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第一章 洪公子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语; 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艳美的对联,还悬挂在富乐院门口;可是写这幅对联的朱元璋,已辞世快一年了。英明神武的太祖,也有风流倜傥的一面,观之,真真觉得物是人非,直教人生出几多感念。 临窗的位置,窗外便是秦淮河,一向是最贵的。茶案边坐着个十六七岁后生,外头穿的是灰布衣,但能消费这个位置的,定是富贵纨绔。 窗外,红花掠绿水,垂柳弄姿,更兼河上画船游曳,一派撩人春色。后生望着窗外,一脸沉静,似在潜心思虑什么,又如在酝酿诗句……可是他那皮肤呈铜色,身躯又生得高大,反正不像风雅士子。 作态与外貌不相称,便怪怪的。 他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不饮茶,也不急躁。这时微风里送来一阵花香味儿,余光里闪过一抹青绿,后生随即回头一看,见一个小娘子绕过屏风,过来了。 小娘子胸脯饱满,腰却扭得好看,自有一番婀娜娇弱姿态;个子不高,却是削肩挺背,边幅修饰得精致。况且明眸朱唇,姿色算是相当不错的。 “让洪公子久等,奴家赔礼则个。”小娘子双手捧在腹前,屈膝鞠躬。 被称作洪公子的后生摆手道:“无妨,杜姑娘请起。” 这时一个梳二环发型的丫鬟端茶过屏风,杜姑娘转身,一手去端起茶杯,一手轻轻托住盏底,走上前来,道:“茶怕是凉了,奴家为洪公子换一盏。” “好,好。” 杜姑娘动作雅致地小心做事时,又轻声道:“洪公子的那位好友,今天没过来。” 洪公子点头道:“哦,我知道了。” 他把上身转了个方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杜姑娘,道:“杜姑娘善琵琶,今日也唱一首琵琶小曲儿罢。” 杜姑娘沉默稍许,才道:“奴家不想扫公子雅兴,可是奴家手指受了点伤,恐怕……” 洪公子听罢,伸手便抓起她的柔薏,只见那白生生的五指上都有淤痕,指尖全肿了!他的脸色一变,“谁对你用刑?” 杜姑娘摇摇头,面有凄色,“都是奴家自己不小心。” 洪公子暗透怒气,“什么事不小心,会弄成这样?” 杜姑娘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别人是礼部教坊司的官,管咱们的哩,只怪奴家自己。” 洪公子冷笑道:“叫什么名字?” 杜姑娘又摇头叹气道:“罢了。”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汹汹的叫嚷,又有妇人陪着小心的低声劝说,顿时搅了这秦淮美景、春暖意境。其间一句叫嚷分外大声:“杜千蕊何在?” 不多会儿便有人闯到这边来了。气势最甚的,是个挂牛角腰带、穿绿袍的官儿,身后还跟着年老色衰的鸨儿、龟|公、跟班等人。 官儿指着洪公子道:“闲杂人等回避!” 洪公子这时端起茶盏,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哟!”官儿冷笑一声,两步跳将上来,“本官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洪公子十分稳得住,屁|股动也没动一下,人依旧坐在那里,正眼没瞧官儿一下。 那官儿竟也没敢动手,绕着洪公子转了几步,伸长脖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拿手指在八字胡上一扯,抱拳向半空道,“京师有贵人,设宴待宾,本官要在各处挑选优伶助兴。” 他说罢便看了一眼躲在墙角的杜千蕊,“你现在弹一曲,叫本官听个才艺。” 杜千蕊哀求道:“许大人,奴家手指受伤,您是知道的。” “弹!”官儿声色俱厉地呵斥一声。 气氛陡然又紧了几分,大伙儿都屏住呼吸,正待这事儿如何下去。洪公子的声音道:“杜姑娘的手,是你害的?” 好几双眼睛立刻瞅了过来,洪公子的声音不大,口气也不激烈,不过他刚才一直没说话,突然开口了便引得人们侧目。 “是又怎样?”官儿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道,“你知不知道老子什么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洪公子便抓起摆设在桌案上的毛笔,在案板上一戳,笔管“啪”断为两截、断面尖锐,接着,人也跳将起来,拽住官儿的右手按在案上,将笔管猛地插|下去! 动作非常迅猛,那官儿嘴里的“头”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转为“啊”地一声惨叫。 众人大骇,片刻后便有妇人尖叫声起,比杀猪还响,声音竟压过了许大人的惨叫声!龟|公、鸨儿等人连连后退。 官儿的手被放开得脱,左手紧抓着发抖的右手,脸色纸白,惊吓惧怕之下,旋又恼怒异常。后面两个穿着皂衣的跟班总算回过神儿来,面面相觑,便冲上来了。 俩跟班一胖一瘦,胖的一门心思便直冲,瘦的只是作势上来、却佯作找家伙逡巡不前,错过了头阵。 胖跟班一个人扑上来,双手一起向洪公子抓出,重心已是前倾。洪公子见状面露讥笑之色,趁其下盘不稳,轻轻踢出一脚,身体同时一侧。那胖子立刻以嘴啃泥的姿势扑向桌面,洪公子顺势又在他背上一掌。“轰!”胖子把桌案也压塌了,身体重重扑到地上,痛呼惨叫。 场面一片狼藉,洪公子站在那里,却似轻描淡写。瘦子已经找到了一条腰圆凳在手里,见如此阵仗,亦是畏畏缩缩,半上不上。 “砰!”洪公子侧踢一脚,瘦子深色胸襟上立刻印上一个鞋印,单薄的身体几乎飞了起来!整个人径直撞到屏风上面,裱在中间的稠面被撕开一个大窟窿,刺绣的鸳鸯戏水图上,两只水鸭子生生被分开了。 “娘耶!”瘦子痛呼了一声。 这时胖跟班连滚带爬,贴着地板逃开了,哪里还敢上来?那绿袍官儿许大人,此时站到了十几步开外,一面骂一面盯着洪公子,一副随时准备调头要跑的姿势。 “瞧你那怂样!”洪公子指着绿袍官儿回骂,刚作势要追两步,那许大人马上转头就跑。 “给老子等着!等着!”许大人不忘回头大声喊了一声。 一番折腾,楼上已是乱得一团,鸨儿站在那里直跺脚,一面抹眼泪,一面急得甩手帕。再看那墙边没吭声的杜姑娘时,一介弱女子没什么怯意,脸上反倒带着隐隐的快意,显然对那许大人怨恨不浅。 洪公子摸出一颗白银,扔在书案上,“损坏的东西,我赔。” “可不是钱的事儿!”鸨儿神色焦急,“洪公子有大麻烦啦!老身也不知如何脱干系……” “哦?”洪公子看着她。 鸨儿道:“许大人虽只是个教坊司大使,官是当得不大,可他这样的人能当上官,走的是太常寺卿黄大人的路子!黄大人的夫人,不是姓许?公子年轻,真是什么都不会琢磨。” “黄子澄?”洪公子道。 鸨儿道:“只消是略懂官场的人,谁不知黄大人正是御前红人,一二般人谁惹得起?”她继续跺脚,“这可如何是好……” 不料洪公子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呵呵。” 鸨儿一惊一乍,忽然又压低声音道:“老身奉劝洪公子,别瞎耽搁了,赶紧走!” 洪公子却完全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转头看杜千蕊道:“此前那狗官便欺凌杜姑娘,今日受了气,我一走,恐怕得把气撒杜姑娘身上。你跟我走。” 杜千蕊神色复杂,道:“奴家有教坊司名籍,哪能这么就走?”她顿了一下,又道,“妈妈(鸨儿)说得对,眼下,洪公子先离开是非之地,方为上策。奴家瞧公子这般年纪,出手阔绰,也非怕事之人,定有些家势,回去找父母长辈,或许有法。若再耽误,等姓许的有时间安排,公子失之时机,情急之下如何应付?” “怕个甚,跟我走便是!”洪公子不由分手,拉住杜千蕊就走。 杜千蕊挣扎几番,皱眉道,“洪公子,别管奴家,你自个走罢!走!” 鸨儿也忙用身体拦住去路,急道:“洪公子带走她有甚么用,回去告诉令尊领了个伎女来家?您先顾着自己是正事。” 洪公子盯住鸨儿:“你敢拦我?” 他推开鸨儿,夺路便走。鸨儿也没强留,在身后对杜千蕊喊道:“不行就早点回来!” 二人出得富乐院,坐在路边茶摊上的一个人便立刻站起身来,默默着跟着他们。杜千蕊回头看了一眼,但见那人看起来已到中年,长得魁梧,脸有棱角,嘴上的胡须像沾的一般整齐。 这时洪公子的声音道:“闹市之中,我不便抓着你,现在放开你的手,你跟着我。杜姑娘且安心,这点事我有法子。如何?” 杜千蕊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富乐院,虽面有疑惑,却也点了头。洪公子便放开了她的手。 默默走过长街,杜千蕊忽然忍不住轻声道:“洪……红,红者朱也。公子难道……” 第二章 想再听弹奏 三人上得一辆毡篷驴车,在前边赶驴车的,便是那跟着洪公子的魁梧汉子。 刚上得车来,赶车汉子便开口道:“洪公子,有人盯着咱们哩。” “不必理他。”洪公子道。 一问一答罢后,便沉默下来。空气中仿若只剩车轱辘“叽咕叽咕”的木头摩|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杜千蕊轻声问道:“奴家优伶贱籍之人,洪公子何苦为我出头,惹些烦恼?” 洪公子干笑道:“我若坐视不管,让杜姑娘伤了手指,以后还怎么听你弹琵琶?” 杜千蕊愕然,转而脸上微微泛出一丝红晕。 洪公子又顺着话问道:“那教坊司的官,怎么与杜姑娘过意不去,竟用如此阴狠毒刑?” 杜千蕊犹豫片刻,说道:“奴家进富乐院,便是拜他所赐。 当年我家那边税赋尤重,青黄不支时,父兄找当地大户许家,借了些钱。不料他们趁机占我家良田,压低价格强行买卖。 家兄找他理论,竟被打死!当地知县素与之交好,竟罗列假证,判家兄私通江洋匪盗、罪有应得,又将男丁流放,女子送教坊司!” 洪公子听得,脸上笑容全无,不动声色提醒她道:“话不能乱说,所言当真?” 杜千蕊道:“本来不愿再提,骗公子作甚?奴家几经辗转,不久前才进富乐院,不想又遇到了那姓许的做教坊司大使。 教坊司官员要来坐班收钱,闲来无事便对姑娘们动手动脚。奴家在教坊司学艺,被安置到富乐院时日不长,本来就不是娼,不管接;况且那许大使害我家破人亡,奴家自然不允。他恼羞成怒,便找多般借口,叫奴家好受……” 正在这时,驴车忽然急停! 赶车人道:“公子,路堵了。” 洪公子看了一眼杜千蕊:“在车上坐着别动。” 他与赶车汉子跳下车来,便见前面至少几十号人,手持棍棒迎面而来。洪公子回头看时,巷子深处,后面也隐隐有人。 此地正在一条长巷之中,两边是砖墙土墙,一堵巷口,便是无路可去! “嘎吱!”一道对着巷子的门被急急忙忙地关上了。汹汹人群中,那许大使的声音喊道:“抓住那竖子,往死里打!替他亲爹,教他谦逊做人!” 洪公子听罢,更是怒火中烧! 当是时,已无道理可讲、更无废话对骂,一群汉子手持棍棒,立刻汹涌而上,争先恐后奔跑起来。 这边赶车汉子立刻跳到前面,以身体挡在洪公子面前。不料洪公子不退反进,怒吼一声,猛地冲了上去!他赤手空拳,但冲刺速度非常之快,迅猛气势叫前面的暴|徒也有些惊骇。 “砰!”洪公子借着速度,身体侧倾,肩膀撞到了一个汉子胸口,那汉子立刻大叫一声,连退带飞撞到几个人怀里。 众人有的还没反应过来,有的已经挥起棍棒,瞅着来势想下手……毕竟双拳难敌众手,只要冲进了人堆,饶是个猛汉,大伙儿也总觉得能从侧面、后面打倒他! 不料洪公子撞人之后根本不停,眨眼工夫,连跑带跳,竟然硬从人群间直穿而过!其间乱哄哄的人群里,传来几声痛叫。 刹那时,洪公子脚下如有簧片,人已弹跳起来,一拳从空中直击许大使面门! 那许大使坐镇中军,并没亲自上前,前面有几十号人挡着,电花火石间、哪里料得自己会有危险?一时还没想着跑,弹指之间只愣在那里,唯有双眼瞪得溜圆,脸色也瞬时如同死灰。 “草、你、娘!”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吼,伴着劲风拳头一起呼啸而去! “砰”地一声,许大使的身体直接移位,地上的旧石板青苔上划出两道脚印,整个人撞到砖墙墙边上,方止。那围墙后面正有一只白母鸡受了惊吓,忽然便“蝈蝈”散着翅膀,惊飞而起,鸡毛飘到空中。 许大使一声哼哼也没有,身体软软地贴着墙边滑下去,后面的砖墙棱角留下一道血痕。 整条巷子突然之间安静了几分,仿佛雷鸣之后的寂寥。 只剩墙内的母鸡不服,犹自“咯咯咯、蝈”地叫骂。许大使七窍流血,慢慢流淌出来,一片白鸡毛从空中飘下来,被他脸上殷红的血粘住,仿佛贴在面门上的纸钱。 洪公子收住拳脚,转过身来,怒气腾腾地直视众人,又盯着最前面那个人、瞪了一眼,虎目中如同有一道光射过去! 好几个人竟然马上向后退,被盯的那个人的双腿抖了起来,手里的木棍不自觉“啪”地落到石板上。不知是谁先跑的,继而一大群人四散飞奔,作鸟兽散。 “洪公子,出人命了?”驴车里的杜千蕊探出头来,看着坐在墙边一动不动的许大使。她的脸色发白,目光又十分复杂,忧惧的表情,让面部也有点扭曲。 洪公子见人已经死掉,也愣在了那里,伸手看自己的拳头面有诧异。 赶车的魁梧汉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奴婢劝诫不及、保护不周,罪该万死……” 洪公子道:“王贵,你别怕。” 三人丢下许大使,复乘驴车长扬而去。 他们沿秦淮河西岸南下,至皇城以南,但未过秦淮河,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宅邸并不算大,门外却有一队甲兵守卫! 看门的人识得洪公子,忙打开角门,躬身让于门旁。进得大门,里面是一排倒罩房,洪公子并不再往里走,就近走进一间倒罩房内,在一张竹榻上坐下来。 王贵和杜千蕊都站在旁边,见洪公子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一言不发,他们都不敢吭声。毕竟出了人命,事情似乎并不会那么简单了。 良久,洪公子开口道:“看样子,这事儿还不能如此了结。” “是,那是。”王贵忙附和道。 就在这时,院门外一阵吵闹哭喊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王贵脱口道:“真快,怕是苦主找上门啦!” 洪公子也站起身来踱几步,随口道,“那许大使带了一帮人,打架不行,总能尾随充作耳目。” 王贵抱拳道:“奴婢去门边瞧瞧,回来禀报。” 院门口,看门的门子正将角门开了一个缝,悄悄往外探视。王贵也赶紧凑过去看。 只见门外已经堵了一群人,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放在门前!两个妇人跪伏在尸体旁,正在奥啕大哭!旁边又有孩童,被吓得也仰头直哭,场面十分凄惨混乱。 那尸体不用说,当然是被洪公子一拳打死的许大使!周围那群人,多半就是许大使的家眷和奴仆了。 而这场面对路人显然十分稀奇好看,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人群便越聚越多。 ……闹了许久,便见街头有一队甲兵开路,后面一个红袍官员骑着马,带着属下、衙役等一干人,向这边过来了。 红袍官旁边还跟着个老妇,一边拿手绢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周大人,您可一定要为咱们家做主啊!” 官员大义凛然,正色道:“此等恶劣之事,发生在天子脚下,本官决不轻饶!老夫人放心,人命关天,本官定会为你做主,严惩凶犯,不负黄大人嘱咐。” 老妇听罢点头道:“原来信儿带到了的。” 官员似乎没有听见刚才那句话,只顾愤愤道:“简直是胆大包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朝廷命官。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这时有个布衣随从禀报道:“禀堂尊,到地方了,就是这里!” “好!”官员将马鞭丢到随从手里,待人稳住马头,他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昂首挺胸,双手整了整乌纱帽,“哼”地冷着脸,向那门口望去。 “咦?”官员一眼便看到了在门口已经站成一排的甲兵,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关键是,那些甲兵手里的兵器,对着外面的! 红袍官儿问左右道:“门口的兵,谁派的?” 有穿青袍的随从抱拳道:“回堂尊,咱们衙门之前没派过人。” “叫人去问!”红袍官儿走到门前,下令道。 就在这时,宅邸的大门开了!一个年轻壮汉走了出来,红袍官儿抬头细看了一番。一会儿便有随从俯首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红袍官儿的脸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后,走上前,竟然抱拳弯腰,道:“下官拜见高阳郡王……” “你们啥事?”年轻汉子问道。 “没事……没事……”红袍官儿答,又抱拳道,“下官叨扰了,告辞!” 身边的老妇顿时愣在那里,微风吹得她的头发有点凌乱,失态拽住官儿,“周大人,怎么突然变了?” 红袍官儿不答,先离开门口,转头怒视随从道,“怎么办的差事,出了这等纰漏!” 老妇急忙跟了上来,官儿低声道:“夫人见谅,皇帝家里的人,怎轮得上本官来管?” 原来犯人命的年轻人,竟是燕王朱棣的次子、高阳郡王朱高煦!刚到的官儿似乎马上意识到,他趟了一坑淤泥,不立刻先抽身再说,更待何时? 第三章 岂能算了 刘刚不久前穿越到明朝,发现自己变成了朱棣的次子朱高煦,一开始他是拒绝相信的。不过最后也只能相信,毕竟随着时间推移,没有别的解释。 前世他不过是个小民,一向为人低调、谨小慎微。 他爹拿出一辈子积蓄为他买了套房子,不料那楼盘竟然烂尾,更玄幻的是一房多售,房子被开发商接连卖过三次!老爹气急攻心病故。 之后他机缘巧合沾上赌博……后来就玩完了,发现自己变成了朱高煦。 前世的巨大打击,给他留下了心结,所以在许大使的事儿上,难免情绪太冲动了。 ……外面上演的苦情戏尚未结束,哭声和喧闹隔墙仍闻。 府里也不消停,正在喋喋不休的大胖子,是朱高煦的大哥、燕王的世子朱高炽。 “大舅前几天才说你成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那天你不在屋里,倒是为兄来挨骂。二弟可知道,俺替你说了多少好话啊!好,现在又闹出这一出……”世子唉声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世子口中的大舅,便是开国大将徐达的长子徐辉祖,也就是三兄弟的亲妈的大哥。 因为世子实在太胖,不是一般的胖,足弓的问题也很大,所以现在是坐着的,他的身体没动弹,嘴却是一直在动。旁边还站着个十五六岁有点文弱的少年,是三弟朱高燧。 三个兄弟是一个爹妈所生,长得却各不相同,特别是身材。 世子继续苦口婆心地说道:“京师不比北平,二弟一定得收敛啊!俺们进京为悼念皇祖爷爷,二弟这般行事,岂不授人话柄……” 高燧却劝道:“大哥也不能太责怪二哥,刚才二哥所言,那教坊司许大使本来就该死。”高燧越说越愤慨,“打死便打死了,正好替咱们朱家的百姓除了个祸害!便是弟弟在场,也会如二哥一般干,难不成圣上会为了个小官,就拿自家兄弟动手?” 世子瞪了高燧一眼,又看了两眼门窗,沉声道:“几个皇叔已被削藩,眼下风声多紧!俺们兄弟三人身在京师,尔等还不明白处境么?二弟倒好,为了个贱籍歌|妓,便将朝廷命官打死!你心里想些啥,啊?” 闯祸的朱高煦半天没吭声,光是在听兄弟说。他低头神情怪异地打量自己的拳头,似乎难以置信,总算开口道:“大哥息怒,当时我确实只想教训他一顿,赤手空拳,也没想把人打死,哪晓得那许大使如此不经打……” 高燧笑道:“二哥自个的力气斤两,怎会不知?能拿脑袋硬吃二哥一拳的人,怕是不多!” 朱高煦又低声道:“事儿不出是出了……咱们就这么留在南京,似乎成了人质,而处境到了何等地步,这回不趁早瞧清楚了?” 世子愣了一下,“如何瞧?” 朱高煦不答。 世子若有所思,接着又摇头:“为兄知道你啥意思,可你干的事,哪有如此轻巧,小心行得万年船呐。” 朱高煦侧目听外面隐隐传来的喧闹,道,“大哥凡事求稳,那我出去一趟,再做件小事。” “你又要作甚?”世子皱眉瞪他,“稍安勿躁!事到如今,乱动不如不动。” 朱高煦道:“大哥安心,死者本身就有问题,内情捅出去得越多、水越浑。若那黄子澄想借题发挥,题却变得更复杂了。” 世子沉吟片刻,沉吟道:“似乎有点道理。” 高燧拍着胸脯道:“二哥,我和你去!” 高燧长得有点单薄,依旧不乏年少冲动的劲儿。不过在记忆里,高燧儿时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朱高煦道:“三弟去了也帮不上忙,好意哥哥心领了。” ……门外的人越来越多,全是围观众,先来的不愿走,后来的又加入围观行列。皇城脚下这么闹事,显然十分不像话,可附近的官铺、衙门谁也不管。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把十分宽敞的大路堵得水泄不通,闹哄哄一片。 门口的甲兵只顾守卫府邸,只要不冲大门,他们完全没动弹的意思。 更有大胆者,不满足只看一具死尸和哭丧,挤上来探头问当事人:“怎么出人命的?” 跪在死尸前的妇人哽咽道:“就是这家的人,将官人活活打死,哇……” “惨啊,惨!”问话的人摇头叹息,一副深表遗憾同情的样子,不过私下应该稀奇欢喜多一点,毕竟看戏还要钱。那人表态之后,又好心出主意道:“怎么不报官?” 妇人哭道:“报了没用,据说是北平来的王爷……” “哦!”那人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 正道这时,角门开处,朱高煦的脚还没跨出门,声音已大声传出来,“打人的是王爷,苦主又岂是等闲?” 居然还有隐情?这热闹越来越精彩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循着声音投过来,迫不及待地等着下文,更有人起哄道:“快说说,让大伙儿给评理!”“为甚说苦主亦非等闲?”反正围观者不嫌事多。 尸体旁的老妇悲怒交加,指着门里骂道:“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将人活活打死,群情激奋!人命关天,不给个交待能罢了?” 朱高煦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向众人抱拳道:“这位苦主许大使死了,尔等在此要公道。当年他在家乡吞并良田,害得百姓家破人亡,那些苦主又向谁要公道?” 老妇道:“老身之子尸骨未寒,你休得血口喷人!” 就在这时,有一辆马车靠在了街边,朱高煦站在台阶上、对着街面,很容易就看见了,马车前后有好些随从跟着,还有骑马的随从,看起来坐车的是个有身份的人。 没一会儿那边有个人走过来,在老妇身边附耳说了什么。老妇转身看向那马车,便丢下朱高煦,向那边过去了。 朱高煦见状,大声道:“许大使贪赃枉法,靠的是哪位达官显贵,是不是要我当众与大伙儿理论?” 围观众一阵起哄,门前愈发吵闹。 老妇被叫走后,再也没回来。然后又来了几个人,催促着那些人把尸体抬走。堵门口半天的那些人真的不闹了! 朱高煦也不再言语,目光注意着刚来的那辆马车,车上的人始终没有露面。 苦主的家眷陆续散去,只剩下围观的一些人久久未走,或意犹未尽,或正在听议论的人谈着隐情。朱高煦也只好返身回府,叫人关上角门。 此前应天府的官员来过,依旧没能制止抬尸闹事的人;眼下这个人不露面就把烂摊子收了,到底是谁?朱高煦猜测是黄子澄,似乎只有黄子澄,才在许家人跟前有那么大的面子。 这个黄子澄今天虽叫人偃旗息鼓,但朱高煦觉得,他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的。 第四章 黄大人的烦恼 黄子澄回来后,靠坐在衙署里一张藤椅上,清癯的面孔下边长着一|撮山羊胡,他一边把玩着山羊胡,一边侧目向窗外。似乎在倾听树上的鸟叫,又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他的神态沉静,毕竟已是年近五旬的人。这么多年科场、官场熬下来,黄子澄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过程耗费了太多光阴。 此时恍然转身,看待家里的美妾、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没了多少滋味……不过,想到妻妾、儿女对自己的感恩敬重,想到亲朋好友的逢迎讨好,黄子澄沉着的脸上渐渐多了几分生机。 之前在家里的光景,在黄子澄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夫人眼巴巴地仰视他,他就说了一句“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便露出了信任和欣然的表情。 琐碎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黄子澄却不再淡定,反而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眉头也微微一皱。 黄子澄甚至离开藤椅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尖尖的声音道:“可找到黄大人了。皇爷在奉天门,刚瞧见黄大人上的奏章,便差遣奴婢过来找您。您快去皇爷那儿面圣罢!” 黄子澄听罢道:“老夫这便觐见。”他说罢向官宦抱拳道,“有劳公公啦。” “哎哟,咱家可不敢,不敢。”宦官脸上露出了笑容。 黄子澄不动声色问道,“圣上身边有哪些人?” 宦官马上答道:“兵部齐尚书(齐泰)、驸马爷王都督(王宁)都在。” “没了?”黄子澄道。 “没了。”宦官点点头。 黄子澄从衙署出来,很快上了皇城御道。刚才的思绪被宦官打断,眼看就要面圣了,黄子澄可不能心里没个定数,这样就稀里糊涂地去见皇帝。 只能趁走路的光景,尽快理清楚头绪! 许家那个做教坊司大使的人死了,黄子澄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能不能在亲戚面前维护自己的颜面。 燕王次子打死一个从九品官员,不可能偿命,更何况在这种削藩风头上,燕王正手握十万重兵! 要从轻发落,进言皇帝责骂惩罚王子本人?黄子澄还有一个选择:王子犯法,拿身边人问罪。 如果怪罪朱高煦本人,仅仅只能责罚,黄子澄在亲朋好友面前,会显得无力;罪在别人身上,则可以命抵命!相比之下,后者人头一滚十分解气,自然更好交待。 ……春夏之交,白日渐渐变长。酉时快到了,太阳还没下城楼、市井依旧熙攘,不过城门会按时关闭。 这时世子府的围观众也已散得差不多了。王贵回来禀报朱高煦,已照吩咐买好马匹。因为府上没有能骑的马,需要时,得现行购置。 朱高煦正松散地靠坐在刚才那张太师椅上,听罢禀报,随口回应道:“我知道了。” 王贵躬身一拜,侍立在旁。朱高煦又思量了一阵,说道:“这事儿千头万绪,牵扯不少。今日城门快关了,出城已来不及。你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先回北平。” 王贵小心问道:“王爷会有麻烦?” “我自有计较。”朱高煦道。 王贵见状,上前一步,好似想要告退,朱高煦又抬起手沉吟道:“杜千蕊……” “请王爷示下。”王贵忙道。 不料朱高煦好一会儿没吭声。 那富乐院的歌妓,是朱高煦去见好友时的幌子,刚认识不久的人。她说的一切,都只是一面之词。何况朱高煦对京师着实感到陌生,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女子的底细。 朱高煦并非不想帮她帮到底,只是人在不太熟悉的环境里,防备心总是要多几分。 这时朱高煦抬起头,道:“你出去叫杜千蕊端盏茶水进来。” “是,奴婢告退。”王贵道。 过了好一会儿,杜氏端着一杯沏好的茶走进来了,她一边悄悄地瞧朱高煦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几案上,生怕弄出了一点声音。 朱高煦见状,便随意地开口道:“杜姑娘便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消这样的。” 不料杜千蕊很快接过话,声音轻又利索,“奴家可是敬重王爷的品行哩。” 朱高煦脸上带着些许微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朱高煦愿意关注她的眼神,似乎鼓舞了杜千蕊。见朱高煦有兴趣,她便接着说:“在富乐院见面时,奴家见过不少纨绔少年,平素为所欲为,惹出事儿就回家找爹娘。那时对王爷识而不知,却以为王爷也和那些人一般,哪知王爷年纪轻轻便有勇有谋,一身浩然正气。” 尽管也是逢迎,但杜千蕊的心思挺灵巧。或许在她看来,一个出身就是王的人,并不喜欢别人逢迎他的身份。 不过夸到浩然正义,朱高煦觉得有点扯了,前世他自己就经常受到不公平对待,哪有什么善恶分明的执念? 此时光线已渐渐黯淡,只要太阳一下山,天色就黑得很快。 朱高煦不动声色问道:“杜姑娘说的是官话,但你不是直隶人罢?” 杜千蕊答道:“奴家是江西饶州府人士。” 朱高煦想问她更具体的地方,但想想在南京无人手,连王贵也要先跑路了,现在问来也无用。 他沉吟稍许,便听得杜千蕊喃喃道:“离家如许多年,如今一提到家乡,想到的,却总是那小小的山茱萸……” “山茱萸?”朱高煦道,“是那种长了许多小小红果子的矮树?” “是哩。”杜千蕊脸上露出微微的惊喜,似乎宗室贵族就应该什么也不懂。 不过现在的朱高煦,对这些玩意知道不少。别说常见的山茱萸,就是很多稀奇的植物也懂,前世他便喜欢种各种花花草草。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说了几句话,外面的光线更黯淡了,所有的物什都朦朦胧胧。或许当视觉模糊时,更能激发想象。小小的茱萸,就让朱高煦又回忆起了许多旧事,循着那光阴,记得前世老家的院子里似乎也种过这种观赏植物。 他微微感受到放松下来了,又有些如沧海桑田般的时光感叹。 杜千蕊又轻声道:“当初在家里,农闲时成天就坐在窗边学女红,心就盼着,能有一间窗户大点的房屋。没那般闷,眼睛也不会那般累。” 说罢看了朱高煦一眼,见他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似乎想听她说话,便又苦笑道:“如此长到十岁,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村头的溪边。天儿热的时候收麦子,脸脖胳膊上被叶尖儿割伤,又痒又痛,那麦子里的细毛灰弄得满身都是,腻在汗里好难受,像是衣服里有许多虱子……彼时奴家又盼着,若是有个人来把奴家带走、从村子里逃走,哪怕是个货郎……” 说话间让她沉浸在往事中,“可不敢说出来,不然人们会觉得我好吃懒做拈轻怕重。王爷也会这么看罢?” 朱高煦摇摇头:“世人的看法,会因身份处境不同而变化。我这样的人,哪在意那些?不过你那时的想法,确是有些稚嫩,货郎恐怕无法帮你。” 杜千蕊大胆地抬起头,看着他道:“奴家想说的是,王爷不是货郎,却带奴家走了。” 朱高煦听罢不禁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这时杜千蕊也大胆地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顿时四目短暂相对,只一刹那,她的目光闪烁,马上挪开了。她那微妙的眼神,仿佛那难以捕捉的情绪,鼓起了勇气、又矛盾地夹杂着自卑…… 朱高煦一时间莫名有些动容,虽男女有别、古今有差,但他何曾没有经历过那种软弱无奈的日子?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沉下心判断,杜千蕊的话里有太多细节,不像是假的;更何况那细致的情绪和动机,若这也是作戏,那她简直堪称影后。 沉默稍许,朱高煦故作淡然道:“杜姑娘,我不是货郎,恐怕也不能带你走。” 杜千蕊顿时满脸失望忧惧,她显然有些头脑,很明白牵连朝廷命官的命案,不会有好果子吃。 朱高煦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因为我们兄弟还不能离开京师,你只能和王贵一起走。明早就走,杜姑娘可觉得仓促?” 杜千蕊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道,“奴家不觉得仓促。得罪权贵,又出人命,奴家自觉脱不了干系,怕不能善罢,只是没想到王爷会替奴家安排。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朱高煦摆摆手:“不必了。我既然干了这事儿,要干就干到底,不然当初我为啥要管?” 杜千蕊将眼睛微微抬起,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问道:“王爷不会有事?” 朱高煦心头闪过一丝忧虑,马上便微笑道:“我是太祖之孙,打死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不会就要我偿命吧?” “那就好,那就好。”杜千蕊点头道。 朱高煦轻轻挥了挥手。 杜千蕊忙作了个万福,“奴家告退。” 朱高煦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屋里的光线已暗下来,他仿佛坐在阴影里。 第五章 君影草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朱高煦就起来了。府邸中十分安静,笼罩着白雾,未灭的灯笼忽明忽暗,显得十分幽冷。 他在一间厢房外碰见了杜千蕊。她手里拧着个碎花布包裹,慌忙走上前半蹲作礼,“没想王爷这么早就起来了,奴家问王爷安好。” “王贵呢?”朱高煦回顾左右。 杜千蕊道:“王公公住外面倒罩房,叫奴家今早拾掇好、便过去找他,奴家准备这就去哩。” 于是二人沿走廊往外走,出得一道门厅,走到了倒罩房排头。这时,忽然从马厩后面传来窃窃私语。朱高煦不禁转身,不动声色走到墙角处,站在那里待了一会儿。 离得近了,便听到一个声音低声道:“你知道湘王的事儿了罢?举家自|焚死啦!” “何至于?”另一个声音道。 “有人说是朝廷削藩逼的,俺看未必,藩王们心气儿高,一下子受屈于刀笔吏,哪受得了?” “说得不错,看这边高阳郡王跋扈的劲儿,一言不合便将朝廷命官活活打死!” “不仗着燕王,这高阳郡王还能嚣张几日?嘿嘿……” 朱高煦不动声色走了出去。那俩人转头一看,脸色顿时如同死灰,愣在那里如木鸡一般,只有双腿在剧烈地颤动。 其中一个率先“扑通”跪倒在地:“王爷饶命!” 另一个也赶紧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不住讨饶。 朱高煦冷道:“造谣是非,离间君臣,你们是不是活够了?” “不敢了,小的不敢……”二人脸色已是纸白。 朱高煦挥手道:“滚!” 一旁的杜千蕊看得,面露意外之色……大概在她看来,这个动不动就把人打死的王爷,怎就轻易放过了那俩奴仆? 他们继续向前走,朱高煦回头看了杜千蕊一眼,“这宅子属于燕王府的产业,不过平常宅子里没什么人。咱们兄弟来京师后,朝廷‘好心’派了些人过来照料,此时府上大多并不是咱们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与他们计较,没任何用处。” 杜千蕊忙道:“王爷宽宏大量,叫人敬佩。” 朱高煦摇头不语。 他这时看到了几束白花,开在墙角的芭蕉树下。定睛细看,原来是铃兰……在后世是很常见的观赏植物,但在眼下却着实非常稀罕。古代似乎叫君影草,北方深山里的植物。燕王府的人大多是北方人,也不知谁弄到这院子里栽种的。 他忽生灵感,用煞有深意的语气道:“杜姑娘看到那角落里的小花了么?君影草,花开得小,难被人注意,又喜在阴暗之处,却全身都有毒!” 杜千蕊果然听得若有所思。 没一会儿,便见着了王贵,朱高煦嘱咐两句,目送他们出门。他们在这个时辰走,等城门一开,就能马上出城了。 朱高煦猜测,若黄子澄对那事儿不愿善罢甘休,最好的办法是告御状。  能惩罚藩王的人,在京师大概也只有皇帝了。王子犯法,是不会和庶民同罪的;惩罚王子的法子之一,是拿他身边的人开刀。 ……两个时辰后,朱高煦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四舅徐增寿上门,骂完朱高煦已近午饭时辰,饭桌上徐增寿透露了这个消息。 徐增寿是朱高煦等的长辈,不过年纪也就二十几岁。他穿着花花绿绿的团花锦袍,不仅显年轻,更显轻浮。 离开饭桌后,徐增寿便一屁|股坐到一把太师椅上。 三个丫鬟躬身走到他面前,一个捧着木盘,一个端着碗白水,另外一个端着茶。徐增寿娴熟地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白水,仰起头“咕咕”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十分夸张的声音,然后吐进铜盆里;再接过茶盏,揭开盖子抚弄着水面。 朱高煦顿时看向对面,与世子等人面面相觑。 世子挥了挥手,将丫鬟们赶出厅堂。 徐增寿大模大样做完琐碎之事,语气也缓和了,并不再骂骂咧咧,开口说道:“高煦,俺听闻这件事,大抵是因一个富乐院的伎女而生事?俺听了来龙去脉,你是不占理的。那许大使为筹备宴会,到富乐院挑选乐伎,与你争执,便被打伤;接着在路上遇见,又与你理论,竟被活活打死……当然那只是别人的说法,舅舅想听你怎么说。” 这时世子和高燧也侧目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沉吟片刻,找到了矛盾的重点,并不是为了争一个歌妓,要说的地方当然也不是在富乐院。于是他便把许大使如何勾结地方官草芥人命,如何害得杜氏沦为歌妓,大致说了一遍。 徐增寿吃饭的时候,举止是比较粗俗的。但是徐增寿很快又展现了他的优点,愿意耐心听人说话。 听罢,徐增寿沉吟不已,或在思考这件事的黑白对错。 朱高煦又道:“我去过富乐院两三次,没干别的,只请那杜姑娘唱曲。她说话也好听,抑扬顿挫、高低婉转,可谁又知道,她是饱经冤屈之人?” 徐增寿看了朱高煦一眼,语重心长地道:“不管内有多少曲折,也只是个歌妓,高煦犯不着如此。”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官儿,如何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到时候上书或与圣上说,就不要提了,明白么?” 朱高煦是十分领情的,当下便答道:“愿听四舅教诲。” 徐增寿点点头道:“说那些没有用,圣上只认你打死了人,哪有心思听那么多市井乡野的是非曲折,你只管认错就行……” 话音刚落,一个奴仆跑到了门口,弯腰说:“禀报世子,魏国公登门!奴婢们不敢阻拦,已经迎进来啦!” 魏国公就是大舅徐辉祖、徐达的长子,袭爵魏国公。 听到这里,四舅徐增寿脸上的表情瞬间十分丰富。世子马上起身道:“快扶俺,去迎接大舅。” 徐增寿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后门,道,“俺先走了。” 世子等人愕然,又听得徐增寿道,“俺不用送,繁文缛节都免掉。你们去接人……俺来过的事,不必再提。”说罢拔腿就走。 朱高煦和高燧只得一起搀扶着大哥,选择去迎接大舅徐辉祖。 世子嘀咕道:“在俺们面前,舅舅也不以身作则,竟连他自己的大哥也不见。” 高燧悄悄说道:“长兄不是不知道,两位舅舅并非一个娘生的……咱们三兄弟可是一个娘。” 朱高煦听罢若有所思,世子狠狠瞪了高燧一眼。 不一会儿,他们便见到了徐祖辉。难怪奴仆门子不敢阻拦……徐祖辉满脸怒容,红着一张脸,十分可怖!而且他的身材十分魁梧,面阔方正,眉间严肃的竖纹仿佛是道理和道德的化身!正是叫人又敬又畏,才能让人无法顶撞。 “你这个不肖子!”徐祖辉一眼瞅见朱高煦,怒气更甚,挥手便撩起灰布袍袖,竟要冲将过来动手! 就在这时,世子声音哽咽道:“俺二弟年少不知事,都怪做哥哥的没有管好,首罪者……”他又伸手拽住朱高煦的衣襟,沉声说道,“还不快给舅舅认错!” 朱高煦没吭声。 徐祖辉转头一看,指着跟在身边文人模样的老头道:“把革带取下来!” 朱高煦见状愕然,心说难道要用皮带抽我?! 世子哀声求情道:“舅舅使不得,念在二弟无知,请饶他一回。若要打,就请先打俺,俺便是皮开肉绽,亦是甘愿!” 那解革带的老头也扶住徐辉祖劝道:“公请息怒,可别气着了。” 徐辉祖回过头来,指着朱高煦,道:“俺看你是无法无天了,啊?” 朱高煦硬着头皮道:“我自知有错,舅舅要打要骂,亦是应当。” 徐辉祖听罢又长叹一气,捂着胸口,一脸难过地骂道:“若非看在你娘的份上,俺才懒得管你!”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打你骂你,也是为你好!朱高煦还能有半点反抗的理由? “世子何不快迎魏国公进屋,喝口水顺气?”老头急道。 世子招呼两个兄弟,一起扶着徐辉祖进上房。 到了屋里,徐辉祖继续站在道德的高度,对朱高煦一通训斥。朱高煦不管对错,没有一句顶撞,只管硬着头皮听着。 不知听了多少句狗血淋头的骂言,朱高煦忽然发现了王贵,王贵正在门外来回走,时不时伸颈往里看。 朱高煦心下咯噔一声:王贵和杜千蕊不是应该早就出城了吗? 本来徐辉祖那些道德大论就极没意思,这下朱高煦连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只琢磨王贵怎么还在南京。 又熬了一会儿,有丫鬟进来添茶。朱高煦走过去,拿过茶壶,亲手给徐辉祖倒茶,趁机道:“舅舅且消消气,我暂去更衣,容后就来。” 徐辉祖这时微微侧目,也发现了外面踱步急促的人。看样子借口已被徐辉祖识破了。 朱高煦顾不得许多,从房里走出来,看了王贵一眼,便走在前面。王贵也赶紧跟了上来。 第六章 另有高见 朱高煦引王贵进附近的书房,不及询问,王贵便急道:“奴婢一切都照王爷的吩咐,昨日买了马没牵回府,今早赶在开城门前,就去牵马赶往金川门。可到地儿一看,境况已是不对!城门口有人拿着画像,只查出去的人,不查进门的人……奴婢赶紧换城门,一连走了四门,都出不去!” “这么快?还没人说怎么处置那事儿,就查上了?”朱高煦有点意外。 王贵一脸不知所措的惊惧。 朱高煦皱眉沉吟片刻,道:“我在富乐院见的人,你还记得?” 王贵忙鸡啄米地点头:“名叫王贞亮,他的父亲乃驸马爷王宁、母亲乃怀庆公主!” 朱高煦“嗯”了一声,小声道:“王贞亮是我表兄,幼时的玩伴。旧时情谊还在,你们先去找他,让他权宜安顿。” 王贵顿时一脸感激:“王爷为了奴婢,如此大费周章,叫奴婢……” 朱高煦制止他道:“不必说那些,你鞍前马后在我身边,又没做错什么,我岂能坐视不顾?”他顿了顿,又冷笑道,“那事儿有点意外,但既然干了,就要干到底!我岂是轻易服软认输之人?” 朱高煦说罢伸出手来,王贵立刻跑到桌案上,选了一枝用过的毛笔,在舌尖上舔几下,双手搁到朱高煦手里,然后又摆下纸。朱高煦三下五除二写了两行字,下笔处竟是十分讲究的行草,全不似武夫所写。 “快走!”朱高煦催促道。 王贵急忙小心收了信纸,深深一鞠躬,“奴婢告辞。” 朱高煦随后也出了书房,在廊道上又遇见了三弟高燧。高燧急冲冲地喊道:“二哥如厕要那么久?宫里来人传旨了,二哥快来!” 朱高煦转头望了一眼王贵离开的方向,脸色不太好,一言不发与高燧去往前院。 及至院子里,一群人已然摆开了排场。大门洞开,有一队披甲执锐的甲兵,站在门厅那边,几个太监站在院子里,有些不耐烦地侧目等着朱高煦了。 待朱高煦等过来,中间的太监便仰首走上前,尖声道:“圣上口谕,高阳郡王接旨!” 朱高煦等四人与太监换了位置,让太监站在北面,然后几个人一起行跪礼。太监这才说道:“优伶杜氏挑拨离间,奴婢王贵有怂|恿之罪,即刻着有司拿执下狱!责高煦,令毋再犯……钦此!” “臣等接旨,谢恩!”世子等一起叩拜道。 大伙儿有板有眼地做完,场面立刻就变了,太监弯着腰带着笑脸道:“魏国公也在哩。”徐辉祖道:“俺也是刚听说外甥干的荒唐事,气不打一处来,过来责问他!” 这景象,就好像刚刚一本正经演完了一场戏、到了幕后就开始寒暄闲聊了一般。 太监看着朱高煦道:“高阳郡王,皇爷要拿的那两个人哩?” 朱高煦道:“不知跑哪去了,长兄见着了么?” 世子一脸愕然,“王贵一向是服侍二弟的奴婢,为兄如何知道?” 朱高煦沉住气,转头对太监道:“公公要不要搜查府上?” 太监沉吟片刻,摆手道:“那倒不必了,有司自会捉拿要犯。不过,若是那二人回府,得烦劳诸位禀报官府。” 就在这时,世子忽然跪伏在地,声音凝噎,泣不成声。 “……”朱高煦顿时一愣。 太监和朱高煦等忙一起上前扶住,太监道:“世子别怕,皇爷并没有要伤高阳郡王性命之意,便是拿不到罪犯,也不至于此。” 世子这才艰难地顺势爬起来,一脸忧愁道,“请公公回禀圣上,俺二弟懊悔不已,绝无窝藏钦犯之心,俺们兄弟三人皆感怀圣上宽容仁厚。” 太监立刻点头,答应道:“好的,好的。世子做兄长不易……哟!耽误时候了,奴婢不敢久留,还得回禀,留步留步。” “送公公出门。”世子十分气地拜道。 徐辉祖道:“天已不早,俺也走了,高煦好自为之。”说罢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直视朱高煦脸上。 “有大舅今日教诲,二弟一定不敢再松懈。”世子立刻帮着应答。 ……这时,王贵带着杜千蕊已找到了王贞亮府上,递上朱高煦封好的书信。 但他们并没有见到王贞亮。一个奴仆很快赶车出来,急匆匆地带他们离开了府邸。 及近上元门,望得见幕府山了,他们在一个叫孝子巷的地方停下来。旧石板铺就的小街,两边主要是卖香烛纸钱、纸人灵房之类的铺子,隔一段路就有几个装满水的大瓦缸,以备救火之用。 其间有个不起眼的院子,是作为存放棉纱的仓库,王贵等二人就被送到了在这里。院子里就一对老夫妇守着仓库。 没过多久,朱高煦的“好友”王贞亮独自来了。 正待在房里的王贵和杜千蕊忙站了起来,正要执礼,王贞亮便伸手往下做了个手势:“俗礼免了。” 王贵仍弯着腰道:“拜见王佥事,奴婢家王爷没事罢?” 这边杜千蕊听到称呼,心里顿时有些诧异……她见过这个人,在富乐院两次与“洪公子”朱高煦见面,自称“王公子”。现在又见到,才知这王公子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而是个官。她忍不住进一步猜测,朱高煦与王公子在富乐院见面,恐怕不单单是喝酒听曲作乐。 “高阳郡王无妨。”王贞亮道,“不过你们俩,恐怕得躲上好一阵了。圣上震怒,金口玉言要拿你们问罪。” 王贵脸色苍白道:“奴婢竟闯了如此大祸……” “高阳郡王心中有数的,这种事儿,很容易牵连身边的人。”王公子淡然道,“幸好高阳郡王有先见之明,又念你忠心,提前作了安排。” 王贵听到这里,竟然泣不成声。 王贞亮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言语依旧平静,“这阵子风头紧,你们就别出门。等些时日,瞧高阳郡王的意思,再作安排。”他顿了顿又道,“对了,送饭的老头姓李。” 王贵跪伏在地:“多谢王佥事搭救之恩!” 杜千蕊见状,也赶紧拜谢。 “起来罢,我不过受人所托。”王贞亮说罢,转身打开房门便走,没什么多余的话说。 二人送至房门口,目送他离开。 这时杜千蕊问王贵,“王公子是什么人?” 王贵犹豫稍许,便坦言道:“驸马爷的儿子。”王贵回顾四周,又道,“宫里赏赐皇亲国戚,免不了有丝绸棉纱,穿是穿不完的。咱家猜,他家在卖那些东西,圣眷大不如前了。” 杜千蕊不断点头。 王贵看了她一眼又道:“咱家与杜姑娘说句好心话,以后的生路只能靠王爷。你既无出身、又无靠山,出了这样的事儿,人不找你出气?别人一根小指头也碾死你!” 杜千蕊忙道:“多谢公公好言。”她神色阴晴不定,微妙变幻,又喃喃道:“若非王爷安排,我们恐怕再无天日。” “杜姑娘明白就好。”王贵道。 …… 徐辉祖和传旨的老太监一起离开了世子府。待礼送到大门口的人回去关上府门,徐辉祖回头瞧了一眼,马上问老太监:“吴公,这圣旨里的法子,是谁出的主意?” 太监想了想,俯首过来,小声道:“太常寺卿黄大人。” 徐辉祖跺了一脚,眉头的竖纹更深,用很重地语气叹道:“唉!” 太监见状,忙问道:“魏国公有甚不同的高见?” 徐辉祖不答,径直说道:“俺想觐见,当面与圣上说,吴公回宫回禀传旨的事儿,可否顺便通报一声?” 太监马上答道:“当然可以!魏国公想见圣上,咱家哪能不通报哩!” 徐辉祖遂与太监内侍一道,畅行无阻一路进了午门,在奉天门外就止步了,等着太监先进去通报。太监道:“圣上御门听政,现在应该还在里边。魏国公候在这里,等着消息。” “有劳吴公。”徐辉祖站在这里,连说话的语气也比之前气不少,声音低了几分。 在山水秀丽、四处可见亭台楼阁的南京城里,御道两侧却连一棵树也没有,只有空旷的大道和宏伟的殿宇,一派萧杀宏大的景象。饶是徐辉祖长得非常高大,站在托显皇权的宫城下,也显得十分渺小。 等了许久,便听见一声声重复的话从里面传出来,“宣,魏国公徐辉祖觐见!”“宣,魏国公徐辉祖觐见……” 明明有几万人的宫城,却充满了空寂的回音。 徐辉祖双手扶正帽子,拉扯了一下衣襟,阔步向御门走去。 他到了奉天门,既不敢左顾右盼,也不能抬头打量御案后的皇帝,先在门外行叩拜之礼。隐隐只看见里面两侧坐着几个文官,在案牍之后;上位的皇帝一身黄|色的衣服。 里面传出了皇帝朱允炆的声音:“免礼,进来说话。” 或因朱允炆太年轻,音色不够厚重、细了一点,而且语速也较快……与萧杀宏大的皇城比起来,总感觉不甚搭调。不过徐辉祖也不敢马虎,小心持重地走了进去。 朱允炆的声音又道:“高阳郡王生事,朕听说魏国公对处罚有异议?” 徐辉祖弯着身体,眼睛是盯着地砖的,这时壮起胆轻轻侧首,瞅清楚坐在御门内办公的文官是谁,一看是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 他心下有点犹豫,但凭自己、想单独向皇帝密奏,似乎不太可能……又不能不回答皇帝的问话,当下便开口道:“回圣上,臣以为拿杜氏、王贵治罪,并无作用。何不趁此事,将燕王诸王子幽禁府中?” “哦?”朱允炆发出一个声音。 徐辉祖硬着头皮道:“高阳郡王少年之时,便狡诈凶悍,太祖不喜。而今在京,骄悍之气仍不收敛,若再让他在京师随意游晃,指不定再惹出事来。 这次违法在先,只消禁足以示惩戒,合情合理。既能防其再犯,又能将燕王诸王子皆置于掌握之中,使其不能想方设法勾通内外……” “有几分道理。”朱允炆沉吟道。 就在这时,不知黄子澄做了什么小动作,徐辉祖在余光里察觉到,皇帝似乎转头看了一眼殿侧。 稍作停顿,朱允炆的口气一变:“不过,朕已然下旨,不可儿戏。况高炽、高煦、高燧来京,是为皇祖爷爷祭日,朕为何要找由头幽禁他们?” 徐辉祖听罢一愣,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朝廷削藩,迟早是要对付燕王的……这事儿虽说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但朝廷并未公开承认;与燕王的书信来往,也保持着和睦。事情一旦摆上台面说,应该如何拿燕王诸子来对付燕王,便说不通了。 而且朝廷中枢各派大臣,大多对他徐辉祖还有所猜忌、保留,徐辉祖也是知道的,所以不会挑明了说。 徐辉祖解得圣上意思,只得拜道:“臣愚钝,但凭一己之见,只望圣上圣裁。” 朱允炆的声音道:“知道了,朕先慎思,魏国公勿虑。” 徐辉祖听罢,叩拜道:“臣谢恩,告退。” 他行了礼数,出得御门,一时间不禁生出几分感叹。圣上连平常处理政事,也让黄、齐陪侍身边,可见圣眷极重。难怪主张“推恩法”的王公大臣们,对黄、齐一党“削藩派”深恶痛绝了。 第七章 插翅难飞 徐辉祖走后,兵部尚书齐泰道:“魏国公之计实乃釜底抽薪,十分狠辣。只要将燕王诸王子幽禁,限制于方寸之地、内外断绝,他们纵是费尽心机,也是无计可施、插翅难飞! 如此,圣上便尽握先机,一切皆在股掌之间。 以前碍于没有说法,不能轻易就幽禁王子。今高阳郡王犯人命在先,其罪可大,以此为由,真是水到渠成,欲睡送枕。” 齐泰言罢,又吸了一口气,微微有点纳闷的模样,“不过魏国公与燕王乃姻亲,却出此狠策,倒让臣十分意外。” 就在这时,黄子澄不动声色道:“魏国公会不会使的苦肉计,借此试探?” 齐泰疑惑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黄子澄侃侃而谈:“当今局面,燕王定已有些猜忌,却不能确信。此时若依魏国公之策,动了燕王王子,岂不是打草惊蛇,坐实了朝廷对付燕王的意图?魏国公之妹,是燕王结发妻啊……” 皇帝朱允炆听到这里,顿时点头发话,“有几分道理,不可不察。” 齐泰立刻又道:“臣有异议。魏国公乃徐家长子,袭爵光耀门楣,全仗圣上之恩。此时若他不顾家族兴旺,与朝廷背道而驰,何苦来哉?” 上位的朱允炆听罢沉吟不已。 齐泰立刻看出了一些苗头。他心道,圣上纳谏如流,很能听从别人的建议;他与黄子澄都是力主削藩的大臣,虽然说话都管用,但相较之下黄子澄更得信任。 当初齐泰和黄子澄都力主削藩,具体方略上,齐泰主张擒贼先擒王,突然拿实力最大的燕王开刀;而黄子澄则主张先剪羽翼,争取舆情,从实力稍小功劳不多的周、齐、湘、代等诸王开始。最后圣上还是采纳了黄子澄的主张。 而齐泰对黄子澄这个人的看法,是此人私心稍多,善权术、重党羽。 想罢,齐泰便改变口风,说道:“圣上金口玉言,下旨缉拿杜、王二人,既不可轻变。臣进言,再责高阳郡王违法,令其禁足,闭门思过。” 黄子澄马上也道:“臣附议。” 朱允炆稍作思量,便点头道:“便依尔等所请。” ……当天黄昏时分,世子府上却突然喧闹了起来,其间夹杂着甲兵的脚步声,那整齐有节奏的声音,让气氛更增紧张。 朱高煦和高燧扶着走路不稳的世子,来到院门口,目视许多兵丁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片忙乱。世子喊道:“干甚么?” 一个身穿华服的锦衣卫武将走过来,行了拜礼,抱拳道:“高阳郡王将朝廷命官当街打死,朝中弹劾者众。圣上下旨,高阳郡王等自今日起,闭门思过,不得出府邸,不得擅自与外人来往。” 高燧恼怒地嚷嚷道:“咱们贵为宗室,不是囚犯!” 锦衣卫武将道:“王子勿怪,末将也只是奉命行事。您若有话说,上书是可以的,由末将等送进宫里去。” “哼!”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重音,以示不满,转过身便要走。 朱高煦胸口发闷,不过他没有吭声……如今这状况,锦衣卫奉的圣命,任你喊破喉咙都没人理会! 三人闷闷不乐地回到内宅,世子看了朱高煦一眼:“这下好了!” 高燧忙问:“二哥昨天还成竹在胸,是否已经想好法子了?” 朱高煦无奈道:“锦衣卫、官兵拿着圣旨,围得水泄不通,咱们蹲在这弹丸之地,眼下能有什么法子?” “这……”高燧的脸色十分难看,充满了埋怨。 世子这时抬起手臂道:“算了,事儿已经到了这一步,俺们兄弟不能相互内讧,更当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圣上要幽禁俺们,总能找到理由,也不能过分怨在二弟身上。” “总得有点法子才行。”高燧神情焦虑。 世子道:“稍安勿躁,很多事儿本就如此,谁比谁聪明,谁又能机关算尽?世事难料,人还不是常常走一步算一步?” 他沉吟片刻,又道,“二弟昨日说的话,仍有几分道理。若非朝里有人想拿咱们兄弟当人质,要挟父王,怎会半日之内来两道圣旨? 这些事儿,俺们能想明白,外边的人能想不明白?你们两个别急,等等看。” 等待最是苦闷。苦闷的日子到了,一等就是半个多月,仍看不到任何尽头。世子府简直密不透风,大伙儿与世隔绝了一般。 …… 一天旁晚,黄子澄下值回到家里。夫人进屋来,亲手侍候他换下官服官帽,言语间用随意的口气提到:“那两个钦犯,衙门抓到没有?” 黄子澄顿时有点不悦。 夫人忙道:“老家的人来问,我才只好烦问夫君。” 黄子澄语重心长地说道:“妇人之见,只想着有人抵命,动手的人又不是他们!” 夫人小心道:“高阳郡王贵为宗室,这不是不能让他抵命么?” 黄子澄道:“朱高煦现在输得一败涂地,比死两个小卒惨多了!许家的人不必再扭住不放,一条人命,至燕王诸子于禁锢之中,还要怎样?” 夫人只得点头附和,不敢顶撞。 黄子澄踢掉脚上的靴子,想着想着露出了些许自得的神色,“不久前,燕王为了救三个儿子回去,在府邸装病。不过咱们在北平也有细作,将燕王装病之事密奏回京,总算让圣上识破了燕王的诡计。” 夫人忙道:“幸好识破了,不然圣上还真不好拒绝。父病子孝,要儿子到床前尽孝,本就没甚不对。” “那当然。”黄子澄笑道,“那天燕使邓庸来朝,大概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没什么用,高阳郡王等人仍然关在世子府,大批人手看着,那叫一个插翅难飞!” 黄子澄今晚心情大抵不错,话也多了几分,“这些藩王宗室,平素肆意违法、为非作歹。像高阳郡王此等人,与废为庶民的周、齐、湘、代王相比,好得了多少?老夫等着瞧,看他还能有什么花招!” 第八章 试探与猜忌 迷迷糊糊中,“刘刚”看到了哭骂的母亲,只觉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似乎他不该呆在这世上任何一块地方上。 沉迷赌|博,迟早会面临如此境地。多次“坦白”认错、痛改前非,信用肯定彻底破产,连亲妈也不信他了。 他猛然惊醒! 瞪着眼睛坐了好一会儿。看到古色古香的雕窗,听到旁边有人道“二哥怎会在这里睡着”,他方才渐渐回过神,想起自己已经是朱高煦,身在明朝。 而刚才说话的人是三弟高燧。高燧的目光在朱高煦的脸上打量,“二哥做梦了?” 哪怕在梦里,朱高煦的内心也不想害了身边人,也想对亲人好,得到认同,只是没钱又走错了路。 朱高煦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心情一片混乱……他不禁有些许暗叹:或许男人的原罪,是贫困且无能为力,往往还包藏欲|望。 而今在大明朝,他拥有的东西就显得十分重要了。保住既得一切!这种愿望也愈发强烈起来。 高燧的声音又道:“大哥病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从竹榻上站起来,转头看向高燧,“大哥的身子一向不好。” 高燧皱眉道,“可这回不轻巧,像是急症,又吐又喊疼,身上长了很多芝麻大的红疙瘩!得找郎中来瞧。” “我先去看看大哥。”朱高煦道,“你去门口,叫看守的锦衣卫去找郎中。” 高燧点点头。 “三弟。”朱高煦又叫住他,“告诉锦衣卫校尉,先告知四舅(徐增寿)。我听说四舅喜与江湖异人来往,指不定能有法子。” “我这便去。” 朱高煦也随后走出房门,顿时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记得刚住进这里时,还飘着春季常见的细碎阴雨。仿若眨眼之间,天气已经这么热了。 沿着倒罩房向西走一段路,才能看见内宅的门厅。朱高煦午间在外面睡,所以刚刚高燧才问他,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一排悬山顶房子的砖墙吸附了灰黑的积垢,空气中有一股陈腐和烟熏的气味。自从燕王分封到北平后,这座偌大的宅邸大多时候没人住,只有三俩奴仆看着。 朱高煦走到门厅前,回头看了一眼。外墙墙角的芭蕉树下,空无一物,曾经那里开着的白色小花,已经不见了。 ……世子生病,虽然叫锦衣卫先告诉徐增寿,但最先来的是徐辉祖。徐辉祖和一个姓瞿的同伴,跟着太常寺的御医来探视病情。 御医细看症状,切了脉,只是无法询问世子本人,世子已经昏昏沉沉,口齿不太清楚了。这个御医只确定世子生病是“真的”。 当天下午,立刻又来了十几个御医!世子的病情真实、且严重,马上就让朝廷分外重视。 十几名大明朝医术最精湛的御医,竟无法确诊世子的病状!有人认为是暑热,导致浑身发热、红疹、呕吐等症状,可是脉象缓慢就无法解释了。 也有人认为是中毒,只是无法判断究竟中的什么毒……而且说到中毒时,御医们都心事重重的表情,大多沉默不言。 在世子的卧房外,徐辉祖叫住一个丫鬟,她刚端着铜盆从里面走出来。徐辉祖问道:“平素世子进食,都是身边的奴婢端过来?” 丫鬟埋着头,支支吾吾道,“奴婢不甚清楚,大多时候是。” 徐辉祖马上又问,“世子行动不便,他们兄弟又和睦,除了大多时候,三王子……高阳郡王也会服侍世子进食?” 或是因为提到兄弟和睦,丫鬟立刻点头道:“会的。” 徐辉祖又问:“世子有呕吐之状,秽|物在何处?” “奴婢们早就收拾倒掉了。” “哦……”徐辉祖挥手,“你告诉服侍世子的人,世子若再呕吐,东西别丢了,御医们或许有用。” “是。”奴婢忙屈膝道,“奴婢告退。” 徐辉祖旁边的同伴没吭声,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听他询问。徐辉祖招呼道,“俺们去厨房瞧瞧。” 这个姓瞿的同伴名叫瞿能,是个能干的武将,袭任了四川都指挥使一职,在四川立下不少功劳,不久前才回京述职,他和徐辉祖很早就认识了。瞿能这种无关朝政的武将,与徐辉祖的关系反而更好。 二人一路走到位于外院的厨房,徐辉祖四处看了一番,脸上便露出失望的神色。现在不是做饭的时候,厨房里没人,锅碗瓢盆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徐辉祖转过身,看着厨房外的一条阳沟,从围墙下方通往府邸外面,阳沟里也被水冲洗过了。 就在这时,忽见朱高煦独自向这边走来,与徐辉祖目光交汇,便听得朱高煦开口道:“人道君子远庖厨,舅舅地位尊荣,何以到灶房来?” 徐辉祖微微有点尴尬,道,“俺来瞧这厨房干不干净,怕世子是吃坏了肚子。” 朱高煦点点头,看向旁边的人,“这位是……” 身穿灰布袍服的瞿能忙抱拳道:“在下四川都指挥使瞿能,拜见高阳郡王。” 朱高煦神色沉静,看不出一点慌乱,他也拱手回礼,“瞿将军,幸会幸会。” 今天徐辉祖没有端起长辈的架子,也没训斥,他打量着眼前的外甥,目光里反倒有几分平等的意味。虽然朱高煦长得高大强壮,但毕竟只有十几岁,脸上隐隐仍有稚气。只有那双眼睛,明亮中透着一种阅历,与年龄极不相称。 也许是错觉罢。徐辉祖心下只觉不可思议。 徐辉祖一时兴起,忽然轻叹一声,“不少人做事,很有意思……”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问:“舅舅何不说说,有意思在哪里?” 徐辉祖似笑非笑道:“试探。” “哦?”朱高煦脑袋微微一侧,“舅舅想试探什么?” 徐辉祖摇头,“嘶”地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皱眉若有所思,“或因所知不全,又不能确认别人的想法,故做一点、看一点,不断揣测印证。倒不失为稳妥……” 他说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朱高煦的脸。 朱高煦面露茫然,道:“舅舅说的是勾搭小娘么?” 徐辉祖愣了一愣,再度尴尬,当下板起脸道,“世子病重,你做兄弟的没个正形,竟还想那淫|秽玩意!” 朱高煦忙抱拳立在那里。 “哼!”徐辉祖一甩袍袖,提腿便走。身后传来朱高煦的声音,“舅舅、瞿将军慢行。” 徐辉祖和瞿能出得府邸,骑马离开。 瞿能招呼随从缓行,拍马追上来,问道:“魏国公在厨房遇到高阳郡王,不知那番话有何深意?” 徐辉祖回顾左右,沉声道:“俺今天才想到,上个月高煦打死那官儿,或许原本就是处心积虑,想试探朝廷!” “这……”瞿能沉吟不已。 徐辉祖又不动声色道:“方才出门,俺想叫门口的锦衣卫校尉查查,世子究竟是不是中毒?不过说了也是白说,而今锦衣卫已无刑讯缉查之权,除非先奏请朝廷,上边下令,锦衣卫才会搜查王府。俺这才忍住了没说。” 瞿能回应了一声,但不置可否。二人也不便再说更多,很快都沉默下来。 徐辉祖心里有种直觉:世子中毒,可能就是高煦所为! 但其中缺乏凭据,也有一些不合情理之处,所以他不会贸然说出来。他心道:世间便是如此,他人在猜忌自己,自己也在猜忌他人。 想到这里,徐辉祖犹自苦笑摇头。 瞿能疑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徐辉祖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回视瞿能,不再说世子的病情,转而说道:“俺的那个外甥高煦,少年时便狡诈凶悍。后来随父去北平,精习弓马骑射之术,常教习将士排兵布阵,听说不到弱冠已多次随父北征,常作为前锋大将,绝不简单。 这次到京师,俺便特别留意他。而今看来,已比往昔过犹不及,更有点……可怕!” 瞿能对于徐辉祖的措辞,表现出些许惊讶,很快又附和道:“郡王毕竟是太祖血脉,比常人更加神武。” ……徐辉祖前脚刚走,后脚徐增寿就来了。朱高煦到南京后,真没见过他们俩兄弟同时出现过。 随后到府上的,是驸马王宁,以及王宁的长子王贞亮。大家都是亲戚,免不了嘘寒问暖,表殷殷关切之意。 徐增寿还带来了个和尚,说是试试驱邪气。 朱高煦问那和尚的来头,私下说是出家于庆寿寺。 庆寿寺?朱高煦记得父王身边有个谋士,是个和尚,法号道衍、名叫姚广孝。而姚广孝正好是庆寿寺的主持。 朱高煦几次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徐增寿。徐增寿这个舅舅背后在做什么事,似乎更值得人玩味了。 朱高煦没有主动再提这事儿。有了和尚这层关系,徐增寿疑似与燕王府来往密切;不过其中还有另外一层关系……姚广孝又是指定辅佐世子的人。内部来分,徐增寿与世子府的关系似乎更加紧密。 人们的关系亲疏不同,只是看和谁比较了。 第九章 何必太执着 次日天刚亮,黄子澄和一众官员已经进了皇城午门。现在还好,若是在冬天上朝,大伙儿还得打灯笼。 在御道旁,黄子澄很快看到了太监吴忠。这个其貌不扬、又老又胖太监,却侍奉圣上多年了。 “吴公公早。”黄子澄抢先招呼道。 吴忠拽住黄子澄的衣袖,拉到一旁,一脸难过道:“皇爷一晚上都没睡好,早上起来脸色憔悴,看得老奴心都碎了,唉唉……” 黄子澄忙附和道:“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圣上操劳,皆是做臣子的有错,没有尽力为圣上分忧啊。” 吴忠道:“皇爷却不是因劳心朝廷的事,而是燕王世子!” 黄子澄一点也不意外,心道:燕王世子的事,不就是朝廷的事? 吴忠附耳过来,悄悄说道,“不久前湘王自|焚死,流言乃受皇爷逼杀。现今燕王世子被幽禁在京,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还不知舆情会怎样。” 黄子澄点头皱眉道:“圣上所虑甚是,对燕王那边也不好交待。” “可不是?”吴忠道,“现在就已经有人悄悄说,燕王世子是中毒了!” 黄子澄眉头紧锁,就没有舒展过。 吴忠看了他一眼,“皇爷一起床,衣裳还没穿好,就叫来奴婢,吩咐奴婢来找黄大人。派过去的御医是太常寺在管,黄大人一会叫到御门来问话。” “定然照办。”黄子澄又慎重地问了一句,“圣上是指派到世子府的御医?” “当然,还能有别的?”吴忠道。 “好的,好的。”黄子澄马上点头。 黄子澄与太监告别,安排了属下去传御医,便先去上朝。 早朝之后,御医们便到奉天门来了。没人说是中毒,甚至没有多少自己的判断,言辞相当谨慎……只说具体的症状,既无谎言,也无隐瞒。 及至下午,有人进宫奏报,世子喝了几次御医调制的汤药后,反而病情更重,脉象日渐微弱! 皇帝朱允炆来回踱的步子、语气、表情,不无显得极度焦虑。 就在这时,朱允炆背着手忽然转身,问道:“除了御医,还有谁去探视了燕王世子?” 黄子澄急忙躬身道:“回圣上,去探视过的人有魏国公和四川都指挥使瞿能、左都督徐增寿和一个行僧、驸马王宁和长子王贞亮。” 朱允炆在御座前走了两步,很快排除徐家两兄弟,开口道:“传王宁来见朕。” “遵旨!” 过了许久,王宁在门外叩拜觐见。朱允炆迫不及待地宣他进来,径直问道:“燕王世子病情何如?” 王宁答道:“回圣上,世子呕吐不止、脉象微弱,恐怕不久薨毙。如此暴症,臣以为是中毒!当场也有御医这么说的……” 御门内顿时鸦雀无声,简直掉一颗针都听得见!连黄子澄也被这番话怔住了,这驸马爷还真敢说! 朱允炆又急又怒:“谁如此胆大妄为?!锦衣卫已对世子府邸严密看守,毒药是怎么送进府里的?” 王宁道:“事出突然,须臾难以查出,连什么毒也不知道。若要等查出下毒者、拿出解药,肯定来不及了。” 此时黄子澄等都低着头,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只听皇帝问道,“你们说说,此事作何应对?” 空旷的御门内一时无人回应。过得一会儿,还是王宁的声音道:“臣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朱允炆道:“说!” 王宁道:“世子能不能活,由天不由人。不过臣以为,他决不能在京师薨。” “哦?”朱允炆发出一个声音,显然觉得这个说法有几分意思。 王宁便接着说道:“世子被幽禁在京师府邸,若薨毙在此,真相能不能查出且不论,要说清楚恐怕很难…… 之前燕王上书称病,欲见诸子。圣上此时何不准奏,放世子等回去?世子乃燕王嫡长子,燕王想必会全力救治世子。 圣上对宗室厚恩爱惜,亲亲为大,仁德在心,臣民称颂。” 王宁说完躬身抱拳立在中间。朱允炆刚才已经坐下了,这时又从御座上站起,来回踱着步子。 黄子澄听说要放走燕王诸子,心里顿时十分不舒坦,隐隐还很沮丧……折腾了那么多事,最后还是让朱高煦没事一样走了? 这时黄子澄寻思:世子病重,为啥要把三个人一起放走? 不过他转念一想:世子真是被人下毒?若是一时查不出那下毒者,接着朱高煦、朱高燧又“病”,圣上问他法子,又该怎么办? 黄子澄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齐泰,齐泰完全没有要吭声的意思……王宁说什么圣上厚爱宗室、亲亲为大,齐泰一定是不愿意受“刻薄宗室”的诟病,那样会树更多的私敌! 想到这里,黄子澄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也一言不发。琢磨起来,他和朱高煦似乎也没多大仇,许家那死人,他根本不怎么在乎。 人何必太执着? 这时朱允炆猛一挥袖,语气里透着恼怒和烦躁,“走!把他们送走!” 黄子澄听到这句话,内心百感交集,暗暗地长叹了一口气。 ……王宁和儿子王贞亮出得皇城,马上赶去燕王世子府,传达圣意。 在世子床前,王宁不动声色地提醒道:“诸位最好准备一番,明天就启程。圣上已经答应了,彼时黄寺卿也在场的。” “我最担心并不是黄子澄……”朱高煦沉吟道。 王宁顿时与王贞亮、高燧一起侧目。 朱高煦想起被禁足的事,当时明明已经蒙混过关了,却来了第二道圣旨,致使他们被关在这里长达半个多月。后来他才听四舅说,这是大舅徐辉祖的主意…… “事不宜迟,恐夜长梦多,况且大哥的病情的拖不得,我认为应该马上就出发!”朱高煦观察了门外的日头,果断地说道。 王宁问道:“来得及么?” 朱高煦没回答这个问题,径直向王宁拱手道:“劳请姑父送咱们兄弟出城,向守将证实圣意。” 王宁点头道:“既然你们要走,我做姑父于情于理也应该送一程。” 朱高煦握紧拳头在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又道:“大哥病重情急,咱们权宜行事,不用告知别的人了,也不用收拾什么东西,马上便出发……表兄,现在出金川门,帮咱们安排一只渡江的船,有法子么?” 王贞亮立刻应道:“这是小事。” 朱高煦沉吟片刻,“还要结实的马车一驾、坐骑四匹、双人马鞍马镫一副、一些干粮,送到大江西岸。” 王贞亮道:“可以。”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 王贞亮露出意会的神色,不动声色道,“也能送过大江。” 朱高煦再次抱拳向王家父子一拜,“高煦定不忘姑父、表兄今日之情。” 王宁摆手道:“都是亲戚,还说这个干甚?” “他日重逢,再设酒徐旧。”朱高煦道。 世子躺在床上话也说不利索,朱高煦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安排了诸事。当下便找来府上的马车,将世子抬上车,立刻出门。 有后军都督府事、驸马王宁传旨,锦衣卫没有阻拦。矫诏罪名很大,一个皇亲贵胄假传圣旨的可能并不大。 马车走在京城的大路上,朱高煦看着外面,心是悬着的,总有一种错觉:突然会冒出一队马兵来,惊得街上鸡飞狗跳! 不过那一切并没有发生,行人走着自己的路、商贩吆喝着叫卖……热闹喧嚣的街面,也是另一种安宁。 一路无事,外金川的雄伟城楼,已经出现在视线中。只要出了这道门,就真正出京城了。大明朝的都城是全国中心,从这里,有无数条路通往无数地方。 朱高煦望着城楼,看见它仿佛在慢慢变大、变近,虽然慢但能仔细感觉出来;就好像西边的太阳,在慢慢地动着。 …… 徐辉祖在中军都督府衙门里,刚与瞿能谈论完四川边防军务,正准备等酉时敲鼓下值。这时便听到了属下的禀报,燕王诸王子奉诏离京了! “奉诏?谁出的主意!”徐辉祖大惊。他知道当今圣上很容易听信别人的建议,特别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建议。 属下答道:“卑职不知,撤回来的锦衣卫兄弟说的,卑职也刚听到。” 他的手无意识地拍打着桌面,少顷,抬头看见属下还站在大堂中,便又问道:“他们几时走的?” “大概……快一个时辰了。” 徐辉祖抬手指着他:“你即刻带一队人马,奉俺的令,截住高阳郡王!” 属下问:“卑职斗胆,听说燕王诸王子奉的诏命,卑职用何理由阻截?那高阳郡王声名暴戾,不服该如何办?” 徐辉祖道:“只管用兵拿下!放世子和三王子走,只拿高阳郡王。若有啥事,便说是俺下的令!” 那属下只得单膝跪下道:“卑职遵命!” 这时徐辉祖转过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瞿能,“这事儿还得去劝圣上,圣上可能也只是一时偏听了……不过觐见只能等明日一早。” 第十章 赤红的粉末 星光点缀着漆黑的夜空,凉丝丝的空中,填满夏虫的鸣叫。 火把照亮了一团地方,马车和几匹马停在一条泥路上,两边都是稻子,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浪声。 宦官王贵正从马车里搬出豆子喂马,朱高煦和高燧看着躺在里面的世子,旁边的小娘杜千蕊拿毛巾在擦拭世子的脸。 看着肥胖大哥,朱高煦心里麻木无感,记忆里的兄弟感情就像一部冗长的纪录片,而他如同一个观众,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如果一切历史都是注定的,那么眼前这个胖子,才是父王朱棣的继承人;而他朱高煦,会接到胖子的儿子临时通知:你造反了!然后被扣进一个铜缸里,活活烧死。 “罐子里的汤药,奴婢先为世子热一热?”杜千蕊拿起一只油布封好的瓦罐。 朱高煦点头应允,等杜千蕊转过身,他便道,“三弟在这儿照看大哥,我过去帮忙砌灶,也看着点药。” 高燧道:“好。” 所谓砌灶,十分简单,弄两块石头放下就成了,只要瓦罐下面有空隙放枯枝干草。杜千蕊默默地取火把引火,火光很快映在了她的脸上。 朱高煦也没吭声,盯着火光沉思了许久,看起来犹豫不决。他终于回头瞧了一眼马车那边,立刻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展开,里面是赤红的粉末;然后他将粉末倒进了瓦罐,纸扔进火中。 几个动作非常迅速,却并不慌张,他的手很稳。 杜千蕊眼睁睁地看着他干的事,抿了一下嘴唇,低下头往火中填树枝。气氛顿时有点诡异,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杜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杜千蕊道:“奴婢不是很……确定。” 朱高煦轻轻说道:“因为你需要我。”他顿了顿,仰头看着天空吸一口,又道,“正好我也能帮上忙。” 杜千蕊顿时抬起头来,她的眸子里闪闪晶亮,不知是感动的流光,还是倒映的火光。 朱高煦说这句话,倒不是尽然为了某种目的、故意说的花言巧语。至少不是假话,虽然杜千蕊的理解可能有点偏差…… 前世他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用、有什么价值,女友的爹因心脏病缺钱做手术,他很想帮忙,但实在没法子,唯一想到的办法是撸小贷、然后上赌桌搏一把!结果当然是洗白,他就是在这时候沾上了赌博,从此极难收手上岸。 女友知道后,她的眼神让人记忆深刻,仿佛很困惑意外,那是因为从来没指望过他……她爹到了必须手术的时候,女生还是多一条路的,就是重新找一个更有能力的男人。 所以现在,朱高煦同时也在展示自己的价值。别人无法理解,他感觉很好。 土夯驿道上的尘土和汗水混在一起,让杜千蕊的脸看起来有点脏,但她的声音愈发温柔了,“王爷为何对我那么好?” 朱高煦脸上带着怪异的微笑:“我不是说过么,若坐视不管,以后还怎么听你弹奏?”  杜千蕊并拢着双腿蹲在那里,身体看起来软绵绵的,夜已深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倦意,十分明亮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羞涩。 朱高煦接着又轻叹道:“儿时我没法学音律,不过很有兴趣。我觉得杜姑娘真的很有天份,声音好,浪费了着实可惜。” 杜千蕊静静听着,没多大的反应,或许她觉得,皇室子弟有更重要的东西学,自然不会学什么音律……但朱高煦说的儿时,却是指前世,那时确实是因为没有条件,能接受应试教育已经托了社会进步的福,哪有机会学什么艺术?不过他一向对那些貌似高逼格的东西,是很向往羡慕的。 杜千蕊柔声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讨人欢喜罢了。” 朱高煦立刻摇头:“音律、绘画都是很有价值的,咱们又不是蛮夷。” 杜千蕊脸上红扑扑的,“多谢王爷抬举……呀!汤药可以了。” 朱高煦又转头向马车那边瞟了一眼,低声道:“刚才那东西是朱砂,我听人说对世子的病有好处,不过朱砂本身就有一定的毒性,御医不敢用的。” “嗯。”杜千蕊谨慎地应了一声。 朱高煦又道:“你就当不知道,可以么?” 杜千蕊马上点头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过得一会儿,朱高煦亲眼看着杜千蕊喂世子喝了药。大伙儿也就着凉水吃了点干粮,继续连夜赶路。因为马车走得慢,他们今晚不敢歇息停留。 到第二天早上,世子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嚷嚷着饿! 众人都很惊喜,唯有杜千蕊偶尔偷看朱高煦,目光十分复杂。 …… 赤红的朝阳挂在南京庙宇的歇山顶上。徐辉祖刚到中军都督府,便得到禀报,昨夜派出去追击的人马一无所获。徐辉祖情知已错过了时机,不禁长叹一口气。 就在这时,瞿能走进了大堂,与徐辉祖见礼罢,便问:“公为何叹息?” 徐辉祖将瞿能叫进书房,将那事的结果说了出来。 瞿能忙好言相劝,说道:“事已至此,公不必再计较,算了罢。” 徐辉祖的脸色十分难看,脱口道:“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他抬起手指着瞿能,又放了下来,咬着牙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踱步上前,沉声道,“俺觉得,世子中毒,就是高煦所为!” “啊?!”瞿能的神色也紧张起来。 徐辉祖小声道:“苦于没有丝毫凭据,俺才不好说,以致错失时机。但以俺对高煦的了解,心里就是认定,非他莫属!” 瞿能皱眉道:“据说因为高阳郡王犯了人命,与世子等三人已被幽禁在府中快一个月了,有锦衣卫严加看守,内外隔绝,毒药是怎么弄进去的?何况是御医都诊不出的奇毒。” 徐辉祖道:“他是怎么干的,俺现在不清楚。不过,除了他谁会对世子下毒,有什么理由?别人更难弄毒药进去下手。” 瞿能沉吟道:“高阳郡王又是为甚么?” 徐辉祖瞪着大眼道:“当然是为了逃跑!现在他不是已经跑了吗?若非发生了世子中毒之事,他现在跑得了?” 二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少顷,徐辉祖低声开口道:“不久前湘王举家自|焚,何其惨烈!此事实属意外,定非圣上所愿,让圣上十分苦恼,必不愿见燕王世子死在京师,且是幽禁之中。 高煦素来狡诈,看准了圣上的心思,于是铤而走险……之前俺只不过有此猜测,现在看结果,便差不多认定了。此子着实狡诈,直到现在,竟然还没几个人怀疑他!” 瞿能不动声色道:“即使确如徐公所料,又几个人能想到,世子会被亲兄弟下毒?” 徐辉祖的眉间竖纹更深,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如今齐泰、黄子澄等人出谋划策,圣上连削数藩,恐怕燕王不会坐以待毙了。此时放高煦等人回去,既让燕王免了投鼠忌器之忧,又使其如虎添翼!高煦乃燕王嫡子,与一般良将不同,燕王更加信任,可委以重任。不是放虎归山是甚么!” 瞿能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世子体胖,而且又身染重疾,他们走不快,因此不会走直通北平的驿道;但京师连通天下,一到江北,道路不胜数,又有岔道无算。公如何能知,他走了哪一条?”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徐辉祖,又道:“我有一计,公可愿听?” 徐辉祖忙道:“瞿将军但说无妨。” 瞿能道:“最好设伏的地方不在京师,而在北平城附近!” 徐辉祖越来越有兴趣了,立刻催促道:“愿闻其详。” 瞿能道:“其一,此地已近北平城,他们一路奔来有惊无险,以为万事大吉,是最容易掉以轻心的时候; 其二,从南面进北平布政使司后,去往北平城的路已不多,堵截的范围小了,截获机会更大; 其三,高阳郡王带着世子,世子体胖身体不佳,可能会找地方休息; 其四,他们一路绕道东躲西藏,马匹长途奔走已经力竭,此时他们也可能会设法换马。” 徐辉祖频频点头,瞿能便又道:“东安、永清、固安、涿州四地,悄悄布设罗网,既不用大张旗鼓,又不至于毫无头绪。” 瞿能并没有在河北做过官,徐辉祖听他随口就把北平附近的地方说出来,如数家珍,心下对他又看重了几分。 徐辉祖当下便道:“俺这便进宫去劝谏圣上。高煦凶悍,一二般人制不住他,俺若是说服了圣上,瞿都使可否遣令公子北上一趟?” 瞿能抱拳道:“能为国家谋事,咱们父子愿尽绵薄之力!” 徐辉祖回礼道:“得有瞿将军一门,国家幸甚,圣上幸甚。” 瞿能道:“徐公不徇私情,大义灭亲,忠心可鉴,在下感怀至深。公此时进宫劝诫圣上,还得多多考虑周全。” 徐辉祖用力点头:“瞿将军提醒得对,要成事,是得各方思量,光凭忠心耿直,怕会坏了事。” 第十一章 野村 朱高煦等人日夜兼行,辗转了不知多少里路。入眼处一片片金黄的麦浪,大概已到河北了。 马车已不在,五个人骑着四匹马。朱高煦与杜千蕊同乘,幸好事先准备了双人马鞍马镫,不然屁|股肯定是受不了的。前些天世子病愈,渐渐能骑马了,他们就立刻烧掉了马车……那玩意又慢又累赘,很挑路,差不多只能在驿道上行走。 “吁……”这时世子吆喝了一声,忽然他又喊道:“操!” 朱高煦回头一看,见世子扑倒在了麦地里,马也倒在路边,嘴里吐着白沫。那匹马四肢在地上挣扎,身体耸了两下,但终于没能站起来。 麦田里已是一片狼藉。 “吁!吁!”朱高煦率先拉扯缰绳,停了下来,高燧等也陆续停下。 世子满额大汗,手脚并用在麦田里爬起来,顾不得仪表,马上又一屁|股也坐到了路边,问道:“俺们到哪里了?” 王贵跳下马,琢磨片刻说道:“殿下,往前走应该是涿州,或许也不是,总不会差太远。”说罢用讨好的姿态走上去,递上水袋。 世子猛灌了一口水,皱眉瞧了一眼王贵,大概因为王贵身上的尿臭味很难闻。但凡是宦官,稍有几天不洗澡、不换胯下捂的毛巾,总是会很臭,因为宦官会漏。 世子扭头看朱高煦:“看样子快到北平啦,马也少了一匹,咱们找处有床的地方歇半天?” 朱高煦也是一脸疲惫,想了想道:“我听说那些走钢丝的,容易掉下去的地方,却是最后那几步路。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不能掉以轻心。一鼓作气走回北平,再慢慢歇息不迟。” “啥走钢丝的?”世子愕然。 朱高煦脑子有点懵,这才发现自己在“胡言乱语”。 世子叹息一口气,苦着脸又道:“为兄身体没你们好,要再走下去,怕不用追兵,先累死在路上了。” 朱高煦道:“王贵和三弟同骑,腾出一匹马给大哥。” 高燧一时没吭声,脸上却立刻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神色。 世子摇头道:“马也要歇,把马都累死了,俺们走路回北平么?” 朱高煦伸手抚摸马头,又见三弟和王贵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嘴上没说,但表情十分明显,大家都想歇口气。三弟更是一脸不情愿,厌恶地瞟了一眼王贵。 世子瘫在地上,一副要死了般的模样,浑身动也不懂,只有嘴在动弹:“俺们回北平,是圣上下的旨,就算圣上事后反悔,也不至于出动大批人马,大张旗鼓追两千里、把俺们抓回去罢?俺们又不是罪犯。” “好……”朱高煦终于松口道,“咱们不住大城,只找个小县城或有栈的市集。王贵,若是看到马匹,设法高价买下。” 有了希望,世子很快挣扎着被扶起来。大伙儿丢下死马,继续赶路。 果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一个市集。几个人中,没人知道是哪里,看上去似乎就是一个聚居的北方大村庄。这种村庄一般是附近好几个村子的百姓交换货物的场所;又在路边,也能做做过往商的生意。 朱高煦立在路边观察了一会儿,见市集里人口不少,看起来比较繁华,猜测买到马匹的机会更大,便同意在此找地方落脚。 一行人进庄子,牵着马在几条土夯泥路上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栈。在这偏僻乡下,设施自然无法与大城池相提并论。 王贵牵着三匹马去找马厩,照顾马匹去了。朱高煦等人便走进栈厅堂,找掌柜问房间。 掌柜听了来意,却看向旁边的别人,对朱高煦说道:“蔽栈本来剩两间上房、一间下房。可是刚才这三位官已经把两间上房定了。” 掌柜顿了顿,又好意提醒道,“您倒是可以问问他们,若是他们愿意,腾挪一间上房出来……下房还剩一间小房间,你们几个人,倒是可以凑合一晚。出门在外,自是有不便之处。” 朱高煦转头看旁边站的三个人,都是男子,一个穿着绸缎的年轻后生,另外两个从穿着看、像是那后生的随从。 不料朱高煦还没开口,绸衣后生便瞪圆了双目,恼道:“你这老儿,啥意思!要俺和奴仆住一间屋?” 掌柜的弯腰陪着笑道:“老儿没别的意思,大伙儿都是出门在外,老儿也是一番好意。” 三弟听到这里,对那绸衣后生一脸鄙夷,迈步正想跳出来,朱高煦却伸手拦住了三弟。朱高煦心道:弄得鸡飞狗跳,生怕不能引人注意吗? 朱高煦对三弟递了个眼色,自己走上前,用克制的口气道:“这位小哥息怒,容我说两句话可好?咱们一行五人走了一整天路,到这里转了一圈,就看到这么一家栈。掌柜的说了,就剩两大一小三间房,小哥要了两间大的,咱们五个人住小的怕是住不下。大伙儿出门求财,却不是求气,咱们并非想与小哥过意不去。” 他说罢掏出几张大明宝钞,“这些钱当是给小哥的补偿。您让一间大房间出来,小房间也给你们,三位便不必住一起了,小哥以为何如?” 不料那后生听完,竟然冷笑了两声,“外地来的罢?”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道:“是的。” 后生大笑道:“不知者无畏,你不知道俺是谁?以为俺缺几个钱?哈哈!可笑,可笑!”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我才疏学浅,真不知小哥是何方神圣,不如报上大名?” 后生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道:“罢了罢了!” 连世子也愣在那里,似乎已被后生的牛|逼身份吓傻了一般。不过世子是很沉得住气的人,三弟的表情看来,就差了不少。 后生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用不经意的眼神打量着后面的杜千蕊。这时终于忍不住,要道出内心的真正想法:“你也听听俺的主意如何?” 朱高煦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请讲。” “后边那侍妾长得不错,兄台让她今晚到俺房里睡,方才说的补偿俺也不要了,同样让一间上房与你们。” 朱高煦的脸顿时涨红了!若非嘴唇里面的牙关咬紧,怒气恐怕立刻就要从头顶冲出! 后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朱高煦,一副无辜的模样:“抛头露面,难道不是侍妾?” 朱高煦握紧拳头,深呼吸了两口气,转头说道:“咱们住那小房间罢,至少能避风霜。” 于是两伙人不欢而散,各顾各地安顿。 他们走进下房,果然非常小,一共就一张床。五个人一起进去,一下子仿佛把整个房间都塞|满了。三兄弟商议了几句,很快决定,长兄睡床……体型庞大,直接占满;其他人都打地铺,等会儿找掌柜的拿草席和被褥。 洗澡是没地方了,大伙儿吃了一顿热饭,都累得不行,早早回房准备睡觉。 条件实在太差了,而且挤!朱高煦前世是屌|丝,但也没住过这么差的地方,二三十块的旅馆都比这强,至少不用五个男女挤一块儿…… “啪!”朱高煦伸手在颈子上一巴掌,然后用力挠了几下。虽然有蚊子“嗡嗡”乱飞,但狭窄的房间里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两个贵族兄弟,累狠了照样不挑地方。 朱高煦把手掌凑到眼前,手掌上的血污让他恼怒烦躁的心情,得到了稍稍的补偿。他睁开眼睛,不经意便看见靠墙壁的杜千蕊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正看着自己。 一时间好像有一阵清新的微风,抚到朱高煦的脸上。他感觉好了不少,睡在这仄逼的污秽之地,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地方大小有限,俩人的脸离得很近,默默相对,杜千蕊有时候闭着眼睛,有时候目光闪烁,不过她总是在不经意之时悄悄端详朱高煦。那无形的目光和关注,就好像丝絮一样,无声地缠来缠去,轻飘飘的、又无处不在,没有说话,却胜似有着更多更微妙的交流。 朱高煦好似能闻到她吐气的气息。 周围的鼾声越来越大,仔细听一会儿,能分辨出来自不同的三个人,加上有蚊子的声音,房间里并不安静,却又有另一种宁静,或许因为不会被打搅吧…… 面前白净的脸十分美好,年轻的肌肤颜色鲜明,红、白、黑纯粹干净,毫不混杂。他不禁产生了想窥探的冲动,那被褥遮掩到的部分,也如这张脸一般美罢。于是他好几次想悄悄把手伸进杜千蕊的被子里去。 悸动之感,细微的欲|望在悄悄上涨,却又有所犹豫。朱高煦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王爷了,若是被人拒绝岂不是很尴尬、很掉格? 朱高煦忽然想到了大舅徐辉祖的话……试探。不能确认别人的想法,故做一点、看一点,不断揣测印证,以便决定要不要继续下去。 就在这时,朱高煦的脸上露出了叫人不明所以的笑意。 第十二章 连夜报仇出气 白天那绸袍后生姓邱,他爹是涿州下面的一个驿丞,不过是个小官,但在这穷乡僻壤,与村民佃户贩夫走卒比起来,也勉强算是个人物。 何况能气焰嚣张的人,往往也只有小官小吏。 当夜他在上房睡得正香,忽然想起“笃笃笃”的敲门声,他坐起来一面喊:“谁啊?”一面十分不悦地起床。 打开房门,邱公子愣了一下,门口站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汉子,穿着布衣、发髻上无帽。 “何事?” 陌生汉子操着外地口音道:“俺们要办点差事,你出去一下。” 邱公子被人从床上吵起来,刚刚压住的火气“腾”地上冲:“你们吃饱了撑的?掌柜的……” 陌生汉子立刻打断他的话,极不耐烦地喝道:“快给老子滚出去!” “操!你|娘的!”邱公子立刻大骂。 陌生汉子大怒,伸手便揪住了邱公子的衣领,一耳光扇了过去,“孙子,叫你骂奶奶!”邱公子的脸上顿时印上几道殷红的指印,被扇得懵在那里。 那汉子将他往外面一拽,一脚踢过去,邱公子顿时摔了个嘴啃泥,他半天爬不起来,只穿了亵衣,身上滚上了尘土,非常狼狈。 邱公子好不容易爬起来,便见一大群人进院子里来了,一些穿着布衣,一些戴着青红高筒帽的衙役,还有个穿青袍的官!众人都打着火把,焰火在黑烟中晃动,排场非常大。 邱公子见那官儿的穿戴至少是知县,满腹的怒气,顿时飞了一大半,一脸茫然站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 一群人径直走到一道小门门口,拥挤在屋檐下。当官的并没有站在前面,只陪在旁边,站在门口正中的,却是个穿着灰布袍服的年轻后生。 不一会儿,门开了。外面的人一起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那当官的腰一直弯着、没直起来过。 这时有人说话道:“末将瞿良材恭迎燕王世子、高阳郡王、三王子。世子的病已好了?” 当官的道:“下官不知贵人到本县地界,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邱公子听到这里,又回顾周围的大阵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小人该死,真不知您是王爷!” 关键还是北平的王爷,要治涿州的官民,不是举手之事?邱公子浑身一个冷颤,脑子立刻像淋了一盆凉水一般清醒:敢情昨天开罪了贵人,眼下连夜找来了这么一群人,是来报仇出气的? 邱公子一声喊,一群人纷纷回过头来,投来诧异的目光。 ……唯有面前的瞿良材目不斜视,一直盯着朱高煦。瞿良材不管后面的人,说道:“末将等奉命而来,还望诸位王爷不要为难。” 世子紧皱眉头,一副要开口的样子,朱高煦却抢先喊道:“你过来,昨日不是怪咱们不知你大名么,报上名来。” 那后生一脸惨白,手脚并用爬了过来,哆嗦道:“小人不该让王爷屈居小屋,快请上住!” 众人都没吭声,却见一个不知哪来的小子,在此插科打诨,气氛十分怪异。 后生见朱高煦一脸冷笑,牙齿一咬,伸手便“啪”地一声抽了自己一巴掌,“求王爷恕罪。”看朱高煦一眼,接着又抽了一掌。 朱高煦微笑道:“能不能恕你的罪,我说了不算,你得问这位姑娘。” 后生顺着朱高煦转身指的方向,看到杜千蕊,他马上一脸恍然大悟:“小人不该出言不逊……” 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里面的杜千蕊被这么一说,脸“唰”地变红,连耳根都红了。后生又开始奋力抽自己,清脆的“啪”一声响亮耳光,杜千蕊的睫毛便是一颤。 她的表情丰富极了,通红的脸如同喝醉了酒,眼睛里透出明亮的光,好像身价腾地上升了几倍的激动;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被人夸了不知怎么回应的腼腆,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求姑娘恕罪!”后生又扇了一巴掌。 杜千蕊有点结巴地说道:“别打了…… 罢了。” “这位姑娘宽宏大量,饶恕了你,算你走运。”朱高煦道,“不过……” 他清了清嗓子,回顾左右大声喊道:“你知不知道咱们什么身份,啊?若是伤了咱们,凭你担得起?” 后生茫然又畏惧地说道:“小人万不敢伤着贵人啊,连想也不曾想过。” 周围一片死寂,人群里没人吭一声。刚才朱高煦的警告,似乎并不是说给这后生听的。 瞿良材看完这场戏,面不改色道:“诸位王子,末将有礼了,请。” “去哪?”朱高煦盯着瞿良材的脸。 瞿良材却没有被目光吓住,镇定道:“奉圣意,请高阳郡王等暂回京师,有案子须得回去查清楚。” “圣旨呢?”朱高煦问道。 若是有正式书面圣旨,这瞿良材怕是早就拿出来了。果然瞿良材道:“只有魏国公的牌票,但圣上是同意了的。” “大胆!你这厮来路不明,竟敢假传圣旨!”朱高煦大吼一声。 瞿良材脸也红了,看样子已经无法再忍受这种胡搅蛮缠,冷冷道:“末将好心提醒高阳郡王,这院子周围已被围死,马厩里的马也被牵走,咱们派到北平地面的人,还不止这一点。高阳郡王,您觉得还有丝毫机会走脱?”他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息恼怒情绪,顿了一下道,“何必让事儿变得太难看?” 朱高煦鼻子里“哼”了一声。 瞿良材盯着他,缓缓抬起手,只用一根食指轻轻做了个手势:“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个穿布衣梳发髻的大汉先抱拳道:“高阳郡王,得罪了!” 话音刚落,矫健的身影便率先跳了过来,不料“砰”地一声,立刻传来一声痛叫,那人已摔在地上,双手抱着一条小腿蜷缩打滚,十分狼狈。 “上!”一声大喝传来,一群人已四面扑了过来,但是没有人用刀剑兵刃,更没有用弓箭。 朱高煦这才迈开马步,拳脚施展出来,根本不用思考,套路如行云流水,技巧已深深刻入运动神经。 空中响起了一声声短促而有力的劲风,朱高煦的拳脚并不花俏,乍看稀疏平常,但是那一声声的响亮拳风,并不能轻易就打得出来,毕竟场面上没有配音。那声音就是力量与速度! 一招一个人,中了带劲风的拳击,没有一个人能再爬起来参战! “砰!”一根漆棍扫下盘而来,却突然断为两截,木屑飞溅,而朱高煦的脚已经收回去了。那个拿着半截漆棍头戴高筒帽的衙役,惊在那里,愣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大门口响起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又有一队人拿着家伙冲进来了! 而此时院子里,到处哭爹喊娘,地上东倒西歪都是人,打滚的、惨叫的,纷乱的场面就像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战役。 刚才那姓邱的后生仍然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懵的一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搞不清楚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呼”地一声,一张绳网从朱高煦头上飞下来,完全来不及闪躲,绳网便罩住了他的全身。 马上有四个人捡起地上的绳子,动作训练有素,立刻用力一拉,网子马上收紧了。朱高煦马步不变,手肘撑住网,双手抓住绳网,身体猛地一转! “啊!呀……”周围那四个人竟然被拽得同时向中间摔倒。 刹那之间,又有两个人身体扑了过来,想按翻朱高煦,但刚刚靠近,“砰”地一脚便倒了一个,朱高煦迅速收脚支撑下盘,利用身体转动,手肘顶向另一边,虽然活动空间小借不了势,却也让那人痛得大叫。 “砰!”朱高煦又是一脚,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的汉子被踢得连翻几个滚,正好滚到了房门口。 门口的世子等人倒退了一步。高燧站到前面来,从怀里拔出了一把短剑,一脸愤恨地按住在地上呻吟的汉子,在那汉子的背心连捅数剑,听得惨叫之后,高燧的脸上溅满了鲜血,带着稚气的面部看起来可怖异常。 这时进攻朱高煦的人稍有停息,朱高煦已经扒开了身上的绳网。 “砰!”刚扑上来的汉子滚到了地上。朱高煦立刻又前跨一步,“呼”地一声长拳出击,但出乎意料,竟打了一个空。 “咦?”朱高煦这才看见,来人是瞿良材。 瞿良材躲开一拳,两人距离更近了,乘着朱高煦长拳收得慢,他一掌对着朱高煦脖颈劈下。朱高煦抬左臂挡瞿良材右掌;右拳已收,马上击瞿良材腹部。 瞿良材右掌立刻变掌为抓,抓朱高煦左腕,利用突袭起手优势,收放比较从容。左手出掌,向下猛击朱高煦右拳。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瞿良材右手拿住朱高煦,却稳不住力道;左掌也没能化解下路拳击。 