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之诗》 第1页 《逐星之诗》作者:露木七月【完结】 文案: 【互攻双视角】【破镜重圆】【竹马的掉马】 叛逆咨询师(向诗)VS小恶魔系主唱(付晶) ① 向诗最后一次见到付晶是在十八岁。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狠下心不再去看那个眼眶发红的人。 “如果你跟他走了,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你别走。” 身后有人死死拉住了向诗的袖子,他一把甩开。 “别碰我。” ② 多年后再相遇。 付晶躺在家里的床上睡着了,向诗替他掖好被子,正欲离开。 对方睡得迷迷糊糊 ,居然说起了梦话:“……你别走。” 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向诗耐心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好,我不走。” 向诗瞒着付晶偷偷去看他的每一场演出; 而付晶则在向诗面前装作浑然不知。 【DISC1】不良社畜的觉醒。 【DISC2】破镜回忆杀。 【DISC3】小主唱的艰苦奋斗。 *阅读指南* ①HE,1v1,破镜情节有轻微虐。 ②没有原型,不是白甜。 ③故事背景有十一区痕迹。 ————————————————————————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向诗,付晶 ┃ 配角: ┃ 其它:乐队,竹马,破镜重圆,双向暗恋,互攻 一句话简介:不是男粉是家属。 立意:无论顺境逆境都要保持初心,坚持自我。 第1章 第1章 周五,向诗到达公司时是早晨七点,比正常上班时间提早了两小时。 写字楼的维护人员正推着大型吸尘器做保洁,空旷的平层里规律地响起了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他摆放完东西,熟门熟路地去自动售货机买提神饮料。 办公区的照明只亮起了一小部分,整个楼层被笼罩在黯淡无光的灰色里,仿佛陷入沉睡中的巨兽。 根本用不着看货架,向诗直接拍了个按钮,铝制易拉罐跌落到取货口,在死气沉沉的寂静里发出了突兀的撞击声。 可能由于起得太早,当弯腰打开挡板时,他猛地感到了一阵反胃。 揣着饮料回到座位,睡眠不足和长期累积的疲劳,让他感到颅腔内好似绷着一根不断被拧紧的弦。 向诗的意识无比清醒,额头背面却像是塞着一团吸了水的棉花。 仰起头,机械地往身体里加注燃料,人工甜味剂劣质的口感,已经无法刺激到他迟钝的味觉。 又是一个与昨天毫无差别的早晨,然而今天,向诗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 · 九点过后,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经过身边的同事纷纷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并不停地过来搭话。 “咦?你今天怎么有点不一样。” “领带好看。” “头发这样弄好帅。” 嘴上毫无波澜地应和着,向诗的内心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看来提前半个小时起床是有对的。 没错,不仅仅是提前来上班而已,为了收拾自己,他还在本就珍贵的睡眠时间里不惜血本地砍掉了三十分钟——特意用发蜡抓了头发,请出了那套只有见大客户时才会出山的深灰色定制西装,并在经过了一番激烈角逐之后,选定了一条墨绿色的窄领带进行搭配,甚至装模作样地别了领带夹。 下午在走廊上碰到了同一年进公司的邵珂,对方见他打扮过,便不怀好意地调侃道:“你小子不对劲啊,晚上要约会?” 面对这种八卦的试探,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实话实话,况且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者遮遮掩掩的事情。 “对。” “女朋友?” “男朋友。” “……” “普通的男性朋友而已。你这什么表情?” 向诗边说边做了个用手托住下巴的动作,“快把嘴巴合上,看起来怪傻的。” 他与邵珂是旧识,新人培训时当了一个多月的同桌,天天坐在一块儿上课;不过后来培训结束,各自进了不同的项目,所以彻底分开了。 上个月向诗正式被调来吴市,巧合地与邵珂隶属于同一个大项目,但所在的小组不一样。 下午两点多正是最令人犯困的恶魔时间,他累得有些神志不清,于是两人结伴去买咖啡。 “适应得怎么样?最近看你每天都走得特别晚。” 虽然资历相同,可邵珂在如今的项目已经待了一年多,称得上是半个前辈。 “就那样,和以前比不算晚。” 听到这句话的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无奈还是佩服,“你这次来了,就别走了吧。” 向诗表面上不置可否,心底却颇为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取咖啡的时候,店里的女孩子冲着他温柔地笑了笑,向诗不明所以,只好弯起疲惫的眼睛回以一笑,然后道了声谢谢。 大学毕业以后,向诗进了一家咨询公司,今年是工作的第三年,主要负责的方向是战略咨询。 这类案子在整个咨询业内的门槛较高,通常不会派新人参与。而他由于在培训期间表演突出,幸运地被合伙人直接选中,一时令周围人羡慕不已。 第2页 谁料上个项目结束之后,整个行业形势不佳,战略类的客户资源日益萎缩;于是公司便把向诗这样资历较浅、发展方向尚未定型的年轻员工,派往需求量更大的IT类项目。 结果可想而知,接到调令的当事人,内心有多不情愿。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经验统统归零,更糟糕的是,要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从最底层开始。 三年前,公布岗位分配名单时有多春风得意,现在就有多灰心丧气。不过,当初之所以会选择去战略系统,并不单单是因为合伙人的垂青。 在所有新人递交职位意向书的那天,邵珂曾颇为不解地询问过:“你干嘛一定要回松市?留在吴市多好,发展机会也多。” 公司的总部设立在吴市,但会根据具体项目的不同,将他们分配到各个城市;绝大多数情况下,是需要直接待在客户公司驻场办公的。 而向诗的家乡在松市——虽然自从到外地上大学开始,他就已经不怎么回去了。 “没什么,就是单纯不喜欢吴市而已。” 是的,他非常讨厌这里。 只是三年后的现在,即使再如何迫不得已,该来的依旧躲不了。 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向诗一路推过了进退维谷的岔道口,强行替他作出了判断。 回办公室的路上,邵珂无意瞥见了他手里的纸杯,当即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咦?为什么你的那杯有拉花?而且还装得这么满?” 两个人点的都是最普通的拿铁,一杯盛着最寻常的白色奶泡,而另一杯的顶部则浮着圆鼓鼓的小熊图案拉花。 回想起刚才那一笑,向诗反倒很冷静,不咸不淡地说道:“可能是人多搞错了。这个小熊太可爱了,应该是给女孩子的。” “去你的。”邵珂翻了个白眼,揶揄道:“肯定是你今天收拾得人模狗样,人家小姑娘看到你昏头了。” 面对着恭维的话语,他既没有多余的反应,也没有费口舌去辩解,而是拿起邵珂手里的纸杯,迅速地跟他换了一换。 “走快点,我今天不能加班。” 距离下班时间还剩下不到三小时,向诗的心却早已飞到工作以外的事物上去了。 · 当晚约定的地点,是位于向诗公司附近的一家日式居酒屋。 本来,这顿饭是他为了道谢才请的客,所以选哪家店这种事,全权交由另一个人来自由决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居然特意挑在了自己公司所在的商业区。 明明是件好事,他的心头却悄然萌生了一种被比下去的不自在。 一到六点,不在乎周围诧异的目光,向诗摘掉员工卡,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公司的地界。 周五夜晚的市中心比平常热闹不少,他深灰色的身影穿梭过了行色匆匆的人流与五光十色的街景,就像劈开了一条自过去通往未来的隧道。 可能是走得太快,可能是忐忑不安,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能感到心跳声变得逐渐剧烈起来,一下又一下,强而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算一算约莫有六年没见了。 对于年少时期的事,向诗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虽然他记性很好,但当有些回忆被刻意规避时,大脑便会知趣地往那只抽屉前挂上一把暗锁,不再轻易开启。 时过境迁,倘若让如今的他再去面对相同的困境,所做出的反应或许会截然不同。那些模糊而激烈的情绪,在时间的蚀变下慢慢风化,最后崩解成了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岩粒,无情地砸落在他的脚边。 现在,向诗站在店门口,刚将鞋子寄存进了鞋柜里,手中拿着一把钥匙。 “有预约,姓付。” 拉开门,他被服务生领着走向了店内深处。卡座用素色暖帘单独隔开,原木色的镂空格栅将开阔的空间分割出一方方寂静的小天地。 他远远望见了一个不知该称之为熟悉,还是该称之为陌生的背影。 仅仅是那一道背影,和他记忆中残存的碎片却拥有着不尽相同的形状。向诗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认对了人,因为对方漂了头发,戴着耳链,根本不是那种会出现在他日常生活里的人物。 如同按下了一颗神秘的按钮,黑漆漆的游乐园在刹那间变得灯火璀璨,旋转木马的音乐声响了起来,定格已久的摩天轮亦在此刻重新启动。 他孤单地坐在摇摇晃晃的箱子里,看着玻璃窗外越变越小的街道:那里有一成不变的海平面,有高高的防波堤,有他念过书的小学和初中,以及两辆停在一起的自行车。 向诗试探性地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了那个人的身旁。喉结动了动,可终归是没发出声音来。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前之人兀自转过身,微微仰起头冲他明媚一笑。那道笑容,往他回忆中空荡荡的皮囊里注入了灵气,于是往事开始发酵,一发不可收拾。 “向诗,好久不见。” 第2章 第2章 转去吴市的调令下达之后,最令人头疼一件事莫过于找房子:公司只发放搬家补贴,并不提供住处。 向诗的大学是在外地念的,但工作的前三年一直待在家乡松市,住父母家里。面临人生第一次的外调,毫无准备的他简直如临大敌。 吴市距离松市较远,动车单程都要坐三个多小时;然而交接的日子定得很紧,他既要理行李又要办各种手续,实在没有余力亲自去异地看房。 第3页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有一天向家妈妈白茹突然告诉他说:“你之前在网上选中的那几套房子,我拜托晶晶帮你去看了,你们俩自己在微信上说吧。” 向诗反应了半晌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末了只能不痛不痒地吐出一句:“你怎么想到找他的?” “唠家常的时候跟你骆阿姨讲了这件事,她说反正儿子就在吴市,正好帮你去看看。” 白茹回答得稀松平常,向诗的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讪讪地“哦”了一声,意欲婉拒可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听话地闭上了嘴巴。 在大部分时间里,向诗自认为是个很果断的人,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运筹帷幄,厌恶任何难以预料的不确定性。因此,当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接受恩惠的那一方时,立即产生了一种受制于人的躁郁。 他知道,大人们一直以为他和付晶是由于成人后各自融入了全新的环境,所以才自然而然地疏远了。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待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的向诗,不禁回想起了上一次离家时的情景:那年他十八岁,刚刚收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直到不久前他的房间还很满,因为屋子里总是理所当然地散落着两个人的东西。 到了后来,他便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整理着行李箱,将多余的垃圾毫不留情地挑拣出去,全部扔掉。 · 在桌前坐定后,两张面孔定定地打量着彼此,竟是一时无言。 最终是付晶没忍住,率先笑了出来,“好多年没见,差点没认出来。” 他单手托着腮,衣服的袖子又很长,宽阔的袖口松松垮垮地覆盖住手背,恰好露出了骨骼分明却略微变形的指节。 向诗不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会有怎样的变化,但当他留意到付晶的那双手时,突然就心念电转地意识到:这个人肯定还在继续做乐队。 及时移开视线,他伸手去拿菜单,顺便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想吃什么?别客气,随便点。” 付晶漫不经心转着食指上的戒指,也不怎么费心思去挑,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要点鸡软骨,安康鱼肝和薄烧牛舌。” 闻言,向诗不禁诧异地抬头望了对面一眼,心想过去的付晶并没有这般从容不迫的气质;脸上则没表现出丝毫异常,继续耐心地询问道:“喝的呢?” “温的乌龙茶。” “你居然不喝酒?”这下他倒是按捺不住了,语气里满是惊讶。 眼前的人依旧是笑眯眯的,“保护嗓子。” 向诗要了温饮的清酒,待到菜都上得差不多了,他端起白瓷的猪口杯,主动敬起酒来,“谢谢你这次特地跑一趟帮我去看房子。”然后顿了几秒,用故作轻松的语气掩饰住了内心的不安:“本来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和好了。” 似乎是没有料到向诗会服软,付晶的脸上闪过了片刻的怔忪,但他旋即反应过来,双手托住温着乌龙茶的汤吞杯,放在较低的位置碰了碰对方的杯子,低声道:“不会的。” 说话的声音太轻了,轻得向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试图去捕捉那句话真实存在过的证据,然而映入眼帘只有一个圆形的杯底,以及因为吞咽而上下滚动的喉结。 付晶今天穿了件宽松的廓形衬衣,黑底,布料上点缀着灰白渐变的羽毛印花。略长的尖角领妥帖地包裹住了他的脖子,映衬得雾蒙蒙的烟灰色头发更加惹眼。 可能是由于折腾得频繁,干枯的发梢都倔强地翘着,现在被偏冷的灯光一照,蓄到了肩膀的发尾居然泛出些褪了色的紫调来。 向诗在脑海努力搜寻着最后一次见面的情状,直到发现已经无法再将面前这个游刃有余的年轻男人,和记忆中毛毛躁躁的高中生联系到一起——毕竟到今天为止,他所认识的付晶始终停留在六年前。 六年前的付晶不会漂颜色这么浅的头发,不会戴首饰,不会打耳洞,不会恰到好处地掌握相处中的距离感,更不会如此懂得分寸。 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向诗忍不住如此想道。 可能是因为太过了解曾经的彼此,可能是有意无意的防备生硬地横亘在了两颗心中间,他们开始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相互之间不再毫无保留,无话不谈。 于是崭新的记录覆盖住了陈旧的存档,好像后者从未出现过一样。 然而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当他们边吃着饭,边像过去那般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时,向诗却依旧能体会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安心感。 如同找回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毯子:虽然早就不需要它了,可如果意外地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仍然会感到十分怀念,不舍得扔掉,仿佛回到了不抱着毯子就无法入睡的年纪。 · 向诗没有猜错,付晶十八岁离家以后就一直在吴市做乐队,到今年是第六年。 从谈吐以及衣着打扮来看,他多半发展得还算顺利:没有为生计所迫的潦倒,亦没有市侩的巧言令色。 靠做音乐维持生计的难度不言而喻,加之对于陈年旧事有所顾及,向诗选择不去贸然开口询问这六年来的经历。 不过他其实,非常想知道。 想知道这些年来,付晶有没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为当初的决定后悔过。 第4页 当被问及自己时,向诗简单说明了大学的专业和现在的工作,他担心对方不自在,故意隐去了学校和公司的名字。 中途,付晶去了次洗手间。摆在桌子上的手机被调成了静音,屏幕显示的消息提示却一直闪烁个不停。他留心多看了几眼,发现横幅通知全部来自微博。 手机的待机背景是一张白色羽毛飘落在倒挂弯月上的图片,向诗直觉这是乐队的宣传图,但奇怪的是,最底部标注的乐队名字和自己记得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几乎没有犹豫,他飞快地对着屏幕照了张相。然后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若无其事地继续着等待。 · 那日见面之后,两人由于住所相近便一起拼车回了家。起了个大早又高强度工作了一整天的向诗此时早已是筋疲力竭,再加上喝了酒,一上车就昏死般睡了过去。 付晶先下车,临走前非但没吵醒他,还提前把车钱一起结了。 到家后向诗有些败兴,好像是自己小气吝啬才故意装睡一般,意欲把钱打回去,付晶却婉拒说:你下次再请回我好了。 看着那条回复,视线落在了“下次”这两个字上,向诗的嘴角先是无法抑制地上扬了起来——接着又被生硬地强行压了回去。 扯掉领带,心满意足地跃进沙发里,不在乎西装会被压皱,也不在乎满身的酒气,他难得地将连日来的烦心事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周五的夜晚,不用去焦虑工作,更不用担心明天的安排,恰到好处的困倦与微醺的醉意温柔地缠绕住了向诗,他轻飘飘地坠入了缥缈的云雾之中,脑海中只剩下了一条被命名为“今天”的最新记录。 第3章 第3章 “这块要解释起来太复杂了,后天就要跟客户报告,时间来不及,用阎辰的结论来讲吧。向诗,你帮他一起做PPT。” 会议上,老板雷厉风行地否决掉了向诗熬了两天才整理完的提案书,直接打发他替组里的前辈打下手。 一散会,阎辰就冷着脸吩咐道:“下午设个三十分钟的短会,我来告诉你具体细节。资料待会儿邮件抄给你,开会前记得看熟。” 虽然本来就没指望能一次性通过,但整个提案被彻底扔进垃圾桶的结局也实属意料之外。 老板当然了解向诗是中途调职,经验几乎为零。那么可想而知,即使花费了大量精力在前期调查上,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难道还指望他在几天之内无师自通? 在期限非常紧迫的情况下,这样做的结果,第一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却得不到应有的产出,效率极差;第二是让向诗本人颇感压力,并且心生怨气。 美其名曰锻炼工作自主性,实际上就是没花心思在团队管理上。做不好就把责任推给下属,指责你学习能力不够;做得好就全是他用人有方,激发了员工的潜力——这领导当得真是轻松。 向诗在脑子里条理清晰地骂了老板一通,表面上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般,飞快地编辑起了会议邀请。 毕竟身处乙方公司,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了适时戴上专属的假脸面具。 这个行业里巧舌如簧的人很多,甚至,如果你不具备将做了一百分的工作,描述成做了一百二十分以上的能力,那么几乎不可能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点他在来吴市之前就深有体会,只是没想如今到换了个项目,居然连编织语言的基本材料都丢失了。 短会上,阎辰挑重点把任务交待了。向诗要做的,是往定完大致框架的PPT里填内容,考虑到材料后天就要使用,最好能在今天之内把初稿全部做完。 刚进小组的时候,向诗曾向邵珂打听过这里的团队氛围,对方讳莫如深地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怜悯地说道:“阎辰带你的话……应该挺难受的……” 向诗心底一凉,“什么意思?” 邵珂斟酌着用词,似乎在考虑如何表达才能更加准确地形容出阎辰的特征,“他这个人很缺乏耐心,光看结果说话,如果你达不到他的心理预期,他会非常露骨地把你当傻子看待。” “拜托,我现在不就是白纸一张?” “那你就心安理得地当傻子吧。” “……” 由于接下来要陪老板一起去见客户,没时间再回公司,阎辰吩咐他把做完的PPT放在共有文件夹里,说自己会抽空确认。 任务交待下来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鉴于工作量很大,向诗粗略估算了工时,确信今晚要留到十点以后。 在截止日之前被剥夺睡眠的生活节奏他的确是习惯了,可是习惯并不代表认同。 既然早知道让我一个人做新的提案书有很大可能会达不到要求,而且时间只有一周不到,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安排我去帮阎辰做PPT?非要等到最后关头推倒重来,真是莫名其妙。 向诗面无表情地敲击着快捷键,一团蓄满了大量水汽的积雨云滚落下来,把他的肩膀压得越来越垮。 从第一年进公司起,他就对这种吝惜投入,却贪婪产出的工作方式甚为反感。 好像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用“我很忙”粉饰着漏洞百出的事实,谁也不清楚他们殚精竭虑做出来的资料别人会看几分钟,甚至,根本就没有被过目的机会。 向诗有时会想,正在他手下缓慢成形的这份提案书其实是堆垃圾,只不过因为可以得到报酬,才会误以为生产垃圾这件事是有价值的。 第5页 · 下班时,邵珂恰好经过了向诗小组所在的办公区,本想跟他打个招呼,结果喊了好几声完全没有反应。他的神色特别紧张,仿佛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整个人呼之欲出地写着四个大字:别来烦我。 邵珂怀疑他根本没吃晚饭,于是默默放了根能量棒在桌上,径自离开了。 这天,向诗发进度报告时将近十点半。他不得不暂停工作,毕竟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都早已消耗殆尽,无法继续集中了。 头脑昏沉的他决定第二天早起,把不满意的地方重新改一遍。 坐上回家的地铁后,向诗一蹶不振地倒向了座位旁的挡板,眼神涣散。 他漠然审视着空旷车厢内目光呆滞的上班族们,觉得自己如同被囚禁于一艘运输着廉价劳动力的奴隶船。 一边在心里盘算晚上能睡多久,一边掏出了手机准备刷一下SNS放空大脑。 说来讽刺,学生时代的向诗十分反感用手机,因为会妨碍注意力的集中;而工作以后,面对少得可怜的空闲时间,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集中不集中的问题了。 信手点开黄色APP,顶端显示的最新微博来自于一个名为“沙利叶乐队”的账号。 【Next Live】 9月28日(周六)吴市蜃气楼 出演:沙利叶、月之暗面、虎睛石、恶梦 开场:17:30 开演:18:00 迟钝地“啊”了一声,他坐直了身体。 沙利叶就是付晶现在的乐队,而向诗所记得的那个名字,似乎在几年之前就解散了。 那天回家以后,他特意查了待机背景上的logo,接着顺藤摸瓜找到了乐队的官方账号,并用自己的僵尸微博偷偷关注了。 点进刚才那则告知,底下居然有不少留言和转发,看语气多数是些热情的女孩子。 告知下附了一张宣传图,印着四支参演乐队的照片以及live详情。 向诗用食指和拇指拖曳着放大了图片。 沙利叶的乐队合照是在复古的深红色背景下拍摄的,画面中的四人皆身披黑色斗篷,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一件斗篷的设计都有微妙的不同之处:或是镶着层层叠叠的褶边,或是在前襟处饰有一对精巧的蝙蝠翅膀。 站在靠后的三人一律戴着白色的左半脸面具,各自手执一柄同样是白色的枝形蜡烛;而站在最前的人则染着灰色头发,双手交叠在胸前,仿佛沉睡于六角棺椁中面色苍白的吸血鬼,他的两只眼睛被纯黑的丝带蒙起,微微仰起脑袋,似乎正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像是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向诗觉得自己的心脏莫名激起了一股轻微的颤栗。 告知微博的评论里有人在转让演出的票子,他先是切换到手机日程表确认了行程,随后略加思索了一会儿,把僵尸微博的昵称改了,上传了新头像,主动给发布转票信息的人发了私信。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你好,请问门票可以当天在会场面交吗?] 打完字,向诗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歪着身体靠回了挡板的怀抱。 闭上眼睛,那些断线的回忆被重新串联了起来:上一次萌生要去看他演出的想法是在什么时候?高三? 如今的向诗并不认为这种行为叫做原谅,他开始意识到在整件事情里,本来就不存在单纯的正确与错误,理解与误解,信任与背叛。 付晶离开之前,他一直以为,和自己在一起的那部分就是这个人的全部;而当付晶离开之后,他又以为,自己没看见的那部分才是这个人的全部。 要么只看到相交的部分,要么只看到不相交的部分,永远看不到完整的并集。 · 第二天,提前一小时到达公司。 打开电脑后向诗立即发现,内部使用的聊天软件里躺着阎辰发来的几条留言,篇幅很长,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多。 连去自动售货机买提神饮料的闲情逸致也没有了,他皱着眉头,马上认真阅读了起来。 几条消息里一项一项罗列出了PPT的修改意见,细枝末节忽略不提,最大的问题在于:向诗没找出支撑论点的关键数据——或者说他自以为找到了,不过在阎辰眼里不能用。 不仅如此,结尾处还上纲上线地附了一通措辞严厉的说教。 “你最好学会独立思考,而不是等着我来告诉你该做什么。” “不要目光短浅地只盯着眼前的任务,多想想自己的工作到底是在为谁提供价值。” 他读着读着便泄了气,心想虽然我知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就算让我重做一遍,你提到那些要求,以我目前的经验和能力而言就是在强人所难。 打开共有文件夹,想着尽快把PPT改了,结果文件的最后编辑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多,版本编号从0.1变成了0.2。 怀着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飞快点开了幻灯片,光标轻轻向下一滑——果然,PPT已经被阎辰彻底大修过了,甚至,其中有好几张是直接重做的。 这一瞬间,向诗忽然感到一切都特别可笑。千里迢迢地从松市调职过来,被当成新人随便使唤就算了;先有提案书,后有PPT,既然自己所花的心血在上司和前辈眼里几乎毫无价值可言,那么调职的意义何在? 不过是看准哪里空着,就把人往哪里填罢了——也许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根缺乏自我意识,不懂反抗的萝卜。 第6页 正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向诗掏出来划开消息提示,是微博的私信。 妙妙 [小姐姐好,演出是17:30开场,我们17:15在蜃气楼门口碰头可以吗(OvO)] 方才还饱胀在胸口的复杂情绪宛如被戳破的气球,他就这么对着手机,忍不住笑了出来。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可以,那麻烦你了。] [还有我是男的。] 第4章 第4章 向诗关注了妙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发现:这个账号的主人竟然是付晶的粉丝。 她的个人简介里写着:关于沙利叶J的一切,同担拒否——J是付晶作为主唱时的名字,这是向诗搜索了沙利叶的官网以后得知的,想来是取了“晶”字的首字母。 他特地去查了同担拒否的意思,明白了这是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独占欲,表明她不喜欢与别人分享同一个偶像。 至于微博的内容,倒是恰如个人简介中所写,记录着有关付晶以及乐队的一点一滴:演出中发生的小插曲、唱了哪些歌、新专辑或是新造型的感想、签售会时回答了哪些问题,甚至还有她和付晶之间的互动。 关于最后那部分的微博被设置成了仅对粉丝可见,而妙妙似乎是个心理活动很丰富的姑娘,动态更新得特别频繁。 周末向诗在家闲来无事,居然像看小说似的,按照时间倒序一口气捧着手机看了半个小时。 妙妙眼中的付晶,用她本人的话来说,是个“在台上邪魅狂狷,在台下天然呆萌的小可爱”——向诗在看到这行描述时,直接笑得呛了个半死。 如果说后半句尚且能够勉强接受——毕竟付晶的性格比较坦率,在有些人眼里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天然”的表现,那么前半句则是彻彻底底的胡说八道。 虽然属于向诗的那部分时间仍旧停留在过去,但他所认识的付晶,是个很有自己主见却从不狂妄张扬的人;他在最叛逆的青春期都没有飞扬跋扈过,如今二十好几了来的哪门子邪魅狂狷? 大概在很久以前,不知道是谁曾经提到过,说以后别人会羡慕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跟付晶说上话。当时的向诗完全没当真,今天算是多少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妙妙另外写道,他对待粉丝十分温柔。比如有一次签售会,工作人员明确说了不允许提签名以外的特殊要求,付晶还是在歌词本上偷偷给她画了个小兔子头。 又比如她曾经递过手写信,在信中提及,希望能在live上唱一首许久没有演出过的曲子,对方同样满足了这个愿望。 如此这般种种,皆是向诗所不曾目睹的,属于付晶的另一面。 微博里也会经常转发一些live上的抓拍,以及与其他乐手的合照。 看着他在不同的后台背景下,与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勾肩搭背的样子,向诗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或许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已经不可逆转地被彻底割裂开了。 · 上次的PPT完成之后,需要与客户当面进行汇报的工作暂且告一段落,向诗久违地迎来了清闲的日子,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 小组的其他同事也一样,纷纷从之前忙得七窍生烟的极限状态回归到了普通节奏,连脸上的表情都变柔和了。 上午,打开电脑确认过日程表,向诗发现老板为了参加其它项目的会议,居然一整天不在办公室。他登时松了口气,索性悠闲地处理起这段时间没工夫沾手的杂事来。 阎辰的座位在斜对面,是能够隔着桌子听清楚彼此说话的距离。 自从被膈应过后,向诗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保持距离。并非刻意疏远,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天没有特别紧急的工作,他把邮件和需要提前安排的会议邀请全部发送完毕,看一眼时间差不多是十一点,正想给邵珂发消息问午饭去哪儿吃,屏幕右下角突然蹦出了阎辰的头像,提示框里写着: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饭。 明明气温也没那么低,向诗竟然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冷颤。 于是当两人结伴走出办公区时,他的余光准确无误地瞥见了脖子伸得奇长无比的邵珂。 跟在阎辰背后,向诗小幅度地转过头,瞪了自己的同期一眼,而对方则回敬了个眉飞色舞的假笑。 为了避免尴尬,他若无其事地搭起了话:“前辈有想去的店吗?” 阎辰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有家店中午一直排队,平时都没空去,反正今天领导不在,去那儿吧。” 听到这副毫无顾忌的口气,向诗愣是给噎得没说出话来,暗自腹诽这人怎么跟我想象得不一样。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到了店门口发现果然排着不少人,顾客多是来自附近写字楼的上班族。 “现在算是人少的了。”阎辰取完号,和向诗在等候区并肩坐下。 “前辈经常来这家店?” “嗯,这里的星鳗盖饭特别好吃。” 说着,他划拉了几下公司的手机,似乎是在确认邮件。 第一次和工作模式以外的阎辰接触,向诗不可避免地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不说话,只好干巴巴地接道:“我到这里才一个多月,从来没在这一片吃过饭。” “老板在的时候没人有空好好吃饭,正常。”他边说,边见缝插针地回复起了邮件。而直到对方放下手机,向诗都知趣地没再搭话。 第7页 其实,他觉得阎辰很能代表这个行业里中坚层的普遍状态。新人能干的活有限,老板普遍不干活,于是真正挑起大梁的永远是这些被夹在当中的人。既要负责管理下属,又要负责应付领导,简直就是腹背受敌。 而如果继续在公司里干下去,那么他现在的模样,就是自己未来的写照。 眼前的阎辰头发乱糟糟的,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的白衬衫上布满了褶皱,黑眼圈浓重到了一看就知道最近都没有好好睡觉的地步——当然,向诗有自知之明,他本人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大家的日常,就是被时间表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截止日期不停地追赶,所以只能不眠不休少吃饭。 “你以前在松市挺有名的吧。”等到手指的忙碌总算告一段落,身边的人这才转过头来直视他,“听老板提过,前几任领导对你的评价都很高。” 向诗一时没听明白,方才那句话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即使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可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找数据那块你该来问我的,不用一个人花那么多时间,那天熬到挺晚的吧。” 向诗紧绷的表情刚刚有些松动,立马被下一句话给生生憋了回去。 “我要是你,莫名其妙被调过来肯定烦得要死。如果这个项目做得不顺手,我建议你马上跳槽,没什么好犹豫的。” “……” 这个话题不容易接,于是他原原本本地踢了回去。 “前辈是应届还是跳槽?” “跳槽。不过我之前那份工作和现在做的事情区别不大,就是换了个环境而已。” 但是自己就不一样了。 向诗心底有千万个念头涌了上来,表面上却不置一词。因为阎辰好歹算是他的小领导,而且两个人并没有那么熟悉。 好在这之后,星鳗盖饭的美味弥补了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被亏待的胃袋。软嫩的鱼肉入口即化,甜咸浓郁的酱汁又十分符合松市一带人的口味,最后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鱼肝汤——虽然只是一顿平平无奇的午饭,却让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放下筷子的时候向诗不禁感慨,除了吃饭和睡觉以外,自己最近的生活里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幸福”这种感觉。 第5章 第5章 9月28日,重要的日子终于到了。 向诗做贼心虚地在网上搜索了诸如“站在台上的人看不看得清观众”之类的问题,虽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依然决定戴上帽子口罩,穿一身黑去看演出。 选了最简单的卫衣和工装裤,用渔夫帽遮掩住眼睛,最后把脸埋在口罩下面;向诗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特征,能够不露痕迹地淹没在人群里。 演出的场所,选在了可容纳500人站立观看的小型livehouse,蜃气楼。 17:10,向诗到达了目的地。他是生平第一次参加此类活动,忍不住要东张西望地左右观瞧,颇感新鲜。 名为蜃气楼的livehouse并不拥有所谓的门面,有的只是一个不起眼到可以忽略的狭窄入口,一块字迹斑驳的招牌勉强维持着此处稀薄的存在感,用乏善可陈的白底黑字写着“蜃气楼since 1997”——他甚至怀疑,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块潦草的招牌。 门口竖着一块站立式的展板,上面记载着今天演出的阵容、详细时间和注意事项。向诗拿出手机,冲着写有付晶乐队名字的展板拍了张照。 附近已经聚集起了一批等待的人群,与想象中不同,这些前来观看演出的人并没有打扮得如何特立独行,倒是大多规规矩矩地穿着印有乐队logo的普通T恤,或是在随身的小挎包、脖子上搭一条同样印有logo的毛巾。 他自然也发现了沙利叶的粉丝,并且还不占少数。他们的logo正是付晶手机的待机图片上所绘制的那个:白色羽毛飘落在一轮倒挂的弯月上,靠近下方用哥特体写着Sariel,浪漫中掺杂着一丝诡异的锋利。 因为需要排队入场,人流被引向了附近的一个开放式公园。向诗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年轻女性,不免产生了些许不自在。 他给妙妙发了私信,简单描述了自己的位置和着装,对面立马回复说已经在找过来了,向诗便好整以暇地双手揣兜,耐心等待起来。 在过去二十四年的人生里,除了从付晶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以外,他几乎从未和眼前的这个世界产生过现实交集。 甚至,因为组乐队的事,两人还曾大吵一架;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让向诗觉得颇为苦涩。 就像是在玩一场自己当鬼的捉迷藏,他闭上眼睛耐心地数完了数,兴冲冲地开始了一个人的游戏。他找了又找,从最初的兴致勃勃逐渐变得精疲力竭,直到最后才迟钝地发现,答应他要好好躲起来的玩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离开了。 ·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小飞象?” 游移的思绪恰好被打断,向诗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应声答道:“是我。” 面前站着一个大眼睛,长相甜美的女生。她在耳朵侧边别了一个系飘带的蝴蝶结,巧克力色的蓬松长卷发则随意地搭在胸前——正是穿着沙利叶T恤的妙妙。 向诗身高有一米八,对方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直视他。 第8页 “我是来给你门票的。”语毕便递过来一个信封。 意识到戴着口罩和人讲话不太礼貌,他摘掉了伪装道具,并随手将帽檐向上一折,完全露出了眼睛,“谢谢你。微信转账可以吗?” 妙妙盯着他看了半晌,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 “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没有没有。”女生如梦方醒,慌乱地别开了视线,“直接转账吧。” 低头扫着二维码,只听对面询问道:“你是来看谁的?” “沙利叶。” “真的吗?!”她似乎很是意外,而这份意外在下一秒就转变为了激动,“我也特别喜欢他们!你的推是谁?” 推? 向诗困惑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随即福至心灵地想起了妙妙的微博简介,想说这大概是在问我喜欢谁。 他迟疑着张开了嘴:“J?” 好别扭。 “怎么是问句?” 因为我不习惯这么喊他。 “你的微博简介里写着同担拒否,我怕说了惹你不高兴。” 垂下眼睛噗嗤一笑,妙妙半开玩笑地小声说了句:“你的话没关系。” 他很想反问“为什么我就没关系”,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女孩子,自然不会被当做情敌。 确认完转账,她主动将向诗加为好友。 恰巧在此时,另一个穿着乐队T恤的女生急急忙忙地奔到近前,拉起妙妙的胳膊作势要走,“快回去排队了!开始叫号了!” 语毕,她似乎是发现了向诗的存在,诧异地问道:“你是哪个乐队的?” “我不是……?” 眼前的女孩子人长得很瘦小,剪了个齐刘海的短发妹妹头,又戴一副正圆框的金丝边眼镜。偏偏肩上披了条不知哪个乐队的大号毛巾,上面画着线条繁复的人骨和怪兽图案,显得异常凶恶——如此搭配在一旁的向诗眼里看来,简直是说不出的古怪。 “他不是乐手,买了我的票子而已。”妙妙连忙解释道。 “是吗?”齐刘海的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明明是句微不足道的玩笑话,却在他平静无波的心底投下了一颗石子,向诗觉得自己好像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苦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是算了。” “今天谢谢你了。”离开前妙妙特地补充了一句:“沙利叶的演出我一般都在的,下次见到了记得跟我打招呼哦。” 向诗点头答应,并冲她们挥了挥手,“那我也去排队了,拜拜。” · 果然,两人离开不久后,靠近livehouse附近就传来了工作人员的呼喊声:“请1号到10号入场——” 原来,入场顺序是按照票面上随机生成的号码来安排的。 手上的票子是80号,所以身后依旧排着不少人;好在叫号的速度很快,不过多时,队伍就行进到了入口处。 例行公事地查完票,率先呈现在面前的是一道通向地下的长楼梯。 地板被漆成了清一色的黑,墙面上则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乐队的大幅海报,有些年代久远的,连造型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复古气息;若仔细观察,甚至会发现该乐队每一位成员的签名和留言。 那些海报留住了他们最为意气风发的模样:乖张的发色、华丽的衣饰、不可一世的眼神——泛黄的铜版纸封存了曾经的光华与热度,唯剩下一缕幽灵似的晦暗冰冷,仿佛照相时从主人身上摄走的一魄精魂。 向诗在这些乐手的注视下缓慢前行,耳边隐约传来了模糊而激烈的乐声,如同行走在通往异世界的隧道,带着一种隐秘的颤栗,以及被蛊惑的魔怔。 楼梯尽头是一处铺着黑白拼花地板革的狭小空间,斜里支了一张简易的桌子,一名工作人员正坐在桌前,手边摆放着四个透明的塑料盒。 甫一靠近,桌前的人就冲向诗招了招手。 “来看谁的?” “沙利叶。” “好的。”说着便撕下了他的票根,摆进了其中一个塑料盒里。 向诗有心多瞧了几眼,发现每只盒子上都贴着写有乐队名字的便签,分别是沙利叶、月之暗面、虎睛石和恶梦;而沙利叶的票根,是堆得最满的。 “请您扫一下这边的二维码兑换酒水券。” 依言扫码完毕,手中被塞进一枚拇指长短的细窄卡片,其上用黑色字体标着“DRINK TICKET”,想来是用以兑换酒水的凭证。 继续朝深处走去,越是靠近,声场的波动便越是强烈——最后他来到了一扇对开的厚重拉门前。 即使是站在门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鼓点生猛的冲击力,好像下一秒就要撞破束缚,奔袭而来。 向诗推门而入。 亮如白昼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鼎沸的人声,狂风暴雨般的旋律,一瞬间铺天盖地。 第6章 第6章 蜃气楼的会场分为前后两个区域。 靠前的一区是下沉式设计,紧贴着舞台下方,站在第一排的人甚至可以直接伸手摸到话筒架。 靠后的二区虽然在距离上吃了亏,但为了保证观赏效果,便在高度上做了补足,视觉上得以与舞台平行。 场地的容纳人数原本就不多,所以即使是站在入口附近,依旧能将台上的情状观察得一清二楚。 第9页 观众区的正后方架设着控制台,此时正零散坐着几名工作人员;再往前则并排摆着几张黑色长桌,附近同样有人在忙忙碌碌。 向诗的票面号码数字不算大也不算小,进场时一区尚未站满,可他顾忌自己个子高,心想若是站在前面肯定暴露无遗,索性躲到了控制台边上。 场内播放着从未听过的金属乐,鼓点快速而密集,吉他的音墙排山倒海;期间不时地穿插进livehouse的注意事项广播,反复提醒着演出即将开始。 一直陆陆续续有人进场,身边的空隙逐渐被陌生的女孩子们所填满,谈笑声热闹地簇拥在周围,她们口中的很多词向诗听不太明白,不过“月之暗面”、“沙利叶”这两个名字的出现倒是异常频繁。 猝不及防地,背景乐的音量猛地提升后又戛然而止,全场照明在下一个瞬间齐齐熄灭,观众席间的喧闹被黑暗所吞噬,连微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悬停的寂静。 帷幕被拉开。 沉默的空间里突兀地传来一声悠长却不刺耳的警报。随即,颇具近未来感的电子乐横空出世,音色多变的合成器搭配上线条流畅的键盘,宛如一条斑驳陆离的光带;漆黑的舞台上投射下了细长的柱状灯光,卡着音乐的节奏一闪一灭。 观众们纷纷击掌打起了拍子,有的甚至大声呼喊起了乐队和成员的名字。 向诗远远望见台上拉起了一块白色背景布,上面用毛笔纵向书写着两个狂放潦草的大字:恶梦。 · 由于事先并不知道乐队们的出场顺序,只能像拆盲盒那样来看演出。 恶梦是一支哀愁系乐队,登场时全员穿着一身令人伤感的白。 不知是否因为组建时日尚浅,现场观众的反应不甚热烈。 他们总共唱了七首歌,几乎无一例外是冰冷忧郁的调式,令人联想起南方地区潮湿闷热的梅雨季,愁绪萦怀,密不透风。 主唱演绎歌曲的方式细腻而缱绻,中途唱到某一首歌时,竟是撑起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仿佛正漫步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独自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郁郁寡欢。 向诗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类型的音乐,倒是意外觉得很别致。 对于这支乐队,他认为比起单纯的旋律,恶梦在现场所营造出的忧愁氛围更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一些审美偏感性的听众,很容易会为这种纤细而富有艺术气息的诠释所着迷。 乐队退场后,场内的灯光和背景乐又复旧如初。 控制台前的长桌上,已经摆满了每支乐队的CD和周边。恶梦的摊位前聚起一小群人,大家边排队边讨论着刚才演出的情形。 向诗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四周,见一区内有不少人正在交换位置;看来大家都希望在喜欢的乐队登场时,想方设法站得靠前一些。 等候时间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期间从幕布后间歇性地传来了乐器调音的声响。接着黑暗与寂静重新降临,第二支乐队即将出场。 伴随着质感偏硬的过载吉他音色,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背景布上一枚黑底白纹的菱形logo,正中央点缀一颗竖瞳孔的眼珠,隐隐散发出骇人的威慑力。 排队入场时见过这个图案,向诗知道即将登台的是虎睛石。因着这次依旧没有等来沙利叶,心中不免有些丧气。 与恶梦不同,虎睛石的曲风属于非常阳刚的力量型。 整体的表演干净利落,台风成熟,鼓手的稳定输出支撑起了厚重的编曲,主唱的嗓音高亢且富有穿透力,即使面对洪水猛兽般的吉他riff依然能驾驭得游刃有余。 在他们表演时,男性粉丝的呼喊声明显响了一倍。而女孩子们则被分成了两拨:三分之二的人看起来兴趣寥寥,另三分之一却始终跟随着鼓点,上下挥舞着拳头。 如果说前一个舞台的呈现是沉郁如水的,那么现在他们所目睹的,就是一场炽热如火的燃烧。 虎睛石的表演结束之后,只剩下两支乐队了。 腿站得有些发酸,向诗揣上兑换酒水的卡片闪身出了会场。他在吧台要了杯威士忌兑气泡水,准备找个空地蹲着休息一会儿,慢慢喝。 拣了个没人的角落正要走过去,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他手抖一个没拿稳,差点把酒给洒了。 吧台侧边的整面墙壁上印着一幅巨大的海报:暗红色背景前是身穿黑斗篷的四个身影,站在最前的那个人双眼蒙着黑丝带,微微仰起脑袋,似乎正在聆听着他人尚不可闻的私语。 不时有人走过来照相,或是对着成员们摆出各种可爱的姿势——有的比爱心,有的捏脸,再请朋友帮忙合照。 其实类似的海报墙,几年前他就在松市见过。不过那时候的付晶更加年轻,身上穿戴的衣饰更加华丽,看起来也更加难以接近。 他就这么蹲在了那张脸的对面,由于眼睛被遮住的缘故,能够看到唯有脸部的轮廓,嘴巴,以及露出的小半截脖子。 小口喝起了塑料杯中寡淡的酒精饮料,威士忌微苦的滋味停留在舌尖,混合着气泡水与冰块的爽冽,让头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直到面对这堵墙壁,向诗尘封的回忆才终于被部分唤醒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过了六年他还会待在这种小地方唱歌? 为什么当时带他走的那个人不在? 第10页 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自觉地咬起了杯壁,向诗出神地凝视着覆盖在白皙皮肤上纯黑的丝带。 他不知道那双被藏起来的眼睛究竟看向何处,他只是忽然很想伸出手,穿进坚硬的水泥墙里,一把将丝带扯掉。 · 再次回到场内,想想自己也算是来看主唱的,干脆拨开人群,站到了倒数几排靠中央的地方。 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投下了白色的顶光。 当月之暗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向诗无可奈何地笑了——原来沙利叶是今天的压轴。 唱第一首歌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是一支典型的大主唱乐队。流畅的旋律,规整的器乐编排,情理之中的编曲;总之,在前奏响起的同时,内心就会涌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预感,仿佛耳朵早就明白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而一切也正如应验预感那般,毫无意外地展开了。 他们虽然演了好几首歌,但在创作上存在着固定的范式,于是让人产生了一种听十首与听一首并无差别的错觉。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明明是一支衬托主唱的乐队,结果人气最高的反而是站在右侧的主音吉他手——因为他面前的观众人数最多。 那个人背了把正红色的吉他,浑身上下除了琴体,无一例外全是黑色。他故意把吉他背得很低,看起来有些驼背,整个表演过程中始终隐蔽在台侧的阴影里,完全是通过强势的演奏来彰显出自身的存在感。 向诗突然觉得,“月之暗面”这个乐队名字,可能正是在形容主音吉他手本人。而他们的主唱,即使是站在最耀眼夺目的位置,也像是不会发光的月球,只能反射出来自太阳的光芒。 接连看了三支风格迥异的乐队,他不禁由衷地感叹:这条路恐怕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得多。 比如月之暗面,曲子的确是易听入耳的,像极了那种在商店里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可论及乐队整体,向诗对他们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甚至很怀疑,等到了第二天,自己是否还会记得这几首曲子的旋律。 又比如恶梦,纵使拥有鲜明而独特的风格,无奈观众们的接受程度不高,生生将表演变成了一场惨淡的孤芳自赏,追随者寥寥。 相比之下,他个人是更倾向于后者的。 毕竟乐队最为吸引人的地方,恰恰在于他们大胆的表达方式;如果所有人一味顾忌所谓的通俗而缺乏自身的个性,那么看live将会变成多么乏味的一件事。 或许是食髓知味,向诗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livehouse的魔力,也似乎,更加懂得了付晶。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五人乐队,两个吉他手的情况下,主音吉他站右边,节奏吉他站左边。 第7章 第7章 当妙妙的身影出现在第一排正中央时,向诗因为长时间站立而逐渐弯曲的背脊一下子挺直了。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等待着付晶的出现。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看似闪耀,实则残酷的世界:舞台更迭的速度如此之快,演奏的时间如此短暂,一张张面孔转瞬即逝,而观众们永远喜新厌旧。 过去的向诗单纯觉得,可能付晶就是在音乐上拥有才能吧。而把成功轻易地搪塞进才华和天赋的馈赠里,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观众忽然变得更多了,会场中间的区域显得尤其拥挤,几乎可以匹敌早高峰地铁的程度——这便意味着,有些人是才入场的,他们今天就是专门冲着沙利叶来的。 和周围人的距离被挤压得越来越近,向诗的耳朵里不经意飘进了前排两个女生的对话。 “今天沙利叶是压轴,你说会不会有encore?” “场地的使用时间是规定好的,不一定有吧……” “是吗?不知道今天J会是什么造型,我准备抽十张拍立得。” “十张?等着看你会不会打脸,别结束以后一边嘤嘤嘤一边抽了二十张回来。” “……你真讨厌!” 藏在口罩后的向诗不禁莞尔,但是不知道演出结束以后卖的拍立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暗暗记在了心里。 · 如同液体在纸面上氤氲开来,聚光灯照亮了舞台右侧的话筒架。 伴随着欢呼声,一道身影缓步走进那道放射状的光束里。 那个人穿着黑色斗篷,身形高挑,头发染成了非常霸道的蓝紫色。他的额发留得很长,盖住了一只眼睛,仅仅吝啬地露出小半张脸,很难辨别清楚长相。 他也不看台下,自顾自背起吉他,手落间泛起一串反复的单调和弦,干净的音色勾勒出空旷寂寥的氛围感,连绵不绝。 形单影只的独奏持续着,稍顷,又有两人从台侧闪现,一前一后地踩着吉他的鸣奏声,径直走向了架子鼓以及台左侧的贝斯。 鼓手一坐定便扯掉了披在肩头的斗篷,手臂处漂亮的肌肉线条彻底暴露在了灯光下。他是普通的黑发,或许因为嫌麻烦,额前的碎发被尽数向后拢起,在脑后梳成一个很小的发绺,露出了细长的眼睛与挺直的鼻梁,气质颇为硬朗。 而贝斯手的样貌是三人里最为特别的。他头发蓄得很长,漂成了耀眼的浅金,扎一个高马尾,鬓角和脖颈边不经意地垂落着些许发丝,透出一股不事雕琢的随性;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还是他的眼睛,一只戴着翡翠色的美瞳,另一只则不戴,加上他偏中性的长相,像极了矜骄的波斯猫。 第11页 待二人准备就绪,鼓手抬腕起了个节奏,所有乐器便一同潜进了曲子里,宛如河流湖泊最终汇入了汪洋大海。 苍白的吉他旋律瞬间绽放出了光彩。 律动丰富的贝斯,均匀而利落的鼓点,格局开阔又悠远的吉他,乐句不断地起伏循环,像是蕴藏着述说不尽的深刻情绪,难舍难分。 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宁静海平面。 紧接着,音阶陡然攀升,似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在暗潮涌动的乐声中,沙利叶的最后一人终于姗姗来迟。 全场立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 走路时掠起的气流掀动了斗篷下摆的衣带,他于话筒架前站定,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轻轻拢住了麦克风。 沾染了湿气的混响带着延迟,云雾般飘散而去;伫立于舞台中心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本来的面貌。 因为做了造型,他的样子与上次见面时截然不同。应该是另外接了假发,原本贴着脖子蓄到肩膀处的头发,现在被分为两束细细地搭在胸前,低饱和度的灰映衬在漆黑的斗篷上,显得格外惹眼。 若仔细观察,会发觉他的右眼下方,缀着几枚散开的玫瑰花瓣,似鳞片,又似新结痂的暗红色伤口,一滴一滴渗出泪水,凝结在光洁的皮肤之上。 这时,层层递进的曲声在攀升至顶峰后骤然收束,照明在倏忽间昏暗下来。空间里蔓延着器乐逐渐消弭的尾音,扩散开的光晕轻盈地笼罩于四人头顶。 突兀地,众人耳边,清晰地响起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叹息。如同飞鸟振翅时脱落的一翎白羽,款款飘零。 下一秒,伴奏与歌声的劲风同时袭来,高速的重失真吉他riff层层叠叠,裹挟着主唱攻击性十足的嘶吼,凶猛的旋律形成了一柄钢刀,撕裂着气流劈空而来。 方才还如天使的羽翼般纯白无瑕,转眼便化身为恶魔手中锋利的镰刀。由于前后的反差实在太过强烈,向诗竟产生了一种失重的错乱感。 该说是乐队如其名吗。 只见主唱一脚踩住台侧的返送音箱,面容冷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脚边的一切;散落于眼角的花瓣宛如鲜红的蛇信,和着他压迫力十足的嗓音,自暴戾中散发出阵阵诡异的妖冶。 即使距离算不得十分接近,向诗依然能够明确地感受到:站在全场制高点接受着注目礼的那个人,非常游刃有余。他深谙观众在向自己索取着些什么,并对回应无餍的索取这件事,习以为常。 身后的队友以及绵密的音墙编织出他的战甲,而歌声则是他披荆斩棘的利刄,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伐掠夺,舞台下的任何防备都显得不堪一击。 · 向诗不由地回想起了妙妙口中那句“在台上邪魅狂狷,在台下天然呆萌”,也一并回想起了当时嗤之以鼻的自己。 或许不仅仅是那时而已,若将时间倒带,回放至更久之前,肯定会发现过去的岁月里,记录着一段又一段名为“自以为是”的杂音。 透过或华丽繁复或凶悍无比的乐曲,他居然体会到了一种不可名状,但相当激烈的情绪波动:愤怒、不甘、无力、追悔,甚至是一缕轻如鸿毛的悲哀。 那些汹涌却找不到出口的表达欲,全部化作了巨大的能量,被投入了一口名为沙利叶的升华锅;而观众们在台下目睹着这场熔炼,仿佛稍稍伸出手,就会被滚烫的烈焰所灼伤。 那天,沙利叶一共唱了十支曲子,没有一首抒情歌。 他们的作品大多注重节奏的规整与旋律的可听度,于极端的强弱变化中纠缠出了扭曲又晦涩的唯美。 向诗特别喜欢主唱演绎高音时呈现出来的质感,饱满的嗓音中混杂着脆弱的撕裂感,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歌声还是他的悲鸣。 整场表演中,他们同样没有说过一句MC。除了最纯粹的音乐,别无其他。 幕布彻底合上以后,整个会场似乎仍沉湎于梦魇的余韵之中,久久不愿醒来。 直到有人带头喊起了encore。 耳边逐渐响起了一呼百应的呐喊声,一遍复一遍,不知疲倦。 没有人能够阻拦住那头闯入瓷器店的大象,正如此时此刻向诗的内心,遍地狼藉。 第8章 第8章 正如两个女生在开场前所言,今天没有encore。台下热烈的呼喊声并未持续太久,就被扫兴的场内广播给打断了。 “今天的演出已经全部结束,请大家有序离场。” 冰冷的播报声刺激着向诗的耳膜,他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在人流的裹挟下机械地移动着双腿。 演出结束后,多数的观众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在沙利叶的摊位前排起了队。 因为人气高,等候着购买周边的队伍,竟是在不大的会场内弯弯绕绕地拐了好几次。 与其他乐队不同的是,沙利叶没有专门管摊位的乐队经理,而是由鼓手本人亲自从后台折回来,负责收银。 姑娘们会趁着买东西的空隙跟他聊上一聊,不过碍于排队的人太多,只能恋恋不舍地飞快讲个两三句。 摊位摆放得琳琅满目,除了一定会有的CD和live DVD以外,周边的种类居然意外地丰富:不仅包括常见的海报、T恤、卫衣外套、毛巾,甚至连发圈、手机壳、钥匙扣、环保袋等等也一应俱全。 他留意到有许多人买了拍立得,并且举在手里等着别人来交换,其中自然包括了妙妙。照片是成员们的单人照,即便是同一人,每一张的表情和姿势都不尽相同。 第12页 距离排到他还剩三个人的时候,向诗终于看清楚了这种周边的买法:桌上摆着好几个装满相纸的盒子,不显像的黑色面一律朝外,买的人看不见照片的正面,得从纸盒里随机抽取,抽到哪张是哪张。 越是狂热的粉丝对这些物件就越是执念,为了抽到喜欢的成员,肯定是不惜一掷千金。 通过观察,他认为沙利叶的这套运作模式很聪明。固然不排除请不起的可能性,但是不雇乐队经理能削减固定成本,而用类似抽签的方式卖周边,又能大幅提升收益的弹性。 虽然是拼盘live,不过蜃气楼地处闹市区,场地租赁费绝对不便宜,挣到的门票钱应该大部分是支出在这里的。 想要获得盈利,就得最大程度地吸引观众们购买周边。买得越多,直接进到他们口袋里的钱也越多。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便轮到了自己。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稀有的男性粉丝,鼓手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向诗倒是表现得很淡定,反正没人看得见他的脸。 “买哪样你们挣到的钱最多?” 鼓手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缓慢地眨了眨细长的眼睛,“不好意思,请再说一遍,没听清。” 向诗扯下口罩,把上半身凑过去,放慢速度、口齿清晰地又说了一次:“我想尽可能地支持你们。所以,这些周边里买哪一样,你们到手的钱最多?” 两人靠近时,他嗅到了那个人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混合着皮革和烟草独特的气息,非常撩人。 原来付晶现在的队友是这样子的。 问是问了,可他猜测十有八九是拍立得,毕竟除了初期投入的相机以外,成本就只有相纸而已。 幸好对方没觉得刚才的问题冒犯,他用不带丝毫起伏的冷静口吻回答道:“你买这个吧。”说着指了指面前摆成一列的相纸包装盒,盒子的正面贴着便签条,用醒目的粗体字标注着:30元/张。 “今天新拍的需要盲抽,买以前的可以指定成员,价格是一样的。” “那我就不要今天的了。” “选谁。” “J。” “要几张。” 桌面的右下角放着叠打印纸,看样子是演出结束以后发给观众的调查问卷。向诗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问卷虽然是复印的,然而上面的字全部是手写的,并且是自己认识的字迹。 他直接拿起一张,仔细叠好藏进了口袋里。 “剩下的我全要了。” · “等会儿我们准备附近找个地方去吃饭,小哥哥一起来吗?” 在散场后的蜃气楼门口再次遇见妙妙时,她主动迎上前来和向诗打招呼。 “好,就我们几个吗?” 妙妙身后站着另外三个女生,正有意无意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我们五个,再加上桃果,她还在里面写问卷。” 桃果就是排队时出现的齐刘海妹妹。 生怕妨碍到路人,他们拐进了蜃气楼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与热闹的主路不同,在建筑物层层叠叠的遮挡之下,此处远离人群,显得十分僻静。 妙妙端着手机,异常认真地在备忘录上写着些什么。而向诗和其余的三个女生相互做了自我介绍,接下来就开始听她们极其小声地聊今天的演出。 “J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我也这么觉得!!!” 是吗?他不禁暗自苦笑。为什么其他观众能够理所当然观察到的事情,自己这个待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反而毫无知觉。 “你看今天都没encore,照理来说这种拼盘live的最后一首歌,前几个乐队的人应该回到台上来才对。” 向诗正听得认真,突然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回去把你加到沙利叶的粉丝群里吧。” 闻声转过头,他这才注意到妙妙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她斜背着小挎包,两只手正揪着长长的肩带,不安分地扯来扯去。 “真的吗?谢谢你。” 随后,向诗试探性地抛出了在意已久的问题:“对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们的?” “沙利叶是从第一场live就在了,J的话是六年前吧,之前的那个乐队就喜欢他了。”说着稍稍眯起了眼睛,好像那些他人无从得知的遥远记忆,又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 六年前。之前的乐队。 下意识瞥了眼依旧在聊天的三个女生,他弯下腰,让自己的高度与妙妙保持平行,接着把说话的声音压到了最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那原来的乐队为什么会解散?” 向诗的袖子被扯住了。妙妙不动声色地带着他拉开了与朋友们的距离,然后别过脸,用一只手掩住嘴巴,悄声回答道:“你最好别问这个事,J不愿意说,我们也不知道。” · 蜃气楼的后台连通着吸烟区,付晶打门走出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几道猝不及防的惊呼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J!!!!” 他触电似的躲回了门背后,在认清面前是经常来看演出的观众时不禁松了口气,谨慎地探出半个身子,将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她们安静。 女生们飞快掐掉了手中抽到一半的烟,被兴奋点亮的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3页 确认过周围没有其他人以后,付晶轻手轻脚地将背后的门关好,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躲人。” 一听到这个答案,大家纷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在后台遇见魔王了?” “对。不过他没看到我。” 抬手扬了扬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烟雾,付晶作势要走,“不打扰你们了,我一个人去边上待会儿。” 刚迈开两步,他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有人过来的话记得帮我打掩护。” “好——” 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他将罩在演出服外面的卫衣拉链拉到了最顶端,藏起了下半张脸。 九月末的天气尚未彻底转凉,只是付晶刚从台上下来,满身是汗,被夜里的冷风猛地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躲起来,准备把演出结束后照例要发的微博先编辑了。 从现在所处的位置可以远远望见靠近马路附近的小巷,那里也站着几个穿着沙利叶乐队T恤的身影。担心被人撞见,付晶寻思着要不要重新换个地方,却在下一刻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他先是看见了妙妙。 这个姑娘付晶是认识的,毕竟是他最早的追随者之一,几乎场场演出必到。 此时她的身边站了个男生,人很高。奇怪的是,他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两人似乎在聊天。男生忽然弯下腰,主动凑过去说了句什么,而妙妙拉住他袖子的一角,故意往边上挪了几步,开口的同时甚至用手遮住了嘴巴——明显就是在说悄悄话。 视线撞见那个人的瞬间,付晶莫名觉得喉咙口有些堵。一丝稀薄的熟悉感转瞬即逝,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抓牢,那群人就离开了他的视野。 用力摇了摇脑袋,付晶使劲儿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清醒点。 · 【关于沙利叶的反馈调查】 *感谢您对于我们的支持* Sariel Vo.J Gt.加京 Ba.Ten Dr.奥斯卡 Live Event 9月28日(周六)@吴市蜃气楼 昵称:桃果 性别:女 年龄:20~30岁 职业:大学生 Q1.您是第几次观看沙利叶的演出?(请在对应项后打圈) ·第1次 ·第1~5次 ·第5~10次 ·第20以上 O ·每次都来 Q2.想看沙利叶和哪支乐队同台演出? Eri’s Q3.有没有想要的沙利叶周边? 发箍。 Q4.请列出您心目中理想的Setlist(live时的演出曲目表) Ten作曲的歌,曲目任意。 Q5.如果有其它想对成员们说的话,请写在这里。 (1)继续待在500人左右的livehouse里演出没意思,现在同级别的乐队里沙利叶的人气已经封顶了,所以希望你们明年能在1000人的场子里办专场。就算票子没卖完也好,请让所有人见识到你们的野心。 (2)可以适当写一些轻松的阳间歌曲,试试大家的反应。我个人是觉得没有难听的流行歌,只有差劲的作曲者。 (3)转型的乐队都会掉粉,但那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以前好了,无非是走掉的那群人跟不上你们的步伐而已。话先放在这里,我是不会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吸烟有害健康。 第9章 第9章 以下内容来自妙妙五年前的微博。 《Moonshot》发售纪念签售会@吴市Anchor Records总店(船锚唱片) 今天是Moonquake新专辑发售后的第一场签售会!撒花! 全员造型是统一的黑色西装。J的那套里面配的黑衬衫,没打领带,戴了一根黑色的细珠串项链,领口是敞开的,近距离看他脖子真的好白。 流程照例是先回答粉丝提问,然后给CD签名。我一共买了三张唱片,所以拿到了三张征集问题的小纸条,结果依旧没被抽到……泣。 开场先是问了大家的短期目标,J说想回家乡松市办专场演出。松市我没去过,据说大海很漂亮,那边的livehouse好像离海岸非常近,感觉超级浪漫的!想去! 接下来就开始抽大家写的问题了。全场最好笑的一个问答是:请问J,为什么你在台上从来不笑? 主持人念完以后所有人都笑成失心疯,唯独J一点反应也没有,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因为这是人设。” 没人设的人竟然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人设……太太太可爱了吧!呜呜。 今天我要签三张,就故意排在倒数第一个,想着这样没人催我,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多跟他讲几句话。