子彦嘲笑他: “堂堂黄雀卫少将军这幅狗样子,也真是叹为观止。” 卫戍斜睨他: “要不是小爷还用得着你,定打你个不能自理!” “谢少将军留情!” 程子彦笑着走了,卫戍看他逃得快,嘴角淡淡笑容,转过看向暖阁时沾染几分无奈。 半夜,姜瓷发热,卫戍因守着,及时发现,把程子彦留的药灌下去,第二天醒来时,姜瓷只觉浑身黏腻虚软无力,伤口虽疼却已可以忍耐。但转眼看见床边靠着个矮榻,卫戍蜷在上头睡着,眼下乌青的憔悴。 他怕是守了一夜。 姜瓷忽然想起他们初遇那一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怕冻坏她,也添柴烧火守了一夜。 “卫戍……” 姜瓷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但卫戍还是立刻惊醒伏上床边: “怎么?” 见她张嘴,送一杯温水喝了,姜瓷才指着外头: “你去歇着吧,我没事了。” “你别乱动,程子彦说你这伤要是裂开就得上针线,那就留疤了。” 卫戍把姜瓷按趴下,看外头天明了,索性起来: “你有事叫我,我就在外头,昨日老九送礼来。” “他们,昨天看见了?” 想想也是,都在酒楼下头了,可没人替卫戍出头。 “卫戍,你跟了九皇子五年,你们该情分不俗吧。” “还好,但不如贺旻。” 他和老九同病相怜,见面一起丧,谁也扶不起谁。不如贺旻,鼓励老九,为老九出谋划策,扶他立势,他们才是真的不俗。但到底五年情分,贺旻又是他荐给老九的,所以他们三个总凑在一处。 “你歇,我一会送饭进来。” 姜瓷趴着,总觉气不顺,想动一动,卫戍立刻又按住,无奈又愤怒: “你别动。” “我,我上不来气。” 卫戍便探手去她身下,将她整个垫起来,慢慢翻身侧躺。过程中卫戍手掌碰触到一团柔软,两人都尽力忽视,卫戍还是红了耳根,他匆忙走出暖阁,高叔等在那里,将礼单给他,他扫过一眼: “都搬去夫人库房。” 高叔应声,又踟蹰半晌。 “说。” “您叫杜鹃和石榴来伺候夫人,石榴去烧水了,可杜鹃说她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懂伺候人那一套……” 卫戍神色渐冷。 石榴人如其名一张喜庆圆脸,杜鹃却有几分妍丽之色,从前卫府没女主子,卫戍生成那样又是她救命恩人,难免生出几分遐想,惯来围拢卫戍侍奉尽心,后来因太碍卫戍行事,才令没传不得擅入夙风居。 “既然不会伺候人,我要这婢女有何用?卖了吧,卖的银子买个会伺候的奴婢。” 第36页 高叔脸色一白,却不敢再为杜鹃辩解,匆忙去了。 卫戍越想越气,他好心救助,却养贪了这些人心。三四年了宋老二两口子饭菜做的仍旧难以入口,他伤重回来除了烧热水,都是姜瓷照顾他,如今姜瓷也伤了,没人伺候洗漱,连口热水也是他喂的。 做主子做到这样境地,世间少有。 “阿肆!把贺旻给我叫来!” 卫戍一声厉喝,把墙角蹲着的阿肆吓得险些扑倒。 贺旻听阿肆十万火急的传话,撩袍子骑马来了,见卫戍大马金刀坐在外稍间,以为事态严重,谁知卫戍开口竟问他要人。 “什么?” 贺旻以为听错。 “奴仆不成奴仆,要个人来教教,教不好就卖了换了。” “何必这么麻烦,我先借你几个人使就是了。” “不必,就要人教。” “连我你也信不过?” “姜瓷伤了,如今谁我也信不过。” 卫戍斜睨贺旻,眼神凉薄,贺旻略思量,顿时歉然: “是我思量不周,卫家如今怕是最容不下你这新娘子。我这就回去,午时前就把人给你送来。” 卫北靖耿直,董泠儿却无孔不入,贺旻的人若被收买,毁的还是他二人情分。 “贺旻,多谢了。” “没得和我客气,昨日的事,我和老九心里都不舒坦。” “我明白。” 老九身份特殊,他没那么矫情。贺旻点头,催马离去。前脚才走,卫戍提了吊炉进暖阁,还没盛出饭来,外头一阵吵嚷,杜鹃的哭声凄厉尖锐,姜瓷小心看卫戍脸色,心知这杜鹃怕是得不了好了。 杜鹃是一路冲进暖阁,噗通跪下,哭声刺的姜瓷耳朵眼脑仁儿疼。卫戍坐在床边,掂着碗,面无表情看着她。 “公子不能这么无情,我跟了公子两年,事无巨细照料公子,公子不能这么狠心有了夫人就厌弃我……” 她斜睨一眼姜瓷,竟有埋怨之意,姜瓷哭笑不得。 “那你说怎么办?” 卫戍忽然缓和神色,甚至温柔询问,杜鹃面色一喜: “我是不走的,往后如从前一样伺候公子!” 杜鹃直起身子满怀希冀,卫戍点头: “伺候我就不必了,我有阿肆。婢女归夫人掌管,你要伺候的,是夫人。” 杜鹃哽住,显然不愿意。卫戍眼光放远,外头高叔与石榴阿肆阿远,还有宋老二夫妻都站在外头。 “你们都知道,爷一直不娶亲,是因为不想娶,如今既然娶了,说明夫人于爷来说至关紧要,伺候不好爷无所谓,但伺候不好夫人,只有卖出去这一条路。” 屋外众人震慑,卫戍叹息一声: “爷当初怜惜你们才救了你们收容在府,但你们不该拿爷的心软,来拿捏爷。” 卫戍低头,眼神森冷盯住杜鹃: “瞧不起夫人?” 他转头向阿肆阿远: “拖下去,即刻发卖,不管什么去处。” “公子!你不能这么无情!就是这女人挑唆你!” 杜鹃大哭,阿肆进来,阿远却迟疑在门外。阿肆跺脚去拉阿远: “你蠢?没听公子话?你没见别家奴才是怎样?” “可我,我不是奴才啊……” 阿远茫然,阿肆这回也冷了脸。 “你不是奴才是什么?公子花银子救你,你不做奴才做小爷?” 阿远仍旧一脸不敢苟同,杜鹃得意,竟高声斥责姜瓷,卫戍眼中怒火炽烈,高叔急了,抖着手和阿肆把杜鹃扯出来。杜鹃的叫骂在院子里格外尖锐,骂姜瓷勾.引卫戍,陷害忠良。 “白救了一场呢,狼心狗肺的东西。” 卫戍嘲讽冷笑,低头看着手里的碗。 “阿肆,爷是从哪救回来的?还卖回去。” 杜鹃骂声戛然而止,她终于知道恐慌,也终于知道谁掌控着她的命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她扑到暖阁窗口,抓着窗棂哭喊: “夫人!你救救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不做妓子!公子把我卖去妓坊是要了我的命啊!” 姜瓷张了张嘴,卫戍森然回头: “闭嘴!你要留个姑奶奶踩你头上拉屎拉尿?” 姜瓷悻悻闭嘴,卫戍才悠然道: “你只是回到原本该你在的地方,是你爹娘卖你去的,你委屈什么?是爷对不起你?还是夫人对不起你了?” 外头的声音渐渐平息,石榴吓得瑟瑟发抖,阿远仍旧茫然。卫戍指向石榴,吓得石榴哆嗦: “能伺候好夫人么?”念念 第十八章 “能!能!” 眼光扫向宋老二夫妻,宋老二噗通跪下来,抖抖索索: “奴才定给夫人做出可口饭菜!” 阿远后知后觉害怕,宋老二扯着他一块走了。 他们从前是可怜,也都知道卫戍救了他们,舍不得苛责他们,于是一步一步越线。他们心知肚明,在卫府,主子没主子的威严,奴仆没奴仆的尽心。做奴才的生在卫府,简直是人间仙境。 午时前贺旻送个老嬷嬷来,姓杜。杜嬷嬷不苟言笑,格外威严,看着清冷的主人房跟伤着的主子,还有那零星几个眼含畏惧却什么都不懂的下人,觉得工作任重道远。 “先学会怎么伺候主子。” 第37页 卫戍吹冷药小心喂姜瓷,杜嬷嬷叹气。 “公子,奴婢来吧。” 转头向石榴: “你来看着我怎么侍奉夫人吃药。” 杜嬷嬷手轻嘴轻,服侍的极为舒服,姜瓷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慢慢到享受,卫戍看着姜瓷,朝她笑笑。 石榴学的用心,阿肆勤快有眼力,高叔忠厚,宋老二夫妻虽有些奸猾却胆小,卫戍这一下震慑,杜嬷嬷教导工作开展顺利。姜瓷总算舒坦些,卫戍也能歇着,一晃三四日,贺旻过府来看,顺便告诉卫戍,董泠儿如今闹着要出家做道姑,外头沸沸扬扬传着卫戍如何欺辱弱女又不肯负责,逼的人没活路云云,骂的口不留情。 “觉着这事儿耳熟么?” 卫戍偏头问姜瓷,姜瓷讷讷点头,于水县时王玉瑶也来过这么一出,她还以为世家大族的姑娘会高明些。 贺旻走后卫戍叫卫戎。 “今儿夜里把董泠儿挂梁上。” 姜瓷惊愕。 “别叫她死了,告诉她,她要寻死,小爷帮她。她要毁她清白的人娶她,小爷也帮她,叫她好生等郎君。” 卫戍脸色森寒,姜瓷觉着发冷,往里缩了缩,卫戍发笑: “你怕什么?” 姜瓷摇头,卫戍眼光扫在姜瓷背脊。 “姜瓷,卫将军忽然发疯,董泠儿功不可没。这两鞭子若打在我身上也罢了,却打在你身上,就不能善了了。” “那你,你预备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卫戍又邪笑。姜瓷想想这事,也确实憋屈。 “你说她,她都这样了,还硬逼你做什么?” “娘早死爹不仁,她觉着全天下都欠了她,不敢得罪卫家人,毕竟她仰仗梁夫人过活,却在我身上可劲儿作。从今年春天开始,头一回春天游湖,买通艄公钻我船上,她跳水,艄公要推我下水救她,我把艄公踹下去了。第二回 就跟于水县那样,跑去酒楼钻进厢房,她不知道我前脚进门后脚走了,屋里只有贺旻。第三回叫卫将军亲信传话说卫将军找我,谁信那鬼话,她却万事俱备,不巧两个行商走错屋,中了药……” 姜瓷嘶声冷气: “倒是个狠人。” 待自己也这样狠,为算计卫戍不惜把自己都舍下了。 “她这样,难不成对你真有心思?” “心思?都宠着她顺着她,遇上个对她不假颜色的,就想征服,就这么简单。事情闹到这样,她觉着都是我错,我得对她负责。甚至还觉着因为她我或许可以回将军府做大公子,我该感激她才对,但我偏没有,所以我狼心狗肺。” 卫戍笑的没心没肺,姜瓷沉了脸。 “这么?生气了?” 卫戍刮她脸皮,笑容更深了些: “还是……心疼了?” 姜瓷斜睨他: “没个正形!” “嘁!日子已经这么苦,还要一本正经吃苦,哪里还能活下去!姜瓷,你不觉着如今苦么?” “哪里苦?高屋软枕衣食不愁,还有人伺候,这日子怎么苦了?” “不苦?” “不苦!好得很!” 两人别嘴,杜嬷嬷领着石榴捧药进来,姜瓷顿时苦脸。 程子彦虽医术不俗,她伤势好的极快,可这药下的真重,隔一个时辰就得吃一回,一天得吃五六种不同药。她不知道程子彦给她把过脉后,出的方子是把她林林总总从小到大的毛病都一齐治上了。 这天夜里,卫将军府鸡飞狗跳,董泠儿再度悬梁,因没事先和丫鬟商议,真是吊的还剩半口气才被巡夜婆子发觉,心惊肉跳的救下。几次三番寻思闹的太多难免叫人腻味,原本沸沸扬扬的传闻反而因她再一次悬梁平息下不少,她醒来后歇斯底里的大哭,然后安静了下去。 梁文玉觉着反常,却又问不出什么。 日子忽然清净下来,姜瓷被打后第十一日,她慢慢活动臂膀,微微撕扯发疼,卫戍一把拉住她胳膊。 “别乱动。” “程郎中真了不得,我都觉着活不了了,才十来天又生龙活虎了。” “他下的都是重药,好的慢,我们的活儿没法干。” “你们平时都干什么?” 姜瓷顿时来了兴致,顺着问去,卫戍冥想: “寻常也没什么,刺探消息,护卫主子。” “哦。” 确实平常,姜瓷有些失望,将卫戍归类在地主家护院层类,只是跟的主子了不得。 “还半个月就过年了,咱们这还清锅冷灶的,不备年货么?” 卫戍愣了下,他从来独过,年不年的确实没分别,可今年……他却是个有家的人了。这层认知叫他忽然升腾起喜悦,有些激昂。 “备!” 他转头欲吩咐高叔去准备,姜瓷却忽然拉住他,眼神晶亮带有乞求。 “我去!” 卫戍愣住,没想着她这样大兴致。 “我没踏实过过年,今年头一遭,有新衣有首饰还有钱花,我去,行不?” “你伤还没好。” “落一层厚痂了,我小心点!” “那……” 姜瓷攀上他手臂摇晃,眼瞳水润闪亮的乞求撒娇,卫戍恶趣起来,邪笑: “求我!” “求你求你……” 第38页 猫儿一样细弱娇软的声音,卫戍心都化了。 “阿肆,备马车,你跟包子侍奉夫人出门。” 包子?是谁? 石榴一脸迷茫。 马车备好,卫戍仔细检查,垫了厚厚棉垫又铺了雪狐皮,把姜瓷安置进去,又给她盖了皮毛斗篷塞了手炉,窗子钉了一层望月纱,叫她既能看见外头又吹不到风,卫戍这才放她出门。 “公子怎不陪夫人一同去?” 暗处,卫戎的声音微弱传来。 “难得她高兴,我若陪在身边,叫那起子人瞧见闲言碎语,没得又叫她不高兴。” 卫戍盯着马车走到胡同尽头,转弯消失。 姜瓷把沉甸甸的荷包揣进袖笼,却摸见了另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她疑惑摸出来,待看清花色,想起方才卫戍扶她上车,想必那时候偷偷塞了荷包进去。她心里顿时满的要溢出来的柔软,揭开去看,一袋子一两的小银锭子,还有几张银票。 姜瓷从没试过花银子,从前过年便是花一个大钱买两朵绒花也得再三思量。如今卫府也算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要过年自然吃吃喝喝。卫戍想必没什么亲戚拜年,但贺旻程子彦或许会来。她寻思着,吃吃喝喝的东西先定下,干果点心蜜饯也必不可少,年下采买众多,铺子里她挑好阿肆挤着定,付了银子出来松口气。接连逛了几处,连活禽都定下了,还号了一头羊半头牛,定了日子宰好送去。 待忙完这些,路过布庄,寻思过年得给卫戍做两身新衣裳,遂进去拣选布料。她从前自己做衣裳,是以瞧着身形就能估个大致尺寸,报了尺寸欲交定银时,石榴一把拉住。 “夫人,您不给自己做两身?” “不必了,前些日子才做了几身。” “夫人,您瞧那匹,和您给公子选的花色登对,样式登对。过年了,您和公子是夫妻,也该穿的登对呀!” 石榴笑的喜气,说的姜瓷心念一动。 夫妻,登对…… 她鬼使神差指着那匹料子,也给自己做了一身。 从布装出来的时候脸还红着,忙了半日,背脊隐隐作痛。 “夫人,对面是茶楼,咱们歇会儿吧。” 姜瓷正要登车,阿肆指着对面。姜瓷确实也累了,遂点了点头,带着石榴进去,阿肆停好马车也跟进去。小二引领,将她们带去二楼雅座,却并没去厢房。 姜瓷点了两壶茶几碟子点心,逛街过后这么歇着,确实惬意。 她眯眼享受没有片刻,眼前的光忽然暗了下来,抬眼去看,就对上了董泠儿苍白的脸。 “你很得意吧?卫郎为了你,恨不能杀了我。” “有什么得意的,我相公为了我,那不是天经地义?” 姜瓷对董泠儿没什么可客气的,依她算计卫戍,跟她刻薄都便宜了她。董泠儿脸色又白了白,嘴唇颜色浅淡容颜憔悴,没带围领的脖颈上,一圈青紫。 董泠儿不请自来,姜瓷的话令她短暂失神后,她竟笑了笑,自顾自坐下。 “巧遇是缘,我倒想和你说说话。” “我却没什么和你说的。” 姜瓷起身。 “怎么,怕了?” 董泠儿奚落,见姜瓷不为所动就要走,立刻道: “同卫戍有关的事,你也不想听?” 姜瓷厌恶: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也不想听。” “可这些话,不从我嘴里说出来,他不会告诉你。” 第十九章 董泠儿回头,幸灾乐祸的笑: “姜瓷,你也不想将来被撵走的时候,连为什么都不知道吧?” 姜瓷倏然回头,董泠儿笑: “你一定会被撵走的,我的事一旦了结,你一定被撵走。” 她的笃定令姜瓷疑惑,莫非被察觉什么?还是卫戍……她鬼使神差又坐下。 “夫人?” 石榴担忧。 “你和阿肆下去等我。” 石榴还想说什么,阿肆却拽着她急匆匆下去。 “阿肆,是不是得跟公子说一声?” 才下楼,石榴焦急,阿肆却在走到大门口时忽然站住。石榴茫然抬头,看阿肆望着一处笑,顺着看过去,就在对面酒楼窗户里看见了她家公子。 楼上,董泠儿见姜瓷坐下,才露出得意笑容,姜瓷淡然道: “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董泠儿忙收了笑暗自恼怒,却又不敢再多动作,怕姜瓷真就走了。她有些疑惑,姜瓷当街为卫戍挡鞭子,命都不要了,该对卫戍多情深,但为什么对这样的事似乎没多少惊惧?但……只要情深,总有机可乘。 “这话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董泠儿沉了沉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太上皇尚在位时,有一位宫女所出的敏柔公主,身份低微,二十岁才赐婚,尚公主的也只是四品官家子弟。雍安二十一年太后生辰,刺客行刺,护卫被牵缠,黄雀卫无奈,扯着敏柔驸马推过去给太上皇挡刀子,公主竟挺身救驸马,被刺客所杀。太上皇追封公主,又册封她的独女为玉和郡主。后来……” 董泠儿讽刺的笑笑: “没两年,驸马疯了,火烧公主府,郡主倒逃过一劫,太后把她接进宫抚养,可那时太后已病入膏肓,没二年薨逝,太上皇禅位,她在宫里,终究一个身份尴尬。” 第39页 董泠儿看着姜瓷: “姜瓷,你该明白这种在出身上没法弥补的低贱。你知道九皇子吧。他也是宫女所出,所以玉和郡主和他走的很近,那时候,卫郎还是九皇子侍读。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姜瓷眉头一皱,董泠儿看着她脸色,得意的笑笑。 “你对卫郎很好吧,他是个知恩且念情的人。但就因为念情,你的情份再深,总抵不过少年时青梅竹马相携走过困境的情份。那些年,卫郎为护着郡主,打架生事,生生落下的纨绔之名。你为了他可以不要命,他为了郡主,也可以不要命。你得谢我,不是我在这里头,他早求娶郡主了。他舍不得委屈她,烂摊子总要有人清理,留下个清清白白的卫戍,还给玉和郡主。所以姜瓷,你早晚会是个下堂妇!” 董泠儿自己说的解气,咬牙冷笑,笑容却僵在脸上。姜瓷这神情波澜不惊高深莫测,她到底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这话可不是我编排来骗你的,整个盛京谁人不知卫戍喜欢玉和郡主?你随口打听就知道。” 她补了一句,姜瓷看着她。 董泠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对面酒楼窗户里,程子彦走到卫戍桌边坐下,自顾自斟酒。 “咦?” 他顺着卫戍眼光看见对面二楼窗户里坐着的两个姑娘,疑惑出声: “这是怎么个戏码?” “能有什么戏码,自然是极近挑拨了。” “会上钩么?” 卫戍笑着摇头: “我那娘子,生来纯善,好骗的很。” “啧啧啧,那你还坐的住?” “娘子未曾召唤,坐不住也得坐啊。你这是从哪来?” “从卫侯府来。” 程子彦一脸晦气,卫戍忽然来了兴致,往前凑了凑: “怎么?” “你那好堂兄,把你那祖父气的中了风。” “啧啧啧。” 卫戍摇头叹气,没有幸灾乐祸,但也没有丝毫忧心。 “早说了不成器,实话说,卫家除了卫将军,实在没一个能扶得上墙。卫侯恼怒撵走卫将军,这么多年了,那么多子孙,硬是没找出一个堪用的,老头也怪可怜。” “是可怜,一大把年纪还得操持一家,你就没想帮帮他?” “和我有什么相干。” “卫侯若知道了……怕是无论如何也会把你叫回去。卫将军和卫侯都刚硬,父子谁也不肯低头退一步,但你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我连卫将军府的公子都不是了,跟卫侯府又有什么相干?不提这些了,喝酒!” 才端起酒杯,忽然一声断喝。 “卫戍!” 卫戍眼瞧着程子彦,嘴角却忍不住扬起,下一瞬酒杯劈手被人夺走,怒气冲冲的姜瓷一下凑到他跟前。 “你忘了程郎中说的!不许饮酒么?说!喝多少了!” 姜瓷气急败坏,才走出茶楼就看见卫戍坐在对面酒楼吃酒。卫戍挑眉往前看,姜瓷顺他眼神看过去,才总算发现了卫戍对面还坐着个人。 “程,程郎中。” 姜瓷讪笑,捏着酒杯局促,卫戍拉她坐下。 “置办怎么样?” 姜瓷掰着手指清算,末了道: “我合计还得打些银锞子,过年的,总得装些荷包打赏什么的。” 卫戍点头: “明儿吧,今儿时辰不早了。” 姜瓷也点头,拿起酒壶摇了摇,见一壶酒没少多少,脸色才略是缓和。才欲再说些什么缓和方才河东狮的尴尬,忽然酒楼上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高昂的说笑。 “我就问你!还有谁?除我卫家还有谁?那漭山我卫家势在必行!” 卫戍笑容转冷,瞥一眼已空了的对面茶楼窗口。 这时辰,还真是掐算的刚刚好。 程子彦还在揣测姜瓷,她这样平静,是董泠儿没说,还是说了,但她不信,或者不在乎? 然而愿意为卫戍挡鞭子的姑娘…… 楼梯传来的声音更热烈些,姜瓷和程子彦也看过去,见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楼上跌跌撞撞下来,中间一个眉眼硬朗体格健硕却显然还有几分青涩的……少年,脚下忽然一滑,极快的翻滚着到了一楼。 姜瓷吓得挤眉弄眼嘶声抽气,这听着就怪疼的。 那少年霍的站起来,众人忙收回眼光,只有姜瓷因怜悯慢了半步,少年顿时恼羞成怒。 “看什么!” 醉鬼惹不得,姜瓷讪讪收回目光,少见却在看见姜瓷身边人时勃然大怒,冲到跟前咬牙冷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目不识丁的市井小民!听说你娘青楼出身,难怪这么会勾人,勾的那坏心肠的废物不肯娶我表姐!” 这话简直恶毒,姜瓷倒抽一口冷气,还没发怒,卫戍轻飘飘的声音已传了出去。 “卫二公子,言重了。” 甚乎轻柔的语调,然而了解卫戍的人,譬如程子彦,此刻正默默寻找可以遮挡之处。 卫煦戒备的盯着卫戍: “言重?你敢做不敢叫我说?