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有片红房子》 第1页 [现代情感] 《树下有片红房子》作者:小格【完结】 简介: 陈欢尔的人生平平无奇,可却有一条闪光的属性运气好。 比如十四岁住过的房子变成永远的家,十四岁结识的伙伴变成此生挚友,十四岁经历的拐点变成一条康庄大道越走越宽。 还有还有,十四岁撞到的那个男孩子 她也不知道。 其实和前三条一样,答案要到八十岁才知道。 你问他现在? 现在才晚上六点,工程师怎么可能下班。 1,四水之花1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陈欢尔现在的心情—— 不,一句话形容不了。 偏偏,偏偏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拉倒吧,谁鸟他啊。” “跳梁小丑,关他鸟事。” “说真的,我祝他出门被鸟屎砸,一坨都算便宜,最好砸头上落脸上……” 声音戛然而止,而陈欢尔的视线里出现一个举着手机目瞪口呆的男生。 鸟鸟鸟,鸟你大爷。 欢尔在心里翻了个 720 度超高难度系数旋转白眼,而后慢吞吞蹲下去将怀中抱着的满是盘碗的纸箱放到地上,这才腾出一只手去蹭右脸。黏糊糊热腾腾乳白一团,还久久散发着使人心不旷神不怡的奇幻味道。 不能更倒霉了。 炎炎夏日手持易碎重物走在去新家的路上,人生地不熟,对,连鸟也不熟所有才开门见山赠了这样一份欢迎大礼。 呵,砸头上落脸上,缺德鸟你认错人拉错地方了。 “那个……”男生欲说话迎头碰上一张铁青脸,准确地说,青里还留一抹白,于是小心后退半步,扭头离开。 陈欢尔摸遍全身只有一副钥匙。老天有眼,您是琢磨等这坨晒干了让我用金属工具铲? 她气急败坏踢一脚箱子,又怕盘子碗打碎回去被家母教训,收了脚赶紧开箱检查。 男生在这时退回来,只离她半步,“你……你还好吧?” 欢尔气嘟嘟不回答。 “我真不是说你。”男生说着从包里先翻出一条毛巾,接着又掏出一瓶水,瓶盖拧一半尴尴尬尬止住动作——只有几滴水珠粘在瓶身,空的那叫一个实在。 “我……我再找找。”他低头去翻。 陈欢尔这才注意到他穿一身球服,大大随身包斜挎在肩上,模样像刚从运动场回来。至于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这个行。”对方兴冲冲将手里东西举到她面前——一瓶止痛喷雾。 “我不疼。”欢尔没好气答一句,直起身拢拢头发。真见鬼了,哪里来的变异物种肠胃这么顺畅。 “我知道,那点分量砸一下能有多疼。”男生摇两下喷雾,“好歹是液体,这东西喷脸上没事,擦擦就掉了。” “不用。”陈欢尔不想理会,弯腰欲搬箱子。 他直接拉住她,表情像是在憋笑,“而且这个遮味儿。” 遮……遮味儿?什么玩意啊都。 “你闭眼。”男生直接将喷头对准她,欢尔下意识比起眼睛。 右脸颊一阵凉意。 接着是摩擦触感,料子还算舒适,动作——异常生猛。 欢尔睁眼的同时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擦完脸又磨蹭两下头发。 “差不多了。”对方直接将毛巾收回去,看看她又瞧瞧脚下的箱子,“你新来的?” “嗯。”陈欢尔瞄着揣在他背包里的毛巾,“我洗……” “我也住这院,以后保不齐能见到。”男生朝地下挑挑眉,“沉不沉?” “还行。”她以为他要帮忙,忙不迭补一句,“我能……” “那你自己拿吧。” 果然是多虑了。 背后诅咒人的家伙能有多好心。 “走了。”他倒退着摆摆手,大步跑开。 回家直奔卫生间,脸干干净净,只有发丝还残留几缕白浆。欢尔洗了澡,这才给母亲发消息,“搞定。” 没有刻意等回复——钱医生要是有空,也不会家搬一半人溜个没影。 她环顾四周,东西不算多,十几打包箱外加三个大号行李箱,母亲早就给过搬家原则,“捡必要的带。”欢尔关了窗,空调电视齐齐打开,悠然自得开启整理工作。 她的新家在市三院医生家属院,小区大半户主都是大夫。建成已久的老小区,每栋楼都同卵胞胎似的相像,六层,无电梯,外墙呈现出历经风雨沧桑的砖红色。虽是卡车都进不来的地方,可似乎只能住在这儿——母亲由县医院调职过来,经同事牵线接下这处顶层二手房,省一大笔中介费,走两步就到工作地,一个电话呼叫还能赶上后半程手术。前任房主去首都大医院任职举家搬迁,家具家电统统留下,基本相当于拎包入住。而深层次的原因——上午刚进来母亲就信誓旦旦告诉她,“这房子风水好,人家儿子考的是北大医学院。” 陈欢尔揶揄,“你们学医的不应该讲点科学?” “你妈学的中医。”陈妈神神秘秘摇头,“讲玄学。” 小陈同学不止一次怀疑母亲持假证上岗。 总而言之,陈欢尔的第一个人生拐点就这样出现在十四岁。 十四岁以前她生活在四水县,天河市下属一个极其没有存在感的小县城。这里没有历史故事、没有名人产出、没有厉害的工农业指数、甚至连拿得出手的土特产都没有。陈欢尔有次随父亲去市里参加婚礼,被问及家乡,她那没正邪的爸爸和众人做你划我猜,“第一个字是数字,第二个字是流动的液体”,在座与父亲同龄的叔叔阿姨皆笑而不答,他们的子女——一群城市小孩们讨论半晌给出答案,“叔叔我们知道了,五湖四海。” 第2页 “是四水。”陈欢尔一脸傲娇给出正确答案。 那时面对城里小孩大彻大悟的表情她只觉他们无知,却不曾意识到只因四水是个小地方。 陈欢尔在这里出生长大,从县里最好的小学考上最好的初中。第一批加入共青团,成绩从未掉出年级前二十,班干部从小当到大。不出意外她会以优异成绩考上县一中,至于以后她暂时没想过。 幸福环境下成长的小孩总没什么忧患意识。 当然,再杞人忧天也想不到某天走在路上能被不明飞行物洗礼。 “哎呀。”想到此处欢尔烦躁地揉揉头发,都什么鸟事。 电视上正在播一则运动品牌广告,田径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准备,特写给过去,面色凝重目光坚定,发令枪响,屏幕暗下去推出品牌标识。本来陈欢尔对这些是不在意的,只是她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名男生穿得就是这个牌子的鞋。 几百或者上千,她没有具体概念,只知道很贵。 所以,关于 2007 年的夏天陈欢尔也只有两项记忆:穿品牌运动鞋的学生随处可见以及因为转学她名正言顺没有写暑假作业。 开学第一天由陈妈送去学校,母亲忙,在教务处处理完学籍问题一个电话便被叫走,那叫一个心狠手辣干脆利落。凄凄惨惨目送母亲离开,小陈同学不知怎的有些想哭。就像朱自清看到蹒跚走到铁道边那个背影,又像刚去幼儿园的孩童故作坚强忍着不叫大人,新环境让一向自信的她忽然胆怯。她第一次知道这里对初三的标准叫法是九年级,每年级十四个班中有四个快班十个普通班教学进度不一,操场塑胶跑道中央可以是划着白线的绿油油草坪,每周一英语早自习会出现金发碧眼的外教。来自小城的陈欢尔还未上战场便双腿发软溃不成军。 杂七杂八事项处理完,课间操结束她被班主任正式带到教室,没有做自我介绍,老师说了名字,同学们鼓掌欢迎,她按指示在大家新奇打量的目光中坐到倒数第三排。班主任不知有意无意解释一句,“座位是按身高排的,看不清黑板再和老师说。” 陈欢尔点点头。换做从前她大概会皮一句,“您要不把字儿写大点”。敢说是因为笃定,不敢是因为自卑——报道时教务处要了上学期期末考试试卷,之后她才成为快三班倒数第三排的学生。有果必有因,陈欢尔心里压了一座小山。 老师走后旁边女生歪过头悄声问,“你从哪里转来的?” “四水。”陈欢尔说完见她皱眉不解,赶紧又补一句,“四水县。” 对于那个柔软的故乡,她第一次显得底气不足。 女孩子“哦哦”两声,朝她笑笑,“欢迎你。” 周围同学小声议论,“在哪儿啊?外县吗?” 陈欢尔假装没听到,拿出课本小心翼翼翻书页。 这时身后传来一句不大不小的男声,“西边,面积最小的县。” 我们最……最小吗?心里打上一个问号。 上课铃响,她来不及去找声音主人确认。 事实上整整一上午陈欢尔都没有回头。老师讲得很好,但是快,太快了。他们不会将每一道题的解题思路都写在黑板上,取而代之的是口述。所有人异口同声给出答案时,她却刚刚参透题面。两节课的时间让她看到差距,中学两年甚至过去十四年所累积的她与城里孩子的差距。 那种感觉可形容为,当头一击。 她拼命记笔记,试图将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知识点都记下来,字迹歪歪斜斜,手麻到没有知觉,可她还是跟不上。 不会就先记下来,连从小到大积攒的学习方法都遭遇瓶颈。 陈欢尔受到重创。从身体到心里。 午休时间收到母亲短信,“我听同事说才知道这学校没食堂。你先买点吃吧。” 瞧,小城来的妈都比城里妈慢一拍。 “知道了。”怕母亲担心,她还是迅速回过去。 教室里喧嚣和饭香一起升腾,大家三三两两坐到一起扎推开餐。欢尔抱着手机,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希望母亲再多回一句。那样她就有正经且真实的理由不去想吃饭的事儿——我忙着聊天呢,话题有趣到根本不觉得饿。 然而等上半晌,手机纹丝未动。 她忍不住又敲一行字,“妈,晚上吃啥?” 就像强行撩妹但始终不得要领的搭讪男,就差再打一句,“别累着,没事多喝热水。” 然而陈妈这中年妹子果然稳如泰山,消息出去石沉大海,十级海啸都撩不动的架势。 高手。陈欢尔盯着手机,都不知这句应该送母上还是送显然技高一筹的家父。 正发呆时前排女生回过身,笑吟吟一张脸伴着轻声细语,“一起吃吗?” “我……没带饭。”欢尔莫名窘迫,觉得自己是不懂规矩的异类。 女生不假思索迅速将自己的饭盒扣起来,与此同时起身,“一起出去买呗。” “你不够吃?”陈欢尔想都没想反问。 对方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不够分着吃。走吧。” 欢尔这才领悟到对方的好意,上一秒费心惦记的中年妹子立刻抛诸脑后,手机往桌斗一扔跟着站起,“走!” “你叫陈欢尔是吧?”对方问。 “嗯,你呢?” 第3页 两人说着话走出班级门口,女生还未回答,楼道里有男生叫,“祁琪祁琪,给我带个肉夹馍。” 声音非常耳熟。 “自己去。”祁琪头也不回拉过欢尔胳膊,“懒蛋。” 一个抱足球的瘦高男生大步一跨挡到两人面前,嘴里嘟囔,“动不动搞人身攻击那套。买完操场给我啊。” 人,更眼熟。 他说完大步跑开。没有看欢尔一眼,又或许看了,因为实在没印象便未让目光停留。 “景栖迟,咱们班体委。”祁琪介绍。 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相遇,再说他凭什么认定四水最小,保不准哪天把天河都收了,你户口本上都得改出生地。 祁琪又道,“他足球特长生,随便考考就能进天中。” 这下欢尔惊了,“天中?” 天河一中的名号如雷贯耳,省重点中学,教育板块新闻常客,自产试卷卖到脱销。四水全县第一勉强才能考进,那是小城姑娘陈欢尔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看不上?”祁琪啧啧两声,“女侠深藏不露啊。” 陈欢尔十分正经地摆摆手,“不能露,裸着更考不上。” 祁琪笑得见牙不见眼,马尾随身体晃来晃去。末了评价道,“上午看你都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挺内向的。” “怎么会。”欢尔小声答一句。祁琪的友好让她倍觉亲近,一时又恢复以往性格,“我还参加过我们那边的选秀比赛。” “真的假的?”祁琪双手捂嘴,“快说快说,什么比赛?” “四水之花。” “四水……”祁琪这下眼泪都笑飞了,半晌上气不接下气回一句,“真,大型赛事啊。” 欢尔丝毫不觉被冒犯。她太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自己所有的烂梗都能被接住,说着说着就能笑成一团的朋友。 2,四水之花2 “四水之花”荣誉是真实存在的。 县电视台为响应素质教育口号面向所有小学生们发出比赛征集令,彼时读五年级的陈欢尔一路过关斩将,知识问答、才艺展示、临场应变各个环节都超常发挥以黑马之势夺得冠军。人生第一次被鲜花与掌声包围,发表获奖感言时她激动得眼泪横飞,一兴奋竟忘了比赛名字。黑黢黢摄像机齐齐对向她,话筒就在跟前,欢尔紧张之余忙去低头去看奖状,泪眼模糊啊,一不留神将手写上去的“星”字看成“花”,堂堂正正的四水之星陈欢尔就这样变成歪门邪道的“四水之花”。 当然她更不会想到借此交到转学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祁琪让她怀念在四水读书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第一名的笔记可以传阅全班,先进带后进不是我会才讲给你听而是我会多少就告诉你多少,说起一个同学可以是他笔书很漂亮或她特别爱干净而绝不只记得那人月考第几名。陈欢尔经常迷茫,是只有这里如此还是四水的那些伙伴们现在也会如此。 曾经够不到的天中被放进心里,她理解人都会变。 变得没那么贪玩,变得有很多心事,变得让成绩也成为去衡量他人的一杆秤。 遗憾的是好友偏科严重帮忙有心无力——语文能考年级第一,作文出手就是范文。然而开学两个月后期中考,分数出来祁琪中游偏下,陈欢尔全班倒数第二。 史无前例,甚至比上次月考倒退十余名。 这天两人结伴骑车回家,祁琪安慰,“你就是基础薄弱,以后肯定能追上来。 欢尔如霜打的茄子,慢吞吞蹬着车轮道,“但愿吧。” 祁琪继续鼓励,“咱们是快班,放到年级总名次还可以。” 欢尔不语叹气。 “还大半年呢,别泄气。” 比起泄气,对自己恼火更多。陈欢尔心事重重,重重“哎”一声。 祁琪也不再说什么。她住另外街区,分开时拍拍伙伴肩膀,“加油。” 情绪爆发是在进家门看到父亲那一刻。陈爸当兵常年在外,屈指可数的年假还分了几天在她期中考试后,陈欢尔鼻子一酸哭出来,“我都没考好你回来干嘛。” 陈爸一边接女儿书包一边打趣,“按这个标准你爹还能回来么。” 她哭得更大声,站在家门吭吭哧哧,“问老天爷吧,我哪知道。” 陈妈端菜从厨房出来,“别哭了,多大点事。赶紧过来吃饭。” “我说完名次估计就没饭吃了。”欢尔原地不动,眼泪哗哗往下淌。 “早说啊,早说让你妈少做点。”陈爸揉她脑袋,“女子汉大丈夫,绝地反击涅槃重生。” “你别逗她了。”陈妈把女儿推向卫生间,“快洗手去。” 陈欢尔看着满桌饭菜和笑眯眯的父母,自责加倍,关起卫生间门扭开水龙头哇哇大哭。 何其幸运遇到这样的爸妈,知她难以启齿对名次分数只字不问,从小到大不曾因成绩责备一句。 当然,打从会考试就没考过这么差。 在四水,她明明是老师们交口称赞的好学生,是大家眼里头脑聪明人人羡慕的好班长,怎么到这里每天努力学拼命记却成了拉低平均分的吊车尾。数学卷子没答完,英语听力一头雾水,物理大题全不会做,连最好的化学有一半都靠蒙。陈欢尔从未如此刻这般绝望,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顶着红肿的眼睛坐到饭桌前,她一声不吭把饭往嘴里塞,味同嚼蜡。不敢抬头,若对上父母关切的眼睛她一定会再次哭出来。 第4页 陈家父母对视一眼,陈爸暗自摇头,拱拱陈妈胳膊示意由她发言。 “那个,”陈妈轻咳一声,“人家市里小孩一年级就开始学英语,你在四水六年级才开始学,本身就起步晚,有点差距正常的。再说你又被分在快班,大家都是尖子生,别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母亲越是包容欢尔越内疚,头几乎扎进碗里,眼泪又险些落下来。 陈爸见势不妙赶紧附和,“你妈观点正确。老话怎么说,宁做凤头不做鸡尾,对吧。” 欢尔闪着泪光纠正,“宁做凤尾不做鸡头。” “就是,鸡头咱不当。”陈爸满脸严肃,夹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四水之花怎能轻易夭折。” 陈欢尔“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想眼泪也跟着挤出,她又哭又笑,“我现在是残花败柳。” “你这刚花骨朵。”陈妈发布命令,“赶紧吃,趁你爸在吃完跟我去串个门。林阿姨家小孩跟你一般大,过去顺便跟人家取取经。” 陈欢尔点头。她早听说过这位林阿姨,母亲医学院的师姐现在的直属领导,也是经由对方推荐母亲才得以调任至市三院,作为家庭成员当然有配合一家之主实践社会生活的义务。 “空手去?”陈爸问,“过去谢人还得拿二斤鸡蛋呢。” “不用。”陈妈否定地干脆,“再说这大晚上你觉悟来了,我上哪儿找二斤鸡蛋去。” 陈爸环顾四周,此地还算新居,连沙发罩都未来得及买,确实也无可表达诚挚谢意的礼物。于是点点头,夹一口菜又道,“明天你们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我把家里拾掇拾掇。” “我房间不用。”欢尔听得此处赶紧接话,“求您。” 人生习得的第一项可被称为技能的东西,不是写字,不是骑车,不是种花,而是——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小时候为父母马首是瞻,大人这么要求也就这么做,早晨起来一定规规整整呈上一套有棱有角的被褥。