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高中制服的妹妹,我也想穿制服来参加签售会啊啊啊!哭了。那套衣服看上去不像是吴市本地的学校,主色是墨绿色,很少见,反正比我们这边好看。 每个成员的面前都摆着一张圆形的小桌子,我们是从桌子前一个个轮过去签的,J坐在最后。 我给魔王签名的时候,制服妹妹正好走到了J的跟前,在我的左手边。 先声明我不是主动偷听的!离得近自然而然就听到了。而且我问过妹妹本人,她说可以写我才发出来的。 当时我站在魔王对面,心思全放在另一边会不太礼貌,所以他们的对话只听到个大概。 第14页 J主动问妹妹:“你是梅山的?” “对的!J也在梅山念过书吗?” “不是,我只是认得制服而已。” 听到这里我已经嫉妒得不行了,强忍着没去偷看,其实心里在意得要命。 他继续说:“我有个朋友是梅山毕业的。男校那边。” “J的朋友叫什么?如果是这几年毕业的学长学姐,说不定我认识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往我们这里瞥了一眼,应该是不想被其他人听见。 “啊我知道!那个学长考去X大了,后来还回学校给我们做过演讲。” “X大?他人不在松市?” 几乎在同时,边上突然传来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吓了一跳,原来是J戴的那根黑色珠串项链断掉了。 项链很长,珠子又比较小颗,砸到地上动静很大,滚得满地都是。 工作人员连忙赶过来收拾。J跟妹妹道了歉,另外嘱咐了几句回去路上小心之类的话,那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对劲,可能是项链坏了心情不好吧……太可怜了,心疼。 最后终于终于轮到我了!我把CD递过去,他居然边签字边主动问我:“今天玩得开心吗?” “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所以,你开心吗?” 我本来以为,听到这句话的J起码会笑一笑的,毕竟我的本意就是想要明目张胆地调戏他。结果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我不开心。” · 自从看过沙利叶的演出,向诗对于付晶重组乐队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 他先是在网上搜索了Moonquake的名字,发现解散时间是在两年前。而那支乐队比他想象得更加有名,竟然唱过一些影视剧的插曲,不过比较冷门就对了。 至于解散的原因,他并没有查到明确的解释。在大部分显示失效的网页之中,只留下了官方发布的公司及本人声明,一看就知道不是亲自写的那种。 犹豫片刻,向诗决定还是去听听看Moonquake的歌。毕竟沙利叶的live也看了,周边也买了,过去给自己设下的安全边界在不知不觉间被逐一打破。现在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跑越远,越跑越肆无忌惮。 况且,家里正好有现成的HiFi(*)前端和耳机。 由于工作之后几乎没有时间和闲情逸致去高质量地娱乐,除了研究理财和节税之外,向诗最大的兴趣就是购买各种新型的电子产品。 明明没有那么喜欢听音乐、打游戏、拍照片,家里的设备却是一样比一样专业——毕竟花钱的时候真的很解压。 可想而知买回来以后,那些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灰。 向诗先从柜子里翻出了沉睡已久的前端和耳机,接着在网上分别购买了Moonquake和沙利叶的无损音源,用作对比。 耳机是头戴式的,非常沉,戴久了不免捂得耳朵难受。为了煲机,他趁新鲜用过几次就不乐意了,如今时隔许久地戴上,蓦然觉得自己郑重其事的样子有些滑稽。 点开Moonquake的曲子,向诗听了没多久就忍不住笑出来了——因为实在是太青涩了。即使他不是很懂唱歌,但耳机里付晶的声音明显和现在不一样。 他以前的音色听起来略显单薄和平板,强弱与过渡的处理方式并没有那么细腻。相比之下,在沙利叶时的唱法就更富有动态和表情,声音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无比,听感十分圆润。 每当他开口,歌声就如同轻盈绵密的奶油般融化在空气里,不留一丝着力的痕迹。而作为听歌的人,向诗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耳朵毫不费力。 其实他知道,并非本来就不费力,是唱歌的人把坑坑洼洼的不完美给尽数填平了。 他就这么安静地聆听着耳机里两道互相交错的螺旋,心中仿佛溢出了温暖的热流,漫无边际。 作为理科生,向诗极少会产生强烈的表达冲动,而此时此刻,他无疑正处于那个被称之为“极少”的概率的中心。 · “观看前三支乐队的表演时,就像在车站转乘着一辆又一辆不同的列车。 有的行驶速度飞快,颠簸剧烈;有的行驶速度缓慢,令人昏昏欲睡。而窗外掠过的景色或是千篇一律,或是看似精彩纷呈,实则禁锢在封闭的环状线上,不停绕着圈子。 可一旦轮到沙利叶登台,你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全世界的色彩却都迫不及待地向眼前奔涌而来。” 这是“努力奋斗的小飞象”发布的第一篇live观后感里的一段话。 那条长微博首先被妙妙转发了。可能是因为她在圈子里比较有名,被转后立刻产生了连锁反应,许多不认识的账号纷纷关注了他,这是向诗的僵尸微博第一次拥有活人粉丝。 他一一点开那些账号,但凡是喜欢沙利叶的,统统回关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发生在了第二天下班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HiFi:HighFidelity的缩写,翻译为“高保真”,与原来的声音高度相似的重放声音。 (释义来自百度百科) 第10章 第10章 晚上九点半。 付晶站在木造公寓楼底层的对讲机前。标注了数字的金属按钮瞪圆了眼珠盯着他,一瞬不瞬。背包的拉链敞开着,里头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 第15页 管理员的阿姨六点就下班了,这个时间没人有备用钥匙。 他把拉链重新拉好,走到大楼门口低矮的花坛边,头顶是从别人家窗户里漏出来的暖黄色灯光,付晶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坐了下来。 钥匙八成是落在事务所忘记拿回来了。大楼是十点锁门,就算现在赶过去找也来不及了。 他又不死心地彻底翻了一遍包,当再次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之后,不得不耐下性子,开始用手机查询“24小时上门开锁服务”。 就知道一个人住迟早会碰到这种意外。 不时有同一栋楼的住户从面前经过,他们手里大多提着超市的购物袋,或是便利店卖的即食便当,沁凉的空气里漂浮着温热的食物香气。 上楼,开门,脱掉鞋子放下包,然后打开电视,坐在桌子前,吃着晚饭看喜欢的节目。 目送着邻居们的背影,付晶难得地怀念起了自己那间冷清的出租屋。 随便找了个网上搜索到的号码打了电话,听筒另一头的师傅询问过门锁的种类,回答说:“这种锁比较难开,我只能带工具过去,不保证绝对可以打开。” 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继续补充道:“我到你那里要四十分钟,晚上十点之后得加钱。” 询问了报价后他把电话挂了,转而打开微信,点进了置顶的四人群聊。 目前能想到的最优解是去找加京,因为他住的房子非常大。但是距离太远了,路上得花一个小时。 [我家里钥匙忘在事务所了,谁能收留我一晚上。] 看着输入框里的字句和闪烁的绿色光标,付晶的手指从发送键上掠过,兜了个圈子,最后碰了碰左上角的返回。 他拨通了另一个语音通话。 “……喂?” “向诗,你在家?” “在。” 他忽然想起来,房子不小,住得也近的人,自己正好认识一个。 · 时间太晚了,依旧在营业的店铺并不多。付晶去便利店买了过夜要用的东西和换洗衣物,顺带挑了几罐啤酒、下酒菜、冰淇淋,准备一并带过去。 晚上起了些风,他边走边晃着手里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头顶是往前无限延伸出去的电缆,铅黑色的轨迹替他画出了行进的方向。它们清晰地挂在半空中,并且早就存在于此处,不过是走路的人只知道专注于眼前,从未抬头去看罢了。 付晶蓦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像是背着一书包零食,去同学家留宿的小学生。 由于替向诗看房子时来过这一带,凭借着记忆,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按下对讲机的呼叫键之前,付晶下意识扫了眼玻璃门中反射出的倒影:虽然处境是狼狈的,但他已经能够做到遇事处变不惊了。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扬声器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电流音。 “是我。” · 联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付晶再次确信了一个事实:如今他们两个站在一块儿,看起来会非常不伦不类。 今天的向诗并没有全副武装地穿着西装,身上只有一件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被解开了,袖管整整齐齐地挽到手肘处。 眼镜的鼻托印子残留在他的鼻梁上,泛着难以褪去的浅红。付晶突然觉得这个人仿佛被生活的榔头用力敲了一下,正处在痛苦还没来得及蔓延之前的那片空白当中——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痛觉将至未至的恍惚。 “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付晶说。 “是吗?其实我也刚到家。” 向诗的头发染成了浅栗色,因为眉眼的轮廓本身就长得秀气,鼻子又挺,换了个偏浅的发色以后,就显得很混血。 弯下腰去换鞋子的时候,褪色泛金的发梢从额角边滑落下来,落入了视野。他习以为常地把碎头别到耳后,手指不经意碰到了软骨上戴着的耳钉。 门边放着个小号的纸板箱,里头堆满了装提神饮料的空玻璃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向诗解释说:“这里是周末扔瓶子,我早上起不来。” 这我当然知道,我跟你住一个区。 看了眼那些码得一丝不苟的褐色玻璃瓶,他想说句关心的话,可终究没有开口。 向诗租的房子是一居室,进门后依次是浴室和厨房,往里走有个客厅,尽头用一扇门隔开,进去便是卧室。 他知道这是今年刚建好的公寓楼,装修和设施全部是最新的,于是房租也相应地不便宜。 跟在主人背后进了屋,对方身上隐约散发出一股薄荷的味道。包裹着冷感的辛辣气息缓缓滑过鼻腔,钻进脑门,因为闻起来有些冲,他暗自猜测应该不是香水。 经过厨房时,付晶晃了晃手中的购物袋,“我买了些吃的和酒,帮你塞冰箱里?” “好,谢谢。” 说是冰箱,他认为改叫饮料柜更合适,里面没有新鲜的食材,只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瓶子和易拉罐;灶台干净得像是从来没用过,架子上摆着的调料瓶几乎都是满的。 一看就知道平时没有好好吃饭。 进到客厅之后,他意外地发现屋子里的东西出奇地多:游戏主机、空气净化器、加湿器、饮水机、吸尘器配扫地机器人,电视机周围居然还摆着音响套组。 第16页 虽然看上去不算乱,但十分拥挤,那些昂贵的家电甚至把人待的空间给侵占了。 他想起向诗以前最受不了房间里乱七八糟,如今家中的物件却多得根本放不下。 客厅本身的面积并不小,收纳的位置也足够,可他依旧买了那么多,好像拼命往洞穴里囤积粮食的动物。 “怎么全是薄荷糖?” 茶几上的储物盒里垒着各种品牌的薄荷糖,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壳,在这个家里反倒生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幼稚。 “怕困。” “你把手伸出来。” 那双眼睛困惑地注视着自己,而此刻的他竟然有一丝害怕,怕被拒绝。 一只手却老老实实地递了过来。 满意地牵起嘴角,付晶用力掐了一下他大拇指根部靠上的位置。如同摁下玩具的机械开关,对方的脸不出所料地皱了起来。 “疼吗?” “疼得彻底醒了。” 那只手又兀自抽了回去——他低头观察起了隐隐作痛的部位。 “犯困就按合谷穴,打工的时候别人告诉我的。” “打工?” 啊,说漏嘴了。 故意移开视线,付晶随手倒了颗糖扔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答道:“嗯,上声乐课,要花钱。” 谁知薄荷糖太辣了,含着没多久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平静下来后的沉默横亘于两人之间。 “你很缺钱?” 向诗这句话问得缓慢,付晶回答的语速却飞快:“和之前的公司解约了,现在自己单干。当中有一年空白期,所以去打工了。” 语毕,生怕造成误会,他急忙解释道:“解约的就我一个人。” 第11章 第11章 这天,向诗下班到家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他用仅存的意志力把西装外套和领带脱下来挂好,随后一头倒进了沙发里,在洗澡吃饭睡觉的排列组合中不停纠结。 晚上六点多吃了个便利店的饭团,之后一直在紧赶慢赶地工作,现在早就饿过劲儿了,不吃也罢。应该先去洗澡,接着打扫屋子,等全部收拾完再抽空看会儿专业书。 正这么安排着,摆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看样子是电话。 他百般不耐烦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屏幕上显示有人正在发送语音通话的邀请。 被放大的头像是一张简笔画的手绘星星。 方才的烦躁登时烟消云散,他迅速坐起身,半信半疑地点开了接听按钮:“……喂?” “向诗,你在家?” “在。” “那个……我家里钥匙忘在公司了,现在大楼门关了进不去,能不能去你家待一晚上?” “行,你过来吧。地址记得吗?” “嗯,之前去过一次。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知道了,要是迷路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好。” 头顶上方仿佛炸开了一簇盛大的烟花。“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四处爆裂的火星以及急剧升腾的热度,哔哔剥剥全部砸在了他的脑壳上。 付晶要来找他了。 挂断电话,向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和沙利叶有关的一切事物统统藏起来。 他平时上班忙,没什么时间和心思去打理屋子,加上最近一口气购置了许多新物件,一下子就把家里的空间吃掉了大半,收拾起来不免局促。 也不知道被工作消磨殆尽的力气又从哪里重新冒了出来,他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开始麻利地整理房间。 十月初的天气不那么冷,站在门外的付晶套了件宽大的黑色针织衫,两侧是松垮的开叉设计,袖口和衣服下摆露出了偏长的白色内搭,又搭配一条同样是黑色的直筒阔腿裤。 领口下方则叠戴了一短一长两根银链,长的那根挂着一枚鲜红瞳仁的义眼吊坠,无机质的眼珠定定凝视着前方,在黑色上衣的映衬下张牙舞爪。 他并没有上次见面时那么神采奕奕,眉眼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白净的脸庞里透着一丝疲惫。 “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向诗吓了一跳,以为被人看穿了心思,旋即才反应过来这句话说的是自己。 “是吗?其实我也刚到家。”他心不在焉地应道。 每天下班后,大脑组织就像被摘除了一部分,空洞地敞着豁口。说起话来如同梦游,嘴巴自说自话地开合着,讲出口的内容却根本没经过考虑。 不是看上去,我就是很累。 客厅的沙发旁正好摆着书架,付晶趴在扶手的垫子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书脊,随口问了句:“怎么搬了家书还这么多,这些全是新买的?” “新买的,工作需要。”向诗在厨房里泡茶,话音间夹杂着橱柜门开开关关的声响。 “听我妈说你也不是做IT的,怎么全是专业书。” “本来是不做IT,来吴市就换了。” 书架附近先是传来哗啦哗啦的翻书声,接下来随伴着一声响亮的“啪”,向诗知道他准是读不下去了。 “那过来以后工作顺利吗?” “还好。” 说着,将泡完的三角茶包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向诗端着一杯绿茶一杯红茶进了客厅,将杯子递给付晶时,两人的手指不经意交叠到了一处,他摸到了对方由于长期练乐器而磨出来的茧。 第17页 弯腰在沙发上坐定,向诗捧起绿茶喝了一口,用杯子挡住脸上的表情:“你解约了为什么不回家。” “你不也去了其它地方上大学?” 他愣了片刻,刚反应过来想要追问,耳畔就响起了几不可闻的嘀咕声:“听我妈说的。” 此时的付晶怀里抱了个蓬松的大靠垫,下巴陷在柔软的织物里,略显凌乱的碎发藏起了双眼。 于是沉默再次降临,宛如蒙了层灰的玻璃,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思绪像是越积越厚的尘埃,将两个人生生隔开。 “对了,我买了棒冰。”付晶自顾自站起身,在冷冻柜里翻找一阵,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眼熟的咖啡色包装袋。 他挨着自己坐下,撕开袋子上的锯齿边缘,将两支装的管状棒冰掰开,推了其中一支过来。 “一起吃。” · 付晶说,促使他离开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当时的他已经彻底丧失了创作的欲望。 “毕竟签了公司,发什么歌必须按照上面的要求走。很有自信的demo交上去次次被砍,乱写的反而通过了。那会儿唱的东西要么是不擅长的,要么是不喜欢的。” “到后来,我快搞不清楚大家到底爱听什么了,也不明白创作这件事的意义。从自发地想写,逐渐变成不得不写,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要交新的demo,跟赶作业差不多。” “虽然作曲者一栏写着我的名字,虽然的确是花了时间和心血,但那时候就是觉得,这些歌跟我本人的意志毫无关系。” 他讲话的语气里听不出特别的起伏,手指却无意识地抓紧了靠垫套的布料。 向诗手里的那根棒冰吃完了,转瞬即逝的甜味在口腔内部冷却,空掉的塑料壳呈现出一个虚弱而扭曲的形状。 “你走了以后呢?原来的乐队解散了?” 付晶嗤笑了一声,那枚义眼吊坠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猩红的眼珠嘲讽似的盯着自己。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解散。换了个新主唱,改了名字然后重组了。”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一下子凑到近前,向诗甚至嗅到了他衣服上柔顺剂的味道。 “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付晶讥讽地勾起了半边唇角,“我在最近的演出上碰到他们了。” 说着便弯腰想从茶几上够手机,“名字起得有点做作,叫什么狗屁暗面。” 正在喝茶的向诗猛地呛了一大口,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付晶拿手机的动作停滞在半空,怔怔地愣了半晌,随后靠过来轻轻拍他的背,脸上颇为好笑的样子,“这名字虽然起得烂,你也用不着这么大反应。” 缓了好久才终于平静下来,但他仍旧不死心地企图挽回形象,冷着脸摆出副说教的架势:“你这样子说话当心被叔叔骂。” 语毕反倒一噎,心想怎么还在用学生时代的口气跟他讲话,于是讪讪闭了嘴,不再言语。 所幸身边的人并未在意,因为他的心思正在别处,“哦——叫月之暗面。” 边说边把搜索结果递过来给向诗看,画面上显示的是一张五人的宣传照,以及简短的文字介绍。 “当中这个人长得没你好看。” 谁知对方听了并未显露出喜色,认真地反驳道:“他唱得真的很好。” 向诗当然知道那个主唱有多会唱歌。然而作为在同一天之内连续看过两支乐队表演的观众,他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沙利叶作为乐队而言是具有不可替代性的,月之暗面却不是。 “我放首他们的歌吧,你听过就知道了。” 当扬声器开始振动,似曾相识的曲声唤醒了新鲜的记忆。这首歌他在演出上遇到过,而付晶放的并非录音室版,就是live现场收音的版本。 月之暗面不愧是大主唱乐队,live录制的效果堪比CD音质,可能过去的向诗会觉得这类评价是一种褒奖,但现在的他只想说:如果仅仅是跟CD唱得一模一样,那我花钱花时间去livehouse做什么。 一旁的付晶倒是听得十分专注,每当碰到些处理得惊艳的段落,便会低低发出几声赞叹。 “你不觉得听多了很无聊吗。”向诗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没有突出的记忆点,压根儿比不上你一根小指头。” 听到这句话,付晶偏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他,自耳廓处垂下的纤细银链,随着头部的轻微晃动而闪烁。 “难不成你还听过我的歌?”他说话时,语调里带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此时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自己。 向诗的表情僵了僵,然后极其不自然地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没听过,我就是想夸你怎么了。” 第12章 第12章 向诗生怕说多了露馅,赶紧催着付晶去洗澡了。 茶几上摆满了脱下来的首饰,而他则独自窝在沙发里,对着手机屏幕上的五人照片出神。 原来是染了黑发,难怪那天没认出来。 瞥了眼薄荷糖边上琳琅满目的饰物,向诗随手拿起一枚戒指,学着付晶的样子套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房间里开始多出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这令他陷入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自裂痕中生长而出的漫长时间不复存在,一切重新回到原点。 · 向诗从卧室里抱了床薄被子出来,堆在沙发上。 第18页 他房间里是最小型的双人床,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睡捉襟见肘。所以他决定自己睡客厅,把卧室的床让出来。 正在整理被褥时,脖子上搭了根毛巾的付晶趿拉着拖鞋出来了。 现在他身上穿的是向诗的睡衣。物品的共有似乎能建立起不可思议的联系,不仅仅是衣服,好像连穿着衣服的人也一并接上了向诗的神经——他突然微妙地感受到了一丝热气腾腾的燥动。 付晶边走边抬起一条胳膊,不停地嗅着手腕附近,宛如一只湿漉漉的幼犬。 “你的衣服和毛巾好好闻,用的哪种洗衣液?” 他刻意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回答的时候头也不抬,“随便买的,你去瞧一眼洗衣机上面那排架子就知道了。” 付晶“哦”了一声,踢踢踏踏地转出了客厅,经过身旁时,向诗能感受到他身上暖烘烘的热度,于是神经质地往旁边躲开半个身子,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些什么。 这时,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接连震了好几下,顺手捡起来,见屏幕上堆满了邵珂发来的微信语音,划开以后,每条都不负众望地蓄满了六十秒。 向诗一条也没听,直接语音通话拨过去,对面刚刚接起来,他就毫不客气地“喂”了一声。 邵珂不明所以:“怎么啦?” “什么事。” “哦……”辛辛苦苦说了半天,结果全部打水漂,“我们新人培训时同一个班,现在被分到吴市的人准备一起吃个饭,你来不来?” 向诗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打开了平板电脑上的日程表。 “时间地点人数。” “下下周的周五晚上,定在公司附近,加上你和我应该是六个人。” 不知何时,另一边的付晶已经回来了,他安静地坐在距离稍远的餐桌旁,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打电话。 向诗的心底腾地生出股急躁,只想快点将无关紧要的事应付过去。 “算我一个。” 邵珂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高兴,聊天的兴致也一同涌了上来,“那就加上你了啊。哎对了,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有事先挂了。”向诗眼疾手快地掐断了通话,将滔滔不绝的邵珂关在了屏幕对面,聊天框里立马弹出了大哭的表情,可他没心思搭理,十分干脆地按上了屏锁键。 刚洗完澡的付晶看上去困极了,正费力地支着眼皮,下巴一点一点的,和他以前上课的时候一模一样。 向诗没忍住,悄悄溜到椅子边上,伸手就去戳他后背心,昏昏欲睡的人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发丝上的水珠都被惊得落荒而逃。 “你幼不幼稚?”他猛地转过头来,作势就要去抓人,向诗根本没在怕的,扯了付晶脖子上的毛巾兜头盖在他脑袋上。 “快去吹头发,不然着凉了看你怎么唱歌。” 他人没动,毛巾底下却传来了一声浅笑:“大爷累了,你来帮我吹。” 听到这句话的向诗刚要发作,谁料手腕忽然被抓住了,身前的人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就往浴室走,同时,耳边响起了吐字清晰的话语:“麻烦你帮我吹一下头发。” · 他们带着吹风机回到了客厅,付晶坐在餐桌前,而向诗站在他身后,两个人被轰隆隆的噪声所围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说的单干,是开了个公司?” “想开,但是目前所有的事情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自己处理,实在没余力。” 据付晶所言,围绕乐队活动的日常工作虽然并不困难,可是相当繁琐。他们得跟各个livehouse以及CD店交涉,管理好演出日程表,设计周边并寻找生产厂家,甚至得自行开辟宣发的渠道。 之前签约的时候此类事务全部交由公司管理,所得收入五五开,到手的钱再除以人头数,和其他成员平分。 如今自行独立,每个人的负担的确是加重了,资源也大不如前,不过挣到多少就是多少,不用无故受人剥削。 “如果今后确定要靠这个挣钱,当然是尽快开公司比较好,而且账目从公司的流水走,可以合理避税。” 向诗边说边使着梳子和吹风机,付晶的头发比一般男生长不少,难怪懒得自己吹。因为漂过,发丝显得很脆弱,质地特别细软,像羽毛上的纤维。 “手续太麻烦了,还得请会计。” 其实按照他们目前的规模,建账根本不用了多少工作量。无非是联系机构和跑手续比较耗费精力,没人有时间去一门心思地做这件事而已。 他脑子里想得明白,嘴上却只字未提,仅仅是把一切计较暗自留在了心底。 · “你睡卧室,我睡客厅,床单被套帮你换过新的了,有什么需要的再跟我说。” 向诗手里捧着换洗衣物,站在浴室门口。而面前的人正在刷牙,他眨了眨眼睛,口齿不清地说道:“谢谢。” “早上我七点半起床,随便你待到什么时候,走之前把钥匙放到信箱里就行。” “好。” “明天想换衣服的话可以穿我的,卧室靠左边那个柜子里就是。” 对方听话地点点头。 他想了想,似乎没有其它需要交代的了,思绪反而被一道询问声给打断。 “你有没有纸和笔?” 第19页 “卧室的书桌上有,你随便拿吧。” 等到他洗完澡回到客厅,发现付晶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整个人直接睡在被子上面,手里依旧揽着那只大靠垫,半边脸贴着向诗的枕头,被压在脑袋下的灰色头发滑稽地拱了起来。 看着眼前之人毫无防备的样子,向诗没由来地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沙发旁。 茶几上摊着付晶的耳机和几张纸,纸面的上半部分赫然留着自己的笔迹,是之前查招聘信息的时候随手练的笔试题,写的全是数字和字母;下半部分则是新添的,同样写着数字和字母(*),可所代表的含义截然不同。 这是在写歌吧。 他听不见那些符号背后流淌着的旋律,而付晶自然也不明白他笔下的算式究竟在解决什么问题。两幅拼图的碎片莫名其妙地混在了一起,明明需要拼凑出属于各自的图案,此时却打散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向诗收回视线,尽量温柔地拍了拍他,“起来,去屋里睡。” “……” 手上加重了力气,这次是推着肩膀晃了一晃。 “付晶,起来。” “……” 他个子高,为了躺进这张小沙发只能委屈地蜷起双腿,将身体弯成虾米状,看上去睡得并不十分舒服。 向诗觉得他是太累了,不忍心把人吵醒,但又不想这么扔着客人不管,心安理得地回房间睡大床。于是守在沙发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自己的内心搅成一团乱麻,睡着的人反而一脸人畜无害。 时间早已过了零点。 今天的向诗还是得上班,还是得面对令人焦头烂额的工作,还是得全副武装地去对抗世界带给他的每一个不定点打击。 客厅里昏暗的暖色灯光笼罩住了两人,四周静得不可思议,唯独剩下了一急一缓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站在自己家里,他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 明知不会有人听见,他仍旧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我迟早有一天被你给气死。” 顺利抽走了被环在手里的靠垫,向诗如同下定决心似的缓慢呼出一口气。 希望付晶待会儿千万别醒。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注:数字和字母写的是和弦走向。 第13章 第13章 抄起膝弯以后向诗发现:人比他想象中来得要轻。 走进卧室时腾不出手,只能用脚去带门。他不禁联想起小时候,每次自己这么做,总是不免被家长教育,提醒他要好好走路。那些本能的行为被一次又一次地纠正,没想到如今却再次死灰复燃。 改不掉的习惯终究是改不掉。 他耐心地替付晶掖好被子,将散落在脸上的头发一一拨开,似乎是觉得痒,睡着的人居然皱起了鼻子,微弱的呼吸声又浅又平。 看着他的模样,向诗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眼角被困乏挤压得酸涩不堪,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正欲转身离去,谁想衣服的下摆突然被人扯住。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背后响起了含糊不清的梦呓:“……你别走。” 有那么一瞬间,向诗以为他醒了,或者是在装睡,于是僵硬地转过半个身子,发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并没怎么使劲。付晶的嘴还微微张着,可以隐约看见牙齿整齐的边缘,那道白色的壁垒之内仿佛堆积着千言万语,只是现在的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好,我不走。” 离床不远处摆着豆袋沙发,他维持着上半身不动的姿势,伸出腿将东西够了过来。任由对方这么松松垮垮地拽着,向诗小心翼翼地在豆袋上坐了下来。 床头灯的亮度被调至了最暗,而他早已困得濒临极限,灯光穿过眼睑,落下一块块失真的斑点。 · 付晶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是高中生,穿着制服的衬衣西裤,领带的下半截塞在胸前的口袋里,堆在小臂上的袖管依旧翻得乱七八糟。他站在一道熟悉的大门前,自恋地理了理头发,然后按响了门铃。 “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你去他房间里等吧。”——出现在面前的人是永远温柔的白阿姨,原来向诗不在家。 道过谢,付晶熟门熟路地闯进了别人的领地。他舒服地窝进了常坐的那只豆袋沙发,怀里抱着蓬松的大靠垫,四周摆满了书籍和奖状,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此刻的他被向诗的世界所包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等待,无所事事。 陷在令人懈怠的沙发里,付晶蓦然意识到眼前的事物开始一样接一样地消失。 他吓坏了,想跑出去一探究竟,然而根本就找不到门。 他急得要命,只能拍着墙壁嘶声力竭地大喊:“白阿姨!你在吗?向诗人呢?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回荡在耳边的声音千疮百孔,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喉结的位置。 变声期低黯嘶哑的嗓音如同一根生锈的锁链,串连的扣环一枚枚腐朽崩坏,最后彻底断裂成了满地的尸骸。 喉咙痒得厉害,不停拍打墙壁的右手也逐渐变得酸疼,房间里早已空无一物,他害怕关在此处的自己迟早会一同消失。 正在这时,向诗出现了。 虽然是背影,但他不会认错。付晶顿时松了口气,嘴边刚咧开个笑容,却发现跟前的人并不看他,只是兀自冲向了墙壁,好像他能一鼓作气穿过坚硬的水泥那般。 第20页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向诗的衣角,失声喊道:“你别走。” “别碰我。” 他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关节以诡异的角度荡回了身旁。而方才浮现的笑容则如同石膏,毫无生机地固定在脸上,忘记了拆除的方法。 · 付晶醒来的时候不到早上五点。 嗓子干得冒烟,他挣扎着想起来喝水,这才发现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有些异样。 床头留着一盏小夜灯,向诗就歪着躺倒在床边的豆袋沙发上。他的脸完全埋在手臂里,整个人以防御的姿态紧紧蜷缩成一团,明明睡着了,却丝毫看不出松弛的迹象。 付晶的脑子还是懵的,没搞明白目前的处境。小臂睡麻了,他木然地动了动指头,堵塞的知觉就像糊了一层胶水,神经与神经粘连在一起,空空如也的右手里依旧什么也有抓住。 没记错的话,昨晚的确是在沙发上趴了会儿,然后不小心睡着了,所以……? 他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从尴尬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结果越想心里越乱,干脆把被子整条扯起来,直接盖在头顶,独自坐在了与世隔绝的黑暗中心。 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么冷静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将被子从脑袋上揭了下来。 转过头,目光停留在那道随着呼吸而规律起伏的背脊上。即将消散的梦境在现实中重新聚拢了形状,还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将被子推到一边,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豆袋前。 · 这一晚,向诗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处于时梦时醒的状态。 他的意识有一半浸泡在水里,另一半则暴露在空气中,就这么不安定地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始终难以坠入深眠的海底。 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时是早上七点,他一醒过来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睡眼惺忪地扫了眼身上盖着的被子,花时间慢慢地消化着面前的一切,向诗茫然地打了个哈欠,重重倒回了枕头上:我不是应该睡沙发的吗? 甫一走出房门,耳边就传来清清爽爽的一声:“吵到你了?” 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他哑着嗓子回道:“没有,睡不着了。” 脚底虚浮地想往厕所去,路过厨房时发现付晶系了个围裙站在里头忙忙碌碌。 “……你在做早饭?” “嗯,你有时间就一起吃,没时间可以带走。” 他挑了挑眉,一下子来了精神,“那我在家吃。” 自从来到吴市以后,向诗几乎没有享受过悠闲的早餐时间。工作日要么不吃,要么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或者咖啡厅解决;休息日基本是睡过去的,他的周六日从来不存在“上午”这个概念。 在松市住的时候尚且可以得到父母的庇护,白茹又属于那种非常能干的妈妈,从小就把他的衣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后来去其它城市上大学,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培养出独立生活的能力。 这次,他一进客厅就闻到了浓郁的黄油香气。 付晶正在往桌子上摆餐具,“喝点什么?” “我自己来。”边说边打开了橱柜,“你呢?” “和你一样。” “好。” 他翻出一红一绿两个粗陶马克杯,又拆了两包挂耳,电热水壶的指示灯恰恰停留在保温档,向诗直接拎起来泡了咖啡。 摘掉围裙的付晶已经在餐桌前坐下了,他端了两杯咖啡过去,将红色的杯子放在了对面。 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看了两秒,对方终于一言难尽地抬起了脸:“你买东西的品味真是别具一格。” “因为我既喜欢绿色也喜欢红色。”向诗满不在乎地拉开椅子坐下,这才发现盘子里装的是淌着一层金灿灿酱汁的班尼迪克蛋。 “……你太厉害了吧。” “这个很简单的。” 顺着菠菜叶流下来的荷兰酱滞重地滴在了盘子里,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食物,嘴上却略带迟疑地问道:“我家有菠菜吗……?” “没有。”付晶一刀划开水波溏心蛋,澄黄的蛋液带着流动性,瞬间涌了出来。“我早上去散步,顺路去了趟超市。” 向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的一件拼接色连帽卫衣,衣服的部分是黑色,帽子则是深灰,加上他今天没打理过头发,乍一看和普通的大学生毫无区别。 “这件你穿着挺好看的,要不就这么穿回去吧,别还了。” 使刀叉的动作停住了,“你认真的?” “嗯,我好多衣服没机会穿,放着也是浪费。” 将下巴藏进卫衣领子里,付晶垂下视线轻声说了句:“谢谢。” 那一刻,坐在桌前啜着咖啡的向诗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给亲儿子买了件礼物的老父亲。 · “碗筷你放着,我下班回来洗。” 向诗正对着玄关附近的穿衣镜系领带,语毕没有得到回答,便诧异地转过头去找人,见付晶安静地靠在一旁的墙边,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怎么了?” “……啊,没有,在发呆。”回过神的同时他站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了向诗前襟那条墨绿色的窄领带上,“就是突然想到,梅山的制服也是这个颜色。” “你居然记得?” 第21页 “那当然,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偷偷穿过。” “……” 付晶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的。” 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话,向诗只好蹲下去穿鞋。等再次站起身时,付晶手里多出了个黑色的牛津布手提袋,看着确实是家里的东西,但他清楚地记得,自从买回来以后就一次也没有用过。 “午饭。” 说着就将拎手递了过来,向诗怔怔地接下,更加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便当盒和配套的手提袋是当初在白茹的叮嘱下买的,为了督促他在家做饭,而不是整天喊外卖或者出去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他毫无意外地辜负了家里的一片苦心,何止便当盒天天躺在柜子里睡觉,连灶台的火都没开过几次。 低头瞥了眼手中的袋子,意外地挺有分量,估计装的菜不少。 付晶抱着胳膊,悠闲地打量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做多的放冰箱了,你晚上回家还能再吃一顿。” 玄关没有开灯,向诗不自然地背过身去,脸上的表情一并掩藏在了阴影之下。 “这是我来吴市以后,第一次吃别人亲手做的饭菜。”他说话时没有回头,而是径自拧开了门把手。 今天的天气很好,空气里浸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倾泻而下的阳光覆盖住了向诗的睫毛,他狭了狭眼睛,感受着干燥的暖阳落到脸上的温度。 好久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早晨了。他想。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第14章 第14章 每月例行的员工面谈。 向诗西装笔挺地端坐在会议室里。他来得早,自觉地坐在了紧靠门边的下首位,又将过长的电脑接线一圈圈地仔细叠好,藏进了桌子的U型槽里。 公司的内部考评,通常会由直系上级和另一位与项目无关的第三方领导来共同进行。 后者类似于员工与项目之间的调和剂,一般不能和顶头上司直接反映的情况,譬如对工作内容不满或者有人际关系上的烦恼,全部可以跟他们沟通解决。 而现在坐在桌子对面的,正是负责向诗的那位第三方领导。 这是他调来吴市以后的第二次面谈。对方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他唇色很深,嘴角无情地向下耷拉着,整个人包裹在修身但并不合身的西服套装里,香槟金的纯色领带晃得人根本抬不起眼睛。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这一季,想要保持上次的评价有点困难啊。” 岂止是有点困难,几乎是不可能——他之前的评价是最顶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中年领导并不看他,边说话边毫不停歇地打着字,“听我说一句,去哪个项目不是成长的机会?你应该多关注现在的自己能做些什么,而不是把‘反正我要回战略’当作逃避的借口。” “我要是你,肯定很感谢公司,让我能接触不同领域的业务知识,等于边领钱边栽培我,多好的事。” “你就是眼光太狭隘,只能看到眼前的得失。在这个项目学到新的东西,最后的受益人还是你。我看你脑子挺聪明,为什么这点道理想不通?都进公司三年了,是时候该拿出点中坚的样子了。”话说得严厉,听着的人却是一言不发。 他掀起眼皮冷冷扫了向诗一眼,那道目光落在身上,如同青蛙的舌头舔舐过被捕食的昆虫。 “明年的年度目标写了什么记得吗?” “升职到高级咨询师。” “能按照计划达成吗?” 不能。 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眸中总算恢复了些许神采,向诗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能。” 敲击键盘的声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他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的魔咒。 “别让我失望。” · 通常情况下,应届毕业生从入职到成为高级咨询师需要五年的时间。 向诗原本的计划是在第四年完成升职,所以才会在明年的年度目标里写上这么一句。 当然,他定目标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人太过得意忘形,是会乐极生悲的。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列火车,行驶在早已铺就好的铁路上,按照着既定的方向日以继夜地前行;直到有一天,铁路突然载着他驶上了另一条轨道。他依然和往常一样高速疾驰着,甚至看起来和其它的火车并没有不同——除了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如今,那行信誓旦旦写下的字句再度回到了面前。它张开聒噪的嘴,发出了尖利无比的嘲笑声,又从嘴巴底下生出两条骇人的腿,喋喋不休地追逐着向诗,教他无路可逃。 在茶水间遇到邵珂时,全副心思仍被困在狭窄的会议室里。然而眼前之人并不知他内心所想,恰恰一脚踩到地雷上。 “你去面谈了?怎么样?” 邵珂正背对着他在接热水,没等到回答也浑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道:“我昨天谈了,说按照现在的步调应该能在第五年升职,谢天谢地。” 他生了张娃娃脸,即使已经工作了三年,穿着西装依然像是正在求职的学生,而刚才那副说话的语气,简直和“太好了,我居然不用留级”没什么两样。 “我也想快点升职涨工资。” 第22页 向诗边说边走到自动售货机前,没看货架就直接拍了一个按钮,取货槽里应声掉出一罐提神饮料。 气体冲破金属封口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于是,当邵珂再度转过身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平常的那个向诗。 “对了,我今天不跟你一起吃午饭了。” “阎辰?” “不是,我自己带了。” 邵珂的嘴仿佛被刚接的热水给烫到了,“啊啊啊?”——潜台词不用说都知道,他从来没见过向诗带便当。 过了会儿,似乎是想通了些什么,他笑容诡异地凑了过来,“我昨天就想问了。”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以后用手遮住嘴巴极其小声地问道:“昨天你女朋友在家?” 听到这句话的人无情地拍掉了那只欲盖弥彰的手,“我发小。” “你俩还是发小?”他一下子来了劲,挤眉弄眼地上下打量着向诗,“怎么追到手的?” “滚。”他踹了邵珂一脚,沉着脸回答:“男的。” 对方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似是觉得无甚趣味:“午饭是他做的?” 何止是午饭,早晚饭全包了。 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向诗模糊地“嗯”了一声。 得到那声细如蚊蚋的肯定后,邵珂的目光里不禁流露出了艳羡之情,“你发小可以啊,他是做什么的?”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眼角下方鲜红的玫瑰花瓣,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以及散落于肩头的烟灰色长发。 “唱歌的。” “独立音乐人?” “搞地下乐队的。” 邵珂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嘴巴又快合不上了,“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朋友。” “这种朋友?” “我们周围的人不都差不多嘛,连毕业的学校也就这么几所。尤其是那种从吴市的私立附小一路读到大学的,进了公司居然还能碰到小初高的同学。等于给自己画了个圈子,从来就没出去过。” 一如邵珂所言,向诗的小学和初中跟付晶念的就是同一所私立一贯制学校,身边的同学来来去去几乎全认识。只不过后来付晶继续直升,向诗则考去了另一所升学率更高的学校而已。 “他本来是应该和我们差不多的。”当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时,向诗的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但是我觉得现在的他更好。” “我小时候还想当漫画家呢,差点没被我爸给打死。” 顺着语境略作想象,比起追求严谨的逻辑和数字,邵珂跳脱的性格确实更适合从事创意类产业。 “那你找了这份工作,家里是不是很满意。” “他们满意,我可不满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面前的人开始大吐苦水:“反正我早就看明白了,在这个行业里我肯定是做不到顶尖的,因为缺乏热情和野心。混口饭吃就是最大的目标,一个乞丐也不指望能从讨饭里获得多大的成就感了。” 听到这些话的向诗颇有些意外,看着眼前的邵珂:和自己一样穿着定制的西装,戴着机械表,脖子上是员工卡,卡套里可能同时塞着写有头衔的名片以及客户公司的门禁卡——他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其实并无差别,又好像他是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人。 手中的玻璃瓶已经喝空了,人工合成的劣质甜味不断发酵,逐渐蔓延出粘滞而死板的苦,生生裹住了向诗的舌头,令人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挺羡慕你发小的。他最近有演出吗?带我一块儿去看好不好?” 下一刻,向诗的诧异与邵珂的期待在半空中撞了个火星四射,他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直截了当地扔下两个字:“不要。” ·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向诗习惯性地点开了群聊“沙利叶的爸爸们”,大家正在讨论下一场live结束后,组织聚餐的事。 之前他去看的那场演出属于拼盘性质,有些人会碍于乐队阵容不合心意选择不去;而这次的live是沙利叶的专场,预计群里住在吴市的人大部分都会去看。 他打开投票页面,点击了“参加聚餐”。 这时手机再次振了振,显示屏的顶端弹出了新的消息横幅。 本以为又是“沙利叶的爸爸们”,谁想他定睛一看,发消息的人居然是“向诗的妈妈”。 妈妈 [这是晶晶做的吗?看起来好好吃(哇)] 向 [是他做的,超级好吃。] 妈妈 [不要只发吃的,发张你们俩的照片给妈妈看看(愉快)] 他刚想回复“没照片”,画面上就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妈妈 [好久没见到晶晶了(快哭了)] 端着手机,向诗把输入框里的三个字删掉,改发了另外一句话。 向 [下次我带他回去。] 右手提着空荡荡的便当盒,看着聊天记录里的那张图,他忽然觉得肚子饿了。 玄关处的感应灯亮起来时,家里静悄悄的。屋子深处的摆设被淹没在黑暗之中,好似在向诗进门的一刹那,立即板起了冷酷的面孔。 明明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风景,此时倒映在眼中,却显得死气沉沉。 把包直接扔在了墙角,经过厨房时,他发现早上用过的餐具厨具,都已经洗完晾在了沥水架上。 第23页 向诗先是进房间把衣服换了,回到客厅以后莫名有些不自在,来来回回进出好几次,始终觉得缺点什么,最后只好相当久违地打开电视机,不去管在放什么节目,总之开大音量,让热闹的声音充斥在周围。 看了眼冰箱,里面装得很满。除了本来就有的酒和饮料,还多了几样做饭用剩下的食材。向诗瞪着那捧绿油油的菜叶,就好像瞪着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 中午吃过的几道菜被装在了保鲜盒里,他依次端出来,送进微波炉;在等待加热的间隙,百无聊赖地倚在墙边,被动接收着电视里毫无内容性可言的信息输出,花花绿绿的荧屏光映射在脸上,给他戴上一张表情怪异的面具。 说起来,付晶读书的时候并不会做饭,毋宁说,以前的他总是需要被人照顾的那一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烦心事,可他似乎从来就不会受其所累,只是单纯地负责演绎自己而已。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微弱的震动。向诗如梦初醒,电视机吵闹的声响这才重新回到了耳边。 是微博特别关注的实时通知。 沙利叶乐队 新歌。——J 底下的配图有两张。第一张拍的是铺着许多条音轨的电脑屏幕。第二张则是露了半个脑袋的自拍,从帽子的颜色和设计可以判断出,他穿的正是向诗的卫衣。 脸的位置被一张纸挡住了。他将图片放大,虽然非常模糊,但依旧不难发现,这就是昨天付晶在家里写曲子时用过的那张草稿纸。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上下排列在一起,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兜兜转转地出现在了沙利叶的账号内容里。 向诗先是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然后开始打字。微波炉的结束提示音响了,他按下发送键,将手机塞回口袋中。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衣服真好看!(打call)] 第15章 第15章 和阎辰并排在店里坐下时,身旁的人依然在用公司手机回复着邮件。 今天不用见客户,所以两人都没系领带。阎辰衬衫上的第一粒扣子没扣,领口随意地敞开着,连日加班的劳累似乎让他怠慢了对外表的打理,向诗瞥见了他泛青的胡茬以及乱蓬蓬的头发,无意识咬住的下唇因为干燥而翘起了死皮。 鉴于最近很忙,他们没有去上次那家吃星鳗盖饭的店,而是选择了翻台速度比较快的乌冬面馆。 被轮到的是略显局促的吧台座位,由于是敞开式设计,可以隐约感受到从厨房冒出的阵阵热气。 向诗觉得有些闷,下意识地想将领带扯松,没想到手指探到前襟摸了空,只好顺势提起领口透了透气。 阎辰的视线仍旧钉在手机上,他的眼周显露着疲态,目光中却迸射出炽热的亢奋。向诗自顾自喝了一口摆在桌上的冰水,萦绕在头部的困意丝毫没有被浇灭。 这次是他主动约的对方,并且向诗很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邀请,阎辰今天可能压根儿就不打算吃午饭。 “不好意思,有个邮件必须马上回。”手机终于被放下了。 评价的事不方便直接聊,他准备旁敲侧击地探探口风,刚吸了一口气准备说话,谁料出其不意地被打断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前两天面谈过了?” 听到这句话,向诗的表情如同吃进一口苍蝇,心想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对,谈过了。” “你另一个评价者是谁来着?” 向诗说出了那位中年领导的名字,阎辰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哦,金蛤ll蟆。我不太喜欢他。” “金蛤ll蟆?” “对啊。”他见怪不怪地应道,边伸手抽了张纸巾擦桌子,“他老是戴一根闪瞎人眼的金领带,而且长得很像蛤ll蟆你不觉得吗?我刚进公司那会儿,同期之间都这么喊他。” 虽然形容得贴切,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地避免使用这个称呼:“你说不喜欢他是为什么?” “因为他很好为人师,说好听点是关心新人的培养,说难听点就是自大又烦人,我看比起干活他更擅长说教。”说着,将那张擦过桌子的纸巾叠成了整整齐齐的四边形,压在了放调味料的托盘下面。 “所以,”阎辰侧过半边脸来饶有兴味地问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并不回避那道目光,向诗三言两句地将面谈时的对话捡重点一一说了。他的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谈论一件跟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我讲的这些全是事实的转述,没有掺杂个人评判。” 而对方的感想非常简单:“多大点事非要这么上纲上线,明摆着是在给你洗脑,不用理会。” 向诗回想起刚进公司的时候,经常会有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前辈教育他们要主动争取,要勇于尝试。 可如今的他开始逐渐明白,这些话背后的含义是:公司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会也得会。 为了尽量压缩从“不会”到“会”的过程,所有超负荷运转所带来的压力,势必得由当事人尽数吞下。 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好像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粗暴地将外界施加的要求和本人的意愿画上等号,不是被头顶的力量所驱使,就是被周围的人所左右。 即使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跟着权威和大多数人走肯定是正确的——反正用不着自己思考。 第24页 此时,两人点的咖喱牛肉乌冬被端了上来,向诗问店家要了两枚一次性的纸围兜,戴在衬衫外面,防止吃饭时被溅到。 “说实话,我觉得目前的状况短时间内不会有变化了。你准备怎么办?” “在考虑对策之前,我首先会分析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在于我,公司,还是整个行业。”他用筷子翻搅着碗里胖乎乎的面条,并没有着急吃,而是等待着蕴藏其中的热气慢慢散去。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工作,重心放在如何解决别人的问题,回应别人的要求上。我其实更想以自己的名义进行产出。” 阎辰挑眉看了他一眼,“按照你的想法应该去制造业才对。准备换工作?” “先不换,公司不是开始鼓励做副业了吗?我想试试看。” “哪方面的?” 向诗端着筷子和龟甲勺,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我有朋友想创业,缺个做统筹管理的人。” · 跟随着手机导航来到大楼门前时,若不是楼层指示牌里明确写着“B2F 电光石火”,向诗怎么都不会相信,这栋盘踞在闹市区车站附近的建筑物里,居然会藏着一间livehouse。 好学生也有不想学习的时候,他今天突然逆反心理作祟,一到六点就编了个理由走了。当然,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得把落下的工作均摊到其它日子上——但是向诗丝毫不在乎。 这天还不是周五,走出公司大楼时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久违的准点下班让人体会到了畅快淋漓的自由,连走路的步伐都比平时轻盈不少,甚至错觉周身带起了微弱的风。 吴市的地下音乐市场很发达,livehouse和唱片店的数量在国内首屈一指,只要拥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天天泡在这些地方看演出也并非不可能,因为总有不计其数的乐队在轮番登台。 向诗试着搜索了公司附近的livehouse,居然真的找到一家。确认过网站上的时间表,今天开场比较早,一共有六支乐队。 其实稍加思索就会明白,这场的阵容肯定不如上次的蜃气楼:同台的乐队数量多,而工作日的场地租赁费用又比节假日来得便宜。可想而知,他们尚未拥有主动选择演出机会的底气。 由于早已过了开场时间,向诗直接在门口买了当日票中途进场,想着能看多少是多少,厌烦了便打道回府。 进到地下后,工作人员怪异地打量着他西装革履的打扮,照例询问道:“来看谁的?”,他挑着票面上的字眼随便胡说一个,领了酒水券就匆匆推开了门。 电光石火的面积约莫是蜃气楼的一半,不分前后区,仅在最靠后的位置做了一级增高台阶,场内非常巧妙地采用了横向狭长的设计,即使并不宽敞,却依旧能将舞台上的景象观察得十分清楚。 不出向诗所料,工作日看演出的人本来就少,此时台下的观众稀稀拉拉,反应也不甚热烈,尽管站在台上的几位非常卖力地表演了,可仍旧掩饰不了令人尴尬的温度差——或许这才是地下乐队演出的常态。 为了不妨碍到别人,他自觉钻进了最后一排,架高过的台阶上零散坐着几个女生,看样子是对眼前的乐队兴趣寥寥,于是百无聊赖地进入了待机状态。 经过其中一人时他心里一动,索性当场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对方觉察到动静后,诧异地抬眼与向诗对视片刻,接着主动冲他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场内的音乐声震耳欲聋,两人默契地并不言语;虽然坐下以后视线矮了半截,但仍旧能从人群的间隙之中觑见舞台上的情状。 他能听得出来,这个主唱的气息不是很稳定,某些地方的高音被吃了进去,整段副歌唱得奄奄一息,如同一只半透明的幽灵,存在感稀薄地飘荡在空中。 确实……挺无聊的。 待到乐队退场,灯光重新亮起,向诗把西装外套脱了,仔细叠好盖在了曲起的膝盖上。 身边的人见他一本正经地叠衣服,不禁颇感好笑,“你这是刚下班?” “嗯,我从公司走过来的。” “今天来看谁?” “没谁,就是随便看看,你呢?” 桃果从口袋里掏出门票,手指点着递到他面前,“喏,这两支,你知道吗?” 向诗摇了摇头,“什么样的乐队?” “现在告诉你就没意思了。”她把门票重新收好,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睛,“等他们出来了,我带你到前面去。” “妙妙没跟你一起来?” “她只看J,对别的一概没兴趣,我什么都看。” 桃果说,她最喜欢的乐队并非沙利叶。 真正放在第一位的白月光已经相当有名了,根本不会回到这种逼仄的小场地演出。而比起几千几万人的场子,她更偏爱小型livehouse所独有的临场感和生命力,所以才会在见不到白月光的空闲期,同时看看其他乐队。 “对了,我看了上次在蜃气楼门口发的《黑桃新闻》,因为封面是沙利叶,我又特地跑回去多拿了一本。”向诗这么说的时候,明显感到桃果的目光开始变得不一样。 演出结束以后livehouse门口通常会有许多发传单的人,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是籍籍无名的乐手,为自己的乐队做宣传;另一种则是场地方的工作人员,为livehouse接下来的演出做宣传。 第25页 《黑桃新闻》虽然不是传单,但姑且属于后者。向诗那天也有拿到另外一本同类型的免费杂志,内容以各种乐队的采访和介绍为主,无论是装帧设计还是刊物本身的构思,都是出乎意料的高质量。 “我在封底的编辑后记里看到你了。” 第16章 第16章 桃果念的是美院,平时也喜欢拍照,据她本人所言,是为了“想方设法地接近白月光”才开始兼职做《黑桃新闻》,主要负责的工作是封面和排版设计。 这些杂志背后都是流量比较大的音乐资讯平台,虽然东西是免费的,但刊载的内容可谓货真价值。 “那你接触到白月光了吗?” “没有。”她显得不太高兴,伸出手指不耐烦地推了推眼镜的中梁,“我刚进去没多久他们就停止活动了,已经消失一年多了。” “停止活动?” “嗯,对外公布的理由是吉他手得了腱鞘炎在养病,还有传闻说是瓶颈期写不出歌的,真实情况没人知道。” 她两只手乖巧地抱着膝盖,肩上依旧披着上次那条白底黑纹的大号毛巾。别人是看哪支乐队就带哪支乐队的周边,然而桃果不是,无论看谁的演出,陪伴她的毛巾永远只有那一条。 向诗又问她有没有接触过沙利叶。 “有,上次采访的时候我在。不过那天有专门的摄影老师,我是自己硬跟过去打杂的,所以没怎么说上话。” 故意不去看身边的女生,向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他们私下里是什么样子的?” 桃果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你喜欢J对吧?他除了外表没一个地方像搞乐队的,待人接物特别谦虚,说话也很有礼貌,感觉挺有教养的。” 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使劲儿拍了拍向诗的胳膊,“你跟J说过话吗?” 桃果看着柔柔弱弱,手劲却意外地大,这一掌拍得他后槽牙都仿佛跟着颤了颤。 向诗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 “沙利叶不是快要发新专辑了吗?你去唱片店订张CD,签售会上可以跟他讲话的。” “妙妙说私下里接触过J的人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我非常同意,反正和台上判若两人。” 从第三者嘴里听到夸奖付晶的话时,向诗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堪比在家长会上被老师当众表扬的父母代表。 为了避免得意忘形,他连忙收敛了神色,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那其他三个人呢?” 桃果是贝斯手Ten的粉丝,用来描述他的关键词特别多,可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她说出口的竟然全是负面形容:诸如脾气大,没耐心,容易炸毛,一张嘴毁了整张脸等等。 鼓手的奥斯卡和Ten是同学,性格却截然相反。虽然说话毒舌,但他算是四人里最脚踏实地的那一个。 吉他手加京应该是第一次组乐队,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出现时总是遮着半张脸,被人采访也不爱说话,不仅来历不明,还很是神秘。 “上期《黑桃新闻》的沙利叶封面就是我做的。”介绍完毕,桃果没忘了自我宣传一番。 “那你接不接私活?” “当然了,有设计方面的需求尽管来找我。”说着,递过来一张细长的名片,名字左侧的空白区域印了个自画像的妹妹头,齐刘海,戴着正圆框眼镜。而背面则是蓝紫色的不规则波点图案。 向诗双手接下,认真地塞进了名片夹里,正要将自己的那张递过去,不想被对方制止了。 “不用了。”桃果的视线掠过了他名片上的公司logo,调皮地嘻嘻一笑,“我可请不起你。” 这天看完演出回到家是晚上十点多,向诗手上捧着个快递箱子,是他在网上买的大量CD。唱片有的来自沙利叶,有的来自Moonquake,其中同样不乏从“沙利叶的爸爸”那里得知的各种潜力乐队——他将其称之为市场调研。 慎重地拆开包裹住CD外壳的塑料薄膜,仿佛撕开一片蝉翼。歌词本散发出一股寡淡的颜料味,令人联想起斑驳脱落的墙皮。 按照乐队和专辑的区分,向诗把所有唱片一口气灌进了HiFi前端。然后戴上耳机,打开电脑,边听付晶唱歌,边娴熟地敲击起了键盘,屏幕的第一行随即出现了几个大字:注册公司ToDoList。 · “喂?你好,我想预约CD。” “沙利叶的『TODAY』。” “好,我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向诗在手机的日程表上创建了一条新项目:去CD店。 通常情况下,当乐队发行新的单曲或专辑时,会在全国各地的唱片店举办签售会,同时展开巡演。沙利叶的据点在吴市,所以在这里安排的行程也最多。 为了扩大销量,每家唱片店的活动内容和提供的赠品都不尽相同,有的是现场给CD签名,有的可以和乐队成员合影。而如果在网上预约,就只能拿到赠品的海报或者明信片;想要参加活动,必须在指定的期间亲自去店铺预约才行。 沙利叶这次新发行的专辑叫做『TODAY』,曲目表的设置非常有意思,以「早安」开始,以「晚安」结束,主体则以一系列曲名描述了一天之中时间的流逝。 ALBUM『TODAY』 TrackList ①早安 ②用尽整日晴天 ③送你一颗太阳 第26页 ④海是一次遗忘 ⑤以黄昏蒙面 ⑥关于你的这个梦 ⑦晚安 专辑封面是拼在一起的半个太阳和半个月亮,灰蒙蒙的绀色与被惯坏的粉紫,色彩的边缘正在进行一场缓慢的融化。球体中央的衔接处涂抹着璀璨夺目的金黄,仿佛即将断裂的熔芯。宇宙深蓝色的皮肤被烫破了一个明亮的窟窿,露出了隐藏其下玫红色的血管。 网上有全曲试听,虽然只能觑见整体的一小部分,可依旧不能浇灭向诗对于这张专辑的强烈好奇。 『TODAY』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古怪”。从第一首歌到最后一首,乐曲所呈现出的面貌也许千奇百怪,然而飘荡其中的氛围感却是高度统一的:天真烂漫中带着一丝吊诡的不和谐,上一秒还款款情深,下一秒便颠倒错乱,时而痴情,时而疯癫,像个喜怒无常又心思细密的幻想家。 旋律的表现方式显得颠三倒四,随心所欲。与其说是精心构思的作品,不如说是日记本上胡乱的涂鸦。但是那种浑然天成的“不正常”居然具有一种致命的魔力,因为和平常听惯的歌曲构成截然不同,往往听了开头却猜不透接下去的展开,充满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歌词也颇为莫名其妙,会故意使用一些稚拙的表现手法,配合上罕见的音效,比如粗重的鼻子吸气声。他听着那道声音,想象出付晶边唱歌边流鼻血,接着随手抹在袖子上的模样。 如同一个淘气爱捣乱的小朋友,你无从得知他或她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思考什么,偏偏又觉得这样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很是可爱。 沙利叶惯有的创作手法,是用一张专辑来阐释一套完整的世界观。曲子或是在讲述一个惹人遐想的虚构故事,或是在渲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绪——是音乐,同样是精工细作的梦境。 而轮到这张专辑,操纵手偶的人似乎是累了、厌烦了、玩够了,于是扔掉掩饰自己的毛绒娃娃,用原本的嗓音朗声宣告道:不管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反正我就是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聒噪地说,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去说——喋喋不休。 不知为什么,向诗有种直觉,他模糊地认为,这不像是现在的付晶会写出来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注:曲目表、封面和音乐的描述全是杜撰的。 第17章 第17章 站在会议室的白板前,付晶用油性笔一下下敲击着手心,“我想选「早安」和「关于你的这个梦」,刚好一首快的,一首慢的。” “「早安」放在第一首,「关于你的这个梦」放在中场休息回来之后,可以和上半场做个切割,不然一下子静下来唱慢歌会很突兀。”他边说,边在(1)和(13)的位置上分别填入了对应的曲名。 为了配合新专辑的发售,一般会提前在live上披露部分新歌,而现在就是在商量下一场演出的曲目表。 今天节奏组的两个人要去场地方做交涉,于是付晶和加京决定先把内容初步确定下来,等四人聚齐以后再当面进行调整。 “我没意见。第一首唱「早安」挺应景的,等于在开头先跟观众打个招呼。” 付晶抱着手臂重新打量一遍白板,然后拿出手机拍了照,“那就先这样。” 加京的长刘海被全部撩了上去,用皮筋扎成个冲天辫,只要他一动,辫子就跟着摇头晃脑,仿佛在一同发表着自己的见解那般,“其实我超级喜欢「关于你的这个梦」。可能因为是你唱的,所以有反差,要是换个平时一直唱抒情歌的人,就达不到这种对比的效果。” “是吗?”听到评价的人似乎颇感意外,“我本来还很担心大家会不喜欢,毕竟这首歌不太像我。” 加京连忙摇头否定,连带着头顶那根蓝紫色的小辫子也跳起了舞,“这次的专辑整体听起来不是很情绪化吗?就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蹲在便利店门口,边晒太阳边对着墙角的流浪猫胡言乱语。唯独这首歌的语气是正常的,感觉是终于闹够了,没劲了,于是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裤子,回归到千篇一律的日常里。”