你招惹了她却不肯娶她,你简直……” 卫戍站了起来,卫煦的话戛然而止,警觉的一手摸在腰间。卫戍淡淡笑着看过去: “你这蠢货,真是一点没变。” 第40页 说着,长鞭如灵蛇探出直取面门,程子彦眼疾手快抓着姜瓷窜开躲避。卫煦到底醉酒,踉跄一下中在肩头,哀嚎一声扭头怒骂: “废物你别太过分!” “有你说的话过分?” 鞭鞭凌厉,卫煦狼狈逃窜,不过片刻酒肆一半已是狼藉,卫戍喊到: “酒家!你瞧见了,卫将军府二公子生事,找他赔!” “是是是!” 酒家快哭了,就算真是卫戍惹事,他哪敢找这混世魔王赔。卫煦却真哭了,卫戍想起卫北靖那狗脾气,卫煦回去还得招一顿打,顿时又高兴起来,两步上前,吓得卫煦连连后退。 他从小就恨卫戍,卫戍十二岁前他打骂卫戍都忍,十二岁后每每招惹都是自己鼻青脸肿,他对卫戍,又恨又怂。 卫煦鲁直,又自幼混迹军中,他和兄长卫骏的功夫都是卫北靖亲传,卫北靖擅鞭,一条挂着铁刺的长鞭使的出神入化,但卫煦兄弟二人却都不擅鞭,唯独卫戍。卫戍算自学成才,从前在将军府时武师护院都请教过,学的认真拼命。不过卫北靖的长鞭沉稳有力,卫戍的长鞭迅猛灵活。 看卫煦就知道了,绕是功夫了得也躲不开,抽的如同花栗鼠。 卫戍丢了一锭碎银子,邪笑: “买副猪脑补补。” 卫煦气的不敢回嘴,卫戍心情大好,转头从桌下拉出姜瓷。 “走,吃饭去!” 吹着口哨拉着瞠目结舌的姜瓷走了。 姜瓷不是没见过卫戍打人,但是亲弟弟还抽的这么不留情面的,当真少见,也只有卫家如此了。 姜瓷决定痛踩落水狗,走到卫煦身边时她站住。 “我虽大字不识,又出身市井,甚至我娘在青楼做过丫鬟,但自小我娘教我要谦恭有礼,比不得卫将军府好家教,当街打人,口出恶言。” 从前再是打骂卫煦也没觉着自己不对,可如今这小娘子淡淡的话竟叫卫煦脸红。他心里暗骂,当老子的上梁不正当街大人!都是亲爹坏了卫家名声! 卫戍耐心等姜瓷说完话才拉着她走,假夫妻出门,冷风吹来,想想卫煦脸上纵横交错的痕迹,姜瓷神清气爽。 “董泠儿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 第二十章 “啧,没得恶心小爷,是青梅竹马,但不相好。” 卫戍皱着眉头笑,姜瓷竟暗暗松了口气,她忽然惊觉她似乎并不如方才在董泠儿面前所表现那样淡然,她好像……还真的有些在乎? 姜瓷心里惊跳,她怎么能在乎? 卫戍却有些高兴,没有隐瞒。 “那姑娘初时确实挺好,但不到十岁的孩子,好又能好到哪里?你应该知道,我顶恨算计我的人。” “算计?” 姜瓷惊诧。 “我这人,从小命贱,又渴慕善待,她对我温言软语一句,我恨不能拿命回报。所以她一而再再而三利用我替她出头,打的皇宫没人再敢欺负她。我原也乐意,我名声本就不好,要能换朋友安康也没什么,偏偏……” 卫戍冷笑: “外头疯传我喜欢她,这话怎么传出去的我心里有数,原想她要真有这心思,终究一块长大的,遂了她也成,但原来我自作多情了。直到去年我偶然听到她和别人说话,原来我对她好在她看来是痴心妄想,她嘲笑我利用我,却厌恶我低贱。” 卫戍看着姜瓷笑: “姜瓷,你明白那种恶心吗?她在对着你时极近温柔关怀的引.诱……” 姜瓷想了想,确实怪恶心,但又觉得卫戍其实不必和她解释的这么细,她认真看着卫戍: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卫戍失笑: “你不该知道么?娘子!” 姜瓷的心猛然慌跳,这是卫戍头一回慎而重之的唤她娘子。这个称呼,代表着什么?她愣了愣,心里竟仿佛慢慢开出花来,似乎春暖了。 她抿着嘴偷笑,卫戍拉着她手摇晃,假夫妻两个竟如孩童走过街市,阿肆与石榴坐在马车上跟在后头,看着前头两个主子,窃窃私语不住嬉笑。 姜瓷着实累坏了,一回去洗漱就睡下了,卫戍等她睡着又出去,转去东边独立三间的书房。卫戎等在里头。 “查查,夫人的身份怎么这么快就传到盛京的。” 卫戎应声,递来一封文书,卫戍展开看上头十来个人名,却已勾划了大半。 “顾将军先挑了。” 卫戎不大高兴,卫戍淡淡扫着剩下四个名字。 “无妨,他是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指着名字道: “这个送到城西废宅,这个送去妓坊,这个送去京郊田庄,最后这个叫康虎的,带去孔府。过了第一回 合再说。” 每年年底都会有这一遭,黄雀卫伤亡退役进行择选填补,今年他这里因伤退了两个。 卫戎领命退去,向来熟门熟路,翌日便安排四人试炼,他择选其一,亲自去了孔府。 康虎出身平民,投军一年多,因忠厚和武艺出众被选出,统领说若挑中了他,往后平步青云,他满怀憧憬,然而一早收到消息去孔府做护院,他内心是绝望而拒绝的,可他还是去了。 因为统领告诉他,军中已退了他,他要不去孔府,就面临流落街头。 满腹愤懑的康虎到了孔府,年老的管家接他进去,他看着萧条不见人影的孔府,心里愈发难受。老管家安置他住在偏僻处一间破漏瓦房,讳莫如深再三交代: 第41页 “别乱走,叫你才能离开这院子。” 老管家出去,康虎使劲儿回想,是不是统领说的话他漏了什么,怎么就从吃皇粮的忽然变成个护院了?但他老实,老管家不叫他出去,他真不敢出去,想不通心烦,索性在院子里练起拳来,虎虎生风。 傍晚有个丫头来送饭,康虎擦着汗叫住她。 “这孔府做什么的?我是新来的,我得做什么?” “你听管家吩咐就是。” 其貌不扬的丫头看起来也高深莫测,康虎隐隐觉着不对,吃过饭躺在床上,看着屋顶露出来的星星,越想越不对。正攥着被子,外头忽然传来些微声响,似乎打斗嘶喊,他忽的坐起来冲出去,却在门口时堪堪停住。 老管家说,不叫不能出去。 他急的攥紧拳,却定在门里一样不动,细听夜里清晰传来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忽然一声厉呼: “康虎!” 康虎立刻如箭窜出,朝着来声处掠去,就见几个黑衣人纠缠老管家,白天不良于行的老管家此时身手了得,但终究寡不敌众,康虎窜进解救他,却不恋战,拽着他蹿逃出去,老管家在他耳边指点方向。跑到后院假山,老管家随手一拍,假山背后竟开出一门,二人挤进去,石门合住。 康虎一看,这不过是个狭小的密闭空间,不能逃脱。康虎皱眉,形势不利。老管家喘息声传来,呼唤康虎,康虎上前。他拿出一枚令牌递给他。 “你可知……这是哪?” 康虎摇头,老管家瞧着不好。 “这是……九殿下暗桩……” 康虎眼瞳骤然一缩,他听说过。皇帝有子十三,至今未立太子,已成年的八位皇子暗中角逐。 “康虎,我不成了,临危受命,这里……交给你了,你定要对九殿下忠诚……” “管家,殿下的暗桩,怎么可能交给我一个新来的。” 康虎神色转暗,对老管家已起疑心,老管家苦笑: “旁人不会,但九殿下……他势单力弱,不然也不会央人从军中择人,早自训兵马了……” 老管家咳嗽,一口接一口吐血,将令牌塞到他手里,指着地下。 “府中藏有一批兵器,不能……不能叫他们发现……” 康虎暗叫不好正要推脱,老管家忽然抽搐几下断了气,康虎苦着脸,手里沾血的令牌烫手的很。 骑虎难下,他如今临危受命已成九殿下麾下兵。他抹一把脸,仔细捋了捋老管家的话。他指着地下,怕是那批兵器就在这里,他若还躲在这里,逃不掉不说,那批兵器也一定会被找出来。把心一横,康虎揣着令牌蹿了出去。 白天荒芜的孔府如今糟乱异常,有人放火,还有吵嚷,他正欲脱身离去,忽然听见内里一声尖锐的嘶喊。 丫头! 康虎顿足,咬牙深恨。他跑了,那丫头被抓住,还得漏!咬牙狠心,他又冲了回去,果然几个黑衣人扭着那个送饭的丫头,康虎抽刀杀进去,一阵乱砍,抓着丫头要跑,却被团团围住,看着腿上簇簇冒血,康虎朝天翻白眼! 出师不捷身先死啊…… “这儿藏的东西,谁先说,谁活……” 丫头顿时双眼冒光,一把推开康虎: “我说!” 然而她再张口,却没有声音出来,一股一股的血冒出来,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穿透的长刀。康虎一刀杀了丫头。 左右跑不了了,康虎丢了刀,一条腿使力站着,一身血污发狠的笑,一圈黑衣人围着他,比他笑的更猖狂。康虎嘴角一抽有些想哭,这算什么?这就没命了?老管家怎么不早死?早片刻断气,他什么都不知道,走也就走了。 “说。” 黑衣人举刀,康虎叹息着闭上眼。 “小爷什么都不知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为那么个废物搭上自己性命,值么?你说了,咱们主子许你宅子,银子,女人……从此你安生过日子,不好么?” 康虎苦笑。 好,当然好!但是……骗谁呢?这种时候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他说了,也得是个死。没有人看得起叛徒。 康虎比哭还难看的笑: “爷不知道!” 引颈就戮。 “好!” 黑衣人赞一声,眼神凶狠,举刀砍下。康虎硬忍着没哆嗦,却忽然听到一声呼哨,一阵乱箭袭来,黑衣人仓皇躲避,康虎屁股中箭,哀嚎趴地,几个灰衣人奇袭而至,团团举剑指向他,他一手捂着屁股,一手颤抖送出令牌。灰衣人在康虎希冀眼光里看见令牌,果然放松下来,甚至蹲身查看。 得救了…… 康虎呼出一口气,安心昏厥。 翌日,卫戍看着报书,脸色难看。 废墟的被乞丐阻挡,妓坊的沉迷女色,庄园的身陷陷阱…… 只有一个康虎,算是熬过了头一轮试炼,还不算全军覆没。 “送下一轮吧。” 卫戍交代过,转头回去。本昨日要去银楼,结果前日姜瓷采买的东西昨日系数送到,倒是忙了一日安置,厨房院子如今摆满另辟库房不说,连地下的小冰库也启用,鲜肉放了进去。 痛快花钱的感觉,姜瓷如今算是体会了,确实很痛快。 所以一早又神清气爽站在门口,等卫戍忙完,假夫妻一齐坐车出去,直奔银楼。待看见银楼柜上摆着样板澄黄银白的锞子,姜瓷艰难的咽了一口。 第42页 所以这东西,谁不喜欢呢? 卫戍觑着眼,觉着姜瓷实在太可笑。他交了三千银子,姜瓷便趴在柜上,认真挑选样式。直挑的口干舌燥,这样也好那样也好,还是临近晌午,卫戍不得不拍板,到底她看上的模子,一样做了几百只。 其实哪里用得着呢。 回去已过了午时,吃过饭歇晌还没起,姜瓷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嘈乱,她迷糊睁眼,隐约听见哭声,似乎就在身边。 “姑姑?” 这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正哭的卫如意。 “这杀千刀的蠢材!我才知道,遭了多大的罪啊……怎么就能打的下去……” 卫如意话说的乱,前一句是骂卫北靖,中间和姜瓷说,最后又说卫北靖。 “姑姑,我没事了,你别哭了。” 姜瓷一骨碌爬起来,心里又暖又难受,没人为她哭过。卫如意却吓得不轻,忙扶住她,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直盯她肚子。 “你……有没有……” 第二十一章 姜瓷顺她眼光看过来,顿时大窘,忙着摆手。 “没有没有!” “那还好。” 卫如意松口气,幸而没怀身子,不然可怎么是好。想着,又期期艾艾落泪,哭苦命的卫戍不慈的亲爹。 “我那闭塞,才得了消息,忙来瞧瞧你,可好没事了。” “姑母留下过年吧。” “不成不成,我久不在京,很不喜欢吵闹,我来看看你,倒是前些日子友人探访,这回来了总也得回访一下,过两日就回去了。” 姜瓷想起卫戍说这几日也出门,遂同卫如意道: “倒是不巧,卫戍明日要出门。” “要过年了,他这是去哪?” “说是为九殿下淘换些新鲜年礼。” 皇子每年要给陛下皇后及太上皇送年礼,卫如意点点头。 “也好,这两日我陪着你,你在京中也没什么亲友,我这几位友人呀,府中都有和你年岁相当的姑娘小娘子,你交些朋友,往后也不至孤独。” 卫如意倒是为她思量周全,姜瓷想要拒绝的话拦在嘴里。她想起几次出去听见的话,觉得并不需要做这些,不会有人接受她。 翌日一早,卫戍出门。因卫如意在,姜瓷总得装一番夫妻情深,送他出门上马。卫戍才走,卫如意便拉她重新梳妆更衣,因石榴实在不懂梳头,还是卫如意的婢女给她梳妆打扮,戴了一副嵌浅色宝石的钗环,换了一身衣料名贵的华衫,带她出门。 姜瓷很局促,她从未经过这般场面,卫如意拉着她手宽慰: “无妨,都是我的友人,很是亲和,你就寻着能说上话的小姐妹说说话。” 姜瓷点头,但有些不安。 马车摇晃,停在一处巍峨府门外,卫如意一掀车帘便皱眉,府邸外停了许多马车。她叫丫鬟下去打听,才知曹府今日有宴,她正踟蹰,门内却来了一个嬷嬷,殷勤来到马车前,探头一看是卫如意,顿时笑了: “哎呦,是如意仙长呀!我们夫人前些日子还念叨您呢,您来了可不能就走,您要走了,我们夫人还不锤死老奴!” 说笑着招呼丫鬟来扶卫如意下马车,卫如意为难看向姜瓷。 “阿瓷……” 姜瓷僵笑: “那……” 话没出口,已叫人扶了下来。没法子只得跟在卫如意身后进去。姜瓷瞥一眼,门头极为巍峨,想来是个不俗的人家。 兜兜转转行去花园,渐闻人声,园中一处暖堂,许多衣装华贵的妇人三五成簇说笑,倒是一旁林子里,隐约见鲜艳衣角翩飞,莺声燕语娇俏清脆,该是姑娘们所在。 “没的闹,起什么诗社!” “哎呦,你年轻时没附庸过风雅么?还笑话人家。” 卫如意笑着走进暖堂,褪了围领与大氅,束着道人玉冠,暖堂里众人看过来,顿时笑起: “哎呦不容易!你竟进京了!” 说笑着凑过来将她围住,姜瓷一下被隔开,看着那边说笑,晾了许久,倒是引她们进来的嬷嬷赔笑: “这位……姑娘,姑娘们都在梅林里呢,您且去吧。这厢夫人们怕是顾不上您。” 她说着引姜瓷出去,姜瓷要与卫如意知会一声,奈何喊了几次,卫如意都未曾听见,她只得随着出去。 姜瓷进了梅林,却避着人走。倒是梅花开的好,实在诱人,她看着看着,不觉走到一处,忽然听见有人娇声发问。 “你是谁?” 姜瓷回神,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生的娇嫩貌美,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的大眼瞧她。 “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瞧着眼生?” 姜瓷一下怔住,才看见她信步而行,大约是闯进别人的所谓诗社了。这里团团围簇了十几个姑娘,丫鬟侍奉,一个个俏丽娇嫩衣衫妆容都精致华贵。 她抿着嘴唇,身份二字,在这里不如不说。 “莫不是不会说话?” 姜瓷垂眼,那几个姑娘面面相觑,转头拿了一副诗递过来: “也无妨,今儿是曹家姑娘生辰,咱们诗社作诗恭贺,你既来了便是客,不愿说话赏一赏也好。” 话说的和善,确实盛京也没听闻谁家姑娘是哑的。她递了诗作到姜瓷面前,姜瓷却更加局促,她不敢接。众人疑惑中,终于有人试探猜测: 第43页 “别是……不识字吧?” 世家姑娘大多精明,略是思量也就明白。姜瓷装扮不俗,如今甚至可说貌美,但这神情态势来瞧,十有八九便是如今风口浪尖上的那个女人。 场面一度尴尬的凝滞沉默,随即,几位姑娘竟下意识的退避几步,拉开了同姜瓷的距离。站在最中的红衣姑娘眼角略挑,见状冷笑: “还真是目不识丁?原来外间传闻并未是虚呢。” 有低低的笑声附和,姜瓷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抱歉,打搅了。” 她平静致歉,不卑不亢,在一众姑娘错愕眼神中挺直背脊走了出去。她想了想,循着来时的路走到暖堂,待要和卫如意说一声,却听见里头压低了的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带她来做什么?如今外头传的正盛,若知道她来我们曹府,那我们府上的姑娘郎君还做亲不做了?快带走快带走!你也不听听外头都传了什么,苍术县的市井小民也罢了,目不识丁,亲娘还是妓坊丫鬟!脏不脏!” 姜瓷倏然僵在门外,隔着衣衫一手攥住了颈下那个小小的锦囊。 她转身离去,叫马车先送她回去,再回曹府外等候卫如意。 卫如意是黄昏才回,一回来就找她,满是歉意。 “我以为你在林子里和那些姑娘们玩乐,谁知你竟先回来了。” 她粉饰太平的笑容在看见姜瓷浅淡礼貌的回笑时,也渐渐收回。 “她们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说不上沉痛,卫如意看着姜瓷: “但是阿瓷,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除非你们门户紧闭再不出门。你倒罢了,女人窝在后宅避着也没什么,可阿戍是爷们呀……如今外头总也在说,说你们般配。” 卫如意脸色发苦: “不管如何,许卫两家煊赫,阿戍出身是没得可说的,那些人就是不喜欢阿戍,能说的也就那么多,但如今……我今日也受了不少话,还是多年老交情在尚且如此,倘或是阿戍,怕是遭人白眼恶言更多,我就是心疼。” “对不住,姑姑……” 卫如意摇着头擦眼泪: “我在良辰观僻静,一年到头不见她们三两面,实在不算什么。你也别怨我这做姑姑的偏心,你的好阿戍必是知道,可旁人谁知道?便是咱们,我也了解你不多,我只求我阿戍能过的顺遂些。倘或你知书达理举止合宜,便是出身低些也没什么,前朝还有民女熬成太后娘娘的先例,其实也没什么,可你……” 卫如意无奈的摇了摇头。 姜瓷算不得粗俗,但她目不识丁,自然谈不上腹有诗书气自华,不懂穿衣打扮,更别提举止气度,她甚至没法子为卫戍打理后宅。 姜瓷总算明白卫如意在得知她出身时的震惊和担忧,出身确实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根本不是卫戍说的算什么。 姜瓷攥着手,她想到离开,可就算离开了,卫戍曾娶过这样一个娘子的事终究没法改变,他该遭受的一点不会少,甚至没准还落下更难听的骂名,贪一时新鲜娶个民女,过后又抛诸脑后,始乱终弃。那些人的嘴,什么话说不出来? “阿瓷,事已至此,便不求你如今日曹家梅林那些姑娘一样谈诗论道气度不凡,但你若肯学字学规矩,至少走在外头不叫人指摘取笑,也能为阿戍打理好后宅,叫他没有后顾之忧呀。你,你想想成么?只当是为了阿戍。” 卫如意甚至有些哀求,姜瓷看着卫如意,一刹那的惶恐,然而过后又想,她是要报恩的,总不能反倒连累卫戍。从前为顾铜她尚且什么都愿意做,为了卫戍,学规矩又有什么?总不会比从前还苦。 “好,好。” 她点头,卫如意高兴的很,连夜便去备了帖子,在京中择了两位颇负盛名的女先生。 第二日一早姜瓷便收到回信,那位宫里出来想嬷嬷是得空的,午后便可到府,另一位教书习字的女先生却不得闲,约年后才有空档。 “也好,你且专心学规矩,这位吴嬷嬷从前是伺候过太后的,太后殁了后太上皇便恩典放她们出宫,因在宫里几十年,家人早寻不到踪迹,这才留在京里做了教养嬷嬷。她为人严厉些,但严师出高徒,左不过也没多久。你先捡着人前的规矩学,倒是调香制茶刺绣那些女红,慢慢学也就是了。” 卫如意交代,姜瓷连番应了,就和石榴一齐去打扫出一处客院。卫如意看了又连连摇头,世家子弟的后宅,这也实在太寒酸些。但她也没再说什么,等午后与姜瓷一同迎了吴嬷嬷来,客套几句,便又去拜访友人了。 这位吴嬷嬷是听说过卫戍,近来也听说过他的夫人姜瓷的,甚至知道另一位女先生不是不得空,而是不愿来。但她什么也没表现,只上下打量了姜瓷,歇晌后制了一份教习计划,姜瓷不懂,但足够尊重,细细询问商议后略做休整,也就定了下来,当晚便留在客院用晚饭,算是先学一样,用膳。 姜瓷没这么吃过饭,实在拘束的不行,原本胃口不错,但小半个时辰下来,实在没吃几口下肚,饿着回去着急慌忙自己做了点垫垫,就累的睡了,连卫如意都没顾上去看。 第二天一早卫如意又早早出门,吴嬷嬷却是到了夙风居来,看过姜瓷衣裳首饰,搭配了两身,给她换上,又讲了这其中的搭配之法。姜瓷这才知道有些首饰跟衣裳是不能那么穿,有些颜色也是不能那么搭,样式更不能混着乱弄。吴嬷嬷讲过,叫姜瓷自己试着配一套,姜瓷忖着,冬日不好穿太清冷的颜色,便择了一身藕荷色衣裳,搭了几支淡黄暖玉的海棠花簪,家常穿着淡雅素净,又端庄大方。 第44页 吴嬷嬷点头,不指望她一鸣惊人,好歹不出错漏就成。 “夫人天分不俗。” “嬷嬷教的好,我到底不比那些年幼的,嬷嬷说的总要领会的好些。” 也谦逊恭顺,吴嬷嬷点了点头,脸色温和许多。 这一日便都在屋里,又学了几样发式,接下来便是妆容。吴嬷嬷也无奈,这丫头少的可怜不说,连胭脂水粉也短的厉害,遂瞧着姜瓷脸色容貌,荐了几样合适的,阿肆跑着买来,午后便又学了那些。 卫戍回来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先看见了小花厅里姜瓷与一位嬷嬷对面而坐正在用饭,那位嬷嬷还不时指点,手里一方小竹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虽然不重。 他脸色渐渐沉下去。 第二十二章 卫戍未曾惊动姜瓷,而是先去了书房,只待小半个时辰后吴嬷嬷走了,姜瓷在屋里扬声唤阿肆。 “公子今日是要回来的,怎么现在还不见?” 阿肆抿着嘴笑,看窝在书房的卫戍,卫戍这才理了理衣袍往正屋去了。 