随着长大陈欢尔才明白,这算哪门子生活常识,纯粹是一个军人练完新兵蛋子手痒开始练自己闺女。 心智初开她便开始偷懒,到现在房间乱得自己都摸不着头。 陈爸听得这话当即了然,指指女儿对妻子说道,“要不把这个打包送了吧。” “这个啊,”陈妈撇嘴,“人家要收我今晚就地把字据立了。” 住家属院的好处就是串门环保,往前走三栋楼最里单元便是目的地。欢尔跟在父母身后,敲两下很快门打开,她听到熟悉声音,“叔叔阿姨好。”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景栖迟最先笑出来,“巧啊,陈欢尔。” “呦,陈磊休假啦?”跟在他身后的中年女人探过头,“正说你们两口子呢,快进来。” “林阿姨好。”欢尔见状规规矩矩叫一声。 “欢尔也成大姑娘了。”景妈揽着陈妈坐到沙发上,“哎,我这印象还在孩子刚出生呢,真是……” “那还不快,一晃眼的事儿。”陈妈问,“老景还没回来?” “说刚开完会,他们那口随时随地,就这样。”景妈热络招呼,“陈磊喝茶,见你一面可不容易。” “我们也那样。”陈爸笑,“任务一来恨不得坐火箭回去。” 闲聊几句,话题又落回小辈身上。景妈拱拱专注看电视的儿子,“欢尔你俩一个班?” “嗯,她坐我斜前边。”景栖迟漫不经心回一句,眼睛仍在电视上。可在陈欢尔听来这句约等于学习也不咋地,她在心里翻个白眼。 陈爸瞧瞧女儿,“一个班啊,那真是挺巧。” “嗨,学校按片区划的,院里一帮大的孩子都在那。”景妈见怪不怪,“我这培训才回来忘跟栖迟嘱咐了,欢尔刚来,回头让你栖迟哥哥带着认识一下。” 栖迟哥哥,陈欢尔瞥一眼懒懒坐在沙发上的少年,恰巧对方回看,表情好不得意。 啥玩意啊。欢尔不屑,把头转向别处。 这时景妈一拍手,热心介绍,“欢尔骑车吧?以后上下学你们结伴走,尤其晚自习下课,一起走安全。还有那谁,骨科老宋的儿子。丽娜你应该熟呀,你直系大师哥。” “熟。我前天下班还碰见宋师哥了,他倒夜班也没来得及多说。”陈妈诧异,“他家孩子跟他们一般大?” “可不,老宋晚婚晚育典范。”景妈嘿嘿笑起来,“他们家宋丛学习好啊,年级第一。” 陈爸一改家中顽皮模样,此刻认真接过话头,“欢尔看见没,跟这两个哥哥多学习。” 景栖迟得意不过半秒被母亲戳破,“宋丛可以,我们家这就算了。” 陈爸笑,“林姐你得鼓励式教育。” 开门声响起,一位身着消防制服的中年男子进来。景妈人不离座打趣,“呦,开完会的回来了。” “景叔叔好。”欢尔立正站好打招呼。 “丽娜这你家丫头?”景爸用手比量着身高,“上回见也就这么点吧,那时候四五岁?现在走大街上肯定认不出了。” 陈爸点头,“可不是。你最后一回见应该还是她们同学聚会那次,我带欢尔来市里接她妈。那会儿还没上学呢,真是快啊。” “我怎么没印象?”景妈一副思考模样。 “你?你喝得走路都转圈能记住什么。”景爸笑着瞧妻子一眼。 第5页 “啊我想起来了。”景妈大彻大悟模样,“不过那次因为什么来着?好像都特别高兴,都喝多了。” “我也记不得因为什么。”陈妈摇头,“不过我印象中宋师哥后半程来的,说刚给人接完骨头,那会儿他还没到三院呢。” “是啊,多好。”景妈笑得欣慰,“咱们,孩子们现在又都凑一块了。” 景栖迟眼不离电视机,此时冷不丁插一句,“我妈还能喝多?” “对,人家陈磊刚才说了。”景妈指着儿子告诉丈夫,“得对你儿子进行鼓励式教育。” “拉倒吧。”景爸摇头加摆手,嫌弃劲毫无隐藏,“再鼓励房子都能被他点了,我们还得组织救援。” 欢尔听着大人们说话心里乐开花,这景家爸妈个顶个能拆台。 她的小表情悉数落尽景栖迟余光里。男生放下遥控器,挪到她旁边拱拱人,“高兴哈?忘了被鸟屎砸那出?” 欢尔坐在沙发一旁的椅子上,被这句堵得七窍生烟却又碍着家长在场不好发作,气鼓鼓顶一句,“谁要你记得。” 谁料景栖迟紧挨她一屁股坐下来,“我在学校不说是给你留面子,那是哥照顾你。” 一张椅子挤两个人,欢尔只卡住一点边角。鸠占鹊巢,心里这么想,上半身紧贴住景栖迟暗中发力拱他,奈何对方像料到这一出,死守阵地不放松,两人开启一场无声较量。 “干干巴巴挺有劲儿啊。”景栖迟凑到她耳边示威。 欢尔本就处于劣势,身体一半都在悬空状态使不上力,况且对方又是整日泡球场体力一级棒的青春期男生。大军压境兵行险招,她一手把住椅子,另一只手偷偷伸过去挠他侧身痒痒肉,景栖迟“哎”一声屁股挪走一半。 他迅速握住她的手,“你犯规。” “管我。”欢尔见这招奏效,空出来的手又去抓他。 景栖迟见招拆招,一边躲闪一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动静过大被景妈逮住,她抄起抱枕朝儿子这侧扔过来,“给我老实呆着!” 景栖迟眼疾又快接住,委委屈屈撒娇,“不是我。” 欢尔趁机又咯吱他一下,男生“啧”一声按住她手腕,嘴里嘀咕,“别闹。” 比赛还在继续。他顺势握住欢尔肩膀将她转个身面向电视,抱枕放她腿上又安抚似地拍拍,“认输,不许闹了啊。” “这还差不多。”欢尔心满意足晃晃脑袋。 景栖迟看着她,不由低头一乐。 若说起来—— 晚饭时还在愁找个什么理由蹭电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陈家到访于他简直是圆梦——心念念的比赛从头看到尾,连中场广告都能顺道撸一遍,哪有比这更美好的夜晚。至于即将一起上下学的陈欢尔——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晰看到她的侧脸,某种意义上也属圆梦。因为景栖迟对这位转学生的全部了解仅限于她是祁琪的朋友,且她们会一起回家。那么衍生出来就是,他顺理成章会和祁琪同路。 那可是没话找话都想聊两句的祁琪。 欢尔妹妹可真是一颗闪闪发亮的幸运星。 3,四水之花3 早晨七点家属院门口,陈欢尔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年级第一。 景栖迟懒洋洋介绍,“我们班陈欢尔,丽娜阿姨家小孩。不知道回去问你爸。” 宋丛扬扬手,“嗨。”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书中描写一下有了具象。 三人一同出发去学校。宋丛在中间,配合欢尔的车速与她说话,“栖迟跟我说了,你们刚搬来那天……” 陈欢尔一下明白,狠狠瞪一眼始作俑者。 景栖迟满脸无辜,“我就跟老宋提了一嘴。” “那天上午我们在一块踢球,”宋丛不紧不慢解释,“有个小子脚特别脏,后来踢完我先走了,谁料想赛后他去找栖迟的茬。我俩当时正打电话说这个事,他也是气不过。” “真的,以后见他一次我铲一次,神经病。”提起这码景栖迟仍怒气冲头,当天可真差点动手。 还能说什么?邪了门的缘分妙不可言? 陈欢尔不吭声。 “你妈早晨给我爸发消息了。”宋丛迅速转换话题,“刚转学挺多不适应吧?” “好多了。”欢尔文文静静答一句。她就这臭毛病,不熟的人第一印象再好也蹦不出响屁。 宋丛温和接话,“有我能帮忙的尽管说。” 未等欢尔开口,骑在另一侧的景栖迟一脸奸笑,“你帮她考试吧。” 倒数第一嘲笑倒数第二,天上少有,地下难寻。 陈欢尔被噎得想揍人,可余光扫到宋丛,莫名而来的羞辱感顿时覆盖住其他情绪。 旁边的男孩是年级第一。 不是四水县城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哦,是与现在的她穿一样校服老师同学张嘴闭嘴就是省重点天中的大地界。 原来做有上进心的差生是这种感觉啊。成绩所带来的自卑、尴尬、低人一等会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出现,就像指尖的软木刺,挑不出来塞不回去,疼不至哭痒不至扎,可稍微碰到就有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宋丛偏头朝这边看,见她脸通红也猜个十有八九。景栖迟说话不着调全院孩子都知道,可新来的难免招架不住。他犹豫间隙又听见挑事者发言,“算了,你有那功夫还是帮我吧,我这情况更危及。” 第6页 得,不着调的人圆场也犹抱琵琶半遮面。 “帮忙非得把自己搭进去?”宋丛若无其事说道,“我回头把试卷考点列一下,你们看用不用得上。” “谢宋老师待见。”景栖迟放开车把双手作揖,趁机放慢车速蹭到两人中间,拿胳膊肘拱拱欢尔,“快道谢,晚了他收费。” “谢谢。”欢尔朝宋丛点点头,心下一转,用眼神示意对方加快速度。 宋丛多聪明,得到信号快蹬几脚,欢尔加速的同时报复性怼了下景栖迟车把。 他正双手撒开炫技,突如其来这下方向偏离,险些摔个狗吃屎。慌忙握住调整的功夫,抬眼一看前边两人已蹬开几米。景栖迟忽然发觉上当,一边追一边痛骂,“陈欢尔你胆儿挺肥啊!” 说话间便到了学校,三人并排停好车齐步往教学楼走。景栖迟朝身后瞟一眼,脚步故意慢下来直至停下,这才装作不经意说句,“陈欢尔好像有人叫你。” “嗯?”欢尔回头,看到刚锁完车的祁琪兴奋挥手,“琪!” 祁琪快步跑过来,眼神如扫码器迅速略过三张面孔,最后定格在好友脸上,“你们……” 欢尔笑答,“我们仨住一个院。” 宋丛大悟一声,“啊,是你。你期中语文范文都传到我们班了。” 这下轮到欢尔诧异,“你们不认识?” “年级几百号人呢。”景栖迟逮着空子开始报刚刚推把之仇,“以为你们四水那种小破地方。” “我们以前也年级几百号人。”提到四水陈欢尔战斗力满值,梗着脖子像只护短的母鸡。 景栖迟一把勾住她脖子,像逗小狗那样挠挠她下巴,“你都认识?” “那倒不……” “那他俩就非得认识?” “不……”欢尔被呛得无力反击,她只是直觉上认为年级第一和年级语文第一必须要有点交集。 宋丛拍拍景栖迟胳膊示意他放手,“这不认识了么。”他朝祁琪笑笑,“上学期宣传栏有你照片,我见过。” 祁琪回以微笑,见欢尔不服气的样子直接揽过她肩膀,“得了,我们四水之花怎么还生气了。” 景栖迟听罢乐得更欢,“四水之花?不是,你俩真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愿意。”祁琪回嘴,揽着欢尔大步上楼。 景栖迟刚要跟上,被宋丛拽住书包带,“你老逗她干嘛?都一个院住着你俩又一班,没事闲的。” “想出头你得先来我们班。”男生回答毫不走心,目光集中在前方步伐轻快马尾一甩一甩的姑娘背影上。 “去不成。”宋丛歪歪嘴角。“考不了那么差。” 他在快一班,一个人数最少可进度最快的特殊集体。 “滚蛋。”景栖迟毫不嘴软。他与年级第一从小玩到大,用父母的话说吃一样的喝一样的偏偏分数从来没一样过,说多了他自己也觉得神奇,一路往上找把原因归到根上——宋叔三十大几才喜当爹,宋丛打娘胎里就比别人汲取了更丰富的人生经验,这事可赖不得孩子。 晚自习前,陈欢尔被请至教师办公室。 班主任教数学,一个严谨、话少、保温杯不离手的小老头。陈欢尔站到他面前不觉低下头,不用想也知是为期中成绩。 “名次跟月考比下降太多。”对方直奔主题,“自己分析过没有,什么原因?” 陈欢尔仍低着头,史无前例作为差生被谈话让她无地自容,磕磕巴巴回答老师的问题,“想过……卷子答不完,题一综合就不知道用哪个公式……” 班主任一手端茶杯吹气,一手翻她试卷,“月考侧重阶段性,说白了就是现学现卖;期中涉及到考点更宽,得把所有学过的联系起来。底子弱无非是不扎实,你回去先把以前学过的敲一敲,敲实吃透。” “嗯。”陈欢尔闷声闷气挤出音节。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抠进指肚。 小老头忽而笑出来,“听你母亲说在以前学校挺积极的,又当班干部又组织活动,怎么到我这沉默是金了?” 欢尔知道答案,但她说不出口。 小城姑娘到了大地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坐井观天,有太多优秀的人,太多聪明的头脑,太多不会不懂的新鲜事物,少女易碎而珍贵的自尊让她羞于暴露自己的不足,沉默只是一件消除存在感的外衣。 “困境都是暂时的。不懂就问,问老师问同学,不用不好意思。知识咽到肚里才是自己的。”班主任良久说道。 “是。”欢尔低头,双手背在身后绞成死结。 “转过来这段适应了吗?”小老头合起试卷,“除了学习,其他方面有困难也要多和老师同学沟通。” “嗯。”陈欢尔声音如蚊虫作响,干干巴巴站在原地。 “行了,没事儿先回去吧。” “老师,”她在正式提问前下意识看看四周,晚自习即将开始,办公室只有三两埋头的教师,并无其他学生。这才稍微提高些音量,“考多少名能进天中?” 入学快三个月,听了很多也看了很多,这问题变成她最珍视的秘密。秘密是不需要对别人讲的,可遗憾的是她的秘密是个必须要有答案去支撑的问题。问不熟的人怕大家觉得她好高骛远,问父母只会得到一番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鼓励,问祁琪得不到准确答案毕竟对方也泥菩萨过河,面前的小老头一下成为最中立的分享者。 第7页 果然,班主任面色如常客观作答,“至少得班里中上。” “中上。”欢尔稍稍松一口气,“也还行吧。” 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顺出来了,因为她真觉得这目标没什么难度。 小老头这下倒乐了,“怎么,我这快三班还装不下你呗?” 欢尔急忙摆手,心情一松本性自然流露,“我占不了多大地方。” “好好努力吧,你学的时候别人也没闲着。”班主任放下茶杯,“竞争从来残酷,别做被打倒那个。” “谢谢老师!”欢尔鞠一躬,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 中上而已,再说陈欢尔怎么会被打倒。 4,左邻右舍1 景栖迟近来颇为郁闷。 因为连续几周宋丛都拒绝了他的周末娱乐邀请,无论踢球还是打游戏,理由只有一个——给陈欢尔补课。 那种感觉类似于,他变心了。 在景栖迟看来,源头就是陈欢尔第三者插足横刀夺爱。 这天父母皆值夜班,他照例串到隔壁单元宋家蹭饭。刚进门看到饭桌上坐着陈欢尔,气鼓鼓半晌不吭声。 当大夫的谁都绕不过夜班,尤其双医务家庭——如宋家父母,两口子撞期更是常事。每每此时,孩子便被扔到家属院一户临时落脚,蹭饭蹭住成为这个小区域的特色存在。景妈去年被提拔本可以绕过这一环,可她是三院领导班子里最年轻的一个,加之近几年私立医院蓬勃大批临床医生转去他处就职,她便自告奋勇一周二值做出表率。景爸在消防口人随任务动,时常电话一响转眼就没影,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景栖迟适应了也习惯了。他最常待的地方便是宋家,要么就和宋丛一起被送到院里某科离退休的老医生处。后来那些带他们的爷爷奶奶很多再没见过,有的被儿女接走,有的去了天上,而他们也成长为可以独立居家的男子汉。 这种固若金汤的情谊岂能因一个陈欢尔说崩就崩? 想到这里,景栖迟对插足者发出质问,“你不嫌远啊过来吃?” 上次陈家父母到访时他记得陈妈讲过,陈欢尔明明自己会煮面,再说大不了还能去医院食堂。 好的不学,吃百家饭倒弄个门清。 “院就这么大远什么远。”今日变成大家长的宋妈抢先用食指点他额头,“怎么不说自己,白天学习没个人影,到饭点儿了你来的倒准时。” “郝姨我踢球去了,我那也是……” “你妈白天还在跟我念叨,就算特长生可文化课……” “您这待客之道绝了,”景栖迟举双手投降,“我吃饭,吃饭总行吧。” 陈欢尔轻蔑地嘀咕一声,“碰瓷。” 音量很小,只有挨她坐的宋丛听到了,见自己兄弟招惹不成反倒碰一鼻子灰,没忍住笑出声。 宋丛不记得有几次被她逗笑,可他记得关乎笑的感觉。陈欢尔总能出其不意,点子也好,讲话也好,而每一次意料之外都正中他笑点。他现在完全可以确认,陈欢尔本人与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天壤之别。 他才不会拆穿,多幸运,毕竟极少有人知她另一面。 宋妈同欢尔闲聊,“上次跟你一起的丫头这周末还过来吗?” “她说要来。”欢尔犹豫一瞬,“行吗郝姨?” 宋妈一时没理解最后这问句,对上小姑娘诚挚眼神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应允,“行行行。上回我看那小姑娘挺爱吃橙子,回头多买点给你们备着。”宋妈停顿一刻,继续道,“欢尔啊,这里你就当自己家,怎么自在怎么来。以后你妈值班直接过来吃饭,当然前提是家里有大人啊。宋丛还不如你呢,厨房没进过几次。” “妈,差不多行了。”宋丛做出打住手势。 欢尔当然理解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阿姨讲这番话的意义,于是笑了笑,“您做饭真比我妈做的好吃。” “陈欢尔你这有点不择手段了啊,”景栖迟哼笑,“我告诉丽娜阿姨去。” “你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宋丛帮腔,“是谁马屁拍上天非说我妈做饭全院第一来着?” “能一样么,我是发自肺腑真情实感的夸赞!”景栖迟吃得快,满嘴鼓囊着一动一动,“胳膊肘断筋了你往外拐。” 宋丛笑,见他风卷残云的架势把自己的水杯推到对方旁边。 只剩小半杯水,景栖迟喝到底还觉得噎,随手抄起面前另一杯嘴唇贴上杯口。 “那是我的!”欢尔想阻止可为时过晚,对方仰头就是两口。 吃饱喝足的人放下筷子悠闲地伸个懒腰,轻飘飘甩出三个字,“我知道。” “知道你还喝!”欢尔气急。 他是在端起杯子那一刻忽然意识到的——以往一起吃饭的大多是家属院的小哥们,男孩子们凑一起如同一窝小猪搞时速竞赛,谁也没有去讲究餐桌礼仪的概念。陈欢尔是第一位长期加入的异性,当下生理需求远远高于头脑转速,景栖迟想停都来不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气气她算了。 “谁规定知道就不能喝?”他拿着用过的餐具起身去洗碗池,经过陈欢尔身边抽出一只手猛揉她脑瓜顶,“娇气。” “你手全是油!”欢尔火得七窍生烟,抄起自己用过的碗筷水杯一股脑全摞他餐具上,“给我洗干净!” “谁用谁洗,”景栖迟不服大力往外推,“来了就坏规矩。” 第8页 “洗不洗!”欢尔一把攥住他胳膊。 “不洗!” “洗不洗!”欢尔发力,另一只手直接揪住他耳朵。 “疼!”景栖迟歪头叫一声,眼睛睁得滚圆盯住女生,而后又像寻求帮助似的先去看正收拾厨房的宋妈,最后委屈巴巴扭曲着脸对宋丛诉苦,“她劲儿可大了,我真没瞎说,特别疼。” 最后三字一字一顿,表情人见犹怜。 宋丛干笑不说话,宋妈背对他们擦着厨灶挤兑,“让你找茬。”回过头又问,“还要不要添饭?每天运动量大得多吃点。” “不了,吃伤了我。”景栖迟用胳膊肘顶顶欢尔,一脸怨气,“洗,我洗行了吧。” “戴罪立功,饶你一马。”欢尔如愿以偿,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脸。 景栖迟打开水龙头自言自语,“欠你的还得给你洗碗。” 三下五除二洗好餐具,他将滴水的杯子大力戳到陈欢尔面前,“不是,你怎么那么大劲。宋丛,她打人你还跟她一块玩。” “别装了。”宋丛好笑地瞄他一眼,而后看向欢尔,“走吧,继续。” “我也去。”景栖迟说着一步踏到前面,回身对厨房里的宋妈打个招呼,“阿姨我进去跟他们学习会。”话音未落在三人错愕的目光昂首挺胸走向宋丛房间。 “呵,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宋妈连连摇头。 景栖迟当然不是来学习的。 关紧房门,他抱胸往两人面前一站,“上周祁琪也来了?” “对啊。”宋丛点头,“和欢尔一起来的。” “你怎么没说?” “你也没问啊。”宋丛一向脑子转得快,话音刚落某个念头忽然闪过,随即笑出来,“哦原来你……” 当事人一把捂住他嘴,“下周我也来啊,给我腾个地儿。” 陈欢尔正在翻练习册,两人对话听得她云里雾里,只关注到景栖迟也要加入补习小分队的举动,皱眉反问对方,“你来干嘛?” “学习。”景栖迟一脸正气,敲点着桌上的试卷,“你都进步了,我难道不能摆脱倒数第一?” 欢尔嗤之以鼻,“为何非得有这种追求。” “来就来吧。”对状况了然于心的宋丛当起和事佬,“学习学习挺好的。” 所以当下一个周末到来的时候,宋丛家里热闹非凡。 宋妈一早准备出午餐,与孩子们打声招呼便拉着丈夫急急出门。祁琪以为大人怕他们拘谨刻意回避,颇为不好意思对宋丛说道,“给叔叔阿姨添麻烦了。” “你别多想。”宋丛温温和和答,“打麻将去了。” 景栖迟这时指指欢尔,“加上我妈,她妈,四人正好凑一桌。” 祁琪睁大眼睛,“你们父母全认识?” “这院的爸妈谁不认识谁。”景栖迟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怎么可能为了你离家出走。” 心知肚明的宋丛瞄着他暗自摇头,这家伙明明意在宽慰,好好一番话非得拐着弯戳上刺说出来。 “宋丛,这块我不太懂。”欢尔心思尽在昨天研究半天也没弄出所以然的物理题上,练习册摆好,笔拿在手里,“你给我讲讲。” 祁琪探头过来,紧接着坐到宋丛另一侧,“这里我也一知半解。” “大题都是综合考点,最好先把题干信息整理出来。”宋丛接过欢尔手里的笔,抬头见景栖迟正百无聊赖朝窗外望,随手一指,“你,过来跟着听。” 他指尖停留在祁琪身旁的位置。 “行吧。”景栖迟心中暗喜,表面却一副委曲求全模样,磨磨蹭蹭挪到祁琪身后,一弯腰脸差点儿触到她马尾。“头发真烦。”他小声嘀咕一句。 “这里,还有这儿……”宋丛开始讲解。 欢尔父母几乎没做过学业指导。一是四水时代的她排名稳如泰山,功课自来无需挂心,二是他们会将成绩排在很多事之后,比如健康,比如快乐。在为数不多与学习相关的话题中,父亲有句话她一直牢记:让不懂的人明白,知识才算被学到。 以此标准评价,宋丛真的厉害。 他有一套思考方法,将所有的知识点拆成因果,因为这样,导致那样;他还有一套做题方法,题干像一颗爆破的宇宙粒子,每句话扩散出与之相关的原理公式,解题思路不过是从中甄选的过程。这些是陈欢尔从他一次次讲解中总结出来的,毕竟“方法”是个很晦涩的词,像天上的云,它存在却也会在不同的眼睛里幻化成不同形状。 有次欢尔问他是不是常给人讲才这么清楚。宋丛否认,“我们班几乎都在上课外辅导,大家不需要别人。” 快一班只有二十人,教室在比校长室教务处还高一层的顶楼,紧挨着形同虚设的美术教室。坊间传闻他们自习时可以在两间教室随意流窜,学校给予这个精英集体最大自由。 当然祁琪求证时得到否定结论。 “越传越邪门。”宋丛对此满是无奈,“自习肯定在教室啊,不然书桌不得来回搬。偶尔有谁犯困会出去学一会儿,可能正赶上美术室开门就进去了吧。” 祁琪不解,“可除你之外,从没听过别人否认。” “除了我,我们班你还认识谁?” 没有,连土生土长的祁琪都没有。 宋丛笑,“正常。因为大家都不想在其他事情上浪费时间,来得早走得又都很晚,比较难遇到。” 第9页 颇具传奇色彩的快一班,顶着荣耀光环的快一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快一班,那里聚集的不过是一群更努力的人罢了。 可最普通的宋丛是这些人里的第一名,欢尔问他,“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上辅导班,有家教,更早去更晚归。 他答,“我认为我不需要。” 宋丛的一切都清晰无比,他的笔记、讲解、思路,甚至他对自己和他人的认知。 彼时的陈欢尔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点,但十几岁的她并不知道这种清晰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跟随他的脚步击碎一个个不懂。月考进步几名,期末再几名,月考又几名。就像小时候爱吃的大大泡泡糖,吸一口气吹出来,泡泡便会膨胀一圈。她不断蓄力,期待着最终爆破的那个巨型泡泡。 它的名字叫天中。 5,左邻右舍2 开春时,学校举办公开课评比。小老头一副不大上心的模样,之前只在某次班会上通报过会有这个事。直到某天下午英语课早十分钟结束,教室里哗啦哗啦涌进一群领导,小老头亦是西装革履站上讲台,大家才意识到这是一项可以为老师挣颜面的重要活动。 陈欢尔本抱着事不关己认真听讲的态度,岂料课至一半班主任忽然点名让她说解题思路,要知转学半年多她被叫到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难道因为这几次考试有进步? 她暗自窃喜。问题并不难,她语速很快,说几句被小老头打断,“什么?” 欢尔重复,“cos……” 周围鸦雀无声。 “啊,”小老头忽然笑起来,边笑边纠正,“cos, 余弦。” 这下同学们笑了,观摩的教导主任、年级组长以及认识不认识的老师们也笑了,一时间教室里笑作一团。 只有陈欢尔笑不出来。因为她终于明白班主任为什么要她重复,为什么纠正,大家为什么会笑。 她按习惯去发这个函数的音节,考赛英,可那是四水老师教的带足乡音的叫法。 搞笑,土里土气,甚至让人费解。 班主任压压手示意坐下,“思路完全没问题,很好啊。不要紧,数学考试不考口语。” 教室里又一阵笑,小城姑娘突如其来的发言将这堂公开课气氛推向高潮。 直至课后,观摩者退场时还有人笑着学她发音。 欢尔知道大家并无恶意,或许自己无意中还给小老头加了分。 多有趣啊。本应顺畅到比高速公路都平坦,一切井井有条但一定干干巴巴的公开课空降一名与众不同的外来物种。 她只是有些窘,还有些迷茫。 过年回老家,见了众多长辈,参加一场同学会,与要好玩伴挽手逛街,大家一致评价欢尔现在口音都像市里人。可被抛在真正的城里人堆,她仍是带着四水乡音来自名不见经传小旮旯的姑娘。陈欢尔彻底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四不像,可对于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全无察觉。 因为这堂公开课,陈欢尔同学和家乡四水县的存在感同时升高。课间操散场有人绘声绘色描述起快三班考赛英事件;班里同学会拿来英文单词短句请她演示标准四水读法;就连手腕上绑的庇护红绳也成为某种特殊标识——你们那宝宝生下来都带这个吗? 祁琪心思细腻,有天午休时悄声问她,“大家这么说,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欢尔笃定,“新鲜劲一过就消停了。” “是,也都没恶意。”祁琪拍着胸口,“幸亏没把四水之花说出去。” “嗨,小荣小誉不值一提。” 反正没恶意。陈欢尔默念这五个字,真是一句万能开脱词。 一周后晚自习放学,宋丛不知何故一直没到。平日都是四人一同回家,等上一刻钟,祁琪按捺不住开口,“我真得走了,误了补习课老师肯定给我妈打电话。” 快一班属禁地区域不便上楼找,欢尔于是点头,“快去吧,小心骑车。” “我送你。”景栖迟自告奋勇当护花使者,“就你这火急火燎的,第二天别见不到人。” “不用。”祁琪说着迅速推车起步,她是真心急,车撑都忘记提上去。 “哎。”景栖迟追上前,抬脚把对方车撑勾上去,扭头朝欢尔喊,“等宋丛一起啊,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妈能手术了我。” 余音还在,人已不见踪影。 “好。”欢尔自言自语回一声。大考临近,毕业班晚自习延长至八点。比起自己,说实话她更怕“小白脸”宋丛有个三长两短。 天色半暗,教学楼陆续有晚归学生出来。欢尔靠上车棚一角立杆,将耳机塞进耳朵,按钮轮番按过去显示屏仍不见动静。老式随身听,电池愈发不禁用。 她便任由耳机塞着,以示不愿被打扰的隔绝态度。 又等上一会,车棚走近两名说笑的女生。欢尔本没有在意,直至意识到她们口中的谈论对象。 “你肯定见过。个不高,短头发,土里土气的。” “我知道,就三班那个乡下来的嘛。她追宋丛?别逗了。” “天天黏着好吗?上下学一起,有时候连吃饭都往宋丛身边凑,超级有手段。” “谁告诉你的?” “还用告诉,年级都传遍了。” 第10页 “得了吧,我可不信宋丛能看上她。” “就是说嘛,也不照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哈哈哈,说好听叫自不量力,实际就是没脸没皮。” 一字一句,阵阵讥笑,站在两米外的陈欢尔听得清清楚楚。 见她们准备离开,欢尔别过脸去。 忽而一声闷响,最外边的自行车被大力踹倒在地。多米诺效应启动,整排自行车纷纷倒地。 正说话的两名女生呆住,陈欢尔与她们同时定位到肇事者——正走向这边的景栖迟。 “嘴别那么脏。”景栖迟站到她们面前,声音冷冷的,“知道什么就瞎造谣,脑子进水了?” “神经病啊你!几班的?”一名女生破口大骂,刚要上前被另外一名及时拽住,两人小声耳语。 欢尔离一段距离听不清她们讲什么,可显然景栖迟听到了,他扬扬下巴,“嗯,就是我。我也天天跟他们一起走,怎么着,有意见?” “关你什么事儿啊?想逞英雄别处逞去。”两名女生绕过他欲去推车。 “说陈欢尔不行,听见没有!”景栖迟急了,抄起手中的足球狠狠砸过去。女生们背对他,这下被响动吓得尖叫一声,球精准擦过两人衣角落地滚远。 刚出来的学生们堵在教学楼门口围观,谁也不敢上前。 “再他妈瞎说我不管你男的女的。”景栖迟指着两人,目光如炬。 欢尔猛地缓过神,怕事情闹大想要上前阻拦。然而刚迈出一步,她看到景栖迟朝自己方向抬了抬手。 他知道她的位置,并且发来一道暗语:别动。 她只得站在原地,眼见两名女生默不作声迅速离开。待人走远,堵在教学楼门口的学生们纷纷出动,有的小跑直奔校门口,有的经过事发地推上车半秒不停,也有胆大者偷摸打量景栖迟一番又装作没看到快步走开。 犹如一场夏季暴雨,车棚很快恢复安静。 欢尔叹气,默默捡回足球,而后盯着景栖迟慢慢走到跟前。她径直拽过他肩上的包把球塞进去,拉链拉好又轻轻拍拍,小声说句“谢谢”。 其实有很多很多话,可一时半会想不出如何表达。 曾经优秀的,开朗的,全票当选班长的陈欢尔,有一日竟会被陌生人形容得如此不堪。 又或者,这里的人看她就是这副德性。自己不知道而已。 “不许哭啊。”景栖迟将单肩包转到身后,天色暗到他不确定问题的答案,为确认伸手掐掐她脸颊。 软乎乎的,没哭。 话还是说早了,刚确认完,一大滴泪砸到手背上。 景栖迟叹气,“你跟她们较什么劲。” 他越说陈欢尔越委屈。正因为没较劲,屁都没放一个就被说成这样她才委屈。 景栖迟把她耳机拽下来,“上午就被我听没电了,还装。你怂不怂,别人说你你骂回去啊,实在不行上手,打不过叫人,遇事就会往后缩弄得自己可怜巴巴。” “我怕打伤她们。”欢尔说得是实话。有一刻,短暂一刻她拳头是握死的,考虑的也确实是万一打伤人该如何收场。 可这在景栖迟听来纯属死鸭子上架,他蹭掉她眼泪,“行了别哭了。做朋友嘛,难免遇到被误伤的情况。以前我跟人踢球有摩擦,事后一帮人来家属院堵我结果把宋丛给打了。宋丛在急诊里边缝针,我妈在外边差点给我开颅。”景栖迟见她盯着自己,余光瞄瞄楼口说道,“真事,他现在耳朵后边还有一道。我意思是,你别因为这点嚼舌根的话以后对宋丛……” “知道。”陈欢尔抹抹脸,她懂他的意思。 “反正就……”景栖迟也没想好说什么,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觉有些内疚,于是按过欢尔脑袋顶在自己胸口,安慰似的抚摸两下,“哎,不如让你先走了。” 听到这话欢尔忍不住又哭了,嘴长在别人身上,知道或者不知道哪个更好些? 她无从判断,只觉得委屈。 “好啦。”景栖迟能感觉到她在阵阵抽泣,奈何他的词汇库里就没有安慰女孩的话,绞尽脑汁蹦出一句,“你就当她们冲你放屁,谁接到这种毒气攻势不得大珠小珠落玉盘。” 欢尔破涕为笑,这家伙又比喻又引用,也真难为他。 她直起身,擦净眼泪朝他点点头。 “欢尔,栖迟,”宋丛叫着两人名字自教学楼跑出来,还没到跟前便开始求饶,“我们班晚自习非要考试,还不允许提前交卷。等着急了吧?抱歉抱歉,明天请你俩吃饭,吃好的。” “你可得好好将功补过。”景栖迟揽过欢尔,“尤其对咱们欢尔妹妹。” “怎么了?”宋丛见她脸色不好,声音满是关切,“是不是等半天冻着了?冷不冷?” “没。”欢尔摆手,避开打量转身去推车,“考得好吗?” “就那样。”宋丛仍不放心,书包往地上一撂就要脱校服,“你多穿一件吧,晚上回去凉。” “我真不冷。”欢尔止住他动作,硬生生挤出笑容,“快走吧,我作业还没写完。” “走了走了。”景栖迟跨上车,单脚蹬地呼唤伙伴,“头一遭全校最后一个走。” 见欢尔并无异常,宋丛提上书包,“哪儿最后一个,我们班全在呢。” “他们干嘛?打地铺通宵?” 第11页 “对答案。”宋丛耸耸肩,“我的答案。” “你就嘚瑟吧。”景栖迟哼笑一声,“看这窟窿以后你怎么补。” 6,左邻右舍3 家里漆黑一片。欢尔这才想起今晚母亲值夜班。 桌上放着三鲜鸡蛋羹,手触上去还是温的。她吃一口,倍觉没有滋味。于是整碗倒进饭盒放入冰箱,第二天午餐也算有了着落。 心烦意乱,书看不下去,作业写不出来,欢尔在空荡荡的家里来回走上几圈,干脆换身运动服出门跑步。 自小养成的习惯,紧张时、失眠时、烦闷时,五公里下来基本全能解决。 这城里人当的着实委屈。若还在四水,这时她大概已经睡了。第二天醒来她会神清气爽组织大家上早自习,课上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课间与同桌嘻嘻哈哈逗闹一通,四五人结伴去食堂吃碗打卤面,每日每日都过得开心快乐。 人啊,都是对现在不满才会怀念从前,对从前不满才会向往以后。 此刻她只有怀念,全无向往。 唯一不同的是,若还在那小县城,她不会惦念天中。 想都不会想。 得此失彼,她好像参透了一点点人生。 电话在这时响起,陈欢尔停下来,见是熟悉联系人随手接通。 景栖迟听到那头急促的呼吸先“诶”一声,随后问,“你在自虐?” “跑步。”她无心逗嘴,“干嘛?” “哦那什么,”景栖迟支支吾吾,“回来听我妈说阿姨夜班,你不自己在家么……” 陈欢尔懂了,这是一通饱含好意的慰问电话。她轻笑一声,“是,我就在医院楼下,瞧着这楼顶不错,高度够,还宽敞。” 景栖迟也笑,“等会再跳,我先跟我爸打个招呼,让他们做好救援准备。” 欢尔已跑到小区外。视线里是一片规整暗红色楼房,正值大好晚间,几乎每个窗口都散发出盈盈暖光,她蓦得有些惆怅,低声道一句,“谢谢。” 也不算太差,至少还在被伙伴关心着。 想到这里又问,“对了,你刚刚怎么折回学校了?” “靠!”景栖迟大呼一声,“祁琪把你物理练习册拿走了,让我还你。