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流浪汉。” “我这是在夸你!”他难得将整张脸完整地露出来,五官却因为方才的话而不满地皱在了一块儿,“之前的几首歌,一路听下来都在与正常世界背道而驰。结果这里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就很容易让人听到心里进去。” “谢谢夸奖。”付晶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说起来,上次的问卷里不是有人写想听轻松的曲子吗?正好借这次来试试大家的反应。” 最重要的问题讨论完毕,两人分头擦白板,收拾会议室。 “接下来的巡演有一场在你家,有没有喊以前的朋友?” 付晶的回答异常短促:“没有。” 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加京咧开嘴的同时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虎牙,“你这是在害羞?” 被捉弄的人丝毫不为所动,“松市的那个livehouse很小,站在台上观众席看得一清二楚,有熟人在我肯定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停下手上的动作,加京煞有其事地开始了自己的说教,“先别管尴不尴尬。假设我是你朋友,事后知道你没叫我,肯定特别伤心,会以为你是故意不想让我看。” 第27页 付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 “……这是两码事。” · 这天,群聊“沙利叶的爸爸们”格外热闹。大家纷纷就今天live上可能会出现的曲子表发着各自的想法,并对即将到来的集体奔现而激动万分。 这段时间,向诗把沙利叶的CD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网上能找到的物料也陆陆续续看了不少。 若是有空,他还会随便买张票,跟着桃果去看各式各样的演出。如果说一支乐队相当于一个人,那么每个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性格。虽不存在优劣,但必定会产生偏好。 有时他甚至觉得,你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看待音乐,就会遇见怎样的乐队。若是单纯为了寻欢作乐,那么眼睛里能看到的只有浮于表面的东西。表演者与听众的相互吸引,其实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就像向诗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不喜欢随波逐流的,同样不喜欢缺乏个性的。于是比起Moonquake和月之暗面,他更偏爱沙利叶。又比如妙妙,她认为J身上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质,无论是外貌、嗓音、才华——只要让J之所以成为J的那个核心不变,她就会一直痴迷下去。 这次向诗是自己买的票,运气相当好地抽中了张三十几号的。可惜他并不想站在付晶眼皮子底下,便在粉丝群里求助,说想换张靠后的票子。 接着,在一连串的震惊表情包和“太太快看我”之中,向诗黑着脸给第一个回复的人发了私信。 演出的场地依旧在蜃气楼,由于约定好要交换门票,他提前赶到了用来排队的开放式公园。宽敞的空地附近已经稀稀落落地聚集起了小部分人群,他们无一例外地穿着沙利叶的乐队T恤。 向诗一眼就发现了妙妙和桃果,与两人在一起的还有好几张陌生面孔,他快步上前,准备打招呼。 恰巧妙妙同样看到了他,踮起脚尖高兴地冲这边挥了挥手,这个举动引得那群人集体转过头对向诗行注目礼,让他颇有些不好意思。 正犯愁该如何介绍自己,桃果倒是毫无顾忌地将他的ID报了出来:“这是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众人此刻方才恍然大悟,视线重新回到向诗身上时不免感到心虚,先前一个劲儿地“太太”长“太太”短,现在终于见到“太太”本人,竟是讷讷地说不出话,恨不得把嘴巴给缝起来。 为了缓解尴尬,他主动说道:“我才进群没多久,请多多关照。” 结果不知哪个大胆的姑娘藏在人群里,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了句“小哥哥好帅”,惹得他好不狼狈,只能边满口谢谢,边求助似的看向妙妙和桃果,“和我换票的那个人在吗?” “在的。”桃果连忙帮着两人引见,好歹把他从窘境中解救了出去。 今天向诗也穿上了沙利叶的T恤,并在外面披了件开襟的连帽黑色外套,由于是落肩设计,整个袖型从肩线以下向外扩开。他不常穿这种宽松的衣服,走路的时候甚至错觉身体的分量都变轻了。 顺利进场以后,照例站在了控制台前方的最后一排。 因为处于全场最末,能够一目了然地把握住每个人的位置,妙妙果不其然在第一排正中,而往她左边数过去的第四个人是桃果。一般大家会按照喜欢的成员来调整自己的站位,与上次如出一辙的是,占据场地中路的人依然是最多的。 登台方式与之前并无不同。四人出场以后,向诗立刻注意到主唱这次非但没有接发,而且把头发给剪短了。隐约泛出透明紫调的额发被拨成了三七分,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眉骨和鬓角,显得年纪很小的样子。 开场的第一首曲子是新歌,副歌的旋律在网上的试听里被截取公开过。 其实听得多了,向诗总觉得沙利叶的作品里会刻意放进一些不和谐与晦涩的部分,初听时往往会感到困惑,可是耐心地反复咀嚼几遍之后,便会听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比如这支曲子的伴奏,乍一听是由吉他占据主导,然而吉他的音色不过是浮于表面,真正的旋律线是用变化多端的贝斯律动支撑起来的。 被吉他裹挟住的滚滚音流之中,偶尔滑出几道惊鸿一瞥的高音加花——当你的耳朵恰好捕捉到这种精细的设计时,那种惊艳到无以复加的共鸣是令人难以忘却的。 这些创作者的巧妙心思被不着痕迹地隐藏了起来,你必须依靠自己的听觉去探索,而不是等待他们主动提醒你说“这里特别好听!”——消化音乐的过程于他而言,已经逐渐转化为了一种私有的乐趣。 当live进行到过半时,四人短暂离场休息。待他们再次回到聚光灯下,向诗忽然觉察到台上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背着电吉他的加京面前,多了一副托举着木吉他的支架,高度正好调节到了可以站立演奏的位置。而此时的他上前一步,恰恰将双手放在了木吉他上。 下一刻,前奏响起。 这首歌同样来自新专辑。 歌词无法被完整地捕捉到,不过他听得出这是一首关于失恋的曲子,并且是从女性视角写的词。 曲调是极其不符合沙利叶气质的单纯明快,主唱用风轻云淡的口吻,轻快地吟唱着那些伤怀离别,千愁万绪。伴奏并不复杂,吉他的分解和弦听起来寡味而单薄,编织出的走向却无比细腻。 第28页 人声是画笔,配器是颜料,笔尖饱蘸了湿润的色彩,在空白的纸面上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幻梦。 站在落地式话筒前的人微微仰起头,朦胧的双眸半阖着,与其说是在唱歌,不如说是在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他唱得温柔而毫无防备,淡漠而柔肠百转,明明是一首讲述失恋的抒情曲,听上去反而丝毫不带哀愁的阴霾。 即使内心下起了倾盆大雨。 那道灯光下的剪影,那些一闪而过的落寞,浮光掠影的悲绪,一幕又一幕,仿佛褪了色的底片,将转瞬即逝的斑斓尽数封存在了黑白的过往里。 结束前的最后一遍副歌,在沉寂的过渡段后非常自然地升高了半个调,将整首歌曲的情绪推向了最极致。垫音的和声与现场连绵不绝的高音在同一个瞬间里齐齐释放出来,激烈地相互碰撞着,随后如破碎的浪花般消散而去。 一曲终了,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向诗发现站在他斜前方的女孩子怔怔地流着眼泪,她任凭泪水肆意地淌在脸颊上,既不撕心裂肺,也不痛苦难过,只是安静地仰望着台上那道遥不可及的身影,安静地品尝着那份无人知晓的苦涩。 一根极其纤细的丝线,勒进了他脆弱的心脏。 第18章 第18章 之后的舞台回归到了沙利叶一贯的暴戾风格,但是那首不知名慢歌所带来的震撼,却始终萦绕在向诗的心头,迟迟无法散去。 这段时间里,由于经常循环沙利叶的专辑,对于每位成员的作曲风格,向诗都留下了大致的印象。譬如加京写的曲子会很注重整体氛围的营造;Ten喜欢把配器堆叠得华丽无比,细节的呈现十分丰满;奥斯卡的歌速度通常会偏快,节奏型也相对复杂;而J则非常注重旋律本身的可听性。 他觉得刚才的那首歌,十有八九是出自主唱之手。而更令人在意的是,他究竟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出了这支曲子。 相比沙利叶以往的作品,这首慢歌的存在无疑是个异类。尽管它传递情绪的方式直白而简单,可是这种不加雕饰的单纯又显得格外动人。 不知道是对于音乐本身的共鸣,还是因为表演的人是付晶,向诗竟然久违地回想起了以前的事。好像他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一张门票,代替了多年前的自己站在此处,而位于舞台中央的依旧是那个人,他依旧在唱着歌。 一首好的作品也许就应该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将你引领到创作者所搭建的城堡里去,不着痕迹地点亮沉睡已久的梦境,让你静静地感受到体内情感的流速,试图去唤醒那个蒙上了灰尘的自我。 有的人做音乐,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是为了谋求利益,是为了实现自身欲望而使用的一种工具。向诗不清楚付晶决心站上舞台的初衷,不过他相信,那个人一定拥有自己想要表达的内核在,一定拥有他无可替代的价值在。 · 在亮堂堂的灯光里,全场边拍手边齐声喊着encore。 毕竟是专场演出,没过多久场内便再次昏暗了下来;众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撕裂了雾霭般的黑暗,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这片国土的主人重新降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登台主唱居然是第一个露面的。台下先是诡异地静默了一瞬,随即,被延迟的尖叫声立刻卷土重来。 他换了衣服。上半身是沙利叶的特大号乐队T恤,搭配了根鱼骨模样的黑色chocker,远远看去仿佛是脖颈上留下的狰狞缝线。下半身穿着长度及膝的工装短裤,踩一双皮带系扣的马丁靴,从靴筒里露出的一截骨肉匀停的小腿。 主唱信步走到舞台正中央,在喊叫声到达鼎沸之时,绕着麦克风从容地转了半圈,将近在咫尺的喧嚣一并抛诸脑后,接着径自迈步向前——停在了贝斯手的位置上。 观众席间升腾而起的困惑尚未尘埃落定,下一个出现的加京就直截了当地坐在了架子鼓后面,而奥斯卡则信手背起了电吉他,此时正背对台下,整理着衣服和琴背带。 正当这阵突如其来的热风将众人吹得晕头转向时,观众区的左上角又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人群如同扭动躯体的蛇,摇头摆尾地让开一条道路,他们众星捧月地簇拥着Ten,注视着他穿行到第一排的边缘。 以桃果为首的一众女生已然是目瞪口呆。有几个激动得昏了头,拼死了命地尖叫着,好像被关进了厚重的玻璃罩子里,只能通过疯狂的叫声让自己从魔怔中清醒过来。 被团团围住的Ten双手合十,颇为抱歉地对粉丝们打了声招呼,随后撑起一个漂亮的翻身,浅金色的长发在空中一掠而过,转眼间便干净利落地跃上了台。 原来,蜃气楼的表演区域左侧隐藏着一扇暗门,从后台直接连通到场内的走道。刚才他就是从那里突然闪现,把大家吓了个措手不及。 待到最后一人终于在话筒前站定,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在沸腾全场的惊喜之中,沙利叶的四人在全新的位置上开始了各自的演奏。 encore唱的是他们首张专辑里的一支曲子。如果说听到前奏时,互换乐器的真实感尚未如此强烈的话,那么当新主唱一开口,向诗则彻底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Ten本身的音色很清澈,属于温温柔柔的类型,但由于过度紧张,第一声不小心把调给起高了。主歌姑且勉强压在了调子上,一进到副歌,他的声音就如同迎风招展的旗帜,不断地左飘右移,可就是无法准确地踩在旋律线上。 第29页 沙利叶曲子里原有的攻击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从掩饰的笨拙和可爱。 向诗边听边忍笑,而站在前排的姑娘们,仍旧在卖力地为台上的人加油打气。联想起平常理所当然就能听到的歌声,他不禁暗自感叹,功夫的深浅果然是一上台就立马暴露无遗。 现在的向诗虽然人正对着主唱位,头却不自由自主地偏向了左手边。J退到了离观众席稍远的舞台深处,他把琴背得很低,琴身恰好抵在膝盖上方,而身前则挡着横插了一排拨片的话筒支架臂。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可能是向诗第一次,在live上认真地试图去分辨出贝斯的音色。无奈他的经验有限,在尝试无果之后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视线去追逐着J快速变换的把位和指型,一时也是目不暇接。 他知道贝斯的琴弦很粗,眼看着那几根灵巧的手指在指板上轻而易举地滑翔翻飞,似乎连自己的指尖都能感受到一丝痛觉。 向诗特别喜欢看他用大拇指扣住琴颈去按四弦时的样子,看他自小臂内侧浮现出的青蓝色血管,以及肘窝处微微鼓起的静脉。 演奏进行到过门时,J和奥斯卡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从左右两侧齐齐朝着Ten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J侧过身,将琴头的方向冲着台下,他低垂双眼盯住自己的手指和品格,只留给众人一张居高临下的侧脸。站在他身旁的Ten左手执着话筒,右手非常自然地揽住了那个人的肩。 接下来,他顺势将话筒凑到了J的嘴边,示意对方来唱下一句。弹贝斯的人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直直撞上了那道满怀期待的眼神,然而等待的曲声早已逝去,于是两人望进彼此的眼里,相视而笑——这一笑惹得女生们纷纷捧住了脸颊,激动到难以抑制的喊声令人怀疑她们是否流下了鼻血。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向诗,心底腾地蹿起了股难以名状的躁郁。他的咽喉被似曾相识的黑色情绪牢牢攥住,在每一次呼吸中肆无忌惮地收紧,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刺耳的嬉笑捣进了鼓膜,甚至压过了原本的乐曲声,他的耳朵不再能听到旋律的流动,只剩下了无限放大的尖利叫喊。 突然,一阵惊呼将他从泥沼中生生拽了出来,重新抬起头,向诗发现曲子早就唱完了。加京从架子鼓后面走了出来,刚扔了根鼓棒下去,手里正蓄势待发地揣着另一根。放眼望去,台下满是高举的双手,景象十分壮观。 他摇了摇头,想要转移注意力,索性和其他人一样凑起了热闹。 就在所有人都跃跃欲试地准备争夺猎物时,周围又泛起一波惊涛骇浪的高分贝叫声。向诗只觉眼前出其不意地晃了晃,虚焦的光斑弥漫住了他的瞳孔,有一块什么东西划破了点点星光,猛地砸到了身上。 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是一枚漆黑的拨片。 上面印着烫金的羽毛和一轮倒挂的弯月,最底部是疑似签名的手写字体,宣告着它原来主人的名字:Ten。 第19章 第19章 encore甫一结束,向诗就凭借着位置靠后的优势,飞快地在还没聚集起人的摊位上拿了张沙利叶的问卷,准备待会儿边排队边写。 应该,没有被看到吧…… 那枚雨滴状的拨片正躺在口袋里,随着呼吸的节奏而一起一伏。他清晰地记得捡起它时,周围人眼中的艳羡之色,以及那种类似被蝴蝶翅膀所轻轻撩拨过的心颤。 向诗觉得最近的自己很不对劲,仿佛体内被泵入了一副强力的催化剂,正在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隐秘的反应。而他被反应过程中所产生的巨大能量所波及,亦喜亦忧,反复无常。 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要现在就冲进后台,气势汹汹地昭告全天下:你们的J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跟老子抢。但是这种外强中干一旦遇到付晶本人,却又被缺乏底气的心虚所牵制,缩成了小小一团,灰头土脸地藏起了起来。 因为写字只能用手机垫着,所以整张问卷填得非常潦草,而这点正中向诗下怀,毕竟可以防止被付晶认出笔迹。 轮到向诗时,他见摊位周围没有催促的工作人员,于是大着胆子跟鼓手搭话:“你扔拨片的时候,能准确地扔到想扔的地方吗?” 也许是由于氪金大佬的光环加持,他明显感到奥斯卡的态度变热情了。即使没有明说,可看样子对方已经记住了自己。 “你捡到J的拨片了?” “嗯。” “那就是扔给你的啊。”似乎是认为这个问题根本无需纠结,他自来熟地拍了拍向诗的肩膀,开解道:“谁抢到就是谁的。” 奥斯卡见他半晌不答话,笑道:“你买的东西包好了。” 醒过神,向诗连忙接过袋子,为了掩饰尴尬,只好边道谢,边手忙脚乱地将填完的问卷递过去。 · 由于买周边耽搁了会儿时间,向诗来到聚餐的烤肉店时是最后一个。 尽管群里清一色是女生,对待他的态度却是丝毫不手软,立刻有人跳出来起哄:“迟到的罚酒!” 本来大家就对他颇感好奇,这下更是趁机将目光齐齐投掷过来,把向诗堵了个插翅难飞。 不过他怀里藏着拨片,手里提着周边,恰恰是最心满意足的状态,任何小插曲在他眼里都是无伤大雅的玩闹,于是来者不拒。 第30页 飞快地灌下三杯啤酒,颅腔内那根始终绷紧的弦开始变得松弛。大家七嘴八舌地聊天,向诗眯起眼睛心不在焉地听着,内容不外乎是围绕着新曲子和encore的惊喜,话音折叠着话音,就像用纸片垒起一座密不透风的高墙。 “今天那首慢歌,好听是好听,就是听完以后心情复杂。” 闻言,他诧异地转过头去,没想到另一边有人猛地拍了下手,激动地附和道:“我懂!!!” 向诗装作若无其事地使着烤肉夹,实则留了个心眼,竖起耳朵听了下去。 “如果沙利叶也变成烂大街的主流曲风,我第一个脱粉。” “偶尔一首还好呀,全是这种歌就有点吃不消了。” “可要是一直不出圈,这么混下去总要到头的。” “挣不到钱可不就得解散嘛。” “关键是圈子太小众了吧。毕竟个性很强的东西,喜欢的人会特别喜欢,不喜欢的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说到这里他总算是听懂了:乐队不红会难以维系,而一旦红起来,就必须为了迎合市场的口味,一定程度地牺牲掉表达上的自由。 虽然没有人会希望沙利叶永远被囚禁在地下,但是走出逼仄livehouse的他们,同样不会再是原来的他们了。 向诗对于音乐没有特殊的审美洁癖,他只是单纯地认为通俗并不意味着低级。况且,被更多人看到这件事,无异于将乐队暴露在一个更为严苛的环境之下,假使实力跟不上进化的野心,那么所谓的天赋和才华,转眼间就会被消磨殆尽。 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他单手支着脸,轻描淡写地插了一句:“我们这些听歌的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饭桌上的喧闹好像是慢了一拍,在话语尚未发酵的空白之际,众人的视线再次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那四个人可是把人生的一部分赌在这里了,没人比他们更在乎乐队的发展。” “就算你再有才华,听的人少,照样得解散。说到底,人家根本没义务为了满足我们的优越感,一直当所谓的宝藏乐队。” 连向诗自己都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为了维护付晶,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音乐的话题与人争辩。 沉默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虫,维持着恒定的姿态,一动不动。 “其实,我也很喜欢那首慢歌。”妙妙笑嘻嘻地出来打圆场,白净的脸颊上隐隐浮现出两朵红晕,“歌词写得特别浪漫。我记得里面用到了‘雨’这个意象:想问的那个人已经问不到了,所以只能问雨,让雨水把多余的情绪全部冲刷干净。” 桃果适时地挑出来接茬:“原来歌词写的是这个?” “对啊。”对着一脸茫然的桃果和向诗,妙妙责怪道:“你们俩听了点什么啊……” · 或许是空腹饮酒的缘故,明明没喝多少,醉意却降临得迅猛又猝不及防。向诗只觉头顶被罩下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蒸得人脸红耳热,并且伴随着轻微的缺氧。 身边的妙妙和桃果不知在聊些什么,压低了声音吃吃发笑,他端起杯子正准备找她俩喝酒,对话间的只言片语不经意就飘进了耳朵。 “微博上有个姐姐,说是在松市的时候就看过J的演出了。” “她还知道J的真名,说是姓季,所以才叫J的。” “那个姐姐说CP是真的?” “对啊,她说J单相思。” “……” “她放屁。” 向诗说着,丢了块油脂丰富的牛小肠下去,烤盘暴怒似的喷出了一口明亮的火苗,惊得两人直往后躲。 她们先是不可思议地看了眼熊熊燃烧的牛小肠,再心有余悸地瞥瞥向诗,这才发觉他似乎是有些醉了,眼神已经不再聚焦,而是浸润在涣散的水雾里,迷迷蒙蒙。 他刚要开口解释,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振动一波接着一波,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桃果指了指闪烁的屏幕,询问道:“电话。你不接吗?” 而距离手机更近的妙妙,视线微微一动,她正打算凑上前去看个仔细,不料向诗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了手机。 “喂?”他被自己格外响亮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向诗?是我!付晶!” 妙妙和桃果好奇地盯着他打电话,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纳闷道:“他怎么喝多了脸这么红?” · 【关于沙利叶的反馈调查】 *感谢您对于我们的支持* Live Event 11月28日(周日)@吴市蜃气楼 昵称: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性别:男 年龄:20~30岁 职业:公司职员 Q1.您是第几次观看沙利叶的演出?(请在对应项后打圈) ·第1次 ·第1~5次 O ·第5~10次 ·第20以上 ·每次都来 Q2.想看沙利叶和哪支乐队同台演出? 无。 Q3.有没有想要的沙利叶周边? 戒指。 Q4.请列出您心目中理想的Setlist(live时的演出曲目表) J作曲的歌,曲目任意。 Q5.如果有其它想对成员们说的话,请写在这里。 关于宣传有两点个人看法。 (1)可以在外网上传沙利叶的视频,扩大知名度。 第31页 (2)下次拍宣传照的时候建议不要将脸遮住,优点没有藏起来的道理。 最后写给J:捡到了你扔的拨片,我会好好珍藏的。特别喜欢今天唱的第二首新歌,希望能在松市的巡演上再听一次。 第20章 第20章 完了,难道他还是看到我了。 向诗脑袋里“嗡”地一声,紧张感所带来的威压,将残存的思维碾碎成了一片片飘落的雪花。 “怎么了?”他艰难地回答道。摄入酒精后的口干舌燥,让声音也变得枯萎起来。 “我演出刚结束,你呢?喝酒了?” 电话接起来以后自己一共只说了四个字,他不明白付晶是怎么听出来的。 “喝了一点。” “……但是没醉。” 对面有些吵,他好像听见付晶轻不可闻地笑了一下,又有人隐隐约约地喊道:“你躲在那儿干嘛啊?快过来搬东西。” 被催促的人明显不为所动,柔声问道:“你元旦打算回家吗?” “应该不回。” “这样啊,那就算了。你和朋友继续玩吧,小心别喝多了,拜拜。” 不等向诗接茬,他飞快地挂断了电话,似乎是要赶着去做其它事。 寂寞的尾音在耳畔蔓延开来,向诗怅然若失地收起了手机,倏忽熄灭的屏幕光和他的心境如出一辙。 难道付晶要回去? 用手掌根部吃力地按了按太阳穴,他重新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看向了面前的二人,“打断你们说话了,对不起。” 妙妙低下了头,忍笑忍得肩膀轻轻抖动,令人联想起梳理羽毛的小鸟。 而桃果的笑意太沉,连说话的语调都被压弯成了奇妙的弧度,“是我们不好,瞎传八卦。” 说着,她主动替向诗添酒,不知是真的粗心大意还是故意使坏,居然倒了满满一杯。 他已经看到自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酒聊天了,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气血上涌,将脑海中纷纷扬扬散落的雪花全部染成了猩红。 一连串动作迅速得连他本人也始料未及,电话拨过去,才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 “还有事?” “我家附近的公园你认识吗?待会儿可以顺便碰个头。” 答案没有等到,听筒里反而接连传来了急不可耐的催促声:“爷,就差你了,赶紧的。” “晶,你再不来我们走了啊。” 对方的说话声突然被拉远了,他毫无波澜地应道:“你们走吧,我不去了。” “哈?!” 向诗皱着眉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一些,他一时头脑发热,完全没考虑过付晶接下来会另有安排,连忙抢白:“你有事的话不……” “我认识。四十分钟以后到,等着。” 向诗愣了愣,等终于回过神时,听筒那边早就没了声响。 其实,他本来打算就这么冲回蜃气楼去找付晶的,不过他穿着沙利叶的T恤,又买了一堆形迹可疑的物品,无异于不打自招。所以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赶紧回家隐匿证据。 他抢过杯子,像喝水似的将刚刚倒满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准备光速撤离。 临走前猛地想起了什么,向诗背过身偷偷拿出一叠拍立得,藏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塞给了桃果。 “我今天抽到的Ten,全送你了。” · 打车到了家门口,向诗连电梯也不愿意等,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 实际上,他到现在都无法解释方才冲动使然的行为,只是任凭心中那头嗜血的猛兽冲出牢笼,肆无忌惮地疯狂噬咬——伴随着教人难以抗拒的兴奋。 几个小时之前还站在舞台最高处接受着众人仰望的J,居然会因为一通电话就立刻回到自己的身边。 比起纯粹的开心,他更愿意将这种心情形容为:行使控制权所带来的快感。仿佛征服欲得到极大满足的食肉动物。 向诗在如堕云雾的恍惚之中飞快地换了身衣服,然后从家里翻出解酒药吃了,临出门前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薄荷糖,试图让头脑保持清醒。 碰头的地点选在了位于两人住处中间地带的公园。虽然占地不大,设施倒是相当齐全,不仅有供小孩子玩耍的秋千滑梯,还有不少体育器材。 径直走到双杠前,他随便拍了拍表面的灰尘,接着手臂一使劲,像学生时代常做的那样,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双杠上。 付晶一看就知道来得很急:妆没卸,衣服没换,依然穿着他encore时的那一身,仅仅是在外面裹了件厚卫衣。 抹了大量发蜡、精心收拾过的造型此时塌得差不多了,发梢胡乱地黏连在裸露的脖颈内侧,残留着一缕靡艳的倦怠。 视线相撞的同时,他的表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兴冲冲地就往这边奔。由于身上戴了许多首饰,一动就叮当作响,在静悄悄的公园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直到近距离观察,向诗才发现他的妆比想象中要浓许多。眼睛周围不知涂了些什么,看起来亮晶晶的却很深邃,如同从夜空中坠落的黯淡星辰。 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面前的人坐上来。他腾空而起的时候带起了微弱的风,或许是适才结束工作的缘故,付晶身上散发着与往常截然不同的陌生气息:从后台带出来的脂粉味,不经意沾染上的香水味,功能性饮料的水果味,以及冷却后的汗味。 第32页 他说自己先回了趟家,把器材和礼物全放好了才过来的。 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块儿,向诗反手撑在杠托上,忽然笑着说:“你以前还可以勾着膝盖倒挂在上面。” “我现在也能。” “你试过?” 付晶满不在乎地荡起了腿,“为了唱歌气息稳定我一直有练核心,你要不要摸摸看,我有腹肌。” 向诗的声音明显僵了僵:“我才不要。” 心里惦记着刚才那通电话,他主动询问:“你元旦要回去?” “嗯,本来想喊你一起的。” 他知道付晶此行是为了沙利叶的巡演,但是嘴上不能点破,只好糊弄过去:“我准备过年再回家。” 此时,公园的入口处经过了一对情侣。两人似乎想进来,结果看到他们俩并排坐在双杠上,于是礼貌地笑了笑,又退了回去。 望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付晶突兀地开口问道:“你谈恋爱了吗?” “你猜。” “谈了。”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 凝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他边想边试着描述:“应该是办公室恋情。对象是你的后辈,天天追在你身后问这问那,而你有求必应,时间长了就交往了。我猜得对不对?” 向诗故意停了片刻没答话,付晶催促似的用手肘挤了挤他。 “不对。而且我没谈恋爱。”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些关于自己的假设逐一击碎:“如果我有后辈整天不动脑子,只知道找别人问这问那,我会直接劝他收拾东西回家。” 付晶夸张地缩了缩肩膀,“你好凶。” 他又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向诗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吐出三个字:“可爱的。” 说完以后他觉得不好意思,立刻将话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你呢?你周围的女孩子肯定比我多。” 付晶连眼皮也没抬,显得丝毫没有兴趣,“那你敢对客户下手吗?” 打了个哈欠,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玩起了垂在锁骨前的头发:“谈恋爱还得重新在另一个人身上花感情花时间,我可没那闲工夫。” “理想型总有吧?” 他依旧揪着自己的发梢,下意识地在指头上绕着圈圈,“嗯,我喜欢聪明的。” “对了,我妈说要看我们俩的照片。”仿佛要掩盖些什么,付晶的声音反常地提了起来,音调甚至有些走形。 想起不久之前才被白茹说过相同的话,向诗十分怀疑当妈的全是背后串通好的。他不爱拍照,满脸写着拒绝,“晚上什么也拍不出来好吗。” 无奈付晶根本没理会他的抗议,自顾自拿出手机,将脑袋靠过来,强行拍了一张。 闪光灯不着痕迹地钻进了瞳孔,向诗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黑夜中残留着亮晶晶的青绿色斑点。 “你表情太臭了,笑一笑。” 他沉着脸没应声。恰恰在这时,向诗感到腰窝被人猛地一戳。他怕痒,满脑子想着要躲,然而杠托太细,稍微动了动整个人就开始摇摇欲坠,“你别搞我,当心摔下去——” 下一刻,一只手从身后牢牢揽住了他的腰。虽然人是坐稳了,但他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瞬间炸了开来。 与此同时,耳边居然再次响起了自己的声音:“你别搞我,当心摔下去。” 原来他拍的不是照片,是视频。 意识到这点的向诗铁青着脸,作势要去抢手机,“删了。” “你求我。” “做梦。” 他利落地跳下双杠,面对付晶站好,气势汹汹地伸出右手,“手机交出来。” 付晶坐的位置比他高,此时必须仰起头才能看清楚对方的脸。只见那个人的嘴角扬起一丝诡计得逞的笑,他从容不迫地牵住自己的手,就这么从杠托上蹦了下来,“我不要。” 他说话的时候,向诗感到牵着的那只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付晶背过身,语气温柔地说道:“放心,我不会给别人看的。晚安。” 第21章 第21章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思被转移到了其它地方,向诗最近上班的时候心态轻松了不少。以前他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上厕所,现在则是会抽空躲进楼梯间去刷手机。虽然设置了消息提醒,可他依旧忍不要住点进沙利叶的主页看看有没有更新,比平时炒股看大盘还要勤快。 有领导安排向诗去给准备应聘的大学生做讲座,稿子已经事先跟人事核对好了,今天过去只要装模作样地动动嘴,再回答几个问题就行。 每次参加这种公开活动,发言者都要在大屏幕上放自我介绍的PPT。格式是公司统一规定的,内容压缩在一页幻灯片之内,上半部分写个人基本信息,下半部写项目经历。 基本信息中有一栏是“兴趣爱好”,向诗之前做的版本里写着:投资,节税,看电影。在正式发给负责人之前,他在后面新添了一项:去livehouse看演出。 因为是代表公司去见学生,免不了要打扮得正式。这次他把三件套的西装马甲也穿上了,外套的左领上还别了刻有logo的企业徽章。 邵珂又跟他开玩笑,说人事肯定是居心不良,特意找他去充当门面。毕竟这行男女比例不均衡,招女生进来是重大任务。 第33页 “为了明年的新人里多一些可爱妹妹,全靠你了。”邵珂一本正经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管可不可爱,反正他们一进来我们就倒霉。” “你干嘛啊,有新人进来多好。” “不好,我讨厌教别人。”懒得再多说,向诗径自抽回手臂,“我先走了。” 凡是跟形象宣传相关的事宜,公司总是很舍得花钱。学生的人数是控制好的,众人聚集在一间类似礼堂的会议室里,靠外的那面墙是全景落地窗,不仅采光优良,一眼望出去就是整个吴市最为繁华的街景。 向诗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是中心地区里盖得最高的一栋,光是这么坐在会议室里,俯瞰着变成袖珍模型的楼宇,就会凭空产生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总务从楼下的贵价咖啡店定了咖啡和甜品的自助,连同餐具和纸巾,全部整整齐齐地码在长桌上,方便大家随时享用。 看着眼前充满了金钱味道的布置,向诗不禁感到一丝讽刺:精心设计的套路就是专门用来迷惑人的。 环境越是高大上,就越能满足虚荣心。而将注意力过分放在外部环境上,无疑是件危险的事,因为你会逐渐习惯于用空洞的优越感来美化一切,并且彻底遗忘掉自己本来的模样。 此时,这些富丽堂皇的摆设在他眼中全部腐化成了无用的朽木,独自坐在角落的位置里,他边处理工作边等候着上台。 其实,向诗很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上的活动。他知道,在面对行业外的人时,自身的气场往往比说话内容更为重要,所以他会选择戴眼镜、梳背头,并且放慢讲话的速度。反正此类场合的发言大多虚伪而无聊,几乎没有人能保持专注听到最后。 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演讲和答疑之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人事的小领导走到过来,低声嘱咐说接下来会随机安排学生和他们进行一对一面谈,如果项目上没有会议的话,希望他能继续参加。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必须留下来。识趣地应了声“好”,向诗在内部聊天软件上跟阎辰报备了行程,心想被这个额外任务一拖,今天下班又要晚了。 为了让学生们尽量放松,面谈的场所设在独立的小会议室。向诗被分配到的谈话对象是个女孩子,他轻车熟路地领着人找到了地方,然后刷了门禁卡,示意对方先进去。 结果没迈出两步,跟前的人就迟疑地停在了门口,光是从紧绷的背脊都能感受到她的手足无措。 向诗也没催,越过女生的肩膀朝室内望了望:这间会议室有八个座位,她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该坐哪里。 “你随便坐,我只负责回答问题,不负责考察你。”他把电脑和资料放下,接着从名片夹里取出名片,递了过去,“我是三年前应届毕业进的这家公司,调来吴市才没几个月。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提,不用那么拘束。” 女生苍白的脸上挤出了略显局促的笑容,她双手接过名片,谨慎地放在了左手边的桌面上。 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向诗却在心底暗自纳闷:我有那么可怕吗? 人事发来了回答的模板,他大致扫过一遍,直接关掉了。 两人聊天的内容不外乎是些围绕着笔试面试的常规问答,或许是向诗刻意放软态度的做法起了效果,女孩子的话渐渐变多了,甚至会主动跟他开玩笑。 “我身边很多同学都拿到大企业的offer了,只有我还在面试,感觉落后了别人好多。前辈那时候是怎么找工作,怎么确定行业的?” 若是换作以前,他可能会冠冕堂皇地回答:你需要分析一下自身的优势和兴趣;面试完要尽快复盘;要多了解各个行业,勤投简历。 这些他当然也讲了,不过最后又额外补充道:“不用强迫自己和周围人一样。找工作这件事没有标准答案。” “可是会很焦虑啊。” “有限的精力要消耗在行动上,而不是一个人纠结。试试多接触不同圈子的人,看看其他人是如何思考的。” 女生边听边认真地记笔记,他想起自己找工作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副架势。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记下来的话,毕竟人的想法总是在不断地经历着重塑。 比如现在的他就认为,暂时被眼前的障碍物绊倒不尽然全是坏事。因为太过顺利便不会去反思,而如果不去反思,就会错过许多重要的东西。 · 妙妙所面对的是紧闭的黑色幕布。她喊一声“安可”再击一下掌,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生怕声音不够响亮,无论喊叫还是拍手她都非常卖力,掌心在反复的击打下变得通红一片,拼命从嗓子里挤压出来的声音也开始渐渐嘶哑,她甚至有点想咳嗽。 但是,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人是不能动摇的。面前这片冷酷而沉默的幕布是大家共同的敌人,绝对不可以轻易败下阵来。假如她们就此停止,便代表着那个令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噩梦已经变成了现实。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livehouse催促离场的播报声浇灭了仅存的希望,观众们认识到,台上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于是妙妙身后的人陆续离开,呼喊声和掌声越来越微弱。 不能这样,我要更加大声才行。观众席的声音在后台是听得到的,万一他们还留在里面,而我们先走了,那不是很可怜吗…… 第34页 寂寞的情绪使她的安可声里带上了哭腔,脸上的妆早已花得一塌糊涂,睫毛浸湿了以后软塌塌的,重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不知究竟喊了多久,终于有工作人员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别喊了,结束了。” 这句话仿佛一把榔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太阳穴上。妙妙哭得头晕,整个人摇摇晃晃,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生,对方斜睨过来,极其不耐烦地骂了句:“哭什么哭,不全是你们害的。” 妙妙身边的朋友立刻反驳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哈?我说错了?不是他要走Moonquake会解散吗?”似乎是不屑于与人争吵,红头发的女生说完就趾高气昂地走了。 “她们就知道在背后搬弄是非。哎,你别哭了。”朋友忙着安慰她,而妙妙则默默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 她自己被人误会恐怕都没那么委屈过,眼泪代替了来不及说出口的辩解,汹涌而下。 自从解散的消息公布以来,网上的议论就没停过。虽然当事人们对这个决定背后的原委讳莫如深,可禁不住小道消息满天飞,流传得最广的一个说法是:主唱执意要走,所以才不得不解散。 其他成员的粉丝里攻击他的不占少数。什么自我中心,忘恩负义,反正乐队的主心骨不是他,换人是分分钟的事。 妙妙从来没跟那些人吵过,不过对于今天的局面,她多多少少有些预感。 比如很多人说J现场发挥不稳定,高音薄弱,她根本就不认同。与其说是高音薄弱,不如说是吉他riff太强势,把人声给彻底盖过去了。 相比其他位置,主唱是整个乐队构成里最容易表现自己的。毕竟吉他贝斯无论怎么弹,鼓无论怎么敲,都不能像歌词那样直观地表达出个人的感受。 而如果这样重要的主唱,被其他位置压制住,就等于负责对外输出的那部分坏死了。虽然旋律照样能堆砌出华丽的外壳,但缺乏内容性的乐队始终走不长远。 离开之前,她最后回头望了眼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以及那道阻隔了一切的黑色幕布。 在选择踏上另一条路时,关于未来的所有设想都是虚无缥缈的,可你所失去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 妙妙不知道,下一次在舞台上见到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就这么再也见不到了。 第22章 第22章 按照购买的CD枚数,店员递过来一叠相同数量的活动参加券以及征集问题的纸条,“签售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请提前三十分钟回到这层楼排队,工作人员会按照参加券上的数字依次叫号。” 向诗道了谢,越过柜台,伸手接下装有十张CD的购物袋。 船锚唱片位于吴市市中心一栋百货大厦的顶楼,按照音乐类型的分区共划分为了三层,其中两层卖新品CD,一层专门卖二手。 他虽然早早预定了沙利叶的新专辑,但碍于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取,只能在签售会当天提前到场。 距离开始叫号还剩下二十分钟。向诗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问题,又念及不一定能被抽到,于是象征性地随便写了几笔,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逛了会儿,最终停在了地下乐队的专属区域。 这个角落的氛围与店里的其它场所相比有些格格不入。墙面靠上的空白处贴满了各种夺人眼球的海报,对准电梯的入口前则摆放着一台大尺寸的电视机,不间断地播放着live演出的DVD。屏幕上激烈变幻的灯光与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在安静的店铺内碰撞出了一丝诡异的不和谐。 可能由于今天是发售日,沙利叶的专辑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货架前不仅贴着签售会的详细信息,甚至附上了店员亲手写的推荐语。深蓝色的硬卡纸上用金色马克笔醒目地标着“必听”两个粗体字,与构成专辑封面的灰调绀色相得益彰。 CD架旁竖着一块银色的金属操作面板,塑料的数字按键与音量调节旋钮并排镶嵌在最底部,面板的正下方又挂了副厚重的黑色头戴式耳机。 向诗有许多年未曾见过类似的CD播放器了,更别提用它们来听音乐。按照使用说明,他像摆弄玩具似的戴上耳机,从试听设备里调出了沙利叶的新专辑。与事先在网络上公开的切片试听不同,这里能听到的是正式的完整版音源。 当前奏缓缓响起,关于上一场live的记忆被逐渐唤醒。此时,他头顶的斜上方恰好悬挂着横排的宣传海报牌。处在向诗的位置,只要微微仰起头,就能对上海报里那四个人的正脸。 平时去livehouse,他总是不得不藏身于最后一排,遥望着舞台中心那道若即若离的身影。而现在的他居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就站在唱歌的人跟前。与那些最前排的观众们一样,似乎稍稍伸出手臂,便能轻易地撩到他的衣服下摆。 唱片店里有一块专门隔开的空间用于举办各类活动。他在网上查过,说来场者过多的情况下,场内坐不下的人会被安排站在外面听互动问答——换句话说,只要不参与之后的CD签名,是可以避免与成员们见面的。 在普通粉丝的眼里,难得参加活动,接触不到本人未免可惜。但对向诗而言却是求之不得,如果强制要求坐在成员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宁可选择在网上买CD。 因为一口气订了十张,参加券上的号码全部是连号。留下了最靠后的那枚,他将数字较小的几张换给了在群里认识的朋友。今天妙妙来了,然而桃果不在,据说是对签售会没兴趣,所以预约了其它的唱片店。 第35页 妙妙一看就知道特意打扮过。由于平常见面都是有live的日子,除了乐队T恤,向诗还没见她穿其它衣服的模样。 看惯了的黑色短袖被换成了娃娃领的脏粉色连衣裙,袖口和裙摆上则缀满了层叠的荷叶边。头发被编成了蓬松的双马尾,连发卡也换成了和裙子同色系的绒面蝴蝶结。 “你买了几张?”她问。 “这家店是十张。” 对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我决定以后直接改口叫你氪金大佬。”她穿着厚底的方头小皮鞋,人一下子变高了不少,交谈时视线距离的缩短让向诗感到了些微不适应。 “签十张,那你能跟J说好久的话了!下次再去他肯定就记住你了。”妙妙边说边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两颊上浅浅的腮红整个浮了起来。 可惜向诗并不清楚她究竟在开心些什么,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简单交待了几句,被嘱咐的人听完,冲他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你确定?” “确定。” 仿佛是觉得疑惑,妙妙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早就想问你了。”她的视线停留在向诗的口罩上,“为什么你不露脸?” “挤在女孩子堆里不好意思。”——当然这也是实话,算不得撒谎。 “哎呀怎么会呢!他们看到有男生来开心都来不及。” 碰巧此时有人过来收提问的纸条,向诗便趁机结束了对话。他心虚地和妙妙告了别,兀自找到队尾排队去了。 签售会的活动区域堪比一间小型教室,最深处做了层类似舞台的垫高台阶,摆一张可以坐下五六人的长桌,长桌旁另有一把高脚凳,应该是主持人的座位。而在所有布置的正后方,衬着一面印有船锚唱片巨大logo的背景墙。 场内排好了提供给观众的塑料椅,看样子至多能容纳四五十人。不过排队的人数远超预想,他故意跟在队伍的末尾,在距离轮到自己还剩十几个人的时候,场内的空地就已经或站或坐地被全部填满了。 队伍被从中截断,工作人员将剩余的人群引导至了活动区域的外围,告知他们由于场地有限,在进入CD签名环节之前,只能站在入口处附近观看。 开场前照例要听一通注意事项的广播,提醒大家不允许私自拍照或录音。接着,扬声器里传来了主持人的说话声,不痛不痒的寒暄过后,众人总算等来了期待已久的那句话:“接下来,有请沙利叶的成员们登场。” 话音刚落,场内就爆发出了掌声。刚才围绕在向诗身边的人也纷纷涌到门口,争先恐后地踮起脚尖朝里张望。 他独自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背靠墙壁站着。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以及被压低的嬉笑声,只听见四道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整齐地说出了:“大家好。我们是沙利叶。” · 为了避免被发现,向诗决定克制自己,不去在意场内的情形,而是靠耳朵来分辨信息。 签售会的流程,是先介绍新专辑,然后抽取交上去的粉丝提问,现场回答。 “听说这次的词曲都是由J一个人完成的。那么首先,能不能请你跟大家分享一下,这些曲子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创作出来的?” 他们离得并不远:从付晶所在的位置,越过一排排拥挤的人群,到达场地的边缘,再小幅度地拐个弯。若是换做平时,可能不用走几步路就能到达,然而此刻,向诗却必须背过身去,留在原地——他蓦地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这张专辑其实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写了。出于各种原因,当时写的很多歌没办法用,就这么陆陆续续地攒了下来。因为一直放着可惜,于是萌生了重新制作的想法。收录进CD里的曲子,是从三十多首旧demo里挑出来的。” 或许是长期从事声音相关工作的缘故,他的发音吐字十分清晰,讲话的速度同样控制得恰到好处,听起来格外舒服。 主持人继续问道:“那和过去相比,创作的心态有发生改变吗?” 向诗听见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麦克的收音效果特别好,连每次开口前微弱的吸气声也能被一并捕捉。 “当然有。以前年纪小,想法缺乏深度,只知道一味地宣泄情绪,作曲通常不会考虑太久,基本是凭着感觉,一气呵成。现在能看到的东西变多了,所以会相应地去思考更复杂的事情,会对自己有所要求。” “这个我能证明。他写起歌来不是一般地慢。” “你可闭嘴吧。” “切。” 在一片掺杂着“好可爱”的嘤嘤声中,他看见站在门口的女生们止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刚才说话的,除了付晶以外还有两个人,向诗能听出来其中一人是沙利叶的鼓手,剩下的另一个猜不出是谁。 “我们来抽取粉丝提问。” 纸条都是当场随机抽的。被读到的提问内容,有三分之一围绕着音乐,其余要么是针对成员个人的,要么是来倾诉烦恼求意见的。 “下一个问题:新专辑的曲目表安排得很有意思,请问这样的设置是有什么含义在吗?”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向诗不自觉挺直了背脊——这是他写的。翻出购物袋里的CD,他重新看了遍塑料壳背面的曲目表。 TrackList ①早安 第36页 ②用尽整日晴天 ③送你一颗太阳 ④海是一次遗忘 ⑤以黄昏蒙面 ⑥关于你的这个梦 ⑦晚安 “有。”闻声,他偏过脑袋,冲着话音响起的方向抬起了头。 付晶说话的声音偏高却带着磁性,在发出稍高的音节时,甚至能够感受到声带与气流厮磨而过的生涩。 “前半张的曲名与黎明和清晨有关,写的是我没离开家之前的事。后半张的曲名与黄昏和夜晚有关,写的是我变成一个人之后的事。” · “都在这里了,你打开看看。” 参加签售会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为了不妨碍行人通过,妙妙拉着向诗躲进了楼梯间的角落里。 “讲话的时间够长了吗?”他边询问,边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叠垒在购物袋里的CD。 “嗯。他问我怎么会一口气买这么多。”妙妙的眼睛愉快地弯了起来,似乎只要是关于的J事,她就能滔滔不绝地永远说个不停:“我说有不愿意现身的大佬在,你要小心点,别被轻易包养了。” 向诗轻声笑了笑,“那也要他愿意才行。” “你说什么?” “没有。” 低下头,他随手打开了最上面的那枚唱片。摘下金底黑字的侧封,展开的塑料壳如同昆虫半透明的翅膀,接触到他手指的瞬间,仿佛仍在轻微地颤动着。 CD的盘面设计与专辑封面一脉相承,主色调是绀色与粉紫的拼接,光盘中央的镂孔处纵向贯穿过一道闪光的金黄,宛如正在缓慢愈合的创口。 四人的签名留在了盘面上,干透了的金色墨水泛着新鲜的光泽。左半页嵌着歌词本,封底上恰好印有沙利叶的成员介绍,纸面上的印刷字体看起来像是手写的,每个人的位置旁边对应着不同笔迹的人名。 向诗注意到,原本应该写着“Vocal:J”的那行,这次居然换成了另外一种写法。浓郁得化不开的底色上是纯白的铅字,笔触非常细,但是写到弯钩的地方却丝毫不见锋利,反而变成了圆圆的弧线,使他联想起了写字的那个人。 “我:J” 第23章 第23章 路过充斥着暖黄色灯光的店铺时,付晶下意识看了眼时间:马上要八点了。 他倒退两步,在装修成西洋复古风格的玻璃橱窗前张望了会儿,终于决定推门而入。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狭长而精致的纸盒。 晚上向诗约他出来见面,地点依旧选在了位于两人住处中间地带的公园。 付晶脑袋上套了个头戴式耳机,边听音乐边步履轻快地走在路上,好像连呼出来的气体都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轻盈地飞舞在四周,向着遥远的天空飘然而去。 他到达的时候向诗还没来。夜晚的公园里空无一人,眼前的景物被笼罩在吸音的深蓝之下,蒙上一层细薄的颗粒。 动物形状的弹簧摇摇乐在黑暗中咧开嘴巴无声地笑着,它们的大眼睛上绘有长长的睫毛,色彩鲜艳的眼珠圆溜溜地睁着。 公园的游乐设施有很多:沙坑、秋千、跷跷板,以及一座城堡般庞大的组合滑梯。 将背包和纸盒放在长椅上,付晶顺手扒拉下耳机,将其圈在脖颈上。他兴冲冲地踩着台阶钻进滑梯,蓦然发现通道有些窄,只能委屈地猫下腰,但好在并不妨碍身体通过。 这架滑梯的滑道非常陡,螺旋又特别多,下滑程度之刺激,简直不像是给小朋友玩的。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伴随着稍纵即逝的失重感,他转眼就滑到了底。 似乎是觉得不够过瘾,付晶再次爬了上去,这一遍滑下来的时候,甚至开心得笑出了声。 “有那么好玩吗?” 循声抬头,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你自己来滑一次。” “不要,我怕弄脏裤子。” “我滑了两遍,早给蹭干净了。” 这天是周五晚上,向诗看起来应该是才下班,连挂在脖子上的员工卡都没来得及摘掉,证件被他塞在胸前的口袋里,留下一截宝蓝色的长挂绳垂在白衬衫外边。 站起身,付晶第三次回到了滑梯顶部的平台上,他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这里景色好,你也上来吧。” 顿了半晌,只听底下的人叹了口气:“幸好这个时间没小朋友来。” “来了又怎么样,他们可抢不过我。” 看着向诗裹在西装外套里,一脸无可奈何地从狭窄的通道口钻进来的模样,付晶突然觉得眼前的这幕可爱到不行,差点伸手去揉他脑袋。 “你裤子不要紧?要不要坐我外套上?” “没事,反正明天送干洗。” 两人并排坐在了红色大苹果洞开的口腔内部,头顶是绿油油的树叶顶盖。 付晶荡着腿,喃喃道:“感觉像坐在防波堤上,就是底下没有海。”不等身边的人接话,他马上换了副语气,轻快地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向诗递过来一个透明文件夹,“上次给我做饭的报答。” 借着公园里的路灯,他看清了纸面上的内容。这是一份横向打印的A4表格,有好几页,左上角是一行加粗的小字,写着:注册公司ToDoList。 表格的标题行里分别写着:步骤、所需文件、手续方法、关联部门、费用、重要程度等等。材料是彩色打印,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还被贴心地标成了红字。 第37页 他手里捏着薄薄的纸页,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 “我新人时期经常给客户做这种资料,应该很好懂。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随时问我。” 因为不敢去看向诗的脸,付晶只能埋头阅读着表格内密密麻麻的字。 “我有大学同学在会计事务所上班,联系方式写在里面了。我提前跟他打过招呼,跟记账报税有关的事情你问他就行。” “一顿饭换这个,你血亏。” “那请你自觉地多做几顿。” 付晶用膝盖不轻不重地撞他一下,以示抗议。 边看,向诗边逐行替他解释,说话的语气轻轻柔柔,并且异常耐心。由于两人离得很近,那道声音和着晚风,悄无声息地拂在耳廓上,令他觉得有些发痒。 “你戴耳机的时候,压到软骨会疼吗?” 付晶愣了愣,随即意识到此时坐在他左边的向诗,是在询问耳骨钉的事。用指尖转了转背面的耳堵,他歪着脑袋仔细感受着金属棒的滚动,“这个耳洞打了五六年,早就长好了。” “对了,你等我一下。”他们坐的位置比较高,但对付晶而言完全不是问题。他伸长双腿直接跳了下去,从长椅上拿起刚才的纸盒,接着举起手臂,放在了向诗的膝盖上。 他扬了扬下巴,“打开吧。过来的路上买的。”懒得再爬上去,就这么站在滑梯边上,半仰着头跟向诗说话。 那是一盒蛋糕,里面总共有六块,虽然都是千层,不过口味各不相同。切件外边套着塑料壳,所以形状并没有损坏。 冰袋已经有点化了。揭开盒子的同时,他闻到了一股冰凉而香甜的气息,不禁回想起小时候,每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家里的大人总会买蛋糕来庆祝。 付晶翻出勺子,主动递了一把给向诗,“你先全部尝一遍。” 那个人的脸部轮廓被淹没在黑夜里,现在只能看见被灯光照亮的上半张脸。他知道向诗睡得很少,可眼睛里却没什么红血丝,眼白与瞳孔的交界处十分干净,勾勒出一圈清晰的黑边。 见对方迟迟不应声,付晶奇怪地问道:“看我做什么?你不是有洁癖吗?” “蛋糕明明是你买的,居然让我把吃剩下的留给你,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 “没事,我又不介意。”语毕,他飞快地挖了满满一勺子奶油,抬高手腕,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向诗的嘴里,“这把勺子干净的,我没用过。” 他挖的那块蛋糕是草莓味,锐角的尖尖上缺掉一块,露出了粉白相间的断面。 向诗的嘴角边不小心沾上了奶油,而本人浑然不觉。付晶强行忍住笑意,怀着恶作剧的心思,故意用跟小孩子讲话的口吻柔声问道:“好吃吗?” “好甜。” 他本想用拇指揩掉奶油,可生怕这个举动过于亲昵,会惹向诗不高兴,于是手伸到半空中临时拐了个弯——他曲起指节,将滑落至眉骨的浅栗色额发轻轻刮了上去。 “有脏东西。”付晶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然后捻起切件上点缀着的鲜草莓,仰起头,放在齿间咬了一口。 对着留下了齿痕的鲜红果肉,他的五官整个皱在了一块儿,“……酸的。” “是吗?”向诗放下勺子,顺势倾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捉住了他的腕子。 路灯的光线被遮住了,那截宝蓝色的长挂绳在他的眼前逐渐放大。而奶油馥郁的香气似乎也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然钻进鼻腔里的薄荷味。 下一刻,付晶只觉指腹蹭到了什么软乎乎又带着湿气的东西。温热的触感不过是短短一瞬,他依旧捻着草莓顶部的萼片,指间的分量却微妙地变轻了。 “挺甜的。” 就着付晶咬过的地方,向诗把剩下的那半颗草莓给吃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过修文前版本的小可爱,拜托告诉我一下更喜欢改之前还是改之后。 如果有第一版里很喜欢,但是被我删掉的地方也请指出来,感谢(鞠躬) 第24章 第24章 明明已经进入了十二月,天气却并不怎么冷。付晶虽然穿的是乐队自制的短袖T恤,但往车上搬运器材时,依然热出了一身薄汗。 这是沙利叶短期巡演的第二天。昨晚刚结束首站在吴市的演出,今天就马不停蹄地在隔壁的蓉市演了第二场;收拾完行李还要继续连夜启程,赶往下一站的镰市。 他们将在接下来的几周内,绕着附近的城市缓慢地转一个圈,最后再回到起点。 每一次的巡演,都是一场对于体力的艰巨试炼。沙利叶没有签任何唱片公司,只是通过前辈乐队的公司发行CD、介绍专业的制作人;而具体的乐队运营和宣发,全部靠成员们本人亲力亲为。也因此,他们几乎一直维持着高强度运转的状态。 付晶并不觉得忙与累有什么不好,既能获得经营事业所带来的成就感,又能逃离资本家的层层剥削——这样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与压力,许多人甚至都没有抓到手里的机会。 不过随着人气和知名度越来越高,四个人愈发感到力不从心。其实他们打算建立属于自己的音乐厂牌,把乐队真正地当成一家企业来经营。之前由于太过忙碌,这个计划被暂时搁浅了,然而最近,事情开始逐渐变得不一样。 第38页 当奥斯卡抱着卖剩下的周边回到车子附近时,付晶随口说了句:“看来一出吴市销量就不行了。” 鼓手麻利地往车上搬着东西,安慰他说:“出票率很好,不用太担心。” 付晶勾了勾嘴角,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我才不担心呢。” 两人齐心协力把各种箱子统统垒好,关上了车尾箱。 像任何一次演出结束后那样,Ten负责开车,付晶坐在副驾驶,奥斯卡和加京七歪八斜地躺在后排,一个人看账,另一个人看微博。 付晶系上安全带,顺手丢给左边的Ten一罐烫得恰到好处的茶饮料,“甜甜,辛苦你了。” 坐在驾驶席上的人利落地挂挡提手刹,腕子上缠绕的银链叮当作响,“再敢这么喊,小心老子打爆你的头。”凶归凶,说完他又捡起瓶子冲付晶晃了晃,“谢了。” 沙利叶的四人向来分工明确:创作归付晶管,外联归加京管,收支归奥斯卡管,而造型和美术则归Ten来管。 去外地巡演时总是大家轮换着开车,这次正好轮到Ten和付晶。 每次演出完,回程路上绝对少不了的队内娱乐节目,叫做听加京读评论,是一种颇为恶趣味的惩罚游戏。 凡是当天表演出现失误的人,要在微博上搜索他的名字,然后由加京把相关微博的内容给读出来,当众鞭尸。 “甜老师,你准备好了没。” Ten冲着后视镜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背后的人便当做他默许了。 加京清了清嗓子,用丝毫不带感情的平板语调念起来:“今天甜甜弹琴弹到一半把接线给碰掉了,没头没脑的样子太可爱了呜呜呜,傻fufu。” 车内顿时笑出一阵鹅叫。 付晶觉得,如果不是当事人正好在开车,很有可能直接翻到后座去一顿破口大骂——因为他抓着方向盘的指关节都给捏白了。 奥斯卡笑完了还嫌不够,火上浇油地捉弄他:“换个男的肯定把你骂死了吧,‘不会弹琴就别出来恶心人’之类的。” “说这种话的傻蛆一般没上过台。” 加京听了,伸出手用力拍了拍Ten的胳膊,欣慰道:“你这张嘴总算说了句人话。” “晶晶老师。”幸灾乐祸的付晶突然就被点了名,“莫要笑了。下一个是你。” “好的京老师,嘴下留情。”他认命似的闭上眼睛,把身子靠向了车门那侧,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仿佛只要再努力地变小那么一点点,大家就看不到他了。 “咦,这届观众不行啊,好像没人发现你忘词了。” “以为他在耍帅,故意不唱的呗。” “这个月该扣你工资。” 任凭其余三人如何揶揄,付晶统统装作没听到,一味地藏在角落里装死。 就这么插科打诨地又念了几条,加京歪斜的身体突然坐直了。他用指尖拖曳着手机屏幕,注意力几乎全被画面上的东西吸引了去,“咦,我们粉丝里有男生吗?” 坐在旁边的奥斯卡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啊。你在看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加京依言凑了过去,两人肩膀挤着肩膀,“最左边那个。” 抬眼扫过屏幕,奥斯卡却并无太大反应,“他本人比照片好看。” “你认识?” “鄙店的财神爷。”说完顿了顿,又问:“这照片哪里找来的。” “在微博里搜沙利叶搜到的。好像是他们昨天看完live,在电光石火门口照的。” “停停停。”Ten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什么玩意儿?” 与脾气暴躁的贝斯手恰恰相反,吉他手的加京是所有人里最有耐心的那一个,当即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刚才我刷到一张粉丝的合照,里面有个男生长得挺帅的,结果卡老师说他见过。” Ten听罢不置可否,只是语气挑衅地询问道:“跟我比呢?” 奥斯卡眼皮都不抬,若无其事地怼他一句:“和你不是一个类型的,你太娘了。” “打鼓的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付晶连忙出面劝架:“别闹了,待会儿把车开到河里去。” Ten则不肯善罢甘休,用手肘挤了挤他,“晶,你来看。” “好好好。”他柔声回答道,转过身想从后座接手机。 付晶早就打定主意,无论那个人究竟是如何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一律视而不见,只管哄他们家臭脸甜甜高兴就对了。 然而在视线接触到屏幕的短短一瞬,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于是手机没接牢,“啪”地一声砸在了加京的脚背上。 付晶自己也愣住了,右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悬停在半空中。 车内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连引擎运转的嗡嗡声都丧失了本来的轮廓,如同稀薄的烟雾般,从僵硬的指间消逝而去。 醒过神来以后,他立马关切地把身子探向了后排:“疼不疼?” “没事没事。”加京弯腰把手机捡了起来,煞有其事地怕了拍,吹了吹,然后再次递回了他手里。 或许是错觉,付晶总觉得奥斯卡此时的笑容看起来别有用心。 “你昨天也见过他?” “嗯,他最近一直来买东西。” 付晶将信将疑地点开了那张照片,接着呼吸一滞,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 第39页 “答案。”Ten催促道。 “……” “他不讲话。”奥斯卡悠闲地揣着手臂,颇为愉悦地欣赏着两人的表情,“说明你输了。” 额头上青筋暴起的Ten刚要发作,被半路冲出来的加京给将将拦下:“这样!我们来猜一猜他是谁的粉丝!” “猜对了怎样。” “下一次开车轮空好了。” “猜就猜。” “卡老师应该知道答案,我们三个来。”语毕,加京在付晶眼前打了个响指,“晶晶老师,你先猜。” 付晶抿了抿嘴唇,并未做出任何多余的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你们肯定输。” 第25章 第25章 占了打赌的便宜,付晶今天用不着再去开他讨厌的夜路,而是可以窝在副驾驶,一路睡到目的地。 看到加京代替自己坐进了Ten的位置,他抱歉地冲对方咧嘴笑了笑,谁知换来了一脸嫌弃,“别笑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明天你的琴和单块就交给我吧。”他自告奋勇地提议道。 听到这句话后,加京先是怔了怔,过了会儿,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语气柔和地说道:“算你有良心。” 深夜的高速服务区稀稀落落地停着车,灯火通明的商店仍旧保持着白昼时的清醒。远处的高杆灯顶部氤氲着一团雾蒙蒙的柔光,如同趁着夜深人静之际,悄悄降落的低矮云朵。 Ten和奥斯卡放风去了,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车窗半敞着,加京从口袋里摸出电子烟和一个紫色的荧光纸壳,手势娴熟地填充完烟弹,摁住侧边按钮等待着烟草加热。 稍顷,一股混合着苦味的蓝莓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被夜间的凉风吹拂着四散逃逸,一颗冒着丝丝凉气的蓝紫色薄荷糖。 “你不开车的话正好再想想曲目表,毕竟元旦那场在松市。” 付晶伸了伸由于久坐而变得浮肿的双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上次在那里演出还是高中生。” “跟季吟一起?” “嗯。” “九月底那次。”他竖着烟杆,喷出一口若有似无的白雾,“你在后台拼命躲他来着。” 付晶听了没什么反应,顾左右而言他:“借我抽一根。” 加京讶异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将横于二人之间的右手轻轻一让,“没电了。” 正在此时,浑身裹着冷风的节奏组二人打开了车门。一上车,Ten就毫不客气地将座位靠背调到了最低。他躺下去的时候动静有些大,脚尖甚至不小心踢到了付晶的椅背,“在聊什么。” 加京尚未开口,另一边的付晶就抢先应道:“去松市该演哪些曲子。” “凯旋公演,是该认真想想。” 与粗暴的Ten不同,奥斯卡斯斯文文地给自己披了条御寒的薄毯子,坐在后排好奇地问道:“你以前在松市唱哪些歌?” “Moonquake,你们不是早就听过。” “这个名字真是怀念。”Ten仰面朝天,冲着车顶开始回忆往昔:“记得第一次在拼盘live上碰到你们,我还激动了好久。” 加京把抽完的烟弹扔进了他的便携式烟灰盒里,然后自顾自地哼起了某首曲子的副歌,才没唱几句后座的两人就有了反应,一起加入了合唱。那段众人皆知的旋律带领着他们回到了这首歌被不断传唱的时光,在群魔乱舞的歌声之中,付晶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加京你厉害啊,歌词居然全记得。”Ten依旧躺着,生怕前面的人看不见,特意伸直手臂,高高举起了一对大拇指。 “因为有段时间公司里天天放。只要一进副歌,我条件反射地就会接。” 奥斯卡则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付晶的肩膀,“我觉得他快吐了。” 置身事外的原唱本人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嗯,你试试同一首歌每场live必唱,连唱四年。” 加京和奥斯卡飞快地对视一眼,知趣地不再搭腔了。 付晶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拉起卫衣的帽子兜在脑袋上,抵住椅背滑下半截身子,一言不发地捧起了手机。 点开绿色APP,手指停在了其中一个对话框。对方的头像是个戴着小飞象头套的圆脸娃娃。娃娃的眼珠是鲜艳的嫩蓝,脸颊上浮着两朵淡淡的粉红,蓝灰色的大耳朵横向撑开,内侧呈现出黄粉色的渐变,看上去就像绑了两根翘起来的小辫子。 最新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几天前,戴着小飞象头套的圆脸娃娃跟他说:我通常周日有空。等你回来了,可以安排我跟他们见个面。 这个人的朋友圈是空白的,只有个人简介里非常冷漠地挂着一句:不爱发朋友圈,没有设置可见。 之前听他说过,咨询公司有守秘协议,为了防止客户的信息被泄露,禁止员工私自谈论跟经手项目有关的话题——不过他的生活除了工作以外,应该也没有其它值得一提的内容了。 再度联系上之前,付晶有和以前的同学偷偷打听过他,得到的答案无非是考上了哪所好大学,进了哪间厉害的公司……其实这些根本用不着通过旁人之口来探听,依照自己对他的了解,闭上眼睛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当时那个同学还挺奇怪,说:你问向诗干嘛来找我? 付晶厚着脸皮,吊儿郎当地回答:我混得差。不好意思直接问他。 第40页 同学更加诧异了: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没做什么,社会闲散人员。 “诗诗是谁?你女朋友要见家长?”突如其来的询问声把付晶吓得不轻,手机险些又掉到地上。 