姜瓷才唤罢没片刻,就见卫戍掀帘进来,她高兴的迎上去,卫戍还没说话,她先在他眼前转了转。 “你瞧?好看么?” 卫戍上下看了,确实同她往日不大相同。 “嗯,好看。” 姜瓷这才发觉他闷闷的,立刻关怀: “怎么?差事不顺么?” “有什么顺不顺的,就是给老九淘些稀罕物件儿罢了。” “那这是怎么了?” 她跟在后头,他换衣裳她帮着理理,又倒了杯茶给他,卫戍手直接扣在她手腕上,另一手拿走茶杯,翻过来就看见她手背上淡淡的红痕,脸色难看。 “啊,这……” “为什么要学规矩?为什么要受这些苦?我生里死里,难道还不能为我娘子挣一份想过的日子?” 姜瓷终于明白他的沉闷因何而起,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她笑笑,又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小小的白嫩的手裹着卫戍的大手,凭白有些好笑,她便笑了。 “卫戍,你看我的手,好看么?” 卫戍只盯着那渐渐快要看不见的痕迹,很搁到心里去了,但还是闷闷回道: “好看。” “是吧,又细,又白,又嫩。可我手从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又黑又糙,还枯的跟鸡爪子似的。你说我受什么苦了?我如今锦衣玉食有人侍奉,还有花不完的银子,什么样的日子好?什么样的日子不好?我的好处我知道,但我的短处我自己也知道,你不是常说咱们……咱们是夫妻,那夫妻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好了,你也不好,你要是不好了,我也落不得好。所以你瞧,我想要变得更好,其实归根结底,是为我自己。” 卫戍静静听她说完,眼里心里还是姜瓷被吴嬷嬷拍了小竹板的事,心思又扭转回去,粗声粗气。 “我不在乎那些!” “我在乎啊!” 卫戍心狠狠一缩,没有人在乎过他,他看向姜瓷,看她兴奋的脸颊泛红眼瞳晶亮。 “我不想你受任何委屈,不想你被人用那样的话诟病,学规矩真不算什么,我也不是往后要时时揣着,咱们在一处,我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但你想,我赏心悦目了,你面上有光辉,我自己也觉着心里舒坦,这不就是你从前说的,咱们双赢么?” 卫戍不说话了,眼中淡淡笑意,姜瓷这才发觉她仰着头听他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凑的这么近,竟微微踮着脚趴在他胸前,她脸一红待要退下,他却忽然揽住她腰往回一拉,她顿时又贴了过去。卫戍低头,她慌得眼神躲避。 “嗯,你舒坦就好,绝不要委屈自己。” 他声音的沉显然带笑,醇厚有磁的声音撩的她耳朵发痒心里发痒,忙推他退了两步站定。 若非见她眼中是真的高兴,安稳,卫戍不会轻易妥协。自回京,她知道他身份后,嘴上不提脸上不显,但她一直在惴惴不安。若这样能叫她安心,那也是好的。何况吴嬷嬷他也知道,确实是个不俗且有分寸的。 “姑姑呢?” 卫戍这时才端起茶杯。 “说是今夜宿在朋友家,明日一早就出城回观里了。” 然而此时,该歇在友人处的卫如意,却踏着夜色回到良辰观。 “仙长回来了。” “嗯。” 在观中卫如意惯来肃冷,小道姑侍奉她到中殿便止了脚步。卫如意的规矩,非传不得擅入后殿。连婢女也留在了中殿。她独自走回自己居所,解了斗篷倒在美人榻上,长出一口气。 她累坏了。 才眯上眼,便传来一阵轻微叮啷声,由远及近,似乎环翠相撞,又似乎金属相连。卫如意微微抿起嘴角。 自后堂走出个人,二十岁的年纪,墨发披肩,长眉入鬓眉眼妖娆,说是男人着实娇媚,说是女子又实在身量修长,比卫如意高出一头还多,竟是雌雄莫辨,只喉上隐约见结。身穿烟紫薄纱衣,隐约露着身躯,两只赤足脚腕上带着一副银环,连着一条银链,那是一副极为精细的脚镣。 他走到卫如意身边,坐在地上毯子上,薄薄的嘴唇贴在卫如意耳朵上轻轻呼唤: “主人……” 声音低沉而魅惑。 卫如意慵懒的应了一声。 第45页 “可还顺利?” 卫如意睁开眼看他,带着些冷淡的责怪。他低头轻轻的笑: “青怜僭越了。” 卫如意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心里发痒,伸手摸在他脸上。 “想我了么?” 青怜侧脸贴在她手上,如猫儿温顺,来回摩挲,眼神缱绻的看着她: “想……” 这一声勾的人心颤,卫如意低叹一声。 “我也想你了,这不是连夜赶回来了。” 青怜往前伏了伏,趴在她怀里,男人醇厚的声音却柔软的能滴出水来: “累坏了吧,可还顺利?” “顺利。” 卫如意微微勾起嘴角。 “出身市井的小娘子,怕是受不得这些约束,吴嬷嬷那性情,那小娘子短不了受气,怕是没多久就要心生怨怼了。” “多嘴。” 卫如意嗔怪,青怜伏在她怀里,闷闷发笑。 “主人还真是为卫公子费心。” 卫如意钳住他下巴,看进他眼睛里: “怎么?吃味儿了?” 青怜垂下眼,卫如意才笑道: “他是我侄儿,如今卫家不管我,全靠好侄儿养着我,我自然得保他好好儿的,至于他活的痛不痛快,我这做姑母的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公子奉您若母呢。” 青怜调.笑,卫如意也讥笑: “我也视他如己出啊。” “己出……” 青怜蛇一样攀到卫如意身上,轻轻压上去,耳边私语: “主人,自己生的,才是己出。念着他,不如叫青怜努力,定会有小主人的。” 嘴唇触碰耳垂,湿润温热,卫如意浑身颤栗声音缥缈。 “青怜,我老了,生不出孩子了。” “主人不老,才三十多岁,青怜会努力的……” 卫如意的声音被压住,只剩下了旖旎的吟呃叹息,与银脚链轻缓脆响。小半个时辰后,卫如意昏昏沉沉满身痕迹倒在床上,青怜转头去给她倒水,悄悄注入水杯一滴避子药,再回头抱起她来轻声哄着: “主人,喝口水……” 卫如意眼都没有睁开,就着他手把水喝下。 天还没亮,姜瓷就起身梳妆往客院去,早饭才摆上,卫戍竟也过来了。 “烦劳嬷嬷。” 卫戍笑容得体,温文有礼,吴嬷嬷他一身月白长衫儒雅温润,又待人有礼,倒是有些诧异,瞧着同从前在外混闹的样子似乎不大一样。 “内子虽出身平民,却是少有一颗良善赤诚之心,多谢嬷嬷拨冗相教。” 说着点了点头,便拉着姜瓷坐下,与吴嬷嬷一同用了一回早饭。但吴嬷嬷并未因卫戍在就刻意放宽对姜瓷的要求,倒是昨日指点后,今日这顿早饭她几乎没有出错。吴嬷嬷看着,微笑点头,姜瓷不着痕迹朝卫戍得意笑笑,卫戍也勾起嘴角。 饭后卫戍便坐在角落,既不出声相扰,眼神却也少有离开姜瓷的时候。吴嬷嬷想,传闻是虚眼见才是实,这夫妻二人显然心意相投,保不齐就是这位平民娘子,叫这盛京出了名的纨绔笑话转了性子。 姜瓷在客院留一日,卫戍便陪一日,姜瓷几次想叫他忙自己的去,却屡屡因分心遭斥,卫戍朝她笑,叫她安心学。这样三五日下来,姜瓷规矩学的小有成效。吴嬷嬷要求严苛,姜瓷尽心,她也确实不是那起子小姑娘了,能吃苦又懂的快。及至到腊月二十二这日,因明日商户都要闭门了,卫府又只有假夫妻两个主子忙碌备年货,吴嬷嬷便很知趣的放了姜瓷一日假。 姜瓷睡到日上三竿,出来时卫戍正歪在外稍间榻上拿着本书看,慵懒的公子松松套着衣裳赤着脚,见她出来才起身趿着鞋过来。 “醒了?” 卫戍递了一碟点心: “先垫垫,出去再吃。” “怎么?” 姜瓷一脸诧异,卫戍揉乱她头发笑: “你这蠢的,你去商铺定的年货,怎么?不过年了?不要了?” 姜瓷恍然醒悟一拍额头: “真忘了!我还在布装做了两身衣裳!” 卫戍挑眉,竟生出一股吾家有女总算长成的心态,姜瓷会花钱了。 “那走吧。” 他拿过斗篷给她裹上,自己披了大氅,将她拥在怀里带出去。外头有些风,零星下着雪粒子,格外冷。 马车摇晃,假夫妻今日忙碌的很,先往银庄取了锞子,一个个黄的白的瞧的姜瓷爱不释手,又接连去了几家拿走预定之物,最后才去布装。 卫戍这才知道,所谓的做了两身衣裳,有一身是他的。 “贵人且先试试,若有不妥,咱们这就改,也不碍着贵人过年穿。” 姜瓷先去了后头,婆子端着托盘,卫戍随她去往后堂。 姜瓷先换了衣裳出来,照着铜镜,腰身略有不合适,还须得再改的窄一些,正说着,见那头布帘掀起,卫戍走出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姜瓷顿时脸烧别过脸去暗自懊恼。 第二十三章 姜瓷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她怎么忘了? 卫戍打量姜瓷两眼,再看铜镜里的自己,嘴角不觉勾起一边,心里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陌生又舒泰。 姜瓷一身海棠红滚银边,银丝勾画祥云纹路,而卫戍一身暗红滚着黑边,身上黑丝绣着月纹。二人腰间捶绦,衣裳贴合,身形勾勒,越发显得姑娘袅娜男儿精壮。果然是当时店家所说,真是……登对! 第46页 卫戍缓步走到她身边,照着铜镜整理领口,姜瓷越发心慌,卫戍理完又看了镜中一对人,淡淡笑了。 “嗯,极好。” 姜瓷的脸更红了,心也更慌了。 “那个,我……” 她徒劳的想要解释,卫戍看着她等她说,她却说不出来了。卫戍好心解围: “我在首饰铺给你定了两套首饰,我先去取,你这……” 他拽了拽她腰间松垮垮的衣裳: “得改,你在这儿等吧,我一会儿来接你。” “好!好!” 姜瓷忙不迭点头,卫戍又换回衣裳,竟直接拿走了。姜瓷忙着呼哧呼哧喘气,拿手对着脸扇风。 真是尴尬! “夫人这样热么?” 小丫鬟进来服侍,大为诧异,屋里侍奉的年轻媳妇偷笑,这对小夫妻倒是恩爱。姜瓷忙换下衣服叫改,她便坐在后堂等,没等多大会,忽然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声传来,本不欲理会,却听见一道熟悉声音,怔了怔,起身出去。 前后堂相连的小院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年轻姑娘眉眼嘲弄,婢女围着个人正在奚落,而在中间正被说教的,竟然是吴嬷嬷。 “呦,先前不是猖狂的很么?这会子怎么不言语了?仗着伺候过太后娘娘,你当自个儿就是太后了?与你一般的瑞嬷嬷可是谦恭的很,哪有你这般托大不识趣的!给你银子雇你伺候人,反倒花钱请了个祖奶奶回来呢!” 吴嬷嬷抿着嘴唇不言语,脸色却不好看。 几十岁的人了,被十来岁的小丫头抢白,确实丢脸。 “嬷嬷?” 姜瓷想了想,缓步上前,站在了吴嬷嬷身后。吴嬷嬷惊诧,回头一看是姜瓷,脸色一瞬复杂,又还归平静。 “我做了身衣裳,想着今日取回。” 姜瓷点点头,去拉她手: “你可取好了?我这须得改,一时半刻还走不了,你等等我吧。” 拉着吴嬷嬷要走,吴嬷嬷心中复杂而又感激,她耿直严肃行事认真,同那姑娘嘴里说的瑞嬷嬷当初都是近身侍奉太后的,太后身故她二人恩赏出宫后,都是一样没了家在京中做教养嬷嬷的人,却是柔和顺从的瑞嬷嬷更令人喜欢。她的生意一向淡薄,请不到瑞嬷嬷了,才会退而求其次的请她,纵然明白她教导出的姑娘比瑞嬷嬷教导出的更好,却还是不大愿意请她。 今日下她脸的是礼部尚书府的姑娘,她的上一任主顾,她严厉姑娘顽劣,师徒闹的不堪,还没教完,提前结算,算是撵出来的。正是卫府下帖子那一天,她从卢家出来第二天就去了卫府。 “别走啊。” 卢大姑娘脚步一移,温言软语笑着挡住姜瓷去路,略扫一眼,看姜瓷并未有侍婢随从,想来姜瓷出身寻常,便也无所顾忌。 “你是哪位?” 吴嬷嬷前行半步挡在姜瓷身前。 “卢大姑娘,咱们终究也并没什么恩怨。” “恩怨?” 卢大姑娘顿时笑了,虽瞧着温软,却是个度量狭隘又阴私之人,好容易堵住吴嬷嬷,哪能轻易放过。 “嬷嬷,咱们也算半个师徒,您做嬷嬷的,我有什么不对,您教导便是,毕竟你做的就是这样活计。可您不该呢,动辄惩罚,打也就罢了,还要告状,惹得父亲训斥母亲责罚,我腿都险些跪断了,您叫我这做徒儿的,又能怎么办呢?” 吴嬷嬷抿着嘴,卢大姑娘避重就轻,当初因她屡教不改,吴嬷嬷教导姜瓷那样,小竹板纠正略拍一下,她记恨在心,先在吴嬷嬷涂脸的脂膏里加颜料,又在吴嬷嬷茶里下泻药,最后险些烧了吴嬷嬷头发,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吴嬷嬷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又是证据确凿,吴嬷嬷便禀报了卢尚书夫人。 然而结局却是,夫人到底疼惜女儿,大抵惩罚过后女儿哀求,还是撵走了吴嬷嬷。 姜瓷却已明白过来,几日相处,吴嬷嬷耿直,她是如何教导自己的,想来也是如何教导这位姑娘的,可惜这位姑娘娇嫩受不得委屈,便存了恨意在心。 但外人不认得吴嬷嬷,看热闹的人听卢大姑娘这样一说,纷纷指责。吴嬷嬷见状悄悄放开姜瓷手,姜瓷觉察,又拉紧了她。 “严师出高徒,姑娘瞧着气度不凡,想来便是嬷嬷的功劳吧。” 姜瓷笑着恭维,卢大姑娘面露得意,却厌烦她抬举吴嬷嬷,斜眼看着吴嬷嬷。 “可惜却不是,吴嬷嬷在我府中不过留了十日,好与坏,功劳也并不是她的呢。” 忽然转向姜瓷: “这位是谁?倒是眼生。” 她身后的姑娘盯着姜瓷,笑的意味深长,见她问,拉过她悄悄耳语,她听后短暂诧异,随后帕子捂嘴笑了一下: “我当是谁,原来是卫公子的夫人呀……好容易攀上的富贵想来舍不得,这才请了教导嬷嬷么?” 她来回打量,笑的愈发肆意。原来她身后相陪的姑娘,恰好是那日在曹府梅林诗社的姑娘。 姜瓷脸色未变,倒是吴嬷嬷脸色不好。她再度推拒,拉开了与姜瓷的距离。 “夫人,您请先回吧,我稍后便回去了。” 她不能连累姜瓷受辱。她从来受雇,便是主家待她客气,却终究只把她当做奴仆,然而在卫家,姜瓷的礼遇叫她觉着颇受尊敬,这是个真诚的主子。 第47页 姜瓷看着吴嬷嬷,不过两眼,又笑了: “天都黑了,您不和我一起走,那可就迟了。” 说着又伸手,不容吴嬷嬷拒绝,拉住了她。转头对向卢大姑娘: “可还有事?若没事了,我便带吴嬷嬷走了。” “你倒真能受气!” 卢大姑娘诧笑: “不过也是,市井小民么,是能忍一些。何况你那夫君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听说被卫将军府撵走,只住着一处小宅院,想来日子不好过。不过他颜色好,听说十二岁时竟被人当街掳走卖去了小倌儿坊,你们要真过不下去了,他好歹还能以色示人养活你……” “住口!” 姜瓷勃然变色,冷沉的目光竟有几分厉色,卢大姑娘失笑: “说你你不恼,说他你倒恼了。你算是什么?连他都是不堪的,你这攀上他的贱民……” “姑娘说的好,我是市井小民,不懂世家大族的礼教规矩,可从头到尾我未曾辱没姑娘一字一句,倒是姑娘恶言相向。你为难吴嬷嬷,但她如今是我府中人,断不是什么街边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辱没的,她又不曾损害你!何况咱们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姑娘在这儿故意牵缠不清,也断没有扯上男人的道理。瞧姑娘尚未出阁,却轻易谈论男人,甚至什么好颜色小倌儿坊,连以色示人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姑娘这礼教,看来真不是出自吴嬷嬷教导。” 姜瓷狠狠捏着拳,拼命忍住了想打人的冲动。还不如在于水县,至少那时候,道理可以那样讲。但一番抢白卢大姑娘气白了脸,周遭又指指点点起来,姜瓷见风头调转,拉着吴嬷嬷趁势便走,进了后堂招待他们夫妻的那间小厅。 回来坐定,姜瓷尤自气的发喘,胸口起伏。 吴嬷嬷站在一旁,半晌叹息: “是老奴的不是,连累了夫人。” 姜瓷一愣,回头看她: “嬷嬷,年岁大了,别什么奴不奴的。她为人不堪,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 吴嬷嬷顿住,叹息一声。姜瓷却忽然又道: “还得烦劳嬷嬷出去交代一声,方才那些事可别传到卫戍耳中,他那性子,容不得我受气,别……” 说着去愣住了,她只想着上回卫戍为她打了卫煦,怕他气急又与卢家姑娘起纷争,丢的还是他的颜面,却不想脱口而出的话,竟这样直白的显露了卫戍对她的看重。 吴嬷嬷看着她半晌不出声,慢慢笑了: “是呢,公子待夫人呀,真是情深义重。” 姜瓷脸蓦得红了: “嬷嬷!” 吴嬷嬷笑了: “好,好,我不说了,这就去。” 锦绣阁生意不错,尤其这时候,都赶着年前来取衣服,人来人往,吴嬷嬷交代了几句,想着不会有人在卫戍跟前闲言碎语,少时卫戍回来,她打远瞧着,确实一路无人攀谈,他笑着走进去,倒是看见她在门外略是诧异,点了点头进去。 姜瓷听见门响抬头,一见卫戍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没想到卫戍回来这样早,待看见门外的吴嬷嬷朝她笑着摇了摇头,她才松口气。 “改好了么?” 卫戍笑问,恰送来了衣裳,姜瓷又试过,无比贴合,换下包起来,卫戍又笑: “年初一的衣裳算是有着落了。” 姜瓷红脸笑: “那咱们回去吧。” 卫戍便拉着她手出去了,谁知才走出去,姜瓷就看见她们的马车后面,跟着两个黑眉乌嘴破衣烂衫的小丫头。 第二十四章 “对不住,我该先和你说一声的。” 卫戍歉然: “不是一家穷的快饿死了,也不会大年下在外卖女儿,我,我一时就……” 触动心肠,又犯了心软的毛病。姜瓷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些,忙着追问: “在哪儿买的?” 卫戍一指街角,姜瓷看见影影绰绰似乎还跪着几个孩子。 “惯常不在这里卖,但大约那里如今没什么客人往来,做爹娘的便想到这里,总能碰上贵人,孩子去了那些地方总好过糟污之地,也不会太吃苦。” 吴嬷嬷远远瞧着叹息: “倒还算是好爹娘,只是大户人家买卖仆婢都有特定的人牙子,极少会在外头随意买卖,也是碰上了公子,不然跪死也没个结果。” 姜瓷已慢慢走过去,街角尚跪着两个男人,身前跪着两个男孩子,八九岁的年纪,头上插着草标。男人见卫戍又回来了,呜呜哭着又满眼希冀,姜瓷看的心酸。 “嬷嬷说,咱们后宅人手短缺的厉害,不如……” 姜瓷也满眼希冀,卫戍自然明白她心思,他的岳母当初想必也是这样处境,只是时运不济,最后被卖去了青楼。 吴嬷嬷见夫妻两个都动了心思,便上前查看,低低询问了几句,那头两对父子惶恐作答,哭声却再遏制不住,倒还是当爹的斥道: “你要不去,也是饿死在家!倒是去了贵人那里,好歹活一条性命,害怕见不着家里人么?” 孩子抱着爹哭,姜瓷不忍,想给些钱罢了,卫戍却拦住他摇头。 救急不救贫,做爹的说的话是对的,孩子跟着他总还能活命,如今便是给了银子,将来也未必能养活。但姜瓷想了想,还是从荷包里另外又讨了两锭银子,给了他们。孩子虽哭哭啼啼,却还是给爹磕了头,又给她磕了头,站起来跟着她走。 第48页 这一趟回去,倒带了四个孩子。进门后卫戍将姜瓷送到夙风居外,笑着说道: “你先回去,我同吴嬷嬷商量商量,看她能不能留下帮着料理后宅,这几个孩子要如何教导安顿。” 姜瓷点头,因那两身衣裳,她见着卫戍还有些难为情。卫戍看姜瓷进了夙风居,便往客院去了,吴嬷嬷把四个孩子都带了过去,如今正叫石榴阿肆烧水令他们先清洗清洗。 她见卫戍进来,瞧着神色,觉着不好,果然等人都下去,卫戍便道: “嬷嬷,她是我娘子,我不想她受委屈。但既然受了委屈,我这做相公的,总得为她讨个公道。所以……嬷嬷,您是自己告诉我,还是叫我去打听?” 吴嬷嬷叹气,但不明白他是怎么勘破这事儿的,不过时至如今,少不得一五一十告诉了,当说到卢家姑娘说的话时,她感到卫戍眼神一冷,透着森森杀气。 翌日,腊月二十三,祭灶。 但假夫妻其实没什么可忙碌,没有祖宗牌位要祭拜,也没有亲族相聚,如旧一天。 约是卫戍昨日同吴嬷嬷商议有了结果,吴嬷嬷竟果然同意留在卫府了,主动要求搬去西边院子。西边两处院子其实空旷的很,厨房只住了宋老二夫妻,那前后两个小四合院一处的下人房,前后两个门,前头住着男仆,后头是女婢,十来间屋只住了石榴一个,吴嬷嬷搬进去,住进了下人房那带着小厅的正房。四个新来的收拾干净,吴嬷嬷带着去了夙风居,连带高叔等人齐聚小花厅,姜瓷这还是入主卫府后,头一回升座。 下人一同行礼,姜瓷心里噗通慌跳,知道一墙之隔外稍间里,卫戍正躺在榻上悠闲看书,但他说了后宅都是她做主,便由得她做主,一句不过问。 “这四个孩子我瞧了,倒也齐整规矩,胜在本分听话。从前府中人少且没规制,如今倒是趁着新来的,夫人少不得分派仔细,人人明白自己职责,府中也就不乱了。” 吴嬷嬷起了头,只看她头一回理事能做到如何地步。姜瓷看着,先问了名字,但穷苦人家能起什么,丫头狗蛋儿的乱叫。 “若是这样,阿肆领着,就叫阿伍阿六,分开年岁就好。至于她们,有石榴在,就叫桃儿梨儿吧。” 吴嬷嬷指使孩子们磕头谢恩,分了名字,姜瓷看着不免怜惜,但瞧着一旁总是眼神游移的阿远,又不大高兴。 “高叔,往后您便管着前头,府中门户,还有男客迎来送往,洒扫上便叫阿远带着阿伍阿六。