瞿良材咬牙闷哼了一声,脸上挨了一下,腹部中了一拳,倒退半步。稍稍一顿,“呼”地一声,朱高煦一拳招呼到了瞿良材眼前,拳头却猛然停住,离他的眼睛不足一指之遥,一股拳风让瞿良材散乱的一缕鬓发飞了起来,眼睛也下意识一闭! 接着朱高煦猛地一推,把瞿良材推开了。瞿良材愣在那里,脸“唰”地红了。 第十三章 夜奔 “哎哟,哎呀……”“俺的腿,兄弟帮把手……”嘈杂的院子里,时不时一两句话听得格外清楚。这里简直就像刚刚发生过地震,有的人躺着,有的坐着抱头,有的在地上来回翻滚。 不远处瞿良材已经站起来,他捱了两下,却并不重。但是他站在那里,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只是一脸羞愧涨|红。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倒是个正直的年轻人,刚才手下留情、放弃了一个彻底打倒瞿良材的机会,似乎并没做错。 输得起、能认输,本身就是一种知廉耻。 连瞿良材也不上,剩下的那些人更不上来。剩下的大多是衙役,他们拿着漆棍面对朱高煦,姿势摆得很好,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就是迟迟不动手。 “走!”朱高煦向门里唤了一声。 躲在门里的四个男女赶紧走了出来,肥胖的世子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被短剑捅|死的尸体。杜千蕊低垂着目光,偶尔抬头看朱高煦一眼,眼里除了恐惧敬畏,还有崇拜的意味。 朱高煦一人当先,带着几个人快步走出院门。 一出来,便见夜色中点缀着火把的亮光,听见附近的狗吠此起彼落。就近处,三骑并排站在那边,马上的骑士手提漆棍和火把,注视着门口。 三骑毫无进攻之意,立在那里不动。朱高煦瞅了一眼,便大步飞奔而上,那些马匹忽然受了惊扰,蹄子动摇,向后退了几步。 “娘|的!”靠右的骑士脱口骂一声,身体已被朱高煦拽下来,手里的火把和漆棍在空中胡乱挥了两下,人便摔了个四仰八叉。 中间的骑士终于忍不住了,在马镫上站起来,瞅准位置,从马上猛地向朱高煦扑下。朱高煦闪开一步,那人没扑中,人刚刚趴地,便“砰”地挨了一脚,大叫一声,身体在地上翻滚出去。 “斥!”剩下的一个人踢马冲来,总算主动进攻了,不过这边只剩下了一骑。那骑士似乎是用惯了枪的,不过眼下只有漆棍,俯身便借着马势,端着棍子冲来。漆棍不如长枪,距离又太近、马速完全没能起来,刺出速度实在太慢。 朱高煦伸手便抓住了棍子,棍子沾上他的手,就像镶住了一般。朱高煦先往后一拉,然后猛地一送,马上的骑士向外侧摔了下去。 “上马!”朱高煦一面转头招呼同伴,一面拾起地上的松木火把。 摔下马的两个骑士爬起来,一起又扑上来,还未近身,朱高煦便冲上去扫出一记鞭腿,出招极快,“啊!”中腿的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朱高煦转身又一冲,“砰!”一击直拳打得另一个人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 “哒哒哒……”夜色中马蹄传来,火把的光在漆黑中移动。 朱高煦抱起杜千蕊,放到一匹马上。又与高燧扶世子上马,王贵“扑通”趴在地上,用背作垫。忙乱之中,朱高煦与杜千蕊同乘,王贵与高燧同乘,世子一人独骑一马。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驾!驾……”朱高煦踢着马腹,抖动缰绳,带着其他人一起策马北走。 奔出村子,众人的惊惧稍缓,世子的声音道:“幸得有二弟,不然俺等如何得脱?” 高燧也道:“二哥当真威猛,一个打几十个不在话下!” 朱高煦随口回道:“若非大哥等身份尊贵,咱们赤手空拳,别人一顿乱箭就完了。此番也算侥幸啊。” 不出一炷香工夫,王贵便叫唤起来:“求殿下慢点,奴婢没马镫,屁|股快颠裂啦……” 朱高煦也感觉到背后的杜千蕊十分不好受,她抱得很紧,浑身的力气都仿佛用尽了一般。 现在只是少了一副小小的双人马镫和马鞍,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没马镫的人,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胯|部。马稍微跑快了,上下起伏冲击,人就会受不了。 “哎哟,哎哟啊……”王贵不住地叫唤,痛苦的声音,能让人注意到他有多难受。 没多久,朱高煦耳边也传来了杜千蕊咬着牙发出的哼声,她也忍受不住了。但是她的忍耐,反而让声音细若游丝、痛苦压抑。 朱高煦听到这个声音,竟然感觉脑袋发热,心神动摇。他好不容易才给自己找到理由,他不是虐待狂,只是前世受某些不良影视的夸张表演误导了,暗示他某种痛苦的表现反而是兴奋。 他深吸几口夜路上的凉气,依然无法冷静。背心的触觉变得十分强烈,却又很不尽兴,后背不能像手一样灵活,捕捉更多的触觉变得十分困难。 王贵又嚷嚷起来:“奴婢该死,可真的忍受不住啦!两个腿又麻又痛,奴婢快出丑了……” 高燧骂道:“咱们后面还有追兵!你想臭死我么,忍不住就滚下去,千万别拉出来!” 朱高煦在前面听到了这些话,可脑子有点发懵,并未理会。 就在这时,忽然屁|股下面感觉一轻!“嘶……”坐骑惨叫了一声,马前蹄便向前跪倒。朱高煦骑术本来不错,但走神之下,整个人都突然向前摔了出去,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 朱高煦惊呼一声,又大骂出一个字,浑身的剧痛让他觉得骨头都散了一样。夜色也不黑了,眼前全是朦胧的金星漂浮。 “吁!吁……”前面传来世子等人的吆喝。没一会儿,两骑转头回来了。 “二弟没事罢?”世子气喘吁吁的声音道。 朱高煦不及回答,先挣扎着爬起来,忍痛走两步,便又转头找杜千蕊。杜千蕊趴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声音。 他上前扶起杜千蕊,道,“咬牙忍住,走两步,看腿骨折了没。” 杜千蕊只得一瘸一拐地艰难迈步,她头上青丝凌乱,乱发被汗水沾在脸上,衣衫不整,就好像刚被凌|辱过一般。 朱高煦放开她,检查惨嘶挣扎的马匹,那匹马的一条前腿已经断了!刚才它似乎踩进了一个坑,或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王贵已从马背上爬下来,看了一番,说道:“王爷,这匹马没用了。” 朱高煦抬头看前面的两匹马,上面都坐着人;又回顾周围,连自己一共有三个人在地上站着,不禁暗叹出一口气。 第十四章 让马 “马匹不够了。没马镫如此疾奔,奴婢也着实受不了……”王贵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坐骑,“王爷们先走,奴婢自个走回去罢?” 王贵是朱高煦的奴婢,朱高煦当机立断,点头回应:“如此也好,那些人要抓的是咱们兄弟,对你没兴趣,你只要走小路回去便是。” 王贵拜道:“恕奴婢不能在路上服侍三位王爷了。” 就在这时,杜千蕊的声音也道:“奴家和王公公走罢。” 朱高煦也点头应允。他没看错这姑娘,她的心思确实灵活,听到马不够,非常自觉主动……马不够骑,最先应该步行的、肯定是他们两个。不然,要丢下任何一个王,两个兄弟不会说他朱高煦脑子有坑么? 朱高煦当即把腰上的袋子解下来,丢给王贵:“钱拿着,路上或许用得着。” 王贵鞠躬道:“谢王爷。愿三位爷平安无事,早日回府,那时奴婢再鞍前马后服侍。” “走罢。”朱高煦挥了手。 杜千蕊也站在王贵旁边屈膝道别,两人向路边的田坎上步行而去。夜色仍浓,他们的身影离开火把照明的范围,很快看不见了。 世子从马背上艰难地爬了下来,又是一屁|股瘫在地上,“两匹马,俺们三人也不够。” 没人回应他。世子说的是实话,没有双人马镫,三个人骑两匹马,骑是有法骑,肯定无法太快;刚才还没多久,王贵等就受不了。要继续那样骑,蛋也要颠碎,就变得和王贵一样了。 若是骑马慢吞吞走,就失去机会了,会被更多的追兵堵住。 良久,谁也没说话。世子坐在地上叹气,一脸疲惫消沉。高燧还在马上,手里拽着那匹马的缰绳,完全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宁静的夜幕中,藏匿着焦躁的不安。三人都时不时看一眼后边的路面,不过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朱高煦开口道:“折损的是我的马,大哥、三弟,你们别耽误了,先走。” 世子问道:“你怎么办?” 朱高煦还在思索,一时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世子忽然“唉”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俺不走了,你们俩骑马走。” 朱高煦听罢随口假装气,“那怎么行,大哥是世子!” 世子瘫坐在那里,双手在身后撑着身体一动不动,他的发髻凌乱,灰头土脸中偶有稍稍干净的皮肤,却是十分苍白。 世子唉声叹气,一脸颓丧地说道:“俺就是个废人,长得太胖,腿脚还不利索,没什么用。” 他自己这么说,倒让朱高煦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好言宽慰道,“大哥别这么说……” 世子抬头看着朱高煦苦笑了一下,“父王一直都不稀罕俺,你们是知道的。俺也不想让父王丢人,俺也不想这样的……俺是世子又怎样?若要舍一个,不少人会愿意那个人是俺。” 朱高煦道:“父王对大哥有厚望,所以大哥是世子。” 世子摇头道:“俺先出生而已。不必多说,你要记住,俺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大哥留下是心甘情愿,领俺的情就是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看着世子真诚的眼神,他先是有点困惑,很快又明白了。 朱高煦是穿越的,实在带入不了什么兄弟感情;但是,世子是真正对他们有兄弟情的。想来也是,那么多年亲兄弟,怎会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一时间,朱高煦确实有点被世子感动了,情绪分外复杂,其中带着愧疚。 他的愧疚,因为世子中毒,确实是他干的!毒药就是君隐草,在现代叫铃兰,南京府上正好有一株;解药是朱砂,非常常见的东西,各大小衙门里盖印用的就是那玩意,正好可以解铃兰毒。 甚至于,如果不是觉得徐辉祖已经怀疑,万一被查出弑兄,在古代实在过于严重……朱高煦真有点不想给世子解毒,让他死了算了! 朱高煦怀揣着罪恶的算计之心,现在大哥却心甘情愿牺牲自己。一时间,朱高煦脸上发烫,心里堵着,有点过不了坎。 他不断为自己找借口,要理性看待所谓感情:目前的状况,不过是因为外部矛盾远大于兄弟内部矛盾!但是,人非草木,又岂能完全冷血? 世子又道:“如今父王危在旦夕,敌强我弱。二弟勇猛善战,最近观之,俺觉得你有勇有谋、更心怀仁慈,先前在栈放过瞿良材,便十分有胸襟。二弟赶紧回到父王身边,以助父王一臂之力,别让俺们娘、俺们兄弟子女受罪!” “大哥,你这份情,我领了!”朱高煦声音有点异样,转而神色一凛,笑道,“但是大哥和三弟还得先走,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世子问道。 朱高煦道:“记不记得,昨日咱们曾经经过一个驿站?只是咱们为了避开耳目,没在驿站落脚而已。我现在往回走,到驿站借马。” “这能行?”世子皱眉道。 朱高煦道:“大哥放心,我自有办法。” 就在这时,骑在马上的高燧开口道:“二哥,我和你去!那驿站太远,咱们俩骑一匹马去。”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太颠了,蛋受不了。大哥腿脚不便,得有人照看。” 高燧开口刚要说话,朱高煦断然道:“别婆婆妈妈的,赶紧走!” 他说罢转身大步走到受伤的马旁边,在马背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袋干粮一把腰刀。刚才那些骑士是配了武器,只是不敢用而已。 “喝!”朱高煦猛呼一口气,一把将伤马举到了肩膀上,就像举重一般,再慢慢由蹲的姿势站起来。 这匹蒙古马体型不大,但几百斤是有的。饶是不用双臂伸直,光是扛在肩上也非常人可为!这副朱高煦的身体着实厉害,后来,他在死之前还能举起几百斤的铜缸,似乎并非夸张! 朱高煦扛着这匹马,打着火把摸进一边的松林里。 不能让这匹伤马留在路边,因为就凭这匹骨折的伤马,追兵就能从中推测出很多信息,王贵他们就可能被歪打正着逮到。 朱高煦走了一段路,拿火把一照,发现草丛中有个坑,便将伤马丢了进去,摔得马匹“嘶”地惨叫一声。 他接着顺坡遛下去,拔出腰刀,在马脖颈上捅了一刀,再按住挣扎的前蹄,将嘴凑上去,“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马血补充体力。然后又补了一刀,确定完全隔断马的咽喉。 朱高煦从坑里爬出来,又摸索着选中一颗松树,拿腰刀削开树皮。接着他用刀尖啄出一块块树心,这玩意富含松脂,火把一般就是这个原料。 他打着火把,小心地穿过了这片松林,很快一条土路出现在眼前。 朱高煦跳上土路,深呼吸了几口,又弯腰在小腿上拍打一番,做了一会儿奇怪的动作,便沿着路小跑起来。 这幅身体素质是非常好的。前世他也参加过学校的马拉松训练,配合呼吸节奏,跑起来比较有效率,也没浪费这么好的身体! 此时河北的乡村,实在不怎么富庶,晚上漆黑一团,半天连一盏亮着的灯都看不见。幸好朱高煦方向感还比较强,顺着来路的方向,不快不慢地跑步前进。 等他找到昨天路过的驿站时,周围只有那片建筑群有灯光,驿站“二十四小时营业”。此时天空已经泛白,快要亮了。 驿站正门外有藩篱,大门关着,里面有亮光。 朱高煦琢磨,到这地方正大光明要马,必须要官方公文,他是没有的。于是剩下的法子,要么抢,要么偷! 他决定尽可能偷,以免过早暴露目标。 朱高煦绕驿站转了一圈,找到一处最矮的围墙,纵身一跳,双手抓住墙头,然后慢慢翻了上去。 不料,刚刚跳下土墙,正遇到一个人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俩人面面相觑! 他娘|的!那厮不是在栈想睡杜千蕊、又自扇耳光的二比么?!朱高煦在暗,那后生在明;朱高煦一脸马血污垢,后生好像洗干净了,脸上的肿还没消。 那后生似乎没有认出朱高煦,片刻之后,便扯开嗓子大叫:“贼!来人啊,有贼……” 朱高煦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顿时大怒,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拧住后生的衣领,抬起手掌就扇了过去,“叫!” 噼里啪啦密集的巴掌一起招呼到后生的脸上,朱高煦破罐子破摔,一边扇一边骂,“叫!让你叫,叫个够!” 后生哭喊不已,脸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估计连他爹都认不得了! 等朱高煦打够了,他竟然还哭道:“娘|的!你这贼也忒张狂,为甚打俺!” 就在这时,一道门后火光闪耀,一个绿袍官儿带着一群人,手持兵刃棍棒冲过来了。那绿袍官儿见朱高煦抓着后生,忽然喊道:“别动俺儿子,好汉手下留情!” 朱高煦又气又累,豁出去骂道:“娘|的,原来只是驿丞的儿子,老子还以为你多少有点货!” 第十五章 连过两关 顺手劫持了驿丞的儿子,朱高煦轻易抢到一匹驿马,夺路北奔。 从涿州到北平只有百余里路,不到中午,朱高煦就看见北平的城墙了。这一路快马、运气尚佳,没有再遇到追兵。 北平,对现在的朱高煦来说,也是一座陌生的城池。 后世的这座城市,当然大相径庭,那时连城墙也没有了;影视剧里常见的明朝北京城,也不一样。因为它既不是大都,也不是北京,而是北平。 不过它确实是大城,以前毕竟是元大都,就连现在东西两面的城墙,也还大片沿用元朝的城墙。 只有残存的记忆,与之对照。那些记忆就像图片,仅仅是无任何感觉的图片。 朱高煦一身脏污狼藉,牵着马进丽正门,便见一队甲士迎上来了,走前面的汉子道:“末将等奉燕王令,在此恭候王爷多时了,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记忆里似乎有这个人,至少眼熟。 燕王驻北平,号称实力强大,但连北平城也是不能控制的;因为北平有三司,都是朝廷任命的人,负责管理整个北平地区的军政刑。这队人马及时等在城门口,或许是为了接应诸王子,避免再生枝节。 进城后,看到的大多是低矮的硬山顶房屋,此时北平城并没有皇城,元朝皇宫早已拆除……大明立国后,便拆了他们的皇宫“去王气”。路上行人不少,但也不算繁华。 走在这地方上,朱高煦有种在元朝、明朝的时光轨迹中穿梭的怪异感觉。 几个将士带着朱高煦,径直往燕王府而去。 这时朱高煦竟然渐渐紧张起来! 他预计,肯定是要先见父王……朱棣!朱棣此时已经十分有名,但在人们眼中的名,显然远远比不上朱高煦心里对他的定位。 纵观几千年历史,皇帝王侯多如牛毛,大部分都让一般人记不住。但朱棣这个名字,后世的人很难不知道。 不算远的一段路,朱高煦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感受十分复杂。 父子感情,现在是没有的,记忆中的东西对他没有代入感。不过仍有一份真诚的感恩!从屌|丝出身中穿越过来,朱高煦比所有王子都深刻地懂得,有一个牛爹是多少重要。现在他能在大明朝拥有那么多东西,原因只有一个:他是朱棣的儿子! 因为重视,此时此刻反而多了一分紧张。见面会不会被识穿什么,该如何表演? 朱高煦整夜没睡,一脸疲惫,又心事重重有点走神,浑浑噩噩进了燕王府,只好强打起精神。 进王府后,第一栋大建筑就是燕王府正殿。朱高煦走上石阶,迈进门槛时,见里面一站一坐有两个人。 坐着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大汉,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红色的团领衣服,绣四爪龙图,这人正是朱高煦的便宜爹:朱棣! 朱棣的三个儿子,胖、壮、瘦,长得各不相同,而朱棣自己则是人高马大、骨骼粗壮,难怪记忆里有朱棣说他朱高煦“类己”的印象。 朱高煦刚进门,本来坐着的朱棣就站起来了。 旁边站着的人乍看十分怪异,竟然穿着袈裟,是个和尚。不用想,此人定是姚广孝! 朱棣刚起身,姚广孝便微微侧目。 朱高煦先二话不说,十分识时务地行大礼,跪拜道:“儿臣叩见父王。” 燕王朱棣下盘沉稳,脚步却很急,大步走到朱高煦面前,两只大手掌结实地按在朱高煦的小臂上,猛地向上一提。 燕王手上的力气,并不是轻飘飘的应付,透着浑厚的情绪。哪怕只此一个动作,也让朱高煦感觉深刻。 朱高煦顺着这股力道,站了起来,抬头时二人距离已近,印入眼帘的是燕王炯炯有神的目光、厚实的嘴唇、粗糙的皮肤。从燕王的眼神里,朱高煦看到了疲惫忧郁,但此时此刻又透着短暂的喜悦。 “好!好!好!”燕王的声音中气十足、十分有气势。嘴里一面说,手掌一面拍打着朱高煦的手臂,抓住仍然没放。 朱高煦不敢多说话,但也不能不说话,当下便回应燕王:“儿臣让父王担忧了。” 燕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犀利有神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了朱高煦一遍,光是那目光,朱高煦也感觉好像被扒光了一样,十分有穿透力。 “看你这模样,路上定吃了不少苦头。”燕王露出一丝笑容,很快又收住,“高炽、高燧先回来,高炽说了,你们在路上折马,你把马让给了他们兄弟,兄弟间如此很好!” 朱高煦道:“儿臣让马,现在便回来了,若是长兄让马,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儿臣想,兄弟三人一起回来才最好。” 燕王微微点头。朱高煦见状,觉得刚才的回答不邀功、不过分谦虚,似乎是能过关的说法。 就在这时,姚广孝的声音道:“郡王在京师作为,着实让人赞叹。郡王打死一个小京官,定是试探深浅吧?” 那和尚说完,便十分无礼地盯着朱高煦的脸。而当着面的燕王,却是沉默不语,燕王初时的喜悦情绪,很快已不见。这个爹的情绪收放掌控、变化莫测,刚见面就叫人感觉到了。 燕王没说话,朱高煦却隐隐感觉有压力袭来。朱高煦没睡好,思维有点慢,临时答话又不能想得太久,心下顿时紧张。 姚广孝问的事儿,天地良心,朱高煦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要知道能赤手空拳、一拳把人揍死,他肯定不会使出全力…… 无论如何,那许大使认账了折磨杜千蕊,但这事儿罪不至死;而以前的坏事,根本还没有证据,凭什么就能确定?可那厮第二次还找上来报复,被打也是自找,只是朱高煦原不必打死人。 现在姚广孝如此抬举自己的心眼智谋,朱高煦直觉是个坑,他可不敢自作聪明顺着梯子爬上去。 朱高煦没时间多想,赶紧开口道:“试探什么深浅?” 姚广孝微微一顿,道:“那郡王何以把人打死?” 朱高煦道:“我本与他无甚仇怨,不过他一而再自找,我恼怒之下,手里没什么轻重,倒不是一开始就想打死人。” 他说罢又向燕王拜道:“儿臣自知鲁莽,长兄已责骂过了,父王饶了我罢!” “哈!”燕王干笑了一声,十分短促,马上又恢复严肃道,“俺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子,要改!” “是,是。”朱高煦忙答道。 燕王转身走向上面的位置,坐下来了。朱高煦上前拜道:“儿臣昨夜没睡,先去见过母妃,便想睡觉了,请父王准予。” “去罢!”燕王挥了一下手。 “儿臣告退。”朱高煦道。 从正殿出来,朱高煦暗地里长吁了一口气。儿子见老子,况且刚刚惊险跑路回来,却能见得如此紧张,也是怪!或许因为朱高煦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心里本来就心虚。 不过想到刚才燕王最后干笑那一声,朱高煦知道自己二度过关了,今天虽然精神不好,但应付得似乎还可以。 仔细回忆方才的情景,朱高煦还隐隐有点后怕,幸好没有急着表现,顺着姚广孝的话,自夸有多牛比……不说容易引起燕王等的怀疑,如果他渐渐给燕王留下心眼多的印象,真的是好事么? 就在这时,一个好像缺点中气的声音道:“奴婢见过高阳郡王,您可回来了。” 朱高煦定睛一看,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脸大,嘴上无|毛。在记忆里他认识此人,叫马和,是经常在燕王身边侍候的太监。 “我正要去给母妃报安。”朱高煦道,“马和,你带我去。” “是,高阳郡王,这边请。”马和道。 朱高煦和这人不熟,实际上对于穿越后的他,马和只是个陌生人。不过在走路的这段时间里,马和不会让朱高煦主动找话题的,马和主动开口道,“高阳郡王等去了京师之后,王爷常常念及,别提多挂念你们了。” 朱高煦认定此人是燕王的心腹太监,便道,“父王肯定还担心咱们回不来。” 马和不置可否,又道,“王妃娘娘最是担忧,常流泪叹息,唉,奴婢们也跟着担忧伤心。诸王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人过了两道门厅,走了几条走廊,来到一道月洞门前,马和道:“王妃娘娘在里面的,奴婢要不先找人通报?” 朱高煦点点头:“母妃不一定知道我这会儿来问安。” 记忆里,三兄弟的娘更疼爱世子和高燧。特别是世子,因为行动不便,几乎一直都呆在北平城里;恰恰王妃是身份尊贵妇人,轻易不会出门,世子陪伴王妃的日子更多。 而朱高煦就不同了,他在太祖时就封了郡王,以前并不是闲得住的人,成天见不到人影。而且经常跟着燕王出征打仗,平素练武,教习将士,完全没工夫理会母妃。 但不管怎样,朱高煦一回来见了父王,就马上来给母妃问安,礼数是要尽到的。 第十六章 池中月 朱高煦要见的人虽然是生母,但也不敢在院子里乱跑。毕竟在燕王的后院,这里可不止他的母妃一个妃子。 马和走进月洞门,也没到处乱走,他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却不见有丫鬟奴婢。正在这时,马和脸上忽然一喜,招着手,捏着嗓子生怕太大声了,唤道:“池月真人,池月真人……”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子靠近了月洞门。 朱高煦只看了一眼,顿时愣在那里。 那女子应该是个道士,穿着浅灰长衣,衣饰没有一点鲜艳的颜色,手里拿着一把拂尘。哪怕在王府后院,她仍然戴着一顶窄帷帽,脸上挂着半透薄纱巾,纱巾里面还蒙着一层布遮掩口鼻。 如果换一个人在府里戴帷帽,朱高煦肯定搞不懂有什么作用。但是这个女子的帷帽,至少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遮掩惊人的容貌! 尽管穿着宽松的道袍,衣服朴素得没有一点颜色,容貌还被遮掩了大半,女子仍然非常美。清丽、冷艳,这种感觉迎面袭来。朱高煦终于相信一种说法了,真正的美女,就算裹一身破布也能裹出时装效果。 惊鸿一瞥,朱高煦心里便产生了诸多情绪。还有一种可惜,为何?或许是因为这么一个女子,居然是出家的道士! 燕王府哪来的这么个人物? 朱高煦这才回过神来,在记忆中确实有印象。因为和这女子没见过几面,所以记忆并不深刻。 池月道姑年纪不大,估摸和朱高煦差不多,不过传言她得过张三丰的传授,故被尊为真人。她的出身不算低,父亲是景清,洪武时的榜眼,也是朝廷官员;传言她九岁时遇到了张三丰指点,这才选择出家修道。 大概两三年前,燕王才听到她的名声,如此神乎其神的人;而且她并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茅山道士,她爹可是洪武的榜眼! 正好王妃徐氏身体不好,燕王就请景氏到府中为王妃祈福养身。不想王妃与景氏一见如故,非常喜爱,王妃竟认作义妹…… 如此算来,朱高煦竟然要叫这个年轻的女子为小姨? ……就在这时,女子的眼睛狠狠瞪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这才感觉自己蠢蠢地站在那里看别人,又不说话,实在有点失礼。 那双眼睛被纱巾遮着,却也是顾盼生辉,十分有神,一个眼神便十分犀利。不过明亮有神的眼睛就算有嗔怪之色,也是别有风情,好似娇嗔。 初见时,朱高煦着实动荡浮躁,但这时很快冷静下来。 这娘们住在燕王府,与王妃姐妹相称,就算有人能不顾她出家身份、有什么想法,那个人也一定只有燕王朱棣! 朱高煦此时去撩燕王的女人?好像只有脑子进了一大桶桶装水,才会那么作死。 “我方才想起,池月真人是母妃身边的人,我去了京师几个月,差点忘了。”朱高煦用随意的口气道,“劳烦池月真人告诉我|娘,儿臣回来了,想去给她老人家问安。” “王妃在养病。”景氏开口道,没有一个多余的词。声音特别好听,让人想到细腻幽静的泉水、池中的明月。她微微一顿,又道,“跟贫道来。” 居然不用通报?朱高煦也不管了,便跟着她走进月洞门。 后面传来马和的声音:“奴婢便不去了,恭送高阳郡王。” 徐王妃住的地方,重檐歇山顶建筑错落其间,有种不在北方地区的错觉,与北平城市井的景象全然不同。 天气比较热了,前面的景氏穿的道袍也薄,站着不动还好,一动起来,轻薄的料子就会时不时贴紧一些地方。随着姿体的摆动,婀娜的身材若隐若现。 一路无话,朱高煦看着景氏的背影,将各个瞬间在脑海中拼凑起来,便形成了一副身材柔韧婀娜的画面。女子天生的腰身,不管怎样,走起路来动作姿态就是不一样。 朱高煦对这个貌似长辈的女子,暗里并无尊敬恪守之心,不过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是很克制的。景氏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省得没话找话有故意接近的轻浮意味。 二人走过一条廊道,又走进两边墙壁夹着的铺砖路,绕了好一阵,终于进了一道砖木方门。走廊一边是个院子,另一边一整排房屋。 走到王妃的门口,朱高煦便听到里面“咳咳”的咳嗽声。 朱高煦酝酿片刻情绪,强行把脑子里子孝母慈的各种故事感受一下,跨进门去,便苦着脸拜道:“儿臣回来了,母妃的病要紧么?” 帘子两边站着两个丫鬟,纷纷向朱高煦屈膝作礼。这时帘子被挑开一角,徐王妃伸出头来,脸色十分憔悴,她的姿势是躺着的。徐王妃的目光看向朱高煦,道,“高煦,娘看到你就放心了。早上你大哥和三弟来过,说你的马折损了,要迟归,娘一上午心都悬着,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朱高煦赶紧顺着这个意思,说道:“儿臣刚回来一会儿,什么都没来得及,走了两千多里路没换衣裳。就是怕母妃担心,刚见过父王,便赶紧过来报平安。” 徐王妃不提这事儿,朱高煦都忘了自己和乞丐一样的形象,刚才景氏瞪自己一眼,似乎也有对他的形象感到诧异的原因。 徐王妃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娘觉得你去了一趟京师,回来倒是懂事了不少。” 朱高煦听罢心里“咯噔”一声:做母亲的一般很了解儿子,不小心要露陷!不能在王妃这里待太久了。 他想了想,又问:“母妃的病要紧么?” 徐王妃这才想起回答这个问题:“不要紧。天气热,为娘就多贪了一会凉风,反倒染了风寒,调养几日便好,你不必担忧。” 片刻后,她又道,“高煦,你站那么远作甚,过来让娘瞧瞧。” 朱高煦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帘子外面蹲下来,任徐王妃细看自己。心里说服自己镇定:身体还是原来那个,王妃不可能看出来什么端倪。 他让徐王妃看了一会儿,就赶紧说道:“母妃还在病中,不要太费神。儿臣不能多作逗留了,您得安身静养。” 徐王妃微笑道:“你还是那样,每次来心急火燎就要走。去罢。” 朱高煦起身拜道:“儿臣告退。母妃好转了,派人到儿臣府里告知一声。” 徐王妃点点头。 朱高煦后退两步,转身出门。他默默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总算应付完了爹妈,想蒙混过关实在费神,并不轻松。 这时他提着的心,才微微放松一点,顿时一阵巨大的困意袭上心头。他巴不得就地躺倒,先睡一觉再说。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王妃叫贫道送你出洞门。” 朱高煦刚刚松一口气,注意力分散放松,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景氏走路没声音似的。 她先说话,朱高煦便道:“真人养身有道,还请多照顾一下母妃。” “好。”景氏应了一声,她的目光从朱高煦脸上扫过,似乎有疑惑之色,或是觉得朱高煦今天见到她的心态很镇定。 以前那个朱高煦看见景氏是什么态度?他实在想不起来,已经忘了。 第十七章 扛鼎只儿戏 派往涿州的将士,去围堵燕王诸子,都是从京师派的。差事没办成,他们便陆续回到了京师,人数不少,于是在北平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这时候的官府邸报大多语焉不详,一般不会记录具体细节。世面上的传闻几乎靠口传。 口传的人,多是语不惊人誓不休,为了让自己的故事更吸引人,让听众更佩服自己的口才,难不保添油加醋。就算一次添一点油,转述几次后,与事实真相往往就相去甚远。 黄子澄听到的,就是转述好多次后的版本。在故事里,高阳郡王朱高煦已经变成了拥有非人力气的人物,项羽自叹不如、扛鼎只是儿戏。 什么高阳郡王因在京师犯人命逃走,朝廷派了几千大军围追,结果高阳郡王以一打千,追着上千官兵跑。什么单手举起伤马,扔过一里宽的树林……不一而足,似是而非。乍听完全是笑谈,又有一些好像发生过的事。 一时间京师很多不明真|相人,已经认定太祖的孙子朱高煦,乃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猛将!“高阳王单手举马”、“高阳王单骑战千军”,这样的故事流传最多,主要是够劲爆刺激! 正因不全是编造,所以那些有见识的文武,就算对传闻不全信,也认为朱高煦武功了得。 后者才是最可怕的言论,因为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流言止于智者,得尽快想办法才行。黄子澄一边走进皇城甬道、一边犹自思量,心里那个苦,简直是焦头烂额。 正当这种关头,对付燕王的具体方略步骤,圣上的心腹大臣已经在谋划了。这时却放走了如此猛人,又错过了一个削弱燕王的机会,圣上会怪罪哪些人? ……而黄子澄最怪的,是徐辉祖! 他娘|的,那天徐辉祖为了说服圣上,想把燕王诸子追回来,当着好几个大臣的面,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什么狡诈多谋,勇猛无双,文武双全,如虎添翼,光词儿黄子澄就记得一大堆。 在徐辉祖嘴里,那十几岁嘴毛没长齐的高阳王,简直比燕王还厉害? 现在人放走了,圣上会不会在心里怪罪黄子澄?那天在商议处理燕王诸子的事儿时,黄子澄这个头等谋臣,毕竟连个屁都没放。 还会怪谁,黄子澄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会不会失宠。 黄子澄心事重重地来到了御门。等圣上到来时,御门已经来了齐泰、徐辉祖、李景隆等大臣。黄子澄跪伏行礼时,趴在地上忍不住轻轻转头,十分不悦地打量了同样跪伏着的徐辉祖,眼神中充斥了不满。 礼仪罢,徐辉祖便上前拜道:“臣派的人没能抓回燕王诸子,臣有错,请圣上降罪。不过,前往北平的人确是成功找到了燕王诸子,此乃四川都指挥使瞿能之策。若非高阳王勇猛过人,此事不至于如此。故,臣有过,瞿将军有功。” 朱允炆那音色较细的声音道:“燕王次子果然非比寻常,此事魏国公已经尽力,朕不再责罚。”他稍作停顿,又道,“吴忠,明日早朝后,你见着瞿能,叫他留下来。” “奴婢遵旨。” 就在这时,曹国公李景隆道:“圣上,臣请奏。” 黄子澄微微侧目,循着声音注意到了李景隆,他对李景隆是很有好感的。 李景隆出身大将之家,父亲曹国公李文忠是太祖麾下一员得力干将,乃开国大将,虎父无犬子,李景隆自己也常修兵法。偏偏是这样一个名将之后,李景隆竟然还饱读诗书,文采风流! 文武全才,也不过如此。 关键是,很多老将都主张娘里娘气、不痛不痒的拖沓“推恩法”,李景隆却支持“削藩”。这简直是在支持黄子澄自己的主张,雪中送炭的力挺。 由是,黄子澄越看李景隆,越是顺眼。只见李景隆身材颀长,玉树临风。景隆的身份虽是武将,但完全不像有些武将一样邋里邋遢、一脸是毛……比如魏国公徐家那俩人,徐辉祖简直是个农民,徐增寿简直是个暴富的土财主。 而景隆边幅修剪得干净,衣着得体,须发整齐,整个人给人干净整洁的感觉,看着十分舒服。他举止也很雍容儒雅,风度翩翩,这才是皇家贵胄的范。 这时圣上的声音道:“曹国公但说无妨。” 李景隆不慌不忙,从容自若地抱拳一礼,“圣上,那高阳王一身力气不假,可是只有匹夫之勇,有勇无谋,何足为惧?高阳王便是能以一敌百,又能敌控弦百万?” 景隆稍缓一口气,又道:“魏国公是不是太夸大其词了?纵观今古,能运筹帷幄、能率领大军的名将,有几个是靠匹夫之勇,亲自上阵冲杀的?” 好!说得好!黄子澄听到这里,差点喊出声来。 终于有人说了明白话!如此一来,放走一个有勇无谋的郡王,黄子澄那天没吭声,又有什么过错?所谓社稷大臣,忧天下、掌大政,哪里能对每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面面俱到? 黄子澄沉下心一想又认定:李景隆的这番话,圣上一定能听进去。 黄子澄常伴君左右,还是比较了解圣上的。当今圣上,不太愿意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把什么责任都往皇帝头上怪……一些大臣,就是喜欢推卸责任,一股脑儿都说是圣上的意思。 那天亲口说送走燕王诸子的人,确实是圣上。不过李景隆这么一说,圣上就没什么错了。 果然不出所料,朱允炆马上就开口道:“曹国公言之有理。” 黄子澄听罢,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暗自又看徐辉祖,只见他好像刚刚吞下了一坨污|物一样,憋得一脸通红,偏偏一声都不敢吭。 就在这时,皇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朕还有事。” 几个大臣忙跪伏行礼,大呼,“圣上万岁,恭送圣上。” 等皇帝离开御门,没一会儿吴忠便出来了,叫黄子澄和齐泰入内议事。肯定又是谋划北平之事,黄子澄这几个月都在苦心琢磨方略,并不心虚。 于是御门内的文武各有各的事,陆续散去了。 第十八章 拒绝 那日朱高煦从燕王府出来,径直回自己的郡王府,完全没心思接见手下,先进屋睡了。 从京师回北平,辗转走了不止两千里路,路上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昨夜从涿州栈逃奔,一直到回家就没合过眼。这时候朱高煦明白一个道理:人最大的需求不是吃饱,而是睡觉。 一觉醒来,整个屋子里十分明亮,似乎是白天。他完全分不清是哪一天、什么时辰。 他坐了起来,回顾周围,这里应该是一间卧房,因为里面摆着床。但他并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一张光板竹榻上,身上倒是搭着一条被褥。 再低头看自己,朱高煦身上还穿着脏衣服,手上全是泥污。他回想了一下,昨日一回来就睡了,既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漱。 他为何没有睡床?因为没洗澡身上太脏,下意识不想弄脏了床,收拾起来麻烦……这时才回过神,堂堂郡王,还怕弄脏一张床? 朱高煦犹自摇头苦笑了一下,屌|丝总是屌|丝,一时半会心态是无法完全变化的。 就在这时,一个奴婢在门口看到了朱高煦,便道:“王爷醒了!奴婢马上准备给王爷沐浴更衣。” “好。”朱高煦应了一声,看那奴婢一眼,顿时脸色微微一变:为什么年龄那么大?! 想象中一群美娇|娘服侍洗澡的好事呢? 他回想了一番,原来那个朱高煦还没有成婚,本来徐王妃选中了一个,去年就该成婚的,不料去年太祖驾崩了。 妾也是一个没有的。朱高煦今年十六岁,最近两三年,几乎脚不进家门,不是在军营教习排兵布阵,就是和燕王一起在军旅途中。 于是家里的事几乎没管,差不多算是一团糟,这些丫鬟是谁找来的,他也不太清楚。 没过一会儿,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中年“丫鬟”又来了,她有点羞臊地看了朱高煦一眼:“奴婢叫人准备膳食了,先让奴婢服侍王爷沐浴更衣罢。” 朱高煦道:“沐浴的东西拿进来,我自己洗!” 他便先洗澡换衣服,因为奴婢拿来的是一件蓝色的圆领窄袖袍,他便将就穿了……反正后世他最讨厌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大概是无甚值得炫耀的地方、便不喜被人注意。 那奴婢只拿了一张网巾,朱高煦擦干头发,就拿头巾随意束发。 接着又吃了饭,浑身神清气爽。睡好、吃好,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又满血复活了。 再看站在旁边的中年丫鬟时,看起来也不是太难看。这时他想到刚才醒来,这个妇人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麻利,顿时觉得她做事还可以。 朱高煦便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之前下过雨?我睡着的时候,感觉有点冷。” 妇人诧异道:“没下雨呀!奴婢怕王爷睡着了凉,还给您盖了条被子哩。” 朱高煦要的就是后半句,证明那条被褥是这个妇人盖的。 他当即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奴婢姓王,没有名字,府上的人都叫奴婢王大娘。” 朱高煦道:“我忘了,以前叫你什么来的?” 妇人道:“王爷从来没叫过奴婢,只是有几次喊过,喂,过来!” 朱高煦:“……” 他站了起来,又随口道:“你姓王,和王贵什么关系?” 王大娘道:“奴婢和王公公没什么瓜葛,都在府上当差,认识罢了。王公公昨天晚上就回来了,今早起来,第一件事就去开库房的锁,查里面的东西,查完又睡了。王爷虽然不在府上,可谁也不敢去动库房哩。” 朱高煦忙又问道:“和王贵一起回来了一个姑娘?” “哦!”王大娘道,“在前厅厢房,王公公安排的。” 朱高煦问完话,挥了一下手,让王大娘走了。 他便在自己的府上四处走动看看,对照脑海里的记忆熟悉一番。郡王府和亲王府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根本就不算宽敞,而且不能随意扩建规模,因为都有礼制,只能修四十几间……这个间是指房屋宽度,有些大屋子还不止一间宽。 朱高煦的郡王府也不例外,前、中两座门楼,把府邸分为前后两段。不过以前的高阳郡王一向喜欢违法,他打了个擦|边球,在府邸后面又扩建了个园子,园子里有湖、假山,只修亭子,不修房屋,所以就不好算房屋规模了。 住在府上的人不多,朱高煦随便走走,没一会儿就把那个园子和后厅院子都逛完了。他走进中门楼,准备到前厅也看看。 门楼里白天的光线反而很暗,因为白天不用点灯,却采光不好。这时朱高煦看见杜千蕊正在院子里,她正背对着中门楼,俯身搅动木柄,从井里打水。从后面看去,因为她弯腰前俯着身子,裙子后面便绷紧,臀部撑起,线条十分圆润…… 朱高煦忽然不想出门楼了,脚也迈不动,就站在光线黯淡的门楼里看她。 杜千蕊已换过衣服,穿着白色的六幅齐腰襦裙,淡青的窄袖交领上衣,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戴。此时,杜千蕊的打扮显得非常素,与在南京富乐院时简直大相径庭。但正是素,倒看起来更白净了。 她在那里做着琐事,把水打起来,提到阳沟边上,倒进白汽腾腾的木盆里,伸出手指搅了几下。朱高煦猜测她是想洗头发。 认识杜千蕊有段时间了,朱高煦还没这么仔细观察过她。而且在南京每次见面,她都浓妆艳抹,脸上全是脂粉,本来的面目几乎无缘见到。 杜千蕊的心思玲珑,身段也很玲珑。她的个子不高,却是凹凸有致,前后饱满,更难得的是一点都不显得胖……朱高煦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因为她骨骼纤细、所以不显得胖。 她侧对着门楼这边,在檐台上蹲了下去。朱高煦看到了她的素颜,皮肤白净,远观如陶;她的脸比较小,于是眼睛显得很大,微厚的嘴唇也显得更饱满……于是这么一张瓜子脸,看起来便丝毫没有单薄之感了。 杜千蕊抬头四下看了看,朱高煦顿时心头微微一紧,幸好门楼内外光线差异大,她似乎没发现自己傻站在这里。 然后她便轻轻拉了一下上衣,露出了圆润的裸|肩,肩上有一处擦伤,她伸手揉了几下娇|嫩的肌肤,肩膀轻轻一扭,十分灵活地让衣衫滑上去遮住了肩膀。 可能是要洗头发,她外衣里面没穿亵衣的,似乎只有一件抹胸。 她前倾上身,埋下头,伸手摸到盆里的木瓢,舀水浇在头上。这么一个姿势,衣服便往下坠,交领的领子又大,朱高煦顿时看到了她的锁骨下方丰腴雪白一片,浅红色的抹胸位置沉甸甸的,朱高煦也替她感到很重。 朱高煦顿时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 “哗哗……”木瓢里的水打湿了她的青丝,水溅到了她的脖颈肌肤上。朱高煦看得目不转睛,以至于连那雪白肌肤上的水珠也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朱高煦忘记了自己在郡王府,却好像在幽静的山谷泉水边上,而且刚下过一阵雨,把山林冲得一尘不染,春天的嫩绿叶子上,还残留着珍珠般的雨珠。 实在没想到,杜千蕊从纸醉金迷的地方走来,还有这么一面。 他兴致盎然地观赏着,可惜,洗头发很快就洗完了。朱高煦认为,杜千蕊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完全可以再洗仔细一点,时间再长一点的,何必这么慌慌张张? 他趁杜千蕊擦头发的时机,不动声色返身走回后厅,四下溜达了一会儿,这才若无其事地再次走出门楼。 朱高煦走到厢房门口,里面的杜千蕊转头一看,慌忙放下木盆,披着湿漉漉的长发,便屈膝道:“奴婢见过王爷……刚洗了头发,还没来得及拾掇,请王爷恕罪。” 朱高煦神情自若,十分随意,轻轻摆了一下手,随口说道:“杜姑娘今天穿得很素啊。” 杜千蕊微笑道:“奴婢本来便不喜浓艳的妆扮,可是在富乐院没法子唉。要是穿得太素净,王爷来了听曲,还敢与奴婢调笑么?” “为何不敢?”朱高煦微微疑惑。 杜千蕊道:“素净便显得清高,怕被我拒绝呀……何况在那种地方,也不搭调。” “好像有道理。”朱高煦点点头,顿了一顿,一下子心生灵感,马上又道,“那杜姑娘来到府上,便穿得如此素净,是要拒绝我?” 杜千蕊脸上泛出两朵红晕,明亮的眼睛悄悄瞟了他一眼,“奴婢可不是那个意思。” 朱高煦并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年,脸皮在前世就练厚了的,一脸笑意继续道:“那是什么意思?” 杜千蕊道:“此一时彼一时,王爷府上,尊贵礼仪之地,艳俗怎能应景?以前奴婢要取悦许多人,现在只需服侍一人。” 这时,朱高煦竟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心酸,他的笑意也渐收,说道:“不艳俗,也不必太素。回头我去库房找找,有什么好东西。。” 第十九章 初试中鼓吏 朱高煦从前厅厢房出来,走出穿堂,又是一脸惊讶。 只见大门里面的照壁旁边,站着一群人,如此一堆人站在那里,而且全都默契地没吭声,就显得十分怪异了。朱高煦跨出门的前一刻,也完全不知道那里竟有一群人! “王爷!王爷……”站在前面的三个人发现了朱高煦,顿时喊叫,快步奔了过来。 突发的状况弄得朱高煦有点措手不及,几个人面带红光,十分兴奋的样子,就好像一群饿狼看到了鸡肉一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都是成年人,为何如此不淡定?朱高煦刹那间想起了前世的感受,作为底层的人,人脉、资源都很窄,想上升一个阶层的机遇非常小。有话说遇贵人“少奋斗”二十年,若是遇到了一个机会,通常都会十分看重。而朱高煦作为太祖孙子,不正是眼前这群屌|丝的贵人吗? 如此一想,朱高煦就很理解他们了。 “王爷总算回来啦!”“俺们昨天就来过了……”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说话,互不相让,好像有三十个人一样,搞得朱高煦一阵头晕。 他用拇指放在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一下,努力回想这几个“初见”的人。 瞪着一双很圆的眼睛,皮肤又糙又黑的汉子,应该叫王斌。这人脸短而圆、颧骨高、胡须硬,年龄并不大,却因为皮肤如革、头发如茅草,看起来很老。他一双圆目看起来很凶悍,却不知怎么地,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似乎自带喜感。 另外一个鞋拔子脸、皮肤较白的汉子,个子不高,却十分精壮,此人叫韦达。韦达至少三十几岁了,竟然比二十来岁的王斌更显年轻,皮肤好的重要性啊……徐王妃去年看上的郡王妃人选,就是他的女儿。 这两个都是百户军官,在朱高煦的仪卫队里当差。 剩下那个是文官,肚子上绣着一只鸟,绿袍牛角带,名叫侯海,是个从九品的教授……大明朝除了一种“不入流”的品级名称,他的品级已经到底了。 朱高煦抬起手来,瞪着他们。三个人总算陆续闭了嘴。 朱高煦这才有机会开口:“你们放心,去一趟京师能有什么事儿?不必紧张。今日散了,各干各事。”他说罢看了一眼文官侯海,招了招手:“我有事问侯教授,到屋里说。” 俩人一前一后,向里面走。这照壁后,一边是一排房屋,另一边是围墙。朱高煦随便找了一间屋子,走了进去,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 侯海站在那里作揖。 朱高煦问道:“我离开北平两三个月,这边发生了些什么事?” 侯海马上上前两步,又回头看了一下门窗,俯首小声道:“韦达那闺女,以前竟然有过婚约!他居然隐瞒实情,为了高攀王爷,翻脸不认原来的婚约!对方什么人,下官已经查清了,叫李默……” 朱高煦听到这里,不悦道:“我是问天下大事!” 侯海苦着一张脸,慌忙道:“周王全家被曹国公押进了京师,贬为庶人,流放云南。代王、齐王被押去了京师关押,听说代王又被弄去四川了。最惨的是湘王,有人告他伪造大明宝钞,官兵上门时,他大喊冤枉,羞愤之下带着王妃、诸子女自|焚全死了!如今但凡是藩王的,无不人心惶惶……” “这些我都知道。”朱高煦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侯海恍然道:“宋忠带了数万人到开平备边,说兵马不够,圣上又下旨从燕王护卫中调兵增援。北平的都指挥使、布政使,都换了人的。” 这几个消息倒是有点意思,不过都是地方上引人注目的人事调动,实在太好打听了。 “好,好了。”朱高煦摆了一下手。 他还以为身边的文官,会奇迹般地是个人才,看来是想多了。 正当朱高煦满心失望,暗自叹息时,脑子里忽然又是灵光一闪,马上饶有兴致地问道:“韦达家的事儿,当初连燕王府的人都没发觉,看来是不为人所知,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这……”侯海支支吾吾,“机缘巧合,下官发现那李默去韦家,找韦达帮忙过‘比试’。王爷知道的,世袭父辈的军职要先过都司的比试,第一次不过俸禄减半,第二次不过就变成普通军户了。 那李默死了的爹,也算是弓马娴熟,可儿子却长得细皮嫩肉,没从他爹那里学到一丁点武艺,第一回比试差点把敲鼓的人射死,直接被考官辱骂一顿,赶出校场;要是这第二回不过关,整个人就完蛋啦,当普通军户还不如做平头老百姓…… 李默估摸着有自知之明,听说韦家闺女要做王妃,也不再纠缠婚约了,但至少要点补偿罢?所以他就找韦达去了。” “哦。”朱高煦点了点头。 侯海道:“下官断定,要不了两天,韦达就会来找王爷,他可没有都司的路子。” “哦。”朱高煦又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听了半天细枝末节的破事,却认定,侯海这厮适合调查工作,查人是十分详细。 朱高煦故意学着侯海刚才的动作,因为觉得莫名滑稽:便伸着脖子瞅了一眼门窗,贴首过去,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郡王府上的人,你都查查底细,回头密禀。” 侯海一脸惊喜,似乎有种忽然变成了亲信的错觉,一连点了几下头,“王爷放心,下官定会办妥。” 这时朱高煦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刚带回来的小娘,名叫杜千蕊,出身京师富乐院,她说是江西饶州府人士。你也想法给我查查,家中什么情况,为何去了富乐院。” “这个……只知道是饶州府的?啊!”侯海马上又正色道,“没事儿,王爷尽管放心!” 朱高煦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个差事只能你来办,去罢。” “下官告退。”侯海抱拳道。 打发了侯海,朱高煦站在房门口,打量自己的王府;又想到刚才见过的那几个下属,加上仪卫队,一共就两百多人……和感觉中的王爷,差距有点大。 大明朝太祖的亲孙子、堂堂王爷,就这么点实力? 朱高煦心里苦闷了一阵,也渐渐面对现实:真正有点实力的是燕王。而朱高煦年仅十六,个人武力再强,也是依附父王的存在,是燕王手里的一张牌而已。 现在的局面也让朱高煦十分困惑。 北平外面大军环视,有被包围的形势;就连燕王的老巢北平城,也大部分在朝廷的控制之下。隐约觉得,燕王朱棣真正的控制范围,只有王府而已。 燕王此时的压力肯定山大,不过他要怎么赢得战争,现在的朱高煦有点迷糊。因为父王还没找他商量大事。 朱高煦自己的压力更大!不仅与燕王的风险相同、休戚相关,他还要面对注定的下场:被世子的儿子烧|死。 就眼下这点实力,怎么能挣扎一下? 朱高煦在困顿纷乱的处境中思考了良久,很快认定了两个大概的套路:储备实力,但又不能让朱棣和世子觉得他居心叵测。 怎么能办到,他一时想不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人在江湖,没有套路是不行的! 朱高煦走进了穿堂,见王贵正从屋檐下的走廊过来。王贵抬头一看,小跑着过来,弯着腰道:“奴婢睡得太久,发现王爷已起来了。” “王贵……”朱高煦好像并没有听他说话一样。 王贵忙把腰弯得更深,“奴婢在。”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是从父王的府上过来的人。” “是,是……”王贵忙道,“不过奴婢的心早已是王爷的了,王爷把奴婢当人看,奴婢哪还能狼心狗肺?!” 朱高煦摇头道:“你在说啥?我想问你,你是从那边过来的人,一定认识一些燕王府的宦官?” 王贵道:“当然!那会儿燕王弄了很多书,还请了先生,在府上教宦官们读书写字,咱们这些阉人每天都在一块儿,谁不认识谁哩?嘿嘿,说个文雅的词儿,大伙儿也算是同窗。” 朱高煦道:“很好。你到库房取些财货,与‘同窗’们走动走动。北平城那些官儿、将帅什么来头,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咱们刚回北平,简直是睁眼瞎,新来的那些人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等着听天由命,实在是难受。” 王贵道:“奴婢遵命!拿多少……财货?” 朱高煦道:“自己看着办。你不是在燕王府读过书?过阵子弄个账目上来,让我看一眼就行了。” “王爷如此信任,奴婢感激涕零。”王贵道。 朱高煦语气平静道:“我听说了,你回来第一件事看库房。很好,以后办事也得如此,不要马虎大意,以至辜负我现在的信任。” “是,奴婢记下了。”王贵道。 王贵退走时,转身之间偷偷看了朱高煦一眼,目光中似乎带着诧异。 朱高煦已顾不得那么多,自己再怎么演戏,性格和做事风格也不可能与以前的高阳郡王一模一样了。 第二十章 阿弥陀佛 没过几天,王贵就打探到了消息,一些北平新任文武官员的姓名、以及经历。 天气越来越热了,朱高煦坐在书房里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王贵写的东西。手里的纸扇上画着一只老虎,朱高煦也不知值钱不值钱,随手在书房里找出来的。 他已经换了一件薄的灰色圆领袍,什么花样都没有。王爷也不会每天穿大红的团龙服,那些都是出门见人和办公穿的服饰。前世朱高煦最喜欢黑白灰三色,但他没找到黑色的衣服,相近的青色多是身份低贱的人穿,白色不适合,灰袍最好了。 喝完了一整杯茶后,朱高煦把手里的文字看完了。 其中最感兴趣的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这个人来得最早,先被朝廷调到北平做都指挥佥事,后来跟着燕王打过仗,因燕王替他表功,这才升任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司,是一个省最高军|事机构,掌握这个衙门的人非常重要。 于是有关张信的内容,朱高煦又着重看了第二遍。 就在这时,屋子里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在门口挡了光线。朱高煦抬头看时,原来是王贵。 王贵躬身道:“禀王爷,韦达有事求见。” “叫他进来。”朱高煦随口道。这时他想起了几天前侯教授说的话:韦达这几天肯定要来找王爷帮忙。如今看来,那侯教授似乎神机妙算。 没一会儿,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的韦达进来了,抱拳行军礼。 “免了。”朱高煦放下手里的纸张,打量着他。 鞋拔子脸在后世十分流行,窄又长,好多男明星都那个面相,而且韦达练武,练了一身精肉,在朱高煦眼里,他竟是个帅哥!不过在大明朝就不见得了。 韦达脸上有点尴尬,一种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韦百户有什么事就说罢。” 韦达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王爷,末将愚见……眼下北平有风雨之气,您乃燕王之子,得抽空多去燕王府走动才是。” 朱高煦听罢有点意外,心道:难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对,是那侯教授说的。敢情韦达前来不是为求私事,倒是忠心为公? “有道理。”朱高煦随口答了一声。 就在这时,韦达又道:“末将有个已经去世的好友,他的儿子在校场比试没过关,托末将想想法子。原本那好友与末将就是刎颈之交,末将实在推脱不过……王爷见着燕王了,能不能说个情?对了,那个试百户叫李默。” “呵呵……”朱高煦不禁笑了一下。 韦达紧张而疑惑地看着他。朱高煦道:“有机会再说,不一定能成。” 韦达单膝跪倒,拜道:“谢王爷恩!” 朱高煦挥手让韦达离开,心里一阵苦水:自己麾下的将领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忽然又觉得韦达前半段话也有点道理。自己和前世一个生活习惯,成天在府里宅着,这样听天由命也不是办法。 他越想,身上的汗越多……历史上建文帝的实力碾压燕王,自己亲眼所见也确实如此!燕王之所以能赢,有很大的偶然和运气成分。现在自己穿越了,肯定多多少少有点改变!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打破一个微妙的偶然,反而让燕王输了?! 朱高煦更加坐立不安了,总感觉自己担忧得不无道理。 他苦思良久,想到了法子,应该帮得上一点忙、或许能起到一些积极作用。他便赶紧换上了红色的团龙圆领袍,找来乌纱帽、玉带、皂靴等行头,拾掇整齐出门。他走出前厅穿堂,当值的仪卫队将士见状,上前来拜见询问。 朱高煦对那些排场礼仪无感,只要不被人指责的地方,他都能简则简。当下便叫了几个人骑马跟着,这便出门去了。 一行数人来到了燕王府门楼前,当值的守卫认识他,更认识他肚子上绣的团龙花纹,上来行礼。 朱高煦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给随从,便道:“我要见我父王。” 门口的武将道:“天气热,王爷先进门楼里坐着歇歇,凉快凉快,末将找人进去通报。” “好。”朱高煦点头道。 走进燕王府,朱高煦在靠近门楼的一间敞厅坐下来,很快便有军士端茶上来。 等了良久,一个宦官气喘吁吁地走进敞厅,说道:“高阳郡王来了,奴婢正要派人去告诉您哩。王妃病重了!您赶紧进去瞧瞧王妃罢。” “什么?母妃前几天还没什么事,叫我放心的……”朱高煦一下子站了起来。心里想,徐王妃不是这时候去世的吧? 他疾步跟着宦官,径直往王府里面走,一路上思路有点混乱。 穿过好几道门,朱高煦又来到了上次见徐王妃的院子。里面传来了完全听不懂的唱词,听起来像道士或者和尚在唱经文。 走到徐王妃的门口,便见里面站着好几个人。燕王、世子、高燧都在,高燧本来就住在燕王府,世子却不住这里的,总之朱高煦是最后被通知的儿子。 除此之外,还有道姑池月、几个奴婢。手里拿着铜铃,跪坐在正中间蒲团上的人是姚广孝,他正闭着眼睛念念有词!要不是看到这么个场面,朱高煦差点忽略了一个事实:姚广孝本来就是和尚,还是主持。 燕王等人回头看了一眼朱高煦,都没说话,以免打搅姚和尚念经祈福。高燧非常自觉地退了两步,让出一个空位,让朱高煦站在了世子后面。 里面的帷幔垂着,完全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也不知徐王妃病成什么样了。 姚和尚在那里念了许久,朱高煦仔细听着,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不知这厮念的究竟是不是汉语。 不知过了几炷香工夫,姚广孝站了起来,转身作单手礼,向燕王一拜:“阿弥陀佛!” 燕王道:“咱们出去说。” 大伙儿会意,怕吵着徐王妃,都默不吭声地跟着走出了房门。 第二十一章 唯恐天下不乱 燕王走前面,朱高煦等三兄弟以及姚广孝随后,一行人走进院子里的一间厅里。天干热燥,姚广孝在徐王妃的屋子里念了半天,正好有人送茶进来,于是大伙儿喝茶休息了一会儿。 朱高煦见没有外人,一些话在肚子里酝酿稍许,便开口道:“父王,儿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说。”朱棣看了过来,虎目依旧有神,但似乎充满了焦虑,连说话也只有一个字,没有多余的。 朱高煦欠了欠上身,虽然坐着,但面向上位前倾有鞠躬之意,“儿臣进言,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有拉拢的可能,父王何不……” 他还没说完,朱棣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俺最近事儿多,你们的娘又病重。尔等不必为俺分忧,只消不给俺添事就行了。你们都听着,不要随便找些人到处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 朱高煦正想辩驳,自己做事还是很小心的,如果能参与机密谋划,也不会随便泄露……不料姚广孝瞪着一双三角眼,抢先开口:“高阳郡王毕竟年轻,不知官场奸猾,那张信官至一省都指挥使,这种时候咱们去拉拢他,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了。”燕王抬起手掌,皱起眉头,周围的人只好都闭了嘴。朱高煦也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强自咽了下去,感觉肚子里似乎一下子涨了不少。 这时燕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罢。” 朱高煦心想大哥和三弟来得早,估计已经看过母妃了,自己还没来得及,便道:“儿臣再去看看母妃。” 于是其他人跟着燕王出了徐王妃的院子,朱高煦又返回王妃的房间,进去探视病情。 房间里一股刺鼻的中药味,朱高煦让旁边的丫鬟掀开一点帘子,见王妃确实一脸病容。还好她没有昏迷,只是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半天没说完整一句话,真的是十分严重了! “看到高煦……也渐渐懂事,娘又……放心了……”徐王妃气若游丝,好不容易又说了一句话。 朱高煦好言安慰了两句,便要离开了,反正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儿。这时床边只有朱高煦和池月二人,徐王妃没什么力气,声音又小,便道:“池月送送他。” “嗯。”一旁的池月真人应了一声。 为了听清徐王妃说话,朱高煦和池月都靠近她的床头,朱高煦总算有机会就近看到了池月的脸,虽然脸上遮着面纱,但能看见额头眼睛。 池月生了一双杏眼,两边眼角却微微向上挑,于是便有一种天然的媚气。可惜她的眼睛里全无一丝情绪,神色冷冰冰的,还略带阴郁,仿佛遭遇过什么苦大仇深的事儿一般。 朱高煦顿时觉得她的素净打扮都是错觉,此女若不是用道袍装扮,便全无道士的气质。 二人出得房门,池月站了一下,让到一边,用一种怪异地眼神看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只好走到了前面。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朱高煦不禁有点困惑:难道这女道士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我上次在后面观赏她的腰身和屁|股,所以这次不给我机会了? 池月一路上无话,更无说话的迹象,朱高煦心里闷闷的,也没什么兴趣撩|骚。于是又是一段无声而尴尬的路。 好在很快就要到达那道月洞门了,池月只送到那里。 朱高煦站定,转过身来,想说一句不送之类的废话。不料就在这时,墙外一阵说话声,从墙壁上的观景窗传了过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那高阳王真是好笑,若是连他都能在王爷面前出谋划策了,还要咱们作甚么?” 接着是姚广孝语重心长的声音:“他还年轻,谁十几岁的时候不轻狂?这种小孩,一有了点想法,难免自以为是,以为除了他自己高明,别人都是提线木偶没长脑子的。不必与他计较。” 刚才说话的人笑了一声:“是了!看看今天他那身行头,过来探病,在自家府上,还穿成那样,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干什么大事、要接见多少人哩!连皂靴也穿上了,也不嫌天儿热。笑死俺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心道:我来之前,不知道母妃病重,原本是想在燕王府前殿拜见父王的。 他微微侧目,见池月也在打量自己,眼睛里竟然露出了笑意……不过是嘲弄的笑意。 朱高煦涨|红了脸,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解释。 外面那人的声音愈大,已经走近这边了,仅一墙之隔。那人道:“不过高阳王说的事儿,有道理么?” 姚广孝的声音马上道:“他不过拍脑袋的主意,懂个什么?他知道朝廷和北平的水有多|深吗?在眼下这种光景,若是他说的那个人能被拉拢,俺就钻到庆寿寺的放生池里,化作一只鳖!”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道:“您不必动气,消消火。只怪那高阳王不懂事,一来就想越殂代疱。” 朱高煦火也很大,越听越生气,额头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再看旁边的池月时,见她只有一脸冷意,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在这种时候,朱高煦感觉她的冷漠里还有鄙夷! 就在这时,姚广孝身边的人往洞门里瞧了一眼,一下子发现了朱高煦,愣了一下,忙弯腰作揖道:“高阳郡王还在府里呢?” 朱高煦转过身,与姚广孝面面相觑。朱高煦红着一张脸,被气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而姚和尚竟然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此时此刻仍旧面不改色!姚和尚十分镇定地作了个单手礼,算是打招呼,转身便走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稳住心态,道:“池月真人不送。”他以为池月会对刚才的事置若罔闻。 不料池月却难得地开口道:“高阳郡王出主意,要拉拢某人?” “罢了。”朱高煦微微有点意外地看着她。若非池月一向给他的印象是寡言少语,对一切漠不关心,他也不会感觉有点怪怪的。 池月微微点头,神色又恢复了冷漠,“贫道走了。” 朱高煦出得燕王府,见随从在外面等着,便招呼他们牵马过来,翻身上马,一言不发踢马而走,准备径直回家。或许随从因为见他脸色不好,也小心翼翼的没敢多说一句话。 整个下午,朱高煦换衣服来回跑了一趟,几乎什么都没干,心下自然是十分苦闷。 他回到家,首先便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团龙袍、乌纱帽、皂靴一股脑儿扒掉,直接扔到卧房中间,乱糟糟一团。然后换了薄的衣服,穿上木屐到书房去了。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什么错!他甚至又找出王贵写的东西,再次重读三遍! 他心道:不过是姚广孝一句话,我凭什么就怀疑自己了? 在别人眼里,他确实只有十六七岁,太年轻没有阅历想事儿难免不周全。但他自己清楚,现在的朱高煦根本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思维。 “王贵!王贵!”朱高煦仰起头,对着屋顶便大喊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来的人却是王大娘,王大娘道:“王爷息怒,王贵不在后厅哩,奴婢马上去叫他。” “好。”朱高煦点点头。 王贵跑步冲进了书房,一面喘气儿,一面弯腰道:“王爷,奴婢做错了什么事呀?” “没有,我就是叫你过来。”朱高煦已恢复了淡定。 “是,是。王爷有何吩咐?”王贵道。 朱高煦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他,先夸了一句:“你写的东西很好,我该奖励你。你自个到库房去拿五十贯宝钞,记在账上写我的意思就行了。” “谢王爷!”王贵跪到了地上,“王爷上回在路上给奴婢的钱袋,没花完的,奴婢已经入库了。” 朱高煦道:“你确实忠心。那些钱你也拿着罢。” 他停顿了一下,又小声道:“王贵,你写的东西里有个叫张信的都指挥使。你最近不干别的事了,去他家附近蹲着,再查清楚一点。” 朱高煦觉得,这事儿要是交给侯教授办,肯定办得更妥当,毕竟那侯教授连别人家的家事、亲朋好友的瓜葛,都能查到。但是朱高煦想到燕王说的“到处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燕王已经明言告诫过的事儿,生怕走漏消息传到燕王耳朵里,那样的话自己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相比侯教授,王贵显然要可靠得多。 王贵道:“奴婢遵命,这事儿奴婢可以找干儿子帮忙。” 朱高煦马上道:“你亲自去,切忌以保密为上!” 王贵道:“王爷交代的事,奴婢自然会亲手办,不过奴婢也要打瞌睡,得找个帮手换着蹲。奴婢那干儿子很可靠,绝对不会乱说一句。王爷放心,奴婢会管教好的。” 朱高煦想了想,道:“也好,记住我的叮嘱。” 王贵拜道:“奴婢记下了。” 朱高煦打发了王贵,便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这间书房居然存放了很多书籍,记得当年太祖不喜欢朱高煦,因为他读书时喜欢到处乱跑惹是生非;不过朱高煦并非文盲,写得一手好字就是明证,只不过兴趣在武、对诗书没那么痴迷罢了。 第二十二章 五彩缤纷 古人的生活节奏缓慢,办事也慢。但朱高煦不同,他无法忍受低下的效率。 王贵的差事毫无进展,刚过一天,朱高煦就找他过来,递上从书房柜子里翻找出来的沙漏。叫他通过城楼的午时、酉时鼓声,再配合沙漏,精准记录张信及家人的活动规律。 又拨了一笔大明宝钞,下令王贵在张信府邸的附近租借一间屋子,以便日夜无间断观察。 朱高煦已经安排得非常详细,心道:如果换作侯海,估计自己不用如此操心。 他从书房走出来,抬头看天,见太阳已经在头顶,时间已到午时。刚这么想,远处就传来了的鼓声。这声音来自城楼,能传到这里也是声音够大。 朱高煦收回仰着的脑袋,便见杜千蕊过来了。她系着围裙、赤着白净的小臂,双手正在围裙上来回擦拭,忽然见到朱高煦,便急忙上前几步,双手捧于腹部,屈膝道,“奴婢这厢有礼。” 她行礼的姿势拿捏得丝毫不差,可又与这身打扮极不相称。朱高煦看在眼里,却觉得有几分俏皮喜感。 朱高煦打量了一番,道:“杜姑娘,你在做饭?” 杜千蕊道:“奴婢已经做好了哩,王爷到旁边的饭厅入座,这就端上来。” 既然都做好了,朱高煦便不再说什么,依言走进饭厅,准备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朱高煦坐在那里等着,没过多久,菜便端了上来。 紫的圆葱皮、白的圆葱片、青的鱼皮,颜色缤纷,叫人看得爽心悦目。朱高煦刚才“填饱肚子”的心思,顿时飘到九霄云外,瞪眼欣赏着面前的菜肴。 接着便是油炸鱼排,整齐地在盘子里摆成金黄的一圈,中间点缀嫣红的糖腌樱桃。一大碗鱼汤,菹菜(酸菜)、鱼头、面团疙瘩煮在一起,汤汁浓而不稠,散发着阵阵香味。 “王公公很照顾我,知道我从京师走得急,什么都没带。刚到府上就支了一些钱给我,还提前给了月钱。我今早遇见王大娘,就给了她一串钱,让她买点新鲜的菜回来。” 杜千蕊声音清脆、说话轻快、高低顿挫,听起来很舒服。她不再说琴棋书画、逸闻趣事,但说起家常来,照样别有一番滋味。朱高煦的心情完全不浮躁了,十分有兴趣地听着。 她又道:“有个农民在附近的河里捞起来一条乌鱼,提了个背篼便在街上叫卖,价钱卖得很贱,王大娘看到便买了回来。我将就用那条乌鱼做了几个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王爷莫要嫌弃。” 两菜一汤,全用一条乌鱼做成。 朱高煦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瞧桌上的菜。那大小匀称的刀工、整齐的摆放,精巧的菜肴,顿时让这陈旧的房屋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叫朱高煦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在一家复古风格的高逼|格餐厅里用餐一样。这些旧家什也变得古色古香,精心做得泛旧,以产生一种复古的文化氛围。 朱高煦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鱼皮放进嘴里咀嚼。 杜千蕊站在旁边,用期待的口气问道:“王爷,奴婢的手艺怎么样?” 朱高煦咀嚼了好一会儿,心里不禁产生了暖暖的触动。 如果是一个怀着别的目的女子……是不会如此用心服侍人的!因为各种欲|望总是难免让人浮躁,难以心甘情愿。 他忽然有点后悔叫侯海去查杜千蕊的底细了,那不是不信任她的表现么?以前总觉得杜千蕊有点来路不明,不是很放心,如今看来:自己是不是过于谨慎小心了? 在朱高煦看来,杜千蕊还是很值得信任的。他判断的依据是:一个怀着目的来的人,不论用多巧妙的手段,总是她主动上来认识;而不是被动。朱高煦认识杜千蕊非常偶然,他只想找个地方与驸马的儿子王贞亮叙叙旧,从京师几十个大型官|妓楼中偶然选中富乐院,又从一大群歌伎中随便选了杜千蕊。 从偶然相识,到偶然发生变故,又因为充分的理由带杜千蕊回北平,在不知不觉中,朱高煦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喜欢她了。 如果换作后世,朱高煦肯定想娶了这个姑娘,前世他一穷二白,何况这个姑娘虽然在风月场所弹琴唱歌,经历不太上台面,但她并不是小姐;教坊司花国库的钱培养她们这种乐伎,不是为了用来卖身的。在后世,选来选去的良家女子,也有可能来自东莞退休,不一定比杜千蕊干净。 但是,现在身为郡王,朱高煦十分识时务地收起了这种幼稚的想法:首先父王朱棣就要干|死自己,本来就有病的徐王妃估计当场会被气死,就和朱高煦前世的老爹一样。 于是朱高煦发挥了最擅长的技巧,就好像每次赌博洗白后那样:给自己找借口,原谅自己。 他心道:如果自己和前世一样屌|丝,杜千蕊还会“心甘情愿”吗? 这样想,心里就好受多了。 “王爷,奴婢做的不好,不合您的胃口么?”杜千蕊的声音又道,或许因为朱高煦久久不语,她忍不住了。 朱高煦这才淡定地开口道:“且不论手艺,光是这细致用心的做法,花费的时间和耐心,我尝到了满溢的心意。” “这都是奴家该做的……”杜千蕊柔声道,“王爷这番话,奴家听得高兴,心里就和今天的天气一般。” 朱高煦微微转头,看着门外地上的阳光,好像在品味她的心情。 或许她的心情不该比作天气,而该比作这三道菜,精巧细腻。 “杜姑娘,你拿双筷子过来,和我一起吃。”朱高煦微微叹一口气,好意邀请道。 杜千蕊诧异道:“王爷是主,奴家是仆,哪敢?”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朱高煦道。 杜千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表情露出一点活泼的一面,吐了一下舌尖道:“奴家说不过王爷。” 于是二人对坐吃饭,亲密得好像一家人一样。 只有此时,朱高煦才能得到小小的慰藉。 第二十三章 身体发肤 王贵的差事进行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了进展。 朱高煦把书房的门闩着,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将王贵写的东西重新整理,因为这太监记得太混乱了。王贵则躬身侍立在侧,时不时回答一句朱高煦的问话。 都指挥使张信何时出门、何时上值下值,这些基本情况不在话下。 “他去狎妓,从没去过青楼?”朱高煦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王贵道:“这些天一次都没去过青楼,此人似乎不喜人多的地方,每次都悄悄去钟楼街的一个胡同里,找一个固定的家妓。” 朱高煦点点头,将这段话的字写得更大一点,着重标注。 当官狎妓在这个年代一点都不稀奇,要等到宣德年间严|打,大伙儿才会收敛。 王贵在禀报上,还写了张信的老母活动情况,她去过两次西山的灵泉寺烧香拜佛;去过四次仁寿坊的仁寿药房把脉拿药。 朱高煦问道:“张母拿的什么药?” 王贵一脸难看,支支吾吾道:“奴婢忘了查……” 朱高煦顿时抬起头来,一脸不高兴。王贵恍然道:“虽然奴婢不知道她拿了什么药,但知道她的症状,头左偏痛、晕,夜晚多梦常醒。” 朱高煦问道:“你确定?” 王贵不住点头:“最近天儿热,奴婢下面似乎旧伤复发,不太利索,那天跟到仁寿坊的药房,便顺便也去拿了几副药。奴婢便说‘刚才那老妇有福相,患了甚么病’,那坐堂大夫告诉奴婢的!” “很好!”朱高煦放下笔,站起身在书架面前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骤然变快,又返身坐下,继续奋笔疾书,写了很多字,还标注阿拉伯数字,画了一些箭头。 他写了一阵,抬起头看了一眼王贵,“王贵,你不必呆在这里了。去把头发剃光,弄一套破点的僧人衣服,回来复命。” “奴……奴婢要剃光头发?”王贵哭丧着脸脱口道。 朱高煦看着他的脸,口气缓下来,好言安抚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损伤,但是你连蛋都割了,还管头发作甚?头发剃了,大不了戴顶帽子,很快就会长起来啦!” 王贵低下头,手悄悄摸到胯下,答道,“是。” 朱高煦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张母既然信佛,再过两天就是六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的日子,张母必定会去寺庙,机会难得,咱们得会一会她。” 王贵忙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在书房里呆了一阵,见门外的日头西垂,阳光已没那么辣了,随决定出门一趟。他走出前厅穿堂,见今日上值的人是韦达。 这个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的中年帅哥,正百无聊赖,侧耳听酉时的鼓声好下值。朱高煦一来,他急忙出门拜见。 朱高煦手下的“嫡系”一共三个文武,相比之下,两个武将比那文官更可靠,因为中下层武将的门路更少。 于是朱高煦便道:“韦百户,你随我出门走走。” “末将得令!”韦达道。 朱高煦没换衣服,还穿着在家穿的灰色薄袍,当下又随口道:“一会儿你叫我洪公子便是。” “是。”韦达又抱拳应道。 他们到马厩挑了两匹品相最差的马,牵着马便出门了。 朱高煦到门楼外便翻身上马,径直往钟楼街。俩人到了钟楼街,朱高煦才发现这条大街靠近以前的“穷汉市”,附近住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他便在周围随意逛了一圈。就在这时,一家位于胡同口的酒肆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家酒肆的门庭修葺得不错,不过位置当真坑爹:明明靠近大街,开门的方向却在行人稀疏的小胡同上!加上这周围没什么有钱人,它却装潢得一看就消费不低,穷汉谁进去?他们只想找破破烂烂价钱便宜的地方。 朱高煦和韦达绕到门口,他看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太阳已经下山,正当晚膳的时辰,这家酒肆门口竟连一个人都没有!这生意做得上去? “哟,官里边请!”热情洋溢的小二招呼道,他的肩膀上搭着一块白毛巾,满脸堆笑。 朱高煦便把马缰递给小二,与韦达走了进去。 里面便是一个厅堂,居然还有楼阁,有一道木梯子上去。柜台后面的掌柜也带笑招呼,不过他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勉强,简直比哭还难看。 “咱们不吃饭。”朱高煦径直道,“掌柜的,您这铺面卖不卖?” 朱高煦一面说话,一面观察他的表情。掌柜的先是诧异,后又泛出了红光,很快打开话匣子,“俺这间铺子,地方是租借的,不过自家买了东西,可好了……” 朱高煦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也觉得好,靠着大街,位置非常好!您开个价罢。” “宝钞四百贯!若您用铜钱,只一百贯。”掌柜的伸出四个手指,瞪着眼睛看朱高煦。 “好。”朱高煦一合掌。 掌柜的突然猛地跺了一脚,十分后悔的模样,又道,“地租未满,您得补俺租金!” 朱高煦问明白地租的钱,马上就用大明宝钞先给了,然后写契约,签字按手印。他签了一个:洪斌。 一笔买卖不到一炷香工夫完成!朱高煦马上接手酒肆的经营权,下达第一个经营策略:一切照旧,但所有酒菜的价格提高到十倍! 于是一桌酒菜能卖到一百贯宝钞,四桌就能买这家铺面了。 朱高煦得意洋洋地对小二厨子等人道:“只要卖出去四桌,本钱很快就能赚回来。” “高!洪掌柜果然高!”厨子一本正经地竖起大拇指。 朱高煦一刻也不多留,叫小二牵马出来,与韦达出酒肆。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了刚才那厨子的声音:“完了,俺们得趁早去找别的活儿。”“走时让他结清工钱!” 离六月十九只剩两天,但朱高煦得六月十八就出发,准备的时间十分紧张。因为他知道,有些虔诚的香为了烧头柱香,头晚上就会上山。 ……六月十九凌晨,朱高煦和穿着僧人衣服的王贵已经到了灵泉寺。 灵泉寺乃一座古刹,建于宋朝年间,香火至今依然很旺。天色未明,神殿外边已烧得通亮,香烛燃烧的黑烟和香灰弥漫,风一吹漫天都是,迎面扑到脸上,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朱高煦带着王贵如游一般在各个建筑间游荡,他们已经发现了张母。但张母身边有七八个男女围着,他一时不敢造次,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走动,寻找机会。 天色渐白,张母等人来到了一处喧嚣之地,这里是吃斋饭的地方。 虽然是清晨,却是好不热闹。庙里的杂役、香各色人等汇聚在这里吃饭,厨子和做生意的穿梭其间,却是现在寺庙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但张母一行人并不在饭堂中逗留,径直过一道门楼,到了另一处没那么杂乱的所在。这里也是用斋饭的地儿,不过寺庙也分三六九等,有身份、香火钱敬奉多得人,当然不能和一帮混杂的人一处用膳。 朱高炽瞅好了张母进的斋房,见门外好几个人站着,便与王贵返回饭堂大厅。朱高煦让王贵去买了一些稀饭馒头咸菜,自己便坐下来先大吃起来。 王贵站在旁边,一脸愕然,却不敢坐下来吃。 朱高煦咀嚼了一会儿嘴里的馒头咽下去,伸手端起一碗稀饭,抬起头来:“拿着,端进去。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吃完了,给你留着一份。” 王贵道:“奴婢不敢,不敢。” “去。”朱高煦沉声催促道。 ……王贵脑袋上光头,用黑墨点了六点“香疤”,手里端着一碗稀饭,便走过门厅,往那间斋房去了。 果然门口的奴仆只是看了他的脑袋一眼,完全没阻拦的意思。王贵便端着稀饭推门而入,随手掩上房门。 “哟,上得真快。”张母开口道。 王贵作了单手礼,将稀饭放在木桌上,“施主稍候,别的东西很快就上。” 张母漠不关心地点点头,手里数着佛珠。 王贵走到门口,又忽然转过身道:“施主最近是不是左侧头疼,发晕,夜里还睡不好觉,多梦?” “啊?”张母一下子就抬起头来,“高僧如何得知?” 王贵见状便走了回来,皱眉端详着张母的脸,“施主满脸煞气,家里有人冒犯了北面的王气!” 张母惊诧道:“此话怎讲?” “阿弥陀佛!”王贵闭目念了一声,“天机不可泄也……” 张母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白银放在桌子上。 王贵摇头道:“贫僧要身外之物何用?不过施主敬奉我佛,面有慈相……我佛慈悲为怀,贫僧冒大不韪多说一句。冒犯王气愈甚,灾祸越大,恐全家有血光之灾!” 王贵说罢,转身就走,银子也没拿。 ……等张母回过神来,急忙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四下张望,哪里还有刚才的和尚? 没一会儿,送饭的人来了,却不是和尚。张母问之,送饭的人道:“送饭的人肯定没有和尚。” 张母回头看桌子上,那碗稀饭还在,不然还以为,刚才自己并没有见过什么僧人。 第二十四章 恭敬不如从命 “吱吱……”沙漏里的白色细沙不断往下层掉落,很细一条沙线,落得很慢,却一直没停过。时间有时是沙漏里的沙,有时是城楼上的鼓声,有时是印在纸上的黄历。 朱高煦趴在桌案上,伸出两根手指去掐琉璃瓶里的沙线,仿佛想要掌控时间。他心里琢磨,自己无法掌控时间,但可以试图掌握事情发展的缓急。 他吐出一口气,提起笔在舌头上一舔,落笔在面前的账目上。过得一会儿,他便从腰圆凳上站了起来,伸手把一捆五颜六色的丝绸抱起,夹在腋下,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只小木盒,抬步走出库房,转身锁好门。 “杜姑娘呢?”朱高煦碰见王大娘,问道。 王大娘忙弯下腰:“刚看见她进后厅去了哩,说去收王爷的脏衣服。” 朱高煦便走进中门楼,来到上房,果然看见了杜千蕊的身影,便招呼道:“杜姑娘,你先停下手里的活,过来与我说几句话。” 杜千蕊转过身来,放下手里的衣物,走到屏风外,屈膝行礼。 朱高煦把手里东西搁在红木茶几上,说道:“杜姑娘,我没拿你当丫鬟用的。上次答应过你,我今天便到库房找了些东西,但愿你用得上。” “无功不受禄,奴婢怎好意思……”杜千蕊脸上红红的。 虽然她嘴上在推拒,但泛光的眼神出卖了她。几乎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更没有女人不想要宠爱……男人送东西,就是表现宠爱的最粗暴有效的方式。 “瞧瞧罢。”朱高煦故作无所谓的模样,扬了一下下巴。其实他还是很在乎的,那种大明宝钞就是纸,他完全没感觉,但是珠宝却很有代入感……要是前世手里有这么些东西,何苦去撸|小贷? 杜千蕊低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打开木盒。她没有拿里面的金、银和珍珠,却首先拿起了一个翠绿的镯子。 “可惜是和田玉的,要是翡翠镯子能满翠,那就价值连城了。”朱高煦道。 “翡翠?”杜千蕊诧异道。 朱高煦愣了一下,猜测此时估计还没有翡翠那种东西,他也不解释,又道:“和田玉就算是满翠,也不值钱。” 杜千蕊用手指拈起来,对着窗户看了一眼,“用宝钞买的话,得二百到三百贯,也很贵重了哩。” 朱高煦听罢,心道:不愧是出身教坊司,见过世面,一眼就看出价值了。 就在这时,一个皮肤黝黑、大手大脚的丫头走到了门口,用沙哑的声音道:“王爷,王公公吩咐奴婢来告诉您,侯教授求见。” 侯海从南京回来了?朱高煦听到这里,忍不住瞟了杜千蕊一眼,心里泛出一丝愧疚。 但他装作很随意道:“失陪了,我出去一趟。” 杜千蕊道:“王爷公事要紧,奴婢告辞。这些东西,奴婢实在愧……” 朱高煦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铁了心要送,也好弥补心里那种感觉,便道,“别三番五次推拒,我烦了啊!” “是,奴婢恭敬不如从命。”杜千蕊羞涩地低下头。 朱高煦大步走出去,过中门楼、走廊、穿堂,来到照壁后面的院落里,果然见侯海风尘仆仆的样子站在那里。侯海看过来,长身作揖。 朱高煦向他招了招手,随即先走进围墙对面的一间厅。 “把门关上。”朱高煦见侯海进来便道,又指了指下首的太师椅,“侯教授舟马劳顿,坐下来慢慢说。” “多谢王爷。”侯海又拜了一拜,虽然一脸尘土,眼睛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似乎办这种差事十分愉快。 侯海坐下来,沉吟片刻,开口道:“卑职这一趟实在有意思得很!从何说起哩?就说那日得了王爷的吩咐,卑职就琢磨,京师什么地儿?出门随便撞见个人,恐怕也是三五品,卑职这从九品官过去能找谁哩?” 朱高煦不吭声,只是时不时点一下头,然后眼睛看着他,表示自己在听。 侯海继续道:“临走前,卑职就先见了王贵一面,问他王爷在京师有什么关系够|硬的人,也好找人帮忙。王贵叫卑职没法子时,可以找怀庆公主的儿子王贞亮。” 朱高煦咳了一声,道:“这些人,你最好别到处乱说。” “王爷放心,卑职懂事儿的!”侯海抱拳道,“话说卑职到了京师,摸门不熟,只好先打听王贞亮府邸,先去找他。 王贞亮听说卑职在王爷府上当差,果真接见了。卑职就把自己的事儿说出来,不料那王贞亮竟一口回绝,说他在都督府当差,管不了教坊司的事儿!” 朱高煦又点点头。 侯海道:“卑职好不容易见到他,就这么走了?幸好卑职急智,才能听到下面有意思的事儿! 那日在王府上,王爷问卑职天下大事,卑职说了北平新上任的几个大员,王爷似乎挺有兴趣……当时见到王贞亮,便顺便打听那三四个人的底细。这一打听不要紧!王贞亮说了一个隐情。” “什么隐情?”朱高煦听说是北平大|员的事,也来了兴趣。 而侯海眉飞色舞,显然对什么“隐情”的兴趣比朱高煦更大。他欠了欠身,伸长脖子道:“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原来与兵部尚书齐泰有过节…… 别看齐泰现在身居高位,官至兵部尚书,读书那会儿可穷!洪武十八年,齐泰进京赶考,住在某破落坊间的栈里。那种栈可不止有吃住,还有窑姐。 齐泰自然没钱找窑姐,可窑姐找他了……齐泰年轻时候可俊朗、个儿高,读书郎还白净,每日在栈楼上读书。那窑姐日日听他读书,竟心生爱慕之心,主动投怀送枕,不收钱不说,还倒贴! 窑姐把存下的所有钱都给了齐泰,资助他科考。齐泰正是穷得叮当响,不料遇到这样的人一心一意待他,他便诅咒发誓等考中了进士,一定回来报恩。” 朱高煦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耐心听下去怎么和张信扯上关系的。 侯海终于说道了张信:“不久张信也找到了那家栈,来找窑姐……这个,他爹当年就是高品级武官,张信为啥要到那种破落地方找窑姐,这就不清楚了。要不是时间久远,卑职也能查出来。” 朱高煦心道:看来张信的爱好不是一朝一夕,现在在北平,他也不跑到“穷汉市”那边找窑姐了么? 侯海继续道:“张信与那窑姐一夜春宵,便爱不释手,非要从掌柜手里买下窑姐。掌柜收了钱,自然不管窑姐愿意不愿意,更不管齐泰愿意不愿意,张信武夫出身,揍了闹事的齐泰一顿,把窑姐强买走了。 后来听说,那窑姐到了张信家,张信很快就腻了。一旦失宠,她便三天两头被正房欺凌,还被张信殴打,不久就死了……” “哦!”朱高煦眼睛发亮,“此事不是谣传?” 侯海道:“应该不是,当事的俩人,一个尚书、一个都指挥使,谁敢拿他们编排?王贞亮更不会了!” 朱高煦沉住气,沉吟片刻:“这样说来,齐泰不是遗憾终身?这没得到的东西,才是最遗憾的。” 侯海道:“那是必然!估计对张信还有一种东西……” “什么?” “恨!”侯海道。 朱高煦好一会儿没说话,又不禁问道,“这样你就回来了?” 侯海瞪眼道:“哪能?卑职不是要查杜千蕊的底细么,肯定不会如此就罢了!” 朱高煦一言不发。 第二十五章 感觉很受伤 侯海道:“卑职便返回富乐院,找那的鸨儿,打听杜姑娘的事儿,不料那鸨儿压根不理俺。卑职只得在附近的栈住下,每日便到富乐院的厅堂里听曲喝茶,想再找机会。 到了第三天,一个端茶送水服侍人的丫鬟,听卑职说起杜姑娘,竟主动上来攀谈,原来她服侍过杜姑娘起居!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丫鬟说杜姑娘跟着别人走了,再也没回来,有好些人来问过她的下落。卑职便说杜姑娘好着呢,每天吃香喝辣的。趁势便与丫鬟套了几句近乎,叹息杜姑娘命苦……王贵不是说,她被人搞得家破人亡,被抓进教坊司的么? 可奇怪了,丫鬟说,杜姑娘并不是被抓进教坊司的。” “哦?”朱高煦顿时神色微变,“那她是什么来历?” 侯海道:“那丫鬟这两年一直服侍杜姑娘,言称杜姑娘来路很正常,八九岁时先是被家里人卖了钱,送到了南昌府,后被教坊司选中,送京师教习音律歌舞……” 朱高煦听到这里脸上有点难看了,这么说来那许大使真是冤死的?那天在南京,朱高煦没想打死许大使,如果许大使没有再次寻事,也不可能发生命案……但朱高煦心怀怒气、下手很重,很大的原因确实是听说了许大使欺凌百姓的恶事。自己被一个女人欺骗了。 古代王爷弄|死个把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朱高煦还有后世的心理,大小是条人命。 侯海又道:“不过,那许大使着实干过强占田地的事,只是苦主另有其人。丫鬟以前也服侍过那苦主姑娘。那姑娘身世可怜,好在后来遇到了同情她遭遇的贵人,去年就已经被赎走、过好日子去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强作镇定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杜千蕊应该是撒谎了的。自己也是图样图森破,居然轻易就信了她,那种风月场所混过的娘们,有几个说真话的? 想到给世子下毒的事,朱高煦忧愤交加,更多的不良情绪泛上心头。 这时朱高煦双手在太师椅扶手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侯教授,你的差事办得很好。回头你找王贵,让他支钱给你报销,一路的车船栈费用,鞋袜磨损,都报上。” 侯海躬身道:“此乃卑职分内之事!恭送王爷。” 朱高煦走进穿堂,在走廊上犹自低头沉思,眉头一筹不展。 这个杜千蕊,名字就叫千蕊,老子怎么没想到她心眼很多呢?! 朱高煦此时的心情十分糟糕。可能是前世实在没有女人对他那么好过,一到大明朝,对杜千蕊是动了心的……当知道她骗自己时、还极可能利用了自己,朱高煦的情绪马上就上头了,有种被背叛和被玩|弄的感觉! 心痛和愤怒之余,还有懊恼和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握紧的拳头,又展开了,手背上经脉鼓起。他深吸一口气,比较理智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首先,他仍然认为杜千蕊不是存心积虑的奸谍。因为认识的时机,过于偶然和随机。其次,杜千蕊那娘们不太靠得住……偏偏有些密事,却对她放松了警惕,不慎让她知道了。 朱高煦回头细想了一番,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在南京府上时,那时他还没想下毒,看到铃兰那种植物,就作死地在杜千蕊面前装十三。说过那种植物长在阴暗处、全身都有毒! 第二件,回北平的路上,朱高煦想给世子解毒,却找不到单独下手的机会,当时自以为对杜千蕊有恩,防备心也不强,被她看到了在汤药里放朱砂…… 他思前想后,下毒也是为了逃跑,况且世子并没有死!事情似乎不算严重?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世子知道亲兄弟毒他,感觉恐怕很受伤! 世子在逃亡的路上,甚至满怀兄弟情,想牺牲他自己、让马给朱高煦逃走……若是知道下毒的事,估计感受会比现在的朱高煦更加强烈,背叛,利用!毕竟世子把朱高煦当亲兄弟,血浓于水,那感情更真更诚。 情义越深,被背叛后受伤越重。很显然的事。 ……朱高煦怒火攻心的某个瞬间,甚至心生杀机,想一掌劈死那娘们灭口!但不知怎么回事,终究下不了那个狠心。 等他见到王贵,便悄悄吩咐:“叫你那干儿子,平素盯住杜千蕊。” 王贵也是一愣,但没多问,马上应答了。 到了第二天,朱高煦已不能再纠结杜千蕊那事,他还有别的要紧事。此时,对张信的下一步行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稍作拖延,怕情况有什么变化,错失良机! 朱高煦换上了一件青色丝绸袍子,头上用平定巾束发,拿上那把虎纹纸扇,打扮成一个纨绔子弟,便带着王贵溜出了王府。 二人骑马先来到穷汉市旁边的酒肆,便是上次朱高煦花钱买的,旗帜已经换过,幡旗上写了个“斌”字。 朱高煦叫王贵拿钥匙打开正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才没几天,厨子、小二、杂役要了钱,便走了个干干净净。朱高煦想卖出去四桌酒菜,收回成本的“宏伟计划”完全落了空。 “王贵,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守着。”朱高煦道,“我去胡同里办事。” 王贵道:“要不奴婢去?” 朱高煦道:“这回你不行,只能我亲自上。” 他交代了几句,便步行出酒肆,往胡同深处走。 越往里面走,人烟越少。此时的北平还只是一个城而已,而且是古城。有些区域的房屋年生久远,破旧不堪,空中飘着一股腐木的臭味。 朱高煦行走其间,仿佛来到了一个“文化遗产”的旅游景区所在,房子一间比一间破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文化一样。 他沿着磨得光滑的石板路走来,在一座夯土墙壁的民宅前站定,看了一眼门方上挂的牌子。据王贵描述,这块牌子挂出来就表示里面有人,不方便;收起的时候就可以进去。 朱高煦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心里琢磨,按照张信最近来的频率,今天应该快光顾此地了……但是现在里面的嫖|肯定不是张信,因为王贵说,张信每次来带了个随从的,那个随从先进去一趟,然后出来守在附近。 而现在,朱高煦没发现附近有人。 他从一条岔路绕进去,慢悠悠地绕了一圈回来,见牌子已经不见了,便立刻走上门前,伸手轻轻一推,果然门是虚掩着的。 门里有个天井,两边是土墙,里面有几间破屋。这时一个坐在门槛里的女子站了起来,手上还拿着梳子,她抛来一个媚眼,轻笑道:“牌子挂出去,把门闩上,快进来。” 朱高煦沉住气,依言办了,便穿过天井过去。 那娘们打量着朱高煦,脸都快笑烂了!朱高煦的长相、丝绸袍子,诠释着两个特点:年少,多金。 朱高煦也打量着面前的娘们,他很好奇,张信是什么口味?这地方如此偏僻,他也能找过来,也算是本事。 按照古人的标准,这娘们已经不算年轻了,估摸着至少二十好几奔三的年纪。脸也长得一般,薄薄的嘴唇和单眼皮显得单薄。因为古代没有文胸,她也显然不算丰满,上身衣服里无甚期待。好在身材苗条,皮肤也比较白。 朱高煦以为深巷藏美女,被张信发掘了,亲眼见到也不过如此。他更好奇了,张信也算富贵,这他娘|的是什么品味? 妇人主动靠近过来,伸手摸到朱高煦的胸膛,向下一滑,滑过他坚实的腹部,眼睛顿时一亮,又偏了一下头,打量朱高煦的臀|部。 