几缕浅金色的碎发闯入了余光,他没好气地按下屏锁键,冲着身后的Ten翻了个白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付晶重新清了清嗓子:“跟你们商量个事。”在开口的同时,他坐直了身体,视线缓慢地逡巡过了队友们的脸庞,“我发小说想给我们出资。” · 松市是个小城市,并没有吴市那么丰富的娱乐设施,livehouse只有可怜的一间,叫做泰坦女王。它见证了付晶自十四岁以来的大部分青春时光,最初是作为观众,后来是作为表演者。 如果不是离开前最后那场演出所带来的创伤,他或许会像许多成名的乐手那样,骄傲地将这里称作“我的原点”。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于再次站上松市的舞台这件事,心生抗拒。如同翻出一张不及格却写有本人名字的考卷,一场历久弥新的羞辱。 然而现在,那个曾经将自己远远推开的人,居然在相隔多年之后,主动站到了他的身边。 “因为我和公司的主要产出没关系,只是出钱,所以持股百分之十以下就行了。” “百分之十。”付晶愣愣地跟着向诗重复一遍:“太少了吧?” “我做副业能申请税收减免,会少交很大一笔所得税,你不用担心我会吃亏。” “而且我替你出资,本质上跟炒股没区别。你权当我是做长线,从原来的投资组合里腾出一部分仓位,买了支名字叫做沙利叶的股票。” 任付晶再如何不谙世事,好歹也是出了社会的人,自然知道事情远没有他讲得那么轻巧,说话间不自觉地蜷起了指头,“怎么看都是你自己炒股更挣钱。” “那可不一定。”向诗悄悄扯住他的袖口,安慰似的摇了摇,把紧张的手指给摇松了,“比起把钱交给不认识的人,当然是给你更放心。” 他被对方幼稚的举动给逗笑了,可是又有些笑不出来。向诗对他那么好,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付晶此时的心情,颇像小时候调皮捣蛋,闯了大祸,已经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等待着回家被骂得狗血淋透了,结果父母非但没有责罚他,反而担心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受了委屈。 仿佛他无论做什么荒唐事在他们眼里都是被允许的,即使犯了错也无需感到内疚——因为那些人总是会无条件地替他着想,信任他的决定。只要他能开心,能够无忧无虑地做自己。 这种被人温柔以待的感觉,他在离开家之后很久未曾体会过了。似乎越是长大,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就越是不被外界所在乎。好像有一根从天而降的机械臂,将他从安稳的流水线上挑了出去,扔进了堆放不良品的破铜烂铁里。 “你先回去问问队友,对这个股权分配有没有异议。如果对我不放心,找时间出来碰个头也行。” 付晶觉得脑袋上多出了些分量,宛如突然停了只小鸟,但那股力量并非来自流水线上的机械臂,而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身边的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 “哦,所以诗诗就是这个发小,要来见我们?”Ten半歪着头趴在付晶边上,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滚,我可不给你当便宜儿子。” 加京边开着车,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是从小就认识?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他前几年在松市,最近调职过来的。” “这样啊,那他认识……” 对方的话还没讲完,付晶就立刻接道:“不认识。” 加京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当我没说。” 他将向诗的个人情况,以及两人的谈话内容简单作了说明。 “我没意见。”一直没开口的奥斯卡终于发话了,“改天喊他出来一起喝个酒,当面聊聊。” 付晶嘴上应了,联想起刚才几个人见到照片时大呼小叫的模样,内心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不跟他们说实话,反正到时候见到本人,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对了,厂牌的名字我想过了。”付晶转过身去面对着大家,而其余的三人也在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叫Cakebox。” 作者有话要说: 创业相关内容都是为了剧情需要乱编的。 第26章 第26章 “辛苦了。”做完头发的付晶站起身,向化妆师道了谢。 小型livehouse的后台通常十分狭窄,而这次参演的乐队又有六支之多,开场前的准备时间里,二三十名成年男性聚集在同一间屋子里,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付晶和另一个人在走廊上撞了个正着,恰好堵在路中央。对方谦让地退了半步,示意他先走,付晶点头致谢,不料擦肩而过时被搭讪道:“你是Moonquake的J吧?” 闻声抬起头,眼前的这个人他见过,是今天共同演出的另一支乐队的成员。 “我是翠烛的鼓手奥斯卡。”说着友好地伸出了手,“我也刚化完妆,要不我们一起合个影吧。” 虽然他表面看上去客客气气,话语间却渗出了不容人拒绝的强势。付晶暗想以后要离这个人远一点,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第41页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奥斯卡经常会在拼盘live上找人气高的乐手拍合照,一来方便混脸熟,二来发微博的时候能够挣到更多的转发和点赞。 Moonquake是倒数第二个登台,候场时付晶特意坐到后台的监视器旁,观看起了翠烛的表演。 当时,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节奏组二人抢眼的表现,以及他们异常鲜明的个人特点。 奥斯卡的演奏风格沉着冷静,基本功扎实,很讲究细节的精确,面对复杂的节奏型依旧能处理得有条不紊,丝毫不会被live现场的热烈气氛带跑偏,像一台功率恒定的机器。即使是BPM 250(*)以上的高速曲,他照样打得滴水不漏。 而贝斯手则恰恰相反,毫无疑问的现场型,一动起来浑身上下都在释放荷尔蒙,甚至比站在他身前的节奏吉他更引人注目。他的轮指迅速而流畅,旋律线乍一听肆意洒脱,却又吊诡地散发出一种狂野的细腻。与其称其为演奏,不如说是一场目不暇接的掠夺。 鼓和贝斯这两样乐器,一旦实力够强,整个乐队所呈现出来的质感就会有飞一般的提升。 那天演出结束之后照例要组局去喝酒,付晶参加了,并且他发现翠烛的鼓和贝斯也在。 “我和Ten的初高中是在同一所学校念的,但他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从那会儿开始就在一起练琴了。” 叫做Ten的贝斯手坐在奥斯卡的右侧,他长得偏女相,漂成浅金色的头发留得很长,光看外形有股雌雄莫辩的气质,可一张脸总是冷冰冰的,仿佛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不知是谁在边上怪叫着喊了声“两小无……”,被Ten充满戾气的一声“哈?”给活生生噎了回去。 “有志同道合,一同成长起来的朋友真好。”付晶由衷地感慨道,不无羡慕地打量着身边的两人。 “呵,天天吵架。” Ten喝酒时错拿了奥斯卡的杯子,喝了一口之后只觉舌头被人踩在脚底狠狠跺了两下,拧着眉毛一个劲儿地咂嘴:“呸呸呸,这什么鬼东西。” 奥斯卡对他绽开个灿烂夺目的微笑,“好喝吧,胡椒博士(*)。” 付晶好奇地说“我也要喝”,将杯沿转过半圈浅浅抿上一小口,在两人无比期待的目光里,咬着舌尖神色复杂地描述道:“止咳糖浆兑苏打水。” “不对。”奥斯卡气定神闲地翘着腿,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明明是甜甜的焦糖和香草味。” Ten直接对他竖了个中指。 之后几个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说有机会要再同台演出,或者约出来喝酒。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不过停留在偶尔见见面的普通朋友程度;真正要好起来,是在他宣布要退出Moonquake之后。 奥斯卡和Ten突然非常频繁地来找他,邀请他去看翠烛的演出,甚至在自己家里招待他,一起吃火锅撸串;付晶好几次跟他们聊天聊至深夜,最后不得不跑着去赶末班地铁回家。 如今想来,或许那两个人当时就已经把一切给算计好了——当然,这肯定是奥斯卡的主意。 由于暂时告别了乐队主唱的身份,付晶重新找了两份兼职以维持生计:一份是不定期接单的roadie(*),另一份是可以自由排班的便利店。 由于roadie工作性质的特殊,最好能住在交通便利的位置,以便随时赶往各个演出场所;而付晶也想节省房租,于是趁此机会搬了家。 在权衡了地理位置与住房条件的鱼和熊掌之后,他选择了一个叫做酒田的地方,距离闹市区步行约二十分钟,周围的居民多数是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平日里相当清静。 这一带的房子几乎全是年代久远的破烂公寓,低矮的屋宇被参天古木所环绕,走在路上甚至能闻到植物所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丝毫不见过度开发的乱象丛生,算是闹中取静。 付晶住在一栋木造的老旧建筑物里,房子的年纪比他还要再大上一轮。 二十平方米不到的一室户,没有客厅,厨房毫无遮挡地连通着卧室,只要一开油锅,枕头和被套就能贪婪地吸饱饭菜的滋味。 所谓的墙壁是一块木板,薄得连隔壁打个喷嚏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反正他现在不能唱歌,练琴可以用耳机和放大器来解决,隔音差这点并非无法忍受。 厕所的马桶是老式的,一旦按下抽水开关,整个房间都会颤抖得地动山摇。 没有电梯,蟑螂很多,而且非常潮湿。 付晶搬进去的时候是冬天,窗户上会结露,一刻不停地往下滴水。每次睁眼醒来,推拉窗的滑槽里总是滴滴答答地积着一滩水,清理的速度永远追不上水珠析出的频率。 墙纸上又经常长霉,稍不留神就会结出一块黏糊糊的霉斑,像是有人满怀恶意地吐出一口黑色的痰,肆无忌惮地在他的领地上横行霸道,耀武扬威。 衣柜里放的除湿盒,包装上写着能维持两个月的用量,在他家半个月就能吸满一整盒水。 而过度潮湿的环境不利于乐器的存放,房间的面积也实在有限,他便把能卖的琴全卖了,唯独留下一把用来写歌,又在琴盒里塞了湿度调整剂,将琴架在尽可能离开地面的地方。 奥斯卡和Ten过来暖房,亲眼目睹了他的居住环境以后,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只有一张椅子,来客人时他会把位置给让出来,拿个软垫直接盘腿坐在地板上;屋子里如果超过三个人就会没有地方走路,如同被关进了尺寸过小的集装箱。 第42页 那天,奥斯卡带了一瓶特别好的洋酒过来,想要三个人一块儿喝,结果付晶说嗓子不舒服,让他们两人自己把酒喝了个精光。 Ten有些醉了,指间夹着根细长的纸烟,慵懒地冲他扬了扬手,“吸油烟机可以开吗,我要抽烟。” 付晶起身替他打开了隆隆作响的机器,往杯子里倒满白开水又重新坐下了。 模糊的噪音充斥着破败的房屋,连带着老化的木头骨架嘎吱作响,好像下一刻就会不堪重负地轰然散架。 在这片纷扰的喧闹里,奥斯卡沉下声音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攒钱,等状态恢复好了组个新乐队。”付晶回答得轻松而理所当然,仿佛在说明天他准备先倒垃圾,再去一趟投币式洗衣店。 “哪种风格?” “复古暗黑的。” “你还活在九十年代?”Ten把胳膊肘支在流理台的挡板上,两条前臂交叠着,从指缝处漏出一缕青烟,“现在大家都喜欢听时髦轻快的音乐,谁没事爱看你凶神恶煞地装酷?苦大仇深。” 奥斯卡迅速瞥了付晶一眼,没有反驳。 “就算是那样,人又不可能永远只听一种类型的音乐,那多无聊。”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地上,仰起头来逼视着Ten,寸步不让,“观众也不是傻子,花没花心思一听就知道。无论你做再热门的风格,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照样会被人忘记。与其花尽心思模仿别人,不如把重心放在创作本身。” Ten的烟灰快烧到手了,奥斯卡眼疾手快地伸出食指点了点,烟身的残骸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释放出了滚烫的热度。 “我就说吧。”他相当自负地对Ten使个眼色,顺手勾住了付晶的脖子,“没看错人。” 作者有话要说: *BPM:每分钟节拍数的单位。BPM 250=0.24秒每拍。 *胡椒博士:美国Dr Pepper/Seven Up(七喜)公司生产的一种焦糖碳酸饮料。 *roadie:乐队演出时的技术人员。(这个中文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述,可以粗暴地理解为调音师和乐器搬运工,后文会提及。) 以上释义来自百度百科。 第27章 第27章 那段日子,付晶的生活很简单,挣钱练琴和睡觉,以及尽量别让自己太累。 当时的他仍旧留着中分的黑发,去打工时得把耳环和戒指全部摘光,并在脑袋后绑个将将好能扎起来的小辫子。 演出协助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周末,他就把便利店的出勤时间安排在工作日。 店铺位于酒田附近的闹市区,付晶一般骑自行车去上班,每每遇上寒冷的天气,两个膝盖骨都要被风吹得散架。 便利店的工作不是很难,上手了以后几乎不用动脑子。 他喜欢整理货架,讨厌站收银台。店长会要求他们在结账的同时积极向顾客推销会员卡,得讲一大长串解释积分规则的废话,相当费喉咙,说多了就会声音嘶哑,嗓子冒烟。店长不在的时候他一律装聋作哑,只用表情接客。 收银机的底下贴有一张小纸条,每推销出一张会员卡,就要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画一条横杠,付晶必须时不时地弄虚作假,才能掩盖住消极怠工的罪行。 因为经常开纸箱和接触商品包装,他的手上布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划痕和伤口,有些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手部表面的皮肤变得粗糙而泛白,像一名伤痕累累的战士。 除了午休的一个小时以外,几乎没有能够坐下来喘口气的机会;而由于站立时间过长,他年纪轻轻就开始膝盖疼。 为了节省日常开销,付晶的饮食以适合体力劳动的廉价碳水为主,可一旦忙碌起来,吃饭的时间又会不固定,有时他蹲下去摆货,若想再站起身,就会被低血糖所引发的头昏眼花给无情击溃。 极其偶尔地,碰上店里没什么客人,他就会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偷偷躲进黑漆漆的仓库去休息。 店里的储物仓库设在楼梯下方的三角区,有一扇厚重的铁门,用来存放一些暂时用不到的杂物,平常很少有人进出。 付晶会找一块厚纸板垫在地上,蹲下去时关节总会发出生锈一般干涩的声响,他就在这个弥漫着纸板箱和塑料气味的密闭空间里,一个人抱着膝盖打瞌睡。 漂浮在空气里的粉尘,淡淡的霉味,一墙之隔隐约传来的自动门铃声——他藏在这颗黑暗而孤独的星球里,感受着自己呼吸的节奏,就这么短暂地与全世界脱离,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找到他。 · 每天的必修课,是赶在超市关门之前冲进去买打折的肉。太累或者没钱的时候索性不吃,买最大瓶的桶装水,自我催眠说身体是渴了而不是饿了。 付晶很喜欢做菜,但不喜欢洗菜和择菜。于是会花费休息日的时间,将够吃一整周的蔬菜肉类全部洗净切好,等份地装进密封保鲜袋里冷冻起来,一个袋子就是一顿饭的口粮。 懒得开火的日子,他也会去楼下的小店买现成的便当。这家店的主要顾客是出租车司机,以及在附近工地干活的建筑工人。 便当的价格很便宜,饭比菜多,都是家常口味,里头会放上店主自己做的腌菜,用以缓解米饭过剩的尴尬。 店主人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爷爷是个驼背,躲在店铺的帘子后面一言不发地烹调着食物;而奶奶则站在店门口,负责收钱与接待客人。每次付晶去光顾,她总会把米饭盛得特别多,要不就塞给他一瓶茶、一小袋零食,说他看起来太瘦了,手背上全是骨头。 第43页 这些庸常而乏善可陈的日子就像黑色的颜料,将他往昔生活中的颜色一笔一笔地涂抹覆盖,最后只留下千篇一律的灰暗,教人辨别不出原有的模样。 只有当他作为幕后工作人员进入演出场馆时,那道几近消失的黯淡彩虹才会久违地焕发出色彩。 付晶当时是跟派遣公司签订合同,由公司统一接活再分派给各个roadie,每次跟随的艺人不定,音乐风格也大相径庭,他有时还会去偶像组合的现场帮忙。 这天,指派下来的任务是去Eri’s乐队的live现场做支援。 livehouse叫做绿鳞,位于吴市市郊,在全国范围内都相当有名。能否在绿鳞举办专场演出,甚至可以作为乐队主流出道的判断依据。设施的收容人数在一千五百至两千人,是普通地下乐队的四倍。 而说到Eri’s,是近年来上升势头非常迅猛的新派乐队,组建至今已是第五年。乐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激烈与隽美并存的吉他旋律,以及相貌清秀、极具个人魅力的主唱。 虽然曲风偏重型,但是追求易听入耳,他们热衷于在原有的风格上融合进各种当下时髦的元素,所以受众面并不狭窄。作品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编曲精湛,意识前卫,是付晶私下里想去观摩演出的前辈之一。 以前Eri’s巡演的时候,付晶的乐队曾经作为暖场嘉宾替他们造过势;而如今再次遇上Eri’s,那个闪闪发光的舞台上却早已没有了属于他的位置。 roadie的职责之一是搬运和维护器材,为了防止工作时体力不支,付晶一定会认真吃饭。 那是在他把箱子从器材车上全部卸下来,站在一旁照着清单核对数目时,身体突然像是漏了电,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寒意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眼前的景色被强制削掉一半,剩下的另一半正在他狭窄的视野里摇摇欲坠。 付晶用尽仅存的力气挪动到角落里休息,舌根处泛滥起了难以抑制的酸,汹涌袭来的反胃感让人恶心得想吐。 他就这么艰难地蹲在地上,如同一台故障频出的古董电视机,信号的接收时好时坏,画面的成像时续时断。 “你没事吧?” 杂乱无章的电波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声音,那道声音伴随着脚步声,由慢变快,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了他的身边:“站得起来吗?慢慢来,我扶着你。” 付晶已经说不出话了,眼前混沌一片,布满了不规则蠕动的灰色噪点,只是任由对方抬起他的胳膊,架在脖子上,接着支撑住他漏风的身体,不知要去往何处。 他就像一颗大汗淋漓的冰块,下半截俨然消融成了一滩液体,脚底虚浮而无力。 那个人将他带到了工作人员专用的休息室,把他安置在沙发上躺好,又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此时的付晶听不见也看不清,仿佛被人摁在水底,感官的知觉一并退化了,唯独在两人靠近的瞬间,恍惚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蓝莓味。 稍顷,不知是谁拆了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还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付晶很久没有品尝过这种取悦味蕾的东西了,尚未完全融化开的可可脂黏滞在口腔内壁,猛烈的甜味激得他牙根发疼。 糖分的摄取让大脑逐渐苏醒了一些。他躺了会儿,慢慢恢复了点力气,便急着想要坐起身。 一起打工的女孩子连忙凑过来,关切地询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边讲话,边逐字咀嚼着自己说出口的内容:“好多了。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时,身上滑落下了一件黑色的卫衣,他认出来这是Eri’s的乐队周边。 “刚才是京河把你搀过来的,记得去谢谢他。”女生说着,递过来一罐橙汁。 付晶的指尖僵了僵,差点没接住,“谁?” “Eri’s的吉他手嘛,真人可帅了。” 因为低血糖本就脸色惨白的付晶,听到这句话以后更是面如死灰。沉默良久,他终于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我是不是闯祸了。” 对方被这幅生无可恋的样子给逗笑了,温言安抚道:“没事,他怕你被上面为难,没有告诉负责人,就我们几个打工的知道。” 第28章 第28章 器材的搬运结束之后,马上要进入到舞台现场的设置。工作内容包括搭建鼓组、确定音箱位置、布线、连接效果器,以及乐器的调音等等。 付晶虽然是主唱,但吉他和贝斯都会弹一些。况且他最开始是做地下乐队出身,根本就没有roadie,每次演出之前几乎全靠本人亲自上阵。 Eri’s的乐器配置比较特殊,旋律组由键盘和吉他构成。站在乐手视角面对观众时,键盘被摆放在舞台左侧,而吉他和贝斯则统统归于右侧。 吉他音箱的搬运和布线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着手调试效果器。吉他效果器的种类繁杂,而每种单块的连接方式又不尽相同,把操作步骤一一记在脑子里是件相当费功夫的事。 付晶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方块,手里摆弄着电线,一脸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在边上跟他搭话:“你在看什么。” “你说京河用这个东西是不是挺麻烦的。” “怎么了?” 他戴着黑色的乳胶手套,一只手扒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则跟着电路的走向细细描摹一圈,“他演出的时候,人明明站在舞台的右边,但是效果器的输出口却在左端,接线要从左往上绕一圈才能连到琴上。” 第44页 指尖停留在整个块组的右上角,付晶轻轻点了点那块空白,“比如说他要弹solo,想走到舞台前面去,这根线该怎么办?” “不光是弹solo,走动起来本身就很不方便。”顺着付晶的话附和一句,那个人继续问道:“那你说怎么解决?” 他在手指停下的地方顺势画了个长方形,“在这里加上一个跳线盒,输入输出都能统一控制,把接口一律改到右边。” “原来如此。” “我也不是特别懂,听弹吉他的朋友提起过。”语毕,付晶准备站起身来接着干活,结果被近前一张放大的脸给吓得不轻,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对方适时地拉了他一把,一双目光温和的眼睛似笑非笑,“低血糖还没好?” 付晶低下头皱着张脸,内心叫苦不迭,“我错了。” “哪里错了?我倒觉得说得很对。”他讲话的语气越诚恳,付晶就越是如芒在背。明明吉他弹得稀烂,居然好意思在专业人士面前班门弄斧,简直是自不量力。 Eri’s的吉他手京河,光看言谈举止很是谦逊稳重,本人却意外地年轻。此时的他应该才做完造型,刘海梳成三七分,右耳上方贴着头皮编了好几排辫子,头发撩起来的地方露出了一枚童军花的克罗心耳钉,以及棱角分明的下颌骨。 “那个,刚才真的多谢你了。”翻来覆去地绞着藏在背后的手指,付晶惴惴不安地道了谢。 “这有什么,你没事就好。”说着,京河不着痕迹地凑到他身边,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他正欲往下说,两人的视线出其不意地撞到了一起,于是付晶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还有桓梦前辈。” 京河小幅度地做了个鬼脸,“那位祖宗在后台睡觉。” 他向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了付晶的胳膊,“我的琴你待会儿再调,先过来。” 待他们退到了舞台侧翼一个无人经过的小角落里,对方终于转过身来。这时他的脸上已经丝毫不见方才的笑容,而是抱着胳膊,一脸严肃地质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 付晶和Eri’s的人并没有那么熟悉,至少他们从来没有私底下联系过,只不过因为隶属于同一家唱片公司,所以总是会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时地在工作场合中遇见。 比如每年年末惯例要举办的跨年live,整个公司所有的签约乐队都必须参加。这种拼盘演出的后台往往非常热闹,年纪相仿的乐手很容易就能玩到一块儿。 由于位置的缘故,付晶和同样身为主唱的桓梦接触得比较多,而桓梦又经常跟京河一同出现,就这么一来二去,连带着他们两个也说上了话。 加上京河小自己一岁,比起难以接近的前辈,付晶觉得他更像是相处起来没有距离感的同龄人。 简单将乐队解散的原委解释了,对面的人拧起眉毛,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第一件事我听说过,第二件事……” “别这样看着我,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付晶故作轻松地打断了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对了,你这是打工还是全职?” “打工。”想了想,他决定补充一句:“我之后会组个新乐队,现在在找人。” 听到这个回答,京河看样子吃惊不小,“你没签公司,难不成要回到地下去?” 付晶却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本来就是从地下出来的啊。”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着,面对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舞台,以及脚底下空荡荡的观众席。 与小型的地下livehouse不同,绿麟的观众区不单单局限于舞台正面,它更像是一架折叠起来的变形金刚:除了头顶的天花板,但凡目之所及,全都布满了眼睛。 对于当时的付晶而言,这样的景色理所当然到令人乏味,然而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如此千篇一律的日常,反而将会成为他难以企及的梦想。 “你是跟着派遣公司来的吧?要不这样。”身边的人拿出了手机,看也没看就点开一个头像,拨了通电话过去。 他开了扬声器,接通前的提示铃声骤然响彻起来。等待持续了很久,京河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接着刚才的话题,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以后你来当我们的专属roadie,边跟着Eri’s,边找你的新成员,怎么样?” 话音刚落,对面终于传来了一声恹恹的“喂”,付晶的喉咙紧了紧,只见京河将手机递了过来,示意他打个招呼。 凑近麦克风,他试探性地说道:“前辈。我是付晶。” · “我弦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你帮我一下。” 电吉他的琴弦很细,就这么牢牢地吸附在地面上。加京蹲在付晶身旁,十分努力地用指腹粘了半天,琴弦没捡起来,自己倒是先笑了:“这难度太高了吧。” 正说着,那根弦反而听话地滑进了指间,他抬腕将其递了过去,嘱咐道:“拿好,千万别再掉了。” 付晶慎重地接在手里,一脸欲哭无泪:“换弦好烦啊。” “你昨天在车上答应得不是挺开心。”语毕,他指了指放在一边的麂皮布,“记得把品丝擦了。” 自从加入了沙利叶,加京的发色就一直是蓝紫色。他把额发留得很长,登台时通常会用头发盖住一只眼睛,仅仅吝啬地露出小半张脸。 第45页 刚化完妆,他将乐队的卫衣外套罩在演出服外面,蹲在地上拨弄着才换上去的新琴弦。 “你看上去像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付晶用小腿碰了碰他。 不良少年仰起下巴,朝向自己这边的耳朵上,戴着一枚童军花的克罗心耳钉。 “还不是被你拐走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效果器那段可以跳过去,我乱编的。 下一章的时间线是现在。 第29章 第29章 松市。泰坦女王。 付晶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今天他左眼的正下方画着一颗红色的星星,而右眼正下方则缀着一滴黑色的眼泪。 化妆师又蘸取了两种颜色混合的眼影粉,拍在他嘴巴的右半部分直至唇角边,形成一道开放性的深红色伤口,散发出阵阵血腥气。 头发里则插着黑色的羽毛,随着他头部的动作优雅地飘动着,仿佛鸟类的羽冠。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后的Ten被活活吓了一跳,拖着嗓子喊道:“救命啊,老巫婆吃小孩。” 付晶拎起接发的发尾,像使鞭子似的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胳膊上,“少自作多情,你的肉太老了。” 彩排已经结束,奥斯卡正在对着电脑检查program(*),加京在练琴;付晶跟众人打了声招呼,说想透透气,便独自一人披着外套走出了泰坦女王的后门。 说是后门,其实就在停车库边上,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台老旧的自动售货机,表面蒙着的玻璃灰扑扑的。一根立式烟灰柱,一条掉漆的长凳,靠外的两侧用波纹铝板勉强围住,墙根处则残留着雨水冲刷后溅起的污渍。 付晶停在长凳前,用指尖轻轻抹了一把,见蹭回来一手灰,便学着女生提裙子的模样,将衣服下摆全部撩到小腿上方,然后蹲在了凳子旁边。 他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画着星星的那半张脸埋在交叉的两臂之间,带着潮气的冷风吹散了他烟灰色的头发,露出了坠落在皮肤上的漆黑水滴。 蜷缩在这个位置,似乎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看到十八岁时的自己。 那是他离开家去吴市的前一天晚上。付晶下台以后,在这个四面透风的破地方待了两个小时——甚至更久,攥在手里的手机,甚至比他身体的温度还要烫。 结果什么也没有等来。 之后,他又拖着酸胀发麻的腿,一口气跑到了防波堤边,对着黑沉沉的海平面发呆,一待就待到深夜,直到家里打电话喊他回去。 像个白痴。 泰坦女王的老板,一个扎着脏辫的魁梧中年人,正沿着建筑物的外墙张贴排队时的指示标,无意中发现了蹲在墙角边的他,就这么捏着打印纸和胶水,腾出另一只手远远地冲他打招呼,“小付?” 闻言,付晶站起来,略微活动了下双腿,拔高音量喊道:“是我——”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他,老板喜出望外,喋喋不休地问了一大串问题,诸如: 你这次带回来的人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以前的队友呢; 小季呢; 乐队发展得好吗; 亏不亏钱? 付晶深吸一口气,等他泼豆子般地把话说完,三下五除二地交代清楚了:“跟他们拆伙了。混得挺好。没亏钱。” 对方遗憾又懊恼地“哦”了一声,沉默半晌,嘱咐他等在原地,然后慌里慌张地离开了。 在室外待久了,付晶觉得有些冷,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来回跺着小碎步。他不时地跳上路牙子再蹦下来,像只浑身长满了黑色羽毛的小企鹅。 老板回来时怀里抱着许多东西,他先是递给付晶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说里面有些喝的,让他带进去跟队友分了。随后又拿出一块白色的签绘板和几支马克笔,语气郑重地叮嘱道:“我要放在店里的,你给我写好看点,让你的队友也签上。” 付晶怔怔地捧着那块单薄的板子,就像赤手接住了初降的新雪,一阵温柔而冰凉的触动。 回到后台时,其他三个人围着今天的曲目表正商量着什么,见付晶来了,加京主动往旁边腾开个位置,示意他坐下。 他把塑料袋拎到众人面前晃了晃,“老板给的,你们分了吧。” 袋子里装着四罐口味不一的功能饮料,居然还有两包烟。 加京拨拉了几下香烟壳子,兴味索然地收回了手,“这烟好像是爆珠的,留给甜老师吧。” 如果这句话换做奥斯卡来说,Ten肯定会暴跳如雷地撸起袖子直接跟他吵架——因为有些人觉得抽爆珠烟显得很娘。 但Ten是不敢凶加京的。虽然沙利叶的四个人里,他最年长,加京年纪最小,但就话语权来说,加京反而是排在第一位的。 毋宁说,他只敢冲着奥斯卡发火。 “我去外面抽。” Ten默默叼着烟,在打开后门的同时用力咬下烟嘴,用清脆的“咔哒”一声来表达自己无言的抗议,如同那颗碎裂的爆珠。 把签绘板的事交待完毕以后,付晶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今天我要MC。” “说吧,回趟家应该的。但是别讲太长,超时要加钱。”奥斯卡回答道,对他的要求没有表示出丝毫意外。 视线停留在曲目表上,付晶继续征求着两人的意见:“加在encore上台之后行不行?我讲完再开始。” 第46页 “可以,记得告诉音响和照明老师,还有甜甜。”加京把蓝莓味的饮料挑走了,将粉红色的那瓶推到了他面前,“背景音乐要不要?” “不用了,没几句话。”指了指门外,付晶用气声和口型传话:“小心被他听到。” 对方忍不住笑了,大大咧咧地往后一仰。他那双厚底的靴子如同坦克,架着两条长腿轰隆隆地行驶到了桌面上。 “我又不怕他。” · 上台前,四个人照例聚在舞台侧边,将手掌叠在一起。 此时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幕布外传来的阵阵呼喊声,以及开场音乐的前奏。 对于付晶而言,这里更像是通往梦魇的临界点,是将所有想象照射进现实的显像仪。 无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谁,拥有怎样的过去,遭受过怎样的挫折,浸泡在怎样的痛苦里——只要走出这道门,他就是舞台上呼风唤雨的王者,是全世界的中心,是无所不能的J;他将把亲手塑造出来的梦境烙进每个人的眼球里,他要让所有人共同目睹,那片呈现在自己眼前独一无二的蜃景。 往常这种时刻,都是由付晶带头喊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但今天的他似乎有心事,沉着脸迟迟没有开口。 剩下的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是加京轻轻踢了他一脚,“你有没有看到门口放着的东西?” 闻声,当事人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什么?” 加京用空着的那只手替他理了理脑袋上的羽毛,“散场以后记得去看看,我觉得你会高兴的。” 语毕他收敛表情,主动代替了主唱的角色,说话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准备好了吗!” 大家纷纷应声,松松垮垮的手掌凑得更紧密了些。 他的视线一一掠过队友们,充满侵略性的眼神宛如刀锋,“别给付晶丢脸。” 合在一处的手掌被注入了力量,落下、举起,再散开。 付晶感到背后被接连拍了三掌,身前依次走过了奥斯卡、Ten和加京,他们回过头看着自己,看着他暴露在灯光下的左脸,那颗闪耀不灭的红色星辰——就好像在说“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program:提前录制好的伴奏,包括和声以及一些无法在现场演奏的乐器或背景音。 第30章 第30章 因为是在松市的演出,这天的曲目表一律挑选了由付晶作曲的歌。 落地式话筒的顶部绑了一大束干燥处理过的黑色玫瑰,当他面向观众时,敞开的花蕊恰好盛放在喉咙前,就像自喉管处汲取血液后振翅飞离的蝴蝶。 付晶经常被人评价说,台上和台下判若两人。而每每登台,只要一走进那道属于他的光芒里,之后的记忆几乎全是一系列现实景象的断壁残垣。 还在Moonquake的时候,有次演出途中他的下巴不小心敲到了吉他手的琴头,直接磕破了皮。现场太吵,连下颌关节狠狠撞击的弹响都被吞吃入腹,一条血线从下巴尖儿勾勒到脖子,若不是观众们惊恐的表情,他自己根本就毫无知觉。 理智被反向关进了监牢,变成了助纣为虐的怪物。 时隔多年,跟着沙利叶的短期巡演再次回到松市,即使是站上泰坦女王的制高点,和身处其他livehouse时的心境似乎也并无差别。 他十四五岁时,只是站在黑暗的观众席间仰望过这个遥远的宇宙。舞台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整个世界,对于当时的付晶而言,无一不显得宏大而神秘,如同面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庞然大物,你的无知和畏惧恰恰描绘出了它力量的形状。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这里的演奏区域非常狭窄,窄到唱歌时背着身倒退两步,就能踢到鼓手的底鼓;房顶很矮,所以几乎用不到踏脚台,毕竟一踩上去脑袋就会顶到天花板;音响和照明设备比较陈旧,可以选择的种类又很少;地板踩上去会发出难听黯哑的嘶鸣声,为了掩饰这点,往往需要在调音时将低频减弱。 除非你有勇气挣脱掉引力的束缚,否则将永远被禁锢在地面,禁锢在砍掉翅膀的日常里,然后当有一天亲眼目睹了别人的强大时,望而却步。 live上唱了最近新写的抒情歌,曲名叫做「关于你的这个梦」,这次特别改编成了原声乐器(Acoustic)的版本,就是为了赋予松市一些与众不同。 演奏进行到这首歌曲时台上唯独剩下两人:付晶坐在高脚凳上弹木吉他,而加京则负责键盘以及和声。 若换作之前,他会很抵触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这种情感细腻的曲子——因为付晶讨厌示弱,并且更希望通过表演和世界观的呈现去征服观众。 然而现在的他反而不那么介意了,他唱他的,听众爱怎么解读是他们的事。 说白了,听歌的人,无非是在自我代入那些主观愿意看到的部分,每个人都沉睡在自己的巢穴里,他的呓语或歌唱,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缕风吟罢了。 经过狂风暴雨洗礼后的会场一反常态地安静,换和弦时付晶的手指厮磨过琴弦,发出了干燥的擦弦声。 半明半暗的灯光将他的歌声雕刻出轮廓,他能够清晰地辨别出嗓音接触到空气时凝结而成的质感。 披着最耀眼夺目的星光唱歌,却如同躲在过去的影子里梦呓。 · 付晶其实记不太清小时候的事,或许是大脑认为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于是自行删除了。 第47页 因此他同样回忆不起第一次见到向诗是在几岁,只是碰巧住在同一栋楼,不知不觉就开始一块儿玩了。 他住五楼,自己家在七楼。小学是同班同学,初中一个学校,进了高中分开,然后付晶就搬家了。 上学放学自然是结伴而行的。小学等着他上楼来敲门,初中在自行车棚里面对面地打哈欠,高中向诗念的是寄宿制学校,被迫变成一个人以后他还特别不习惯。 付晶是很喜欢和向诗在一起的。但他说不清这种喜欢最初诞生的契机是什么,可能是由于向诗的言行举止比较像大人。 他的妈妈骆娴,跟向诗的妈妈白茹关系很要好,家长们闲聊时往往以分享自家孩子幼年的糗事为乐——反正难堪的不是他们自己。 他本人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骆娴最津津乐道的几个段子,不外乎于: 去向诗家玩,一到要接他回家,付晶都会哇哇大哭,赖着死活不肯走,嘴巴里说着“不要不要”,弄得两家大人十分尴尬。 小时候付晶觉得向诗的爸爸很可怕,有次待得时间晚了,碰到向爸爸下班回家,一听到开门声,他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不出来了,非要向诗哄着他,他才肯勉为其难地露出个脑袋。 同一个小区里的小朋友会互相交换玩具,如果向诗换了别人的没换他的,付晶会生气。 虽然对于这些事件的真实性,他始终保持怀疑态度,不过两个人性格合拍这一点倒是真的。 向诗属于那种,即使不了解你喜欢的东西,可只要你愿意讲,他就会认真倾听的类型。所以付晶什么事都爱告诉他——也许其他人不一定能理解,但向诗肯定能,况且他还那么聪明。 · 人生的第一个低谷降临在青春期:付晶变声了。 校园里的评价体系是非常单一的,成绩好即是一切的权威;而他对于学习的兴致向来不怎么高,得过且过罢了。 只是每次搞合唱比赛、文艺汇演,付晶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被老师挑走,要么是当主持人,要么是站在最前排的中央伸着脖子唱歌。 所有人对他的第一描述,都离不开“声音好听”;有时候在家里接电话,还会被父母的朋友隔着听筒夸奖。 他自己不明白其中缘由,可隐约察觉到同学和老师会因此对他刮目相看,走在学校里也经常被不认识的人搭话,说在台上见过他。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明明未曾做出过任何特殊的努力,全世界却在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你跟别人不一样。 对付晶来说,这是他在学校里确立自我价值的重要纽带。而这根纽带,在十四岁那年残酷地断裂了。 有人在他的声带上打了个死结。 那种感觉,类似在喉管里倒进了锋利的玻璃碴,又似扬起一把蓬松柔软的鹅毛,羽毛尖儿蹭到他喉咙口最脆弱敏感的部位,不知疲倦地飘来拂去。 高音是发不出的,假声更加不行,只要一唱歌,不是走调就是挤出一连串令人发笑的古怪音色,令人联想起坏掉的收音机,或是漏了气的风箱。 付晶原本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自那以后性情大变,别提讲话了,连出声都不乐意,害怕周围人会取笑他,一如当年赞美他那样。 一顶短暂加冕的皇冠,到了时限就会被无情地摘除。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付晶感到自己纯净水般简单的生活里被混入了水银:他开始懂得什么叫做失去的沉重。 他的性格变得有些古怪,喜欢听小众的音乐,热衷于在自我标榜的特立独行里搭建起自尊,似乎这样就能找回那顶遗落的皇冠——因为耳机里的那些人,绵长地延续着他一度破裂的美梦。 初中生里喜欢听地下乐队的人极其稀少,难得碰到有相同爱好的,自然而然就相互认识了。 那应该是一个周五,高年级的几名学长说晚上要结伴去泰坦女王看演出,问付晶去不去。他立刻答应了,仿佛举起了摆在洗手台上的第一把剃须刀。还为此特地找去了隔壁班,想要邀请向诗。 付晶知道他的座位,课间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摸进去,倒数第二排:他在给别人讲题。 尚未走到近前,眼尖的同学就用手肘挤了挤那个人,拼命使眼色。 向诗既不问来人是谁,亦不回头去看,只是迅速地将笔和本子收拾好,又拍了拍衣服上的橡皮屑。 两人默契地转移到了走廊上。 松市是座沿海的小城市,他们的学校同样小得一望即知,而两人当时所处的世界,比这所学校更小。 付晶盯着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压低音量喊了声:“向诗。” 他始终难以习惯现在这副生锈的音色,刚开口说话时非常小声,如同瑟瑟发抖的雏鸟。 “不行。” “我什么都没说?” “你在学校里找我一般没好事。”——比如抄作业。 向诗用余光若无其事地扫他一眼,付晶便被堵得哑口无言。 “哎呀,你听我说。” 他着急地绕到了向诗的正面,开始解释起找他的原委,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就恢复了正常的音量。 “就在梅子海岸附近。不远的。” “我不去,但我可以帮你跟骆阿姨编借口。” 向诗的眼睛没有笑,唇角却分明弯了起来,“就说我们俩放学一起去踢球了。” 第48页 此时的付晶丝毫没察觉到,对话的前提已经被狡猾地改成了“我不去”。 “你不回家?” “不回。我去图书馆写作业。” “……哦。” 他用语气画出一个单调递减函数。 身边的人看了他半晌,声音出其不意地软了下来:“晚上在梅子的防波堤边等你。我们一块儿回家。” 第31章 第31章 只要不是碰上特别有名的乐队,通常可以直接在会场买当日票。他们那天去看的是一场拼盘live,票面上印着的几支乐队里付晶仅仅知道其中两支。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livehouse的地界,跟在学长身后踩住通往地下的楼梯时,居然有一种私自闯入违禁区域所带来的快感。 看演出时,付晶总会特别留意主唱的表现,毕竟那个位置或多或少会令他联想起自己。 他想,我也唱歌,不过那些都是为了满足大人们的要求而亦步亦趋罢了。好比没有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操偶师稍微动一动手指,他就得使劲浑身解数地扭动球体关节,却根本不知道为之手舞足蹈的理由。 而台上的那些人,他们唱,不是因为有谁让他们唱,不是为了取悦抑或讨好谁而唱,只是单纯地因为他们想要唱歌、想要自发地想要通过歌曲去表达些什么——即使观众不一定能够完全理解。 途中他想去上厕所,无奈第一次来不认识路,兜兜转转半天,不知怎么就绕到了后门旁的停车库。 空气里弥漫着寡淡的烟味,以及日晒雨淋后沥青路面挥发出的独特气味。 深沉的夜色里,自动售货机的灯带孤独地维持着恒定的亮度,荧荧冷光之前,站着一个红色头发的年轻男人。 他对着货架,看上去很伤脑筋的样子,似乎是注意到了付晶,索性向这边走了两步,问道:“你有零钱吗?我的钱面额太大了,用不了。” 而付晶愣愣地盯着他的嘴巴,一时忘记了出声的方法,就像突然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 那个人的正红色头发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了,发梢被稀释成了略带透明的粉红,令他想起了做化学实验时,遇碱以后酚酞溶液的颜色。 嘴角两侧分别戴着一颗钢珠唇钉,即使不笑的时候,嘴唇也会呈现出自然上扬的弧度。因为唇色比较浅,唇峰、唇珠又很圆润,乍一看像极了微笑的猫咪。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遇见如此打扮的人。当时的付晶丝毫没有觉得可怕或者难以接受,反而认为这种乖张的风格很符合此人的气质,甚至有点……好看。 大约是感受到了凝固住的视线,红头发主动摆了摆手,疲倦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沙哑的成熟,“小朋友,我不是来抢钱的,没有就算了。” “小朋友”这三个字,尖锐地刺痛了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心,他想:你自己看上去不过是个大学生,有什么资格喊我小朋友? 付晶试图用成年人的声音来回击,于是模仿起了对方的音色,故意把嗓子沉下去:“我有。” 接着,他便用几张零钞交换到了一张同等面额的纸币。男人递钱过来时,付晶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上戴了一枚镶嵌着义眼的黑银戒指,殷红的无机质瞳仁正冷漠地审视着自己。 头顶上方传来了散漫的问话声:“你来看谁的。” 此时的付晶不太高兴,本不想搭理,但又觉得不礼貌,便睁眼说瞎话,随便挑了个有点耳熟的乐队名字,想要糊弄了事:“月震。” 眼前的人扬起了眉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那你喜欢里面的谁。” “关你什么事?” “随便问问。” 对方耸了耸肩,知趣地不再深究,转而冲着自动售货机一顿戳戳按按,嘱咐道:“你过来。” 听到这句话以后他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只是瞪着眼珠戒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绷紧的嘴角里写满倔强。 别人越是命令他,他就越是不听话。 “又不会吃了你。” 红头发怀里揣着两个易拉罐,留下一瓶功能饮料,递给他另一个咖啡色的,罐身顶部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奶Ⅱ牛。 “请你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他直接在半空中松开了手,付晶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将易拉罐捧在掌心里——这才发觉自己上当了。 可可牛奶。 辨认清包装的瞬间,他气得像浑身炸开了体刺的刺豚,就在濒临爆发的前一秒,一只宽大的手掌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头顶,轻轻拍了两下,“谢谢你了。待会儿见。” 那道慵懒而低沉的声音被远远抛在了脑后,红色的身影拉开一扇写有“Staff Only”的侧门,闪身离去。 膨胀的怒气滑稽地变成了一响哑火的爆竹。 “谁跟你待会儿见。”余怒未消的付晶对着那扇门暗自咒骂着,顺便忿恨地踢了脚自动售货机。 然而没过过久,他就明白了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回到地下以后,演出仍旧继续着。 盘踞在松市的地下乐队很少,会认真排练然后定期安排演出的更是屈指可数,因此观众们的态度大多很配合,无论实力如何,总是会最大程度地给予鼓励。 日后想来,付晶多少会怀念那个充满人情味的温暖环境。毕竟在乐队数量多如繁星的吴市,面对着两三个观众唱歌的情况他也不是没有遇见过。 第49页 那些被人冷眼旁观的新晋乐队,大多数的登台机会是为了替别人暖场:没有人在乎他们是谁,更没有献给他们的呼喊。 前辈们表演时台下气氛热烈一呼百应,轮到自己时应援声却寥寥无几。他们所面对的观众席,不是盲目的崇拜与狂热的迷恋,而是冷静的审度与严格的评判。 他所能做出的对抗,不过是拼尽全力的每一场演出。 在压轴登场前的准备时间里,学长们特地拉着他移动到了前排。“最后一个是月震。我们站到右边去吧。” “可是我想看主唱。” “听我们的,站右边,看主音吉他。”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付晶便不再坚持,他自觉地把最容易看清舞台的站位让了出来,钻进了紧靠墙壁的角落里。 现在,他的左边是高年级的学长,右边则是坚硬的水泥墙,宽大的校服口袋里藏着那瓶可可味的饮料,不时会发出液体摇晃的声响。 名为月震的乐队有五个人,成员在开场音乐的伴奏下依次登台。当轮到主音吉他手时,那个人并没有径直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而是一脚踩上了主唱的踏脚台,探出半个身子往台下扫了一眼。 付晶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弯了半截。 台上的人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满意地眯起了眼睛,他冲着某个方向挑衅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说“我找到你了”。 学长颇为奇怪地回过头,询问似的看向身边的付晶,而他窘迫得一塌糊涂,恨不能蹲下去或者当场逃走,只好胡乱地摇了摇头。 在脑回路彻底烧起来之前,付晶茫然地想到:他弹的那把吉他也是红色的。 · 散场以后,担心向诗等得久了,一取完自行车,付晶就飞快地冲向了梅子海岸的防波堤。 小时候他们经常在这一带玩。 海岸边堆着像金字塔般垒筑起来的护面块体(*),付晶总觉得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块上长着人脸,是富有表情的,比如会在他坐上去的时候不舒服地拧起眉毛。 虽然没有台阶和标识,但小孩子们都无师自通地知道爬上防波堤的方法,他和向诗会荡着两条腿坐在高处钓鱼,边发呆,边看着大人们在底下练习冲浪或是划艇。 海滩的边沿堆积着许多贝壳的碎片,如果赶在上午去看,沙滩与海水的交界处会冲刷出一道五光十色的贝壳带,他们俩总会比赛谁捡到的更好看,付晶最喜欢的是一种白色的硬币状贝壳,因为它的背面有清晰的五角星图案。 沙滩上偶尔会迎来鸽群的光顾,两人热衷于恶作剧地去吓唬那些无辜的小动物,然后对着沙滩上留下的一长串竹叶形脚印哈哈大笑。 “呼——累死我了。”付晶气喘吁吁地把车停在路边,冲远处招了招手,扯开破锣嗓子喊道:“我来啦——” 晚上九点多,松市的路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晚风轻柔地吹拂在脸颊上,伴随着层叠而规律的海浪声,身边掠过一道又一道高耸的白色桅杆,仿佛栉次鳞比的刻度线。 付晶边骑车,边讲述了今天的奇遇记,当说到唇钉的话题时,向诗非常认真地提出了一个科学问题:“他喝水嘴巴不会漏吗?” “应该不会吧。” “反正不许你在脸上打洞。”他的语气里充满着不容反驳的霸道,“不然我马上跟你爸妈告状。” 见身边的人不答话,向诗拔高音量追着提醒:“听见了没。” “是是是。”付晶连声答应完,不忘低声抱怨一句:“被我妈管之前还得先被你管。” “你嘀咕什么。” “没有。”他在回答的同时不自觉挺直了背脊,醒过神来后自己都不免发笑。 两人并排骑了一段,目之所及,尽是建筑物沉默寡言的黑色轮廓,倒映在海面上的煌煌灯光,随着液体的形状扭曲成了一道道扁平的波纹。 “其实,你现在的声音挺正常的。” 向诗开口时,付晶的思绪仍旧沉浸在方才月震的表演里,他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试图把注意力收集回来。 “只不过跟以前比起来有落差,所以才会让你觉得特别接受不了。” “那些有名的歌手,肯定也经历过这种时期。你没必要把事情看得太重,而且,除了唱歌之外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比如学习。” 他咧开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对方的说教:“我看你想说的只有最后那句。” 突兀的刹车声响彻在两人之间,就像是从地面中央裂开一道缝隙。付晶疑惑地找寻着身边消失的人影,自己也逐渐停了下来。 “我没跟你开玩笑。” 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扭过上半身,诧异地望向距离身后几步之遥的那个人。 “我高中想跟你一起读,但我一定要考进梅山。” 梅山是整个松市最好的高中,然而学校在市里的另一个区,根本不可能走读。 付晶故作轻松地吹了个口哨,似乎想要逃避那个即将到来的沉重话题,“你是应该去梅山。” 而向诗却对他的闪躲置若罔闻,只是低垂着眼睛,死死捏住自行车的车把,一言不发。 沉默的空洞,被海水拍岸时掀起的白沫所填满。 “那你呢?” “直升吧。” 第50页 闻言,那个人抬起了头,付晶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些令人难以面对的东西,如同刺眼的太阳,让他想要就此阖上双眸。 “继续待在这里你考得上好大学吗?” “我干嘛非得跟你一样?” 他听见自己由于提起嗓子而千疮百孔的声音,残忍地将夜色撕开一道豁口。 向诗咬住了下唇,茫然地望着他。 “不管学什么,不都应该是因为想学才主动去学,而不是因为有人逼你,威胁你,说你不这样以后就没出息。” “我有脑子,会思考,不用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语毕,付晶转过身,松开刹车。 他将无法排解的情绪集中到腿部,使尽浑身力气狠狠蹬地,然后飞一般地冲了出去,好像只要他骑得够快,就可以将那些犹疑、不安、愤怒、悲哀,统统抛诸脑后。 两辆自行车间咫尺之遥的距离,随着另一个人的离开,变得越来越远。 只剩向诗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护面块体:安放在防波堤面层,起抵御波浪的作用。 第32章 第32章 向诗视角 升学考试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向诗和付晶的关系似乎又复旧如初,然而他心里明白:分开的那天终于要来临了。 付晶升入了原来学校的高中部。假期伊始,他就买了把红色的电吉他,每天不知疲倦地练习,还经常去琴行上课,仿佛在日夜兼程地追赶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偶像——他找到了能够暂时替代自己嗓子的东西。 夏天,他们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并肩坐在高高的防波堤上,阳光照耀下的海平面风平浪静,早已看厌的景色与昨日相比别无二致,只是有些东西却开始悄悄变得不一样。 曾经必须两个人齐心协力才能爬上去的岸堤,如今的他毫不费力地就能一跃而上。 向诗装模作样地执着鱼竿,付晶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个人的睡脸:阖上的双眼弯出两道乖巧的弧度,俯视的角度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秀气的睫毛,上唇有些倔强地翘着,如若醒来,那张嘴巴肯定会固执地紧紧锁起,气鼓鼓地质问他一些难以回答的话。 乏善可陈的日常,在分别前夕显得分外弥足珍贵。 早在很久以前,向诗就隐约感觉到,付晶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与自己是不同的。 比如他们现在坐着的护面块体,付晶总说它们很像人脸,类似那种长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被人坐在屁股底下时会气得吹胡子瞪眼。而在向诗看来,这些石头不过是切割规则的几何形状,线条的排列严谨而整齐,让强迫症的他感到心情愉悦。 他闭上眼睛,另一个人头顶细软的发丝蹭到了他的脸颊。 向诗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会变成让他讨厌的样子呢。我逼自己看书、逼自己学习、逼自己说一些道貌岸然的话……可能因为有些时候,不靠“逼”人是无法前进的,不靠“逼”是全然无法得到那些梦寐以求的东西的。 负轭前行的过程十分痛苦,只是很多事,假设现在不面对,以后仍要面对;假设现在做不到,以后仍旧做不到。 他知道,想要在竞争中获胜,就必须机械地清理掉无用的杂念,孜孜不倦地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 梅山是男女分校。准确来说,向诗就读的学校应该被称作梅山男高。 入学后的第一场分班考试,他考进了快班。同一间寝室的四个人里,向诗的年级排名是最高的,但他并未表露出丝毫喜悦,反而清醒而深刻地领悟到一个事实:他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 因为能考进这所学校的,无一不是大家口中的尖子生。 同学里有些人早在初中就学完了高一高二的内容,他不过是在这场比赛的起始位置勉强留在了先头部队,若是因此就得意忘形、放松警惕,那么一旦差距被拉开,就再也追不上去了。 梅山的考试安排极其密集,而最令人煎熬的一点则在于:复习的时候,你根本不敢用一丝侥幸来妄然揣测正式考试的难度,必须时刻带着即将被挤下去的恐惧,迫使自己在半盲的状态下,日复一日地咀嚼着那些反刍过无数遍的知识点,用勤奋和未知赛跑。 开学后最初的那个月,向诗没敢回家,毕竟一来一回会在路上耽搁很长时间,而他贫乏的成绩容不得这样奢侈的浪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失眠。 即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子依旧在一刻不停地疯狂运转,那些公式和定理在他紧闭的眼皮内侧碾过道道车辙,数字和算式则以一种近乎可怕的速度飞驰在黑暗里。 他的睡眠时间变得很短,人却不怎么觉得困,只有眼睛周围会产生非常明显的疲倦感,意识的火焰始终在无休无止地静静燃烧。 好不容易睡着了,到凌晨四五点左右,反胃总会异常准时地前来扰人清梦,翻涌的胃酸堵塞在身体里,一波接一波地腐蚀着食道与喉咙,可除了一味地干呕,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睁开眼睛后是一轮崭新的煎熬,大脑好像在排斥着睡眠,白天里从未现身的妖魔鬼怪,大笑着拉扯起他的神经翩翩起舞,一曲复一曲,毫不停歇。为了不吵醒室友,他索性起床躲到厕所去学习——那里有灯,而且不容易被宿管查到。 第51页 十五岁的向诗有时会觉得,穿在身上的这套墨绿色制服,更像是脱不下来的囚服。 左胸前的刺绣校徽是他的囚犯编号,而所有的学生都是被判了死缓的犯人,无时不刻地接受着狱警的严格监视,每个月进行固定的评分考核,为了争取减刑而争先恐后地服从,生怕哪天判决的执行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是的,他们必须竭尽全力地留在这个班级里,留在这个牢房里,如若不然,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淘汰出局的绞刑架。 只有学习才能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假如生活本身就让人不堪重负,不存在任何的喜悦或是期待,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在日复一日地煎熬。 · 事情发生在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凌晨。 这样的折磨对于向诗而言已经是习以为常。他早就放弃了挣扎,会在惊醒后非常自觉地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拿起书和文具,躲进他的秘密自习室——厕所。 梅山是私立高中,知名校友遍布在全国各地,靠着社会各界的捐赠和高昂的学费,校园设施和宿舍条件的优越令普通学校望尘莫及。 他们的厕所明亮而宽敞,光是隔间就占领了长长的一整排,虽然不太担心会被人发现,但向诗还是谨慎地选择了最靠里的那间。 他坐在马桶盖上看错题,密闭的空间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学校的洗手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薰味,使人联想起中年女性身上混杂着体味的化妆品香气,闻久了甚至会泛起一丝头晕目眩的恶心。 他不记得究竟待了有多久,直到门外响起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于空间很大,即使是有意控制也掩盖不了空旷的回音,那道声响杂乱而透出股急躁,听起来应该不止一人。 他未加理会,只是不再翻页了。 金属锁清脆的铮鸣与后背撞上门板的闷响重叠在一处,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软体动物交缠时所发出的液体声就不由分说地灌进了耳朵,如同两条黏糊糊的蛞蝓。 起初,向诗以为自己会吓得方寸大乱,然而他仅仅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等待着那两个人快点结束。 就像是半夜被恼人的猫叫||春给吵醒,抑或是冷眼旁观着活活撑死的饿鬼,那些沉溺在欲||望中逐渐扭曲的面孔,激不起他的丝毫反应。 也许藏身于隔间里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赤身裸||体的雄||性野兽。 他并非不能理解。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真的很难得到快乐。 他们的部分知觉在高压的麻痹下呈现萎缩和钝化,只能报复性地追求起更加强烈的刺激——那些唾手可得、加大了剂量的猛药。 迫不及待地吞咽。 向诗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呼吸的动静,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离开家来梅山报到的那天。 他记得很清楚,爸妈提前收拾完行李去车里等着了,付晶下楼来送他,在昏暗的楼梯间里轻轻抱了抱自己。 对方的身上热乎乎的,肩膀处的骨头有点硌人,向诗甚至莫名产生了一种错位感,仿佛眼前站着的是另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不太熟悉这具身体,对了,声音听上去也不一样,现在的付晶似乎比他印象中来得更有力量,个子更高,更像一名成年男性。 渐渐平息下来的喘息声被捂在手心里,抽纸沉闷地滚动着、撕扯、揉成一团,最后传来干燥的摩||擦声。 所谓的学习并没有让他们变得多么聪明,而是让他们在阴暗的角落里,堕落成了丧失理智的动物。 自此以后向诗不再去厕所看书。 几天之后的一堂数学课,老师抽人上黑板做题。那是上次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特别难,接连叫了好几个人都束手无策。 数学老师一气之下直接点名课代表,结果人家三下五除二就写出来了,思路清晰,解题速度极快,一个多余的步骤也没有。 向诗边奋笔疾书,边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讲解,写着写着,有些什么东西在记忆中悄然复苏,他怔怔地抬起头,望向黑板前那道墨绿色的身影。 课代表的皮肤很白,点着黑板的手指瘦长而笔直,手腕处凸起的骨骼收拢在白衬衫挺括的袖口里。不似大多数同学腕边的肮脏泛黄,他的袖口看起来纤尘不染,洁白无瑕。 但是向诗一概看不见。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条不停蠕动着的蛞蝓。 第33章 第33章 付晶视角 自从上了高中以后付晶便很少能够见到向诗,毕竟他不怎么回家。但连付晶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在分开的日子里,他居然很少会想起这个一同长大的朋友。 因为现在的生活太开心了。 练琴,逛唱片店,大量搜集CD,研究各种各样的乐队,每周去泰坦女王看演出……他的业余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每天充满着崭新的期待,而借由相同爱好认识的那些新朋友们,毫不间断地围绕在他的左右,他从未感到孤单过。 此前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大多数是学校里的同龄人。可现在不同了,他得以平等地跟大学生、甚至是已经工作的人聊那些他们才知道的音乐,好像他的声音提前得到了成人世界的认可那般。 暑假的时候付晶开始学电吉他,由于时间充裕,他一天能练五六个小时,差不多半个月指尖上就长出了茧子,再也觉不到疼了。 第52页 电吉他的琴弦要比木吉他细上许多,而且很软,所以练起来会相对轻松一些。 可能是他对痛觉的感受比较迟钝,所谓的爬格子并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痛苦,只是很枯燥,类似学习一门陌生的语言,要像呼吸那样记住最基础的字母,然后再去背词汇、学语法,最后连接成完整的句子。而他练基本功、记和弦、学指弹,直至能演奏出一首简单的曲子。 最初的那两个星期,在茧子还没完全长出来之前,付晶练琴时总会觉得指尖微微发热,恼人的痛感之间夹杂着一丝甜蜜的痒,仿佛他的手指即将蜕变成一个全新的器官,如同昆虫长出坚硬的鞘翅,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体内破茧而出。 · 向诗不在,而付晶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骑车回家,于是放学后经常和同学去附近医学院的操场踢球。 那天他刚换完衣服,正坐在操场旁的长凳上跟同伴边聊天边换鞋子,突然有人胡乱揉了把他的头顶,付晶仰起脑袋往后倒,下巴尖儿流畅地划出半道弧线。 “你最近都没来。” “我发小休病假回来了,我在家陪他。”他灵活地把脖子转回了正常的角度,扒在椅背上继续道:“之前你说新买了器材,等下带我去看看呗。” “好啊。”对方爽快地答应了,随后狡黠地翘起了原本就含着笑意的唇角,“只许看不许摸。” “小气鬼。”他抱怨完便背过身,站起来用脚尖磕了磕地,自顾自往球场去了。 同学追上来,用余光示意着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人,“刚才那个红头发是谁?看起来怪可怕的。” “这里的学生。” “哈?”同学想往后看却又不敢,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付晶一路往前跑。 在泰坦女王的后门误打误撞地得到那罐可可牛奶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在球场边再次遇见了用唇钉打出微笑的男人。 当时的付晶尴尬得打招呼也不是,装死也不是,反倒是红头发坦坦荡荡地走上前来,打招呼说:“小朋友,又见面了。” 他那天是寻常打扮,背了个双肩包,看上去有些驼背。可能是发色过于显眼,故意穿了一身黑,衣服和裤子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过长的袖子堆在手腕处罩出一个膨胀的小灯笼。 付晶愣得眼睛一眨不眨,“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上课。”他指了指远处的教学楼,没精神地打了个哈欠,“那天玩得开心吗?” “那天”自然指的是live的日子,冷不丁被唤醒了难堪的记忆,付晶瘪了瘪嘴没说话。红头发却毫不在意,换成了透明珠的两颗唇钉同时向上弯了起来,“下个月还有一场,等你来玩。” 说着便挥了挥手作势要离开,付晶迟疑地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出声喊住了那道背影:“……那个,我想学电吉他,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挑琴?” 听到这句话的人停住了脚步。接着,付晶看见他举起戴着义眼戒指的右手,在半空中比了个OK。 自那以后,他正式开始学琴。 由于选吉他挑音响等事宜一律有人指导,初始阶段进行得格外顺利。空闲时间他也经常去看月震的演出,知道了站在舞台右侧的那个人叫做季吟——他组乐队但是不取stage name,就叫季吟。 月震的几个成员都是松市各个大学的学生,而当时的他刚考进医学院,在念大一。 虽然接触这个圈子不久,可是付晶能模糊地感觉到季吟很厉害。 首先,月震的曲子基本出自他之手。据说其他人最初不过是准备搞个copy band(*)玩玩,被他一口否决,用季吟本人的话来说是“只想出风头,不想动脑子”。实际上,月震几乎可以说是以他一人之力给强拉硬拽起来的。 与其说是乐队的吉他手、队长,不如说是老大、管理者。是抽着鞭子指使大家干活的魔鬼。 按照季吟这个背后领导的意思,最早期的月震走的是暗黑路线,只是曲调听起来相对地细腻柔和,构成也更加纤细复杂一些,所以并不那么富有攻击性,反而多了几分吊诡的浪漫。 加之他歌词写得比较讲究,喜欢用隐喻,又擅长思考,于是他们的曲子整体透露出一股迷幻的高级感,仿佛于暗夜中盛开的绚烂罂粟,一经暴露在阳光之下,便会如晨雾般烟消云散。 看演出时,付晶常常有种错觉,好像他的梦被偷走了,而窃贼正猖獗地站在聚光灯下,用残缺的碎片拼凑出一幅具象的现实。 付晶的理想在外力的挤压下被碾成了齑粉,但季吟的演奏却拥有完整的实体。有人化身成了他想象中无所不能的自己,代替他做到了那些无法做到的事。 纵使付晶并不能完全理解月震的曲子到底在讲述些什么,可当时的他就是愿意固执地相信:那些歌可以代表真正的他。 舞台上的季吟带着自己的一部分。 付晶还记得,曾问过他为什么会打唇钉。 对方回答说,极度消沉的时候,就是会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让身体记住。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肉Ⅱ体上的痛觉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唇钉是他本人亲手穿的,用消过毒的空心针,沾上软膏以后直接捅进去就行了,会流血、会肿,然而并不疼。 当坚硬冰冷的金属穿刺过柔软温热的皮肉时,大脑的知觉会异常地清醒。清醒到你对这幅鲜血淋漓的模样无动于衷。 第53页 处于叛逆期的付晶,认为聊起这些的季吟很酷。因为他敢于跟别人不一样,却从不以此自矜。 他就是他自己。 · 从医学院的本校步行十分钟就是北校区。与新建的本校不同,北边是旧校区,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学生们会偶尔过来上实验课。 在远离主楼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破败的校舍,由于实在过于老旧,干脆整栋楼都被充作了社团活动室。 教学楼内部铺着老化开裂的木头地板,走廊上的推拉窗框同样是木造的,粗直的窗棂将整面窗户分割成一个个方正的田字,连照射进来的光线也被镀上了一层胶片般昏黄的色彩。 建筑物的屋顶低矮,透出一股年迈的老态龙钟,用暮气沉沉的身躯接纳着活泼朝气的学生——他们或是抱着乐器,或是捧着拉拉队的手花,要不就是合力扛着横幅和易拉宝,欢声笑语地掠过。 付晶与季吟的秘密基地就隐藏在此处。 房间的门框顶部悬挂着富有年代感的褪色标牌,门板上镶嵌的玻璃内侧,抵着一块瓦楞纸,将室内的风景遮盖得严严实实,其上用马克笔写着:乐器研究部。 在这间十几平米的屋子里,除了桌椅,杂乱地放置着招新用的海报和泡沫展板、五花八门的乐器以及简陋的音响设备,有些是已经毕业的前辈们留下的,有些是部员们带过来的。 因为这栋楼本身就十分吵闹,成天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学生,在这里演奏乐器根本用不着在乎隔音,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噪音的掩护下继续制造噪音。 没课的时候季吟经常出现在社团活动室,付晶便不时地过来找他,请教怎么弹琴,蹭他新买的器材,或是和研究部的其他人一起开着电脑看live DVD,交流最近新发现的乐队和唱片。 为了图方便,付晶通常会用这边现成的乐器进行练习,而季吟则坐在边上改装他的效果器组,面前摊着一桌子的老虎钳、螺丝刀和电线。 他特别热衷于研究器材,一如小孩子痴迷于搭积木。搭建完的积木只能等待着被拆解,但调适完毕的音色却能永久地穿戴在吉他的躯体上。 白天的季吟总是气压很低,没什么干劲,如同一只睡不醒的坏脾气猫咪。想事情时会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拽嘴上的钉子,然后不耐烦地转来转去。 “这里怎么一直错。” “不要一个劲儿地死练,要用脑子。” “拍子呢?耳朵在听吗?” “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 “从刚才开始你到底在弹点什么东西?” 尖锐的指摘就像地雷,付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在听,什么时候不在听,这种反复无常的折磨教人如履薄冰。 而季吟的要求一向严格。因为他自己很聪明,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他能做到的事,别人也该理所应当地做到同样的程度,所以他几乎不会耐下性子手把手地去教付晶。 学生时代的付晶脸皮薄,每次挨训,他脆弱的神经就会被滚烫的羞耻感猛烈地灼伤一遍。 他受不了被崇拜的人数落得一无是处。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对方所说的话全部是正确的,而且不偏不倚地恰好踩在痛点上,无非是表达的方式太过直接,教人难以接受罢了。 比起被季吟批评,他更害怕得不到季吟的批评。那就说明他无药可救,别人连提点都懒得。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于用另一个人手中的标尺来丈量自己,并以此为绝对。 自虐开始变得难以抗拒。演变到后来,但凡在练琴,只要季吟一开口说话,无论内容为何,付晶一定会神经质地说“对不起”。 这个习惯保持到多年以后,许多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人,都会觉得付晶听话得不正常。 极其难得地,他会听到温柔的夸奖。虽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话,不过听在付晶的耳朵里,简直比撒满了糖霜的蜜糖块还要甜上百倍。 每每这种时候,季吟就会良心发现地带着他一起练琴,自己弹一段,付晶跟一段。两相对比,更加显得付晶弹出来的旋律不堪入耳,仿佛一朵泡发不开的香菇——在烈日的曝晒下抽干了所有水分,唯独剩下了死板和僵硬。 但季吟仅仅是宽容地看着他的手足无措,如同看着笨拙的孩子捡不起一颗心爱的软糖。平常那副恶劣的模样,反而像是他随手戴在脸上的面具。 品尝过一口的甜美毒药,即使明知危险,却依旧难以忘怀。 付晶希望那个人的眼睛里能够一直看到自己。为了得到他的认可,付晶必须不断地努力,再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copy band:翻弹成名乐队作品的乐队。 第34章 第34章 向诗视角 “向诗。” 被喊到名字后他站起身,机械地走到讲台前,从班主任手里接过印有这个月月考成绩的分数条。 班主任的脑袋如同绿色的捕蝇笼,开合的唇齿间喷薄出一团团黑色的虫影。 飞快地扫视过整张纸条的最右端,向诗觉得此时自己的脸就是一盏被踩扁的灯笼。坐在前排的同学仰起头来看看他,抬手指在鼻尖,“你流鼻血了。” 向诗含糊地“哦”了一声,捏住鼻梁的中段,快步走回座位上翻找纸巾。淤血像肮脏的污泥,泛滥着潮湿温热的腥气,翻腾在他的鼻腔里。 第54页 他没心思听课,也没心思做作业,情绪的怒涛击溃了所有注意力,将他裹挟进猩红的深海里等待溺毙。 细长的纸条被捏成一团塞进了铅笔盒。写有他分数的洁白纸面,染上了一抹刺眼的血迹。 那点鲜红的污渍开始逐渐蔓延、扭动,最后生出了满口骇人的尖牙,用力咬下了他心脏上一块娇Ⅱ嫩的活肉。 比上次退步了十几名,快班倒数,差点儿就滑出去了。向诗在心底暗暗自我告诫:不允许再有下一次。 · 虽然不存在任何的精神洁癖,但自从厕所的事情发生以后,向诗对周围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 他没办法真心实意地和同学交朋友,更何况班级的构成本来就不稳定:很有可能这个月还在同一个班,下个月就分道扬镳了。 身边的一切都显得扭曲而虚伪。 他一面不得不遵守着学校里的那套价值观,一面又心怀抵抗。挣扎的力量总是过于微弱,于是白白浪费掉内耗的力气,折腾得整个人疲惫不堪。 平常文科的课上,向诗会紧赶慢赶地抓紧时间做其它学科的作业;然而现在的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满脑子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眼睛盯着书本上的铅字,思绪却早已神游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学习的时间和方法是相同的,怎么就会越考越差。讽刺的是,向诗的父母从不会在成绩上过度要求他,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要求。 他们只会问他每天过得开不开心。可惜开心没有用。开心喂饱不了他的野心,也不能将他从低人一等的挫败感中拯救出来。 犹如既定的出厂设置,不知从何时起,他学会了这套用成绩来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方法。也许是周围的心照不宣,也许是大势所趋,总之这样的判断构成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构成了“向诗”的一部分。 结果当报应的对象终于落到自己头上时,除了咎由自取,他找不到第二个更为合适的形容。 · 上午的大课间,向诗一反常态地趴在桌子上睡觉。忽然有人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他烦躁地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是一截雪白的袖口。 “数学老师喊你去办公室。” 他面无表情地坐起来,“知道了。”顶着半张睡到麻痹的脸,他顺手摘掉了塞在鼻子里止血的纸巾。 “你血没擦干净。” “不碍事。” 对方却充耳不闻,兀自拿出几张崭新的纸巾,想要擦掉他脸上凝固着的血渍。 “别碰我。”向诗非常嫌弃地躲开了逐渐靠近的手,如同躲开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他故意没去看课代表的表情,他也不想看。 可能是没睡醒,走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竟然产生了些许头重脚轻的恍惚。 整个年级的数学老师共用一间办公室,房间的采光不太好,即使是大白天,室内仍旧昏暗而阴冷。 他们班老师的桌子正好靠近门口,向诗神色木然地杵在墙边,一言不发地挨训。在场的其他教师对于这幅场面早已是司空见空,完全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上周末布置的作业,有张卷子他没做完。偏偏这几天脑子不清不楚,到了周一,他误以为空着的地方已经填完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了上去。 数学老师站着时个头比他矮,坐下后就只能看到孱弱的头顶,但这并不妨碍那个中年男人来势汹汹的怒气。 就像往劣质的气球里拼命地充气,不断绽开的乳胶内部发出了难听的嘶鸣。 他看着男人喋喋不休的面孔,仿佛看着一头脖子上顶着硕大章鱼的怪物,蠕动的吻部不时向外啐出一口浓黑的墨汁,飞溅的液体全部喷在了向诗干净的制服上。 正常情况下,他挨批评时往往会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从不放在心上;然而那天就是异常认真地听进去了,并且牢牢记住了。一如那些渗透进制服面料中的黑色斑点。 带着一张被甩到身上的破烂试卷,向诗走出了办公室。数学老师让他晚上放学留下来,除了原有的作业,再额外加了张卷子,不做完不许走。 上课铃早就响过了,走廊上安静得可怕,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居然久违地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自由。其他人按部就班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起短暂的空白时间——好像偷来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视野中掠过了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梅山的占地面积很大,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学校的领地,甚至看不到出口。 而在这个偌大的地方,向诗根本找不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 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通往教室的脚步。此时此刻的他,想要逃走。 向诗干脆地回了宿舍,将皱巴巴的试卷压在书堆底下,脱下那身浸淫了脏污的衣服,然后放下床帘,躲进被子,遮蔽掉一切光线。 他克制自己,不去设想被发现逃课的后果。 睡在宿舍时,他喜欢把脸对着墙壁,将后背留给外面。向诗决绝地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着再也不用面对醒来后的世界。 那片单薄的背脊变得凉飕飕、光秃秃的,渗出一丝毫无防备的脆弱。令人联想起,被拆解掉发条的玩具。 第55页 · 向诗终于醒了,可是他睁不开眼睛。 这一觉睡得堪比被人打昏过去,无梦而深沉,似乎足够将近几个月欠下的安眠尽数奉还。 他翻过身仰躺着,仔细分辨着逐渐苏醒的知觉。左眼毫无异状,右眼的眼皮上如同压着一颗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鸡蛋,滚烫,并且沉甸甸的。 只能从鼓胀的软组织间勉强撑开一道缝隙。眼皮很痒——不仅仅是眼皮,身体上亦然。 向诗试探性地将右手举到了面前。 就在这短短的一场睡眠过后,皮肤上争先长出了大面积烧伤般狰狞的瘢痕,每块瘢痕的边缘又围绕着一圈浅淡的粉色。 像是浑身爬满了蠕动的蛤蜊,软体的部分和他的皮肉长了在一起,表面则覆盖着一层钙化的壳。 他用左手的指甲使劲滑过隆起的团块,刺痒的感觉没有得到丝毫减轻,指尖反而被渡上了灼人的热度。 向诗不敢看手表,但是敢看镜子。他的半张脸,形容可怖地肿了起来。 被撑开的皮肤表面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仿佛一颗熟透后即将爆裂的石榴。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玻璃中陌生的倒影,向诗的手指慢慢抚上了泛着冷光的镜面。 原本骨肉分明的十指此刻变得粗壮而难以弯曲,连关节处的褶皱都被模糊了,形同肥胖的芋虫。 面对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向诗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庆幸,是欣喜若狂。 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家了! 他看见镜子里那颗红艳艳的石榴豁开一道丑陋的弧形口子,露出了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 白茹到学校里接他的时候,差点没吓得当场哭出来。如果不是对方主动冲她招了招手,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被风团摧毁得面目全非的人,和自己的儿子联系到一起。 向诗用妈妈带来的口罩和帽子,裹起了臃肿的面部。露出的两只眼睛里,一只黑白分明,另一只肿胀如饱满的葡萄,旁人仅能从一道眯起来的细缝里觑见他的眼珠。 白茹说这是老毛病。因为向诗是过敏体质,小时候经常会发荨麻疹。但以前不过是零星地长上几个,破坏力跟蚊子块差不多,从来没见过这幅泛滥成灾的架势。 捕蝇笼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上了白茹的车,叮嘱道一定要等痊愈了再回来上课,不用着急。 向诗听了也没答话,只是乖巧地眨了眨眼。右眼的可动范围太拥挤,连睫毛都快要戳进眼睑里。 他们准备先去医院,再回家。 向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块得以幸免的地方,整个人被浸泡在名为“痒”的液体中,片刻不得安宁。 才在车里坐下不久,他就意识到那些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水蛭,正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繁殖。红肿的部位越变越多,越变越大,甚至相互连接成了高耸的一片。 “妈,你开快点,我痒得受不了。”他边说边攻击着病变的皮肤,指甲侵略过的区域留下了道道血痕。 “好,你千万别乱抓,当心抓坏了。”白茹努力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路况上,而不是儿子的脸上。 医生诊断说,这是由于免疫力低下和精神压力而造成的急性荨麻疹。爆发得非常突然,并且前所未有地凶猛。症状像向诗这么严重的,连他都没见过几例。 简单开了内服和外涂的药,医生继续对白茹说明道:为了抑制风团的扩散,可以选择打激素应急;如果担心副作用,那么不打也行,只是痊愈的过程会拖得相当缓慢。 不等白茹接话,向诗便当机立断地宣布说:“我打。” 他先去医院的取药窗口领了针剂,透明的安瓿瓶分别装在白色和褐色的纸袋里,共有两瓶。 注射室的护士看了眼他拿来的药,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种针打起来特别疼,你得忍一忍。” 由于风疹长满了整张右脸,向诗说话时牵动了嘴角延长线上的肌肉,居然觉得异常地费劲。 “你打吧,我不怕疼。” “扎完第二针会有一些胀痛感,药水推进去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叫。” 好心的护士说着叹了口气,言语间尽是同情,“我都不忍心下手。” 向诗默默撸起袖子,心中暗想:不知她是不忍心替我打针,还是不忍心看我的脸。 或许是因为处在极端的身体情况下,在接受注射的那一刻,他真心实意地认为,疼比痒好受。 金属针头捅进皮下的异物感,类似一场毫无温度的冷酷侵略。可能被人用刀子剜进胸口时,也会是这种感受的放大。 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上,白茹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向诗怏怏地回答了句没胃口,便不再说话。 医生提醒过,打完激素针以后人会变得很嗜睡,而他蜷缩在副驾驶的座位里,浑身上下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昏沉所缠绕。 荨麻疹的痒,注射后伤口的疼,药物作用下的困,呼吸不畅的闷,汽车颠簸所引发的晕。此时这具身体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令人好受的。 但与此相对地,向诗的精神却在放松与安心感的涤荡下,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 向诗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脑袋底下压着一个枕头,怀里抱着另一个。 起荨麻疹的地方温度比较高,体表的风团依旧滚烫并且奇痒难耐,他揪了个被子角盖在肚子上,四肢全部晾在外面散热。 第56页 到家后飞快冲了个澡,穿上睡衣就钻进房间休息去了。 内服药已经吃过了,外涂的氧化锌洗剂可以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效果却维持不了太久。 他嫌麻烦,懒得一遍遍地涂,一心盼望着能够快点睡着,毕竟睡着了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痛苦的煎熬了。 躺了会儿,屋子的外间突然传来了模糊的门铃声,随后便是白茹附在门边的询问:“晶晶来了,让他直接进你房间吗?” 一听到这句话,向诗火速拿起怀里那只枕头蒙在脸上,同时漏出嘴巴,大声回应道:“好!” 对啊,他放学了。 遮蔽掉视觉之后,眼前熟悉的一切统统消失了。 向诗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仿佛在玩一场拙劣的捉迷藏:他故意躲在容易猜到的位置,就是为了让当鬼的人快点找到自己。 “你干嘛捂着个枕头?不嫌闷得慌?” “毁容了。不想给你看。” 其实他也看不见付晶的模样,只是在听见对方声音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起了那个人的样子。 应该是穿着校服衬衫,没穿外套,最顶上的扣子肯定不会好好系,两条袖管被翻了上去,折得乱七八糟。 “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好好好,不看不看。”付晶熟门熟路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涂到一半的氧化锌和棉签,以及接下来要服用的各种药片。 肆虐的风疹教人不厌其烦,向诗裸露的双手盖在枕头上,仍旧控制不住地要用那几根胡萝卜般的手指去抓个痛快。 “不许抓。”——指尖被人猛地打了一下。 接着,脑袋附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付晶似乎在阅读那瓶药剂的使用说明,“要不要我帮你涂药。” 埋在枕头底下的向诗没出声,而是无言地伸出去一条手臂。 滑石粉的气味。 混合着粉末的白色液体涂在皮肤上,冷却住了发烫的痒。氧化锌干透以后会结成一层薄薄的白膜,就像凝固住的石膏表面那样光滑。 向诗任由付晶拉着他的一只手,自顾自地开口了:“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如果我成绩很差,你会怎么看我?” 棉签的顶端狠狠戳了戳他。 “什么怪问题,这两者有关系吗?” 付晶顿了顿,毫不避讳地丢过来一记直球,“你考试考砸了?” “考砸了。” 对方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顺便游刃有余地制住了向诗不安分的手,“别闹,药都洒了。” 于是那只手便听话地不再动弹,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的恳求:“我痒得要死,你用指甲掐我吧。” “我不掐,你两只手背已经给挠破了。” 这时,对方温度稍低的手背贴上了他的。付晶的手理应是热烘烘的,可现在却让向诗觉得冰凉而舒服。 健康的皮肤覆盖住了凸起的风团。 “你是不是觉得,必须要向别人证明一些什么东西才行?” 明明是一句问句,提问的人反倒不需要答案似的。好像在他的心目中,需要答案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向诗。 “可能你在梅山被洗脑了。觉得只有厉害的人才值得被大家喜欢,才应该站在阳光底下,其余的人就活该被忘记,只配活在尘埃里。” “我可不会因为你不聪明,长得丑,或者一个人蒙在枕头里哭哭啼啼就改变对你的印象。” 他想说我没有哭哭啼啼,但是识相地咽了下去。 “你听好了,你不需要向我证明任何事,来换取我对你的好。” 付晶翻过掌心,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涂过氧化锌的部位变得凉丝丝的,虽然在奇痒的百般折磨面前,药水的效力显得杯水车薪,可向诗却恍惚地感觉到,或许他已经不需要再向那些刺鼻的药物求救了。 他稍稍移开枕头,露出了完好无损的左脸。 果然,今天的付晶穿了一身白。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自己的方向,仿佛从未离开过。 那道白色,冲干净了身上五颜六色的污垢,垂涎欲滴的贪婪,庸人自扰的烦恼。 不知是由于衬衫的颜色白得刺眼,还是由于肆虐的病魔终于碾碎了仅存的意志力,向诗迅速将枕头挪回了原位,压住眼睛。 原来人也是会被痒到流泪的。 第35章 第35章 付晶视角 整整一个多星期,自从向诗请了病假在家休息,付晶每天放学哪儿都不去了。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几天前的晚上,当自己推开门,回到那间熟悉的屋子里时,他看不见房间主人的面孔,只能看见布满了风疹和交错血痕的一双手背。 那些赤红的蚕虫以健康的皮肤为食,不断地啃噬啮咬,汲取到养分以后成长得愈发茁壮。 可怕的生物似乎不是长在向诗的身体上,而是钻进了付晶的心里。 他并未在两人相处时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却在关上房门后,感到掌心内部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痛觉——那里留下了几道紫红色的指甲印。 最初的两天,除了专心致志地睡眠和假寐,向诗什么事也不做。 药物的副作用使他昏昏欲睡,而睡着无疑比醒着更让人解脱。 付晶怕他闷,下了课以后不回家,就待在他的房间里写作业。 第57页 到后来,脸上的风疹褪得差不多了,向诗这才勉强肯把脑袋露出来,开始坐到桌前跟付晶一起学习。 积水般隆起的皮肤已然平整了下去,但肿块外沿的淡粉色痕迹并没有消失,那些病原体以他的身体为画布,描绘出一块块饱含恶意的图案。 他的眼睛本来就比常人要凹陷一些,如今右眼的眼眶上缠绕着一大圈环状晕开的粉红,仿佛水母死去的尸体。 向诗坐在书桌的正面,而付晶则占据了另一头的位置,和他坐成个直角。 “卷子能不能借我复印?” 伴随着付晶的话音,自动铅笔的笔芯突兀地断了。 笔尖直接揿在纸面上,发出了一记闷响。 “哪张?” “这几张数理化的,你们学得快,我想看看梅山考哪些知识点。” “……” “对了对了,你给我讲题吧,这里打圈的几道我不会。” 一口气说完上面这些话,付晶伸手推了张卷子过去,目睹着向诗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幼稚地获得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快乐。 对方冷冷地剜他一眼,“你在整我?” “不是,我想考好大学。” “啪嗒”一声,这次是向诗手里的自动铅笔掉到了地上。 见状,付晶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去捡,他耐心地掰开了另一个人僵硬的指间,将笔重新塞了回去。 “想要学习的欲|望就跟食欲差不多。” 不等向诗询问,他就煞有其事地解释道:“我吃饱了就不会强迫自己去看书,因为看了也会吐出来,还不如等待身体变得饥肠辘辘,再自发地去进食。” “那你现在对待学习就是饥饿的状态?” “对。饿了好几年了。脑子都饿瘦了。” 向诗被他滑稽的拟人逗笑了,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想考哪所学校。” 当真的被人询问到这个问题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沉默。 就像一只羞涩的蜗牛,遭人触碰后悄悄缩回了壳里,蜷起柔软的身躯,试图保护住腹中易碎的美梦。 付晶觉得,自己是个很容易产生自我怀疑和动摇的人,只是表面上从不示弱,所以旁人难以察觉到他的外强中干罢了。 这本是他藏匿于心底的隐秘愿望,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抗拒与向诗分享这份脆弱的不稳定。 “医学院。” “认真的?” “认真的。” 听到回答的人先是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下半张脸逐渐绷不住了,终于绽开了按捺许久的笑,“那你的脑子得吃发糕粉。” 付晶对准他的小腿就是一脚,“我看是该往你嘴巴里倒洗衣粉。” 向诗任由他拼命攻击自己,试卷和书本接二连三地跌落在身上,却没有任何要还手的意思。 “那就约好了。两年后要一起收到录取通知书。”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仿佛被注入了名为“期待”的颜料,一瞬间变得五彩斑斓。 “你可不许反悔。” 愣怔着停下了胡闹的动作,付晶抬起头来望着他。 这应该是向诗回家以来,第一次笑。 “其实这个阶段的学习,和聪不聪明没有太大关系,主要是学习策略和投入时间的差别,还有看你能否保持专注。” 其实初学阶段的问题大多出在练习时间不够,根本没到讨论天赋的程度,弹得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懒。 付晶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对不起,我练得太少了。” “你说什么?” 即使是向诗也没见过这等反应,他伸出手,试探性地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付晶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在确认过坐在身边的人并不是季吟以后,脸腾地就红了。 “没有……咳,你继续!” 向诗抿了抿嘴唇,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回到了手中的卷子上。 “先来看这道题。” 讲题目的时候,向诗习惯在草稿纸上边整理思路边写。 由于进入梅山以来缺乏运动,他的肌肉在不知不觉之中消失了,整个人变成了一根细长的豆芽菜,看起来虚弱而无力;唯独右手格外充满力量,写起字来敏捷又迅速,堪比接受过艰苦训练的运动员。 他会及时停下来确认付晶的理解程度,如同在黑暗中举起火把领路,并且密切关注着身后的人有没有掉队。 不是我早就抵达了终点,等你等得不耐烦;而是配合着你的速度,陪你一同穿越隧道。 “没懂就说没懂,我换个方式再解释一遍。千万别不懂装懂,不然之后更加混乱。” “有些知识点,你听我干巴巴地讲会很难跟上,毕竟不是靠自己思考得到的结论。只有大量刷题,做着做着突然开窍,才会把整个逻辑都记在心里。” “其实你学起来挺快的,一点就透,我给别人讲过类似的题,还是你比较好教。” 向诗的态度出乎意料地耐心,甚至毫不吝啬夸奖。 付晶十分怀疑,这是在有意识地建立起他对学习的正向反馈。可明知如此,这口人工糖精,他依旧心甘情愿地吃进去了。 自己的两位“老师”,一位擅长使鞭子,另一位沉迷于喂糖。 之前的几年,他们很少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潜心于寻找同一个答案的过程里。 第58页 与其说是并肩同行,更像是倚背而立。 两人眼中所看见的世界是迥异的,但稍稍一转头,却能立刻找到彼此。 付晶右手撑着下巴,左手转着笔,用余光偷偷地描摹过向诗的侧脸。 缺乏血色的皮肤上依稀残留着淡淡的瘢痕,宛如蛇类身上的花纹,扩散开的淡粉色边缘勾勒出了鳞片的形状,密集,深浅不一。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留心去观察,认真起来的向诗。 他心无旁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脚踏实地的努力,将想要得到的东西一一抓到手里。 如果我是女孩子,肯定脑袋短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想。 晚上吃过饭后,付晶留在厨房里帮着白茹洗碗。 向爸爸有应酬要晚回家,那顿饭是他们三个人吃的。 “对了,新房子那边你去看过了吗?” 向诗跟他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的轮廓。 于是,当付晶闻声回头,猛地撞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时,不由地心底一凉。 “……还没,都是我爸妈在忙。” 虽然是开放式厨房,但此时的向诗正待在比较远的房间里,听不见他们讲话。 两人约好了待会儿要一起看电影,估计他现在在忙着选片子。 “阿姨,你先别跟他说。”流动的水声破坏了言语里原有的重量,使付晶的声音听起来摇摇欲坠,“反正我毕业之前不会搬走,等考完试我自己告诉他。” “那以后要记得经常回来玩。” 与对待向诗的态度不同,白茹跟付晶说话时,语气里总会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溺爱,“阿姨给你做喜欢吃的菜。” “真的吗?”他开心地踮了踮脚,“我最爱吃白阿姨做的家常菜了。”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付晶打开冰箱的冷冻柜,准备替向诗更换新的冷敷冰袋。 他随手拉开一个分隔抽屉,里头散乱地杵着许多单根的papico(*)棒冰,清一色是咖啡巧克力口味,如同一条条竖着游泳的鱼。 那是一种灌在管状塑料壳里的奶昔冰沙,一包拆开来有两支,顶部的开口处是左右连接的拉环设计,吃的时候需要将其掰成两半。 白茹见他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凑过去张望了两眼,不经意就笑出了声。 “怪你们最近不怎么见面,没人跟他分着吃了。” 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解释,付晶就已经完整地想象出:向诗肯定是因为一次只想吃一根,但每次又偏要拆一包新的,所以才会把整个抽屉都变成了单支冰棍的坟墓。 他将冻到的指尖缩回了衣服袖子里,轻声问道,“这些我可以全部带回去吗?” “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啊。” 白茹的眼睛弯起来,形成了两道温柔的弧度。 然而付晶并能不像他的白阿姨那样,单纯地对着幼稚鬼的强迫症莞尔一笑。 他的脑海里全是向诗一个人掰开棒冰,一个人等待它融化,一个人默默吃完的样子。 回到房间的时候,投影仪开着,向诗还在挑挑拣拣地选电影。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的专属大靠垫我放在豆袋上了。” “谢谢。” “看cult片好不好?” “好。” “小夜灯我只留了一盏,要是觉得暗你就再开。” “嗯。” 向诗想了想,似乎没有其它需要交代的了,付晶却突然挨着他坐下,在桌上依次放下了几个冰袋,以及一个眼熟的咖啡色包装袋。 “你来掰。”说着,他撕开了袋子上的锯齿边缘,将完整的两支papico推了过去。 “我们一起吃。” 作者有话要说: papico:江崎格力高于1974年开始发售的管状刨冰。 (来自维基百科) 第36章 第36章 向诗视角 周五放学。 “你这个学期进步很大,老师希望你能多帮帮其他同学,别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要总是爱答不理的,好吗。” 向诗在心里极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回答却乖巧得像只鹌鹑。 “好。” 才怪。 他根本没心思听捕蝇笼那些唠唠叨叨的废话,只是专注于压制内心的烦躁,以及被烦躁所覆盖住的兴奋。 怎么说来说去说不完。 我要回家。 自从荨麻疹痊愈了以后,向诗觉得自己在各种意义上脱了一层皮。 厌学的情绪突然之间烟消云散,就好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一如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风疹,即使当初来势汹汹,如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相对地,学习的兴致开始变得前所未有地高涨;次次考试都有如神助,越学越顺。 也许是因为现在有人陪着他一起学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做卷子时,向诗总会有意无意地自问自答: 如果要讲的话,这里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好懂; 解是解出来了,不过步骤太多了,他肯定听不懂,要想个更简单的方法; 这道题我确实是不会,而且看起来很麻烦,懒得做;可是如果被问到的话,答不上来又很没面子,那我还是再研究一下…… 他不再是以学生的身份盲目地匍匐在试题的脚下,而是站在传授和检验他人的高度上,俯瞰着目前所学的内容。 第59页 周一到周五,被囚禁在梅山的向诗始终憋着一股气,如同在进行一场孤独的长跑。 参赛者是周围的同学,大家边承受着各自的痛苦边奋力向前,不甘人后;而他的身旁却多出了一个其他人看不见的影子,在撑不下去的关头适时出现,始终陪伴左右。 住校一个月的情况再未出现过,如今的向诗是回家积极分子。 谁要是敢在周五放学前不识趣地拖堂或者作妖,就会在背地里获得他最高级别的嫌弃。 “妈,你有没有好看的香水瓶子。” 终于坐上了副驾驶,向诗心情愉悦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响了。 “回去帮你找找,怎么了?” “我要做个东西,想找好看的空瓶子。” “送给女孩子?” 他像被电到一般责怪地看了看白茹,正色道:“送给付晶。” “哦,晶晶快过生日了吧,你看妈妈差点给忘了。”白茹笑了笑,试探性地问道:“你要送他什么?” 向诗故意把头别过去对着窗外,“不告诉你。” 付晶真正沉下心来的时候,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 他可以不眠不休地一直做同一件事,不知厌倦,不觉疲劳。 其实他从小就不太喜欢睡觉,属于精力旺盛的类型。 甚至,如果不主动做些事情消耗掉体内过剩的能量,一整天都会过得无所适从。 自从下定决心要认真念书以后,需要忙碌的事情一下子变多了。 学习和练琴,仿佛两头无论如何进食也无法满足的饕餮,投入的大量时间尽数被黑洞般的胃袋所吞噬。 越学越觉得自己无知,越无知,就越要想方设法地去追赶。 于是,那些蒙上灰尘的零部件开始全速运转,犹如踩着轮子不停奔跑的老鼠,被不安和焦虑的动能所驱赶,越跑越快。 当向诗再次见到他时,由于缺乏休息,付晶的嘴上长出了半透明的燎泡,话根本说不清楚,好像在舌头底下含着一枚发涩的橄榄。 此时的他正含混不清地低声念着题干,笔盖子戳着下巴尖儿,困惑的模样看起来特别地……让人想欺负。 就像旁观着笨手笨脚的小朋友系不上鞋带,最后只能眼泪汪汪地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的腿,恳求来自大人的帮助。 快来问我啊。 这个我会。 付晶似乎是忍无可忍,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啪”地把笔拍在桌子上,一字一句道:“你干嘛看着我笑?” 我笑了吗? 虽然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是对方好像已经从表情上顺利读取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伸手就过来扯他的脸,“我让你再笑!” “你别扯脸。”向诗冷静地歪了歪脑袋,主动将半边脖子露了出来,“挑其它地方下手。” 这个一本正经的请求反而让付晶气笑了,他轻轻地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拧了一下,“没想到你包袱还挺重。” 恰巧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妈妈可以进来吗?给你们切了水果。”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迅速调整姿势。 “可以。” 慌乱中向诗错拿了付晶的笔,笔杆的握胶处摸起来还残存着体温。 他们装模作样地俯在书桌前,胳膊肘挤着胳膊肘,居然又暗自较上了劲,你推我搡。 白茹走到向诗身边时,纳闷地扶住了他靠外侧的肩膀,“你脖子是怎么了?” 不问则以,一问,付晶也闻声循着白茹的视线望了过去。 向诗的皮肤比较容易留印子,在脖子和锁骨即将连接的地方,居然赫然浮现着一小块红色的印记。 付晶愣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笑个不停。 一看到他在笑,向诗立马扯过镜子,对准脖子下方照了照。 然后他果断地竖起指甲,在相同的位置上来回用力挠了好几次,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有点痒,我自己抓的。” “荨麻疹还没好?” 白茹的神情显而易见地紧张了起来,准备凑到近前看个仔细。 见状,向诗被泼了热油似的赶紧往里让过身子,同时腾地弹了起来,“妈你别看了,我没事。” 他绕道柜子前,装模作样地翻找起用剩下的氧化锌,“涂点药就好了。” “真的没事?”白茹将信将疑,“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这下付晶彻底忍不住了,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薄薄的草稿纸被他的笑声掀起了一个角。 “阿姨,他真的没事,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无声地瞪着罪魁祸首,向诗缓慢而清晰地用口型默示道:“你、完、了。” 忧心忡忡的白茹终于被哄走了。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经常闯祸,付晶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机灵,知道接下来在劫难逃,很有先见之明地挪到了房门边,准备随时开溜。 向诗黑着张脸,在猎物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伸手弹了下他的脑壳。 “咝……” 受害者吃痛地咧开了嘴,结果这一动又牵扯到了嘴上的燎泡,像是吃了满口滚烫的食物,唇舌被膨胀开的痛觉所挤压,无处安放。 “你自己让我换个地方的。” 对面的人不为所动,“你,让我也拧一下。” 第60页 “我不要。” 几乎是同时,他从狭窄的门缝之间迅速地挤了出去,着急得拖鞋都给跑掉了,露出了画着卡通小人的两只袜子。 “白阿姨白阿姨,向诗他打我!” “我不用手机。” 这是向诗今天第二次,拒绝掉陌生人询问联系方式的请求。 面前的女孩子瘪了瘪嘴,紧紧捧在胸前的一双手,肉眼可见地泄了气。 也许在常人眼中,这种拒绝的方式显得十分拙劣,是个蹩脚到无需拆穿的谎言。 然而向诗说的就是实话,除了需要联系家里的情况以外,他几乎不开机。 由于担心再次和女生碰上,只得心虚地换了家店。 这种卖可爱杂货的商店总是会装饰得特别梦幻,挤在由蕾丝和蝴蝶结构筑起来的粉红色城堡里,让向诗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不过是想挑个包装盒和丝带而已,怎么这么麻烦。 他本想随便编个借口骗付晶一起出来,顺便旁敲侧击地摸清对方的喜好。 结果那个人非常干脆地回绝了:“我明天一整天都有事。” 好吧,那我一个人买。 好看的玻璃瓶已经在白茹的帮助下物色好了。 向诗一眼相中的那瓶还剩了些香水没用完,他硬说放了那么久肯定过期了,霸道地将其据为己有。 是一个扁平的透明圆形瓶子。 水泡般鼓起的玻璃表面上绘有点点繁星,底部被切割成了向外敞开的钝角,两条边恰好可以立在桌面上。 底座是渐变的水蓝色,仿佛一汪纯净的硫酸铜溶液,令人联想起梅子海的颜色。 大多数香水瓶的接口处是焊死的,无法打开。 向诗在家里研究了半天,决定用老虎钳暴力拆解,把焊接的地方给生生拧断了。 剩下的,就是等下周回到学校以后,正式用准备好的香水瓶再制作一遍。 天气瓶。 将蒸馏水、樟脑、乙醇、硝酸钾和氯化铵混合成溶液,密封在玻璃瓶内。 随着温度的变化,瓶子里溶液的结晶也会展现出不同的型态。(*) 有点类似缺了圣诞树的雪景球。 梅山每天的课表安排都很紧凑,即使是午休也没什么空闲。 为了尽可能地挤出时间,向诗会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试剂和仪器全部准备好,到了中午索性不去吃饭,一下课就钻进化学实验室。 他失败了好几次。 乙醇和樟脑的用量很难控制,做出来的效果不是太清澈就是太浑浊,根本不能形成理想中的完美比例。 他又贪心地尝试了各种颜色,最后发现还是未染色的纯白晶体最适合它未来的主人。 失败并不会让向诗气馁,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亲手培育出最漂亮的晶形。 昨天,当白茹找出圆形瓶子递给他的那一刻,向诗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得出,天气瓶终于完成时的模样。 松针般绽开的白色晶体相互交错,液体中静静悬浮着一簇簇絮状的分支结晶,仿佛在透明而狭窄的壁垒之内,析出了一双雪白而有力的翅膀。 提着新买的礼物盒与丝带,向诗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里离他们以前念书的地方很近。 休息日的学校周围不免有些冷清,熟悉的店铺早早结束了营业,老旧的街道楼宇散发出一股寂寥而惫懒的意味。 干燥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拨弄着亮度的阈值,晃得向诗睁不开眼睛。 他独自穿过那些一成不变的风景。 虽然会感到寂寞,却并不孤单。 他准备在天气瓶的顶部挂一张手写的小吊牌。 就这么边出神地想着该写什么样的内容,边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虽然理智清醒地告诉他,这幅样子看起来应该很恶心;但飘飘然的喜悦就像是杠杆,轻而易举地撬动了他的嘴角。 出其不意地,有些什么东西猛然剥夺了他的目光。 而向诗的笑意,眨眼间便从嘴唇边滑落不见了。 那股力量先是牵引住了他的头部,接着强制性地锁起脖子,最后牢牢固定住了全身。 马路对面,是一高一矮并肩而行的两个身影。 高个子染着非常惹眼的红发。 他背着琴包,看上去有些驼背,手里提着飞行箱,浑身上下除了头发,无一例外全是黑色。 另一人比他矮了半个脑袋,同样背着琴包,手提飞行箱,但是身上罩了件尺寸不合身的黑色外套,袖子和下摆长得过分,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 他们边走边聊天,气氛松弛而自然,似乎经常待在一起。 红头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丝毫没发觉同伴一直在偷偷盯着他,视线很克制,可是从未移开过。 远远望去,两人的气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像。 对,他们很像。 向诗躲进了商店街的阴影里。方才还盛大无比的阳光,刹那间就被吝啬地收了回去。 他目送着那两个人在明亮的世界里渐行渐远,而一条街之隔的自己却被阻拦在了另一边。 无法逾越。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瓶:释义来自百度百科。 硝酸钾属于管制药品,一般实验室里是没有的。现实生活中切勿模仿。 第37章 第37章 第61页 付晶视角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这是晚上排练结束以后,季吟在studio里说的话。 其实付晶知道,他早就烦透了松市。 他受够了每次演出只能面对相同的观众,受够了破破烂烂的狭小livehouse,受够了连竞争对手都屈指可数的单调环境。 受够了缺乏刺激的每一天。 “我要去吴市。” 他这么说着,视线缓缓扫过了眼前的四个人。 那天,是Moonquake新阵容结成后的第一次正式排练。 初始成员由于面临毕业就职等现实问题,逐渐分崩离析。这一次再找人,季吟的目标很明确:要签厂牌,要出CD,要开巡演——要挣钱。 当时的付晶,不太能够理解满腹雄心壮志,却无处施展的苦闷。 他觉得待在松市也很好。 场地方的工作人员、共演的乐手,捧场的观众……大家更像是分享共同爱好的平等关系,而不是众星捧月的偶像与其他。 “无论是演得好,演得差,下面的反应永远是一样的,连观众的站位都没变过。” “继续待在这里,会给我造成一种错觉:花心血和瞎糊弄根本没区别。” 他这样大放厥词的时候没人敢顶嘴,就像是目中无人的暴君与他谄媚的大臣们,带刺的话语一下下鞭挞在听者的心脏上,但手执鞭子的人反而比他们更加痛苦。 可能是因为季吟经常跑去吴市看演出,所以才会生出格外强烈的落差感,以及,不甘心。 有次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吃饭,付晶没成年,一个劲儿地点软饮料,而季吟喝多了,就开始毫无节制地胡言乱语。 “我当时站在底下就想,你们也没有很厉害啊?写的什么垃圾玩意儿。” “观众都聋了?听现场没带耳朵?哈?” “真想把那帮丑八怪从台上踹下去。” “凭什么唱垃圾歌的有这么多观众,我就得烂在这个破地方自娱自乐?” 由情绪和酒精所带起的绯红犹如一条细长的海鳗,游过了他的面孔中央。 季吟微微仰起头,目光涣散地盯着手中冒汗的玻璃杯,嘴角两旁的圆形钢珠钉被换成了锥形,仿佛恶魔手中竖起的长矛。 他的笑容很尖锐,一半是自负,一半是自嘲。 “但是这么想,就代表我在嫉妒,嫉妒别人拥有我没有的东西。” “所以,我要亲手把那些东西变成自己的。” 那双难得松弛下来的双眼懒散地凝视着付晶,翘起的唇角里满是讥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算了。” 也不等回答,他胡乱挥了挥手,像是要拂去刚才抛出去的疑问那般,“你年纪太小了。” 付晶张了张嘴,不想被半途堵了回去,只好顺势捧起杯子喝上一口,碳酸饮料强烈的甜味令人感到一阵无所适从。 比起甜,他更希望此时的自己,能够懂得品尝苦涩的方法。 “那你具体准备怎么办?” 闻言,季吟极其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的下巴依旧倨傲地抬着,依旧保持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用垃圾最擅长的方法打败垃圾。” 他的嘴唇明明是向上弯起的,却看不出丝毫笑意。 “听起来是不是很酷。” 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变得不一样了。 成员换血的同时,乐队的整体风格也开始改头换貌。 季吟不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彻底研究了吴市最红的几个新晋乐队。 不仅包括曲子,歌词,还包括乐队的整体气质和每个成员的人设,打扮。 当时的付晶已经能够正常唱歌了。可是毕竟荒废已久,帮助发声的肌肉多少有些萎缩,随便唱两下就会感到明显的力不从心。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经最为在乎的那个人的评价,居然非常可笑地割裂成了两个极端。 如同一面摔碎的镜子,一块丢弃在了过去,另一块掉落在脚边,付晶捡起了眼前的那一块,却看见了自己扭曲的脸庞。 “你的高位置勉强能稳住,但是唱法不太灵活,所以表现力很单一。” “就这样唱吧。反正没人听得出好歹。”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在做音乐,而是在进行一场恶意的报复:季吟故意用他最看不上眼的作品,去讨好那些看轻他的人。 付晶不知道这种做法究竟是在折磨谁。 然而讽刺的是,季吟的策略居然成功了。 寄出去的小样和视频很快得到了回音。 厂牌方的人答复说,想看看他们的现场表现,邀请Moonquake一个月之后去吴市参加一场拼盘演出。 演出的性质,是该厂牌旗下乐队全部参演的小型event。 因为是吴市地下音乐市场最有名的label之一,选择的场地又偏小,所以消息一放出去,票子就立马售罄了。 在官方发布的演出信息上并没有出现Moonquake的名字,而是神神秘秘地写着“Secret O.A.”。(*) 对方替他们腾出第一个上台的暖场位置,时长二十分钟,不做自我介绍的话,勉强能唱五首歌。 地点在livehouse蜃气楼。 “蜃气楼我只在照片上见过。” 付晶说的是实话,他心中的向往还停留在去那里看演出,而不是登台表演。 第62页 “没出息,那里才多大。” 站满也就四五百人。 当然,在这四五百人里,属于他们的观众一个都没有。 出发去吴市的前一天晚上。 付晶半靠在床上,正在背单词。 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以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雷打不动地背书。 亏得这个长时间保持的习惯,他的英语成绩一直非常好,尤其擅长做阅读。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泡泡形状的天气瓶,台灯的光线穿透过羽毛般舒展开的晶体,照亮了瓶身上错落有致的金色星星。 这是前年过生日的时候,向诗送给他的礼物。 瓶子的顶端挂着一块折叠的小吊牌。 在打开之前,付晶曾经无比期待地想象过上面会写哪些话——结果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向诗写给他的,是一堆堪比说明书的化学方程式。 升高三以后他又不怎么回家了,不过每次回来总会像动物巡视领地一样,检查他的功课。 其实付晶早就不需要别人盯了。 明天路上的移动时间要看哪些书,要过哪几本错题,他事先统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付晶觉得自己安排这些事情的方式,很像向诗。 并不是刻意去模仿,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耳濡目染,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习惯于那么做了。 捧着单词书的两只手随意地搭在书皮上,他那双原本端端正正的手,留下了由努力雕刻出来的残酷轮廓:左手是练吉他练变形的,右手是写字写歪的。 背后的墙面上方,贴着旧月震的海报,是他刚上高中那年季吟给他的,说是印太多了卖不掉。 付晶依稀记得当时站在床上,提着顶端的两个角,将海报贴起来的那一刻,曾经在心底暗暗憧憬过。 他想,如果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 付晶人生第一次做了造型,还化了妆。 他那时没有留长头发,所以化妆师用了很多假发片。 乐队此前也并未定制过专门的演出服,那天上台穿的衣服全是临时借来的。 分给付晶的是一套很低调的宽松款黑衬衣,仿丝的料子上拼接着饱和度不一的半透明刺绣,手腕的收口处缠绕着繁复的长条网纱,会随着手起手落的动作上下飘动,领口前则系了一个复古的纯黑色蝴蝶结。 化妆师似乎认为,他很适合这样的打扮。 “看起来像个叛逆的小王子。” 说着,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弄好了。 付晶略带忐忑地面对着镜子里陌生的形象,甚至有些不敢眨眼睛。 他的脖子左侧,垂下了一缕黑红相间的长接发,被剪得很碎,大约到锁骨下方的位置。 迟疑地伸出手,他摸了摸那条本不属于自己的毛绒尾巴,仿佛在抚摸一只初生的小动物。 非常不可思议。 经过衣着与妆容的伪装之后,他似乎彻底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似乎可以利用这幅暂时借来的躯体,大胆地为所欲为。 宛如被注入了崭新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你怕不怕。” 季吟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但他并没有回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怕。” 对方眯起眼睛,透过镜子中的倒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接着突然伸出手,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义眼项链(*)给摘了下来。 “你上半身太空了。” 边说边凑到了付晶的背后,替他戴上项链,整理领子。 “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记住。” 寄居在季吟右手食指上的红色眼珠,与他胸前的那一颗,遥遥相对。 “我就站在你的左边。” 观众是肯定有的,不过最差劲的情况也不难预见:使劲浑身解数、倾其所有地唱了,台下非但没反应,而且还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呵欠。 他想象着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上,浇注了一层厚厚的混凝土,最后硬化出明白无误的一句话:请你们快点下去。 付晶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不停晃动的吊坠。 二十分钟。 他拙劣地进行着自我安慰。 考一场试可比这个时间长多了。 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位置,只能看清楚前几排观众的脸。 如今第一排正对着自己的,是一个耳朵侧边别了飘带蝴蝶结的大眼睛女生。 她牢固地揣着手臂,表明了不准备拍手或者尖叫;甜美的长相配上了毫无表情的五官,看上去像个铁面无私的审判者。 付晶本打算对着她笑一笑,转念想起了季吟曾经叮嘱过的话: “上台以后不允许笑。” “笑起来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可爱,又不是唱儿歌的。” 于是立刻板起了脸,冷冰冰地扫视过台下,单手扶上了立式话筒。 紧接着,一切陷入黑暗。 一枚干涸的泉眼。 这是付晶对于当时的自己的描述。 可能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了,他虽然有心创作,但是从未迸发过强烈的表达欲。 就像他虽然觉得在身体上穿孔很酷,但是绝对不会轻易尝试那样。 片段式的旋律就能让人得到满足。 随便在吉他上拨拉几个和弦,配上简单的旋律线,既可以过瘾,又不用经历产出的煎熬。 第63页 他也不喜欢写歌词,觉得矫情而做作,印出来之后除了让人尴尬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作用。 付晶其实隐约能感觉到,作为一名乐队主唱,自己最致命的弱点。 在谈论技巧,舞台经验,个人特点之前,他所缺少的最基本的东西,是人生经历和创作欲,是最单纯的真情实感。 他唱歌,却是个只会动动嘴巴的空壳子,是季吟的扩音器,喇叭。 对方用一根项链套住他,如同接上一根电线,按下开关就会唱歌,是个糊弄小孩子的玩具娃娃。 我没有愤怒要宣泄,我没有悲伤要倾诉,我没有喜悦要分享。 我仅仅是跟厉害的人待在一起,做一些同龄人不敢尝试的事,然后自我洗脑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很厉害。 向诗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会劝我读书。 不过读书同样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无非是暂时延缓问题的紧迫性罢了。 自己已经得到了很多。 生活上有父母的庇护,身边有向诗的陪伴,组乐队有季吟的领路……没有事情需要去挣扎和痛苦,甚至不需要有过剩的自我意志,跟随着他们的指使行动就可以了。 向诗说读书就读书,向诗说做这套题就做这套题; 季吟说唱得好就唱得好,季吟说不许笑就不许笑; 周围人说往东就往东,周围人说往西就往西。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就是个用好看东西堆砌起来的空壳。 就像握着一柄威风凛凛的骑士剑,到头来却发现它根本没有开刃。 他站在所有目光的聚集处,嘴里吟唱着意味不明的歌词,身上套着一套沉重的铠甲。 那层铜墙铁壁守护着他,以至于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动作,都很难向外界释放出原有的力量。 我必须扔掉一些东西。 这是演出过后,付晶脑海里仅存的念头。 下台之前,他注意到面前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完全变样了。 明明他自始至终未曾流露出一丝纯粹的情感,观众反倒为他献上了毫无杂质的热情。 也许是不知道乐队和成员的名字,付晶被一通没有内容的胡喊乱叫给震得耳膜疼。 原先的计划,是应该等待整场表演全部结束,跟着其它乐队一起去参加庆功宴,趁机混脸熟的;但是付晶不能喝酒,加上赶着回家复习功课,于是提前订好了回松市的动车。 季吟开车送他去车站。 即使是踏上了回程的路途,付晶依旧能够感受到大脑一反常态的亢奋。 成段的旋律伴随着零散的画面,在他的意识空间里铺天盖地地轮转。 他唱出口的故事全是虚假的。 而回应他的渴望全是真实的。 付晶知道现在季吟的心情非常好,可是他不想说话,于是故意举了本书挡住自己,一如河蚌紧紧关上了封闭的壳。 夜晚,站在亮如白昼的车站前,就好似站在一条漫长隧道的出口处。 未来的诱惑过于耀眼。 他拖着行李下车,想在离开之前把项链摘下来还给季吟。 对方没要,他说:“送给你了。” 低头摸了摸那枚光滑而冰凉的眼珠,付晶接下了新世界递给他的第一颗糖果。 今天的演出是有录像的。 他跟在季吟身后,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想:等下一次向诗回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定要逼着他用房间里的投影仪,把我唱歌的样子认认真真地看一遍。 不对,看十遍。 “付晶。” 闻声,他茫然地抬起头,一个没留神,直接撞在了那道声音的后背上。 “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地冲着红色身影的方向迈了一步。 “你大学不念了?” “我休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O.A:Opening Act的缩写。文章里也解释过,暖场乐队。 *义眼项链/戒指,图案是荷鲁斯之眼。 荷鲁斯之眼:古埃及人最常用做避邪的护身符。代表着辨别善恶、捍卫健康与幸福。(来自百度百科) *观众席里的妹子是妙妙。 ·付晶对小季没有恋爱情感,是崇拜+雏鸟情节+轻微PUA,想成为大佬那样的人,想跟大佬一起工作,但是不想doi。 ·关于小季的唇钉,感兴趣的话可以搜索Dahlia Piercing或者Dahlia Bites的图片。 ·今天突然多了十几个收藏,受宠若惊QAQ谢谢大家!!!!! 第38章 第38章 向诗视角 这周,向诗时隔许久地回了一趟家,准备跟父母商量填报志愿的事。 学校下周有模考,他打算只待周六一天,好多腾出点时间回去准备。 说是和父母商量,但在这种人生关键节点的选择上,他总是很会为自己拿主意。 付晶说要考的医学院,他也填了。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是单纯因为付晶想去。 虽然高中不得已分开了,不过向诗依旧隐秘地盼望着,到了大学两人还能继续当回同学。 志愿表上的大部分学校都集中在松市,至于其他城市的高校,他只是象征性地填了两所TOP2。 晚上,付晶约了他去附近的咖啡店,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讲”。 第64页 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向诗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口中的“重要的事”肯定和填志愿有关,于是在出门之前,把自己用铅笔填完的表格一并塞进了背包。 距离不远也不近,骑车跟走路耗时差不多,他纠结了会儿,最后决定骑车去。 向诗其实很疑惑,有什么事非得出去讲?在家说不行吗? 下楼取车的时候,他发现付晶的那辆自行车不在,更加莫名其妙了:既然都要出门,为什么不喊我一起走。 最近的天气开始逐渐热了起来,空气里的湿度很高,潮腻而粘滞。 仿佛画面中一个孤独的像素点,向诗沿着梅子海的海岸线缓慢地移动着。 没有风。 身边偶尔掠过几只低飞的蜻蜓,低气压的窒闷让这些脆弱的昆虫显得不堪重负,连翅膀都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想起几年之前,有次晚上跟付晶一块儿骑车回家,就是在这条路上吵了一架。 他似乎能够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从对面的车道上飞驰而来,与此刻的自己擦肩而过。 当时付晶说什么来着。 “我干嘛非得跟你一样?” “不管学什么,不都应该是因为想学才主动去学,而不是因为有人逼你,威胁你,说你不这样以后就没出息。” “我有脑子,会思考,不用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三年后的向诗,想告诉过去的自己:千万别跟他吵架。 他以后会想通的。 海平面看起来阴沉沉的,与彤云密布的天空沉默以对,呈现出了吞光的黑。 快点出太阳就好了。 向诗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宛如拨快了时间的进度条,将那些往事统统甩在了身后。 再过几个月就要结束了。他想。 说起来,除了学校里那些蠢透了的表演以外,我好像还没见过付晶站在台上唱歌的样子。 如果考完试以后他有演出,我瞒着他偷偷去看一看好了。 躲在观众席里,吓他一跳。 想到这里,向诗终于满意了。 也许在目的地静静等待着他的,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而是一颗埋藏在心底许久,即将发芽的种子。 红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和付晶并排坐在对面。 而向诗独占着双人座。 他有些不高兴,因为这样的位置安排,首先就很奇怪。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季吟。是付晶的……嗯,乐队的队长。” 对方开口的同时,向诗注意到了他嘴唇旁的两颗唇钉,猛地回忆起了那个关于喝水会不会漏的幼稚讨论。 近距离观察之下,他发觉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有气场。 虽然始终面带笑意,却隐藏着一种教人难以靠近的距离感。 或者说,傲慢。 “向诗。” 他礼节性地回复完,点了杯意式苏打水。 所以不是填志愿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冰凉的失重感陡然爬上了背脊,就好像踩空了一截楼梯。 向诗觉得,自己正处在一场无限放缓的坠落之中。 他不知道最后会跌落至何处,不知道身体会碎裂成什么样子。 只知道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脚下这股难以抗拒的引力。 付晶伸出手,推过来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下一次演出的门票。” 向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那个人只是神色平静地解释道:“演完的第二天我就要去吴市了,我希望在走之前,能跟你道个别。” 他拿出票子瞥了一眼,日期是五月份。 “什么意思。” 一阵电流麻痹了手指,使得那张门票脱离了向诗的指间。 “你不考大学了?” 没有回答。 他甚至怀疑刚才问出去的那句话,被一头看不见的怪物叼在口中,咬碎,咽下,吃掉了。 “不考。” 宣告判决的声音并非来自付晶,而是季吟。 向诗完全没心思去理会他。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除了付晶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再也装不下其它。 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他会讨厌我的。 极其努力地克制住内心情绪的波动,向诗缓慢而清晰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 付晶抬起双眼,直白地回应道。 他的目光里没有掺杂进任何狂热、冲动的底色,干净而明亮。 那张熟悉的面孔,冷静得让向诗感到惧怕。 如果他表现出过剩的期待,抑或是热血上头的兴奋,那么向诗会相信,他是被那个红头发给骗了。 然而他没有。 坐在面前的付晶,看起来非常清醒。 我已经全部决定好了,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支持也好,不支持也罢,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几乎能够听见,付晶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 “为什么。” 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解释,向诗只是想用追问的行为,设法去阻挠。 “因为合同签好了,因为像他这个年纪能签公司的寥寥无几,因为他想去。” 季吟珠连炮似的说完,把掉在桌子上的门票重新收进信封,推到了向诗鼻子底下。 第65页 他麻木地盯着那个纯色信封,纹丝不动。 明明是关于付晶的事,旁人解释起来却头头是道。 季吟什么都知道,而自己一无所知。 我才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人。 身体里好像打翻了一个瓶子,冰冷的液体逐渐蔓延到他的四肢,向诗突然觉得很冷,冷到他的手在轻轻地发抖。 我以为,无论任何事,他都会跟我说的。 可能我们做出的选择不一样,但他至少,会试图让我去理解他的想法。 那是一种被依赖,被重视,被信任的感觉。 可惜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对不起。” 话是对着向诗说的,然而讲话的人,只是一味注视着他绞在一处的手指。 “你没有对不起我。” 说着,向诗用力抓住了付晶的右手手腕。 他的五指自然弯曲着,食指和中指非常难看地向外歪斜,中指的顶端摩出了丑陋而厚实的茧子,如同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恐怕没有人比向诗更加清楚,这三年来他是如何拼命的了。 紧扣的手指越收越紧,就像是要抓住一把流逝的沙子,抓住那些即将付诸东流的努力。 而那只手腕的主人,慢慢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生硬地移开了视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风景,轻轻挣了一下,将手抽了回去。 空荡荡的指头迟钝地动了动,什么也没有抓住。 这个时候,季吟似乎看不下去了,他用不太客气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挣钱是怎么回事吗?” “你能不靠父母,独立生活下去吗?” 从嘴唇开始,向诗感到自己整张脸的肌肉,逐渐僵硬了起来。 季吟抱着胳膊,以看似耐心的口吻,讲述起了施虐的话语。 那柄喂了毒药的匕首,一下下刺进了他的耳膜。 “我来告诉你,他读完大学,毕业了会怎么样。” “为了不被同龄人比下去,找个所谓的好工作,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每天都做着不喜欢的事,浑浑噩噩,活得像个量产型机器人。” “如果别人问他,你的爱好是什么,他回答唱卡拉OK。然后极其偶尔地回想起来,读高中的时候,曾经有过机会,能签唱片公司。” “不过那跟现在的他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不知道今天几点能下班,不知道明天会看谁的脸色,不知道下个月的信用卡该还多少钱。” “可能这个机会,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闪光点了。”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他每一天的生活几乎毫无差别。只是为了完成别人推过来的任务,只是为了拿到工资、维持生计、看起来体面,才必须睁开眼睛去劳动。” 察觉到对手已经丧失了反击的能力,他咄咄逼人地继续进攻着。 “你用来拖住他的东西都是虚的。我告诉他的未来是具体的,有规划的,马上能实现的。” “他想考哪个大学我不知道。但是去了吴市,今年之内肯定能出唱片。” “到时候他回这里演出,你来看他不就得了。” “说不定别人还会羡慕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跟他说上话。” 一通话讲完,季吟满不在乎地靠回椅背上,一脸不耐烦地转起了嘴上的钉子。 向诗的头脑一片空白。 从小到大,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因为那是他从未面对过的世界。 他以为所有的使命到考大学就结束了。 为什么除了读书还要管别的事?读书还不够吗? 为什么和其他大人说的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红色恶魔,一脚踩碎了他所居住的象牙塔。 向诗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翻滚着的千言万语,似乎拥有势不可挡的力量,激烈地冲撞着他的眼球背面,也许下一秒,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而出。 追着付晶固执的侧脸,他选择了避重就轻:“你爸妈知不知道?” 一听到这句话,季吟放肆地嗤笑了一声。 “你好好笑啊,自己阻止不了就搬家长出来,小学生告状?” 向诗虽然脸色煞白,但并没有再自乱阵脚,冷冰冰地回击:“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就不要拖别人下水。” “不好意思,我没毕业,休学了。” 季吟挑衅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我是学医的,本科要念很久。” 学医的。 整个松市只有一所医学院。 向诗机械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付晶一眼,又茫然地回到了季吟的身上。 过去三年的时光如同飞速翻过的纸张,噼里啪啦全部拍打在他的脸颊上,抽得人生疼。 原来,要考好大学是这个意思。 他回忆起高一那年,付晶一反常态的好学与勤奋,突然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可以理解了。 他在乎的不是要考哪个学校,而是能不能和季吟在一起。 所以那个人读医学院,他也要读。 那个人去吴市,他也要去。 “那就约好了。