后院里吴嬷嬷管着,西边两处院子你们寻常都要打扫干净,夙风居里,因公子喜爱僻静,每日巳时石榴带着桃儿梨儿打扫,只一个时辰。屋里茶水点心要备齐,院子大门边有一间屋,总要有一个人守着,防着唤你们。” 石榴应声,吴嬷嬷点头,分派仔细叫人下去,吴嬷嬷又道: “断没有咱们这样的人家,大门上没有人,二门上也没有人,更没个值夜的,终究还是人少的缘故。” “且慢慢来吧,如今府里也只我和公子两个,马上就过年了,等过了年,嬷嬷陪着我咱们好好儿择些人手来。” 姜瓷喝口茶压压惊,吴嬷嬷笑: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之后又和吴嬷嬷往库房去寻了几件不俗的摆件儿,把空旷的夙风居约略装扮了一下,午后又去厨下做了一顿饭菜,晚上回去,就见卫戍还歪在矮榻上看书,身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碟子糖。 “灶糖?” 她见过,但几乎没吃过,卫戍笑着朝她招手,她坐过去,见卫戍搁了书,乌木银筷夹了一块送她嘴里,她张嘴咬了,卫戍笑: “甜么?” “甜。” 卫戍眉眼更弯了,把手里她咬过剩半块的糖送进自己嘴里: “吃了我的糖,你可祭在我家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姜瓷脸红,翻身起来。 “真是,真是……” 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卫戍笑着看她状如疯癫的忙碌。 接下来几日,因吴嬷嬷又担起教导四个新人之责,姜瓷每天能得半日空闲,便去厨房指导宋老二夫妻煎煮蒸炸准备年货。姜瓷风风火火的忙碌,卫戍跟在她身后,头一回觉着原来过年是这样的,可以这样热闹红火,叫他心里踏实温暖。 京中人也在惊奇,惯常这个时候,卫戍总要生出几番事端,可今年……却安宁的很,反倒叫人不习惯了。 至年三十,程子彦一早过门,说是拜年。二人在夙风居书房坐着,姜瓷瞧见,交代石榴送茶水点心,便先往客院去了。 “你尝尝。” 卫戍有几分得意,程子彦捏一块丢嘴里,嚼着嚼着便挑起眉头。 “口味不错。” 桌上咸蛋酥炸汤圆绿豆糕云片糕四碟子,卫戍捏了一片云片糕也丢嘴里,翘着腿笑: “爷的娘子做的!” 程子彦嗤笑,却又不禁佩服。哪家都有奴仆,吃的点心精细,姜瓷做的虽拙朴,但一个男人吃着自己女人亲手为自己做的点心,滋味自然又不同。 二人调侃几句,程子彦端起茶杯。 “听说老顾请了谋士。” 卫戍嗤笑,却没多说。 顾允明不是请了谋士,而是苍术县的顾家进京了。顾允明是泥腿子出身,虽有几分机遇,到底自己拼到的如今地位。顾正松算他本家侄子,约是去年才得知本家竟有个京里任职的大人物,才牵上线。而顾允明也是去年开始,心思渐渐深沉。要说其中没有顾正松的功劳,卫戍可不信。 第49页 顾正松得了消息大费周章 平调去于水县,就等陶县令走了他好补缺,眼见无望,即刻辞官携一家老小进京投靠。单看这份杀伐果断,也不是个寻常人。 “主上最近暴躁的很,听说经常在殿内破口大骂,你心里得有数。” “我有什么数?我叫他的好狗险些咬死,还不能委屈委屈?” “嘁,近来礼部尚书卢大人那儿鸡飞狗跳,是你的手笔吧。” “你有证据么?话可不能乱说。” 卫戍斜睨着他邪笑,今日是今年最后一回朝会,就要封朝到十七再开。因近来公事连番出错,卢大人确实成了每日陛下必责之人,天天胆战心惊一身冷汗。家里也不太平静,原本长女议亲,还算顺利,几家合意的也有意结亲,却忽然不知怎的都萌生退意,原本还算炙手可热的卢大姑娘一下乏人问津。 “我可听说卢家大姑娘在锦绣阁折辱了你夫人……” 卫戍笑着,眼神却冷了。 “倒不知道,你这样在乎。” 程子彦打量卫戍,卫戍放了茶杯: “老程,不必试探。要不在乎也没必要成这个亲了,一个好好儿的姑娘跟了我,给我洗衣做饭,将来还要为我生儿育女,哪个男人不该在乎?” 程子彦沉默不语,看着最混蛋的人,没曾想却是个最明理重情的人。 “罢了,无非和你说一声,近来小心些,你叫那位不痛快,他要折腾,可有的是法子。” 程子彦起身拍拍他走了,卫戍也没起身去送,喝完了茶,直接往西院去了。他心里清楚的很,跟太上皇叫板,无疑捋虎须,但这险他却必须要冒,得叫这个偏心眼的主子明白,叫他卖命无所谓,但总不好他在前头冲锋陷阵替主子分忧,却还得防着身后自家人的暗算。 但他一直在想,今日已除夕,年前顾允明没生事,太上皇也没应对,难道……是在憋什么大招对付他? 第二十五章 姜瓷眼下自然还在厨房忙碌,除夕年夜饭,她叫宋老二整治一桌席面,那却是给他们吃的,她同卫戍的饭菜,是她亲自张罗。 吴嬷嬷也确实手段不俗,不过几日,新来的几个孩子都已舒展,端茶倒水颇有模样,夙风居也不再是从前三不五时才打扫一回,院子里时常落满灰尘。 卫戍偷瞧姜瓷忙碌的高兴,回来后左右无事,便练了半晌长刀,待姜瓷回来时他满身是汗,唤阿肆去厨房催水,叫卫戍沐浴更衣。 卫戍沐浴出来就见外稍间小桌上摆着几碟子菜,都是他爱吃的,还有一壶他最喜欢的清江老酒。 姜瓷把他拉进去按在桌边坐下,从他手里拽过棉巾给他擦头发。一切都那样自然,卫戍觉着头发被人拨动略微发痒,痒的浑身酥酥麻麻,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而又陌生,却又极为舒坦的感觉。 过日子,原来是这样的? 对于婚姻,卫戍从来避之不及,其实归根结底,终究是恐慌。 生母许璎的算计,生父卫北靖的凉薄狠毒,他从未体会善待和温暖。他所遭遇的姑娘,如宋莹莹、董泠儿等,明里暗里的心机,旁个世家姑娘眼角眉梢的讥诮轻视,便是寻常人家,他也遇多了王玉瑶那样,见他俊俏有钱,使着心机的算计他。 在他心里,姑娘不是心机繁多便是柔弱的一触即死,婚姻不是复杂算计便会波及旁人。他只看到一对真心相恋的夫妻,但他们这一场情,他却首当其冲受害,便是卫北靖与梁文玉。 初初成亲时,他觉着能帮自己也能帮姜瓷,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姜瓷也本分,不会算计他,还会照顾他,这已然极好,他也努力回报。但没想到,这一场婚姻远比他想象的要纯粹,要诱人。 姜瓷对他,没有任何企图。但付出的,却比任何人都多。 他忽然有股冲动,但努力遏制,他想要毁掉那所谓的三年之约。三年太久了,这其中会有怎样变数谁也说不清,尤其他身边纷纷扰扰,连累她受辱受气,连他都嫌弃的日子,他怕姜瓷厌恶,留不住。 “姜瓷。” “嗯?” 姜瓷抬头,他眼底的欲.望一闪而过,但她及时捕捉,心里慌了一下,卫戍却退缩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你多吃点,你近来瘦的很。” “哦。” “程子彦的药吃着怎么样?” “好啊,我从前总觉自己健壮,能干很多活儿,但总气促。后来更不用提了,虚胖虚胖的,走路都累。现在可不了,也不怕冷了,也有力气了,能吃能睡的。” “那就好。” 他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假夫妻吃着饭,外头炮竹声响,卫戍擦嘴就要跑出去,姜瓷拽住。 “头发没干透!不能出去!” 卫戍抓过大氅兜头披上,把姜瓷也裹进怀里。 “把爷买的炮仗抬出来!咱们也放!” 阿肆兴冲冲指挥阿伍阿六抬炮仗在园子里,卫戍点了一个,听着砰磅作响,炸在天上五颜六色,姜瓷捂着耳朵,卫戍在大氅下弯着腰从后头抱住她的腰,她整个人一颤僵住。 “好看么?” 他在她耳边笑,她忍着噗通噗通的心慌点头,卫戍侧过头,嘴唇几乎触碰她耳垂。 “高兴么?” “高兴……” 第50页 怎么会不高兴?人生头一回,如此圆满的一个年。 她下意识又去攥住颈子下佩戴的那个锦袋,卫戍看了一眼。好几次了,这似乎是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 除夕守岁,炮仗放了许久,他家的停了,别家却又接着放起,倒是站在院子里看了许久。姜瓷拢在他怀里,卫戍蠢蠢欲动,手掌滚烫贴在她腰上,姜瓷从先开始的慌张,渐渐被五彩斑斓的烟花吸引,她不知道卫戍熬的多艰辛。 一直到亥时三刻,卫戍忽然打横抱起姜瓷,她一声惊呼,院子里的仆婢却吃吃发笑,她顿时心慌,卫戍一径将她抱进暖阁放在床上,她吓得不敢动,卫戍却甩了甩胳膊。 “不行,站久了累!” 姜瓷松口气,他到底大伤初愈,身子不比从前。 “那……” “不成,我得守岁。” 他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你困了就睡,想看烟花就把窗子打开。我去外头守着,等子时过,辞旧迎新,放了炮竹我再睡。” 姜瓷胡乱点头,卫戍便出去了。外头忽然没了声响,姜瓷只听见自己猛烈跳动的心,噗通噗通的,听着更心慌。她摸索自己腰,卫戍抱了一晚上,他迁就她,一直弯腰躬身,想必是如此累着了。 外头炮竹声响不绝,屋里却静谧无声,过了小半个时辰,卫戍忽然推开门。姜瓷听见门响慌忙闭眼,卫戍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走上前脱鞋上床,姜瓷好容易平静下的心又顿时惊跳起来。 卫戍揭开被子钻了进去,却只是挨着姜瓷,安安稳稳的躺着。 “我不乱动,我就是……头一回有人陪我过年,我挨着你,心里才踏实。” 这话竟有些可怜。 在漭山脚下山村养伤时,她们也曾这样睡过,但那时卫戍昏迷,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心里也就不会这样慌张,可如今…… “卫戍……” “嗯,你别怕。” 姜瓷沉默了,满脑子胡思乱想,嘴也不当家的乱说起来。 “我,我不怕,那个,晚上吃的有点多,我想喝水……” 卫戍嗤的笑了,支起头望着她,郎君晶亮如星的眼,在窗下熠熠发光,姜瓷看着看着,往下缩了缩,埋了半张脸在被子里,只露了两只眼睛。 “你怕什么?你当初不是因为好看才看上的顾铜?你看看我,你说过顾铜远比不上我,你看看我啊。” 他逗她,姜瓷吭吭哧哧说不出话,一张脸通红滚烫,额头冒出了汉。卫戍给她擦汗,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守约,我会忍着的,等你愿意的那一天。” 他低头,笑容有些颓丧,姜瓷心有不忍,她不敢看卫戍,忖了好半晌,颤抖的低低的声音。 “其实,其实你不必……” 卫戍在被子里攥住了她的手,满怀希冀: “那你会害怕么?” 她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然而神情出卖,她会。不仅会害怕,还有彷徨。 卫戍慢慢松开了手: “不急,咱们日子还长着。” 姜瓷羞窘的别过头看向窗外,心里矛盾复杂。 “卫戍。” “嗯。” 姜瓷觉得该圆这个房,往后理直气壮死乞白赖的缠着他,又觉得不该这个时候圆这个房,至少在他心意明朗前。她害怕有朝一日卫戍有了喜欢的人,却因为所谓责任的拖累,让他们彼此间陷入怨怼与痛苦。她没想过卫戍会喜欢她,但至少……是打从心里接受了她,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仅仅只是应该。 他头一回过温暖的年,那些灿烂的烟火中,一个对他知冷知热的姑娘在怀里,难免生出的冲动。但是冲动过后,没准是将来为难了他自己。 “再等等吧……” 等他冷静下来,觉得真的可以做夫妻的时候。再或者,她奢望着,等到他喜欢她的时候…… “好。” 卫戍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是个好的开端,至少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拒绝,明白的说将来要走,她说了等等,那就是有期可待了。 他有耐心,姜瓷曾被顾铜伤害,她的迟疑顾虑,甚至是对于男女之情的防备,都需要时间来平复。他可以等,等到她愿意的时候。 被子下,他又攥住了她的手,姜瓷这回没有躲避,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握。彼此的心跳在掌心汇合,姜瓷慢慢发现,她似乎远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对卫戍,动心了。 对于这项认知她惶恐又惊喜,仿佛身体里注入热血令她兴奋,却又害怕卫戍不喜欢她。她想,既然她有这个心思,是不是就该努力?努力让卫戍喜欢上她。 而傻乎乎的卫戍如今傻笑着,也在想,他会努力,努力让姜瓷喜欢上他,死心塌地的做他的卫夫人。 假夫妻各怀心事,并排躺在床上看着黑洞洞的床顶,一个嘴角抿起诡异的弧度,一个笑的像个傻子。外头更响,卫戍一跃而起出去,院子里炮仗炸响,好长一串,过了一会儿卫戍带着一身烟火味儿又进来,手里不知拖着什么,姜瓷翻身坐起,见他拉着一个箱子进来。 “这不是银庄的箱子?” 卫戍把箱子放在她脚下。 “恭贺夫人新春大喜,这是为夫的年礼。夫人,你备了什么给为夫?” 卫戍调.笑,箱子揭开,三千两银子打的金银锞子摆的整整齐齐,晃的姜瓷眼疼。一旁还有两个首饰盒,一套赤金一套白玉的头面,精美的叫人移不开眼。卫戍的手忽然伸到她眼前,手指勾了勾,她茫然看过去,卫戍勾唇在笑。 第51页 “我的呢?嗯?我的呢?” 姜瓷一下窘了,她没有准备!卫戍看着她一言难尽的脸色,仰头大笑,笑着笑着,忽然低头,湿润微凉的嘴唇就这么毫无预警忽然触在了姜瓷嘴唇上。 第二十六章 姜瓷愣住了,卫戍却一触即离,他揉着姜瓷头发: “蠢丫头,睡吧。” 把木头一样的姜瓷推倒在床,给她盖上被子,他躺在她身边,却是在被子外头,心如擂鼓。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慌,他笨拙的想要表达心思,他觉得他表达的足够明白的话,至少能阻止这三年里她会喜欢上别人。 想着以后可以与姜瓷相守做真夫妻,卫戍窃喜不已,那份慌张渐渐淡去,觉得身边人僵硬如同石头,他好心的开始装睡。姜瓷受到冲击不小,惊慌里带着窃喜,她想摸摸嘴唇却又不敢,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她动了动,卫戍没反应,她才悄悄把被子拽过去,给他盖上。 卫戍觉着,真是暖和。 姜瓷盯着屋顶,慌着慌着,傻笑起来。 也不知何时睡着,卫戍转过头,看着她睡熟中还带笑的模样,想要摸一摸,又怕吵醒她。 卫戍实在迷迷糊糊没睡多久,忽然听见外头远远传来阿肆杀猪一样的嚎叫。 “公子!公子!公子……” 他跑的快要断气,卫戍惊觉翻身,见姜瓷没醒,小心下床,出了暖阁飞奔出去,制止阿肆惊醒姜瓷。 “鬼嚎什么!” 卫戍捏着拳头恫吓阿肆,阿肆扑到他跟前噗通跪下,满脸惊恐攥着他衣角。 “公,公子!卫将军府传话来,除夕夜宴太上皇赏菜到卫将军府,点名赏您的!还叫您进宫磕头谢恩去!” 咚的一声,卫戍叫台阶绊倒,他即刻翻身起来,拼了老命才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咬牙赤眼,牙齿缝儿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 “老家伙疯了吧……” 从禅位后,太上皇除夕夜宴从未赏过菜,十来年头一份儿给了卫戍,这是要把他放火尖儿上烤。 卫戍眼睛恨不能滴血。 老家伙就是把他当狗,也不能这么不心疼他! 他匆匆进屋更衣洗漱,期间小心翼翼没有惊醒姜瓷。收拾停当出来交代: “请吴嬷嬷来陪夫人,和夫人说我出门一趟,午时前定回来。” 他面色阴沉,哪有半分受恩宠赏赐的欣喜。阿肆愣愣点头,看卫戍匆忙离去。 卫戍进宫去了。 到了这时候也用不着戴面具了,亮了黄雀卫腰牌,直奔圣清殿去,在殿外强忍了想掐死那老头的心思,才请人通传。 老内官庆安微笑着看卫戍欲要癫狂的愤怒却还不得不挤笑同他问好,甩了一把拂尘。 “呦!卫大人来的不巧呢,殿下昨儿看戏高兴歇的迟,还没起呢。您倒是有福气,陛下与娘娘都还没来呢,今年殿下这头一份儿请安拜年的好事,就到您头上了。” 卫戍憋气假笑,庆安三角眼瞥他,要笑不笑的: “您就这么等啊?” 卫戍深吸一口气,一撩衣袍,缓缓跪下。庆安这才满意的又眯起了眼。忖着时候,卫戍跪有大半个时辰,庆安才进内殿通传,里头很快传来轻微咳嗽。 “谢恩?没眼力的狗东西!天都没亮谢的什么恩!大过年的都不叫孤消停!” 太上皇的骂声从内殿传出来,他心里也气啊!回来一个多月了,不来找他这做主子的禀报请安,还得他费心思才能把他逼进来。 “孤要不赏你,这一年是不是还见不着你卫将军的面儿?” 太上皇阴测测问着,从后殿慢慢走出来。卫戍低头,跪的笔直。 “臣不敢。” “不敢?这天下还有孤这么做主子的?得看下属脸色?得求你见孤?派你一件差事你委屈成这样?要是不想干了把令牌给孤放下!多少人求着孤的黄雀卫!” 卫戍不搭腔,太上皇却越数落越气,一来气便破口大骂,洋洋洒洒,骂到兴起,一脚踹在卫戍肩头。卫戍叹气,怕崩着太上皇腿,遂顺着倒下去了。明知硬扛不扛都不顺太上皇心思,果然太上皇抖着手斥骂: “瞧瞧!还做上戏了!这就倒了?好!来呀!给孤庭杖!三十大板!” 侍卫上前,拖着卫戍出去按在地上,一板子下去,卫戍攥紧双拳,却咬牙忍耐。这几下,是必然要忍的。 庆安嘴皮子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太上皇却自言自语: “不必求情,能一人一刀血战贼匪数十人,区区三十大板……” 这时程子彦端着太上皇的补药进来,走过噼啪作响打板子处,眼都没眨一下,太上皇见程子彦进来,倏然想起什么,话没说完,立刻大吼: “滚进来!” 外头立刻停了,却也打了七八板,卫戍呲牙咧嘴,微声道谢,两个行刑侍卫面无表情。 卫戍吃力爬起来,进殿重又跪下。太上皇气的冷笑: “好啊,苦肉计都使上了,料准了孤会生气……” “臣不敢。” “不敢?什么你不敢!” 太上皇扔了个纸镇,歪歪扭扭正砸在卫戍膝头地上,卫戍面无表情。他料想无数种太上皇怒火冲天惩罚他的可能,却惟独没料到太上皇会揭穿他的身份。太上皇气喘咻咻,两撇小胡子被吹的翻飞,阴鸷的眼神死盯卫戍,看他要死不活的样子,太上皇忽然高兴了。 第52页 卫戍没想到他会干这事,瞧瞧现在,不就治住他了? “给他看看。” 太上皇高兴了,叫程子彦给卫戍瞧伤,程子彦便在他眼前揭开了卫戍的衣裳,背脊一片模糊伤痕,还有背心上刺眼的那道伤,太上皇看着看着,笑容敛起,渐渐沉郁。庆安看着,暗道不好。 “你过来。” 卫戍顿了顿,膝行上前,太上皇探身看过去,慢慢点头。 “好,好啊……” 太上皇冷笑,此刻总算知道卫戍的怨气缘何而来,又为何明知会触怒他会挨这一顿罚,还偏要如此。连命都顾不住的人,确实什么都不在乎了。 殿内忽然陷入一片沉默,太上皇盯着卫戍的背脊。那里在漭山留下的斑驳伤痕,有刀箭,有他跳崖时在石壁磨过的血肉模糊,有些地方落了痂,是粉嫩的新肉,有些地方仍旧是厚厚的黑色血痂,却都因这几杖打的开裂出血。 侍卫没有留情,打的货真价实,不过控制着速度,太上皇喝骂时又及时停手,终究少了几杖。 太上皇年近七十清瘦矍铄,禅位后虽从不过问朝政,也看上去宽和慈善,但想当初也是杀出重围以不受宠的庶出皇子身份夺得帝位,便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陛下是个心软没主见的,故而其实到如今,把持大炎朝政的仍旧是太上皇。而太上皇最为倚重的,唯一替他办事的,也只有黄雀卫。 太上皇忽然觉得自己的惩罚有些可笑,甚至残忍。这一赏菜,卫戍的身份不言而喻,往后做事不便之外,身家都不再安全。满朝文武皇室子孙,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个位子?怕是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拉拢卫戍,这种时候卫戍就是不偏不倚也要遭人猜忌,一个不甚万劫不复。 太上皇又看了看卫戍的伤,觉得有点牙疼。 “孤……” 忽然又皱眉: “办个差事不声不响娶了亲,回来还这么闹,孤还以为你铁了心要走了,少不得这么着叫你收收心!” 卫戍忍住没瞥太上皇,这老头就是觉着自己做过分了,也得想法子替自己开脱。 “是,臣有错。” 卫戍越恭顺,太上皇越别扭。他要是跟从前一样犟几句嘴,他心里也没这么不得劲,谁知卫戍这遭似乎被吓怕了,格外乖顺,太上皇少不得自思弥补之法。 “你同玉和青梅竹马,孤听闻你那娘子出身市井,孤便趁着新年喜气,给你赐个婚吧,有玉和在,今日这事也权当是因她孤高看你一眼,这才赏菜。” “殿下垂怜,此事不妥。” “怎么?玉和还配不上你?” 太上皇竖起眉毛,卫戍头垂的更低。 “是臣配不上郡主,倘或娘娘在生,郡主是娘娘的心头肉,必舍不得委屈郡主。臣毕竟已然娶亲,不预备和离再娶,不会娶平妻,不会纳妾。” 想来也是,卫戍惯来憎恶婚姻,这一番却娶亲了,想必那女子确实有过人之处能令卫戍折服,但又烦躁: “那你要怎么办?