作业啊,明天要讲的。” 欢尔听罢扭头往回跑,“我现在回家,一会见。” 天大的事在物理作业面前都不值一提。因为他们的物理老师是会三小时不吃不喝直勾勾盯着学生直至作业完成的恶魔。 景栖迟等在单元楼门口。见欢尔出现上前迎几步,“万一写不完先抄抄得了,早点睡。” 他连同自己作业一起拿来。 欢尔道谢,接过练习册告诉他,“我没事。” “今天也是我冲动了。”男生摸摸脖子,“一生气没控制住,挺小一事反倒闹大了。” 他在从家中走过来的几分钟时间里忽然意识到后果。倒不是传出去自己被指点被主任训,人言可畏,陈欢尔经这么一码必然会成众矢之的,原本背后嚼舌根的话齐齐摆到面前,他怕她承受不住。 只怪当时气血冲头,忍住一时有的是法子,偏偏就选了最差的硬碰硬。 “你没错啊。”欢尔牵牵嘴角,“有人背后那样议论你,我肯定也会出头。而且我更厉害一点,必须打到他满地找牙跪下来叫奶奶。” “行了姑奶奶,”景栖迟笑,“说大话全宇宙第一。” “夸张了点,但……”欢尔看着他,“你真没错。之后的我也有心理准备,我不在乎。” “好,你最厉害。”景栖迟拍拍她头顶,一副好人做到底的架势,“还跑吗?” “嗯?” “我陪你一段。”说罢赶紧补充,“两个人一起安全,反正我也得训练。” 欢尔摆手,“我可跟不上你。” “让你跟不就行了。”景栖迟似笑非笑,“哥等你。” “滚蛋。”欢尔将练习册举到头顶,转身回单元楼,“不跑啦,回家抄作业去。” 景栖迟在她身后叫,“以后夜跑叫我,听见没?” 欢尔笑笑,在后脑勺比个“OK”手势。 多奇怪,因宋丛惹出的事端倒要由他来偿还似的。 好在这漫长又难熬的一天总算过去了。 学校密闭集中、单一枯燥的大环境是话题迅速传播的温床,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还不知夸张的意义。前一人的主观猜测到下一人耳朵里就是“我听说”的事实,每个人自作主张加的那个小小描述词聚沙成塔,他们齐心协力做着正义的法海,当事人陈欢尔被制服在塔底,毫无反击之力。 到最后祁琪都忍不住来问,“你真给宋丛写情书了?” 那是两周之后的早自习,周围同学捂耳背诵,教室一片喧嚣。 倒计时用黄色粉笔写在黑板右侧,垂直排列的一行小字,当天数字还未来得及减少,像一种心知肚明的自欺欺人。 陈欢尔抬起头下意识先去看黑板上的数字,之后目光才落到祁琪脸上,“我也得有那实力。” 面前摆着语文摸底试卷,作文只拿了一半分。老师红字批注:严重跑题,词不达意。 她一点都不怪祁琪。故事版本漫天飞,早就该问了,不知为何对方忍到现在。 祁琪半转着身体,一只胳膊搭过来,用书本挡住周遭视线说起悄悄话,“不知道的会真以为你在追宋丛。” 第12页 她眼睛半分不眨盯住好友,心情类似等待考试成绩。 有点紧张,有点慌乱,又有点期待。 然而陈欢尔此刻正焦头烂额对付自己的跑题作文,对祁琪心思全无察觉。她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哼笑作答,“我又不瞎。” “干嘛,人家宋丛挺好的呀。” “好好好,那当我瞎行了吧。” “嘿嘿。”祁琪暗笑一声,又觉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立刻收住表情。她敲敲桌子,“作文多用排比句,多引用,这都是加分点。” 欢尔这下抬起头,求助的语气,“怎么才能治跑题?” 不是第一次了。其他科成绩日趋稳定,考得好那几次全是作文分数高。 祁琪一脸委屈,“怎么才能写跑题啊?” 得,五十公斤级对阵八十公斤级,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悄悄话时间结束。陈欢尔埋头写上几行,忽而想起又点点祁琪后背,“你别跟宋丛说。” “放心,本姑娘不干给人添堵的事。”祁琪朝后半仰着身体,“不过宋丛他们班真神了,这么大动静人家全部两耳不闻窗外事。” 欢尔放下笔,“他们班百分百都能念天中吧?” “念天中?你也太不了解情况了。”祁琪晃着脑袋做科普,“人家班拼的是全市名次,全市前十免考进天中奥班,天中奥班基本等于清华北大人大复旦......” 小城姑娘陈欢尔又一次受到冲击。 无论快一班多么传神,她一直对这个特殊集体无感。他们就像另一个世界的物种,大家各有轨迹,各不相扰。而此刻她却无比羡慕那里的人,羡慕到快要嫉妒,快要愤恨世间不公——她所仰视的,要全力起跳才能触碰到的那块木板于他人却只是一块小小跳板,比这更让她受伤的是,只有于那些对跳往哪里一清二楚的人跳板才会存在。 追赶的滋味并不好受,而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陈欢尔仿佛看到自己一直追赶的命运。 她蓦得十分难过。甚至开始假设,若我没有生在四水呢? 若起跑线和他们一样,此刻会不会也坐在顶层教室里?那时的我抬起头又会看到一片怎样广阔晴明的未来? 祁琪在她面前晃晃手,“发什么呆?” 早自习结束铃声响起,有人一头歪倒补眠,有人起身去接开水,还有三两人聚到一起说话。休息时间,教室里反倒变得沉寂。 “没有。”欢尔摇头,接着问女伴,“你以后想做什么?我是说未来,不用念书以后。” “我想当作家。”祁琪说完好似自己把自己逗笑,“将来我小孩考试做阅读理解,嚯,全是他妈写的。” 景栖迟听到话音凑上来,“这是我听过最狠毒的愿望。” 祁琪抄起书本就要打人,他一把抓住,故意逗人硬不撒手。 “你呢?”欢尔顺势问道,“踢足球?” 他忽然放手,祁琪还用着劲身体顺势向后一歪,男生坏笑却又下意识拉住她胳膊,随口回答问题,“大概吧。” 欢尔无心理会二人逗闹,继续问,“宋丛想做什么?” “老宋?”景栖迟发觉两名女生齐齐盯着自己,不在意地撇撇嘴,“他还不想做什么做什么。你放学直接问他呗。” 陈欢尔心情跌至谷底。别说快一班,连每天混一起的好朋友都各有想法,难道真因为生在小地方眼界才这么窄? 可她随即鄙视起自己。四水是赋予那么多美好回忆的故乡,她怎就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开始怪罪出身呢? 景栖迟和祁琪对视一眼,他们都以为提到宋丛又让欢尔想起这场还未结束的风波所以沉默不语。 祁琪捏捏她鼻头,“别想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欢尔眼神扫过两人,知他们误会却也不知从何解释,只得点点头。 上课铃响,教室里的人各自归位。 英语老师站上讲台,“昨天作业都拿出来,第一部分选择题,谁有问题?” 有人举手,“老师第五题。” “这道考点是定语从句。”老师背过身欲板书,随之注意到黑板一角倒计时天数,拿起板擦擦掉又重新写上新的数字。“复习一下定语从句……” 新的一天开始了。 欢尔桌上飞来一个纸团,她扭头朝身后望望,景栖迟瞄着老师挑眉示意她打开。 只有三个字——别多想。 她知他意思,拿起笔写上回复,“不会。” 老师一直对台下讲课,信息没有机会回传。 欢尔于是将纸条随意夹进书中一页,暗自朝他方位有节奏地拍两下椅子。 不,会。 她知道景栖迟一定可以接收到。 7,最贵的夏天1 凡事皆怕比较。 那些背地里的话曾戳得陈欢尔脊梁骨生疼,可猛然发觉未来迷雾一片连想做什么都全无概念,她没有精力再分给谣言。 毕竟前者为假,后者却真实存在。 因为不听不想,对于什么时候大家不再说起这件事她毫无察觉。 仿佛一阵急风,来势汹汹以为会天崩地裂,席卷而过发现也不过多层灰尘掉下几片落叶。 少年们啊,生活里永远有新鲜事。 关于这场大考的第一个好消息来自景栖迟,他顺利通过足球专业考试,相当于半只脚踏进天中。 第13页 也可以说十拿九稳。他确是倒数第一,可那是排在十个普通班之前的快班倒数第一,少考个几十分也能过特长生分数线。 这日三位母亲去郊区摘野菜回来,齐齐聚到陈家准备蒸几屉野菜肉包。景栖迟与宋丛还在球场,欢尔正做练习题被母亲纠出房间,“一天到晚不动地方,骨头都坐软了,起来活动活动。” 她只得听令。考生都像跑马场上的小驹子,只不过别人家爸妈拼命拿小鞭往前哄,她可倒好,脖子上套冲两步就被拽回来,唯恐马失前蹄马仰人翻死马可万万不能被医活了。 一点职业精神都没有。 欢尔与两位阿姨打过招呼,洗了手站到餐桌前百无聊赖摆弄面粉。 宋妈问话,“体校打电话来,你们两口子跟栖迟说过没有?” “说了。我俩给意见,决定是他自己做的。”景妈边活馅边答,“应该也琢磨了一宿,一点多我看房间还亮着灯呢。” 景栖迟已决定去天中,这几天照样吊儿郎当,看不出多兴奋。原来如此,想做职业运动员天中当然不是首选。 欢尔不知体校曾抛来橄榄枝,微微有些诧异。于她看来,那可是认准一件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她都不记得有多少次景栖迟因加练耽误自习被教导主任指着鼻子训,哪次也没见他服软。 “也是。”宋妈点头,“之前那回足校来挑人就没去成,眼下又有机会,孩子肯定还是惦记。” 陈妈不知前情,“怎么没去成?” “本来要去的。”景妈娓娓道来,“栖迟不是一直在上足球训练班么,前几年足校来挑人看中了,人家归属专业俱乐部,他爸还陪着去见了教练也过了测试。结果回来没几天跟一帮孩子踢着玩把膝关节伤了,本来身上就大伤小伤不断,老宋给看的,说必须停一段不然落病根。那次挺严重,好长时间才恢复到之前水准,但一是有伤,二来人家有的是苗子也不会干等咱们一个,一来二去就没走成。这事其实就怪我,他爸倒还上心,我是觉得小时候送他练球也就发展发展兴趣,职业路哪儿那么好走。其实你们说这都够上职业俱乐部了,哪个父母不得盯着嘱咐着万事留意,哎。说到底就怪我。” “行了都过去了。”宋妈安慰,“天中也不见得差,特长生进去练好了还有机会,就算不成多少算留条退路。” “是。”陈妈接话,“栖迟不是那种心里没数的孩子。你们得相信他。” 本应用来背书做题的时间却毫不犹豫被分给足球场,景栖迟不是和主任对着干,他是和自己对着干。在受限的身体条件下做到最好,如果这个最好也达不到职业标准,那时再放弃。 这是一道暂未公布答案的主观题。 “欢尔,”景妈唤人,“你跟宋丛可得把他给阿姨盯好了。嘿哟,仨孩子就我家这个不省心。” 欢尔垂眸,“我都不一定考得上天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妈瞄着女儿笑,“哪有一开始就往后缩的。” “就是,”宋妈拍拍她肩膀,“咱们小欢尔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考试肯定稳过。” 急促敲门声响起,欢尔拍拍掌心面粉,“我去开门。” “还是闺女好。”景妈看着儿子大咧咧进门,球衣短裤一片脏兮兮暗自叹气,“丽娜我可真羡慕你,又懂事还能陪着说话,这可是加绒小棉袄啊。” 陈妈小声逗她,“你俩再来一个,搞不好开罐有喜。” “哼,陈年老罐头,不生锈就不错了。” 话音刚落宋丛探进餐厅,“景姨,今天有罐头吃?” 三位母亲愣愣交换过眼神,皆闭嘴沉默。宋妈大力把儿子推出去,“吃什么罐头,去跟欢尔看看作业。” “我明明听见……” “你听错了。” “什么啊。”宋丛丈二和尚,“吃个罐头还藏着掖着……” 黑板上倒计时一天一变,数字越来越小。夏天来临时陈爸空降家属院,学过军事理论的人最喜玩突袭,陈妈和欢尔皆吓一跳,两人一致决定由到访者请客下馆子压惊。 陈爸将随部队开赴首都执行奥运安保任务,言语里饱含歉意,“考试爸人虽不在,心与你同在。” 与国之大事相比,陈欢尔的中考不足挂齿。为此她丝毫不觉遗憾,反倒满心骄傲。放眼全中国,有几个人老爸能去国家心脏为奥运会贡献力量? 想想就兴奋,恨不得把这事写进作文里。题目都取好了,《我爸不一样》。 嗯?好像哪里不对。 见女儿傻乐,陈妈端起酒杯,“先醒醒,来,给你爸践行。” “老爸工作顺利争取上电视!”欢尔与父母碰杯,“干杯!” 陈爸一高兴干脆满杯干掉,手舞足蹈比划着同女儿分享经验,“考试最重要就是仔细,啪啪考题一念,下笔犹如神,对吧。” “一共考过几回试还犹如神,”陈妈嗤之以鼻,拉拢阵营般靠近欢尔,“你爸就会纸上谈兵。什么都不用想,放松,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对,还是听你妈的。你妈考得多。”陈爸仅一回合就败下阵来。 欢尔双手托腮一直傻笑。父亲回家好像能把全世界的欢笑都带回来,只是这样的日子太少了。小时候不懂,每次离开前都问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答案对她太残忍,等待漫长到望不见头;而问题对父亲太残忍,他会因永远无法满足期待而深感亏欠。 第14页 后来她就不问了。那是懂事之后做出的沉默表态:我理解,所以不用抱歉。 我们无法选择家庭和父母,但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子女。 “我最近有点迷茫。”欢尔放下筷子,决意将心事告诉父母。可若说就必然提到四水,好像怪罪爸妈没把她生在好地方似的,思来想去竟开始卡壳。 陈妈猜测,“因为天中?”自欢尔去找宋丛补习她便猜到了,女儿好强,她不愿再去施加压力所以一直闭口不谈。 欢尔看看父母,半低下头,“我把天中当目标,可大家只把它当成一所好高中。他们都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早就知道,那才叫目标,我却连想都没想过。同学都开玩笑说我小地方来的,我就觉得……哎,我真是小地方来的。” 陈爸赶紧安慰,“同学之间那都说着玩的。再说小地方怎么了,我跟你妈都是四水出来的呀。你看我们部队,全国各地哪里人都有,大家还不是……” 话说一半收到妻子眼神信号,后半句直接咽进肚里。 “欢尔,”陈妈摸摸女儿脑袋,“生在哪里,城市也好农村也好,那只是一个地点,不是人的标签。你可能因为小时候接触不到更多更先进的东西感觉比别人差,但你相信妈妈,这都是一时的,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 陈妈停顿一刻,继续说道,“现在不知道做什么妈妈觉得是好事,这意味着你已经开始去思考去探索这个问题了。你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想,一步一步走,一点一点来,龟兔赛跑不记得了?乌龟是怎么跑赢兔子的?” 竟把这则人人皆知的寓言忘了。 她可不就是那只被扔进兔群里的乌龟。 一下通透。好比做物理题,此时的陈欢尔已找到对应知识点,接下来就是如何带入算出答案。 陈爸瞄着她神色轻松些,赶忙补充发言,“就以后方向这个问题啊我跟你妈早就探讨过,别的都行,但你妈是坚决不同意你学医的。” “这不明摆着么,”陈妈挑眉,“你去院里问问,谁愿意自个儿孩子学医。” 欢尔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倒是事实,除非子女天赋异禀或意志坚定到死活都要学,放眼医疗系统这道选择题支持方屈指可数。 家属院别称——医学志愿粉碎基地。 “那……我好好想想。”陈欢尔这样告诉父母,也告诉自己。 吃过晚饭,欢尔走中间,父母各护一侧,三人散步回家属院。陈爸扳直女儿腰板,“最近锻炼身体没?” “偶尔。” 话音未落,父亲突然出手,她下意识向后闪开。紧接着右手勾住父亲胳膊却被大力卡住,刚欲出招被母亲一掌敲上后脑勺,“有点女孩样。” 欢尔不服,“我爸先……” “练练嘛。”陈爸放开手,讨好地朝妻子笑笑,又揉揉女儿脑袋小声表扬,“不错,勤练,注意安全。” 陈妈摇头叹气,欢尔和父亲相视偷笑。 夏天来了。它是擦肩而过的人们汗津津的脸,是水果店门口推起的西瓜山,是孩童细嫩皮肤上被蚊子亲吻的一只只红包。 夏天有种种标识,可属于陈欢尔的十五岁的夏天却是一张动图:父母相伴左右,话似说不尽,路似走不完。 8,最贵的夏天2 与备考期的紧张相比,考试这三日倒显得稀疏平常。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家属院这些考生家长们可以有理有据地提前下班。 第一天傍晚,三位母亲相约买菜准备大餐。急诊科护士长宋妈起头,“食堂那肉末茄子真不错,我怎么做不出人家的味道呀。” 全场最高副院长景妈搭言,“新来的大师傅听说差点参加国宴,他自己说的就差一点儿。” 妇科主任医师陈妈催促,“赶紧买赶快做,终于能得空歇会。” 一语中的。三人手忙脚乱挑完各回各家。 第二天傍晚三人在医院门口偶遇,景妈情真意切感慨,“考个十天半个月多好,这日子比休年假都清闲。” 另外两位母亲纷纷点头,恨不得即刻将这条建议匿名提给教育局。 除去某某家长,更多时候她们的身份是救护者。每日人来人往的三院是饱含病痛、焦虑与眼泪的微缩人间,有新生的喜悦,有束手的无奈,也有别离的伤感,对于见惯并熟悉这些场景的她们来说,人生不可仅仅用漫长或短暂来评价,它更是复杂的、多变的、充满难以预测的未知变数。考试当然重要,可与孩子们刚刚展开的人生相比,三位母亲心里各有一杆比之更重要的秤。 属于景妈的关键词叫梦想,景栖迟所坚持的热爱的最初的梦想; 陈妈是健康,欢尔顺遂平安长大,身体无恙吃嘛嘛香; 而宋家妈妈只愿儿子拥有应该属于他年龄的快乐,宋丛太聪明了,以至于他被所有人关注着只能去做聪明的事,第一名是不允许失误的。 最为普通的母亲们,这是属于她们的最平凡的心愿。 