她竟然说话也有点喘意了,“今儿奴家不接了,咱们进屋去罢。” 朱高煦顿时想象到一个细节,才没一会儿之前,这院子是挂着牌子有的,她接完上一个,不可能有时间清洗……朱高煦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种不明意义的液状物体。 他看了一眼妇人的裙子前面,忙道:“不急不急,咱们先说说话如何?” “屋里说呀。”妇人挽住朱高煦的胳膊,半拉半劝将朱高煦弄进了门槛,马上反手关上木门。 “你听我说,听我说……”朱高煦道。 “奴家听着哩。”妇人将朱高煦拉进里面的卧房,按到床铺上坐下。 哪怕在白天,“工作室”里也黑漆漆的,窗户巴掌大,开得还高,采光极度不好。或许这种地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姑娘一般接个收多少钱呀?”朱高煦问道。 妇人软绵绵地用手里的手绢拂过朱高煦的脸,娇|声道,“哟,郎君像没钱的主么,您瞧着奴家服侍得好不好,愿意给多少就多少,奴家都收着。” 朱高煦顿时在她的手帕上闻到浓烈的脂粉花香、汗臭以及一些不明状况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十分奇怪。 第二十六章 守株待兔 偏僻的巷子深处,破旧而冷清的独栋院子,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朱高煦竟有一种安心感和隐私感。不管这妇人如何,朱高煦感觉这里破了点、环境还挺好的。 朱高煦抓住妇人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腿上拿开,说道:“姐姐遇到过嗜好不太寻常的人么?” “哟?”妇人的目光停留在朱高煦的脸上,“郎君有甚么不寻常的嗜好?话可先说好了,奴家这身子骨可经不起不寻常的折腾,什么鞭|打用强的消受不起,若是郎君执意如此,价钱得算好,奴家得养多久才养得好身子……” “倒不至于如此粗|暴。”朱高煦道。 妇人微微坐正了身子,“您说。” 朱高煦手指放在下巴搓了两下,又挠了一下后脑勺,“有人不喜自己上阵,只想看,特别是窥视,就能得到莫大的慰藉。” “哈!”妇人笑了出来,忽然伸手探了过来,“你骗奴家吧,这不是有起色了?” 朱高煦再次把妇人的手拿开,苦思片刻,道,“姐姐听说过迟懈吗?” “甚么?”妇人愕然。 朱高煦用手比划了一个动作,道:“便是在雲雨时无法完成事情,只能一边看那好风景,一边自个动手。” 妇人皱起了眉头:“你进来究竟想干甚?” 朱高煦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宝钞,放在了床铺上,“我躲到耳房里,窥视姐姐雲雨之事,一回算五贯宝钞,看到我满意为止。若是这些钱不够,临走时我再补足。何如?” “五贯?只看?”妇人诧异道。 这个价钱显然非常贵了,京师富乐院精挑细选的姑娘,用宝钞也就四贯左右,已算是最昂贵奢侈的地方。在这破巷子里,贱至二三十文的价钱也不是不可能。 朱高煦点点头,姿态放得很低,“我也很苦恼,舒服一回并不容易,姐姐同意罢?” 妇人抓起床铺上的宝钞,犹自拿在手里数了数,又对着那小窗户细看,回头笑道:“可以,奴家做这皮肉生意不就是让爷们舒坦么?不过郎君千万别出声,万一人察觉了,怕闹事儿。” “姐姐只管放心。”朱高煦道。 朱高煦便起身走进旁边的耳房,里面更黑,他好不容易才让眼睛适应。观察了一番,小小的屋子里有张床、一条方凳,别无它物。他转身把门关上,又闩好,从门缝里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床头。 等了许久,那妇人带了一个中年胖汉进来,并不是张信。 很快朱高煦便猜出张信喜欢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妇人那股子劲头简直到了骨头里,无论是手抓枕席的动作还是声音都十分夸张。朱高煦听得慌,有时候甚至担心她要挂掉了,仿佛那长声叹气比进气还少,又放得很开,声音大得估计院子外面都听得见。 估摸着,张信好的就是这一口,并不喜欢什么矜持的女人。不然就这地方、这姿色,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一个贵人反复光顾的。 朱高煦守株待兔比较无聊,心下揣测,当年张信和齐泰争的那个窑姐,估计也是这么一个货色,最多再年轻一点。张信的爱好,一直没变吧。 守了整整半天,依然没见张信来。朱高煦沉下心,打算吃住在这里,不信等不到他! 这点难处,对现在的朱高煦根本不在话下。前世他那种出生和身份的人,要办成一件什么事不困难? 光线更暗了,妇人端了一盏油灯到卧房来,豆粒大的灯焰,屋子里依然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晰。 就在朱高煦百无聊赖时,忽然听见外面一个声音道:“洗过么?多加五十文,赶紧去洗!” 他急忙从门缝里看出去,见一个头戴幞头、身穿灰袍的大汉,不是张信是谁?朱高煦一动不动,仔细观察了许久,直到完全确认那人。 他镇定地等待着,并没有急着打搅张信。过了好一阵,等外面夸张的响动消停了,朱高煦才门口的破凳子上站起来。 朱高煦左手抓住木门,右手轻轻放在门闩上。突然,他动作迅猛地一手扯开门闩,一手猛地拉开房门,身体随即跳了出去,整个过程仿佛发生在同一瞬间。 “他娘|的!”张信大吃一惊,脱口骂出来,他刚刚穿好一条犊鼻短裤,上身赤条条的,接着瞪圆眼睛又道,“你他娘|的是谁?”顺手一抓,抓起了一只枕头握在手里,仿佛手握了一块板砖的姿势,随时要砸过来。 “啊!”妇人也惊呼了一声,但很快一脸哭丧的样子,又有些恼怒地看向朱高煦。 “自己人!”朱高煦马上掏出一块镶金腰牌,伸到张信面前。 张信看了一眼腰牌,又瞧了两眼朱高煦,“你……” 朱高煦转头对妇人道:“之前给你的钱,不用找回了。我与这位人是相识,能让咱们聊一会儿?” 妇人转头向张信,张信挥了一下手,“出去罢。” “哦,哦……”妇人急忙抱起衣服,逃出了卧房。 朱高煦跟了出去,又把厅堂的门一起关了,返身走回卧房。张信正忙活着穿衣服。 朱高煦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张将军,这地方没人知道,不可能再有别人见过咱们,说话也方便,不然那妇人刚才不会喊叫得那么大声。” “哼!”张信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只顾穿衣,似乎慌着想走。 朱高煦观察他穿衣的进度,提高了一点语速,“张将军知道我为何找你么?” “为何?”张信随口回应了一句。 朱高煦道:“上月我和两个兄弟去了京师一趟,听到风声,兵部尚书齐泰要把你往死里整,张将军最近什么事得罪他了?” 张信顿时抬起头来,“听谁说的?” 朱高煦道:“不止一个人,都督府的人、几个皇亲国戚都在说,你不知道?” 张信手上的动作稍停,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敌人的敌人,自然可以成为朋友。因此父王才选中了张将军。” “哼!”张信又出了一声,意义不明,不知是什么意思。 朱高煦不多解释,张信这种位置的人肯定很懂。削藩派主力就是齐泰和黄子澄,燕王和齐泰当然不对路,算得上敌人。 “齐泰把张将军放到北平,估计就是那个意思了。”朱高煦又道。 张信道:“啥是那个意思?” “张将军还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若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最后谁赢不好说,但光是在北平城这一阵,好些人就躲不过去!”朱高煦说话放慢了,让张信有足够的时间明白其中的意思,“那些人,就是朝廷最近调到北平的人,你以为,他们在北平能玩过我父王?” 朱高煦顿了顿,道,“张将军曾跟随过父王,你应该明白在父王的地盘上,究竟谁强谁弱。眼前的近忧你们就躲不过去,还有资格谈远虑? 况且,你就算躲过去了,齐泰能就此罢手么?当今圣上听武将的,还是听文官的,张将军能斗过齐泰?” “哼!”张信又出了一声,他已经穿好衣服了,什么都没回答,只道,“告辞了。” 朱高煦在背后说道:“这条胡同径直往穷汉市走,在胡同口有家‘斌’字招牌的酒肆。张将军若是想通了,到那里来,说找洪公子便是。” 等张信走了之后,朱高煦也出了院子,此时天色已黑了,他便到自己买的酒肆,暂时留在了那里。。 第二十七章 可悲 “笃笃笃……”庆寿寺的木鱼声不快不慢,却毫无消停的征兆。 姚广孝闭目手握佛珠,一颗颗地捏着,过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道:“燕王府上死掉的那孩童,与世子在京重病时,症状果真一样?” 正坐在旁边蒲团上,面目方正、头发花白的相士袁珙道:“症状别无二致……王府上那个孩儿乃误食君影草中毒,百药莫解,前几天王府上的人已把君影草全拔掉了,以防再有人误食。” 袁珙沉吟片刻,又问:“此事要不禀奏燕王?” “慢!”姚广孝眼睛依旧闭着,说出一个字又不吭声了,拿着佛珠数了良久,嘴唇还微微动弹,只是没念出声来。 这时姚广孝终于又开口道:“大虚,你进来。” 一个稍年轻的和尚掀开草帘,走进来低头作单手礼。 姚广孝递了个眼色,那个叫大虚的和尚便对袁珙道:“贫僧奉命前往京师,面见某勋贵,听说高阳郡王害人性命之事,顺便查到了事情中一些小小的蹊跷矛盾之处……” 和尚停顿稍许,走上前两步,在袁珙的耳边小声说了一通话。 袁珙听了一会儿,先是若有所思,后又恍然大悟的模样。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袁先生找个时机,见见那杜姑娘,大有用处。” 袁珙点头应允。 姚广孝见他似乎还有点疑虑,便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咱们以前谈过高阳王是怎样的人,或许有偏差。况且那天老衲在燕王府上,不慎与他结了点怨……倒无所谓了,老衲原本就与他不合。此时机会甚好,何不掌握先机,先防着一手?” 袁珙道:“大师言之有理。” ……杜千蕊会做饭,却不会缝制衣服,小时候学的那点女红手艺,上不了台面,做不来好衣裳的。 朱高煦送了她一些丝绸,她挑了两匹出来,便叫上王贵那干儿子曹福,帮她赶车出门找裁缝。最近曹福总在前厅晃荡,正好被杜千蕊叫住了。 他们赶车到斜街,这边有北平最好的裁缝铺子。杜千蕊挑了一家,叫曹福在外面等着,便拿着丝绸进去了。 不料刚进门楼,便走出来一个年老方士,挡在杜千蕊面前,抱拳道:“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杜千蕊吃了一惊,看着他道:“你是谁?” 方士道:“杜姑娘可是钦犯,这么快就敢出来走动了?” 杜千蕊更惊讶,想转身走。 不料方士又道:“钦犯就是钦犯,可别有恃无恐。你那身世,若让贵人知道了,还会护你么?” 几句话下来,杜千蕊竟迈不开脚步了,手也不听使唤地哆嗦,冷汗从额头上浸出来。 “这边请。”方士道。 杜千蕊一时间手足无措,眼睛看到的一切东西仿佛都失去了颜色,竟鬼使神差地跟着方士走了进去。这铺子厅堂进去,还有个院子,房屋里一些妇人正埋头忙活着。方士走到墙角处,便站定了。 “你想说甚么?”杜千蕊颤声问道。 “可悲!”方士盯着她摇了一下头,嘴里吐出两个字来。 杜千蕊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酸,几乎要当场失态,哭出声来。 方士的小眼观察着她,又继续道:“姑娘编造的身世,不是自己的,却是别人的吧?你眼羡嫉妒别人,能遇良人搭救脱离可悲的低贱行当。可惜,你的处境一样可悲,身世却并不一样值得可怜。 当你遇到那贵人三番选你,自以为有戏,就依样画瓢,将别人的身世套用在自己身上。更过分的是,还故意激怒许大使,好让他中了计,将你折磨得十分可怜。是不是心机用尽,终于如愿得偿了?” 杜千蕊不断摇头,说道:“我并不想置许大使于死地!他本来就做过坏事,我以为让他受点委屈也无妨。更没想到事儿会变成后来那样……” 方士冷笑道:“咱们想想,若是那贵人知道了你一直在算计他,还让他犯了人命被幽禁,差点没走脱,他会怎样? 就算他突然不暴戾了,饶你一命,这时随便一个人拿一张榜,送你去官府,接下来又会如何?” 杜千蕊伸手按住心口,脸色一冷:“你想怎样?” 方士道:“你得告诉老夫,在京师看到过什么,那贵人做过什么?然后,你得呆在那贵人身边,今后有什么消息得告诉咱们。只要做到这两条,老夫保你无事,还会想法替你安顿一切。” 杜千蕊冷冷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方士面露凶光,“最好想清楚了说!那贵人是不是用君影草给他的长兄下毒?在甚么时候、用什么药解的毒?” 杜千蕊身上发|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面,在黑夜的火光中,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道:你就当不知道,可以么? 那个声音说的各种话,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在她身体里缭绕不去。 ……我若坐视不管,让杜姑娘伤了手指,以后还怎么听你弹琵琶……能不能恕你的罪,我说了不算,你得问这位姑娘……光是这细致用心的做法,花费的时间和耐心,我尝到了满溢的心意…… “不知道!”杜千蕊带着哭腔道,几乎大喊出来。 她说罢夺路而走,方士追了几步,道:“杜姑娘不用急,想清楚了,再告诉老夫。” “不知道!我死也不知道!”杜千蕊提着裙子,一边疾走一边道。 她奔出铺子,看见曹福站在马车旁边,便道:“我看了几件成衣,这铺子手艺不行,咱们走。” 曹福坐到前面,甩了一下鞭子,回头道:“杜姑娘,咱们现在去哪?” 杜千蕊道:“回府,不做了。” 回到郡王府,朱高煦和王贵出去后、似乎还没回来,杜千蕊忽然很怕见到他了。她脸上的笑容已完全不见,惨白的一张脸,在前厅遇到王大娘。 王大娘偏着头,毫无顾忌地看了一番,问道:“杜姑娘,你是不是病了?” 杜千蕊之前在府上一直与人为善,小心讨好每个人,这时也没了耐心,顺着话冷冰冰道:“我有点不舒服。” 她走进自己住的厢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径直趴到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用压抑的声音大哭起来。 可悲!这个词像一把刀一样,准确地捅进她的心窝。她不是没被人骂过,但没有真正骂到痛处,完全不会有今天的感受。 杜千蕊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可悲。无耻地编造一个身世,实际上却并没有让人叹息可惜之处,无非就是一大群教坊司姑娘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连存活在这世上的理由都没有。 记得在富乐院时,杜千蕊因为可怜一个服侍人的丫鬟,常送一些不穿了的旧衣服给她,不料那丫鬟却在背后说:我穿了杜千蕊的衣服,比她穿还漂亮……当时杜千蕊就骂她“可悲”。结果现在,杜千蕊自己竟“穿上”了别人的身世,比那丫鬟更可悲! 杜千蕊整个人的魂儿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感觉天塌下来了。 怨自己自作聪明,没想到遇到的是个王爷,更没想搅进命案和如此复杂的阴谋诡计之中。 这下真的完了,就连回去教坊司继续贱业也不能,还变成了钦犯! 哭了很久,杜千蕊从床上爬了起来,又对着铜镜看自己的红|肿的眼睛。她也不哭了,反正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好事,不是被卖就是被侮辱,今天也不是第一回感觉日子如此混账,所以她很快就从崩溃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杜千蕊思前想后,觉得趁此时还没事发,赶紧离开北平,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明智的做法。她无处可去,看来只有回老家,那穷乡僻壤的村子,京师的榜也到不了……得想想法子,怎么回江西。 不然哩,能去哪? 就在这时,王大娘“砰砰砰”拍了几下门,在门外道:“杜姑娘,王爷和王贵回来了!你去告诉王贵,好让他给你拿几副药。” “好勒!”杜千蕊装作若无其事的口气回应。 她打开房门,埋着头不想让人看见肿了的眼睛,径直去厨房,自己烧水,好用热毛巾敷一下,让肿的地方消得快一点。 就在这时,她看着厨房里的各种食材,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门傍身技,做点心,没让王爷尝过自己做的点心……这一去,可能再也没法让他尝到了。 于是杜千蕊取了围裙围上,又把袖子挽起来,拿了只碗先舀糯米,娴熟地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她心事重重地干着活,过得一会儿,又心存侥幸:万一那个方士没有告状呢?或者王爷原谅自己,既往不咎? 杜千蕊一边恋恋不舍地想象,一边自己又不断摇头。心头十分犹豫。 忙了好一阵,她侧身把头伸到窗户边,看日头,心道: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王爷又出门回来,可能有点饿了,正好这时候送点心。 第二十八章 心意还是心机 还不到酉时,天空已是灰蒙蒙的。朱高煦望了一眼门外的光景,他清楚地记得,昨天这个时候太阳还没下山。 持续多日的艳阳天,恐怕要到头了。云层布满天空,下雨指日可待……可是,期待中的下凉,却久久没有到来,闷热笼罩着整个天地。 “这天儿可能要下雨。”朱高煦道,“王贵,你今晚就去咱们那地方,万一下暴雨了路不好走。” 王贵躬身道:“是,王爷。” 就在这时,便见杜千蕊端着一只白瓷盘子进来了。“王爷饿了么,奴婢做了一些点心,您先吃点垫垫肚子罢。”她低着头,将盘子放在桌案上。 朱高煦一言不发。 气氛有点尴尬起来,王贵看着盘子里的点心,用夸张的语气道:“颜色真好看!杜姑娘心灵手巧,做得好精细哟,真是对王爷有心。” 朱高煦脱口道:“就是不知道,究竟精细的是心意,还是心机?” 刚说完,他很清楚地看到,杜千蕊的削肩微微一抖,整个人的气息也软了几分,好像凋零了的花朵一样。在一瞬间,朱高煦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毫无预料地一痛。 朱高煦忍了一下,才没有习惯性地说出安慰的话。毕竟杜千蕊欺骗他,还没有主动承认过,更没有让他放下担忧、担忧杜千蕊出卖自己……又或是她根本没觉得有什么错? 这时杜千蕊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盘子,朱高煦完全没有要吃的意思。 “奴婢走了,告退。”杜千蕊道,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既没有讨好、也没有楚楚可怜,仿佛在叙述一件无聊的琐事。 朱高煦如同往常一样,轻轻挥了一下手,点头应允。 …… …… 燕王疯了! 忽然一个消息在坊间流传。多年来,燕王负责大明王朝的北方军事防线,踱一下脚整个北方都要抖几抖,何等人物!这样的人居然疯了,可是大事! 很快,北平官府最有权力的几个人,布政使、左右都指挥使一起来到燕王府探视。 时值六月下旬,天气非常闷热,几个人走得一身是汗,背心尽湿,恨不得扒光衣服赤着膀子走路。但他们见到燕王时,简直惊呆了。 燕王身上裹着两床棉被,面前放着一只火炉子,他蜷缩在被子里,双手拉紧被角,一面满头大汗,一面浑身直哆嗦,嘴里念叨着:“冷,好冷……” 三人见状面面相觑。 他们离开燕王府便商议,马上把这个消息快马送往京师。 当天下午,都指挥使张信的奴仆禀报了一个消息,说是看到燕王府长史到布政使司衙门去了。张信听罢心里便直嘀咕,忍不住揣测内情。 那个长史名叫葛诚……一个王府长史,和布政使司有必要来往?张信琢磨着,之前葛诚作为燕王使节去过京师,难道已经叛变朝廷? 张信忽然想起两天前那次丢人的经历,狎妓本就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光彩事,居然还只穿了犊鼻裤与人见面,感觉十分不愉快。但是,如今想到自己对葛诚的猜忌,更觉得那狎妓的地方很隐秘,不会被人捕风捉影瞎猜忌。 ……北平起风了,不吹则已,一吹简直飞沙走石! 街面上的尘土,夹杂着树叶、破布在空中乱飞,行人都拿袖子捂着口鼻,埋着头疾走。 “鬼天气!”人们在这种天气下走路,巴不得赶紧走、进屋里去躲避,脚步比平时快得多。街面上有跑的,有大步走的,一片行色匆匆的景象,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闲步。 天空乌云密布,层层黑团在天上涌动,压得很低,叫人感觉十分窒息。 当葛诚走进布政使张昺的书房时,首先便是拍打身上的尘土,又掏出手帕捂着口鼻吐了几次,“尘土太大了。” “葛长史别来无恙?”张昺官位更高,却主动招呼。 葛诚反手闩上门,上前来小声道:“燕王装疯!” “啊?”张昺瞪圆了双目,赶紧附耳过来。 葛长史道:“大热天,堂尊以为燕王那棉被能裹多久?你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掀了。” 张昺立刻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葛长史又道:“下官没能参与他们的密谋,主要是和尚姚广孝在出谋划策,还有姚广孝举荐给燕王的那几个奇奇怪怪的江湖方士,什么看相的袁珙,还有占卜的金忠……不过下官可以肯定,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谋反了!” 张昺顿时神色一凛。 葛长史的声音继续说道:“燕王装疯,就是想麻痹朝廷,自己背地里先谋划准备妥当,先发制人!” 张昺什么也没说,动作挺快,两步并作一步走,径直冲到书案旁边。他连坐也来不及,伸手就抓起笔架上的毛笔,右手拿着毛笔在砚台上快速地来回一蘸,左手已摊开一张白纸。 接着房间里只剩“沙沙沙……”笔毫与宣纸急促的摩|擦声音。 张昺写完,将宣纸拿了起来,脑袋缓缓摇摆,嘴里的气从右到左吹到纸面上。他吹了几下,转头道:“马上!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 ……四天四夜之后,信使在通政使司门口、靠着墙壁就睡着了,他浑身灰土,就像一个寄人篱下的乞丐。 黄子澄已经拿到了急报,马上向御门快步走去。 天空猛地一闪,一道闪电划过巍峨的奉天门城楼,仿佛一把光剑,要将巨大的城楼劈成两瓣一样。黄子澄心事重重,片刻后忽然“喀嘣”一声巨响,他浑身都是一颤,吓了一大跳。 黄子澄下意识抬起头看天,立刻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在风中根本睁不开眼。天空一片灰暗,大白天,却仿佛马上要天黑了一样。 大风刮得黄子澄身上的袍服贴在皮肤上,他伸手扶住帽子,生怕乌纱帽被吹走、不保了。这风大得很,整个皇城仿佛在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喀嘣!”又是一声巨响,粗|暴肆虐的闪电雷鸣毫无风度可言,肆意在天地之间放纵,闪电那奇怪的尾巴狰狞尽露,斯文扫地! 黄子澄刚进御门,顿时豆粒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打下来,在地砖上飞溅,很快空中就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雨之中。 他遇见了太监吴忠,在太监的陪同下,入御门觐见。 黄子澄拜见了皇帝,呈上急报。皇帝朱允炆立刻叫人去宣齐泰等大臣觐见,商议急事!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但这种时候,就算下刀子,齐泰等也得马上过来! 黄子澄身上没被雨水打湿,只是鬓发很凌乱来不及梳理。等到齐泰进来的时候,齐泰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红色袍服下半截全湿,打伞也遮不住猛烈的雨水。 齐泰照样先上前行礼。 黄子澄便道:“圣上,事儿成了这样,臣等谋划的方略步骤,恐怕得提前开始。” 朱允炆愤怒的声音道:“燕王真敢!” 或许齐泰的衣服打湿完了,而见黄子澄浑身干的,有点不平衡。齐泰的脸色十分不悦,转头看向黄子澄:“咱们真的准备好征战了?黄寺卿,见过刀枪战阵吗?” 黄子澄道:“或许不至于……” 他说罢,抱拳向上位一拜:“圣上,臣等早就谋划妥当,如今只消按部就班,将预计好的事儿办下去便是,无非时机提前了一阵。” 上面的朱允炆发出了一声不明意义的语气词。 黄子澄道:“事不宜迟,燕使邓庸还在宗人府礼馆住着,臣请旨,即刻着禁卫将邓庸拿下,让他招供燕王反状!” 这时齐泰道:“臣以为,暂时可略过此事,先回应北平诸同僚……” 黄子澄皱眉道:“以什么名义?堂堂大明朝堂、国家社稷,先有大义,后有作为!这些步骤,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的?” 朱允炆的声音道:“便依黄寺卿所奏。”他沉默了良久,又道:“你们下去办吧,放手开始办!” 正值白昼,御门内也没掌灯,但此时却光线昏暗,黑乎乎的,顿时这宽阔大气的御门,也似乎变得阴森森的了。 ……首先被下狱的人就是燕使邓庸,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进了监狱,接着被痛打了一顿。 邓庸先是大声喊冤,拼命质问,但没人告诉他怎么回事,然后就被堵住了嘴。狱卒只管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黑暗的诏狱中,火光晃动忽明忽暗,一声声惨叫在朦胧不清的地方回荡。 终于消停了,堵在邓庸嘴里的东西也被拔出来,他却早已无力喊叫。他艰难地抬起头,吐了一口血水,这时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红袍官默默地抓起邓庸身上的破衣服,在他的右手上擦拭了几下。然后官儿又抓住他的右拇指,在一个冰凉的盒子里戳了一下,接着又在一张纸上按了一下。 官儿做完这些琐事,一言不发带着随行的人,很快又离开了。还是没有人说话。 殴打邓庸的狱卒也接着走掉,只剩下邓庸被锁在那里。直到现在,他仍然没弄清…… 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九章 暴雨前的宁静 京师下了一场暴雨,但两千多里外的北平只洒了几滴雨。 七月初,北平的风也小了。但天上的乌云并未散去,依然盘旋在古城的上空,连续几日阴天。迟早会下一场大雨的,短暂的平息,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姚广孝来到世子府门前,对着门子作单手礼:“阿弥陀佛。” 门子赶紧道:“大师里边请。” 姚广孝很快在厅见到了世子,世子一脸焦躁,坐立不安的样子。姚广孝便问道:“世子两番派人找老衲,所为何事?” 世子朱高炽挪动肥胖的身体走到门口,先把门关上,径直道:“父王是假装的吧?” “是的。”姚广孝毫不犹豫地说道。 当年世子刚刚大婚,燕王就叫姚广孝常过来教导世子;如今世子早已成年,又是燕王的嫡长子,姚广孝觉得机密之事也不必故意瞒他。 世子微微点头,脸色又渐渐变冷。姚广孝观察着,一时难以揣摩那含义。 “不久前,父王府上有人误食君影草,被毒死了!”世子道。 姚广孝听到这里,顿时愣了一下,“那又如何?” 世子道:“俺在京师时重病,险些丧命,四舅和姑父都说,极可能是中毒……那日父王府上有人食君影草中毒,症状与俺一模一样!当时俺就想到,在京师中的毒,可能也是君影草。 但谁会对俺下毒?在京师时,俺的饮食只有两个早就在府上的奴婢进奉,除此之外就是俺的兄弟。 这便罢了,可俺们回北平的路上,俺的病一夜之间忽然痊愈!那时候身边就只有两个兄弟……以及高煦的两个奴婢!” 世子的脸色变红,怒气不断加重,“初时俺不相信,不愿相信!后来找父王府上那几个郎中,便是给中毒死掉的人诊治过的人,细问了一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啊?”姚广孝的嘴里发出一个声音,但三角眼里根本没有惊讶的神色。 世子握紧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仪态尽无,涨|红的脸有点扭曲了,“到底是亲兄弟?俺用一颗赤心待他,以至舍得性命,他竟然毒俺!?” 姚广孝年纪大了、平常是比较淡然的,但这时也有点心乱……世子口中的“他”显然是指高阳王朱高煦!眼前,世子明显情绪上头,十分意气用事。搞得姚广孝心里隐隐有点担忧。 姚广孝谋划的大事、一生的抱负,就在这段时间,他可不想在这种关头,节外生枝!首先时机就不对。 其次姚广孝一向与世子更近,从来都不喜那暴|戾的高阳王,可是完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非要和高阳王正面冲突。 之前姚广孝叫袁珙去找杜千蕊,主要只是为了想在高阳王身边放一颗先子,仅此而已…… 先试图让杜千蕊说君影草的事,不过是想引|诱她出卖高阳王;只要出卖一次,以后她就回不了头,从此将一直被掌握要害!关键在于,以后。 而且高阳王下毒的事,如果掌握了人证,也是一个握在姚广孝手里的把柄。出手不出手?什么时候出手?全看以后的情况……当然不管怎样,肯定不是现在出手。 这种手法,和下围棋是一样的。腾出手的时候,预先在某个必要的地盘放一颗棋子,等无数步之后,或许就用得上了。因为到了需要的时候,临时再想办法很不容易;只有提前很早,对手才很难有防备。 “俺要叫高煦到父王跟前,当面质问!”世子狠狠地说道。 “万万不可!”姚广孝的脸色非常难看,简直像哭丧一样。 这种时候弄那玩意,有个屁用?再说杜千蕊那颗先子,到现在还没安上,把柄也无从谈起,无凭无据,能质问出个啥? 但是世子脸上的青色血管都现出来了,又胖又白的厚肉里,能出现这种状况着实不易。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说话的声音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若非站在世子面前,姚广孝肯定听不出是世子说的话。 世子咬牙道:“俺一定要问他,究竟是不是俺的亲兄弟,心是黑的还是红的!道衍大师,你跟俺一起去!” “世子呀!今日能不能听老衲一句劝诫?”姚广孝苦着脸道,脸上的皱纹都快揉到了一块儿。 “不!”世子斩钉截铁道,“什么事俺都可以有回旋之地,独独此事不行,俺马上就要问清楚!道衍大师,你能明白俺的苦吗?一面被人算计毒害,差点送了命,一面自个还甘愿拿命帮他……俺就算蠢,也不能这样对待俺……” 世子双手抓住姚广孝的胳膊,猛地用力摇,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是不是所有人都把俺当一头猪?连亲兄弟也这样对俺!俺活在这世上,究竟谁用心待过俺!” 姚广孝无言以对,心里也跟着一阵酸楚。 “唉!”姚广孝唯有长叹一口气。世子虽然成年,还是太年轻了,总得再多一点历练……不过,从他的用心看来,本性确实也是个良善、实诚的人,不像有些人那么奸诈无赖。这是弱点,可又正是姚广孝亲近他的原因。 “世子若执意如此,老衲还是想世子再听一句。”姚广孝的三角眼看了世子一眼,看人的目光非常之怪异,“以老衲多年识人的经验,高阳王十分奸诈,肯定不会这样就范。就这么问他,问了也是白问。” 姚广孝又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老衲也是无奈,有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世子见了他,别说因为燕王府上有人中毒才怀疑,只说当时在京师府上,有个奴仆看见了高阳王拔走君影草。” 世子听罢沉默片刻,“他要问在哪里拔的君影草呢?” 姚广孝一听,又对世子找回了一些信心,世子也是有心思的人。姚广孝便道,“那君影草喜阴不喜阳,你就说在府上一个暗角。他若扭住不放,你就说忘记细问奴仆了。” 世子轻轻点头:“他要问哪个奴仆,俺就说那个人还在,暂时得保密,只问他承认不承认。先诈一诈他!” 姚广孝道:“对了,就是这个路子。咱们手上没凭据,也只能如此。无论如何,高阳王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或许能管用。 世子诈他的时候,还要有意无意暗示,你还掌握了别的东西。要一口咬定就是他,让他摸不着你的底细,摸不清你究竟掌握了多少事儿。” 世子琢磨了姚广孝的话好一阵,皱眉道:“道衍大师不帮俺?” 姚广孝道:“老衲不便掺和燕王家务。心里也很不愿意看见你们兄弟离心,可是世子执意如此,老衲劝不回头,便只能出此下策。” ……没过多久,朱高煦在府上就听到宦官曹福通报,燕王府上的太监马和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父王派来的人,朱高煦不敢怠慢,马上走出前厅,到穿堂外面去见面。 马和先鞠躬行了礼,说道:“世子到王府上来了,要高阳王赶紧也过去,有事欲见。” 朱高煦听罢,直觉有点不太对劲,当下便不动声色道:“好,我换身衣服就过去,马公公劳累了。”说罢从袖袋里摸出几张宝钞,亲切地握住马和手臂时,塞进了他的手心。 马和道:“使不得,使不得!高阳王也是燕王家的人,奴婢也是您的奴婢,哪敢呀。” 朱高煦道:“鞋袜磨损也是要花钱买的,我给自家人钱,还有人说甚?” “多谢王爷,多谢。”马和忙道。 朱高煦又好言道:“我府上的王贵,认识罢?王贵总说马公公为人不错,办事又稳当,常以马公公为榜,他老在我面前夸你,哈!” 马和沉吟片刻,便低声道:“世子来者不善,脸色不太好,口里也不叫‘二弟’,只叫您的名讳了。” “好的好的,误会而已,我一会儿见了他,与他说说话便没事了。”朱高煦强作镇定道。 马和抱拳道:“那奴婢告辞,先回去复命。” 马和一走,朱高煦的脸顿时就拉下来了,一脸苦闷,感觉焦头烂额! 在京师下毒的事,可能败露了!朱高煦急得团团转,在房里来回走,苦思良久,也是无计可施。一时间,他仿佛感觉有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 怎么办? 毫无办法,只能见机行事了! 眼看已经磨蹭了很久,他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想起上回正装到王府的尴尬,觉得就这身挺好。朱高煦便走出门来,招呼当值的王斌,准备马匹随从。 等王斌牵马出来,朱高煦便翻身上马。 就在这时,杜千蕊快步追了出来,说道:“王爷,奴婢有话要说,您听奴婢解释!” 朱高煦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看了杜千蕊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终于开口道:“我有事要出门,以后再说罢。” “王爷……” 朱高煦拍了一下马,喊道:“走了!” 无论多么无奈的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法子? 第三十章 煮熟的鸭子 前面几个士卒拿着马仗,接着是百户王斌骑马先行,朱高煦随后也拍马走出角门。 他一脸愁云,没想来到大明朝做了王爷,还会体验到前世那种输光后、无奈坦白的感觉。 就在这时,便见一骑从大街上飞奔过来,路人被惊吓得纷纷避让。朱高炽侧目一看,骑在马上的不是太监王贵么? 朱高煦勒住坐骑,站在原地等着。一会儿王贵就跑近了,翻身从马背上下来,抱拳道:“王爷!” 朱高煦见他神色有异,眼睛放光,便抓住马缰、蹬住马镫,让身体侧歪过去。王贵走上前来,踮起脚尖,双手捧住嘴巴,凑近朱高煦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咱们走!”朱高煦马上就回答,接着喊道:“王斌,你带人回府,我暂且不去燕王府了。” 王斌在马上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遂带着王贵一起,骑马直奔穷汉市。他们从大街上往一个胡同口一转,马上就看到飘着“斌”字旗幡的酒肆。 酒肆的门关着,朱高煦翻下马背,把缰绳递给王贵,快步走到门口。他先伸手抓住衣襟往下面拉扯平直,可惜里面的浅灰亵衣是胡麻做的,这料子透气吸汗,却不可能熨平,从来都皱巴巴的。朱高煦又伸手抚了一下鬓发,愁容已消,神情是十分从容。 推开酒肆的门,站在里面穿着青袍、戴着大帽的汉子便转过身来,抬起头望向门口。朱高煦看了一眼那大帽下的脸,不是张信是谁? 张信抱拳道:“高阳郡王,幸会幸会。” 朱高煦微笑地回礼道:“张将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二人相视片刻,仿佛是早就认识的朋友。 朱高煦伸出手臂,指向楼梯:“张将军,楼上请。” “请。”张信也道。 这回见面既不正式、也不隆重,但比起光着膀子穿一条短裤、在妓|女的床上见面,还是要有礼数多了。 朱高煦走前面,张信随后,沿着木楼梯折回而上。朱高煦的心情、也随着步履上升,逐渐从低落的心情中攀升起来。走到上面的楼梯口,视线从一扇窗户穿出去,骤然开阔,心胸也坦荡起来。 二人在一张方木桌旁边相对坐下,张信终于把头上的大帽揭下来,放到了桌子上。这种大帽帽檐很宽,所以叫大帽,往前一按就能遮住半张脸……朱高煦前世看韩|国古装剧,里面那些古代朝|鲜官员戴的帽子,就有点像这个。 过了没一会儿,王贵端着两盏茶也上来了,将茶杯小心放到桌子上。他这两天一直住在酒肆,应该之前就烧了水的。 朱高煦用随意的口气道:“去准备辆毡车。” “奴婢这就去办。”王贵道。 张信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细微地变化着。朱高煦见状,忙沉住气,心里的感觉就像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高阳王这里明明是间酒肆,怎地一连几天都不见有一个人?”张信开口道。 朱高煦听罢,判断张信不是第一次到这里瞧,只是第一进来而已。他便故作淡定地答道:“你我现在喝的这两杯茶,要卖宝钞五百文。” “哦?”张信端起茶杯,揭开杯盖轻轻一扇,嗅了一下,“有何独特之处?” 朱高煦道:“路边随便找家铺子买的。” 张信道:“那为何要值五百文?” “所以张将军也看到了,连一个人都没有。”朱高煦笑道。 俩人顿时面面相觑,都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 张信放下茶杯,沉吟片刻道:“今天我遇到了一件事,就去问家母。家母说,咱们家冲了北方的王气,极力劝诫了一番……其实在此之前,我就很犹豫的。” “哦……”朱高煦揣着明白装糊涂,应了一声之后,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张将军遇到了何事?” 又是一阵沉默。阴天的午后,一切单调乏味,旧胡同里灰蒙蒙的旧酒肆,更是毫无颜色,短短一会儿就显得十分漫长。 这时张信欠了欠身,将上身够过来,朱高煦也赶紧配合他把脑袋前伸。张信小声道:“朝里兵部尚书齐泰下的急令,还有密旨,要我明日就去逮|捕燕王!” “啊?!”朱高煦也惊了一下,他是想拉拢张信,但并没有料到一下子就来了大事! 张信说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回长条凳上。半晌,他才又开口道:“齐泰为何要选我?” 朱高煦忙道:“上回我就问过张将军,是不是最近得罪了齐泰,你又不说。这回不是明显坑张将军么,细思极恐,里头的坑还不止一个!” “罢了!”张信眉头紧皱,“事已至此,现在计较那些破事儿,也没甚作用!” 朱高煦立刻便道:“张将军带了密旨么?” 张信不语。 到了这种地步,朱高煦确实开始心急了,“张将军马上跟我去燕王府!” 张信依旧坐着没动,低头紧皱眉头,又问,“高阳王来找我,是燕王的意思?” 朱高煦张口就说道:“当然是父王的意思,他只是没有具体安排……张将军放心吧,我是父王的亲儿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死相干,还能有啥问题?” “好!”张信双手在桌子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 朱高煦暗自长吁了一口气,走到窗户边探出脑袋,往下面看了一眼,回头道,“张将军稍等,等王贵把毡车弄过来再走。穷汉市这边,确实撞不见官场上的人,但一会到了燕王府那边还是坐车好。” 张信听罢点头道:“高阳王想得周全,办事很细致。” 二人说罢,朱高煦带着张信先下了楼。等到王贵把一辆毡车赶到门外,二人便出门了,张信伸手按住大帽向下一压,动作灵活干脆地钻进了马车。 “斥!”王贵吆喝了一声,甩了一鞭子。 马车摇晃了许久,朱高煦挑开草帘一角望出去,转头道:“快到了……张将军,一会儿你和王贵先留在车上,我先进去见父王。” 张信道:“好。” 朱高煦沉吟片刻,不禁又问:“密旨带了么?” 张信愣了一下,终于伸手进怀里,传来“啪啪”几声针线断裂的声音,他总算把一个小竹筒掏了出来,却紧紧抓在手里,沉声道:“只能给燕王本人!” 朱高煦向他手里看了一眼,只得作罢。 等马车进了燕王府门楼,停靠下来,朱高煦先向张信抱拳,见张信目光如炬、盯着自己点了一下头。二人无话,朱高煦径直掀开车帘出去了。 有宦官在车外等着,见到朱高煦,马上带着他往里边走。 朱高煦和宦官到了地方时,见小院外的坊门口有马和守着。马和道:“高阳王,您可来了,怎地那么迟?赶紧进去罢。” 朱高煦向马和轻轻拱手,大步走进院子。 他听到有说话声,循着声音进了房门,见燕王衣冠不整地坐在椅子上,估计装疯之余没来得及收拾,旁边站着白胖的世子、和尚姚广孝。 世子转头看向朱高煦,目光果然十分之不友善! 朱高煦上前拜道:“拜见父王、长兄。” 世子道:“你还认俺是长兄?” 朱高煦镇定道:“您是我的长兄,这辈子也无法变的。” 燕王开口问道:“高煦,你在京师用君影草给世子下毒?” 他一开口,几个人纷纷瞩目。接着朱高煦的目光从姚广孝身上扫过,抱拳道:“父王、长兄听谁说的?” 燕王浑厚稳定的口气道:“你只管回答。” 朱高煦道:“回父王的话,没有。” 世子抬起手臂,用手指着朱高煦:“初时俺对种种迹象没多想,后来才明白过来,你还想狡辩?有人看到你拔走了君影草!” 朱高煦听到前半句就有点心虚了,以为世子掌握了不少蛛丝马迹,瞬间有种要“坦白”的想法,正如前世无数次硬着头皮向家里人坦白又赌博了! 但是,当他听到后半句时,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有人看到他拔走君影草!朱高煦非常之确定没人看到。正如张信说的“办事很细致”,特别是这种要紧的事,朱高煦不可能马虎大意,做事时很有耐心,等待了很久。 “君影草有毒?长兄是说南京府上有君影草?”朱高煦厚着脸皮一脸茫然,“长兄,您可千万别听信某些人的谗言,我没事拔君影草作甚?” 就在这时,燕王鼻子里“哼”了一声。世子和朱高煦都一起小心侧目,似乎都没弄明白,燕王的语气针对谁。 世子怒道:“你竟然说谎!俺若不能认定,怎会叫你到父王跟前来?高煦,你只说一句,为何要如此待俺?” 朱高煦已经认定世子有诈,便一副打死不承认的样子。 世子又道:“俺最近才知道那东西有毒……”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道:杜千蕊没有丝毫出卖自己,至少直到现在为止……不然世子不会像这样说话,直接说出杜千蕊见到的、听到的事儿就行了。 不过,任由世子如此推论下去的话,朱高煦感觉越来越不利于自己。 他当下便打断世子的话:“长兄且慢。父王,今天儿臣前来,还有别的要事刻不容缓!” 第三十一章 犬马之劳 朱高煦打断世子的话,得到燕王准予,便一脸严肃地抱拳道:“父王,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欲投靠咱们……” 姚广孝的声音立刻道:“王爷,谨防有诈。” 朱高煦头也不回,马上抢着说道:“张信得了朝廷密旨,要他来捉拿父王,人已在门楼。父王见他一面,明辨密旨便知真假!” 这时世子竟然又抱拳道:“父王,儿臣还有要紧的地方没说……” 看得出来,世子这回真的是感情用事、动了真格,非常之执着。 燕王转过头来,眉头紧皱,面有怒色,但很快他的怒色便收敛起来,口中说出来的话语重心长的:“高煦若真要害你,你为何至今还站在此地?” 世子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惨白,张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王抬起手,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按到桌面上“哐”地一声,斥道,“闹够了吗?” 刚才朱高煦和世子各自争辩的时候,燕王的话很少,是没有明确表态的。但现在他直接抛出两句短促的话,就马上把世子噎住、不敢吭声了! 燕王的意思很明白,他只想以大事为重,世子那点感情伤害根本不值一提。当此之时,挑起一丝一毫内部冲突都是不合时宜的,正该抱团一致对外的时候,还容世子继续说下去?凡事一定要分出是非黑白、激化矛盾么? 世子的嘴唇都乌了,朱高煦见他袖子里的手像筛糠一样抖着,生怕他当场晕倒! 此时此刻,朱高煦其实是最理解世子感受的人。记得当初在回北平的路上缺马,世子丧气疲惫,决定自己留下,说了一番“很多人都不在乎他死活”的话……而现在,因为父王有更大的压力和需要,确实又不在乎他的感受,世子内心的沮丧悲凉,可想而知。 燕王转头看向朱高煦:“张信带了密旨?” 朱高煦道:“回父王的话,带了的。” 燕王便道:“你去,把他带进来。” 姚广孝的声音道:“王爷先勿急,等张信进来了,老衲出面甄别密旨。” 朱高煦忍不住说道:“早就没用了!府上有细作,已识破父王的计谋,不然朝廷如此着急下旨行动,为何?” 燕王道:“你先去带人!” 朱高煦抱拳退出来,告诉了太监马和一声,便去门楼。 没多久,用大帽遮掩了半张脸的张信便跟着朱高煦,一块儿来到燕王房中。朱高煦先进门行礼:“父王,张都指挥使到。” 只见燕王已坐到床上,拿厚厚的棉被包着身体,发髻凌乱,正在簌簌发抖,他看了朱高煦一眼,仍是一脸茫然。朱高煦一时间非常佩服父王的演技。燕王还没称帝,但演艺已足以称帝、为影|帝。 “末将参见燕王!”张信上前抱拳执军礼。 燕王还是没有反应。 朱高煦转过头来,与张信面面相觑。二人都心知肚明,张信也是清楚燕王在装疯,不然他投降个屁! 朱高煦道:“父王就在面前,张将军把东西拿出来吧。” 张信不动声色微微回顾,目光在和尚姚广孝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终于伸手进怀里,把那竹筒掏出来,从里面倒出一卷黄色绸缎。 朱高煦先接了,当着燕王的面,交到姚广孝手里。姚广孝拿到眼睛面前,仔细看了一番,转头向燕王轻轻点头…… 姚广孝收起密旨时,干燥的嘴唇紧闭,牙齿也咬着,好像刚刚吃了一坨黄灿灿的长条物,正咬牙强吞下咽。 突然之间,燕王猛地把被子一掀,拿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汗,便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此时张信还双手抱拳、弯着腰站在屋子当中,燕王大步走到张信面前,将他扶起:“张将军,快快免礼!” 张信没有免礼,反而“扑通”跪倒在跟前,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敬大王英雄气概、感大王栽培提携之恩!若大王不弃,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好!好!”燕王把住张信的胳膊,将其提了起来,“张将军雪中送炭及时警示,真乃俺的恩人!恩张!俺没齿不忘今日之事。” 燕王和张信二人正互道惺惺相惜之时,朱高煦观察到,姚广孝正对世子用幅度非常小的动作摇头,并且轻轻叹了一气。 以前朱高煦只觉得姚广孝与世子走得近一点而已,现在更加确定:姚广孝的臀早就坐到那边了的,只不过平素没表现出来而已。 这时姚广孝察觉到朱高煦的目光,转头过来,二人四目相对,目光交错刹那之间,姚广孝的脸色比哭还难看。他的三角眼精光一闪,但片刻后又一脸从容无神了,眼睛也变得仿佛有点浑浊。 朱高煦想起姚和尚说过:如果张信能被拉拢,他就钻到庆寿寺的放生池里化作一只鳖!姚广孝此时目光有点闪烁示弱,估计也想到了那句话…… 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和尚的脸皮如同枯树皮、已变得又厚又皱。他很快把目光投向了燕王和张信,好像什么都没想起、关注之事也不是什么水生动物。 朱高煦自然也不提。不管怎样,就目前而言这一屋子人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姚广孝也是燕王府里重要的人,现在和他撕破脸扯那些事,没有任何好处。 其实朱高煦并不想与姚广孝过不去,也不想在父王面前表现什么自我。他去拉拢张信时,仅仅因为命运相关,担忧历史在此时发生什么偶然错乱,想尽力帮忙、也是为自己出力。 毕竟,朱高煦能拥有这一切,只因他是燕王的儿子。 这时张信的声音道:“大王府上的长史葛诚,已经背叛大王!大王佯装神智有恙,便是葛诚密告了布政使张昺!”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燕王恨恨的声音道,右手化掌,在腹前往下一劈。 姚广孝道:“王爷,老衲以为,将葛诚秘密拿下、先不杀,王府上可能还有别的细作。” “嗯……”燕王微微点头,将手背到身后,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猛然又停下来,“大致还是照原来的谋划行事。下令,传张玉、朱能,袁珙、金忠,马上入府议事!” 姚广孝道:“老衲这便叫马和去办。” 燕王又道:“随后俺们到中殿的偏殿见面。” 屋子里的人纷纷执礼告退。 就在这时,燕王走了过来,一把携住朱高煦的小臂,如炬的目光照到朱高煦的脸上,“俺儿勇智,当初为父不知也!” 那大手掌上熟悉有力的力道传来,加上燕王赞赏的真诚目光,朱高煦差点就开心了……要不是刚刚才见识了燕王的演技,朱高煦真的会放松情绪,因为那慈父般的眼神太真诚了,简直如沐春风。 朱高煦也急忙带着哽咽地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王,您给儿臣的恩惠太多,儿臣便是豁出性命,也报答不完。儿臣若非父王的儿子,便会如穷巷中的草芥一样,吃多少苦头也无济于事,哪能十几年养尊处优,享用父王给予的荣华富贵?” 这句话倒是出于真心,于是朱高煦都不需要刻意表演,就能声情并茂。 燕王点头道:“很好!俺儿定能助俺一臂之力!” 刚走到门外的世子悄悄回了一下头,眼神如死灰,情绪已不如刚才激动。 “去罢。”燕王道。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告退。” 朱高煦走出房门,便听到远方传来“隆隆隆……”的闷响,他抬头看天,见乌云密布,仿佛要掉下来了一般。 从封闭沉闷的房间里走出来,朱高煦长吁一口气,但那黑压压的乌云造成了心理影响,他仿佛还是有点透不过气来。 在此时此刻,朱高煦才忽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战争已经来临。 身体里,弓马骑射娴熟,一身武艺力气,勇武的身体仿佛为战争而生;但现在朱高煦的内心还是前世的观念,他并不是好战之人。 前世那时,作为一个现代普通人,从各种资讯了解过战争的苦难。好好的和平日子不要,有网上有肉吃、舒服的生活不过了,为啥喜欢战争年代? 战争就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破坏很多经济,富人财富缩水、穷人更穷。特别是这种内|战,若是参照义务教育学到的知识、站到全社会的高度看,根本就毫无意义……无论结果如何,打完也不会改变任何现状,养尊处优的那些人依旧是朱家子孙,各种武将勋贵和士大夫;目不识丁的苦哈哈大众,以为打一场仗就能摇身一变有什么改变? 但是,朱高煦一面可以照着历史教科书背诵的“历史意义”感叹一番,一面又要非常积极地加入争夺游戏。因为争夺的巨大利益里,有他的一份! 这个锅不能他来背,也不是燕王的错。若非建文那边的人苦苦相逼,不仅要割藩王的肉,还要五脏六腑,谁他|妈愿意压上已经落袋的巨大好处? 朱高煦等仅仅依靠“太祖儿孙”的身份,就可以高高在上吃香喝辣……但是,想到湘王忽然变成了“伪造货币”的罪犯,忽然那稳稳当当的铁饭碗、藩王身份、被人宣布屁都不是?作为铁饭碗的受益者、朱高煦也接受不能。 臀|部决定一切,他越想越生气了。 第三十二章 高皇帝显灵 阴霾持续笼罩着北平,有江湖老方士在市井中说有大事将发。 六月刚过去没几天,北平城便忽然挤满了军队。北平都指挥使、布政使拿着兵部的正式调兵令,调集了北平地面上的七个卫进驻北平。 北平城外,朝中来了两个都督,一个进驻临清、一个进驻山海关;早已到开平的都督宋忠率军数万,直逼北平! 此时北平城中一片肃杀,往日嘈杂的市井喧嚣已不见,剩下的只有成群的铁马在大街上奔过,两旁的步兵“喀喀喀……”的巨大脚步声,在近处整齐、远处交织,充满了杀气,横竖排列的方阵就好像钢铁树林。 大明王朝权|力中心的诸公,很赏脸,给了对燕王足够的重视!阵仗非常之大。 燕王府的门楼紧闭,全府封锁,披坚执锐的军士在门里严阵以待。 前殿门口,各种奇形怪状的人陆续向里面走去,有披着盔甲的武夫,将剑放到门口的架子上,有穿着袈裟的和尚提着禅杖,还有穿着道袍的算命先生…… 朱高煦也向前殿走去,他穿了一甲不太合身的扎甲。那天到燕王府后就没回去,也没来得及取自己的盔甲,在燕王府找了一件,稍微紧了一点。 这时他看见世子也步履沉重地走过来了,朱高煦便在路上放慢脚步,等着世子靠近。 “大哥!”朱高煦转身站定,喊了一声。 世子看了他一眼,汗流满面的脸十分冷漠,一声不吭就想从旁边走过。 朱高煦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世子耸了一下肩没耸掉朱高煦用力的大手,便冷冷道:“在京师,你下没下毒?” 朱高煦道:“大哥且信我一回,我真的没想要害你!咱们是亲兄弟,就算是情势所逼,我也不能狠下心加害于你啊!如今大敌当前,你我兄弟何不放下旧怨,原谅我一次,咱们重新和好?若是你我兄弟藩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世子用力挣扎了一下,“哼”了一声便走。 朱高煦无奈,只得跟着往前殿去了。 没一会儿,宽敞的大殿里就站了上百人,大伙儿神情肃然,偶尔只有几声窃窃私语。朱高煦默默地站了许久,忽然发现众人纷纷转头,脸朝着一个方向行注目礼,他也循着方向看过去,顿时愕然。 只见燕王的手用绳子反绑!后边张玉、朱能二人送他进来,众人顿时哗然。 燕王一脸痛苦的样子,等大伙儿向两边分开,让看一条路,他便从人群中穿过,走到了上位。站在前面的姚广孝转过身,用禅杖在地砖“咚咚”跺了两下,大伙儿陆续安静下来。 “诸位。”燕王回顾左右,“诸位多年跟着俺出生入死,俺谢过你们了!眼下朝中的人要俺的性命,为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众人顿时情绪激动,大声喧哗起来,把燕王的话也打断了。 虽然朱高煦早就知道燕王已经谋划好起兵了,但此时听到这个话,也很不赞同,情绪也不知不觉被煽|动起来了……娘|的!建文帝就算要削藩、要雄心勃勃地有所作为,但削藩也有很多条路可走,非得用这种法子,不是故意挑起战争么? 用战争解决问题,本来就不是首选! 在这个世上,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圣母!猪狗蝼蚁尚且有求生欲,何况是人?难道被刀架到脖子上了,就应该束手就擒甘愿赴死?那他建文帝为何不选一个更好的法子办事? 虽然朱高煦不认为自己的便宜爹是什么善类,但这事儿他公正地支持父王:父王没有选择,但建文帝有选择! 一时间,朱高煦也有跳出来替燕王吆喝的冲动,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上次拉拢张信立功,是为了真正地帮上忙;但是不必要的时候,他不想出风头。这事儿早就安排好了“群众演员”,根本用不着朱高煦来唱。 在燕王跟前风头太甚,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咳咳!”燕王咳嗽了两声,等大伙儿再度平息下来,又道,“诸位跟俺出生入死,多年情义,俺实在不愿意让诸位跟着送命。齐、黄等朝中大臣,要的只是俺的性命,诸位现在就把俺绑出去送官,或许能将功补罪,保全一二……” 话音刚落,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嚎啕大哭,声音之响亮,几乎要把殿顶上的瓦都震下来!众人纷纷转头看怎么回事。 哭声来源于一个满嘴大胡子的彪形大汉,哭得非常之伤心,眼泪连着鼻涕一起淌出来了。这么一个猛汉,却哭得像个小孩,众人无不惊愕。 那大汉正是张玉,张玉哭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声说道:“昔日蒙元当国,视国人如猪狗!高皇帝愤而起兵,率羸弱子民浴血奋战,驱逐鞑虏,恢复我华夏衣冠,救我汉家香火,建立泱泱大明!为大业捐躯者,数以千万,创业何其之艰!”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张玉继续哭诉道:“高皇帝遂封建诸王,相传万世,可是……”张玉瞪圆红眼睛,“高皇帝之陵土未干,诸王便蒙受灾祸,国除身灭啊!更甚者,被诬以不轨之名,他日谁为雪冤?高皇帝血脉,难道要受屈于万世?!” 燕王这时流泪满面,说道:“俺今日就擒,留得诸位,还可以到朝里述说冤屈,若一齐获罪,谁替俺鸣冤?” 顿时大殿上伏倒了一大片,众人纷纷大哭,高呼“太祖”显灵。 就在这时,千户邱福猛地站了起来:“燕王便是束手就擒,诸位便是引颈待戮,朝中黄、齐小人得志,真会饶了诸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战死沙场!” “干!干……”一群武夫首先发出了粗俗简单的怒吼。 邱福趁势振臂道:“干到京师,活捉齐泰、黄子澄献祭宗庙。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罢休。奉天靖难!” 众人一起道:“奉天靖难!” 诸将一拥而上,围住燕王,七手八脚将燕王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簇拥到王座旁,将其按在了上面。接着众人纷纷跪倒。 燕王四平八稳坐在上位,右手一拍扶手:“既然诸位兄弟不惜性命,俺又怎能贪生怕死?” 众人纷纷道:“愿为大王前驱。” 燕王道:“既然如此,俺们还得用智谋。外面那官儿嚷嚷着要捉王府诸官,俺便遂他的意,先让他们进来再说。” 燕王转头向旁边道,“马和,你到门前去,叫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进来察看要逮|捕的人。” 马和拜道:“奴婢遵命!” 不一会儿,就有一群士卒拿着绳子进来了,众文武十分自觉,相互绑了起来。 燕王站了起来,从王座旁边拿起一把重剑,捧起道:“高煦拿着此剑,上斩奸臣,下斩临阵脱逃的怂人!” 朱高煦接了剑,只觉分量不轻,似乎并不是实用兵器,而是拿来装点霸气门面的玩意,不过幸好他臂力过人,用起来倒也恰当。 这时张玉、朱能招呼朱高煦,三人一起出得大殿。早就商量好了的,三人各带一股甲兵,朱能带兵去走廊后面,朱高煦、张玉带兵到前殿殿后。 朱高煦带的人匍匐到大殿后门,一共有百来人,都是王府上的卫队,全部披甲执锐。 因为张信已经来报过信,张信负责抓燕王本人,门外那俩人得到的军令是逮|捕燕王府上的人……按照之前的密谋:现在燕王自己把王府属官绑起来了,两个官员就无理由再对王府用兵,只需要遵照命令干自己的分内事,进来抓人就行了。 北平诸卫所的将士常年在燕王麾下打仗,没有兵部调令,他们才不愿意干兵令之外的事。 朱高煦等趴在那里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初时大伙儿都紧张兮兮地等待着,一动不动军纪非常好,趴的时间太久,终于有的人就开始换姿势,还有人小声说起话来。 旁边一个士卒小声道:“他娘|的,终于要干了,俺们就等建功立业这一天……” 朱高煦耳尖,听到了,便转过头循着声音看去,见那士卒差不多和自己一般年轻,脸上红通通的,十分激|情的样子。 朱高煦没忍住,便小声道:“兄弟,要不了多久,保准你就会觉得还是种地好。” 那小卒茫然地看着朱高煦,也不敢顶嘴,过了一会儿便低头不语。 不知熬了多久,便听得里面燕王的声音大喊:“他娘|的!你想干啥,竟然拿着假公文!” 朱高煦听罢,忽然想起自己在栈不讲理要翻脸的台词,竟然与燕王的话差得不多! 他立刻站了起来,举起重剑道:“冲!” 朱高煦第一个跳出来,冲进后门,众人争先恐后也冲上来了。朱高煦跑进大殿,见张玉也带着另一股甲兵刚到大殿正门。 大殿中间站着两个红袍官儿,一脸惊恐,其中一个大呼道:“不妙!” 朱高煦瞅准那喊叫的官儿,冲到面前,剑锋快靠近时,他忽然方向一变,变刺为横击,用剑柄在他脸上猛击一记。官儿痛呼一声,踉跄一下伸手捂住脸,朱高煦跳上去,将其按翻在地,又用官员的红袍裹住剑尖,正要找准心脏刺下去…… 就在这时,忽然冲过来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正是张玉,张玉二话不说,一刀就捅进了官儿的侧胸。 张玉不管那官儿如何惨叫,将手里的刀在官儿的身体里转了一下,才猛地拔了出来,鲜血顿时溅了一脸。 张玉干|死了朱高煦按住的人,还居然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了朱高煦一眼。 第三十三章 忠诚最重要 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 这是皇祖朱元璋亲口说的话,或许他原本的意思是建立周天子那样的八百年江山,甚至野望是千年帝国。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完全没等到一千年,朱元璋刚入土一年,烽火就再次燃起,迅速从燕王府烧向四野。 北平官员张昺、谢贵被诱斩。当天夜里,副千户朱能率几百人,高喊着太祖的口号,夺取了北平重镇的九大城门!整个战役以伤一人的代价,阵斩敌军九人,很快就结束了。 燕王和别的藩王唯一不同的,不是实际节制的实力有多大,而是常年在北方带兵,建立了深厚的军队人望。 “奉天靖难”的大旗树到了北平各城楼,站在太祖“祖训”的法理高度、大义道德的角度,痛斥奸臣当道的檄文也迅速张贴出去。燕王整合军队,鼓|动士气,整个北平笼罩在狂热之中。 不两日,燕王率众出城迎战宋忠的三万大军。宋忠在自己的军队中散布“燕王杀禁军家属”的流言,以鼓舞士气,不料两军对阵时,禁军家眷出现在战阵前方。宋忠军迅速崩溃,燕王大获全胜。 不到一个月,通州、蓟州,遵化、密云、居庸关、怀来、永平府、松亭关……相继纳入燕王囊中,谷王弃封地逃亡,“奉天靖难”的旗帜如同野火一样在华北平原蔓延,已成燎原之势。 战争的前幕已经迅速拉开,一切其它解决问题的途径化为泡影,大明王朝开国以来,空前的大战不可避免。 朱高煦亲眼见识了燕王的手段,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人在世上,没有套路不行,燕王造反的套路就很稳、很有章法。 …… 京师的天儿还没亮,天空一片漆黑。但东华门外已经站满了各种颜色的文官,在紧闭的城门口等待着开门上朝。 无数的灯笼火把照亮了周围的地面,众官的脸在火光下十分凝重,北方的战争讯息,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师。 每天各个地方的塘报雪片般地飞入京师的官府,大伙儿都知道,情况不太好,大多都是投降叛|变的奏报。 时辰还没到,大伙儿都进不去。不过这时有几个人已经从别的城门带进了宫城。 “皇爷一夜没合眼。”太监吴忠轻轻说了一句。 就在这时,黄子澄无意间发现,齐泰一张脸惨白,步履也不太稳当,甚至袖子里的双手还有点抖。黄子澄顿时心里不高兴了,心道:你还是管兵部的,胆子那么小? “齐部堂,部堂……”黄子澄轻轻唤了两声。 齐泰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黄子澄:“甚么?” “齐部堂在想啥哩?”黄子澄随口问道。 齐泰喃喃道:“不想事儿真的变成这样了……或许咱们的方略有欠稳妥之处,又或什么小处不太周全、时间有甚么稍许差错……” 黄子澄“斥”地从舌尖发出一个声音,道:“燕王早就野心勃勃,满腹怨气,他要造反,你我拦得住?齐部堂别再想过去的事儿了,现在是全天下攻一隅,想好平叛大将的人选是正事。” 走在后面的方孝孺道:“身为臣子,不忠君主,罪该天诛地灭!” 不一会儿他们就进了御门,但见烛火之间,圣上已经坐在御座上等着了。圣上一动不动,仿佛一直都坐在那里。 几个人拜礼罢,上位朱允炆的声音径直问道:“谁可主帅?” 黄子澄转头看兵部尚书齐泰,齐泰没有要吭声的意思,黄子澄便先站出来作揖道:“臣举荐曹国公李景隆。” 朱允炆没有回答。 这时齐泰终于开口道:“长兴侯耿炳文。” 本来可以容纳文武百官的御门只有几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此时又只有零星几个人说话,顿时十分寂寥。 朱允炆的声音道:“长兴侯六十几岁了,尚能带兵否?满朝文武千计,就无人可用了么?” 齐泰忙拜道:“人当然是很多的,庙堂上,臣随便就能数出几十上百个有将才的人,不过长兴侯有名望,号令诸路人马也容易一些。” 齐泰停顿稍许,又道:“圣上,臣遍观北平等诸地塘报,发现燕逆霸占诸城几乎不费一矢,投降者甚众。只因燕逆同是太祖之后,诸官摇摆不定,无战之心。 当此之时,朝廷统领全国八方,控弦百万;而燕逆只北平一地,裹挟者数万而已。朝廷官军只需正面进攻,凭借胜过数十倍之威力,以泰山压顶之势,遂可平定……只要官军不投降,乃必胜之战!” 周围的几个人纷纷点头,很认同齐泰的判断。 齐泰见状,侃侃而道:“故此,平叛大将不必旷世之才,只消忠心圣上。忠贞之将,才是此时最重要的人。 长兴侯嫡长子,娶圣上之姊、江都公主,乃圣上姻亲。而今燕逆叛圣上,两厢交战,以长兴侯的身份,必忠圣上,无投靠燕逆之理。” 这时黄子澄也道:“臣附议。” 朱允炆听罢二人的说辞,很快便赞同道:“善!” 朱允炆又问吴忠:“长兴侯来上朝了么?” 太监吴忠道:“回皇爷,长兴侯一早便来了,现在西华门外,等着开门哩。” 此时天仍然没亮,还不到上朝的时辰,而朱允炆君臣已议事良久。朱允炆道:“宣长兴侯先行觐见。” “奴婢遵旨。” 又等了一阵,只见一个魁梧的老人昂首阔步走到了御门外,他的乌纱官帽下头发、胡须几乎全白,一张国字脸,步履稳健,走得四平八稳。 来者不是长兴侯耿炳文是谁? 耿炳文阔步走进御门,一边作势跪下,一边中气十足地道:“老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老将军,免跪。”朱允炆的声音道。 耿炳文轻松地收住身体,抱拳道:“老臣谢圣上恩。” 这时齐泰的声音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耿炳文花白的长眉一挑,“齐部堂不服?要不俺们现在就到御门外去,练练?” 齐泰也不生气,摆摆手笑道:“我认输!我一介文官,哪能与老将军过招?” “哼!”耿炳文发出一个声音。 朱允炆的声音道:“老将军别误会,方才就是齐尚书举荐你,让你挂帅平叛。初时朕还担心老将军年纪大了,现在看来,老当益壮。” “北伐燕王?”耿炳文说罢沉吟片刻,“圣上,老臣有一言。” “老将军请讲。”朱允炆道。 耿炳文道:“老臣这身老骨头,上阵尚能一用。不过老臣有自知之明,当年跟随皇祖南征北战,大小战役百计,老臣不敢自大自夸,大多是战绩平平……此生最引以为傲者,以数千人马守长安州,抵御十余万大军围攻月余! 故臣自以为善守而不善攻。今燕王方谋反,圣上欲调兵进击,老臣非良选。” 齐泰忙道:“老将军切勿推辞,辜负圣上厚望。当次之战,老将军只需寻常用兵,必败燕逆。” 耿炳文摇摇头,向上位抱拳道:“皇祖建立基业,已逾三十载,当年老将虽已十不存一,但大明臣民亿兆,江山辈有人才出,比如盛庸,老臣请荐。” 上位问道:“盛庸?是何官职?” 齐泰答道:“回圣上,官至都指挥使。” 耿炳文忙道:“盛庸虽未高位,但此人明辨形势,又沉稳冷静,不贪功冒进、不意气用事,实乃大将之材!” 上位道:“恐不能号令诸将。” 齐泰也劝道:“老将军不要推辞了!” 耿炳文愣了一会儿,只得抱拳道:“老臣受命!” 不多时,天色已渐渐亮了。皇城城门打开,文武百官从东西二门入,皆来觐见朝拜。 方孝孺先出列,将燕王等反贼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把燕王传的檄文,逐条痛批,引经据典、引用太祖训话,反将燕王一顿唾骂。从法理、道德的高度,让燕王钉死在不忠诚、道德败坏、狼子野心、为非作歹的耻辱|柱上! 于是大明中|央朝廷,重新夺回了光明的大义,官军再度成为正义之师。 有了大义,皇帝便拜耿炳文为“征燕大将军”,专门点盛庸等将随从,即刻调集大军。择日誓师,以堂堂正义官军、北上平叛! 耿炳文匆匆地和家人道别,准备了兵部公文、帅印、王命、圣旨等一切东西,准备出京了。 副将以及盛庸等参将,在出征之前先来了耿炳文府上,拜拜码头,上了战场好合作。跟着诸将来拜访的,还有毫不相干的徐辉祖。 耿炳文见到徐辉祖,不明所以,弄不清楚啥意思。耿炳文心里有数,本来在皇帝面前,他想过推举徐辉祖的,比盛庸的身份威望高多了;但想想他妹子是燕王之妻,耿炳文很快就作罢,以免自找没趣。 在府上,耿炳文与众人见礼罢,退到后面的院子,又再度与徐辉祖、盛庸另外见了一面。毕竟徐辉祖是国公,耿炳文也不能倚老卖老,太过轻视了。 第三十四章 润物细无声 盛庸在边上看着,看耿炳文和徐辉祖相互推让。好一会儿,耿炳文才被按在了上首的座位上。虽然徐辉祖是国公,但毕竟耿炳文是徐达那一批的老将。 徐辉祖随后与盛庸一起分上下入座,俩人前后抱拳道:“愿老将军旗开得胜,一举剪灭燕逆!” 耿炳文回礼道:“老夫与诸位共勉。” 说罢,耿炳文首先望向徐辉祖,“老夫临行前,公可有话与老夫言?” 徐辉祖要没话说,今天为啥要来? 果然徐辉祖沉吟片刻,便道:“俺班门弄斧,说几句多余的话,或许老将军早已知道的。” “公但说无妨。”耿炳文道,“有何良策?老夫愿闻赐教。” 徐辉祖道:“一个字:耗!” 他顿了顿又道,“燕逆及部众,长年北出塞外,兵戈不曾放下,必骁勇善战,不可轻敌。” 耿炳文道:“公言之有理,老夫会先试试他们的斤两几何,必不敢浪战。” 徐辉祖若有所思,皱间三道竖纹,显得十分郑重其事,“不过,燕逆有一大弱点,北面地窄人少,蒙元败弃元大都后,至今人口钱粮之富庶,远不及南面。昔日燕逆仍是大明之臣,用兵耗费、全仗朝廷调用;今既已反,兵员将才粮秣定然经不起消耗……” 他的两眼精光,“燕逆麾下,文武两缺。心腹将才者,无非高阳王高煦、张玉、朱能、邱福等寥寥数人,尚且堪用。公挥军至北,可以不断消耗其实力为主,再辅以重点围剿之策,找准时机以优势兵力围歼以上数人,燕逆必如断臂!” 耿炳文道:“多谢徐公献策。” …… 此时的北平,初时的狂躁已渐渐平息。虽然紧张依旧,但随着北平周围诸镇归顺,北平的危险暂且不太直观了。 朱高煦一直在燕王身边听候调用,等到这时,起手阶段过去,他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他随着大军从松亭关回北平,没有再去燕王府了,径直回家。那天和王贵二人离家,到现在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之久了。 韦达、王斌等在燕王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后,就带兵来到了朱高煦身边,现在一起回府来了。王贵、侯海等人迎接进门。 朱高煦先叫人帮忙扒掉了身上十分不舒服的扎甲,扔到一间屋子里,他便往穿堂走进去。 王贵跟了上来,一面叫大王娘、曹福上来服侍。朱高煦走过前厅的走廊,回顾左右,忽然问道:“杜千蕊呢?” 曹福忙躬身道:“回王爷的话,她走了。” “走了?”朱高煦愣了一下。 曹福道:“那日王爷与王公公刚出门,奴婢才发现杜姑娘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问她时,她说要回老家。奴婢劝她不住,又不能强留,只好赶车送她出门了。” 朱高煦十分意外,站在原地良久,愣是没说出话来。 或是这阵子风餐露宿的,一回来身体就疲惫了,脑子有点懵,他一时间感觉有短暂的空白。在这种状态下,脑子里挤进来的全是一些琐碎的片段。 杜千蕊送点心时,朱高煦没吃,她说了一句:奴婢走了。 当时朱高煦完全没明白啥意思,以为她只是离开那间屋子而已……现在想起来她面如灰色的表现,忽然才明白:那时她就是告别? 后来还有一次,朱高煦和王贵急着出门时,她说听她解释,什么意思?她要解释什么? 朱高煦是清楚的,她心机不少、用了套路,而且俩人也就是萍水之缘……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总觉得放不下? 他站了许久,问道:“杜姑娘家远在江西,她一个女子,形单只影怎么回去?” 曹福道:“北平有一个景德镇来的商帮,一大帮人都是做陶瓷生意的,里面有对夫妇是饶州人士,她给了一些钱财,跟着商帮回去。奴婢见过那两个夫妇,交代了几句的。” “你还算稳妥。”朱高煦点头道,“你给了她盘缠?” 曹福道:“奴婢……没钱呀,当时也找不到王爷的人。杜姑娘拿了两匹丝绸和几副金银首饰给商帮,充作盘缠。” 那些东西都是朱高煦给她的。不然她从南京过来,什么也没带,那会儿估计回去的盘缠都没有。 朱高煦紧皱眉头:她为何急着要走? “知道了,去罢。”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他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檐台…… 仿佛杜千蕊还正在那里洗头发,她蹲在那里,埋着头浇水,连她后颈发际边的浅浅汗毛,都能在眼前浮现……仿佛又看到,她轻轻拉了一下上衣、露出了圆润的裸|肩,娇|嫩的肌肤上的擦伤,依旧历历在目……仿佛耳边又响起一个声音:以前奴婢要取悦许多人,现在只需服侍一人…… 朱高煦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 他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沐浴更衣、吃东西、喝茶,做着琐事。好长一会儿,他也总觉得少了什么,吃的饭菜也滋味不佳,顿时更加闷闷不乐。 同样的“复古风格”饭厅,同样的一张木桌,上面摆得不再是颜色赏析悦目、滋味鲜美的乌鱼宴……朱高煦吃着葱爆腰花,却如同嚼蜡,除了咸没有别的滋味。 他没责怪厨娘,本来肚子也饿了,重新回到了“塞饱肚子”的状态,强行就着肉吃了一碗大米饭。 ……朱高煦是个藩王,而且是弓马娴熟的武夫!但那是以前的他,现在的朱高煦仍未摆脱前世的影响。 或许,因为前世除了他妈,从来没有女人对他那么好过……杜千蕊在大明朝第一个闯入他的生活,点点滴滴中,润物细无声地浸入了他的内心,确实是上心上头了。 朱高煦放下筷子,盯着剩了大半的菜,心里愈发纳闷:她既然要解释什么,为何不等我回来?非得那么急就走了,连声更直白的招呼都不打? 就说一句“奴婢走了,告辞”。老子怎么知道你是要离开北平!? 第三十五章 何事轻何事重 世子府内堂,世子妃张氏抱着一岁多的儿子朱瞻基走进来了,她进来便说道:“父王回北平了,你们父子分别近月,你怎还坐在这里,还不快去父王府上问安、共商大事?” 张氏长着一双看明亮的单眼皮眼睛,小嘴如樱桃,年轻肤好,倒也有几分可人。她进屋就在世子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让儿子坐在腿上,歇一歇抱软了的胳膊。 世子却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一脸消沉无望的表情,没有回答她的话。 “世子爷怎么了?”张氏又问了一句。 世子又叹了一气,正待要开口,便见儿子朱瞻基正向桌案上爬,伸手去抓镇宅的宝剑。世子赶紧拦住朱瞻基,不料朱瞻基不依不挠,折腾着非要去抓,从进屋起小子就没消停过片刻。 “这孩儿!”世子心烦地道,“怎地如此捣腾!” 张氏将他抱回来,道:“小孩儿生龙活虎一点,有甚不好?” “唉!”世子又叹了一口气,“俺就跟个废人一样,反正父王也不待见俺,何必还去自讨没趣!” 张氏的眼珠微微一转,看着如同一滩肥肉放在椅子上的世子,她差点没有点头赞同世子的说法。但她马上就平静地问道:“那母妃哩,母妃也不待见世子爷?” 世子听罢,面露稍稍欣慰,“母妃倒还好……不过俺一去肯定是要见父王的。父王那天不问青红皂白,连俺被下毒也漠不关心,俺这个世子,不过是吉祥物件罢了,唉!” 张氏却露出不以为然的一丝冷笑,道:“世子爷是觉得不如高阳王能干?” 世子道:“不是明摆着,俺哪样比得上他,能帮上父王什么忙,也难怪大伙如此待俺……” 张氏轻叹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摇起头来:“能干不能干,真不重要。世子爷是父王嫡长子,这才最重要!且非人力可以改变!出身才最重要,世子爷明白么?” 世子默然不语。 张氏又道:“咱们让他出风头,世子爷只要慎言慎行不犯错,该您的,还是您的。” 世子紧皱眉头:“什么该俺的?” 一句话倒把张氏问住了,她张了一下小嘴,好一会儿才出声:“世子爷得悟呀,世间何事轻、何事重?” 就在这时,外面来了个宦官,在堂前道:“奴婢禀报世子爷,燕王府来人了,请世子即刻前往。” 张氏听罢催促道:“这下不能抗命了,赶紧让我服侍世子爷换衣裳罢,侯泰,来看着世孙。” 宦官高兴道:“奴婢遵命。” …… 朱高煦也接到了去燕王府的信儿,便将武服换下,穿上红袍,带着随从人马往燕王府去了。 北平街面上已不如往日,行人不再熙攘,战争迅速改变了城中的气氛。加上八月将至,秋风一吹,北方的草木似乎更加敏|感,落叶就持续飘到了地上,一派萧瑟。 朱高煦骑着一匹高头棕马,仪仗环立,一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时不时有大胆的人驻足观望,无不投来敬畏又羡慕的目光。 北平一般的宗室勋贵早就习惯这样的场面了,估计毫无感觉。朱高煦却是不知不觉间颇有感触。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前世的片段,前世很年轻的时候到沿海干过一段时间工地,从工作场地出来、沿着城市街道走回住处,从工地干活出来当然浑身又脏又破,在体面的市民行人中穿梭,有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感……亦或那时自己太年轻,太虚荣,可能再过几年就会淡定了,不过仍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人是社会人,有几个人能免俗毫无虚荣之心?这大概也是本来爱好和平的朱高煦,很快就适应并积极投入战争的一部分原因罢。 朱高煦一路进了燕王府门楼,很快就有太监迎上来,催促他赶紧去内院。朱高煦问之,太监道徐王妃的病好了,燕王很高兴。 朱高煦听到是这个原因前来、燕王心情好,顿时放松了一口气。他又想到与徐王妃的两面之缘,母妃对自己十分慈爱,毕竟她认为是亲生的儿子,朱高煦得知她病愈,一时间也高兴起来。 在太监的带引下,沿着砖路进了府内。及至见到王妃,朱高煦发现自己又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家人,世子府就在燕王府旁边,高燧和三个妹妹则住在燕王府,天然就比朱高煦近水楼台。 朱高煦上前见礼罢,见世子眼睛红红的,徐王妃看世子的眼神也最慈爱疼惜,心道:世子成天觉得家里人不爱他,其实他得到的母爱最多。 不过朱高煦也不嫉妒,本来世子对母妃也是最贴心真诚的……朱高煦没办法,大脑中以前高阳王的记忆还在,可就是体会不到那些回忆中的感觉,就好像是强行植入的东西一样。毫无代入感,他也无能为力。 朱高煦又主动上前招呼:“长兄先来,我来迟了。” 世子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道:“二弟路远。” 朱高煦听罢,有点拿不准世子的态度,不过今天看来他淡定了许多,至少没有之前的愤恨敌意了。 一家人嘘寒问暖了一阵,燕王与徐王妃并排坐在上位的太师椅上,他欣慰之余,又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朱高煦是知道的:靖难之役才刚刚开始,燕王压力很大。 就在这时,徐王妃转头看向燕王:“王爷出门这些日子,多亏了池月不论昼夜悉心照顾,亲自为我煮药调养,我才能跨过这道坎。” 燕王道:“俺近日战事缠身,疏忽了你。” 徐王妃摇头道:“我无怪王爷之心,王爷正当以大事为重,勿负皇祖在天之灵。” 燕王道:“王妃宽厚体谅之心,俺感激至深。” 夫妇两人说话十分气,有相敬如宾的感觉。不过朱高煦记得燕王和徐王妃感情很好,燕王空闲之时宅在府上,几乎与王妃形影不离。此时当着儿女的面,估计是为了做表率,才如此讲礼。 这时徐王妃道:“池月与我亲近,这次有再生之恩。我想认她作幺妹,王爷可答应?” 燕王勉强地笑道:“王妃与那道姑,不是早就姐妹相称了?” 徐王妃煞有其事地说道:“这回我是真的想认她做亲妹妹,并赐姓徐。” 徐达家可是开国元|勋,除沐家外爵位最高的异姓大家族,姓徐就是非常高的身份;而且徐王妃还是亲王的发妻。如此一来,赐一个女子姓徐,确实是莫大的恩惠和回报了。 燕王道:“但凭王妃所愿。” 于是徐王妃招呼门口的马和,请池月过来。 不一会儿,池月就进来了。朱高煦站在一众兄弟妹妹中间,转头看了过去,顿时心中一阵动摇。 前两次见池月,被她帷帽中隐约的容貌惊艳了一把,但她穿着非常宽大的道袍。而今天她穿了一身合身的薄袍服,朱高煦才忽然发现:其实池月惊艳的容貌完全可以忽略,身段才真的不得了! 朱高煦眼尖,池月那腰身、臀|部、腿隐约显现出的线条,叫他看一眼就叹为观止。 从挺拔的侧背下来,纤腰呈内弧线,再往下去,以平滑流畅的曲线迅速攀升,丰腴圆|润的臀线,连画家的想象力也难以创造……朱高煦前世看过无数软件修过的写真图,就算精修的图案,也不能比得上这万中之一的美,朱高煦觉得一点都不夸张。而修长腿部再度衬托突出了臀线,长腿反而成了绿叶。 朱高煦一瞬间在肚子里粗俗地想了一句:这个屁|股价值连城。 连世子和年纪更小的高燧,眼睛也看直了。 当朱高煦用余光看到燕王惊讶的神色时,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奇怪而不合时宜的酸楚感觉。不过很快他就强自镇定下来:有些东西看看就好,想多了容易走火入魔。 “见过燕王、王妃。”池月上前双手作子午诀,行了一礼。 徐王妃微微侧目,目光从燕王脸上扫过,便道:“妹妹以后就当我是亲姐姐,姓徐罢。” 池月沉默片刻,没有推拒,喊了一声:“大姐。” “好,好!”徐王妃一脸高兴,“徐家姐妹出阁前,另有名字,都带了个妙字。姐姐今天也给妹妹取个名,妹妹就叫徐妙锦罢,你可喜爱?” 池月道:“王妃有才名,起的名字也好生雅致,妹妹很高兴,谢王妃赐名。” 徐王妃又转头道:“以后你们见了,都叫姨母。” 世子表率,十分顺从地便口称姨母,向池月执礼。朱高煦和弟弟妹妹们不论是否情愿,也跟着叫“姨母”,反正朱高煦叫起来心里怪怪的…… 池月今天的表情有笑有蹙,但不知为何,朱高煦总感觉这些神态都流于表面,实际上给人的感觉依然是冷冷的。 年纪轻轻的小娘,居然如此难以揣摩其心态。不过朱高煦想到她的身份,这才感觉没那么神秘莫测了……她爹是朝臣景清,景清曾在北平做过官,燕王专门结交,确认过此事。 第三十六章 皮厚得很 或是当着燕王和王妃的面,又被厚恩赐姓,徐妙锦今日的姿态也平易近人了一些。晚辈向她行见面礼,她也一一回礼。 当徐妙锦看向朱高煦时,目光流转,在朱高煦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双毫无装扮的杏眼,眼角上挑自带妩媚,被她这么一看,朱高煦心里顿时一阵凌乱。 难道是前世太挫,没见识过真正漂亮的女人?只是一个眼神,就让朱高煦血脉上涌,一顿胡思乱想。他只觉仿佛被什么光照耀、被什么垂青了一样,胸口一阵咚咚直响,好似一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十几岁悸动的青涩年纪……不过回头一想,朱高煦真的只有十几岁。 一共六个兄弟姊妹,朱高煦脑子有点懵,一时也搞不清为啥徐妙锦独独注意自己,感到十分受用之余,有微微困惑。 很快朱高煦也冷静下来了,毕竟他的心理年龄并不是十几岁……徐妙锦刚进来时,燕王侧目、表情看起来也被惊艳了一下,这个小动作就像一盆冷水泼到朱高煦脑袋上,让他不得不放弃幻觉。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走到了房门,伸颈向门里探视。燕王马上发现了,抬起手招了一下。太监弯着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燕王的旁边,附首过去,先燕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燕王的神色一凝,转头说道:“京师那边遣将冲俺来了,俺去前殿一趟。” 徐王妃道:“你去罢,有我在,不必挂念家里。” 燕王好言道:“王妃不要太忧心,俺们在北平打起靖难旗帜,朝廷不可能坐视不管,该来的总会来,俺早就准备好了。” 他双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按,人便站了起来,又看向朱高煦等,道:“高炽、高煦陪你们母妃说完话,也赶紧到前殿来。” 朱高煦和世子一起抱拳道:“儿臣遵命。” 燕王说完,阔步就向外走,那报信的太监迈着快速的小步跟在后面。 徐王妃道:“你们兄弟二人,要尽力帮助你们的父王,不必再多逗留了。” 朱高煦道:“儿臣谨遵教诲。” 刚说完,不料世子没跟着说这句话,而是上前继续嘘寒问暖,问徐王妃的起居和身体状况,十分细致。朱高煦站在那里,顿时感觉自己似乎被世子套路了。 就在这时,徐妙锦看了过来,轻声道:“高阳王,上次你说的放生池那只鳖,怎么样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徐王妃还是听见了,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说什么鳖?” 朱高煦心下明白,上回姚广孝说拉拢张信的事儿,另外一个人还背地里笑话他的衣装,当时徐妙锦也在……当时她隐隐还有落井下石的嘲弄之色,不料今天倒自己提起那事儿来。 朱高煦顿时对徐妙锦的印象有点改观,她倒不是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这些是非长短也颇有兴趣。 只是隐隐之中,他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再想一下又说不上来。 这时徐王妃问起,朱高煦没敢吭声,突然提起那事,他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解释。 片刻后,徐妙锦的声音道:“上回高阳王来探病,妹妹奉命送他出洞门。在路上高阳王说买了一只鳖,想要放生。妹妹乃清修之人,今日再见到高阳王,便不禁顺便问他。” 徐王妃点头道:“哦,原来如此。高煦从小就爱舞刀弄枪,少年便跟着他父王上阵,杀气很重,积点善德,冲冲戾气甚好。高煦,你有空也可以给菩萨烧几柱香。” 朱高煦听到糊弄过去了,暗松一口气。他情知母妃偏向信佛,便赶紧道:“母妃说得是,儿臣也觉得佛祖更灵验。” 徐王妃听罢果然很受用。 至于母妃信佛,为何身边有个道士,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国人大多本就是泛信者,刚拜完佛主,转身又拜玉皇很常见。最奇葩的是佛寺里常有道家神仙。 朱高煦又对徐妙锦道:“那只鳖自然是放了的,皮厚得很,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徐妙锦听罢,眼睛变成弯弯的下玄半月,可是脸上的其它部位竟然绷住了,没有突然笑出来。这也是本事。 二人瞬间对视了一眼,徐妙锦的眼神里,再无以前那种大人看小孩般的蔑视,却有一些赞赏之意。朱高煦心里像放了一只火炉子一样。 在此之前,朱高煦与徐妙锦一共就两面之缘,相见的时间也是极短,话更少了。不料仅仅就是两面,二人之间竟然有了隐|私的小秘密! 刚刚才被燕王一个小动作泼了一大盆凉水的心,此时又在不知不觉中再度燃起。 这时徐王妃道:“我在这里,你们兄弟就不愿意走,那我先回房了。兄弟不要有隔夜仇,一起为父王出谋出力,懂吗?” 朱高煦刚刚舒坦,心下又咯噔一声:徐王妃知道下毒的事儿了? 世子和朱高煦一起拜道:“是,母妃。” 徐王妃缓缓起身,三个妹妹便上去扶住她。世子、朱高煦、高燧三兄弟没动弹,亲王府很有规矩的,儿大避母,亲娘也不能随便靠得太近。 一行人簇拥着徐王妃,从厅堂出来。 朱高煦想起刚才父王说的事儿,随口便感叹道:“前阵子咱们四下攻掠,并未发生大战,死伤极少。这回朝廷遣大将、调大军前来,恐怕就没那么轻巧了。这仗打下来,不知要死多少人……其实都是自己人。” 这时徐妙锦微微侧目,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徐王妃叹气道:“娘管不了天下大事,唯有吃斋念佛,为天下苍生祈祷了。我佛慈悲为怀,愿你们父王能早日完成心愿,少些杀戮。” 朱高煦道:“此事也怨不得父王,齐、黄本可以参照汉朝推恩法,也可以缓图削藩,并看在皇祖的份上,多留些情面;不然父王也不会发兵讨逆。父王也是被逼无奈,很不情愿,最近人都老了一头。” “高煦,你说得对。”徐王妃赞许道。 没一会儿,朱高煦与几个兄弟妹妹送徐王妃回到了卧房,他便和世子一道,往前殿去了。 第三十七章 重着战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改北平布政司于真定,以刑部尚书暴昭出掌司事。拜长兴侯耿炳文为征燕大将军,集兵三十万。檄河南、山东、山西三地诸州县,合给军饷。 黄河北岸的辽阔原野上,各路人马仿佛一条条蚁群一样,缓缓地向北方移动,腾起的尘土就好像烟雾一样缭绕在大路上空。 耿炳文实际只有十三万人马,却也是规模宏大的行军阵仗了。大路上布满了人马,但并未拥堵。推着独轮车的、赶着骡驴大车的,以及步兵、各式火炮车走在中间,骑兵从两旁快速通过,快慢不一的洪流,却是错落有致。 头戴宽檐铁冒的南方步兵排成行列,长枪和火铳是最常见的兵器,士卒们扛在肩上,就好像荆棘丛林。 鬓发很白的耿炳文拍马冲上道路边的土丘,抬起手掌遮掩刺眼的阳光,久久四顾远近的队伍。 他看了一会儿,转过头,见身边站着参将盛庸,便用手捋了一把白胡须,昂首微笑道:“老夫原以为此生再无缘穿上战袍,今日策马沙场,看到此番景象,便和回了家一样!” 盛庸道:“老将军戎马一生,战场才是您熟悉的地方。” 耿炳文意气风发,用马鞭遥指北方,说道,“行军速度还得加快!朝廷刚改省府于真定,各地粮秣也都运到那里,若被燕逆提前占了真定,大军无所依矣。” …… 燕王令:以世子监北平诸事,高阳郡王掌左护卫马军。诸将集兵,克日开拔。 天刚蒙亮,朱高煦就起床洗漱吃饭,接着在王贵、曹福、王大娘三人的帮助下穿戴盔甲。里面先穿一套锁子软甲,外面再穿一身粗厚铁片打造的重扎甲……其实锁子甲里面还有一层皮服,全身三层护甲下来,重达五十斤,一般人穿上这身走路都困难,朱高煦感觉还好。 朱高煦接着披上红色的斗篷,从王贵手里接过装饰红缨的铁盔,戴到头上。他看着铜镜中的模糊的自己,忽然间感觉有点陌生。 上月跟着燕王的军队出去溜达了一圈,几乎没机会上阵。但这回是玩真格的了,朝廷三十万大军进逼,不可能再能那么轻松。 朱高煦心里有点紧张,因为现在的他,还是第一回上战场! 这时他不禁暗叹: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一生恐怕难以脱下这身铁皮了,近的、远的战争无法逃离,除非束手就擒自我放弃! 朱高煦吁出一口气,咬牙神情一凛,伸手一一接过几把兵器,佩戴到身上。计有兵刃两把,一把单手长刀、一把短刀挂在腰上。还有弓箭、长枪、斩马|刀等战阵武器,这会儿不用自己携带。 至于燕王送的那把重剑,朱高煦只有供奉到家里,因为不太实用。那把剑,以他的力气是用得动的,但在战场上并不是单打独斗,节省体力很重要,拿着那么重的兵器除了装比之外,好处并不多。 朱高煦从小习习各种兵器,几乎什么都会用,但这回上阵,长兵器他选择最普通的长枪。 华夏诸部从拿石头干仗开始,几千年下来,其间没几年是太平的,战争次数数不清楚……一直到了大明朝,太祖马上得天下,治军选兵,近战肉搏兵尤重使用长枪的技巧,长枪用得好不好是必须考核的内容。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很快朱高煦就披坚带锐,武装到了牙齿。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向门外走去,身边的几个人也跟了出来。 走出穿堂,院子里已站了几十个人,教授侯海身着绿袍乌纱,百户韦达、王斌都身披盔甲,后面还有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卒。加上门楼外面的人马,总共有二百五十余人。这些人本来都是军户,但平素干得最多的事是扛各种仪仗,作用是给朱高煦装点门面排场。 现在仪仗没有什么用了,大伙儿披上盔甲操上兵器,跟着朱高煦加入了“奉天靖难”的队伍。 众人纷纷注目,盯着刚出来的朱高煦。朱高长得人高马大,一身铁甲,还是颇有气势的。众军一时间投来了信任的目光。 韦达等三人迎上来,抱拳道:“拜见王爷。” 朱高煦手按刀柄,点头算是回应。 侯海回顾左右道:“兄弟们一直跟着王爷,上阵了就是王爷的亲军,务必忠勇护卫!尔等若不是王爷收留,便是普通军户,哪能养得如此膘肥体壮?” 众人纷纷应答,“以性命护卫王爷!”“谁跑谁孬种……” 朱高煦也不多话,等他们嚷嚷完,便道:“出发!” 王斌牵马过来,要扶朱高煦,朱高煦粗|暴地一把推开,抬脚踩到马镫上,哪怕穿着五十斤重甲,他依旧身轻如燕,矫健地翻上马背。 众军纷纷上马,跟着朱高煦鱼贯冲出门楼。门外的人马也整顿队列,与朱高煦合军一路,一时间砖地上马蹄声响成一片。 朱高煦回头看时,见王贵等奴仆站在门口,正弯腰鞠躬,王贵和曹福还各自抹了一把眼泪。 大街两旁,还站着许多仪卫队将士的家眷送行,妇孺挥泪道别,满面担忧。将士却个个激动高兴,有人大喊一声:“奉天靖难,封侯拜相!” 众军情绪高涨,马上齐声大喊助兴,二百余人阵仗也挺大,如猛虎下山,喊叫着呼啸而去。 朱高煦率众在大街大摇大摆地疾奔,直奔城北德胜门校场,左护卫马军两千余众就驻扎在这里。朱高煦入得营门,营中诸千户、副千户等武将便迎上来了。 朱高煦递上燕王军令,让大伙儿查验。然后相互见礼引见。 “高阳王,末将等遵王府军令,唯您马首是瞻,现在全都听您的调遣了。”一个武将在旁边说道,众将纷纷附和。 这些兵马都是燕王的部下,朱高煦当然不信他们什么马首是瞻。听从调遣,主要因为朱高煦从燕王府拿到的兵权……当然长相气势也很重要,燕王三个儿子,独独让朱高煦掌兵随军;不然以世子的肥肉、高燧的单薄,到了这群武夫中,不一定镇得住。 朱高煦先四顾周围,见土墙营房那边,还有炊烟缭绕,不少将士还没吃过早饭。他便对诸将道:“先吃饱饭,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内整顿兵马,准备出发!” 众将纷纷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说罢,便拍马而走。他走到里面,便翻身下来,把缰绳递给王斌,步行到士卒中间。那边正在蹲着喝汤嚼蒸馍的士卒纷纷站了起来,望向朱高煦。 居然普通护卫士卒中、也有认识朱高煦的,一个士卒露出憨厚的笑容道:“王爷吃了没,俺给你舀一碗……” 顿时有人嘀咕道:“王爷便是没吃,也不吃你这玩意!” “我吃了来的,你们继续吃。”朱高煦走上前,拿起一个铁盅,又拿铁勺在锅里搅了两下,舀了一勺倒进盅里,然后喝了一大口,“吧唧吧唧”尝了一下,赞道,“味道还不错。” 众军纷纷应答。 朱高煦也没多留,与身边的武将一道,继续在四处走动。 这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队士卒正在列队,显然是已经吃过了。他便饶有兴致地走上前观看,在士卒前面的武将忙跑过来,抱拳执礼。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看那几排队列,还算整齐。“咦?”朱高煦忽然发现里面站着个十多岁的年轻士卒,十分面熟。 他便走到那士卒面前站定,那士卒开口道:“王爷,您还记得小的?燕王府前殿……” 朱高煦顿时想起来了,那天燕王发动兵变,埋伏在大殿后面嘀咕说话的人,就是这家伙。当时朱高煦告诉他种地比打仗好过。 朱高煦便随口问道:“你叫甚名?” 那士卒忙道:“俺姓靳,从村里的乡亲、到营里的兄弟,都叫俺石头。” 朱高煦听罢,抓住他的前襟王上一提,把护心镜给提正了:“既然要上阵,就好好干。” 靳石头一脸红光,激|动道:“俺听王爷的。” 朱高煦离开队列,望向远处,只见一队队马兵在奔走,冲过一排箭靶,正拉弓掠射。他也来了兴致,遂上马拍马过去,叫身边的韦达拿来一张八斗骑弓,踢马冲了过去。他的眼睛盯住那箭靶,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弓弦。 现在的朱高煦,不是很喜欢练武,很久没用弓箭了,一时间倒有些担忧,待冲得近些了,这才放开弓弦。“砰”地一声,箭羽应声飞去,正中靶心,大半支箭陷进了木靶! 观看的诸将抚掌大声喊道:“好!好!” 朱高煦顿时觉得,在古代带兵的武将,光会排兵布阵不行,弓马骑射还是要学会的,不然这种时候就没法让武夫们认可。连自己也不会,怎能督促将士? 他策马回来,对诸将笑道:“许久没练习,不过还不算生疏。” 韦达忙道:“王爷年少便弓马精湛,勇冠三军,早已在燕地名声如雷,末将等不得不服呀!” 属于左护卫的武将们也跟着附和,朱高煦暗自呼出一口气来。 第三十八章 战场新人 德胜门诸军聚集妥当,朱高煦便下令诸将开拔。他们从大道横穿北平,与燕王主力合兵一处,出正南门。大军数万众陆续出城,分前中后三军行进。 不过大军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便又就地驻扎修筑营地。 朱高煦在左护卫营中大帐休息了一阵,心里还有点懵……不过第一天到军中,做得还算不错,至少自己很努力表现了,与诸将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 他独自坐在里面,这才再三回忆,原来高阳王是怎么打仗的。思量再三,依然觉得心里没底。 原来高阳王上过战场,做过什么事都在脑海里……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忆里没有想法、也没有感觉,就像一幕幕画面,如此而已。于是朱高煦便搞不清楚、打仗时应该怎么考虑。 