若赐婚,外头也只当孤为玉和高看你一番,这才赏菜。” 卫戍笑了笑: “殿下赏菜自然有赏菜的道理,依着殿下的心思便罢了。” 太上皇一口气哽住上下不得,本要撒气,结果这气撒的愈发怄气,想着卫戍的伤,顿时厌恶起顾允明,呕着气又问: “差事办的如何?” “一切顺利,漭山确实与朝中有所勾结,所以几次剿匪才都铩羽而归。” 太上皇脸色变了变,皱眉冷嗤: “罢了,孤身子渐不如从前,陛下又是心软没决断之人,这储位确实不能再拖延了,今年必要有个结果。” 他盯着卫戍: “有个干干净净的结果。” “是。” 龙子凤孙争饭吃,苦的却是他这小臣,操碎心跑断腿,不仅遭算计还得挨板子。这都不算,在太上皇跟前还不能委屈。 “下去吧,年初一的,想来不少人要去给你拜年。” 太上皇摆手,忽然幸灾乐祸起来,这小子惯来不服管教,虽办差是一把好手,但如今想着能叫他吃瘪,太上皇内疚之余还是隐隐兴奋。卫戍顺着他,苦着脸告退,故意走的缓慢踉跄,太上皇又皱眉,卫戍还没走出圣清殿,那厢太上皇的赏赐口谕也传下了。 这就是挨打的好处了。 赏完了太上皇才觉得心气顺了点,抱着罐子逗起蛐蛐儿,庆安叫人都退下,殿内只剩他主仆二人时,他跪下了。 第二十七章 太上皇没做声,逗了好半晌蛐蛐儿才抬头,冥想出神。 “庆安呐,顾允明是什么时候到孤身边儿的?” “回殿下,瑞祥十九年,您还没封太子的时候。” “嗯,那时候他才多大,几岁的孩子,在孤王府做小厮,实诚的就跟个傻子似的,对孤挖心挖肺的忠心,算是孤眼瞧着长大,虽没出大力,但一直跟着孤,一步步走到如今,有……” “三十多年啦,殿下。” “嗯,可不是么,这么些年了,所以就算孤知道他本事不大,却还是难免偏心。宁愿再立一支黄雀卫,也没想过换了他。就算知道他明里暗里算计卫戍,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偏帮他,打压卫戍。一样的统领,顾允明是三品,卫戍是五品。” 第53页 太上皇啧啧摇头: “给孤拼着命办差的,就落这么个下场,孤也觉着怪没意思。” “殿下,奴才错了。” 庆安低着头,太上皇又出了半晌神,才叹了口气。 “你是错了,错的离谱。” 他扔了逗蛐蛐儿的草棒子。 “传旨,升卫戍四品,还是少将军衔儿,这个年啊,姑且叫他好好儿过吧。等出了年,还得有要命的差事得他干。庆安呐,什么事儿都好说,但事关国运,承嗣大统的事儿,若出分毫偏差,便是把孤的骨头填进去,也愧对列祖列宗,旁的人,就更不用提了。你下去领罚吧,把心思正一正,你既然是孤的人,就该一切以孤为主才是。” 庆安神色一凛,躬身应是。 卫戍出了皇城便直起腰来,虽还呲牙咧嘴,但方才程子彦在圣清殿给他上的药其实已然止疼,如今腰到大腿麻木一片。也算是将计就计,但这顿打是必要挨的,太上皇气越大,他越委屈,事后顾允明遭到的反噬也就越猛。太上皇可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 苦肉计有时候还是很好使的。 马是骑不得了,他牵着马撑着腰往回走。 大年初一凌晨的大街上一片萧索,但时常炸响的爆竹又着实喜庆。卫戍一路走回去的时候,已天光大亮了,但姜瓷昨夜晚睡,这会儿也就才醒,听外头门响,脚步声不大对劲,忙跑出来,就见卫戍正扶桌站着。 “你去哪儿了?” 姜瓷惺忪迷糊,卫戍摆手: “我,我那个……” 他正想怎么瞒着姜瓷别叫她担惊受怕,但这事也瞒不住,索性苦着脸艰难脱了大氅。 “我挨打了。” 姜瓷愣了一下,不太明白这个挨打是什么意思。 “那个……” 卫戍才要说,外头一叠声吵嚷起来,姜瓷听见外头吴嬷嬷来了,有人说太上皇交代不必惊动卫少将军,这是赏赐之物云云。 她愕然了一下,卫戍等她来问,谁知她忽然翻他衣服。 “你被谁打了?哪伤了?” 及至掀了衣摆看见腰身上一片惨烈,顿时吸了一口冷气,卫戍忙拽衣裳不叫她看: “这会儿不多疼,麻的厉害,程子彦等会儿就来了。” “这不疼?这不疼?” 姜瓷连问两句没话说了,眼眶就红了,忙倒热水打湿帕子要给他擦擦血污,又忽然想起他才说程子彦给上了药,不能乱抹,拿着帕子一时不知怎么办,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还叫人过不过年了?好好儿的大年初一把人打成这样!” “嗳你别哭啊,大过年的!真没事,早晚要挨这一遭,你先听我说……” 卫戍忙拽她手里帕子给她擦泪,顺势要坐她身边,屁股一挨椅子,嘶一声又弹起来,姜瓷也顾不得哭,忙拉着他把他按趴在矮榻上,待要往下扯扯看到底怎么样,卫戍死死拽着裤腰,脸红一片: “没事!没事!就腰上!” 假夫妻正奋战,忽然有人敲门,姜瓷回头看见程子彦站在门边,满眼促狭,卫戍松口气。 “烦劳夫人,能备些热水么?我给卫戍看看伤。” 姜瓷抹一把眼泪,道了谢出去,程子彦是瞧着卫戍这样故意支走的姜瓷。 “哎,多谢。” “害怕吓着她?漭山时可比这厉害的多了。” “就是那时候吓坏她了,现在才不敢让她看,况且也确实没多严重。” 止疼药效渐渐褪去,卫戍龇牙咧嘴,程子彦揭了他衣裳,把那些碎了钳紧肉里的血痂取出来,兑了药水清洗伤口,又撒了一层药粉。姜瓷端着热水进来的时候,程子彦已然给卫戍盖好,探手往盆里洗手。 “多谢夫人,不严重,这才几板子,没几日也就好了。” 风轻云淡的语调叫姜瓷明白,从前卫戍挨板子是常态。 要不说卫戍命苦,没人管没人心疼倒罢了,亲爹打,主子也打。程子彦洗过手坐在矮榻边,姜瓷看卫戍确实没大碍,便转身出去,唤了吴嬷嬷,也不问方才外头的事,同吴嬷嬷一齐去了厨房,简单做了几样小菜蒸了点心,提了红泥小炉回去,就在外稍间烹起了茶。 程子彦看见吴嬷嬷,恭敬的点了点头,吴嬷嬷还一礼,姜瓷摆了小桌在卫戍跟前,给他倒了一杯桂花梨汤: “想吃些什么?” 那一低头的眉眼温存,带着心疼,卫戍觉着心里酥麻麻的。 “我自己行,你也坐着一块吃,程子彦不是外人。” 姜瓷点头,就在他旁边坐了,便叫吴嬷嬷先下去了。 这头二人吃过,程子彦擦着手: “我这就回去了,你今年怕是不得安宁,拜年送礼的怕是要踩破大门。” “不会,我叫卫戎在外拦着了,如今既然身份揭开了,索性大大方方的,谁的脸都不给。” “啧,你倒是厉害。” “没法子,我就是涎着脸赔笑,谁也照样瞧不起,何必呢?” 卫戍说着看一眼姜瓷,方才乱糟糟,还没来得及和姜瓷细说,姜瓷倒也沉得住气,直等送走程子彦回来,卫戍趴在榻上昏昏欲睡。 “你来,咱们先说说话。” 见姜瓷去拉窗帘,他撑着眼皮伸手。 “你睡吧,醒了再说也不迟。” 第54页 姜瓷拉了窗帘,屋里暗下去,卫戍却还伸着手,她只得又坐到他身边。卫戍便侧脸趴在手臂上,看着她笑: “也没什么,老头子气急了,昨儿夜里给卫将军府赏菜,点名给我,还叫我今日进宫谢恩。太上皇禅位十来年了,除夕从没赏过菜……” 姜瓷听着皱起眉头: “做主子的赏赐,必是心腹。” “做君主的除夕赏菜,不是心腹,就是于朝有功的,但不拘是哪个,终归现如今只差没明说,我这黄雀卫统领的身份算是遮不住了。” 姜瓷前前后后结合从前听卫戍和她说过的话,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小兵。” 卫戍的脸色也古怪起来: “啧……” 然后想了想: “也是从小兵做起来的。程子彦才说的,你也听见了,储位未定,满朝大半都押了宝,不定是哪个皇子,但这事最终做主的还是太上皇,太上皇的消息又是从我这儿递上去,少不得往后要有人拉拢,拉拢不成那就是敌祸。同你说一句,也不必心慌,终归不管是谁咱们都不偏帮,也就谁也不得罪了。” 姜瓷没戳破卫戍的粉饰太平,他所谓的不得罪,仅仅只是没有对立成敌,可但凡别人来拉拢,你没站过去,就已然是得罪了。卫戍惯来走的艰辛,也确实没把这些当回事,反正一贯瞧不起他算计他,左右也不差这点儿了。 “我知道了。” 姜瓷应声,给他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发丝自指缝中变的理顺,指尖轻轻刮过头皮,卫戍一阵酥酥麻麻,困乏的感觉愈胜。 “黄雀这样隐秘,你是怎么进去的?” “那时候啊,我逃出来,跑回将军府质问卫北靖为什么不去救我,结果卫北靖说了那样的话,我恨的厉害,想的不是玉石俱焚就是要打败卫北靖,叫他在我面前忏悔,和我说他做错了,他不该这么对待他的亲儿子。我就去投军了。” 他笑了笑: “想想那时候多傻?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去投军,还人人知道我是卫家厌恶的孩子。没人要我,还嘲笑我,我恼了,和他们打一架。你是知道的,从前为讨好卫北靖,我什么都学的用心,武艺不俗,虽人小,但到底寡不敌众,半死半活叫丢出去,叫人捡走,醒来就在一处深山别院,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对了,卫戎那时候也在,他是猎户家的孩子,和他爹打猎遇上老虎,父子俩虽杀了老虎,他爹却伤重不治,他也是半死半活叫捡去了那里。” “黄雀卫?” 卫戍点头: “也是运气好,本来只是遴选黄雀卫,谁知顾允明那厮不顶事,老头子想再立一支黄雀卫,我也算是层层杀上去,十六岁接掌另一支黄雀卫。那时候才又回的京。” 他说着,越来越慢,语调越来越沉,姜瓷低头看,他已困的睁不开眼,还苦苦支撑。 “睡会儿吧。” 她将手掌覆在他眼上,卫戍笑了笑,就在她手下入睡,竟格外沉稳。 这时候,顾允明却不安稳,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 第二十八章 “你说?太上皇赏菜是几个意思?还叫卫戍去谢恩!” 顾允明气急败坏,顾正松少不得安慰: “他不是挨打了么,您知道的,他从回来一直没去复命,太上皇恼着呢,这是为整治他。” “什么整治!” 顾允明大怒,打断顾正松的话: “我就不该听你的!年前就该弄死他!这时候了,太上皇赏菜什么意思?自然是要把他抬到明面上了!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执掌黄雀卫这么多年,当初要不是我散布出的消息,人人都当我只是圣清殿护卫统领!可如今太上皇亲自把卫戍抬出来,这是要弃我了,往后黄雀卫哪里还有我立足之地?” 顾正松没说话,对于这位本家堂叔,他也真不知该怎么出谋划策了。当他得知当年黄雀卫尚存于世甚至掌控朝堂的消息是顾允明故意泄露出去的,他惊诧于顾允明的愚蠢,也充分意识到了太上皇的偏心。 换了别人,打死都不为过! 顾正松觉着他辞官投奔来恐怕不是个正确的选择,敷衍了几句退出来后,便回了自己小院子,想督促顾铜功课,叫他仔细预备三月的科考。然而一进书房竟见书桌前坐着的顾铜腿上还坐着哀哀哭泣的王玉瑶,他顿时沉了脸,拂袖而去。 没有一件叫他顺心的事,前年得知本家有这么个亲戚的时候他兴奋高亢,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倒是再敷衍敷衍,等顾铜中举安顿个好去处,再想旁的吧。 他叫住个丫头: “去和夫人说一声,敲打敲打小娘子,别总缠着公子。” 随后沉郁着脸出门,又往顾允明处去了。 卫戍趴着睡气总不顺,又醒不来,兔子一样窝着拱了拱,牵动伤口,才皱了眉头,就觉着腰上一阵清亮,有人拿湿热的帕子轻轻擦了,又抹上凉润的药膏,叫嚣着火热发疼的伤口极快又被镇压下去,又有人将手垫在他胸下,试图将他翻过身。 卫戍睁眼,带着惺忪迷蒙的眼睛正看见姜瓷,但她没看他,正左右估算着,怕他翻过去撞着伤口。卫戍牵动嘴角,看她那样吃力,好心的自己掌握力道,堪堪翻了个侧身。 第55页 姜瓷站起来擦了把汗,看他还睡的香,蹑手蹑脚退出去,卫戍嘴角笑意更浓,又睡了个把时辰,听见外头篦汤药的声音,他想起来,却觉着虚软无力。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很不喜欢。正皱眉,姜瓷端着碗进来。 “别动!” 碗搁在小几上,她忙扶住他: “疼的好些没?” 手探到他额头,卫戍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觉着额头触到的手冰凉,皱眉一把拉住: “手怎这样凉?” 然后极快意识到,不是她手凉,是他发热了。不禁摇头苦笑,成亲后倒娇弱起来,从前受伤哪会病。待想再说什么,张口却咳嗽起来,姜瓷送了一片陈皮到他嘴里,慢慢好些,又递了碗来,卫戍一口灌下去,满嘴发苦,那片陈皮忙嚼起来。 “饿么?我熬了粥。” “嗯。” 是饿了,饥肠辘辘,就在屋里小吊炉上银铫子熬着粥,姜瓷盛了喂他,连吃几口,卫戍满足的喟叹,这日子真好。 “你这什么表情?受伤生病还舒坦的不得了?” 卫戍囫囵咽着,语焉不详的唔哝一句,药效上头,吃完又倒头睡去,一夜昏昏沉沉,初二窗户才露白的时候,卫戍总算醒来,觉着浑身舒坦,待要抻抻腰,却忽然发觉矮榻边上趴着睡着的姜瓷。 小几上药膏瓶子,一盆微凉的汤药,他摸了摸腰和屁股,已不大疼了。程子彦的药,若能坚持一个时辰汤药清洗上一回药膏,确有神效,极快便能结痂生肌,看来姜瓷是一夜不曾好睡。 其实没多重的伤,她这样上心,就是真夫妻也做不到她这样。 “姜瓷?” 趴着睡不舒坦,卫戍轻唤一声她就醒了。 “嗯?” 姜瓷坐起来,额头上头发乱蓬蓬竖起来,脸上硌的红印子,满眼惺忪迷惘,可爱的叫人心痒。 “床上睡去。” 他翻身起来,试着走了几下,慢慢行走倒真是不大疼了。 姜瓷懵着看他走了几步,倒头钻进他才起来的矮榻上,唔哝道: “我就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 卫戍失笑,给她掖好被子,银铫子上昨儿夜里吃的粥还剩一半,端起来就吃,才吃一半,吴嬷嬷进来。 “哎呦,公子别吃了,夫人交代给您预备了饭。” 卫戍摆手,三两口把剩的吃了。 “不必了,等夫人醒了再说吧。” 吴嬷嬷笑道: “公子醒了倒也刚好,卫侯府遣了人来,您可要见见?” 卫戍又看了看窗户,勾唇冷笑。 天才蒙蒙亮,侯府派的人就上门了,这得多心急。 “不急,夫人才睡下,后宅的事我不好多插手,叫她们等吧。” 他洗漱擦牙,动作轻微,纵着姜瓷睡了两个多时辰,将要午饭时,卫戍听见屋里咕噜了一声,然后姜瓷睁开眼,他忍着笑探头过去。 “走,吃饭吧。” 放下书扬声传饭,没片刻吴嬷嬷带着石榴和桃儿梨儿提着食盒进来,摆了一张小桌子。 姜瓷这才惊觉这都午时了,忙去看小几,卫戍拉她坐下: “我涂药了,也吃药了,就打了几板子,主要是旧伤裂开了,其实没什么。” “我还没洗漱!” 姜瓷弹起来,卫戍按下去: “吃了再说!” 姜瓷也真是饿了,假夫妻头顶头吃了饭,吴嬷嬷才报说卫侯府的人没等多久就走了。 “卫侯府派了人来,左不过要年礼,但今年怕是要搅缠我不会去过年的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卫戍洗着手同姜瓷说了,这时候又要涂药,姜瓷顺手把他按回去,倒了热水兑进药粉,等融尽了沾着帕子,揭开他衣裳给他擦拭伤口。 “来就来吧,又能怎么的。” 卫戍趴着,脸不自然泛红,还没圆房,倒先叫姜瓷看了摸了。 “嗯,明日估计还会来,你看着办就成,要是缠不过,就去走一趟也无妨。” “照你说的,卫老侯爷当初以卫将军成亲为由把他分家出去,这么些年你和将军府他都不偏不倚谁也不理,倒勉强也算公正的人。” 姜瓷淡淡嘲弄,卫戍笑: “整个卫侯府若说还有一个人算是正直,也就是老侯爷了。” 抹过药他侧身支着头看姜瓷: “卫家当初和梁家有口头婚约,但出了卫将军和许夫人的事,老侯爷撵卫将军出去是要做姿态给梁家看。但真正惹怒老侯爷的是卫将军嫡妻新丧不足三日,他就抬了梁夫人进门,还带着肚子,这就是秉性问题了,彻底断送了卫将军袭爵的资格。可惜的是卫家除了卫北靖竟然再没一个出息的,腊月里老侯爷叫孙子气的中风,如今还躺在床上,侯府落在那个糊涂的老夫人手里,怕是更要不好了。早前为给卫家子孙在官场谋个出路,卫侯府已花的只剩空壳子了,这几年年年都要来我这儿索一回年礼。” 他说着又笑: “如今府里有了女主子,这年礼的事你做主吧。” 姜瓷想着,便问道: “往年年礼可有单子?” “有,在书房。” 他唤人去书房取了礼单来,姜瓷不识字,吴嬷嬷念了,她便带着吴嬷嬷到后头库房去,照着单子的量调换着备了礼,等明日卫侯府再上门送过去。倒是开了库房看见几匹布料,顺手带了两块出来,寻思左右无事给卫戍做几身寝衣里衣。 第56页 初三一早卫侯府果然又来人,姜瓷命请到夙风居小花厅,见是个神情倨傲的老嬷嬷,不等姜瓷开口便指责起来,话里话外卫戍不孝,多年不曾和祖父祖母请安侍奉。 这就有意思了,连卫北靖那亲爹都叫撵出去二十年不往来了,如今却要这个被嫌弃的孙子回去伺候? 姜瓷端着笑不不答话,她说急了才应个“嗯”,“对”,“是”,态度是没的说挑不出刺儿来,如此添了三壶茶,这老嬷嬷总算住了嘴,怕是嘴皮子也累了。 “哎,吴嬷嬷,我乏了,代我送送客吧。” 姜瓷扶额,吴嬷嬷笑着把人送出去,连带着一马车的年礼,倒也不算空手而回。 但是初四,又来了。 这回两个老嬷嬷,姜瓷足耗了一个时辰,到初五,这话就难听多了,不忠不孝不悌不义都按到了卫戍头上,姜瓷也真耐不住这疲劳攻势,顺口相劝: “郎君忙碌。” 这不过是托词,谁知老嬷嬷顿时眼底精光闪现,姜瓷暗道不好,想必误会什么,忙要挽回,那老嬷嬷却忽然柔和下去: “既如此,少夫人却得闲的,况且这后宅有少夫人也足够。少夫人还没拜见过老夫人和诸位夫人吧?府中几位少夫人和姑娘,也都是和善的,听说郎君娶亲了,都惦记着还不曾见过少夫人……” 绕老绕去,姜瓷头昏,但摘出了卫戍,却把自己搭进去了。战况不够理想,姜瓷有些懊恼同卫戍说了,卫戍合上书: “我明儿和你一起去。” 姜瓷可怜巴巴望着卫戍,卫戍笑着捏她脸: “卫家急于再顶起门户,蚂蚁力气都舍不得弃,信不信你独自去了,她们必要留下你好逼我登门?左右还是为了我,还是省些力气吧。卫家到底不比旁人家,随口一句也就搪塞了。” 于是初六一早,不等卫侯府人登门,假夫妻便收拾了往卫侯府去了。 第二十九章 这还真是头一遭登卫侯府门,想着卫北靖被撵出去二十年还不能进门,卫戍无端有些解气。 阿肆叫门,门上一听说卫戍夫妻来了,顿时喜出望外把人迎进去,自有人把马车赶到偏门进了院子。卫戍一瞧挑起半边眉,凑在姜瓷耳边低声道: “今儿怕是走不了了。” “那怎么办?” 姜瓷也歪着头低声回,卫戍笑: “住下呗,横竖吃他们的剩咱们的。” 姜瓷笑着点头,但凡省钱她都愿意。 因来的早,侯府还没客登门,清净的很。倒是一路走来亭台楼阁果然非同一般,就是破落了也能看出曾经的辉煌。待进了二门,来了两个婆子引姜瓷往后院去,卫戍拉着姜瓷,给她掖了掖斗篷,理着鬓发,轻声淡笑: “去吧,我一会儿找你去。别怕,谁敢不给你好脸色,怼回去就成。” 两个婆子笑容顿时有些僵,早先听说卫戍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要打人,也没人敢接他的话。姜瓷笑着点头,卫戍把她往前送了一步,她才先走了。 卫戍路上同她说,卫老夫人最疼卫北靖,是以对于致使卫北靖被撵出去的许璎格外厌恨,连带也厌恶他这个孙子,人前人后从不吝惜辱骂,甚至觉着就是这对丧门星母子连累了卫家的败落。 路上慢行,姜瓷叹息。 这一家子糟污,不比姜家少多少。 侯府阔大,曾经到底也辉煌过,亭台楼阁精致大气,穿堂入院进了后宅,卫老夫人所居的荣安堂在东边,一进院落就顶着个紫气东来的匾额,院子里种了许多梧桐桂树,婆子丫头寂静无声,算是叫姜瓷见识了侯府气势。只这一处院落,就堪比小半个卫宅,引路婆子瞥一眼姜瓷,见她波澜不惊,倒有些诧异。 不是说小门小户市井出身么? 姜瓷被引到正堂外,听里头娇声脆语说笑不断,婆子进内通传后竟一下安静,她挑了挑眉,待片刻来请,她随着入内。绕过富贵花开的围屏,有人侍奉,姜瓷解了斗篷,在扑面而来的暖香中步履沉稳缓步入内。她虽未侧目,却显然觉着两侧无数打量她的目光在微微诧异,不仅微扬嘴角。 卫戍今早特叫她换了这身衣裳首饰,金贵又不俗套,她做的那身海棠红的衣裳叫他搭了银丝腰带,行走生辉,与头上白玉首饰相得益彰,低调的显示着华贵。 “姜瓷拜见卫老夫人。” 她微微屈膝低头,脊梁却挺直,吴嬷嬷跟在她身后,心里暗暗点头。 好,好,这是她出身最低的学生,却也是学的最好的学生。 她的气度,令卫家人意外。印象中市井小民的姑娘,不该是这样的,堂内令人尴尬的宁寂,片刻,有一道清脆的笑声从上头传来: “老太太见了三嫂,高兴的都忘记说话了……” 姜瓷没抬头,却听这一声后,屋内窸窸窣窣有了声响,主位才传来低沉威严的声音: “起来吧。” 姜瓷这才起身,侧立一旁,本离周遭人站的就远,可还是有人极为忌讳的又避开两步。姜瓷恍若未见,略略抬头,神色坦然清冷。方才那说话的姑娘就围在卫老夫人身边,此刻看清她,忍不住赞了一句: “呀,三嫂好相貌,把澜妹妹都比下去了呢……” 众人看过去,姜瓷淡然自若,但有一道眼光着实冷淬,姜瓷想着,许就是什么澜妹妹了吧。倒是卫澜身边的一个年轻妇人瞥一眼冷笑: 第57页 “她如何能与澜妹妹比?” 