从交上最后一门英语试卷到分数出来,陈欢尔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忽而感觉考得还可以答题卡都涂得工工整整,忽而又想到历史最后一道大题似乎把朝代搞错了可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写得是哪位帝王,她就在这种熬人的忐忑中迎来结果——她达到了天中的分数线,只不过差两分未及公费。 第15页 这意味着她可以择校入学,而择校费是从宋丛那里听来的,三万。 三万。一道选择题,一个单词,或只是一个错别字。 它们的价值是三万。 父母对此结果异常满足。付出终有回报,汗水结成果实,那么多试卷没白做,他们说了很多很多,所有信息最终都指向同一结论,必须去。 可陈欢尔舍不得。她的家庭绝非大富大贵,她比谁都知道母亲站过七八个小时手术台的样子,她更无比清楚此刻身兼重任的父亲又经历着怎样的高压演习。 只差那么一点。 而父母却要为这一点承担高额择校费。 天知道陈欢尔有多气多懊恼多难受。 宋丛由年级第一变为出现在报纸上的全市第一,他说还是应该去,好不容易上线又在能力范围,为什么不去;景栖迟的文化课分数超其他特长生一大截,他说当然去啊,你真忍心撇下我们;祁琪不多不少踩中公费线,她说我从小到大上过的辅导班加起来不知几个三万,你权当补学费啦。 梦一样的天中,梦一样的新生活,一切都触手可及。 陈欢尔去医院对面的实验中学晃了一圈,这里是省下三万的选择。她站在校门口给自己洗脑,学校排名也还不错,校园也够漂亮,最重要的是离家近——步行到家属院不过十分钟。 她一狠心作出决定,回家和母亲摊牌。 谁料陈妈在这件事上半分不让,“不行,我和你爸意见一致,必须去天中。” 陈欢尔反骨上来,“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陈妈前所未有的强势,“就算打麻醉我也把你送进去。” “我上学还是你上学!” “甭来这套,未成年你就得听我的!” 陈欢尔拧着不说话。她鲜少与父母争吵,就因家庭十分民主,几乎没有哪件事父母会以身份施压强迫她去做。 世道变了。 陈妈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不用担心钱。教育是长线投资,借着天中这平台路会走得更宽。” 欢尔沉默。她还无法理解通透母亲的智慧和考量,即便如此也知道那远在自己之上。 “再说你考虑费用,”陈妈消了气,逗她,“这行为等于瞧不起我和你爸。” 户主风采尽显,反将一军。 服从是陈欢尔的唯一选择。只是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两分都让她牵肠挂肚。 大事落定后欢尔收拾几件衣服回四水老家。房子按行政区划在更低一级的村镇上,可四水太小了,从这里走到县城最繁华的购物街不过一刻钟。这敞亮的三间平房见证了她的出生长大,也见证了她少年时代所有的喜怒哀乐。语文老师讲鲁迅先生的《故乡》,分析点始终落在文末关于希望和路,可那残酷宏大的时代背景无法触动陈欢尔,反倒文初的描写差点让她落泪。 “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四水之于她便是这样的存在。说不出哪里好,可难过时只有这间屋、这个院子让她心安。 爷爷奶奶不知天中,他们得到的信息是孙女努力一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学校。父母断断不会提三万择校费,也许在比她更小的年龄他们就学会报喜不报忧。这好似一种天生本领,和走路、说话无异,到某个阶段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更不会提。那时的陈欢尔已经知道,地方越小,三万的能量越大。 不愿上网、不愿读书、也不愿和旧日同学联系——当年同桌,她最好的朋友没考上县一中,欢尔去电话试图安慰,几次都没打通。后来听奶奶说曾遇到对方母亲,这才得知从前班里已举办过一场热热闹闹的毕业宴,而同桌将要去外地一所中专就读。没有人通知她参加,陈欢尔早已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十五岁的人生开始出现岔路,有了新的朋友,去到新的环境,而曾经的要好伙伴与温柔岁月统统变成记忆里一抹影像。 哭哭啼啼告别老师同学即将转学的情景仿若就在昨天,让欢尔难过的是,她觉得未来某一天自己会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长大是有代价的。因为人会随着时间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场无差别筛选,就像沙漏,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沉下去的那部分已是一团拼不起的散沙。 乡间生活平静安逸,每天跟在爷爷奶奶后面要么种菜除草,认识稀奇古怪的草本植物;要么串门走访,收获一堆看尽各色人生的老年伙伴。烈日当空照,芭蕉蒲扇随手摇,夏天长得像过不完。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期间有次夜里欢尔忽然体温升高,老人家不敢随意用药,又自行判断大约是洗澡着了凉并无大碍,奶奶于是自院里采一把香菜根煮水给欢尔喝下,当夜发了汗,第二天睡到晌午重新活蹦乱跳。父亲隔日打电话来如常问候,谁道老两口一不留神说漏嘴,当下被“狠批”一通,“发烧必须送诊所,老用土法子治,治坏了怎么办!” 奶奶不服气,“说得什么话,我孙女我能诚心往坏了治?” “妈,您要这样我明天就让丽娜去接人。” 爷爷听得严重性唯唯诺诺,“不用接,好着呢。下次一定注意,千万别跟她妈说啊。” 陈欢尔在一旁偷乐。她打小体弱,爷爷奶奶各种土方法皆被学中医的母亲否定过,原理效用掰扯的明明白白,禁令下得不容一丝反击。业余选手遭遇国家代表,老两口一次次撞枪口上,深知完败滋味。 第16页 还没乐完父亲下令,“得盯着她锻炼身体,外边热,在屋里打打沙袋。” 又是锻炼身体,耳朵磨出茧。她自认早已不是儿时,可在父亲眼里陈欢尔一直是弱鸡。她有个一直未实现的不孝心愿:早晚得对老陈来次背摔。 爷爷当即保证,“明天就把沙袋挂起来,我们盯着她练。” 奶奶跟上补充,“不用明天,放下电话就挂。” 欢尔捶胸顿足,谁说人老了糊涂,这精明劲怕是诈骗电话都得礼让三分。 之后一周父亲没有再打过电话。举世瞩目的奥运会即将开幕,许是在长安街上,许是在鸟巢外,又或许在那座她根本没去过几次的繁华都市不知名一角,陈欢尔不知在哪里,可她无比确信,在千千万万驻守的武警官兵中,一定有一张刚毅严谨的面孔属于自己的父亲。 9,最贵的夏天3 景栖迟来电时陈欢尔正在隔壁院子看老年扑克局。他语气颇为不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都还给老师了你?” 欢尔看得正嗨,听得他郁闷更加高兴,“大哥您哪位。” 景栖迟气得翻白眼,将开着免提的电话甩给身边的宋丛,“你跟她说,我怕我骂人。” “欢尔,”宋丛笑着叫人,“什么时候回来?” “能不回去么。”陈欢尔仰天长啸,“我呆得……太爽了!” 宋丛笑一阵,“看你消息都不怎么回我以为你还没过来劲儿。四水是不是特好玩?” 他们有个 QQ 三人群,主要用于沟通谁值日需要早出门,大人夜班去谁家吃饭,以及做不出来的习题由宋丛发布标准答案。回老家后欢尔颇为抗拒社交,面对伙伴的问候也是隔几日才回句“还活着,勿念”,久而久之群沉寂下来,景栖迟和宋丛给足让她缓和的时间。 “好玩。”欢尔答,见爷爷要出错牌匆忙止住,“打这个,他没对子了。” 景栖迟听得话音大叫,“陈欢尔你又祸祸苍生呢。” “滚蛋。”女生回一句。 电话那头的爽朗点燃宋丛心中一直隐藏的迫切,他靠近话筒,“欢尔,我……我们去四水找你吧?”停滞半秒带出疑问词,“行吗?” “你们要来?”陈欢尔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城里朋友竟愿来家乡小地方,当下放弃观赏后半程牌局,连跑带颠往家里赶,“等着,我查下公共汽车班次。” “不用,我知道。”天河通往四水的班次表,宋丛早已烂熟于心。 欢尔喜出望外,“你们想哪天来?我去车站接你们。” “别,你发个地址,我俩能……”宋丛刚说一半被景栖迟夺过电话,“陈欢尔你跟祁琪也说一下呗,她最近都没消息,要去可以大家一起。” “琪来不了。”欢尔故意卖关子,“反正你们开学就知道了。” 她的好友出分后就去割了双眼皮,曾发来一张眼泡红肿渗着血丝的图片。陈欢尔下巴差点惊到地上,情不自禁发出感叹,“你真时尚!”时尚是她能想出的唯一形容,而听到价格后,感叹变为“你真有钱”。祁琪拍胸脯保证肯定好看,代价除了挨两刀就是修复期不便见人。 任景栖迟死缠烂打追问,陈欢尔始终三缄其口。惊喜是需要缔造氛围的,她决意为此添砖加瓦。 宋丛对此全无好奇。本意试探问一句,未想欢尔立即答应,此刻的他在思考另外问题。视线落到日历上,忽而计上心头,“你家住得下我俩吗?明天可以一起看开幕式。” 想见她,想知道她好不好,想确认她是否真将择校一事放下。越快越好。 奥运晚上八点开幕,借住一晚顺理成章。 “明天?”欢尔有些惊讶。 “嗯,就明天。”宋丛不愿再等,言语肯定。 欢尔猜许是宋家爸妈又赶上同时夜班,而伙伴太需要与人分享这一里程碑式重要事件的喜悦,一时东道主姿态上身,“没问题。我家大门常打开,四水欢迎你。” “就这么定了。”宋丛淡淡回答,心却早已朝那未知小城飞奔而去。 隔日下午五点,两名男生抵达四水。 宋丛一下车便开始找公交车站,他提前查过,三号公交坐上七站地再走五百米即可到欢尔家,路不算绕。 景栖迟则毫无准备,从小如此,跟在宋丛身后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初入陌生地带,他好奇打量四周,随即注意到车站对面的中学,“看,估计是陈欢尔之前的学校。” 正值暑期,学校铁门紧闭,门卫亭里的大爷昏昏欲睡。 明明是第一次见,宋丛却莫名亲切。他仔仔细细将学校看进眼里,不觉嘀咕一句,“她都怎么上学。” “肯定骑车啊。”景栖迟哼笑,“就她那车技,没个三五年练不出来。” 一副动态画面在宋丛脑海里铺开——穿校服的少女灵活穿梭于车水马龙的街道,偶尔与伙伴谈天笑语吟吟,偶尔又因快迟到满面焦虑,风扬起她的发丝,这下全世界都看到了,她有那样一张明媚而自信的脸。 宋丛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愈发知道。 “走吧。”他拍下景栖迟肩膀,“车快到了。” “等会,我拍个照。” “拍照干嘛?” “陈欢尔不老说她们四水多好学校多大么,”景栖迟按下快门,“留着打脸用。” 第17页 爷爷奶奶以最高礼遇招待两位城里小客人——顶黄花的新鲜黄瓜,沙瓤透水的西红柿,清香冲鼻的圆润草莓。宋丛连连道谢说不用忙,景栖迟吃得一脸满足鼻尖都渗出汗珠。 陈欢尔见状挤兑,“你吃自助呢。” 男生反唇相讥,“你在我家蹭过多少顿白饭,忘了?” “人家宋丛都没说,就你事儿多。” “我?这茬谁先挑起来的?” “打住。”宋丛叫停,拱拱自己兄弟,“你行了。” “又来?”景栖迟气结,一口深吞将嘴里整颗草莓送进肚中,“老宋,多少回了,你就算不帮亲也得帮个理吧?” “你有理?景理?”欢尔大笑,“锦鲤啊,真当自己吉祥物啦?” 宋丛在一旁连连摇头,不见面惦记,见面就开始掐,这两位小朋友真没法管教。 “欢尔,”奶奶自厨房唤人,“找颗葱过来。” “奶奶,您要帮忙吗?”宋丛说着起身进到屋里。 欢尔不经台阶,从一米多高的水泥凉台直接跳进园子。拔下一颗顶花大葱,刚要单手撑凉台跳上去,买完熟食回家的爷爷自大门口小跑而来,“不许跳!要摔了的。” 欢尔嘿嘿一乐,等爷爷靠近把葱塞到对方手里,挽着老人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再不听话我告诉你爸。”爷爷唠叨,“说多少次注意注意。” “是是。”女生忙不迭点头,推老人后背进屋,自己重新坐回凉台板凳上。 这一幕被景栖迟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他想与宋丛分享,却发觉伙伴不在身边,于是一边摇头一边不可思议地看向欢尔,“好身手。” 一米多的高度单手支撑原地起跳,陈欢尔个头也就勉强够上中等,这难度系数怕是有些男生都做起来费劲。 再加上她力气大,夜跑几公里不在话下,景栖迟不觉发出感慨,“陈欢尔你身体素质简直了,估计从生下来就壮如牛。” “跟你有关系?” “牛啊。” “闭嘴。” “不,你是头真牛。” 斗嘴这件事,遇到对的人,儿童节每天都过。 开幕式壮观炫目,众人看得心潮澎湃连连惊叫。十五岁的少年们眼不离电视只顾感叹画面恢弘找最爱运动员,全无意识此刻的自己已成为历史见证者。结束后二老休息,三位小同学兴奋劲未过,一人一凳在院里聊天。虫鸣鸟叫,繁星如沸,夜风吹得院角桃树摇曳起舞。宋丛看着满院果蔬感叹,“养得真好。” 孕育这些植物的土壤不是阳台花盆里的人造颗粒,而是细润、柔和、密集的,如此坚实的大地,是万物所仰仗依赖的自然。 而它们的守护者正是生活在四水乡下,将土地视若珍宝的一群人。 只是这社会太过浮华功利,人人头破血流争上游,土地的守护者成为时代大浪淘沙的边缘者。 所幸陈欢尔一代还有关于他们的记忆。再往后,怕要成为语文书里的故事了。 景栖迟背靠墙壁懒洋洋说道,“我要是你我就不转学,这地方多舒服。” 他记得家属院门口胳膊缠红布条的保安大爷,记得子弟小学球门没网的沙土操场,记得从侧楼穿到主楼抵达母亲办公室一路的消毒水味,这些是他的童年,日日夜夜围绕着一片红房子的家属院。明明陈欢尔才来自小地方,可她的童年有一望无际的夜空,有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有自由自在飞行或爬行的奇妙物种,她所看到的世界才真正广袤。 “我哪有选择权。”欢尔淡淡回一句,“你得是我爸妈再来聊这个。” 当个半路出家的城市人早已成定局,世上又无回头路。 见她神色黯然,景栖迟招手,“叫爸爸。” “烦人鬼。”欢尔回击。转头看向另一侧,宋丛正坐在摇椅上惬意地闭目养神,她推推他,“你是不是能直接进奥班?” 宋丛缓缓睁开眼睛,“能进,我不去。” “为什么?”普通队列二人组异口同声。 他见他俩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模样一下笑出来,“不想去呗。” “为什么?”欢尔和栖迟互看一眼,他俩难得如此默契。 宋丛挠头,“懒得搞竞赛。”说完顿了顿,“我想考医学院。” 欢尔言语间满是同情,“你……晚点跟宋叔说吧,活过一年算一年。” “早说晚说都没活路。”景栖迟支招,“干脆生米先煮成熟饭。” 宋丛瞧他俩半真半假的神态暗自发笑,故作大义凛然状点头,“有道理。” 说出去怕能成家属院新闻头条吧——成绩顶瓜瓜的宋家儿子彻底学傻了,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闯鬼门关学医。 夏天的后半程是和一场又一场体育竞赛度过的。欢尔将祁琪拉进小群,四人每天在 QQ 上分享观看心得,房间里充斥着“滴滴滴滴”消息声。开学前一周依依惜别爷爷奶奶,回天河首要任务便是去慰问双眼皮患者。 祁琪简直换一副面孔,虽眼皮处细看有小小颗粒,还呈微肿状态,可眼睛好似大一圈,衬得整张脸愈发俏丽。欢尔上下左右观摩一圈不禁拍起手来,“美艳不可方物!” “我现在就盼着赶紧消肿,不然没法见人了。”祁琪噘嘴,“整个暑假全搭眼皮上了。” 第18页 “你也真敢干,万一破相怎么办。” 祁琪沉默一刻,忽而认真起来,“我就想变得更好看更优秀一点,不然……” 少女心事总是难以启齿,她说不出口。 欢尔不解,“不然什么?” “不然怎么好意思跟你一个班!”祁琪笑起来,兴奋地分享好消息,“开学咱们一个班!” “真的假的?”欢尔一激动差点将人连根拔起,可想想又觉奇怪,“已经有分班信息了?” “正分呢,还没公布。”祁琪歪着脑袋告知,“我爸上周跟校长吃饭特意拜托的。你、我、景栖迟,把咱们三个分到一个好点的班,应该没问题。” 欢尔静静听着,她不知好友是何家世才能随便和校长吃饭,更不知该为自己有这样仗义的朋友而高兴还是为那些没有这样朋友的人遗憾。 祁琪语气略微低落,“就是宋丛没办法。他是中考状元,自动归入奥班。” “他不念奥班。”欢尔如实告知,“宋丛说不想去,想读医学院。” 其实她也搞不清楚奥班有何不同,又和医学院有什么冲突,这些对她是超纲题目,没必要弄明白。 “确定吗?”祁琪眼中重燃亮光。 “千真万确。” 今年家属院有个姐姐高考完想报医学院,爸妈说不过,于是把整院医生拉来做思想工作,内外妇儿连放射科都来了代表,分门别类各个击破,硬生生把萌芽扼杀在摇篮阶段。 所以对于他们这些子弟,说学医等同于花式找死。宋丛既然讲出来那必定心意已决,否则谁会拿宝贵生命开玩笑。 10,绽放吧十六岁 1 正式开学前一天,宋丛被叫到学校。 教导主任姓付,四十上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模样憨态可掬。