饶是朱高煦态度很认真,出发前做了功课,也只是纸上谈兵。好在他只是充当燕王的一个部将,纸上谈兵又不用统筹全局。 就在这时,有士卒到帐前禀报道:“燕王令,高阳王到中军议事。” 朱高煦听罢,便从蒲团上爬起来,走出账外。他招呼王斌等人随行,骑马赶往中军大营。 他到了地方,将长短腰刀放到账外,便走进去了。里面有张玉、朱能等几个武将,人并不多,朱高煦走上去道:“儿臣拜见父王。” 燕王抬起左手往旁边一指,继续坐在上位写着什么。朱高煦见状,便和几个武将站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燕王放下毛笔,说道:“俺刚得到奏报,官军前锋已分至雄县、鄚州;耿炳文部大军尚在滹沱河以南,一部人马去了河间。北平布政司新建在真定,以耿炳文打仗求稳少变的性子,他肯定是去真定。” 现在燕王一说局势,朱高煦至少明白那些地方在哪……雄县、鄚州在最前面,河间在其西南;再往南是一条滹沱河,真定在最后方、滹沱河南岸。 张玉马上说道:“末将请先攻雄县,鄚州官军或来援,再回师击之!” 朱高煦默默听着,完全不打算多说话。 这时燕王道:“张玉言之有理,俺瞧耿炳文一上来就要占城,怕他站稳了脚跟,以守为攻,那便麻烦了……当年他追随皇祖打天下,可是只用了几千人就守住了十几万人围攻!俺们燕军得趁其立足未稳,果断主动进攻!” 他瞪着眼睛说了一通,又缓下一口道,“明日是中秋节,俺们可趁其不备,突然发作!高煦、朱能!” 朱高煦忙抱拳道:“儿臣在!”朱能也站出来一步,抱拳应答。 燕王道:“尔等各率步、骑,明日天黑出发,突袭雄县官军。” 朱高煦与朱能答道:“得令!” 燕王又遣张玉、邱福二人,率军在鄚州和雄县之间的路上设伏,伏击鄚州援军,并提醒道:“月漾桥乃必经之路,可到此地设伏。” 朱高煦听着,觉得燕王对战场地形很熟,套路也很有想法,确实很厉害。 燕王安排妥当,便挥手让他们回去歇息了。朱高煦拜别燕王,回到自己的营地,叫来两个千户,叫他们安排晚上的轮流警戒。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又找来王斌,说道:“你安排几个机灵的亲兵将士,乔装成百姓,连夜去雄县看看情况。” 王斌抱拳道:“末将这便去选人。” 朱高煦又道:“派三个人,回来时确定人数。” 及至八月十五下午,朱高煦从王斌那里得了探报,便去找朱能商议。朱高煦告诉朱能道:“雄县城小,南军大股驻城外,至少有七八千人。军营修有木桩藩篱、壕沟。” 朱能听罢投来赞许的目光,让朱高煦对战场的信心又多了几分。朱能的嘴大、嘴唇也厚,他张开大嘴就道:“俺也派人看过了。晚上俺们到了地方,先搞城外的军营,若是得手,那城中兵少,不战可得。” 朱高煦谦虚道:“便听朱将军的。” 朱能又道:“那次高阳王一起出塞北,骑兵用得很好。今晚高阳王还是用骑兵突袭,俺的人下马,去掀藩篱。” “就这么干。”朱高煦点头道。 等到太阳下山,今夜月圆,视线也尚好。朱高煦便与朱能合军一处,下令将士用破布包住马蹄,减少动静,便不声不响地出大营去了。 行军至半夜,便听得远处敲锣打鼓,嘈杂可闻;眺望过去,见火光冲天,将一片天空也照亮了。今天中秋之夜,南军将士似乎在庆祝佳节,现在都还没睡…… 朱高煦等人循着火光摸了过去,慢慢靠近,连那营地里的篝火都看得见了,居然还没被发现。完全不知道南军的哨兵在哪里。 就在这时,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大喊,接着大鼓也“咚咚……”敲响了。 朱高煦见状喊道:“冲!” 左翼的一股骑兵便大喊着冲向藩篱,不料前方马军刚刚冲到土沟前,里面“砰砰砰……”一阵爆响,藩篱上的火光成片闪烁,朱高煦这边的骑兵惨叫起来,落马许多人。 朱高煦见状,心头一紧,瞪圆眼睛好不容易才沉住气。他观察了一会儿,南军的火铳有效射程似乎还不到十米,倒下的都是冲到沟边的骑士。 眼见自己这边的马兵前赴后继,朱高煦便喊道:“传令,前军暂退!以轻骑十步外掠射!” 身边亲兵拍马而去,冲到前面大喊军令。 诸将士听得号令,暂且后退,各将率骑兵横冲寨前,掠过藩篱,便“噼里啪啦”放箭。南军藩篱边的守兵以火铳还击,却打不死稍远的披甲骑兵,那火铳一响、火光也很大,朱高煦部下的骑兵正愁视线不好,这下哪闪光、就射哪,一时间藩篱内惨叫四起。 “轰轰……”营内的炮也响了。响声大如雷鸣,火光更是闪亮。朱高煦愣是没看懂那些炮打的什么炮弹,晚上实在看不清楚。 炮响了一阵,朱高煦直觉作用不是很大的样子,连战马也吓不住。大家都是明军,又不是没见过火器…… 就在这时,一骑拍马过来,叫道:“王爷,朱将军的人马在东边,冒死掀开藩篱了!” 朱高煦马上踢马调头,喊道:“传令,还没上的人,都跟我冲!” 第三十九章 不知干了甚 朱高煦率众移兵至东面,果见朱能部已经多处突破藩篱,大片步兵正奋勇争先而上。不少人跳进壕沟里,再往上爬;还有一些人把掀翻的木桩、战死的尸体丢进沟里,正在拿铲子填土。 四下杀声震天,枪炮轰鸣,朱高煦一面跑马一面观望。再四顾周围时,自己所率左护卫军的千户、副千户等武将已全都不知去向。唯剩王斌、韦达二将紧随着他。 火炮的轰鸣和篝火照得景象忽明忽暗,月光下视线在十步外就看不太清楚了。只见人马涌动,刀剑闪光,朱高煦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人马都在什么地方。 但朱能的友军已经杀进去了,朱高煦也不想坑他,当下便举弓大喊:“杀!”遂吆喝左右将士,踢马从填坑的地方冲进藩篱。 众骑冲进军营,朱高煦顿时感觉脑袋“嗡嗡”乱响,因为里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乱兵在不断拼杀,如同沸水一样扑腾开来。 “砰砰砰……”四下火铳在乱闪。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炭、硝烟味、酒香的混合气味,又有噼里啪啦像鞭炮一样的伴奏,朱高煦在一瞬间竟然想到了除夕之夜的热闹。若非鬼哭神嚎的惨叫提醒他,真会产生除夕之夜的错觉。 场面太他吗乱了,而且连自己部下的建制都不知道在哪里,朱高煦此时真不知怎么指挥作战,而且好像也没甚么卵用!但是朱高煦还有点常识:好不容易冲进来了,如果堵在缺口不走,会影响后面的人通行。 “驾!”朱高煦一踢马腹,便瞅人少的地方,往军营纵深冲,幸好身边的护卫跟得很紧。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的步兵成群结队,跑步进入几堆篝火旁边的空地,“喀喀喀……”的脚步声,凌乱中已趋向整齐。朱高煦观望片刻,便知敌兵正在临时结阵! 步兵要结阵才有威力。南军在中秋夜突然被袭营,竟没有争相逃窜,被攻破了工事还能组织成军? 朱高煦情急之下,有个念头:别让他们有机会结阵! 他便转头指着两个亲军骑兵道:“你、你,马上回去,到东边缺口喊话。不管是谁的人马,刚进来的马别停,都到西边来,敌步军要结阵,杀!” “得令!” 朱高煦策马靠近时,便听得敌将大喊道:“弟兄们,为国尽忠,时候到了!” 众军齐声“赫”地一声呐喊,火光中,一个个戴着宽檐铁帽的士卒紧握长枪木杆,肩并肩聚集成队。队形密集,场面十分震动。 朱高煦率两百余骑,分作几股前后跑到百步之内,见敌军前方已成队列,后面不断有队伍跑步进入战阵。 就在这时,忽然一辆厢车推到了阵前。朱高煦定睛一看,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那东西是一窝蜂! 那一窝蜂是齐射一大堆火|药箭的车,一次能发|射出上百发!朱高煦听说过的,只是燕军没有那种装备,因为太笨重不适合打游牧骑兵。 他急忙勒住马,忽然之间,感觉全身似乎打了个冷颤!特别是看到有个士卒拿着火把在点了,朱高煦心头“咯噔”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还有什么法?除非会飞,才能一瞬间跑掉! “砰砰砰砰、噗噗噗……”大量火药燃烧的爆响和气流声音已经响起,朱高煦眼睛里映上了明亮的火焰,那厢车周围浓烟大作……闪亮的光轨在空中转着圈飞来。 片刻后,朱高煦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低头到处看了一番,又伸手一摸,根本没发现中了火箭。 “他娘|的……”朱高煦脱口大骂了一声,刚才吓了他一大跳!这他|吗都是什么武器? 身边的将士也是口称各种女性家属和器|官的词儿叫骂了一通。 朱高煦乍看以为进入了机关|枪时代,实际光唬人了……那玩意准头是完全没有的,但如果靠近再发,靠密集的数量,还是有杀伤力;关键在于不能慌张、不能过早点火,能抗住骑兵快速冲近的压力很重要! 朱高煦带着身边的一堆骑兵,继续拍马冲近。篝火后面,有火铳兵;正面还有密集的长枪兵,第二排的长枪也放下来了,从前排间隙中伸出来,长枪阵前方简直像刺猬一样!朱高煦心道:老子的脑子进了水才冲这里! 他随即抓住缰绳调整方向,向侧面斜奔,一边张弓,随便找目标放箭。 敌军的长枪队之间拿火铳的,也开始还击了。敌兵拿火铳的姿势很奇葩,他们把火铳夹在腋下,一手拿火炬点引线,根本没有瞄准的姿势……不过好像也不需要,反正杀伤力距离只有几步!打几步外的目标,要需要瞄准么? “砰砰砰……”火铳在夜间发射,特别亮,把发铳的士卒护心镜照得十分明亮。朱高煦放箭很快,顺手就射亮的,闪眼睛的地方最吸引注意力。他现在终于明白为啥诸将士总想去射火铳兵! 朱高煦等众骑在阵前二十多步外,火铳如他观察得出的结论一样,压根打不着! 二十多步虽然不远,但在晚上看起来,也是相当有一段距离的。 敌阵中又有步弓抛射出来,步弓射程比骑弓远,纷纷掉进马群,可是马兵的队伍本来就比较稀疏,那掉落下来的箭矢多是“叮叮当当”打在头盔和肩甲上。 骑兵在敌兵阵前和侧面来回奔走,夜空里箭矢乱飞。 敌阵中一阵鼓响横吹,正面长枪横队慢慢迈步欺上来,后面的一股步兵竟然分作两股,从两翼跑步向前方包抄……朱高煦认得此阵,不过是在书上看到的,太祖用步兵的法子。眼前这股步兵的将领,绝对是个学院派!此阵看似简单,牛|逼之处在于军纪和组织,一般的古代步兵根本玩不起来,自己就要跑散架。 “闪人!”朱高煦口不择言地喊了一声,拍马调头,招呼众人往后退。 方退出数十步,朱高煦便看见大嘴朱能了。朱能身边跟着一队马兵,还有一大群乱糟糟的步卒,他也发现了朱高煦,便道:“高阳王绕侧背,前边俺上!” “兄弟保重!”朱高煦在马上抱拳,算作回应。当下便举起手,招诸将士转向,马队饶了半圈,向敌兵侧后绕行。 他回头望时,见朱能部已经和南军接战了。燕军混乱的刀牌手在前,马上就与南军长枪兵挤作一团,杀声震天! 朱高煦看到人群中嚎叫着拿刀枪拼杀的士卒,心下认定:无论胜败,两边的步兵都颇有战斗力。在他的判断法则里,没战斗力的步兵一般只想用远程,在血腥环境中,抱作一团肉搏还不跑的,都是狠人! 朱高煦也收了弓,接过长枪,率众向敌阵侧后冲锋。 这股南军虽然抱团了,但情急之下还未完全成阵型,侧后比较混乱。朱高煦的马最好,冲锋时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前面,顿时盔甲上中了三箭,虽然皮肤传来疼痛感,但肌肉用力无痛感,想来没受什么伤! 朱高煦冲进人群,提枪就刺|死了一人。诸将士见他勇猛,士气大振,喊叫着从各处杀将进去。 朱高煦左冲右突,猛不可挡。他很快就打出了骑战的心得……其实和打群架是一样的道理,不能站在一个地方等着被同时围攻,而要移动作战!从一个方向突破,运动之中就能打个时间差,敌方很难同时出招进攻。 他的肌肉力量和速度比普通士卒快得多,单挑几乎无敌,何况是居高临下以骑对步!士卒也是人,上阵是想杀人、不是想送|死,见高头铁马冲来,多半都要跑,朱高煦一面追,便保持了运动,一面又躲过被同时攻杀的风险。 几度来回冲杀,朱能又在正面拼死肉|搏,不多时,南军支撑不住,崩溃逃窜了。 整个大营之中,再次恢复了混乱,越来越多的燕军步骑从各个缺口涌进来了。四下里,帐篷辎重着火,火光冲天,惊恐的惨叫声和吼叫的喊杀声混在一起。 朱高煦稍稍停歇下来,贲|张的血液不断冲击着耳膜,耳朵便有种失声感。 不知过了多久,朱能拍马过来,一边转头观望狼藉的战场,一边说道:“幸得高阳王勇猛,俺们大获全胜了!” 朱高煦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的手上黏|糊糊的,全是汗水和血污,摊开双手,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似乎很能描述他第一次打仗的感觉:反正很激动,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就已经结束了。 “高阳王,您受伤了?”朱能问道。 朱高煦低头看胸口上的几截断箭,一脸懵逼道:“我穿了三层甲。” 不知这句哪里好笑,朱能张开血盆大嘴,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王斌揪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说道:“王爷,之前就是这厮带兵和俺们正面硬干!” 那人抬起头来,一脸血污,道:“要杀便杀!” 朱高煦脱口道:“把这学院派带走。” 就在这时,一骑手握令旗跑进了军营,下马拜道:“王爷、将军!燕王言,张玉在月漾桥堵了鄚州军归路,燕王已率大部从北面南下,令你们打完了雄县,便立刻从西边合击鄚州军!” 第四十章 开玩笑 朱高煦和朱能留下一部人马打扫战场,也不管雄县县城。他们当下便收拢人马,沿大路南行,奉命与燕王主力合攻官军援兵。 诸部走驿道,点上松脂火把,以纵队行军。朱高煦身边,前后自然都是亲军人马。 走到半路,韦达拍马赶上朱高煦,在旁边并行,又转头看过来。朱高煦见状,问道:“韦百户有啥话要说?” 韦达沉声道:“在雄县刚打完仗,千户张武便当众说王爷坏话……” “哦?”朱高煦顿时侧目,记得在北平接收军队时,感觉诸将不是挺支持自己的么? 韦达便继续道:“那张千户说王爷打仗毫无章法,侥幸获胜也是靠燕王妙策,趁中秋打了南军措手不及……张千户还说,王爷在战阵上下的军令,稀里糊涂,诸将不能辩。、 王爷临阵,让将士冲,却没说哪一冲哪一横,以至将士争先乱跑。王爷至敌营,将士不知主将所踪,又派人下达军令,却没找将领,下边的将士,不知该听王爷的、还是各自将领的……” 走在朱高煦身后的王斌骂道:“他娘|的,是王爷大、还是他张千户大,听谁的不是明摆着吗?俺们刚靠近敌营,忽然被发现,不马上冲上去以图突然破营,敢情还要先训话?” 韦达马上附和,“正是!燕王和朱能都说王爷善战,就他|娘张千户厉害!” 朱高煦听罢,倒觉得千户张武所言有几分道理。别人不说,就他说,可能只是张武的性格使然……朱高煦第一回上阵,确实有点抓狂,虽然已经很努力了,但要做到娴熟完美,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但是朱高煦没“谦虚”地当着部将的面承认不足,在军中自己承认自己不行,那是万万不可的,威信下降,会导致将士的不信任,这样军令的执行也会变得困难……将士们会这么想:你他娘|的都不会打仗,老子们提着脑袋,跟着你去白白送死? 朱高煦沉住气,说道:“毕竟是我父王的护卫,更愿意听命于父王。” …… 南边的鄚州军大半已过月漾桥,统兵者潘忠、杨松。他们还不知道雄县的具体情况,手下多步兵,沿路火把点点,如同长长的火龙。 潘忠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河上的拱桥,对杨松说道:“我带兵最怕水。” 杨松故作轻松地玩笑道:“莫不是潘将军的姓里带水?” 一句玩笑下来,不料潘忠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像真是!俺先父就是掉进水里,被敌兵抓住遇害的!” 杨松摇头道:“不过是巧合罢了,姓氏带水的人多。” 这时杨松又小声问道:“临行前,潘将军见过长兴侯,我想问个事。万一咱们遇到了燕王,如何处置?” 潘忠道:“长兴侯还真说过这事儿……圣上有密旨:勿让朕负杀叔之名。” 杨松瞪眼道:“啥意思?” 潘忠道:“长兴侯私下告诉诸将,就是见到燕王就杀!别捉活的。燕逆已经造反了,此乃头等大罪,要是捉回去,杨将军说说,圣上杀还是不杀?” 杨松恍然道:“是这个理儿……不过,杀了敌军主帅,敢情圣上的意思不封侯?” “杨将军想得太美!那燕逆总归是皇祖的儿子,杀他能封侯?”潘忠道。 正说着话,潘忠忽然觉得不对劲,忙住嘴倾听。不一会儿,便有人喊道:“将军,北面好像有动静!” 潘忠忙喊道:“传令全军,立刻停步,就地结阵!”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杀声骤起。潘忠大叫“不好”,立刻叫上身边的人马,离开大路,调头往南。他回头喊道:“杨将军布阵,我去把后路夺回!” 潘忠带兵拍马至月漾桥时,见两岸火铳闪亮,刀兵挥舞,两军已经打起来了。官军忽然被袭,队伍十分混乱,边战边向北岸退却。 “后退者斩!”潘忠大喊,从箭壶拔出箭矢,踢马便冲上了桥。 潘忠开弓连射数箭,又拔出刀来在马前挥舞,大叫道:“此桥必不可失,兄弟们跟我奋勇杀敌!后退者,休怪我刀剑无情!” 然而燕军凶猛,南军在月漾桥上的人马已经溃不成军了,败军纷纷向北边拥挤。 几个拿着火铳的官军士卒向冲过来的燕兵“砰砰砰”放了几响,但燕兵前赴后继,马上又攻上来。拿着没有火药的火铳,官军那些士卒调头就跑。潘忠大骂,挥刀砍了一人。 不料忽然马腹被乱军撞了一下,战马受惊耸了一下,潘忠没留神,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他娘|的!”潘忠在半空骂出一声,顷刻便“扑通”一声落进了河水中。他身披重甲,忽然落水,就好像被绑了一块石头沉河一般,潘忠扑腾了几下,愣是浮不上去。 就在这时,河中的水草中,忽然冒出几个嘴|含芦杆的人来,他们合游过来,便拿网网住了潘忠,潘忠顿时像一条鱼一样拖向南岸。 他被拖上岸后,马上开始拼命挣扎,无奈浑身湿透,甲胄衣服更重,光线又暗,他折腾一番没能弄掉身上的渔网。旋即几个燕兵扑上来,就将潘忠按翻在地,拿来绳子五花大绑了。潘忠终于放弃了抵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河水,长叹道:“难道是天命?” 夜色中的月漾桥北岸,火光闪亮了一阵。良久,杨松也被绑过来了。还有刚从真定过来的武将张保也被绑了。 众骑环绕之下,一个身披重甲的大汉策马过来,用马鞭指着他们道:“投降免死!” 杨松拼命昂起头骂道:“燕逆!” 那马上的大汉大怒,下令道:“砍了!” 轮到潘忠时,潘忠见自己的同伴也宁死不屈,他便道:“我不投降,也不骂燕王,请到河边受死!” 就在这时,那个叫张保的武将大喊道:“燕王饶命!” “操!软骨头!”潘忠忍不住唾骂了一口。 他很快便被几个士卒拖到了河边,望着那月光粼粼的河面,潘忠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一章 维持局面 八月十六日,朱高煦随燕王率军至鄚州。鄚州空虚,官吏开门投降,于是燕军大部驻扎到鄚州内外。 燕王在州府衙门大堂升堂,令诸将安顿好行营、便到大堂议事。 朱高煦左护卫部在府前街圈了一块地,扎下营来,王斌等人选了一座宅子,二百余人马陪着朱高煦全住在里面。等朱高煦进来时,院子里全是人马,他也不知道这宅子原来的主人哪去了,应该已经被将士们赶跑。 他问王斌昨晚抓住的南军将领,不多时,王斌便将人带到了倒罩房内。 “要杀便杀!”双手被绑在背后的汉子,进来便又哼哼了一句。 朱高煦道:“你想表现自个忠勇的操守,我已经收到了,不必再复述。” 那汉子愣了一下,却是不知怎么回应。 朱高煦打量了他一番,这汉子的脸被擦拭过,已不如昨夜那么脏。看上去并不像很凶悍的人,拿方士的话说,这汉子长了一副“女相”,面部轮廓的棱角不清晰,脸圆、眼大。光看长相倒是斯文,不过身份确实是武将,昨夜排兵布阵也颇有章法。 朱高煦走上前去,语气平和,就好像聊天一样的口气,“抓你的人叫王斌,王斌或许已经告诉你了,我是燕王的次子,高阳郡王朱高煦。你叫啥名,什么官职?” 连郡王都先自我介绍了,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便道:“我是百户,刘瑛。” “百户?”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昨夜你布阵,可不止一百多人。” 刘瑛说道:“营中太乱,千总、副千总不知去向,我先聚部下,再叫其它人马过来结阵。” “刘百户之才,不止百户。”朱高煦一面夸奖,一面亲手上去解开刘瑛的绳子。 刘瑛活动了一下手臂,站在那里有点茫然,因为朱高煦礼遇,他不好意思骂人,但也不好意思马上投降,十分尴尬的表情。 朱高煦便劝道:“朝中武官都是世袭,百户军官更是成千上万,你一个百户,到老还是百户,谁记得你死了还是活了?何况你昨晚还兵败被俘,就算现在能回去,等着刘百户的恐怕是军法。咱们都是大明朝的人马,我还是太祖的孙子呢,刘百户又何必拿性命来选|边站队?” 朱高煦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朝廷文武就算要选队,轮得到刘百户你这个级别么?” 王斌在后面道:“刘百户,你面前的人可是王爷。别错过了机会,回头再拍大腿!” 刘瑛皱眉站了一会儿,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罪将在京师已闻高阳王大名,罪将愿效犬马之劳!” 朱高煦伸出大手掌,在刘瑛的肩膀上拍了拍,“甚好,我得先去见燕王了。” 他刚走出房门,便听得后面王斌的声音道:“削圆牌,你昨夜拿的盾?俺瞧你这张脸像圆盾,哈哈……” 朱高煦到衙门大堂,见燕王已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公座上。 燕王先传来昨夜投降的南军将领张保,便在大堂上大肆夸大昨夜的战况,南军溃不成军,毫无招架之力云云。又当众道:“南军不堪一击,俺们马上南下真定,乘胜一举击破耿炳文!” 接着,燕王竟下令把张保送回去!张保忧心忡忡,有点不愿意,但还是走了。 送走了降将,燕王马上回顾诸将道:“降将张保已将官军部署告诉俺,耿炳文大军在滹沱河分两岸驻扎。方才俺说给张保听,等他回去嚷嚷,燕军要急攻真定……俺却先稍等一日,待耿炳文将南岸官军一起移师北岸时、军阵动荡,俺军骑兵趁势击之!” 朱高煦听到这里,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心下有些许困惑。 古人的思维方式很奇怪,为什么耿炳文听到那些消息,就会全军移师北岸、并在城外布阵?耿炳文还可以让北岸官军守城,南岸官军隔河对峙,先稳住阵脚的。 或是南军前锋战败,耿炳文欲集中兵力野战,找回士气;又或考虑真定的东北方河间府还有官军,欲夹击来犯之燕军? 这些推论和考虑都有一定的道理、存在一定的可能性。朱高煦不明白的是,燕王为什么能确定? 朱高煦不觉得自己比古人蠢,所以才认为燕王、耿炳文的思维方式都很奇怪。在朱高煦看来,这一套谋略下来,每个环节都充满不确定因素。 不管怎样,朱高煦仍有自知之明,听罢没吭声。他只等燕王说完,便站出来抱拳道:“父王,昨夜儿臣抓到一个南军百户,儿臣请自行处置。” 抓到俘虏不禀报似乎不太合规矩,何况左护卫那些将领盯着的,朱高煦便先禀报了。 燕王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一面起身,一面随口道,“好。” 中军令休整一日,朱高煦带人到商铺里“征用”了一批棉布,召集士卒裁剪成三角旗。计有红旗百面、绿旗百面、青旗百面,朱高煦又下令在上面写上“虎”字,系牢在小旗杆上。 旁晚时,他便召集部下武将到宅邸中议事。 等千户、副千户六人都到了,见礼罢,朱高煦便径直叫人把绿、青两种颜色的三角旗发给他们,说道:“咱们是骑兵,冲突纵横快速,今后未免人马跑乱,相互不能寻找。你们把旗领回去,选一百人上阵时缚到背上,我也叫亲兵插上红旗。战阵之上,一眼便识。” 千户张武的脸色马上变得十分难看,他可能从话里听出端倪来了……诟病朱高煦的话,可能已经被听走。 张武皱眉道:“高阳王也是多历战阵之人,怎须这种东西?这些旗帜,俺们识得,敌兵也识得,不是招惹敌兵来攻高阳王中军么?” 朱高煦转头道:“我的亲兵,都选最精锐之士,还怕敌兵来攻?” 张武又正待要驳斥,朱高煦冷冷道:“张千户,你想抗命?” “末将……不敢!”张武一脸黑,说罢叹了一口气。 众将默不作声,虽没反对,但似乎对这事儿不太满意。 朱高煦便挥手道:“散了。” 几个将领纷纷执军礼:“末将等告退。” 众军在鄚州城休息了一晚,次日吃完早饭,便陆续拔营。朱高煦奉命率军跟着燕王主力南下。 及至半路,朱高煦又重新部署了指挥权,将两冲权勇队共计八百骑调到中军,由他直接指挥。张武等两个千户,各统领两冲骑兵八百骑。 朱高煦又下令韦达代领千户军职,统领权勇队。这番调整,只等大军重新扎营后,朱高煦再禀报燕王。 诸将对此颇有微词,私下埋怨的话,也陆续传到了朱高煦的耳朵里。不过朱高煦打算一条道走到黑……总比那天晚上,大伙儿相互找不着,胡乱冲上去乱整要好罢? 大军在平原上浩浩荡荡地进发,旌旗如云十分壮观。此时秋高气爽,正是纵马沙场的好时候。但朱高煦一路上却闷闷不乐,部下的将领也多有不服,只是看在他郡王身份的份上,才勉强维持局面。 当天晚上,大军就地扎营,燕王召诸部大将至中军议事。 此时大军已经离滹沱河不远了。朱高煦骑马一路到中军,便猜测,又要干仗! 朱高煦一肚子忧心忡忡,心道:这次打的是太祖留下来的沙场老将耿炳文,恐怕是硬仗,若是表现不好,关键时刻坑了爹,该如何是好? 他长了一身肌肉,此时此刻却感觉自己很不喜欢干武将这一行。 果不出其然,至中军大营。燕王便马上开始部署战役! 燕王用大手遥指南边,说道:“耿炳文全部大军已过滹沱河……” 朱高煦听罢顿时十分膜拜父王,还真被算准了!? 燕王又道:“明日一早,俺燕军步骑先正面接近,官军必抱城结阵。俺再以前锋精骑绕其背,沿城击其阵侧,势必破其阵!彼时俺便亲率大军趁机进击,一战败耿炳文!” 众将拜服:“燕王英明神武!” 燕王转头看到朱高煦,说道:“高煦,你与张玉最勇,明日一早尔等便作先锋突骑。” 朱高煦硬着头皮,与张玉一起执军礼道:“儿臣(末将)得令!” 燕王又道:“高煦与张玉到真定后,绕其背,高煦击西侧,张玉击东侧,务必动摇其阵!” “得令!” 朱高煦领了军令,回到左护卫营地后,等到旁晚才召集副千户以上的武将,传达军令。以防军机泄密,不然倒霉还是打前锋的人。 等部将们离开了,朱高煦又找来俘获的刘瑛,与他秉烛夜谈。问刘瑛官军如何结阵、有什么特点,各种问题问下来,朱高煦还拿了笔做笔记。 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考试之前,因为平时不认真一窍不通,只能临时抱佛脚,熬夜看书作笔记。 但现在不同,朱高煦感觉自己很认真了,依旧心里没底……现在已经有人背地里嘀咕,若是再有失误,在军中的威信何存,那千户张武明天又会怎么诟病自己? 第四十二章 唯快不破 真定是大城。朱高煦在军中向南眺望,辽阔的平原一望无际,那醒目的城楼城墙便更加引人注意。他不知道这座城的具体规模,目测周长起码有二十里! 城墙全是土墙,不过朱高煦知道这种夯实的土墙,切面就是个梯形,厚度和高度差距并不大,非常敦实,厚度近十米,几乎不可能打穿。 城池外面,一片片黑漆漆的方阵排列,远观就像放了无数集装箱一般。旗帜在方阵上方飘荡,中间还有高大的木车点缀其间。 方阵群的前面一些零星马匹在奔跑,腾起的尘土,远看如雾缭绕,旧的城楼和城墙也是灰蒙蒙的,天下之间充满肃杀之气。 “呜……”燕军大阵中响起了牛角号声,听起来就像什么巨大的怪兽在呜咽。 朱高煦的人马在大军西边,他听到号角声,便召集诸将到跟前来。 就在这时,燕军营中大鼓如雷鸣,中路骑兵已向正面成纵队冲出。 “轰轰轰……”天空如晴天霹雳一般响起了炮声,朱高煦转头看时,见土城墙上、敌军方阵前面白烟滚滚。燕军骑兵纵队,分东西两边开始展开,须臾之后,远处便热闹起来了,噼里啪啦的火铳、弓箭和喊杀声从在风中回荡。 朱高煦眺望了一会儿,然后回顾左右,见人来齐了,便开口道:“咱们要干甚,昨晚已说过了。一会上阵,我带权勇队、亲兵一千骑,冲前面。 张武的千总左营,看红旗位置,紧随其后杀开缺口。 右营,临阵暂不上。若前方危急,右营千户自行判断缓急、或听军令接应。 我部红旗处若停止突进,左营则改变方向,向北面掩杀;我部则迂回包抄,与张武左营共同破阵!明白了吗?” 众将纷纷抱拳道:“得令!” “各千户、副千户、把总可见机,权宜行事!”朱高煦一挥手,拍马喊道,“出发!” 北上插着红色三角旗的铁骑先走,韦达部随后按次序跟上,马蹄轰鸣声越来越大。一股骑兵就像洪流一样,向西边大幅度绕行。 那官军的阵仗摆得很开,但宽度也总有限。朱高煦率众从远处越过官军大阵尽头,然后开始向南突进。按照昨日燕王的军令,他要从官军西侧,攻大阵的侧面。 就在这时,忽见官军阵营中一群马兵陆续飞奔而出,直冲这边来了! 敌军用骑兵掩护步营,这事儿昨夜朱高煦已有心理准备。那俘虏刘瑛说的,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就看对方大将把骑兵放什么地方。朱高煦见得来势,便抖动缰绳,只用右腿一踢,用手臂指着东边喊道:“王斌部左转,跟我冲!” 朱高煦又转头喊道:“分别传令左右千总营,张武在左,分左右跟上,掩护我侧后两翼!” “得令!” 于是朱高煦率骑兵,立刻迎面冲击敌骑,他把手里的樱枪高高举起,大喊道:“长枪准备,杀!”众军遂跟着他加速奔跑,无数马匹的蹄子急速交替,前军逐渐进入冲锋状态。 枯草间的干土在铁蹄猛烈的践踏上,灰尘飞腾,人马就好像踏在云里一样。身在战阵中,能见度越来越低。 “砰砰砰……”风中传来了弦响。两军前锋相距只剩二十余步!朱高煦的目光,已经看见尘土之中的敌军骑兵伏在马上拉弓的动作了。 “哎呀!”左边突然传来一声痛叫,燕军一骑摔落下马,接着又传来了嘶声裂肺的嚎叫,似乎被后面的战马踢中了。 朱高煦没有转头,瞪圆眼睛,直冲而去。 骑兵以冲锋的速度接近,二十几步最多几秒,朱高煦正面的一个戴着宽檐帽的官家骑兵,直接扔了弓,往腰上拔刀。然后并没有什么用,速度太快了!他们似乎没料到燕军连骑射缠打都省了,直接加速猛扑正面! “啊!”惨叫声在朱高煦耳边响起时,长|枪尖头已经从那敌兵的后背刺出来! 这种速度下,朱高煦根本没机会拔枪,手上直接一松,顺手从背上抽长柄马刀!连抽带劈,电光火石见,又有一骑被砍落下马。 周围惨叫四起,金属叮叮哐哐的碰撞声好像打铁一样,血腥味迅速弥漫,空中的灰尘仿佛都染上了血色,变成了血雾。 眨眼之间,右侧一骑抬起长枪,正要戳朱高煦。然而那敌兵的肌肉反应根本没有朱高煦快,只消慢半拍就致命。朱高煦不等他长枪刺出,直接一刀先手劈到那人脸上。 顿时朱高煦脸上一热,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变成了红色,鼻子里闻到的全是令人反胃的腥味。他顾不得抹脸,冲入阵中,见人在范围内就劈。那晚朱高煦已经打出了骑战心得,双腿夹着马腹,一刻也不停下来,集中精神肉搏。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一刀,朱高煦先手攻击,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总是比对方快那么一点。 身边的亲兵将士,见他们的前途所系的王爷猛冲,个个也是舍了命浴血奋战。燕军整个前锋就像被杀了父母一样,红着眼睛死战。 不多时,敌骑竟向两侧躲避,纷纷乱跑。 “呸!”朱高煦吐出一口血水,用左手抹了一把脸,手掌上全是血。他这时转头一看,见一众绿旗正在左侧跟上来,一众青旗在右边。心下顿时道:老哥开局这一阵稳了! 尘雾弥漫之中,隐隐看到许多马|屁|股正在远离,敌兵败退了。 朱高煦放松双腿,战马又向前慢跑了一段,地上正蜷缩着一个士卒,满脸血泪,双眼满是惊恐,一边哇哇哭,一边正用颤抖的手捧地上的一截肠子,连肠子和蘸上的泥土一起往肚子里塞。 朱高煦看得左眼皮直跳,拍马上去,挥起一刀,“嚓”地一声,让他解脱了。血溅到空中,洒了一地。 “王爷简直是阎王爷!”后面传来王斌的吼声。 朱高煦顾不得许多,沉住气在模糊的灰尘之中观察敌步兵方阵。就近的两个方阵一片混乱,他们似乎想临时让方阵转向……但谈何容易,便变成了一堆混乱的人群。 第四十三章 十面埋伏 真定城上下,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碗口铳和洪武大炮不断轰鸣,石弹飞到空中,落进人海却如同石子掉进了大海。 官军主力号称三十万、燕军号称二十万,但实际人数总共也应该有二十万人之多!二十万人一起聚集到真定城下,更何况此时的主要杀伤兵器、只有十步到几十步不等,人马之汹涌,就和海潮一般! 耿炳文左手用力按着雁翎刀柄,在城墙垛口后面不断走动,两道白眉已经挤到了一块儿。 他俯视下去,看到西侧城墙下一团乱,一片红色旗帜就像一枝巨大的箭镞冲在前面,领着一股铁骑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周围的步兵早已没有了阵法,拿着各种兵器只顾从几面围攻“红旗”,那股骑兵驱逐过去,众官军纷纷后退;那些骑兵又忽然转向,冲得另一边的步卒作鸟兽散。 那股骑兵就像洪水一样,从西边涌来,搅得官军大阵西侧一片大乱,四下的步卒好像受了惊吓的蚁群一样,在平原上乱跑。 耿炳文用满是皱纹的手指过去,说道:“右翼张玉虽猛,猛不过燕王这个儿子。”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答道:“高阳王有勇武之名,算得上一员猛将,但比区区在下,还是差了一点。” 耿炳文闻声转头一看,说话的是平安。那平安的身躯非常敦厚粗壮,膀子上虽然有一层甲,肌肉却连盔甲也绷了起来,那两条膀子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此人的爹叫平定,平定便长相异状、非比寻常,太祖见之惊为天人,执意要收为养子;这平安也和他爹差不多的长相,非常魁梧粗壮。 耿炳文看了一眼平安,便道:“若让高阳王裹挟到了中军,燕王又在正面强攻,情状危也!须得增援左翼。” 平安立刻抱拳道:“末将请战,带骑兵出城与高阳王一决上下!” 耿炳文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不如依魏国公之见,调精锐围攻此人,置之死地,斩断燕逆一臂!” 他说罢面露杀气,抬起手往下一斩,“来人,传令参将盛庸,到高阳王北面督战,集步军挡住燕军、阻高阳王去路!” “得令!” 耿炳文又看向平安,“盛庸全才,统步兵也颇有章法,高阳王想迂回打穿北阵,难如登天!此时平安率精骑出镇远门,挡其归路!老夫出永安门,鼓中军士气,反攻西侧。叫高阳王插翅难飞!” 平安抱拳道:“末将领命!不过中军阵厚,老将军大可不必劳顿,便在城上,看咱们如何破高阳王便可!” 耿炳文微微点头,捋了一下白胡须,又道:“燕王父子亲临战阵,此时燕军士气极振,老夫今年六十有五,还不如燕王奋勇?城上叫武定侯坐镇足矣。” 他眺望着浩大的战场,正色道:“老夫等既受朝廷重任,敢不用命?望诸位奋力杀敌,以报皇恩!” 平安瞪圆虎目,抱拳道:“得令!” ……盛庸奉命来到战场上,策马在阵中穿梭,四处下达简短的军令。他的话不多,也不一定只和大将说话,但当军阵动摇之时,他总能快马冲过,大声呵斥指出要害关节。 左翼诸方阵竟然陆续调整好了方向,北面不动与正面燕军激战;靠后的方阵则转了向朝向城墙,以长枪在前,火铳、弓箭护卫,面对突入大阵的燕军铁骑。 时朱高煦率众,以权勇队、左千总营、右千总营为前后梯次,从西侧杀入了南军大阵纵深。靠近城墙的许多方阵纷纷被击溃。 朱高煦见冲的深度差不多了,便停止向官军中军突击,调转方向迂回包抄;按照事先说好的战术,张武部此时会转向、北击其它方阵的腹背,两厢夹击,以图大破官军西侧! 不料这时他发现进攻受阻,北面那些方阵和铁桶似的,仿佛与刚才击溃的那些人马、不是同一层次的战斗力!朱高煦反复冲杀,依旧不能破就近的方阵。 他率权勇队稍退,在已经崩溃的乱军中冲杀一阵,又转头观察。 西边的绿色旗帜位置,便是张武部骑兵,那些绿旗来回运动,却无法向北移动! 进攻受阻了!坚持一下还能不能达到目标?战场之上,千军万马、烟雾腾腾变幻莫测。 朱高煦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他此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具体的状况……如果原本可以击溃北边的大片方阵、扩大战果,因为遇硬就耸、错失了战机,岂不要被人骂惨? 可是北边远处的方阵,已经向这边缓缓推进过来了,万一不能击溃他们,朱高煦的骑兵活动空间、就会被极大地压缩,变成骑在马上的步兵! 朱高煦满额大汗,汗水冲着脸上的血水,一起淌到了下巴,往胸甲上滴。 朱高煦深吸一口努力让自己镇静,很快有了自己的观点:作为一股军队的主将,可以不会布阵,因为手下部将总有人会,也可以武力平平,只要不跑到前面去……但主将必须要临场拿出决断!因为只有主将才有兵权。 哪怕是错的,哪怕又被人诟病,也要决断!就算是错误的判断,也比不判断要好! “传令全军,以后军为前军,全部调转方向,向西突围!”朱高煦大喊一声。 “得令!” 权勇队二冲最先调头,朱高煦率亲兵向西冲去,很快从侧面越过权勇队。这时西边张武部下也陆续调头向西了。 “轰轰轰……”城墙上的炮又是一阵响。那石头炮弹以抛射落进人群,有时还是能砸死人,不过射|速、杀伤力都很有限,实际能打死的人非常少,千军万马中,主要还是恐吓作用……好几万人规模的燕军,每个人被击中的概率非常小,可是巨大的炮响,很容易让人忽略概率这个事实! 朱高煦向张武营靠拢,却见绿旗逡巡不走!骑兵在战阵上运动速度很快,他娘|的张武在干甚么,难道张武还敢临阵抗命? 朱高煦拍马冲到左营活动的范围,大声喊道:“左千总营为何不走?” 一股人马从西边慢跑回来,当头的一员武将大声答道:“西边被官军骑兵堵了后路,右营不能胜,被杀无算!” 朱高煦听罢,招呼身边的王斌等人,带着亲兵越过左营人马的位置。他拍马直冲西边,便见无数骑兵正向这边退却。 从铁盔来分辨最容易,南军的帽檐要宽一些,所以朱高煦认定这些人马就是燕军;须臾之后,他看到了其中青旗晃动,正是右营八百骑。 “难道你们不是燕王护卫精锐?跑个鸟!”朱高煦骂骂咧咧了两句,拍马反冲,直趋西边。 三角红旗飘扬,一群如狼似虎的铁骑跟着朱高煦冲过去,烟雾腾腾之中,正有南军骑兵追杀上来了! 朱高煦提起新换的樱枪,往空中一刺,大喊道:“杀!” 两军策马靠近,朱高煦故技重施,不断拍马加速,凭借战马的冲锋速度,先声夺人!“哒哒哒……”铁蹄沉重的声音震耳欲聋。 迎面急速的风,让他感觉呼吸有点困难,血脉也在急剧上涌。朱高煦深呼吸一口,抬起了樱枪,端到腋下。“哐!”握枪的右手向前一滑,他马上放开手掌,动作流畅地伸向肩部,这个动作做过很多次了,非常之娴熟,他准确地抓住了马刀的刀柄! “唰!”刀光一闪,一个黑影在眼前一晃,朱高煦一刀斩下。“铛!”剧烈的颤抖让他的虎口发麻,整条胳膊都抖了。 朱高煦飞快地看了一眼刀口,上面崩掉了一个大口子,就像一口牙缺了一颗!我草?朱高煦勒马转向,回头瞟了一眼。 只见一个猛汉也在回头,那厮仿佛一坨方形铁锭放在大马上一样,一手拿铁盾、一手拿重斧,粗得离谱的胳膊在朱高煦脑海中闪过。 而且一瞬间朱高煦就发现,自己成了孤身一人?两边只剩无人的空马跟上来!少顷,王斌等数骑才大喊着劈死一人赶上来,王斌的眼睛都红了。 刚才接招那猛汉左右挥舞,不一会儿就劈死了好几个人,马也在远处勒住了,呵斥着将马头调转过来。那猛汉喊道:“高阳王,咱们再战!” 朱高煦接了一招就知道斤两了,心道:老子和你缠斗耽误工夫,等着全军被围? 他便一边喊道:“来者何人?”一边瞅哪里有空荡,想杀回去,先闪人再说。 那猛汉道:“在下平安,先父是你皇祖爷爷的义子,高阳王得喊我一声哥!” “我皇祖养你父子,就是让你残害他的子孙么?”朱高煦拍马向南边冲,连斩两人,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平安的声音道:“当今圣上乃天下共主,那是你皇祖爷爷的意思!” 听声音判断,那厮距离并没有远去,正在追上来。 朱高煦在前面冲杀,战马冲得又快,不敢有片刻放松、回头去看,便一边与那厮废话,一边判断位置,他又随口喊了一声,“齐、黄二奸臣,谋我宗室性命!” 第四十四章 四面楚歌 “隆隆隆……”无数的铁蹄踏出的声音已经混沌一片,就像连续不断的闷雷。 朱高煦返身迂回向东,正遇到插着青旗的右营回来,接应朱高煦部。 这时朱高煦已不敢恋战。那南军骑兵将领平安勇猛异常,单挑至少不输朱高煦! 平安麾下的铁骑也非常精锐,而且刚上来接战,养足了马力和体力;而朱高煦部先击溃了第一股南军骑兵,又侧击打崩步军方阵不知其数,人马之力消耗巨大……若要硬战平安,胜败尚且难料,但至少不能一时半会解决战斗! “呼哧呼哧……”朱高煦座下的战马,刚刚冲刺了一阵,喘|息的声音非常大。他想起从京师逃奔回北平的经历,曾有一匹马被活生生累|死。现在这战斗,几乎全靠人和马的体力。 朱高煦判断:从西边原路退回,机会渺茫。平安的大股骑兵在后面,会把他的疲惫人马按在那边猛揍! 他带着亲兵和权勇队,又在向东边跑……此时此刻,大战在真定城北爆|发,朱高煦因为攻击南军大阵侧背,却反被合围了。 朱高煦部两千多骑兵面对的处境非常危急,在他的西面是平安骑兵大队! 北面是某步战高手组织的步兵方阵无数! 南面是真定城十米厚的城墙! 东边是南军的中军大阵,步骑大阵厚重,不知方阵布了几层! 朱高煦暗自大骂:南军只在西面一翼、便有如此多猛将勇士,实力似乎非常强大,燕王有胜算?他一边策马慢跑,一边观察北面,张武的千总营根本打不破正面的南军步阵! 张武部本来是应该向北进攻,现在来回奋战,却在步步后退。南军步军阵前面的长枪兵非常密,张武部只能来回奔走,以骑弓攻击,试探冲杀……张武营不断射杀南军士卒,但并不是朱高煦想要的目标,他想要张武营尽快击溃那边的全部方阵! 但看起来那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张武唯一的作用,是迟缓了南军步阵的推进速度,不然朱高煦等人很快就会失去驰骋空间,被一群步兵围死动弹不得! 如果骑兵没地方跑动了,站在原地是什么效果,朱高煦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他放眼望去,自己的人好像只剩一个气泡、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气泡随时可能破裂…… 朱高煦此时恍惚若梦,直觉似乎要完蛋了!他提着脑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但多数时候精神紧张,只顾打仗,只有这个时候,恐惧感才悄然来袭。 人若忽然死掉,并不会害怕;最可怕的是慢慢等死……朱高煦前世了解过一种酷刑,便是把人绑在海滩上,等着涨潮淹死,据说非常之没有人性…… 朱高煦暗骂:起码十倍的人马围攻老子,有这样打仗的? 若是现在投降朝廷,建文帝会不会看在亲戚的份上饶他一命……朱高煦都不用想象,马上就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朱高煦一边跑马,一边忙着观察情况,希望能找到一点出路,然而……南军的步兵方阵,前后相邻的三个方阵就如同品字,想从方阵群的缝隙中拼死冲出,恐怕就像进了弯弯绕绕的迷宫,活命的可能性也不大。 ……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在跑动中的某一个角度,灰尘漫天的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处尘雾稀薄的地方。朱高煦一瞥间,看到了更远处的景象,虽然一闪而过,却也至少看到了! 一时间他马上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抛诸脑外,集中所有注意力回忆刚才那副画面。南军大阵之外,有大量燕军步骑,在猛烈进攻正面! 这里的正北面,似乎很胶着、没什么进展;而往东边一些,南军方阵似乎有混乱的迹象。 朱高煦骑着马,已跑到张武部以东。他看到南军中军的一部分方阵在转向! 南军步兵的朝向,本来全部是面对北边的……燕军大军就是自北而来。现在那边的方阵左转,明显是针对朱高煦,想把他彻底围死! 只是步兵方阵转直角比较困难;反而像这边的步阵,直接前后交换,只要指挥得当,转向百八十度更容易。于是南军中军一部,现在还没完全调整好阵法。 朱高煦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进来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继续向前猛攻!? 朱高煦的脑海里短时间处理了大量信息,他只是通过模糊判断的直觉,可能向东还有一丝机会……但冷静略微一想,又觉得十分荒诞,几乎等于送死;忙乱之下,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那个直觉来源于什么地方。 可是,眼看阵线正在崩溃收缩,还有机会吗? “他吗的!”朱高煦骂出声来。反正都欠了二十万元了,多欠十万元又怎样?老子梭|哈了! 他转头道:“传令,张武立刻率军跟着红旗向东进攻!右营且战且退,向我大部靠拢运动!” “得令!” 朱高煦勒住战马,转身喊道:“弟兄们,咱们三面被围、一面是城墙,咱们马力不支无法向后突围,唯有向东猛击,寄希望于燕王接应,才有一线生机…… 眼下,已到存亡之关头,若是战败,官军不会放过咱们一人!与其被当牲口杀,不如拼了!我朱高煦会冲在最前面,陪弟兄们一起死,决不偷生!” 在这种要死要活的时候,亲兵们意外地仍然支持朱高煦,身后传来了纷纷的回应,“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拼了!” 朱高煦从背上拔出长柄刀,转头看到王斌瞪着眼睛,便道:“真遗憾,抱歉了兄弟……” 王斌道:“俺这条命早就是王爷的了。” 朱高煦高举马刀,斜指前方,“全军准备,攻击!” 身边的铁骑纷纷抬起长枪,耸|动身体,踢马开始出发。 “杀!”众军齐声大吼,战马迅速加快。 尘土近处,是刚刚才转向的凌乱步兵!燕军前锋马不停蹄,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以直线正面猛扑! “嘶!”战马一声嘶鸣,朱高煦差点没飞出马背,他双腿钳住马腹,身体前倾,伏到马背上,以长刀直刺前方。左右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和战马的叫声,一骑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骑士被甩翻了下去。 更多的铁骑跟着冲进敌阵,乱糟糟的步兵四下躲避。 朱高煦率红旗亲兵,马不停蹄冲穿这个步阵后,继续往前冲杀,让后面更多的人马通行跟上来。就在这时,他从烟雾中望出去,隐约看见前面旌旗密集,似有大将在那个位置。 此时刚刚散架的南军步兵,向东边涌去,朱高煦等便尾随劈杀,杀进另一个方阵,那方阵里溃兵、队列步兵混到了一起,朱高煦立刻杀了进去。 “嚓!”朱高煦拖到侧面的马刀猛地向上扬起,一个敌兵双手抱住脖子,鲜血便从指间彪了出来! 燕军急速冲击,忽然杀到阵中,南军大量士卒惊恐万分,乱作一团。 “叱!叱……”前面传来几声吆喝,旌旗密集的地方一股骑兵踢马迎了上来。片刻之后,金属的猛烈撞击声和惨叫声四下响起。朱高煦把左手放到刀柄上,双手握刀,迎面一刀劈了上去,“哐当”一声,敌兵骑士挑起的长枪木杆被直接斩成两截!刀光闪过,那敌兵惨叫一声,向后仰倒。 这时朱高煦感觉座下一轻,马的嘶叫震得耳膜发痛,他的人便向前扑了出去。“哐当!”重甲摔倒地上,朱高煦两眼全是金光,金星像蒲公英花一样在眼前缓缓往上飘。 左右很快冲来,四下护住朱高煦拼杀。一骑兵从马背上翻下来,将马缰一递,瞪眼道:“俺住斜街、火把巷,叫陈大锤!” 朱高煦微微一愣,马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接过马缰便翻身上马,转头道:“兄弟,我记住了!” “杀!”朱高煦复冲至前面,忽见十步之外,一个毛发尽白的大将立在众骑之间,正在伸手拔刀。只一眼就看得出那老将衣着不凡,难道是耿炳文?朱高煦知道耿炳文年龄很大了。 朱高煦刚想踢马冲上去,忽然骑兵之间冲出来一群步兵,手里拿着火铳!此时相距不足十步之遥,朱高煦看到黑洞洞的铳口已经对准自己了。 他心里大急,情急之下把身体一俯。这时视线忽然被一骑横冲过来挡住。 “砰砰砰……”朱高煦身前的人浑身乱抖,手里的长枪也飞了出去,整个人向后仰倒。 “王斌!”朱高煦大吼一声,顾不得许多,已见老将左右的敌骑拍马,要冲上前护卫了!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平举马刀,猛地向前一投掷。 “嘶!”马刀没投中人,插到了老将坐骑的马肩上。那战马向前猛地一窜,双腿跪地,老将摔将下马。 朱高煦玩命地冲了上去,左右连砍二人,正面一枪刺来,他想躲没躲掉,长枪从腋下刺进了扎甲。战马再度被刺,他滚落下马。 这时亲兵诸将士,已嚎叫着不要命地猛扑上来,一个骑兵直接用身体将一骑敌兵扑倒下马。 朱高煦乱滚带爬冲上去,那老将刚要爬起来,他便一拳揍了过去。那老将的牙齿和血水一起飞溅到空中,人又仰倒了。 朱高煦扑上去,伸手在腰间一拔,把雁翎刀拔了出来。“啊!”朱高煦满脸是血,瞪圆红眼睛,将雁翎刀对着老将的脖子刺去。 但是他忽然收住了手,犹豫活捉还是杀掉! 就在这时,老将挣扎着抬起头,盯着朱高煦道:“老夫跟着太祖打江山,宁可战死沙场,不愿老来受辱,高煦,成全老夫!” 他趁朱高煦稍微犹豫,伸手抓住了刀锋,往他自己的脖子上猛地一拉! …… (历史学家顾诚的《靖难之役与耿炳文、沐晟家族》一文中,考证了耿炳文战死于真定之战;又有沐晟著《濠梁慎庵耿公墓田碑记》佐证,以及大量墓碑拓本证明耿炳文“援真定,殁於阵”。《明史》第一百三十卷中所说的耿炳文厚着脸皮投降,然后被弹劾自杀,比较失真;为什么这样记录,不得而知。) 第四十五章 劫后余生 朱高煦用手去掰,才把耿炳文的紧握着刀身的手掰|开,然后把雁翎刀从耿炳文的脖子上拔了出来。老将临死前的话,让朱高煦在一瞬间心里有点难受! 说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而且还沾亲带故的。现在却聚集几十万人在这里殊死互砍,就跟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然而彼此之间大多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难受只在一瞬间,很快朱高煦就顾不上了,他自己的性命还悬着半空! 他拾起耿炳文的头盔和华丽的刀鞘,又在耿炳文身上摸出一卷东西,然后随手便把东西塞进自己的盔甲里。 朱高煦站起来时,见前边一群南军骑士已经下马了,面对耿炳文的尸体,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准备引颈待戮。燕军士卒却没有空屠|杀那些人,径直在地上捡了一面帅旗。 朱高煦回头看王斌落马的位置,见王斌的手脚还在动弹,马上喊道:“仪卫队的亲军,把王斌给我带上!”他接着又道,“燕军将士,不得割耿炳文首级,留他全尸!” 他捡起一根长枪,把耿炳文的一面帅旗和头盔系在上面。这时亲兵牵来了第三匹马,朱高煦翻身上马,高举长枪,大喊道:“官军大帅耿炳文,已被我阵斩!大帅耿炳文死了……” 诸亲兵将士纷纷跟着大喊:“大帅耿炳文死了!”“大帅耿炳文死了!” 大伙儿一面喊一面向北冲。大量南军将士转头看帅旗和头盔,听到喊声,他们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沮丧悲伤,士气十分低落。南军众士兵看到铁骑冲来,不少人便开始避让躲闪。 朱高煦遂率部勇猛拼杀,向北席卷突围。 正面燕军进展缓慢,厮杀了无数回合不见分晓,但就在这时,他们忽然之间就打崩了官军前方的几个方阵!万军之中,士气往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高煦立刻抓住战机,喊叫着“耿炳文死了”的话,使出最后吃奶的力气,全力冲杀。 苦战许久,朱高煦部骑兵与正面燕军前后夹击,总算打穿了一条狭窄的缺口,他立刻喊道:“传令全军,马上从红旗处突围!” “得令!” 众军一边冲杀,一边等张武左营的马队陆续涌出缺口。 等了一会儿,一些青旗骑兵也奋力奔了过来,所剩不足一半。朱高煦极力眺望远处,只见官军刀枪如林,兵马汹涌。张武的人马撤退后,其对阵的官军已无阻力、很快充斥了整片地方…… 朱高煦此时精疲力尽,部下也是死伤惨重,哪里还有力气和能耐去救没出来的兄弟? 他仰天长叹一声,只能一面回望,一面北走。 朱高煦手下的骑兵折损无数,建制崩乱,已是乱糟糟一片,他只得骑马向北全力离开战场。就在这时,燕王带着一股铁骑迎面来了。 燕王瞪圆虎目,先看了一眼朱高煦手里的帅旗和头盔,又上下打量着浑身破烂和血污的朱高煦。燕王拍马独骑冲到朱高煦面前,伸手抓住朱高煦的手臂,道:“俺儿勇猛!方才耿炳文、盛庸、平安率精兵三面合击,俺令邱福接应,生怕俺儿出不来了!” 朱高煦听罢心道:吗的,原来如此,我还纳闷一冲进、怎么到处都是坑! 他张了张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劫后余生的后怕、一肚子火、痛惜……一下子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燕王道:“高煦,你先到阵后去,回头再说。” “儿臣领命。”朱高煦抱拳道,此时才发现双手一直在不听使唤地抖动。 朱高煦带着疲惫的乱兵继续往北走,燕王身边的武将纷纷向他抱拳,面露敬畏之色:“高阳王!”“高阳王……” 众将此时看朱高煦的眼神,也是与之前完全不同了。他一脸疲惫,时不时点头、随手抱拳回应。 这时,身后远远地传来了燕王的声音:“盛庸此贼,助纣为虐!” 朱高煦无心无力再理会真定城下的决战,带着人马直奔驻地大营。 到了地方,他立刻叫人把王斌抬到板床上,一面传随军郎中,一面亲手给王斌小心地摘除盔甲、衣服。 他前世不是医生,但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消毒意识、异物在伤口中会化脓、缝合伤口加快愈合等等。脱衣服时,最主要是细心观察有没有碎片留在伤口中。 王斌身披重甲,但那火铳在几步距离上,破甲也是相当犀利,铁丸已经打穿盔甲,陷在了肉里! 在郎中的帮忙下,朱高煦等人脱光了王斌的衣服。王斌的胸口竟然有五处铳伤!只是都没击穿胸腔伤到内脏,不然他如何还动得了! “王爷……”王斌居然还能吭声。 朱高煦道:“兄弟不用说话。你以性命护我,今后我有荣华富贵,你全家就有!” “快去烧开水!”朱高煦回头道。 郎中处理伤口,朱高煦不顾身上到处都在淤痛,全程看着,下令郎中用煮过的工具把铁丸取出来,用煮过的水反复清洗伤口。 此时的医疗条件有限,铁丸没伤到内脏,也不一定能万事大吉;能不能挺过伤口感染这一关,只看王斌的命了! ……太阳从地平线渐渐落下时,燕军诸部陆续返回了各大军营。朱高煦听到了不少消息,联系到一块儿,大概就是燕军虽然略占上风,让官军付出了两三万人伤亡的代价,但并没有完全击溃官军主力。 其中又有些传言,什么官军大溃,仓皇逃入真定城,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无算云云。朱高煦觉得不太可信,官军若是真的“大溃”了,那肯定就不是死伤两三万那么回事! 官军步兵极多,在这种双方已经靠近决战的情况下,如果全面崩溃,还有十万人都能进城么?十几万人一乱,挤那个城门口,什么景象,朱高煦一想便知!何况后面还有好几万燕军掩杀。 于是他判断,正因为今天燕王没能大获全胜,大伙儿才又住帐篷,而不是住真定城里。 就在这时,忽然来了人,传令朱高煦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议事。他换了身衣服,盔甲也暂时不穿了,便赶着前往中军。 战争之恐怖,一天之内、在弹丸大的地方上,就能死几万人。燕军同样付出了惨重代价,光是朱高煦统领的燕王左护卫马队,骑兵伤亡恐怕不下一千人! 但他靠近大帐时,却听见了里面传出来“哈哈……”的笑声。不管怎样,毕竟一战干|死敌军主帅、斩杀无数,大获全胜的宣传套路,那是必须的,能鼓舞燕军士气、让大家更加相信造|反会成功! 朱高煦走进去,众将纷纷侧目,笑声也停止了,时不时有人赞道:“高阳王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真乃勇猛无双!”“燕王有虎子,如虎添翼……” 他上前先对燕王执军礼,留心观察,果然察觉燕王脸上貌似高兴、眼睛里却仍然充满了忧虑。 别说燕王,就连朱高煦都明白,拿不下真定,燕军便还困在北平地区,连滹沱河也无法突破;而且这种打法,燕军根本耗不过官军……耿炳文原来有十几万人,但大明朝何止十几万军队? 这时燕王的声音道:“此役头功,高煦当仁不让。” 朱高煦听罢,心道:我已经是郡王,拿军功有啥用?从郡王往上是亲王,但这个和军功没有关系,只和出生有关系。只有一条路,老爹是皇帝! 他便马上说道:“父王,百户王斌、韦达冲杀在前……” 燕王回顾左右笑道:“俺儿会打仗,也会统兵,这便急着替部下请功了!俺有高煦,如多一臂膀。” 众将只好陪笑了一阵。 朱高煦想着那两个千总是燕王的旧部,马上又道:“千户陈刚等将,突围时断后,勇猛不惜命,不然儿臣等皆被平安掩杀。千户张武死战不退,支撑中路,儿臣军才免遭分割之险。此二人,皆有大功! 此役若非诸将用命,儿臣不能阵斩长兴侯,连性命与全军将士,恐怕也要折损在重围之中。” 虽然那陈武在背地里诟病朱高煦,但朱高煦也不想计较了……本来也没什么真正的仇怨,又刚刚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什么都看开了!朱高煦觉得自己在军中建立威信之后,陈武应该就会服气。 燕王听罢便说道:“有功者,俺中军会论功行赏擢升,你让他们等消息便是了。”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遵命。” 燕王又问诸将,攻取真定有何良策?张玉、朱能等说了一些法子,但燕王都不置可否……眼下官军守在城里,燕军又没有携带攻城器械,想攻城无从谈起,谁能谋划出什么攻城之策? 何况以燕军现在的人马,数量依旧比不上真定城内的官军,就算有攻城武器,这兵力对比又如何能攻城? 众人在中军大帐商议了一阵,都已疲惫,燕王便挥手叫诸将各自回营了,他却向朱高煦看过来:“高煦,你陪俺就近走走。” 第四十六章 两头牛 北方秋季的夜晚,凉意侵体的感觉已经十分明显。 篝火中的柴禾,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几声嘣响。偶尔有小队将士,从不远处列队走过。夜色渐深,周围不算嘈杂,却也不像乡村夜晚那么安静,大片的火光让这平原上有繁华的错觉。 燕王伸手拉了一下斗篷,慢慢地走在前面,他没有说话。稍稍靠后跟着的朱高煦,也是沉默不语。父子二人非常有默契、安安静静地走着。 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燕王的情绪很平稳,但是应该有很多复杂的东西交织在一块儿。这么久没说话,他必定是在思考着什么、想着什么。 朱高煦揣测着父王的心思,有些能猜到,有些猜不到。 诸如燕王对战事前途的忧心,这是一定有的,起兵以来,劣势从来没改变过。以朱高煦亲历这段时间的见闻、和对燕王朱棣的了解,他甚至相信:如果建文帝不逼那么急,燕王可能不敢反。 朱高煦也想到了一些事,诸如世子告他下毒。 他觉得,这事儿只要没有真的毒死世子,燕王是不会追究的,尤其在这种时候更不会计较。 以燕王的老练心智,甚至会认定朱高煦连毒死世子的想法也没有,否则给世子解毒就是多此一举;更不会在路上危急关头、世子自己要放弃的情况下,却让两个兄弟先走。 燕王肯定是明白这些的,否则他就不是燕王! 朱高煦心道:最能造成实质后果的地方,是燕王对自己的看法。燕王肯定不会有“次子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为人非常厚道无心机”这样的判断。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朱高煦本来就不是那种忠厚老实人,能演成那种人? 一个人活在世上,能连续演一天两天,可是要演一月两月当真很难,一年两年、十年更是几乎不可能!何况朱高煦如果要打定主意演戏,还不能只在燕王面前演,要随时随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演!否则这么亲近的关系、那么多人看着,总会把纰漏传到燕王耳朵里。 与其画虎不成反类犬,让燕王更加猜忌朱高煦演戏的目的和用心,还不如不演! 就在这时,燕王忽然站定,仰头望着天空的星星。朱高煦也站在那里,跟着抬头看一眼,琢磨看星星能有啥感悟? 燕王转过头来,说道:“世子身体不太好、多病,高煦勉力啊。”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紧张。 燕王看了他一眼,又沉声道:“高煦跟着俺征战,重围之下死战不降,你是最忠心的。” 朱高煦心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处境么,我要是能投降,为啥非要去死?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燕王的意思:你和世子相比,俺更信你……现在父子二人是绑在一条船上的,朱高煦杀了那么多官军将士,观上他更忠心燕王,至少在靖难期间是这样的。 正因为是事实,才更加可信!如果说话的人不是燕王,朱高煦差不多就真信了,还会对光明前途充满幻想吧? ……但是,靖难之役后呢?可能燕王的想法是现在胜败未卜、风险还很大,想那么远的事、没谱的事无意义。只不过朱高煦不那么认为罢了……他对靖难之役的认识、和此时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儿臣忠于父王,此乃天经地义。”朱高煦忙着先答一句,省得思考太久了、会让燕王觉得他又在玩心计。 “嗯……”燕王随口哼出一声,尾音拖得比较长,似乎是赞同之意,又似乎有什么深意? 刚才父子俩一起走动,沉默了很久,不知燕王在想些啥;反正朱高煦也想了很多很多,现在父子俩开口说话了,他也思量妥当了很多事儿。 朱高煦便道:“儿臣乃郡王、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皆受父王及皇祖恩惠,岂能不忠?何况儿臣身体肤发,受之父母,更受父王养育之恩,孝发自于心。” 他见没有外人,便又一脸诚恳道,“有父王在,方有儿臣。父王文治武功,必能靖难功成,彼时君临天下,以嫡长子为皇储,更能稳固大明江山社稷。社稷稳当,儿臣之富贵,才能稳当;不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儿臣乃太祖之孙、燕王之子,只想拥有咱们该得的荣华富贵,不想有非分之想。为了保住父王和儿臣拥有的一切,儿臣也会竭尽全力,辅佐父王!” 朱高煦拒绝燕王的暗示“承诺”,并非一时头热,他左右权衡了很久的……什么承诺,鬼才相信!打江山的时候,很多君王动不动还要和人“平分天下”呢!中国历史那么长,见过皇帝主动送一半江山的吗? 与其为了一个画饼,表现出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还不如以退为进,先不做那出头鸟。 这时候燕王的“许诺”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江山还不是他的!如果这种许诺在朱棣真的当了皇帝之后,还可以稍微当真…… 朱高煦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记者问一个老农,如果有两套房子愿意捐献一套么,老农说愿意;又问如果有两头牛、愿意捐献一头么,老农立刻拒绝了,因为他真的有两头牛! “嗯……”燕王又用同样的口气、同样的节奏,稍稍拖长尾音哼出一声。 朱高煦知道燕王不会马上相信,但是朱高煦准备锲而不舍,用诚意的态度多次地、反复地念叨,次数多了应该会起到一定作用的……那传|销洗|脑之术、还有广告策略,其中有一种就是反复念、反复念,他吗的一段广告能一次性反复念五遍,念到你潜意识深处去! 燕王转过头来,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高煦有勇有谋,真的无心权位?” 朱高煦抱拳道:“父王,儿臣只爱良驹、美人、富贵,权位那些东西实在无趣得很,又累又没意思。儿臣爱骑马、爱射箭,觉得体内力气无处释放,干那些事舒服,还能得到父母、美人的夸奖,又能自强自保不为歹人所乘,何乐不为?” “哈!”燕王抬起手,用手指了一下他。 朱高煦想起刚刚才说过,就算不为权力,也要努力辅佐。当下便道:“之前在大帐中议事,父王问攻取真定之策……” “高煦有良策?”燕王立刻看着他的脸。 朱高煦沉吟道:“真定城有官军不下十万,还有盛庸、平安等诸将,白天的表现看来也非等闲之辈。咱们兵力不如官军,想用武力攻城,几乎不可能。” “嗯……”燕王又哼了一声,口气有微妙的区别。 朱高煦继续道:“想拿下真定,只能谋取。儿臣听说武定侯郭英也在军中,郭英与耿炳文的威望身份相差无几,皆是跟着皇祖打江山的老将,仅存之人。 时主帅耿炳文亡于战阵,能统率号令真定城诸军之人,一定是郭英!” 燕王点头道:“高煦说得没错。” 朱高煦道:“武定侯郭英说起来还是咱们家亲戚。他的次子叫郭铭,妻子是徐家的人,便是咱们母妃娘家之人……上回儿臣看望母妃,随意聊了些家常,母妃提起过,大概是怎么亲的……” 燕王接过话,说道:“俺知道的,那郭铭之妻,是你们母妃之堂姑。郭铭之岳父,便是魏国公徐达的亲叔父!” 朱高煦伸手挠了一下侧脸,点头道:“对,对,大抵就是这么变成亲戚的。父王何不派使者入城,佯作议和,私下劝劝郭英?当今朝廷奸臣刻薄宗室勋贵,可劝郭英弃暗投明,投亲戚共襄大事!” “不太好劝……”燕王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可以试试,反正俺们只有一口话,既不出兵也不出粮。何况此时燕军军临城下,俺得拿出法子来,总比在众将士面前束手无策要好。” 朱高煦忙道:“父王英明。” 燕王仰头看了一会儿,说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了罢。” 朱高煦便抱拳道:“儿臣告退。父王也早些进帐歇息,秋夜风凉,父王乃全军所望,定要将息。” 燕王点了点头。 朱高煦回到自己这边修建的营地,叫人在盆里泡几根柳枝,好作为明天刷牙的工具,拍打一下、树枝纤维就和毛刷一样,就地取材十分便捷。接着他便钻进帐篷睡了。 或是刚才面见燕王时,不敢轻视,脑子想的很多,以至于脑部活动量减不下来……居然失眠,久久不能入睡。朱高煦辗转反侧,今天白天拼命打仗,本来已经很疲惫了,却睡不着,滋味更加难受。 前世的历史,就像一个梦魇,缠绕在朱高煦的心头,让他从来没有真正放心过! 燕王这个次子,史上似乎是学习燕王、依样画瓢造侄子的反,然后被杀|全家、全部部下、以及稍微有一点关系的文武官员。下场非常之惨。 朱高煦琢磨的是:如果这一世自己不造反,会被放过吗? 这是个十分深奥的问题,他倾向于依旧会被干|死,但并不能完全确定……还没发生的事,如何能断定? 第四十七章 角度与结果 次日一早,依照军中习惯,朱高煦等大将先到中军见燕王,然后回来与诸部将聚到一块儿碰头。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大家便散伙,各干各事。 朱高煦觉得,显然没什么事的。官军缩在真定城,燕王手里连器械都没有,注定最近没有什么军事行动。 他连盔甲也不穿,坐在大帐篷的上位,等着大伙儿来走个过场。 等大伙儿都来的差不多了,张武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到了面前。朱高煦看过去,只见他满面通红,好像喝了酒一样! 众将也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张武总算开口了:“末将说错了话,请高阳王责罚!” 朱高煦若有所思,随口道:“张千户今日刚开口说话,说错了甚?” 张武道:“末将前几日说高阳王打仗无章法,昨夜细想一番,觉得自个错怪了高阳王!”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来,有恍然之意。周围站的部将都没吭声。 张武继续道:“打雄县时,那晚咱们夜袭南军大营,未免被发现,没打火把。那时本来就看不清楚,诸将找不到高阳王,实属寻常。末将不该错怪高阳王! 夜袭军营,战场本就会混乱不堪。高阳王不知诸部都在何处,下达军令无法清楚细致,诸将本该听从高阳王的意思,设法自行调遣。末将不该墨守成规,不知变通…… 军中有上下尊卑之分,各把总、百户应择其尊上者之令,听之。末将不该说高阳王之军令稀里糊涂……” 朱高煦听罢,淡定道:“咱们在一块儿时日不长,难免有些误会。世事便是如此,从不同角度看待,往往结果是不一样的。张千户能领悟就好。” 张武拜道:“末将追悔莫及,自觉狼心狗肺!” “言重了,言重了。”朱高煦道。 张武苦着脸摇头道:“末将在背后说高阳王歹话,不料高阳王竟然在燕王面前,极力为末将请功,末将……唉!” 没吭声的众将听到这里,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刚才张武说了半天,大伙儿大多十分困惑,直到现在才释然了,有人已经忍不住发出了“哦”的声音。 张武一脸动容,“在真定城下,高阳王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咱们能斩获立功,皆因高阳王勇武。高阳王却极力说末将等居功至伟,这份胸襟,末将不得不服,又想自己所作所为,顿时羞愧万分!请高阳王受末将一拜!” 大明军队的身份,逐渐很固化了,又是世袭,卫所将士想稍微改变一下身份,那是难如登天!大伙儿跟着燕王,不就是提着脑袋想通过军功,改变一下身份?所以靖难战争中的军功,对武将们非常重要,简直是他们搏命的唯一期待。 朱高煦走上前,学着燕王的力度,实实在在地抓住张武的胳膊,往上一提:“张千户起来说话。” 有力的肢体接触,能让人感觉到诚意,那是轻飘飘作模作样的礼节、无法达到的效果。朱高煦从燕王那里感受到了,又依样画瓢学到手一个社交技巧……而且燕王的演技朴实无华,往往假戏中又有真的东西,所以他演得连自己也信,朱高煦领悟了一些。 朱高煦道:“张千户,你计较那些口舌之争作甚?咱们在真定城下,被上万人围困,性命危在旦夕,随时都在死人,谁和咱们站在一起并肩作战?还不是自家兄弟!你没调转刀枪拿枪捅|我吧?” “哈哈……”众将一边笑,一边又面露苦涩的表情,仿佛想到了陷入重围的绝望处境。 张千户摸着脑袋陪笑道:“末将哪能如此……” “不就对了!?咱们这些弟兄豁出命死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有啥看不开的?这世上,究竟是以命相交重要,还是几句闲话重要?以后别提了!”朱高煦一脸诚恳道。 众将也跟着渐渐情绪高涨了,大声说着,“高阳王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夺官军帅旗,实在是勇冠三军!”“王爷什么人,大伙儿又不是不知道,俺们踏实跟着王爷干罢……” “好,好了!”朱高煦抬起双手道,“今日无战事,诸位都各回各营,布置好自己的军务,莫要太放松警惕,几里开外就是敌军,可不是万事大吉了。” “末将等遵命。”大伙儿纷纷抱拳道。 打发了部将们,朱高煦便收拾了一番,在帐外随便找了几个亲兵备马,随从侍候,便出营去了。 朱高煦轻装简行,径直去了前锋营,邱福便在那里驻扎。这两天没战事,但将领之间走动走动,交流一下打仗心得,还是可以的。 守营的将士通报后,把朱高煦引进军营。到了军帐外,邱福已出帐迎接了。 “邱将军,我叨唠了。”朱高煦抱拳道。 邱福笑道:“高阳王愿来,蓬帐生辉!请!” “请!”朱高煦稍微套道。 这邱福是燕王手下的心腹大将,出身燕王护卫将领,与燕王的另外两个心腹张玉、朱能的地位是差不多的。之前在北平起兵,燕王依靠的将帅,只有他们这些人。 朱高煦观之,见邱福长得身宽体壮,脸上有肉,看起来倒是和名字一样,颇有福相。邱福的气色比一般武夫要好,脸上没那么粗糙干燥,黝黑的脸色泛着光泽,黑中暗透红色。 此人的眼睛也很明亮,眼神很好,见面一下子就把目光投到了特别的东西上,便是朱高煦腰间挂的刀鞘。 俩人进帐推拒了一番,在板凳上挨着坐到一块儿。 朱高煦径直说道:“我早就想来感激邱将军的,拖了一整晚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过来。” “高阳王咋那么急?感激俺啥?”邱福道。 朱高煦道:“昨日我陷入南军重重合围,平安、盛庸等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若非邱将军接应,我已人马力竭,如何能活?邱将军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朱高煦故意夸大邱福对突围的作用,强行认他的恩情……这种世故,朱高煦前世就明白的,就像一个心理陷阱:有恩于人的,反而更用心对待人,比如父母对子女;受恩的,反而左右看恩人不顺眼,比如欠钱的人对债主。 所以朱高煦一个劲说邱福有恩于自己! 果然邱福十分受用,嘴上却道:“哪里是什么恩,俺不过是奉命干自己该干的事儿。” 朱高煦道:“我不这样认为,正面燕军多路,不止邱将军一部。却唯独邱将军拼死奋战,动摇了官军步阵,我方能逃脱重围啊!不然今日邱将军还能与我说话,怕是只能以无头尸首相见了……昨日一战,邱将军居功至伟!” 邱福脸上的红光越来越明显。 邱福欠身过来,用自己人的口气低声道:“燕王几个儿子,俺反正看高阳王最顺眼!俺们刀枪硬干,高阳王为燕王提着脑袋尽忠,论孝心、忠心,在世子府瘫着的世子能比?在燕王府屁|颠着娘亲前娘亲后的三王子能比?” 这邱福还真敢说!朱高煦差点没笑出声来。 俩人相谈甚欢,过了一会儿,朱高煦见邱福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间,这才反应过来。他当下便取下佩刀,“唰”地一声拔出雁翎刀扔到板凳后面,把刀鞘递了过去:“邱将军瞧瞧,耿炳文的佩刀刀鞘。” 邱福拿在手里细看,又用手指去摸,赞道,“啧啧,他娘|的!封了侯的武将就是不一样,真他娘|的有钱,瞧这上头的宝石金边……漂亮!好看!” “邱将军喜欢,我送你了。”朱高煦笑道。 邱福忙瞪眼道:“那怎么成?!这是高阳王阵斩大帅、武功夺来之物,俺怎可夺人所好?” 朱高煦摇头道:“这玩意不算稀奇,我又不好,何来夺人所好?” 邱福也跟着摇头,却依然把刀鞘拿在手里:“稀奇不稀奇,这东西是长兴侯统率大军时佩戴之物,便是挂到墙上,来了军中兄弟、亲朋好友,也可以说叨说叨来历的,岂不脸上有光?” “那是那是。”朱高煦笑道,“不过邱将军拿着最适合了,方才我说过的,此战能击|毙敌军大帅,邱将军居功至伟,你拿着有何不妥?” “那……俺就不好推辞哟!”邱福恬着脸笑道。 “哈哈……”朱高煦笑了一声,“拿去,拿去。邱将军一向英雄气概,怎地那么忸怩!”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意思说到了,便告辞离开军营。 …… 当天晚上,有个燕王护卫中的将领,不知从何处搞到了一坛酒,左右无事,便叫上以前燕王护卫军中的几个老兄弟一起享用。 酒过三巡,张武便说起了高阳王不计前嫌、为他请功的事,感概良多,因为今天一早燕王说要升他的官。 提到高阳郡王,大伙儿少不得又说起阵斩长兴侯耿炳文的事,这事儿实在太带劲了,应该是最近最值得谈论的事。 邱福却笑道:“高阳王带兵打仗高明不高明,且不好说,但有两个地方,谁也说不得好歹:勇猛,做人!他做人那是非常会做的!” 第四十八章 春卷 如同暴风雨后的骤停,前天真定城刚爆发一场二十万人规模的大决战,转眼之后,整个平原又恢复了沉寂。便像两头野兽,正在各自默默地舔祗着自己的伤口。 燕王中军大帐,众文武沉默了好一阵,有人建议退兵,立刻有几个人附和起来。 这时燕王开口道:“本王昨日听到别人献的计策,武定侯郭英和徐家有姻亲关系,本王的王妃也出身徐家,算来还是亲戚。这便找个人,假装和官军议和,去见见郭英,说服他投诚如何?” 他说罢,回顾左右,把目光停留在相士袁珙的脸上。 袁珙却拱手道:“王爷与武定侯只有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如何有法啊,派去的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若是消息泄露出去,那真定城的官军将士还以为咱们示弱了,要乞和,平白无故为别人长士气……” 燕王听罢不置可否。 袁珙又急忙劝道:“王爷,这是谁献的策啊?那人简直连三岁孩童都不如!有这么出主意的,究竟是在帮王爷还是帮官军?” 朱高煦也在下边站着,听到这里,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心道:他吗的,姓袁的你不愿意去,明说不行?说老子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啥意思…… 这“妙计”确实是朱高煦出的。 这时燕王开口道:“就这么退兵,本王心有不甘,不管中用不中用,试试也无妨。”他说罢转头看向王府教授王复。 王复低下头,愣了好一会儿,总算作揖道:“卑职愿往!” “好!”燕王一拍腿,顿时就决定了。 朱高煦觉得燕王还是果断,假装议个和,又不花钱费米,最多死个使者,那么瞻前顾后干什么? …… …… 京师皇城,一众文武站在大殿上,也是一声不吭。 燕逆在北方造反,朝廷调三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平叛,原以为可以一举解决北平那颗脓疮!不想变成这样,众臣谁还说得出话来,一时间大伙儿就像有满肚子锦绣文章刚开口、却忽然被塞了一坨黄黑黄黑的污|物,都哑巴了。 皇帝亲封的征燕大将军,圣上亲自推车为他践行,捧毂推轮……不料耿炳文刚上去,地皮都还没踩熟,就被当场阵斩!? 三十万大军,被几万人堵在城里,不敢出来? 这仗打得是什么鸟蛋,朝堂上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官军几十万人拿的是烧火棍、还是一群软绵绵的妇孺! 就在这时,朱允炆的声音道:“那高阳王朱高煦,当初看管不严,不该让他跑掉的……朕也是念及宗室之亲,才没有苛待他,未想其如此凶悍,竟寻机逃了。” 有大臣终于开口附和道:“圣上仁厚,不料燕地藩王如同豺狼,这也是有司不尽力哎。” 皇帝都这么说了,当初极力想阻拦朱高煦的徐辉祖,这时侧目,狠狠地瞪了黄子澄和齐泰一眼。黄子澄和齐泰都没作势,只是脸色已非常难看。 朱允炆语气伤感道:“长兴侯为国尽忠,战死沙场,须得厚葬。” “臣等遵旨!”有官员负责这些的人马上出列应答。 就在这时,黄子澄出列,拜道:“臣举荐曹国公,代长兴侯之职,继续未尽之事。曹国公李景隆出身开国大将之家,将门英才,文武双全,必能平定燕逆!” 齐泰马上道:“圣上,长兴侯虽殁,真定尚能维持。臣以为大将事关重大,不可急也。” 在齐泰的眼里:李景隆带兵有点不让人放心,不够稳当。 他是兵部尚书,靠着科举、常年在兵部办公的资历熬上来的,虽也是一介文官,毫无战阵经验,但多多少少对兵事有了解;不然他也无法执掌整个大明朝的兵事、坐不稳兵部尚书的位置。 所以齐泰坚信自己在选将上的判断,比长期在太常寺、翰林院的黄子澄要可靠。 这时朱允炆的声音道:“容后再议。” 宦官吴忠尖尖的声音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官纷纷行大礼,高喊道:“臣等叩谢皇恩!” 大伙儿陆续走出御门,齐泰想起黄子澄以前就推举过李景隆……似乎是执意要用此人!齐泰想到这里,越来越觉得事态严重。 心里的担忧也更加放不下了! 等到中午,齐泰便去太常寺衙门找黄子澄。各衙署是要提供午膳的,当官的中午不用回家吃饭。齐泰见了黄子澄便道:“东华门那边的巷子里,新开了一家酒楼,上回我去吃了一回,春卷不错,上回还没吃够哩!” “齐部堂鼻子灵,巷子里的香也闻得到。”黄子澄道。 齐泰强笑道:“衙署内的午膳,不过只能填报肚子。咱们去吃春卷何如?我请!” 齐泰的意愿很强烈,当下又不吝口舌地说道:“那家的春卷当真好吃,面皮薄回甜,上面还有芝麻,用那面皮包着鲜美的菜肴,荤素搭配,一口下去,每嚼一下,滋味都不相同,层次丰盈,满口香美!” “哈!齐部堂再说下去,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黄子澄道,“走罢。” 二人坐着马车,带着随从便直奔齐泰所说的酒楼。 掌柜的看他们的官服,态度那叫一个热忱,点头哈腰引到最好的雅座里。掌柜的问要什么酒,齐泰说下午还要办公,只拿茶和春卷。 他们吃了一会儿,齐泰便提到今天上午庙堂上的大将人选了。黄子澄并不意外,这种时候齐泰还有心思请吃饭,肯定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齐泰便道:“曹国公李景隆此人,我专门叫人寻访过的。我觉得用他做平燕大将,太过冒险。此人从没带兵打过仗,只靠读点兵书,忽然亲自实战,如何能行?” 黄子澄摇头道:“虎父无犬子,我亲自与曹国公结交过,倒不是只靠道听途说、就妄下定论。咱们谈论之间,我觉得李景隆对战阵大局颇有见地。他说的一句话,我记得最深:带兵带到数十万的份上,个人勇武和排兵布阵已经没用了,最重要的是大局!冲锋陷阵,行军布阵,若要中军大帅亲自操劳,还要那么多部将作甚?” “不行不行!”齐泰听到黄子澄口中“道听途说”等字眼,已经很不友善,他也有点火气了,“李景隆此人,为人刚愎自用,自以为什么都精通!哪怕是从无经验的东西,也从不听别人的建议,只顾自己怎么想!” 齐泰越说态度越坚定,口气也不好了,“他平日声色犬马,夸夸其谈,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牛皮吹得震天响;办起实事来一团乱麻!还自以为了得,没弄好都是别人办事不善,完全不会考虑自己的意思、是不是实际……” 黄子澄忽然打断齐泰的出口成章,问道:“齐部堂,你和曹国公有啥过节?” “过节?”齐泰顿时愣了。 黄子澄正色道:“不然齐部堂为何如此骂他?曹国公没经验?上回他以备边之名,带兵至开封,突然发作将违法的周王拿下,有勇有谋,此事办得不够利索?” 齐泰脸都涨红了:“黄寺卿!且不论我与李景隆无甚来往、更无恩怨,我是那种只顾私怨、不顾大公的人么?那燕逆在檄文里点名道姓,堂而皇之地写上咱们俩的名字,天下皆知,若是大事不利,你我什么下场?” 齐泰太生气了,在他眼里,黄子澄才是那种私心很重、盯着勾心斗角的人!这厮居然反咬一口,说我齐泰是那种人? “言重了。”黄子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闻了一下,故作镇定的样子,“齐部堂息怒,燕逆才多少人、多少地盘,与整个大明朝为敌,咱们还能‘大事不利’?” 齐泰强行猛吸一口气,闷声道:“正在真定的郭英都比李景隆好!至少郭英跟着太祖常年带兵,稳当!” 黄子澄冷笑道:“齐部堂,莫要书生意气!” 他娘|的!齐泰差点没骂出声来,你又反咬老子一口,究竟是谁书生意气? 黄子澄慢慢恢复平静的表情,用很有深意的口吻沉声道:“当初圣上登基,力图削藩时,郭英可是主张‘推恩法’的,两次上书反对削藩。齐部堂不知道么?” 黄子澄顿了顿,又道:“本来就是政敌,叫他主持前方,他能用心进攻?郭英若是蹲在真定不走,难道朝廷要等着饿死燕逆吗?那要猴年马月!” 齐泰道:“不用郭英也行,只要不是李景隆!” 黄子澄若有所思,拿起了春卷。 沉默良久,齐泰也拿起卷好的春卷咬了一口,但不知怎么回事,竟觉得什么滋味都没有,简直如同嚼蜡! “啪!”齐泰径直把手里的春卷扔到盘子里,动作十分粗|暴。 黄子澄看了他一眼,“这顿……齐部堂还请我么?” 齐泰道:“黄寺卿别觉得我出身贫寒,就一定抠门!一顿春卷,我还是请得起。” 黄子澄笑了笑。 齐泰顿时也觉得自己不该说刚才那番话,黄子澄并没有提到出身,自己有点过于敏|感了。 第四十九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齐泰回到衙署,心情十分糟糕。他便退到签押房,饮茶养神。 时兵部右侍郎陈植入内,禀奏兵务。说完正事儿,陈植拿着已经签字用印的公文,正要离去,忽然又转过身来,问道:“部堂何事忧心?” 齐泰看了陈植一眼,觉得此人平素待人忠厚、做事缜密,话不多嘴巴也严实,便招呼他回来重新坐下。 沉吟片刻,齐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黄子澄非要举荐李景隆,我很不放心,担心圣上真会听他的。” 陈植一点都不意外,点头道:“圣上肯定会听黄寺卿的。洪武时,孝康皇帝(太祖的长子朱标)尚在,黄寺卿就是伴读,乃东宫心腹。 孝康皇帝崩,太祖立今上为皇储。黄寺卿又变成了今上的老师,深得今上尊敬和信任。此人便是东宫旧臣之首,今上待他如父如师,什么事都相信他,也不足怪了。” “正是。”齐泰点了头,又皱着眉头低声说道,“黄子澄靠着东宫的关系平步青云,我看他是尝到了甜头,便用人唯亲,对拉帮结党、关系门路深信不疑,才有今天朝事的困境!” 陈植想了想,道:“部堂言之有理,走关系的人,多半都觉得干得好、不如关系好!那聪明才智都用到结党营私上了,哪还顾得上国事本身?” 齐泰沉吟道:“初时定国策,主张削藩的、推恩法的、还有其它政见的,各执己见。大多勋贵都不支持削藩策,李景隆贵为国公,却支持削藩,那时黄子澄就有心拉拢了…… 后来在庙堂中,李景隆诸事支持黄子澄,也有心靠拢。两厢眉来眼去,黄子澄恐怕早已将李景隆视作一党,难怪会极力举荐!” 陈植道:“部堂说的是,圣上、黄子澄、李景隆,之间干系环环相扣,滴水不进,要阻止圣上用李景隆为帅,十分困难。” 齐泰仰头长长地叹息一气,神色忽然一正,“圣人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关重大,必得为之!” 陈植也是神情凛然,十分动容,他说道:“既然部堂决意,下官倒有一些想法。这事儿得从两环关系之间入手,若圣上不那么宠信黄寺卿、或是黄寺卿开始猜忌曹国公,大事都有希望的……” 陈植想了想又道:“恐怕从黄寺卿和曹国公之间入手,指望该要大一些。” “难说。”齐泰沉吟道。自古圣心难测,天家的信任真有那么可靠? 就在这时,陈植刚要说话,齐泰便抬起头来、望向门口。陈植十分知趣地住嘴了。 来了一个人有公事找齐泰,陈植便起身作揖道:“部堂,这些事、下官即刻去办。” 齐泰点头,回了一礼。 ……两天后,齐泰在御门外碰见了太监吴忠。这吴忠常在圣上身边,与诸大臣都认识。齐泰便与他招呼见礼,随便寒暄了几句。 齐泰问道:“最近圣上龙体安否,睡得还好么?” 吴忠道:“皇爷每天都不太高兴,不过膳食起居尚可。” “幸好有吴公公尽心服侍。”齐泰道。 他心里不太看得起阉人,大明祖制更是禁止宦官干政,宦官也没什么权力。不过好歹吴忠是圣上的身边人,与别的宦官又有不同;齐泰出身寒微,养成了习惯待人谦逊……所以他还是说了好话的。 这时吴忠有点神秘地小声道:“皇爷操心国事,回到后宫又遇到了不顺心的事。皇爷看上了一个宫女,可没能遂愿,马上就被皇后娘娘送到鸡鸣寺,剃了头发当尼姑去了……” “哦!”齐泰顿时精神一振,他忽然嗅到了有意思的东西!虽然一时间还没弄清楚、具体哪里有意思,但多年的官场直觉让他认为:可能这事儿不止那么简单! 吴忠兴致勃勃地继续道:“那宫女本来已经被打发去刷马桶了,平时根本见不着皇爷。可那天皇爷路过,只看到了她一眼,就立刻上心了。” 这些内容,齐泰毫无兴趣,应付了几句,便与吴忠道别。 几乎一整天,齐泰也无心办公,琢磨了良久。下午还不到酉时,他估摸着今日没什么要紧事了,就提前离开衙署。先急匆匆地回家换身衣裳,在路上叫家奴买了几炷香,他便乘坐马车直奔鸡鸣寺。 鸡鸣寺是京师有名的尼姑庵,齐泰做京官多年,自然知道,连赶车的车夫,也是轻车熟路。 当五层药师佛塔出现在视线中时,齐泰就知道到鸡鸣寺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时,这药师佛塔是有九层之高的。 齐泰佯装是香,先到佛堂烧柱香。尼姑庵的香火,确实比不上和尚庙旺盛,不过还是有香的,其中也有男香。正如女香可以去和尚庙,男香同样可以来尼姑庵。 烧完香,齐泰找到了一个老尼姑,说自己想捐香油钱。 老尼姑看了一眼佛像前的功德香,双手合十道:“施主积善行德,请跟贫尼来。” 齐泰忍着肉疼,拿了两贯宝钞……其实黄子澄在饭桌上揶揄得没错,他是比较抠门。但是现在又不好捐少了,毕竟零碎钱可以直接放功德箱里。 于是老尼姑将他善捐的钱记在功德簿上,齐泰随便编造了个名字。 这时齐泰便趁机问道:“最近宫里有个宫女,在贵寺剃度?” 老尼姑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名字?” 齐泰脸色微微一变,之前不够细致,竟忘了问太监吴忠、那个宫女姓甚名谁! 老尼姑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最近只有一个宫女到本寺剃度为尼。” 齐泰顿时松了一口气,“在下可否见她一面?” 老尼姑便转头、对院子里扫地的人道:“去把慧真叫过来。” 齐泰等了半响没见人,便在冷清的佛堂院子里走动。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谁,何事找我?” 齐泰转过身来,顿时全身一怔。 他忽然才想起吴忠说过的:那天皇爷只看到了她一眼,就立刻上心了……也难怪,齐泰一见到这个女子,立刻就觉得吴忠的话没有一点夸张。 女子看起来才十几岁,皮肤洁白光滑,宛如丝缎,在夕阳的橙黄余光下,她的肌肤泛着流离的光泽。眼睛如潭水般清澈明亮,只是眼神深处暗藏幽怨与愤恨。那鼻梁小而挺拔,微厚的嘴唇小巧朱红;上唇微微上翘,所以就算她神情严肃而冷清,却又带着些许俏意。 青灯古佛下,全是灰暗的颜色,连她身上的袍服也是灰色的,但偏偏在如此黯然的地方,她那唇红齿白的面目,颜色如此鲜艳,便与这地方简直格格不入,十分扎眼。 这等美艳颜色,别说市井之中,便是三宫六院美人如云的皇宫,也是非常罕见。 她脸上虽有稚气,身材却是高挑,身段也发育出轮廓模样了,那灰袍被撑得凹凸有致、便可见一斑,胸前被撑起,以至于腹部的衣襟显得空荡荡的。 齐泰心道:若非太监吴忠已经告诉他、这个人是宫女,齐泰一见之下,绝对不会认为是宫女;却会猜测被打发到此地的,是个贵妃! 她挺拔的姿态,隐隐有雍容之气。一个宫女,怎生如此模样? “施主,何事?”女子颦眉,又问了一句,然后用手掌微微遮掩耳边。她虽然戴了帽子,但剃发后似乎很不想见人,才用手遮掩耳鬓。 齐泰沉吟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张圆牌,递了过去:“实不相瞒,我是当朝兵部尚书齐泰。” “嗯?”女子看了齐泰一眼,眼神里充满疑惑和警惕,又低头细瞧那王命圆牌。 齐泰道:“国家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当然外臣也不能随便与后宫有瓜葛,否则就是勾结内外!” 女子的心思极快,马上就反问道:“那齐尚书算是外臣么,我算是后宫之人么?” 呵!这女子不但生得艳,嘴也是相当了得。 回答她的反问,并不容易。齐泰打算避而不答,只急着想确认内心的揣测;若是猜错了,齐泰这一趟也就毫无作用! 他想了想:这女子颇有心机,似乎不好问出什么,不如诈她一诈! 齐泰不动声色道:“你之所以会被弄到这里来,有外臣掺和,知道么?” “那又怎样,我又能怎样?”女子脱口便道。 齐泰听罢,心里一喜!顿时非常佩服自己,居然能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这等转瞬即逝的机会,嗅到如此细微的可能性:或许黄子澄参与了的,马皇后才能如此轻易地夺圣上之爱! 毕竟以齐泰所知,当今圣上敢作敢为、根本不是个受皇后摆布的人。 齐泰低声道:“皇后如此折磨你,竟然还沟通外臣,你真的打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么?” 不料这女子居然冷笑了一下。 齐泰摸不着头脑,这冷笑是什么意思?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不会有太深的意思吧? 齐泰苦思片刻,又换了一种口气,叹息道:“我也不想打搅姑娘清修,也不会让姑娘做什么,更不愿把今天见面的事说出来……”他顿了顿又道,“正如方才所言,外臣与后宫女子联络,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为何要把见面之事,说出去?” “齐尚书想问什么?”女子道。 齐泰先套近乎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姚姬。” 第五十章 朋党 齐泰从宫女姚姬那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细致问了一番,自忖不会有甚么差错,这才离开鸡鸣寺。 等到次日一早,齐泰早早地等在东华门外,待到皇城开门便进去了。先进皇城的官员们在奉天门外,纷纷整理衣冠。这时候宦官吴忠出现在人群里,提醒官员们时辰。 齐泰如同平常那样,和吴忠寒暄了几句,便求吴忠帮忙,言称自己有密事要单独觐见,让吴忠告诉圣上。 吴忠办事还是很得力!早朝罢,果然吴忠就跟出奉天门,叫上齐泰去觐见。 这时,那黄子澄见二人嘀咕、又向北走,便一连回头两次瞧过来。但齐泰顾不得他了。 齐泰跟着太监一直往里走,进了乾清门,往东边走过一条斜廊,便到了东暖阁。这地方外臣很少来,齐泰也紧张地目不斜视,话也不多说一句。 他走进东暖阁,看到了隔扇。吴忠小声提醒道:“皇爷就在里边。” “臣齐泰叩见圣上!”齐泰面对着隔扇,行了大礼。果然里面传来了皇帝的声音:“进来。” 齐泰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走到隔扇北边,他不敢抬头直视,也不敢左顾右盼。这里的房间比宫殿小多了,他很容易就看到了皇帝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 “吴忠说,齐尚书要说极为要紧的密事?”皇帝的声音依旧,声调较高,说话也快。 齐泰没回头看,但猜测宦官吴忠可能还在隔扇后面,当下便道:“贱内前几日去鸡鸣寺烧香,无意间听到一件事。臣听闻之后,便前往详察……” 他这么一说,绝口不提吴忠透露消息,就不算把吴忠卖了……但卖不卖姚姬并不要紧,她一个宫女,能比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重要? “哦?”皇帝果然有兴趣,马上发出一个声音,有催促之意。 齐泰顿了顿,继续道:“宫中有一名叫姚姬的宫女,剃度到鸡鸣寺。皇后为此事,联络过朝中大臣太常寺卿黄子澄……” 齐泰话还没说话,这时便听到“哐”地一声,皇帝一掌重重地按在了茶杯上! “所言当真?”皇帝的声音道。 齐泰道:“臣以人头担保,绝不敢欺君罔上。” 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已经很清晰了。 有些齐泰和宫女姚姬都没亲眼看到的内情过程,齐泰可以在脑海中把空白补全:皇后先找黄子澄帮忙,黄子澄便瞅机会在圣上面前劝说,以老师的口吻晓以道理,诸如大敌当前云云;圣上终于听从了老师的劝告,放弃了声色之欲……然后圣上的态度松了,皇后才能大胆地把宫女姚姬赶紧弄出宫,当个尼姑了事! 其中关节,之前圣上不知道的关键地方在于:皇后找过黄子澄! 不然刚才圣上不会重重一拍,更不会有愤慨。 齐泰听到那茶杯的声音,也知趣地闭了嘴,反正圣上已经明白,也没必要再多说此事。 君臣二人沉默良久,皇帝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强自镇定:“此事既然已经如此,暂且便如此罢。” 齐泰听了,并不失望。虽然皇帝没说马上要找黄子澄算账,但这个账已经到皇帝心头了。 齐泰镇定地权衡再三,认为此事已无法拖延,只能豁出去了! 他当即便开口道:“臣斗胆进言,圣上万勿被黄子澄欺蒙。这几年来,黄子澄在朝中结党营私,党羽遍布朝野,现在连圣上的后宫也要攀附!黄子澄借助帝师身份,利用圣上之信任,满口仁义道德……” “你今天密告此事,就是为了要斗翻黄子澄吗?”皇帝突然冷冷地问了一句。 齐泰听到这句话,浑身都是一颤!秋日的凉意并不能阻挡汗水,他的额头上很快就沁慢了汗珠。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寒窗苦读十年的孤苦,想到了全家全族的前程都在他一个人身上……汗水没有让他感觉到热,反而在一瞬间全身充满了冷意和恐惧。 然而后悔么? 齐泰在内心深处否定了后悔。这事儿太大了,又很急,马上朝廷就会确定前线的主将人选!他已经别无选择,必须棋行险招,抛却圣贤书里那些中庸之道。 这不是忠不忠、公不公的问题,而事关数十万将士的血肉性命,以他齐泰一个人一家人的命,担得起么?何况万一燕逆真的成了事,他齐泰的名字还写在檄文里,全家跑得脱? 三十六计云,两权相害取其轻耳! 齐泰“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把脑袋“咚”磕在地板上:“圣上,臣绝无私心,更不想斗翻谁!只是事关重大,叩请圣上不要偏听骗信黄子澄一人。曹国公用不得!若圣上不放心身份稍低的武将,要选勋贵大将,就是郭英也比李景隆好!” “哼!”皇帝的心情很差了,“满朝文武,谁不是这么说?谁不是像你这般,绝无私心,满嘴公心忠心?” 齐泰的脸贴在地板上,浑身颤抖,突然他抬起头道:“圣上若觉得臣不忠,假公营私,只要一句话,臣可死矣!臣以死谏言,杀了臣,不用李景隆!” “你敢逼朕?”皇帝怒道。 齐泰道:“圣上继大统于皇祖,谁能逼圣上?圣上不必听任何人的意思,国家大政,圣上一人决之!若是臣之死,让圣上能听从自己的意愿决断,臣死而无憾!臣之死活,不过圣主一句金口玉言。” 皇帝气得袖子发抖,伸手指着齐泰,又收了回去,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这时皇帝忽然冷笑了一声:“齐尚书,你想以命搏名,朕能如了你的愿,那朕岂非要背上昏君暴|君之名?” 齐泰久久跪伏,已是无言以对。心道:今上就是太顾惜名声,像放走燕王诸子的事,如果不是顾名声、何必管那燕王世子的死活,放走之后又怕人说,全数推到“有司”身上;又如对待燕王,今上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却不愿意担负杀叔之名,只想将士体察圣心,将燕王阵斩了事……其实在齐泰看来,圣主锐意进取,想有大作为,哪能全做好事?食肉者皆如虎狼,荣华富贵争得你死我活,不做些心狠手辣的事,如何能行? 过了一阵子,皇帝情绪稍平,说道:“朕自有主张,你下去罢。” 齐泰叩首道:“臣谢恩,告退。吾皇万岁!” 他走出东暖阁,太监吴忠送他出内廷。走到斜廊上时,吴忠的脸色还是惨白的,刚才似乎被吓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吴忠或许想起了齐泰没出卖他的事,终于开口道:“齐尚书莫怕,皇爷就是一时生气,被您给气的!不过皇爷应该会宽恕您,皇爷本就仁厚,何况齐尚书还是顾命大臣,哪有那么容易就倒了?” 齐泰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说道:“我知道的,今日多谢吴公公了。” 吴忠哭丧着脸道:“谢咱家作甚?咱家也没帮上齐尚书什么,要是知道您今天来是为了惹皇爷生气,咱家就不替您传话了……” “帮上大忙了的,吴公公义举,功在国家社稷。”