两年后要一起收到录取通知书。” “你可不许反悔。” 向诗想起了躺在背包里的志愿表,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第66页 或许是窗外的景色过于引人入胜,以至于付晶看得入了迷,迟迟没有回过头。 他盯着那块残留着雨水污渍的玻璃窗,努力地撑大眼眶,眼睛一眨不眨。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向诗依旧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应该马上要哭了。 自从刚才那句“对不起”之后,付晶一句话都没说。 季吟似乎变成了他的嘴巴,压制了他的思想。 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向诗干脆地站起身来,狠下心不再去看付晶。 “考高中那次我忍了。这一次我不会再向着你了。” 他对着空气,嘴巴空洞地一张一合,吐出了连自己都未曾料想过的残酷话语。 “如果你跟他走了,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他别过头,作势要离开。 紧接着,身后接连响起了玻璃杯碰倒的声音,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 以及带着浓重鼻音的哀求声。 “……你别走。” “最后一次了,算我求你,五月份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就在梅子海岸附近,不远的,对,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我跟你讲过的……” 他变形的语调像极了电视里忽然失智的病人,嘴里语无伦次。 “结束之后,你绕到后门的停车库去,那里有个很破的自动售货机,我等……” “我不去。” 向诗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絮叨,拿起了账单,碰都没碰到那个信封。 有人死死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一把甩开。 “别碰我。” 在经过那个人身边时,他耗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绕到店外,向诗径直走向了自己停车的地方。 他看见了两辆并排停在一块儿的自行车。 他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仿佛是想要将眼前的这个画面,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几分钟,可能是几秒,向诗终于醒过了神。 利落地开锁,取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年前吵架的那一天,付晶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而三年后的今天,背过身去的人反倒变成了向诗。 自那以后,他看清到了一个事实。 世界上的事情,就跟付晶这个人一样,存在着许多面。 而他,不过是一厢情愿地,选择性地去相信了那些他想要看到的、对自己有利的一面罢了。 却误以为这就是全部。 回到家,他把志愿表上的铅笔字全擦光了。 纸面上只剩了下两所学校。 一定要去TOP2。 死也要考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说里都是胡说八道,请好好学习。 第39章 第39章 付晶视角 他会来的吧。 他会来的。 他肯定会来的。 要是他不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找不到他了。 “喂。” 付晶猛地一哆嗦,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舞台侧边。 开场音乐的前奏有规律地敲打着鼓膜,交替闪烁的灯光掠过了他的瞳孔,将他拉回了现实。 面前是交叠在一处的手掌,以及四道询问的目光。 “对不起。” 他将右手搭在最顶端,听见自己孱弱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了响亮的洪流里。 “你给我脑子放清楚点。” “我知道。” 他毫无起伏地回应道。同时拼命掐着藏在背后的手,试图用痛觉来维持清醒。 其实,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可以看到台下的。 付晶躲在幕布后面,偷偷辨别着前几排观众神色各异的面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今天是他留在松市的最后一天。 吵完架的当天晚上。 虽然明知这时候找上门去只会自讨没趣,但他担心向诗第二天清早就会直接回学校,所以硬是鼓起勇气摁响了门铃。 自从住进这栋楼开始,他曾经无数次,理所当然地做出过这个动作。 小时候单纯地把门铃当玩具,无奈个子太矮,想要够得到,必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 长大了开始有包袱,知道要在意猫眼另一边自己的形象,于是每次摁下去之前,还会紧张地整理头发。 而现在,应该是付晶所有回忆当中,最为煎熬的一次。 门开了。 出现的人是向诗的爸爸。 向诗长得像妈妈,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随了爸爸。 付晶想起刚搬来那阵子,一直觉得向叔叔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好像他一开口就会凶巴巴地训斥自己似的。 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严厉、不苟言笑的,可只要相处时间够长,就会发现那些全是假象。 “下礼拜要模考,他刚才赶着回学校了。” 闻言,付晶感到额头中央像被钟杵撞了一下,顿时震得眼冒金星。 他艰难地扶住了门框,指缝的根部摩擦过尖锐的直角边,泛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疼。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常,耳边立刻响起了关切的声音:“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看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第67页 付晶没作声,而是心虚地低下了头,拼命盯着脚尖,生怕被察觉到更多的破绽。 “要是那臭小子惹你不高兴了,叔叔替他跟你赔礼道歉。” “他从小到大玩得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你。以后踏上社会你们就知道了,这种感情有多难得。” 接着,对方拍了拍的他肩膀。 “晶晶啊,你已经十八岁了,男孩子不能随便掉眼泪,知道吗。” 他原本没打算哭,结果一听到这几句话,心底最后的防线瞬间溃堤,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是我要跟他道歉才对啊…… 抬起头,付晶望了望从楼梯间窗口洒进来的阳光。 他从来不知道,从向诗家到自己家的区区两层楼梯,居然会这么长。 才没走两步,却已是不堪重负,他干脆直接坐在台阶上,咬着手背不声不响地哭了起来。 汹涌的呜咽声全部封死在喉咙口。 他踢球骨折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现在却哭得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小朋友。 他自以为早就长大了,然而现实再一次告诉他:在失去重要的东西时,他依旧和面对变声期的来临一样束手无策。 滚烫的眼泪蜿蜒在脸上,慢慢冷却,干透。 付晶用袖子蹭了蹭眼睛,强迫自己站起来。 哭也没用。 没有人会惯着我了。 手机天天打,一直关机。 付晶甚至有想过,要亲自跑去梅山去找人,可又担心关键时期会影响他学习。 每到周五晚上,他一定会跑下楼,去打听向诗有没有回家。 从最开始的“这周没回来”,到后来逐渐演变成“最近是我们去学校看他”,付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等着我走。 他不想再见到我了。 射灯的光线,将付晶笼罩在舞台中央狭窄的区域内,如同关进了一只透明的水箱。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裹挟在周围,模糊了激烈的痛苦与挣扎,让他无法呼吸,寸步难行。 明明空间里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此处,却没有人能够分辨清楚,此时此刻他真正的表情。 唱不上去。 怎么又破音了。 喉咙似乎在抗拒着发声,它紧紧地瑟缩成一团,躲在软骨后面,怎么也不肯出来。 付晶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握成拳,狠狠敲了一下锁骨中央。 你为什么发不出声音。 你不是很喜欢唱歌吗。 他躬下身体,以几乎要把腹部折断的气势,自虐式地用挤压嗓子的方式去嘶吼,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声音碎裂成片,四分五裂地凋零。 那场演出究竟是怎么结束的,付晶根本不记得。只知道在幕布合上之前,他形单影只地跪坐在地面上,话筒自手心滚落,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啸叫声。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收拾东西,清算场地费,跟工作人员打招呼……因为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场演出,这些琐事变得比往常更加耗时。 那些一路陪伴着他们的人,总要善意地再多说几句,要拍合照,要送礼物——付晶命令自己耐下性子,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些必要的表面功夫,心思却早已被其它事物所占领,魂不守舍。 那天,他是成员里最后一个离开后台的。 当付晶不抱任何希望地推开侧门走出去时,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像有人……?! 依然是那台老旧的自动售货机,依然是那张掉漆的长凳。 手里的礼物和鲜花,随着他前进的步伐纷纷掉落,铺就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轨迹。 他兴冲冲地闯进了那片黑暗里。 “你好。” 那个身影转过了身。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同时清晰地听见了呼吸突然停滞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知道在后台等乐手出来会给你们添麻烦,但是无论如何都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人。 他穿了件印着不知道哪个乐队logo的T恤,并在外面披了件开襟的连帽黑色外套。 由于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和帽子,付晶看不见他的长相,只能看见一双倍显疲态的眼睛,以及浓重的黑眼圈,光是看着他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股呼之欲出的困倦。 明明打扮得相当可疑,说话的语气却彬彬有礼。 付晶愣怔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们的演出。”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听你唱歌。” “虽然是第一次听,歌词的内容也并不能完全听清楚,但就是会让我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大概跟你差不多大,遭遇了一些挫折,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孤独。” “本来,我以为你年纪那么小,大家喜欢你,也许只是喜欢你的年轻和长相——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罢了。” “结果事实证明不是。刚才我看到你那么声嘶力竭地唱歌,就好像看见了过去伤痕累累的自己。” “你很有天赋,也很感性。而最打动我的一点是,你的表演能让听众产生共鸣。” “你以后,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主唱的。” “让更多的人听到你的作品,然后通过你的声音,去唤醒那些对他们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第68页 语毕,对方冲着他弯了弯眼睛,付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年轻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沉静如水的夜色里空无一人,散落在脚边的鲜花散发出了饱含水气的清香,付晶甚至怀疑,方才那个人的出现,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看了眼手机,刚过九点半。 付晶站在自动售货机边上,一道道笔直的灯带,照亮了他异常苍白的脸庞。 由上至下,货架的第一排摆着茶饮料和矿泉水,第二排是碳酸和果汁,最底下是咖啡。 从索然无味,变成了活泼的甜,最后抵达安定的苦。 他用指尖轻轻抹了一把身前的长凳,见蹭回来一手灰,便索性站着等。 地上堆着各式各样精美的纸袋,心底却敞开了个无法填满的窟窿。 付晶一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向诗来不来,他都要等。 然而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在心底冷酷地反问:即使向诗来了,你又能怎么样。 难道只要他说一句“我原谅你了”,这件事就可以被心安理得地遗忘了吗。 不可能了。 最初的那几天,付晶满心想的全是:我要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有那么多苦衷,我是迫不得己的,我很委屈——你听我说。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发现,那些所谓的解释,统统是替自己开脱的借口。 无论如何粉饰、美化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丝毫改变不了,他伤害到别人的事实。 说到底,我所在乎的只是向诗眼里的自己,而不是向诗本人的感受。 一个自私的骗子。 之所以一直没有把乐队的事情告诉他,就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如果说了,他肯定会接受不了,甚至会离我而去。 于是狡猾地选择了沉默。 在他面前是一副样子,在别人面前则换上另一副。 两边都想要,两边都不愿意放手。 而现在既然已经选择了其中一个,为什么还要奢望另一个会留下来。 世界上哪有这么天真的事,所有的好处全让自己占尽。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 终于松开了紧握着的手机,付晶只觉虎口一阵酸疼。 心理斗争了那么久,直到今天,他仍旧不敢给向诗发消息。 挤压在胸口的话语满得快要溢出来,而付晶只是任由它们在罪恶感的灼烧下不断蒸发,最后变成气体,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他扯出一个凉透了的笑容。 看吧,活该。 是时候该回家了,毕竟明天上午就要出发。 可是他不想回家。 因为一旦回了家,就代表这一天彻底结束了,就代表他等的人再也不会来了。 深夜的梅子海岸。 将礼物和鲜花留在滩涂边,付晶独自爬上了防波堤。 不记得上一次坐在这个位置是什么时候了。 可能上高中之后就没有来过。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连睡觉的时间都变成了奢侈。 记忆中,付晶似乎从未只身来过这里。 小时候觉得大海特别无聊,因为什么也没有。 看过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乏味得教人昏昏欲睡。 而现在的他,同样面对着这片什么也没有的大海,居然感到出奇地平静。 人的年龄会增长,容貌会老去,心意会转移,感情会破裂,往事会遗忘。 但这片海,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模样。 就像他第一次牵着妈妈的手来这里玩,就像他枕着向诗的肩膀不小心打起了瞌睡,就像他一个人面对着黑夜的海平面发呆。 布景前角色的变换不歇,只是从明天起,他就要从这块湛蓝的背景前退场了。 走了以后,应该暂时回不来。 说不定时间一长,等他消气了,会愿意再见我一面。 到时一有假期,我就立马回家,去找他。 如果他愿意原谅我,以后任何事情我都告诉他。 只要他给我打电话,不管我人在哪里,绝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见他。 没问题的。 不会见不到的。 他之前说过,不会考到外地去。 这里是他的家,他总会在的。 由于昨晚几乎没合眼,今天的付晶欲盖弥彰地戴了副墨镜,将憔悴的上半张脸藏了起来。 工作日上午的高铁里,乘客稀稀落落。坐定后,他注视着窗外不断飞逝而过的景色,一动不动。 已经看不见海了。 “我问你个问题。” 付晶自顾自地开口,向坐在身边的季吟询问道:“打耳洞哪个地方最疼?” 对方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提,连眼皮都没抬,“越往上越疼。”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盒子,搁在季吟面前的小桌板上。 “那你来帮我打吧。” 一次性的自动穿孔器。 他又翻出了几袋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片,以及一支记号笔,一并递了过去。 身旁的人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迅速坐直身体,皱着眉头打量他。 付晶伸出手,摸了摸左耳靠上方的耳骨,“打这里。” “你第一个耳洞就打耳骨?” “不行吗?” 第69页 季吟看了他半晌,试图搞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那副墨镜挡住了他的表情,将自己拒之门外。 “这个位置很难养。” 盯着付晶手指底下那块完好无损的软骨,他解释道:“我有个朋友,打了一年之后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流血发炎。” 听到的人却是无动于衷,只有嘴巴冷冰冰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摘掉墨镜,不再多说第二句话,他利索地拆开了穿孔器的包装盒,亲自将利器递到了施刑者的手中。 一道白色的闪电贯穿了颅腔。 金属闭合的时间极其短暂,伴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两块塑料的透明件掉落下来,好似脱落的鳞片。 “怎么样。” 付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可实际上,猛烈的痛感超乎了想象,以至于连开口说话也变成了折磨。 耳朵到嘴角的一整片肌肉疼到彻底麻痹,炽热的痛觉化作一道道锋利无比的锯齿,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撕扯。 他本以为疼得眼泪都要溢出来了,结果仅仅是干涩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一条没有泪腺的鱼。 记得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季吟为什么要打唇钉,对方回答说,是想用激烈的方式来让身体记住一些事情。 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肉|体上的痛觉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指尖试探性地抚上了左耳的耳骨,冷硬的金属与发烫充血的皮肉牢牢镶嵌在一起,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触感。 他不会再哭了。 季吟递给过来一面镜子,让他确认耳钉的位置。 血管上犹如连接着一颗炸弹,伴随着脉搏的节奏突突地跳动。 付晶歪过脑袋,在玻璃的倒影里,首先看见了自己的左半张脸。 没有一丝痛苦的烙印,也没有任何期待的波澜,和反射在镜子里的其它物体一样,缺乏表情。 而在他的左耳上方,则缀着一颗散发出黯淡光芒的黑色水晶。 耳洞的伤口疼了一个星期。 穿衣服和洗澡变成了最为麻烦的事,一旦被领子或者毛巾刮到,就如同被剧痛的落雷无情劈中,整个人僵硬地定格在原地,动弹不得。 睡觉的时候甚至不能平躺,因为枕头会抵到耳朵背面的耳堵,必须一直保持右侧卧,睡得相当拘束。 但是这一切都没关系,毕竟伤口养好了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地戴上好看的饰物。 没有人会在意他鲜血淋漓的愈合期,大家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有耳骨上那颗璀璨夺目的水晶。 唯独他自己知道,现实远不及想象之中的那样美好。 甚至,孤独的阵痛会比人前的光鲜,更为旷日持久。 第40章 第40章 向诗视角 门铃响了。 此时的向诗正待在房间里吹着冷气看电影。 墙壁上投射出来的影像依旧是cult片,面对着那些限制级的血|腥画面他丝毫没有反应,手边的小矮桌上甚至还放着一碗淋了炼乳的草莓。 今天爸妈不在,只有他一个人。 自进入暑假以来,家里的门铃已经响得没有那么频繁了,因此向诗颇有些诧异,猜不透来人是谁。 他按下暂停键,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跑出去应门。 “骆阿姨?” 门外站着的人居然是付晶的妈妈。 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纸板箱,向诗忙上前帮忙,将箱子接过来放到了地上。 付晶的爸妈平时工作很忙,经常跟着项目国内国外地出差,所以不太能见到。 其实向诗一直觉得,他们俩的家庭环境应该互换一下才更合理。 自己是被工作狂父母教育出来的好学生,而他是在温暖家庭里被宠大的少爷。 向诗记忆中的骆娴一直是短头发加职业套装,于是现在突然看到她穿了身寻常的居家服,反而有些不适应。 “最近不是准备搬家了吗,这几天在收拾行李。” 她反手支着腰,未经打理的头发从额角边滑落下来,一脸头疼的样子。 “晶晶不在,很多东西我不知道是他的还是你的,就全部放在这个箱子里了。你挑一挑,等会儿阿姨来拿。” 向诗默默点了点头,没说话。 就连搬家的事,也是他考完试以后从白茹那里听来的,不过这些已经无所谓了。 “如果这里头有什么你想要的,直接拿走就好了,不用客气。” 说着,对方忽然恶作剧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他的就是你的,你多拿点,我不告诉他。” 可能以前的向诗听到这种善意的玩笑话会莞尔一笑,而如今的他所能做到的,不过是象征性地抿一抿嘴唇。 不对。 他是他,我是我。 关上门,抱着沉甸甸的大纸箱回到了房间。 屋子里并排放着两个豆袋沙发,向诗走向其中一个坐了下来。 身旁放着的另一个,没客人的时候会往里摆上蓬松的大靠垫,好像有个胖乎乎的人正坐着陪他一起看电影似的。 箱子里的杂物堆得满满当当,他一样样挑出来。 他们的确共用过很多东西。 书,翻开来上面画着小人的是他的,只写字的是自己的。 唱片都是他的。 第70页 计算器是自己的。 单词卡是他的。 向诗甚至找到了些意想不到的昔年旧物,比如一次性的胶片相机,望远镜,忘记换电池的手表,别在胸口的金属校徽……他几乎清楚每一样东西的由来,一如自己的所有物那样。 他随手捡起了一个银色的镜面魔方。 由于没有复原,大小不一的长方体胡乱支棱着,看上去七零八落,展开的样子令人联想起漂浮在宇宙里的人造卫星。 这个异形魔方,是有一次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意外得来的。 想去的那家店虽然非常有名,但是不接受预约,所以等位的时间特别长。 店家在等候区的桌子上摆了好几个这种魔方,供大家解闷,说转出来的人能拿到小礼物。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并排坐好,各自拿起一个开始钻研,结果付晶转了几下就举手投降,说还是交给你吧,等你转出来了请把小礼物送给我,谢谢。 向诗也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对着个玩具如此较劲。 付晶待不住,跑去周围的商场乱溜达,而他就真的一直坐在那里,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不知道。 等到那个人终于回来以后,看着恢复原状的四方体,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端着胳膊,一本正经地说:让老师来看看是哪个小朋友这么聪明。 然后他们一起去找店员,结果发现所谓的礼物,就是个一模一样的新魔方。 付晶一脸吃瘪的表情特别有趣,向诗看到他不开心,自己就很开心,于是拆开盒子,故意把魔方拧得乱七八糟,说:送给你了,记得把它恢复原状。 结果依旧没有复原。 漫无目的地随便转了两下,他想了想还是作罢,维持着魔方原来的样子,重新扔回了箱子里。 向诗继续翻出下一样,这次又是什么?CD? 面对着眼前毫无印象的光碟,他忍不住仔细端详了起来。 应该是便利店卖的那种空白DVD,白色盘面上是付晶的字迹,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三个字:给向诗。 ……什么东西。 这段时间,他命令自己不许想太多,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外部的事物上,而非集中于内心的情绪。 可事实证明,视而不见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那些他逃避掉的问题总会以另一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面前。 向诗的第一反应是不想看。 毕竟人的本能,就是想要尽量躲开那些会造成痛苦的东西。 但他并没有把DVD留在纸箱里,而是单独拿出来,搁在了桌子上。 等到终于整理得差不多了,纸箱里原本塞得颠三倒四的各种杂物,已经被归置得整整齐齐,如同盘踞在四方空间里一座井然有序的城池。 随后,向诗站起身,拿起一个同样被单独挑出来的圆形玻璃瓶。 他将挂在顶部的吊牌摘掉,扔进垃圾桶,接着径自走向了洗手间。 水龙头被开到了最大,向诗最后看了一眼液体中漂浮着的白色沉淀物,然后面无表情地拧开盖子,倾倒瓶身,将瓶子里的溶液全部倒干净,冲走了。 陶瓷洗手台的表面泛着冷光,除了残留的水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还行,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现在,向诗手里握着的是一只湿淋淋的空瓶子,因为缺少内容物,连玻璃瓶身上的星星看起来都黯淡了许多。 这本来是白茹的东西,所以他找了张纸巾把水擦干,将其放回了梳妆台。 她想扔就扔,不想扔就留着,跟我没关系了。 回想起当初是如何费尽心思地搜罗材料,甚至牺牲吃午饭的时间去做实验,他的心底就泛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空虚;而如果有一天连空虚也消失殆尽,那么关于这段时光的记忆,就当真不复存在了吧。 或许被倒掉的,不仅仅是晶莹剔透的化学生成物,还有唯独当事人才知晓的那些往事,以及自己当时所怀揣的,毫无杂质的心意。 做完这些,向诗觉得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关掉放了一半的电影,找出光驱,将DVD推了进去。 打开播放键。 矮桌上的草莓从刚才起就没有动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面对着电影里刺激人神经的惊悚画面,他依旧可以吃得津津有味,现在却一点没有食欲,好像喉咙口被嵌入了一枚木头塞子,不断涌出干涩而腐朽的气息。 墙壁上浮现出了影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乌压压的观众,与镜头深处,空无一人的舞台。 向诗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他几乎能够想象出接下来将会看见什么的时候,那些缥缈的幻影突然脱离了他的脑海,就这么原原本本地降临在了光影交织的墙面上。 观众视线的尽头,陆续出现了富有色彩的人影。 而他直接转过头,不带丝毫犹豫地把投影仪关了。 光驱仍旧在飞速旋转,连带着发出了嗡嗡的噪音。向诗按下按钮,取出了微微发烫的DVD。 他捏着那枚薄薄的圆片,就像捏着令人无可奈何的刀片,光是这么简简单单地拿在手里,就已经被割得皮开肉绽,流淌出满手的鲜血。 “咔嚓”——伴随着手肘的收紧,撕咬着他的凶器轻而易举地断成了两半。 第71页 碎裂的光碟被塞回了塑料壳子里,而写有自己名字的地方,被一道丑陋的裂痕硬生生地劈开了。 他把DVD塞进了箱子的最底层。 我看过了,但是我不打算原谅你。 收拾完一切,向诗的脚边堆着两个箱子,一个是骆娴给他的,另一个是他当场理出来的——里面塞着付晶留在他这里的杂物。 看着那两个泾渭分明的纸箱,向诗忽然觉得,那些庸人自扰的烦恼同样被整理干净了。 他首先端起了骆娴带来的那一箱,或许是因为扔掉了多余的东西,箱子居然变轻了许多。 寄放在你那里的东西,我全部拿走了;而你给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不再需要了。 八月。 由于向诗快要走了,家里频繁地迎接着各种亲戚。 他最怕遇见带小孩的,那些叔叔阿姨非要让他们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讨教哥哥是怎么考上好大学的,弄得他不胜其烦。 这天下午又有客人造访,白茹让他骑车去一个稍微有点远的大超市帮忙买东西,向诗简直如获大赦,逃命似的撇下小朋友冲出了家门。 他边骑车,边在心里盘算着收拾行李的进度,就在漫不经心地经过一栋不起眼的建筑物时,忽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海报。 几乎和这家店的门面一样大的巨幅海报,嚣张地占据了整面墙壁,无比招摇地宣告着自身的所在。 画面上有五个人,并排站成一列,人像所在的背景色是明亮的白,至边缘处逐渐过渡成了浓郁的黑。 靠左右两端的四个人都目不斜视地对着正前方,唯独站在中央的那一个,微微向左侧偏着头,表情里透出股聛睨一切的不羁。 他的脸,隐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可以看见分明的喉结,傲慢的嘴角,以及披挂在脖子上繁复而昂贵的项链。 头发留长了,还烫了卷,虽然五官的轮廓依旧残留着些许稚气,眼神看起来却十分冷漠,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反射出星星点点高光的瞳孔,就像是人偶眼眶里无机质的玻璃眼珠,空洞地凝固着。 他的双眼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自己的方向,然而向诗知道,他的眼睛里并没有自己。 抬头扫了眼这家店的招牌,上面写着:泰坦女王。 伸出手,他轻轻弹了一记掩藏在黑发之下的额头,“混蛋。” 随后,向诗推着自行车,与那张陌生而精致的面孔擦肩而过。好像他掠过的仅仅是一面随处可见的墙壁,一块城市里过目即忘的广告牌,一张面目模糊的陌生人的脸。 从店侧边的小路拐进去,他绕到了后门。 果然有个停车库。 靠墙的角落里放着自动售货机,一根立式烟灰柱,一条掉漆的长凳,还有一扇写着“Staff Only”的门。 空无一人。 他独自站在这块狭小而隐蔽的空间里,明明是第一次来,却不可思议地并未感到陌生,也许是因为他熟悉的人经常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因为他曾经想象过自己来到这里的样子。 等候在门口,手里捧着大束鲜花,然后笑盈盈地迎上前去,主动说道:去了那边要加油,放假了我去吴市看你——甚至根本不用等到放假,他会想方设法地制造机会,偷偷给他个惊喜。 当天晚上他们还是会一起回家。照他那个样子应该是睡不着觉的,会兴奋得一直醒到天亮。 到了第二天早晨,自己再送他去车站,买站台票,看着他上车。 说不定会哭,但是肯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傻兮兮地边哭边追着列车跑个不停,万一没忍住流眼泪了,宁愿背过身去不让他看见。 应该是这样的。 可就算现实并没有变成理想中圆满的样子,那也没有关系。 毕竟现在的我就是接受不了,而且完全不想接受——那就等到恢复了勇气以后,再去面对好了。 在那之前,要成为一个各方面都能够完全独立的成年人。 不想再沉溺在过去,沉溺在郁郁寡欢的情绪之中,沉浸在一个人独自喜怒哀乐的牢笼里了。 夏天又到了。 向诗的自行车篓里塞着一堆超市的购物袋,从敞开的袋口里露出了一角咖啡色的包装。 今后,冰箱里的papico只能我一个人吃了。 算了,再也不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魔方的图片发在微博(@我有一盒蛋糕)上了。 第41章 第41章 付晶视角 那只将他关起来的透明水箱,在顷刻间破裂,如潮水般奔涌的情绪从体内倾泻而出。声音的线条慢慢变得清晰,那些挤压在心底无处宣泄的话语,随着歌声的漫溢,逐渐浮现出了具体的形状。 顶灯在轮转,仿佛淋了一场漫长而绵密的小雨,半融化的灯光氤氲着雾气,打湿了人的眼睫。 结束了最后一个长音的收尾,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晚上好,我是沙利叶的主唱,J。” 一曲终了,付晶抱着木吉他,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照明重新亮起,他下意识地往身边望了一眼,对上了加京充满鼓励的目光。 调整好姿势,正了正话筒的角度,他再次开口了:“首先,谢谢大家今天来到这里。” “可能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我学生时代经常在泰坦女王演出。” 第72页 也许是因为沙利叶从来不会在live上说MC,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新环节,台下隐约响起了窃窃私语。 付晶并不理会那些躁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上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有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亲口将其重复出来依旧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 付晶顿了顿,脑海中闪现过了彼时,自己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回忆宛如沉重的积雪,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向空气中吐露出的话音,却轻盈得像片雪花:“那个人说,你会后悔的。” 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到观众们的耳畔,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本来,我很想耍帅地说一句:我才没有后悔。” “但是,我真的后悔了。” 他眼前的画面,又迅速切换成了当年独自回家时的情景。那枚躺在壳子里碎掉的DVD、再也找不到的天气瓶、陌生而空旷的房间,以及素未蒙面的邻居。 付晶忽然有些难过,不过幸好,这些全是过去的事了。 “我没有后悔选择唱歌。” “我后悔的是另一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了平复情绪,他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台下的掌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妙妙特别努力地大声喊道:“不许哭——人设崩了——”并成功引来了一片善意的笑声,将略显伤感的气氛一扫而空。 将琴放在脚边,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舞台的最前端。凝视着远处一个虚焦的光斑,付晶摘下话筒,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看到了吗。”他对着黑暗询问道。 “我就站在这里。” “从来没有离开过。”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默默地背转身去——此时此刻的付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脸。 底下的观众,虽然听不懂这些话具体在指代些什么,可依旧被他难得的真情流露所打动,于是纷纷呼喊着“加油!”“哭了就不好看啦!”“没关系的!” 掌声与打气声化作了一双温柔的手,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后。 付晶仰起头,停了好一会儿,随后面色如常地转了回来。紧接着,他面向所有人,露出了一个幅度非常小的微笑——那种不应该属于沙利叶主唱的、十分温柔的、不带任何攻击性的表情。 或许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像年少时期那般,毫无保留地跟随着内心的感情,肆无忌惮地大哭或者大笑了。 但是好在,如今的他还没有忘记露出笑容时内心柔软的触觉。即使他登上过巅峰也跌落过低谷,那些被保护在心底最深处的人和事,从来就未曾改变过。 · 后台。 演出结束之后,大家正在忙着拆头发、卸妆和收拾各自的乐器,奥斯卡突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有人抽中了你的To签。”(*)他递了张纸条给付晶,并且附上一张今天新照的拍立得。镜头里的J正抱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画了轮倒挂的弯月。 便签条上的内容,就是他需要亲笔写在照片上签名的话。只见纸面上赫然写着:To亲爱的王子殿下,我知道错了。 “……”付晶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写什么了?” “别过来。”就像不想给别人抄作业那样,他戒备地将手臂架了起来,“我写完给你。” “遮什么遮,不是早晚要被我看到。” “我再问你一次。”捏着笔,他困惑地打量着眼前的纸条,“要签名的人,到底是男的女的?” “女孩子啊。”奥斯卡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生怕付晶不相信,他还将当事人的形象具体描述了出来:“就是一直站在第一排中间,那个眼睛很大的姑娘。” “……当我没问。” 他决定不再自讨没趣,三下五除二地签完了字,冲着坐在身后的加京问道:“你刚才说门口有什么来着?” “等会儿直接去看吧。”对方仰着脖子,把后脑勺搭在他肩膀上,“要我陪你吗?” “走啊。” 清场完毕以后,两个人边和整理会场的工作人员打招呼,边一路穿行到了livehouse的入口处。 进门的地方有道走廊,其中的一堵墙上打了个三面玻璃横向排列的大橱窗,里头陈列着在这里演出过的乐队的海报、全员签名的鼓皮之类的纪念物。 沙利叶的签绘板已经摆出来了,被展示在了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白板的中心写着今天的日期和巡演的名称,周围一圈环绕着四人各自的签名。 在橱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付晶居然意外地发现了以前的自己。虽然绝大部分被掩藏在其他乐队的海报下面,但他依旧能够一眼认出,这是Moonquake发行首张CD时的宣传照。 由于灯照时间过长,纸张的表面就像浸泡在水里一般灰败无光,曾经鲜艳的油彩也开始大面积褪色。他看着那张发白的面孔,如同看着一层薄薄的蛇蜕,似曾相识,却不带丝毫留恋。 而加京拉着他的胳膊,飞快掠过了那些被丢弃在昨日的往昔。 “你看。” 付晶应声抬起头,眼前立着一盏比他个头还要高的巨型花篮。 第73页 “不知道这是谁送的。”说着,加京轻轻吸了吸鼻子,四周弥漫着阵阵清新的花香,被夜晚温度稍低的空气所吹散,仿佛能滴下冰凉的露水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送百合的。我们组成到现在,收到的花篮几乎全是深色系。” 听到这句话,付晶忍不住笑着赞同道:“不是红的就是黑的。” 但是如今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对由百合与玫瑰所构成的硕大羽翼。翅膀的形状是收敛起来的,红白相间的花瓣上缠绕着闪烁的灯串,于夜色中散发出了微弱的光芒,最外沿则装饰着透明的印花气球和烫金的欧根纱,整体看起来非常华丽。 花篮中间靠上的位置,竖着一块显眼的留言卡,上面印有四个大字:欢迎回家。 “这个一看就知道很贵。”伸手摸了摸层层叠叠的欧根纱,加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掏出了手机,“你站在这里拍个照吧,帮你发微博。” “别。”付晶藏到了翅膀后面,玫瑰花浓烈的颜色遮住了他的脸颊,“我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对方不由分说地把他拖了出来,“就是送给你的啊。” 等拍完照再次回到后台时,东西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奥斯卡见他来了,主动问道:“明天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你回家吗?” “不回,太累了,想睡觉。”付晶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脸上的妆已经全部卸掉了,此时他的眼睛下方既没有红色的星星,也没有黑色的眼泪,就是原原本本的模样。 “而且我演出完隔天,肯定会浑身肌肉疼,起不来。” “那你爸妈会伤心的。” “他们本来就不在家。” 听到这段对话的Ten,忽然从横里插进来一句:“虽然你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想问:今天的live,观众里不会连一个你的朋友都没有吧?” 语毕,三人的视线默契地集中在了他身上,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些许怜悯。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面对着队友们的反应,付晶简直哭笑不得。 “有的。”坚定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他顺势拉开了侧门,带头走了出去。 Ten紧随其后,颇不赞同地反驳道:“是吗?那你说说他站……”话没讲完,他就猛地撞在了付晶的背上。 这一停,直接造成了连环追尾,奥斯卡撞在了Ten的背上,而加京被堵在最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扯着嗓子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喂,你搞什么?” 不满地站直了身体,Ten刚准备开始抱怨,耳边就响起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是付晶的行李。 进退不得的三个人纷纷愣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站在最外面的Ten,先是看到付晶向前迈了两步,接着步伐越来越大,逐渐加速,直至跑了起来。最后,一头扑进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他让开半个身子,而身旁的两人见识到这一幕以后,同样是面面相觑。 “靠,这不就是照片上那个人吗?” “卡老师,你说得没错,是本人比较好看。” 一直没说话的奥斯卡越过了Ten,伸出胳膊够住了门把手,然后喊了声:“我们先走了,拜拜!” 后门迅速地被关上了。 · “有的。”说着,付晶拉开侧门,理所当然地走了出去。 那个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场景,破裂成了一块块斑斓的碎片,被倒进了万花筒里;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眼前的成像便跟着颠倒流转,变幻出了五光十色的图案。 依然是那台老旧的自动售货机,依然是那张掉漆的长凳。远处昏黄的路灯下,分明站着一个人。 付晶听见了自己被无限放大的呼吸声,伴随着喉咙骤然收紧的喘息。 一步,两步。 那个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于是侧过了身体。他穿着沙利叶的乐队T恤,外面披了件开襟的连帽黑色外套,脚边靠着个行李箱,看样子应该是临时赶过来的。 就像是一架被发射出去的航天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运行轨道。 付晶跑了起来,最后,狠狠地撞进了标定的目的地。 “……对不起。”如同要阻止哽咽继续陷落那般,他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将溃不成军的抽泣全部埋藏在了另一个人的脖颈间。 “我也对不起,那天没有来。”他的嗓音被压得很低,能听得出正在拼命维持着声音摇摇欲坠的形状。 “但是你今天来了。”满意地闭上双眼,付晶忽然被一种毫无由来的安心感所包围,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 “别说了。是我不好。” 他回想起了当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解释。过去,吞噬掉辩白的是难以消解的罪恶感,而此时此刻,消融掉语言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好比一片轻轻飘落在掌心里的花瓣,一只偶然驻足在肩头的蝴蝶,一阵刚好拂过人眼睫的微风,一场突如其来又无法抗拒的相遇。 “你工作不要紧吗?” “没你要紧。” 明明睫毛上挂着水滴,付晶的嘴角却自作主张地扬了起来。 “外面的花是你买的?” “嗯。喜欢吗。” 第74页 “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To签的内容会补在下一章的Extra里。 修过一次文,在正文里把这部分情节砍掉了。 第42章 第42章Extra 向诗今天是下班之后直接买了当日票冲进来的。 演出区域外面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女生,不是在补妆,就是在趁着其它乐队演出的空档给偶像写信。 径自推开门,内场的喧嚣瞬间扑面而来,此时有人正站在遥远的舞台上,不断向外倾倒着汹涌的旋律。 他正准备去找自己的老位置——倒数第一排,却意外地在控制台附近发现了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奥斯卡似乎刚刚支完摊子,正坐在摊位后的椅子上翘着腿看演出。 向诗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缓慢地靠近过去,视线落在了桌面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周边上,“我现在可以买吗?” “当然。我才出来的,你是今天的第一个。” 扬声器的音量很大,必须凑到近前才能听见彼此间的说话声。鼓手一边忙活,一边有条不紊地说明道:“下个月我们有一场限定live,买满三百元就免费送一张门票。”末了,他掀起眼皮来定定看着向诗:“再抽两张拍立得就可以凑满了,抽吗?” “抽。” 对方冲他微微一笑,“左手边的几个盒子里随便挑吧。” 向诗也不在乎了,闭着眼睛乱抓一把,却并没有翻开的心思,就这么盖着递了过去。他一手付着钱,漫不经心地搭话道:“你算账都是心算的吗?” 仿佛是没料到会被这么问,奥斯卡意外地挑了挑眉,“对。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让我来收钱。” “而且你很会做生意。”向诗是真心这么认为。 鼓手似乎是被他恭维得有些受用,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你说你来得也挺频繁的,我怎么从来没在台上看到过你。总不见得你每次买到的票都特别差,只能待在最后一排吧?” “我加班比较多,赶过来的时候早就开场了,所以基本站在后排。” “谢谢你这么忙还特地赶过来。”说着,他将塞在信封里的门票递了过来,“不过站一区和站二区的观感真的差别很大,有机会希望你能站到前几排来,J肯定巴不得看到有男生在。” 向诗笑了笑但是没说话,心想:那我更加不能到一区去了。 · 演出全部结束以后,妙妙一脸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女孩子心思细,立即发现了他手上执着的信封。 “限定live你会来吗?太好啦,我刚刚也换了票子。”边说边想拿出来给向诗看,无奈手里举了十来张拍立得,像是撑着两把扇子,根本腾不开手。 向诗觉得新鲜,就凑近了去看那些照片,只见全是付晶以外的成员,由于每个人发色不同,远远看去竟是花花绿绿一大把。 妙妙见状问道:“你抽了吗?” “抽了,但我还没看。” “快看一下,如果不想要可以趁现在直接找人换。” 他心想,其实我对这些本来就没有特别的执着,抽到谁都无所谓。手上的动作却是老老实实,掏出那两张拍立得,摊在掌心里翻了个面。 向诗自己仍未分辨清楚,耳边便听到一阵激动得要跳起来的低呼:“你才抽两张就中签名?” 签名? 他捡起照片仔细端详:人像全部是竖着拍摄的,第一张是金发的贝斯手。和中性的外表不同,他的姿势相当爷们儿,单手支颐蹲在地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瞳孔有些上浮,露出眼下余白,看起来恹恹的,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另一张则是付晶,他贴了花瓣的半边脸侧对着相机,没有正眼看镜头,而是漠然注视着画面外的某一点。手中捧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画了一轮倒挂的弯月。 “这张J好可爱……我要死了。”妙妙捧着心口万分陶醉地赞美道。 向诗皱眉凝视着这两枚光洁的拍立得,疑惑道:“什么也没写?” 这下轮到妙妙纳闷了,但她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立马耐心地解释说:“你看J的这张,有个月亮的图案对吧,抽到这种是可以指定内容,让他当场帮你签名的。” 原来这个游戏的乐趣不单单在于抽到的成员是随机的,你甚至一并拥有了获得签名的机会。 “指定内容,是能要求他给我写一句话之类的吗?”人生中从未参与过任何追星活动的向诗,此时正一脸茫然。 妙妙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觉得好像在教小朋友识字,“对,也可以让他写你的名字。等会儿买东西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你就拿着这张照片去摊位上找奥斯卡,想让J写什么内容全部告诉他就行了。” 据说,现场签名的机制是沙利叶特有的,其它乐队为了图省事,无一不是将事先签完名的照片混在纸盒里,根本没有应要求写名字或者留赠言的做法。 “妙妙。”向诗轻声唤道。 对方正介绍得兴致勃勃,不料突如其来被喊住了,困惑地仰起了头。 “这张J的照片送给你吧。“他二话不说,将拍立得塞进了妙妙的手心,“我对签名这种东西无所谓的。” 他当然不会坦白真实原因,但这番说辞倒也算不得撒谎。 第75页 眼前的女生愣了愣,竟是一时没接上话。待她终于反应过来,向诗已经准备要回去了,妙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从背后扯住了他的衣角。 “谢谢!不过你先别走!”或许是因为太着急,她的脸颊忽然变得红扑扑的。 “在这里等我一下。” 向诗不明所以地被留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她将抽中签名的拍立得递给奥斯卡,然后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了些什么。 期间两人一同朝这里望了好几眼,甚至低声笑了起来,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可能在给我发好人卡吧。他百无聊赖地想着。 不久,奥斯卡便带着妙妙写的纸条以及付晶的照片离开了。 向诗终究是按捺不住,犹豫着凑到了摊位旁,“你以前让他给你写过什么?” “正经的也有,开玩笑的也有。” “开玩笑的?” 答案尚未说出口,她自己倒是忍不住先笑了,“我是小兔子之类的。” “……” 正在这时,奥斯卡满脸笑容地从后台回来了。可能是错觉,不过向诗觉得他在注意到这边以后,笑意居然更深了。 妙妙站直了身体,迫不及待地远远喊了一声:“他有说什么吗?” “说了。”鼓手连声音里都装着笑,与方才卖东西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问要签名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向诗发现妙妙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似乎在拼命压制着笑意,“你怎么回答的?” 奥斯卡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说是女孩子。让他务必把字写得可爱一点。” 这句话仿佛一根导|火|索,身边的人听到后笑得直接扶住桌沿蹲了下去。 唯独向诗仍旧置身事外,他询问似的看向奥斯卡,对方则颇为绅士地用双手将拍立得递了回来,“J写给你的。” 给我?内心瞬间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在两人无比期待的目光里,向诗接过了签名照。他满腹狐疑地垂下眼睛,随即,脸上的口罩都要被烫到融化了。 To 亲爱的王子殿下 么么哒 9/28 J@蜃气楼 · 时间线是第41章以后 两人坐在自动售货机旁的长凳上。 付晶伸直了腿,边说话,边不自觉地玩起了自己长长的衣服下摆,“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或许是由于临时赶来的缘故,向诗明显没什么精神,原本线条漂亮的双眼皮都快耷拉出第三道褶了。 “太累了,有点想辞职。” “辞吧。我养你。” 只听坐在身旁的人小声嘀咕了句:“……不知道是谁养谁。” “嗯?你说什么?” 困意挤压掉了大部分的能量,向诗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付晶并没有听懂这句话具体在指代些什么,只能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 “啊——算了。”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向诗别扭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你们周边卖得怎么样。” “挺好啊。”付晶开心地左右摇晃起了身子,“在吴市的时候次次能卖完。”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一脸天真地回答道:“因为我们的人气越来越高了呀。” “……” 徒劳地张了张嘴,向诗本来想说“不是”,又担心击碎他的美好幻想,一时进退两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你到底怎么了?” 无意中的询问让脑子彻底乱成了一团浆糊,纠结了半天,所有的情绪最终统统化作了无奈。于是他的眼神很温柔,说出口的话却不怎么中听:“傻。” 付晶的脸一下子就垮掉了,看起来不太高兴,“骂谁呢你。”说着就下狠手去咯吱他的腰窝。 向诗边躲,边用平板而不带丝毫感情的声线,扯着嗓子生无可恋地喊道:“救命啊——谋杀金主——” 手上的动作僵了僵,付晶迟疑着抬起了眼睛,“……难不成全是你买的?” “不然呢。” “……”他的脸有点红。似乎时为了掩饰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就老老实实地缩回去坐好了。 “我敢说。”向诗理了理在打闹中被扯乱的上衣,“你的照片,我有的比你妈还多。” “你是变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为“第8章剩下的我全要了”的补充情节,如果之前看过可以跳过去。 最后加了段新写的小彩蛋,和正文无关,纯卖萌。 第43章 第43章 趁着其他乐队正在台上表演,向诗搬着纸箱,悄悄穿梭过被黑暗吞没的观众区,来到了控制台前方的位置。 他将纸箱里的东西按照种类一样样地摆到桌面上,边上冷不丁有人凑过来跟他搭话:“你是沙利叶的乐队经理?” 瞥了眼那个同样站在桌子后方的人,向诗回答道:“不是,偶尔过来帮个忙。” “这样啊……天哪!你们居然有扭蛋机!好高级!” “嗯,最近新添的。” “哦对了,我是正在演出的那支乐队的经理。等结束的时间挺无聊的,随便聊聊天呗。” 像这样,在各种场合被人误以为是沙利叶经理的情况,屡见不鲜。 小型扭蛋机是向诗提议买的。他在网上淘了个二手的回来,自己做了简易改装。将四人的海报裁成合适的大小,贴在透明展示仓的正面,并在底部挂了块板子,标明了各个奖项的对应奖品。 第76页 扭蛋壳子里塞着打印纸的小纸条,需要凭纸条兑奖。根据演出内容和造型的不同,能抽到的奖品每一场都在变,颇有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稀有。得益于粉丝们捧场,买扭蛋机本体的钱,很快就给挣回来了。 他又提议说,今后可以试着搞会员积分制。买周边换积分,积满规定的点数就能换一次fan service,刺激大家消费。 加京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瞪得滚圆,“你怎么不早点来。” 付晶代替向诗回答:“现在来也不算晚。” 而奥斯卡自从知道有人将接替他摆摊以后,开心得连说话的声音都飞起来了:“那写企划书、安排时间表、推算观众人数,定票价这些事情统统交给你来做了?” 新的接任者不为所动,“我只有周末能来。” “你能来的时候就交给你。” “如果你们放心的话。” “放心!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毕竟你也出钱了。” “嗯,所以我还会监工。” “……” Ten看到奥斯卡一言难尽的表情后开心得拍手大笑,“就要监他的工!他偷起懒来可精了。” 为了方便和普通观众进行区分,向诗进出livehouse的时候会在脖子上挂一块长方形的塑料吊牌。 吊牌上的图案是个设计得颇具几何立体感的镂空蛋糕盒。明明画的是可爱的物件,却由于方块拼接的构图而显得非常前卫,盒子的底部用像素字体标注着“Cakebox”——这个logo是向诗委托桃果帮忙设计的。蛋糕盒的标志同样出现在了他的新名片上、工作室的门牌上,以及沙利叶官网的版权信息页面。 以前在粉丝群里见过他本人的朋友们,纷纷好奇地询问他是如何混到组织内部去的。可能因为是男生的缘故,众人对于他的嫉妒心理就没有那么强烈。 向诗对外的统一解释是:自己投钱当了合伙人。与其迂回着给钱,不如直接把钱塞到本人手里,再齐心协力地让钱继续生钱。 妙妙双手捧着脸颊说:“好帅哦。” 而桃果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满面愁容,“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说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话。” “你的白月光难度太高了,放弃吧。”妙妙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自那以后,向诗把自己家的备用钥匙留给了付晶,并且告诉他:就算家里没人的时候也可以随便进出。于是屋子里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又变成了双份,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令人怀念的反复。 这间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仅仅是用来洗澡睡觉的公寓,陡然平添了许多生活气息。冰箱里开始填满新鲜的蔬菜和肉类、玄关处的玻璃瓶再也不会堆着忘记扔掉、送去干洗的衣服会有人及时帮他去领,厨房里甚至首次出现了被用完的整瓶酱油。 不过由于两人作息的差异,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依旧有限。往往向诗下班回家的时候,付晶正在演出;而等到向诗起床准备出门了,那边才刚睡下不久。 因为他最近不去外面吃午饭了,不得不更换饭搭子的邵珂看上去颇为寂寞。每次在走廊上碰见,总得耐着性子听上几句酸溜溜的抱怨:“你怎么天天有好吃的。” “我家有田螺姑娘。” 有次他开玩笑地把邵珂的事情跟付晶说了,没想到第二天,装午饭的袋子里就多了份用防油纸包起来的厚切三明治,外边贴了张便条,特意写了:给向诗的同期,谢谢你对他的照顾。 邵珂被感动得不行,也因此变得更加好奇,三天两头嚷着要去他家里做客,可惜次次都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 这天向诗下班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办公楼的电梯早就停运了,只能从边门的紧急通道往外走,坐货梯下楼。 与白天相比,大厅里亮度暧昧的灯光更加令人昏昏欲睡。经过长时间工作的透支,脑髓仿佛蒸发掉了大半,只剩下小小的一碗,维持着他最低限度的正常活动。 踩着自己的脚步声往外走,等向诗来到大楼门口时,才发觉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平常的这个时间,楼底下总是成群结队地停着出租车,专门等着要载错过末班地铁的上班族。然而由于暴雨的缘故,此时的街边居然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地沿着写字楼绕了一圈,因为没带伞,只能尽量贴着建筑物的内侧走,可即便如此,雨水还是淋湿了他的肩膀和裤腿。 在离正门较远的另一个出租车乘车区,向诗终于发现了一辆空车,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他快步走上前去。 “师傅,去天空桥。” 话音未落,半敞的车门却被人堪堪扶住,一道身影闯进了激烈的雨幕里,钝重的雨声打散了他说出口的话语,使得每句话的尾音如同涟漪般逐渐消弭在空气之中:“不好意思,实在打不到车了。能不能拜托你跟我拼车?先载你,车钱我来出。” 如果声音也有温度,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嗓音就是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块。他吐字的方式听起来很矜持,音色却泛着一股禁欲的冷艳,非常别致。 出租车司机询问似的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向诗。雨脚如麻,争先恐后地砸在车顶盖上,溅起了碎裂般的声响。见状,他往里挪了挪,腾出半个位子,“你先坐进来吧。” 潮气和着冷风一同灌入了车厢内。那个瞬间,宛如有一羽乌鸦冲破了凶猛的雨势,款款降落在身旁。 第77页 “你去哪里?”向诗问。 “晴海。” 司机适时地接话道:“从天空桥开过去大概十五分钟。” 右边的人坐定以后,不紧不慢地撩起了半湿的袖子,说话的语气沉着而笃定:“行,师傅,麻烦你先去天空桥。” 后座漆黑一片,偶尔掠过窗外的斑驳灯光,照亮了挂着水痕的玻璃,蜿蜒出一道道闪光的纹理。 两人多少都淋了点雨,看起来分外狼狈。身边的人戴一顶很深的渔夫帽,脸上蒙着口罩,向诗无法辨认出他真实的模样,只能闻到他身上被暴雨打湿的香水味,沁凉而寡淡。 此时的向诗累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坐上车,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下来。 车厢内有些闷,密闭的空间里蒸腾起了潮湿的热度。他将车窗打开一条缝,然后扯松领带,脱下外套,从口袋里翻出手帕开始擦衣服。 他今天穿的是绀色西装配酒红色领带。领带虽然是纯色,但面料上附着复古的暗纹,样式内敛却不沉闷,是之前过生日时付晶送他的礼物。 察觉到边上的人好像在有意无意地打量自己,向诗主动扬了扬右手:“你要用吗?” 对方似乎是没料到他会搭话,顿了片刻,回答道:“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是块很简单的格纹手帕,右下角有个低调的刺绣logo。将东西递过去的时候,向诗发现他的十根手指头上清一色涂着黑色的指甲油,右手的中指则戴一枚同样是黑色的方面磨砂戒指,无论款式还是材质都十分罕见,因为戒托做得很宽,显得他的手指又白又直。 光是看着那双手,向诗就猜测他的生活条件应该颇为优越。不过话说回来,能住在晴海的人,自然不会挣得少。 拿出手机,屏幕上堆积着微信的消息提示。他顺手划开,发现最上面的几条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晶晶 [明天的便当做好放在冰箱里了] [太晚了,我就不等你了,先回去了] [突然下暴雨了,你带伞了吗?] 头像里的付晶,正躲在一盏翅膀形状的花篮后面。盛开的玫瑰与百合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唯独露出了那双平静如水、却充满了少年感的眼睛。 向诗立即回复:没带,不过我打车了,在回家路上。 “手帕湿透了,我洗完之后还给你。” 闻声,他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那道温度偏低的声音降临在耳畔,搅得黑暗中多了丝凛冽的寒意:“你是不是在刚才那栋写字楼里上班,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向诗干脆地拒绝了:“一块手帕而已,不用还了。” “那可不行。”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错落有致的灯柱将浸在水底的景色切割成条状,光源与阴影互相交错,在他的脸上缓缓流动。 “这块手帕不便宜吧。而且,如果你不让我拼车,我现在可就要流落街头,变成落汤鸡了。” 他说话时,面朝自己微微转过半张脸,向诗这才看清楚了年轻男人的样貌。他的头发偏长,留到了肩膀下方,外面那层是再寻常不过的黑发,但是贴着脖子的内侧染成了低纯度的紫色,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到。 将湿了大半的手帕摊开在腿上,他慢条斯理地叠了起来。随着手部的动作,左手手腕上方的皮肤在敞开的袖口处若隐若现,纤细的腕关节附近,隐约浮现出了一小截类似纹身的图案。 一直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向诗及时移开了视线,“我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回家。”——这是在骗人。 “午饭呢?”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道。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形状秀气,眼尾上扬,弯起来的时候,仿佛两只相向的小燕子。 “我午休只有一小时。”言下之意是我中午也没时间。 那个人不知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装傻,居然认真点了点头,“好,那我中午来找你。” 向诗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但是没说话,心底默默想着:看来明天的便当要留到晚上吃了。 随后,对方问他要了联系方式,好友验证里显示的头像图片是三棵并排的树。 “你的头像好可爱。”他笑眯眯地指着那个戴着小飞象头套的圆脸娃娃,“怎么称呼?” 见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他自说自话地宣布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叫你小飞象了啊。” 他哪里知道,向诗其实已经被很多人这样叫过了,尤其是在网上,所以面对这种程度的捉弄根本毫无反应。 “随便你。” “你就不问问我吗。” 向诗并没有顺着男人的心意继续问下去,而是冷漠地斜睨他一眼,表示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 “我叫晴海。” “……” “哎,你别生气。”清冷的声音里忽然染上了热烈的笑意:“那我叫你晴海,你叫我小飞象好不好。” “你是幼儿园的小孩儿在给布娃娃起名字吗?” 听到这句话的人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笑得前仰后合。黑紫相间的头发泛着湿漉漉的光泽,令人联想起滴着水珠的丁香花。 向诗认为眼前的这个男人非常古怪。看打扮以为他是混Ⅰ社会的,开口说话的语气却相当轻浮,也许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可又觉得他应该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第78页 要下车之前,向诗特意嘱咐道:“我打车可以报销,车钱你不用给了。” 结果坐在身旁的人霸道地制住了他。向诗觉得覆住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凉意,让他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不要,我就爱给。”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存稿,下次的更新时间是下周四晚上。 第44章 第44章 付晶今天有工作得出门见人,为了要好看,特意穿了件脖子上围着一圈褶边设计的小高领上衣。 这下好看是好看了,美中不足的是领子裹得太紧。偏偏这件衣服穿脱起来颇为不便,是脖子后边的拉链,很难伸手够到。他在外头奔波一整天始终不得解脱,给搞得气急败坏。 于是向诗一打开门就听到他满嘴抱怨,说难受、快被勒死了,跟在自己身后叽叽喳喳,像只聒噪的小鸡仔,一刻不停地讨衣服穿。 “总算明白你上班打领带的辛苦了。”他郁闷地说。 向诗兀自进房间去找上衣,特地翻了件领口松垮、面料舒服的。冷不丁听见门外传来了模糊的呻|吟声,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站在客厅里的付晶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耸着肩膀,好像被人拎住脖子从后面提了起来。只见他哭丧着脸,嘴巴不高兴地撅着,“头发勾到拉链了。” 听到这句话,向诗居然暗自松了口气,温言道:“你先去沙发上坐下。” 刚刚绕到背后,付晶就自觉把脑袋一歪,散落在肩膀两侧的头发纷纷听话地归拢到了一处,露出了毫无防备的后颈。 发丝牢固地卡在半开的牙链之间,向诗试探性地扯了扯拉链上的滑块,结果滑块纹丝不动,身前的人却发出了龇牙咧嘴的声音:“……疼。” 