卫北靖兄弟四人,他却并非最早娶亲,卫戍虽是他长子,在卫侯府却齿序为三,这说话的,是卫家四少夫人,才入门不久,是四房嫡姑娘卫澜的表姐,泼辣嘴利,果然这一句后,卫澜神色舒缓,别过头不再看她。 姜瓷仍旧不言语,一番试探,她似乎没气性,周围小声议论多起来,大多围绕姜瓷出身。卫老夫人身边的姑娘见状走下来,挽住姜瓷手臂: “三嫂初来乍到,我为三嫂引荐一番。” 说着一一指引: “这是我母亲,三嫂该唤二婶,那边是三婶四婶,还有两位姑姑今日不在。这边便是嫂子们了,那头最好看的,是澜妹妹,颂姐姐和莲姐姐今日也不在。还有一位姐姐,三嫂不见也罢。上头的便是老太太了,老太太呀,面凶心善呢,可个顶好的老祖宗!” “韵儿。” 卫韵嘴甜,话音落,二夫人拉过她揽在怀里,摩挲抚摸,转头向姜瓷笑: “我这女儿自小娇惯,话多了,三少夫人别见怪才是。” “不会,韵姑娘极好。” 姜瓷虚应,却有人较真儿,一旁冷声讥讽: “她好不好,轮得到你评论?你算什么……” “二嫂!” 卫韵冷脸,二少夫人这才讪讪住口,却并没丝毫惧色。姜瓷粗略扫过满室女人神色,怕也只有那一位二少夫人才是个心思浅白的。 卫老夫人也在打量姜瓷,老来垂了眼皮的三角眼显得有几分刻薄。她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慢慢开口: “你这出身,自不必说。我们卫府结亲的,不是仕宦官家,也要高门显贵。你若识时务,自请下堂,与卫戍合离便是,若不识好歹,那就只有被休一条路。” 堂内顿时又一片寂静,众女人眼光扫向姜瓷,见她微微错愕,大多幸灾乐祸。姜瓷却真是见识了,这卫老夫人心里没谱么?说的好似卫戍会听他话,但转念一想,卫家人从来瞧不起卫戍,怕是事到如今仍旧如此,便是卫戍显贵了,在她们看来,她们只消一道好眼色,愿意接纳他进卫侯府大门,他就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甚至唯唯诺诺任由摆布。 姜瓷笑了笑: “老太太这话,我倒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你市井贱民出身,没得玷污我们卫侯府门第。” 卫三夫人冷笑,姜瓷比她笑容更甚: “我倒不清楚,我卫府门第,与卫侯府何时有瓜葛?卫戍向我求亲时可只字不曾提过有此关联,我若早知道了……” “知道如何?” 姜瓷淡淡笑了: “便不会答应他了。” 卫家众人面色各异,却是嗤笑: “你莫不是痴心妄想的疯了?你这贱民也配我卫家人求娶?莫不是你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逼得人丢不开手吧?” 这话就难听了,姜瓷却仍旧不恼: “下不下三滥的,能叫他娶我,一心一意待我,那也是我的手段。” 屋里嘶嘶抽冷气的声音,姜瓷心里痛快。市井间女人掐架可没她们这样云里雾里藏着掖着,怎么气人怎么骂,谁越是风轻云淡,谁越能气死人。 姜瓷虽没试过,但不少瞧过,算是深谙其道。 “你怎如此不知廉耻?卫戍再低贱,也不是你能攀得上!赶紧滚开,叫他娶个门当户对的才好……” “才好怎样?” 姜瓷追上去笑问,卫三夫人顿时住嘴,险些露了真心,姜瓷却道: “好提携卫侯府是么?您瞧瞧,都成这样了,还摆什么脸子给我瞧?我今儿若气着了,卫戍定拂袖而去,您想什么都白搭了。” “你,你……” 卫三夫人气结,脸色发青,姜瓷淡笑审视屋中众人,声音越发欠揍: “我怎样?” 瞧,世家大族也是有好处的,若在市井间,这样挑衅多半是要挨揍,但在这里,哪个都顾惜颜面,能动嘴的坚决不会动手。 “三嫂……” 卫韵惊愕,显然没想到姜瓷竟是个不要脸皮的。在她来之前,这满屋子女人做了无数设想,归根结底,这姜瓷不是畏怯定是无理,反正不管怎么闹,终究能坏她名声撵出去。但从没想过,她礼节没有丝毫疏漏,却也强势的滴水不漏。 “罢了罢了,大过年的,老太太怎么提这些?知道您心疼三哥,还是罢了,三哥看重三嫂,您爱屋及乌……” 卫韵提醒,卫老夫人脸色不情愿舒缓,这尴尬算是硬遮掩过去,姜瓷反正撕破脸,老不在乎。又有人嘀咕,说姜瓷初次相见,竟没给两个妹妹预备见面礼,姜瓷顿时嘲讽,她是新妇,满屋子长辈也没见一个见面礼,又是一通尴尬。卫家人得不了好,卫老夫人怒气强压,却叫卫韵一直宽慰。眼见忍不下去,却见有人绕过围屏进来,满室乌烟瘴气顿时凝固。 卫戍含笑,却仿佛谁也没看见,径直去到姜瓷身边,把手炉递在她手里,轻言软语: “怎么这半天还不出来?” “没什么,老太太留我说话。” 姜瓷拢着手炉暖到心里,卫戍今日执意穿了同她一套的那身暗红衣裳,发结也用了白玉束在头上,身上披着雪白大氅,面容如玉,无端叫人心痒。 “三哥!” 卫韵高兴,再次走下主位,去到卫戍身边。十四五岁的姑娘,高兴的眼瞳熠熠,笑容真挚,卫戍却只瞥过一眼,点头示意,又抬头看向主位,带着几分慵懒: 第58页 “老太太可说完了话?快要午时了……” “是呢,快午时了,已备下席面,阿戍随我去吃饭吧。” 外头跟来个中年男人,与卫北靖有几分相似,却气质平庸略微发福,腆着肚子笑容憨厚,正是卫戍二叔,卫韵父亲卫南书。 卫戍看姜瓷,姜瓷没发话他也不答话,卫韵见状忙道: “三哥你便去吧,有我陪着三嫂可好?” 第三十章 卫戍仍旧不理会,姜瓷这才笑道: “那便用过午饭再说吧。” 姜瓷松口,卫戍这才点头,满屋女人惊诧。姜瓷才大放厥词卫戍便这样,显然是听姜瓷话的。姜瓷抽帕子掩了掩嘴角: “莫饮酒。” “是。” 这样听话又叫人惊诧,卫戍出去,卫二夫人这才忙出来圆场: “老太太,既如此,咱们也摆饭吧,今儿还请了您最喜欢的女先儿,备着两出书呢。” 卫老夫人顺阶而下,点了点头,暖堂偏房立刻有人忙碌,进进出出摆饭。 摆了两桌,老太太一桌两个姑娘做陪,另一桌便是三位夫人三位少夫人,卫韵拉姜瓷坐在老太太一桌。 “三嫂今日是贵客。” 卫澜冷冷一笑不再言语,女先儿书说的确实好,午饭后老太太困乏,卫澜最先走的,姜瓷欲走,卫韵却几次眼神示意,她留到最后,等卫老夫人睡下后,同卫韵一起出门。 “三嫂初来乍到,我知道三哥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卫韵的热忱在这个冷漠的卫家突兀而珍稀,倘或没有今日那一句引恨,姜瓷大约也只存三分防备。 行走间卫韵不住说笑,为姜瓷指点景色,又说起府中各人性情,路却越走越偏,姜瓷看见一处精致院落,停了脚步,也不言语,只微微笑,卫韵红了脸: “三嫂莫怪,三哥多年未回,祖父同爹爹叔叔还有哥哥们必然都高兴的紧,这饭一时半刻是吃不完的,韵儿怕三嫂受冻,自作主张先引你到我住处歇一歇。” “极好。” 姜瓷笑应,卫韵欣喜,引她进了院子,待在暖阁坐定,茶水点心上齐,卫韵叫丫鬟退出去,姜瓷也忖着合适时机叫吴嬷嬷和石榴下去。没多久,卫韵悠悠叹了口气。 来了,姜瓷挑眉,茶水热气氤氲遮挡神情,卫韵忽添几分惆怅。姜瓷顺着问道: “怎么了?” 卫韵强笑一下: “没什么,就是感叹,瞧着鲜花着锦的人家,实则谁都不易。” “是呢,不易。” 卫韵看姜瓷: “三嫂想来更不易,三哥自小离家,独身在外拼搏,受苦更多。” 她竟心疼,姜瓷点头,这点她是同意的。 “听说三哥如今在太上皇处任差……” “韵姑娘,有些事是不好说的,便是你三哥不在意,太上皇也……” 姜瓷截住卫韵的话,带着歉然浅笑,卫韵忙应: “对,对,是我疏忽了,三嫂莫怪。” 继而闲谈几许,但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担忧,姜瓷听着慢慢捋着,得知今年竟是五年一大选,卫家有二女适龄,择了卫澜。但卫澜清高,卫韵担忧她不懂世故遭人算计,说着说着,自然引到自己归宿,她心事重重的叹气。 姜瓷这回不接话了。 卫韵显然有心思,从第一眼示好,给她拉仇,卫澜的眼神四少夫人的奚落,她自然也会不高兴,这一切的铺垫,应该都在这个所谓选秀上。 但姜瓷还是低估卫韵,她扭扭捏捏,低头羞涩: “三嫂,我,我往后可不可以去你们府上做客?我,我……” “夫人。” 外头吴嬷嬷声响,卫韵一闪而过的恼怒,却立刻收拾心情。 “怎么?” “韵姑娘,公子来接夫人。” “好。” 卫韵狐疑,怎么这样快。姜瓷却已起身出去,吴嬷嬷和石榴站在门口,院子里那道雪白的身影立在微雪中,见她出来迎上几步,接过石榴手中斗篷给她披上,将她护在臂弯,小心往外走。 姜瓷见他身后跟着几个侯府小厮,卫戍也一言不发,带着她往前头走去,直到一处簇新的院落停下。姜瓷叹气,不幸言中,真是得住下了。 屋中有些冷,碳炉里寥寥几块奄奄一息,姜瓷不高兴,叫小厮添碳,小厮却笑: “咱们府上每日碳是有数儿的,少夫人您且忍忍,不然我给您灌个汤婆子?” “有数儿?怎么荣安堂能烧的滚热,韵姑娘房里也能烧的滚热,我这儿却清清冷冷?哎,好呀,既然连碳也没有。相公,咱们这就回吧。” 卫戍立刻转头,小厮吓出一身冷汗,旁边一个忙斥责: “瞧你浑说!就是老太太屋里少烧些也不能短了戍公子的!” 他瞥姜瓷,见她竟不为所动,只得去取碳。屋里左右也冷的坐不住,姜瓷索性扶他出去院子,因没人知道他受伤,也不敢做的太过。院子里有座小亭,假夫妻坐了,吴嬷嬷把碳炉里碳夹进手炉,他们就坐着看雪。 这雪好几日了,零星飘点时而又停,这会儿总算要大起来,雪白飘散,鹅毛一样,姜瓷盯着看,越看越好看,不觉嘴角带笑,卫戍也笑。 “这样好看?跟没见过似的。” “见是见过,但可从没这样惬意赏过。” 第59页 “那从前下雪你都在做什么?” “忙着做工啊。” 卫戍嘴角笑意渐渐凝固,他看飘在大氅上隐藏不见的雪花,淡淡道: “顾家进京了。” 姜瓷愣了愣,仔细想了想才明白这个顾家是哪个顾家。 “哦。” 淡漠的样子令卫戍高兴。 “往后交道要打不少,在漭山算计我的,也是他顾家人。” “什么?” 姜瓷瞠目,倒是没想到啊,天南海北的,仇人竟是一家。她倒不在意顾家对她做的事了,横竖她如今过得好,但险些要了卫戍命的人,真是刻骨大恨了,她冷笑点头: “好,好!” 转头问: “什么时候能回去?” 卫戍摇头: “怕得住些日子了,卫老侯爷要我把二房三房的两个儿子弄进黄雀卫,我没答应,有得磨了。” “倒真敢想,怎么不去太上皇那儿求?” 卫戍嗤笑: “卫侯府这些年萧条,心急自然是有的,你且看吧,卫家这几日怕是要不少宴客。” 姜瓷觑着他笑: “没法子,谁叫你出息了呢,好容易把你讹回来,自然要借借你的东风。不过都知道怎么回事,那些人会因为你卖卫家这脸面?” “撕破脸了不也还是卫家人?世家大族的脸不值钱。” 姜瓷忽然想起卫北靖,照卫戍这么说,卫北靖虽被撵出去了,可到底不还是卫家人?卫戍看她脸色,好心解答: “不一样,卫将军虽还挂着将军职,但这么些年朝中从未派过差事,手下的卫家军也不断缩减,他的脸面还是仗着卫侯府才没有削官降职。” “哦。” 姜瓷一知半解,朝中事不明白,但知道卫北靖其实也没什么面子就是了。她手肘支在石桌上,手掌托着下巴: “你说,卫家会先借你脸面做什么?” “结亲。” 姜瓷面容一僵,卫戍笑: “怎么?” “没什么。” 姜瓷垮着脸不想说话,卫戍把她手拿下: “桌子凉,结亲是结盟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卫家尚有好几位公子姑娘未曾定亲,自然要趁这机会,寻些有实权又正当旺盛的世家官宦结亲。” “啊……” 姜瓷恍然想起: “卫韵似乎想替卫澜去选秀。” “她替不了,若是你,这二人作何择选?” “是啊,容貌气度上,卫澜都高出卫韵。” “不止,卫家在卫澜身上花了大力气,琴棋书画,就是为了今日。这些卫韵心知肚明,她没提别的么?” “提了,她问,以后能不能去咱们那里做客。” “你怎么说?” “还没来得及拒绝,你就来了。” 卫戍点点头: “外间所知,与我交好的只有贺旻……” “她看上了贺旻?” 姜瓷诧异,卫戍看着她,淡淡又道: “还有老九。” 姜瓷吸了一口气,久久没有吐出来。卫韵心未免太大了。 “你要帮她吗?” “说什么笑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卫戍讥笑,又带出那股痞里痞气的味儿,却配着这一身再正经不过的衣装,凭白竟有几分勾人之势,姜瓷掩饰转头。 “困了?” “嗯。” 姜瓷怎么敢说她是为色所迷心慌,卫戍便拉她进屋,用自己大氅铺在矮榻,叫她躺了。 “压坏了。” 姜瓷要起来,卫戍按下: “无妨,你睡吧,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 他坐在榻边,姜瓷拽着自己斗篷给他披上,到底有些小,看着模样可笑。卫戍摸着她头,轻而缓,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哄孩子,姜瓷笑着笑着,神思模糊。恍惚中小厮似乎送了碳来,卫戍亲自接过,给碳炉加碳,直到屋里暖和,但他还没能歇一会儿,就有人来寻,不知他和吴嬷嬷交代了什么,又看她一眼,出去了。 姜瓷也没好睡多久,才过申时没多久卫韵便来了,见她还睡着却执意叫醒,似乎兴致勃勃: “三嫂,咱们这园子有一片腊梅,这会儿正香着呢,我陪你去逛逛吧。” 姜瓷本要拒绝,但转念又道: “好。” 她起来洗脸梳妆,卫韵见她竟躺在卫戍大氅上,神情微变,又见吴嬷嬷给姜瓷拢了拢头发,换了一套米珠首饰,收拾停当,石榴拿来了个白狐大氅。 “夫人,公子说这和他那个是一套的,叫您穿这个,也暖和。” 姜瓷抿嘴笑,披了这大氅竟华贵清冷又显得白皙娇嫩,卫韵霎时失神: “三嫂这风姿,真是澜妹妹也只能望尘莫及。” “澜姑娘得悉心教导将要选秀,姿容无双,韵姑娘就算再喜欢我,也不能夸大其词呢。” 姜瓷淡笑,卫韵脸红: “三嫂又笑话我。” 姜瓷虚与委蛇,随着卫韵出去,卫韵几次看她,轻言软语同她说笑。侯府园子不小,卫韵嘴里的一片梅林实则也不过几棵,只是年月久了树大,一层脱了叶只剩密密干枝的灌木挡着,还没走近,姜瓷就听到了那便传来说笑声,她脚步顿住,那头低低的声音便清晰起来。 第三十一章 第60页 “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 一个盛京笑话、废物,取了个青楼生下来的女儿,还当宝, 你看那贱婢今日猖狂样, 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公主!” “也不知走了什么鬼运,他怎么就搭上了太上皇?你说他真是黄雀卫?” “你管他黄雀不黄雀的, 能帮着咱们办事儿就行, 不过依我看,他哪里有什么本事,不过那相貌身材倒是出挑的很,想当初十二岁就被人瞧上当街掳走卖去了小倌儿坊, 那时候没准儿已经就……” 二人笑了一阵,先前说话的又接道: “他是个出了名儿的废物纨绔,有什么本事?倒是从前跟着九殿下认识不少宫里贵人, 那些贵人不少好儿这一口的,定是拿身子讨好了谁……” 姜瓷的指甲已深深掐进肉里,卫韵担忧看着她,那边的话却没停。 “少条失教, 今日老爷子和他说了, 竟不允!” “不允?撵他出去!没了卫侯府看他还能仰仗什么!” 那头话语不停, 姜瓷却已木然转身, 她眼眶泛红却没言语,卫韵有些惊慌失措一路跟随。 “韵姑娘, 我有些乏了, 你先回吧。” 卫戍还没回来,姜瓷强压怒火,但想起卫戍她心里又针扎一样密密的疼。怎么会有人这样骂他揣测他?他已经那样苦。 “三嫂, 三婶四婶……” 卫韵徒劳的想要解释,姜瓷摇摇头,吴嬷嬷脸色冰冷送她出去,姜瓷看着榻上卫戍为她铺着的大氅,走过去抱起来,用力的往怀里抱,恨不能歇斯底里大哭一场,哭苦命的卫戍,哭委屈的卫戍。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呢? 她心里发颤的回想,今日在荣安堂与她争执的是卫三夫人,方才话却不多,那么另一个辱骂卫戍最多的就是卫四夫人,在荣安堂与她面对时却总是温婉谦恭的浅笑,谁能想到背后竟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语言。 无端端的,她睡着,又那样大雪,卫韵怎么偏要叫她去赏什么腊梅?一路引着走那么快好像生怕错过什么,便是怕她错过那些话吧。二房同三房四房看来也并不怎么和睦,除此之外,卫韵怎么笃定卫三夫人和卫四夫人一定会说出那样的话?想来私下里她们说的只会更多。 姜瓷死死握着手,吴嬷嬷看许久,忍不住叹息,拨开她手掌,她手掌用力的僵硬。姜瓷这才回神,掌心火辣作痛,深深掐痕透出血来。 “嬷嬷,我自诩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一直秉持良善,但倘或有一日,我心机算计,是不是就不再是一个好人了?” 吴嬷嬷摇头: “怎么会呢,夫人,那些话……要是公子听了,怕是要杀人的。” “不会。” 姜瓷一笑,眼泪却滴了下来: “他不会,因为他听多了,都不在乎了。” 心里好疼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成亲前她一直以为这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公子哥儿,谁知道原来不是呢。或许锦衣富贵,但心里的苦,比她还要多。他是怎么扛着这些还挣出了这样的天地? “夫人预备怎么办?” 吴嬷嬷忧心,姜瓷擦了眼泪: “如今是卫侯府有求于我们,想怎么办,自然好办的很,别告诉公子这些了,叫他安心养伤。石榴,倘或露了一个字……” 她看石榴一眼,从来好脾气的主母这一眼森寒凛冽,吓得石榴连连点头。 卫戍黄昏时才回,见姜瓷坐在暖炉边拿着本书,吴嬷嬷在旁教她识字,他上前一看,竟是他往常看的兵书。 “看这些做什么,晦涩难懂,你要想看,回头我择几本浅显入门又有趣儿的给你。” 姜瓷迎上去: “吃了么?” “在前头吃了。” 卫戍更衣时动作迟缓,姜瓷小心帮着,卫戍累的很: “有些疼。” “我带了药。” 卫戍点点头,姜瓷叫吴嬷嬷和石榴去外屋,合了门烧热屋,掀了卫戍衣裳给他擦药,卫戍趴在矮榻上,中午姜瓷在上头歇过,他的大氅带着她头上淡淡茉莉香,那是他给她买的头油。 “也不知怎么想的,二房三房家的孩子送进黄雀卫,那就是送死的料,却死了心要去。怎不学二房家的孩子,习武不成读书也行,再不济经商也好啊。” “你也说了,卫侯府心急是有的,如今储位不定,卫家的孩子若在黄雀卫,明里暗里给太上皇传些消息……” 卫戍摇头,心思不正的人总想歪门邪道。 “别管他们了,你这伤得好好养。” “嗯。” 姜瓷指尖触在他背脊,湿凉微痒,痒进心里,卫戍模模糊糊,忽然敲门声响,吴嬷嬷在外说卫韵来了,姜瓷合了药盒盖子擦了手,下意识又攥了一下颈下挂着的那个小锦袋,淡淡回说累了,明日再请吧,卫戍便睡了过去。 卫戍一向警醒,近来受伤不断,漭山上失血过多,都是须得慢慢将养才好,便总会疲乏无力,但乏意过去,外头窸窸窣窣动静传来,他便倏然睁开眼。他在矮榻趴着,身上盖了被子,姜瓷在不远处床上面朝着他躺着,他动作轻而快蹿到床边,动作却因看到姜瓷颈子下头戴着的那个小锦袋而停顿,鬼使神差,他悄悄伸手,把那锦袋口松了,略微翻开,却登时眼瞳一缩。 竟是细细一缕头发,理的整齐,红绳系着。 第61页 外头响动挪到窗下,卫戍拉上锦袋翻身上床,动静惊醒姜瓷,还没出声,卫戍一手捂在她嘴上,身子却压了上去。 “唔……” 姜瓷大惊,卫戍示意,她看到窗子上隐隐约约不甚清晰的人影,透着雪色映在窗子上。 时辰尚早,但假夫妻并无事可做,卫戍又睡了,姜瓷这才也早早睡了。但没想到卫侯府竟派人来听窗? 这是为什么? 卫戍忽然动了几下,按的木头床吱呀作响,他又发出几声低糜含混的声音,姜瓷顿时红透了脸。外头的人听见这些顿了一下,迅速走了,卫戍这才翻身躺进里头。 “真是下作……” 姜瓷低声斥责,卫戍却低低发笑。 “比这更下作的事儿,卫侯府也做得出。” 姜瓷给他盖上被子,要起来往碳炉添两块碳,卫戍拉住她,又翻身下去,添了碳回来,姜瓷往里挪了挪,他躺在了外头。 半晌无声,卫戍心里都是姜瓷那小锦袋里的头发。 她随身带着,极为在乎,每每遇事都会下意识攥住。 不会是姜瓷自己的头发,那么…… 是谁的头发? 卫戍不想那么想,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头发的主人必然是她在乎的人。 亲人?……男人? “姜瓷,你……有没有相好的……朋友?” “朋友?” 姜瓷嗤笑: “哪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那,有没有哪个亲人,对你好呢?” “自然有啊,我娘啊。” 卫戍的心一下安下来,甚至带了笑问: “那你娘一定给你留了不少念想。” “没有呢。” 姜瓷又攥住锦袋,笑容泛苦: “她病了许久,姜家没人管她,我那时还小,天天干活儿央求才能给她求来几口饭菜,那一天我给姜家人洗衣服回来,他们说我娘断气了,逼问我我娘攒的东西在哪里。可我娘什么都没了,要有,怎么会不给自己治病?