齐泰沉吟道,“此事虽不顺利,但不一定就不成功。” 齐泰心道:今上并非愚钝之人,心思是极其聪慧的,太祖也喜欢他这一点。以今上之聪慧,应该明白一些关节,李景隆想挂帅可能性不大了。 齐泰走出乾清门,吴忠便告辞回去了。齐泰从诸前朝大殿外面路过,准备去兵部衙署。 正到御道之上,忽然碰到了黄子澄。看样子黄子澄等在这里很久了,很巧地出现在齐泰的必经之路上。 黄子澄脸上十分不悦,问道:“齐部堂单独觐见圣上,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齐泰淡然道。 黄子澄完全不相信,一边跟着齐泰走,一边怨道,“枉老夫一直把齐部堂当自己人……” 齐泰听到这些话,心里更火,就因为黄子澄一门心思结党,才造成了今日的困境!齐泰强忍住怒火,冷冷道,“你我都是圣上的人、大明朝的人,满朝文武都是自己人。” “呵!”黄子澄冷笑了一声,“齐部堂,算你狠!老夫瞎了眼,还曾把你当好友。” 齐泰也跟着冷笑了一声,摇头不语。他心道:谁把同僚当好友,谁是蠢猪! 过了一会儿,黄子澄又缓了口气,竟然讨好地说道:“我不举荐李景隆了;齐部堂告诉我,究竟在圣上跟前悄悄说了甚?” 齐泰顿时站定,说道:“黄寺卿真的不举荐李景隆?” “咱们各让一步,你告诉我,我就依了你。”黄子澄看着他,又语重心长地叹道,“做官就得这样嘛!都不妥协退让,最后大家谁捞也不着好。” 齐泰十分动心,但一想到自己在圣上跟前说黄子澄的坏话,真要是老实说了,黄子澄不恼羞成怒?他心下感叹:他娘|的,你早点说相互退让,那不就好了……不过,如果不是齐泰威胁到他,黄子澄能退让? 齐泰便道:“也没说什么,我就是劝圣上,别用李景隆为帅。” 黄子澄冷冷道:“如果只说这些,齐部堂须得背着老夫,单独跑到内廷去觐见?” 第五十一章 这是个奸计 御街一大早才清扫过,一到下午砖地上便飘来了落叶。阴云密布的京师,光看天色、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陆续有大臣向奉天门走去。黄子澄顺手整理了一下桌案,双手正了正乌纱帽,也起身出门,往奉天门而去。 今天下午圣上召集大臣,是为了商议平定燕逆之事,最重要的是决定新的掌兵大帅,以接替阵亡在真定的耿炳文。 究竟会选谁,黄子澄到现在也无法确定。 这几天圣上也在等待众臣的意见,黄子澄一直是想举荐李景隆的,兵部尚书齐泰反对,极力推举郭英;徐辉祖则再次推举盛庸……提出主张的人各执己见,难以说拢。 黄子澄正走到御街上,忽然身后传来喊声:“黄大人,黄大人……” 黄子澄止步,转过身来。来人疾步跑了过来,在黄子澄耳边说了一通话。 “当真?”黄子澄瞪眼道。 来人急忙从怀里拿出一本奏章道:“真定将帅的奏报,刚到通政司。” “好,本官先去面圣了。”黄子澄点头道。 及至御门,朝中重要的大臣都到了,不一会儿等皇帝坐上宝座,众人便行礼拜见。礼罢,大伙儿便按秩序在地砖上站好。 明显这次御前议事将有很多争执,可是一时间却没人说话,仿佛都在各自准备大干一场!大殿上竟然安静了好一会儿。 黄子澄不慌不忙地回顾左右,终于第一个站出来了,执礼道:“臣有事禀奏。” “说。”上位传来一个声音。 黄子澄道:“通政司刚接到前方奏报,燕逆派使者王复,正与真定的武定侯郭英议和。郭英当众谢绝后,那王复又私见了郭英!中军内有将士密报,王复与郭英谈起了亲戚关系……” “啊!”好几个人惊讶地发出声音来。 那郭英与燕王之间沾亲,关系实在太麻烦了,好多朝臣压根不知道! 黄子澄继续道:“武定侯郭英次子郭铭,娶徐氏;徐氏之父,乃中山王(追封徐达)之叔父。燕王之妻徐王妃,乃中山王(徐达)之女。燕王与武定侯同与徐家联姻……” 徐辉祖一脸恼怒道:“燕王本就是太祖之子,与朝中诸勋贵沾亲带故,不是很寻常么?那燕王还是俺姐夫,俺不忠于朝廷吗?这都扯的啥,那使者见了郭英能说啥,光说这亲戚怎么亲起来的,要说明白也要老半天罢!” 黄子澄正面徐辉祖道:“既然亲戚靠不住,那郭英为何要私见燕使王复?长兴侯方殆,真定内外两军便相安无事,还议起和来,又是怎么回事?” “唉……”忽然传来了齐泰一声叹息。 果然上位开口了,皇帝的声音依旧,不过口气心急火燎,“重新调兵遣将北上,不能再拖延了。” 齐泰举荐的郭英没戏了,徐辉祖举荐的人更不行…… 这时黄子澄便马上拜道:“臣举荐曹国公李景隆,曹国公忠心耿耿,力主削藩,绝不会与燕逆媾和。曹国公出身大将勋贵之门,将门虎子兵法传家,声威极高。其治周王不法,善勇善谋,奇兵一举拿下,此乃大将之才!” 皇帝的声音道:“准奏。” …… 真定城外,燕王及其心腹众人正在中军大帐议事。 这时谋士金忠走到了帐门外,通报罢,金忠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众人纷纷侧目。金忠虽然一身尘土,却面带笑容,从容地抱拳道:“王爷,朝廷要派新帅了,是李景隆。” “哈哈哈……”燕王突然一掌拍在大腿上,仰头大笑起来。 燕王一向持重,除了装疯那会儿,几乎不会如此失态;起兵以来就算有笑,也笑得勉强,很久没有如此开怀过了。 众将大多不明所以,只得陪笑了一阵。 燕王笑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道:“好皇侄!派谁不好、派李景隆,哎哎,俺估摸着这是个计!” 众将忙问:“王爷说说,什么计策?” 燕王笑道:“便是想用这个奸计,把俺笑死!那靖难不是就不用靖了?” “哈哈哈……”大伙儿也跟着大笑起来。朱高煦也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便宜老爹还有几分幽默气质。 大伙儿哄堂大笑了好一阵,燕王才道:“这李景隆俺知道,京营将士不少也知道他,将士根本不会服,到时候他的身边、肯定全是溜须拍马的奸吝小人。 此人毫无谋略,又无统兵之能,更无率军作战之经验……偏偏又刚愎自用,从来听不进话,对人善妒刻薄。他若不是刚愎自用,毫无自知之明,又怎会欣然受此大任?” 众将听罢,纷纷拜服道,“李景隆哪是王爷的对手?!” 燕王心情大好,又鼓舞众将道,“李景隆半个算是俺们的人,一起对付朝廷奸臣的。诸位且勉力,俺们杀奸臣清君侧,已成了一半!” 就在这时,金忠拜道:“道衍大师还叫下官带了几句话。” 朱高煦听着这口话,顿时觉得金忠是姚广孝的人。 燕王道:“都不是外人,说罢。” 金忠道:“道衍大师言,大明开国方三十余载,风调雨顺子民无饥寒之忧;今奸臣当道兴起兵戈,朝廷只得军户可战,百姓避之也。天下军户有限数,各地须屯田守备、可征调成伍之军户更有限数。燕王先不必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宜抓住南军主帅无能之良机,以剪灭削弱官军实力为要……” 朱高煦一直听着,听到这里顿时觉得姚广孝颇有见识,思想不守旧、还比较超前。虽然姚广孝一向倾向于世子,与朱高煦私下不怎么和睦,但朱高煦听到他的见识、也不得不怀起了欣赏尊重之心。 金忠继续道:“昔日宋太宗北伐幽云之地,被辽军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宋军至此军力大衰一蹶不振。今李景隆比宋太宗更不如,燕王可循辽军之法,引其至燕地,寻机聚歼!” “善!”燕王很快便赞同道,“传令全军,明日班师回北平。” 众将拜道:“末将等得令!” 金忠走上前两步,又道:“王爷真乃天助!本来长兴侯死后,也可能轮不到李景隆。朝中兵部尚书齐泰是举荐郭英的,他知道黄子澄要举荐李景隆,十分反对。 又因黄子澄乃帝师、极得宠信,齐泰竟然密奏黄子澄勾结后宫、干涉皇帝私事,欲离间皇帝和黄子澄,借此阻止李景隆为帅。 不料真定又有人密告郭英与燕军议和,还私见使者攀亲。那齐泰本来就是举荐郭英的,这下皇帝震怒,猜忌郭英连同齐泰……于是黄子澄重新胜出,李景隆将挂帅北伐!” “哈!”燕王听罢顿时转头,看向朱高煦,笑道,“高煦出的那主意,虽未拉拢到郭英,却有意外之功!” 朱高煦也愣了一下,他真的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那南京朝廷十分复杂,就像个大粪|坑,朱高煦怎么知道里面复杂关系的来龙去脉?这事儿完全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他赶紧说道:“真定官军死守不出,儿臣见父王忧心,一心只想为父分忧,可是实在没有好法子,只得出了个歪主意、姑且去试试,不想竟有此功效。恭喜父王,此乃人算不如天算,天也助父王!” 燕王笑道:“高煦乃俺的福儿,为俺带来了好运福气啊。” 众人纷纷恭贺附和。 朱高煦一不小心,看到了旁边的袁珙……前几天袁珙竟然说,出那计策的人还不如三岁小孩!这下袁珙不吭声了,眼神躲躲闪闪的,生怕别人注意到他。 就在这时,袁珙也投来了目光,不慎与朱高煦面面相觑。袁珙的神色顿时尴尬极了,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若是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他刚吃了一坨什么脏东西,才会那样的表情! 袁珙肯定是很不爽的……朱高煦猛然意识到,老子这算是得罪他了么? 朱高煦顿时在心里大呼冤枉,他就出了一个不算高明的计谋,别的什么都没干,这就得罪人了?那袁珙也是奇葩,自己凑上来评头论足干什么,他若不服自己也出个计策不成了? 袁珙是相士出身,和姚广孝这个和尚一样、都不是科举正路出仕,就是不能确定他和姚广孝啥关系。 朱高煦琢磨着,少得罪点人总归是好事,得先瞧瞧情况、再找个机会与他消除一下误会。 大伙儿在大帐中说完了话,燕王便说散了,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告辞!” 朱高煦也走出了大帐,先回去准备传达燕王的军令,明天一早就带着大伙儿闪人。 他回到帐篷里先喝了一盅凉开水,歇口气后,冷静下来一想,忽然又觉得有点蹊跷……李景隆还没出京,消息已经传到了真定,这个并不奇怪,四舅徐增寿就可能是个内鬼!但是,连齐泰和黄子澄私下里的小九九,姚广孝都能知道? 朱高煦猛然意识到,姚广孝这和尚的底细超乎想象,搞奸细情报,也很有一手,简直是无孔不入! 第五十二章 大丈夫 数日之后,朱高煦便随燕军回到北平。 百户王斌的铳伤只是皮肉伤,只要不感染便无大碍。朱高煦叫他脱了衣服观察,见伤口已在愈合,便放心下来,叫王斌先回家养伤。 回到郡王府,府上的宦官奴婢们迎出,一番嘘寒问暖。朱高煦脱了盔甲戎装,便回里厅休息了。 府中差不多还是原来那些人,但不知怎么回事,朱高煦总觉得很冷清。就好像一个常年都在外工作的人,忽然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反而有一种陌生感。 郡王府并不是空荡荡的,有许多人。朱高煦很快明白了:少了杜千蕊。 少了她,就少了可口精致的饭菜,少了见面的期待和有趣的交谈。 朱高煦左右无事,也不想睡觉,心情浮躁、干不了诸如看书下棋等事。他便换了一件褐色的袍服,叫上王贵,带了一些财物骑马出门。 循着强行记住的地方,朱高煦和王贵去了海子北岸的斜街。 那天在真定城下,有个亲兵士卒名叫陈大锤,让战马给朱高煦之时、说了他家的地址。当时情况紧急,朱高煦差不多快忘记那士卒长了什么样,但唯独记住了地址……不能不记住,那是陈大锤用性命换来的! 彼时重重包围、周围全是敌兵,朱高煦所率人马是骑兵,跑得很快;骑兵在那样的战阵中没了马,肯定是凶多吉少。那士卒主动送上自己的战马,又报上家门,意思很明显:他送马之后,性命不保,王爷要照顾他的家眷! 虽然陈大锤是个小兵,但朱高煦并不会因为身份高低、就轻视他的命。 二人来到斜街,问路人找到了火把巷。朱高煦又吩咐王贵在这破旧巷子里,四处打听一番。 “住在附近的军户,叫陈大锤,叔您认识么?”不远处传来王贵的声音。 朱高煦一面慢行、等着王贵打听,一面东张西望。这地方就和前世见过的那种没翻修的老街差不多,到处是低矮的硬山顶房屋,地面就算扫过也看起来脏兮兮的,时不时就有间开着门做小生意的铺子。 整个北平城,除了勋贵富人的府邸,大多宅子都是这样的。此时的普通房屋,门窗开得很小,大多采光极差。 过了一会儿,王贵牵着马过来,道:“洪公子,奴婢打探到了,就在前边。” 朱高煦让王贵带路,往前走了一段路。王贵指着朝向路面开的一间铺子道:“公子,就是这!” 朱高煦看过去,顿时有点纳闷。那铺子看起来像个卖面点小吃的店,一个大汉正在门口洗碗,头上束发拿一块布巾扎着,朱高煦依稀有点印象:这汉子好像就是陈大锤。 “陈大锤?”朱高煦开口道。 那汉子顿时抬起头来,愣了一下,站起来把双手在衣襟上胡乱一揩,忽然“扑通”单膝跪下,抱拳道:“小的拜见王爷,王爷何以……” “你没死?”朱高煦脱口问了一句,上去双手用力把住陈大锤的小臂,往上一提,标准的“燕王姿势”。 就在这时,门里一个穿着脏围裙的年轻女子也走了出来,她牵着一个男孩儿,瞪着眼睛看过来,愣在那里动也不动。 朱高煦虽然穿的平常衣服,但因为在家里被一群人当大爷侍候着,衣裳料子考究又平整干净,褐色长袍里面是白绸亵衣,走到这种地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人,并不多见。 陈大锤回头拉了女子一把,说道:“王爷,这是俺的媳妇、大小子。快来给高阳郡王磕头!” “免了免了。”朱高煦一面摆手,一面看向陈大锤。 陈大锤居然递了个眼神,微微摇头示意。朱高煦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是不愿意让媳妇知道、在战阵上豁出性命的事,以免让家眷担心? 朱高煦顿时感到一股浓浓的情意。 陈大锤急忙把朱高煦迎到里面,请到上座,又吩咐媳妇把最好的茶杯和茶叶拿出来泡茶。屋子里黑乎乎的,主要是没有窗户,靠门的地方还好,这里面简直昏暗。 陈大锤不敢坐,站在旁边说道:“那天死了很多人,好些马在空跑,俺就抓了一匹,瞅王爷的红旗人马,跟着冲杀出来了哩!” “哈哈,如此甚好。”朱高煦笑道,“我刚才过来时,硬着头皮,正琢磨怎么安抚你痛哭的家眷……不过现在好了,我心里也能松口气。” 陈大锤“嘿嘿”地陪着笑一通,似乎不太会说场面话,只顾笑。 朱高煦又随口问道:“家里几口人呀?” 陈大锤道:“俺家是军户,田地在乡下,大姐嫁的也是军户,爹妈和兄弟在家里。俺是正军,在王爷府上当差,带着媳妇和俩孩儿在城里典了房屋。还有个堂弟出去买米面了,他是军馀,跟着俺的。” 朱高煦点点头。大明朝的士兵大多都这样,军户家庭一直都是军户、无法改变,选一个壮丁作为“正军”士兵,还要在家族里选一到两个“军馀”专门为正军服务;作为补偿,正军和军馀都免除徭役。 军中一个普通士卒,训练成军士,兵器甲胄马匹粮秣、要消耗不少,还要许多人为其服务。不过这种小卒在真定那样的战役上、一天就要损失几万,所以战争是一种昂贵残酷的活动。养军队也是朝廷最浩大的支出。 大明制度看起来还可以,但实际上里面问题越来越多,朱高煦也有所耳闻。 寒暄了一阵,朱高煦便转头看了一眼王贵。 王贵走上前来,从怀里陆续摸出一些东西,堆放在黑漆漆的木桌上,有几张大明宝钞、一堆成串的铜钱。 朱高煦道:“我原以为你死了,打算时不时私人掏钱、抚恤你的家眷。现在看来不必了,今天带了一些东西,便当作对你的额外赏赐。” 陈大锤忙道:“叩谢王爷!” 朱高煦双手在大腿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又一掌拍在陈大锤的肩膀上:“我看你忠勇兼有,以后跟着我,我不会亏待弟兄们。” 陈大锤不断点头,跟着送出家门,“恭送王爷!”他久久抱拳执军礼站在那里。 朱高煦又绕道去了“斌”字号酒肆,门锁着,几乎算是关门大吉了。他在酒肆呆了半个时辰,便径直回家。 ……次日一早,朱高煦收拾一番,前往燕王府。从前线回来,应该去给母妃请安问好,这是寻常的礼数。 进燕王府门楼,朱高煦走了一会儿,便见宦官马和迎面过来了。马和道:“王爷在前殿,正想见高阳王,高阳王先跟奴婢去前殿罢。” 朱高煦点头答应。 他走上台阶、进了大殿,见燕王旁边还有一个人,巾袍打扮的金忠。 “儿臣拜见父王。”朱高煦上前执礼。 “好。”燕王抬头看了一眼,伸手做了个手势,便又埋头看桌面上的图。 在军中表现出来的开怀和喜色,早已从燕王脸上消失不见。那天他十分高兴,也有鼓舞将帅的用心罢? 过了一会儿,燕王呼出一口气,把上身放松靠在了椅背上,说道:“李景隆号称五十万,正向滹沱河附近聚兵。俺们的人马终究是太少了,依然势单力薄……” 朱高煦没吭声,只顾听着。 燕王又道:“李景隆在南面,北面还有辽东军、兀良哈三卫威胁俺腹背。尤其是宁王麾下的朵颜、福余、泰宁三卫精锐藩骑,十分骁勇。 俺与道衍等商议,决定各个击破,先不管李景隆,以争取宁王诸卫人马为要,壮大实力再与李景隆周旋。” 金忠立刻弯腰道:“王爷英明!” 燕王看向朱高煦,道:“俺瞧高煦拉拢张信时,颇有章法。俺想派你去永平卫练兵,一面设法联络宁王,一面在永平卫召集更多兵马,增大燕军军力。高煦可有异议?” 朱高煦稍微想了一下,抱拳道:“儿臣自当遵从父王调遣,不过儿臣与宁王素无来往,恐怕不一定能帮上父王……” 燕王摆摆手:“高煦只要尽力而为,定能建功。”他指了一下金忠,“宁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俺会派金忠与你联络。”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朱高煦便道:“儿臣遵命!” 就在这时,燕王用很随意的口气道,“金忠去拾掇一下宁王的消息,一会交给高煦。” 金忠作揖道:“是,下官告退。” 等金忠出门去了,燕王沉吟道:“高煦与俺长得很像,王妃也说过像一个模子……” 朱高煦听罢忍不住看了燕王一眼,燕王身材魁梧,骨骼粗壮,脸宽而端正,眼睛大、鼻梁挺、嘴唇也很厚实。在朱高煦看来,燕王并非后世那种鞋拔子脸的帅哥,但很有大丈夫的大气。果然脸窄、太瘦的男子,古今都很难有这种大丈夫气概。 燕王继续道:“要依俺的意思,一早就选高煦为世子。” 朱高煦忙道:“父王,万万不可。儿臣真不怎么看重权位,这还得让长兄生气,何苦来哉?”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朱高煦能感受得出来燕王的诚意:至少在眼下,燕王对什么都不在乎,巨大的压力让他只想竭尽全力成就大事!朱高煦能帮他,而且是相比之下最能信任的亲儿子,他此时简直是什么都舍得给予! 而这种时候,猜忌与管束不利于发挥部下的积极性,放权和激励才是上算之道,燕王用人还是很有心得的。 所以朱高煦此时觉得燕王很有诚意……只可惜,大丈夫还有一个特点,审时度势、随时可以厚着脸皮不认! 第五十三章 水鸟 燕王待人的气度,感染力极强。他背着手,魁梧的身体在座位前走动,皱着浓眉大眼,似乎在考虑着还能给予朱高煦什么东西。 加上又是亲生父亲,如此待一个人,谁能不心甘情愿、提着脑袋为他卖命?也难怪历史上的高阳王拼命效力,对自己是继承人的身份深信不疑了……其实燕王一直待高阳王不算太薄,毕竟是亲儿子,只是没有高阳王期待中那么好而已。 就在这时,燕王转过身来:“上回你为部将请功,俺便依了你,升王斌、韦达二人为千户,跟你到永平卫去召集人马。” 朱高煦充分明白一个道理:父王愿意给他东西、真的给,他可以接着;不愿意给,则不能去要,更不能作势去抢。 他想着王斌拿命来替自己挡枪,把王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下也不推辞,便拜道:“将士随儿臣浴血奋战,提着脑袋卖命,儿臣不敢亏待,儿臣替他们拜谢父王提拔!” 燕王点头道:“你们都在为俺拼杀,俺是知道的。左护卫马队中的千户张武、陈刚,俺有别的安排。左护卫马军剩下一千余骑也调给你去永平卫,将领人选你酌情任用。”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领命。不过……既然王斌韦达等提拔了,永平卫原来的千户等将怎办?” 燕王瞪眼道:“哪还有甚么指挥使千户,精兵强将早就到俺们大军中来了。” 朱高煦:“……” 好像是这样的,燕王已经动员了北平周围的所有兵员……那永平卫还剩下甚么? 燕王挥了挥手:“去罢。” 朱高煦只得告退:“儿臣这便去内殿问母妃安好。” 他退出大殿,在外面找了个宦官,便叫宦官跟着去王府北面。朱高煦进了另一座门楼,又走到上回的月洞门外,叫住一个丫鬟问母妃何在。丫鬟说在后园里,朱高煦便离开此地,到后面的园子里找徐王妃。 朱高煦今天没有穿团龙服,虽然穿着昨日那件褐色团领,不过本来这件袍服就不脏,绸缎料子的也很有质感。颜色低调,正合他的口味,加上今早新换的白绸里衬,想来这样过去还算得体了。 假山旁的池塘边,徐王妃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她正在拿吃食喂鱼,这时转过头来,看到了朱高煦。 他上前抱拳见礼,问母妃身体尚好? 徐王妃道:“上次你的小姨娘为我调养后,身体好多了。” 朱高煦又向旁边的徐妙锦拜道:“见过小姨娘。” 那年轻的徐妙锦先是愣了愣,便又点头道:“高阳王在真定阵斩官军主帅长兴侯,早已传遍王府内外。高阳王真是英雄了得。” 朱高煦笑道:“能得小姨娘夸奖,实在难得。” “呵……” 朱高煦不敢盯着女人看,在这个时代盯着女的看,十分不礼貌的。他便时不时不经意地瞧一眼,徐妙锦今日没有戴帷帽,穿得也很普通,马上就完全不像个道士了。 她那双眼角上翘的杏眼、当真美妙,光是眼睛也比百花中任何一朵还漂亮,朱高煦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只消被看一眼,无论是赞赏还是嗔怪,心里都能像旁边的湖面一样、会荡起一阵不同的涟漪。 这时王妃道:“你父王昨日一回来,就对你赞不绝口,还说你是福将。我便说,高煦先是你儿子,才是部将,以后像真定前锋那种危险的差事,别总让自己儿子上!” 朱高煦道:“儿臣能帮上父王,也是为咱们全家使力。不过……还是母妃更疼爱儿子。” 王妃顿时露出慈爱的笑容,毕竟是她生的,总是要心软一些。 朱高煦不愿在母妃面前多提公事,便岔开话题道:“儿臣过来,是不是把母妃的鱼儿惊跑了?” 王妃道:“那鱼儿只要有吃食,还会过来。” 朱高煦便把上身一转,要旁边的人给鱼食。徐妙锦正要递上去,朱高煦便伸手道,“我来。”徐妙锦只得把鱼食递过来,他接陶瓷盅的时候,一根手指不慎捏在了徐妙锦的手背上。 她的手当真很滑,朱高煦像捏到了绸缎,又像捏住了温玉。她的脸色马上变了,手便径直一松!幸好朱高煦眼快手急,马上稳稳地捏住了瓷盅。 徐妙锦狠狠地瞪了过来,那杏眼中明亮的光就好像有刺一样,朱高煦一瞬间真切地感受到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朱高煦不禁心道:很多鲜花都有刺。只是这姨娘的刺太多,太冷了。 “当心点!别摔了。”徐妙锦马上提醒道。于是她的眼神,在别人看来就如责怪朱高煦拿得不稳一样,不露痕迹就拂平了尴尬。 可是,她瞪来的眼神,究竟是怪朱高煦没拿稳瓷盅,还是怪他捏她的手背? “小姨娘比我娘还凶。”朱高煦一边嘀咕一声,一边把瓷盅捧给王妃。 徐妙锦的声音道:“我哪敢?高阳王多厉害,多威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燕王手下立功最大的人,我敢凶你?” “嘿嘿。”朱高煦笑笑了之。 不过他笑了之后,又觉得怪怪的,一时也想不明白哪里怪……对了,徐妙锦就算没有道士的气质,但给朱高煦的印象也是非常之清高、冷清,眼下依然,微妙的口气中的“呵”的冷笑,也是短促而凉意十足;既然如此,为何一说到军国之事,话句就长一点了? 记得那次朱高煦来探病,也是那样,徐妙锦根本不理自己的。后来再次见面,说到张信的事,她便注意朱高煦了……那会儿朱高煦就觉得哪里奇怪,现在倒是想通那感觉了。 杜千蕊就对那些东西、几乎完全没有兴趣;而这小姨娘出身诗书之家,心大,她的兴趣、当真是不能以小娘子来比较啊。 王妃喂了一会儿鱼,把瓷盅拿给别人,又沿着木桥慢慢走动,一边与朱高煦说话。 宗室亲王之家,便是母子之间说话,也是很讲究的,完全不像寻常百姓那么顺便。朱高煦也很注意言词,不过还是要比在燕王跟前轻松得多。 一旁的徐妙锦很少开口,不过朱高煦一直没遗忘她……就算是长辈,却是如此绝美的长辈,没办法。 而今天徐妙锦没穿那又宽又大的道袍,却是一身素色的襦裙,这实在难得,朱高煦忍不住瞅机会多看了几眼。徐妙锦的上衣是立领,包得严严实实,只有挺拔的脖子露出一点肌肤,也是光洁如玉。 她的衣裙上连一朵刺绣的花都没有,连衣边的花纹也只是普通的斜纹,衣裳颜色也是素净单调。然而,她根本不需要装饰来点缀秀美,光是走起路来那腰身和臀|部的自然扭动,就已是妩媚极致了。 她的脸上也不施丝毫粉黛,但光是那对顾盼生辉、目光流转的杏眼,已是任何婉约宋词无法描述的美丽了。 可惜眼神冷清了点,叫人觉得拒之千里、难以靠近。 朱高煦再次趁人不备,假装看风景,瞅了徐妙锦一眼,竟被她发现,她的目光回敬过来。朱高煦微微有点尴尬,便做了几个琐碎的动作掩饰,正当把手伸到鼻子跟前时,便见徐妙锦眼睛里露出嗔怒! 我哪里做错了? 朱高煦苦思之下,才想起刚才伸手的那根手指,恰好是捏到徐妙锦手背的手指……他顿时猜测:难道徐妙锦认为老子在闻味儿?! 朱高煦欲哭无泪,自己啥也没干,这就在徐妙锦面前表现出了一个轻浮的形象? 应该还不至于,陪着王妃走动说话的这段时间,他的言行总体还是持重的。让他诧异的是,自己竟突然那么注意形象了。 不过朱高煦很快端正了自己的态度:在绝色娇|娘面前,有点动心不过人之常情,像前世那些已经几十岁的老头,还有在公车上盯着女人的胸部看的;他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被美女吸引不是很正常么? 但也只能仅此而已!他很明白自己拥有的一切有多么重要,何况现在还不稳当,决不能因为美色就搞些世人不容的幺蛾子出来……这徐妙锦名分上是长辈,而且还住在燕王府! 于是朱高煦便忍住,再也不去偷看徐妙锦了。 这时徐妙锦开口道:“王妃,高阳王陪不了您几天了罢?” 王妃点头道:“王爷昨晚就说,想让他去永平卫。” 朱高煦不和徐妙锦说话,而看向王妃搭腔道:“儿臣估计有一段时日不能问母妃安好了,不过等儿臣一回来,就来看您。” 王妃道:“高煦不必牵挂我,好好做正事,注意自己的安危。” “儿臣记住了。”朱高煦躬身答道。 不经意间,他发现徐妙锦正在望着池塘那边。朱高煦便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 水面上有一只白色的鸟掠过,它俯冲下去,轻轻触碰水面,刚一沾水,马上又飞到了半空、飞得离水面远远的。只剩下池塘水面上,被激起的一圈圈淡淡的水纹。 第五十四章 话糙理不糙 中午朱高煦被徐王妃留下来吃饭,燕王也来饭厅了,朱高煦一顿饭吃得非常拘束,完全不像和父母吃饭。 不过亲王府的饭厅当真豪华,墙上挂着值钱的古董字画,屋里摆着上好的红木家具,盛放菜肴的餐具也是精细的景德镇官窑。菜式也很丰富,与朱高煦在郡王府享用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在这里吃饭,再对比燕王府外面的低矮房屋,朱高煦觉得自己再次穿越了,内外是两个文明程度不同的世界。 徐王妃为朱高煦夹了一块炒的羊杂碎,轻轻叹气道:“高煦已到成婚年纪了,为娘心里终究记挂着这件事。” 朱高煦故作轻松道:“母妃勿忧,眼下还不是时候,等父王兵至京师,清理了奸臣,儿臣也就可以成家了。正道是,奸臣未灭,何以家为?” 徐王妃欲言又止,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 朱高煦猜测,她是担心万一靖难不成功,儿子连婚都没机会结。但在燕王面前说这个不太好,她便没有开口。 再看燕王时,他的神情果然愈发凝重了,口中却淡淡地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高煦娶妻有啥难的?王妃别太操心了。” 徐王妃道:“高煦到了永平,要用心帮你父王办事。我抽空给韦百户家的打个招呼,女儿家耽搁不起,以后我再给你瞧一个。”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道:那教授侯海密告的消息,韦达家的女儿本来是有婚约的。如此倒也好,省了些破事麻烦。 他便点头称是,十分孝顺的样子。 再说朱高煦从来没期待过韦达的女儿……他很相信作为母亲的徐王妃,不可能给她自己找个太漂亮的儿媳! 此时的婚姻也奇葩,男女二人相互连面都没见过,就直接结婚。不过朱高煦也无所谓了,他并不想为了这种事,挑战父母在这方面的权力。 毕竟在前世,选择权是有了,可是他得有实力选,最后还不是会选到一个几手的土肥圆最适合他……就像他的前女友稍有姿色,遇到事儿为啥不挑有钱的,非得挑他? 吃完午饭,燕王径直去前殿。朱高煦等徐王妃一番叮嘱,也告辞回家,准备行程了。 …… 北军兵员匮乏,燕王说好的、把左护卫剩下的马队都给朱高煦,然而当朱高煦接手的时候还不到八百骑。燕王护卫中诸将,以各种名目抽走了小半将士。 反正一共就没多少人马,朱高煦也不计较了,过了三天就聚集人马前往永平卫。 从北平出发,照方向和路程估计,朱高煦猜测永平府大概在秦皇岛附近。后世的秦皇岛算是一个发达地区,不过现在还不是。 此地原来叫卢龙镇,自古就是兵家要冲,北控长城,东扼辽西走廊,简直是一处四战之地。河北这边一打仗,基本少不了把永平府地面打烂一遍。 朱高煦进城后看着那些低矮破败的房屋、尘土飞扬的烂街,他就知道这地方不搞经济的,只顾着军事了。全城最豪华的建筑就是四座城楼。 永平城既是府城、也是卫城,府衙和卫指挥都建在城内。果然朱高煦一到永平城,府衙诸官员便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朱高煦带着韦达等人赴宴,在酒桌上确定了自己独揽军政的权威。大明初,本来就是武官的地位高于文官,朱高煦又是燕王的儿子,在这里谁是老大几乎没啥悬念。 当晚随行的一千余骑先在卫指挥衙署附近驻扎,包括郡王府仪卫队和燕王给他的八百骑。次日一早,朱高煦起床便召集部将,开始干活了。 朱高煦先整编手里的人马,法子很简单:骑兵武将在真定城下战损多人、又被调走一些,将领空缺;他便叫剩下的百户升作副千户,试百户升作百户,总旗升作试百户,以此类推填补空缺。各小旗、伍长由百户和总旗自己选出来上报。 王斌出任骑兵千户,统领二冲八百骑。陈大锤直接升作仪卫队百户,暂且统领朱高煦的卫队二百余骑,反正亲兵近卫只需要跟着主将,不需要太大的才能,忠心最重要。 朱高煦部署之后,令教授侯海登名造册,检阅诸将。忙活下来,一天又过去了,时辰已到酉时。他便下令散伙,各自休息。 当晚朱高煦便住在卫指挥衙署内。 这衙门简直破得可以,不知道有十几二十年没翻修过了,连木柱子上的红漆也早已没有一点红色,脱落得斑驳不堪。 整座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奇特而复杂的味道,有发酵后的汗味、霉味、烟灰味、马粪味……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非常之丰富。 朱高煦住的内宅里,床硬得像石头,昏暗的光线下,房间各处黑乎乎的积垢也不明成分。他愣是没睡着,翻了几次身,便披衣爬起来了。 他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便想去二堂那边,刚走到门楼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说话。 一个汉子的声音道:“大锤……哟,而今得叫陈百户,你可升得快,怎地一下变成百户了哩!?” 陈大锤的声音道:“老子不要命挨打的时候,你们没见着,吃肉了就流口水?” 接着传来一阵不明所以的压低声音的笑声。 陈大锤的声音又道:“看在老弟兄的份上,别怪俺没教你们。俺们在郡王手下做亲兵,早就占了先机,这一打仗,立功升官的机会多得是,就怕不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死了就啥也没了,怕死也只有干瞪眼,看命哩!” 他停了一会儿,旁边嘀咕什么,他接着说:“等燕王干到京师,上边一大票人要滚蛋,不说封侯拜相,荣华富贵的好位子空出来一大堆,就看大伙儿谁有本事了,嘿嘿……” 朱高煦听到这里,倒觉得陈大锤说的特有道理!当兵的那么多,为啥就他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送马上来?这不是偶然,正应了那句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陈大锤这汉子看起来憨,头脑确实要比其它小卒灵活点,有眼力劲。 朱高煦不打算出去了,又返身回到卧房。他在床边坐了一下,脑海里又想到刚才陈大锤的话,朱高煦想得更多:这干内战,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有一种人是很高兴的,就是那些还没得志的人;不打内|战,腾不出来位置,光靠熬资历能熬上去? 燕王只要一得逞,朱高煦自己也是能升亲王的……亲王和郡王都是王,乍看差别只是一个字的王和两个字的王区别,然而实际上天差地别!看看现在燕王府什么规模,有多富贵、多少人;再看看朱高煦自己的郡王府,差别就十分明显了。 前世朱高煦只是个小民,还欠了一屁|股债;可如果作为亲王,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荣华富贵、受人尊敬膜拜,享受着无数人的专职服务,山珍海味美人如玉享用不尽…… 如果能当大明朝的亲王,朱高煦已经可以很满足了! 但是,真的可以安安心心享用么?一个连长相都没印象的影子,就像一个梦魇,又像心头的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骨髓。 “几噶几噶……”床板发出牙酸的声音,朱高煦躺下后,又连续翻了几次身。 一缕月光闪在他的脸上,颜色青白青白,就像鬼脸一样。此时的窗户开得特别高,而且小,屋子里幽暗的光线就是从那窗户照进来的。 朱高煦反复掂量:燕王如果在这里也成事了,燕王自己就得国不正,还说什么取代嫡长子、免费让我做继承人,老子根本不信! 只要安安心心做个亲王,究竟行不行? “几噶……”他又翻了个身,忽然琢磨:历史上那朱高煦跟着燕王造反,如何举兵、套路看也看会了吧?怎么后来造反时,会被一个刚登基的小子轻易按死,一点浪子都没掀起?大明朝藩王有几次造反,只有朱棣掀起的波浪很大,什么燕王次子造反实在没什么阵仗的。 朱高煦不得不想到一个问题:历史上的朱高煦究竟反了没有? 他越想心越冷,他吗的不造反,极可能也要被造反! 朱高煦越想这些,越睡不着了,一整晚几乎都没合眼。到了第二天早上,眼睛就好像进了沙子一样,左右不舒服。 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到水桶里拿了一根柳枝,放在嘴里嚼,当作刷牙了事。其实这时候已经有牙刷了,蘸青盐刷牙。 部将陆续到了大堂上,朱高煦坐到公座,看着他们,仿佛巡视着自己的实力。 不管要用怎样的套路自保,首先要有实力。朱高煦在心里暗骂,想弄死我,能那么轻松愉快? 第五十五章 谁是傻子 永平卫的兵员已被燕王调走,总共只剩下三百余人守备。 朱高煦退至签押房,一面翻阅乱七八糟的卷宗,这些都是临行前金忠给他的东西,一面在叫众将想想法子。 就在这时,雄县俘虏的百户刘瑛道:“末将倒有一些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百户但说无妨。”朱高煦抬头道。 刘瑛抱拳道:“地方上的卫所军户,通常分作守御和屯田,定期轮守,都有制度;这些年卫所制度呆板,不到轮守期限、绝不会有人去动规矩。燕王起兵不久,诸事仓促,可能只是调走了守备诸部,正在各处屯田的军户应该还在的。” “哦!”朱高煦恍然,一拍脑门道,“若非刘百户提醒,我还忘了这一茬。” 朱高煦立刻叫侯海去查永平卫的造册卷宗,看屯田的人是不是还在当地。等了许久,侯海进签押房,确认了刘瑛的猜测。 刘瑛便又出主意道:“高阳王便以备边为名,下令屯田将帅聚兵到卫城报备。军户都不富裕,若是王爷能从永平府库弄些财物出来奖赏,此事更稳妥了。等兵马到了卫城,是不是备边、怎么调用,还不是王爷说了算?” 朱高煦听罢不断点头,当下便拍了一下桌案道:“韦千户,你拿着永平卫将领名册,即刻操办此事。” 韦达站过来,抱拳执军礼道:“得令!”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让韦达马上去做那事儿。他仍忙着分辨手里的卷宗,究竟哪些有用,一大早就在干这个。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便把一小叠纸往前一放,转头看向刘瑛,“你留下,别的都散了。” 众将纷纷拜道:“末将等告退。” 只剩刘瑛站在那里等着。朱高煦又看了他一眼,“我给刘百户也安排个事,这里有一些北边的图纸,你拿着。再到各营中挑选老练机灵的士卒,组成一个哨队。想办法找几个当地人,照图上画的路,打探一番大宁城附近的地形。” 刘瑛走上前两步,拿起那叠纸,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想了想,提醒道:“我看了一下这些图,从刘家口可以就近翻过长城。刘百户回来后,先按照实际地形画几张图,再和我谈谈。” “得令!” ……过了几天,韦达找来卫所武将,陆续聚集了两千多人。朱高煦手里没武将,便直接让韦达以千户的身份,代管两个千人队的兵权;副千户、百户等将领,全部用卫所上的武将,武将不够就依样画瓢逐层提拔。 大明卫所制度都是一样的,但组织成军后编制就大同小异,一般会因为主将用兵的习惯有略微不同。 朱高煦与诸将商量后,大抵照卫所的组织整编军队。十人的小旗、五十六人的总旗、一百多人的百人队、三百多人一冲、一千多人的千总营……无甚新奇之处、也无甚不妥之处。 新征召的军户全是步军,骑兵已经扛着“奉天靖难”的旗帜去北平了。 朱高煦让韦达与诸卫所武将一起,负责新聚拢的人马训练、上报军需;又写信叫人带到府衙去,找知府准备军饷粮秣。 知府很快就来哭穷了,朱高煦只好又与他讨价还价一番,然后用永平卫和高阳王的印信,写信到附近州县去要钱要粮。 ……从永平城楼上眺望,已能大概观察到,这边的地形渐渐不平整。西边的天边隐隐有山脉黑影,城南更是地形起伏,无法一望无际。 百户刘瑛已经回来了,呈上地图,与朱高煦交谈了好一阵。卫士都在数十步之外,只有朱高煦和刘瑛在这边说话。 这时,朱高煦拍着刘瑛的肩膀道:“刘百户,你想不想做千户?” “末将……”刘瑛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末将还是想的。”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手下现在缺将帅,永平卫的将领我大多不认识,但刘百户是有才干的。我早就想提拔你了,但你投诚过来不久,一下子就做千户,怕诸将说我不公。” 刘瑛忙点头道:“是的,是的,末将明白王爷之苦衷。” “不过我还是要提拔你。”朱高煦话锋一转。 “啊?”刘瑛抬起头来。 朱高煦又拍了他的肩膀两下,沉声道:“燕王府得到消息,朝廷召辽王、宁王带兵从海路撤退,辽王已经在准备行程了,但宁王还按兵不动。宁王在想啥?” 刘瑛苦思良久,道,“他想骑墙观望?” 朱高煦不置可否:“不太清楚,应该想了很多罢。” 刘瑛:“……” 朱高煦又道:“宁王手握重兵,现在燕王和朝廷都不敢动他,他才如此有恃无恐,估计早就掂量过了。所以我猜他想了很多。” 朝廷削藩大略进行到现在,宁王知道回去也要被削藩,当然心有不甘;但是直接投奔燕王,风险太大了,估计明眼的没人看好燕王,宁王一不小心王位不保、命也要丢掉。 刘瑛听罢点头称是。 朱高煦望着天边黑蒙蒙的山影,叹息了一口气道:“十七叔心眼真多啊!不过他的做法,确实很有效。现在谁敢动他,谁傻子……” 刘瑛沉吟道:“王爷所言极是,谁先动宁王,就会把他推向另一边。” 朱高煦点头道:“所以现在最好的法子,是等对方先动……不过朝廷那么多人,不能人人都是傻子,朝廷等得起,才不会动宁王!宁王只需按兵不动,就是北平腹背的隐患,连我都能轻易想到,朝廷诸公肯定有很多人想得到。” 他若有所思道:“若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恐怕到头来会发现自己才是傻子。” “王爷之言深也。”刘瑛附和道。 俩人沉默了良久,朱高煦忽然转过头来:“不过咱们还是要做点事儿,试试也无妨。此事你和韦达去干,若是做成了,我给你们记一大功!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到燕王面前替你请功,升你做千户。” “请王爷吩咐,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干!”刘瑛迫不及待地说道。 朱高煦便招手让他附耳过来,说了一通话。 刘瑛抱拳道:“末将遵命,定竭力办成!” 第五十六章 宁静的大宁 燕山东部的大宁城,依旧宁静。 一个武将站在城墙垛口后面,他一身戎甲,左手按着刀柄,眯着眼睛望向远方。他叫李泰,大宁的武将,私下里还有个身份:受命于朝廷负责秘密监视宁王。 李泰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那么平静,唯有内心不平静。 正因为大宁城一点动静都没有,才显得那么不寻常……若是宁王朱权会遵照圣旨,现在应该调集兵马、收拾东西向辽东走才对,哪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李泰可没法当啥事都没有,燕王早就在北平造反了!大宁迟早得出事! 就在这时,一个部将走上城墙来了,抱拳道:“将军,城下有个人自称是将军家里来的人,非得要见将军。” “什么样的人?”李泰随口问道。 部将歪了一下头,“嘶”地吸了口气,“穿着长袍,有点像个文人,又不太像,操着南方口音……脸长得像个妇人一般。” 李泰正想说带上来,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我下去见见。” 李泰走下城头,过甬道走到城门外,果然看到了一个人等在那里。那人果然长了一副女相的面相,但李泰并不认识他。 见来的只有一人,还穿着布衣,李泰便轻轻抬起手,往后一挥。跟过来的部将便后退进去了。 “你是……”李泰开口道。 来人道:“我是谁不重要,只是办差的。阁下是李泰李将军?”那人见李泰毫不犹豫地点头,又问:“可否将印信一观?” 李泰皱起眉头,径直拿出一块圆腰牌伸到那人眼前。那人便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枝竹筒来,双手递了过来。李泰便伸手接了,正想打开竹筒。 那人道:“慢!” 李泰顿时住手,抬头疑惑地望着他。那人又道:“这里不是看东西的地方,更不是说话的地方。将军最好一会儿再看。在下不敢进城,一个时辰后,东边的十里亭,咱们再谈谈何如?” 那人说罢,不容李泰回答,便抱拳道:“告辞。” 这玩意是什么?李泰揣进怀里,走到城内的衙署内,找了间房进去,这才打开来看。 不看则已,一看大惊!李泰观之,里边是绣着祥龙的黄绸,上面御笔写了两列字: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 他双手发抖,赶紧先藏到怀里,将门窗全部关紧,才又拿出来仔细观摩。没错,李泰是见过当今圣上御批的人,他细看之下,确定就是圣上亲笔! 这是密诏啊,老子还从来没见过密诏!李泰心道。他这种级别的将帅,连皇帝的面都极难见着,别说给密旨了。 他查验之后,马上小心翼翼地藏进亵衣里面,胸口“咚咚咚……”直响。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李泰便带着两骑心腹亲兵,骑马出城往东赶去了。 一行三人在路上十分沉默,快马加鞭赶到十里亭。李泰一眼望去,见十里亭没人,他左右回顾,发现不远处的小山丘旁边站着一个人,只有一人一马,正是之前见过的人。 李泰便拍马过去,离数十步时,他便抬手止住亲兵,单骑过去。 李泰翻身下马,腰也弯下了,抱拳道:“先生如何称呼?” 话音刚落,忽然“砰砰……”两声弦响。李泰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亲兵的喉咙处钻出一枝箭簇,血肉都带了出来,两个亲兵一起从马背上歪倒。 “啊!”李泰伸手摸刀,忽然“哐当”一声,他便看见金星满天,人也昏过去了。 ……等李泰悠悠醒转时,睁看眼只觉得周围光线黯淡,已经到晚上了,但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稍微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被绑着,嘴里也堵着一团什么臭布。 这是咋回事?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挖土的声音,接着一个声音道:“你他娘|的,叫你别用箭,那十里亭人来人往,被发现血迹怎办?” 另一个声音道:“别啰嗦!赶紧挖好坑把尸首和那厮埋了,分钱回去交差睡觉!” 刚才那个声音又道:“兄弟别怕,那李泰很蠢,连伪造的东西都看不出来,太容易相信人。” 老子要被活埋?李泰一肚子疑惑和恐惧,感觉自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几个是什么人?李泰琢磨着,白天那箭簇的准头很准,而且是穿甲重箭才能直接射穿脖子……只有军中才用那种重箭簇,恐怕也只有军中神臂手才有那箭法! 李泰假装自己没有醒过来,虚着眼睛观察四下,绞尽脑汁想法子。 他忽然发现火堆旁边的一只小木箱,那是府库装钱的箱子,官府的东西、李泰一个武将哪能不认识?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借着晃动的火光,那箱子上的封条虽然撕坏了,却隐约能看到是大宁府库的封条! 他娘|的!大宁的人为啥要杀老子? 李泰自忖,他是京师朝廷早就安插到大宁的人,为了监视宁王。不过宁王似乎并不知道……也难说! 虽然身份隐秘,但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估计早已被宁王察觉了。而白天看到的密诏,也只有宁王如此尊贵的人才可能有,皇帝怎么可能随便给人密诏? 再说他一个大宁城的大将,几乎没人知道真实身份,谁会杀他?为何要杀他? 就在这时,李泰发现旁边的树下扔了一把雁翎刀。他便小心翼翼地往那边挪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里忽然一声大叫:“人跑了!” 李泰已经娴熟地翻身上马,猛地一脚踢在马腹上,策马便跑!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砰砰砰……”三声弦响。李泰俯下身,趴在马背上只顾疾奔。 …… 燕山中稍平的一块土地上,有一个村子,住了百来口人。 一到晚上,村子里便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朵豆粒般微弱的光。这是一个寻常而宁静的夜晚。 但是忽然之间,狗的叫声四处吠叫,马蹄声“哒哒哒”响起。夜色之中火把成群,房屋也被点燃了。村子里马上不再黑暗,到处大火冲天。 “砰砰砰……”弦声在夜空中响起,火箭乱飞。村子很快就喧嚣起来,许多村民跑了出来,茫然地四下乱逃。 骑兵在村子里到处呼啸而过,打着“燕”字旗号的军旗四处可见,不知来了多少人马。 大量村民逃出村子,惊慌失措地往山上跑,小孩儿的啼哭,大人的尖叫嚎哭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在人群中喊道:“燕王的人马到大宁城来了!燕军缺粮,到处劫掠,大伙儿别往南边跑,要被戮杀!” “怎么办啊……”人群中有人哭喊道。 刚才那汉子叫道:“俺是河沟村那边的,旁晚时就被抢了,村子里的人都快被杀光啦!这种时候去不得大宁城,俺们得快往东跑!” “燕军杀红了眼,连村里的狗都不放过,孩童被挑在枪上烤了吃,不跑就等死……” 众人又惊又惧,不知所措,在那汉子的喊叫带领下,纷纷跟着他逃命。大伙儿什么也顾不得了,先逃跑保住命再说。 …… 李泰不知跑了多久,早已不见追来的人。他拿着火把,又回头看了一番,这才放心下来。 刚才那条路东西延伸,李泰是往东边跑的。此时他寻思了一番,再回大宁就是送死!身上又啥都没带,只有一匹马和几样东西。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往东,过义州,到广宁去找辽王。李泰已经得到消息,辽王领旨了,正要从海路回京。 快到天亮时,他看见南边火把通明,似乎有一大群人。李泰赶紧下马,把马拴住后,又灭了火把,自己小心走到路边的枯木中躲起来。 等了一阵,原来是一群拖家带口的百姓。有些只穿了亵衣,十分狼狈。 李泰松了一口气,走到路上,抓住一个人问道:“你们从何处来,干甚么跑?” 那人道:“燕兵来了,杀人哩,烤孩儿吃……” 这时有个汉子喘着气道:“兄弟你不是燕兵罢?” 李泰低头看自己狼藉的戎服,摇头道:“我是大宁的兵。” 那汉子道:“大宁的兵不是降了?燕兵来了哩!”汉子说完就只顾往东跑了。 李泰沉住气,又拦住一个妇人喝道:“大胆,尔等竟敢装模作样,欺蒙本将!再不说实话,休怪本将刀下无情!” 那妇人一软,跪在地上大哭:“军爷饶命!俺们是大宁南边高坝村的人,被燕兵抢了,什么财物都没有……俺们没欺蒙啊!” 李泰便丢下那妇人,又随便逮了几个问话,这些人确实是百姓,老弱妇孺青壮全都有,口音也是大宁那边的。 还有个老头识字的,说到处都是燕军旗帜! 李泰遂丢下这帮逃难的,走回去取了马,继续往东走。 一路上又累又饿,过义州也不敢进城,他弄了一身百姓的衣服只顾东走,幸好马背上有一只水袋,这才能取水坚持下来。 李泰一路东躲西藏,奔到广宁。幸好身上的印信还在,便进了城见辽王。 辽王听说是大宁来的武将,也接见了。李泰见到辽王,便“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宁王反了!宁王反了!” 辽王大惊,说道:“本王昨天才收到大宁那边的消息,宁王不是按兵不动?” “他反了!”李泰情绪激动道,“末将亲眼所见,错不了!宁王已把燕军放入大宁,他蒙蔽了大王!” 辽王立刻又派人往西边去打探情况。 一天之后就有回禀了,打探消息的斥候说,义州那边有很多从大宁逃难来的百姓。辽王大急,心急火燎就赶着去上船了。 第五十七章 援军要来了 建文元年九月,耿炳文之败激怒了大明君臣,朝廷决定对燕王发动空前的大举进攻! 议决南北夹击方略,以曹国公李景隆率中|央军五十万在南面;江阴侯吴高率辽东军出辽西走廊,在北面。两厢夹击,预计建文元年内解决北平叛乱之患! 李景隆告诉将士们,打完北平回家过年! ……河间府,城内外大军云集,李景隆翘首站在城头。他迎着深秋的冷风,胸中却是热血沸腾。看那平原上一队队奔腾的铁骑,成片的帐篷,无数的兵马,他仿佛已站在了云端之上。 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景隆外面穿着戎服,领子却是红蓝相间的绸子,上面还有精细的刺绣。他的浑身一尘不染,镶着珠宝的剑鞘闪闪发光,宝剑崭新,从来没用过。如此昂首挺胸站在千军万马之上,李景隆之凤仪,如玉山之将倾。 “李公文武双全,文修《太祖实录》,武平燕逆叛乱,今古名将能臣,旷古绝今,无出其右者。”部下弯着腰道。 李景隆眯着眼睛,不置可否,只是伸出手轻轻捋顺嘴唇上的胡须。 就在这时,走过来一个军士,单膝跪在城墙上,抱拳道:“禀大帅,都督瞿能求见!” “带他上来。”李景隆轻轻一招手。他贵为国公,又掌官军主帅大印,现在军中不管是谁、都要听他的。 不多时,瞿能上城执军礼。 李景隆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这瞿能就是太严肃了,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好像别人欠了他米、还了他糠似的。那张脸也挺适合瞿能,平平的额头、一看就是苦命相,加上粗糙的皮肤好像没洗干净,嘴上的小胡子也乱糟糟的,这模样还当都督? “瞿都督何事啊?”李景隆开口道。 瞿能道:“下官听说李公欲调大军尽数北上?” 李景隆微微有点不悦:“我不是昨天就传令了,你不知道?” 瞿能愕然道:“下官方才知道。下官斗胆,有一言不得不说!此地至北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今官军数十万人马聚河间,粮秣不足,若贸然全军出动,到达北平城下之后如何久持?那北平自古乃河北大镇,前朝便是元大都,要攻破绝非易事……” “瞿都督怕了?”李景隆的脸已经拉下来了。 “下官确实怕,数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系于吾等,吃喝用度都要谋算,如何不怕?”瞿能正色道。 “哼!”李景隆用力一甩袖子,抬起手指着瞿能,厉声喝道,“你胆子那么小,还打什么仗?!” 部下忙躬身劝道:“李公息怒。” 瞿能却面不改色,根本没被吓住,犹自立在那里抱拳道:“军粮不足,后方民壮要运粮到北平,在原野上不会被骑兵袭扰么?大军聚在敌城之下,一旦缺粮军心动荡如何收拾?” 李景隆脸都气红了,骂道:“本帅手握五十万大军!打不下北平一城?军粮连两个月都支撑不了吗?” 瞿能还想说话,李景隆深吸一口气后,冷冷道:“本帅知道了!” 数日之后,李景隆便亲率大军,向北平进发!几十万人马,沿着平原上的几条大路一齐推进,一时间人马就像巨大的潮流一样,浩浩荡荡往北方蔓延。 …… 时官军北路已经迅速南下,兵临永平城! 朱高煦下令永平四城紧闭,全城戒严。 他得到消息,这支辽东来的人马,主帅是江阴侯吴高。这吴高兵临城下两天了,一箭没放,一上来就在外面修壕沟藩篱…… 朱高煦登上北城,站在城头四下观望,外面只有人马嘈杂喧闹,并无炮声铳声,敌兵还没开始攻城。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许多人在修建木头云梯。 看这架势,吴高是准备要强攻永平城! 那吴高稳当稳扎,兵力起码十倍于朱高煦,却先修工事防守,并不急着攻城。朱高煦无计可施,兵马太少,若是去强攻优势兵力防守的工事,似乎并不合算。 朱高煦身边站了一群武将、还有永定府的文官,众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防守方略。 “叫百姓们把粪水收集起来,烧沸了就是金汁,那玩意可毒,烫哪就烂哪,啥药都没用,只等化脓生疮溃烂!” “晚上和一些稀泥,糊到城门上,以防敌兵火攻,用火药烧城门……” “滚木、石头也要准备,召集百姓上城帮忙……” ……众人吵闹了好一阵,韦达抱拳道:“王爷,末将等该如何防守?” 朱高煦一声不吭很久了,一直在看外面,这时便转过身来,说道:“刚才你们说的法子,都找人去准备罢。不过眼下这光景,最有用的是……” “是啥?”众人又惧又急,有好几个人脱口问了出来。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援军。” 众人渐渐沉默下来,终于一个文官问道:“听说曹国公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攻北平,燕王有兵来援么?” 朱高煦胸有成竹地淡定道:“有的,父王已经派人告诉过我了,叫我守一阵,援军就到。” 刚刚低落的气氛,渐渐又高涨起来,果然大伙儿马上找到了希望,“高阳王是燕王最疼爱的王子,必定来救的。”“幸好有高阳王在,不然燕王哪能顾得上永平一城……” 朱高煦没吭声,心里道:你们真的想多了,如果到了大事所迫之时,燕王肯定会选择牺牲我这个儿子,你们信不信?大丈夫连个儿子都舍不得,还叫大丈夫吗? 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作为眼下永平城的守将,朱高煦唯一能做的就是:欺骗城里的所有人。 不然呢,没有希望的城,大伙儿为啥要卖命去守? 他只能做到这一点,别无它法!那吴高摆明了就是要硬干,这种修工事围城、蚁附攻城的笨法子,朱高煦除了和他硬怼,还能有啥战术可言? 若是死守硬怼,朱高煦自忖、自己还比不上在站的诸位,比如刚才他们叽里咕噜说的一堆损招,有的朱高煦都没听说过。 然而那些花招也只能拖延时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卵用。硬怼的关键在于实力和人数,守城不能一个人都不死吧?只要在死人,要不了多久三千多人慢慢损耗,再分散到四面城墙,就会出现兵力薄弱的地方了。 所以朱高煦啥法子都没有,只能告诉大家:援军很快要来。 ……旁晚时分,朱高煦部署完各城守将,便离开了城头。 及至签押房,韦达入内,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问道:“王爷,咱们啥时候收到燕王消息的?” 签押房只有两个人,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便说道:“没有消息。” 韦达:“……”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朱高煦的用意了,便低头叹了一口气。 刚才在城头上,朱高煦是非常镇定淡然的,但现在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了,心情非常之沮丧……我啥也没做,只是听从军令安排,但为啥陷入重围的,总是自己? 俩人各自想着什么,沉默了一阵,朱高煦又开口道:“韦千户也别放弃希望,我父王可能会来的,就看咱们那事儿成不成。” 韦达抬起头,有点困惑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道:“如果咱们那事儿成了,我父王就舍得了北平城,会冒险先收取大宁精兵,扩充实力之后,再与李景隆大军主力决战。父王要去大宁,除了还在大宁军手里的松亭关(喜峰口),翻长城最好的选择就是刘家口,父王一定会顺道来永平救咱们。” 韦达点头道:“王爷言之有理。但愿能成!”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的愿望和韦达是一样的……只是心里还悬着,毕竟那种诡计,不可能没有漏洞;会不会被识破其中漏洞之一,就看命了! 韦达抱拳告退:“末将再去各城巡视一番。”朱高煦点头,挥手让他走了。 吃过晚饭,朱高煦也叫人牵马出来,带着一队亲兵去巡视城防。 北方的深秋季节,已经很冷了,过不了一个月,可能水就会结冰。此时此刻,冷风吹在脸上,朱高煦也感觉有点刺痛,脸皮越来越干燥。 幸好朱高煦对燕王只有感恩,感恩有个亲王爹、能得到那么多好处,却无法带入父子感情……否则,他此刻可能就会像世子一样,情感上也要受到伤害罢? 毕竟不管什么样的充分理由,被亲爹抛弃、完全不管死活,滋味并不好受。但因为朱高煦不被亲情困扰,反而能够理解燕王。 “王爷!”“王爷……”墙垛后面的士卒纷纷抱拳。 朱高煦强压住内心的苦闷和担忧,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等敌兵攻城了,你们作战时也要留意保命。咱们还得保存实力,等燕王的援军一到,里应外合击败吴高!” 他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对这边的士卒道:“援军要来了,咱们先守十天半个月。” 援军要来了! 援军要来了…… 朱高煦像祥林嫂一样啰嗦,不断地给士兵们填鸭着希望。 第五十八章 密旨 “援军来了!高阳王果然言而有信!” 朱高煦趴在城头,听到附近有人激动地大喊。他用手掌挡住头顶上刺眼的阳光,瞪圆眼睛观望城外,吴高的辽东军正在撤退!工事后面,铲子、头、帐篷等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那江阴侯吴高也是逗,千里迢迢跑到河北来,带着成千上万的人、每天“嘿哟嘿哟”地干工地;干了好几天,一炮一箭都没放,接着便丢下辛苦修建的工事,直接带人跑了。 不过,如果燕王的援军没来呢? 幸好燕王真的来了,先是一股骑兵越过城外的工事,向北追击。接着西边旌旗如云,人马如潮,黑压压的一片出现在地平线上。燕王不仅来了,带领的还是燕军主力! 朱高煦手里也有一千骑兵,但他并没有下令追击吴高军。追上去杀几个人头的功劳,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反正杀的终究都算自己人。 没多久,铁骑环绕、旌旗如云之中,身披重甲的燕王骑在马上,大摇大摆地走到永平城下了。 城门早已洞开,朱高煦从城墙上走下来,来到城门口。他在路边抱拳执礼,等燕王过来,便拜道:“儿臣恭迎父王!” 他这时才看到,三弟高燧居然在后边跟着!高燧穿着一身甲胄,但除了看没有什么用,朱高煦是知道这个三弟的,弓马骑射方面非常水,年龄也小一些,恐怕连个小卒都打不过。 朱高煦又招呼了一声:“三弟,你也来了!”高燧道:“二哥别来无恙,我求父王带出来,也想跟哥哥们一样辅佐父王。” “好,好!”燕王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像是正在被五十万大军硬怼老巢的样子。 不过很快他就说出了原因,“高煦干得不错,你十七叔被下诏削兵权了!” …… 京师皇城,洪武门里面有一条霸气的大街,名叫千步廊。兵部衙门就在千步廊东侧。 宏伟壮丽的建筑群,干净平整的地面,这里往来的人都彬彬有礼。能在如此地方办公,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兵部尚书齐泰的办公环境不仅优越,还能享受这里绝大部分人的恭维和尊敬。 透过明净的木窗,秋日的阳光洒满书房,满屋子都是墨香味儿。齐尚书停下手里挥洒的笔毫,提了起来,顿在半空久久没动。他伸手捻了一下胡须,眉头紧皱……有件事总觉得不对劲,这两天偶尔会突然想到,但一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齐尚书吁出一口气,把毛笔径直搁在砚台上,转头唤了一声。 一个束发戴着网巾的文士走了进来,躬身侍立。 齐尚书道:“你去走一趟,把李泰李将军请到我的书房来。” “小的即刻去办。” 齐尚书说完,继续提起笔,一边忙着公事,一边等待着。 过了许久,刚才那文士走到了门口,说道:“部堂,李将军到。” “好,请李将军进来,再去沏壶茶。”齐尚书道。 那将军李泰没有穿甲胄了,穿着武官的袍服。二人见面,便先寒暄了一阵,齐尚书很快切入正题道:“李将军追随辽王从大宁回京,有些日子了,你们二人我都是见过的……” 李泰点头哈腰道:“是,是,齐部堂想见谁都可以,便是亲王也得给您几分面子呀。” “不说这个。我方才正在写东西,忽然想起上次面圣,有几个大臣在场、有辽王在场,但李将军并不在召见之列。”齐尚书正色道。 李泰道:“末将品级太低了……再说北边发生的事,辽王都知道的。” “嗯……”齐尚书点头道,“今天再次叨扰李将军,还望李将军别嫌麻烦,将大宁和广宁发生的事,再说一遍,可好?” “不敢不敢,谈不上叨扰。只要齐部堂爱听,末将便是再说十遍也没事的。”李泰道,他仰起头眼珠子转了一圈,一边回忆一边道,“那天末将被宁王的人骗出城……” 于是李泰便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齐尚书中途没插嘴,时不时点头,或是做一些琐碎的动作,一副倾听的样子。 “末将说完了。”李泰说了一大通话,长吁一口气。 不料齐尚书却道:“喝茶喝茶,润润嗓子,李将军能再说一遍么?” “啊?好,好的。”李泰忙点头道,“那天末将被宁王的人骗出城……” “等等!”齐尚书抬起手臂道,“李将军的身份是大宁城武将,宁王的人为何不是‘叫’你出城,而是骗你出城?” 李泰瞪眼道:“宁王不想让末将知道、是他找人干的歹事!” “有道理,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这个……”齐尚书顿了顿,换了一种口气,用非常缓慢而清晰的声音道,“我问得不恰当,这么问罢……你是怎么被骗出城的?” 李泰道:“那汉子拿了一份伪造的密旨!” 齐尚书马上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当时为什么不知道?” 李泰道:“那份密旨真的非常像!字迹简直就是圣上的御批,末将见过御批,还仔细欣赏过!但是后来那几个杀手在背地里说,‘那是伪造的密旨,轻易就把李泰骗过了’。末将也是后悔莫及,只怪当时没多想……唉!来的人只有一个,又像个文人,末将就轻敌了……” “若照李将军刚才说的经过,便有点蹊跷。你的两个亲兵被射|死了,血迹已经留下;杀手却偏偏要抓你活的,然后打算再活埋,以至让李将军逃脱。这不是有点说不通么?”齐尚书冷冷道。 李泰一语顿塞,“齐部堂啥意思?” 齐尚书不答,又问道,“那密旨上写的是甚么?” 李泰想了一会儿,道:“上面分两行写着‘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 “好的……今日让李将军专门跑了一趟,多谢了。”齐尚书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扇了扇水面,但并没有喝。 李泰见状,便知趣地起身抱拳道:“末将告辞。” “来人,送。”齐尚书唤了一声。 等李泰走了,齐尚书也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径直便走出书房,往衙门外面的千步廊而去。走出衙署时,齐尚书看了一眼西边的日头,估摸着到酉时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便加快了脚步。 兵部尚书齐泰走到奉天门外时,忽然发现后面跟着一个人,他便缓下脚步,转头看时,原来是太常寺少卿。 齐泰脸上有冷意,故作套地招呼了一句,便到奉天门找当值宦官去了。 ……皇帝朱允炆还算勤政,上值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御门呆着,不是听政、就是在批阅奏章。这时一个宦官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站了一会儿没吭声。 等朱允炆停下笔,转头过来,那宦官才小声道:“皇爷,兵部尚书和太常寺少卿想觐见奏事。” “嗯。”朱允炆发出一个声音。 宦官脚步缓慢地退了几步,琢磨片刻,便转过身,向御门外走去。 不多时,两个大臣便走进御门,先行大礼、谢恩,然后爬了起来。兵部尚书齐泰上前两步,作揖道:“臣启奏圣上,臣今日见了李泰,便是从大宁城回来的那个武将。李泰说,他被一份伪造的密旨骗至大宁城外,密旨的内容是‘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 齐泰微微一顿,继续伸直手臂抱拳道:“臣请奏,圣上可曾授予大臣勋贵、如此内容之密旨?” 大殿上非常安静,朱允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周围的人或许认为他在回想,毕竟皇帝不一定只写过一道密旨。 过了片刻,朱允炆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朕没下过如此密诏。” 齐泰听罢,过了一会儿便拜道:“谢圣上。臣谢恩告退,圣上万寿无疆……” 朱允炆看向太常寺少卿,那太常寺少卿也说了一件小事,接着便退下了。 大殿上重新恢复了安静,刚才似乎只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内容之一而已。几个宦官见大臣走了,皇帝也没吭声,神情都有点放松下来。 不料就在这时,朱允炆忽然将手里的朱笔重重地摔在御案上,“啪”地一声,笔毫上的红墨四溅,弹到了下面的地砖上! 旁边的那个宦官整个身体都是猛地一抖,脸马上就白了。 “哗!”朱允炆忽然挥起袍袖,在御案上一扫,上面摆放的奏章顿时“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砚台、茶杯、镇纸等硬物“叮叮哐哐”摔在地砖上,顷刻之间便是一片狼藉。 然而朱允炆并未住手,他的脸上青红颜色相间,一把抓住御案上的黄布一扯,然后双手将御案猛地向前一掀,“砰哐……” 周围所有的宦官宫女,全部跪伏在地上,吓得身上直颤,他们撅起屁|股、脸贴着地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只有朱允炆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再动弹了,整个人就像僵了一样。他的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眼睛红红的,神情十分之复杂,好像刚吃完一坨甚么污物、并噎在了喉咙上打着臭烘烘的嗝,又好像刚与人打了架,怒气依然没有平息。 ……“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这份密旨是写给长兴侯耿炳文的,一字不差!但是耿炳文早就在真定城下、被高阳郡王朱高煦阵斩了,据说耿炳文的头盔、佩刀等物已被搜刮一空。 第五十九章 通间的妇人 燕王到永平卫衙署,马上就占了朱高煦平时坐的位置,在公座上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见礼罢,燕王很快就转头看向下首的朱高煦,“朝廷不该削宁王的,高煦用了啥计策?” 朱高煦飞快地琢磨了片刻,他本来不想表现太突出,只消默默地帮助父王便是了……帮燕王也是在帮自己。 但是,既然燕王问起了,如果撒谎也是画蛇添足,万一以后露陷了更麻烦。 人活在世上,当然是要撒谎的;但能说实话的时候,最好还是说实话,简单。这是朱高煦前世的处事习惯。 朱高煦便伸手到怀里、开始掏东西,大堂上在站的一帮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他终于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绸来,走上前放在燕王跟前的公案上,“父王,这是儿臣从长兴侯耿炳文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那天从真定战阵中下来,儿臣人马疲惫,便把这茬给忘了,当时没交给父王。” 燕王伸手一只手掀开,看了一眼。 朱高煦又道:“皇帝给长兴侯耿炳文的密旨,写得也简单,就用了个‘卿’,换个人也不知道写给谁的。儿臣便叫部下刘瑛去大宁城,用这玩意,轻易就把李泰诱出来了。这可是真东西,李泰不可能看出什么马脚。” 朱高煦说罢,又恍然道:“李泰是个朝廷奸细,老早就派到大宁城做武将了,为的是监视宁王的动静。似乎朝廷在很多藩王那边都派了人的……这得感激金长史,若非金长史给了儿臣许多消息,儿臣初到永平也不知道大宁城的情况。” 朱高煦说罢,转身向金忠一拜,“此事首功,金长史当仁不让!只因李泰是此事中最关键的人物,若非知道他的底细,一切无从办起。” 因为上次请功的事,最后朱高煦和张武是一笑泯恩仇。朱高煦便依葫芦画瓢,也这么替金忠请功,希望能起到点作用。毕竟无缘无故得罪燕王身边的谋士,并不上算……只是无法确定金忠是不是姚广孝、世子那边的人,如果是的话,做什么都没有卵用的! 金忠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燕王,又道,“在下不过是收拾筛选了一番,获取这些消息并非在下之功。” 朱高煦想起金忠送给自己的卷宗乱七八糟,无论记的是什么破事都堆成一团,这还叫“筛选了一番”?他只是不好说出来而已。 不过获取关于李泰的情报的人,确实厉害!非得在朝廷内部有人才行。 朱高煦继续对燕王说道:“那李泰被诱骗出来后,当即便被杀了随从,他也被打晕了。儿臣又叫部下假装是宁王的人要杀他!但如果直接说,李泰可能还不会信……所以儿臣让办事的人弄出一些蛛丝马迹,让李泰自己猜!然后故意给李泰机会逃走。 那李泰应该是相信了,不然他就会回到大宁,而不是往东连夜逃命。” 朱高煦稍微顿了顿,道:“在此之前,儿臣又派斥候队的小股人马,悄悄摸到了大宁城周围的一个山村里,先烧抢了一番,驱赶村民逃跑。 同时安排了一个在口音相近的百户,乔装成村民,在逃难的人群里带节奏……便是散布流|言,忽悠那些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百姓,佯称父王带兵到大宁了,煽|动难民往东跑,带到大路上。 后来那李泰逃走,骑着马又是晚上,他只得沿大路跑,便撞见了那群难民。李泰上前盘问了好几个人,本来那些难民就是大宁周围的山民,这个没什么假,那李泰哪能问出纰漏来?于是李泰又相信了!” 朱高煦接着说:“李泰跑到辽王那边后,辽王还派了斥候来看,路上正好遇到那些难民和乔装的百户。辽王的斥候也省事,问了几句话调头就跑了。” “哈哈……”燕王听罢大笑了一声,“妙!” 朱高煦陪笑道:“辽王正要从海路回京,这下带着李泰回去,在朝廷里能说什么哩?” 金忠也笑道:“难怪皇帝很快就下旨、削了宁王的兵权。既然宁王都反了,朝廷鞭长莫及,至少要夺了宁王的名分,让他号令大宁诸军没那么容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还能泄|愤!”燕王道,“俺那个皇侄,心气儿高得很,哪能容忍宁王如此?” 众人抱拳道:“王爷英明。” 这时燕王站了起来,从公座上走下来,标准的“燕王姿势”用力握住朱高煦的小臂,目光炯炯有神看着他的眼睛:“高煦,你又为父王立了大功!” 朱高煦忙道:“儿臣不敢居功,这些事都赖父王身边众多良臣、做好了充分准备,儿臣所为不过是雕虫小技,利用这些大好准备,用点诡计欺骗了李泰一回而已。” 燕王放开他的手臂,在地上来回走了两步,将双手放到背后,说道:“皇侄削宁王,简直帮了俺大忙!不然俺还真不知、怎么弄来宁王手里那些精锐藩骑!” 一旁的张玉道:“王爷欲收取兀良哈三卫藩骑久矣,宁王麾下的诸卫兵马与三卫藩骑,并不比俺们全部燕军加起来弱!本来在长城北边,一直威胁俺们腹背;若是王爷收取过来,一来一往,俺们燕军实力必得大振!” 邱福不动声色道:“若非高阳王用计,朝廷文武脑子没坏、怎会去动宁王?不管宁王如何按兵不动,朝廷都该想方设计去讨好稳住宁王和大宁诸将才对,宁王不降,至少还能在背后恐|吓俺们!比起把宁王推到这边来便宜了俺们好得多!” “对,对!”燕王又迈开腿踱步起来,走得比刚才更急,仿佛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越来越心急火燎,“现在机会极好,赶紧想个方略收取!” 这时朱高煦看燕王心急,便开口道:“儿臣给诸公、诸将军说个山野粗鄙的事儿可好?” 在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说什么破事?不过大伙儿觉得话里有话,便起哄道:“高阳王说来听听。”“俺们洗耳恭听!” 朱高煦微笑着说道:“说的是有个妇人,她家男人身体不好,待她也不好。可妇人正是虎狼年纪,空闺寂寞……正巧妇人的隔壁,住着一个青壮威猛的汉子。” “哈哈,有戏,妇人勾搭汉子、那不是一搭一个准儿,真是干柴遇到了烈火!”朱能张开血盆大嘴嚷嚷了一声。 朱高煦见大伙儿有兴趣,便摇头道:“不行的。” “为何?”连邱福也被吊起了兴致。 朱高煦看了邱福一眼,说道:“照咱们大明朝的规矩,妇人主动通|奸,那可是大罪!有被捉奸当场斩杀的危险不说,万一事发弄到官府去,要脱了裤|子打,便是侥幸没被打死,受了辱回去整天被人唾骂,还不得上吊自尽了? 所以哩,妇人一边瞅机会对那汉子眉来眼去,目送秋波;一边又不愿意投怀送抱,几番都是扭捏回绝。” “曹!”朱能骂道,“这妇人真他娘|的!若是俺,管她愿不愿意,按翻了再说!” “对了!”朱高煦指着朱能道,“就是要朱将军这样才行。万一事发了,那妇人可以辩称自己是被强|奸的,或许侥幸能脱罪哩?”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燕王忽然“哈哈”大笑。 燕王又指着朱高煦的鼻子笑骂道:“你这小子没大没小,屁都不知臭,竟敢说你十七叔是通|奸的妇人!” “哈哈哈……”大堂上的一众人终于明白过来,顿时哄堂大笑。 朱高煦忙红着脸抱拳道:“儿臣知罪,父王饶了儿臣罢。” 这里大多都是武夫,其实也无所谓的。 朱能笑起来当真可怕,那嘴大得太夸张了!他捧腹一阵,说道:“别说高阳王的话俗了点,那宁王还真是……他都惹怒皇帝了、兵权也被削了,若是回朝能有好果子吃?宁王眼下根本没得选,却还不哭哭啼啼来求王爷,加入靖难大军?!” 燕王也道:“哼……俺早就说宁王善谋,这兄弟真是谋得精!他就等着俺去攻打他,假装不情不愿地跟了四哥俺。万一以后四哥情况不妙,他被捉了回京,肯定要哭诉是被逼无奈,想留条后路,侥幸脱罪!” “对!王爷说得对……”众人纷纷附和,简直是异口同声。 “罢了!俺便依了他。”燕王转过身来,当机立断道,“明日一早拔营,俺们从刘家口出去,直奔大宁城!” “末将等得令!”众人纷纷抱拳执军礼。 燕王又看向朱高煦道:“大宁那边没啥稀奇的了,高煦不必跟俺去;这永平府啥都没剩,也不必守了。现在李景隆大军压北平城,俺让道衍辅佐世子只守不出,但北平的兵马终究不多。高煦便先回北平,协助北平诸将守城。”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领命。” 燕王一挥手道:“等俺从大宁回来,兵强马壮,再收拾李景隆!” 过得一会儿,众人便纷纷告退,各自去准备了。 第六十章 总是被围 次日一早,燕王便率兵离开了永平城。 大军陆续从刘家口越过长城,沿着山脉间的一条山路,直奔大宁城方向。此时山中的草木都枯黄,风中尽是一片萧杀之气。 走了五六百里路,燕王带兵到达了大宁城城下。 大宁城门紧闭。燕王坐在马上仰头观望,见城墙上刀兵林立,四处都插着旌旗,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上面一个穿着红色袍服的人十分显眼。 燕王制止左右,单骑靠近城楼,细看之下,那个穿着红色团龙袍的年轻人,不是宁王朱权是谁? 朱权也看到单骑前来的燕王了,他的脸正朝着这边,在上面喊道:“四哥率军前来,是要打我么?” 燕王喊道:“十七弟,俺是四哥!俺已被圣上逼得走投无路了,哪是来打你啊?!”燕王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了,简直是声泪俱下,“俺没想到竟会落到这般田地,圣上非得说俺造反……” 朱权的声音道:“敢情四哥没反?” 燕王哭道:“俺哪敢啊,那是被逼的!朝中定有奸臣谗言。俺真是没办法……十七弟,四哥求你件事儿,你快给圣上上书,替四哥说说情……” 朱权喊道:“四哥放心回去罢,我一定帮你求求圣上。” 燕王道:“俺回哪去哩?现在藩国都快没了,实在无处可去。十七弟,先收留四哥一阵子何如?等圣上免了俺的罪,俺就回北平。” 他又喊道:“十七弟,你叫人开开门!” 朱权道:“我不能开门,四哥还是回北平罢!”说罢转身离开了城头。 燕王哽咽着大喊:“十七弟留步,十七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然而朱权那红色的袍服已经看不见了。燕王纳闷地站在那里,等了许久。 就在这时,忽然城门“嘎……”地一声,缓缓开启了一条门缝。 …… 燕王离开的当天,朱高煦也从永平城出发,只留下几百人给府衙,别的步骑都带走去北平了。 朱高煦回到郡王府,先安顿了军队。卸下盔甲,他便直奔燕王府,先去见徐王妃,估摸着世子可能也在燕王府……这会儿李景隆的几十万大军快到北平了! 果不出所料,朱高煦被宦官带到一间厅堂时,徐王妃和世子都在。 徐王妃站起来高兴地说道:“高煦,你回来便最好了!” 朱高煦忙上前见礼:“母妃,大哥。” 世子听到徐王妃刚才的话,似乎有点不高兴……在母妃心里,遇到事儿的时候,三个儿子中可能还是觉得朱高煦最有用。 三人顾不得嘘寒问暖,很快就说起了防守北平的事。燕王临走时,已经严令世子和诸将只可死守、不得出城,安排好了各城守军,又叫姚广孝和世子掌兵权调兵遣将。 朱高煦道:“马上到十月了,天气越来越冷。儿臣从军中有经验的将领那里听说,只要等寒气再冷一些,头晚上泼水到城上、一夜就能结冰,官军攻城会更加艰难。” 徐王妃听罢微微点头,眉毛一挑颇有几分英气:“只要坚守旬月,等你们父王挥军归来,我们便杀出去接应王爷!” ……没两天李景隆的大军已陆续兵临城下。徐王妃带着世子、朱高煦到城楼上,临阵鼓舞士气! 朱高煦刚一爬上城楼,看到城外的光景就愣了一下! 与此时北平城外的人马壮阔景象相比,之前朱高煦在永平城见识的围攻,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正道是刚离狼穴、又进虎窝,看来朱高煦是又被围死了! 在一瞬间,他便有点怀疑:北平真的那么容易守住? 北平是个大城重镇,城墙确实是又高又厚,但是任何城池都不是光靠墙守住的,必须要有充足的兵力,特别是这种大城,兵力更分散,需要的人就更多! 燕军一共才不到十万人,燕王还带走了主力,此时的北平守军,兵力恐怕有点捉襟见肘。 李景隆虽然被燕王看不起,但如果他像江阴侯吴高一样,上来二话不说就修工事围城,然后硬怼,怎么办? 四面围住,用各种重型器械蚁附攻城,加上远程兵器猛揍,办法是笨了点,但几乎不需要任何才能,李景隆大概也是可以的,他有完全足够的兵力! 何况官军中不是所有武将都是李景隆,诸如盛庸、平安者,朱高煦在真定也差点被打得全军覆没…… 眼下北平这座城,防守下来确实有可能,但是风险同样不小。 “王妃!”“拜见王妃、世子、高阳王……”众将军的声音在四处传来。 朱高煦看了一眼母妃,她虽然年近四十了,但本来就长得漂亮,今天她穿了一身团领袍服更显得英姿飒爽。 母妃这样的一面,朱高煦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迎风而立,大声道:“燕王平素待将士们不薄,而今大敌当前,望诸位勉力,奋勇杀敌!”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誓死效力!”“末将等身负重任,定保王妃、世子、高阳王等无虞……” 朱高煦没吭声,只跟着徐王妃,听着她每到一处、就不断鼓舞士气……很多武将都言称要保卫燕王的妻儿。 突然之间,朱高煦感觉身上一冷! 记得在永平迎接燕王时,三弟高燧也在燕王军中。当时朱高煦没多想,现在猛然间有个大胆的猜测:万一北平被攻陷了,燕王总还剩一个儿子,那便是跟着他的高燧!? 燕王也觉得北平有可能被攻破吧?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猜错。不然那三弟高燧在战场上啥都不会,燕王带着他有甚么用? 他又看了一眼前面不远处徐王妃、白胖的世子,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或许自己真的想多了。 “轰!”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声炮响,把走神的朱高煦吓了一大跳,仿佛醍醐灌顶! 众将纷纷劝道:“王妃当心,诸位快下城去,南军放炮了!” 徐王妃却面无惧色,依旧坚持在城墙上巡视。朱高煦也暗自有点佩服,母妃常年在王府内院,但毕竟是大将徐达的长女,外柔内刚的性子,一般阵仗根本吓不住她! 朱高煦瞧城外的大军营地时,看到人海中有一团白烟未散,刚才那一炮应该就是那边放的。这官军也是奇怪,放了一炮就不放了。 ……曹国公李景隆和江阴侯吴高的套路,完全不是一回事。李景隆压根就不修工事,第二天一早就放起炮来,四面都在开火。 北平城墙上的碗口铳、洪武大炮也陆续开火还击。一时间整座城池都在响炮,城墙上下,硝烟弥漫。雾沉沉的地面上,时不时闪起无数的亮光,就好像云层里的闪电一样。 不知从哪里运来的云梯木件,已经组装好一部分了。硝烟吹散,便见城墙下无数的步卒拿着盾牌和各种兵器弥漫过来,如潮水一般推涌着高大的云梯缓缓靠近。 “轰轰轰……”火炮似乎一刻都没停过。 朱高煦又被远处的熊熊大火吸引了目光,有一架靠近城墙的云梯上方着火了,黑烟滚滚,隐约有不少士卒从烟雾中往下跳。那黑烟太浓了,根本不是木料或普通植物油能烧出来的,朱高煦估摸着是存放在城中的“猛火油”……其实就是从地里挖出来的石油。 “咚!”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坨圆石头砸到了附近的墙垛上,顿时砖石乱飞,一个士卒倒在地上大声惨叫起来。 朱高煦转头看去,见那士卒的半边脸全是血肉,他伸出手在脸庞边颤抖,却不敢按下去,只顾“啊!啊……”地大叫。 硝烟弥漫中,细长的黑影晃动,那是箭矢在空中乱飞。周围的军士们从箭壶抽出箭羽,张弓搭箭,根本不瞄准,大概对着下面就“砰”地一声放箭。 不多时,城墙上也有箭矢飞上来了。一个士卒的胸口中箭,已经丢掉了弓,坐在墙垛后伸手抓着那根箭矢叫唤。 朱高煦按着刀柄,拖着“叮哐”响的重甲,便往城楼里面走。这样的仗,武力几乎没用,死不死全看运气,朱高煦并不想杵在那儿。 不多时,王斌、韦达、刘瑛等人也跟了进来,大伙儿无话可说。 官军第一天的进攻并不猛烈,云梯太少,主要靠火炮弓箭向城上投射火力,步军进攻时断时续,没什么规律。但朱高煦估摸着,等李景隆把更多的重型器械运过来后,战斗会更加残酷。 第六十一章 所料不及 官军打南边来,聚集在北平正南门丽正门外的人最多。城外炮火轰鸣,硝烟滚滚,世子却依然亲自在丽正门坐镇! 朱高煦、姚广孝等人也站在世子旁边,城楼里的众人时不时就忍不住“咳咳咳……”地咳嗽。那硝烟和猛火油燃烧的浓烟,非常呛人。 猛火油燃烧的气味,仿佛汽油和沥青烧起来的混合臭气,朱高煦仿佛置身于一辆三十年车龄的破烂大车上一般。 城楼上的人虽然居高临下,但视线被浓烟影响了,看不太清楚外面的光景。时不时有将士走进城楼,单膝跪地禀报情况,炮声密集时,连说话的声音也常常听不清,周围的气氛喧嚣而紧张。 朱高煦心道:北平城攻守之势,虽比之前永平城的阵仗更大,但道理是一样的。危险来自于守军的不断消耗,会导致兵力单薄;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是援军! 现在这仗还没打多久,朱高煦暂时不太担心。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满脸血污的武将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丽正门城楼!众人纷纷侧目,世子也被吸引了目光。 那武将不等询问,马上便开口道:“不好了!世子殿下,彰义门被攻破了!” “甚么?!”世子肥胖的身体忽然变得矫捷异常,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城楼里的众人立刻哗然,脸色皆变,连刚刚走神的朱高煦也是愕然不已。 旁边有人道:“还不到十天,北平坚城怎可能被攻破?” 姚广孝也坐不住了:“情势危也!官军人多势众,一旦涌进了城中,北平必不能守!世子,马上派人去增援,不顾一切、必须夺回彰义门!” 见世子行动不便,朱高煦也坐不住了,他现在和北平所有人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马上抱拳道:“长兄,我带回来的人马正好在西边,没安排上城。请长兄下令,准我立刻率军前去增援!” “好!二弟快去!”世子一时间也放下了私人恩怨,用极其诚恳的口气道,“二弟一去,尚有转机!” “我定尽力。”朱高煦抱拳说完,急匆匆就跑着出了城楼。 世子还在后面与众将说话,正在安排彰义门附近的更多人马去增援。 “哐当……哐当……”朱高煦跑步下城,身上沉重的盔甲因为剧烈运动碰撞得直响。城门一破,战斗的节奏会骤然加快,此时每一秒都十分致命! 朱高煦冲下城楼,翻身跃上战马,以最快的速度向城西奔跑。幸好世子在开战之前就已下令全城戒严,城中纵横的几条大街都封锁了,不准任何百姓进入,便是为了在紧急关头保持大道通畅、以便迅速调兵遣将! 骑马奔跑了一阵,朱高煦终于看见在大街一侧列队的步骑。他还没跑到地方,便在马上大喊道:“王斌,带你的骑兵跟我去彰义门!韦达,带步军跑步前进,立刻调动至彰义门!” “得令!” 虽然朱高煦已经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去增援,但调兵毕竟需要时间!一番耽搁,如此一段时间内,不知道有多少官军杀进了城里!城外的官军兵力可是多达五十万之众。 这不科学!不该如此轻易就完蛋了吧? 朱高煦率骑兵先赶到了彰义门,便听见前面杀声震天,稍稍靠近时,见彰义门城门大开,门口兵马汹涌杀作一团。有附近的守军援兵不等中军军令,就已先赶到了。 城门口硝烟弥漫,箭矢乱飞,“砰砰……”的火铳响个不停,城门口人马拥挤,朱高煦的骑兵暂时上不去,他看到一个守军武将正在那里吆喝,便拍马上前。 朱高煦叫住那武将,面有怒色问道:“官军如何能破门?” 那武将认得高阳郡王,立刻抱拳道:“末将也是刚到一会儿,据说因彰义门外官军稀少,彰义门的守军也便安排得不多。守将稍稍掉以轻心,便被官军从云梯爬上来了! 这股官军非常凶悍,趁我军不备,又很快从月城上搭梯子爬上了主墙;城墙上守军不敌,那股官军便顺着那边的斜道冲下来,从城门内砍败守军,打开了城门!” 朱高煦听罢大概过程,其中守军有过几次节节抵抗,竟无一次挡住,这股官军的攻势岂不是一路势如破竹? 就在这时,忽然见城门口乱作一团,大量燕军士卒向两边的街上溃逃,惨叫喊声震天响,简直是丢盔弃甲!后面的燕军步军很快又在武将的吆喝中,向前挺进了。 朱高煦等率骑兵跟着靠上去,便见官军正布阵立在城门口,只是防守、并未往城里面冲。城门附近还有一处宽敞的斜坡通道,通向城墙上的,那里的口子也有官军在守御,估计是主要为了防止守军从城墙上边增援下来。 官军步阵在前,骑兵在后,人马整肃。朱高煦简直不敢相信,以古代军队的组织程度,刚攻进城门的乱军能迅速布阵? “叫曹国公调兵过来,快!”官军步阵之后,一个骑马的大将大声喊着,声音连朱高煦也能听见了。 朱高煦心道:难怪官军没有趁势涌进城,彰义门的守军单薄,进城的官军人也不多;但这个官军武将很聪明,先守住城门,等援军一到就可以立刻杀进来了! 朱高煦指着那大将问道:“敌军将领何人?” 有人答道:“都督瞿能!” 就在这时,前面的厮杀骤然激烈,大批燕军涌近了城门。“砰砰砰……”官军前面的火铳陆续响起,后面的骑兵纷纷在马上骑射,城门口地方不大,人马拥挤,顿时惨叫四起。 朱高煦留意观察,见瞿能前面的步军排列不同寻常,长枪兵之间又间隔布有火铳和弓弩,大量近战步兵在前方与燕军厮杀,中间有火铳弓|弩就近发射,后面又有弓箭抛射…… 此时人马混乱杀声震天,但瞿能的人马却有章法,而且火力远近结合、颇有纵深!在这么一块狭窄的地方,混乱紧张的战斗下,还能保持这种效果,已是相当不易! 朱高煦看明白情况,一时间也不敢亲自带兵猛冲……上次王斌的重甲被火铳抵近射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冲眼前这个瞿能的阵,危险太大。 “快去人,抬炮来!”朱高煦当机立断,喊了一声。 这时瞎冲了几次的武将们才猛然回过神来,都嚷嚷着抬火炮来轰! 或是突然被破城,好些守将都慌了,急着要夺回城门,于是只顾着一股脑儿猛冲,在这儿硬怼瞿能的整肃军阵;但费了很大时间,除了双方的伤亡不断上升,没起到任何决定性的作用。 好在,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军阵。 瞿能堵在城门口,步骑机动全无,人马又那么密集,炮一轰还不崩? 就在这时,城墙通道上的人马瞅空荡,开始成群向城门口冲杀,城门甬道里的骑兵也率先调头,向城外撤退……正如朱高煦听到了瞿能的喊声,刚才朱高煦的叫喊似乎也被瞿能听到了。 燕军终于占据了上风,不断向城门口推进。 “别追了,先把城门堵死!”朱高煦又喊道,“诸部将士,立刻上城墙!” 瞿能部丢下一片尸体和伤兵,陆续穿过瓮城,向城外奔走。“嘎……”厚重的城门响起了巨大的声音,终于缓缓关上。 外面最后一道阳光从门缝里消失,朱高煦一刻悬着的心也终于暂时落地。 “啊!”“啊……”城门内仍然到处都在惨叫,燕军士卒拿长枪、腰刀,对着还没死的敌兵疯狂刺砍。 朱高煦长呼一口气,从马背上翻下来,迈步向城墙通道上走。他的脚刚一落地,脚下便粘|乎乎的非常难受,他低头一看,砖地上血水横流,走在上面就像踏在稀泥上一般。 他沿着斜道走上城墙,往外看时,一股人马已经退到了护城河对面。前面的一个骑马大将也在抬头看,脸正对着这边,可能就是瞿能。朱高煦也看着那人。 俩人在城墙上下,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相望无言。此时对骂也是无用的,远近的炮声十分巨大,风声、铳声、弦声、喊叫声在耳边“嗡嗡嗡……”乱响,就算喊破喉咙都没用! 朱高煦站在城墙上,只能与瞿能通过猜测进行模糊的交流。 不知道瞿能此时在想什么,难道在表示敬佩朱高煦?很急智地想到用炮……朱高煦心道:自己的急智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官军增援不及时,到现在都没来人。 否则,数以万计的人马一旦冲进北平城内,就北平这点守军与之巷战,能拼得过? 朱高煦只有后怕!同时也暗暗吃惊,他没见过瞿能,但与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在涿州栈有过一次“散打比赛”,瞿良材是朱高煦的手下败将!没想到良材的爹瞿能却如此厉害,一点人马就能攻破北平的城门,还能组织起防守,霸占城门如此之久! 彰义门外,朱高煦打量着瞿能身边的那一片步骑,可能也就一千多人而已。 第六十二章 事与愿违 瞿能额头平、眉骨高,眼睛便显得更加深邃,他久久望着彰义门城楼,那眼神叫周围的部将看得顿生悲凉。 儿子瞿良材的声音道:“真可惜!白死了那么多弟兄,依旧功败垂成!” 旁边的一个部将干脆破口大骂:“李景隆他娘|的,派点援兵有那么难?!” 瞿良材沉吟道:“父亲在河间府时直言劝诫,似乎得罪了曹国公。儿子听说曹国公为人心胸狭隘,莫不是故意在背后使坏?” 方才那部将愤愤骂道:“他娘|的脑子被驴踢了!咱们攻破了北平,最大的功劳还不是他李景隆的?” 瞿能长叹了一口气,收回久久凝视的目光,一边策马调头,一边抬起手臂制止部将,“曹国公不至于如此,或是军令来回传递之中出了什么纰漏。闲话少说,被人听去了于事无补。” 部将依旧怒不可遏,又道,“都督在四川做都指挥使时,整个四川的兵马不下十万,都督照样能调遣如臂使,他李景隆只给一千多人啥意思?他娘|的若是多多益善地给兵马,咱们现在还在这里发牢骚吗,早他娘|的在北平城里干起来了!” “轰!”忽然彰义门上一声火炮巨响,接着如雷鸣般的炮声陆续响起。 官军人马中“嘶”地一声鸣叫,一匹马血肉横飞轰然倒地,上面骑士被压在马下惨叫起来。 瞿能拍马远离城墙,众将士也调头跟了过来。众军带上伤兵,追随瞿能离开了彰义门外,这边已经没有攻击的必要了。 一股人马向南面调动,到一栋角楼外面时,又转向东面,往丽正门而去。 儿子瞿良材一边策马赶上来,一边说道:“刚刚站在城上的那汉子,便是高阳郡王,在城门里喊着用炮的也是他。儿子在涿州见过,此人武艺相当了得!” “当初徐公谈起他之时,我还是有点轻视了,实在失策!”瞿能回应道,“那时就不应派你去追,我该亲自请命!” 瞿能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若非让高阳王逃了,长兴侯何至于殆于阵中?” 如果耿炳文没死,还轮得上李景隆么? 然而,事后没有如果。 一众人接近中军时,便见旌旗如云。前呼后拥之中,李景隆骑着骏马迎过来了。瞿能阴着脸,拍马上前时,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抱拳道:“末将拜见曹国公。” 李景隆道:“本帅刚刚下令,让部将带兵去增援瞿都督,却听说瞿都督已退回来了。” “末将人少,不敢冲进城中,恐陷于重围,让将士白白送命。末将只得列阵守住城门,然敌兵将用炮,时我部阵密而地窄,末将等无法久持,无奈退兵。”瞿能道。 李景隆忙宽慰道:“无妨无妨。明日瞿都督再攻彰义门,本帅调大军殿后!瞿都督今日能破城,以后也定能破城,下次咱们就大军杀进去!” 瞿能无奈道:“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果不出其然,第二天官军再去攻彰义门时,城上早已加派了兵力,并有重武器防备。官军屡次靠云梯攀城猛攻,也不过是葬送更多将士罢了。 接着数日,官军四面围定,从多处攻打,仍难以凑效。战阵之上,战机总是稍纵即逝,往往还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之后,要等下次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此时攻城比之前还要猛烈,官军不断炮击、蚁附,甚至还在地下挖洞穴攻,仍然多日不见成效。 ……时间稍一蹉跎,便进入十月中旬了,天气骤寒。一日早上,官军正要攻城时,发现北平城墙上结满了冰!昨夜北平守军连夜在四面的城墙上浇了水……结冰的城墙,蚁附攻城便已无法实现。 就在这时,官军各营缺粮愈发严重! 更糟糕的消息也随后报入中军……燕王竟然在假装离开大宁的路上,绑架了送行的宁王!接着燕王调头攻大宁,破城而入。大宁诸卫军、兀良哈三卫藩骑总兵力近八万之众……全部投降了燕王! 官军中诸将已有退兵的建议,李景隆却有犹豫……此时穴攻的地道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效,眼看只能前功尽弃;一旦退兵,也可能出现许多问题。 带着大量步军、辎重,此时如果官军突然撤退,乱糟糟地沿着平原南行,会不会被燕王的骑兵追到?北平城里的人马是否杀出来,尾随追杀?官军多达五十万之众、若竟被几万守军追着打,传回去岂不要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李景隆决定先派都督陈晖率军至东北方向阻击,然后再部署撤退大计! ……不两日,李景隆正忧惧之时,忽然有人走进了中军大帐,单膝跪地拜道:“禀大帅,陈都督的人马突然遭到精骑袭击,七座军营尽数被破,陈都督麾下诸部正在往南溃败!” “为何已然败了,本帅才知道消息!?”李景隆大怒。 那跪在地上武将不知如何回答。 不料李景隆还没来得及发|泄怒火,又有人报:“大帅,城中守军从德胜门出,北面诸将请调援军助战!” “守军还能出来?”李景隆吼道。 旁边有部将忙道:“大帅息怒,咱们没修工事围城,守军随时可以出城的。此时燕王前锋近前,守军定会出城夹击!” 李景隆一屁|股坐回椅子,冷冷道:“传令诸将,不得后退,全力作战!咱们五十万大军,便是摆开决战,也不怕燕逆!” “遵命!” 幸好此时天色渐晚,内外燕军的进攻也稍停了。 夜幕降临后,李景隆愈发坐立不安……他心道:军中粮草不济、军心动荡,此时攻城多日、兵马疲惫,又被内外夹击,如何能战? 他忽然想到了耿炳文的惨状,顿时冷汗也冒出来了! 李景隆又想:我先父是太祖的外甥、也是太祖的养子,先祖母是太祖的亲姐姐,荣华富贵还没享够,我为啥要寻死? 此时此刻,李景隆有点后悔,后悔不该为了那点功劳、跑到战场上来冒险……可是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原以为五十万大军攻打燕王那点人,不是轻而易举如探囊取物吗? 可惜世事总是事与愿违。 沮丧、懊悔、害怕……李景隆的精神几近崩溃。 第六十三章 大帅不见了 东方已经泛白,时至凌晨。寒冷的薄雾,笼罩在北平城外。白日的厮杀暂且消退,只剩下黑暗中丝丝入耳的痛苦呻|吟。空气里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息,一夜之后也残留在雾气之中。 忽然,官军大营中传来一声大喊:“大帅不见了!” 军士们大惊失色,在行辕中到处寻找。不久之后,各营大将也陆续赶到了中军,哪里还能找到主帅李景隆? 诸将面面相觑,都愣在大帐中,一时间竟不知措施。这时有个武将沉声道:“大帅恐怕已经连夜跑了……” 帐中顿时哗然,不一会儿就有几个武将一言不发地急匆匆地掀开油布出去了。