生怕再弄痛他,向诗当机立断:“我帮你把这缕头发剪了。” 因为经常折腾,付晶的发质很糟糕,虽然一眼看过去颜色相当漂亮,但是摸起来脆弱又纤细,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向诗将后颈发际线处支棱着的碎发拨开,他竟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我还没剪呢。” “有点痒。” 拿起剪刀,伴随着清脆的“咔嚓”一声,烟灰色的长发应声断成了两截,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拉链顷刻间失去了气势,就着衣服面料的重量顺从地垂落了下来。 得到解放的付晶微微向后侧过脸,此时他的头发全部搭在颈窝边上,发尾正提在手里,拉开的领子半敞着,露出了线条清晰的颈部以及锁骨附近的皮肤。 由于裹得很紧,脖颈周围留下了一圈带着花纹的红印子。向诗愣了愣,目光定格在那些泛出些微粉色的痕迹上,滚烫的绯红灼烧到了瞳孔,让他的眼角也渡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我脖子上有东西?” 说话的同时付晶的喉结跟着动了动,不知怎么的,向诗觉得自己的喉咙深处同样有些发痒。他飞快眨了眨眼,随后极其不自然地避开视线,用一种怪异而轻不可闻的嗓音说道:“掉了根头发。” “那你帮我捡掉吧。”付晶说着就要凑上前来,甚至能够感受到自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暖烘烘的热度。 见状,向诗慌忙背过身去,冷言冷语地命令道:“自己捡。” “切,小气。” 将手中的衣服兜头扔在对方脑袋上,向诗凶巴巴地丢下一句:“把领子拉好!”然后攥着那截断发,气势汹汹地回房间去了。 留下付晶独自留在客厅里,一脸茫然,“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 在向诗看来,最近的付晶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不安的情绪如同朦胧的雾霭,始终萦绕在他的左右。而雾气暧昧的边缘模糊了向诗想要试探的意图,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前进都无法接近真相,好像使劲打了一拳在棉花上,根本不吃力气。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付晶偶尔会显得没什么精神,似乎有件事情一直吊着他,牵动了他的心思,让他整日惴惴不安。 可能是在意新专辑的反响吧——最后向诗只能如此猜测。不过就连桃果也表示,一味关注当前的评价是没有意义的,需要将评判的眼光放得更加长远。 “我早就说过了,转型的乐队肯定会掉粉。不喜欢就走人呗,非要矫情地说什么他们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拜托,永远原地踏步才是坏事好吗。” “往往是这种人,过个几年有很大概率会打脸。等到他们度过摸索期、确立新风格、真正稳定下来以后,就又厚着脸皮回来了,而且绝对会跟新来的人说:我可是从地下时期就开始喜欢他们了呢——翻脸比翻书都快。” 他知道沙利叶正处于地下向主流过渡的关键时期,遭受非议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付晶在某些方面却表现得比他想象中的更敏感,向诗不清楚他究竟在担心些什么,毕竟过去他的心思并不会这么重。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付晶的日程表里难得地没有任何演出安排。知道他过会儿要来家里,向诗完全丧失了工作的兴致,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去。于是一到点他就借口有事,直接背着公司的电脑打卡走了人,准备将没处理完的工作带回去。 到家时付晶还没来,向诗索性见缝插针,戴上耳机和组里新来的小朋友交待起了事情。向诗属于那种很负责任的前辈,虽然他嫌麻烦,不太乐意当老师,但凡是需要布置任务,一定会分条逐项地讲得明明白白。不仅是口头说明,生怕别人不理解,他甚至另外拿了个平板,边解释边画出来给对方看。 第79页 等到终于挂断了会议,他一出房间,居然发现付晶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顿时心下一阵内疚。 看样子是又累到了。沙利叶最近的行程很满,他其实都不知道付晶的休息日究竟在哪天。写歌、发歌、排练、演出的循环,在成长期乐队的身上必须快速地轮转起来。竞争的压力摆在眼前,他们能做的只有用不间断的产出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 吴市的地下音乐市场就像一具代谢旺盛的身体,没有人会甘心成为等待着被分解掉的废物。 向诗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蹲在沙发边上仔细地打量着他:半张脸枕在大靠垫上,眉头无意识地紧皱着,门齿轻轻地咬住了下唇,仿佛梦里仍然在跟一头旁人看不见的怪物做着激烈的斗争。 回想起不久前有一次,付晶曾经主动询问他:“你觉得沙利叶的新专辑怎么样。” 被这么问到的时候,向诗的思绪依旧沉浸在尚未完成的工作里,闻言怔怔地抬起头,“我很喜欢啊。” 坐在对面的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沉默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接。 向诗的回答无疑是真心的,但他隐约能感知到,自己的这句“喜欢”并不能有效地安慰到付晶。 也许是因为他的评判标准并不具有参考性。毕竟他既不像妙妙那样是元老级别的资深粉丝,又不像桃果那样见多识广,眼光毒辣又挑剔——如果用受教育水平来打比方,现在的他恐怕是个刚开始念书的小学生。 有些人的喜欢是外露而热烈的,而向诗表达喜欢的方式,更能体现在一种平淡无奇的反复上:每天通勤的路上,他总会翻来覆去地听沙利叶的曲子。 毕竟是偏现场型的乐队,即使是同样的曲目,每一场的演出效果也不尽相同。那些live时的画面与耳机里的旋律互相咬合,最终变成了滚动起来的胶片,如同在回味一部钟爱的旧电影。 正在这时,眼前的人动了动。向诗如梦初醒,立刻站起身来,为了掩饰心虚而迅速躲进了厨房。接下来,他不出意外地听见了一道疲倦而沙哑的声音:“你忙完了?” “嗯。”短促地答应一声,向诗端起红色的粗陶马克杯回到了客厅。 他将杯子递过去,里面是冷泡的红茶,顶端漂浮着一颗半融化的奶油冰淇淋球,并且出于制作者的偏心,冰淇淋的分量肉眼可见地异常。 对方仰起起头来看看他,眼睛里落满了亮闪闪的惊喜。 “好喝。”语毕他小幅度地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嘴唇上沿正挂着一圈淡淡的乳|白。 睡乱的头发倔强地翘着,付晶脸上的神情仍旧停留在将醒未醒的恍惚之中,却由于品尝到了甜味而满足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 那个瞬间,向诗的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从未想到过,沉睡在心底的保护欲竟然会泛滥到如此程度。 他甚至希望付晶就这么一直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乖巧听话地享用着会惯坏人味蕾的甜食。没有不可言说的烦恼,没有必须要去承受的压力,他只需要负责开心,负责在拆开各式各样的糖果后,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就好。如果一个冰淇淋球不够,那就再挖第二个、第三个——统统都给他,给到他不想要了为止。 然而向诗又十分清楚,那个人是不会接受不对等的豢养的。向诗非但管不住他,还得反过来担心,付晶日益扩张的世界里,是否会继续保有留给自己的位置。 假设有一天,沙利叶可以理所当然地在千人以上级别的livehouse开巡演,是不是连现在这样理所当然的时间,都会变得奢侈起来。 忍住了想要尝一口乳|白色唇角的冲动,他伸手拿了张纸巾,耐心而温柔地说道:“过来。” 第45章 第45章 约好的那家店是吃创意菜的,位置隐蔽,藏身在一座四四方方的小白楼里。尽管距离向诗工作的地方很近,但他之前从来不知道此处居然别有洞天。 一进门就有服务生迎上前来替他接外套,预定的包间里还配有独立的洗手间。不过是一顿午饭就摆出这副排场,未免让人觉得小题大做。 自称晴海的男人这次并没有伪装在帽子与口罩背后。向诗刚一现身,他的脸上就挂满了笑意,依旧是稍稍上扬的眼梢,不同的是今天戴上了一副斯斯文文的正圆框眼镜,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份贵气。 晴海长得很漂亮——虽然这么形容男性可能会有些奇怪。不似Ten那种偏阴柔的长相,他的五官更加富有英气和攻击力,令人联想起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家店没有菜单,一律由厨师自行配菜。料理是候着他们用餐的速度,一道一道上的。也许是考虑到向诗接下来要回去工作,餐桌上并没有配酒,而是由服务生代劳,烹了一壶茉莉香片。 晴海左侧的胳膊上戴着一截类似护臂的东西,右臂的皮肤则寻常地露在袖子外边。回想起袖口的那一瞥,向诗猜测这应该是为了遮挡纹身。 “对了,你是不是M银行的?” M银行是一家知名的外资银行,办事处设在向诗公司的楼下。听到这个问题后他非常意外,因为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知道写字楼里的入驻企业。 “不是。” “我看你日常穿得很正式,以为你是做金融的。”他流露出了略显失落的表情,“真遗憾,不然我还可以给你当客户呢。” 第80页 向诗冷冰冰地回答:“你就不怕我卖你骗钱的产品。” “不怕。”他气定神闲地啜了口茶,“我炒过一段时间的外汇,曾经一夜之间搞到倾家荡产。”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聊起这些事情,仿佛在说“我昨天不小心弄丢了一支笔”那般轻描淡写。 “杠杆拉到最满,一眨眼就全亏完了,真的是一眨眼。” 他说自己本业挣得很多,从来就没有为钱发过愁。直到那一次,所有的积蓄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因此背上债务。 “我倒还好,家里人和工作伙伴气得要死。只能把当时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外汇的书全买了,一刻不停地研究。” “反正花了段时间,可能是半年,或者一年——把赔掉的钱赚回来了。自此以后就答应别人,再不碰这些了。” 听了这番话,向诗已经不知道是该夸他厉害还是该佩服他胆子大了。炒外汇要看许多图表和指数,而且风险比一般投资品种来得高。向诗平时上班太忙,根本没时间看盘,就算是炒股也更习惯用自动止盈止损,所以就谨慎地没有沾过手。 晴海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反正我现在过得特别无聊。还是以前好,刺激,连亏钱都亏得痛快。” 看着他笑盈盈的模样,向诗蓦然觉得这人的脑回路恐怕与普通人不太一样。得到与失去在他眼里显得轻如鸿毛,只要他高兴,即使千金散尽也无关痛痒。 一聊到投资相关的话题,向诗的敌意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虽然依旧端着架子,可好歹愿意跟他一来一回地聊天。或许是在蓄意等待着这个空隙,晴海不着痕迹地拉着向诗讲了许多有的没的,比如房地产和税收,比如赌马和赌赛艇——用第三者的眼光来看,甚至会误以为两人相谈甚欢。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的。”这是他第一次会主动开口问晴海问题。本人大概并未意识到,但是这样的举动通常就代表着“感兴趣”。 “我呀。”带着得逞的狡黠,坐在面前的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姑且有个自己的品牌,是做首饰的。” 他的右手上仍然戴着那枚黑色的方面磨砂戒指,而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隐约透出一股高级感——对于这个答案,向诗最初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合乎情理。 手帕还回来的时候叠在一个香喷喷的纸盒里,打开以后里面装的就仅仅是那块格纹手帕而已,多余的物件一样也没有。 晴海的适可而止意外地令向诗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假设对方画蛇添足地塞进了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肯定会恶心得当场把盒子扔掉。 · “向诗,向诗。” 被喊到名字的人从一本画满了各种折线图的书上茫然地抬起了双眼,“怎么了?” “我要去趟便利店,你有没有要带的东西?”付晶正站在玄关处穿鞋子,习惯性地用脚尖磕了磕地。 “没有。”他又低下了头。 “好,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晚上的气温很凉快,将两只手大大咧咧地揣进衣服兜里,付晶熟门熟路地往靠近车站的方向走去。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在回家的路上。不断与迎面走来的路人们擦肩而过,他逆着人流前行。 结账的时候,看着店员背后那面花花绿绿的墙壁,付晶犹豫了半晌,终于说道:“请给我六十号。” “身份证明。”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你成年了吗?” 边想着哪个未成年会把头发|漂成这样,边摸出自己的驾照递了过去。 “六十没货了,七十一号可以吗?硬壳子的。” “那就七十一号。” 店员依言从货架上取了个白色的纸壳,一并塞进了塑料袋。 走出感应门,他将纸壳单独挑出来,像塞护身符似的塞进了外套的口袋里,然后面色如常地回去了。 自从向诗以合伙人的身份加入了沙利叶的经营以来,付晶整个人就表现得不太对劲。 向诗能来这件事,无疑是令人高兴的。然而等到表面的那层糖衣融化,包裹在内芯的药片便逐渐显露出了真面目。于是欣喜不可避免地转化成了无形的压力,而付晶只能默默吞咽下这份苦涩——毕竟如今他所代表的,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前几天,和加京一起在沙利叶租的工作室附近吃午饭时,对方突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心地问道:“你最近怎么老是心神不宁的?” 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缓慢地转过一圈,付晶正欲否认,却发现加京已经吃完了,而自己面前摆着的食物还一口没动过。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亮着的手机屏幕,加京又问:“网上有人骂你?” 付晶摇了摇头,这才拾起叉子,慢吞吞地翻搅起了盘子里盛着的意面,“我觉得自己太悠闲了,没什么危机意识。” 过去,他鲜少会去关注外界的评价,甚至连网上的消息都不怎么爱看,只是偶尔翻翻微博评论。而这段时间,居然鬼使神差地迷上了刷手机,一空下来就会神经质地搜索关键字——他开始去留意网络上的声音,留意其它同辈乐队的成绩和动向,留意自己是否在惯性思维的迷惑下变得惰于思考。 记得在去年收到的问卷里,有人写过,说希望他们今年能去一千人的livehouse里办专场,因为在同级别的乐队里沙利叶的人气已经封顶了,不进则退。 第81页 对于这样的指摘,付晶本人是非常认同的,所以这次的新专辑才会刻意弱化掉暗黑与暴戾的地下气质,用上了他在过去几年里,尝试性写过的各种不同风格的曲子。 “你觉得沙利叶的新专辑怎么样。” 还记得当他这么询问向诗的时候,对方的回答理所当然到让人感到敷衍:“我很喜欢啊。” 付晶不知道自己渴望听到怎样的答案,或许在做音乐这件事上,他早就被严厉的教育给鞭挞惯了:宁愿被人批评得一无是处,也不愿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夸赞。 以前的他总是专注于把该做的事情完成好,从不在控制不了的事物上耗费精力:比如等待结果,比如无端的焦虑,比如揣测他人的心思。但是现在,他的心底竟然萌生出了些许贪婪,想要去左右那些不受掌控的部分。 向诗是在照顾我的情绪、在同情和体谅我,毕竟我们认识,所以他不会忍心对我说实话。 看着面前那双深邃而难以捉摸的眼睛,付晶的心脏狠狠地往下一沉,就像绑上了千斤重的铁块,拖着他往看不见尽头的深渊,不断地下坠、下坠。 · 沙利叶的微博只有一个公用的官方账号,除了发布告知以外,成员们的私人微博都是采用最末添加署名的方式来进行区分的。 由于这阵子经常刷评论的缘故,有几个眼熟的ID付晶已经能认出来了。 其中有个叫做“努力奋斗的小飞象”的人,最初注意到是因为想起了向诗的微信头像,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个人就是他。 不过微博上的小飞象所使用的头像图片是一张签名的拍立得。写留言的地方没照进去,能看到的只有“9/28 J@蜃气楼”这几个字。 每条署名是自己的微博他总是会评论,而其他三个人的就不会。讲话的语气很可爱,特别喜欢用搂搂抱抱和带爱心的表情。最新的一条留言来自上一场演出结束后付晶发布的后台自拍,评论写的是:抱抱[爱你]。 于是他立马下了判断:这人肯定不是向诗。他网速不可能这么快,就算用微博也绝对是没头像没昵称的僵尸号。 刷开钥匙,玄关的感应灯随即亮了起来。付晶洗过手,将在便利店买来的东西一样样地归置好。 经过客厅时,他顺手倒了颗薄荷糖塞进嘴里,试图压制住这段时间日益汹涌的口|欲。 卧室的门关着,付晶趿拉着拖鞋凑过去去敲了敲,“我回来了。电池放桌上了。酒都在冰箱里。”然而里头并没有动静。狐疑地将门打开一条缝,他发现向诗正捧着手机,专心致志打着字。 远远地喊了一声:“喂——” 房间里的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将屏幕给锁上了,明显就是不想给他看见的样子。 如此慌张的向诗可不多见。付晶挑了挑眉,坏心思冒了个尖儿。他不介意关系亲密的人拥有自己的秘密,单纯是喜欢趁机捉弄别人而已。谁知揶揄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从对面走来的人就打乱了整个计划。 “对了,”一条胳膊顺势搭在了付晶的肩膀上,“你最近太累了,明天开始不用给我做午饭了。” 他愣了愣,第一反应就是向诗没有说实话。付晶很想说我不累,但是对方没有留给他反驳的机会,只是若无其事地另起了个话题,揽着人往客厅去了。 薄荷糖被咬碎了,在舌头上断成了两瓣。付晶心不在焉地嚼着碎掉的糖块,辛辣的薄荷味尖锐地刺痛了他的舌尖,令人丧失了想要说话的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 投资相关内容是瞎编的,请勿较真。 第46章 第46章 中午,向诗拎起外套正准备出去吃饭,在经过电梯附近时冷不丁被人喊住了:“田螺姑娘离家出走了?”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没有,怕他累到。” 听到这句话的邵珂被噎了一下,紧接着夸张地打了个寒噤,向后退出两三步,“你说话这么温柔简直让我害怕。” 这下向诗本人不乐意了:“我平时都这样说话的。” “好好好。”他心想你这差别待遇还挺理直气壮,嘴上却问:“那接下来可以找你吃饭了?” “过段时间吧。”向诗略带歉意地摸了摸鼻梁,“我要去见一个朋友。” 邵珂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去见猎头?” “不是,私事。” 恰好这时电梯来了。他本来就不愿多说,连忙摆了摆手,“下次出去我请客。”便匆匆离开了。 午休的这段时间,大家总是一窝蜂地赶着下楼,于是电梯通常会挤到响起限载的警报为止。向诗在拥挤的密闭空间内缩起了身体,看着周围一张张疲劳而僵化的面孔,蓦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关在圈舍里、拼命伸长脖子想要透上一口气的家禽。 不过,如今的他对于生活似乎多了些模糊的期待,而这份期待恰恰是工作以外的事情带来的。每当大脑里的那根弦在各种压力的作用下被不断拧紧、绞在一起、甚至快要断掉的时候,总有一道反向的作用力在帮助他将一切恢复原状。 伴随着到达的提示音,倒映在电梯门上的扭曲轮廓一分为二。新鲜的空气大量涌了进来,展现在眼前的景色显得亮堂又宽阔,而大楼之外的那个世界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 “你记不记得上高中的时候,送过一个天气瓶给我?” 第82页 正在看书的向诗,脸部表情明显僵了僵,他决定继续低头装傻:“有吗?我不记得了。” 付晶可不吃这一套:“你自说自话把它扔了吧?”猛地凑上前来,他摊开了两只空荡荡的手掌,蛮不讲理地说:“你赔我。” 直接将书盖在脸上,向诗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从纸页底下传了出来:“那我赔你个别的好不好。” “别的是什么?”盖着脸的书页被揭开了一个角,与灯光同时在视野中放大的,还有付晶近在咫尺的瞳孔以及睫毛。 呼吸突然一滞,向诗用气声轻轻吐出两个字:“秘密。”随后,他像蛤蜊似的,重新把自己关进了壳子里。 见面的地点依旧定在小白楼,但这次是向诗主动约的对方。 晴海的左臂仍然被裹得严严实实,这反倒让他生出些好奇,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胳膊上到底栖息着怎样的图案。 也不多废话,向诗迅速切入正题:“我想跟你定做东西。”语毕,他用手机隔空投送了一份备忘录过去,里面写着具体的要求和预算。 “你是自己用还是送人。”晴海闲闲地往后一靠,叠起了腿,“如果是送人的话,最好让我看一下那个人的照片,方便我了解他本人的气质。” 向诗本来有点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刻意回避反而会显得小气。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坐在对面的人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没有也无所谓。” “你等一下。” 说着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了之前在工作室门口拍的合照。照片里有他自己和沙利叶的四个人,是拜托大楼里的保安帮忙拍的。 大家都不是工作状态,穿着打扮非常随意。加京扎着他标志性的冲天辫,冲着镜头噘嘴做了个鬼脸。 Ten的脸还是很臭,似乎是嫌麻烦,非常随意地披着头发,奈何发色太浅,照到他的部分明晃晃的有些曝光。 边上的奥斯卡依旧在脑袋后面梳了个短发绺,只见他扯起嘴角,偷偷伸出手在Ten的头顶比了个犄角。 而付晶站在正中间,套着向诗的那件拼接色连帽卫衣,因为戴了波浪发箍,翻上去的刘海被箍出了一缕缕竖条的波纹。 照相的时候他故意往下蹲了半截,正好露出了站在身后的人:向诗伸出两条胳膊,松松垮垮地圈住了付晶的脖子。 晴海看了照片,并未做出任何特殊的反应,甚至没有问他跟付晶是什么关系,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明了接下来的大致流程——前几次见面时的轻佻荡然无存。 “图纸的初稿出来了我再联系你,以后中午就约在这里碰头。”降落在耳畔的嗓音令人联想起结了冰的湖面,以及潜藏其下暗潮涌动的湖水。 或许是多心,向诗总觉得他今天脸色不太好,颇有些阴晴不定,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 这天,向诗极其难得地在九点前到了家。空闲来之不易,他准备趁早帮沙利叶把下个季度的时间表给排了。 演出的筹办通常需要三个月左右,而每一周要完成什么事、要提交哪些材料、要联系什么人,必须提前清晰地规划好,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最近他开始接手这类事务性的工作,各种外联的邮件也是由他来发,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了一种成为合伙人的实感。 边想事情边走路,经过客厅时居然意外地发现沙发背上搭着付晶的外套,看样子是上次过来的时候忘记带回去了。 对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他平常可不会那么迷糊。悻悻地提起衣服,向诗的心头猛地袭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不安。 正思考着要不要趁现在直接给他送过去,谁知恰巧从口袋里掉出来个白色的纸壳。纳闷地捡起来,翻开盒盖,此时他手里捏着的,是一盒已经撕掉塑封但一根也没抽过的七星。 向诗本来以为付晶是不会抽烟的,至少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抽过,而且他生活中对于保护嗓子这件事异常敏感,连酒都很少碰。 他知道加京和Ten日常会抽,所以要么是他们俩随手放在付晶这里忘记拿了,要么就是为了做人情而揣在身上的——总之,应该不会是他自己买的。 可如果不是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在阴影中潜滋暗长的苔藓,一发不可收拾。 强行压制下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向诗将那盒七星重新塞回了外套口袋,然后从衣橱里翻出干洗店送的手提防尘袋,将衣服装进去叠好,出门了。 付晶不怎么会主动邀请别人到他家去,理由是房间太乱,懒得收拾。 之前白茹往这边寄吃的,一口气送过来沉甸甸一大箱,特意嘱咐他要多分点给付晶。为了这件事,向诗姑且去过他家里一次,不过根本没待多久。 对讲机的呼叫键摁了好几下始终没有反应,就在他差点准备打电话的时候,门开了。 站在面前的付晶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他的手腕和手肘上胡乱地贴着几块止痛胶布,由于贴得不够耐心,有的地方卷起了边儿,稍微靠近点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膏味,甚至有些呛鼻。 这种胶布,长时间用电脑的人多少会备着一些,向诗上班时也经常会用在脖子和肩膀上。他不禁暗想,平时见到的那些乐手都很喜欢喷香水,怎么轮到自己家的这个,闻起来反倒是股药味。 第83页 伸手接过防尘袋,付晶让开半个身子,哑着嗓子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你声音是怎么了?” 他费劲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好歹恢复了往常的音色:“忘记喝水了。” 付晶租的房子没有客厅,但是厨房和起居室之间有一扇门隔断,卫浴是三分离的,最重要的是活动面积足够宽敞,可以容纳下规模日渐庞大的乐器和设备。 屋子里没开灯,键盘的背光以及铺满了音轨的电脑屏幕在漆黑中散发着幽幽荧光。他解释说,在黑暗的环境下更加容易集中注意力,所以工作时习惯独自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付晶随便唤了声,智能助手就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了。他家中其实非常干净,比如桌面上就只有一台电脑和一块小巧的midi键盘。正对着两人的那堵墙上安着简易组装的置物架,依照时间顺序摆放着他目前为止参与的所有CD。 架子的最底层坐着一只不织布的手工玩偶,烟灰色头发黑色衣服,眉毛是豆大的两个点,眼睛圆溜溜地睁着,脸颊上浮着粉粉嫩嫩的腮红,嘴巴缝成了倒V字,看起来是一副拼命奋斗的样子。娃娃头大身子小,胖乎乎的手里抱着一轮倒挂的弯月,脖子上则端正地系着十字交叉的缎带领结。 可能是注意到了滞留在玩偶身上的视线,他小声说:“粉丝送的。” “我可以摸吗?” 付晶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摸哪里?” 这句让人浮想联翩的话成功刺激到了向诗,为了掩饰尴尬,他心虚地咳嗽了一声,“那我想听这个总行了吧。”说着,指了指屏幕上的半成品。 “嗯,这个我还没给别人听过。”拾起搁在桌子上的耳机,付晶正要替他戴到头上,没想到公司的手机偏偏响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那只抬起的手很快就识趣地垂了下去,向诗的胸口登时翻涌起一股密不透风的失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接起来就是后辈欲哭无泪的声音:“成本核算的报告我发给阎组长了,他让我证明数字之间的关联性,我算来算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弄,太对不起了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对面一顿语无伦次的说明吵得人耳朵疼,下意识地瞥了付晶一眼,他已经在电脑前重新坐下,背过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心底就像开了个窟窿,方才盛得满满的温情,顷刻间全部漏光了。 揉了揉阳穴,他迅速说道:“每一层的加权单价不一样,你要把源数据统统调出来做成透视表。” “啊?那不是要从好几个不同的模块里找?” “对。我要开始报了,你把数据表的名字记下来。” 在凝固的寂静里,向诗说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可闻。奇怪的是,电话那边的人越是着急,他就越是能保持冷静。 “完了前辈,我今天回不了家了。” “把会做的先做了,剩下的列个表格邮件发过来,二十分钟之后开个短会,我帮你分担掉一部分。” 挂了电话,那些堵在嘴边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语,好像随着电波的切断一并消失殆尽了。看着桌前异常安静的背影,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多余而拙劣。 抿了抿嘴唇,向诗低声说道:“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到门口。” 在玄关穿鞋的时候,他发现角落的垃圾箱里居然堆着提神饮料的空瓶,那一刻,向诗差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褐色瓶子颠三倒四地垒在一块儿,如同一座快要倾倒的玻璃塔。联想起外套口袋里的白色纸壳,一股陌生的距离感陡然降临。 他最近是不是有点努力过头了。 付晶明明就跟在他背后,却显然怀揣着另一副心思,使人捉摸不透。突如其来的改变肯定是有理由的,更何况他以前就栽过类似的跟头——而这样的怀疑,宛如激活了大脑中的触发器,似曾相识的忐忑渐渐在体内苏醒。 似乎是想要驱赶那些虚无而恼人的情绪,向诗转过身,在狭窄的空间里轻轻抱住了身后的人,“你别太累了。” “不累。”付晶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仿佛天空中流动的云朵,透着一丝若即若离的缥缈:“现在是上升期,我不想让大家失望。” “不会的。”微微侧过脸,鼻尖恰好埋在他的颈窝里。这边就闻不到药膏的味道了,而是渡上了体温的衣物柔顺剂的香气。 也许是鼻尖不小心蹭到他了,也许是氤氲着热气的呼吸喷到了他的脖子,付晶藏在头发里的耳朵竟然一下子变得通红。注意到这点后,向诗突然觉得他既令人心疼,又可爱得不行,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吸烟有害健康。 选七星单纯是因为可以呼应文章名字,没有特殊用意。 工作相关的内容是瞎编的。 第47章 第47章 《黑桃新闻》背后的音乐资讯平台每隔一个季度都会定期举办大型的拼盘live,其目的一是为了增加平台的知名度,二是为了让更多的乐队崭露头角。 演出告知发布之后,会一并附上活动宣传的视频,由每支参演乐队单独在后台录制,讲述live的看点,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以及近期的release以及live相关情报。 这次视频拍摄的任务落到了桃果的头上,但她本人却表现得兴致寥寥——因为演出阵容勾不起她的兴趣。 第84页 而等到实际拍了一次以后,她就更加不乐意了。乐队数量很多,桃果一个人既要采访又要顾摄像机,实在忙不过来。据说之前一直是由两个人分工,这次恰巧碰上有人临时辞职,万不得已才演变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那天她正在跟众人抱怨,向诗主动举手表示愿意帮忙,并且不要报酬。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希望桃果能替他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黑桃新闻》里出现过J的几期全部找出来。至于第二件事,则是关于他在付晶家里看到的那个玩偶的。 “你知不知道有谁送过J手工做的不织布娃娃?” “娃娃?”桃果颇为意外地重复了一遍,果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没听说过,你没问妙妙?” “她说不喜欢跟同担打交道所以不知道。”向诗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她被我问完还有点生气。” “其实应该不难找。”桃果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停留在向诗身上,“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自从成功混进沙利叶的粉丝群体以来,向诗觉得自己的脸皮变厚了很多,他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因为很可爱,我也想要一个。” 对方拧着眉毛,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片刻,最终选择不再多问,只道:“好吧,包在我身上。” 拍摄当日的中午,大家在就近的车站集合,跟着负责人一起到达了演出场所。此处是整个吴市最负盛名的闹市区之一,同时被称作地下亚文化的培养基。一路上随处可见打扮得大胆而乖张的年轻人,仿佛任何千奇百怪的行为在这里都能够得到理解,堪比独立于正常世界的域外之地。 livehouse建在坡道上,得爬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再加上摄影器材的分量——于是工作尚未开始,一行人光是站在门口就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到达时已经可以隐约听见彩排的声音了。他们先是跟相关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随后了解了当天的流程以及注意事项,又领取了出入证。为了不影响演出进程,需要趁着乐队化完妆到上台之前的间隙完成任务。 向诗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打过工,时隔许久再从事起这些活动身体的劳动,居然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调试完摄像机和麦克风,确定镜头正好框出了采访者上身三分之二的位置;接下来,他就只需要按下拍摄键,静静地躲在器材后面,透过取景框悄无声息地观测这一方被隔断出来的画面就好。 到了休息时间,向诗准备去喝口水稍微休息片刻。由于参演的乐队数量比较多,后台人员杂乱,有人练琴、有人吃饭、有人聊天,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正要往屋子里走的时候,他从室内传来的说话声中猛地捕捉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你想走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唯恐天下不乱的哄笑。 “嗯,你们说他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天天跟吃了枪药似的,不怼人心里不舒服怎么的。” “我告诉你还真不是,他对谁都这样儿,在他眼里周围人全是傻子。” “受不了赶紧逃吧,之前跑了一个了。” “沙利叶那个?他又怎么回事。” “跟你差不多,反正老季就希望找个没什么主见、听话的,毕竟这个乐队是他的,主心骨只能是他自己。所以其他人,尤其是主唱,主意不能太大,不然会很难控制,你明白吧。” 向诗判断不应该再继续听了。他转过身想要离开,没料到背后不远处的拐角里竟然藏着一个人,显然是站了有一会儿了。那个人也不尴尬,边走上前来边说:“你都听到了。” 如果不是之前看过照片,他根本想不起从阴影中逐渐向自己靠近的男人是谁。 “你记得我。” “那当然。我记性好着呢。” 对方的视线落在了向诗胸前挂着的工作人员证上。这一眼能说明很多事,比如为什么时隔多年后,他会突然跟livehouse扯上了关系。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促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别听那帮蠢材瞎扯,我今天出场早,结束了一起去喝酒。” ·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季吟这么问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的两只眼睛有些充血,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混沌而失焦。 唇钉摘掉了,皮肤上只留下浅浅的两个小坑,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分辨出来。记忆中始终呈现出上扬弧度的唇角,如今却沮丧地耷拉着,仿佛丧失掉了露出微笑的力气。 头发染成了黑色,义眼戒指也不见了——那些昔日里属于他的个人标签似乎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坐在这间嘈杂的居酒屋里,他看上去丝毫不起眼,和周围那群面目模糊的路人早就融为了一体。 向诗觉得现在的季吟,跟那个鲜明地残留在他记忆中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身上不再笼罩着强盛的光环、不再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再拥有目空一切的自信。好像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失意的、倦怠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人而已。 正是这样的季吟,问出了一个根本不像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软弱问题。 向诗的第一反应是借机怼他一句,毕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成年人,许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于是放软了语气:“你怎么不说当年的我很可怜。” 第85页 听到这句话,季吟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了装一次性筷子的纸套子,在桌面上支起手肘,漫不经心地翻折着,“他嗓子好些了没。” 在两人重叠的语境里,这个“他”指的只有一个人。见向诗不作声,季吟的嘴角讽刺地扯了起来,“看来他没告诉你。” 这副挑衅的姿态依稀留有他过去盛气凌人的影子。若是几年之前,向诗肯定会气得直接甩脸色,可如今的他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从容地替对方把喝空的酒杯给满上了。 “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事事都非要让别人知道。” 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干,烙印着伤痕的嘴角边,难得地渡上了一丝脆弱的无奈,“算了,我偶尔当一次好人吧。” 纸套子看来是叠好了,因为他的掌心里,赫然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纸鹤。 · 三年前。 小型会议室内没有开灯,假如换成别人,肯定会以为屋子里空无一人,但是季吟知道,付晶就在这里。 他应该是去厕所了,电脑没锁,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摊在会议室的桌上。画面是分屏的,左边的界面在进行工程导出,而右边的界面则是他的云盘。 季吟正满心责怪他为什么连锁屏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会忘记,然而就在注意到云盘中罗列的文件名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付晶在背着自己写歌。 云盘里的内容物显得很凌乱,既有以前被筛掉的废歌,也有季吟从未见过的新曲子。平日里,光是为了应付交给公司的demo就已经很吃力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付晶居然还有余力能写出这么多东西,简直令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时间睡觉。 不过反过来,可能恰恰是由于发行上的妥协与限制,才会导致他在看不见的地方,补偿性地发泄起了积压已久的创作|欲。 虽然明知道这么做会惹他生气,但季吟依旧选择戴上耳机,随便点开其中一首听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付晶或许不是忘记了锁电脑,而是完全不在乎被其他人看到,毕竟那些晦涩而歇斯底里的歌曲是绝对不可能被使用的,他这是在自暴自弃。 曲子的完成度出乎意料地高,并不是闲来打发时间的水准,能听得出来,制作者有在用心地去对待这件事。耳机里的音乐如同一条厚实的棉被,遮蔽住了环境音,遮蔽住了季吟的注意力,遮蔽住了现实世界中所有惹人生厌的庸常和无聊。 直到付晶伸出指节,在桌上用力敲了几下,他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双眼。 “听够了吗。”身边的人问。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就像一杯彻底凉透了的残茶。 摘下耳机,季吟悠闲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寸步不让地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你有空折腾这些发不出去的破玩意儿,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下次该交的歌,别到时候又来个全军覆没。” 他至今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付晶看自己的眼神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像瞳孔深处点燃了两簇漆黑的火焰,正在安静而残忍地燃烧。 要知道,过去他的目光里总是闪烁着亮晶晶的憧憬。别说是瞒着周围人搞小动作了,但凡随便写个动机,就要兴冲冲地凑过来,满怀期待地说:你听听看。 此时此刻,那双看起来别无二致的眼睛却显得黯淡无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以及拒绝。 付晶并没说话,薄膜般的愠怒紧紧地绷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季吟这才发觉,并不仅仅是眼神,而是付晶这个人本身,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存在云盘里的曲子,既不是为了给Moonquake,也不是接了其它工作,更不像是写着玩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是为了以后的自己而写的,他想走。 等到终于醒过神来,门早就被关上了。黑暗而狭小的会议室之中唯独剩下季吟一个人,耳机里依旧在播放着那些无人问津的旋律,灰色的音符仿佛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封纸盒里,难以挣脱。 · 压着火,付晶冲到了公司楼下的吸烟亭。他心情不好,走起路来动静非常大,于是还没等人走近,调侃的声音就率先响了起来:“看你那副架势,又跟季吟吵架了?” 付晶立刻听出来,说话的是Moonquake的另一个吉他手。这人琴弹得没季吟好,长相更是不如他,明明是同一个位置,人气却是天差地别,所以背地里一直有些眼红嫉妒。 这几年付晶跟季吟的关系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公司里人尽皆知的地步。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前的这位便把心思花在了拉拢主唱上,没事就爱在他面前说些阴阳怪气的反话,变着法子恶心人。 吸烟亭里没有其他人,付晶挑了个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并不多言语,衔着滤嘴就开始摸打火机。怎料对方不死心,觍着脸跟过来,用手背敲了敲他的胳膊,追讨着回答。 皱起眉头,付晶一脸不耐烦地往边上退开几步,骂道:“别特么烦我。”他报复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尼古丁被尽数挤压进了肺叶里。 “不管你们为什么吵架,我早就想劝你了,小季没错。” 付晶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接着乏味地侧过半张脸,喷出一口细长的白雾。 “是你太较真了,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干嘛投入那么多感情。你就当自己是做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人,写歌全凭肌肉记忆,只动手不动脑,更不动心,不然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第86页 听了这些话,他既没赞同,也没反驳。生怕焦油沾到手指上,那根烟抽了三分之二就掐掉了。正在付晶准备从纸盒里敲出下一根的时候,突然被边上的人伸手制止了,“哎哎哎,行了啊,适可而止,你嗓子状态不好都没自觉的啊?” “滚开。”讲话的口气很粗暴,被凶到的人见他面色不虞,只得悻悻缩回了手,转而换了个话题。 “要我说,你别尽折腾自个儿,折腾别人去呀。我这礼拜有局,你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 眼神空洞地盯了吉他手一会儿,付晶忽然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他故意提起嗓子,换了副邪气的少年音色,语速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谁知道你那些人哪里来的,老子嫌脏。” 将剩下的半截烟摁熄在烟灰柱上,他取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边往回走边烦躁地咀嚼着,逐渐释放出来的水果味掺杂着残留的烟味在口腔内翻搅,混合成了一种怪异的苦。 尼古丁的摄入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放松与愉悦。跟季吟的不欢而散,以及刚才那个蠢货告诉他的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是哪个才更让人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吸烟有害健康。 第48章 第48章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虽然设了好几个闹钟,但依旧没能把人吵醒。 睁开眼睛的同时,付晶感到了一阵猛烈的头疼,利器般的疼痛密集地剜过了太阳穴,就像有人正举着一柄尖利的锥子,将他的颅腔内部捣得稀烂。 暴躁地一脚踹开被子,他准备起身去找止疼片吃,结果刚刚坐起来,脸色就变得煞白。 睡过头了。 不知是由于心慌还是头疼,付晶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手机上显示着成堆的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最上面一条是季吟发来的,非常简单的四个字:你等死吧。 按住额角,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要整理的事情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而偏偏就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刻,搅成一团的思绪总是会绊得人不知所措。 今天是Moonquake在绿麟举办专场演出的日子。因为位置偏僻,光打车过去都要四十分钟。彩排是肯定来不及了,就算现在慌慌张张地冲过去,也只能恰好赶得上开演时间而已。 工作区的桌子上堆着空酒瓶和残留着液体的酒杯,冰桶里冰块早就化成了水,电脑屏幕仍然停留在昨晚他铺了一半的钢琴织体上。 电子烟的烟杆掉进了地毯里,付晶伸手捡起来,重新装回充电仓,接着又找出一包新的烟弹,一起塞进了外套口袋。 通常,大型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多少会有些睡不着。以前是过度亢奋,如今则是焦虑不安。而一旦陷入失眠,付晶就会习惯性地依赖起酒精的力量。助眠类的药物也不是没试过,但是服用完的第二天总是会头晕恶心,整个人昏昏沉沉,还不如喝酒来得放松。 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是朦胧的,他一边抽烟一边喝,所以上头的速度非常快。付晶只觉得脑袋的重量忽然变得比一根羽毛还要轻,就像躺在柔软而蓬松的云层上,四肢百骸里流淌着金色的酒液,带着浅淡香气的云雾始终围绕在左右——而他,就这样在亦真亦幻的迷梦中彻底沉沦了下去。 将鼻尖凑到身上嗅了嗅,一股浓重的酒精味直冲脑门,他嫌弃地皱起眉头,冲进浴室飞快地洗了个澡。牙齿刷了两遍,刮胡子的时候手机又连震了好几下,没时间吹头发,就用干毛巾随便吸了吸水。 这下人是彻底清醒了。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决定等上了出租车再跟公司那边联系。 家里常备着两升的桶装饮用水,他拎起来直接对着瓶口喝掉大半瓶,然后吃了块巧克力,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上车后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乐队经理。公司给他们配了个斯斯文文的男经理,今年三十岁不到,平时做事很是细致周到,就是人有点婆妈,比起经理,更像是保姆。 回铃音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通过电波传来的声音仿佛是从听筒里钻出来的两只手,抓住他的脖子拼命摇晃着:“我的爷!你可算是出现了!人呢!” 紧接着,耳边涌出了些许嘈杂的响动,还能听到慌乱的脚步声。 付晶正欲回答,怎料这一开口,自己首先吓了一大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吐字甚至有些艰难。 对面的人同样愣住了,不详的静默霸占了电话的两端。费力地清了清嗓子,他隐约感到喉咙不太舒服,如同被人塞进了一颗鸽子蛋,每一次的吞咽都伴随着难以消除的异物感,是酒精灼烧所留下的痕迹。 “你嗓子没事吧?怎么了啊?” 车辆行驶途中的颠簸引发了阵阵晕眩,他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紧张得快要吐了。做好心理建设,付晶又试了一次:“我在过来的路上,半小时之内到。”好在这回听上去正常多了。而他那颗高高悬起的心,也总算落回了腔子里。 “这一惊一乍的,指不定哪天给你吓出点毛病。你到底去哪儿了啊?” 瞒是瞒不过去的,付晶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待了,毕竟情况紧急,对方没有责备他的闲工夫,只是一味强调说你人没事就好。因为刚才一直联系不上,以为出什么意外了,已经报告给了老板。 现在整个现场乱成一锅粥,连当日取消的准备都做好了,待会儿人过来以后,需要他亲自跟所有工作人员道歉,其它的事情之后再议。 第87页 经理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让他态度温顺点,千万别横。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不对,到时候不管谁说什么,说得多难听,绝对不要反驳,更不许摆脸色,只管认错挨打就是。 相比起取消演出所带来的经济损失,被人骂两句算是很轻的了。他应和着那些苦口婆心的劝告,随口问了句:“季吟呢。” “就在边上,要换给他接吗?” “不用了,跟他说我要换setlist,让他看手机。” “那个,忘记跟你说了,我开了免提。” “……” “喂?小付?” “对不起。” 这句话显然不仅仅是对着经理说的。语毕,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认命似的等待着狂风暴雨的降临。然而听筒里出乎意料地安静,就在他纳闷的时候,电话被直接掐断了。 冰冷的忙音代替了季吟的答复,松懈下来的付晶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出租车司机担心得频频回头,询问他要不要紧。 付晶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心底却蒙上了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的咽喉部仍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违和感,脖子中央好像被嵌入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令人惴惴不安。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前方不远处俨然出现了绿麟的招牌。这座建筑物的上半层被一块块形状规整的玻璃所覆盖,表面折射出昏暗的天光,仿佛凝结着一层闪光的鳞片。 livehouse的正面装有一块LED屏,正在循环播放着他们的宣传视频。付晶立刻关闭了车窗,因为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按下控制开关的手指在不住地发抖。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后怕地摸了摸脖子中间的部位。 · 站在候场室的中央,付晶标准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将腰板绷得笔直,“非常抱歉。” 现场的工作人员都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正式的赔罪要留在演出全部结束之后。而这一次,责骂声依旧没有降临,就像一场将下未下的雨,即使头顶的积雨云中蓄满了雷电,眼前的一切却风平浪静得让人感到害怕。 或许,在每个人心中膨胀的已经不再是生气与愤怒,而是失望——正如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那样。只不过,这次是由付晶本人,亲手摧毁掉了来自周围的期待。 季吟的右手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骨头动了动。捕捉到这一幕的付晶不禁暗想,他索性一拳打上来,我心里还会好受些。 “我嗓子状态不好。” “观众在外面等着。”季吟看也没看他,丢下这句话就径自离开了。 换完演出服,付晶边化妆,边戴上耳机过今天的setlist。他在出租车上改过的新版本,把难度大和节奏快的曲子砍掉了大半,换上了平缓的抒情歌。这样一来虽然破坏了整体的平衡,但总好过将live变成车祸现场。 经理跑来说还剩下点时间,让他赶紧把开场和第一首歌的彩排过一遍。 动身去舞台区域之前付晶稍微开了下嗓,结果刚出了几声就明显地接不上气,好像喉管上被划破了道口子,一个劲儿地往外漏气。 “小付——你人呢——”有人在门外喊。 “来了!” “小付——听到了应一声——” 付晶终于决定放弃依靠自己的声音,他闭上嘴巴,快步走了出去。 · 那天的演出被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了。是的,糊弄。季吟当面没给他好脸色看,可一直在用和声尽力支撑着他唱得摇摇欲坠的副歌。 当时的付晶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Moonquake主唱的身份站在这里唱歌。并且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得到过再次站上绿麟舞台的机会。 庆功宴变成了赔罪宴,而既然是赔罪,就必须要用喝酒来表示诚心。那个晚上他们辗转了三家店,留到后面的人越来越少,不过作为主角的付晶是没有办法脱身的。 一般陪同职位比较高的人出去喝酒,第二或者第三家店绝对会去高级夜总会或者俱乐部。于是喝到最后一摊,他们自然而然地跟着老板去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白金地段的店。店名他多少有些耳闻,因为身边很多的前辈也会去。 老板是常客,直接指名了喜欢的姑娘。在这里工作的女孩子,是靠获得定期前来消费的熟客挣钱的,所以遇见新面孔总会异常热情,力求让第一次来的客人变成今后的固定客源。 付晶身边也坐着个漂亮姑娘,给了名片,替他倒酒点烟陪聊天。老板非常阔气地开了一瓶又一瓶的酒,而他带着前一天的宿醉,继续以酒解酒。 姑娘们拉着付晶说了很多话,身边的人还纷纷起哄让他唱歌。他的喉咙微微发烫,烫到仿佛倒下去的酒精立马就能着起火来。 坐在华丽得堪比宫殿的包厢里,他将脑袋耷拉在柔软的沙发背上,透过切割得像水晶一般的天花板,付晶看见了自己扭曲而颓废的面孔。醉意蒸腾出五光十色的虚妄,逐渐侵蚀了人的意识,就这样一口气喝到了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他才被人开车送回了家。 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非常朦胧,而漂浮在头顶的积雨云也终于蓄势待发。 等到付晶从酗酒的泥沼中醒来时,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出不了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只陪酒不陪|睡。 第49章 第49章 第88页 用嗓过度,长期的作息不规律,加上毫无节制的酗酒和抽烟——遭报应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去医院做了喉镜检查,医生的诊断是声带结节。建议他接下来几个月少说话,注意清淡饮食,禁烟禁酒。 付晶的喉结无力地滚动了一下,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出一行字:我是唱歌的。 “那你就更加要休息了,不然恶化成声带息肉会很麻烦,要动手术。” 他的右手固执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就像是面对现实所做出的最后抵抗。医生见状,只得温言安慰道:“你现在好好养着,还是能恢复原状的,关键是要主动配合治疗。” 室外天气晴朗,阳光羽毛般款款飘落在付晶苍白的脸上,明明身处于一片暖洋洋的金色之中,此刻的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迅速走进建筑物的阴影里,他飞快地吸了吸鼻子。比起痛苦和难过,心中更多的居然是一种如释重负。 Moonquake之后的行程被全部取消,对外公布的理由是主唱身体不适,并没有把真实的病况公之于众。 他们当时和唱片公司签署的是专属经纪合约,再过个大半年就要到期了。合同上明确规定不允许成员中途退出或是解散乐队,否则必须支付高额的违约金。 依照目前的情况,在剩下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不可能照常进行乐队活动。而休止的状态若是长期持续下去,势必会拖累其他人,拖累Moonquake这个大家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名字。 付晶能想到的最优解,就是等待合约到期后自己不续签,主动选择退出。同时要尽快替乐队找到新的主唱,不然到时候就是所有人陪着他一起遭殃。 他的胸腔内好像插着把利刃,要么拔刀来个痛快,要么慢慢虚耗着等待鲜血流干——无论如何行动,必然会伴随着牵扯伤口的剧痛。 前行的每一步都鲜血淋漓,而人就是在这样不断受创、又不断自愈的过程中缓慢成长起来的。 付晶回到了公司。再过半个小时就是内部例会,而他习惯性地躲进了那间小型会议室,不开灯,仅仅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不见光的幽闭空间里,任由混乱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发酵。 “滴”——刷卡声撞碎了脆弱的寂静,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蛰伏于黑暗中的双眸,付晶条件反射地眯起了眼睛。 来人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伴随着隔断门的关闭,漆黑的帷幕再次合拢。 付晶不出声是因为他不能说话,而眼前的人为何会沉默,他却不得而知。 也许两人内心所想的事情不谋而合,毕竟季吟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插手破坏他对于未来的规划的。 “不想干就滚。”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无比平静,没有浓重的火药味,没有恶狠狠的埋怨,仿佛一只干瘪的气球。 “如果你是努力过头才变成现在这样,那我无话可说。” “可惜不是,你这他|妈是咎由自取。看看你这副丧家犬的样子,糟蹋自己很开心吗?吃饭的家伙都没了。我看你就是个人渣,管不好自己还尽给周围人添乱。” 在被剥夺了视觉的环境中,季吟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付晶在昏暗的深蓝里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那些语句珠串似的紧紧绞住了咽喉,令人窒息。 “我姑且问你一次,你想走还是想留。” 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咙口就像嵌着块烧得滚烫的烙铁,冒出丝丝胀痛。 如果没有人做出改变,那么即使留下来也毫无意义,无非是将过去重演一遍罢了。两人之间的不睦由来已久,或许,自付晶决定离开松市的那天起,以今天为终点的倒计时就已经开始了。 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又是“滴”的一声,门打开了,付晶一脚踏进了冷白的灯光之中。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的成长过程里,似乎总是在不断地辜负或者背叛着各式各样的人。 季吟说得没错,我这样自私自利的废物,还是不要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了。 · 付晶回了松市。他想暂时一个人待着,顺便静下心来养病。 付爸爸依旧常驻在国外,得知这件事后以领导的口气发了条消息过来:是男人就应该迎难而上。 而骆娴为了照顾他,特地申请了在家办公。于是,付晶的耳边经常充斥着她开着会,雷厉风行地训斥下属的声音。 到家的那天,骆娴甚至愣了愣,说:“你怎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段时间,他几乎足不出户。汹涌的烟瘾和酒瘾折磨得人备受煎熬,他大量地喝水和嚼口香糖,却吃不下任何食物。在吴市宽敞的公寓里睡得昏天黑地,醒来后就神情麻木地发呆,窗帘永远不拉开,也从来没有照过镜子。 付晶不知道如今的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 房间很陌生。毕竟自从搬家之后他就没怎么回来住过,屋子里摆放的东西好像仍旧在迎接着那个穿着高中制服的他。 骆娴知道他性格里有些固执的地方,容易钻牛角尖,特意叮嘱他别在家闷着,要多出去见见朋友散散心。人生病的时候本来就比平常脆弱,千万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无奈付晶离家太久,过去认识的同学朋友要么去其它城市了,要么就是跟音乐相关的——而他现在并不想见到那些人。 第89页 最后,骆娴见他沉默地摇了摇头,独自躲进屋子里,如同一棵半枯萎的植物。 端了盘切好的水果,她好心地跟了上去,“要是没搬家就好了,至少有人陪你说说话。” 而坐在一旁的付晶只有手指微微动了动,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嗓子好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回去,没时间给你消沉。”骆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用布置任务般的语气交待道。 因为要开视频会议,她在家依旧穿着职业套装。付晶本来就有些怕他这个说一不二的妈,见状不由地坐直了身体,准备挨训。 “要我说,你这次生病生得挺是时候,不然你还得继续堕落下去。” 他低头玩着指甲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似的,一语不发。 “你们这种职业,是可以广泛地影响别人的。现在你自己处于颓废又消极的状态,就算让你去几万人的体育场唱歌也没用,站在台上的人本身就没什么能量,哪有本事去打动观众。” “好好反省一下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别再逃了。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拿点志气出来。” 骆娴非常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仿佛要将那些沉淀已久的失望与颓丧,一并敲打出来那般。 · 就这样在家待了一阵,付晶在骆娴的督促下坚持早睡早起,定期去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他已经恢复得可以正常开口说话了,不过日常还是要尽量避免发声,以便让嗓子得到充分的休息。 他经常会在下午独自出门,漫无目的地散步。离开许久,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都在发生着改变,而新旧更迭所留下的种种痕迹,对于他来说又十分具有吸引力。 这天,付晶散步的途中突然下雨了。他急着避雨,在经过一家咖啡店时六神无主地冲了进去,门框上挂着的铃铛清脆地响了起来。 “请问您是几位?”迎上来的店员是个清清爽爽的男孩子,应该是来打工的大学生。 付晶戴着口罩,伸出食指比了比,对方便将他引到了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 工作日的下午,店内顾客寥寥,大多数是自习的学生,以及家住附近的主妇。 点了杯意式苏打水,特意嘱咐不要放冰块。他支着腮,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外面的景色,玻璃窗上残留着雨水的污渍,如同面包上生出的点点霉斑。 咖啡店里正在放一档音乐类电台节目,穿插着听众点播的歌曲。现在播放的恰巧是Eri’s的一首歌,并不是人尽皆知的热门曲目,属于夹在专辑中不起眼的位置,不认真听会被忽略掉的那种。 桓梦的歌声异常有辨识度,令人联想起氤氲在森林之中潮湿而阴冷的迷雾。虽然他私底下吊儿郎当的,可一旦唱起歌来,连细枝末节的表达方式都丰富得要命。那些别人需要花长时间仔细揣摩的东西,对他而言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刚才的店员站在操作台里,边擦杯子边跟着轻声哼唱。这首歌付晶也会,但主歌AB段的歌词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记得不是很清楚,那个男生却是每句歌词都能准确无误地跟上,看来是非常喜欢Eri’s了。 一曲终了,主持人赞美说,Eri’s是他最看好的新生代乐队之一,而桓梦跟京河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成员们那么年轻,才组第一支乐队就已经一骑绝尘,胜过别人努力了好几年的成绩。接下来的巡演还会去到海外,实在是期待他们今后的发展。 天花板上的复古铜吊扇在缓慢地旋转,扇叶一下下切割着自头顶洒落的灯光,阴影和光线交替覆盖住付晶的睫毛,眼前的一切逐渐开始变得不真实。 上一次坐在这里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曾经怀有的憧憬和幻想此时虚无地漂浮在半空中,仿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而如今的他坐在同样的位置,却亲眼目睹着一场残忍的碎裂。 为什么别人就能这么顺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没努力吗,没才华吗,没运气吗——也许他多少得到或者付出了一些,然而远远不够,那些半吊子的东西根本不足以让他得到成功。 嫉妒是一抹高密度的猩红,裹挟着挫败感、自我否定、郁愤,铺天盖地地涂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如果我是桓梦就好了。我不想当自己了,当自己一点也不好。 瞥了眼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付晶自嘲地想,不知道他要是看到这样一败涂地的我,会说些什么。 雨仍旧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高高鼓胀起来,又空洞地干瘪下去,就像被连绵不绝的雨水刷冲干净了那般。 神思恍惚地坐了很久,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少,于是他跌跌撞撞地拿起了账单,准备去付钱。 店员扫了下小票上的条形码,目光悄悄定格在付晶的脸上,只见他吸了口气,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J?” 付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怔着点了点头。经过了这些时日的剥离,那个名字的存在感变得日益稀薄,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一般。 “天呐!真的是!你一进来我就想问了,可是怕打扰到你。请问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店员再次出现时拿着手帐本和笔,付晶边签字边随口提了句:“我以为你喜欢Eri’s。” “我都喜欢。毕竟你们完全不一样嘛。” 听到这句话以后,签字的动作停了下来。付晶的视线重新落在了眼前的陌生人身上,他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并不像是在说谎。 