我抱着我娘哭,他们把我娘的东西翻了个遍,但凡值两个子儿的都拿走了,不值钱的都烧了,说我娘有脏病,破席卷子都没有,拖到乱葬岗一把火烧了,等我追去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连骨头成灰都没留下一点……” 卫戍难以想象,年幼的姜瓷在大雨滂沱的乱葬岗,她肯定哭了。她的娘,连灰都没留下一点。他攥住了姜瓷的手,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也不是亲人的头发。 也必然不会是顾铜的,那么在顾铜之前,姜瓷还喜欢过谁? 他不敢问了,但又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没事,喜欢过谁都没事,她如今待他这样好,心里必是有他的,他要的是今后,长长久久的一生…… 可是那个人对姜瓷必然重要,不然她不会一直贴身珍藏他的头发。 结发…… 结发! 卫戍觉得他要发疯!恨不能再解开那个锦袋看看里头有没有姜瓷的头发!他回头看姜瓷,黑暗里姜瓷迷蒙发苦的微笑,他的心顿时又软下去。 算了,算了。 她喜欢谁就喜欢谁吧,他只要喜欢着她,待她好,那就成了。 而此时的姜瓷却在酝酿着另一件事,丝毫不知卫戍的挣扎。 初七一早,卫南书又遣人来叫卫戍,姜瓷交代吴嬷嬷,小厮连门都没进去,就听吴嬷嬷说卫戍病了。忙去告诉卫南书,卫南书诧异,亲自去了假夫妻的院子,姜瓷叫阿肆把卫南书迎进小厅,奉过茶她才过去。 “二老爷,真是不巧,阿戍病了。”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是呢,许是吹了冷风,半夜发热,我一早要了姜汤让他喝下,这会儿正捂汗呢。二老爷可是有什么急事?” 姜瓷明知故问,卫南书起身: “我去看看他。” “早起打了十几个嚏喷,别过了病气给二老爷。” 姜瓷拿帕子沾了沾嘴角不存在的湿润,含笑道: “二老爷有什么和我说就成,他的主,我还是能做的。” 卫南书惊疑不定,但昨夜想来已听卫二夫人同他说过,卫戍确实极为看重这娘子。女人心软耳根子软,若把她说通了,想必卫戍也就同意了。 “哦,也没什么。父亲心疼阿戍,他一个人孤身奋战辛苦的紧,黄雀卫里没个亲信怎么成,便想叫他两个堂弟进去帮衬他。” “哎,是呢,卫戍确实辛苦的紧。” 姜瓷叹息,卫南书喜上眉梢,姜瓷抬眼看来: “卫家要入黄雀卫的两位公子,想来是三房四房的吧?” “正是,两房的嫡长子,很是出息的青年。” 姜瓷抿唇轻笑: “哦,这样呀。那么这事儿,我不同意。” 第三十二章 “自家兄弟……你说什么?” 卫南书惊的站起来, 不可置信的盯住姜瓷,好半晌才道: “你凭什么不同意?” “凭我是他娘子。” “你知不知廉耻?懂不懂女德女戒?你能做阿戍主?” “不巧的很,只有我能做他的主。” 姜瓷浅笑, 卫南书大怒: “古来妖姬祸国, 你也是一般货色!阿戍在那边孤苦无依,你还不叫他的兄弟去相助!” 第62页 “卫戍孤苦无依二十年了, 流落街头没人管, 被人算计没人管,这时候太上皇赏菜了,怎么就上赶着要管了?” “你胡说八道!我卫家青年才俊,文武全才, 若不是为了心疼他帮衬他,哪里不能争一番天地!” “哦,那更不能碍着公子们的大好前程呢, 倒是该请立世子才是,再或者您和老侯爷亲自去圣清殿请旨?叫太上皇发一道指令叫他们进黄雀卫?。” 姜瓷淡笑着堵的卫南书脸涨成猪肝色: “你,你……” “二老爷,别说这事卫戍不答应, 就是答应了, 我也不许。您不妨去问问韵姑娘, 到底为什么。我还得照顾阿戍, 他惯来辛苦,好容易过年能歇一歇, 自然要好生休养, 不然怎么给太上皇分忧呢。” 姜瓷始终笑着,送走卫南书后,她叫吴嬷嬷备礼, 又特拿出一对儿金丝红宝的镯子,分了一支装在锦盒里,给卫韵送了过去。 卫戍就斜躺在床上拿着本书看,听她在外头抢白卫南书,心里舒坦。见她来回忙碌,也不问为什么,听话的很。临近午时卫侯府着人来请用膳,姜瓷随口问今日可有客到,小丫头老实答有几家世家来拜年,老太太留了饭。姜瓷点点头: “公子身上不好,我得照料,就不过去了。” 小丫头愕然,拿眼往垂着帘子的内室瞧,里头传开低低的咳嗽,吴嬷嬷道: “还不快走。” 小丫头忙跑出去,姜瓷叫石榴悄悄跟着小丫头,过了会子石榴回来,说荣安堂热闹的很,说说笑笑。姜瓷又点了点头,端了热水进去,滴了些药汤,卫戍熟门熟路又趴好,姜瓷掀了衣裳给他擦了,重又上药。 “别说,程郎中的药真是好。” 卫戍笑: “不好谁要他?倒是干渴的很,可否烦劳熬些莲子汤?” 客气的话戏谑的眉眼,姜瓷没好气瞥他一眼,转身去张罗,卫戍扬声: “要个红泥小炉屋里炖!吴嬷嬷,先倒盏茶我喝!” 吴嬷嬷自然留下,姜瓷一路出去后,吴嬷嬷低低叹气。 “公子,您二位真是……” 一言难尽啊,她摇头,姜瓷不叫她说,卫戍又偏要知道。 “嬷嬷,我不告诉就是了,我家娘子纯良,您看……” 卫戍涎着脸笑,显然的讨好,吴嬷嬷无奈笑笑,她近身侍奉太后多年,黄雀卫的本事她是清楚的。 “知道瞒不住,公子想知道自然能知道。” 于是将昨日在园子里所听原原本本一字不差说了,看一眼卫戍,他竟平静无波,正如姜瓷所说,他真是不在意了。她怔了怔,慢慢又道: “夫人听了这话,大恸,心疼的掉泪,指甲掐进掌心……” 卫戍铁打的神情倏然松动,他看着自己手掌,慢慢掐了一下,眉头一挑。 疼。 比他挨板子还疼。 这么疼,她怎么就掐的下去? “好,我知道了。” 吴嬷嬷点头,把手里茶递过去,卫戍却没接,拿着兵书继续看。 姜瓷张罗好提了红泥小炉进屋,莲子是今秋才收,没去皮,便还是脆的,略泡了泡才剥了皮下锅,外头便有声响,听着似是卫南书。 阿肆进来禀报的功夫,卫南书和两个弟弟都径自进来了,脸上带笑,如同没看见姜瓷。 “阿戍啊。” 三人自顾自坐了,卫戍眉眼不抬,仍旧看书,鼻腔里慵懒的嗯了一声。 “昨日的事,都是误会,我已问清了,不过后宅里女人闲嚼舌根,你是个男人,莫不会计较的。” 卫戍挑眉: “什么事?” 翻了一页书,卫南书与两个弟弟交换眼神,有些诧异: “哦,就是……园子里的事。” “园子里什么事?” 卫南书惊讶: “哦,不知道就罢了,本也不算什么大事。” “嗯。” “那卫郎卫庆去帮你的事……” “哦。” 卫戍眼睛总算离开书,带着淡然笑意看向卫南书: “我今早恍惚听见卫二老爷同我娘子说话,她不是说了么,她不同意,我听她的。” “你!” “阿戍啊!” 卫南书要发怒,卫东炀忙拉住,笑着劝说: “你可不能糊涂,不拘在哪儿也都得有左膀右臂不是,何况是黄雀卫,有人帮你了,你地位不就越发稳固?行事也更便宜不是?” “怎么三老爷觉着在太上皇眼皮子底下,也能作妖?” “你看看,这不是咱们私下说的么,难不成你还会说出去?” 卫东炀无端觉得冷,暗骂卫戍,脸上却笑的更慈和,卫戍笑笑,又去看书: “还是说回去吧,昨日园子里什么事。” 水滚了,姜瓷下了银耳,忽觉卫戍知道了什么。卫南书尴尬笑笑: “你瞧,我都告诉你了,后宅妇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大男人,既不知道,也别多问了。” “二老爷特来提了此事,想来不是小事,还是说清的好。” 卫南书迟疑的看两个弟弟,卫东炀想了想: “哎,咱们先说正事,那些小事,回头叫你娘子同你说就是了。” 卫戍嘴唇勾起,邪气肆意,他放下书,目光深不见底,看着卫东炀。 第63页 “又不是我娘子说的话,为什么要她告诉我?或者,叫三夫人四夫人来,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 卫东炀脸色僵了僵,忽然意识被耍,卫戍这样分明是知道了,顿时大怒: “卫戍!果然没说错你,真是少条失教!这里哪个不是你长辈?你这般戏弄?” 姜瓷丢了几颗雪花冰糖进锅,笑了: “卫戍是出了名的笑话、废物、纨绔,卫家老爷,您说的事儿,他办不了。” 卫戍觉着姜瓷嘴里咯吱作响,想必牙咬的辛苦,点了点头: “还是娘子明白我。” 眼神缱绻看过去,姜瓷咬牙切齿回笑。 “阿戍,你看……” 卫南书为难,卫戍疑惑: “卫郎卫庆是三房四房的人,二老爷何必这样焦急?或者我娘子说的也是,既那样优秀的青年,可请老侯爷请立世子,再或者去圣清殿请旨,太上皇发了话,我自不敢不收的,您也知道,这黄雀卫是太上皇的。” 卫东炀惊疑不定同四弟相视一眼,二哥来只说卫戍姜瓷凑巧听见他二人夫人不当言辞惹怒卫戍夫妻,这事才谈不拢,但只字未提卫戍娘子曾说过的请立世子和请旨一事。卫东炀去看卫南书,卫南书却避开眼光。世子之位他是给自己儿子留的,怎么可能给三房四房? 卫东炀立刻明白,指着卫南书道: “好啊!好二哥!” 卫戍低低咳嗽几声,三人顿时退一步,生怕被他染了病气,姜瓷淡笑道: “三位老爷,不送。” 三兄弟自有话要说,匆忙出去,她看着背影气的坐下冷笑斥骂: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沦落这般地步要求着你办事,还瞧不起你辱骂你!” 卫戍无奈笑着走到她跟前,抚着她头顶: “你说你,傻不傻?” 他果然知道了,卫戍的本事她知道,他只要想知道的,总会知道。她忽然无端生出几许委屈,却嘴硬: “不傻!” 卫戍低低叹息: “同卫家人,不值得生气。” “可我还是气不过!” “有娘子疼我,为夫不委屈。” 他越说不委屈,姜瓷却越觉委屈,伸手抱住他腰,将面目全数埋在他腹间,闷闷道: “卫戍,你才是傻子。” “嗯,傻,你说什么都对。” 姜瓷气笑,好像打在棉花上,这人总叫她生不起气。 傍晚时,姜瓷稍作整理,留吴嬷嬷照料卫戍,她带着石榴往荣安堂去。快要晚膳时,拜年的客人已经走了,只余卫家女眷。卫老夫人见姜瓷来了,不满斥道: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东西。” 姜瓷仿若未闻,含笑施礼。姜瓷听见卫三卫四夫人说话的事如今已成公开的秘密,谁也不提,但脸色都不免难看,只卫二夫人同她说笑几句,卫韵更是亲热异常,说话间姜瓷腕上金丝红宝的镯子若隐若现,因精美华贵,卫老夫人不禁多看两眼,姜瓷便笑: “老夫人可喜欢?今日才戴,卫戍年前特在荣宝斋打的,您若不嫌弃,便孝敬老夫人吧。” 说着从腕子上褪下递给老夫人身边婢女,又笑道: “本是一对儿,另一支送予韵姑娘了。” 卫韵笑容一僵,转瞬即逝。 “是呢,多谢三嫂了。” 姜瓷笑笑,卫家虽是世家侯爵,但自老侯爷卸了官卫北靖被撵,渐渐没落,这些年四处打点想为另三个儿子谋个差事,银子流水一样的花却没什么见效,但掏空了侯府根基不过徒留面子,卫老夫人虽矜持却并没推脱,甚至有几分喜色,姜瓷这才笑道: “说来,也亏得韵姑娘热心,若非带我去逛园子……” 第三十三章 卫韵脸色骤变, 屋中氛围却忽然凝滞,姜瓷仿佛没见卫三卫四夫人的眼刀子戳向卫韵,只同卫老夫人又道: “韵姑娘实在少见知情识意, 又纯良诚挚, 听卫戍说今年是大选之年,侯府是勋贵侯爵之家, 想来必有选秀之额, 若是韵姑娘能去选秀,有卫戍帮衬,必前途无量……” “哦?若不是她又如何?” 姜瓷话没说完,卫澜冷冷接话, 姜瓷看过去,持着礼淡笑: “若是那清高不懂事故的,便是入选了, 怕是也不过为他人做配,落不得什么好结果。” “你!” 卫澜气结,眉眼变了颜色,卫四夫人一把拉住她, 母女脸色都难看至极, 卫澜细思, 忽然冷笑, 看向卫韵: “好,好啊!” 转身就走。 姜瓷诧异转头对上了脸色同样难看的卫二夫人和卫韵: “怎么?” 卫二夫人强笑道: “没事, 没事!快用饭吧!” “倒是不了, 卫戍还病着,我得照看他,原也只是为着来给老夫人请个安。” 她又行了个礼, 施施然去了,全不管身后如何。这一夜卫侯府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卫三夫人向来跋扈张扬又没什么头脑,经卫四夫人点拨明白,同二房大战起来,骂的难听。不止是卫韵带着姜瓷听见她们说话,卫侯府有心送卫澜选秀这事还未明着订下,但姜瓷竟知晓,且今日这话的意思,显然卫韵是有心要替代卫澜,还有提立世子的事,卫家三兄弟午后已吵过一场,这层浅薄的遮羞纸便被捅破了。 第64页 二房三房闹个不休,卫澜气的不轻,在房中大骂卫韵痴心妄想姜瓷多管闲事,连她哥哥卫庆的事也不顺遂,这怒火自然迁到姜瓷身上,听说是她一力阻拦。 “什么穷乡僻壤出来的下贱胚子,同卫戍这不光彩的勾结一处,倒小人得志猖狂起来!” 卫澜面目狰狞,卫侯府这步光景,全指望她选秀飞上枝头带着四房过上好日子,竟横生枝节。她嘴里骂着,却生怕卫韵得姜瓷喜欢,真就阻挠更换,思来想去,同心腹丫鬟道: “你去同祖母说,我病了,想接个相好小姐妹做陪几日。” 丫鬟去报,卫老夫人虽更喜欢嘴甜的卫韵一些,但对卫澜也格外爱惜,这会儿二房三房大闹的事也瞒着,说她病了,老太太极为关心,也许了她接什么小姐妹做陪的事,丫鬟回报,她立刻叫人往外送信。却不巧,那姑娘回家过年,说是明日才回。 自然来得及,她先收拾了猖狂的姜瓷,再料理那痴心妄想的小贱人。 卫家几房闹起来,倒给了假夫妻清闲。 初八听闻卫澜接了个什么小姐妹来做客,也不知是哪个世家姑娘,卫澜便再少露面,倒是三房已然出门的两个姑娘回来,虽是庶出,却难得和嫡母一道,同二房战的风生水起。姜瓷每日照顾卫戍兼瞧热闹,倒也惬意,连吴嬷嬷也调笑她。 到初十,姜瓷往荣安堂请安,待说一声要回去了,卫澜却笑: “贺府送了帖子,说今日来做客,三哥同贺旻公子交好,总不能他来了三哥却要走。” “他们相熟,惯常见的,倒不在意……” “瞧三嫂这话说的,往常是往常,这可是年里,再说不在乎这一日半日的,明日再回不就是了?” 姜瓷没话可说,回去问了卫戍,卫戍倒不在意,一日半日确实没怎样,但姜瓷却觉着卫澜有些反常。午时过后,果然有人来请,说贺旻到府请卫戍前院叙话,卫戍更衣去了,姜瓷也被叫去荣安堂,见着一位夫人和几个姑娘,卫韵同那些姑娘说笑,卫澜却不见踪迹。 姜瓷做陪,贺家许也是看着卫戍面子,贺夫人自然同姜瓷要说些话,倒是有些诧异这传闻出身市井的姜瓷竟不见丝毫粗鄙,反倒眉目清秀可人,言谈谦和举止合宜,再看了她身边陪侍的吴嬷嬷,心下了然。 这一陪却好似没了边儿,吃罢晚饭尚有一班小戏子在唱,姜瓷忖着时辰,看外头黑透的天,今日反常作陪的卫澜,她凑过吴嬷嬷跟前悄声道: “嬷嬷,这卫澜不妥,您去打听打听,她请的那位小姐妹是谁?可送走了。” 吴嬷嬷应了,忖着时候出去,姜瓷便耐着性子陪着等,约一刻来钟吴嬷嬷回来,略是凝重: “接来的人捂的严实,只隐约听她院子的人唤董姑娘。” 姜瓷手一顿,暗道不好。 “人呢?卫澜今儿出来了,那位姑娘呢?” “听说黄昏时也出去了。” 姜瓷点头,笑了笑起来,慢条斯理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卫澜立刻追问: “三嫂去哪?” 姜瓷回头笑: “我去更衣。” “那三嫂可快回来,今儿请的这班小戏儿唱的极好。” 姜瓷点头,慢慢出去,一至到净房外,看着左右无人,她交代吴嬷嬷: “嬷嬷就等在这,我去去就来。” “天儿这么冷,夫人……” “不行,要取了斗篷便打草惊蛇了,嬷嬷定要稳住。” 吴嬷嬷皱眉,只看她一身袄裙,出去时候若长点就冻透了。 “那您可快回来。” 姜瓷点头的功夫已投入夜色,未免算错先往他们住的小院去,远远看着一片漆黑,转头她就往前院去,但走到垂花门时竟发觉垂花门已上锁。 姜瓷拨了一下锁冷笑,谁也没惊动,顺着墙沿寻了一处挨着树的,爬树攀上墙头往下跳,这就翻到前院去了。 她摸索走了一段,婢女成群结队来往送酒送菜,就悄悄跟着婢女到一处院落,阔大的暖堂依稀可听见里头觥筹交错说笑声。她躲在暗处,等待一个落单的婢女出来,才笑着上前: “这位姐姐。” 婢女回头,姜瓷站在树下半明半暗,脸遮挡得叫人看不清。 “我家夫人叫我来寻阿肆,说是交代我们公子一说,莫要贪杯,可烦请姐姐把阿肆叫出来?” “阿肆?” “对,卫戍公子的小厮。” 那婢女笑了: “那你可来迟了,戍公子已然醉了,才被送去那边歇着了。” 姜瓷顺着看过去,那方向却一片漆黑。 “啊,多谢姐姐,那我家公子今夜想来也回不去了,我便回去复命了。” 她福了福往回走,婢女不疑有他继续忙碌。姜瓷却是脚步一转,朝着那婢女指的方向寻去。 一路越走越暗越走越偏,暖堂边上就有厢房,却偏要送这么远。直到穿过一片林木才隐约看见一处小院子,漆黑苍凉丝毫不见人影。姜瓷正踟蹰,就见黑洞洞的院子里踉跄走出个人,她忙避到树后,那人从她身边走过,呼吸粗重衣衫不整脚步虚浮却极快。 姜瓷咬牙暗骂,后头紧追另一道人影出来,她转身出来一把拽住,兜头一巴掌扇下去把人打的晕头转向,趁机噼噼啪啪几巴掌又狠踹几脚,这人连吱声都没就晕过去了,她这才往前追去,一把拉住前头人。这人却气急败坏,姜瓷才挨住他袖袍,他挥手把人甩出去,姜瓷惊呼一声,这人立刻反手把飞出一半的姜瓷拽回来。 第65页 “怎么是你?” 卫戍脸色潮红满头细汗,姜瓷被这么一甩一拽正晕着,靠在他怀里,显然觉着这人与往常不一样,身子僵硬的很。 “我,我觉着有古怪……” 卫戍一扫她破损的裙摆: “你翻墙出来的?” 拽着她上上下下看一遍,皱眉: “往后不能这样了!” 拽着她就走,掌心滚烫,他不着痕迹的与姜瓷拉开一些距离。 “卫戍!” 姜瓷拽着他手站住,卫戍停下脚步却没回头,细汗已凝结成珠,从额头顺着发烧滑到鬓角,痒的他颤抖难受。 “有,有什么回去再说。” 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话,姜瓷甩手,咬牙切齿要回头,卫戍又一把拉住: “快走!是,我忍不了多久……” “那,那你先走!” “不行!” 卫戍坚持的很,姜瓷又退一步: “你在前头走,我跟着,你拉着我更难受!” 卫戍攥攥手,觉得有些难为情,她看出来了,他中了药。 “你走我前头。” 姜瓷忙跑几步,脚步匆忙,听身后脚步声和卫戍越来越重的呼吸,心里把董泠儿和卫澜已骂的死去活来。 都是姑娘家,怎么就能干这么不要脸的事? 身后传出一声细微如雀鸟的鸣叫,姜瓷回头,正看见一道黑影落在卫戍身边,他低声交代两句,那黑影又迅速离去,卫戍忽然疾走几步一把将她抄起,纵身飞跃,似是施展轻功,片刻就翻出卫侯府院墙,外头等着一架马车,他先把姜瓷推上去,人却坐在了外头。 马车在深夜里疾驰,很快回到卫宅,假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往夙风居急回,姜瓷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小花厅里卫戍满头大汗瘫坐在椅上,程子彦正往他嘴里塞一粒药丸。 程子彦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气喘吁吁进来的姜瓷,手中已解开针包: “热水,准备沐浴。” 姜瓷转身又出去了。 她头一回送水回去的时候外稍间门关着,里头传出卫戍隐忍痛苦的声音,第二回 时时卫戍艰难粗重的喘气,第三回第四回已寂静无声,最后一回预备好热水,程子彦出来她进去,就看见了虚脱倒在矮榻上的卫戍。 他朝她笑笑,笑的尴尬又不安。 “我……” 第三十四章 “你没事了吧?” 她不敢靠的太近, 怕他难受。卫戍见她小心和自己保持距离,始终坚守不肯放松的态度,隐隐不安。 “没, 没事了。我防备着, 一口酒一口菜都没吃,结果只喝了一口白水, 还是中招了。” 他有些寥落颓丧, 姜瓷冷笑: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自诩什么出身?懂的什么狗屁礼义廉耻?” 卫戍从没听她这么骂过人,愣了愣嗤的笑了。姜瓷看程子彦往浴桶里加了药粉, 催促卫戍: “快出来沐浴吧。” 卫戍点头,有些虚软的出来,姜瓷给他备好衣服摆在浴桶边上便避进了暖阁。她听外头程子彦和卫戍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卫戍回了几句,听不清说了什么,只听得出来语调极冷,然后程子彦似乎走了, 卫戍泡了一会出来, 再然后…… 他没有进暖阁, 歇在卧房里了。 姜瓷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思, 心放下了,却又有些古怪的失落, 卫戍今天几次与她拉开距离, 便是中了药,还是清醒的掌握着分寸。卫戍对她,恐怕还是责任与同情高过情感。 哎, 真是叫人不安心呢。他明白的表示想在一起,却又偏偏不喜欢她。 今日追在卫戍身后的是董泠儿,算她疏忽了,现在勾起卫家那些人内斗,没曾想威胁到卫澜,她竟然想用这样的法子报复。算计她倒罢了,终归是她们间的恩怨,但竟然对卫戍下手,她就忍不得了。 这么折腾着,离天亮也没多久了,姜瓷歇了没多久就起来,交代高叔去卫侯府把吴嬷嬷等人接回来,忍着昨夜受寒的头昏脑涨,去府衙报官。 因不到开衙的时候,姜瓷就敲了鼓,府衙外的大鼓咚咚作响引来不少围观之人,衙差出来,姜瓷报官,只说昨夜在卫侯府遇匪,抢了自家相公的钱财云云。 因卫戍近来正在风口浪尖,百姓一听这后门恩怨最有兴致,她虽没说什么,但外头却已沸腾,猜测纷纷。 