一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赶着离开中军…… 天还没亮,很快平原上就响起了“隆隆隆……”的马蹄声和人马喧嚣。官军诸部大将带着各自的人马,正慌慌张张地往南撤退。 不到两炷香工夫,浩浩荡荡的官军仿佛商量好了的一样,争先恐后奔走。数以十万计的人在平原上跑,阵仗简直惊天动地!帐篷、军械、盔甲、兵器……无数辎重扔得遍野都是。当此时,各部人马如同是在比赛一样,只顾着要跑前面…… 先跑的那些人马十分明智。城内外的燕军骑兵很快就追出来了,首先倒霉的当然是跑得慢、落在后面那些官军人马! ……朱高煦忽然被人吵醒。世子派人过来,下令他立刻带骑兵追出城去。朱高煦大概问了一下状况,赶紧爬起来。幸好昨夜他和将士们睡觉连盔甲也没脱,这时爬起来带上兵器,很快便能牵马聚集。 众军骑马赶到丽正门,见城门已洞开,大量步骑正在往城外涌出,连步兵都出去了! 朱高煦带兵靠近城门,瞅空隙策马冲上去、便吆喝部众出城。此时城外到处都是星星点点涌动的火把,人马嘈杂、情势汹涌,远近的马蹄轰鸣仿佛天边传来的闷雷。 不多时,朱高煦等将士陆续冲过了官军大营。他借着火光看时,见营地上一片狼藉,好像刚刚发生了地震一样。各种东西乱七八糟丢得四处都是,写着“明”字的军旗扔在地上,任由马蹄反复践踏。 朱高煦一时竟没回过神来,过得片刻才确定,官军已经溃逃了…… 战争原来可以这样?变幻得也太快了!前段时间双方还打得有声有色,虽有来回、却很艰难……不料朱高煦睡了一觉起来,形势便已发生巨变!号称五十万之众的大军,竟在一夜之间崩溃。 他顾不得多想,率骑兵奉命向南追击,直至天明。 其间,他们没遇到一次像样的战斗,众将士只顾在败军背后劈砍、射箭,然后涌上去拿刀割人头。 “啊!啊……”不远处一个官军军士叫得比杀猪还响。朱高煦回头看时,见一个下马的骑兵,正在拿刀锯那军士的脖子,而那官军军士还没有死……那场面看得朱高煦也是心惊。 “饶命!军爷饶命,我家有老母妻儿……啊!”另一个磕头的军士后颈上中了一刀,人便趴到了地上,手脚并用往前爬。“砰”地一声弦响,那人后脑勺中了一箭,人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混乱的追杀持续到了上午,朱高煦下令停下休整,回头看时,便见众将士在马背上挂满了人头!个个身上都是血污,简直可怕! 大伙儿啥都没顾得上捡,就顾着割人头了……因为首级可以换奖赏!而且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不多时,一小队甲兵快马赶上来,其中一个手里挥着令旗,喊道:“燕王令,官军溃兵向沧州去了,诸部人马向沧州方向追击!” 朱高煦回应道:“我知道了,遵父王令!” 就在这时,陈大锤的声音道:“王爷,要不俺们先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头藏了,回来再取?” “也好。”朱高煦点头道,反正奖赏的钱不是他出,得燕王府想法子。他对杀明军败兵毫无兴趣,但也不好挡着将士们挣钱。 众将士选了地方挖坑,先藏好了人头,然后才跟着朱高煦继续南下。 一路上的景象异常恐怖,朱高煦有一种穿越到了丧尸电影里的错觉。路上到处都是无头尸,血肉和内脏四处可见,如同人间地狱。 回想前阵子在北平城的残酷战斗,打了那么久仗,致死的人数、恐怕还不及今天凌晨到现在几个时辰里死人的十分之一! 朱高煦忍不住感叹道:“战阵厮杀不算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溃败被追杀!” “王爷所言极是。”诸将不无赞同。 第二天,朱高煦率军到达了沧州城下。不料来晚了,沧州城楼上早已插上了燕军的旗帜,城门内外、照样是尸体无数,大多没有脑袋。 这战争的节奏猛然加快,朱高煦一时竟感觉有点不太适应。每到一处,他便发现已经打完,几乎就是跟着跑了一趟而已。 就在这时,又有甲士跑过来,看了一眼朱高煦身后的军旗,说道:“燕王令,诸将相机向德州进发,官军残部往德州方向去了!” “我知道了,遵父王令!”朱高煦又回应了一声。 众军追了一路,此时已是人马疲惫。朱高煦与几个武将商量了一阵,不管那么多,决定先在沧州找地方驻扎,喂饱马匹、歇一晚再说。 只睡了一晚上,次日上午,朱高煦刚整顿兵马要出发,却又被告知:尚在沧州附近的人马,不用再去德州…… …… 十天之后,诸路人马返回了北平城。众将在燕王府庆功,府上热闹非凡。前殿席位上,又增加了房宽等一众朱高煦不认识的大将。 这次大战,确实是空前的胜利!官军号称五十万大军,被打得大败、死伤过半,尸体把北平到德州的路面都布满了。 而燕王的实力并未因大战而削弱,兵力反而猛增到近二十万之众! 前殿宴席上,朱能喝了酒,咧着大嘴正在嚷嚷:“李景隆带兵,真是要笑死俺们!那天俺们在郑村坝刚干了一场恶战,虽击败官军都督陈晖、获了胜,自家却也死伤惨重……那会儿俺们已靠近北平城,原以为第二天的大战更为惨烈,不料哈哈哈……咳咳咳!” 朱能呛了一口酒,眼泪都咳出来了,一边喘气,一边涨|红着脸继续激动道,“不料那李景隆居然连夜逃了!逃了!” 朱高煦听罢瞪眼看着朱能。 顿时前殿里哄堂大笑,武将们简直要把桌子掀翻。张玉捋了一把浓胡须,笑道:“着实闻所未闻,大战当前主帅先溜之大吉,俺打了这么多年仗,也是头回遇见。” 就在这时,披着袈裟的姚广孝入内,站在燕王旁边开口道:“燕王,宴席罢,请诸将到里面说说正事何如?” 燕王微微侧目,便点头道:“稍后俺们换个地方说话。” 不多时,燕王先起身离席,接着世子、朱高煦和一众大将也被叫了过去。一行人从大殿后门出,到了以另一栋房子里。 姚广孝待众人进来,便立刻开口道:“王爷得大宁诸军,可喜可贺。但,此战若非李景隆主兵,王爷不得如此轻易!” 诸将纷纷附和。 姚广孝道:“老衲今日方得到一些京师来的消息,军中轻视李景隆之事,已传到皇帝耳里……” 大伙儿顿时安静下来,唯有朱能不慎“额”地打了个酒嗝,听起来分外刺耳。 姚广孝继续说道:“此战官军丧师数十万,可朝廷实力雄厚,并未被彻底击垮。李景隆若能继续为帅,对王爷更为有利!故今后诸公应少少笑话他,却要多找他的长处,好叫皇帝听了放心。” 一个武将愕然道:“李景隆经此一败,还能为官军之帅?” “难说。”姚广孝若有所思道。 这时燕王道:“俺们拿李景隆开过几次玩笑,不过在场没有外人,皇帝如何得知?” 姚广孝沉声道:“内有奸谍。” 众人很快嘀咕起来,纷纷左右回顾。但在座者都是燕王起兵之初、就提着脑袋追随的人,谁会是奸谍? 一时间大伙儿都摇头不信,连朱高煦也觉得至少这帮武将不太可能是奸细,连姚广孝等谋士也不太可能。 朱高煦随口道:“会不会是燕王府府里的人?” 众将纷纷附和,“高阳王说得对,咱们这些兄弟,谁会出卖燕王?” 燕王沉着脸,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燕王才舒展开眉头,说道:“罢了,今日庆功,俺们不谈此事。尔等就照道衍说的,以后少提李景隆便是。” 众人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燕王双手重重地在椅子扶手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散了,要喝酒的,便去前殿继续喝。” “恭送王爷。”诸将道。 在这胜利的庆功宴上,到处都充满了豪放的笑声。唯有这段插曲,给喜庆的场面添上了一抹阴霾。 …… 宴席罢,朱高煦也回了自己的郡王府休息。 此时已近年关,建文元年即将过去。北平非常寒冷,外面已经铺满积雪。这样的天气下,可能最近不会再有战事了。 第六十四章 续空 雪花在空中悠悠飘荡,雪下得不密,却一刻也没停过。 北平城里各处屋顶上,已积满了白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而此时已近年关,还有红灯笼点缀其间,也增添了几分颜色。 一行数人打着伞走进了燕王府门楼,然后沿着已经清扫过积雪的路面,又往西边走了一段路。前面拿着禅杖的老和尚是姚广孝,他带着几个人来到一道门口,便收了伞,又将伞递给了旁边的沙弥。 小沙弥和另外两个人都没进去,只有姚广孝走进那道门。 不一会儿,袁珙和一个文官便迎了过来。袁珙头戴乌纱、穿着团领袍服,他原来是个相士,但现在已是王府长史,封了官职。 袁珙和身边的文官一齐上前作揖。姚广孝也作单手礼以回应他们,他的三角眼从袁珙脸上看过,又看向旁边的文官。 “这是燕王府典簿章炎,道衍大师见过的。”袁珙道。 姚广孝点点头,问道:“那和尚招认了么?” 袁珙道:“没有,怎么用刑他也不承认,只说咱们冤枉他了。” “看看罢。”姚广孝道。 一行三人遂沿着狭窄的过道往里边走。这是幢砖墙院子,原来并不是牢狱,房间也少;不过燕王起兵后,有一些要紧的犯人不便送到官府大狱,就选中了这处结实的建筑,作为临时看押犯人的地方。 不多时,姚广孝等人就在一道栏栅前停了下来。只见那栏栅用大腿粗的硬木头做成,以粗铁链锁着。再看里面时,一个光头和尚蜷缩在墙角,褴褛的袍服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那和尚的脚上还锁着铁链,拖着一个圆铁球。 姚广孝观察了一番,见蜷缩在茅草中的和尚动弹了一下,看来还没死。 这时袁珙说道:“以前那个燕王府长史葛诚,被劝降后便背叛了王爷。王爷起兵之时,照道衍大师的意思,咱们没杀他,后来审讯了几次。 葛诚的嘴不牢,知道些什么都说了。可惜他知道得不多,只是替布政使张昺刺探燕王府内情,而张昺在王爷起兵之初已被当场杀死。 咱们本来以为葛诚没什么用了,他却又在话里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之前葛诚与张昺在慧聚寺见过一次面,慧聚寺的一个和尚为他们安排了斋房雅座……那和尚就是眼下这位,法号续空。” 姚广孝听罢道:“此人以出家为幌子,可能是个奸谍。” 就在这时,里面那和尚发出沙哑的声音,“贫僧不是奸谍,那布政使张昺乃一方大员,贫僧不过接待了他两回,如何就变成了奸谍?” 姚广孝完全不与续空和尚说话,很快就离开了栏栅门口。 三人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分上下入座。袁珙皱起眉头,犹自喃喃道:“难道咱们真冤枉了续空?就眼下问出来的事儿看,续空和尚与张昺等人的关系确实不大……” 姚广孝抬起手,袁珙便知趣地住嘴了。 “北平城、甚至在燕王府里,定然还有奸谍!”姚广孝用十分肯定的口气道,“燕王这边不少事儿,京师的人很快就知道了,诸位不能掉以轻心。” 袁珙忙点头道:“道衍大师言之有理。只是燕王起兵后,北平乱了许久,一时半会没有头绪。不然也不会抓了续空这个关系不大的人。” 姚广孝道:“续空不就是头绪?这种人在寺庙里,极可能在负责传递消息。若确实如此,他知道的东西就多了,一定得撬开他的嘴!” 袁珙点头道:“在下也是这个主意,加上只有这条线索,便在续空这边很费了些工夫。在下派人去慧聚寺,查过续空的度牒公文;然后从僧录司查了卷宗,确定了续空出家前的姓名籍贯。” 袁珙顿了顿,又道:“于是在下又派人去了其籍贯所在之地,已悄悄把他的家眷接来,正在半道上……”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袁珙无奈道:“那和尚嘴很严,况且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到现在咱们也不能确定他就是奸谍。在下唯有出此下策,用他家眷来胁迫,看又将如何?” 他眉头紧皱,吸了口气沉声道,“就怕真的冤枉了他,那便会赔上几条无辜人命……此事是否先禀报燕王?” “不必了。”姚广孝看了他一眼,既不叫袁珙继续干、也没有丝毫制止的意思。 这时姚广孝又叫章典簿把口供卷宗拿来,在那里细看了一番。他临走前说道,“在燕王府上找个可靠的郎中,给续空瞧瞧伤。” 袁珙忙道:“在下也吩咐了,叫院子里的人不再用刑,只消等着续空的家眷到来,便由不得他不开口!” …… 快过年了,北平城即便刚经过大战,仍渐渐有了节日的气息,空中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对联挂灯笼处处可见。 相比各种礼节,朱高煦更愿意感受这明朝市井之间的气氛。 他下令仪卫队的将士都回去过节,便找出一件皮大衣穿上御寒,叫上王贵出门去了。 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烧煤、木炭、硝味儿和各种食物的香味,尽管街巷角落堆满了积雪,仍然有很多人穿着棉袄、嘴里吐着白汽在外面走动。 朱高煦和王贵牵着马走路,俩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看周围的各种稀奇。 就在这时,朱高煦隐约中听到了“燕王府有人误食君影草”等字眼,连前后的话都没听清楚,他便只注意到了这一句!他马上站在原地:“王贵,你刚才说甚?” 王贵愣了一下,道:“奴婢去燕王府上和同窗走动。” “不是这句,君影草。”朱高煦道。 王贵忙道:“哦!燕王府上的马和,改名为郑和了,他在郑村坝立了大功,燕王便赐他姓郑……” 朱高煦又是一怔,原来马和就是郑和!郑和他当然知道,姓郑的原因竟然是在郑村坝立了功……但此时朱高煦更想听君影草的事儿,便没吭声。 王贵继续道:“要过年了,奴婢给郑和送了点薄礼,在他家坐了一会。其间郑和提了一件事儿,燕王府曾有人误食君隐草中毒,没治好死了。” “什么时候中毒的?”朱高煦又问。 王贵恍然道:“六月间,便是燕王起兵靖难之前。” 朱高煦站在那里,忽然之间,便感觉很多事都在脑子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第六十五章 烟花绚丽 “咵嚓……”朱高煦每踏出一步,便能听到靴子碾压积雪的声音。 积雪中看不见路面,只有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感觉到坚实的路面了,心里面才会恍然安心。 他低着头看路,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往事陆续涌上心头,很多看见的、没看见的东西都像织毛衣一样,慢慢连成了一片。 君影草就是现代的铃兰,整株有毒。那东西在现代很常见,在古代算稀罕物,朱高煦因为爱好才有所涉猎。 当朱高煦在南京府邸时,第一次看到那小小白花开在墙角,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当时没想着有什么用。所以才会在杜千蕊面前说它、揶揄那些在角落里说流言的奴仆。 但是,后来朱高煦等人被幽禁,事情的发展比预料的糟糕。朱高煦无计可施之下,才决定铤而走险,使用铃兰、造成世子重病的假象,以创造逃脱的机会。 毕竟铃兰是脱离古人认知之物,当时朱高煦并不认为,这事儿会被人发现! 铃兰也不是生长在南方的植物,南京府上那株铃兰很稀奇,可能是从北平燕王府带过去的。它的特性也只有现代才有研究,连后来的本草纲目也没有记载,此时也无人知晓……古代郎中御医若已弄懂、现在应该早有记录才对! 不过他仍然暗自担心,所以才在半路上使用朱砂,终于为世子解了毒…… 后来世子竟然一口说出了君影草、怀疑朱高煦用君隐草毒他,朱高煦便十分困惑了。 当时朱高煦认为是杜千蕊泄密,不然古人不可能突然就弄清楚一种未知的植物、其毒性和症状。 ……然而今天王贵的话,推翻了朱高煦的猜测。 世间偶尔就会出现这种不可掌控的小概率事件,因此才有人算不如天算之说……恰好在回北平之后的那段时间,燕王府居然便有人误食君影草! 显然中毒者先是确认食用了君影草,中毒症状也与世子很相似,然后才引起了世子的注意。 整个过程,朱高煦连猜带想,已逐渐弄清楚了。 只是还有一点蹊跷:既然世子发现此事、与杜千蕊关系不大,那她为什么急着要走? …… 不几日便是除夕,这是古今最大的节日。 整个北平城,仿佛极快地忘记了战争的伤痛,沉浸在节日的欢愉之中。朱高煦、世子等人,都去了燕王府,一大家人团聚。 晚饭过后,最让人们期待的景色就是放烟花,燕王府上下,从贵妇到丫鬟,都在晚饭后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兴高采烈地等着那绚烂的时刻。 对于朱高煦来说,烟花并不稀奇。但人们享受的或许不仅仅是稀奇,也是一种短暂的喜悦罢。 除夕的喜庆,便如同世间上无数人的人生,充满了心酸、艰难、痛苦,只有偶然如浪花般的欢乐,点缀其间,让漫长的苦旅,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欣慰。 朱高煦和几个兄弟妹妹陪着徐王妃,来到了燕王府前门的城楼上,众人站在高处,一面感受今夜的繁华,一面等着烟花燃放。 他们的“小姨母”徐妙锦也在,这种时候,王妃肯定会叫上她的。 朱高煦隔着几个人,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毕竟在朱高煦的眼里,徐妙锦的脸,比什么烟花漂亮多了。 她的神色依旧冷清,叫人直觉不可靠近。周围的人或许早就习惯了,因为她从来都是那副模样。但在朱高煦眼里,今晚她与平素的区别很大。 平素徐妙锦虽然冷漠,但眼睛很清亮,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目光。但今晚朱高煦一直在观察她,她却没发现? 如果说以前徐妙锦浑身长着刺,也是恰当的,随时可能被她打击,但至少还有不那么愉快的互动;那么现在她就是一块屏幕,她在里面,朱高煦在外面……徐妙锦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这种感觉别人或许体验不到,大部分人不会去碰那个刺,只有朱高煦一见面、便在碰她的刺。 “砰!”忽然夜色中一亮,一枚烟花率先破空而上。城楼下面马上传来一阵妇人的尖叫,接着是人们的欢呼。 那烟花在空中散开,发散出转瞬即逝的颜色和光。朱高煦借着那光,看见徐妙锦那妩媚的杏眼依然平视前方,完全无视了烟花。 有种丧魂落魄的感觉,那眼珠里映出的火光闪烁,又如同泪光点点。 朱高煦心道:今天她怎么了? “砰砰砰……”几支烟花筒同时点燃,空中如百花之影,在迎接着春的到来。人们的吆喝声更大了,气氛迅速攀升。 燕王拿手指着天空,徐王妃轻轻靠近听他说了一句什么,她顿时伸出手遮住嘴唇,露出了笑容。朱高煦马上觉得自己生了个幸福之家,父母家庭关系融洽……只是他没感觉而已。 就在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徐妙锦的声音,她正和一个中年妇人说话:“我不喜喧闹,先回去了。” 朱高煦侧目,顺着徐妙锦的眼神一看,便见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正在上来。小姨母是道士,所以不喜欢和尚? 徐妙锦也发现了朱高煦的目光,她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道:“高阳王,我走了。” 我走了。这三个字似曾相识,朱高煦心头顿时一怔。 朱高煦看徐妙锦的背影、走起路来似乎有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他心里却想到曾经没有挽留过的另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或是鬼使神差,朱高煦趁着烟花燃放的热烈场面,过了一会儿也不动声色下楼去了。 徐妙锦踱着步子,沿着路往燕王府北面走,路上遇到两个丫鬟行礼让道,她也视若无睹。 朱高煦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走着,反正在父母家里,他随便走走也无所谓,只要不走进那住着燕王妻妾的内院。 徐妙锦很快离开了中间的大道,往西边的小路上走。朱高煦只能看见她隐约的背影,但她走路的姿势、腰扭的动作,朱高煦只要看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燕王府内各处道路两侧都有灯台,建筑外面还挂着红灯笼,但灯烛的光线不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空中时不时的烟花闪亮,爆响的声音,在王府里面都感觉渐行渐远,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毫不相干…… 朱高煦慢吞吞地跟着走了一阵,忽然之间又自嘲一番,觉得自己快变成了跟踪狂,这么跟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打算等徐妙锦走进燕王府内厅的门楼,便返回回去了。 就在这时,徐妙锦却走进了一扇院门。 朱高煦站了片刻,心下纳闷:她不住在前厅,进这边的一道院门作甚? 他又有点犹豫,转头往周围看了一番。毕竟在燕王府上,若他和徐妙锦都在路上走,并没有什么稀奇;但一前一后进了某个小院,被人看见,就很稀奇了。 朱高煦观察一番,便沉住气踱到木门旁边,找准角度从门缝里看,往里面先瞧了几眼。 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却没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朱高煦从亮的地方,往院子里暗的地方看,眼睛反而需要时间适应……还不如没这两盏灯。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突然脸色一变,顿时大吃一惊! 他顾不得许多,马上掀开院门,大步跳将进去。只见徐妙锦竟坐在院子中间的水井旁边,双腿都探到井口里面去了,脸对着下面,正往井里看! 徐妙锦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已飞奔到院子里了,很快就冲近了水井。 “啊!”徐妙锦惊诧之下,人忽然往井里一跳。说时迟那时快,朱高煦整个人扑倒过去,伸出铁钳般的手,一把抓住了徐妙锦的左膀,但整个身体无所借力,人也被带着往前一滑! 朱高煦只觉得下巴剧痛,似乎在地上擦伤了,整个上半身也被摔得麻木。但他顾不得多想,吃奶的力气也用在了右手上,左手在地上乱抓、抓住了一块石头,总算勉强提住了徐妙锦的身体。 他的双脚乱蹬,用脚背勾住旁边的一颗小树,左手也伸了过去,从徐妙锦的左腋下托住她的身体重量。手掌要借力,不得不用力按在她的左胸上,顿时仿佛按在了一大团棉花上。 “放手!”徐妙锦从水井中抬起头,冰冷的眼神看着朱高煦,“你作甚?” 朱高煦皱眉道:“你作甚?”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得她怎么想了,抓住她右膀的手也换了个地方,从她右腋下强行塞进去,双手按在她的前胸、便抱住了她的上身,猛地往上用力,将徐妙锦从水井里拖了出来。 朱高煦怕她继续作死,便抓住她的一只手不放,自己先坐到了地上喘着气,马上觉得浑身到处都在痛。摔的、擦的、硌的,他被伤了不止一处。 “你还不放手?”徐妙锦颤抖的声音道。 朱高煦一头雾水,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但他亲眼所见,徐妙锦要跳井是真的!他便道:“你都这样了,我绝不会放手。” “砰!”空中又是一闪,烟花绽放。朱高煦转头看时,却见那喜庆的烟花光彩下,映着的是徐妙锦脸上泪眼婆娑的苍白。 第六十六章 井畔 道家能参破尘世之七情六欲,徐妙锦既然号称得了张三丰真传,以真人自称,便是已领悟三界真谛,她为何会寻短? 朱高煦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徐妙锦纵是不做道士了,凭她爹的进士身份、和她国色天香的姿色,锦衣玉食不在话下,过的生活也能远远超过普通百姓。 朱高煦不得不暗自感叹:一无所有的人求生,什么都有的人却轻生? 他瞧着徐妙锦脸色苍白,杏眼里全是泪水,情绪很激动的样子,便顾不得心中的疑惑和感概,忙好言宽慰道:“人生苦短,人迟早都要死,小姨娘又何必那么着急?” 徐妙锦哭道:“你也知道苦?你明白我的苦么?这世上没人在乎我死活,我一出生就欠了债,一辈子也还不清,我只有甘愿被人利用,等着被施舍,不管我要不要……” 在朱高煦眼里清高而聪慧的徐妙锦,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哭得像个小女生,他确实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但一说到欠债,朱高煦至今心有余悸,忙点点头,十分真诚地说道:“我能明白那种感受。” 徐妙锦看着他的眼睛,她那泪流满面的脸,充满了落花般的凄美,“你知道被什么人利用最苦?” “姐妹?信任的好友?”朱高煦随口道。 徐妙锦摇头道:“父母。” 朱高煦愣在那里,顿时感觉北平冬天的雪,好冷。 徐妙锦呆呆地看着那黑漆漆的冰冷的井口,一边不明意义地摇头,一边喃喃道,“你不用管我,反正没人在意我……” 朱高煦道:“我不在意你么?刚才要不是那颗树,我也可能跟着掉到井里去。我若不在意你,又为何冒那个险?” 徐妙锦愣了一愣,脸上随即又露出了冷笑。不过她眼角上挑的眼线天生给人妩媚的感觉,只要一笑就充满了媚色,哪怕是冷笑。她的情绪稍平,但依旧喘着气儿,胸口在不断起伏,让朱高煦想到了刚才的触觉。 “你不过是看上我的姿色罢了。”徐妙锦冷笑道。 朱高煦听罢,脱口道:“照小姨娘这么说,那今后任何爱慕我的女子,我是不是都可以说她图我的荣华富贵?那我该剃发做和尚才对!” 徐妙锦一语顿塞,竟答不上来。 朱高煦道:“小姨娘之风仪自是美妙,任谁眼睛不瞎都看得到,但你既然认了我的母妃做姐姐,姓也改了,便是我的长辈。我从来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小姨娘见过我几次,该是知道的罢?” 他顿了顿又赶紧解释道:“刚才你背对着我,突然往下跳。情急之下,我要把你弄上来,难免有身体接触,姨娘如此聪慧之人,应知那只是权宜之为,我并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那你还说甚么?”徐妙锦突然恼道,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但任谁刚不久才被人用力捂住胸口,恐怕情绪也稳定不了。 朱高煦忙又好言道:“我知道你嫌烦,便不问你有啥想不开了,今后你愿说,我便愿听;不愿说,我也不问。但小姨娘千万要打消寻短的念头……” 徐妙锦怒气未消,瞪着杏目嗔道:“我死不死与你无关!把你的脏手拿开!” 朱高煦只得放开她的手,心道:女人就是奇怪,一边说没人在意她,一边又说我多管闲事……哪怕这个从张三丰那里参悟了人间真理的女人,还是那样。 他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道:“人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因为眼睛只盯着面前一小块地方,自然就越想越堵。小姨娘一定不要心急,再等等,多看看,你会发现世界很大、也很美,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相信我一次,我有经验的。” 徐妙锦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沉默片刻,朱高煦便沉声道:“燕王府人来人往,此地不可久留。若是被人看到了,解释起来也麻烦。小姨娘先走,回内厅住处去。” 徐妙锦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了不少,“你呢?” 朱高煦道:“我不走门,趁着光线黯淡,一会儿从里面翻墙出去。” 徐妙锦从地上爬了起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拍了一下衣服便走,片刻后又转过头来,口气也改观了不少:“今夜之事,高阳王能不能保密?” “好。”朱高煦点头答道。 她走到院门时,趁着关门的时候,又向朱高煦这边看了一眼。 等了一会儿,朱高煦大致整理了一下衣冠,便照刚才的法子,矫健地从一道砖墙翻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先摸到一条墙壁之间的砖路。 他往前门楼那边走,不多时,便瞧见了宦官马和等几个人。朱高煦率先开口道:“路太滑了,又看不清楚,娘|的,摔了一跤。” “哎哟,高阳王可得当心,干嘛不叫两个奴婢提灯笼跟着哩?”马和道。 朱高煦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五官有点外凸的宦官,竟然就是郑和!他便道:“郑公公忠勇了得,在郑村坝的事儿,我已听说了。” 郑和笑道:“不足为道,与高阳王比起来,实在不足为道。奴婢也没多想,便想着替王爷分忧罢了。” “好,好,我父王有郑公公这样的人,幸甚幸甚。”朱高煦抱拳道,“我得回家去了,先换身衣裳。郑公公若见到我母妃,帮我言语一声,我不想这副模样见她老人家了。” “一定,恭送高阳王。”郑和与身边的其他宦官一起执礼。 朱高煦溜出前门,在外面找到那一队正在看烟花的随从,牵马便离开了燕王府。 今晚遇到徐妙锦,真是完全改变了朱高煦对她的印象。不过他依然一肚子疑惑,没想通徐妙锦为啥如此情绪冲动。 半路上,时不时听见有孩童嚷嚷:“过年啰,吃肉啰!”“穿新衣了……” 这时朱高煦才渐渐找到了记忆深处的童年,欢乐并不是因为除夕的烟花有多美,而是今晚真正开始过年了,一直到元宵,人们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都会拿出来。大人们也大多放下了生计,各种祭祀和活动,正是孩子眼里更有意思的事。 当然,哪怕在欢乐的日子里,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的。 第六十七章 非战不利 今夜的北平城,比往日更加繁华。朱高煦回府的路上,骑马在喧闹的城中走过,却再也没有喜庆的心情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问前面牵马的王贵:“你们吃团年饭了么?” 王贵回了头,又忙看前面的路面,一边走一边道:“奴婢等无家无儿,还团甚么年呀!不过曹福前天就买好了酒肉,一会儿接王爷回去歇息了,奴婢等也要吃顿好的!” 朱高煦道:“我到父王府上吃好喝好了,却忘了你们在外边等着,一会儿把今晚的酒肉花销也算到库房里,算是我请你们的。” 王贵道:“王爷还记得咱们,已是厚恩。奴婢唯有忠心服侍王爷,方能报答王爷的一片心意啊。”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到高阳郡王府,王贵等人把手里的长杆灯都插到门口的底座上,照路的灯笼一下子又变成了门口的路灯,倒也是多功能的设计。又有门子等奴仆打开角门,提着灯迎出来,朱高煦便翻身下马,把马缰丢给奴仆。 回到府上,朱高煦想着王贵他们还没“吃好的”,便叫他们都散了。 郡王府虽然远远比不上燕王府豪华,却也是整洁舒服,古色古香的建筑在灯光下愈发有韵味,各道门上贴的红对联也挺喜庆。 朱高煦去过这个时代的民宅,像陈大锤家是不算穷的,但屋子就是小、黑。可能此时的房屋限于房梁的规格和尺寸,普通的房间都比较小,门窗也开得不大。对比之下,朱高煦庆幸自己生在宗室贵族之家。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恐怕这个时代也似乎没有人不喜欢,所以才有那么多明争暗斗罢。 朱高煦进了中门楼,在奴婢的帮忙下,先换了身衣服,然后烫脚。此时的除夕,有个习俗是要过三更才能睡觉,称之为守岁。朱高煦回来后便无事可做,便去了书房。 他在书架上顺手拿起一本资治通鉴,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看。很快就有丫鬟端着热腾腾的莲子羹进来了,朱高煦感觉在家里、与住复古风格的星级酒店也没啥区别,服务算比较周到。 书的内容是没有标点的繁体,也没有像很多蒙学阶段的书那样,有圈圈断句。但朱高煦居然读得很通顺,得益于高阳王记忆里学到的知识。 这本通鉴是高阳王的藏书,看得出来翻过不止一次,都有点旧了。他不知道以前的高阳王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但现在的朱高煦颇有些感概。 通鉴据说是司马光写来给皇帝看的读物,与朱高煦前世的教科书不一样,没有任何“作用”、“意义”等段落要背诵,也没有叙述明确的价值观,更没有完善的理论……但是,通篇都是古代统|治者们怎么处理事情、得了什么下场的叙述,在用古人的故事在说一个如何权衡利弊、尔虞我诈的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王贵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便头也不抬地问道:“吃了么?” 王贵躬身走进来,又把门关上,面带讨好的笑容:“回王爷,奴婢吃过了。哎哟,书房里冷,那些该死的奴婢,怎么没弄一盆火进来……” “不必了,我等三更一过,就睡觉。”朱高煦道,“对了……那天我没问你,郑和有没有说,府上被君影草毒死的是什么人?” 王贵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忙道:“好像说了,是个奴仆的孩儿。” 朱高煦又问道:“郑和为啥突然要提这件事?” 王贵道:“奴婢不知。” 朱高煦想了想,为郑和找到了理由:郑和因为知道世子告状被下毒的事,也知道王贵结交他什么意思,故意透露给朱高煦的? “这倒怪了……”朱高煦沉吟道,又看了一眼王贵,“既然是个孩儿误食,又已中毒了,谁知道他一定是吃了君影草?” 王贵道:“郑和说府上有个官儿看到小孩儿吃,一开始那官儿不知道有毒,后来才说看到孩儿误食了君影草。” “那官儿叫什么名字?”朱高煦忙问。 王贵哭丧着脸道:“奴婢该死!郑和本来说了名字的,奴婢过了一阵子就给忘了……” 朱高煦抬起手道:“罢了,下回你见着郑和,找机会再问一遍名字。别问得太刻意。” “是,奴婢明白。”王贵道。 朱高煦心里又开始寻思:君影草在这个时代应该是稀罕的观赏物,很难有人误食中毒,所以才没有记载;可偏偏那小概率事件,就这么发生了! 而那件小概率事件,却是朱高煦败露的关键要害之处! 朱高煦为了从京师逃跑,干的那事儿,本来除了杜千蕊一个漏洞之外、几乎天衣无缝,没人能查出所以然。可就是那么倒霉!恰恰在六月间、恰恰在燕王府,被人撞上了君隐草中毒的事儿。 真的只是因为倒霉? 朱高煦忽然又想起了庆功宴那天,姚广孝告诫众人、不要总是笑话李景隆,因为内部有奸谍,会传到京师。 各种蛛丝马迹放到一起,朱高煦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惜很多环节缺乏真凭实据的佐证,脑补内容太多,他也就无从着手。 ……朱高煦心道:在京师时,徐辉祖就怀疑世子中毒,一直很执着地到处查,会不会被徐辉祖慢慢地发现了什么君影草的线索?然后通过燕王府的奸谍,故意让君影草事件发生,以达到挑拨世子和高阳郡王之目的? 有没有这种可能?朱高煦反复揣测,仍然难以定论。 …… 正月十五一过,年节便过去了。朱高煦在府上听奴婢们说了一个笑话,坊间有家人的孩儿,搓了一条麻绳拴在床腿上,哭哭啼啼地要拴住年腿,不准它走了。 但时间是拴不住的,建文二年已经悄然到来。 大明朝廷与北平因为过年,维持了短暂的和平。然而朝廷绝对不会允许国内有另一个敌对政|权的存在,战争必将再次爆发! 二月初,朱高煦被通知,立刻去燕王府议事。  因为建文元年朱高煦多次立功,表现不俗,现在燕王有任何军机大事,都会叫他参与。 朱高煦收拾一番,穿上团龙服,叫上随从正要出门,王贵便跑了过来。王贵靠近朱高煦后,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奴婢见过郑和了,上回王爷叫奴婢问的名字,叫章炎,本来是燕王府上的典簿……不过郑和说,那章炎已经死了!” “死了?”朱高煦惊讶之下脱口发出声音来,身边的人纷纷悄悄侧目。 王贵忙瞪眼点头。 朱高煦心里一团混乱,就像是很多根麻绳揉成了一团,又在中间断了几截……如此感受。现在人都死了,简直是死无对证,他想再去解惑、找谁去? 朱高煦沉声道:“怎么死的?” 王贵摇头:“似乎……”他又踮起脚,在朱高煦耳边悄悄道,“似乎郑和也不太清楚。” 朱高煦见仪卫队的人马一动不动地等在门楼外面,便不再说话了,拍了一下马出得门去。 他来到燕王府,见前殿周围,不远不近地有很多带剑的青衣汉子走动,最多五步就有个人。他们见到朱高煦,便不阻拦……但若是不被燕王邀请的人,恐怕难以靠近前殿。 进了大殿,殿中只有寥寥一些人。除了朱高煦、朱能、张玉、邱福等武将,只有几个谋士,连世子都不在。 众人执礼罢,燕王已四平八稳地在上位入座。 袁珙先上前一步,对上位一拜,又转过身来:“咱们得到了一些确凿消息,开春后,朝廷带兵的主将依然是李景隆。” 大殿上众将顿时议论起来,都比较高兴的样子。 袁珙继续道:“帝师黄子澄劝说朝中大臣,隐瞒去年李景隆之大败不报,不得在京师提起……” 张玉顿时笑道:“这老师当得好!” 袁珙看了张玉一眼,摇头道:“瞒不住皇帝的,皇帝可能已经从其它路子知道了,只是为了瞒京师内外那些不知朝政内情的人。今上之所以要继续用李景隆,并非不知去年之败,而是能相信的大将太少,或许……仍相信李景隆知耻而后勇,能将功补过。” 袁珙停顿稍许,见燕王没吭声的意思,便又道:“因王爷乃大明太祖之子,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皇帝最怕官军大将带兵投降。官军虽有去年之大败,但彼此强弱高下仍无改变,又有大宁诸军前车之鉴,今上忧心者,非战不利、是不战降!” 就在这时,姚广孝开口道:“此乃大好时机,王爷若能再胜李景隆,则大事有望矣!” 朱高煦没有吭声,他在燕王面前一向慎言慎行。这怪不得燕王,若非朱高煦知道自己的下场,此时仗着燕王的信任,恐怕就不是这般表现了。 燕王终于开口道:“本王等着李景隆来,他不服气,便让服气为止!” 众将听罢士气大振,大伙儿纷纷抱拳道:“王爷英明神武,必能旗开得胜!” 第六十八章 很重 该来的总是会来。建文二年四月,大明朝廷经过几个月的部署,终于完成了新一轮的兵力聚集。 去年惨败的李景隆,重新拥有了大军六十万! 朝廷从全国各地调兵,连数千里外的云南兵也到了,由陆凉卫指挥使滕聚统率,归于李景隆麾下。另有郭英、吴杰等勋贵率军在真定、河间一带,皆归李景隆麾下。 谁也无法真正说清楚,为什么李景隆又统兵了!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正如去年李景隆从几个人选中胜出一样,今年朝中肯定又经过了一番复杂的博弈,其过程、外人难以揣度。 燕师诸大将在王府议事,消息确定官军统帅仍是李景隆时,基于去年李景隆的表现,众将无不振奋! 然而朱高煦听说瞿能、平安、盛庸等又在列将之中,心里却不像诸将那般轻松……朱高煦亲身经历和那几个人交手,没有一次不感觉非常吃力!他每次都靠运气脱险,这回运气还会那么好? 几次被围困时的窘迫无望,他至今仍有心理阴影;朱高煦只希望,自己别再被安排打前锋。 大殿上笑声十分豪放,朱高煦强行跟着大笑,简直笑得比哭还难受。 一场为别人卖命的战争,胜利果实都是别人的……他能笑得出来才怪!但是,如果他怠战,万一比历史上高阳王起到的作用更小、马上就可能跟着翻船;卖命至少还能多活一些年头。 ……不管怀着怎样的心情,朱高煦重新穿上了那身重达五十斤的三层甲胄。 旁边的王贵、曹福等人累得满头大汗,这才好不容易将甲胄各部件挂到朱高煦的身上。这盔甲若是让朱高煦自己穿、是不可能穿上的,必须要别人帮忙。 “幸得王爷天生神力,除了王爷谁还穿得起这甲呀?!”王贵一边忙活,一边嘀咕,“太重了,一般人穿上别说走路,能站起来便算好的。” 朱高煦与王贵朝夕相处,此时也很熟了,于是随口道:“我穿起来,也感觉很重很累。” 王贵道:“宁可重,也千万别让箭矢伤着王爷了。” 朱高煦收拾妥当,便从穿堂走到外面的院子里。门楼内外,有全副武装的亲兵和诸部武将先来了。 朱高煦拿出一张纸,递给迎上来的武将们验视,说道,“照燕王府调令,我本部人马先出北平,驻固安;另有大宁藩骑指挥鸡儿归我调遣。” 几个武将传阅一遍,纷纷点头认同。 朱高煦从人群中望去,目光停留在一个头发梳着小辫、皮肤黑糙的大汗脸上,便笑道:“幸好鸡儿将军有个好记的汉名,不然我恐怕得把名字喊错了。” 那藩骑武将一脸茫然,以手按胸向朱高煦鞠躬。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从人马间跑了过来,抱拳道:“禀高阳王,王妃娘娘听说您要出发了,请您临走之前,务必再去见上一面。” “好,我知道了。”朱高煦挥手道。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将士,说道:“韦达、王斌、鸡儿先率军出丽正门。半个时辰后,我与陈大锤部出城赶上你们。” 众将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安排妥当,遂招呼陈大锤等二百余骑随行,先赶去燕王府。 及至燕王府前门楼,朱高煦叫陈大锤等将士在外面休息,自己先进府去了。他碰见一个宦官,便把身上的雁翎刀和短剑拿出来交给宦官保管,径直往内府而去。 在王妃住的院子里,朱高煦上前拜见。徐王妃已不再是北平守卫战中英姿飒爽的样子,却变成了个千叮万嘱的母亲。 朱高煦心存感激,却无母子之情。幸好徐王妃还有别的子女,朱高煦也就少了些罪恶感。 他最关注的人,反而是旁边穿着襦裙的小姨娘徐妙锦。 徐妙锦神情正常,情绪平静。但朱高煦仍然忘不了那晚上她激动崩溃的模样,至今心里仍十分困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活不下去的事。但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她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良久之后,朱高煦与母妃已说了好一阵话,便要告辞了。 这时徐妙锦道:“我送高阳王出门。” 见徐王妃点头,朱高煦便抱拳道:“有劳小姨娘。” 二人一前一后从走廊出小院,又沿着路往外走。徐妙锦走前面,时不时转头看朱高煦一眼,她的脸上依旧冷清,但看朱高煦的眼神已大为不同。 时已至晚春初夏,但北平的春天去得稍迟,空气中还弥漫着各种花香味儿。人们也穿得薄了,朱高煦走在后面,一边欣赏着徐妙锦扭动的腰身和圆润的臀轮廓,一边防着她回头看,便假装欣赏树上悠悠飘下的粉红花瓣。 沉默了好一阵,朱高煦主动开口道:“那晚的事,我信守承诺,没对任何人提过的。” 徐妙锦没回应,片刻后却左顾而言它,“高阳王穿的这身重甲,恐怕也只有你能穿上罢?” 在家里时王贵也说过的。朱高煦便随口重复道:“其实我穿起来,也感觉很重很累。” 说话间,随着迈动,那厚实的铁片正“叮叮哐哐”发出响声。 难得这清高的小姨娘愿意理会他了,还主动找话题,朱高煦便多说了几句,“有时候行军扎营,为防有敌军袭营、仓促之下来不及披甲,咱们睡觉是不卸甲的。我每次不卸甲睡觉,几乎都要做噩梦。” 前面那月洞门已经隐隐在望,走前边的徐妙锦步子又放慢了一些,她回过头,抬头看了朱高煦的脸,轻声问道,“做甚么噩梦?” 朱高煦道:“梦见几岁时的景象,我背着一袋东西,从山脚下往山上走。为何会背那些东西,前后我都忘了,只记得这么一段,记忆很深。当时很累、很重,但一定要背上山去……偶尔歇口气,便觉得在这世上,只要轻松一点,就是最快活的事了。” 其实朱高煦是大概记得前因后果的,他说的是前世……因为大人农忙,小孩也要帮忙,他背的是喂猪的红薯藤,不背是要挨打的。 徐妙锦听罢不禁驻足,那美目中明亮的目光再次从朱高煦脸上拂过。认识那么久了,朱高煦估摸着,这几年徐妙锦看他的次数加起来,还没有今天一天多。 虽然那晚她嗔怒地说、别管她的死活,但朱高煦现在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徐妙锦的态度变化很大……此时的目光,竟然不如以前那样冷漠,似乎隐隐藏着某种关心。 “没想到你出身在亲王之家,还能经历那般苦事。”徐妙锦说罢,又缓缓开始往前走。 朱高煦道:“小姨娘出身也很好,不仍有苦事么?许多人看起来很好,却并非真的如此。敢情在小姨娘眼前,我应该无忧无虑?” 徐妙锦吟了一声,不明意思,究竟是认同还是嗤之? 朱高煦甚至觉得,自己对徐妙锦整个人都不明意思,她至今仿佛仍是个迷。有时候好像清楚她的底细,有时又不清楚了;似乎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又似乎完全不懂。 二人即便走得很慢,但那道月洞门依然到了,就在面前。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抱拳道:“告辞,我走了。” 徐妙锦点头回应道:“正如王妃所言,你上阵了要小心。” 朱高煦刚走出月洞门,便听得她唤了一声“欸”!他转过头来,听得徐妙锦说道:“那……谢你,高阳王。” “谢我甚么?”朱高煦问道。 但此时徐妙锦已转身疾步走了,只能看见她匆匆的背影。那素色的衣裙,在树荫下舞动;此时飘落的花瓣,饶是极尽全力绽放出最后的柔美姿态,也忽然黯然失色了。 第六十九章 不得了 数十万官军一天也没停,多路人马陆续向北推进,主力刚过河间府,正向雄县蔓延。 大将平安率精锐骑兵、位置在最北边,作为前锋他已靠近了白沟河。 这天,敦实粗壮的平安骑着一匹大褐马,只带了数骑,率先跑到了河边观望地形。没一会儿,又见一小股马队正向这边奔来。 那小股马队从南面来,便不太可能是敌兵。平安观望了一阵,果然见他们是官军;而且还是认识的人,前边那汉子不是瞿能是谁? 瞿能在马上便抱拳道:“平将军!” “瞿都督!”平安也回军礼。 瞿能话不多,拍马追上来,便转头眺望波光粼粼的河面,过得稍许,他才说道,“白沟河,这地方打了不少仗哩。” 平安笑道:“我没能学富五车,至少也知道宋朝和辽国在这儿干过大仗!” “对的,大凡南边来的兵,要打北平必经白沟河。”瞿能脸上毫无笑意,好多人都说他过于严肃了,他用随意的口气道,“现在的白沟河更不得了。” 平安还是一脸笑容,抱拳道:“那便要讨教瞿都督,有哪些不得了之处?” 瞿能伸出手,遥指上游,道:“洪武时,永定河改了道的,所以白沟河才能有如此大的水。最重要的是,从东海过来,现在连海船也能走。” 平安的笑容渐收,听瞿能的一口话,显然今天不是来消遣的。平安便接话道:“那只要咱们占据了此河,粮草辎重不是可以从海路过来了?” “正是。不过燕王恐怕也会这么想。”瞿能转头道,“燕王拥兵二十万,我敢保证,他必定要进兵白沟河!” 平安正色道:“闻瞿都督去年险破北平城,我自然相信瞿都督见识。” 瞿能听罢面露欣慰之色,抱拳沉声道:“平将军乃前锋,可在白沟河侧埋伏,必有斩获。” 平安点头,若有所思。 瞿能又道:“平将军可进言大帅,先将大军置于后方布阵,揣马丹等火器藏在阵中……待燕师大军至,你便诈败往中军跑。燕师追至大帅之大阵中,咱们便放揣马丹,够燕王喝一壶了!” 平安听罢,问道:“瞿都督在中军,为何不自己向大帅进言?” 瞿能支支吾吾,手掌在脸上做了些琐碎动作,道:“还是平安进言罢。” …… 白沟河上游,名叫拒马河。拒马河向东流,折向南之后,这条河便叫白沟河了。 燕王大军近二十万众,从雄县西北方向挺进。至拒马河,燕王对身边文武说道:“官军号六十万,人马愈众,粮秣所耗糜大,必先占白沟河,用船运辎重。” 遂令大军从浮桥尽数南渡,进至白沟河西岸。 次日,燕王又令先锋渡白沟河,从东岸前进。大军循白沟河,齐头向南推进。 没过多久,东岸探马报,官军上万骑兵位于东边,离河边十里、欲寻机侧击燕师。 于是燕王下令在河面上架设浮桥多座,率骑兵先过河。此时已到下午,前方传来了一阵炮响,未几燕军的前锋斥候骑马飞奔了回来。 斥候将领报:“官军前锋是平安,上万骑兵冲至,南边还有步营也在进发!” 燕王一听敌军步营竟然开始调动,马上嗅到了战机。当下便部署了骑兵兵力,分骑兵去迂回侧击正在调动、方阵动荡的步营。 果不出所料,不到一个时辰,前报平安军步营大溃,东边的骑兵也停止了进攻,向南涌去策应败退的步营。 燕师趁胜掩杀,旁晚时分遇官军主力,多路冲破一望无际的大阵。 不料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轰轰轰……”大响!大半截埋在地里的“揣马丹”火炮一起轰鸣,无数细小的铁弹、石子像雨点一样打到燕军骑兵脸上…… 燕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其它几路同样遭遇了揣马丹的突然袭击,还有“一窝蜂”火箭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来。燕军诸将士被无数火箭抵近乱|喷,人马中箭伤亡无算。 太阳下山后,天色渐渐黑了,战场更加混乱。燕王下令诸骑兵退兵,自己也调头北奔。不料在路上又被侧面的几门揣马丹偷袭,战马惊吓乱跑。燕王骑马跑了一阵,身边只剩下三骑。 他回望时,见夜色中到处都是火光闪动,只觉得那些火都在肚子里闪耀似的,憋了他一肚子火! ……李景隆听了平安的“妙计”,第一仗就打得有声有色,大喜。当晚他又听从平安的建议,在凌晨时分,调瞿能、平安率骑兵绕行,迂回到北面;约定等正面一打响,就突然袭击燕师腹背,夹攻燕军! …… 朱高煦还在固安城,昨天的炮声从平原尽头隐隐传来,他猜测已经干起来了。 他在城楼上急得不断踱步,不断望着西南方向。但是泛白的天空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地平线。 固安城墙上根本没几个兵,朱高煦麾下的步骑,全部在城门口的大街上。众军披甲执锐,排成队列,并不是要守城的样子,而是随时要冲出去野战。 朱高煦伸手抚平面前的图,又望了一眼城外。炮声传来的方向是白沟河。 他有种直觉,战役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古代的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准备、部署的效率非常慢,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有时候对峙也能按年来计算!但是,一旦大战摆开了,胜负结果便非常快,通常也就只持续几天时间。 去年在北平城不也是那样?燕王率主力返回时,在郑村坝决出胜负,只用了一天时间。 命运,往往就在一天里决定。 就在这时,两骑从天边绝尘而来。等他们靠近了,朱高煦在城楼上才看清楚,正是陈大锤等二人。 城门是开着的,朱高煦压根没想守城。“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从下面响起,陈大锤等已冲进固安城。 不多时,陈大锤便拖着重甲跑着上来了,他单膝跪到面前,抱拳道:“末将奉命归来。” “中军怎么说的?”朱高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伸手将陈大锤提了起来。 陈大锤猛|喘了口气,说道:“昨日官军大将平安,在白沟河附近埋伏,被燕王率军打得大败、斩首无算……”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平安能一触即败? 朱高煦不是没和平安交过手。不说平安本人没有三五十人肉搏,根本别想干他;就是平安手下的精锐铁骑,也完全不输燕军精兵。 这军报实在有点水,只能靠大概的情况来猜……陈大锤受高阳王派遣、去问军情,但陈大锤毕竟不是高阳王。为了士气,战场上的军报一般会有意地夸大自身的优势。 陈大锤继续道:“燕王率军趁胜掩杀,直冲到官军大阵。我军虽击破敌阵多处,但天色已晚,又被官军用揣马丹、一窝蜂反击,两边不分胜负,燕王暂且退兵。” 朱高煦眉头紧皱……那一窝蜂,他亲自尝过滋味,只能准备好了抵近才有用;揣马丹,他也听说过,要预先埋好、打散弹的,毫无机动射速又慢,射程也是近得一比! 燕军能被这两样武器干,那不是人家准备好了、等燕军来冲么? 朱高煦有种强烈的感觉:燕王中了平安诱敌之计,昨天根本就没讨着好! 陈大锤又道:“现在平安等绕到燕王军阵的北面了,正在交战。” 朱高煦听罢,抬头望着眼前辽阔的平原,天边灰蒙蒙的。“隆隆隆……”的炮声若隐若闻,仿佛是云层里的闷雷。 平原上什么也看不到,显得非常寂寥。连百姓也早就跑了,原本应该种麦子的大片良田,现在长满了青青的荒草。 难道李景隆突然找到了个高人? 今年出征,朱高煦虽然最先出来,但并不是前锋,半个月都呆在固安城……本来还有点庆幸,反正等着赢就是。 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 历史上的高阳王被那么多人忌惮,肯定在靖难之役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展现出了非凡才能。 朱高煦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会不会因为自己没干好,反而连累燕王等无数人一起完蛋?若是真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就实在太霉了! “传令!”朱高煦深吸一口气,招手道,“王斌、鸡儿等全部马队,出城!” “得令!” 朱高煦一把将红色斗篷掀到背后,按刀柄大步走下城楼。他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一跃上马,接过马|刀插|进背上的刀鞘、接过樱枪拿在手里。 他回头看着纷纷上马的铁骑、如云的旌旗,便提起樱枪喊道:“跟着我,出发!” 众军齐声大喊一声,顿时让这寂寥空虚的固安城也充满了声势。 “叱!”朱高煦率先踢马,无数马蹄陆续开始运动。铁蹄踏在大街砖地上,顿时“轰隆隆”巨响,仿佛要将城楼震塌。 无数的骑兵纷纷跑出城门,像钢铁洪流一样向西边涌动。 第七十章 格杀勿论 大地一片青绿,褐灰的村庄没有一缕炊烟。朱高煦在马上看了一眼村庄,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圆圈,那是他画在图上的标记。 驻在固安半个多月,周围有什么东西、他都一清二楚了。 数千铁骑不快不慢地在大路上涌动,旗帜大小不一、每一面都不相同,总旗队的旌旗和小旗队的区别一目了然。 风声中,马蹄“隆隆隆……”成片的声音,和甲胄叮叮哐哐的摩|擦声交织呼应,时不时传来几声马嘶。更远处,炮声的轰鸣似乎越来越近了。 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许多活生生的面孔从他眼睛里一闪而过。不同的情绪中,都隐隐露出紧张……纵是沙场老兵,上战场照样不会感到轻松。 火炮火铳也是一直都在响。一大股人马又走了一会儿,这时朱高煦已经能听见远处人马的嘈杂声。他极目望去,地平线上烟尘和硝烟弥漫,人马在隐隐涌动。 此时刚刚靠近,根本看不清战场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回望四下,便指着远处一小片松柏林,喊道:“传令各部,去林子那边,先藏到东侧。” “得令!得令……”马群中传来几声回应。 众军纷纷离开路面,拍马向松柏林进发。朱高煦也踢马向那边跑,他没有去东侧,只带了数骑,从一条小路绕过树林,来到林子外面眺望白沟河方向。 等了一炷香工夫,便见有四骑从远处疾奔过来。当前一个背上插着箭矢的骑兵喊道:“俺是都指挥房宽将军的部下,见到高阳王的斥候来问,得上峰令、特来禀报军情……” 那人说话很急,冲到朱高煦面前,便翻身下马,递上印信,瞪着眼睛道:“房将军在前军右翼,身披重伤,已向北面退却!河边全是官军,越来越多!” “别急。”朱高煦忙道,“河边哪个方位?” 那人回头用手在身后一抚,“那边全是……高阳王请看白烟,从那里往南全是官军,官军军营连绵数十里,步骑从南面冲杀,越战越多。我部且战且退……” 不多时,又有数骑奔来。这些人都是朱高煦的亲兵,虽忘了名字,但朱高煦看着面熟。 一骑在马上挥着手喊道,“王爷,燕王后营被击溃了!” 此时朱高煦的眼睛已经瞪圆了。 骑士又指着远处,“小的从后营那边回来,西北方!官军精骑击破后营,猛不可挡,人马汹汹、小的不敢再靠近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前面白烟方向,又望着西北,便道,“你跟在我身边,带路。”他抬起手,回头喊道,“传令全军,出发!” …… 白沟河河岸上,燕军成片的帐篷被点燃了,火光映得河面通红,到处浓烟滚滚。戴着宽檐帽的大群官军骑兵从箭楼下面冲过,藩篱里照样是烟雾沉沉,最大的一顶帐篷是燕军的中军大帐,此时已是大火蔓延。 官军当前一个身披重甲的大汉,左手提铁盾,右手举着铁斧,那膀子比大腿还粗,挥着重斧就像拿着一把匕首一样灵巧。 “燕王就在前面,杀!”大汉怒吼了一声。 “杀!”众军齐声大喊,天地为之震动。 忽见前面一员大将提枪迎面冲来,身后铁骑汹涌争先。那大将喊道:“寿州陈亨在此!平安小儿,快来受死!” 地上尘土飞溅,两股重骑呐喊着冲杀到一起,陈亨以长枪猛刺,“叮当”一声,铁枪撞到了盾上,顿时火花飞溅。两骑插肩交错,电光火石之间,平安挥起铁斧横扫过去,陈亨的身体向侧面一歪,险被劈中,人也“叮叮哐哐”摔下马去。 平安勒马,铁马又向前贯了一段路,铁斧挥舞,立斩数人。 周围杀声震天、惨叫四起,金属的野蛮撞击声中,血肉横飞。平安只盯住那燕军大将,终于勒住战马,调转过来,拍马又冲了过去。 陈亨从地上挣扎起来,周围的亲兵急忙勒马护住。然而平安照面就是一斧头,兵器、盔甲不能挡住,顷刻之间便斩落马数人,冲至陈亨跟前。 “死!”平安暴喊一声,俯身一斧头劈下去。 “铛!”陈亨抬雁翎刀横着格挡,又用左臂铁护腕挡住刀身受力。但雁翎刀立刻就被猛力劈弯。陈亨“啊”地大叫一声,胸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斧刃从他的胸甲上划过,顿时火花飞溅。 平安冲杀过去,再度调转马头。陈亨已在亲兵帮助下爬上一匹战马,拍马便走。 “嗖!”一枝箭羽从人马中直飞过去,正中陈亨左背。陈亨带箭便跑,身边的军旗也倒在泥土之中。 官军趁势向西掩杀,追至白沟河边,便见一股燕军在河边徘徊,被河水挡住了去路。一面锦绣的“奉天靖难”大旗在风中分外显眼。 “燕王在河边,格杀勿论!”平安大吼道。 “隆隆隆……”马蹄践踏的声音骤然变大,一股燕军铁骑从南边回来了。当前一员满面胡须的大将瞪眼吼道:“脱逃者立斩不赦!” 空中骑射的箭矢横飞,尘雾飞腾,大片铁骑奋勇冲来。 就在这时,官军后方旗帜飘荡,又有无数铁骑从一道简陋的木牌坊下冲出。旗帜飘过,一面“瞿”字旗分外醒目。 都督瞿能的人马纷纷冲过,瞿能在马上喊道:“平安兄,挡住张玉侧击!我去攻燕王!” “好!”平安的声音喊道。 瞿能和儿子提着樱枪,身先士卒,向白沟河边猛冲而去。竖着方形大旗的人马很快分作两股,一股直奔瞿能,一股踩着河边的稀泥向北面走。 两军接战,刀枪挥舞,惨叫四起,就近的喊杀声早已压过了远处的轰轰炮响。 瞿能从敌骑中冲杀过去,身边的战马许多都变成了空马,奔跑的只剩马匹。但瞿能并不停下,他从旁边的骑兵手里接过另一枝樱枪,转过满面血污的脸,大喊道:“弟兄们,杀!” “杀!杀……”众军大喊。瞿能率前面的人马直冲白沟河方向,后面的拼杀仍然震天响。 河边的泥水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水和泥搅在一起,隐隐泛着暗红。插在地上的箭矢看起来像成片的芦草,惊慌的空马在河边四处奔跑,烟雾飘荡弥漫,天地间一片混乱。 第七十一章 猛狮 河畔的水浪拍过,又卷起一片腥红退去。尘土稍散,便见铁骑横冲直撞。燕王的耳边“嗡嗡嗡……”直响,他的脸色铁青,带着一股骑兵,正提剑往南冲。 “杀燕王!”忽然一声怒吼从后侧传来,马蹄声也骤然加急。 燕王大怒,调转方向,提剑向前一挥,“跟俺杀!” 身边的骑兵立刻拍马率先冲出去,不多时便传来了叮叮哐哐的拼杀和惨呼。只见烟尘中那“瞿”字旗帜前面,一个精壮的汉子在中间猛不可挡!那人应该就是官军的一员大将瞿能。 瞿能用枪非常娴熟灵活,燕兵无人能敌,沿途纷纷被刺落下马。 须臾之间,瞿能已提枪直趋燕王面前,燕王举剑迎敌。 “啊!”瞿能大吼一声,奋不顾身地抬起长枪冲近,枪头破空刺来,突然燕王面前横冲出来一骑,一声惨叫后,那骑兵侧胸被刺穿落马。“唰”地一声,瞿能马上拔出了卷龙剑。 “铛!”燕王用圆头明剑一挡。但瞿能那卷龙剑更长更重,直震得燕王虎口生疼。“兹……”地一声金属拉磨之声,瞿能的卷龙剑从明剑剑锋上划过。“嚓!”燕王身边一个骑兵双手捂住脖子,鲜血飞溅到了空中。 忽然有人喊道:“王爷快走!”便有更多的骑士冲上来,以人马身躯挡住、全不顾死。 燕王忙踢马调头,回头看时,只见瞿能手中的卷龙剑时而如枪法抖刺,时而如刀法斜劈竖砍,招数简直炉火纯青!大多骑士挡不住一招! 这边的官军骑兵从后面冲来,连破数营,陈亨、张玉等多个大将率精骑迎击、侧攻,竟不能挡?刚才还不到半柱香工夫,瞿能便击穿骑兵阵,冲到燕王跟前来了! 燕王不敢轻敌,拍马便走。然而西边是白沟河,其它三面都有厮杀声,燕王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奔走,身边的骑兵几经阻击抵抗,已所剩无几。 难道今日竟要被李景隆所败? 就在这时,东边马蹄声大作!又有新的人马朝这边来了。燕王极目眺望,见人马涌动尘土飞扬。弥漫的灰尘之中,一大片红色小旗若隐若现。 高煦来了?! 燕王瞪圆双目,心中一喜,又有点不敢相信,高煦远在固安,怎能如此快速进入战场? “砰砰砰……”弦声骤响,燕王抬头看时,无数的箭矢向瞿能军阵那边倾泻而下。 一片红旗两侧,着装怪异的藩骑飞快地掠过,骑射的箭矢在空中如同蝗虫。正面则是铁甲如流,红旗、红色盔樱在风中飘荡,好像一股鲜血横流,众骑端着长枪,以有去无回的气势直扑敌阵! 官军阵中,简直如同忽遭冰雹打击的麦田,惨叫响彻河岸。许多身上像刺猬一样的官军士卒纷纷摔落下马,很快中间又被拿着长枪的铁甲骑冲击,弹指之间,官军便死伤惨重。 瞿能部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强行突破燕王卫队过来,此时又忽然被生力强军侧击,已然溃不成军。 ……朱高煦骑马冲锋之后,樱枪毫不例外地丢了,手里握住了双手长柄马|刀,冲入敌阵便奋战劈砍。 多次亲历骑战之后,朱高煦完全找到了这副身体的强大潜力,紧张之余,竟感受到了些许杀戮的快|感! 他瞪着虎目全神贯注,一边巧妙地保持着颠簸的平衡,一边凭借超越常人的力量和反应速度,冲杀无所不破! 迎面一骑官军先提刀砍来,然而加速度不足;朱高煦后发马|刀,“哐当”一声,反手一刀,却先劈到了那人的右肩甲上。火花一闪,震耳欲聋的猛力撞击下,那敌骑的刀立刻飞了,连座下的马也是“嘶”地一声鸣叫,骑士仰面摔了下去。 前面另一骑冲来,还没等朱高煦迎战,忽然侧面就飞来一枝箭矢,射穿来那骑兵的锁项,直透脖子。那人惨叫一声,樱枪飞了,人也歪倒下马。 朱高煦率着一股插红色三角旗的精骑,左冲右突,周围的骑射藩骑、近战护卫看旗帜远近配合,官军大多都在乱跑,战场上异常惨烈。 就在这时,朱高煦看见前边一小股官军人马正在左冲右突,重围之下,竟还杀得藩骑到处乱跑!当前一骑身上全是箭矢,不知中了多少箭,犹自在冲杀。 朱高煦抬头一看,一面被箭矢射得全是洞|眼的旗帜、仍然在迎风飘荡,上面写着一个“瞿”字。 瞿能?! 朱高煦见过此人,在北平以一千余人、强破彰义门,当真了得!眼下“奉天靖难”的大旗就在不远,这厮又直冲燕王……好像每一战他都能击中关键要害! 朱高煦心道:此人的才能绝对不可小窥,至少能吊打自己麾下所有武将! 就在这时,瞿能那一股马兵向朱高煦这边冲来了。朱高煦总算看清楚了他的脸,虽然一脸血污,但隐约就是在北平城下对望的人。 “弟兄们,马革裹尸乃吾等归宿,今日如愿了!”瞿能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 这时一群燕军骑兵从前侧扑了上去,顷刻之后,刀兵急促的撞击声传来,陆续有骑兵落马。朱高煦勒住战马,伸手在眼睛上擦了一把血水,瞪眼看时,见瞿能怒目摄人,正奋力一剑劈杀一骑,他背上的红色斗篷跟着身体一挥,被风吹得在半空展开。 一只刺绣的一品狮子、仿佛随着斗篷腾空而起!威怒的双目直视朱高煦! “吼……”朱高煦似乎出现了幻听,竟然在耳边听到了一声狮子的怒吼。 怒火冲破恐惧,力量让一切敌人战栗!朱高煦顿时动容,内心深处一个声音道:我需要的,就是这种猛狮! “别杀他!”朱高煦一声暴吼。 他拍马冲了上去,身边传来亲兵们紧张的声音:“王爷当心!” 瞿能此时已是身披多处箭伤,几近力竭。朱高煦仍不敢轻视,他集中精神小心迎战,不过手里的马刀是反拿的,刀背对着前面、就像一柄钩。 “铛……兹……”朱高煦接了一招,一招中间又暗藏劈、扫、刺三招,这瞿能的基本功非常扎实,招数用出来也灵活多变。 朱高煦迂回小圈,马上又与瞿能接战。 “啊!”忽然侧面一个汉子提剑猛冲上来,朱高煦微微侧目,原来是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在涿州见过的。 瞿良材一副送死的架势,显然早就放弃了。但朱高煦不想杀他,瞅得来势,先拿刀挡了一下,差点没把那厮的剑打飞。朱高煦顺势拿刀身在瞿良材脸上一拍,“啪”地一声,那厮双手捂住鼻子摔落下马。 此时朱高煦已冲近瞿能,又与瞿能接了一招,刀背砍中了瞿能的肩甲。掠马而过,朱高煦回头用刀指着地上的瞿良材,大喊道:“谁杀他,我和谁急!逮住!” 瞿能听罢,瞪眼看了朱高煦一眼。等朱高煦再度冲近时,瞿能竟丢了剑,挺胸迎着朱高煦的刀尖。 “操!作甚?”朱高煦急忙往旁边一挥,刀尖从瞿能的腋下刺过。 等朱高煦回头时,瞿能道:“士可杀不可辱,本将沦落至斯,竟让高阳王用刀背!?” 这时周围的亲兵一拥而上,将瞿能扑下马去,四五个人一起按住。 朱高煦回头道:“陈大锤,你负责看好瞿能父子!” 他说罢拍马向东北边冲杀,那边喊声震天响,还有大股官军骑兵正在来回冲杀。 前面一股北军铁骑迂回奔来,满脸胡须的张玉看到了朱高煦的旗,向这边一望,喊道,“平安在北边!高阳王从此处冲杀,俺迂回到前面去。” “好!”朱高煦大喊回应。 他慢跑了一阵,等左右两翼的藩骑陆续跟上来,然后回头道:“传令鸡儿将军,照先前的部署,看红旗分左右掠射掩护!” “得令!” “斥!”朱高煦一踢马腹,稍稍加快了速度。往北冲了一阵,果见官军马队、燕军骑兵正在相互冲杀,战场上马群奔跑的轰鸣声大如洪流,交错的马队在旋转奔腾,又像洪流卷起的漩涡。尘土弥漫中,箭矢的黑影横飞,官军的明甲在阳光下时不时闪得人眼睛发花。 朱高煦看了一眼手里的马刀,刀刃已经卷了,便径直扔掉,转头道:“枪!” 他接过樱枪,高高举起大喊道:“兄弟们,杀!” “杀!杀……”众军一齐大喊,跟着朱高煦拍马向战场中猛冲过去。大地上又有好几列尘土一齐腾空,仿佛就像一群钻地蛇,齐头再向前飞奔。 朱高煦部突然杀入战场,正遇到向北横走的一股官军骑兵,此时根本来不及调整方向了。很快,厮杀、惨叫骤然激烈。不多时官军一大股马队被拦腰斩为三截,顿时战场上更加混乱,一队队铁骑从各方向冲杀运动,仿佛无数条巨蛇乱缠成了一团。 “铖”地一声,朱高煦的樱枪对准一个骑兵的脖子斜刺,铁枪头凭借速度击破了那头盔下面的锁项,耳边传来一声怪异的惨叫,那人双手挥舞,人已从马背上歪倒。 亲兵们在朱高煦左右和身后,见他勇猛无敌,众人皆齐心抱团,铁骑势不可挡。 第七十二章 天公助俺 朱高煦带着几股铁骑横扫战场,这时便见前方刀枪林立,中间一个粗壮异常的汉子,不是平安是谁? 今天的战场位于燕军后营,官军完全没有援兵的迹象;但此时燕军的张玉正在迂回包抄。朱高煦想到这里,心里便踏实了不少,拍马直冲平安。 不料平安竟然还笑得出来?只听得那厮在前边笑骂道:“高阳王逃命快,怕我追不上哟!” “若你被围,有种也别跑!”朱高煦回敬道。 两军马不停蹄,马蹄轰鸣声,距离越来越近。朱高煦和平安十分有默契,都找着对方的方向冲去。 “唰!”朱高煦在疾奔的马上,左手把雁翎刀拔了出来。左手提刀,右手单手抬着长枪冲去。相距数步时,朱高煦右脚踢了马一脚。座下的战马一边向前猛贯,一边正向左转弯。 电光火石间,朱高煦瞅准了距离,右手微微扭动,一枪带着劲风对着平安刺去。“铛”地一声,长枪打在了铁盾上。平安防过一招,挥起重斧便要反击,不料朱高煦已经骑着马从左翼跑走了,那斧头根本够不着。 左翼一敌骑的长枪已刺到,朱高煦左手抬起雁翎刀击偏那长枪的方向,手腕一转,将刀锋往上,反手就是一挥,金属磨出尖锐的刺响,接着“啊”地一声惨叫,那骑兵的下巴被雁翎刀划伤了,血染黄尘。 周围马蹄凌乱,双方的骑兵交错拼杀起来。朱高煦拉动缰绳,让战马转了个小圈,调头过来。 “高阳王在调戏你哥么?”平安叫了一声。 这厮废话真多! “叮叮当当……”平安举起圆盾,挡住了空中抛射下来的箭矢。但官军其它骑兵大多拿的长枪,中箭者无算。侧面的藩骑正在陆续冲过,骑射如雨横飞。 这时朱高煦已趁机策马冲了过去,左手将雁翎刀放到嘴边、张嘴将刀背咬住,左手也抬起来、稳住了长枪木柄,双手用力“嗖”地一下快速刺出。平安挥斧欲打,但朱高煦早已微收去势,平安的斧头“呼”地一声扫在了空气中。两骑瞬间冲近,朱高煦第二次飞速直刺面门。 “哐”平安拿盾牌又挡住了,长枪一滑,几乎贴着平安的脸刺过去。这厮的斧头很重,挥出去收得慢,但反应也快,盾用得很娴熟。 两骑又交错远离了几步。 平安回头大骂了一声,他娘|的终于笑不出来了! 朱高煦已找准了法门,论力气他虽然大,但大不过平安……就平安那粗膀子的肌肉恐怕不是白长的!但那厮用斧头,注定没有朱高煦灵活。 “呼哧!”朱高煦听到了身后平安重重的呼吸声,那厮之前便力战许久,体力肯定有点透支了。 于是朱高煦调头又冲,不料平安没调头,竟径直开跑了! “平安小子,逃命很快,怕我追不上哟!”朱高煦在后面大喊一声。 平安回头将斧头猛地掷了过来。朱高煦“嘿”地喊了一声,马上用长枪和雁翎刀交叉一挡,然后向左边扫去,身体却向右偏。“叮哐”一声,总算躲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吆喝,“他娘|的,骑兵不跑还叫骑兵吗?” 再看平安时,那厮一眨眼竟跑出了十几步,比谁跑得都快。 “杀!”朱高煦大喊一声,带着骑兵掩杀过去,东边张玉部的人马也隐隐在望了。平安率骑兵往东南方向逃跑,后军被追杀击毙无算。 不过平安部居然没被合围,也是本事。官军这股骑兵鏖战多时,连破燕军后营几处,但援军一直没有,平安跑得很果断……若是朱高煦面临这样的处境,要援军没有、敌兵倒越来越多,他肯定早跑了。 就在这时,张玉的喊声传来:“高阳王勿追,俺们去护卫燕王!” 朱高煦便踢马转向,绕道向白沟河方向。侧面和后面的青旗、绿旗也在转向了,根本不需要朱高煦下令。 众人望着旗杆很高的靖难大旗,纷纷向燕王聚拢。 朱高煦拍马上前,在马上抱拳道:“儿臣昨日便听得炮响,实在忧心父王安危,便擅做主张前来增援,请父王恕罪!” “好!好!”燕王瞪眼道,“俺儿来得及时。”  燕王看了他一眼,顾不得多言,又回顾左右道:“前军艰苦,俺们收拢骑兵,前去侧击官军大阵!” 张玉忙道:“王爷坐镇中军,末将愿往!” 燕王摇头道:“俺听前军奏报,将士被官军阵仗吓着了,俺亲自上前,激励将士!此战关系存亡,俺等必竭尽全力!” “得令!” 朱高煦遂率军跟着大旗,一起向东南方向运动。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大风从后侧吹来,将朱高煦的斗篷吹得飘到了空中。他转头看时,眼睛都几乎睁不开,被马蹄踏起的沙尘迎面扑来,简直满脸都是飞沙走石。 远处燕王的声音道:“天公助俺,风吹敌阵,诸将士勉力!” 人马汹汹中,陆续传来一阵阵呐喊,此起彼伏,声势在大风中呼啸。 朱高煦跑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睛努力眺望时,眼前尘土弥漫,砂石、杂物在空中乱飞,周围只见人马旗帜晃动,难以辨别战场上的情况。只听得“轰轰轰……”的炮声此起彼伏。 这时,白沟河那边大火冲天,烟雾夹杂着黑灰腾空乱窜,乱七八糟的碎屑向官军大营那边席卷而去。 稍远的地方,连旗帜都看不见。此时风声呼啸,朱高煦对敌兵具体在哪里也不清楚,这战场没法指挥!只能靠各将领机智应变罢? 朱高煦一边跑,一边抬头找天上的太阳。尘雾稍散,黑云中隐隐有金光,他便喊道:“传令,诸将看太阳,往东南之间走,各部自行作战!” 一众人跑了半天,总算隐约看到了战场。许多人推着板车往前冲,上面堆放着茅草、枯木、帐篷等一切可燃的东西,还有火药的白烟。 燃料还是太少,但那烧着的茅草烟灰、硝烟被大风吹到南边,若是官军面对这边,恐怕眼睛别想睁开了。 朱高煦看那些推板车的方向,又往前冲了一阵,终于看到了奔跑的官军将士。没人对着北面,他们全都背对着这边,正在溃逃,兵器、军旗、盔甲丢得到处都是。 第七十三章 无耻小人 旷野上烟雾弥漫,滚滚的尘土砂石夹杂着草木灰、硝烟、杂物,仿佛浑浊的洪水席卷而来!那成群狂奔的步兵便如河岸的堤坝,正在轰然崩塌! 战场已经失去了控制,天地之间好似山崩地裂……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响,李景隆抬头看,高高的帅旗被风吹折了! “为甚为甚!”李景隆鬓发凌乱,张开双臂在狂风中嘶声裂肺地大喊。 身边的将士纷纷劝说,这次真的该跑了! 李景隆面目扭曲,脸色苍白,恼羞地大吼:“燕逆被我前后夹击,已经败了!为甚,谁刮的风?”他几乎哭出来,伸手抓住一个将领,拼命摇着那汉子:“这回不怪我,真的不怪我,燕逆本来已被击败!” 那汉子却冷冷道:“李公若早早给瞿都督增调援军,还用等着刮风?” 李景隆听罢愣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面前的人是盛庸。李景隆顿时神情复杂道:“盛庸!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说,曹国公英明、曹国公用兵如神?” 盛庸道:“李公两度丧师,您以为还有第三次机会?李公,您彻底完了!末将何必再说那些违心的话?” “你……”李景隆指着盛庸,脸色通红,“你这无耻小人!” 盛庸一脸冷意:“非也,我这是审时度势。” “你别太小人得志,看我怎么给你算秋后账!”李景隆骂道。 他怒不可遏,这时身边的人忙拽住他,说道:“李公,前方全部崩了,赶紧走罢!” 中军诸将士很快便裹挟着李景隆,纷纷调转马头奔走。旗帜、战车、火炮……以及各种辎重全部丢弃,官军大片崩溃。 无数的人马沿着白沟河,在尘土飞扬的原野上涌动,仿佛遭受大自然灾害后成群迁徙的兽群。 平原上再度上演了恢弘壮阔、却混乱异常的场面。不知有多少人马在这片土地上奔跑,被杀。惨叫的人在风声、马蹄轰鸣声中连一朵浪花也激不起,生命顷刻消失在巨浪之中,变成一具具狼藉的尸体。 天空一片阴霾,尘雾笼罩天地,许多官军人马不辫方向,被裹挟到了白沟河的河湾,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不知多少人被挤进了河水里。 身披盔甲的官军将士在河水里扑腾,将河水也搅得浑浊不堪,一眼望去,河面就仿佛正在起网的水面、密集的鱼在奋力挣扎,河水也似乎沸腾了。 ……官军大量步骑不分昼夜,乱哄哄地向南逃命,一路上死伤不计其数,到处都是尸体。李景隆先到达德州,收拢了一部分人马,但听到燕师旋即追到,马上又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南跑。 数日之后,山东布政使司派人到大济河上接应官军,搭了浮桥,官军残部这才直接溃退到山东境内,奔入济南城。 …… “高阳王,燕王令诸部向大济河聚拢!”传达军令的将士大喊,又下马出示印信。 朱高煦回应道:“遵父王军令!” 这时天色渐晚,朱高煦也不赶路,便下令诸军择地扎营。吃过晚饭后,他立刻来到了看押瞿能父子的帐篷。 朱高煦亲自挑开瞿能的衣衫,观察伤口,松了一口气道:“天气渐暖,瞿将军的伤口尚未恶化,应该没什么大碍了。这种皮外伤虽不会伤筋动骨,却最怕化脓。” “高阳王……”瞿能疑惑地看着他。 朱高煦微笑道:“我去年从京师逃跑,在涿州被令公子阻击,幸得令公子高抬贵手,才有今日。” “哦?”瞿能转头看瞿良材。 瞿良材立刻摇头道:“彼时儿子真的尽了力!燕王世子、高阳王、三王子毕竟都是宗室,朝廷又没下杀令,儿子哪敢伤他们性命?弓箭刀枪不敢用,只消不伤性命的法子,绳网、棍棒啥都用了!奈何儿子技不如人,数十人围攻仍打不过,只好认输……” 朱高煦按住瞿良材的手腕,盯着他的脸正色道:“瞿公子确实手下留了情面,只是怕在朝廷那边不好交差,是这样么?” 瞿良材一脸茫然,又转头看瞿能。 朱高煦又道:“等到了燕王跟前,你们得这么说、说实话!” 瞿能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朱高煦,“高阳王的意思,我明白了。” “那就好。”朱高煦点点头。姜还是老的辣啊! 瞿能道:“你我虽各为其主,但高阳王以诚待之,郡王给我脸、我不能不接着。只是……恐怕没用的!白沟河一战,诱燕王中伏,又与平安绕道夹击燕师,都是我的主意,差点还伤了燕王性命,燕王绝不会放过我。” “与其受辱死,不如死个痛快。何况我不降燕王,家眷尚能保全。”瞿能又皱眉道,“高阳王好意,瞿某心领了。” 朱高煦听得一脸恍然大悟:“我就觉得、李景隆没那么神,原来都是瞿将军的谋划!佩服,佩服!” 他站起来,在仄逼的帐篷里弯着背来回踱步,心道:这瞿能真的是大将之才。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不仅要天生资质、更需要在一定位置上历练,根本不是在郡王府随便挑挑拣拣就能找到的! 朱高煦眼睛透亮,低声道:“瞿将军放心,我便是豁出脑袋,也一定保你!” “为何?”瞿能问道。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雄狮也总会死,但不应该死在这种阴沟里,我看不过眼。大明皇朝,有更大的地方需要瞿将军这样的人。” 他看瞿能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价值连城的宝贝。 瞿能一语顿塞,无言以对。 朱高煦又小声叮嘱道:“你们别管太多,问你也不必吭声,只要千万别骂燕王,我自有计较。” 朱高煦说罢走出帐篷,看着站在外面的陈大锤,说道:“好肉好饭待他们。” “是,王爷。”陈大锤抱拳道。 朱高煦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着陈大锤:“咱们去年刚到永平卫时,那晚你说的话挺有道理。” 陈大锤忙道:“末将不知说了什么。” 朱高煦抬起手,欲言又止,接着又把手放下了,什么也没说。 他在帐篷旁边来回慢慢走着,抬头看时,军营里的火堆陆续点燃了,天上的星星也渐渐布满了天幕。在无数个这样的晚上,朱高煦想过很多事儿,直到最近得到了瞿能,他的思考才渐渐有了点眉目…… 他的处境,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更不会因一件事两件事就能起到什么作用,事情远比他曾经想象的复杂!去年他就认为,至少应该早早地积攒实力。 然而,实力是什么? 是人,朱高煦需要一批有分量的人。 燕王府内部的人,可以争取,但远远不够,那些人以后封侯拜相,就算有所倾向、更有保留;而且从燕王手里挖墙脚,还会极大地引起燕王的警觉。 但现在,朱高煦终于发现了另一种人……建文的人! ……如果将天下的荣华富贵比作一块蛋糕,那么一旦建文朝廷失败、蛋糕就会吐出来。燕王系的人吃肥了,没有太多理由玩命。只有丧失了蛋糕的人,才有充分的斗争需求,急需一个新的利|益代表! 当然,建文那边会有很多人因失败而绝望,抱住旧的破船一起玩完。但是必定也有一些人不甘心,旧船抱不住了,谁来做他们的庇护者? 朱高煦挺起了胸膛,想起孟子的话:舍我其谁! 如果大家都有共同的诉求,为什么不能抱团取暖? 朱高煦是燕王的儿子、所以是自己人,建文朝那些人就是敌人?如果局限于这种想法,那就太可笑了! 形势不同,敌我便完全不同!现在燕王府所有人都算是自己人,敌人是建文君臣……可一旦燕王这边的外部敌人不在了,自己人之间马上就是心腹大患、杀父大仇。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能没有仇? 夜里的风已经凉了,朱高煦却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万一被燕王发觉,自己马上就要受到“居心叵测”的猜忌。 然而他一想到:如果给瞿能这样的人几千兵马、就极有可能玩死十万大军……朱高煦心中对胜利的欲|望、便怎么也克制不住! 赌徒,前世他被安上这个帽子不是自愿的,只是迫于无奈、无法收手。但前世他赌的都是一些必输的局;这一世玩大的,他觉得并不一定输。 赌徒的另一种心理又被激发出来了:侥幸心。朱高煦不禁思考:纵是燕王聪明绝顶,他真的能理解朱高煦的奇葩思维吗? 燕王能想到么? 不管怎样,朱高煦现在只想着建文朝廷手里的报废资源……不然打下江山,最后都是嫡长子一家子的,老子等着被“功高震主”清|算? 若非担心把燕王系的蛋糕玩砸了、大家都干瞪眼,朱高煦根本不愿意如此卖力。历|史上的高阳王信了燕王的话、觉得世上有鬼,才会兴高采烈地提着脑袋帮别人作嫁衣吧? 第七十四章 典簿章炎 “奉天靖难”的大旗在风中张牙舞爪地飘扬,大路上的骑兵声势浩大,缓缓通过临邑县地界,向济南府进发。 就在这时,几个汉子在路边大喊:“燕王英明神武,草民等愿效犬马之劳!” 骑在马上的燕王微微侧目,便看到四个布衣壮汉跪伏在路边磕头。这时,一个汉子忽然爬了起来,向路上奔来,诸亲军骑兵立刻挡住了他。 “王爷,王爷……”那汉子激动地大喊。 燕王挥了一下马鞭,待亲兵稍稍让开,便见那汉子跑过来,一把就抓住了马胸上的皮带,说道:“小人纪纲,原为临邑生员,弓马骑射皆熟,求王爷收留!” 竟然还有考中过秀才的人主动投靠?燕王顿时有点心动,毕竟燕师所到之处,都是被读书士人当作叛军的。燕王当即便对身边的亲兵道:“带上他们,扎营后来见本王。” “得令!” 众军继续南进,越过临邑县,当天就到达大济河北岸了。各营纷纷修建军营,扎下人马。 ……当天旁晚,朱高煦便带着一队亲军,绑着瞿能父子前往燕王大营。瞿能官至都督,朱高煦既不敢隐瞒,也不敢直接收入帐中,只有燕王才有处置之权。 朱高煦先走进大帐,抱拳道:“儿臣拜见父王!” “高煦来了。”燕王面露微笑,显然对朱高煦在白沟河的表现十分满意。 朱高煦又转身道,“把瞿能等带进来。” 不一会儿,瞿能父子便被五花大绑送进了大帐,众将纷纷侧目。上位的燕王刚才还有笑容,立刻就收住了,脸上已暗露杀气! 朱高煦硬着头皮道:“那日在白沟河边,儿臣带兵围困了瞿能部,本想将其阵斩,却见他儿子瞿良材在侧……儿臣想起去年从京师奔回北平,在涿州被瞿良材堵截,讨了一个情面才得走脱。于是儿臣便没杀他们,先捉了回来、交由父王处置,也算还了一个情。” 燕王听到这里,果然沉住了气,转头看瞿能等人。二人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被后面的亲兵在腿上踢了两脚,他们才被迫单膝跪倒下去。 朱高煦见状说道:“父王之威,天下谁人不服?瞿能家眷都在京师,这才不敢轻易投降。” “高煦捉的人,想如何处置?”燕王问道。 朱高煦面露犹豫之色,右手化为掌,却迟迟没有抬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的宦官郑和轻声说道:“王爷,杀了他们怕其他官军武将兔死狐悲……” 燕王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仿佛在把什么东西强自压进肚子里一样,说道:“郑和,你找人押送他们回北平,以后再说!” 郑和拜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听罢,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先保住他们的命再说,毕竟再厉害的死人也没什么用。 这时燕王大帐的亲兵们便把瞿能等带了下去。 燕王很快便道:“李景隆逃到了济南城。明日一早,俺们便收拾兵马渡河,趁胜先克济南,再取整个山东!” 众将纷纷道:“王爷英明!” 等部署了各部渡河秩序和列阵方位,大伙儿便陆续散了,各自回营养精蓄锐。 朱高煦也从大帐走出来,这时遇到了宦官郑和。他打量一番郑和,却见这宦官身上还穿着山文甲,手里抱着铁盔,若非嘴上无|毛,模样就跟个武将似的。 “郑将军,哈哈!”朱高煦笑道。 郑和摆手陪笑了一声,“高阳王慢行。” 但朱高煦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用随意的口气道:“就像今日之前说的那样,我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哈哈!别人对我有一点好,便怎么也忘不掉。” 郑和笑道:“高阳王是在自夸么?” 俩人又“嘿嘿”相视而笑。朱高煦笑着说道:“我就是图个心里踏实坦荡,现在情面也还了,以后就没我啥事了,多谢郑公公成全……” 他说罢又叹了一口气,“情面这东西,还了一个、又欠一个。” “哪里哪里,高阳王千万别这么说,不过举手之劳。”郑和渐渐收住笑容,一本正经道,“再说奴婢服侍燕王,心里自然替王爷着想,奴婢多嘴一句,也是心中无愧。先不杀瞿能本就是明智之法,不然叫官军那些武将怎么想?反正投降也要被杀,咱们打起来更艰难。” 朱高煦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郑和不动声色道:“上回王贵问奴婢章炎的事……” “燕王府典簿?”朱高煦道。 郑和点头道:“正是。后来奴婢听说了一些事,那章炎本是奸谍,洪武时就安插进来了,所以一直没被怀疑。” “竟藏得如此之深!”朱高煦叹道。 “可不是?”郑和道,“要不是那章炎自己送死,实在难以被发觉。” 朱高煦好奇地问道:“他是怎么送死的?” 郑和想了想,说道,“道衍大师等追查奸谍,从叛徒葛诚嘴里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便抓了慧聚寺的和尚续空。续空打死不认,袁长史(袁珙)派人查其籍,发现那和尚出家前、居然已娶妻生子! 袁长史便差人把续空的妻小悄悄弄到北平来了……后来正想用续空的妻小、逼其就范,让他供认是不是奸谍、知道些什么事儿。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典簿章炎便干出了歹事!” 郑和顿了顿继续道,“那章炎找了个郎中,假意进牢房给续空和尚看伤,趁机藏匕在怀。章炎进去后先锁了牢房,接着连捅续空和尚十几刀!当场将续空毙命!章炎又在牢房中自饮毒酒,一命呜呼了。” 朱高煦听罢,不断点头:“原来如此。” 郑和又道:“偏偏叫人给续空和尚看伤的,又是道衍大师。这可真是防不胜防,谁也没料到章炎竟是奸谍!这下事儿更麻烦,那郎中也被抓了……”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杀人灭口?奸谍章炎不是为了自保,不然他最好的法子,是自己逃跑、而不是杀人灭口。” 郑和竖起大拇指道:“高阳王是明白人,想事儿真快!” 朱高煦忙笑道:“我随便说说罢了,这些事并不该我管。咦,天色不早了!告辞,郑公公留步。” 郑和抱拳道:“恭送高阳王。” 第七十五章 伯牙与子期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燕王军渡过大济河,再度将李景隆的残兵击败,已兵临济南城下。这时姚广孝来到了军中,见到燕王先说一番话。 旁边没几个人,都是燕王心腹,朱高煦也在其中。 数骑在济南城下,离几百步外观望,不敢靠近。城头上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外边,济南是山东布政司地面上最大的城,什么重武器都有。巍峨的城楼,高大的城墙,叫人感觉十分压抑。 姚广孝的声音又道:“孙子兵法所言,是周天子时的诸侯争战。不过其兵家见识,沿用至今。王爷要攻济南,实是下下之策。” “若有上策,俺何必用下策?”燕王眉间紧锁。 几个人顿时沉默下来,毫无办法的样子。朱高煦照样一声不吭,他更没办法,无论守城还是攻城,他都不太擅长;这回只好跟着燕王,从旁观摩学习。 此时朱高煦也很好奇:济南这种大城,城墙厚得、上面都能开车了,现代榴弹炮不一定炸得翻,燕王究竟要怎么攻下来? 燕王转头道:“官军残部全在里面,若能攻下济南,就能彻底灭掉官军!道衍,你来说说,古往今来强攻破城,都用了些什么好法子?” 姚广孝道:“最好的法子是围住,等城里的人饿死。” 燕王愕然,却见姚广孝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开玩笑。 过了片刻,姚广孝的声音又道:“与其攻城,不如想法子劝降李景隆。” “李景隆会投降?”燕王疑惑道。 姚广孝道:“城里掌权者,除了李景隆,一个是盛庸,一个是铁铉,后二者都没有理由投降。 盛庸之前便有望借‘靖难’平步青云,出任官军主帅,无奈资历不够,被李景隆夺了机会;现在李景隆成了落水犬,他正好表现一番,力求上位。眼下恐怕憋足了劲,正想靠济南城立功、表忠,不可能投降。 铁铉是山东布政使,之前负责督运官军粮草,也是个能干之人,若没有他、李景隆有兵也聚集不起来。铁铉背靠朝中帝师黄子澄,现在齐泰与黄子澄生芥蒂,李景隆又表现不佳,黄子澄有意提拔铁铉为左右臂膀。铁铉高升在望,就差一件事儿鼓吹,他也巴不得燕王攻城。” 朱高煦听罢姚广孝对朝廷内外的文武、以及之间的恩怨关系如数家珍,心里也是佩服。无奈此人是燕王死忠,更是老早便在世子府教导世子,而且年龄也大了。 姚广孝的声音继续道:“因此老衲才说,最下策是攻城,正中了盛、铁二人下怀。只有李景隆现在处境不善,或多或少有机会投降。可惜……” 燕王忙问:“可惜甚?” 姚广孝道:“时机不对,现在李景隆处境还没到那一步,他肯定心存侥幸。故此,老衲今日赶来,是想劝王爷退兵,不用攻济南了。 若叫盛庸和铁铉二人上位,对王爷极为不利。此二人一文一武绝非李景隆、黄子澄之辈可比!” 燕王不置可否,座下的战马在用马蹄刨着土,他多次抬头看济南,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人最难克制的就是欲|望! 拿下济南、将官军主力屠戮干净;接着攻占整个山东,燕军兵锋便可南指徐州、淮河,南北二分天下的形势就渐渐有雏形了! 如此大的野望,实在难以收手。 果然燕王最终下达了围城攻打的军令。用金忠计,燕王叫人用箭将劝降书射入城中,以图瓦解官军战心。燕王号称自己为了清除奸臣,会对官军将士仁善云云。 不料城中射出一篇“周公辅成王论”,把燕王说成是周公,反让他下不了台。写文章的人是生员高贤宁,倒也巧了,居然是纪纲的同窗。 道理讲不通,只好直接动武了。 燕军在城外修建工事,把白沟河收缴的大量火炮调来,又赶制云梯、冲车等器械,两军的火炮相互发射,大战再度打响。 济南城四面烟雾弥漫,炮声日夜不停…… …… 济南城内,炮声轰鸣之中,杀猪的惨叫夹杂其间。刚杀的猪、牛、羊等牲口摆在城门内的空地上,前面烧香点烛,身材魁梧的盛庸和色目人后裔铁铉都拿着小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到一碗牲口的血中。 盛庸、铁铉端起血碗道:“天地可鉴,今日盛庸与铁铉歃血为盟,同心共德,死守济南城,人在城在!如有违誓,人神共诛!” 二人当众发誓,便仰头把血“咕噜咕噜”喝进了肚子。 “哐当!”盛庸把碗一摔,走上前伸手抓住铁铉:“铁公!”铁铉也看着他,“盛兄!” 盛庸两眼放光,看着铁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颗大树的粗枝! 二人携手一起走上城墙,抬头挺胸直面燕军的猛烈炮火,皆露出无惧的表情。周围的将士见罢,顿时士气大振。 盛庸道:“我早就对铁公敬仰得五体投地!曹国公前后数十万大军,督粮乃重中之重,铁公居功至伟!只可惜曹国公辜负了铁公之呕心沥血,唉……” “哪里哪里!”铁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已经快笑烂了。他顿时发自肺腑地感叹道,“总算有明白人。咱们都是为朝廷尽忠,也想有人看得见咱们在尽力啊。我若是俞伯牙,盛兄便是钟子期!” 盛庸忙抱拳道:“今日能在济南与铁公共同御敌,真乃三生有幸。” 铁铉点头道:“彼此彼此。”他收住笑容,道,“若是咱们早日相识,平燕之战何至于此?” 盛庸没吭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铁铉沉思许久,叹了一声又摇头起来。 过了一会儿铁铉沉声道:“盛兄初时与魏国公(徐辉祖)交好,让魏国公举荐你,岂能有用?” 盛庸忙小声道:“魏国公确有见识,地位高、又忠心。我与他交好时,还没削藩哩,只不过以前就相互看得顺眼,这才有了交情。我没求魏国公举荐,知道他举荐我后,已是晚矣!” “原来如此。”铁铉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铁铉又道:“不过无论如何,一开始也是轮不到盛兄挂帅的,总得有个大浪淘沙的过程。” “好一个大浪淘沙!”盛庸赞道。 铁铉微笑道:“盛兄有将才,此番你定要尽力,只要你守住济南城,我入朝必为盛兄谋!” 说了那么多好话,这句才是最重要的! “一言为定!”盛庸暗喜。二人遂击掌为约。 盛庸顿时放心下来……铁铉与帝师黄子澄的关系,盛庸早有所闻,这次他与铁铉一起提着脑袋并肩作战,一根粗树枝抱住了,大树还抱不住么? 盛庸在沙场、庙堂经历了许多风浪,一路下来,早就看明白了:若是只知兵法,到头来就会像他这样,只能一次次跟着李景隆那样的人,除了在战场上狂奔逃命,还能干嘛?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若是继续跟着徐辉祖,盛庸感觉自己永无出头之日。他内心里还是很敬重徐辉祖的,然而意气用事没用,谁叫燕逆是徐辉祖的姐夫? 这时盛庸抱拳道:“铁公且坐镇布政司中,尽管放心。济南城有高墙、有那么多兵马,我若守不住,必提头相见。” 铁铉喜道:“好,我早知盛兄能战!” 盛庸要去别处巡视城防,便先与铁铉道别了。 下得城来,盛庸骑马刚走了一会儿,便看见李景隆也骑马迎面而来。李景隆十分不悦地盯着盛庸,大摇大摆地走在正中间。 盛庸笑了笑,让到一边。 “盛庸,你给我等着!”李景隆从旁边走过时,咬牙小声说了一句。 盛庸冷笑不已,一点都不害怕。 他心道:姓李的,你把咱们害惨了,老子实在看不过、就骂了你一句而已。你他娘|的反倒觉得老子对不起你?! 不过盛庸懒得和李景隆讲理。 以前李景隆被黄子澄看重,绝不止因为李景隆有心靠拢;黄子澄乃帝师,圣上最信任的人,想巴结他的人多了……但以国公身份巴结黄子澄的人却不多。而李景隆是国公,地位高、又好像能号令大军,黄子澄觉得有用罢了。 现在李景隆却连败两次大战,丧师数十万之众。名声扫地,罪孽深重!黄子澄还会保他?哈哈哈,除非他是黄子澄的亲爹,或者黄子澄本身愚不可及! 黄子澄很愚蠢么?盛庸不觉得,此人不知兵罢了,但在庙堂上很有手段。 盛庸对黄子澄毫无好感,但一想到去年李景隆大败、被黄子澄保下那事儿,朝中风云变幻,最终还是黄子澄胜出。盛庸觉得:李景隆完了,但黄子澄还不会完! 此一时彼一时,盛庸冷笑看着李景隆,就想瞧瞧:你他娘|的能把我怎样? ……盛庸骑马走进都指挥使司衙门,立刻下令召集麾下心腹部将,当即下达命令:“今夜出城反击燕逆!” 有部将劝道:“燕逆暴戾,恐激怒了他。” 盛庸道:“那个高贤宁啥都不懂,写的甚么玩意!本将就怕燕逆不怒,万一跑了怎办?” 第七十六章 河堤 先是盛庸率军夜袭城外大营,后有铁铉诈降,燕王也反复派人劝降……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隔着一道厚实高大的城墙,彼此在济南城硬拼。 为防官军出城反击,济南城外修筑了一道工事,有藩篱壕沟,修筑在炮弹射程之外。朱高煦便骑着马在藩篱后面巡视战场,坚决不过壕沟。 “杀!杀……”城墙下大火冲天,许多士卒拿着盾、推着云梯,正呐喊着向城墙涌去。空中浓烟弥漫,有白色的硝烟,还有猛火油燃烧的黑烟。 火箭在烟雾中星星点点,仿佛暮色中的萤火虫,比除夕之夜的烟花还要绚烂。更有回回炮投掷的陶瓷大藜蒺,里面塞了大爆竹,到处都在爆炸,瓷片碎片四面飞溅。 “轰轰轰……”城墙上下火炮轰鸣,火铳密集地闪烁。 朱高煦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嗡”地响。天地间枪炮齐鸣,他有种身临抗战电视剧里的错觉,好像早已进入热|兵器时代。 围攻济南城已经两个多月了,除了制造无数尸体,基本看不到什么成效。尽管燕王善战,也无法脱离时代的局限。 朱高煦想到了影视里常见的炸药包炸碉堡,现在有火|药,埋到地下密封还是有威力的……然而,需要的火|药量会很多很多;济南城墙可是比碉堡坚固多了,虽然没有水泥,但十几米厚的夯土不是一二般炸弹能炸开的。 燕王到现在真正控制的只有北平周围几个府,也没听说哪里有大量硝石矿,要弄到那么多火药恐怕不容易。 就在这时,藩篱外的浓烟深处,许多士卒乱糟糟地调头回来了,显然又是攻击无果。 人们推着独轮车、抬着担架,把伤兵往回带。溃退之中,四处传来伤兵的嚎叫、呻|吟。许多人涌进了寨门,乱糟糟地坐到藩篱后面,有人在哀叹,有人在喊叫:“去叫人,把伤了的都弄进营里去。” “啊……”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只见两个士卒正在给一个伤兵脱盔甲衣衫,那伤兵的左臂、左腿上黑糊糊一片,一股烧焦的肉味夹杂着沥青的臭味扑面而来。 一个士卒道:“兄弟,你这烫伤太多了,好不了,要不来个痛快?” 那伤兵只顾嚎叫。 士卒又劝道:“俺上个月就见过这种伤,那兄弟身上烂得长蛆哩!死又死不了,最后连饭都吃不下,活活饿死的。一天天等着等死,太惨!” 伤兵一边摇头一边哭道:“俺不想死,救救俺……” 朱高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骑马赶紧离开此地。确实太惨了,他又无能为力。 不一会儿,朱高煦忽然看见藩篱后一个面熟的人,回想了一会儿。那坐着的士卒抬起头来,先喊道:“高阳王……” “石头……什么石头?”朱高煦指着他。 年轻士卒挣扎着站了起来:“小的叫靳石头。” “对,靳石头。”朱高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还没死!” 靳石头扬起黑乎乎全是污垢的脸,“王爷,俺们要打到啥时候?” 朱高煦沉吟片刻,心里琢磨、燕王还没决定继续攻不攻,现在又在战场上,他不能当着士兵们的面,张口乱说话。于是他便说道:“应该快打下济南城了,有新的方略,但暂时还不能说。” 朱高煦绕城转了一圈、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景象,便在原地停留一会儿,随口又问靳石头,“升官了么?” 靳石头不断摇头,哭丧着脸,“升官不升官,也没啥要紧,俺认识的好多兄弟都死了残了,俺只想活着回去。” “活着最重要。”朱高煦十分认同地说道,说罢轻抖马缰离开此地,丢下一句话,“活着立功,还能升官。” 靳石头睁大眼,看着寸草不生、烟雾蒙蒙的战场。 没一会儿,朱高煦又听到背后靳石头的声音,便在缓慢走动的马背上转头看了一眼,听见那靳石头在喃喃地对旁边的同伴念叨,“俺家有几亩地,麦子刚收不久,这会儿有新面做的馍,烤得金黄,又香又脆。母羊下了几只羊羔毛可滑,还有羊奶。早晨起来,俺那小媳妇就把羊奶热好,端过来甜丝丝地望着俺笑,好东西都想着给俺吃……” 军中似乎渐渐缺粮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不经意间又想起了燕王刚起兵那会儿,这士卒兴高采烈要建功立业,不料一年之后,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听着远近的炮声,忽然有些许暗自的感叹:人就是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久了,就想干点什么大事;不过总有一天会明白,原来那安稳的日子,一点一滴虽然淡、却很美好。