谈话有两个主题,一是准备演讲稿,开学典礼做新生代表发言;二是奥班考试他没报名,学校还是建议参加。 “市前十直升奥班,对这次选拔考试不作硬性要求。但除了你大家都报名了,反正也能进,摸摸底总是好的,对吧?” 他以为市状元心高气傲不屑参加。 可宋丛本以为不报名自然被分进普通班,这下倒疑惑起来,“怎么才能不进奥班?” 天中奥班远近闻名,数理化三项竞赛每年都硕果累累。进入这个班级意味着保送、降分、出国申请简历上响当当的荣誉,每一条都是通往未来的金钥匙。这只精锐部队向来只会拒绝敲门者,怎有被人拒绝的道理? 付主任倍感好奇,“为什么不想进?” 宋丛垂下眼眸,“个人原因。” 念医科奥班不是最佳选择,不走竞赛也有机会被保送,异于他人的生活已经过够了。 每一条宋丛都想得清清楚楚。 “家长知道吗?” “知道。”宋丛给父母的理由是不想太累,宋家爸妈答复也出奇一致——那就不去。 付主任为师十余载见过各色学生,冷不丁也会遇到几个性格十足的,他暂不做评价,只笑着说,“考试你先参加一下,也不一定能考过。” 这下轮到宋丛乐了。他猜这可能是激将法给自己下的套,但还是决定先钻进去再破阵,于是指指桌子上的笔筒,“那跟您借只笔吧。” 他是光杆来的。 考试地点在体育馆。让宋丛颇为意外的是报名人数竟有几百人,场馆中央桌子不够,报晚了的直接坐上看台。试卷已经发了,数理化三门每科一张,八开纸反正面,考试时间三小时。 他被付主任带进考场,对方与迎上来的监考老师小声说一句,“安排个座位。” “这是?” “状元。”付主任与之交换眼神。 所有报名者无一缺席,场内满满当当。宋丛拿上试卷指指看台,“我过去吧。” 监考老师沉默地摇摇头,随即招手叫来另一名同事,两人将监考桌搬至另一侧角落,椅子摆好,随后示意宋丛过去。 动静引发一阵暗搓搓的骚动,可秩序很快自然恢复,周围只剩笔划过纸面的刷刷声。 坐下后手机震动,消息来自景栖迟,“我俩先去买电脑,你完事过来找我们吧。” 陈欢尔的升学礼物是一台笔记本电脑,陈妈出资,让他俩当参谋。景栖迟羡慕得眼冒红光,可景妈怕他只会打游戏坚决不同意,他只能借给陈欢尔挑选的机会暗搓搓寄情了。 毕竟买个顺手的说不定还能借来玩玩。 宋丛本没准备考试,也不好意思让他俩干等,敲个“行”回过去。 监考老师敲桌面示意,宋丛赶忙收起电话。 得快点答。他难得考前着急一次。 还是没赶上去电脑城。题比较难,好像算着算着就交卷了,三小时一晃而过。宋丛这种特质是初中班主任点出来的,总结起来就两个字——专注。自小被宋妈带去急诊室,大人忙没空理他,他就看那些医生一点点挑出血淋淋伤口里的玻璃碎片,再从头至尾一针针皮肉缝合。宋丛有很多类似的记忆,他们的眼神,他们手下的镊子,他们深深浅浅的呼吸,无论周边有怎样的哭嚎叫嚷,无论患者做出怎样的表情神态,无论背后有怎样的催促报告,穿白衣的他们始终不为所动,他视野里的他们是静止的。这些场景在宋丛心里生了根,模仿也好,习得也罢,总之他将看到的以一种不自知形式渗透为自己的一部分,之后他就成为老师打趣形容的“在大卖场里都能做题的人”。 第19页 总会被问到怎么学的,老师、同学、家属院里的叔叔阿姨,出于礼貌宋丛大多认真回答“专心听讲,多做习题”,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去解释自己的头脑怎样运作。听一遍能记个大概,看一通就会印在心里,做题考试都是顺水推舟步步为营,只是在这些发生的时候周围会偶尔陷入静止,除了手里的事,他感知不到其他。 开学当日,分班名单被张贴在礼堂门口的宣传板上。毫无意外,欢尔、祁琪与景栖迟同被分到五班。宋丛的名字出现在二十四班第一位,天中传统,精英部队向来是最大班数。 祁琪悄声告诉欢尔,奥班单独建档,她爸不好跟校长打招呼。 最高兴的要数景栖迟,早晨缠着祁琪“漂亮啊漂亮”的夸,此刻又唐僧一般“缘分啊缘分”念叨,祁琪忍不住甩他一句,“你就是跟欢尔沾光。” 景栖迟全无多想,“以后轮得到她跟我沾光。” “宋丛,你……”欢尔回头却不见人,小声自语,“刚才还在呢。” 教务处里,付主任正静静打量面前的少年。 桌上摆着奥班选拔考试试卷,他是妥妥第一名,高出第二名三十几分。要知道在这场并不普通的竞争里,这分数代表的远不止努力,它意味着高压下所呈现出的心态与智力。 更何况他没有任何准备,甚至迟考一刻钟。 可现在少年找来只有一个需求——换班。 付主任敲敲试卷,“你知道这届毕业生奥班的保送率和这些学长学姐的学校?” 宋丛皱眉,“主任,我本来就不想考试。” “但事实证明,”付主任看着他,“宋丛,你更适合这样的集体。” 一支配备最强师资,在高压下激发无限潜能,人人皆怀鸿鹄之志鹏程九天的精锐部队。 “我……”宋丛忽而笑了下,“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回去再考虑考虑,”付主任不忍放弃,“毕竟这关系你接下来三年的生活,甚至你的未来。” 一条路行不通,宋丛改变策略开始卖可怜,“主任,您就给我换了吧。到时我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不给您给老师添麻烦么。” “我们最不怕麻烦。” “我怕呀,”宋丛极尽真挚,“万一闹得鸡飞狗跳我这不动摇军心么。” 付主任被堵住话头,干脆摆摆手,“你先回班准备好下午的演讲。其他回头再说。” 宋丛道谢离开。 他不得不去二十四班。又是人数最少,又是教学楼顶层,又是无人叨扰的清静地带。 如果一直呆在这儿——宋丛想,那便是过去三年新一轮的重复。 有同学靠近,“你就是全市第一吧?以后多多帮忙哦。” “是,”宋丛点头,又道,“可能帮不上了,我马上换班。” 这句话音量不大,可扔在寂静的教室里一下炸锅。 前后左右直接围上来,离得远的前排同学也扭头竖耳,大家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换班?” 要知道,须使出浑身解数才可争取一个坐在这里的机会。 并且,那机会是有限额的。 宋丛不愿多说,却又必须给出一个可信的理由,于是告诉他们,“不想搞竞赛。” 大家表情各异。有人点头表示理解,有人因少一位强劲对手神色松弛,也有人惋惜接话“你的成绩不走竞赛可惜了”。 宋丛默默拿出书本,不再理会周遭置评。 路该怎么走和要怎么走本来就是两码事,前者从来都不是后者的阻碍。 下午开学典礼,宋丛在千多人注视下站上主席台。 他扶正话筒,拿出演讲稿,稍稍调整呼吸后开口,“敬爱的……” 这三个字犹如一把鱼食洒向大海,操场学生们小鱼般一摊一摊聚集讲起悄悄话。“这就中考状元啊,长得好帅”“还是奥班考试第一,你没看到大榜呀”“声音也好听,哇,我怎么没和他一个初中”。 陈欢尔站在人群中,被周围一句又一句的夸奖冲昏头脑。她戳戳前面祁琪的后背,小声嗤笑,“就算一个初中他们也未必见得到人。” 作为宋丛亲友团的重要成员,她兴奋到要飞起来。 祁琪半扭头做个“嘘”的手势,“别吵,听讲。” 欢尔乖乖闭嘴,在周边评价声中不觉挺起腰板。 过一会儿,祁琪重新扭头,“宋丛没有换班吧?” 宋丛中午被老师叫去彩排典礼,没有同他们一起吃饭。可若全市第一真换到普通班消息早就传开了,直至现在校园里并没有这样的信息。 欢尔没有在意,“他今天大忙人,估计还没提。” “也是。”祁琪点头,转过身去看主席台上闪闪发光的人,换的话——你一定一定要换来这里。 宋丛演讲结束,鞠躬下台。 欢尔与其他人一样热烈地鼓掌。她为身怀技艺救死扶伤的母亲骄傲,为肩负大任守卫祖国的父亲骄傲,而让她感到骄傲的朋友,宋丛是第一个。 每天由家属院一起出发上学,时而聚在一张餐桌上吃同样的饭菜,复习做题应对一场又一场不敢松懈的考试,因为这过于普通平常的一切让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朋友是多么优秀的人。 又或者在日渐熟悉的过程中,她忘记了。 陈欢尔看着走下主席台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恍然觉得其实忘记是一件好事。 第20页 只有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年级第一,他们才会分享落后的不甘、埋在心底的自卑和无处安放的烦恼与迷茫。 你可以很优秀,但作为我朋友的你其实也不必那么优秀。 11,绽放吧十六岁2 换班的事情整整一周都无定论。 周二付主任出差没见到人,周三去找班主任欲曲线救国得到答复是得教务处拍板,周四再去终于堵到付主任又被一句最近组织高三摸底考太忙你的事先放放搪塞回来。当然也可以不上学亦或干脆搬张桌子去其他班听课以示抗争,可宋丛不愿将一己私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一向不是会给他人添麻烦的人。 周五晚刚进家门,宋妈极为罕见地发出“过来聊聊”邀请。 父母并排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身着古装的人们打斗正酣。 宋爸将音量调小,烟刚点着就被妻子哄走。他颇为委屈地瞅儿子一眼,讪讪打开客厅连接阳台的推拉门,像不甘心离开似的只将半只脚意意思思踏出去。 有大事发生,宋丛暗叫。 他放下书包坐到母亲旁边。 “你们学校主任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中心思想就是说你换班可惜。”宋妈翘起二郎腿,“你怎么想?” 这件事他对父母提过一次,家中二老在学业问题上一向随他所愿,当时只嘱咐想清楚就好。后来这些曲折宋丛只字未言,一是爸妈工作忙,他不愿他们再为自己分心;二来他认为自己可以处理好后续,毕竟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 宋丛稍作沉默,“我还是想换。” 他本欲多说几句,话音刚落宋爸大半个身子探进来,“想换就换。离了奥班还能上不成学?不都自愿的么?” 宋妈轻飘飘撇他一眼,回过头问儿子,“就因为累?” 宋丛当时给出的理由是只有一个——累。过去三年都在快一班,放学比别人晚,作业比别人多,测试比别人勤,他说太累了。可今天的电话中主任全面分析了他的入学试卷,结论是很多题宋丛都采用简便甚至偏门的解法,这绝不是苦读书读到身心俱备的孩子能够写出来的。付主任甚至退让一步——如果以后他觉得有些作业只是表面功夫不需要完成,我去说,宋丛可以开这个例外。如此种种让宋妈忽而忧心起来,儿子所说的累,真的站不住脚。 “爸,妈,”宋丛板正身体满脸严肃,“我其实就想跟别人一样,身边同学能讲笑话,到点上学按时放学,有机会参加课余活动。” 至于医生梦,再说不迟。 宋家父母皆是一惊。向来年级第一的儿子从未如此坦露过心事,因为所有一切他都料理得井井有条。老师夸赞同事艳羡,他们不知道宋丛原来有这样一件单纯甚至可以形容为简单的愿望。 宋爸掐灭烟头坐回沙发上,神色带几分歉意,“儿子,我们真不知道你过得……” 对,过得不开心不快乐。 宋妈惊讶过后反而笑了——他愿意讲出来,他始终信任他们,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放心? “这事妈来!”宋妈当即拍板,“明天我就给你们主任打电话,不给换我找学校去。” 本以为是场持久战,没成想收尾如此迅速。 大事落定,宋丛从果篮里捡一串葡萄,悠哉悠哉吃起来。 宋妈反过头来埋怨,“你说你,既然想换班考试就悠着点呗。少答几道题不就没这么多事。” “付主任激我,我不得将他一军。”宋丛吐掉葡萄皮,“再说那卷子答着答着……” “爸懂,兴致上来根本收不住。”宋爸拱拱妻子,“我有时候都觉得缝针缝那么漂亮呢,真恨不得多给人压几个针脚。” “嘿,哪都不忘夸自己。”宋妈重新将电视音量调大,注意力收回画面,“你们瞅这穆念慈,长得像不像欢尔?” 宋丛抬起头,画面里的姑娘清秀得像幅山水画,笑起来嘴角弯进脸颊,单侧有个大酒窝。 “模样真有点像。”宋爸点评,“欢尔爸妈长相在那摆着,随谁都错不了。” 宋妈揶揄,“小师妹都好看是吧。” 宋爸识透话外音,赶紧往回拉,“主要是白衣天使,咱们天使都好看。” 宋丛吃掉最后一粒葡萄起身,“你们看吧,我进去了。” 可真甜啊。 隔天一早他被付主任叫到办公室,“你妈妈给我打电话了,家里意见一致,学校这边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宋丛啊……” “谢谢主任!”宋丛赶紧叫停。 付主任一挥手,“随你吧。到普班也不能松懈,考试是所有班级一起排大榜,分数是最好的证明。” 宋丛忙不迭点头,想想问道,“还有主任,我能选班吗?” “你想去几班?” “五班。” 当然是五班。 付主任笑起来,“这也是私下打听过喽?行,我跟徐老师打个招呼。下午班会换吧,去后勤处领张桌子。” “是!”宋丛深鞠一躬。未来三年,这样开始才对。 当他由后门推桌椅进五班时,教室一下炸开锅。班主任徐成泽教语文,此时由前门站上讲台敲黑板,“都别嚷嚷了,一个个比见着我都高兴。” 景栖迟自个坐最后一排——这是天中不成文的规矩,体育特长生下午有训练,坐最后方便进出。宋丛径直将桌子搬到他旁边,朝前排两名女生眨眨眼睛。 第21页 排座位时,欢尔受景栖迟拜托算了又算换了又换才“恰巧”坐他前一排。他想坐祁琪后边,又不好意思明说,自然知道俩姑娘必定耗一块这才出此策略。 谢天谢地陈欢尔没有矮到必须往前坐。 “这节年级统一要求开班会,有几个事说一下。”徐老师自来不喜拖泥带水,直入主题,“首先欢迎一下新同学,不用介绍了吧?” “不用!”大家齐喊,在一片掌声和好奇打量的目光中宋丛再次站起来,“大家好。” “坐下吧。”徐老师压手,宋丛与景栖迟在桌下暗暗顶下拳头,坐好。 徐老师继续,“我一直这个观点啊,学习好的能力之内要多帮助其他同学,集体是有力量的。希望三年下来你们收获的不单是一份漂亮的成绩单,还有协作、共进、感恩等众多珍贵品格,品格决定命运。” 五班因徐成泽出名,而徐老师除了所带班级常年高升学率,他的女儿去年由天中考进清华,成为入学时排年级中上游到毕业登顶的神仙案例。 陈欢尔环顾四周,视线里有还不算熟悉的推拉黑板,卷至上层的投影幕布,还无机会深入对话的徐老师,一些或马尾或平头的后脑勺以及暂时不知道名字的侧脸,她自心底涌起一股清爽之感。 真好,终于不惧抬头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们;真好,终于在这一刻与他们站到同一起跑线。 小城姑娘被丢到时光里,褪去那层叫做自卑的壳,她变成与他们并肩作战且会一较高低的陈欢尔。 可她蓦得又有些伤感。这些人将是新的同学新的朋友,而她与小城里那些曾经也一起玩闹一起哭笑过的伙伴们渐行渐远。 若给成长定义一个开始,大概是意识到失去的那个瞬间。 而成长之所以残酷,是因在那个瞬间我们还没有学会挽留。 班会第二项议题是选班委。徐老师坦言,“好多班第一天就把这事做了,我觉得不好。你们由各个学校聚到天中聚到这里,彼此之间由陌生人开始。大家互不了解只能凭第一印象做出选择,而往往第一印象并不能让你深入了解这个人。路遥知马力,虽然现在你们也许仍不熟悉,但至少由一些小事能给出对一个人的判断,在这个基础上,班委的选择会更加理性。” 底下有人接话,“老师,学习委就不用选了吧?” 大家一边笑一边看向宋丛,徐老师也笑,“宋丛,能不能做到为人民服务?” “我尽量。”男生颇为不好意思地弯弯嘴角。 徐老师接着问,“有没有异议?” 底下齐声一片,“没有!” “徐老师,体委也不用。”后排有人指着景栖迟,“你们信我,他绝对行。” 议论声四起,多半是男生们在试图说服不明所以的女生,“他踢球确实厉害,昨天跟三班踢直接一过四虐他们”“体特啊,咱们这届一共才几个体特”“除了景栖迟没别人,举手举手。” 班里唯一的特长生就这样全票通过当选体委。 欢尔拱拱身后的桌子,“你行啊,没几天收一帮小弟。” 景栖迟戳她后背,一字一句,“那是你哥有魅力。” 其余岗位先推举后自愿,只班长一职出现七八个候选人。大家轮番上台发言,有的搞笑有的严肃,最后以不记名投票方式由一留波比头的娃娃脸女生当选。欢尔也投给她,竞选宣言完全没听,只因那女生和从前班里一同学重名,廖心妍。 她不知四水的廖心妍现在在哪里,投这一票只希望冥冥中带给那个她一些好运气。 最后一项内容是两周后将召开校运会。徐老师将报名表交到新晋体委手上,最后嘱咐“积极参加,安全第一”。最后四个字让陈欢尔对这位名师平增许多亲近感,多像父亲平日说的话,锻炼身体后边总会补一句安全第一。 此时的她完全没注意景栖迟拿到报名表时投来的灼灼目光。 12,绽放吧十六岁3 对于陈欢尔的运动能力,景栖迟深信不疑。 自知她夜跑且弹跳俱佳后,有次在陈家蹭饭他偷摸向陈妈打听,得到答复是“欢尔自小身体不好,叔叔就坚持让她锻炼强身健体,每次回来爷俩一起练,标准都快赶上他那帮兵崽子了”。要知道陈爸可是格斗拿过全国奖项的武警军官,身体素质无人能敌,虎父怎会有犬子。他不觉想起自己准备专业考试那段时间,考前两个月跑得勤,几次撞到陈欢尔便一起绕着家属院和医院跑大圈,速度不快,但几公里下来她很快就能调整到正常呼吸。搞运动出身的景栖迟一看便知,这是长期坚持形成习惯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眼下校运会当前,她不去谁去? 