京兆府尹咬牙切齿,大过年不叫人舒坦,但他不敢得罪太上皇,少不得分派人等去卫侯府查案,但这一查下去才发现,什么遇匪,分明是…… 屋里一片狼藉,还有被撕下的几缕衣裳布片,来查案的衙差又兴奋又无语。 瞧瞧,这女人厉害起来可比男人凶猛多了!继而没费多大功夫就查到了卫澜和董泠儿身上。 卫澜矢口否认,推脱的干干净净,一切都是董泠儿自己干的。董泠儿也正恼恨,她险些事成,没想到卫戍毅力惊人,都那样了还能忍着逃走。也就差一步,追上了也行,却半路被姜瓷毒打一顿坏了大事。如今事没成还要担这罪,于是昨夜还是盟友的两人顿时互相推诿起来。 到底是姑娘,又是世家出身,总不好带回府衙问话,何况又没人员伤亡财产损失,卫南书塞了几锭银子,府衙的人也就走了。可这董泠儿伙同卫戍堂妹给卫戍下药意图不轨的消息却传出去了,不消半日传遍京城。 第66页 自然,这里头有姜瓷推波助澜的功劳。 卫戍醒来听说夫人去报官了,笑了笑,叫卫戎好生协助夫人,先前存着的底货也该拿出来亮亮给夫人助威了。 有些事他做没有人相信,就是再证据确凿也不行。但换了姜瓷就不一样了。 阿肆因昨夜被人故意灌醉,知道发生了这样大事后回来抱着卫戍腿哭,眼泪鼻涕抹卫戍一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算计的人,委屈成这个样子。吴嬷嬷看着好笑,但笑着笑着又叹气: “闹的这样大,终归又要丢脸面。” “嘁,做这事的人都不怕了,我怕什么?左右我们夫妻都是没脸的,还怕丢什么脸?” 吴嬷嬷想着也是,这对苦夫妻可不是没人瞧得起,出不出这事也都遭人嘲笑,遂又安慰: “这算是到头了,那姓董的事情败露,往后不会再缠着公子了。” “这才哪到哪?前头的事还没清算呢,清清白白的人凭什么替她背黑锅?” 吴嬷嬷不解,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当夜衙门在京郊抓了两个贩卖首饰的行商,因前些日子有妇人被害,遂以杀人凶犯罪名收押,然而细审之下才发现这二人与劫杀妇人案并不瓜葛,相反,他们贩卖的首饰精细华贵,出自世家贵族府第。继而再往下审,竟然又牵缠上了董泠儿,因行商口口声声这些首饰是董泠儿所赠。 关乎人命,十三这日一早,衙差只得带人上门对证。而这日一早,卫戍也带着姜瓷出城了。 年过到这一日还不曾给卫如意拜年,好容易得了空,姜瓷备好礼,假夫妻就往良辰观去了。 得知衙差带人来问话,董泠儿一见便避回屋里再不肯出来。卫北靖少不得陪着,叫梁文玉去劝说董泠儿,但董泠儿院门不开,里头传出打砸哭喊。 梁文玉和两个女儿在外听着,卫安安沉默不语,倒是十三岁的卫宁宁冷笑。 “娘,你还没瞧清?她心虚了,这事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跟她的,也根本不是卫戍。” “你胡说什么?” 梁文玉斥责女儿,年纪小小,怎能参与这些丑事。 “你觉着我小,但我看什么都明白,我劝娘也别管这混事了,咱们家本来名声就不好,何苦为这么个人这么个事瞎闹腾?何况您是长辈,卫戍又不是你亲生的。” 卫宁宁冷笑了笑转身走了。 梁文玉皱眉,她惯来性情冷漠,武将家的女儿,也曾上过战场,自小厮混军营,后宅弯弯绕绕着实懂的不多。她知道那日卫戍确实没去客栈,但遗落在房里的腰带她实在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和董泠儿同房了的男人到底是谁。董泠儿要生要死的喜欢卫戍,她便想着,遂了她这心愿,好歹保一条命。至于卫戍…… 愧疚多少会有,但是许璎的孩子,她真的难以喜欢。 衙差对董泠儿远不如卫北靖夫妻怜惜,大过年因此不能安生也有怨气,最终踹开了门对证。 董泠儿投湖了。 这回是真的寻死,只因两个行商当场指认,正是他两人那日走错房间,却被董泠儿早备下的燃情香薰了,待要退缩,董泠儿却扯着不放,怕他们走漏风声,恫吓收买,谁知这一耽搁,中香更深,身不由己,三人都……两个行商是亲兄弟,滚圆丑陋,家境平庸,甚至当成推脱,嫌董泠儿肮脏,纳妾也谁都不肯,毕竟与兄弟二人都曾有染。董泠儿没曾想事败遭此侮辱,遂而投湖。 她投湖的时候,卫戍与姜瓷正在良辰观。 卫如意很高兴,且一行带着吴嬷嬷,卫如意见姜瓷言谈举止脱胎换骨,兴致更甚,便取了素酒喝了起来,姜瓷不擅饮酒,卫戍有伤在身,卫如意喝醉抓着卫戍唠唠叨叨个不住,直到时辰不早,见卫如意也确实支撑不住,卫戍才安置她的婢女照料,与姜瓷作别离去。 出了观待要登车,姜瓷忽然发现手里还拿着卫如意的手炉。 “且等等,我去还了姑姑就回来。” 她快步往回,穿过肃静的前殿中殿,绣鞋无声,往后殿她们今日所在的小厅去,里头却已没人,正欲搁下就走,却听见屏风后暖阁里传来细细低低的声音。 卫如意方才显然醉了,但此刻话却无比清醒。 “我真是担心,又心疼。阿戍命苦,自小受苦受罪,好容易喜欢上个姑娘,又是无论家世样貌才情样样出挑,同阿戍万般般配,怎么就是皇家看上要娶的?阿戍把她搁在心里那样深,命都能给她,为她九死一生上漭山,就为她能立下功劳,将来嫁进皇家站稳脚跟,可是……终究有缘无分。幸而遇见姜瓷,那姑娘心肠善良又实在,待阿戍也好,可阿戍怕只是为了寄托,你看姜瓷为了阿戍再苦再累受冤受屈也愿意,这姑娘多可怜?哎……我害怕的紧,廖家就快回京了,阿戍总要再见她,若再见情不自禁……这可怎么办……” 卫如意慢慢说着,言语低沉,后面的话姜瓷没有再听,她悄悄放下手炉退出去,脚步极快穿过中殿,却在前殿忽然停住脚步。 有一个姓廖的姑娘,出身大家,容貌才情俱是出众,将要嫁入皇室。卫戍为她去的漭山,两次险些丢了性命。而这个姑娘,是卫戍的心上人。 姜瓷觉得有些难受,心里密密的喘不上气。但是奇怪的很,她竟然极为平静,甚至头脑从未有现在这样的清晰。一桩桩一件件,将和卫戍相遇到如今所有的事回想一遍。 第67页 卫戍于她,起于怜悯,继而责任,再而感激,时至如今,他真的想要和她好好过日子,恐怕除此之外,真如卫如意所说,是寄托。他是苦日子出来的人,拼命努力的活着,行不通的路叫人难受,他自然要再择一条能逃出生天的路。 而她,大约就是那条路吧。他用对她好来作为回报。 第三十五章 卫戍会慢慢忘记那个人, 慢慢喜欢上她么? 姜瓷认真想了想,觉得会,又觉得不会。能否忘记一个人重新接纳另一个人, 全看他将那人摆在什么位置。可卫戍为了那姑娘连命都能舍下, 怕是已扎根在心了。她忽然想起那时卫戍同她说过的话,让她公平些, 她受过情伤不会轻易再喜欢一个人, 为什么又偏要要求他喜欢她才肯和他做真夫妻。 这样的话,与其在说她,或者是在说他自己。 可怎么办呢?她已深陷其中,与顾铜的一次伤筋动骨并没叫她学乖, 她还是一头扎下去了。可卫戍这样的人,她又怎么能不喜欢呢?换哪个姑娘对着这样的郎君会不动心? 毕竟,他是个那么好的人…… 姜瓷攥住胸前的小锦袋, 想哭,却偏偏抿起了嘴角。 “怎么了?” 卫戍久不见姜瓷出来就进来找她,远远走来看姜瓷迷蒙的双眼抬起看他,然后朝着他灿然一笑。 “有些累了。” 卫戍失笑, 走上前拉住她手: “回去还得一个多时辰, 马车上睡一会儿吧。” “好。” 她温存而温顺, 低头跟他走着, 看他牵着自己的手,觉得遥远而又陌生。 他有没有牵过那个姑娘的手?有没有和她说过喜欢她?有没有拥抱过?有没有…… “卫戍?” “嗯?” 姜瓷怔了一下, 笑了: “没事。” 卫戍笑了, 她看着卫戍的背影。会是个怎样的姑娘呢?竟然会不喜欢卫戍?还是说,他们其实两情相悦,但却冲不破皇家阻挠, 所以才不得不强忍分离? 马车摇晃,装睡的姜瓷下意识又攥住颈下的锦袋,一直看着她的卫戍,嘴角浅浅的笑意凝固。 她在想头发的主人么? 一路上假夫妻都未曾说一句话,回到夙风居草草用过晚饭,姜瓷揉着眼睛进屋,卫戍坐在外稍间看了许久的书,就寝前推开外稍间,看姜瓷缩成一团偎在床里,睡中拧着双眉。 她在不安。 但为什么呢? 年十四,一早有人来禀,说的便是昨日卫将军府的事。姜瓷也在一旁听着,在听说董泠儿投湖时,微微皱眉。 “死了么?” 卫戍冷声问道,卫戎摇头,姜瓷才松口气。 董泠儿那样惜命的人,肯要寻死,自然是还没放弃牵扯卫戍。至少要让卫戍因此背上逼死她的名声,纵然是她算计卫戍在先。 卫戎走后,姜瓷又沉默起来,卫戍看她时她总会回以一笑,他看书时她就静静坐在一旁做针线,从前他们总能聊些什么,但现在卫戍问什么她答什么,卫戍不说话,她就是沉默。 “姜瓷。” 卫戍放下书,淡淡笼着眉头,有些疑惑有些担忧。姜瓷应声看过来,四目相对,卫戍看不出任何破绽。 “你怎么了?从昨天良辰观回来,就不大高兴。” “不高兴?” 姜瓷诧异,沉默了一下淡然笑道: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 喜欢一个人,心沉甸甸的。 卫戍神情松动: “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 姜瓷失笑,却又无奈。他们都这么可怜,为什么还要如此折磨。 “但你原本可以不必过这样糟心的日子。” “瞧你说的,不比三餐不继无家可归的日子好么?” 何况还可以做“卫夫人”,虽然只是假的。姜瓷低头,摸着正在绣着的一簇松针: “卫戍,董泠儿的事……” “了结了。” 姜瓷点头: “嗯,那么,该我走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 卫戍神情变冷: “为什么又提这件事。” “我本来不就为了替你抵挡这件事么,事情了了,我也该功成身退,不该霸占这个位置不放。不然痴痴缠缠的,你该厌恶我了。” 这话说的有些委屈有些怨气,但更多的,却是平淡,平淡的仿佛不在乎。卫戍心里被针点了一下,说痛不算痛,说难过似乎很难过。但经年警醒令他立刻发觉,昨日在良辰观确实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只有她还手炉那片刻离开。 “姜瓷,昨天在良辰观到底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 姜瓷心虚,掩饰的笑: “我不过白问一句,毕竟那时候不是……”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何况那时候我也说了,亲是真的,卫夫人也是真的,只要你愿意。” 姜瓷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再说什么,也怕说多漏嘴。那些事挑开了说明了,难堪的是两个人。她怕心意大白,他负担更重,又怕他瞧不起她,轻而易举又变心,未免是个轻浮的姑娘。 “嗳,我就是白问一句,没什么。” 她知道终究还是露了破绽,卫戍的警觉不简单,忙打点精神,逃避似的往厨房去了。 第68页 一路上走的太快,冷风刮着脸,生疼的叫人想哭。她盼着能留在他身边,又怕留在他身边。日日对着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心上人,小心掩饰自己的知情,掩饰自己的真心,竟然是这样的煎熬。 她觉着自己真是得寸进尺痴心妄想了,当初和顾铜时就盼着他好,他要娶她了,明知他心里惦记王玉瑶,可她还是高兴。但如今怎么就不行了?她怎么就这么在乎卫戍心里那个人?怎么就那么发疯的想要他喜欢自己?她要是不知道多好?踏踏实实留在他身边,高高兴兴做卫夫人,许哪一日,小女儿娇羞的同他圆房。 分明不到午饭的时候,姜瓷蒸了几块点心带回去,才进屋,外头阿肆扬声大喊: “公子!孔府遣人来送年礼!” 卫戍掸了掸长袍出去,小厅里接待,姜瓷在外稍间又拿起针线,听外头低低说话,卫戍的声音沉稳低醇,没多久来人告辞,阿肆送他出门,卫戍转进外稍间,那人走到院子回头一眼,便顺着窗口看见里头坐着绣花的小娘子,娟秀娇媚,端是一股好颜色,凭白有几分眼熟,他又辨了辨,陡然看见她颈子下头挂着的一个老旧的小锦袋,顿时惊喜。 “阿瓷!” 卫戍的脚步倏然顿住。 姜瓷抬头望,隐约见院子里有个人,却瞧不真切,那人在外又叫一声,她起来推开窗,便看见了外头俊朗的青年,高头大马,她仔细辨认一番,倏然惊喜: “康虎哥?” 卫戍看过去,姜瓷便在窗子探出半个身子。 “你怎在这里?” “哎,那年离家,没地方可去便从军了,我现在……一言难尽呢!你呢?你怎么在这里?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你可真是……脱胎换骨啊!” 康虎兴奋的不行,毫不吝惜的夸赞。姜瓷有些难为情,那模样在卫戍看来仿佛羞涩。她竟理了理耳边碎发: “我,我也来盛京了。” “你在这府做什么?主人待你可好?” 康虎误会姜瓷在此为婢,姜瓷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解释: “好,很好呢。” 卫戍的心往下沉,康虎指了指她颈子下头的锦袋,笑容深了许多: “你还戴着呢。” “嗯。” 姜瓷垂眼,攥住锦袋。 卫戍的心仿佛被重重一击,那头发,是康虎的?他在外头看不见的角度,重新打量康虎。不觉中攥起拳,眼神锐利如刀。 两人说笑几句,姜瓷似乎才想起卫戍,回头歉然看他一眼,压低声音对康虎道: “回头再说吧。” 康虎笑: “好!等我得空来寻你!” 姜瓷点头,目送康虎离去。她脸上笑容比这一日对他时诚挚的多,甚至因乍然得见旧相识高兴的双颊泛红,也做不得假。卫戍强忍着问: “你们认识?” “是呢,他是苍术县康婆婆的孙子,就是……” 她想了想,高兴道: “咱们大闹顾县丞家那一天,走时叹气的那个婆婆!” 康婆婆那日叹息,这苦命的丫头,总算时来运转…… 卫戍自然没记起来,他只见姜瓷高兴的说话。 “从小到大,若说有人肯对我和善些,便是康婆婆。康虎是她长子长孙,但康虎爹娘意外早亡,康虎投靠叔父,那时候有人欺负我,他会替我打回去。不过没多久康家二婶嫌养他累赘,把他赶走了,没想多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她高兴的时候,老许也下意识攥住了锦袋,卫戍手里捏着的书已然褶皱,面目全非,姜瓷却浑然不觉,绣着松针,嘴角始终浅淡的微笑。 她很高兴! 卫戍艰难移开眼神,放下书,心里憋着股郁气,霍然起身出去,一路到书房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刀,甩下外裳,只一身单薄劲服便在院子里练起武来。 长刀虎虎生风,每一刀都带着凌厉。姜瓷听见声响,又趴在窗子上看,顿时变色: “卫戍!” 卫戍长刀一晃,扭头看来,她气急败坏: “放下!” 然后拖着大氅出来,踮起脚试图把大氅给他穿上,却终究身高悬殊,便抱在了他手臂上。 “你还没好!耍什么大刀!” 她分明恼了,他心头却因为她的关心松快了些,笑了笑,回头看过去,想要问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只轻轻把她推在一边: “没事,许久没动,骨头都快锈了,你看着,你看着就好。” 又练了起来。 姜瓷看不懂,但她总觉着他似乎心头不痛快。董泠儿的事分明了了,他为什么不痛快呢?忽然心一颤,因为廖家姑娘么?终究错过,是一生遗憾。 她就这么看着,看他大汗淋漓,看他气息紊乱,看的心头纷乱。 他们各怀心事,却都心力交瘁。 第三十六章 卫戍觉得, 他的心意已经表示的足够明白,但姜瓷总却淡然的推拒在外。 是他不够好,不足以让她踏实, 让她安心。 大汗淋漓出了一场汗, 姜瓷怕他受凉,仔仔细细看着他擦了汗, 催促他换衣裳。卫戍看她为自己忙前忙后添碳烧茶, 显然对他极为关怀,那股郁气才算消散一半。 心里有些矛盾,姜瓷看见康虎是真高兴,她从小到大怕是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如今在盛京除了他也再没别人。他希望姜瓷高兴,却又不愿她和康虎多说,挣扎许久还是放弃。算了, 自私一把,他想起姜瓷对康虎的笑心里就别扭难受。 第69页 卫戍心里有愧,觉得姜瓷的疲累都因他而起,晚上隔着墙小意温存的逗她开心, 听她说着话慢慢睡去, 心里才算舒坦些。第二天是十五元宵节, 姜瓷早早包了元宵, 都是卫戍爱吃的馅儿,才洗了手从厨房回去, 就见贺旻往夙风居去。她走回去, 听见他们在小厅说话。 “你去了,老九见了定高兴。” “嗯,廖大人却未必高兴。” 姜瓷陡然僵住, 卫戍声音淡然,似乎带着些意难平的萧索。卫戍更衣,再出来时看见她站在外头,拉住她发凉的手诧异: “站在这里做什么?才要叫吴嬷嬷告诉你,我同贺旻出去拜会老师。” 姜瓷笑: “今天是元宵节呢。” “对,所以我早些回来,带你出去看花灯。” “好。” 她看着卫戍出去,他披着那件雪白的狐皮大氅,头上玉扣束发,浑身上下润泽如玉,是他最好的模样。 “夫人,外头冷。” 姜瓷愣许久,直到吴嬷嬷来叫。 “嬷嬷,有位……廖大人?” “您说廖太傅么?那是帝师呢,曾为陛下讲学,如今为皇子殿下讲学。公子做过九殿下五年陪读,廖太傅也算是他的老师。” “哦。” 姜瓷嘴里苦涩,原来是这样的廖家。帝师之尊,清贵至极。 “我听说,廖家姑娘极为出色?” “是呢,廖太傅膝下两子,只长子有个女儿,聪慧秀美,性情和顺,乃我朝有名的才女。太傅当做孙儿教养,连名字也取了永清二字。太上皇极为喜爱,早同陛下定了皇子正妃之位,只是不知到底是与哪位殿下了,与之年岁相仿的有六殿下七殿下和九殿下三位呢。” 姜瓷点头,也合该这样的姑娘才能配得起卫戍了。 “说起来,公子同这位廖姑娘也有些渊源,想来您该听说过,公子十二岁时……曾遇险,恰被廖姑娘遇见,便指使人往将军府送信,这事不少人知道。” 吴嬷嬷扶姜瓷进屋,姜瓷双手捏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那时的卫戍,孤苦可怜,又是那样的紧要关头,廖永清待他的恩情,想必他牢记在心。这样的姑娘,那样的卫戍,他自然该喜欢她的。 “嗯,这位姑娘,倒真是不俗。嬷嬷,我有些乏了,略歇歇。” 她笑容有些空,闷着头进到暖阁,一头扎下,昏昏沉沉。 廖永清,廖永清。 姜瓷浑浑噩噩,天色渐沉,她等着等着,却总不见卫戍回来。他说要带她出去看花灯,许是忘记了吧。姜瓷也不点灯,吴嬷嬷以为她睡着,直到戌时,阿肆忽然在院子里叫嚷。吴嬷嬷忙接出去,姜瓷起身,便见他扶着卫戍摇摇晃晃进来,卫戍似乎高兴,又似乎并不是,有些醺醺的,姜瓷上前接一把,他忽然离开阿肆,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怎么喝酒了?” 她诧异,因伤势而久不饮酒,今日却喝这么多。 “贺旻那狗东西算计我!老师跟前不敢造次……” 卫戍呵呵笑着,与姜瓷踉跄几步,却不肯回自己屋里,执意要往暖阁去。好容易躺下去,姜瓷为他解了大氅,里头衣衫似乎染酒,湿了一片,这样天最容易受冷,姜瓷忙解他衣衫要给他换一换,才解开,他却忽然按住她手。 “姜瓷……你……你吃了么……” 姜瓷以为他要说什么,没好气甩开他手: “这时候说什么吃不吃!快换身衣裳!湿这么多要受寒的!” “不行啊!你必须吃!你总挨饿,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 卫戍显然醉了,诸多阻挠,姜瓷只得按住他,他竟顺从躺倒,平展双臂的大笑: “你要做什么?你做什么小爷都愿意!” 才脱下衣服,光裸上身,姜瓷正欲给他套一件干净的,他忽然坐起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滚烫而又带着酒气的怀抱。 “姜瓷……姜瓷……” 什么都不说,只一遍一遍的叫着她。 “夫人?” 阿肆看傻眼,吴嬷嬷也看傻眼,谁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公子。姜瓷红着脸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下去吧,我来就行了!” 几人匆匆退下,夙风居只剩假夫妻二人,姜瓷与之战斗许久都没能给他套上衣服,见他似乎昏昏沉沉睡去,索性把他翻过去,擦洗过后涂了药膏,厚厚的棉被盖的严严实实。 她叹口气,把银铫子挂在碳炉上,削了个梨炖进去。他这醉酒,半夜醒来必然干渴。 水还没滚,姜瓷听见有人敲窗,但卫戍睡在窗下小床上,不能开窗透了冷风,她去外稍间推开窗子,扭头就看见那边认真敲窗的康虎。康虎听见旁边声响,回头看见姜瓷,裂开嘴笑: “我敲半晌也没人应门,今儿是元宵节,外头那样好的灯,你也不去看看?” 姜瓷愣一下,卫戍答应她去的,但没能去成。她寥落的摇摇头,康虎道: “没事,给人做工哪能这么随意,我猜你也出不去,这么僻静,想来主人也都出去了,我带了灯来。” 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一盏灯,竟是一盏许愿天灯。 “你出来,咱们就在这儿放了,我就走了,别叫你主子发觉又要骂你!” 姜瓷笑笑,从屋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