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便踢马加快速度,带着亲兵数骑,直奔中军大营。 但燕王并不在中军,朱高煦问中军一个武将,“我父王何在?” 武将道:“回高阳王的话,燕王去大济河边了。” 朱高煦听这人口齿清楚,礼节有板有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武将也很机灵,马上说道:“末将初入燕王麾下,便听得兄弟们传说高阳王之英伟战绩,直教人心生崇敬!” “呵!”朱高煦笑了一声。 武将又道:“末将叫纪纲,高阳王若有差遣,言语吩咐一声便是了。” “哦……”朱高煦忽然觉得有点耳熟,想起了前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个反面角色?但无论如何,能在前世也留下名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朱高煦便笑道:“我瞅你不一般,将来定有作为,好好干。” 武将大喜道:“多谢高阳王抬举!” 朱高煦遂策马赶到不远的大济河边,见得旌旗兵马位置,拍马赶了上去。果然见燕王与一群文官在河边上,用手指指点点。 及至燕王跟前,朱高煦先上前拜见。燕王点头,让朱高煦跟着。 一个文官正在说:“以大济河水面高度,淹不了济南城,只能泡到墙角,水攻旬日不能凑效。” 燕王的脸上十分凝重,又带着些许疲惫。朱高煦观察了一会燕王,又想起靳石头一直在说吃的,感觉军粮无法久持,燕王恐怕已萌生了退兵的想法。 朱高煦也转头看大济河,水面上的浪头在风中向河边冲了过来,但很快就打在了河堤上,只溅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 有厚实的堤坝挡着,河水无论如何涌动,也无法冲破阻隔。。 第七十七章 兵者诡道也 燕王终于退兵了。 围城的人马刚撤走,李景隆马上就接到了京师来的圣旨,被召即刻回京! ……一队骑兵护卫着李景隆的马车,一路南下,驿道两旁渐渐出现了水田。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浑浊的水中露出光秃秃的稻桩,简直死气沉沉。 或是连日舟马劳顿,马车里的李景隆显得很憔悴,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他的鬓发凌乱,几个月之间仿佛就生出了许多白发,看起来灰蒙蒙的。袍服里的内衬领子,精致的刺绣依旧,但皱在脖子上,仿佛一块用过的手帕。 挑开蔺草编织的帘子,李景隆看到凄清的秋田上,一只孤零零的白鸟掠过,顿时更感到天地寂寥。窗外,往日如洪流的喧嚣人马已然不再,多化作怨鬼,一小队骑兵显得如此落魄。 及至旁晚,李景隆等人路过一座驿栈,便就地进去交接公文,在驿栈中休息。 方下榻不久,便有人敲开了李景隆的房门。来的是个穿着布衣的青壮汉子,先呈上印信、书信,然后才说道:“末将乃京营千户赵辉麾下、百户李达。” “哦……”李景隆恍然应了一声,赵辉早就在他府上走动了,去年到河南去捉拿周王,就是赵辉打前锋的。 李景隆叹道:“时至今日,还有人愿意找我,也是难得。” 百户李达上前两步,低声说道:“赵千户有话带来。” “甚么话?”李景隆问道。 李达声音更小:“朝中许多人弹劾曹国公,黄寺卿最愤慨,第一个跳出来,接连几次在朝堂上请旨,要杀您以谢天下!” “啊?”李景隆脸上变色。 他早已猜到,这回黄子澄可能不会保他了……但没想到,黄子澄翻脸后居然那么狠,做得那么绝! 李达的声音道:“赵千户差末将来,提醒曹国公,回京时一定要多加小心!” 昔日黄子澄视作知己般推心置腹的甜蜜话语,依旧在李景隆耳边回响……于是当他听说第一个在朝中捅刀的人竟是黄子澄时,李景隆有好一会儿失神。 陈旧的木窗,在晃动的油灯下,仿佛有鬼魅出没。李景隆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李达等了好一会儿,抱拳道:“末将的差事办完了,请告退。” “慢!”李景隆忽然跳了起来,方才沮丧消沉的目光忽然不见,眼睛变得炯炯有神,“我还不能这么认命!你等等,帮我带封信回去,送到我弟李增枝府上,叫他无论如何找机会见圣上一面。” 李达道:“末将但听差遣。” 李景隆马上飞快地找出笔墨,开始磨墨。 …… 京师秋季,天高气爽。徐辉祖从马车里走出来时,顿时比身边的随从都高了整整一个脑袋。 他抬头看去,一座大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匾:方府。 徐辉祖没有马上叫人上去,却在门前来回走了好几步,双手握在一起揉搓,心情十分纠结的样子。 不久前,徐辉祖听说:盛庸在山东济南城,居然和布政使铁铉歃血为盟?! 那铁铉是黄子澄的人,而盛庸多次被黄子澄挤兑,于是济南这一出戏、当真叫人听了有点意外……但徐辉祖沉下心一想,觉得又在情理之中。 盛庸给徐辉祖的印象,一向是审时度势、十分沉着冷静,从不意气用事,这次主动向黄子澄一党靠拢,或许平燕大将军的期望会少很多磋磨。 ……若让盛庸在前线主战,这场战事,朝廷的赢面就很大了。 徐辉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立功,自己什么都捞不着! 虽然徐家已贵为国公,但徐辉祖自觉一身本事,多少有点不得志的寂寞;在这种要紧关头被排斥在外,又有点家道下行的危感,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若光靠父辈的光辉是无法稳住地位的。 于是他想和盛庸一样,也该审时度势了。 恬着脸去找黄子澄?徐辉祖实在拉不下脸,但他和方孝孺没什么过节,倒是可以试试。 只是一想到徐家贵为国公、先父是供在城隍庙里被天下人膜拜的神,自己居然要去讨好一个儒生,徐辉祖只觉脸上绯红,走到方府门口,依然迈不动腿。 就在这时,角门“嘎吱”一声开了,身穿布袍的方孝孺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立刻说道:“来人,开大门!” 方孝孺随即也走出了角门,抱拳道:“魏国公既然来了,快请里边坐。” 事已至此,徐辉祖无法犹豫了,他脸上发烫,强笑道:“叨扰了,叨扰了!” “哪里哪里。”方孝孺道,“魏国公大驾光临,实在蓬荜生辉。” 徐辉祖遂走上前去,从大门被迎进府邸。 二人一路走向厅堂,后面跟着个侏儒,徐辉祖一开始还以为是个童子,好奇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别人嘴上都长浅浅的胡须了,脑袋也比孩童大。 方孝孺见状,说道:“这是下官的养子。多年前乡里发瘟疫,他父母都去世了,下官便收留在身边,取了个名字叫方忠义,在家闲时,便教些经书让他识点大义。” “原来如此,方博士宅心仁厚。”徐辉祖立刻恭维道。 俩人又相互推拒了一番,终于分左右入座。 待奴仆送上茶来,方孝孺便挥手屏退左右,只让那侏儒站在门口,显然是心腹,不用担心的。 “魏国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必有要事而来?”方孝孺微笑道。 徐辉祖沉吟片刻,便欠了欠身,沉声道,“俺陆续听到一些消息,燕王诸子似乎有争斗,麾下文武也在陆续分站两边了。” 方孝孺不动声色道:“徐公是三位王子的亲舅,这样……” 徐辉祖趁机恬着脸道:“连方博士的养子也识得大义,况俺食朝廷俸禄多年?先是忠君,然后才是顾亲,这点道理俺还是明白的。” “好!徐公说得好!”方孝孺顿时赞道。 徐辉祖道:“俺便寻思,方博士若以此做局,用个离间计,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成效。” 方孝孺饶有兴致地看着徐辉祖。 徐辉祖沉吟片刻,便又道:“这离间计也简单,方博士说与圣上听……写一封信送给燕王世子,再将消息透露给宦官黄俨,然后便可以看好戏了。” “黄俨?”方孝孺微微有点茫然。 徐辉祖恍然道:“因燕逆本是俺家亲戚,俺知道不少事。那黄俨很早便是燕王身边的心腹宦官,后来服侍高燧去了。黄俨与世子有过节,内情俺不甚清楚,大致是世子厌恶鄙视阉人,曾恶言辱骂过黄俨。” 方孝孺听得频频点头,若有所思。他想了想,便皱眉道:“只怕难以凑效,世子是燕王之嫡长子,没什么理由投降朝廷,燕王也不会信。” “那就要看信中写什么内容了。”徐辉祖道。 “哦?”方孝孺顿时侧目。 徐辉祖伸了一下脖子,够过去小声道:“便说……若‘靖难’将成之时,万一燕王身遭不测,高煦在军中便可趁机收拢燕军人马,世子处境危也!劝说世子留条后路。” “啊!”方孝孺听罢,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徐辉祖,“这招狠!” 徐辉祖淡然微笑道:“因此俺才说,要看写什么内容。若是子虚乌有之事,燕王不易听信;但若本来就有可能之事,便由不得燕王信不信了。” 方孝孺伸手摸着下巴的胡须,不断点头,“言之有理。若无高阳王,燕逆之祸或许早已平定。此计先是离间燕逆与高阳王父子,然后又离间世子与高阳王兄弟……妙!” “方博士明鉴。”徐辉祖道,“信送到世子手里,世子若私吞不上交,便会被燕王猜忌!若上交,高煦便会被燕逆猜忌……高煦与世子已有隙,黄俨知道那封信的事,必然到高煦跟前说;高煦也必然会抓住机会,到燕王面前说世子歹话。世子知道后,会更加记恨高煦。此计一箭多雕,只消圣上听从。” 方孝孺当即道:“下官即刻觐见,便说是徐公的主意。” “不必!”徐辉祖不动声色道,“圣上更听您的。” 方孝孺顿时叹息了一声,“只因徐公身份,圣上不敢用。岂知徐公大义灭亲,方是最忠心圣上之人!” 徐辉祖默默听着。 方孝孺面有怒色,“哪像那曹国公李景隆,看似忠心,实怀二心!” 徐辉祖实在忍不住了,马上附和道:“俺早就极力反对用李景隆,此人有无二心岂不说,哪像是能统率数十万大军的人?” 方孝孺道:“魏国公忠心可鉴,下官一有机会,定在圣上面前举荐。” 干了那么多事,等了那么久,徐辉祖要的就是这句话!当下便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拜道:“俺先谢方博士推荐!” 方孝孺微微有点尴尬,但已经受拜了,他只好也站起来回礼道,“徐公使不得,举荐人才,此乃咱们做臣子应为之事。” 徐辉祖说完,便告辞道:“俺便不多叨扰了,方博士留步。” 方孝孺仍将他送出府门。 徐辉祖走出大门,脸上被秋风一吹,这才稍稍觉得没那么烫了。燕王诸子虽是他的外甥,不过各为其主……兵者诡道也,这点小计阴了点,他却没觉得有什么错! 第七十八章 除夕那夜 北平的秋天分外萧瑟,花草树木不像南方一样变化缓慢,秋风起来时、就一定会枯萎凋零。披坚执锐的人马入城时,残伤者也在其中,更让这气息充满肃杀之味。 朱高煦一回府就脱掉了沉重的盔甲,上面的箭痕和破损、便是为他挡掉许多明枪暗箭的印迹。当他卸下盔甲,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好像没有了保护、少了点安全感……然而,北平若有“暗箭”,盔甲也挡不住吧? 他换上了常服,叫上王贵等人,先去燕王府给母妃报平安。 燕王府的重檐门楼十分雄伟,与皇城有几分相似之处。王府本来就是在元大都皇宫的基础上改建的,虽然拆了一些建筑,但好些墙体仍然是元朝皇宫的墙。 朱高煦步行走进门楼,没一会儿便遇到了前来迎接的宦官郑和。郑和礼数周全,马上就明白朱高煦的来意,“奴婢这便带高阳王去内厅见王妃。” “谁惹到郑公公了?”朱高煦见他神色怪异、表情十分不自然,便随口问了一句。 郑和忙道:“不碍高阳王的事儿,不过是下边的奴婢叫人生气!我只是跟着燕王出去了几个月,那些奴婢便吃里扒外……” “哦?”朱高煦一脸困惑。 郑和低声道:“不过,背地里其实是那个黄俨使的坏,他心眼小,记恨心特别强!” 朱高煦不予置评,也不想参与宦官们的争斗。反正他也习惯了,燕王府这种人扎堆的地方,没有江湖很难。 二人沿着宽敞的大道,一路向北走。朱高煦很想问一句,瞿能父子安顿得如何……但最后还是强自忍住没问。一来显得自己过于关心他们,二来朱高煦想问别的事。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对了,上回郑公公提到和尚续空、还有典簿章炎的事儿……” “他们都死了。”郑和随口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因郑和故意走得靠后一点,朱高煦只好转过头才能看到他,“袁长史他们不是找到了和尚续空的家眷?人呢?” 郑和看了朱高煦一眼,一声不吭地用手掌往下一划,做了一个动作。 朱高煦顿时感觉身上一冷,但想想也很正常,便接着问:“袁长史的人、啥时候去抓续空家眷的?” 郑和“嘶”地吸了口气,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奴婢不甚清楚,估摸着是去年底、便是腊月间。奴婢是除夕那天知道的这事儿,据说那时候续空的家眷已经在路上了。” “哦!”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去年除夕晚上……朱高煦不得不想起那口井,以及情绪激动、差点投井自尽的徐妙锦。 他又问道:“这么说,直到去年除夕,续空和尚和章炎都还活着,他们是今年正月死的?” “对,正月初几来着……反正就是那几天便死了。”郑和道,“那典簿章炎也是狠,借找郎中看伤之机,进了续空和尚的牢房,连捅续空十几刀!然后自己饮毒死了。这得多大的恨?” “或许不是恨,只是确保续空已死、开不了口。”朱高煦道。 “有道理。”郑和道,“后来道衍大师也说,府上还有奸谍,那章炎杀续空,就是为了掩护那些奸谍!” 朱高煦沉吟片刻:“若是严密一点推论,道衍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还有另一种可能,章炎在保护某一件秘密之事不被人知晓。” 二人说了一阵话,便走到内厅外的门楼前了。不过郑和是宦官,毫无压力地带着朱高煦进了内府……直到王妃住的园子那道月洞门前,郑和才留步。 郑和道:“王妃娘娘的地方,奴婢不敢随便进出。一会儿见有丫鬟过,让她带高阳王进去。” 朱高煦点头道:“虽是父王和母妃的地方,毕竟我大了,一个人在父王内宅乱晃不成体统,有个府上的人跟着便好了。” 过得一会儿,果然有几个丫鬟路过。朱高煦便与郑和道别,叫一个丫鬟去通报,然后叫另一个带路。 砖石铺就的道路,两旁的草木已经枯了,树枝上的树叶七零八落,道路上铺满了落叶。 朱高煦上了走廊,沿着廊芜走进一道木料拼镶的敞门,便到徐王妃住的房屋里见面。母子二人说了一番话,多是前线打仗的事,对于高煦在白沟河援救燕王,王妃一连念叨了三次。 燕王对徐王妃是挺好的了,至少在王侯富贵之家,能像燕王那么对结发妻的人,并不见多。因此朱高煦隐隐觉得,在徐王妃心里,可能丈夫比儿子重要得多! “今日小姨娘没在?”朱高煦随口问道。 徐王妃道:“你小姨娘刚找到一些东西,这几天在炼丹。” 朱高煦点点头,又用随意的口气道,“儿臣听说,小姨娘出身在官宦之家?” 徐王妃听罢,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挥,身边的几个丫鬟便屈膝行礼,陆续退出了房间。 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不一会儿便听见徐王妃轻轻说道:“她爹是景清,洪武时的进士,现在京师为官……不过,景清早已是你父王的人。” “哦?”朱高煦若有所思。 徐王妃继续道:“景清前些年在北平做参议,你父王有心拉拢,早有交情。后来景清回京师,一直与你父王有私交的,现在暗中也有所来往……何况你小姨娘早已是出家之人。” 朱高煦强自露出笑容,道,“儿臣也隐隐知道,父王在京师有人的,不止景清一个。” 徐王妃点头称是,她又留朱高煦吃晚饭。 朱高煦忙道:“儿臣改天再来,今日着实有点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也好。”徐王妃道,“你们从山东那么远回来,多歇一阵。”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告退。”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清柔的声音道,“还是我送高阳王出去罢。” 朱高煦转头一看,“咦?母妃不是说小姨娘在炼丹?” 徐妙锦道:“两天不见王妃,正想来看望,却见高阳王也来了。” 朱高煦笑道:“我进来前还与郑和说,不便一个人在内府中走动,那便有劳小姨娘。” 第七十九章 走得慢过得快 走出徐王妃住的小院子,从那道木门出来,便有一道走廊、一条树木间的石路,朱高煦走过很多次了。 甚至一想到徐妙锦,他的脑海中就总会想到这条路。他们之间的交流,大多发生在这条路上。 “前边五六步之后,有一块铺地的石头裂了,没人修缮。”朱高煦开口道,主动打破了沉默。 徐妙锦没吭声,过得一会儿,她低头一看,果然见地上一块石头上有裂纹。她顿时微微诧异,转头看了朱高阳一眼,“高阳王记性真好,敢情你在数步?” 朱高煦摇摇头,指着路边一颗只剩零星叶子的树,“那颗树就像一把弹弓叉,我第一次看到便这么想。这块裂了的石头就在旁边。” 徐妙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古有‘挟弹王孙’,高阳王也不能免俗。” 挟弹王孙是什么典故,朱高煦不太清楚,他便又道,“每次和小姨娘走这条路,都走得慢,才看得细。” 徐妙锦脸上顿时一红。 朱高煦却有点纳闷,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不过片刻后,他马上想到:为什么俩人要走得那么慢呢? 这小姨娘的心思当真细腻,朱高煦觉得自己也算是做事仔细的人,但她的心思更是细如发丝。 沉默片刻,徐妙锦的声音轻轻道:“走得慢,却过得很快。”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阵动荡,骤然心跳。古人多是含蓄婉约的,特别是未出阁的女子,徐妙锦的这句话、绝非随便能说出来的,她什么意思? 他不禁抬头瞧着徐妙锦,因为她走在前侧,所以只能看见她的耳朵和一部分侧脸。她的耳朵如玉、红扑扑的,却不知是吹了风,还是因为刚才说了那句话。 朱高煦也不知如何答话,不敢太轻浮、又不忍太生硬,沉默之下竟让气氛尴尬起来。 徐妙锦似乎感觉到朱高煦在看她,脸便向左边转过去了,一直没有回头。 她要躲,朱高煦便更无压力地看她了,仅能看见侧背。 只见徐妙锦穿了一身素色袄裙。上身是琵琶收口袖、立领月蓝小袄,那立领虽保守,却更衬得她的脖子挺拔、肩背如削,显得端庄高雅;仅露的肌肤只有脖颈,因浅蓝色的衣领颜色差异,皮肤更加白净如玉。 肤白的女子,有一处很美的地方,便是后颈发际处,那青丝与玉肤反衬,让头发更清秀、让肌肤更雪白。便如洁白的宣纸上、流云般的水墨。 上袄为了保暖,不是宽松飘逸风格,而是比较贴身的。侧胸位置的布料,被撑满绷紧,形成一道道皱褶线,仿佛布料也有了经线,却叫朱高煦有种十分复杂的感觉,激发出无限的想象。 袄裙上衣较长,覆盖了裙腰,虽然不似襦裙那样提高了腰线、无法显得腿长,但衣服覆盖整个腰部,却充分展露出了纤腰的柔美线条……以及攀升的臀部轮廓。 下身月白长裙,亦是婉约,果然女子还是穿裙子好看。 朱高煦心道:徐妙锦不是在炼丹、怎地没穿道士袍服? 不过她真的不是当道士的样子,连穿衣服也不适合道袍。就是这身普普通通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得非常有气质。而且她不施粉黛,天然的青发白肤,却更显清秀,仿佛山中的幽兰。 朱高煦很心动……然而心中却仍旧有一块石头,如鲠在喉。 他甚至恶意揣测:徐妙锦会不会因为什么目的才暗投芳心?比如在掩饰什么、在让他保守什么秘密? 不然的话,朱高煦回去真的好好照一下镜子,竟能让一个绝色佳人,不顾辈分和身份、如此大胆放开礼教? 徐妙锦应该不是那种人,她太清高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之前隐隐的猜忌怀疑,现在反而更加强烈! 俩人沉默良久,默默地走向了那道有雕窗的砖墙、以及中间的月洞门。 朱高煦等待徐妙锦站定转过身来,以便能看清她的表情。这时她才忽然开口道:“小姨娘,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燕王府上,有个孩童食君影草毒死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完全不顾礼仪,十分仔细地观察着徐妙锦的脸。徐妙锦的目光有点闪烁,不敢正视朱高煦,但这个表现应该是因为刚才的尴尬。 “甚么?”徐妙锦被看得双颊绯红,有种魂不守舍的模样。 朱高煦只好重复了一遍:“小姨娘知道燕王府上有人误食君影草死了么?” 徐妙锦恍然道:“去年的事,全府内外的君影草,已经被拔除了,高阳王府上没有罢?” “没有。”朱高煦微笑道,“谁知道君影草竟然有毒哩?” 徐妙锦似乎没什么兴趣,点头了事,她又道:“我只送你到这里。” “告辞。”朱高煦抱拳道。 他一路走出内厅,让一个小宦官跟着,也不去见燕王、反正不久前才与燕王一道班师回来。他便走出门楼,叫上王贵等随从,骑马径直回家去了。 朱高煦来到郡王府的内厅,进了自己的卧房。屏扇后面一张红木桌子上放着一面铜镜,男子当然不需要梳妆台,但讲究一点的也要一面镜子,毕竟长头发要束好。 他对着光滑的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 但左看右看,无论今古标准、真的算不上帅气。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和燕王有点神似,五官倒也端正,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厚实,不难看,但也没多少帅气英气逼人的感觉。 而且高阳王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常在外边跑,皮肤被晒得呈了铜色。幸好吃得好、又年轻,脸皮还算平整……明朝审美与后世不太一样,但男的也以皮肤白净为美,不然那些书生秀才就不会那么受姑娘媳妇欢迎了;从外表上看,就是因为读书不需要风吹日晒,才能长得白净文雅。 就在这时,王大娘从外面端茶进来了,因为门没关的。 王大娘见朱高煦在照镜子,竟敢埋头偷笑,娘|的,人就是这样,对他们太好、胆子就会越来越大。 不过朱高煦还是生不起气来,厚着脸皮问道:“王大娘,你觉得本王长得如何?” 王大娘愣了愣,道:“王爷长什么样也不要紧哩,每月俸禄拿着,奴婢们侍候着,是个小娘都想跟您!” 朱高煦一脸笑容抬起手指指着她,叹了一口气,“罢了。” 王大娘想了想道:“王爷只问相貌,那奴婢便大胆了,说实话,小娘可不一定动心,她们不懂的!但年纪稍长的最喜王爷这样,浓眉大眼、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不管干活还是欢喜,都是这个!”王大娘竖起拇指。 “欢喜啥?”朱高煦道。 王大娘踱了一下脚,指着旁边的床,“就是晚上那个,哎哟!”说罢她双手捂着脸。 “哈哈哈……”朱高煦大笑了一声,“王大娘不是过来人?还不好意思哩!正是话糙理不糙,我也听过一句话与王大娘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爷说说,是啥话?”王大娘非常愿意和朱高煦说话。 朱高煦随口道:“年纪稍大的妇人,看男子只看两样,吊大,钱多。” “哎呀!”王大娘一跺脚,转身便走了。 朱高煦没理她,丢下镜子,便一边踱步,一边埋头寻思起来。他有一种感觉和假设:徐妙锦是朝廷奸谍?! 基于这样的假设,那么除夕那晚她要跳井自尽,就说得通了……当时王府的人要用家眷妻小威胁续空,续空要招供的风险就很大了;所以徐妙锦很绝望,毕竟如果被查出来、肯定是生不如死。 后来她不绝望了,因为另一个奸谍章炎,把续空给捅杀了!嘴便被堵住,她的身份也重新安全了。 ……景清投靠了燕王?这件事并不能作为反证徐妙锦清白的论据,根本不严密。因为景清是不是真心投靠,无法证实。 ……刚才在燕王府里,朱高煦用君影草试探徐妙锦,就是怀疑:王府那小孩误食君影草的“巧合”、根本就是奸谍所为。 ……徐妙锦说那句“走得慢,却过得快”暗藏暧昧,因为她心里有鬼,而且心细如发;所以她怀疑朱高煦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想求朱高煦保密。 这一切都是猜测,朱高煦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他很想证明,自己猜测是错的! 他对徐妙锦很有好感,真的不想让她受到伤害;然而,万一朱高煦没猜错,徐妙锦的危害就太大了……她在徐王妃身边,可能获得燕军的最高机密! 毕竟燕王如此信任徐王妃,极有可能把一些很机密的事告诉徐王妃的。 朱高煦踱步走出了卧房,站在屋檐下,仰头深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心情有点糟糕,尽管荣华富贵,但总感觉身边充满危险,刚有些许小小的慰藉,又发现可能是冰冷而无情的欺骗。 便好像看见那娇艳的花朵,在肆掠的秋风中被粗|暴地摧残,枯萎凋零,一切都只不过是尘土罢了。 第八十章 德州的消息 刚回北平时,徐王妃留朱高煦吃晚饭,朱高煦婉言谢绝了,说休息几天再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本只是一句托辞,然而没过几天他却真的去了。 记得在南京看到的风光,是那样的山清水秀,但现在朱高煦骑马走在北平城中,却满眼是灰暗颜色。街坊也是横平竖直,十分单调。 唯有燕王府的红墙,才让北平城增添了几分艳色。 朱高煦进得燕王府,先见了徐王妃。不过徐妙锦在旁边,他便什么也没问,只说一些家常。捱到酉时,徐王妃又留朱高煦晚膳,朱高煦趁势答应了。 从来没见徐妙锦和燕王、王妃一起吃过饭,今天也不例外。 还是在那间豪华的饭厅,中间摆着圆桌,用精致的云锦铺桌,周围摆放着各种昂贵的物什。墙壁上的彩色仕女图,叫人一时间能忘记外面的百草凋零。 等摆好了碗筷,燕王才急匆匆地走进饭厅。朱高煦等人忙站起来躬身行礼。 “坐,坐下。”燕王随口道。他走到上位先入座,朱高煦等人才陆续坐下。 燕王看了一眼朱高煦,“俺听说高煦来吃饭,不然就不回来吃了,正忙哩。” 徐王妃笑吟吟地说道:“看罢,王爷心里还是很惦记着你们,只是仗一打起来,平时太忙了。” “儿臣等体谅父王的。”朱高煦道。 不用徐王妃说,朱高煦也能感觉燕王对自己的重视,燕王作为父亲,已经很给面子了……战场上朱高煦提着脑袋为他拼命,总不是虚的。 徐王妃说话也得体,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她并没有拿别的儿女来比较,但朱高煦想象得到:别的兄弟妹妹,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燕王又道,“盛庸出济南城,又来攻占了德州!官军攻陷收复州县多处,步步向北推进。” “王爷,又要出征了么?”徐王妃马上问。 燕王点头道:“王妃不必担心,这回与此前不一样。之前李景隆有几十万大军,其中不乏精骑;现在盛庸手里有啥?” 燕王顿了顿,冷笑道:“盛庸手里连像样的骑兵也没有,俺看他怎么打。” 朱高煦不置可否,也无法预计……一方面,他赞同燕王说的话,这时代骑兵就是大杀器!骑兵不一定无敌,但要对付骑兵,打得的跑不过;跑得过的打不过。马队的机动和战力都不差,没有明显的弱点。 如果步兵对骑兵真的不是处于弱势,那各朝北方修那么多重镇厚墙做什么? 但另一方面,当初在真定城下干耿炳文,朱高煦差点被围死,盛庸用步兵的水准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盛庸若有精锐步兵,照样难搞。 朱高煦对战事不予置评,转头看向徐王妃,用很轻松的口气道,“听说小姨娘在炼丹,那些丹药材料是王府的人买来的么?” 徐王妃看了朱高煦一眼,眼神包含的意思不明,大致可能是觉得朱高煦很关注小姨娘……但朱高煦顾不得那么多了。 徐王妃便道:“王府上大多人都信佛,哪懂道家丹药?西城有个池月观,是改建了当年景清在北平的府邸,里面有二三十个女道士,她们会准备东西。对了,出西城外,便是全真派的白云观,那是个大道观,东西很全的。” “明白了。”朱高煦强笑道。 徐王妃的话里,有几个他熟悉的名字。前世很多人都读过武侠书,没读的也看过电视剧……只是这里的全真派和武侠书的内容区别很大,丘处机并非什么民|族英雄,实际很得元朝朝廷重用,这种宗|教人士只想成仙,政|治倾向对他们来说是浪费修仙时间;尹志平也没那么色,却是一个很给力的全真派弟子,他的锅背得有点冤,若知后世的名声、说不定能从坟里跳出来。 等菜肴上来,朱高煦便不再提小姨娘。 吃过晚饭,他见天色不早,便急着告辞。走出燕王府时,路都快看不清楚了。北平的秋季,能感觉到白天越来越短。 刚才在饭桌上,燕王提到战事。朱高煦估摸着,在北平已待不了多久,燕王每次出征、几乎都是亲征,而朱高煦作为他手下的猛将,多半是要随行的。 朱高煦见王贵等人拿着灯笼,忽然间觉得王贵办事还是稳妥。 回到府邸,王贵跟上来说道:“王爷还记得穷汉市那家‘斌’字酒肆么?那铺子的房屋是典来的,租期又快到了,奴婢是否过去找酒肆东家续租?” 朱高煦寻思,张信知道那地方,现在张信对燕王是马首是瞻……酒肆的隐秘性已经不存在。 他便道:“不用了。你去处理了便是。” “是。”王贵道,“那奴婢先找人接手,若找不到,就把里面的东西卖了。” 朱高煦站定,说道:“那铺子没人愿意接。你在府上找几个人去卖东西,能弄几个钱算几个。你不用去,我还有别的事儿要你办。” 王贵忙道:“请王府吩咐。” “到里边书房去。”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二人前后进了书房,关上了门。朱高煦绕过书架走到里面,在书桌旁坐下来。王贵站在旁边,躬身等着吩咐,但朱高煦久久没有吭声。 朱高煦本来想让王贵去盯池月观,但又觉得不妥……万一徐妙锦没去池月观,而是去白云观呢? 这事儿,朱高煦不想让别人知道,毕竟一切还待验证;他也不想徐妙锦突然被怀疑,落入姚广孝那帮人手里。 王贵的干儿子曹福,似乎也还能信任。但只有两个人仍然不够。 朱高煦伸手在额头上摩挲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王贵,你去燕王府北门盯着。见到一个女道士出王府,便跟着看她作甚么。她出门肯定戴了帷帽,不过燕王府没别的道士,你看好了……此事定要保密!” 他又描述了一番徐妙锦的身材高矮。 王贵道:“奴婢遵命。” 这事儿只能碰碰运气……燕王府有四道门楼进出,想到徐妙锦住在王府内厅,从北门出的可能比较大。人手不够,没法子的。像后世只跟踪一个人,也不是两三个细作能办好的事。 别说郡王府的人手,燕王府的人更多,但若干秘密的事、真正能让燕王信任的又有多少? 第八十一章 离间计 “叮叮哐哐……”金属的敲击声响了整整一上午。 朱高煦走进一间倒罩房,便见一个袖子挽起、骨骼粗壮的大汉正在挥锤锻打着东西,旁边的炭火烧得通红。屋子里还站着陈大锤和两个杂役汉子,他们先看见朱高煦,便急忙弯腰行礼。 “哐!”又是一锤击打到砧板上。 陈大锤转头道:“张军匠,王爷来了。” 那张军匠这才转头看了一眼,放下铁锤,抱拳行礼,却没吭声。 “快修好了么?”朱高煦指着挂在木架子上的重扎甲。 张军匠道:“回王爷话,您这甲乃青塘铁冷锻而成。小的一时没找到好料子,只得反复锻打料子来修补,工夫费得多,最少还要五天。” 陈大锤道:“王爷,张军匠是俺小时候就认识的人,您可放心,他是北平最好的军匠,一定能把王爷的甲胄补得像新的一般。” “叫甚名字?”朱高煦随口问道。 张军匠抱拳道:“小的就叫张军匠。家父是军匠,小的也是军匠。”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大明太祖把天下人分得貌似井井有条,匠籍的就一直是匠籍。子承父业,保证人力来源,光是轮流为朝廷服役的匠籍人员就有三十多万人,另外还有几倍人数的杂役。 他转头对曹福道:“吩咐厨房的人,给他们的伙食加个荤菜,干力气活就得吃好。” 张军匠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小的谢王爷恩。”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走了进来,弯着腰来到朱高煦旁边,又在旁边小声说道:“禀王爷,三王子来了。” 朱高煦听罢,便对军匠等说道:“我便不耽搁你们干活,加紧干,这盔甲我很快要穿。” “是,王爷。” 走出房门,朱高煦径直说道:“人迎进来了么?”刚说完,他抬头一看,便见穿着蓝色袍服的朱高燧、还有宦官黄俨,俩人已经走过照壁来了。 朱高煦便走上前迎接,见高燧在行礼,便笑道:“三弟稀呀!” “二哥是大忙人。”高燧也道。 朱高煦看向旁边的宦官黄俨,轻轻向他点头示意。黄俨的神情有点惊讶,他赶紧抱拳弯腰执礼,“拜见高阳王。” 这个宦官黄俨以前是燕王身边的人,朱高煦见过,但来往不多……直到上次郑和提到什么“黄俨在背后使坏”,朱高煦才重视起来。不管谁对谁错,现在郑和是燕王身边的红人,还能和郑和作对的宦官,绝非等闲。 郑和长得壮实,这黄俨却瘦削,身材比高燧还要单薄,主仆二人在一块儿倒也搭调。 “里边说话。”朱高煦抬起手臂做了个动作。 几个人一起走过穿堂,在外厅的一间厅入座。曹福很快招呼丫鬟端茶上来了。 朱高煦打量了一番高燧,弟弟长得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个子不矮、瘦高瘦高的身材,脸上的皮肤白,却是苍白。 这时高燧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曹福。朱高煦微笑着转头,曹福微微一鞠躬便走出去了,顺手掩上了房门。 高燧马上沉声道:“朝廷派了锦衣卫,悄悄往世子府送了密信!” “哦?”朱高煦诧异之余,精神立刻紧张了几分。 朱高煦沉默片刻,问道:“既然是悄悄送,三弟如何知道?” 高燧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黄俨,黄俨说道,“奴婢先得到密告。况且世子的行状本就奇怪,奴婢在世子府安排有人……” “二哥。”高燧一本正经道,“咱们是亲兄弟,有些话我不得不说,父王一直不太待见大哥,您是知道的。二哥这两年又为父王立下汗马功劳,明眼人都看好二哥。” 如果是“真兄弟”,朱高煦应该就信了。然而,此时朱高煦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高燧和黄俨在世子背后说这些话,究竟能得到什么? 黄俨啥意思,朱高煦一时间不清楚内情;但三兄弟之间的关系,他还是清楚的……世子以前一直对两个弟弟都还可以,包括对高燧。 朱高煦好一会儿没吭声,高燧的声音又道:“咱们去禀报父王!” 朱高煦还是没回答,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很多片段碎片。以前因为关注别的事了,没太在意,过了一段时间反倒清晰起来! ……去年在涿州栈,小小年纪、又没什么武艺的高燧,躲在后面,却一刀捅死了一个已经爬不起来的士卒。 ……路上朱高煦和世子相互让马时,高燧一直坐在他的马上,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而且一开始没吭声。 ……去年底北平被围攻,燕王带走了主力人马,高燧也在其中,并未留在被重兵攻打的北平城。 这个弟弟,真的是一心只想帮二哥? “三弟,不对劲哩。”朱高煦开口道,“这是个离间计!” “二哥!”高燧皱眉道,“与朝廷密使勾结的人,又不是咱们。”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看了弟弟和黄俨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三弟与我更亲近,但是咱们的最大敌人是朝廷奸臣,千万别中了他们的奸计。” 高燧露出一丝难看的笑,“二哥啥时候变得如此识大体了?” 黄俨也跟着劝道:“其实世子对燕王府没啥用处的。” “唉……”朱高煦叹了一声,“我现在真的啥心思都没了,只要父王能胜,咱们兄弟不还是好好的王爷当着?大哥做世子没什么不好,便是大哥让贤了,二哥也想推荐三弟来当。” “哈!”高燧吃惊地笑了,“怎么轮得上我?二哥的玩笑开得太离谱。” 朱高煦也跟着露出笑容,心道:燕王“靖难”鬼才信,他一胜利就是皇帝,高燧也是燕王的嫡子,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过?其实高燧也不是完全没希望的,有一种情况就能轮得上他,便是世子和高阳王都玩完了! 但现在世子正在那位置上,所以高燧与朱高煦就更亲近。 ……朱高煦当然更希望、自己心里的邪恶想象是错的。 朱高煦仰头,拿侧脸对着高燧,故作深沉地叹息道,“我不是开玩笑,三弟若是见识过我看到的战场惨状,也会心生倦意。其实没啥意思,看父王多艰难辛苦!再说我只喜欢骑马纵横,做世子可就不能轻易出去了。” 高燧一脸不悦,摇头道:“罢了,但这事儿一定要禀报父王!” 朱高煦点头道:“那倒也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曹福的声音,“王爷,王爷……” “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黄俨小声道:“高阳王府上的奴婢都这样么?” 曹福推开门,在门口道:“郑和来了,说有要紧事要见王爷!” 黄俨立刻站了起来。朱高煦见他的慌张的样子,心知肚明,忙道,“稍安勿躁,郑和定是来传父王的话,他不会进来。三弟,你们安心坐着喝茶,我去去就来。” 朱高煦走出厅,来到照壁那边的外院,马上就看见五官有点凸出、拿着拂尘的宦官郑和了。 郑和上前见礼,径直说道,“高阳王,三王子在您府上?燕王召二位即刻去前殿见面。” “郑公公,借一步说话。”朱高煦道。 二人遂走进一间倒罩房。朱高煦也开门见山道:“父王召见咱们,是为世子密信之事?” 郑和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黄俨密告了。” 朱高煦顿时眉头一皱:三弟等今天过来,不是来商量的?只是来拉自己入伙。 他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开口道,“高燧和黄俨似乎对世子很不满意。” 郑和道:“黄俨与世子有旧怨。三王子,奴婢倒不清楚。” 考虑到郑和是燕王心腹,朱高煦便点头道:“我也正纳闷。他们俩今天上门,一个劲说世子不好,还劝我趁机把世子掀下去!” “啊!”郑和张开嘴,愣愣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小声道:“郑公公诚心对我,我有啥事,岂能瞒着你?” 郑和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动声色道:“奴婢是服侍燕王的人,心里只有燕王。” “好!”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郑和的肩膀,“忠心的人很难得,这也是我欣赏郑公公为人的原因之一。” 郑和听罢仿佛松了一口长气,“多谢高阳王。” 朱高煦道:“那郑公公便先回去复命,我与高燧马上准备去见父王。” “告辞。”郑和抱拳一拜。 朱高煦目送郑和出门,自己也返身走回外厅,到里面见高燧和黄俨。朱高煦故作惊讶意外的样子,“父王可能已经知道那事儿了,不然急着召咱们去为甚?” 高燧和黄俨相互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高燧道:“那我先告辞了,一会儿到父王跟前说话。” 朱高煦点头道:“郑和传话,见父王的地方在前殿。” 送高燧出门后,朱高煦先回房换了团龙服,准备了一番。 他头戴乌纱、穿着红色的袍服,却在屋檐下踱了好一阵子……其实心里也很动荡,有时候会幻想,如果掀翻了世子,自己的一切问题岂不是都解决了? 朱高煦又犹自用力地摇摇头。 其实,燕王府内部很多急着选边站|队的人、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以为权位可以争取来。但在燕王这种强主之下,争抢是没有用的。谁上位,只取决于燕王的意志。 在绝对权威和实力之下,大家争取来的那点权位,被强主收回去不是很简单?正所谓能给你,也能夺你! 第八十二章 合情理 原本朱高煦想骑马去燕王府,却突然下起雨来,他遂改乘毡车。 “哗哗哗……”的雨越下越大,他挑开草帘子看时,一阵雨水被风吹过来,扑了他一脸。 时间已临近黄昏,却还没到酉时,天地间却乌云密布、一片黯淡。刚刚还好像在白天,时辰尚早,但突然之间,夜色就要降临了似的……简直叫人毫无防备。 雨在风中飘洒,远远看去就像一股股白烟一样飘荡,视线变得模糊,连燕王府的门楼也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了。 护卫朱高煦的一小队马兵,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行人在雨中赶路,顿生神秘。 马车进了门楼,宦官上前察看行礼,放朱高煦的马夫径直赶车去前殿,只是随行的骑兵留下来了,在门楼里躲雨等候。 过得一会儿,马车缩着脖子下车跑过来,“砰”地一声撑开了伞。朱高煦弯着腰从门里走出来,伸手接过伞,说道:“你把车赶到边上,上车躲雨。” “是,王爷。” 朱高煦一步步走上雨水横流的石阶,饶是心中已经有了思路,仍然隐隐有点担心。关键是掌握的线索不全,比如世子那边什么路数、燕王什么想法。甚至那封密信究竟写的什么,有什么目的? 世间事,往往并不会按照某一个凡人的思路来进行。 收了雨伞,朱高煦放到门口搁兵器的架子上,便提起打湿的红袍下摆,跨进了前殿的门槛。 高燧已经先到了,正站在空荡荡的宽敞大殿中。燕王坐在上面的公座,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一个人影。大殿上已经点了灯……但有个很奇怪的自然现象,白天点了灯,感觉上比晚上点灯更暗。 “儿臣拜见父王!”朱高煦抱拳鞠躬道。 “高煦,你可知道世子收到锦衣卫密信之事?”燕王的声音道。 朱高煦道:“回父王,儿臣已经知道了。大哥在北平当世子好好的,父王又在战场上接连获胜,大哥是您的亲儿子,怎会去投靠什么建文朝廷?朝里出谋划策的人也知道,拉拢世子毫无作用,他们怎会做出不合情理的事哩?” “确实有点不合情理。”燕王道。 朱高煦便又道:“只有傻子才会做不合情理之事,但朝廷诸公不是傻子,所以他们会做合情理的事。” 燕王问:“做什么合情理的事?” 朱高煦答道:“离间咱们父子。” 燕王愣了愣,忽然“哈”地笑了一声:“挺复杂的事儿,你这么一说,好像简单了。” 朱高煦抬起头看了一眼,抱拳又是一拜。 燕王转头道,“高燧,你觉得哩?” 高燧道:“父王,儿臣以为二哥说得有道理,朝里的奸臣实在太坏,诡计多端!” 燕王只是微微点头,无甚感觉的样子。但是朱高煦却有点意外:不久之前,高燧在郡王府上说得那么激动,视作一个难得的机会;然而现在朱高煦不说世子坏话了,高燧竟然忍得住? 至少,高燧不是死脑筋,转变挺快的嘛。 “天儿竟然忽然下雨了。”燕王叹道。 就在这时,郑和从门口走了进来,外面雨声太大,连脚步声都没听到。郑和上前轻声道:“王爷,世子来了,欲见王爷,在门楼躲雨哩。” 燕王听罢,看向朱高煦等人,“你们从西门楼出去。郑和,你等半柱香工夫,带世子进来。” 朱高煦和高燧上前拜道:“儿臣告退。”郑和也领命走了。 ……不久,世子便走进前殿来了,他身体胖、腿脚也不好,此时走得急,姿势十分难看。 “父王!父王!”世子刚进来就唤道,“外边那人是京师来的锦衣卫,给儿臣送信来的。” “哦?”燕王故作诧异的样子。 世子遂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上来,“儿臣没拆信,把人和信都带来了!” 燕王接过书信,见漆封还在,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没有拆过的痕迹。他暂且没回应世子,等世子弯着腰紧张兮兮地站在下面。世子还是做得很好的,不仅主动来禀报,连书信的内容也没看,表现出了完全对朝廷不感兴趣的态度。 燕王遂亲手拆开了信封,拿在手里看。 他刚刚听了世子的禀报、露出的微微诧异,此时神情刚收,看了信之后、燕王脸上顿时又出现了惊讶。接着他的脸也黑了,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更黑,随着烛火的晃动,脸上的颜色更是阴晴不定。 燕王忽然将信纸揉成一团,手掌几乎要把信就这样捏碎!连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人在座位前急步踱着,眼睛发红,十分可怖。 世子的腰弯得更低,脸对着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出。后面的郑和也把脖子缩了起来。 但燕王走着走着,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只是依旧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放松了手掌,将捏成一团的纸又重新展开,踱到一盏蜡烛前面,将信纸放在火焰上,很快燃了起来,燕王一放手,整张纸都燃烧着往地上飘去,最后都化作了一团黑灰。 燕王指着外面的人,喊道,“郑和!” “奴婢在。”郑和道。 燕王吁出一口气,口气冰冷道:“把外边那锦衣卫关起来。俺们府上不是养了几条猎犬,饿三五天,然后把那厮脱光了绑在柱子上,让猎犬只吃下半身,撒上盐,叫他活活痛死。” 郑和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抱拳道:“奴婢明白了。” 世子白胖的脸,现在变得更加苍白了。 燕王看了他一眼,“还站在这作甚,回去罢!” 世子忙道:“儿臣告退,告……退。” 燕王转头看一眼座位,一屁|股坐了上去,在那里良久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在空旷冷静的大殿上来回慢慢走着。 殿外风雨交加,树上延口残喘的树叶,被纷纷吹落,夹杂在湿风中到处乱飞。这座可容纳至少百人的殿宇,此时只有燕王一个人,空荡荡的,显得额外凄清、冰冷。 第八十三章 人心不古 住在京师的人眺望钟山,望云雾之中、山峦耸立如同仙山,便神往之、每每想亲自登山。 徐辉祖和方孝孺也不例外,他们约好之后,在十旬沐假之际,便登上了钟山。 “呼哧、呼哧……”方孝孺弯着腰爬上来时,呼吸简直如拉风箱一般,双手按在地上,如同是爬上来的,好不容易才直起腰。 徐辉祖只喘了一阵粗气,便神情淡然了,微笑着看方孝孺:“方博士体力欠佳呀!” 方孝孺摆摆手,几乎要一屁|股坐下去。他看了一眼徐辉祖,见徐辉祖若无其事、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方孝孺歇了一阵之后,便站在高处眺望京师全城,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徐辉祖看在眼里,笑道,“登山的趣处就在这里,要自己爬,才能体味到此时的心境。” 方孝孺还在喘气,话也不想多说,只是点头赞同。 山腰上各处都站着身穿青袍的汉子,他们并不上来,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景况。不过今日登山的人并不多,何况此处并非通向某一处寺庙的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更是人迹罕至。 俩人站在山巅,兴致勃勃地俯视着天地间的美景。 就在这时,徐辉祖头也不转地说道:“俺前阵子听说了一件乡里的逸闻……” 方孝孺道:“徐公何不说来听听?” 徐辉祖便道:“说的是乡里有个老财主,积攒了一辈子家业,家境殷实、有儿有女,羡煞旁人。可有一次长子想纳妾,问财主要钱,财主却怎么也不给他。长子便恼了,对他爹说:您迟早也要入土,等那时便由不得您了!他爹更恼怒,骂道:不肖子是不是想老子早点死,你就好快快拿到家产……” 不料方孝孺也恼怒了,骂道:“大逆不道!简直人心不古,这等不孝子,便应捉到官府问罪!” “方博士,方公息怒。”徐辉祖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事讲给方孝孺这等人,似乎有点过分,方孝孺还是有点迂腐的,容忍不下这种不道德之事。 徐辉祖忙劝道:“不过是一个道听途说的事儿,真假还不知道哩,方公何必上头?便是真拿了儿子去治罪,那老财主舍得?清官难断家务事哩!” “唉……”方孝孺叹了一口气。 徐辉祖又不动声色道:“老财主那点家业,有甚么好担心的?不过……若他有富甲天下的财富、尊荣的高位、掌控四方的权柄,并且儿子可以继承,又会如何作想?” 方孝孺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徐辉祖叹了一气,缓缓道:“有些人,争权夺利绝不会只为别人。便是儿子,也不能太急着就去想,要等做爹的实在带不走了,那时候才行。” …… 北平的雨已经停了,地上却没干透。天上依旧灰蒙蒙的,云层遮挡了太阳,完全不见阳光。 高阳郡王府里的屋檐,仍然零星有水珠往下滴。朱高煦在檐台上踱着步子,隐约还能听到倒罩房院子里“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盔甲还没修好,却不知能不能赶在出征之前修好了。 朱高煦又想到前几天晚上的事,高燧原本想拿“世子密信”之事大做文章;结果到了燕王府,高燧却不愿自己说,临时改口了……他还是那样,总想让二哥打前锋,好躲在后面哩! 然而这次高燧没躲好。那天郑和来传话时,朱高煦已经说了“三弟想掀翻世子”;郑和是燕王心腹,这种重要的事焉能不告诉燕王?这事儿高燧也别想有挡箭牌,他也要扛起一部分后果! 彼时朱高煦还暗示过拉拢郑和,但郑和以只忠于燕王的话婉拒了……此人已经看明白了燕王诸子间的争斗,而且不愿意过早掺和进来。 相比之下,黄俨一有点机会,就怂|恿着怒怼世子,屁|股早早便摆好。从这一点看,朱高煦觉得黄俨的远见和城府,比郑和还是要差一点。 就在这时,王贵从门楼进来,看到朱高煦站在檐台上,他便加快了脚步。 “王爷……”王贵低声道,“奴婢每天去燕王府北门盯着,这么多天了什么都没发现。要不,再找几个人?” “不能!”朱高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此事机密,宁可无功,也不可冒进。” “奴婢明白了。”王贵道。 朱高煦道:“你换个地方试试,再去池月观那边瞧瞧。此事不用急,我这几天就可能出征,你留在北平,慢慢打探。” 王贵抱拳道:“奴婢遵命。” 不一会儿,曹福也走进了门楼,说道:“王爷,燕王府来人了,叫王爷马上去燕王府前殿议事。” 朱高煦马上说道:“催催张军匠,剩下的破损之处不必修得太好,先补好用一阵,以后再细补。我这回出去,也要穿那身盔甲,够坚固!” “是,王爷。” 朱高煦叫来奴仆丫鬟们,换上武服,先只穿了一套锁子甲,准备好了便去议事。 他带着随从,一路骑马去燕王府。 快到前殿时,朱高煦遇到了郑和,寒暄了两句。这时朱高煦想到,之前那续空的家眷也被杀了,便随口问道,“送信的锦衣卫死了罢?” 郑和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道:“快死了,腿脚都被饿狗啃没了,白骨嶙嶙的,洒上盐,今早已经没嚎啦。” 朱高煦听得,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腿上也好像十分不舒服。 燕王的残暴,朱高煦前世就知道,什么屠杀十族、下油锅、让将士轮辱别人家眷等事,似乎还有手刃宫女数千的故事……然而一个送信的锦衣卫,究竟哪里激起了燕王的暴怒? “密信写了什么?”朱高煦壮起胆子,实在忍不住疑惑问道。 郑和摇头。这时见后面又有两个武将向这边走来,朱高煦也闭了嘴。 及至前殿,陆续来了十几个文武,大伙儿分高低秩序站好。不多时,一身戎服的燕王也进来了,在上面的公座坐下,大伙儿纷纷上前行礼。 燕王先看向朱高煦,说道:“这回俺率军攻打盛庸,高煦便不用去了。” 高煦顿时一愣,感到十分意外。他出门前,还催促工匠赶紧修补盔甲,从来没想过自己不用出征的问题。 但朱高煦不打算在任何时候去挑战燕王的权威……动不动就叫恶狗啃掉别人的下半身,太他娘|的可怕了!朱高煦觉得、自己该庆幸是燕王的亲儿子。 他根本不多想,马上就抱拳道:“儿臣遵命!” 这时大嘴朱能嚷嚷起来:“王爷,咋不让高阳王去哩?高阳王干仗多猛!官军怕他,见了气势也要弱几分,俺们将士见到高阳王,士气也高哩。” 朱能虽然嘴大,但也算是燕王的心腹大将,所以说几句话应该没事的。 接着一嘴|毛的张玉也道:“王爷还是叫上高阳王罢,您看他甲胄都穿好了,估摸着在北平也没啥事干。” 燕王语气平和地说道:“不必,让高煦在北平歇一阵,多招募训练一些兵,俺们这两年的仗打下来,兵不断伤亡,越来越少。” 他顿了一下又道:“官军接连大败两次,每回丧师无算,精锐殆尽!俺得到消息,盛庸麾下连像样的骑兵都没有。此战不如之前艰难,相较之下,俺们补兵源更要紧,高煦多次练兵,办这事儿最好。” 朱能和张玉也很知趣,听罢也拜道:“王爷英明!” 燕王一向恩威并济,很让人敬畏,手下很难有那种死谏、非得要依自己主意的人。 这时姚广孝上前两步,回顾左右道:“此战官军主帅乃盛庸,他被朝廷任命为平燕将军,陈晖、平安、马溥、徐真等将为副。铁铉已升任兵部尚书,在前方参赞军务,主要负责督运粮草。” 大伙儿听罢纷纷点头附和,这也算是临行前的军报。 姚广孝又道:“盛庸虽为主帅,但并没有此前李景隆的权柄大。另有都督徐凯驻沧州,大军辎重也尽在沧州,或不受盛庸节制。盛庸军在德州,与徐凯成掎角之势。” 这时燕王开口道:“徐凯乃俺手下败将,此番俺们先攻沧州。尽快收拾了徐凯,再攻德州,盛庸便指望不上援军了!尔等可有异议?” 众将拜道:“王爷大略,末将等遵命!” 接着大伙儿又热烈地议论了一番,对官军此次的将领评头论足、形势等各自有说法,这些都和朱高煦无关,这回他不去了。 捱到散场,朱高煦没说什么,便跟着众将一起出门。 ……朱高煦回到府上,马上脱了锁甲,顿时感觉无事可做的样子。 什么练兵都是空话,燕王府真正可以调度的地方,只有北平等几个府,现在还有啥兵源?莫非把农夫聚集起来、发点兵器,练练就能当军队用么? 他寻思着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再说,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消极对待,燕王会不会觉得他心怀不满? 不行的!一定要把练兵当成正事来做,还得有干劲,至少每天都要去管管这事儿。有没有成效无所谓,态度定要端正。 第八十四章 顺风顺水 十月下旬,沧州城一片喧哗。 “燕王威武!威武!”无数的将士在呐喊,震天动地的喊声此起彼伏,阵仗十分壮阔。破败的城墙内外,到处都是燕军步骑在涌动。 燕王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呼后拥中入城,风吹得他的斗篷高高飘起。战马大摇大摆地向甬道走去,燕王昂首挺胸,抬头看时,城楼上到处都插上了燕军的旗帜。 一众文武跪伏在两边,战战兢兢地发抖。都督徐凯被五花大绑,几个人按着他跪在地上。 张玉脸上红扑扑的,激动地说道:“王爷,城中有大批辎重粮草,这回俺们连粮草都有了!” 燕王十分从容地点了一下头,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徐凯。 徐凯怒道:“燕逆偷袭,胜之不武!” 燕王脸上顿时露出了讥笑,“就凭你这句话,竟能做都督带兵?” 此番燕军突然攻破沧州,确实用了诡计。燕军一开始是作势要去攻打辽东的,但骑兵突然长驱南下,打了徐凯一个措手不及…… …… “捷报!捷报!燕王大破沧州,生擒都督徐凯!”“捷报……” 三匹战马从北平南北大街上呼啸而过,马背上的骑士当场大喊。这等军情,越宣扬越好,胜利的讯息能稳定北平城之人心。 ……到十二月初,北平城又有了新鲜事儿。 燕军在滑口大破官军,阵斩官军大将孙霖! 一切都顺风顺水,当朱高煦到燕王府见到徐王妃时,也感觉徐王妃不怎么担心了。毕竟燕王自起兵以来,虽在小处吃过亏,但每逢大战,还从来没输过! 燕王用战绩、坚定了人们对燕兵战力的认可。 官军正如燕王所料,连像样的骑兵都没有,还没开打,就已经在机动上吃了大亏,失掉了战役的主动权。 天气越来越冷了,朱高煦也正好借口严寒,暂停那无奈的练兵任务。他招募到的都是些军馀和苦力,很多人连射箭都不会,岂是一时半会儿能练出战斗力的?此时的火器威力还不够强,决定胜负的依旧是冷|兵器,将士个人的武力和勇气便很重要了。 几个月前,王贵便在池月观斜对面买了一处破房子。最近朱高煦还带了被子去,主要让王贵守着,他也时不时过去换班。 这种日子过得相当之无聊,朱高煦连池月观门方上、什么位置掉了漆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还会产生幻觉,把那些斑斓的漆想象成各种图案,就像儿时的涂鸦一样。 但这个时代的贵胄们没有的特点、朱高煦恰恰就有,比如足够的耐心、忍耐寂寞的习惯!前世有个作家说过:寂寞与贫穷总是结伴而行。这句话,非常适合他以前的处境。 有一天早上,终于发生了点有意思的事。 北平冬天,天亮得很晚,此时天色才刚蒙蒙亮,夜里起了雾,窗户外面的光景更加模糊。朱高煦守的是下半夜,守了大半晚上已经开始打瞌睡了……若非马车车轱辘“叽轱叽轱”地响,他可能还没发现有马车来了。 朱高煦揉了一下眼睛,从窗户纸上的一个洞看了出去。 毡车停在了池月观门口,一个裹着青色毛皮大衣的人从马车里走了出来,连头上也包裹着青色的缎子,此时背对着这边,看不见脸。 但那人刚刚一走动,朱高煦顿时断定:她就是徐妙锦!就算穿着大衣,走动的动作和扭动的姿势也能猜出来……徐妙锦送朱高煦出门几次,因为扭腰的姿势太柔美,朱高煦看得很仔细。 果然,等徐妙锦转过身对前面的马夫说话时,那蒙着丝绢的口鼻上面,一双妩媚的杏眼便出现在朱高煦的视线中。深色的大衣、头巾,让徐妙锦的上半张脸更白,她的皮肤确实白净。 徐妙锦轻声和马夫说了一句话,便转身走向池月观门口。她在门口敲了一下门,忽然又转身四处看了一下,甚至目光向朱高煦这边也扫了一眼! 朱高煦心里顿时一紧,但他还算淡定,外面还没完全天亮,笼罩着雾……这扇窗户又高又小,她若能从窗户上这个小洞发现自己,那当真是灵异事件! 不出所料,徐妙锦看了几眼,等门一开,她便进去了。 朱高煦伸手捂住睡在旁边的王贵的口鼻,王贵很快就醒来了,“呜”地出了一声,瞪眼看着朱高煦,目光渐渐又缓和下来。 “有状况。”朱高煦沉声道。 王贵急忙爬了起来,他没脱衣服的,动作显得很笨拙,马上就瞅过来往另一个小洞上瞧。 这时,外面那辆马车犹自走了。 “去院子里,赶快准备好马车。”朱高煦下令道。 王贵抱拳了一下,没吭声,马上跳下床穿靴子,小跑着出了房门。 朱高煦心道:刚才那辆马车从燕王府来,徐妙锦肯定叫他先回去,约定什么时候来接……接下来徐妙锦有可能会换乘出门。 他没猜错,等了好一阵子,便见道观的门又开了,一辆马车径直从院子里赶出来。 朱高煦沉住气,先等马车出门,看清楚是往左面走,他立刻动作迅速地跳下床,也穿好靴子。然后从墙上取下宽檐大帽戴上,快步走到院子里。 他看了一眼马车前边的马匹和坐到前面的王贵,便没多话,径直掀开油布帘子走了上去。 “从正门出。”朱高煦道,“出门后右转。” 这座破院子的正门,却不对着池月观,在另一条街上。 大门已经开着了,王贵轻轻甩了一鞭,马车便开始动弹。轮子压过门槛,“哐哐”一声,朱高煦在车里也弹了一下。 这辆马车是相当陈旧破烂,王贵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不过正好有用。车厢里有股子很奇怪的味道,酸臭酸臭的,像旁边坐了一个半年没洗澡的人。 外面又响了一鞭,马车开始朝右磕磕碰碰地转向。 朱高煦挑开油晃晃的脏布帘,往前面看了一眼。他心里也很好奇:徐妙锦这是要去哪? 不管怎样,他心里隐隐有点激动和期待,毕竟王贵和他陆陆续续在破房子里呆了都他娘|的两个月了! 若非朱高煦反复思量以前的事,实在很想弄明白除夕那晚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估计也受不了,已经放弃了。但是,人的好奇心和追求真|理的欲望确实很强大。. 第八十五章 下雪了 白茫茫的雾,在万物之间纠缠不清。今早能见度不高,朱高煦等又不敢跟近了,幸好马车的目标大,不然他们肯定要跟丢。 从池月观出来的车,是往西边去的。 朱高煦从七月间就开始安排王贵捕捉徐妙锦的行踪,到现在腊月初,前后已经接近五个月之久!后面朱高煦抽身出来,甚至亲自在池月观守了好些天。 这么一件事,若是没有执念,绝对无法坚持下来的。 是什么样的情绪萦绕在心中?朱高煦竟然连自己都不甚清楚,但他可以断定,那种情绪虽然不是哭天抢地一样的激烈,但埋得很深,就像多日连绵的细雨,完完全全浸透了泥土。 池月观出来的马车已经从彰义门出城了,朱高煦叫王贵远远地跟在后面,出城后视线更加开阔,距离远一点更安全。 熟悉的城楼,熟悉的地方,去年瞿能带兵从这里进来,又从这里退走……但现在他本人已经被关在北平城里。 池月观的马车径直往西山。西山山脚下有个寺庙叫龙泉寺,朱高煦去过的。还没到西山,他挑开车帘看了一眼,便隐隐看到了寺庙中的几颗大树,据说有那银杏树和古柏已经有几百年树龄! “咱们走另一条路。”朱高煦下令道。 他只掀开布帘子一角,仔细观察时,见那辆停靠在了山门下面。不一会儿,身穿青色毛皮斗篷的徐妙锦就从马车前面走出来了……难道是她亲自赶车?她手里拧着一个布包,出来时抬头看了一眼天,伸手拢了一下盖在头上的青绸。 王贵一边赶车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边嘀咕道:“稀奇了,道观的道士不拜玉皇大帝,来拜佛主?” 朱高煦和王贵一样感到稀奇。 他们的马车赶到另一个路口,朱高煦叫王贵停下来,自己也下了车:“在这等着。” 他说罢把大帽往下面一压,遮住了大半张脸,人也快步从小路往山坡上爬。 朱高煦很快就进了另一道小门。幸好这灵泉寺他来办过事,以前就叫王贵打探清楚了,各处都比较熟悉。 这灵泉寺坐西朝东,北边下面那几座房子是用斋饭的地方。朱高煦寻思:徐妙锦一个道士,跑到寺庙来肯定有什么事,没心思去吃斋饭的。他遂往西面的山上爬,左右回望,没见着什么人。 大冬天的,北方的人们不太喜欢出门,现在又很早,寺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走动,大多是和尚。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走进观世音菩萨殿,见有和尚在旁边,他便上前拜了几拜,从怀里摸出一张大明宝钞投进功德箱。 朱高煦又绕过菩萨塑身,从后门出去,左右张望一番,抬头看时,见上面一道门口,有穿青色毛皮衣裳的身影一晃进去。他顿时心里有底了。 他便绕过下面的两座神殿,径直从石阶爬上去,走到刚才看到人影的地方。他抬头看了一眼,院门口写着两个有点褪色的红字:僧寮。 这地方应该不是香来的,却是和尚的住宅区。朱高煦琢磨着,进去会不会被和尚叫住,节外生枝暴露行踪? 不过暂时还没事,这边一个人都没有,墙上、地面十分干燥,水都结成冰了,完全不见有人在外面活动。朱高煦遂离开院门,往旁边的山坡上摸过去,四下里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枯死的荒草。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中了一处挺好的地方:围墙里面有一栋砖木房子,却并没有贴着围墙修,估摸着中间有一道空隙。朱高煦穿着灰色的袍服,站着不动便很不显眼,他观察了片刻,果断将双手伸到围墙上,顿时觉得砖头冰冷,然后人便矫健地爬了上去。他翻过围墙,先将脚放下去,手依然抓住墙头,慢慢下去没弄出声音。 他侧着身体走到墙角,探出脑袋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马上又缩了回来。一瞬间有个大致的画面闪过朱高煦的眼帘,院子里没有徐妙锦,但是有个提着包裹的小孩。 那个布包,好像就是徐妙锦下马车时拧着的! 朱高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果断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那小孩儿已经推开一道破旧的木门,朱高煦大步冲了过去,唤道:“小兄弟留步!” 那小男孩的脑袋剃光了,估摸着只有六七岁大,被人一叫,真的就站在门口,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朱高煦。 “小兄弟,你这布包是谁给你的,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朱高煦笑眯眯地问。 孩儿双手抱住布包,说道:“你是谁?” 朱高煦保持着友善的笑脸:“我是你爹爹章炎的好友,来接你的。” “你骗人!”孩儿马上就仰头道,“大姐姐说了,接我的是剃了头的和尚!”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诈,两句话就抖出了真相!朱高煦道:“那你爹是章炎啰?” 孩儿愣了愣,有点迷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我姓马!” “看来我接错孩儿了。”朱高煦皱眉道。 孩儿忙道:“你是谁?真是我爹的好友吗?” 就在这时,身后隐隐有脚步声。朱高煦猛地回头一看,见徐妙锦正站在院子里! 她脸色苍白,眼睛里藏着恐惧,连那毛皮斗篷也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 “他还是个孩儿,你放过他罢。”徐妙锦的声音道。前面的孩儿道:“大姐姐,他说是我爹的好友。”徐妙锦冷冷地回应道:“你先进去!” 朱高煦的心情也分外复杂,他总算沉住了气,问道:“章炎的儿子既然救出来了,现在还没送走?” 徐妙锦颤声道:“当初章炎接到急令,很仓促,他自己没安排好,也没人顾得上他的家眷……但无论如何,他是为我而死,我不能坐视不管! 据说此前几个月,各个路口都有燕王府的细作,正在搜捕这个孩儿。就算是朝廷的人,也极少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一时间便没找到合适的人。”  她没有狡辩,到了现在这一步,很坦诚。朱高煦顿时竟无言以对。 徐妙锦沉默一会儿,又道:“我本来早就该走黄泉路了,高阳王救我一次。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让我安安静静离开人世罢……”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看见空中零星有几片白色的雪花飘下来。没一会儿,雪便越下越大,整个天地都无声地被笼罩其中。 “下雪了。”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轻柔的声音:这段路走得慢,却过得快。 而今说话的人就在面前,却感觉十分遥远。 朱高煦道:“能陪我走走么?咱们先离开这僧寮院。” 徐妙锦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她缓缓转身,感觉有点步履不稳。 朱高煦稍微加快了几步,第一次与她并行而走。俩人默默地走出院门,往石阶下面步行。雪越下越大,很快头顶上、肩膀上都飘满了雪花。 朱高煦吁出一口气,顿时白汽腾腾的。 徐妙锦的声音道:“王妃待我很好,我真的不愿意做这种出卖别人的事……”她的神色幽冷而凄清。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叹了一口气道,“那晚你问我被什么人利用最苦,说是父母。你是被你爹逼的吧?” “是……”徐妙锦的声音变了。朱高煦转头看时,见她已无声地泪流满面。他往袖袋里一摸,摸出一张手帕来,递到她的面前。 徐妙锦声音哽咽,渐渐抽泣起来,“儿时,我不知道甚么是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模样也招人喜爱,得到了千般宠爱,什么事都不用担心,爹像一座山一样高,什么事都有他……可是……” 朱高煦没吭声,表面上平静异常,心里却一团乱麻,他最见不得女人哭,特别是漂亮的女人,一方面心里像被拧了一把似的;一方面又反省,难怪自己老被女人骗! “洪武时,有一次我爹擅自修改别人的奏章,被下了诏狱。太祖对官员很严格,剥皮填草这些事、做官的个个闻风丧胆,我爹也被吓住了。”徐妙锦轻声低诉着,“那时今上已是皇储,把我爹救出了诏狱。我爹从那天起就发誓要以死报恩!” 她顿了顿接着倾诉道:“在我爹心里,忠君是最大的,女儿无法相提并论。他要报恩,是得了今上的恩惠;我也得了父母多年的恩惠,也该报恩了……” 难怪她说过,人生下来就欠了债。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错,至少欠了父母的债。多少人动情地说:父母的恩,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万一。 徐妙锦哭道:“我知道自己不孝,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该怨恨父母……我这样的人,死了也一定要下地狱,魂魄遭受油锅煎熬之苦,以赎清身上大逆不道的罪孽……” 朱高煦又叹了一声。雪下得更大,整个天下仿佛都被白雪皑皑掩盖,连路边被香丢弃的污|物也仿佛干净了。 第八十六章 罪恶的新生 张三丰应该已一百五十多岁,很多人都说见过他,但没有一次张三丰的现世经得起考验。 徐妙锦也不例外,她其实没见过张三丰,经历和故事都是她爹编的。建文帝还没登基时,她的经历就已经开始被人装饰了;那时建文和身边的人已经很忌惮燕王的实力,早早就布下了许多高明的和不高明的削藩准备。 徐妙锦作为他们的一颗棋子,高明不高明且未知,但确实埋得很深、布局时间非常早。加上她爹暗中配合,假意在洪武时就交好燕王,她的身份确实很难被人查出线索。 直到去年底,徐妙锦得知续空的家眷被逮,感觉自己终于要被挖出来了。因为续空负责传递北平的消息,是极少数知道她身份的人之一。 她很绝望,更加害怕! 大多数时候人都是怕死的,但那时她真的感受到了比死更怕的东西,燕王绝对不会原谅骗过他的人!被查出来的朝廷奸谍,无一不是生不如死! 徐妙锦是朝廷中枢最重视的奸谍,但她根本吃不了那些酷刑的苦头,更不愿意身心都受到非人的凌|辱和虐|待。与其生不如死,还不如抓紧最后的机会自行了断。 除夕那晚,她看到姚广孝突然走上王府门楼,知道姚广孝一直在负责燕王府细作之事,她真的被吓住了!本来心里就非常害怕,当时简直是被一根稻草压垮了心,徐妙锦只想用死来逃避。 ……那绚烂的烟花、热闹的佳节,人间的欢乐依然叫人如此留恋。 可是热烈气氛的背后,是严寒的深冬!外面的水已经完全结冰了,那幽深水井里的水,该冷得多么刺骨? 她凝视着漆黑而狭窄的井口,非常坚定地相信:地狱的入口一定是一口井! 阴冷、深不可测、死寂、屈辱、遗忘……她甚至期待真的有地狱,真的有鬼魂,就算可怕,至少不那么寂静永恒。未知的永恒,叫人无法承受。 但谁能相信,如此恐怖的前景,竟然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从地狱中拖了出来。原来是燕王的儿子朱高煦。 彼时她在极度恐惧之中,情绪早已崩溃,虽然她说出了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总算还是维持住了。 ……在最冰冷的时候,朱高煦说的那几句安慰的话,感觉是如此的暖。徐妙锦表面上没敢接受,但心里正是因为那些暖暖的话,才暂且苟活下来。 初时她虽然感受稍微好一点了,但印象还不深。 直到突然发生了章炎刺杀续空的事,她才忽然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她也不想将自己的生存,建立在牺牲别人之上,但是她忍不住要庆幸,带着罪恶感的庆幸! 朱高煦说得对:人迟早都要死,小姨娘又何必那么着急? 他那些声音低沉的话,不是一下子打动她的;而是在每一个深夜,在感受冰冷和恐惧中,渐渐浸润了她的心。那暖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她默默地咀嚼过每一个字千百遍。 你都这样了,我绝不会放手…… 小姨娘一定不要心急,再等等,多看看,你会发现世界很大、也很美,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相信我一次…… 徐妙锦忽然觉得,这辈子听过最鼓舞人心、最暖人心的话,在一晚上都听完了。 ……孤寂的寺庙,天空飘荡着雪花,徐妙锦故作不经意地,悄悄瞟了一眼旁边的朱高煦。 他长得很高,徐妙锦只有抬起头才看见他的侧脸。他被太阳晒黑的脸,让他看起来不像是锦衣玉食的贵胄,却好像经历过很多很多,能了解人心中的苦楚。 他就像山一样,让徐妙锦想起了曾经的父亲。 徐妙锦不敢直视他,只能偶然之间做一些琐碎的动作,拉一下头上的青绸,趁机飞快地看朱高煦一眼。他那双手,有点粗糙,但很有力量,徐妙锦甚至观察到那手背上的筋很明显……不然那晚他怎么能一手就能拉住自己哩? 俩人说了一阵话,就沉默下来。徐妙锦今天被他察觉了身份,竟然渐渐地感觉不到害怕了?与万一被燕王的人察觉的恐惧,完全不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朱高煦眼睛里露出来的心痛和犹豫彷徨,让她细细地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朝廷现在威胁整个燕王府的生存,朱高煦是燕王嫡子,燕王府若败了,他也一定会万劫不复!这种时候还能犹豫彷徨?  徐妙锦甚至替他感觉难受。 她心道:其实没什么好犹豫徘徊的,我一死,一切便好了。 这时徐妙锦主动开口道:“你不必多虑,我会了断的。现在……我感觉不太害怕死了,真的。” 朱高煦顿时转头,俯视着她的脸。徐妙锦眼帘低垂,但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炙热的目光,似乎充满了惆怅、心痛。 真是傻! 我的身份全是假的,更不是你小姨娘,既无血缘,又无关系,真正的身份一暴露,徐王妃会认我做妹妹么?你不必太顾及亲戚名分了。 我就是一个出身官宦的年轻女子,这种人天下不知有多少,你高阳郡王身为太祖孙子,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在我这种人身上费心? 徐妙锦叹了一口气,反正自己是罪孽深重的人,她便红着脸轻声道,“我听说人死的时候很冷,高阳王等会儿抱一下我的尸体罢……” 她心里没有什么歪念的。已经到生死关头,想得也很简单:既然高阳王说话也那么温暖,那么死在他怀里一定也没那么可怕了。 朱高煦这时忽然开口道:“此事我做得保密,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身份。咱们不必掀桌子,完全可以坐下来谈谈。” 徐妙锦只觉得好笑,“现在还能谈什么?” 朱高煦眉头紧皱,煞有其事地说道:“做个交易。我帮你保密身份,你帮我查世子收到的那封密信、究竟写了什么。” “甚么?”徐妙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帮我保密身份?” 她此时真的震惊了,高阳王的脑子是不是傻的? 但好像不是,他要是傻的,不可能从非常隐晦的蛛丝马迹中,追查到章炎的儿子。 徐妙锦顿时站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朱高煦:“高阳王,你想清楚了么?我真的值得你那么做?” 这人居然还笑了,他笨拙地装作十分洒脱的样子,笑道:“当然值得。与江山比起来,小姨娘贵重多了。” 徐妙锦摇头苦笑,心道:说得好像江山是你的一样? 第八十七章 禽兽猛虎 俩人从山上的石阶走下来,到一座重檐神殿下面躲雪。徐妙锦伸手拍打着身上的落雪,又把玉手伸到朱唇前面,呼出一口白汽,轻轻搓了一下手,叹道:“这世上真冷……” 不仅冷,而且这个地方很孤寂,雪落几乎无声,周围不见人影。笼罩在大雪纷飞之中,他们仿佛已被世人遗忘。 朱高煦听得徐妙锦的轻叹,侧目看到她的侧脸。白净的脸看起来很清纯,眼睛却生得妩媚,眼神里带着幽深的苦楚,这一切矛盾的东西都在那张秀美的脸上融为一体。 ……不止是她这么感觉,朱高煦也感同身受,偶尔能得到几分好意的慰藉,也往往转瞬即逝。 但朱高煦觉得自己的内心要比徐妙锦强大……他才不信什么道德礼教,经过了后世崩坏而多样的价值洗礼,他完全不受一般道德所制约,除非违反规则时、会受到实际的严惩。 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姨娘可知,咱们遵从的这些礼法,只适用于庶民?” “甚么?”徐妙锦困惑不解地转过头来。 朱高煦想了想,便道:“小姨娘先前说死后要下地狱,真的多虑了,完全不该成为你的心结。” 徐妙锦默默地听着。 朱高煦想了想又道:“你注意过燕子窝么?燕子孵育小燕,并非为了反哺,却是天性。小燕长大之后,母燕会把它卖了?” “鹁鸽呼雏,乌鸦反哺,仁也。”徐妙锦轻轻念道,“乌鸦就会反哺。” 朱高煦竟然被噎住了。 徐妙锦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我不是想故意反驳你。便是用禽类比拟,可人非禽兽,岂能相比?” 朱高煦道:“人比禽兽狠多了。猛虎虽猛,不会奴役牛马、甚至别的老虎罢?” 徐妙锦抬起头打量着朱高煦,“你很不一样……我总觉得高阳王身上有种别样的东西。” 朱高煦便不吭声了。 ……沉默稍许,徐妙锦忍不住又问:“去年除夕,我记得好像没说漏什么要紧的话,高阳王是如何察觉的?” 朱高煦便坦然道:“那晚小姨娘要自尽,在我看来非常之蹊跷。你的处境应该有很多路走,不至于到那一步;而且小姨娘聪慧,并不是那种见识狭隘、一点事想不通就要寻死觅活的人……那么,你肯定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但是没几天,我再见到你,你又变了个人似的,全然不像走入绝境的样子。后来也没听说你出了什么事。此时我又接连得知了续空被逮、章炎刺杀续空之事。于是我先假定你是和他们一伙,这一切蹊跷,不是都说得通了? 先是续空及其家眷被查出来,极可能供出你,所以你很担心恐惧,才会想一死了之;后来续空被杀,燕王府追查的线索一断,你就不必再担心了。”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但假定不能说明什么,必须要验证。所以我先后在燕王府北门、池月观设点,暗中亲自察探。 直到今天,发现你在帮助章炎的儿子,于是便得到了验证……章炎杀续空灭口,就是要保护你或别的奸谍;你从中受了益,所以才会帮助章炎的后人,以为报答其恩。是这样?” 徐妙锦听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整个燕王府的人都没想到,高阳王心思却如此缜密,我无话可说,只能服气。” 朱高煦强笑道:“那是因为燕王府其他人,没能撞见小姨娘跳井。” 徐妙锦轻声道:“高阳王也不是撞见,你是跟来的。若非一直在意我,又怎能发现我那天有异?” 朱高煦点头赞同,他忽然想起去年除夕晚上她说过一句话:没人在意她。 这时他发现,落在自己肩上的雪花,感受到体温的暖意,已经融化了,肩膀上的布料变得湿漉漉的。 徐妙锦仰头观赏着空中的飘雪,问道:“你既然只是猜测,为何能追查我几个月?若只是担心我危及燕王府,又为何不索性告诉别人?” 朱高煦心里感觉似乎能回答,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于是他便反问:“还有一处我不明白,既然续空家眷被逮,你留下来已十分危险,为何不干脆逃走?” 徐妙锦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张原本应该纯真的年轻的脸上,却露出了心酸无奈:“有些内情,你不明白。” “什么内情?”朱高煦脱口问道。 徐妙锦只是摇头,又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朱高煦见她原本朱红的嘴唇都乌了,情知外面严寒,人站定下来更冷。他便道:“走罢,咱们回去了,在外面呆得太久怕染上风寒。” 徐妙锦点头,“咱们还是分开走,你先走。” 朱高煦伸手做了个动作,“我怎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徐妙锦便道“告辞”,先往屋檐的一边走去。刚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又回过头来,“高阳王,你真的要为我保密?” 朱高煦点了点头。 望着徐妙锦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处,他也缓缓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道:我为燕王府做得贡献不少了,利益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为啥要为整个燕王府的利益,牺牲小姨娘? 朱高煦从寺庙偏门走下山,在路口找到了王贵。 他挑开布帘,见王贵缩成一团在车厢里簌簌发抖。王贵见着朱高煦,便抬起头来:“王爷总算回来了,若再不来,王爷就只能瞧见奴婢冻僵的尸|身啦!” “去前面赶车。”朱高煦爬了上去。 王贵缩着脖子先下车,再到前面拿起鞭子,“啪”地甩了一鞭,回头道,“王爷见着那穿青色斗篷的人了么?” “见着了。”朱高煦道,“此前那件事已弄清楚,你不必再查。” “是,王爷。”王贵应答一声,便闭了嘴。 朱高煦渐渐发现,虽然王贵以前十分普通,但这个宦官有不少优点。比如嘴巴算严实,而且主人不说的事儿,他不会问,便省去了解释的麻烦。 马车“叽里咕噜”在路上行驶,刚下的雪还未堆积,便被碾进了泥土,让道路变得有些泥泞。 王贵的声音又随口道:“那事儿王爷办了几个月哩。” 连朱高煦自己也说不清楚为啥那么执着。 记得前世有一次被人坑了,输了很多钱,他一肚子愤恨,便想报|复。他先在暗地里跟踪观察那人,以寻找机会。但只坚持了三天,就气馁放弃了。 愤恨的情绪虽然一时很强烈,却往往难以持久,毕竟得不到任何好处,缺乏动力。 王贵赶着马车返回北平城,然后径直回郡王府。早上出城时很早,现在还不到中午。 外面的天气很冷,雪一直在下,完全没有消停的迹象。朱高煦遂躲进了自己的房中,叫奴婢烧了木炭取暖。 红红的炭火,温暖的房间。但此时前线的将士,恐怕就没那么好受了。 第八十八章 东昌 东昌城下,盛庸以步兵背城结阵。燕军主动进攻,战事已变得十分惨烈。 白茫茫的雪地上,横七竖八全是黑漆漆的尸体。空中飘荡的小雪,凄凉得仿佛是漫天的纸钱,呜咽的号角如同悲壮的丧乐! 马蹄踏在雪地上,雪沫飞溅。战场上马声嘶鸣,人声鼎沸。 在如林的铁甲兵器中,枪炮齐鸣,硝烟弥漫。燕王的靖难大旗沉重地飘扬,上面挂着不少箭矢还未掉落。 “一定要救出王爷,不然俺们全完了!”朱能的声音喊道。 官军广阔的步阵当中,只见燕王的大旗不断变幻着方向,人马在里面到处冲突,却怎么也无法突破! 燕王亲率铁骑,先是攻盛庸右翼,未能破阵;后冲中央,突然就突破了。然而纵深处的官军步兵巍然不动,燕王无法继续突进!后面的缺口竟然迅速被堵住了。 于是造成了现在的危境,燕王在步兵大阵中,陷入重重围困! 天上虽然下着小雪影响了视线,但空中没有尘雾,朱能等还在大阵外面的大将、才能看清楚局势,很明显,燕王处境十分危险。 “啪啪啪……”一股轻骑从官军中央迂回掠过,箭矢如雨点飞去。 官军前方的方木大盾上插|满了箭羽,偶尔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倒下,后面的士卒便不慌不忙地上来、顶住了位置。官军重步兵在风雪之中,仿佛一尊尊石头,整齐不动。 燕军轻骑刚刚掠过,忽然前面两排官军士卒全数蹲下,“砰砰砰……”一排火铳片刻后便火光闪动,硝烟弥漫,其中夹杂着弓弩发射。 “啊!啊……”顿时不少燕军轻骑惨叫着落马。中弹的战马歪在雪地里,嘶叫着痛苦挣扎。 “杀!”朱能张开大嘴,大吼了一声,手里的樱枪向前一挥。 “杀杀杀……”众军大声呐喊,从正面策马直冲,几乎是贴着迂回的轻骑冲过去。 战马逐渐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前锋铁骑像离弦的箭一样直扑官军阵前。朱能在后面喊道:“击破敌阵!拼死救出王爷!” 刹那之间,战阵上轰然喧嚣,战马和将士一齐惨叫,飞奔的马匹止不住马蹄,直接冲到了盾牌之间的无数长枪上,顿时白雪之中,到处都是鲜血飞溅。 一匹血马轰然倒在木盾上,将官军士卒压在下面,那士卒先嘶声裂肺地大叫了一声,马上从嘴里喷出一口热血,眼睛几乎要鼓出来。 前方人和马的尸体已经垒了起来!到处都在叫喊。 朱能见状,心里在滴血!养一名精锐骑兵人马的耗费,何止顶十几二十个步兵?这样死拼,他真的感觉血本都亏出来了。 但是,如果燕王不幸阵亡,什么都没用了。现在不是计较亏不亏的时候!  朱能拍马上去,带着亲兵浴血奋战,付出极大的伤亡,撕开了一个血口。虽然官军方阵中间被杀开,但左右的阵列竟然依旧矗立。 这时,燕王终于借着朱能的冲杀,两面夹击,打通了一条狭窄的缺口。燕王等人率先向外面冲出,后面跟着的燕军骑兵纷纷涌来。 “垮擦垮擦……”齐步的声音藏在杀声之中,官军步兵居然列队跑步欺上来,两面的火器纷纷响起。阵中的燕军骑兵,中弹无数,不断损减。 大量死伤之后,被围的骑兵总算冲出来了! 燕军大片马队很快就向北面遁走。朱能在乱军之中回望时,官军的步营正在向前推进,那错落的宏大脚步声中,一声声呐喊简直气吞山河。 “父亲……”忽然一个年轻将领跪在了雪地里,泪流满面地仰起头又大叫了一声,“父亲!” 众骑纷纷向两边让开,无数人神色沉重地望着中间。一匹战马缓缓向前走来,上面坐着一个铁甲大汉,全身插满了箭羽,浑身的血都在淌,破碎的铁甲上到处是弹丸打破的窟窿。他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体随着战马在微微地晃动着。 他是张玉!燕王麾下最忠心最勇猛的大将。 朱能见状,眼睛也酸涩了。 一阵“哗啦”的沉重响动,许多将士都跪在了马旁,气氛悲壮而沉重。 朱能强自忍住难过,抱拳道:“王爷,您受伤了?” 燕王胸口上插着三枝箭羽,他说道:“幸有重甲护卫,幸有张玉将军拼死奋战!” 朱能便下马,扶起跪在雪地里的张玉儿子张辅,说道:“先把你爹带走,俺们要赶紧离开战场。” 张辅含住眼泪,点了点头。 燕王在马上转头看了他一眼,“张辅,你爹忠勇、为俺战死,你接替他!”张辅哽咽地抱拳道:“末将替我爹谢王爷厚恩!” “今日虽有斩获,可惜未能获胜,下令退兵!”燕王道,他转过头,回望东昌城外的大阵,一脸杀气,小声咒骂着,“糙你娘|的盛庸!” 大伙儿只好丢下无数兄弟的尸体,任其摆在冰天雪地中,带上伤痕累累的伤兵,黯然退走。燕王身边最精锐的铁骑,已然所剩无几。 …… 北平城的雪依然未停,外面一片白茫茫,燕王府内宅的房间里却红彤彤的。红红的炭火,红红的美人脸,暖意中时不时传来“咯咯”的女子笑声。 世子用一个放松舒适的姿势,瘫在一张铺着毛皮的宽大椅子上,听着母亲妻子说着闲话,他眯着眼睛,旁边的炭火暖暖的,叫人犯困。 “哟!姜汤热了。”世子妃张氏的单眼皮小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儿,她伸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嫩|手,拿起勺子轻轻地舀了两勺子汤,盛到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瓷碗中。然后双手捧到徐王妃面前,“母妃喝碗姜汤,驱驱寒气。” “好,好。”徐王妃也面带笑容接了过来,“我成天都在屋里,哪有什么寒气?倒是你们父王,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唉!”徐王妃脸上露出了些许忧郁。 张氏忙劝道:“母妃您别担心,父王百战百胜,未有败绩,一定能大胜班师。” 徐王妃点点头:“愿你的吉利话儿,真能管用罢。” “本来要带您的孙子也过来的,天儿太冷了,孩儿怕冻着。等暖和一些就过来看望您。”张氏说起话来,语速不快,声音却很悦耳,从不冷场。 徐王妃忙点头:“别折腾,小孩儿生病了又叫人担心。” 张氏摸出两只红绸荷包,一只送给徐王妃,居然旁边的徐妙锦也一份!张氏微笑道:“父王在打仗,世子爷每天也忧心忡忡的……” 她说着瞄了一眼瘫在椅子上似乎要睡着了的世子,眼睛闪过一丝埋怨,又接着道,“儿媳是妇道人家,也不懂军国大事,每日服侍了世子爷,左右也没事儿,幸好那女红手艺还没落下,亲手缝制了两个小玩意,可以放些香料哩。” 徐王妃赞许地点头道:“虽然咱们不缺吃穿,但会点针线是妇人本分,高炽的衣裳哪里坏了,至少也能马上补补。” “母妃训教得是,儿媳一直以您为榜。只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母妃不仅贤惠,还识得大体,满腹诗书……”张氏一脸崇拜的表情。 旁边的徐妙锦一直没说话,接了荷包后,也用善意的口气道,“世子妃这荷包真香。” “小姨娘不愧为大家闺秀出身!”张氏转头笑道,“这香料是西域来的稀奇玩意,我这里还剩了点。小姨娘若是喜欢,分一些给您罢。” “不用不用。”徐妙锦微微有点尴尬。 张氏已经掏出另一只荷包来,从里面捻出几小块褐色的东西递过来。徐妙锦无奈,只好拿那只荷包接着。 “母妃,您喜欢这个味儿么?”张氏道。 徐王妃摇头道:“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的声音在门外道,“王妃娘娘、娘娘……奴婢有要事禀报。” “进来,门虚掩着。”徐王妃道。 张氏立刻就知趣地住了嘴,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宦官弯着腰走进来,马上转身掩上门,低着头、小步走到上位,他在徐王妃旁边俯首下去,“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然后将一封信递了过去。 徐王妃的脸色骤变! 她的眉头紧皱,说道:“咱们急也没办法……这样,快去叫高煦!让他准备一番,马上去接应他父王!” 第八十九章 高阳王来了 “铛!”朱高煦将一把崭新的雁翎刀往刀鞘一送,刀鞘上镶嵌着黄金,十分漂亮。他的刀常是新的,因为在战场上多半要折损。 王贵弯着腰,用白手绢垫着一把新的长柄马|刀,双手捧到朱高煦旁边。朱高煦也接了过来,用那块洁白的手绢擦了一下刀身上的黄油,对着铜镜,缓缓放进背上的刀鞘。 “王爷……”王贵的声音颇有些伤感,“天寒地冻的,您可要保重!” 朱高煦随口道:“将士们也受得了,我有什么受不了?” 虽然近两年以来,燕王不断取得巨大的胜利,但兵锋几乎没能突破河北,最多到山东;实际能稳定控制的地盘更少。此时若燕王有什么闪失,朱高煦觉得靖难之役的风险异常大!再说徐王妃都开口了,他能不去? 朱高煦准备妥当,便走出房门,过穿堂。雪地里站着一群将士,他便看向王斌道:“聚集咱们的人马,只要骑兵。传令鸡儿将军,把藩骑都召集起来。我先去燕王府见母妃。” “末将遵命!”王斌拜道。 朱高煦便把头盔戴上,翻身上马,带着陈大锤等数骑出门楼,直奔燕王府。 来到燕王府正门楼,他没被阻拦,径直入内。进中门楼时,朱高煦也没麻烦地取腰刀,反正燕王不在府上,他带着兵器也无所谓。 宦官带着朱高煦来到徐王妃的院子。他走到一道房门口,见门关着,里面隐隐有亮光,便在门外道:“儿臣拜见母妃。” 徐王妃的声音道:“高煦快进来。” 朱高煦推开房门,从外面寒冷的空气中走来,他顿时感觉一股暖气扑面,房间里很暖和。 “哐当……”朱高煦身披重甲走进房间时,见世子、世子妃、徐妙锦都在里面。他便又招呼道,“大哥大嫂、小姨娘也在哩!” “二叔好生威武!”张氏道。 世子坐着没动,也开口道:“二弟又得出征了。” 朱高煦道:“听说父王情急,我只得赶紧出发。” 他看向徐妙锦,见徐妙锦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便微微向她点头,徐妙锦却顿时把脸微微别了过去,脸颊因为烤火微微有点红。 朱高煦走上前,抱拳道:“母妃,儿臣前来道别……前方来的信,可有说父王的具体位置?” 徐王妃把信拿了出来,放在旁边几案上,一脸愁容道,“你父王在东昌城攻打盛庸失利,张玉也阵亡了……大军只好向西,退到馆陶整顿。那时盛庸率部向西进发,你父王便准备先北归;不料平安、吴杰南北堵截。平安在威县、吴杰在深州。 咱们的将士接连征战,在东昌好像吃了大亏,人马疲惫,我很担心。高煦去接应一下!” “儿臣领命。”朱高煦道,“去年底父王用离间计,使朝廷调走了辽东江阴侯吴高,辽东虽只剩大将杨文,毕竟还有不少兵。儿臣现在再带走近五千骑精兵,母妃与大哥,定要小心辽东。” 世子开口道:“父王要紧,你放心把骑军带走便是。” 徐王妃也点头。 朱高煦上前拿走书信,便抱拳拜道:“我走了。” “高煦,你要谨慎行事,多当心。”徐王妃道。 朱高煦回头应了一声,便走出了房门。 ……威县、深州,在德州、真定、河间府之间,现在德州等地估计又被官军收回去了,所以平安等人才会在那个地方堵截。 德州等地在靖难之役爆发以来,已不知反复易手了多少次,估摸着城中百姓也搞不清究竟是哪边在统|治这些地方。 朱高煦率本部一千余骑、藩骑三千多骑,出北平后便一马平川,天寒地冻所有河流都已结冰,骑兵挺进毫无阻挡、非常迅速。 朱高煦琢磨着:河间那边正在打仗,估计城池早已戒严防备,骑兵突袭估计没卵用。倒是靠北的吴杰可能搞不清楚北平会不会来援军,注意力都在燕王那边,可以趁其不备先干一仗! 而且吴杰可能比平安好对付!吴杰原来是安陆侯,正因为在真定、白沟河等几次大战中表现不好,已经被贬为卫指挥使了,估摸着能耐一般。 于是朱高煦打定主意,趁扎营休整时,找来各部将领商议。 待人马休息好,朱高煦安排了战斗序列,决定在除夕动手,下令诸将到达战场后,就直接开打。 ……大年三十上午,冰天雪地的旷野上,完全不见除夕的欢乐气氛。除夕没有了爆竹、红灯笼、团年饭,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而已。 马蹄踩在积雪上,近处的动静大;但积雪缓解了对地面的冲击,反而在远处不易听见。 照事先安排好的,鸡儿的藩骑率先冲向敌营!朱高煦率众靠近战场时,发现官军阵营仓促混乱,竟没有斥候事先发现自己的人马! 他便临时改了主意,大喊道:“传令,亲军、王斌千总队跟着我,直击正面!” “得令!” 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一片飘荡的红旗显得分外娇艳。 藩骑以雁形阵靠近官军营前,立刻分作两股,向两翼掠射,然后向后营冲杀!朱高煦率部紧跟其后,向官军阵营正面冲去。 距离越来越近,无数马蹄开始加速。 “隆隆隆……”奋力奔跑的战马,声势更加壮大,巨大的声音仿佛是冬雷震震。 朱高煦举起了樱枪,大喊道:“杀!” 众军齐声附和,呐喊声震天动地:“杀……” 这是冲锋的讯息,无数端着樱枪的铁骑,以箭矢般的速度直冲官军军营。 “哐哐……”朱高煦率红旗亲兵率先突破了乱糟糟的一片方阵,四面惨叫此起彼伏。中间这座军营中,很多士卒还正在从帐篷里跑出来,立刻就面临骑兵居高临下的刺|杀。 天气确实太冷了,士卒们白天也尽量呆在帐篷里,何况今天是除夕,朱高煦根本不讲道义,先干了再说……和燕王学的。燕王能选中秋,朱高煦就能选除夕。 众骑杀进军营,很少遇到像样的抵抗,官军纷纷溃逃,被追杀死者无算。 几座军营之间,就像冰雪忽然融化了的洪水,无数铁骑从中间奔涌,箭矢如冰雹一样飞进官军营中。藩骑提着弯刀,朱高煦的人马拿着樱枪、马|刀冲进营中,劈杀追击。 无数官军士卒向营外溃逃,雪地上到处都是黑点点的人,就仿佛雪白的宣纸上泼洒了墨汁。 …… 除夕下午,燕王率大量步骑,正在和平安部署的步兵大阵大战。这时,突然有骑兵绕道向军中飞奔而来,大声喊叫:“高阳王击溃北面吴杰!高阳王大败吴杰,斩首无数,增援过来了!” 顿时各处战场上的燕军将士士气大振,四面都在呐喊:“高阳王来了!” 燕王听得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喊声,听了好一阵时,转头看向邱福等人,说道:“高煦当真勇猛,我刚知道他来增援,却径直就干倒了吴杰!” 朱能抱拳道:“王爷新得一股养精蓄锐的马队,必能战胜平安!” 邱福也露出欣慰的表情:“每次高阳王都能及时增援王爷,论忠心勇猛,还是高阳王哩。” “嗯……”燕王点点头,听见远处的将士还在呐喊高阳王,又沉思着、眺望了好一会儿。 这时燕王拍马道:“趁士气振奋,一举击破平安!” “得令!”众将抱拳道。 ……朱高煦率众已趋近平安的大阵,平安后军正在调动转向。 “没有骑兵的平安?”朱高煦看清楚了形势,回顾左右道,“据我所知,平安善用骑兵,步兵弄不出花样,咱们要一鼓作气!” 众将听罢,纷纷附和。 平安布的方阵确实十分沉闷,就是将方阵摆开,完全看不出有啥巧妙之处。 朱高煦部大股马队以慢跑的速度逐渐靠近平安的后营,见西侧的一片方阵被燕军正面步兵打得阵型隐隐有动荡之势。 “传令,全军攻右翼!下令鸡儿将军,护我左右两边!”朱高煦果断下令道。 两年间朱高煦自己也打了不少仗,越来越有心得。以他的经验,临阵主要先看机会,瞧准战机!关键他自己凶悍,能给全军的士气增加不少。 铁骑再度开始奔涌,骑兵的战术机动性简直碾压步兵,迅速就能从后营,直接向平安右翼迂回。 “杀!”朱高煦一声大吼,樱枪所指,兵锋如离弦之箭,直趋而去。 可怜的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手里没骑兵,就算明白朱高煦的意图,也没法临时快速增援! 本来在北面能策应平安的吴杰,现在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朱高煦想起平安那嬉笑的德行,再看现在他的军队的悲催处境,心里隐隐有了一种额外的快意。 但很快朱高煦便发现自己啃得是硬骨头! 众骑几度冲杀,官军方阵竟然不崩,以大盾长矛顶住了侧翼攻击。朱高煦立刻率军遁走,寻机尝试突破,厮杀持续到黄昏。 天色渐渐黯淡,官军的步兵进攻力乏善可陈,但朱高煦配合燕王的人马,也没取得多少战果。 第九十章 悲伤中的谋算 夜幕逐渐降临,燕军脱离战场。燕王考虑到兵马疲惫、伤亡严重,决定不再与平安纠缠,遂连夜拔营绕行至北方。直至半夜,大军才扎下了营地,烧水煮饭休整。 雪停了,白天的喧嚣已经消失,夜色中只剩下若有似无的伤兵呻|吟。 朱高煦走进中军,这时才有空与燕王说话。他先行军礼,抱拳道:“父王在东昌的消息传到北平,家里所有人都很担心。母妃最是忧心忡忡,一直唉声叹气,叫儿臣带兵前来协助父王,儿臣领命后马不停蹄,总算到了。” 燕王点点头,赞道:“高煦一战便击溃了吴杰部,为俺消除了一个大麻烦。” 朱高煦忙道:“官军步兵精锐都在盛庸和平安手里,吴杰麾下的兵不堪战。吴杰又没能事先准备好防备北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一触即溃!儿臣不过是讨了巧。” 燕王勉强地笑道:“兵不厌诈,吴杰自个不防备能怨谁?上回徐凯被抓了,还骂俺偷袭哩!” 旁边的武将们听罢都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笑徐凯。 朱高煦道:“平安的人马便没那么好对付,儿臣先是见他右翼动荡,以为可以侧击打溃,不料依然没能助父王攻破大阵,生生让平安维持到了天黑。” 燕王道:“你说得对!