然而刚说完“运动会”三个字就被当场拒绝,陈欢尔振振有词,“我那是玩票,比赛不行。” “肯定行。”景栖迟先是讲道理,“你五公里下来气都不带喘,本身心率又慢,天生长跑的料。” 欢尔不为所动。 他转而开始摆事实,“你不知道,越学习好的地方体育越差,天天坐着的书呆子哪有机会锻炼?像我们校队要和足校比得被虐到脚底下。你绝对没问题。” 陈欢尔不理,大天说破答复仍三个字:不参加。景栖迟是认准了干到底的性格,上学洗脑放学鼓动,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用个遍,奈何陈欢尔对他无欲无求,不知哪根筋搭错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眼瞅日期临近,他在某天晚自习向斜前方递出纸条,“你就参加吧。算我欠你一次,漫漫长路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第22页 已经出杀手锏了,天知道陈欢尔会让他怎么还。 传出去就不停戳她后背要答复,被戳烦了欢尔回头瞪他一眼,猫腰出教室躲去卫生间。 宋丛瞄着她背影劝阻,“你别强人所难了,欢尔不想跑。” “你以为我愿意,”景栖迟叹气,“班里除了她真没别人。” “四千米,整十圈操场。”宋丛担心写在脸上,“平时看着还行,她真不一定能撑下来。” 景栖迟心中郁闷不愿解释,回一句嘴,“那是你不知道她多能跑。” 祁琪听话音回过头,“实在不行我去吧。” “一个四千一个千五,你不行。”男生摆手,“再说怎么着都不会让你去。” “跑不下来就走呗,就算中途退出也不扣分呀。”祁琪知好友想法,为她说话,“欢尔就是不想分心,你看她现在多努力,一门心思铆足劲准备之后的月考。别人不懂你还不知道,择校费的事她多难受啊。” “那也……”景栖迟放下笔起身,“我再去跟她说说。” 刚出教室门两人迎头碰上,男生申脚挡住去路,“运动会……” “有完没完?”欢尔气不打一处来,“狗皮膏药。” “你就稍微,稍微考虑一下。” “让开。” “学习也不差这几千米,况且你都不用练。” “说完了?” “我知道我挺烦人的,但……”景栖迟收回脚,稍作沉默扶住她肩膀,“就当帮我一次,行不行?” 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男生眼神极尽真诚。校服、运动鞋、以及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欢尔望着他,不知怎的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景栖迟图什么呢? 不过为了集体,不过为大家拿个好成绩,不过是为五班争取一份荣耀。 一份纯净到堪比氧气的心思。 欢尔打掉他的手,“我报,报行了吧。” “真的?” 女生皱着眉头不说话。 “真乖。”景栖迟见状兴奋地双手齐上揉一通她脑袋,“以后有需求尽管跟哥提。” 陈欢尔面目狰狞地随手顺两下乱蓬蓬的头发,想对他撒气又搜不到恶毒词汇,一不小心把自己突突了,“我也是脑子有坑。” 景栖迟瞧着她气鼓鼓的小模样又想笑又不敢,只得别过头去。楼道玻璃上映出一张愈发棱角分明的少年面孔,嘴角简直要歪到耳后。 景栖迟是对的。 校运会上高一年级女子组 4000 米长跑名不见经传的陈欢尔拿了第一名,这意外惊喜让整个五班沸腾起来,甚至有一半同学都没看到她过线——圈数太多,人脸不熟,他们还在跑道上找人的时候陈欢尔已经回到班级席。 这片区域瞬间被点燃,鼓点劲击棒响,男生们口哨吹得太花俏被广播点名批评,可那有什么关系,永远不要小瞧十六岁少年们的热切。 我由我意志,任尔东南西北风。 陈欢尔受到英雄般的礼遇。掌声欢呼不断,大家让出通道,前后左右同学递水递零食,所有人都在朝她笑,连隔壁班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每个人都注视着这位凯旋而归的少女。 她已经忘了成为焦点的感觉。 有点无措,有点惶恐。失而复得总是足够欣喜,也足够陌生。 “你帅呆了陈欢尔!”祁琪激动得满脸通红,拧瓶盖的手一直抖,“难受吗?热吗?赶紧歇会。” 欢尔瞧她笨手笨脚的模样一把夺过瓶子,麻利拧开咕咚咕咚喝几口这才缓过来些,缓过神又开始炫,“我也就用了一半的劲。” “吹过了啊。”祁琪大笑。 班长廖心妍隔着几排人挥手,“快听,咱们班的稿子!” 广播里正在读一篇十分不着调的顺口溜:欢尔欢尔真能跑,四千第一没烦恼;欢尔欢尔你真妙,你是五班小骄傲。 这声音这语调…… 欢尔一脸懵指指主席台方向,祁琪心领会神,“宋丛,早晨被付主任临时拉过去充数的。” 她顺口说道,“其实宋丛也挺能跑,就是咱们班男生太强。” “真的吗?”祁琪抿抿嘴,“他真厉害,什么都厉害。” “但是跑不过景栖迟。”陈欢尔没注意好友语气,她正目光撒网满操场找正要比赛的体委大人。 宋丛,宋丛。祁琪在心里默念这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隔日一早,陈欢尔便觉浑身不适。肚子咕噜叫,四肢酸痛,脑袋也昏昏沉沉。她自认身体不错,就算发力跑四公里也不至这么虚弱,想来想去把原因归结在心里素质上。毕竟第一次参加运动会,紧张。 一百米跑结束,廖心妍唤人,“欢尔,该去准备了。” “加油!”“陈欢尔你最棒!”“欢尔灭了他们!” 大家鼓舞声阵阵,只有祁琪拉住好友的手,“没事儿吧?” 从早晨坐上看台她便隐隐察觉出异样,昨天赛前又是拉筋又是高抬腿跳,前一项目未结束热身已经做了几轮。今日欢尔却格外蔫,不说话也不喝水,耷拉着脑袋像在神游。 “放心吧。”欢尔回握她的手,掌心一层冷汗。 “不行就算了,千万别逞强。”祁琪摸摸她的额头又抚上自己的,“倒是不发烧。” “早晨没怎么吃饭。”欢尔脱掉校服露出胸前的号码牌,咧嘴朝女友笑笑,“认准了,别加错油。” 第23页 1500 米跑开赛前景栖迟特意来到运动员准备处。欢尔正在热身,他径直站到她身后双手揉她肩膀放松,嘴里念念有词,“穿一身红那个是体育生。昨天你四千第一谁也没想到,她今天很有可能开跑就加速故意让你跟。” 欢尔看过去,心跳不觉加快。 景栖迟转到她面前,“把你耗没劲她们班另外那个实力也挺强的就能反超了。不用跟,按自己节奏来,跑好跑坏都没关系,嗯?” 体委是来讲战术的。 欢尔点点头。 “怎么出这么多汗。”景栖迟仰头看天,热辣太阳直射刺得他眯起眼睛,于是侧侧身将欢尔包在阴影里,又握住她胳膊抖动几下,“放松,别紧张。今天男子组都是我们强项,不差你这一分半分。” “一分半分?”欢尔怒视。她昨天可一下贡献八分。 “小气鬼。”景栖迟点她脑门,顺手蹭掉她额前的汗珠,“我去跳高了,放松再放松,听见没。” 她望着他跑远,男生并入跳高队伍,转回头,隔着人群单手握拳做个加油手势。 发令枪响,近五十人从起始点一跃涌出,看台上随之而起潮涌般呼喊。一圈之后差距渐渐拉开,欢尔排在第三。力气随跑步回来了,她快追一程暂列第一。可很快红衣女生反超,对方像故意刺激她追似的,时快时慢,始终压在她前方没几步的距离。 路过五班看台,“陈欢尔加油”的声音响彻天际。 有一刻她被鼓舞声燃起斗志,真想和体育生一较高下,可她很快记起景栖迟的话——对方故意的。 显而易见,这次他又对了。 绝非瞎猜,欢尔知道他的结论源于观察和分析。因为不同于宋丛,景栖迟总会在这种旮旮旯旯不显眼的地方显示出另一种聪明。 体育生回头看时,欢尔大大方方哼笑一声,就像在说你随意,老子有数。 对方加速,直接拉开差距。 陈欢尔将第二名的位置保持到终点,这成绩足以交差。 拖着步子朝班级看台走,晕眩感一阵一阵。她走走停停,耳边声音时大时小,就在腿几乎撑不住身体时,一双手臂及时撑了过来。 13,秘密1 跳高场设在主席台正下方。 景栖迟远远看着对面跑道的陈欢尔冲过终点,心里暗叫一句 Yes。应该迎上去庆祝才够义气,可此刻他在等待随时可能开始的最后一轮决赛,想着反正她回班也要经过这里,到时候必须着重表扬一番。 越看越不对劲。 女生走几步便捂脑门停下,步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 “1043 准备。”老师喊话。 “到。”景栖迟一边举手一边朝欢尔看。 女生停住了。 不好。 他走不开,第一反应就是回头找主席台上的宋丛。然而还未挥手,视线里一个身影正急速朝台下冲,至楼梯一半直接撑起栏杆由半高处翻下来。宋丛就这样目不斜视飞快跑过他面前,直奔陈欢尔而去。 “1043?” “在!” 这种情况……着急是正常的吧。 起跑,侧翻,落地,横杆纹丝未动。 老师收起记录册,“好了,成绩都出来了。” 景栖迟跪在棉垫上抬头去找,宋丛正搀扶人穿越跑道朝操场外走,悬浮的一颗心蓦得落下。 校医正在处理崴脚伤员,欢尔估摸自己无大碍坐床上静等。 “你真把我吓坏了,怎么回事?”宋丛掌心贴上她脑门,沾一手汗却也放心,“不烧。” 他是搀着欢尔进来的,一路上承载她身体大部分重量,头脑飞快闪过曾听过的晕厥处理办法。从操场到医务室满打满算两百米,而就在这两百米,宋丛做了近十种预案。 祁琪推门而入,宋丛与她打个招呼继续问话,“早晨是不是没吃饭?” 欢尔摇头,“吃不下。没事,就是紧张。” “你输点葡萄糖吧。”宋丛转身就走,“我去买点吃的。” “哎。”祁琪刚出一个音节,人已经离开。 校医忙完一头开始给欢尔做检查,情况又问一遍,末了笑说,“有点低血糖。我就按你同学说的办喽?” 欢尔朝祁琪吐舌头,“看见没,要没医生在他都敢给我扎针。” “不识好人心。”祁琪坐到她身边,见另外一床崴脚的是名男生,嘴巴贴上伙伴耳朵,“你是不是那个要来了?” 欢尔当即懂了,小声“啊”一下。 祁琪肯定点头,“我记得你就在我之后。” 怪不得肚子一直咕噜响,净琢磨比赛这茬把生理期忘了。她赶紧问,“你带了吗?” “我刚过去呀。要不我现在去买吧,以防万一。” “那给你钱。”欢尔下意识去掏兜——短袖短裤,半个钢镚都没有。她讪讪一笑。 “行了,我不差你这三瓜俩枣。”祁琪轻飘飘甩下一句欠打的话,起身离开。 校门口有三间超市,祁琪径直进到最大那间,正遇宋丛在排队准备结账。 “你怎么出来了?欢尔呢?”对方问话。 “在输液。”祁琪指指里面货架,“我来给她买点东西。” “拿过来吧,我一起结。” 祁琪一时脑袋短路。这东西显然不适合“一起结”,可怎么说明不适合的原因呢?十六岁的女孩还无法将“卫生巾”三字光明正大说出口,更何况面对的不是其他人。 第24页 是早就知道却一直没机会认识的人,是认识之后期待熟悉熟悉之后期待更近一步欲望无休无止无法克制的人,是每天每天稍微回头就能看到可揣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敢告诉他的人。 他优秀如太阳,而自己只是耀眼光芒下才能被看到的微尘。 宋丛是祁琪的秘密。 只敢放在心里,小心翼翼让自己变得更漂亮更优秀奢望有朝一日站到他身边会被说一句“你们真配啊”,这样羞涩而执着的秘密。 她僵硬地摇摇头,“不用了。” “嘿,”宋丛叫人,“拿过来吧,你跟我客气干嘛。” “真的不用。”祁琪用余光扫视超市货架,要买的东西在最里面。 宋丛拿着面包牛奶从队伍里出来,他直接站到她面前问,“所以是买什么?” “这……这里没有。”祁琪转身就往外走。 校服一角被拽住,扭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宋丛颇为无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极尽温柔。 十月早秋,上午十一点,超市货架前,不远处有人聊着运动会,收银台有一下一下扫码声。穿校服的翩翩少年指尖停留在衣摆,眼神真切挚诚,语气里有种懒洋洋的执拗,他说: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若这是句告白该有多好。 宋丛放开手,打趣道,“祁琪,你现在有点呆。” 不能被当成呆瓜。祁琪一狠心钻进里侧货架,随手抓起一包卫生巾塞到他怀里,“好了,走吧。” 粉色包装,上面的卡通小人眼睛很大。 宋丛这下完全懂了。脸有点烧,他背过身显示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嗯,走吧。” 吊瓶中液体还剩少一半时,景栖迟大汗淋漓跑来医务室。欢尔正躺得舒舒服服快要睡着,被动静吵醒不由有点没好气,她坐起来,“不能把风火轮卸了好好走路。” 景栖迟罕见地没还嘴,转而问道,“你怎么样?” “体委,我这算不算工伤?”欢尔见他态度尚可心情好了点。 “伤的重吗?” “不轻。” “那咱还是回家吧。想治哪儿治哪儿。” 欢尔一下笑出来。 项目基本比完,还剩最后一项趣味度最高的教师接力赛。景栖迟上手将进液速度调快,单手虚握住输液管以提升温度,“难受吗?快点输完还能赶上看老徐跑步。” “徐老师要上场?” “嗯。”景栖迟说着脱掉校服,抬起她另一只胳膊顺着袖子塞进去,“老徐第一棒。” “我不冷。”欢尔撇嘴。 “穿好。”男生整理着衣服,“你这刚落汗,风一吹不感冒才怪。” 说话间采购二人组归来。祁琪拆了面包包装袋递到欢尔跟前,瞧着吊瓶见底问道,“医务老师呢?” 欢尔一边吞一边答,“去操场巡视了,说一会回来。” “那我赶紧去找她,这都快输完了。”祁琪刚抬脚被景栖迟一把拉回来,他十分认真问她,“你觉得就这针,我们仨谁不会拔?” 家属院的孩子从小玩医生病人游戏,别说拔针,危急时刻就算扎也能顶上。 至于效果,不好说。 祁琪疑惑地瞧他一眼,“你行么?” “这个,应该都行。”宋丛笑,取出牛奶扎好吸管,欢尔顺势接过,一通畅饮。 他趁机将卫生巾塞进她校服口袋。 吃饱喝足,欢尔心急,抬手将扎针的手背递到离自己最近的景栖迟面前,“赶紧走,快赶不上了。” 小景同学十分娴熟的右手拔掉针头左手按住注射孔,紧接着欢尔把自己手换过去,“行了我按吧。” 宋丛看看时间,“这瓶有点快啊。” 祁琪被这一串熟练迅速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她双手伸出大拇指,“明日之星,祖国栋梁。” 教师接力赛按学科分组,平日或严谨细致或和蔼淡定的老师们在赛道上一律六亲不认当仁不让,反差萌让全校学生都乐疯了。最有趣的当属体育老师明目张胆让赛,这些运动健将们甚至会倒着跑两步故意等其他老师追上来,这一天是这所重点中学里他们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至于老徐,赶鸭子上架,就跑那么一小段累得坐地上半晌起不来。 结果公布,五班用集体力量获得第一个第一名。 陈欢尔跟着小火一把,她的凭空出现更像是一种信号——这里藏龙卧虎。 太高兴了,高兴得要飞起来。 她看着景栖迟捧起奖状被大家围在中央,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说那声谢谢。这场运动会以及它所带来的荣誉当然会被遗忘,可在那之前,是他将原来的陈欢尔找了回来,连同她丢失已久的自信、极力克制的冲劲和许久不曾有过的归属感。陈欢尔是大家的意外,而这些是属于陈欢尔的意外。 应该要说声谢谢的。 就当扯平了,反正他也欠一次。 14,秘密2 运动会结束,家属院三人组结伴去医院食堂吃饭,欢尔妈妈作为家长代表下楼迎接。吃饭间见女儿手背贴着医用胶带,语气顿时严肃,“你打了什么?” “葡萄糖。”光顾高兴早把这事忘在脑后,欢尔扯掉胶带,这一扯不要紧,针孔处一片青,被盖住的地方似平原蓦得凸起一座小小丘陵。 第25页 陈妈一把拉过她手,训斥先至,“我说没说过不能随便打针?说没说过!”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了正在吃饭的景栖迟和宋丛,在他们的印象中,丽娜阿姨风趣幽默,是天塌下来也会用“多大点事”一语带过的人。她不唠叨,不严厉,不攀比,陈欢尔考倒数第二她也觉得很好,重金择校费砸进去还能收到笔记本电脑做奖励。简言之,如果大院有场最佳家长的华山论剑,陈妈就是少年郭靖,凭空出现会当绝顶。 再说,住在此处的这群白大褂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大多时候,他们是孩子不慎摔倒血流不止也会淡定来一句“自己擦点碘伏”的人——轻重太好判断了,闭着眼睛都能摸个底掉。 可此时此刻,一个经验丰富的医务工作者面对稍微青肿的输液针口,这反应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 欢尔欲划水过关,嘴里支吾,“知道了,多大点事。” 陈妈却不依不饶似的大力攥住女儿四指,“回答我,我说没说过。” 一字一顿,气氛降至冰点。 “阿姨,今天……”坐陈妈旁边的宋丛想要解释,毕竟打点滴由他提出,虽不知对方为何动怒,可这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话头被欢尔打断,“说过,下次不敢了。” “没有下次。”陈妈注意力落回手背,“校医扎的?” 欢尔赶忙辩解,“是,但跟老师没关系,你可别找去学校。我自己拔的,着急看比赛就……” “没轻没重!”陈妈又是一声怒喝。 “那个,阿姨……”景栖迟说半句被欢尔在桌下拧大腿,他“啊”一声叫。 “吃你们的。”