第90页 男生说他也是唱歌的,在学校里组了个乐队,偶尔在泰坦女王参加拼盘live。不过活动才刚起步,来捧场的观众寥寥无几,主要是和同伴们玩个开心。 “你们在吴市的演出我有去看过,你真的好厉害,现场表现力跟CD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唱片我全部买了,每次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是会翻出你们的DVD来看,想着我有一天也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用尽浑身力气,付晶在口罩之下挤出了个微弱的笑,“谢谢。” “加油啊!” 冲着男生摆了摆手,他觉得嘴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味道古怪的糖球。在付晶羡慕别人的同时,居然有人梦想着要成为他。 可能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自己也曾拥有过,而现在的付晶回到了一切的起点,却发现饶了那么一大圈,他依旧一无所有。 必须做出选择了。 第50章 第50章 “反正等他养完病回来,办了场解散live就彻底结束了。那会儿为了照顾他,还把演出时间给缩短了三分之一。” 季吟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并未浮现出特殊的表情,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早就凉透了,而坐在桌前的两人显然也失去了食欲。 “他现在怎么样。” 听见这句话的向诗突然意识到,对方之所以会提及这么多往事,或许就是为了抛出这个问题而作的铺垫。 “最近特别拼命。” “是吗?他好像一直自认为没什么天赋,只能靠后天的努力来补,也经常把自己往死里逼,又从来不跟别人说。” 季吟顿了顿,声音忽然放轻了下来:“算了,这点估计是我害的。” 联想起付晶这阵子的种种表现,向诗顿时理解了方才那番话的含义:他会在背地里如此较劲,其实是由于内心存在着强烈的不安。 “那你的乐队呢。” 季吟的手指习惯性地凑到了嘴角边,而这里早就没有东西可以给他拧着缓解情绪了,于是向诗就这么看着那只手落寞地垂了下去。 “这次的合约到期了就不准备再续了。我要回去了。” 今年季吟已经二十八岁了,他说这个年纪再不红,基本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同样的,对于即将迈入二十五岁这条分界线的付晶来说,沙利叶如果不成功,那么等待着他的只能是又一次的解散——以及,彻底出局。 记得上一次见到季吟时,他才二十岁出头。在如今的向诗眼里,这岁数也不过是个刚刚被分进组里的新人。 彼时的自己觉得他强势得可怕,因为季吟深谙成人世界的规则,知道通往成功的捷径,比其他人都更早一步地实现了关于人生的部分野心。而他倚仗着这份力量差,肆意攻击着暂时处于弱势状态的人。 可惜在这条道路上,聪明而自负的季吟走到了尽头,但付晶依然在前进。 将那只用纸套子叠成的红色纸鹤放进向诗的手里,季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他就交给你了。” · “全部在这里了。那个做娃娃的人也找到了,待会儿给你推联系方式。”桃果将一个纸袋递给了向诗,里头装着好几本薄薄的杂志。 他们待在livehouse的门口。演出才开始不久,离沙利叶的出场还早,排在前面的乐队又全是早就看过且并无兴趣的,索性找了个空档出来聊天。 “我翻了以前的采访才知道,J居然当过Eri’s的roadie,而且跟我是同担。” 一听到付晶早年的经历,向诗的好奇心马上被勾了起来:“这个Eri’s就是你的白月光?” “对!真——本命!”桃果拢了拢肩上披着的毛巾,由人骨和凶兽构成的精细图案带着呼之欲出的厄运气息。即使呈现在眼前的只是静止不动的线条,仍然能让人感受到一阵不寒而栗。 “我还没听过他们的歌。” “快去听,随便挑哪张,听了就知道什么叫做天才。” “跟沙利叶比呢?” “不一样的。”桃果思索片刻,正色道:“沙利叶是养成系,看着他们一点点进步和改变。Eri’s一出来就是完成体,无论作品还是舞台风格都非常成熟,直接跪地磕头就完事儿了。” 她这样不吝溢美之词地夸人是很少见的。桃果属于那种热衷钻研的性格,但凡喜欢上一样东西,就会大量地进行同类对比,直到分析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告诉你为什么这个好而那个差,不会一顿无脑乱吹。 这个习惯养得她品味颇为刁钻,听起歌来要求特别高。坏处则是很容易陷入倦怠期,翻来覆去地只觉得乏味,她最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抱怨就是:一届不如一届。 “那你最喜欢谁?贝斯?” “不是。”桃果难得一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连说话的声音也莫名变细了:“我跟你家J一样,喜欢主唱。” 正在这时,迟到的妙妙赶来了,见两人在闲聊,便主动凑过来加入了对话。 “Eri’s啊,就那样吧。” 一听这话,桃果的脸色当下就不好看了。妙妙趁她不注意,偷偷吐了下舌头。 “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我可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前几张是真的惊艳,到后面就是换汤不换药,把用过的元素拆开做个排列组合,重新编排到新专辑里去。以为别人听不出,其实就是钱挣够了懒得多折腾,自己抄自己。” 第91页 此时此刻,向诗觉得这两个女孩子在他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完全对调了。一向犀利的桃果突然开始趋于盲目,而整日笑嘻嘻的妙妙却冷静了下来。 不由地向前迈了一步,桃果看上去相当不服气,“哪里换汤不换药了,把一种风格做到最极致不是很厉害吗?” “你硬要这么说也行,但我是没看见努力的痕迹,跟沙利叶比比就知道了。” “那是因为他们起点不一样啊!越往上越难走!” 眼看着快要打起来了,向诗无奈地出声制止:“停停停,别吵。” 他原以为桃果追星是很理智的,没想到她的理智仅仅作用于没有那么喜欢的人身上。一旦触及到逆鳞,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免不了一场争执。 当天回到家,向诗特意把提到Eri’s的那期《黑桃新闻》翻出来看了,里面是这样写的。 Q:有想要同台的前辈乐队吗。 A:Eri’s。 Q:是因为给他们当过roadie? A:和那个没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做音乐的思路跟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以顺应观众的偏好为准,而Eri’s更加以自我为中心。有差异的东西放在一起比较才会有趣,所以想和Eri’s同台。 · 经不住邵珂的软磨硬泡,这周末,他终于要来向诗家里做客了。来之前还特别叮嘱,说必须把传说中的田螺姑娘给喊来,他要为上次吃到的三明治当面道谢。而付晶的周末通常是有演出的,于是时间排了又排,总算是选在了今天晚上。 付晶下午就来了。因为向诗接下来要去国外出差半个月,有些关于沙利叶的事情需要提前跟他交待清楚。 在下一季度的时间表上,9月28日的这天标注了个醒目的绿色五角星,底下却反常地没有附上任何具体的说明。付晶指着那个小方格,问:“这是什么意思?” “有演出,不过还在跟场地方谈,没正式确定。”想了想,向诗补充道:“是专场。” 付晶挑眉看了他一眼,“哪里?” “先保密,反正你以前去过。”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如果是没去过的好了。”毕竟吴市以及周边城市的小型livehouse,他几乎去了个遍。 “对了,我碰到季吟了。” 面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自白,付晶愣了半晌,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们聊什么了?” 向诗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背后,然后猛地将下巴枕在了付晶的肩膀上,“聊你。” 微微侧过头,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接着,向诗将与季吟遇见的始末简单说了,其中包括了对方告诉他的那些陈年旧事。 付晶的反应也很坦率,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没告诉你不是刻意想隐瞒,既然养好了就没必要再拿出来提了,谁没遇见过点挫折,我可没那么矫情。” 偏偏向诗心里在意的却是:关于你的事情我全部想知道,而且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不是通过其他人。 只是他转念一想,又认为这种想法过于肉麻,索性抿了抿嘴唇,将滚落在舌尖的话重新咽回去了。 “现在想想你也挺狠的,说走就走。”说完,才发现这句话的语境似乎同样适用于他们两个人,于是向诗有些尴尬地没再出声,令人措手不及的沉默骤然降临。 付晶显然是察觉到了。他转过身,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仿佛要通过皮肤接触的部分,将内心的情绪传达过去。 “因为当时有许多东西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他语气平静地说。 “就好比中了张彩票,然后理所当然地去兑奖,尽管最后的结果都是挣到了钱,但这跟我的个人能力无关,单纯就是运气好。” “换到现在,我知道沙利叶能有今天的人气是如何一步步积累起来的,知道为了得到这些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所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挥霍掉自己少得可怜的本钱了。” 随后,向诗感到手腕被松开了,而右手的指间渡上了另一个人的温度。付晶用自己的手指穿过了他的,紧紧扣住掌心,“你就放心吧。” · 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了,付晶离得比较近,直接摁下了通话键:“喂,是邵珂吗?” 而这位客人出现在玄关前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家用了什么自动答录机,他说话的声音像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 对于这样的形容,向诗反而表现得颇为诧异,“有吗?” “对啊!你肯定是听习惯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心想邵珂今天讲话怎么如此浮夸,而这顿没完没了的絮叨才刚刚起了个头,一见到付晶,他就开始大呼小叫。 “我的天啊,你这根项链好酷!穿衣服太有品位了吧,头发也弄得好好看,这发型是怎么抓的?跟我们这种七天里有五天穿衬衫,剩下两天穿睡衣的社畜完全不一样!啊——我土死了。” 尚未见识过他站在台上的样子,邵珂就心甘情愿地沦陷成了颜粉,好像付晶是什么稀有动物,身上的每一寸发毛都与众不同,非要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惹得向诗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让开,那里是我的位置。” “不让!你坐对面!” 为了招待他,两人特地从日料店订了个挺贵的刺身拼盘送到家里,向诗跟邵珂一起喝清酒,而付晶喝茶。 第92页 “他培训的时候可好笑了。”酒精一下肚,邵珂的话匣子已经不能说是打开了,是直接爆炸了。 “我们那批进公司的有两三百个新人,当时搞了个比赛,就是咨询公司最喜欢的case分析,赢了的小组可以公费去国外一个礼拜,跟海外分公司的新人接着比。” “那会儿又不算上班,有的人心思也不在比赛上,天天想着在当地寻欢作乐,不是泡酒吧就是去夜店蹦迪,而且人在国外胆子大,彻底放飞自我,通常要玩到第二天早上,回酒店稍微睡两个小时就换衣服出门了。” 喝了口酒,他毫不客气地斜睨了向诗一眼,继续往下说:“这位哥们儿可是天天有人找,不管男的女的,都想带着他出去充个门面。” 付晶耐心地听着,觉得他描述起这些事情来格外生动,不禁笑着问:“那他去了吗?” “去了呀。但是去了一两次就不干了,说无聊。你知道的,我们这行里金玉其外的少爷公子哥特别多,大家上班的时候人模狗样,一出公司就玩得很疯,所以好多人在背地里说他冷冰冰的没意思。” 这下轮到向诗不高兴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邵珂鼓着腮帮子,反驳得理直气壮:“说坏话难道还要当着你本人的面啊。”语毕,他一脸坏笑地往付晶那边凑了凑,“你们粉丝里是不是有好多漂亮小姐姐?真是羡慕死我了。” 下意识瞥了眼坐在对面的人,付晶小声回应道:“嗯,大家都很漂亮。” “听说乐手的圈子玩得挺开的?” “算是吧。我有个前辈,只要长得美型,男女通吃。” 听到这个回答,邵珂瞬间来了兴致,问起话来口无遮拦:“这样啊,那你身边有喜欢男生的吗?” “有的。”付晶面不改色地替两人将清酒满上,“向诗还认识。” 邵珂的视线随之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只见他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直到将东西咽下去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没认识几个人,不就你那三个队友。” 思考片刻,向诗换了种提问方式:“他男朋友我认识吗?” 付晶转了转眼珠,“认识吧。” “节奏组那两个人在谈恋爱?” “那也不奇怪啊。”付晶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他们俩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 “真的假的?”向诗惊讶得连说话的音调都变了。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付晶这才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轻声道:“假的。” 敢情刚才的那通话全部是在诓他。向诗气得探出身子,伸手捏住了付晶的鼻子。而对方被他捏得透不过气,只能张开嘴巴呼吸,同时恶作剧地发出了声可笑的猪哼哼。 手指上的力气一下子就被笑没了,“你几岁了啊。” 付晶干脆耍起了无赖,将下巴尖儿枕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看他,“三岁。”——甚至配合着模仿起了小孩儿的音色,听上去细声细气的,带着股幼稚。 “三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那就六岁吧,上小学了。” 邵珂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来回睃巡,蓦然发觉自己有点像电灯泡。而且向诗跟付晶说话时的态度明显不正常,简直是一只被主人训着玩儿的大型犬,还是摇起尾巴求顺毛的那种。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有奸情。” “什么奸情。”向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正大光明。” 第51章 第51章 “我要走了,你都不送送我吗?”站在玄关处,邵珂冲着客厅高声喊道。 只听从屋子里传来含含糊糊的一句:“三十四小时之后在公司见。” 他被气得差点吐血,急忙跟身边的付晶告状:“你看看他!” “看就看,反正我长得好不怕。”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不禁同时笑了起来,邵珂对付晶挤了挤眼睛,“我敢说他明天醒过来肯定想把自己掐死。” 将人一路送到楼下,付晶挥手和他告别:“到家了记得报个平安,下次再来玩。” 他们喝的那种清酒入口柔和,后劲却很大。向诗喝的时候没感觉,一杯接着一杯,等到一顿饭吃完了,人就渐渐开始晕头转向。 自从和好以来,付晶脑海中关于这个人的拼图里,就会被不时填补上一些崭新的碎片。比如他不喜欢喝酒,但是为了应酬喝得并不少;比如他讨厌烟味,所以即使周围为了排解压力而选择抽烟的人有很多,他也从未尝试过。总之,他偏好规律和能够掌控的生活,厌恶善变以及自由散漫。 不像自己,对于任何具有成|瘾可能性的东西天生地缺乏抵抗力:酒精、咖|啡|因、烟草、糖分——那些能操纵快乐的化学物质,总是知道如何让他束手无策。 向诗喝醉以后似乎会将正常的感情表现乘以二,因此他对邵珂变得更加毒舌,但在面对自己时又显得格外温顺,仿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遭到反抗那般。 “家里有解酒药吗?” “我想吃甜食。” 他这样答非所问地提出要求的时候,带着点蛮横的任性。可能是因为平日里正经惯了,突然不听话起来就会让人觉得特别可爱。 喝完酒就想吃甜的东西,这个习惯付晶也有。他好脾气地在厨房里翻找了一阵,最后从冷冻柜里找出一袋papico,拆开半根,将顶部的拉环扯掉,塞进他的手里。 第93页 衔着管状的塑料壳,向诗慢悠悠地品尝起被口腔温度所融化的咖啡巧克力味。 撇下他一人,付晶开始洗碗和收拾桌子。单调的劳动令人乏味,他随手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套组,想靠听音乐来转移注意力,结果这一开就把他吓了一大跳,因为通过扬声器所传来的,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下意识地看了眼仍旧蜷在沙发上的身影,付晶的心底溢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受:既难为情,又掺杂着满足和小小的虚荣。类似于咬破了一块酒心巧克力,裹住舌尖的不仅仅是单调的甜味,而是一种更加浓烈的、让人迷醉的愉悦。 再次回到客厅时,向诗的脑袋脱力地倚在沙发靠背上,眼睛半阖着,嘴巴里还衔着吃到一半的棒冰,好像他在往那个透明的塑料管子里断断续续地吹气一般。 试探性地伸出手,付晶将剩了三分之二冰沙的包装壳,从他的唇瓣之间摘了下来。 由于动作放得极轻,眼前的人并没有被吵醒。付晶觉得他睡着的样子比以前要放松许多,眉毛不再紧紧地拧成一股,而是被卸去了力气,无辜地低垂着,光洁的额头毫无防备地露了出来,仿佛能觑见背后精密转动着的齿轮。 他的眼神难耐地动了动,眼前的景象混合着渗透出毒液的冲动,逆向旋转成了姹紫嫣红的漩涡——他将手中执着的半根|棒冰含进了嘴里。 耳畔依旧回荡着低微的歌声,此时,那道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陌生。唱歌的人熟练地控制着口腔与喉部的每一个动作,而被欲|望驱使的自己却在吞咽着难以抑制的渴求。 “你在干嘛。”循声抬起头,向诗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边。 付晶咬着薄薄的塑料壳,好像那层附着津|液的薄膜变成了半融化的胶质,黏住了上下唇,使人说不出话来。 视线流连在对方的唇齿间,向诗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伸出手就要来夺。然而他的手指并不稳定,指尖在半空中划了个寂寞的圈儿,然后失重般跌落在柔软的唇瓣上,顺着嘴巴的形状缓慢地往下滑。 钳住了那只即将荡下去的手腕,付晶看见他费力地睁了睁眼眶,涣散的目光里倒映出了令人着迷的失神。 包装壳表面的结霜滴滴答答地沾湿了两人的手指,他们的距离凑得很近,近到两道呼吸相互交缠,带着冰凉甜味的气息吹拂在彼此的脸上,混合着一些暧昧不清的味道。 向诗放大的瞳孔变得越来越近,眼白与瞳仁的交界处勾勒出一圈清晰的黑边,而自己就被锁在正中央那层化不开的焦糖里。 手机响了。 付晶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凝固的音乐重新在耳边流动起来,那道缠绵的太妃糖魔法也在顷刻间失去了效力。 邵珂说他到家了。传达同样的意思别人只需要发一条消息,而他连表情包带语气词,分开发了四五条,于是手机的振动一下接着一下,短促而密集。 叹了口气,他像喝酒那样,一口气将几乎化成水的冰沙统统倒进了嘴里。 向诗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视线牢牢黏在付晶的身上,仿佛依旧沉浸于一场复杂的演算里,而他还在兀自追寻着答案。 拍了拍那张因为醉意而染上了薄红的脸,付晶温言道:“你先去洗澡吧。” 胳膊被抱住了。“你不许走。” 他意外地扬起眉毛,故意端着架子:“你听话我就不走。” “怎么样才算听话。” 付晶像个小混混似的在沙发前蹲了下来,仰起脑袋看着那道流畅的下颚线,“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哦。”他倾过身来,用嘴唇蹭了蹭付晶的脸颊。蹭完以后似乎是有些累了,就这么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冲着脖子上隐约浮现的青蓝色血管说:“这样可以了吗。” 发声的同时带起了微弱的气流,那些呼出的气体接触到了付晶的皮肤,激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谁跟你说亲脸了?” “那亲哪里。” “你不是很聪明吗?自己想。” 注视了面前的人好一会儿,向诗突然耍无赖似的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想不出,你告诉我。” 这一扑的冲力很大,付晶猝不及防地用手掌撑了下地,“你身上一股酒味。” “那我去洗澡刷牙。” 趁机搂住对方的腰,他带着人一块儿站起身来。向诗刚颠三倒四地向前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转过来,口齿不清地叮嘱道:“不、不准偷偷回家。” “嗯,不回。” 今天见过邵珂之后,付晶忽然意识到,向诗身上存在着许多自己错过的事。 记得读书那会儿,付晶很喜欢作弄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乐此不疲地瞎胡闹,看着他难堪又没法对自己生气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被纵容的优越感。 长大以后不能再这么胡作非为了,多少有些令人失落。他失去了确认那份独一无二的方法,只能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感情这种东西非常奇妙,与说出口的甜言蜜语无关,与相识的时间长短无关,甚至与他是否在你身边也无关——是如此难以证明,无迹可寻。 虽然付晶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但他在面对特定的对象时,的确表现得像个锱铢必较的财主,既吝啬,又贪得无厌。 第94页 他想用特殊的方式来留下印记。 · 向诗抱着膝盖坐在滚筒洗衣机前,盯着喷|射的水柱和规律翻滚的衣服发呆。 他忘记了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大概是为了等人。遵照着固定模式的机器运转使人感到放松,从圆形的舱门附近逃逸出了混合着水汽的柔顺剂香味,若有似无地围绕在左右。 付晶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迎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向诗坐在墙角边,肩膀上搭着根毛巾,头发正从容地滴着水,在暖黄的灯光下泛出湿润的光泽。 他也跟着在洗衣机前面坐了下来。听着冰冷的机械音有节奏地起伏,肩膀挨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就好像他们在分享着同一份迷|药。 向诗在偷偷地摸他的手指。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闲不住,指尖蓄着软绵绵的力道,如同在描摹一片稀有的花瓣,动作既慢又轻,蜻蜓点水地掠过那些张开的纹理。 难以平复的情|潮化作了昆虫的口|器,细密地啃噬着心尖。创面裸|露在空气里,带着麻|痒和磨人的刺痛,令人欲罢不能。 于是付晶侧过脸,飞快地吻住了他的唇角。 第52章 第52章 跟晴海定做的东西赶在去出差之前拿到了,就在向诗以为再也不会跟这个人产生任何交集的时候,一场意外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最近,沙利叶准备把上半年没卖完的周边弄成福袋的形式折价出售,正好之前定制的带有乐队logo的礼品袋和丝带到货了,于是大家抽了天时间聚在工作室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边像做手工似的打着包。 门铃突然响了。他们租的工作室很小,没有所谓的前台,向诗离门口最近,正要起身去应,却被坐在身旁的付晶按了下去。 他也不拒绝,等着人走远了,小声而迅速地跟其他三人说道:“九月底那场应该没问题。” 奥斯卡正在给手中的袋子打蝴蝶结,闻言忧愁地叹了口气,“我做好回不了本的心理准备了。” “呸,乌鸦嘴。”Ten用余光狠狠剜了他一眼。 加京和向诗当中隔了个付晶的位子,他努力凑过上半身,悄声问:“你确定先不告诉他?” “嗯。万一他生气了,你们就怪在我头上好了。” “你怎么脾气这么好。” “……”难得受到如此评价,向诗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因为付晶一直没回来,他觉得奇怪,就冲着门口喊了声:“怎么了?是不是要印章?” 但是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就在他准备过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一个高挑的身影与付晶擦肩而过,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之中。 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向诗本能地以为他是朝着自己走来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钉在屋子最深处的座位上,对其余的一切视而不见。 他停在了加京的面前。 众人的视线齐齐聚集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整个房间就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维持着当下的状态被持久地固定住了。 他的一整条左臂上满是纹身,小臂最显眼的位置盘踞着一条纤细的毒蛇,蛇的头部围绕着一轮空心的金色太阳,线条的入墨很轻,看起来丝毫不显得凶神恶煞,反而散发出一丝诡异的优雅。 “你闹够了吗。”那个人说。他的嗓音仍旧像在不久前的雨夜里听到的那般,带着矜持的冷艳,只是因为语气颇为不善,彼时的疏离感化作了悬在头顶的冰锥,刺出了锋利的敌意。 那张脸上没有出现向诗所熟悉的懒散和轻佻,而是清晰地雕刻出了傲慢与不悦的棱角。 没有人敢出声。Ten张开嘴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被奥斯卡给硬生生地瞪了回去。 此时,作为中心人物的加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继续挑拣着桌上的物件,对周围的动静恍若未闻。 男人显然是被这样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居高临下地掰住了加京的脸,迫使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睛。 那双上扬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他似乎很缺乏耐性,在说话的同时粗暴地收紧了涂着黑色甲油的手指,“跟我回去。” · 在沙利叶还没找到吉他手之前,经常会三个人随便找间排练室一起自娱自乐,性质类似于下了班去KTV唱歌,不为演出,不为磨合,纯粹是图个开心。当时的京河——后来的加京,一有空就会去找他们玩。 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对着狭小而破旧的排练室,提出了个非常单纯的问题:没人看有什么好排的? 付晶回答:没人看才静得下心啊。 加京闷闷地没说话,他在屋子里慢悠悠地踱上一圈,视线落在了陈旧的设备上,颇有些难以置信,“我从来没在这么破的地方排练过。” 后来,当他初次以沙利叶吉他手的身份登上舞台,进到livehouse里说的第一句话同样是:“我从来没在这么破的地方演出过。” 好在这些不适应逐渐被强烈的新鲜感所取代。因为和观众离得近,玩儿法也多,对于没有经历过地下时期的加京而言,如今所遭遇的一切,全部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崭新体验。 至于Eri’s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付晶并不清楚。在沙利叶正式进入前期筹备的阶段以后,他就把roadie的工作给辞了,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加京,只是偶尔发消息聊上几句。 第95页 再次联系上是在一天夜里,对方突然提出要上门来找他。付晶那时还住在酒田的破公寓里,知道这位少爷肯定受不了自己家的环境,就关着门没让他进去。 “换个地方吧。” “不要,我人都来了。” 不出所料,他一进门就后悔了。埋怨屋子太挤,待着浑身不自在,最后演变成两个人缩着肩膀,并排靠在小阳台上吹晚风。 夜空中漂浮着厚重的云层,云片稀薄的地方漏出了些微天光。深浅不一的渐变泼墨似的倾洒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宛如陷落于浑浊的灰蓝色海底。 “找到吉他手了吗。”加京问。 “在找。” 身边的人用两只手托住自己的脸颊,出神地望着天边遥远的景色,一语不发。 就在付晶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加京忽然低下了头。手掌覆住了他的整张面孔,而微弱的说话声就是从那双看起来不像是会弹吉他、甚至不像是大人的手底下传来的:“能不能带上我。” 那个瞬间,付晶在他身上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沮丧与失望,尽管它们的起因不尽相同,却在加京灰暗的目光里刮出了一道道深刻而难以磨灭的伤痕。 当时他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加入沙利叶。 问他怎么了,对方的态度仿佛是面对着一片危险的雷区那般如临大敌,只说没跟公司续签艺人约,现在在Eri’s不过是挂了个名字,可以随便做自己的事。 其实,当roadie的付晶对于Eri’s内部的人际关系略知一二,他清楚加京在乐队里有点受到孤立。 五个人里最出名的就数他跟桓梦。两人都是在赞美声中长大的自信家,听不得反对意见,一旦产生冲突,谁也不愿意轻易让步。可是争吵的结果往往是由加京低头——毕竟他年纪小,缺乏威信。 另外有一点,虽然他本人毫无自觉,也不带任何恶意,但大家多少觉得加京平时待人的态度有些高高在上,所以很难得人心。 见他不愿意多说,付晶就随口提了句,是不是桓梦又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男女女搞不清楚了?如果是的话,让他别往心里去,本来就是工作关系,光看业务能力就够了,人家私底下再怎么海王,统统跟你没关系。 听到这番话,加京的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或许是皮肤薄的缘故,他稍稍一用力,就憋得眼角到脸颊周围红通通地连成一片,既像是生气,又像是怕羞,却硬是忍着一滴眼泪也没掉。 等到平复下来以后,方才涌现在皮肤上的潮|红就如同一层被削掉的苹果皮,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漠然的神色,以异常清醒的口吻说:“Eri’s迟早是要出问题的。对于桓梦来说一切来得轻而易举,所以他对待任何事情都是随便玩玩的态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可能长久的。” · “你走吧。”加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无波澜地说道。 听见这句话的人没有出声,只是抿紧了嘴唇,针锋相对地盯着他的双眼。 过了会儿,男人绷直的身体出现了懈怠,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空虚那般深深吐出一口气。就在他松开手指的时候,终于注意到了身后的向诗。 那张好看的脸上闪过了短暂的空白,不过立刻恢复了原状,甚至不紧不慢地冲着他笑了笑。 这个笑让向诗非常不舒服,好像他早就缠进了一张蛛网却浑然不觉,直到遇见了姗姗来迟的捕食者。 而适才发生的一切并未逃过付晶的眼睛,只听他倒吸了口凉气,警觉地逼问道:“你们俩认识?” 句末的疑问语调高高扬起,仿佛抬手挥起了一条鞭子,抽在了向诗的脸上。 “不但认识,还一起出去过好几次。” “认识,是偶然遇见的。” 表情迥异的两个声音激烈地相互冲击,在众人的耳边撞了个粉身碎骨。 “桓梦,”加京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他冲着向诗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能找过来是因为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在评论里剧透哦^^ 第53章 第53章 直到亲耳听见了这个称呼,向诗暂时断线的思维才重新被接了起来。 站在面前的人,不仅仅是那个举止风流、会设计首饰、挥金如土的晴海;他还是Eri’s的主唱、是付晶的前辈、是加京过去的搭档。 心念电转之间,他抓住了造成今天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是那张合照。 面对加京的质问,桓梦选择了避而不答。他猛地凑到向诗跟前,距离近到两人的鼻尖几乎就要发生触碰,接着狎昵地吸了口气,用充满蛊惑意味的气声说:“你身上的味道跟小付一模一样。” 目睹了这一幕的付晶脸色登时就变了,他拽住向诗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身后护住。由于力气很大,疼得向诗错觉手臂快要被他当场捏折,而那只手就这么紧紧地扣在他的肉里,始终没有松开。 顾忌到眼前的人是前辈,付晶不敢出口顶撞,只是用实际行动来划清界限。可加京就不同了,他气定神闲地扔下了三个字:“死变态。” 这个形容似乎起到了反效果,桓梦狭了狭眼睛,露出一种十分愉悦的表情,仿佛那三个字并不是贬义词,而是类似于“亲爱的”之类饱含着爱意的昵称。 第96页 加京是坐着的。见来硬的不成,他索性改换策略,非常耐心地蹲在了对方的膝盖旁边,扯住衣服下摆,无比真诚地恳求道:“别待在这里了,大家都很想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说这番话时彻底换上了一副温柔的神色,甚至伸出手指替加京理了理额前过长的头发,“我提醒你啊,别给脸不要脸。”柔软似棉花糖的语气里,竟然带着凌厉的威胁。 桓梦这个人,跟他小臂上纹的那条毒蛇很相似:当他对你深情款款的时候,往往就是在诱惑你坠入万丈深渊。 加京显然早就习惯了他这副阴晴不定的态度,极其干脆地扯回了自己的衣服,根本没多看他一眼。 对着空荡荡的手心愣了片刻,桓梦的面孔上再次浮现出了那种放荡而病态的笑来。见敲打加京未果,他便调转枪头给付晶施压。方才的温情脉脉像是假的,呼之欲出的狂气在他的五官之间横冲直撞。 “你是要跟我抢吗?” 然而付晶完全不为所动,他的嘴巴弯出了漂亮的弧度,眼睛里却不见丝毫笑意,“你动了我的东西也没经过我的同意啊。” · 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向诗跟着付晶来到了大楼的天台。中午和下午经常会有人来这里吃饭或者抽烟,但此时是向晚时分,暮色沉沉的楼房顶层空无一人。橙红的霞光像帷幔般搭在低纯度的蓝紫色上,边界处划出了一条熊熊燃烧的分界线,宛如括住了天际的赤练。 向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索性捡最重要的部分先交待了:“桓梦那件事你不用太担心。” “不用太担心?”付晶语调平板地重复了一遍。暮霭映得他的表情有些模糊,让人猜不透喜怒。 “他是在吓唬你,不会真的怎么样。你想,决定权在加京手里,而他的态度又很坚决,所以无论那边后续采取什么手段,对我们都不会造成实质性影响。” “你很了解他?” 向诗赶紧闭了嘴,旋即明白过来刚才那通话算是白说了——付晶完全没听进去,他的重点钉死了在别的地方。 “不了解。”他尽量将语气放柔和,生怕刺激到对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付晶似乎根本就不想聊工作,一股异常猛烈的情绪剥夺了他的理智,令他难以冷静。 “你记不记得,之前邵珂来的时候我说过,我有个前辈,只要长得美型,男女通吃?” 一听到这句话,向诗就清楚事情不妙。明知道面前有个陷阱等着自己跳,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去坦然接受一场处刑。 “记得。” “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 向诗想说不是的,我不知道他是桓梦,虽然我的确跟他有交集,但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他试图遵循着逻辑来解释,然而逻辑所树立起来的规则,在面对人类的感情时往往显得不堪一击。 没有人在意你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付晶所提取到的信息,是两人私底下单独见过好几次。鉴于桓梦是个以私生活混乱而出名的花花公子,刚才又当众对他做出了那样轻浮的举动——所有表层的蛛丝马迹归结起来,已经足够拼凑齐一场惹人遐想的邂逅了。 晚风微微吹动了付晶的头发,他不耐烦地将粘在腮边的发丝拨开,别在了耳朵后面,“为什么要一直见面?” 这个问题不偏不倚地踩在了向诗的痛点上——他无法作答。 他以为付晶一向是简单而直白的,只是没想到当这份直白出现在争吵里,居然会变成一顿残酷的鞭笞。 见他不说话,付晶了然地笑了笑,仿佛越过了向诗的肩膀,看透了他藏在背后的隐瞒,“其实你们俩挺配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很厉害啊。不像我,既没才华又没领导能力,加京过来以后也没做出可以匹敌Eri’s的成绩——明明吉他手是同一个人。到头来还要你反过来帮我。” 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虐的话语,就好像可以通过凌|虐自己的方式来兑换到极端的快乐。 “桓梦就不同了,至少他能跟你平起平坐。” 向诗蓦然意识到,他在多年前经历过一遍的煎熬,似乎原封不动地返回到了付晶的身上。 那个时候,是他看着付晶做着自己不了解的事情,跟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最后离开他的身边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当时是什么感受?应该是一种被愤怒所裹挟着的无能为力——因为愤怒却无法改变,所以会放大出成百上千倍的无力。 好比是早已沸腾的水,仍旧被无休无止地蒸煮着,最终愤怒被烧干,只留下一口遍体鳞伤的锅。 他还回想起之前见到了季吟,那个人说付晶其实非常脆弱,经常会把自己往死里逼,又从来不跟别人说。 此时的他好像就是这样,在意外骤然降临时,总是第一个去责备自己。他不会说“好啊,你居然是个这么不要脸的臭傻|逼,他妈的你给老子去死吧”——他不愿意去攻击别人,只能反向进行着自我伤害。 向诗无法用语言去阻住他扎向胸口的匕首,于是一把将人搂进怀里,然后摸到了对方由于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肩胛骨。 “不是的。我愿意做这些,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和别人不一样。” 第97页 付晶在他怀里仿佛变小了一圈,或许是拥抱让他的怒气变弱了,或许是向诗对于这个人的心疼已经远远超过了误解所带来的委屈。 然而刀锋的逼近并没有就此停下。 “是不一样,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最长,就算养只小猫小狗感情也会不一般。” “包括你来看我的演出、听我的歌,不全是这样吗?因为是我,所以你会去听。假如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即使你在台上见过我,也会立刻忘掉的。” 他的嗓音变得越来越嘶哑,如同一片被虫子蚕食得千疮百孔的树叶,被风刮落,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付晶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虽然蓄谋已久的计划被打乱了,但是向诗迅速做出了决定:现在,必须要将那些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他哄小朋友似的一下一下拍起了付晶的后背心,就像是有个漫长的童话故事要耐心地讲给他听,“你先别出声,慢慢听我说。” “你大概不记得了,去年九月底在蜃气楼有一场拼盘live,那是我第一次去看你唱歌。” “当时我们有六年没说过话了,几乎跟陌生人没差别。” “那次看完以后,我就一直偷偷摸摸地想要去见你。” “如果我要同情你,也不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松开手臂,向诗扶住他的肩头,认真地看进了付晶的眼底。那双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茫然的静止,似乎是在回忆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么一件事,又似乎是他手中的凶器突然掉到了地上。 向诗的脑海中蓦然闪现过了一个遥远的夜晚:彼时的自己坐在滑梯上,膝盖上搁着精致的纸盒,而付晶正仰头望着他,和他分享同一块蛋糕。 如今他的心里好像同样装着一盒蛋糕,从沉淀在过去的回忆里割开一块切件摆进去,每一块都拥有独特的味道,但无论是哪种味道,全部是关于同一个人,全部是用不同比例所调配出来的无与伦比的甜蜜。 “晶晶,我喜欢你。” 凝固在那双眼睛里的静止消失了,坚硬的偏执宛如冰块,在他的眼眶里缓缓融化。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很多年前,你拉着我的手给我涂药,可能是那一次演出,看到你自信满满地站在台上,也可能是最近,吃到你亲手给我做的菜——我就想,我大概是不能没有你了,因为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为你付出的一切,全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认为这种付出很值得,根本没想过要你反过来回报我什么。” “我不需要你还,最好你一辈子都欠着我,这样你就永远离不开我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周围的景物如潮水般退去,付晶的目光就像是一颗陨落在海底的星星,在黑夜中一点点地浮上来。 “我觉得我真的很没用。”他的声音里染上了浓重的鼻音,明明语气很轻柔,听起来却带了些嗔怒。 “好听的话统统被你说完了,连表白也被你抢了。”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向诗的脸。正欲说些什么,微微张开的嘴就被一个缠绵的吻给堵得密不透风。 第54章 第54章 Eri’s的京河就是沙利叶的加京这件事,立刻就在网上被曝出来了。甚至有人专门做了脸部的对比图,将加京露出来的那小半张脸和京河的照片拼在一起。因为他妆发的前后变化特别大,若非像这样刻意比较,实在是很难察觉。 粉丝群里登时炸开了锅,反应最大的人当属桃果。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在沙利叶里最喜欢的乐手是Ten,看live向来站在观众席的左侧靠前,跟位于舞台右侧的加京形成了个死角,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另一边。 她边骂自己眼瞎,边冒出了个疑问:既然吉他手没得腱鞘炎,那Eri’s为什么要停止活动?而一旦Eri’s重新复活,沙利叶该怎么办? 其实这个问题的本质性矛盾在于:对于既喜欢Eri’s又放不下沙利叶的桃果来说,如果只能留下一个,到底该选谁。 最后她是这么说的:“我希望京河能回去。” 向诗依稀记得不久前她跟妙妙吵架时的模样,果不其然,曾经一同追着沙利叶到处看巡演的两个人,在一夜之间分裂成了追随J的妙妙以及支持桓梦的桃果。 妙妙在群里说:“Eri’s的吉他手不是京河也无所谓,但沙利叶的吉他手必须是加京。” “我觉得没什么好吵的。接下来京河的粉丝肯定会去关注沙利叶,假如得不到那群人的认可,他本人不想走也得走。”桃果扔下这句话之后就不再发言,颇有些要跟妙妙走着瞧的意思。 这样的对立不仅仅存在于群聊内部。由于Eri’s的粉丝基数较大,即使已经休眠了很长时间,事态依旧在朝着众人未曾料想过的范围扩散。 博得关注的反面自然就是无休止的谩骂,主要的攻击点非常单纯:骂加京忘恩负义,骂沙利叶没名气蹭热度,骂付晶比不上桓梦。 这些事情逐渐发酵的时候向诗并不在吴市,他待在客户的办公楼里,用网速并不流畅的境外sim卡断断续续地接收着网上的一切。 邵珂给他发消息:我在网上看到田螺姑娘了!天啊我居然跟名人吃过饭!你快转告他千万别沮丧!下次我要自己掏钱买最贵的票子去看他! 第98页 一看连邵珂都知道了,向诗就明白这场风波大概无法简单收场了。有时他会很羡慕那些精力充沛的冲浪选手,毕竟在他眼里,有空为无关的人吵架,不如腾出珍贵的时间来补充睡眠。 向诗所在的地区跟国内有时差,要定个闹钟才能给付晶打电话——通常是在夜深人静的商务酒店里,面前摊着公司的电脑和一大堆材料,还有永远不会缺席的提神饮料。 处在风口浪尖的付晶为了躲避风头选择了回家,他说骆娴差点没被烦死,骂他一闯祸就往家里躲。这次倒是没人留下来陪他了,为了不影响心情,他强制自己少看SNS、不沾手跟工作相关的事务,所以过得非常无聊,无聊到天天去沙滩旁边逗鸽子玩。 向诗听他说话语气十分正常,但知道网上的那些言论有多么不堪入目,嘴上没多提,心里却是急得火烧火燎。 他再次体会到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挫败感:明明想要替重要的人遮风挡雨,可现在连他的面也见不到。 如果付晶因为经受不了打击而彻底精神崩溃,向诗认为自己根本就无法挽回。说到底又变成了需要靠他一个人来孤独地渡过难关——而向诗讨厌那样,宁可代替他去承受一切。 于是整个出差期间他都显得心神不宁,一心想着要快点回去,陪在付晶身边。 · 沙利叶自然是没有钱来请公关公司的,然而付晶的态度很明确:只要加京不走,随便别人怎么说。毕竟找到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队友,比暂时性面对非议所耗费的成本更加高昂。 加京本人非常内疚,说光是自己挨骂就算了,连累到其他三个人让他很是过意不去。 当初选择换个名字重新开始,就是因为担心Eri’s名存实亡这件事会激起过大的反响。比起直截了当地宣布解散,让世人在不经意间慢慢淡忘显然要好受得多。 Ten难得地没发脾气,而是措辞别捏地安慰起了人:“大家一块儿挨骂,受力才均匀。” 奥斯卡则在沙利叶的官方微博上发布了毫无感情的最新声明,表示乐队成员不会发生变动,今后的演出与各类安排也将照常进行。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就当我没说,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要走。”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付晶终于抛出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 这时的加京已经把头发给剪短了,就好像曾经束缚住他的种种桎梏也被一并摧毁了那般。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一件事。” 付晶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你跟你发小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男朋友。” 这应该是付晶第一次用全新的称呼来介绍向诗,结果别人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倒先忍不住开心起来了。 似乎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加京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好,那我就告诉你实话。” “有次庆功宴桓梦喝多了,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病,突然在厕所里对我动手动脚,来真格的那种,我把他打了一顿,逃走了。” “先声明,我觉得同性之间谈恋爱挺正常的,他出去花天酒地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受不了的是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一起工作的人身上,而且还是在厕所。真他妈想把他的狗头按到马桶里。” 说着,加京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套,难掩满脸的厌恶之色,“你别跟其他人说,我要脸。”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付晶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真的想好不回去了?” “第一,我不想跟那个变态独处。” “第二,我对Eri’s没有特殊的期待和热情,仅仅是在维持着做音乐的状态而已。这点不止是我,其他几个人也是同样。直到我跟着你们去排练室瞎胡闹之前,我以为全世界都是这样子。” 当加京倨傲地仰起下巴,以异常清醒的口吻诉说着这些时,付晶蓦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两人并排挤在小阳台上吹风的那个夜晚。 “我的选择在来找你那天就做好了,不接收退货。” 这句话让他一瞬间百感交集,感动之余,付晶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待在破地方演出了。” · 在外面闹得人仰马翻的同时,付晶开始了不理世事的独居生活。他闲下来又有点犯烟瘾,老想往嘴里塞东西,忍不住买了堆不同口味的棒棒糖,想变着花样地转移注意力。 这天去应门的时候嘴里就含着一根可乐味的,对讲机一接起来,他就急得赶紧把糖球嚼碎,胡乱咽了下去。 “我以为你要明天才来。” 年初的live向诗也是这样,提着行李箱匆匆忙忙地就来见自己。今天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令人很怀疑接下去是不是会像骆娴似的,直接坐下来开视频会议。 “早上刚到的吴市,回家收拾了下行李就赶过来了,差点累死。” 付晶看着他后脑勺翘起来的头发,默默地没有言语,只等着大门一关,扯住对方的领带就将人拉到跟前,温柔地咬住他的唇瓣,接了个难舍难分的吻。 待到两人分开,向诗明显变得呼吸不稳,微微喘着气问:“你吃糖了?” “嗯。”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似乎是觉得口渴,“你猜是什么味道的?” “猜不出。”猝不及防地,耳边拂过了令人心颤的低语:“再让我尝一口。” 第99页 后来这个难以餍足的吻逐渐脱离了控制,舌|尖翻搅出的柔情蜜意在索取与给予的痴|缠间变得愈加浓烈。处于理智濒临崩溃的边缘,向诗轻声央求着:“……别亲脖子。” 于是付晶坏心思地舔|舐过他发烫的耳垂,用饱含着情|欲的声音呢喃道:“嗯……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分成上下发。这一章是上,下次更新完结。 第55章 最终章 这天晚些时候,两个人准备外出散步。向诗这次来并没有带很多行李,索性穿了付晶的衣服鞋子。而后者心血来潮,非要替他打扮,于是脖子和手腕处缠绕上了从未出现过的项链和手链,最后两人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发现除了头发以外几乎就是双胞胎,着实笑了好一会儿。 现在,他们并肩坐在梅子海岸的防波堤上。干燥温暖的阳光、若有似无的海风、裹挟着淡淡海腥味的空气,以及规律起伏的涛声——眼前是绸缎般无限延展出去的海平面,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甚至让人想在这样的平静里永久地沉沦下去。 和向诗再次相遇之前,付晶始终认为自己是空虚而难以幸福的。 因为拥有的太少,因为不满足,所以才会漫无止境地索取。在屡次经历得不到的失望之后,他的心脏变得不堪一击,只能不停地自我修补,然后再破掉,如此反反复复,却永远无法被填满。 然而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如同坐拥着全世界的宝藏那样心满意足,不会再无缘无故地愤怒,毫无节制地放纵,心甘情愿地堕落。好比行使在深海里的潜水艇,拥有一副无比坚硬的艇壳,足以去抵御住强大水压的摧毁。 “你有没有过特别挫败的时期?”付晶问。 “有。刚进梅山的时候,还有我刚来吴市的时候。” 意外地瞥了对方一眼,他觉得事情和自己想象当中的并不一样,“那你当时是怎么撑过去的?” “看着你就好了。” 他用膝盖撞了下向诗的小腿,“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付晶感到他坐得更近了一点,“念书那会儿得教你功课,所以会有动力。来吴市以后对工作很反感,但自从和你在一起,发现除了靠加班来熬成绩以外,生活里有更多值得期待的事。” “如果只有我自己去面对的话,应该会很辛苦;可是心里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就能不知不觉做到很多事。” 听到这句话,付晶的心不由地动了动,仿佛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被人捧着轻轻吹了口气——因为他同样体会过类似的感受,只是从未将其付诸言语。 手被悄悄拉住了,“所以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他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摸到了向诗手背上分明的掌骨,“以前的我遇到这种情况会很受打击吧,说不定又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闷酒,谁也不见。” “我曾经特别羡慕那些什么都有的人,比如季吟、桓梦、加京,想着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有才华,像他们那样受欢迎,为什么我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累。” “不过最近逐渐想明白了,我就是我,成为不了他们也没关系,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去改变就行了。” “很多时候不是先计较得到,再去考虑要不要付出,而是付出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想要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来到了身边。” 语毕,付晶的余光不露声色地掠过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过去的他也经常这样偷看向诗的侧脸,彼时是飞快地一扫而过,如今却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想将他据为己有。 就在付晶的视线逐渐变得迷离的时候,耳边响起的声音突然将他拉回了现实:“上次说过,要赔你天气瓶。” 握住他的手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异常柔软的触感,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躺着一只不织布的手工玩偶,跟他家里的那只很像,但衣服和神态完全不同。这次的娃娃是黑头发,嘴巴缝成了俏皮的W形,穿着制服的衬衣西裤,背上还缝了个小书包。 付晶不禁愣了愣,他不过是开玩笑地随口一提,自己快要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听的人却是认真记在了心里。 将娃娃举到眼前打量了半晌,他瘪着嘴说道:“你怎么这么胖呀。” 付晶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个娃娃,因为已经开始一边摸它的脸一边跟它交朋友了,见状,向诗只好头疼地打断了这场对话:“你把它翻过来。” “脚有什么好看的?” 他刮了下付晶的鼻子,“不是脚,背面。” 于是手指应声飞奔到了书包的搭扣上,“这个可以打开?” 向诗不敢说话了。 里面确实装着东西。他将娃娃头朝下倒扣过来,一个凉凉的东西便顺势滚落到了掌心里,闪烁着沉甸甸的金色光芒。 那是一枚立体造型的天体戒指,镂空的星环与戒托平行,星体的表面则被十字形的环状轨道所覆盖,其上点缀着颗颗碎钻,一如洒落的星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见桓梦吗?就是为了这个。” 付晶知道Eri’s停止活动之后,桓梦有开始做自己的首饰品牌,而这枚戒指的做工精细,造型又十分别致,想来是专门定做的。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把那根义眼项链扔了吧。” 向诗扯过他的左手,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手指根部,“我想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第100页 “……你还挺霸道。”付晶嘴上硬撑着,可不稳定的声音早已出卖了他。 上一次坐在防波提边看海的情景恍若隔世,怀里那个穿着制服的人偶仿佛就是当年的他。付晶很想告诉曾经失魂落魄的自己:你等的人会来的。 · 9月28日,付晶早早地出现在了绿麟的后台。在正式开始准备之前,他先在场子里绕了一圈,亲自跟所有工作人员打了招呼。 昨晚他提前收拾好行李,住进了向诗家,今天是两个人一块儿来的现场。 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卧室床背后的那面墙上,贴起了沙利叶此次公演的宣传海报。临睡前他趴在床头支着手肘,仰起脑袋望向自己的脸,居然生出了些许不真实感,想着:原来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我还要跟你交待一件事。”那天在防波堤边,向诗语气郑重地对他说道。 “这周休息完你得跟我回去。你上次问我,时间表上9月28日标的绿色五角星是什么意思,其实那天的计划是在绿麟办沙利叶的专场演出,我怕你有心理负担,就没提前说。” “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不过现在是公布售票信息的好时机,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或许应该感到庆幸,这次的意外虽然将沙利叶置于了风暴的中心,但同样替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瞩目,公演消息一经放出,门票就售空了。 付晶不用去调试乐器,在化妆之前有很多富裕的时间,便想拉着向诗躲到无人经过的楼梯间里说悄悄话。谁知半路突然有个电话打了进来,对方举起手掌比了比,示意他噤声。 付晶不知道他晾着自己在跟谁讲话,有些不乐意,赌气似的凑上去舔了舔没来得及放下的掌心,吓得向诗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他用嘴型说:“别闹。” 然而付晶没理会,变本加厉地捉弄他,将脸埋在颈窝边肆意地胡作非为,看他边控制呼吸边一本正经地打电话,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等到这场漫长的通话终于结束,向诗惩罚性地掐了把他的腰窝,说:“骆阿姨和我妈在外面。” 联想起适才的行为,罪魁祸首的脸一下子就烧得通红,只听他轻不可闻地嗫嚅道:“……你都没跟我提过。” “现在提了,等你上台了我就去观众席找她们。” 狡黠地转了转眼珠,他骄横地要求说:“那你快给我充个电。” “充个电?” 付晶用食指飞快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扣住他的腰身,向诗倾身过来,留下了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充完了。” 而被吻过的人则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反手捏住向诗的下颌,佯怒道:“不行,没充满。” ·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穿过厚重的幕布降临在众人耳畔,伴随着开场音乐的前奏响起,难以抑制的颤栗破裂在血液里,逐渐抵达沸点。 沙利叶的四人聚在舞台侧边,静静地等待着聚光灯亮起的那一刻。 时隔多年重新回到了绿麟这架变形金刚的头部,付晶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站在制高点时所目睹的景色,也一样记得在后台晕倒时铺天盖地的无助与窘迫。 最初他的周围簇拥着很多人,可孤独始终如影随形;后来在最为潦倒的时刻,命运赠予了他从头开始的机会;而在经历了诸多沉浮的今天,付晶再次回到了这里。 现在,他们即将要去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幕布外等候着许多初次与他们见面的观众,也等候着更为残酷的比较与竞争。 但是付晶并不感到畏惧——他知道,在幕布的这一侧,在自己的身边,不仅守护着他的队友、他的沙利叶,还有他失而复得的宝物。 奥斯卡、Ten和加京将手掌叠在一处,三人的目光默契地落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 于是付晶将左手叠在了最上方,而他的无名指上,闪耀着一颗璀璨夺目的金色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 J的小飞象 [出于个人原因这个账号再也不用了^^] 微博头像换成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不织布圆脸娃娃,简介里只有一句话,写着:我要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第56章 对答案 以下内容建议阅读完全文后再点开,涉及大量剧透。 本来,这些东西不应该由作者本人写出来,会让阅读变得非常没意思。 但是既然大家选择了看网络小说,图的就是个轻松易懂,所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在接下来的篇幅里,会把埋在文章里的伏笔和细节一一抖出来。 这里列出的并非全部,有些时间隔得太久忘记了,权当是抛砖引玉。 不读这篇完全不影响故事的完整度,没兴趣的可以不看。 【颜色】 ·代表向诗的颜色是绿色,意味着正确。在第一章出场的时候他戴的是墨绿色领带,梅山的校服也是墨绿色。付晶第一次去向诗家,他喝的是绿茶(第11章),用的是绿色杯子(第13章),而两个人和好之后,在DISC3的第一幕登场时(第43章),领带换成了红色。 别忘了绿麟也是绿色,所以专场演出是向诗安排的。9月28日是他第一次看付晶演出的日子(第5章),结尾在绿麟的演出日期同样是9月28日。 ·代表付晶的颜色是红色,意味着自由。除了和上面对应的红茶和红色杯子,最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季吟给他的义眼项链。戴上项链的这一幕出现在他第一次去吴市演出时,象征着他决定要跟随季吟的脚步,成为真正的乐手。(第37章) 第101页 在此之前,通过向诗的视角形容他时,用的都是白色。(第34章的白衬衫和第36章的不染色天气瓶) 所以第41章里出现的巨型花篮才会是百合与玫瑰。 ·切入破镜回忆杀之前,写到沙利叶回到松市演出,当时付晶的样子是“左眼的正下方画着一颗红色的星星,而右眼正下方则缀着一滴黑色的眼泪。” “红色星星”代表踏上了乐手道路的他,“黑色眼泪”则代表了失去向诗的他。 泰坦女王的后门第一次出现时,付晶独自走了出去,“他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画着星星的那半张脸埋在交叉的两臂之间,带着潮气的冷风吹散了他烟灰色的头发,露出了坠落在皮肤上的漆黑水滴。” 因为多年前的他在这里并没有等到向诗,再次故地重游,浮现在心头的就是关于向诗的苦涩回忆。(第29章) “红色星星”在最终章变成了金色。 ·配角也有自己的颜色,不过没写得很仔细。比如加京是蓝紫色(以及蓝莓味),桓梦是紫色,暗示他们俩很相近。 桓梦上门来找他的回去那次,环境描写里有这样一句“橙红的霞光像帷幔般搭在低纯度的蓝紫色上,边界处划出了一条熊熊燃烧的分界线,”即指代付晶和桓梦之间的冲突。(第53章) ·桃果的名片背后有蓝紫色的波点,暗示她喜欢Eri’s。(第16章) ·妙妙唯一一次穿自己的衣服出场,裙子是脏粉色。(靠近红色)(第22章) 【细节】 ·桃果在沙利叶的问卷里写,想要的沙利叶周边是发箍。而加京用来伪装自己的东西就是遮住真实长相的长刘海。(第8章) ·桃果的眼镜和桓梦戴过的那副是一样的。(正圆框眼镜) ·沙利叶的logo是月亮,桓梦的纹身上有个太阳。 ·桓梦第一次出现时,提到他的微信头像是三棵并排的树,因为“桓”字里的“木”和“梦”字里的“林”加起来是三个木。同一章节里用了很多形容去描写他的声音,暗示他主唱的身份。(第43章) ·与向诗的对话提到桓梦喜欢投|机和赌|博,对应他的性格——喜新厌旧、偏好风险、厌恶脚踏实地,和付晶形成对比。(第45章) ·玄关处堆满了装提神饮料的空玻璃瓶,出现在向诗家是“码得一丝不苟”(第10章),出现在付晶家是“颠三倒四,如同一座快要倾倒的玻璃塔。”(第46章) ·Ten、奥斯卡和付晶三人出去喝酒,付晶看着他们俩,说了句“有志同道合,一同成长起来的朋友真好。”是想到了和自己决裂的向诗。(第26章) ·Ten、奥斯卡去付晶家里暖房,带了一瓶特别好的洋酒,结果付晶说嗓子不舒服,喝的是白开水,因为当时他的声带结节没有好。 类似功能的细节还有三处: 向诗和付晶多年后再相遇,点菜时他不喝酒。(第2章) 付晶在酒田租的破公寓隔音很差,写的是“不过反正他现在不能唱歌,隔音差这点并非无法忍受。”(第26章) 付晶在便利店打工,讨厌站收银台,因为站收银要说很多话,费喉咙。(第27章) ·一个有意为之的对比:爱学习的向诗突然厌学并且逃课(第34章),不爱学习的付晶突然开始用功。(第35章) ·向诗发荨麻疹之前,站在梅山的走廊里望了望窗外。 “视野中掠过了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中略)而在这个偌大的地方,向诗根本找不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第34章) 与之对应,两人念初中时,有一段付晶和向诗站在走廊上的对话,“付晶盯着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压低音量喊了声:向诗。”(第30章) ·两人决裂,付晶在离开松市前的最后一场演出的描写是“射灯的光线,将付晶笼罩在舞台中央狭窄的区域内,如同关进了一只透明的水箱。”(第39章) 多年后付晶再次回到松市演出,这次向诗来看了,关于演出的描写是“那只将他关起来的透明水箱,在顷刻间破裂。”(第41章) ·付晶第一次去吴市演出的前一晚,写到他房间的墙上贴着旧月震的海报,想着“如果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第37章) 沙利叶绿麟公演的前一晚,向诗房间的墙上贴着沙利叶的海报,付晶就站在中间(最终章) ·「关于你的这个梦」的歌词,妙妙说“我记得里面用到了雨这个意象:想问的那个人已经问不到了,所以只能问雨,让雨水把多余的情绪全部冲刷干净。”(第19章) 对应情节发生在付晶嗓子坏掉回到松市以后,他再次来到了当年和向诗吵架的那家咖啡店,“瞥了眼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付晶自嘲地想,不知道他要是看到这样一败涂地的我,会说些什么。雨仍旧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高高鼓胀起来,又空洞地干瘪下去,就像被连绵不绝的雨水刷冲干净了那般。”(第49章) ·付晶离开家前一晚,结束了在松市最后一场演出后并没有等来向诗,当时在泰坦女王的后门出现了个莫名其妙的年轻男人,是成年后的向诗。(第39章) ·同一晚,付晶独自坐在防波堤上,想着:“只要他给我打电话,不管我人在哪里,绝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见他。”(第39章) 第102页 对应情节发生在向诗接到付晶扔的拨片之后,脑袋一热打了个电话,其实根本没什么事,只是单纯想见他而已,但是付晶二话不说就赶来了。(第20章) ·主角的名字。 向诗是“想|死”的谐音,因为我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待在一个非常高压的项目里,每天都很想|死。 另一种解释:「詩」这个字的发音在日语里和「歌」是一样的,都念“uta”,而“向”字里有个“口”,可以理解为唱歌。 小付的名字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星”的古字体是上面一个“晶”,下面一个“生”,所以他就是星星。 【题外话】 ·本来沙利叶的设定是Twin Guitar,两个吉他手相爱相杀。A因为尊敬B而加入乐队,结果B却比A更有天赋。懒得多写一个人且实在没力气搞副CP,就砍掉了。 ·绿麟的原型在我去查建筑物照片的时候发现它倒闭了,蜃气楼的原型因为疫|情也要关门了。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翻了很多以前写的live repo和日记,而当时喜欢的乐队差不多全解散光了。 这个故事的意义不仅在于虚构一些空中楼阁的情情爱爱,对我来说同样是在记录自身回忆的一部分。 ·虽然这是一篇关于乐队的文章,但通篇没有出现过一句歌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风格标签:比如摇滚、朋克、金属、民谣等等。 这点我是故意的。首先歌词就是歌词,跟旋律本身不存在关系,用歌词来描述音乐在我看来很荒唐。 其次,我认为比起局限于那些抽象的名词,直接描述旋律的特点,以及听到音乐后人的反应会更加直观。 类似于听到抒情歌会想哭,听到激烈的曲子会想蹦迪——我写的就是如何激烈,以及怎么蹦迪。 【吐黑泥】 DISC3的篇幅只写了预想的一半,收尾也很潦草,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单纯因为数据烂,所以写得非常痛苦。 临近结尾两个主角的感情线一直在撒糖,其实是我没心思编排了,在偷懒,一心只想着尽快完结,不想再跟他们在一起了。 之后的评论就不一一回复了。感谢大家在那么多的网文里看到微不足道的我,也感谢大家对于新人作者的包容和支持。 感恩这个故事让我遇见了各位,共享了我们人生中的一段时间。 那么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