陈妈扔一句,显然怒气未消。恰到好处的手机来电救了陈欢尔一命,陈妈最后瞪女儿一眼,接着电话匆忙离开。 “职业病。”陈欢尔朝伙伴们嫣然一笑,见他俩还是纳闷大咧咧摆摆手,“同行相轻听过没?我妈瞧不上校医。” 景栖迟回家倒头便睡。迷迷糊糊中被母亲叫起来,天色已暗,这两天的疲惫紧张总算得以缓解。 难得家中两位大忙人都正常下班,吃过饭,一家三口在客厅里看球。喜好由父亲处继承,牙牙学语时家里电视打开就是体育频道,走路不稳时就已带球满院跑。他从小就比别人灵活,同龄人中没对手就和院里长几岁的男孩们踢,他一直是全场最瘦小的那个。后来被送去足球课余班,放学去周末去,景栖迟从未觉得“课外辅导”是件枯燥乏味的事。相反,少年足球赛他一路从市级踢到省级,教练都说是棵好苗子能往职业培养,对此父母产生分歧。母亲半推半就觉得不务正业,父亲却全力支持多方打听职业路应该怎么走。这个问题超出正常读书就业的父母的认知,放眼家属院也全无前人经历,就在他成绩越来越好母亲口风放松时,一次踢着玩的比赛景栖迟受了重伤。 伤及骨骼,那段时间他见宋丛爹的次数远远超过宋丛这亲儿子。 母亲政策收紧:去足校,想都别想。 景栖迟几乎没抗争,在床上躺着的日子让他心灰意冷,对于还能否打职业,他完全没底。 康复后是父亲背着母亲带他重新走进球场,他这爸爸的人生信条是,要拼就拼到最后一刻。 景爸上过一次电视。工厂线路老化引发火灾,他扬着被熏黑到看不清五官的一张脸对镜头说,总得拼到最后一刻吧。 景栖迟重新开始训练,尽管那时他已经与足校擦肩而过。长跑、折返跑、深蹲俯卧撑,球不离身,练到恍惚时明明脚下没东西却总觉得有什么在滚。失望失落都没有过多停留,因为有一件事是他无比确信的:现在还不到最后一刻。 是父亲的信条,也是自己的。 中场间隙,他歪在沙发上与父母闲聊,“我们班这次运动会多亏陈欢尔,谁能想到她四千米一下赚八分。” 景爸不解,“八分?” “第一。”景栖迟一下坐直,“爸你都不知道,十圈操场下来啊她一点事没有。” “陈磊真没白练她闺女,”景爸感慨,“能到今天,他们两口子不容易,那小欢尔更不容易。” “超容易的好吧!”景栖迟想到白天的场景大力反驳,“我一点不夸张,要是马拉松体特都不一定跑得过她。” 景妈偷乐,“还说陈磊,我估计他现在正挨训呢。” “为啥?”爷俩齐声问。 “给闺女练那么好都去参加运动会了,真摔着碰着怎么办。”景妈摇头,“我说呢,丽娜下午上来就阴着一张脸,半天没个笑模样。” “丽娜阿姨今天是挺奇怪的。”景栖迟挠挠眉毛,“我们仨中午不是在食堂吃饭么,她特别严肃把陈欢尔狠狠训一顿,就因为打点滴手背肿起来一点。” “欢尔生病了?严重吗?”景妈问他。 “不严重。她早晨没怎么吃饭,长跑下来可能有点低血糖。”景栖迟不以为意,“输完校医不在,我们又急着走,估计我拔针时没按好才青一块。” 景妈猛地提高音量,“景栖迟,谁让你拔的,校医不在不会出去找?非得显摆你多能耐?” 母亲的过激反应让景栖迟不由一愣,他小声嘀咕,“就拔个针生什么气。”再说宋丛陈欢尔跟自己一路货色,在他俩面前这点技能有什么值得显摆?最多最多,拔完后祁琪那崇拜眼神让他小有成就感,那一刻心情的确好到不行。可这都是后话,当时当下他一心只着急让病号去看比赛而已。 第26页 景爸打圆场,“好了好了。儿子,欢尔体弱,还比你小,丽娜阿姨跟你妈关系又这么近,大家一个院住着你得多照顾多体谅。” 这已经是第二次听说,在他看来,前一天气不带喘跑完四千第二天轻轻松松干完一千五的陈欢尔跟弱半毛钱不沾。 “为什么你们都说陈欢尔身体不好?”男生盘腿坐上沙发看着父母,“丽娜阿姨也说过。” “你甭管。”景妈扔来并不友好的一句。 “可她……” “不看是吧?不看进去写作业。” “妈,妈。”景栖迟攥着遥控器不撒手,“下半场开始了都。” 他不打算继续追问。电视里这场巅峰对决他是和同学打了赌的,输的人要合伙请一周可乐,无论如何也得挺主队到最后。再者说,他怕问多了自己扛不住,比如陈欢尔并非亲生所以没继承陈叔基因之类的。不过好像也说不通,她长得就像陈家爸妈结合体啊。景栖迟只隐约感觉关于陈欢尔有个秘密,只有家长们知道的秘密。 周一开学即是月考,仿佛老师们跑完圈下场就去出试卷,无缝连接兢兢业业。景栖迟本就没压力,加之老徐对他这特长生丝毫没有另眼相待——训练后生理犯困,那就站着听;作业没写完,补不完别想去操场;自习课讲题没赶上,办公室单独开小灶,这通从未遇到过的正常要求导致试卷发下来他竟觉得简单。 大概就是,几乎每道题他都记得在课本什么位置,某个场景下老师讲过。 至于答案另说。古诗文记得上句偏偏考下句,知道句子怎么写却因拼不准单词卡壳,辅助线应该这样做但是打哪儿开始算来着,物质反应原理一清二楚可出来的液体冒不冒泡……不记得。 会的全在题干里,老师出题不对路数。 可景栖迟没所谓,比起要排大榜的考试成绩,他更关心自己针对性的左脚训练到底有无进步。 15,秘密3 月考排名表由宋丛在早自习后拿进教室,“成绩出来了,我放讲台上大家自己来看。” 话音刚落,大家一哄而上,讲台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看完自己的又向座位上的同桌汇报,“你班里十七,年级三百六。” 这句喊话定下一个标准,底下的人坐不住,教室前面变成蜂巢。 宋丛费力挤出拥挤区,可那片区域里一直有关于他的谈话——宋丛又年级第一哎,这让奥班的怎么想,天中传统都给破了。 回到座位他推推闭目养神的景栖迟,“你新手机在即。” 景妈立约,这学期平均排名出倒数后十,将斥巨资给他换个手机。 景栖迟扑腾着坐直,满眼放光,“我多少?” “成绩出了?”欢尔同祁琪挽手从后门进教室,刚要往讲台冲被宋丛拉住,“你班里二十五,年级五百六十三。” 陈欢尔喜出望外,“我祖坟冒青烟啊!” 全班五十人,这成绩对择校生来说已是质的飞跃。 “我,我。”景栖迟摇着宋丛胳膊撒娇。 宋丛看着欢尔笑,漫不经心答,“你三十一,年级七二零。” 景栖迟一把抱住他,“老宋我爱你!” 宋丛满脸嫌弃推开。 祁琪见这两人都超常发挥,又紧张又期待问道,“我呢?” “你不太好,班里三十九,年级……”宋丛挠挠头,“不好意思,忘了。” 他说,忘了。 “没事,”祁琪笑笑,“我自己去看。” 挤进人群,找到自己的名字,从单科成绩排名一列列至最后年级总排名,祁琪一下就哭了。 不能被看出来啊。女生故意装出打哈欠的样子,趁机揉揉眼睛。 只是太难受了,说不出的难受。 考得一团糟难受,收到的答复更让她难受。 他是宋丛啊,别人用力去背的古诗词看两遍就能记住,数理化公式都清清楚楚印在脑子里,随便扔去一题就能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出答案,他怎么可能忘呢?欢尔和景栖迟名次零零整整他记得一清二楚,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 祁琪一直认为,他们四个人比和其他同学关系好,彼此之间也是一样。可这一刻她被刺痛了,原来在最看中的那个人心里,自己完完全全不同于另外两人。 从讲台望过去,宋丛用手机不知在展示什么,三人头对头扎成一团,接着笑作一片。 如同走在平衡木上重心突然偏离,祁琪感觉自己正在被一个想法强烈地拉扯——景栖迟也就算了,可欢尔呢?她是小地方的后来者啊,就因为运气好也住在家属院便能理所应当站到他的身边? 她暗吸一口气,垂着头回到座位。 欢尔见状对两名男生做个“嘘”的口型转身凑上来,轻轻拍她后背。 耳边传来蚊子般安慰的声音,“没关系啦,想想之前怎么学的,肯定这段小鞭子没抽紧。” 祁琪趴在课桌上,将头埋进手臂。 “你不总鼓励我还有时间么,用自己身上失灵了?” “好啦,这才哪儿跟哪儿,” “别难受啦,咱缺啥补啥,中午让景栖迟给你买烤鸡翅膀。” 祁琪不由笑了,她抬起头,“吃到一飞冲天?” “总得表个决心吧。”欢尔瞧着伙伴神态见好,认真问道,“是不是还是理化拖后腿?” 第27页 “嗯,”祁琪点头,“我还是要去补课。” “补!上最好的班,就照着三万补。” 祁琪再次被逗乐,可随即又因刚刚的阴暗想法自惭形秽。欢尔一无所知,真心实意拿自己当朋友,她怎能暗地里这样想她? 她因自己无聊的妒忌生气,她是气自己。 景栖迟从后排伸过脑袋,“不就一回月考,至于么你。” 怒气找到爆破点,祁琪一股道全撒出来,“你干什么了你,凭什么连你都比我强。” 她知道自己在泄愤,可除了认识最久的他也没人能受得住自己这场无名火气。 果然景栖迟无所谓地哼一声,“我屁事没干,但就点正。管得着么。” “哎,烦人。”祁琪推他一下,拿起练习册开始做题。 少女的心事像狂风,像海啸,像这世界上最为暴烈残酷的灾难,毫无预兆降临,不管不顾发出力量,最后留下一地残骸悄无声息离开。也只有在很多年后回望,才发现当时那股轰轰烈烈翻天覆地不过是漫长岁月里一段回忆,只不过有的深些,有的浅些,有的干脆被忘得一干二净。 开始补课后祁琪成绩转好,作文更是破天荒拿了一次满分——要知道在人才济济的天中,这可是值得敲锣打鼓庆祝的一件大喜事。她早已忘了这出小插曲,每日放学仍是四人一同回家,她会先他们转去另一条路,有时骑出老远还会听到景栖迟与欢尔斗嘴的声音,吵闹与欢笑留在夜色里,祁琪想,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景栖迟最终与新手机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是种抬举,事实上他连手机壳都够不上。 月考、期中、期末,景妈甚至为鼓励将下学期第一次月考都计入在内,可冬去春来,他成了彻头彻尾的景仲永,再没冲出过班里后十名。 欢尔名次基本稳定在班级中段,成了既不会被批评又不至被表扬的普通大军一员。身边人对此都很满意,爷爷奶奶被告知这成绩能考上大学——虽然他们连一本二本都弄不清楚,父母认为在强手如林的天中这地位已相当不错,连院里的叔叔阿姨都说欢尔没过来多久就比其他孩子强了。说到底,在大家眼里陈欢尔的比较对象不是现在身边的同龄人,而是那个若没有转学还在四水读高中的姑娘。 相比另外一种可能性,她确实好很多。 这天在景家蹭完晚饭,景妈提出要她给景栖迟“辅导”——宋丛不在,相对先进也得对后进负责,欢尔不得已开始研究他的月考试卷。 房门一关,景栖迟现出原形,“差不多行了,晚了我还得送你回去。” 欢尔不理,摊开卷子趴床上一门门看。 男生鼓鼓嘴,拽过椅子优哉游哉带上耳机看训练视频。 文科倒没什么,无非是历史年份没记清,政治纯属不背,主观题干脆把选择题题干胡乱抄一通凑数;理科类大题基本空着,乍一看没什么,可仔细研究问题就出来了。 同一个知识点,选择填空都能做对,换个数换种说法而已的综合题却空着不答。数理化门门如此,陈欢尔不相信他傻到看不出在考什么。 她从床上爬起来去翻书架最底层——景栖迟懒得整理,所有试卷堆在一个地方,这房间哪里摆着什么陈欢尔比当事人都清楚。 一番折腾后她找到上学期期末考试卷。对照这个思路看一遍,果不其然。 就像是,故意不去拿高分。 本身成绩就够差了,景妈还放出新手机诱饵,他是把自己脑袋当球踢瘪了? 陈欢尔想不出原因,坐床上哐哐踹他靠椅。待人不情愿回过头,她把月考卷往他身上一摔,“你为什么故意考不好?” 景栖迟摘下耳机,“什么?” 她换成肯定语气,“你故意不好好答题。” 男生明显一愣,可极快恢复赖皮样,“去去去,别辅导不了往我头上栽。” 欢尔心中有底,指着卷子摆出证据,“这里,填空这么难你都能算出来,大题一模一样你空着?还有化学,前边方程式你都写出来了,后边换个数为什么不写?” “不会写。” “瞎掰。”欢尔把期末卷拿出来,“你从上学期就这样。要不说,我就把卷子直接拿给叔叔阿姨,我再跟他俩解释解释。” 景栖迟万没想到这丫头连之前的都能翻出来,夺过试卷胡乱塞到书架下面,“我瞎猫撞上死耗子,胡乱编的。” “不说是吧。”欢尔扬起头就要往外走。 景爸景妈都在客厅,一扇门出去事情严重性必定升级。 “喂。”景栖迟眼疾手快拉住她胳膊,一副认栽模样,“这怎么说啊。” 欢尔像小老师双手抱胸,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是不是考完就知道能拿多少分?” “哪儿那么神。”景栖迟皱眉,“当我通天啊。” “说。” “就……”男生放开手,“就我不想比祁琪考得好。” 他说完扭过头去,不去看面前的人。 欢尔记起来了,祁琪确实对他吼过“为什么连你也比我强”这样的话。 可是,就因为这一句话? 她想问明白,可又觉得景栖迟已经把答案告诉她了。 “你别让祁琪知道。不,跟谁也别说。” 欢尔犹豫,心里很乱。 第28页 尽管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乱,好像帮他就是背着父母做坏事,又好像这样不对理应及时制止,还好像……迟钝的大脑迎来当头一击,隐隐有些什么正在被开启。 “帮个忙,算我欠你。” 他又这样说,一欠一还又欠一次,圆周率似的数不到头。 欢尔看着他,点点头,“好。” 景栖迟确实把答案告诉她了。 16,你好陌生人1 文化月是天中一大特色。在为期四周的时间里,按年级制定活动主题。高三雷打不动做经验分享——每年此时,优秀校友回归母校举办讲座,在校生虽自愿参加,可面对从这里走出的师哥师姐们,仍在学海中苦作舟的人大多都盼着沾些运气。今年高二年级做泛知识竞赛,据说题面宽成印度洋,涉及各种领域,全凭平日杂书看得多。而高一,徐老师在班会上发布主题,“图书漂流。大家回去找一本自己喜欢看的书,明天交给班长。可以在书里写一句话,你的推荐语,你的感受,或者你想对拿到这本书的人说什么,尽量不要写名字啊,尊重一下我们这次活动的神秘感。” 有男生举手,“那班长都知道我们拿的什么呀,她肯定把自己喜欢的先挑走。” 教室里一阵敲桌子起哄声。 那人火上浇油解释,“喜欢的……书,想什么呢。” 廖心妍远远怼一句,“我先把你的扔垃圾桶。” 全班笑得欢快。 “行了,”徐老师叫停,“那就统一规定,拿过来全用报纸包一下。班长收时候做个统计。” 廖心妍点头。 徐老师继续,“书收上来会被统一放置到图书馆二层报刊阅览室,可以借阅带出来但一定记得到期前给放回去,活动结束大家自行去阅览室找回。另外为留给大家充足的读书时间,文化月期间周四周五下午两节自习不做强制要求。”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记礼花,“砰”一声在五班绽放的结结实实。 “没自习不是让你们疯玩的。”徐老师吼着补充,然纯属以卵击石,最后连自己都跟着笑起来。 教室总算安静,徐老师刚要开口,隔壁四班传来一阵叫喊,不用想都知道他们晚一步听到好消息。 少年们的高兴点总是出奇一致。 “行,自习吧。”徐老师摇摇头,背手出了教室。 祁琪凑近欢尔,“一会去吃牛肉面吗?” “心有灵犀啊。”欢尔嘿嘿笑。 “叫着他俩吧。”祁琪又道。 就算不叫他们大概率也会跟着。 欢尔向后侧过头,瞄着景栖迟,“我的琪邀请你们晚上吃牛肉面。”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个非要对着景栖迟点出是祁琪邀请。只是确信这样做他会高兴,那好像就应该这么做。 “纯邀请,”宋从笑说,“不请客是吧。” 祁琪脸一红回过头。 欢尔小声说他,“吃人某个器官会短。” 这下轮到宋丛脸红,景栖迟也是一愣。可下一秒,这俩人发出足以集聚全班目光的爆笑。 景栖迟拍着宋丛肩膀,笑得眼泪差点飞出来,“某个器官,短。” “你才短。” “又没说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俩神经病。陈欢尔把椅子向前挪挪躲开他们,一句吃人嘴短笑成这样? 晚上回到家,面对自己几乎一贫如洗的书柜,陈欢尔这才开始真正犯愁。 大部分书还留在四水,这里要么是各科教辅书,要么是几册老师推荐过的课外读物,要么是四大名著类人人皆有的名本,简而言之,哪一种都没法推荐给别人。 万般无奈下她去敲母亲房门,虽然有心理准备,面对架子上整整一排妇科工具书她恨不得就地被开一刀。 陈妈听得缘由乐不可支,“我这中华妇科学怎么不能漂流了?这是正规科学,小姑娘提前了解了解挺好的。” “不行。”陈欢尔当场拒绝。 “针灸?”陈妈抽出一本,像电视购物推销员喜气洋洋满脸堆笑。 “不行!” “这个行,”陈妈扫射一圈,“本草纲目,经典巨作。” “漂这个教人下毒?”母亲越笑,陈欢尔越赌气。怎么堂堂医学院高材生连本正经书都没有。 陈妈不甘放弃,指尖一本一本点过去,确实都不太合适。她灵光一闪转到床头柜上,打开抽屉胸有成竹拿出一本,“这肯定行,我建议你也看看。” 那本书叫《神经心理学》。 “不是工具书,里边有知识有案例,挺好玩的。”陈妈强势塞到她怀里,“我新买的,同系列还有本《变态心理学》。” “妈!” 陈妈呵呵笑一通,“得了,你得相信你妈的眼光。” 也没其他可选,欢尔抱书回自己房间。出于对阅读者的负责,她打算了解一下里面都讲什么。不想一发不可收拾,越看越来劲,至眼睛酸到睁不开时已是凌晨四点。 大脑、认知、动机,这次没被骗,她感觉自己在拥抱另一个宇宙。 早晨在家属院门口与宋丛和景栖迟汇合,她迫不及待分享心得,“我这本书惊天地泣鬼神,你们知道怎么给人催眠吗?就是让你注意力集中到房间内某一点,然后注意你的呼吸,然后你要让全身肌肉组放松,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