官军先是尽丧精锐骑兵,现在步兵堪战者皆在二人手中;盛庸的步营更厉害,用步兵之术,也远远超过平安。但他们俩人手里的精兵不多,别的官军人马没那么勇悍善战。今后俺们只要不轻敌,依旧能够击败官军!” 刚不久前燕军才吃了大亏,这时燕王便又让诸将渐渐地重拾信心了。有些手段,朱高煦是很佩服父王的。 燕王回顾左右,目光炯炯,毫无沮丧丧气的表现,又鼓舞大伙儿道:“这阵子天气严寒,将士辛苦,俺们大军先回北平,待天儿稍暖,再南下击破官军!” “王爷英明!”众将纷纷拜道。 说完话,各人回营稍稍歇息。只歇了三个时辰,次日天还没亮,燕军便拔营北归。 ……正月里,元宵节还没到,过年的气息仍未远去。但张家却和别家不同,张家门上挂着白布,内外一片哀声,正在办白事。 灵堂上道士们吹弹敲击乐器,唱着词儿超度亡灵。拿着铜锸敲击的主唱念一会儿,便一边鞠躬一边告诉家眷:“拜!” 跪在蒲团上披麻戴孝的家眷们便跟着一起向灵位磕头。一群妇人哭得最凶,几欲昏厥。而跪在最前面的张辅却没出声,只是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痕。 张辅伤心之余,突然感受到了另一种东西:责任。 父亲在时,在燕王府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无论外面还是家里的大事,都是父亲说了算,也是父亲在支撑着大梁。张辅只需要在光环庇护下,做好本分就行了。 但是现在,先父躺进了棺材,大堂上跪满了一大家子,多是妇孺。这一大家子人指靠谁? 张辅感到,自己站起来扛起整个家族兴亡的时候,突然就到来了! 他有些沉重,有些战战兢兢,但他在磕头之后,便跪在灵前挺起了胸膛。一种责无旁贷的心情涌上心头。 张辅的耳边听着道士咏唱、家眷的哭啼,一直没吭声。冗长的道场礼仪中,他想了很多……只借先父生前的功勋和积攒,偌大的家族是走不长的。他张辅必须要在先父打下的基础上,做更多的事。 道场做了一阵,道士们暂且休息。宾便陆续进来了,对着张玉的棺材和灵位鞠躬执礼,又与张辅说一些话,宽慰其家眷。 朱能进来后,径直走到没盖上棺材板的棺材旁边,蹲在旁边看里面的张玉。众人纷纷侧目,见张辅没吭声,大伙儿也便没有上前干涉。张辅任凭朱能在里面嘀咕。 今天来的宾非常多,张辅从这个场面,感受到张家的人脉还在的,一切并没有真的轰然坍塌。 “燕王到!”忽然有人喊道。 张辅顾不得许多,径直从蒲团上爬起来,迎到门外,一脸悲伤去迎接燕王。只见燕王和三个儿子都来了,他们穿着素净的袍服。 张辅哭出声来,正要跪拜。燕王一把托住,“张辅,节哀顺变。” “爹未成之心愿,儿子定竭力而为……”张辅伤心地哭诉着。 “很好,有志气。”燕王点了一下头。他便走进灵堂,也径直来到棺材边上,看着里面的尸体道,“张玉啊,你走得太早了。你且放心闭眼,张家的家眷,只要有俺在,俺给你护着。” 张辅忙道:“先父泉下有知,定谢王爷之恩!” 燕王哀叹了几声,向棺材一拜,便转身过来,抓住张辅的手腕往外走,又回头对三个儿子道,“你们也去行礼。” 燕王将张辅拉到外面的屋檐下,说道:“王府诸将,俺与你先父是最亲近的。” 张辅躬身听着。 燕王继续道:“之前俺长媳提过那事儿,想让你妹做世子次妃,可你爹又……唉!” “王爷说的是,末将等兄弟姊妹定要守孝的。”张辅道。 这事儿世子妃早就提过,以前张玉便不置可否,说要问燕王,燕王也一直没提。 其实照张辅的考虑,和父亲张玉不谋而合,内心里根本不愿意这么早和世子联姻! 妹妹是不是做正妃,他其实认为没关系的,只是觉得太早了……现在谁不知道燕王次子高阳王的功劳?世子虽是燕王嫡长子,但长得实在太胖,太没用了!以后的事儿,一时真说不清哩。 这时燕王又道:“俺本来就赞同了,正想找个机会和你爹说。现在只能过一阵子,你们先为张玉守孝。不过你且放心,你爹不在了,到时候俺替你们兄妹作主。” 张辅听到这口话,情知一切已成定局,自己那点观望的小心思没用了。 燕王都已拿定主意,他张辅还敢拒绝?燕王还在,张辅若想表现出选人的意思,那真是父亲一死、张家就要面临迟早一定玩完的局面! 张辅马上拜道:“一切但听王爷安排。” 第九十一章 诛心 按照时间算,正月是春天了,但北平的正月依旧寒冷。 一大早,朱高煦好不容易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原以为这只是寒冷正月里很普通的一天;然后被召去燕王府议事,也认为只是寻常的战事安排…… 可是一靠近前殿,他立刻感觉到了气氛中透出的异样。殿宇周围站满了身穿青衣的汉子,胸上套着锁甲、腰间挂着兵器,面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动,此时恐怕连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进去。 上次见到这种阵仗,便是要商议军机的时候,看样子这回也不例外。 地面上的积雪还没融化,不过殿前石阶上的雪已被扫过了,剩下的雪沫子被脚一踩便与灰搅在一起,反而更滑。朱高煦小心翼翼地走上石阶,以免摔倒。 他走进前殿时,见里面只站着寥寥数人。姚广孝、袁珙、金忠,以及武将朱能、邱福、张辅,这些人无不是燕王府最重要的嫡系文武!连房宽等大宁那边来的大将也不在,可见今日商议的是机密中的机密。 “高阳王,高阳王……”武将们率先上前执礼。接着袁珙和金忠也打了招呼,姚广孝也对朱高煦作单手礼。 朱高煦和姚广孝除了有一点个人小恩怨,主要还是与世子的人有难以避免的内部矛盾,但是这些在整个燕王府的安危利益面前,都是要退居其次的……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一定有恩怨,都是难以避免的现实,所以姚广孝与朱高煦见面,并不会像仇人一样。 不一会儿,燕王也大步进来了。大伙儿分次序站好,一起抱拳弯腰道:“拜见王爷(父王)!” “免了。”燕王道,在公座上坐下来。接着他又开口道,“今日叫大伙儿来,是有一件很要紧的大事要商议,你们定要管住嘴,连回家里也别谈及此事。” 几个人纷纷道:“领命!” 燕王便把手拍在椅子扶手上,说道:“白沟河一战后,道衍便密进了一个方略:毋下城邑,临江一决,疾趋京师!” 几个武将顿时便在下面嘀咕。 燕王抬起手往下轻轻一按,“俺也和你们中有的人一样,有所顾虑。万一过不了大江,或拿不下京师,孤军深入,前后没有着落,定然十分凶险!或是北平被山东和辽东的官军击破,连老家也没了……” 朱能等人纷纷附和起来。 燕王皱眉道:“但是去年下半年以来,俺军在真定、德州等城反复打了好几回,这些城几经易手,俺们却不能扩大地盘,反而不断消耗精兵……”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燕王府的人马,人数比刚开始起兵时多了,但原来那些老兄弟却越来越少。去年底在东昌干了一仗,更是折损惨重。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故而,道衍的法子,也是不得不考虑了。” 此时大伙儿反而安静下来,因为没有更好的法子能解决燕王的难题。 朱高煦甚至在心里比较赞同,他看不顺眼三角眼的姚广孝,但不能不承认他的见识……此人一到燕王身边就是冲着颠覆天下来的,各种造|反路子不知推算了多少遍,若是有更好的法子,姚广孝也不会叫燕军去冒险! 燕王回顾左右,又道:“若没有妥善的准备,必定不成!大江自古天险,古之羸弱朝代,亦可凭借天险支撑数十年之久。京师也是大城重镇,皇祖精心修建,以为基业。 若俺等强攻无法突破,稍作拖延,待勤王之师云集,俺军困也!故而必得有内应。” 这时姚广孝开口了:“京师有两个人可以争取。老衲叫人接触过其中最重要的一人,但他信不过咱们的人,反倒猜忌是朝廷政敌设的圈套! 后来老衲请燕王亲笔写信,送到京师。可那人并不熟悉王爷笔迹,更不敢搜寻王爷字迹或找人勘合,依旧狐疑。” 这个人是谁?朱高煦首先想到的是李景隆,这个今上最信任的大人物,反而有很多理由可能倒向燕王。 姚广孝接着说道:“老衲揣度之,那个人应该担心两处。其一,联络他的人,是不是咱们的人;其二,燕王府是否诚心,将来会不会给予回报。于是咱们拿着王爷的亲笔联络他时,他是留下了口风的……那个人言:圣上待他恩重,便是燕王父子亲自前来,他也不太愿意背叛圣上。” 燕王沉吟道:“那人便是想让俺父子亲自去谈,不然提这句作甚?” 姚广孝微微点头。 燕王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本王去一趟罢!” 众人顿时愕然,一下子都反对和劝阻,“那怎么行?”“王爷统领全局,怎能独身涉险……”几个人一起说起来,也是七嘴八舌,有些话都听不清楚。 燕王摇头道:“事关重大!此事若不能十拿九稳,疾趋京师之策便决不能实现。那朝中之人担心,本王如何不担心?万一那厮是诈降,俺们全军都栽到京师城下了!” 朱能道:“王爷尊贵之躯,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实在不行,兄弟们便在战阵上拼死一路打下去!” 燕王满脸沉重,说道:“俺们以北平等几府之地,与天下举国为战,这是第三个年头了,再这么耗下去,本钱耗光,真会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又道:“战阵上刀山火海,本王不也亲自带兵冲阵、几度历险?要说冒险,俺们自起兵以来,何时何刻不是提着脑袋在作战?” 朱高煦一面跟着几个人劝阻,一面心里也嘀咕起来:看这形势,敢情是想我去?! 情势还在继续发展,但朱高煦真的不愿意开那个口!其它事儿都可以耿直,唯独这种事、但凡有点办法一定要躲! 两军水火不容,打了两年仗死伤无算,此时跑到朝廷京师去,风险实在不小……一旦有风声走漏,极可能就是有去无回!况且燕王也说了担心,京师“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要投降? 想当时第一次真定之战,燕王叫袁珙作为使者去真定城劝降郭英;袁珙不是燕王最忠心的谋臣之一么?当时袁珙也是想尽办法推却了。真要提着脑袋去冒险的时候,相信没几个人愿意的。 朱高煦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假装不懂,绝对不自觉开口。 张辅道:“朱将军言之有理,若无王爷坐镇,咱们岂不是一盘散沙?” 就在这时,燕王道:“你们不必担心,有王妃和世子维持北平,有高煦替俺坐镇军中,不会有事的。” 朱高煦:“……” 他顿时心里极度郁闷:我真的是曰了狗!幸好这个爹还拉上了王妃和世子,不然您是要诛我的心么?! “父王!”朱高煦实在不能稳住不动了,上前两步抱拳道,“让儿臣去罢!” 大殿上竟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死寂。片刻之间,仿佛地上掉一颗针都能叫人听见。 没有一个人来劝阻朱高煦,连邱福都沉默了。这些大将看起来粗犷,其实一点也不傻……情势已经分析到了这个份上,简直是无路可走,劝阻朱高煦,难道意思是让燕王亲自去? 这时燕王的脸上隐隐露出了欣慰和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朱高煦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不是感觉错了。 朱高煦站出来说完那句话,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感觉手脚有点发冷!然而,还有选择么? “高煦!”燕王站了起来,“此事以身犯险,也真的不轻巧,俺怕你办不好。” 既然已经请缨了,覆水难收。朱高煦干脆把话说得诚恳动情一点,马上便道:“在儿臣心中,父王比儿臣自己重要百倍!若让父王亲身涉险,儿臣如何忍心?王府与军中,都只有父王才能支撑大局、维持军心!父王一定不要因爱儿心切,不顾轻重啊!” 邱福的声音道:“最能忠心为王爷赴汤蹈火的,还是高阳王了。” 朱高煦又道:“若必得咱们父子中有人前往,也只能是儿臣。大哥腿脚不便,三弟太小又没办事经验,儿臣当仁不让!” 这些话恐怕都是燕王想说的,朱高煦帮他说出来了……不然让燕王憋着多难受! 燕王走了下来,一把用力抓住朱高煦的两条小臂,重重地抖了一下,眼睛看着朱高煦的脸:“高煦,俺儿!” “父王,儿臣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办这等要紧的事,您最相信的,定是儿臣!”朱高煦强忍住内心的操旦感受,回报以更诚恳动情的目光,“让儿臣去罢!” 燕王道:“高煦定要小心谨慎,早早办好了赶紧回来,为父派郑和跟你去,在北方等着你的好消息!” 朱高煦忍不住想:郑和是帮我的,还是督促我的? 但也可以断定,这件事真的很要命,燕王连郑和也一并拿去冒险了,郑和可是他最心腹的内臣,在郑家坝据说也是帮燕王挡箭的人。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定不辱使命,不负父王之信任重托!” 总算是说完了这事儿,接着燕王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朱高煦根本没听进去。 他连怎么走出燕王府的,也有点恍惚。等出来时,被冷风一吹,他回顾左右,才觉得北平的春天,真的很寒冷,冷得透骨! 第九十二章 高阳王自重 徐妙锦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刚走到王妃住的院子门口,却见一个宦官守在那里。宦官弯着腰道:“池月真人且慢,王爷在王妃娘娘房里,有事儿要说哩。您过会儿再来,何如?” 站在门口,果然隐约便听见里面有一两声争吵传来。燕王与徐王妃关系一向很好,出这样的事,真是很少见。定是确有争执,才会如此罢。 “好。”徐妙锦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转身便走。 那宦官松了一口气:“多谢月池真人。” 徐妙锦便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回来时,站在远处看见燕王的身影疾步而去。她便缓缓走向院子门口。 刚才那宦官已离开了,徐妙锦便径直走了进去。王妃的房门没关,徐妙锦便跨步进屋,见房里只有王妃一个人,脸色苍白坐在那里,旁边连一个奴婢都没有。 “姐姐,何事惹您生气了?”徐妙锦轻轻问了一句。 王妃的情绪忽然很激动,几乎要哭出来,“高煦是帮他父王最多的儿子,我听说他几度差点丢掉性命!以前他不太听话,最近两年又懂事了不少,我实在是心疼他,可王爷竟然要他去做那种险事……” 说到这里,王妃收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徐妙锦心道:高阳王要去做何等险事?一定很机密!因为王妃表现得很谨慎。 但徐妙锦只要想查,就肯定有机会。一来王妃还是很信任徐妙锦,二来只消确定了是高阳王去办什么事,最近一段时间监视他就行了……但徐妙锦并不想那样做。 她只是随口劝了一句:“高阳王有勇有谋,姐姐不必太担心。” “唉……”王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徐妙锦不打算去追查,正因她不甚清楚内情,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反而在朝廷那边有点借口。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走到了门口,屈膝道,“禀王妃娘娘,高阳王来了。” “带他进来罢。”王妃道。 等了一会儿,便见身穿红色团龙服的朱高煦过来,进屋先看了徐妙锦一眼,然后上前抱拳执礼,与王妃说话。 徐妙锦装作没看见,并不回应他的目光。 这时朱高煦转头道:“小姨娘,我有几句话想与母妃私下说说,您要不……” 徐妙锦一声不吭,转身就走。朱高煦的声音道:“我送小姨娘出院子。” “不必了。”徐妙锦淡然道。 但朱高煦犹自跟了出来,走到檐台上时,他忽然大步追上,竟然往徐妙锦的手里塞了一张折叠的纸条!徐妙锦脸上顿时发烫,但没法回绝,赶紧将纸捏在手心里。 她转过头,狠狠瞪了朱高煦一眼,沉声道:“高阳王,自重。” “嗯……”朱高煦居然点头认了,毫无反应。倒让徐妙锦感觉十分怪异。 他只送到院子门口,便转身回去了。 徐妙锦捏着纸条,不动声色地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哪怕周围不见有人,她也不会在外边看。她名份上是朱高煦的小姨娘,这地方又是燕王府,做这等小动作实在太不知好歹! 徐妙锦回到自己的卧房,先将门关上,然后才展开纸条看。 借着高处小窗的光线,她见纸条上没几个字,下面位置写着:今日酉时之前。 但纸上还画了图的,一个勾勒粗糙线条的房子模样,中间写着“池月观”,然后是一些线条,另一个房子模样的位置写着“此处”。 徐妙锦琢磨了片刻,便明白过来,图画的是见面的地方。那地方位于池月观斜对面,开门的地方却在另一条街。 她恍然想起:之前朱高煦查探她的行踪,暗中观察的地方,就是要见面的这座房子! 徐妙锦马上把纸条丢进了炭盆的余烬中,眼看它过了一阵子慢慢燃起来。 她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心里寻思,朱高煦一向还算持重的,毕竟是郡王身份的人。今日突然约她见面,可能是因为“去做那种险事”,于是想给她打招呼、不要出卖他! 朱高煦确实有点多虑了,她就算打探到了内情,又怎能出卖他哩?徐妙锦连想都没想过,要对他做那等事。 她心里忽然又想到:见面的地方居然是一处宅子!孤男寡女在那里私见,做得像幽会一般,像什么话呀? 徐妙锦颦眉苦恼,在她看来,实在是十分见不得人的事!换作还在家里时,那种事打死也不会做的,简直是自毁清白。 但是现在的处境,她不得不重新考虑。 若不赴约打消朱高煦的顾虑,他肯定不会放心……徐妙锦的身份,还攥在他手里!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让他生出猜忌。 徐妙锦左右犹豫徘徊了许久,决定仍然去赴约。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灰布道袍,立刻便到衣柜里挑起衣服来。选了好一阵,她才相中了一套素色的袄裙,心道:穿上这合身的袄裙,外面还能穿道袍遮掩,到了那地方再脱掉道袍。 徐妙锦又坐到梳妆台前面,伸手将木发簪一拔,一头青丝顿时滑了下来,散开了秀发,镜子里的脸倒显得更加妩媚。她麻利而仔细地梳起了头发,以便搭配选中的那套袄裙。 她的身份是一个道士,但本来并不是道士。藏在箱子里,也有几样闺秀用的脂粉之物,不过到燕王府以来从来不用,最多洗漱时默默地使用一些,清洗后就察觉不了。 徐妙锦默默地挑选了一瓶珍珠粉,用手指捻了一点出来,仔细抹到眼睛周围,然后又用丝帕轻轻擦淡了,叫人不仔细看不太出来。 以前家里的人都说她的眼睛漂亮,她也想刻意修饰美目,珍珠粉隐隐泛光,能衬得眼睛更亮。 徐妙锦灵巧地忙活了许久,等打扮好了,便拿镜子仔细观察,一切精细修饰已不露痕迹,乍看依然如此素净。 她便套上了宽大的道袍,又戴上帷帽,走出门来锁上,不动声色地向燕王府北门走去。心中依旧忐忑,仿佛是去做一件天大的坏事,比当奸谍还要严重,紧张得心口扑通直跳。 第九十三章 稍安勿躁 本来就破旧的宅子,买来之后便没人住,更没人打扫。朱高煦走进采光很差的堂屋,连个坐的地方也找不到,破旧的方木桌和条凳上、全是灰尘。 王贵打了水进来,找到一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灰黑布巾,在水里洗了一会儿、拧干,上来擦了一番条凳,朱高煦这才坐了下去。 王贵接着忙活着拭擦条凳和桌子,渐渐看起来就干净些了。不过堂屋里其它地方仍然很脏,地上的灰尘上布满了脚印。 ……不知怎地,朱高煦回想起了前世的一件小事。 念高中那会儿,他多次偷偷去网吧通宵打游戏。有一次表弟带了他女友一起来,那是个长得小巧、家里管教很严的乖乖女,当时她表现得特别兴奋激动。后来才明白,那是表弟女友第一回偷跑出来夜不归宿。 通宵打游戏本身,表弟女友可能并不觉得多好玩,兴奋的恐怕是冲破规矩的夜不归宿。 当朱高煦在这破院子里见到徐妙锦时,见她眼睛很亮,精神似乎比较亢奋,朱高煦便再次想起了那表弟女友的事儿。 “高阳王有甚么话,说罢。”徐妙锦口气冷冷的,但眼睛出卖了她的紧张刺|激的感受。 朱高煦道:“里面说,就在堂屋。院子里这道墙很薄,谨防隔墙有耳。” 他打量了一番徐妙锦,乍看她的衣着依旧素净,但边幅修得精巧,肯定是仔细打扮过的。她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姑娘的身体或许有香味,但闻不出来的,徐妙锦身上的香味儿肯定是抹了什么香料。 她那白净如玉的肌肤,清秀中带着妩媚的容貌,加上素淡考究的袄裙,哪里还像个道士?倒似乎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 徐妙锦犹豫了片刻,默默地没有反驳。 朱高煦便先朝堂屋门口走去,跨进门槛回头时,果然见徐妙锦跟着自己的脚步,走过来了。 “小姨娘请坐。”朱高煦先在一根长条凳上坐了下来。 徐妙锦走向离得最远的对面条凳,先弯下腰,伸手在凳子上抹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手指,然后才坐下来。可惜有一张方木桌挡着,不然臀好的女子,能看到坐着的姿势更美。 “现在可以说了?”徐妙锦的口气总给人清高的感觉。 “你离那么远作甚?”朱高煦一边沉声说话,一边往徐妙锦邻座的方向挪过去。 徐妙锦顿时作势要站起来,但朱高煦神情凝重严肃,她终于稳住了没动。她的防备心很强,但防得似乎是朱高煦想轻薄她……毕竟这环境太特殊,堂屋里光线黯淡,整个院子似乎就他们孤男寡女俩人。 她就像一只停靠的白鹤,防着生人靠近,好像随时都会飞走。 “是这样的……”朱高煦开口沉声道。 徐妙锦避开他的目光,眼睛看着别处,但注意力应该都在听内容。 不料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伸出左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哐”一声,他的身体扑过去,撞得方木桌一声响,右臂立刻箍住了她的膀子,右手抓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 “呜!”徐妙锦的眼睛立刻瞪圆,大惊失色,挣扎着扭头看向朱高煦。她的劲也不小,然而比朱高煦的巨大力气还是差得不少,身体无论如何折腾,也挣脱不开朱高煦有力的手臂。她嘴也被捂着,说不出话来! “王贵,拿东西!”朱高煦沉声道。 宦官王贵立刻拿着绳子等物从里面的门冲了出来。 “稍安勿躁,小姨娘别急,我不会伤害你。”朱高煦一面用力控制住她,一面好言宽慰着,“用鼻子吸口气,冷静,冷静。” “呜!呜……”徐妙锦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又好言道:“小姨娘,我是迫于无奈,绝无伤你之心,冷静!” 徐妙锦挣扎了好一阵,幸好朱高煦的力气非常人所及,不然真没法控制住她。即便是女子,真要折腾起来也没那么软弱无力,这也是那些罪|犯一般要暴打受强|暴者一顿,以恐|吓、身体伤害来削弱对方体力的原因;毕竟仅靠强来,并不容易得逞。 朱高煦不愿伤徐妙锦,只好软硬皆施,一面以强大的体力控制住她,一面缓解她奋力挣扎的恐慌。 果然徐妙锦渐渐消停了,紧绷的身体也稍微放松,从鼻子里“呼呼”地发出沉重的喘|息。人总是会累的。 朱高煦见场面控制住,也稍稍松了口气。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箍在她的胸前,把上袄的胸襟位置都压变形了。徐妙锦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朱高煦的手臂也随着她的呼吸,在前后动弹。 他用力捂住徐妙锦嘴的手,触觉非常滑,此时才有点怜惜她,怕把她脸上娇|嫩的肌肤弄破了。 朱高煦顾不得许多,赶紧从王贵手里先拿过来一团白丝绸,好言道:“小姨娘,我现在先堵住你的嘴,这丝绸很软,不会磕伤你的口腔。” “高……” 朱高煦刚刚放开一点,她便发出一个声音,但马上被一团白绸堵住了。 接着朱高煦又拿来一条白绫,从她嘴上系到后脑勺,以便让她喊不出声音来。 “呜呜……”徐妙锦瞪着朱高煦,又折腾了一下,似乎只是有话要说,所以挣扎的力气没之前大。 朱高煦暂且没管她,便用绳子开始绑她的上身。她竟然不挣扎了,坐在那里任凭朱高煦绑,这便省事了不少,也更能绑得细致。绳索在她的前胸交叉、绕至身后,朱高煦注意着没勒到她的关|键地方,避免她感觉不适难受,绳索将衣服勒紧之后,他才发现,她的上围真的不小。 但他现在顾不得欣赏,又觉得是乘人之危,目光便尽量避开。 “我绑你的双手,分开系两个圈,留点缝隙,避免你血脉不通畅。”朱高煦一面忙活,一面好言宽慰她。 做出顾惜她的样子,能减少一些她的恐慌,免得她继续挣扎,徒增麻烦耽误工夫。 徐妙锦也没有任何礼仪了,明亮的眼睛盯着朱高煦的脸,眼神十分复杂。朱高煦有点亏心的感觉,便不敢与她的目光接触。 朱高煦把她的双手反绑到背后,然后绑腿和脚。因为她穿着裙子,只好先撩|开她的长裙,长裙里面还有一条绸缎长裤,朱高煦便把她的大腿、小腿、脚踝分别绑住。她平素都穿着长裙或袍服,朱高煦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里面穿着长裤的双腿,腿十分修长,也难怪她身段看起来高挑。 他忙活着正事,却脸也发烫了,估摸着看起来已是绯红。 但一定要绑仔细,让徐妙锦完全无法挣扎!毕竟这事儿本身也见不得光,有很大风险,既然干了,就要干好。 总算绑好了,徐妙锦已被五花大绑,没有朱高煦扶住,她连在条凳上坐也坐不稳。 朱高煦道:“王贵,去把马车准备一下。” “是,王爷。”王贵赶紧跑了出去。 这时朱高煦才好言道:“小姨娘,我父王要派我去干一件重要的事。此行事关重大,不容有半点闪失。不仅燕王府全族存亡极可能在此一举,而且是我亲自过去,要冒极大风险。万一风声走漏,我必将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又道,“小姨娘每天在我母妃身边,身在要害中心,必定迟早能得知此事。我也想信任小姨娘,但你毕竟是朝廷奸谍,纵容你不管,实在太危险了…… 我既不忍心让你暴露身份,更不愿意伤害你。左思右想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小姨娘尽管放心,只要此事结束,我定会放了你。” 徐妙锦盯着朱高煦的脸,明亮清澈的目光简直要滴出水来,但她的惊慌已然不见了。 不一会儿,王贵便跑到门口道:“王爷,马车备好了。” 朱高煦便走上前,一把将徐妙锦抱了起来,径直扛到肩上,大步往外走。 他先将徐妙锦放进车里,然后自己也上了马车。他说道:“这车厢里有点臭,小姨娘稍稍忍耐一下,我在下面垫了干净的被子。” 说罢,朱高煦便拍了一巴掌车厢木板,下令道:“走!” 前面“啪”地响了一鞭,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动起来了。稍许之后,不出意料地“哐当”一声,车轱辘直接从门槛压了出去。 马车稍微停了一下,王贵跑回去,把大门锁上了。 一路上,徐妙锦很安静,既没有出声,也没有挣扎,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朱高煦看管着她,心里稍稍放松,但也不敢大意。马车虽然尽量挑人少的路走,但外面时不时仍有行人。 被结结实实五花大绑的徐妙锦侧躺在车厢里,她的头发因之前的折腾,已是有点凌乱,一缕青丝粘在脸颊上,身体又蜷缩着,显得十分可怜。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王贵下了马车,说道:“王爷稍等,奴婢去开锁。这北门平时没人走,是从里面锁住的,今日奴婢准备了一番,锁在了外头。” “快去。”朱高煦在布帘里面下令道。 少顷,外面就传来了“嘎”地厚重的声音,高阳郡王府的北门打开了。 第九十四章 布置 高阳郡王府最北边,有一个违章建筑的园子,在园子里、靠近内厅门房的位置,有几栋房屋,其中一栋里面建了酒窖。 地窖里原来囤了酒,现在差不多都被搬走了,还剩不多的几坛丢在角落里。这里面光线昏暗,上面洞口的光只能让一小块地方明亮。 徐妙锦手脚被绑着,靠坐在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椅子上。她嘴里的丝团已经被拿出来了,现在可以说话了,但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看着朱高煦在那里忙活。 旁边的砖壁上,挂着一张图,上面画着一些线条,朱高煦似乎就是照着这张图在改建,他不仅事先设计好了,还落到了图纸上,可谓是处心积虑。 “这种地窖最怕淤积二氧化碳。”朱高煦说着话,但徐妙锦听得一头雾水,好像在听天书。 他挽起袖子,拿着一把铁锹,站在一副梯子上正在挖洞。他把挖出来的土装进麻布袋,挂到地窖入口的钩绳上,对着上面道:“拉!就放在屋里,晚上咱们再弄去倒湖里。” 朱高煦转过身来,向这边看了一眼,说道:“事情仓促,我事先只准备了一些东西,没能修好地窖,现在进行了一半,只能连夜赶工。 我挖的这个洞通一间杂物房,杂物房外有一条夹道,对着西北方向,简直是个风口。一到春秋季节,风口的风特别大。 只要把杂物房的一扇窗户打开,大风就能灌进屋里;等这个洞挖通了,锁紧杂物房的其它门窗,风就只能往这个洞里贯……再通过地窖,从上面的口子出去,以达到通风透气的用处。” 徐妙锦无言以对。 她在乎的并不是这幽暗的地窖里是否透气,便皱眉开口道:“高阳王把我幽禁在家,还是这种地窖里,想过我的清白么?” 朱高煦道:“王贵不会说的,除此之外只有你我知道。” 徐妙锦几乎要哭出来:“清白不止名声。” 朱高煦皱眉道:“我没把小姨娘怎样啊!” “唉……”徐妙锦叹了一口气,再次无言以对。 朱高煦从梯子下来,走到墙角,左右各抱起一坛酒,又腾出一只手提起铁锹,转头道:“我到上面挖,等一阵再下来。”说罢,他便从地窖入口本有的木楼梯走了上去。 徐妙锦不怪罪朱高煦,只是起初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所作所为简直匪夷所思!但静下心稍微一想,她又觉得此事并不算错。 朱高煦似乎是要去京师办什么事,如果被朝廷预先察觉,那简直是自投罗网。朱高煦在知道她是奸谍的情况下,除了绑她……似乎只有先铲除了,才能安心。 信任确实很奢侈,有时候代价太大。 但她被关在地窖里,实在太羞人了!经历了这样的事,还有什么脸见人?还不知要被关多久,在这段时间里,谁知道在幽室之内,她遭受过什么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缕微弱的光线从上面透了进来。朱高煦挖的那个洞通了!果然顿时就有一阵风吹了下来。 没一会儿,朱高煦双手提着四条方凳进来,旋即又默默从木楼梯上去,抱着一些木板下来。徐妙锦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干活,这时看清楚了,他在搭一张床。 徐妙锦回望这小小的地窖,再看那张床,脸上发烫。 她从上面的光线辨别日夜,这时光线渐渐黯淡,地窖里也点上了蜡烛,应该到晚上了。朱高煦和王贵仍旧在忙。 有时候他们很久都没下来,徐妙锦隐隐感觉有点害怕,但她又没办法,只好默默地忍受。 ……换过的蜡烛被吹灭了,洞口的光也渐渐亮起来,从晚上又到了白天。朱高煦昨晚只睡了一小会儿,他厚颜无耻地睡在了地窖里。 徐妙锦的手脚被绑得不紧,但没法随意活动,现在觉得腰酸背痛,十分难受。 她在椅子上挣扎着稍微换了一下姿势,睁开疲惫的眼睛,很快发现地窖已变了模样。她感到十分吃惊,真想揉揉眼睛马上看清楚。 周围的砖壁遮上了月蓝色的绫罗帷幔,从透气孔吹进来微风,帷幔正在轻轻地晃动,上面还有点点红花刺绣。这地窖看起来不再那么简陋阴暗了。 “喜欢浅蓝色么?”朱高煦疲惫而低沉的声音道,“我看你穿过几次浅蓝色的衣裙,就选了这个颜色。” 徐妙锦白了他一眼,一声也不吭,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实在不明白是甚么心情,但至少明白,她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还有那四条方凳垫起来的木板床,上面铺了柔软厚实的褥子,再搭上宽大的毛毯,两边垂下来遮住了凳子。还没躺上去,光看着就挺舒适……如此简单的搭建,看起来竟然非常不错。 床前还挂着两道帘子,一道半透明的丝帘,一道厚实的遮光帘,现在是卷起的,更有了卧房的感觉。他甚至不忘搬来了垫脚踏,放着两双布鞋。 床脚那边的墙角,放着一只浴桶,依然挽着绫罗帘子;浴桶旁边放着一条腰圆凳,上面叠着白色的毛巾和几只琉璃瓶子。 床头方向,放着一张木桌和一把软垫椅子,桌子靠墙壁的位置竖放着一排书籍。更过分的是,上面摆着的一个花瓶里插着一枝梅花。对面的墙角,遮着一道厚布帘。 徐妙锦原以为自己要像犯人一样被幽禁,却见到是这幅景象,地方不大一应俱全,而且都是高阳郡王亲手布置的。 朱高煦长吁一口气,说道:“总算差不多了,得委屈小姨娘一阵子。稍后,我要拆走楼梯,上面有绞绳,平素送饭、送水,由王贵搁食盒里放下来。小姨娘吃完后的碗筷重新放到食盒里,以及需要处理的东西,都通过绞绳钩住,由王贵弄出去。” 徐妙锦故意没回应他,她的脸红红的,心里感觉很复杂,但又不能说出来……能说甚么哩?难道要说感谢高阳王细心的布置,感谢高阳王把自己关在一个地窖里么? 第九十五章 幽香 徐妙锦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她在这幽暗的地方来回踱着,活动发|麻的手脚。高阳王离开前,又添置了几样东西,蜡烛、炭炉、打火石、几只盛满井水的带盖木桶。 床幔对面墙角遮着一道厚布帘,那里应是“更衣”之所。 现挖的通风口比较小,位置也高。唯一通行的是酒窖入口,现在楼梯已被拆走;徐妙锦抬头观察了一番,没有梯子人够不着,上面还盖了铁栏栅,不可能爬得出去。 上面这入口,也是通过绞绳交换内外东西的所在,徐妙锦以后的用度所需、以及要送出去的废弃之物,都只能通过这地方。 如此光景,她想逃出去很难。何况她并不想擅自逃走,不然节外生枝,可能发生更多的事。 朱高煦竟能干出这种事来,他的胆子比徐妙锦想象得更大! 徐妙锦心道:便是朱高煦乘人之危,在这地窖里欺辱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这地方既隐秘,她的身份被朱高煦攥在手里、又不敢声张…… 想到这里,徐妙锦脸上发烫,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被强行关押在地窖,她十分羞愤;可朱高煦又有他的理由,而且并未轻薄她,想怪却怪罪不起来。 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准备得如此细致,他恐怕是想象他自己要住,才会如此周全罢……徐妙锦隐隐有种朱高煦和她住在一起的错觉。 ……朱高煦走到堆满了酒坛的库房门口,转头又道:“王贵,平素锁上后园门房,不得其他人进来,你就住在这库房旁边。叫你那干儿子曹福送饭,饭菜多盛一些,用碗分一份出来、送去酒窖。”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想了想又道:“你不是在燕王府读过书?稍后去书房搬些书籍过来,告诉曹福你要在这里用心苦读。” 他说罢,又回顾四周,望着郡王府的高墙,惶惶的心里稍微安定了。若是普通人家藏个人,定然容易被查出来;但郡王府高墙竖立,又是权贵之家,现在除了燕王,谁敢查郡王府? 他正提着脑袋为燕王办要紧的大事,燕王也不可能动他的府邸。 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一份徐妙锦写的信,交给王贵:“你收拾一番,戴顶大帽,先到池月观去送信。” 王贵接过书信,抱拳道:“奴婢告辞。” 朱高煦在周围巡视了一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现在已顾不得更多的事了,得马上准备行程。 他走出后园,锁好门房,然后找到曹福,叫他去传令:找王斌、韦达二人随后到府上议事。朱高煦则忙着换了身衣裳,先到燕王府去一趟,联络宦官郑和。 朱高煦带着数骑,骑马出门,赶到燕王府。他找人寻见了郑和,约定明日出发,然后又去燕王府内宅,与母妃告辞、并想叮嘱她注意保密。 …… 正是料峭春寒时候,徐王妃身体不太好,房间仍然放着取暖的泥炉子。世子妃张氏也在这里,正帮着徐王妃缝制一件红色斗篷。 “听说父王和二叔又要去打仗哩。”张氏轻声道,“之前儿媳在内厅门口碰见了父王,父王说要出远门,叫儿媳平时多过来陪陪王妃。” 徐王妃道:“你家里也有事儿忙,不用听他的!王府有那么多奴婢,还有你们小姨娘陪我。” “对了,今天没见小姨娘哩?”张氏随口问道。 徐王妃道:“两天没见着人了,有个奴婢说她回了池月观,估摸着快回来了。” “也是,小姨娘是得道真人,修炼起来那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张氏笑道。 就在这时,便有个丫鬟在门口道:“禀王妃娘娘,高阳王来了。” 不一会儿,果然见朱高煦走到门口,他的脚踩到门槛上时,微微弯了一下腰,提防着脑袋撞到门方上面。魁梧的身材把门口一挡,屋子里的光线也暗了几分。 “儿臣拜见母妃……”朱高煦又转头看过来,“大嫂也在啊。” 张氏一脸笑意道:“母妃正为父王缝制斗篷,我过来帮忙。二叔也要赶紧给我娶个弟媳回来呀……母妃,您说是不是?” 徐王妃立刻点头道:“等他随你们父王忙完这一阵,我就帮他安排。” “母妃,儿臣有点事……”朱高煦沉吟道。 张氏眼珠子一转,马上回过味儿来,很快便放下针线,站了起来,“哎哟,腿都坐酸了,儿媳先出去走走。母妃也要活动一下腿脚,可别坐久了。” 徐王妃点头笑道:“就你想得周到。” 张氏向门口走去,与朱高煦插肩而过。忽然,她闻到了一股非常淡的幽香味儿,转瞬即过。此时张氏已走到了门口,又不好回去仔细闻,只得出门去了。 那幽香味儿虽然淡,但是张氏鼻子很灵,靠近了隐约能闻到……那是她弄到的西域珍奇香料!在北平除了她手里的,还真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 张氏马上就想到,上次送荷包时,那香料给了徐妙锦几块! 她顿时心里“扑通”一跳,心道:朱高煦和徐妙锦有过身体接触?或是徐妙锦又送了一点香料给朱高煦? 无论哪一种可能,这俩人关系不一般呐! 张氏初时很震惊,徐妙锦可是母妃认的妹妹,连姓名也赐了。但很快她又觉得不算奇怪……那徐妙锦长得艳冠群芳,这偌大的燕王府,论姿色谁比得上她?朱高煦又是个十多岁的大后生,连媳妇都没娶,他时常往燕王府内宅跑,与徐妙锦见面的机会也多。 俩人若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足以为怪。 张氏非出生在富贵之家,但以前便听说过这种贵胄高门里,龌龊事是最多的。她这么一想,心里几乎是认定高阳王和徐妙锦有啥事了。 不过她又寻思,仅凭那点容易消散的气味,不能就让朱高煦坐实什么;还会使张氏自己遭徐王妃恨,被认为挑拨离间。 所以张氏很快决定,暂时不能轻举妄动,此事还得观后效。 第九十六章 姆妈不高兴 南方的春,是大地上的一片嫩绿。野草新生,树梢发出初芽,枝头的花蕾含苞待放。 大院坝村离最近的饶州府余干县,也有数十里之遥。此地水网密集,蜿蜒的河流小溪数也数不清楚。河面上撑着竹竿的独木舟、划着水的乌篷船随处可见,一片片水田里,带着草帽的农人和耕牛已经开始了一年的耕作。 一个鬓发花白蓬乱、皮肤黝黑的妇人背着一大背篼猪草回来了,走过一丛竹林间的小路,一个土坝、几间茅草屋,便是杜家的房子。 小土坝开的门是后门,进去就是灶房。一个小娘赶紧上来给妇人接住背篼。 妇人马上开始唠叨起来,“侬那时还是细嗯子,爹爹要卖你,饿哭了好几场。眼底下侬生得白嫩,在外头过得好,还回来作甚?侬瞧乡下的里宁都过得甚么日子。” 离家太久了,小娘连乡音也听得很吃力。她就是杜千蕊,现在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衣裙,但皮肤又白净细嫩,看起来十分不搭调。就像是长了一副大户小姐的皮囊,却过上了村姑的日子。 杜千蕊听罢,便轻声问道,“我回来,姆妈不高兴哩?” “饿冇事。”杜母摇头,“只是侬爹爹与弟郎,得了钱,跑县城嗬。眼底下各家在耕田,侬爹爹不回怯家,今年吃甚么?” 杜千蕊听罢,无言以对,只好抢过那一背篼猪草:“我来剁碎。” 她穿回来的衣裳也都被当了,所以只能穿母亲的衣服。虽然拿了财物出来,爹和弟弟很满意她,但母亲不满意…… 正如母亲平素唠叨的,爹以前只是跑附近的集镇赌钱、找船娘,晚上还几乎要回家;现在得了钱,已经去县城了,快一个月看不见人影,晚上也不回来。 眼下稻田要翻耕才能种稻子,又要育秧,正是农忙时候,所以母亲急得很。 杜千蕊拿起一把磨得很旧的柴刀,便枕着一块木板,开始剁草料了。她的手指上包着两处布,都是平时干活划伤的。多年不干活,此时已变得笨手笨脚,又很容易受伤。 ……几乎所有的首饰、带回来的全部稍微值钱的东西,全给了爹还债。现在杜千蕊只剩一个翠绿的和田玉镯子,藏在内衣里没拿出来;这个镯子真的漂亮,爹拿去又当得很便宜,她实在舍不得。 没钱了,爹或许便会回来种地,母亲也不会怪她了罢?杜千蕊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她惨叫了一声,便见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马上便浸出来,不断往下滴。杜千蕊又痛又伤心,顿时眼泪便哗哗往下掉。 这时母亲闻声跑了过来,跺脚道:“侬甚么也不会干了,饿来。侬出去扫院坝。” 手指被划破流血,在村民眼里根本不叫事!杜千蕊赶紧拿袖子干脆地抹了一把眼泪,一咬牙,把手指拿到嘴里吸|允掉血吐掉。 她便默默地到灶房里,拿起扫帚出去了。 一只手扫不动,她只好双手拿着扫帚,刚刚受伤的手指血还没止住,很快染红了草柄。杜千蕊含着泪水,谁也没法怨……她回家后,只干了些轻巧的活,这都干不好,还能怪谁? 原来以为在富乐院卖笑卖艺,总是遭人轻辱,已经够惨了。她现在才发现,早已过不惯家里的日子,在京师操贱业,似乎也挺好,而且还不用卖身。 ……或许,原来就该珍惜京师的好日子。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进教坊司、富乐院当乐伎的。 就像母亲,以前就是船娘……在一艘破烂乌篷船上卖身。同样遭人轻辱,还要接,而且卖不起价钱。 母亲因为做船娘,所以二十多岁才成婚,陆续生了他们姐弟。嫁的人是个嫖|,多次光顾她的生意,后来就变成了杜千蕊的爹。 同样是操贱业,母亲现在过成什么样了?才刚刚四十出头,看起来就像六十岁的人一样。不过母亲也没法子,她们那些姐妹里,也有没嫁出去的,现在还在接维持生存。老了更惨,有时连几文钱一次的老汉人也接。 杜千蕊瞧着母亲的下场,幻想着自己还在京师富乐院,她寻思,自己再过些年估计比母亲好得不多。以色相事人,人老珠黄了还剩什么?什么才艺,没了好皮囊有何作用?往好了过,存些钱、学些为人本事,估计能过成富乐院鸨儿那般算不错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院坝旁边的山茱萸已经发了新芽。虽然还没有长出那红红的小果子,但杜千蕊也是杵在那里,呆呆地看了良久。 ……山茱萸?是那种长了许多小小红果子的矮树? 脑海中一个声音说。每一个字的声调,说话的语气,仿佛就在耳际,仿佛刚刚在她耳边低吟。 杜千蕊甚至记得那古铜色脖子下方,那一尘不染的白绸里衬。还有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沉静却又锐利。 就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叮当”一声金属敲击声,接着有人喊道:“蜂糖,手绢,簪子嘞……叮当!” 杜千蕊愣在那里,目光从幽深的竹林小径投出去,仿佛穿过了一道光阴的廊道,回到了多年前的儿时,那个想着货郎的挑担里甚么都有的年纪,想着有个货郎把她带走的好笑期待。 ……你那时的想法,确是有些稚嫩,货郎恐怕无法帮你。 那个声音又说。 杜千蕊脸上顿时露出了苦笑,眼角还挂着泪珠。 为什么?从相识到别离,也没多长时间,但是他的影子,却深深印在杜千蕊的心里,恐怕一生也无法忘怀。原因或许是他给了杜千蕊希望,若无期望,又怎能有如此失落? …… 夜幕降临时,外面一阵狗吠,隐隐传来人声。很快母亲就在堂屋里敲杜千蕊的门,“快出来,侬爹爹回来啰!” 杜千蕊只好打开门闩,借着一盏豆粒大的油灯,她看见爹带了一个陌生的胖汉回来。那胖汉穿着长袍服,带着巾帽,估摸着四五十岁以上了,脸上的肥肉已经有点下垂。胖汉听到门响,马上转头过来,眼睛竟然看直了! 刚到别人家,就盯着人的家眷瞧,这人也是全无礼数。不过爹那种人,能交到甚么正经人? 杜千蕊马上要把房门关上,不料他爹马上就恼了,“砰”地一掌拍在破旧方桌上,“冇管教!不出来行礼?” 杜千蕊一脸无奈,但在家里,哪能忤逆着爹爹?她只好慢吞吞极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这个是李掌柜。”爹指着旁边的胖汉,一脸笑容道。 胖汉也是“嘿嘿”直笑,竟然拿袖子擦了一下口水!杜千蕊见状,心里一阵反胃,差点没干呕。 她见爹脸上的笑容忽然又消失,正皱眉向自己递眼色。杜千蕊只好微微屈膝道,“见过李掌柜。天色晚了,我不便见,请见谅。” “哟!哟嗬!”李掌柜十分激|动的样子,“京城官话!可以,老杜啊,你这姑娘上得台面喲。饿很中意,开个价罢。” “甚么?”杜千蕊刚想转身回房,立刻又站定了,她转过身来,身体也在微微发颤,脸色顿时苍白,“爹,你又要卖我第二回么?” 李掌柜不等老杜开口,马上就利索地说道,“杜姑娘耶!侬要有自知之明,侬爹爹哩,也是为侬好。侬想嫁个何地人?乡下勒个些泥腿子,侬往后和你姆妈一样!回去做娼,终不是长久哩。” “我不是娼!”杜千蕊气道。 竟然爹爹的面,鄙夷母亲过得不好,不分青红皂白就侮辱她是娼妓……但爹却面无表情。杜千蕊顿时觉得,就算忍着反感,跟了李掌柜,也不会啥好日子过! 老杜的声音道:“李掌柜是开当铺的,妹头呢给他做妾,吃香喝辣。侬冇嫌弃了。” 难怪爹认识,稍微值钱的东西,估计就是到李掌柜的铺子里当了。 李掌柜立刻接过话头,“妹那些物什,都在饿铺子里头,侬跟我走,那些物什都还予侬。” 杜千蕊暗自呼出一口气,“我有点风寒,实在支撑不住了,让我回房歇了罢。” “风寒要吃药!”李掌柜一本正经道。 “罢了!”老杜开口道,“侬进屋去。” 杜千蕊马上躲进了一墙之隔的卧房,赶紧将门闩住。 外面传来了爹的吆喝,“婆娘,恰水都冇得,快端水来!” 接着又有母亲“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她说话不敢太大声,隔着墙便听不太清楚。没一会儿,传来爹的怒气腾腾的骂声,“饿给大妹找好归宿!勒么大啦,养家里头干甚么?” 然后又是母亲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爹又说道:“饿晓得,犁田几文钱?饿不是在想法么,李掌柜给了钱,饿还了债,剩几个请人。” 杜千蕊扑倒在粗糙的被子上,将头蒙在里面,忍不住大哭起来。为防被人听见,她捂得很紧。很快就透不过气,她只好忍住哭声,敞开被子透了口气。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上,周围一片漆黑。这种噩梦般的日子是一天接一天……她似乎从来都很倒霉,但这一回被卖之后,那样的日子似乎是没有尽头了。 第九十七章 熟悉又陌生 房中一片黯淡,只有从一扇小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月光,才让人能辨别床的位置。这张木床不知多少年了,杜千蕊被卖出家门前,它就在那里。现在只要人在上面稍微动弹,就会“几嘎”地响,好像随时都可能散架,但到现在都还没散架。 那扇小窗户前,杜千蕊儿时就在那里学女红。记忆里印象很深,就是觉得小了点,大白天窗前也不太亮,眼睛难受。现在再看它,显得更小……或许是在外面见过更大的窗户了。 若在白天,能看见那裸露的褐黄色土墙有很多裂缝。多年前杜千蕊就担心墙壁会不会倒,不过到现在也还好好的。 一切都那么熟悉,毕竟出生就看到的地方。哪怕这里再怎么不好,杜千蕊却有一种亲近感,好多年前的点滴回忆,都在这里找到了契合点。虽然那些多是不太好受的回忆。 一切又那么陌生,以至于现在杜千蕊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怎么活下去。 她似乎有种繁华落尽、回到最初的感受。又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房间外面的堂屋里,爹娘似乎有些争执。听不清娘说了些什么,只听见爹在反复强调:“外头有债,要剁手跺脚!” 过了一会儿,李掌柜的声音竟然道:“侬让饿今晚睡里边,马上就给侬钱。” 杜千蕊顿时抱紧了被子,生怕爹答应下来!富乐院确实有专门接的娼,不能随便挑人,她们或许已经接受了习惯了,但杜千蕊实在有点受不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爹娘卖,连官府也不会过问。刚回来时,杜千蕊就想再跑出去,但始终走不出第一步……一个女子在这世道上,若是无亲无故,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变成“船娘”接,要么被卖到不知什么偏僻之地给人生娃,说不定还不如跟了李掌柜、更不如在家里。有钱也没用,岂不思虑能用多久,独身一个女子,总会被人盯上。 杜千蕊的爹的声音道:“可不成,忌讳哩。大妹不点头,夜里有动静,叫饿在亲朋前面何地抬头?” 接着似乎在商量价钱了。 杜千蕊徘徊良久,终于拉断了缝制到里衬的线,把玉镯子拿了出来。她拿起镯子对着小窗的月光,最后又看了一眼。 “嘎吱!”房门打开了。朦胧的油灯下,三个人都回过头来。 杜千蕊拿起玉镯子,“爹,你答应别卖我,就拿这个去还债。镯子恐怕比我值钱,铜钱也要值一百贯!” “一百贯……铜钱?”她爹顿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杜千蕊冷冷道:“爹爹先答应我!” 她爹马上点头道:“成!” 于是杜千蕊便松了手,将玉镯子放到爹的手里。 “饿瞧瞧。”李掌柜也瞅了过来。她爹也不太懂,便递给了李掌柜,反正这东西可能最后也会变成李掌柜的。 李掌柜走到油灯面前,把玉镯子靠近灯焰,眼睛几乎要贴到镯子上了。先前的轻浮表情已然不见,聚精会神的样子,神情十分严肃,将玉镯子缓缓地转动着,没放过一小块地方。 “六十贯宝钞。”李掌柜说道,“马上就给侬钞!” 杜千蕊的爹皱眉道:“饿大妹说要一百贯铜钱!” 李掌柜的使劲攥着玉镯子不放,笑道:“怎值如许多?余干县就饿能出得起六十贯钞。” 杜千蕊的爹道:“铜钱哩?” 李掌柜的道:“自个算,眼底下北边在打仗哩,江西这头,要十贯钞才算一贯钱。侬要铜钱就五贯,饿身上冇得,明朝到县城里算。” 她爹想了想道,“宝钞一年一个样,饿要铜钱,十贯!饿大妹有见识,侬有得赚哩。” 李掌柜的笑道:“侬得了钱,说得像是能管到明年一样?钞同样花的,六十贯钞比五贯钱多。”他笑起来,脸上的肉仿佛拧到了一块儿,手始终没有放下那玉镯子。 他顿了顿又道,“到县城得几十里路,侬收钞一样的。弄个嘛,八十贯,冇得当票。” 杜千蕊的爹终于点头道:“成了。” 李掌柜马上把玉镯子小心放进怀里,用手拍了拍,呼出一口气来,十分爽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叠宝钞,数了数留下几张,然后递给杜千蕊的爹。 她爹也数了两遍,拿到油灯前细看。 李掌柜笑道:“放心!瞧上边的字:中书省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百五十两,仍给犯人财产。” 他接着又笑眯眯地转头望向杜千蕊,说道:“饿再等一阵,侬迟早是饿的!这世道,便是肉弱强食。饿比侬家都强,饿夺侬,便理所当然!” 李掌柜说罢,总算暂时放过了杜千蕊,要了火把,说有船在村口等他。 杜千蕊回房闩上了门,坐在漆黑的床边上,久久没有动弹。这阵子她也没做什么事,但突然感觉非常累! 现在她身无分文,连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李掌柜说得对,过阵子还是要整个人卖给他…… 但杜千蕊不觉得,卖掉自己、苦难就是结束。肯定无法一辈子做李家的妾,不管是被嫌弃了,还是年近半百的李掌柜死了,杜千蕊终究逃不脱被转卖或撵走的命运,估计做船娘会是她下一次的归宿。 刚才拿出玉镯子时,杜千蕊便是想到这里,所以十分犹豫;何况那镯子通身翠绿,没有一点瑕疵,竟然几贯铜钱就卖了……后来实在是累了,都拿走省事,过一天算一天罢! …… 李掌柜坐自家的船连夜往余干县城赶,他一夜没合眼,捂着怀里的玉镯子,犹自时不时笑一下。那杜家小娘着实是从大地方来的,东西不简单!老杜也简直是送财童子。 “掌柜的,有好事哩?”干儿子笑嘻嘻地问。 李掌柜摇摇头不置可否,心情大好,便道:“杜家妹头呢细皮嫩肉,侬帮忙得力,饿过阵子买回来,叫她陪侬睡几晚。” 干儿子摸着脑袋:“怎好意思哩?” 李掌柜冷笑道:“妹头呢原本便是在京城卖的,见过点场面,清高得很哩,买回来,饿与侬好生收拾。” ……只消是真货,东西是不愁卖的。只过了两天,当铺就来了可能买得起的金主。 来者是个穿着绸缎袍子的汉子,个头不高,却非常精壮,一看走路的气度和神态,就不是一般小民。那汉子在当铺里转了一圈,只盯着镯子看,没看一样,就面露鄙夷地摇头。 “贵要为夫人挑镯子?”李掌柜一脸笑意招呼道。 “哼!”汉子发出一声,也不说话。 李掌柜道:“摆外边的,不适合令夫人。饿给侬瞧个好的。” 汉子点点头,还是没说话,莫非是哑巴? 李掌柜便叫干儿子进屋,将两天前才得到的碧玉镯子拿了出来。先拿钥匙打开锁,揭开雕工精细的木盒子,里面还垫着一块红绸缎,那通身碧绿无暇的玉镯便出现在眼前。 汉子伸过头来,瞧了两眼,竟然摇头!接着他很快就出去了。 李掌柜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远离之后,才骂了一声。玉镯子里,这已经是上品,比黄金还贵得多!买不起便买不起,装甚么哩! 不买也没甚么,李掌柜重新藏起来。正如他的见识,好东西从来不愁卖出去,只是价钱问题。 又过了两天,还没到酉时,李掌柜的干儿子告假,有事儿先回去了。李掌柜道:“冇得事,饿自个锁门打烊。” 没一会儿快旁晚了,见没有生意,李掌柜刚想打烊,便有个又高又壮的年轻汉子、一脸微笑着走进来了。 “官,侬是要当……来挑货罢?”李掌柜也面带笑容道。 那人开口就是京城官话:“想给我娘挑个镯子带回去,要好的,路过此地随便瞧瞧。” 第九十八章 绿林好汉 这座古老的县城,信河东西环绕,朱高煦等人便走水路从信河上来。城墙外面也有大量的附城居民,一片的低矮破旧建筑倚河而建,远观之不像一个城,却像一个古镇。 “靖难之役”的烽火远远没有波及到江西,此时更没有汽车和工厂的喧嚣,城里显得十分宁静。 朱高煦南下,没有走东边的运河路线。东边虽然路近,但官军重兵云集、气氛紧张;河南、湖广这条路更加太平通畅。过大江后,他们便直奔江西布政使司。 不沿大江东下,便避开了许多重要的碍口。同时朱高煦也为杜千蕊而来……当初杜千蕊离开北平后,有多处疑点藏在朱高煦心里,他一直想再找到杜千蕊问清楚,只是没有机会。这一次南下,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来了江西。 ……城东这家当铺,两天前朱高煦便注意到了。杜千蕊既然没带钱回来,多半要当东西。朱高煦便先叫韦达到当铺里瞧瞧。 朱高煦虽然常年在北平,但从小是在京师长大的,说得一口十分流畅的大明朝官话。韦达也会说官话,但带北平口音,朱高煦便下令他到当铺后、尽量不开口。 不想十分顺利,韦达回来便禀报,见到了一枚翠绿无暇的玉镯子。 那种玉镯子并非随处可见之物,在小县城当铺见着,来自杜千蕊手里的可能很大;但也不是一定没有巧合。于是朱高煦安排了一番,瞅准当铺里只剩掌柜一人的时机,便亲自前往察探了。 掌柜拿出了玉镯子,朱高煦伸手拈起来,仔细看了一番。他便微微点头:“不错不错,甚么价?” “钞一千五百贯。”掌柜盯着那镯子道,接着又沉吟片刻,不动声色道,“若您没有钞,金银、铜钱亦可,只要一百贯。” 朱高煦再度点头。大明宝钞在地方上是十分不受欢迎的,主要是贬值太快了。但大部分地方的官府法令是禁用金银、钞为主钱为辅,商人不敢不收宝钞……于是掌柜的留了话,故意抬高用宝钞的价格,说了一句“若您没有钞”。 “还有别的么?金链子之类的,做工要好。”朱高煦又问。 “有,有的!”掌柜的很快便从柜子里拿了几条金项链出来。 朱高煦瞅了一眼,其中一条十分眼熟。这时候可没有标准化加工,每一个金匠师傅打造的东西都不一样,他拿起金项链细看,果然做工精良……很像是朱高煦以前放在郡王府库房里的东西。 “官好眼力。”掌柜的赞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肯定想我买玉镯,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你收金项链要称重,赚得有限,这玉镯怕是赚得多哟!” 掌柜道:“您说笑啦,饿这里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金链子甚么价?”朱高煦问道。 掌柜道:“一百贯钞,若用钱只要七贯。” 朱高煦当即从怀里掏出两锭十两重的金子来,放在木柜上,“这样可以么?” 掌柜的估计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利索,顿时喜笑颜开,“可以,可以了!” 朱高煦平素是喜欢用宝钞的,毕竟那玩意就是朱家印的,而且没有准备金和节制,想印多少印多少,实际上什么价值也没有。但此时的大明宝钞最大面值是一贯,要买眼前的玉镯子,至少需要一千五百张……后世十五万一百元面额的现金占多大的地方、可想而知,现在这大明宝钞面积还很大。 掌柜正拿起金锭细看,朱高煦已丢下木盒,将玉镯子和金项链揣进怀里。 “我家是京师的。”朱高煦开口道。 掌柜抬头看了他一眼,“瞧得出来,瞧得出来。” 朱高煦又道:“说来也巧了,我在京师见过一个乐伎,戴过一模一样的玉镯子,那乐伎姓杜。” “哦?”掌柜浑身忽然一动不动,愣在那里,接着又陪着笑脸道,“不太清楚来历。” 朱高煦道:“给我看看当票账目,我再买几样东西,价钱你说了算。” “这……”掌柜沉吟不已。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当镯子的不是什么乐伎,实不相瞒,确是姓杜,咱们都叫他老杜。” 朱高煦道:“我给你一百贯钞,你带我去找老杜何如?” 掌柜抬头望向门外西垂的夕阳,摇头笑道:“饿怕有命拿钱没命花哩!饿在城里安安生生的,与你素不相识,这会儿出城去多凶险。” “那倒也是。”朱高煦点点头。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抬起手就是一拳,“砰”地打在掌柜的下巴上,顿时“喀”地一声发出骨头错位的响动。那掌柜闷哼一声,肥胖的身体便软软地往下倒,“扑通”歪倒在地。 朱高煦用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吹响了一声。然后人便奔到了木柜后面,见那两锭金子落到了地上,他便捡起来塞进怀里,然后在柜台下面找到一本账目薄塞进怀里。他搂起掌柜沉重的身体,猛地扛了起来。 一辆马车赶到了门外,侧面堵在门口,外面传来一声口哨。朱高煦立刻扛起人奔到门口,径直将人放进马车,自己先拍了一下车厢木板,便矫健地跳了上去。 “啪”地一鞭,前面的韦达便赶车走了。 朱高煦在马车里,先拿绳子将掌柜绑了个结实,伸手在他的下巴上摸了一阵,用力一捏“咔嚓”一声,然后拿布团塞住嘴,又用布条勒住。 他接着便将人放进了一个有呼吸孔的大木箱,依旧绑住木箱。一切办得十分利索,早先就准备好了的。 韦达赶着马车,沿着一条石板路来到河边。一艘乌篷船里的王斌也出来了,上来与韦达一起抬箱子上船,几个人默默地干着活,完全不需要语言……此行一共四人,全是军中大将,连宦官郑和也是能带兵打仗的人。 朱高煦则上前,将马匹从曲木上解开,在马|屁上拍了一巴掌,放生了。 前后没有一点耽搁,几个人重新跳上乌篷船,郑和马上就划船离开了河边。朱高煦等人则将装人的箱子抬到船底,上面盖上木板,重新将装着景德镇瓷器的箱子放上去。 趁关城门之前,他们划船到了水门。那里有官府的人守着,城里没什么事时,衙役们几乎只负责收钱,货物进出城门要照数量收税。眼下江西地面尚算太平,朱高煦等人划船进城时,就只被收了钱,连查验也省了。 岸上的一个官差伸手招呼船只停靠,那官差先瞧了一眼乌篷船的吃水深度,弯下腰往里瞧了一眼,便道:“钱百文。” 郑和站在船头,放下双桨,痛快地掏出一串铜钱递了上去。 官差拿了钱,马上伸手一挥! 乌篷船便顺利地出了水门,往信河河面上划去。夕阳西下,最后的霞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分外漂亮。朱高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头望着余干县城那边,只觉古城在夕阳下显得愈发灰暗。 等船慢慢航行远离城池,夜幕也渐渐降临了,郑和把船上的几只灯笼点燃。船板底下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朱高煦等人遂搬开东西,将掌柜从箱子里放了出来。 朱高煦挑开草帘,指着外面的光景,看了掌柜一眼,“现在咱们已经出城了。我弄开你嘴里的东西,别嚷嚷成么?” 掌柜使劲点头。 “唰!”王斌忽然从角落里拔出一把单刀来,掌柜的眼睛瞪得溜圆,“呜呜呜”地发出声音,不断摇头。 朱高煦便把他嘴里的布条和布团都弄掉了。 “绿林好汉饶命!”掌柜的被放开后,径直就说了这句话。 第九十九章 找不到的心 天色刚蒙蒙亮,雾气笼罩着那片竹林,雾蒙蒙的幽暗小径,叫人看着害怕。 农人睡得早、也起得早,这样的作息至少能省灯油。在这个时辰,杜家姆妈已经快做好早饭了,杜千蕊拿着扫帚正在扫土坝子,这是她每天清晨固定要做的事。 她的两眼空洞无神,早已心如死灰。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扫地的动作也日渐娴熟,人总是会慢慢习惯周遭的一切。 甚么音律棋画,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去想,现在心里只有猪草、扫帚、灶台。或许再过两年,便能把以前那些浮华的东西完全忘掉。或许再过两年,也能适应猪圈里那种茅房了,满屋子恶臭,遍地稀泥,毫无下脚之处。 “叽叽……”不知哪里来的鸟雀,一大早就在竹林里叫唤起来。 杜千蕊循声望去,忽然看见那朦胧的小径上,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天才蒙蒙亮,看不清人,只见那戴着宽檐帽子的黑影。 似曾相识的身影,杜千蕊在梦里见过无数次,她的呼吸仿佛骤然停滞!窒息的难受涌上心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罢?! 她急忙用手指揉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的一刹那间,她在心底深处,向所有见过的神灵祈愿,叫那身影不要消失。 真的没有消失!那大步走来的身影更近了。杜千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只待那身影越来越近,脸越来越清楚…… “咚!咚!咚……”杜千蕊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猛烈。她满面通红,嘴也微微张开了,此时她就像一只离开水面的鱼儿,唯有大口呼吸才能不死。她站着没动,胸脯却剧烈地起伏抖动着。 那人已经走到了几步之遥,大帽下面的脸逐渐清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在看着杜千蕊。 杜千蕊浑身一软,人便歪倒了下去。朱高煦大步冲上来,一把将她扶住。 “我是在做梦罢?”杜千蕊第一句话如是说。 朱高煦摇摇头。 杜千蕊有气无力地问道:“这里离县城数十里,水陆道路弯绕、岔路极多,王爷是怎么找到的?” 朱高煦面色沉静,声音低沉,“只有找不到的心,没有找不到的路。”他顿了顿,又道,“我错怪你了,对不……” 杜千蕊急忙把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柔声道:“没关系,无论王爷怎么对待我,我都把王爷放在心里。” 朱高煦便住嘴不说那句话了,他的声音压抑着激动,语气故作镇定,“如果有多一张的船票,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到大院坝村,没有需船票的船。杜千蕊不明白字面意思,或有典故,但听懂了他的邀请。她连点头都不用,径直道:“王爷别走,稍候片刻,我进去和姆妈说一声就来。” 杜千蕊忽然有了力气,将扫帚一扔,便提起不合身的宽大裙子,向灶房小门跑进去。 姆妈一脸麻木,正在往灶里添茅草,她头发花白蓬乱,握着茅草的双手布满了皱纹、斑、裂口,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 “姆妈……”杜千蕊唤了一声,眼泪马上流淌到脸上,直往下巴滴。 “扫完了?将猪草倒里面的锅里……”姆妈茫然地看着她,“侬哭甚?” 看到她的亲娘这样子,杜千蕊仿佛一瞬间被万箭穿心。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姆妈,就算从王爷那要点钱,过不了多久也会被爹爹败光,起不到任何作用。 现在杜千蕊只能先顾自己了!她一咬牙,说道:“姆妈,我走了。” “怯何地?”姆妈问道。 杜千蕊坚定地说道:“以前认识的人来接我,我要和他走!”她说罢,再也不忍心看姆妈,转身便走,身后传来姆妈的声音:“侬恰了饭再走,不收拾点物什?” 杜千蕊快步走出房门,左右顾盼,见朱高煦的身影躲在竹林里,她便双手提着裙子跑过去,道,“走罢!” “好。”朱高煦道,说罢看了她一眼,伸出粗糙的拇指,在她的脸颊上擦掉她的眼泪。那拇指有力,却没弄|疼她,触觉非常温暖。 杜千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茅草房子,这个充满了苦难的地方,却也装满了她的回忆、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一眼,她的感觉非常之复杂纠缠。 她跟在朱高煦后面,要走得很快、才能跟得上,但朱高煦只是不快不慢地迈着步子,他的个子高得多,腿也长。 她很愿意躲在这高大的身影后面,欣赏他宽阔的肩膀、有力的臂膀。就算朱高煦不是王爷,她也愿意跟他走……哪怕穷苦一点,倘若杜家有个这样的汉子,她和姆妈又何至于过成这般? 哪怕是她的亲爹,她仍然受不了,口上不敢说,心里却有点恨爹爹!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头的河边小码头,便有一艘乌篷船停靠在那里。“王爷!王爷!”几个汉子抱拳沉声道。 朱高眉头一皱,看了一眼船舱,回顾左右道,“以后注意点,我姓钟,叫钟斌。” “是。”几个人一起答道。 朱高煦转过身来,单手搂住杜千蕊的腰,人便跨上了船,又将她放下。杜千蕊脸上发烫,一声也没吭。几个汉子悄悄打量了几下她,也什么也没问。 “钟公子,咱们走了?”船头的汉子问道,声音与别的汉子比起来,感觉有点奇怪。 朱高煦点点头。 于是船桨便击打在水面上,发出“叮咚”的水声。水面一层白汽正在缓缓飘荡,乌篷船破开白汽,慢慢开始向前移动。 朱高煦拉住杜千蕊的手,弯腰钻进篷里,这时杜千蕊才发现,李掌柜居然被五花大绑坐在边上!外面的光线仍旧黯淡,刚才杜千蕊的头脑浑浑噩噩的,一直没看到他。 难怪高阳王能找到这里,原来是绑了李掌柜带路,李掌柜来过大院坝,当然是找得到路的……高阳王方才还故弄玄虚,说甚么只有找不到的心、没有找不到的路。不过高阳王也确实有心,知道去查当铺,不然怎能找到李掌柜? “呜呜呜……”李掌柜瞪眼看着杜千蕊,挣扎了两下。朱高煦没理会李掌柜,带完了路,谁也不再理他。 这时朱高煦从怀里摸出一枚玉镯子来。杜千蕊看了一眼,正是她爹当给李掌柜的镯子。 朱高煦默默地拉起杜千蕊的手,不管她的脸如何红,便将玉镯子往她左手上戴,幸好杜千蕊回家后没做什么重活,手背的肌肤还很滑,朱高煦轻轻捏住她的拇指底部,便将镯子戴了进去。 接着朱高煦又摸出了金项链,一样亲手给她戴到脖子上,还把身体凑过来,以便将项链两头的细小金钩合拢。杜千蕊顿时闻到他胸前的淡淡气味,微微有点汗味儿,并不香,她却不知道为何非常好闻。 “呜呜呜!”李掌柜的又发出两声,却不知要说甚。 就在这时,两个壮实的汉子弯着腰钻了进来,在李掌柜旁边坐下。其中一个皮肤较白的精壮汉子抱拳道:“钟公子,属下等有错,不慎说错了话。眼下这胖商人,只能除掉灭口了。” “呜呜!”李掌柜眼睛瞪圆,红着眼睛拼命挣扎起来,但旁边的圆脸黑糙大汉伸出一手按住他,他便动弹不得了。 杜千蕊也是一惊,但她没吭声,不愿意随意在人们面前多嘴。 这为富不仁的商贾和县里一些官吏,常欺压百姓,而这些宗室贵胄和武夫,比他们更狠,一条人命或许根本不算什么。或许这只是一物降一物。 朱高煦看向李掌柜道:“你罪不至死……” 不料他马上又道,“可惜你够倒霉。对不住了,我的这位兄弟说得很有道理。” 坐在对面的圆脸黑汉竟然笑了起来,“俺们谁的手上没个百八十条亡魂,杀个把人算啥,俺看这脑满肠肥的掌柜,也不是啥好鸟!” 白脸精壮汉子不动声色道:“一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靠岸,把这厮埋了。” 黑脸大汉收住笑容,低声骂道:“俺一看到你这身肉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像那个谁废人……” “王斌!”朱高煦开口了。 白脸精壮汉子道:“钟公子,请把这事儿交给我与王斌去办,让咱们将功补过,我定然办妥了。这荒郊野岭的,就算地方官府发现了尸首,保准他们没一两个月连尸首是谁也查不出来!更别想查到咱们,多半以为江湖劫匪谋财害命罢了。” 朱高煦点头道:“如此甚好,韦兄弟办事要比王斌细致一点。” 黑脸大汉王斌伸手摸了一下脑袋,道:“公子莫要以貌取人。” 朱高煦和白脸汉子顿时笑起来。 “呜呜呜……”李掌柜无语,主要是有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瞪眼瞧他们谈笑着商量怎么弄|死他。他想挣扎,却被一双黑糙粗|壮的手按着,偌大的身躯愣是无法反抗半分。 不过李掌柜的声音还是吸引了汉子们的注意,白脸“韦兄弟”语重心长地道:“掌柜兄弟,你死了也别怪咱们。这世道弱肉强食,你弄那么多不义之财,迟早要有这一劫,咱们不过好心送你上路。” 这世道弱肉强食……杜千蕊记得,李掌柜也说过这样的话。 细微之处的巧合,不知是在印证这一句话,还是一种讽刺。 第一百章 山清水秀 湛蓝的天空上挂着明媚的春日,空气清新,河水清澈。一处河岸半岛的山林翠绿一片,时有鸟雀掠过水面飞进树林,天地间一派祥和。 三个人抬着一口箱子爬上山坡,韦达道:“就这里了。”他们遂将箱子放到树下,将木板揭开,里面的胖汉立刻“呜呜呜……”出声,接着又“呼哧呼哧”地急促喘着气,仿佛他躺在箱子里被抬上来、也累着了似的。 “郑公先看着人,我和王斌到那边挖坑,一会儿换着歇。”韦达又道。 郑和点头道:“便依韦兄安排。” 于是两个人便扛着头到了几棵树后面,开始掘土。 “韦兄,俺有件事儿一直想找时机与你说,今天才提起。”王斌低声开口道,说罢回头看了一眼郑和那边。 韦达埋头挖土,道:“咱们有啥话,直说便是了。” 王斌沉声道:“你家闺女有过婚约的事儿,是郡王府教授侯海告诉王爷的。” “他娘|的!”韦达顿时将头重重地挥了下去,抬起头来。 王斌也跟着骂道:“那厮确是蠢材,关他鸟事!俺瞧他就是眼红,见不得别人好,便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韦达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皱眉道:“王爷的婚事,非王爷说了算。上回王妃召见我家媳妇,没提有过婚约那茬,还很对不住咱们的模样,估计王爷没和王妃说。” “那倒是。”王斌点头道,“俺瞧王爷也不是那种人,令千金又不是嫁过人的,王爷不会在意的。” 韦达道:“不过侯海这事儿,老子记住了!” “俺瞧他也不是啥好鸟!”王斌附和道。 韦达又道:“现在很多事王爷说了不算,联姻这样的事,燕王和王妃都有考虑。他们若真想和韦家联姻,我还有个次女,才八岁!次女可没任何婚约,养两年照样可以嫁给王爷。” 王斌笑道:“看来俺也要叫媳妇多生两个女子。” 韦达看了一眼王斌那张粗糙的黑脸、黑脸上眼睛瞪得凶巴巴的,摇头不语。 俩人遂默默地干起活来,挖了许久,也没叫郑和来换。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武将,挖个土坑并不在话下。 良久之后,韦达便道:“差不多了!正儿八经的金井也就这么深罢了。” 于是他们走回去,招呼郑和一起,连人带箱子一起抬到土坑边上。被五花大绑的掌柜拼命地扭过头,望着旁边的金井,挣扎得更凶,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韦达等人也不想听他说什么。 “唰!”韦达拔出一把短刀来。掌柜瞪圆了眼睛,然后又闭上了,身上抖起来。 然而韦达并不是要杀他,而是割他身上的衣裳,招呼王斌等一起上来扒,将掌柜扒光,将衣服全部扔进金井。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罐油来,浇了些在衣裳上。韦达又捡起火折子拔开,“呼呼”吹了几下,将金井里的衣服点燃。 “毁掉他身上的东西,若官府发现了尸首,查身份更加不容易。就算等官府慢慢查出真相,咱们早就办完差事回北平了,叫他们来北平王府上抓老子们!”韦达道。 王斌眼疾手快,上去把掌柜手上的大金戒指使劲拔了。三人遂将赤身的掌柜抬进金井,韦达提起罐子,把剩下的油倒了掌柜的一头脸。 那掌柜的眼睛发红,眼中全是恐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河岸乌篷船里,朱高煦挑开草帘看了一眼外面,转头问道:“当初在北平,杜姑娘为何走得那么急?” 杜千蕊叹了一气,低头道:“有人查到了我的身世,当初欺瞒了王爷……其实我家并未遭受许大使的欺凌,那些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是别人的事。” 朱高煦点点头,没有说话打断她。他很淡定,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了,当初侯海去京师一趟回来,已然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杜千蕊继续道:“那人以此要挟我,要我说出王爷在京师和路上的所作所为,还提到了君影草。” “你一定没说。”朱高煦插了一句话。君影草的事被人知道,主要因为“恰巧”燕王府有人误食中毒、症状和世子一模一样! 其中内情,为何恰巧在那段时间有人误食,现在朱高煦也没弄清楚。 但他弄清楚了,君影草事发和杜千蕊无关,因为杜千蕊看到的几个细节都还无人知晓。 杜千蕊摇头道:“当然没有,我以身世欺骗王爷,惹了天大的祸事,已是成天惶惶不安;哪里还愿意出卖王爷?我也寻思,若出卖王爷一次,今后就一定会被那些人要挟控制,变成他们对付王爷的棋子!” “杜姑娘聪慧。”朱高煦点头赞道,“这就是个局,只要跨出去一步,就会步步受制!” 杜千蕊道:“因为那人提出要求,叫我今后把王爷的事都悄悄告诉他……我自然没答应,断然拒绝了。后来王爷说‘心意还是心机’,又对我不理不睬,我以为那人已经告诉了王爷我的身世之事。” 她颤声道:“那人威|胁过我,要先将我的身世告诉王爷,等王爷不管我了,再把我绑去官府!京师许大使之事,我与王公公都脱不了干系,正被发榜缉拿,只要到了官府,我还有好下场么?彼时我忧惧不已,思前想后,只有先逃离北平。又不敢回京师教坊司,只好回家了。” 朱高煦立刻问道:“威胁杜姑娘那人,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么?” 杜千蕊点点头,说是很圆一张脸,又描述了一番方士的气质,相貌、身材等等。 “袁珙?!”朱高煦听罢,径直说出一个名字。要确定是不是袁珙也很简单,回北平之后,寻机让杜千蕊瞧一眼就行了! 那袁珙原本只是个跑江湖的相士,因姚广孝举荐才到燕王府变成了心腹谋士,成天往世子府跑,不是世子的人鬼才信! 朱高煦压抑住愤怒,接着又一脸冷意。 姚广孝和世子也够狠,彼时燕王正准备起兵,随时面临朝廷剿杀的危险,他们倒早早地想在朱高煦身边安插奸谍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满脸畏惧的杜千蕊,脸上的冷意渐渐变暖,好言道:“杜姑娘为了维护我,宁肯亡命逃跑,也不肯出卖我;我当初却猜忌你、冤枉你……这份情意,我记住了。” 第百零一章 春天 乌篷船静静地停靠在河边,清凉的河水时不时打在船舷上,发动“叮咚”的响声,周围偶尔传来几声禽鸟的鸣叫。 “哟!”甲板上王斌吆喝了一声,朱高煦转头看时,见鱼竿上挂着一只鲫鱼被提出了水面。 船上的泥炉子里柴禾烧得正旺,锅里冒着白汽。王斌抓起鲫鱼,在船舷上敲了两下,便掏出小刀开始破鱼腹。 穿着旧衣裙提着竹篮的杜千蕊也来到了船边,朱高煦向她伸出手掌,杜千蕊目光游离,仍然将小手放在了朱高煦的手掌里。朱高煦便将她拽了上来。 “啥树叶,没毒哩?”王斌转头看了一眼竹篮。 杜千蕊声音清脆,说道:“这嫩叶叫春天,可以食用,王兄弟放心罢。” 她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做事麻利,动作轻快而活泼。 朱高煦道:“我知道可以用它煎蛋,不过放到鱼汤里煮的、倒没吃过。” “公子好见识,春天嫩叶就是煎蛋的,气味大。烹饪讲究一物配一物,可是船上东西不齐呀!河鱼没有作料腥味儿大,放点春天或许有点儿用。”杜千蕊柔声道。 她说罢遂忙着调制鱼汤。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沿信河往北走,就能到饶州府城。等遇见了市镇,咱们得设法购置坐骑或马车,走陆路驿道。划船实在太慢了。” 郑和与韦达都点头称是。这两天郑和似乎有话要说,多次欲言又止,此时他终于开口问道:“钟公子,这位杜姑娘可靠么?” 朱高煦立刻点头。船上的几个人全都住了嘴,顿时就没人再吭声。 朱高煦又转头看向杜千蕊,“杜姑娘知道的,燕王府和朝廷正在打仗。咱们在江南很凶险,我给你留一笔钱财,安排个地方让你待一阵子。咱们回来了,就去接杜姑娘;万一回不来,杜姑娘只好另寻出路。” 不料杜千蕊马上使劲摇头道,“若没有王……钟公子,我剩下的只有了无生趣的苦日子,苟活于世还有甚么意思?既然钟公子不顾凶险,我帮不上甚么忙,能做的只有与公子同生死。” 她说得心平气和,美丽的大眼睛里却只有果决。 朱高煦一般不信别人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话,但不知为何,此时听到杜千蕊的言语、竟毫不怀疑。或许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也好。”朱高煦也不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当即点头道,“杜姑娘便跟着咱们一块儿走,正好咱俩扮作夫妇。我姓钟,应天府人士;杜姑娘叫杜氏,江西饶州府人。” 他转头看向郑和等人,“你们都是钟家的家丁和长工,王斌叫王有财,郑公公叫郑忠,韦达叫韦德。都记住了?” 几个人纷纷点头应答。 过得一会儿,等鱼汤煮好,王斌便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馍馍,大伙就着鱼汤吃午饭。 ……一行人走水路到达饶州。府城比余干县更繁华,城外照样有很多附城而居的百姓,有街道和市集。未免节外生枝,他们没进城门,在城外找不到可以当坐骑的马匹,便购置了两辆马车,衣物、干粮等物。 眼下大江以南比较太平,一行人在饶州府没遇到盘问,十分顺利便赶着马车上了驿道。 但次日在州府边界处,便被一队人马拦下来了。朱高煦挑开草帘子,见骑马的人穿着绿袍,身后带着一队甲兵,顿时判断这些人是巡检。 朱高煦看了一眼,心里顿时便镇定下来。因为这种地方上的巡检,主要是查私盐。 “干甚么的?”绿袍官儿问道。 朱高煦先从马车上走下来了,抱拳道:“回大人的话,草民乃应天府人士,到江西访亲,见岳丈岳母。” 那小官听见朱高煦称他大人,一脸十分受用的样子,上下打量了朱高煦一番。朱高煦穿着质地上等的棉布青袍,腰间挂着玉佩,打扮就是家境殷实的人……小官吏一般不会防有钱人,在他们眼里,作奸犯科的坏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流民。 “有路引?”巡检问道。 朱高煦立刻拿出了一份伪造的应天府官府路引,双手递了上去。巡检从信封里抽出来瞧了一番,又递还了过来。 这应天府路引虽是伪造,但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这么瞧根本无法甄别……唯一能查出伪造的法子,是到应天府官府去核对。 朱高煦有恃无恐,当即又问道:“贱内在车上,是否要草民叫她下来,让军爷们检查马车?” 那巡检看了他一眼,“罢了!尔等在道路上多加小心。” 朱高煦道谢,重新走进马车,拍了一下车厢木板,前面的王斌便“啪”地在空中甩出一声鞭声,马车继续往前走。 此地到京师已不到一千里,一行人坐车走驿道果然快,每日赶路,又过六七天时间就到应天府地面了。 ……他们在江东门外,先找了家栈落脚。 朱高煦声称与杜千蕊是夫妇,便与她住同一间屋。方安顿好,他便叫郑和等人到房里议事。 几个人进来时,先把房门闩上了。朱高煦正站在后窗旁边,从这里正好看见巍峨的江东门城楼,只要进了城门就是京城……此时局势紧张,他心里多少有点担忧。 朱高煦转过身来,将窗户也关上,便开口沉声道:“以我在京师的经历,进出城门从未被查过,守门官军一般只查可疑之人。照理咱们此番进京是不会有差错的,但此时北边在交战,京师便会防范奸谍。咱们不可大意,必得事先准备周全……‘郑忠’?” 王斌等人都侧目望向郑和。郑和便低声道:“接应咱们的人是玄奘寺的和尚,法号庆元。庆元在离玄奘寺不远的鸡笼山有一处宅子,地契写的主人叫钟斌,其实世间并无此人,庆元只是声称宅子主人在浙江布政使司那边做买卖。 若被人盘问,咱们就说住在鸡笼山。伪造的应天府路引便不能拿出来了,在京师容易被识破,而钟斌此人的姓名住址经得起查。” 朱高煦点头道:“如此一来,咱们的身份便稍微经得起推敲了。今日不进城,先在栈沐浴更衣,免得风尘仆仆的模样被人怀疑。” 接应的人是个和尚,朱高煦猜测有可能是姚广孝的人。但此事事关重大,朱高煦和姚广孝在对付朝廷的事儿上,是没有矛盾的……加上驸马王宁已被朝廷密探查出奸谍罪状,现在诏狱之中,朱高煦不敢找王宁的儿子王贞亮了;需要人接应只能找燕王安排的奸谍庆元和尚。 商议罢,郑和等三人便告辞回房。 朱高煦为谨慎起见,尽量少在外面露面,晚饭也只叫郑和买了提进栈房间吃。郑和几乎从未来过京师,在此地无人认识,却又在燕王府学得一口官话,他活动起来更加稳妥。 黄昏时分,又有栈的奴仆提热水敲门,供上房官沐浴更衣。 朱高煦站在外面的窗户边,先是从窗缝观察江东门城楼,没多久便有点心慌意乱了……这房间里有个暖阁,用隔扇挡着。本来在暖阁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但里面点了盏灯就不一样了,杜千蕊的影子映在了那层布上。她在里面拿着瓢浇水的动作也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上二人假扮夫妇,赶路一身汗水灰尘,何况朱高煦心里挂念着事儿、又很累,于是他并没有对杜千蕊怎样。此时他却忍不住不断往那隔扇上瞅。 良久之后,杜千蕊穿好了衣裳,从隔扇出来时,见朱高煦脸红,她便微微有点诧异,正待开口时,顺着朱高煦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杜千蕊的脸马上也变得绯红,眼睛也不敢看朱高煦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朱高煦脱口道,马上意识到是欲盖弥彰,便故作淡然道,“只看到影子而已。” 他的口气平静,自以为情绪控制得当,然而这十几岁血气方刚的身体没法掌控。杜千蕊又悄悄看了他一眼,她的脸上更红,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杜千蕊才口齿不清地颤声道:“栈的人说了,只打一次水,我叫钟公子先沐浴,公子却怎么也不肯……” 朱高煦听得那温柔又紧张的声音,脑子里浮现出刚才隔扇上的影子,脑子一阵晕乎乎的。但这栈的隔墙比较薄,两边的房间分别住着王斌、韦达、郑和三人,恐怕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就会被人听见。何况不远处就是京师城门,处境已是容不得半点疏忽,朱高煦意识到时机不恰当,终于克制住了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道:“杜姑娘用过的水没关系,挺好……那个,出门在外不必太在意细枝末节。” “公子……”杜千蕊咬着朱唇抬头看了他一眼,“妾身服侍你沐浴更衣罢。” 朱高煦伸手摸了一下太阳穴上方鼓起的血管,忽然觉得鼻子微微有点痒,便伸手摸了一下,拿下来一看,手指上沾着血,他顿时脱口道:“我曹!” “要紧么?”杜千蕊脸色微变,忙拿了一块手帕上前来给朱高煦擦。他闻到手帕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清香,忙道:“你理我稍微远点,让我冷静冷静,很快就好。” 第一百零二章 清规戒律 鲜红的朝阳刚刚在江东门城楼上冒头,城门口的车马人群已排起了长龙。天刚亮时人就不少,多是贩夫走卒,太阳出来后各色人等更杂了。 朱高煦和杜千蕊坐在马车里,王斌赶车,韦达与郑和各自牵着马,一行人排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城门。城门口列了两排甲兵,正在挨个盘问搜查,难怪堵了那么多人。 一行人毫无例外地被拦住,门口的武将道:“车里的人都下来!” 朱高煦依言先从马车里弯腰走出来,又转身扶杜千蕊下车。立刻有士卒用缨枪挑开了帘子,探头到车里瞧几眼。 武将问道:“到京师作甚?” 朱高煦道:“我住在上元县,昨天才出城。” 他一开口便是官话,武将转头见马车旁边的士卒点头,立刻挥手道:“赶紧走,后面人多。” 朱高煦和杜千蕊便上了马车,安然无恙地入了江东门。过了一会儿,他不禁挑起车帘一角,回头望了一眼京师城楼。 ……他们进了外城,并未去内城门,却绕道至内城北面的太平门附近,到了玄奘寺。 朱高煦在马车上等着,没等多久,郑和便带着一个和尚过来了。朱高煦瞅了和尚一眼,顿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着那和尚慢慢走到马车旁边,朱高煦才忽然想起来:建文元年春天,世子在京师府邸中毒,跟着四舅徐增寿来探望世子的和尚,就是此人! “请庆元大师上车说话。”朱高煦马上认定此人身份不假。 庆元掀开草帘,看到了杜千蕊,顿时念道:“阿弥陀佛!”稍微犹豫片刻,还是上来了。朱高煦便拍了一巴掌车厢,马车立刻便走。 和尚目不斜视,目光避开车上的女子,对朱高煦说道:“咱们是见过的,钟施主可记得?” 朱高煦点头道:“我四舅也是家父的人,在南下以前,我却不知道。” 庆元也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递过来,朱高煦接了,默默地揣进怀里。 过得一会儿,庆元又道:“施主在鸡笼山南边大路上,等着贫僧,稍后见面……”他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先停车,贫僧与施主分头进太平门。” 朱高煦便拍了两下车厢,王斌“吁吁”地发出声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庆元立刻出去了。 朱高煦等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进太平门时连盘问也没遇到。内城门管得反而没外城严,与平常差不多,官军只瞧那些形状怪异之人。 在鸡笼山脚下等了一阵子,果然接到了庆元和尚。 朱高煦从没来过这边,倒是有以前高阳王的记忆,稍微有点印象。他首先想到的是山上有个尼姑庵,那尼姑庵叫鸡鸣寺,里面有药师塔,在京师很有名。 庆元是个和尚,为何购置一座宅子在尼姑庵旁边?这还真的让朱高煦忍不住想入非非,他想到的是一句话: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但这是错觉,若这庆元是个假和尚,不顾清规戒律,也没必要找尼姑……太祖出于人口的考虑,规定女子四十以下不能出家为尼。 宅邸在鸡笼山,可能只是因为鸡笼山和玄奘寺离得近,便分别在太平门内外而已;而且这地方的宅子比别处僻静,耳目没那么多、人没那么杂。 鸡笼山不高,在山脚下就能看见药师塔了。他们沿着一条大路向西北走了一阵,便见有一片建筑,其中一条街全是卖香烛纸钱的铺面,显然是冲着鸡鸣寺的香生意来的。庆元在车上简单地说着“左”、“往前”等词,马车和骑马的人穿过那条很多铺面的街道,转到了一条幽静的巷子。 没一会儿,庆元便道:“到了。” 朱高煦掀开帘子,将钥匙递给韦达。待大门一开,马车和马匹陆续都进了院子。 庆元下车后,又用打量的眼神,看了杜千蕊一眼。朱高煦不明其意思,怀疑杜千蕊的身份?或是给杜千蕊打分?反正庆元没问,朱高煦也不想解释。 宅子确实普通,也不大,便是一个小院子、一排砖瓦房,墙壁刷了白灰,东边有一栋二层的楼阁。鸡鸣寺的木鱼声也隐隐可闻,地方倒是十分僻静安宁。 这时朱高煦问道:“家父说,京师有人联络过李公,不是庆元大师办的此事罢?” 庆元摇摇头:“另有其人。” 朱高煦听罢稍稍放心,便与他一起走到那二层楼阁跟前,韦达试了几下,打开了房门。里面一股灰尘和腐木的味儿顿时铺面而来,显然这地方很久没人住了。 庆元走进厅堂,便道:“钟公子先见李施主还是陈施主?何时见?” 他口中的陈施主是都督府的陈瑄。朱高煦临走前,燕王的意思是找机会也要见见陈瑄……建文帝能用的人不多,陈瑄在江防、水战等方面多有奏章,将来有可能会出任大江江防的职务。 朱高煦问道:“还是先见‘李施主’。能否在城外见面?” “恐怕不行,李施主口风很紧。”庆元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便道:“我要先挑个见面的地方,后天庆元大师再来一趟何如?” “甚好。”庆元作单手礼道,“若无它事,贫僧便先告辞了。” 朱高煦点头道:“庆元大师慢行。” 送走庆元和尚,朱高煦与郑和等人先把这宅子所有的房间看了一遍,他又沿着木梯登上楼阁,在高处观察周围的地形和路线。 然而身在京师,一旦事发,准备什么都没用的。所以朱高煦与郑和等人商量:此地不可久留!唯有赶快办完事走掉,才是最有效的保全之策。 朱高煦便在楼阁上叫来三个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放在一张布满了灰尘的方桌上,招呼大伙儿靠近,说道:“京师还是有一些人认识我的,为慎重起见,我会尽量不出门……” 他指着图又道,“事不宜迟,你们今天就到城中瞧地方。除了我之外,还剩三个人,只能设三个哨。所以选的地方,最多只能有三条路到达;以便在出现意外时,能够提前发觉。你们瞧瞧这几个图,类似如此地形的地方最好。” 几个人凑过来瞧了一番,朱高煦画的图很粗糙,但也很简单。大伙儿陆续点头附和起来。 朱高煦将图递给郑和:“出发罢!” 郑和等人抱拳领命,便下楼去了。朱高煦依旧坐在这楼阁上,此地在山坡上,居高临下能看得更远。 这时杜千蕊也走上楼阁,提着木桶、扫帚等东西上来了。她轻声道:“先打扫了这间屋,我便到灶房去为公子烧水沏茶。” 朱高煦应一声,目光依旧望着窗户外边。他脑海里出现了几次如此画面:山下的路上忽然被兵马挤满! 要尽快联络上李景隆,依靠燕王府在京师的奸谍、显然是最快的路子;庆元、徐增寿也算比较可靠的……风险最大的地方,还是李景隆那边。万一李景隆并不愿投降、却想将功赎罪,那便完蛋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看见鸡鸣寺西边的小门开了,有人提着两个桶走出来。他马上稍稍后退了一步。 阁楼位于鸡鸣寺西边,离寺庙里的药师塔和各殿是很远的;但寺庙西面的小门就很近了,这边确实很少见有人活动。 过得一会儿,朱高煦便觉得有点怪异……虽然看不清那光头尼姑的长相,但在阳光下,能看出她的皮肤很白,年龄并不大。按照太祖颁布的那条法令,大明朝此时的尼姑庵里,确实很难见着年轻的尼姑,何况在天子脚下的尼姑庵? 他观察了一会儿,原来那尼姑出来是为了刷马桶。她只顾从水桶里舀水,弯着腰撅起臀,专心致志地在干活。朱高煦见她弯着腰的样子,能大致看清她的身体线条,猜测这尼姑身段似乎还不错。 朱高煦认定她只是鸡鸣寺的小尼姑,便不太关注了,目光时不时望山下的光景,犹自思索着事儿。 “那尼姑长得不错哩。”杜千蕊的声音忽然道。 朱高煦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杜姑娘眼神挺好啊。” 杜千蕊浅浅笑了一下,也弯下腰在水桶里洗了一下布巾,继续擦着桌子板凳,一边跟着朱高煦望窗外的光景。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尼姑走出来了,她忽然在小尼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连朱高煦旁边的杜千蕊见状也面露惊讶之色。 小尼扑倒在地上,马上转过头去。后面那尼姑抬起手,指着地上的小尼,似乎在骂着什么。 这楼阁周围十分宁静,没什么能让人注意的地方,鸡鸣寺外面发生的事便吸引了朱高煦的目光。他观察了好一阵,此时差不多看明白了,寺庙里正在发生欺凌事件……朱高煦心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青灯古佛清心寡欲的寺庙,似乎也不能例外。 但很快又发生了让朱高煦意外的事,那小尼居然把踢她的尼姑绊倒了!那尼姑挣扎了几下,马上爬了起来,看来这事儿无法就此罢休。 第一百零三章 薄荷 远处的寺庙门外,那个被绊倒的尼姑马上从地上爬起来,从动作看来、已是怒不可遏!她冲上去就挥起手往小尼的脸上扇,但没打中,手被小尼抓住了。 就在这时,那小门开了,一个老师太与几个人走出来。小尼刚一松手,顿时被刚才那尼姑打了一巴掌,小尼拿手捂着脸站在那里。 斗殴很快便结束,一群人站在那边说着什么话,朱高煦听不清楚。见人来得多,他也稍稍远离了窗户,免得被瞧见。 朱高煦猜也猜得出来,那群人肯定是在训斥小尼,毕竟在寺庙,也有辈分区别、上下尊卑。那小尼敢和年长者对着干,已是相当不易。 许久之后,那群人便进了寺庙小门,小尼继续在那里刷马桶。朱高煦一时无事可做,便仍在阁楼上瞧她做一些琐事,时不时观望鸡笼山下的情况。 这时杜千蕊端着一盏茶上楼阁来了,朱高煦立刻闻到了一股薄荷的味儿,便听杜千蕊道:“我没找到茶叶,见院子里种着几株薄荷,便摘来洗净泡了茶,公子只好将就喝了。” “反正住不长久,你不用做太多事儿。咱们刚到此地,你也歇口气。”朱高煦道。 杜千蕊轻声道:“公子的大事我帮不上忙,只好做些小事,都是我该做的。” 她出身教坊司,精于弹唱,果然声音很好听。朱高煦还是很愿意和杜千蕊说话的,说什么并不重要,听声音也能叫人舒心一些。 朱高煦便又说道:“杜姑娘跟着我,确是没过几天舒坦日子,都在路上了。” 杜千蕊低着头,喃喃道:“总比在家里好,我在家乡已呆不住,公子没来之前,心里总是很闷,成天都烦心。有一次爹爹骂我,说狗还不嫌家贫……走了之后,我又想着姆妈,昨晚做梦还梦见她了。” “杜姑娘在京师呆了如许多年,怎能和你母亲相比?令堂能在村里留得住,那是她没见识过更大的世面,人只要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便不会多想。”朱高煦随口道,“杜姑娘见过世面,恐怕是回不去了。令尊不该怪你的,你想过更好的日子,那不是人之常情?” 杜千蕊侧耳倾听,等朱高煦说完,她柔声道,“听公子说话,总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朱高煦道:“我也是。” 杜千蕊的脸颊顿时变得红扑扑的。 ……酉时之前,郑和、王斌、韦达三人便回来了,提回来一些米和菜,调料是没有的,只有盐。杜千蕊便忙着做饭、收拾晾晒在院子里的被褥。 朱高煦则叫上其他人进屋,询问今天打探的地方。他将郑和等人筛选的几个地方,问得十分详细。 几个人直到深夜才谈完正事,此时杜千蕊已经把饭菜准备好,洗漱的水也烧好了。 他们走到一张方木桌旁边,朱高煦顿时吞了一口唾沫,肚子也“咕咕”响。几乎什么调料都没有,但桌子上饭菜相当好看,立刻便让他食欲大增。  王斌等提回来的卤猪肉切成了薄薄的肉片,摆在两只白瓷盘子里,仿佛花瓣一般,中间还点缀着薄荷绿叶,让颜色愈加丰富。莴笋与卤猪肉焖成了一大碗,莴笋叶子用盐水泡了几个时辰,放在碟子里,一瞧便十分下饭。 这时王斌赞道:“杜姑娘手艺不错哟!”朱高煦笑道:“你们有口福,杜姑娘下厨、亲手做的饭菜,我一般是不招待人的。” 王斌和韦达等顿时“嘿嘿”笑了几声。 杜千蕊微笑道:“我给几位盛饭来。” 大伙儿肚子也饿了,上桌便狼吞虎咽,屋子里一阵“吧唧吧唧”的咀嚼。不多时,门口传来“喵喵……”的叫声,朱高煦回头看时,见一只大黄猫正眼巴巴地望着桌子。 王斌道:“送上门一道荤菜!” 朱高煦制止道:“瞧它的毛挺干净,定是周围哪家养的,别节外生枝。” 众人吃过晚饭,商量着安排了房间,便各自洗漱休息了。朱高煦拿了一张席子和被褥放在阁楼上,议定四人轮流上楼当值放哨。 ……次日一早,三个人继续出门办事,朱高煦和杜千蕊依旧留在宅邸。 在京师不止一个两个人认识朱高煦,除了宗室与勋贵,两年前在那府邸上、看守过世子等人的将士奴仆,也见过朱高煦多次。朱高煦到了京师,便尽量避免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每天都有要紧的事办,但在这种关头,因为很少出门,他反而整天都无事可做。除了思索,便只能等待。 他又看见昨日那小尼姑在寺庙的院子里忙活,她可能就住在寺庙西边。朱高煦本来对她没甚么兴趣,但周围没啥能看的东西,不知怎地就时常在关注那小尼姑在做什么。 小尼姑一会儿在扫院子,一会儿在洗一大堆衣裳。有时看不到她的身影,但很快又会出现在朱高煦的视线内。 他还真没有如此长时间地观察过一个人、做那么多无趣的琐事,若非要待在这僻静阁楼上,他也不会去观察一个毫无瓜葛的尼姑。 今天那小尼姑又在被欺凌,这似乎是寺庙尼姑们的日常活动。小尼在洗衣裳时挨了一脚,手被鞋子碾了一下,惨叫的声音连这边的朱高煦也听见了。 那小尼也是够悲惨,她越是和寺庙里有权势的人抗争,越是被欺凌得更惨。不多时,朱高煦见她跑出了寺庙西边的小门,以为她要在外面找个地方哭,然而并没有。 她提着个桶出来,又把一盆衣服端到外面,将盆里的衣服放进桶里,竟然又洗起衣裳来,好像刚才在寺庙内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距离有点远,朱高煦始终没太看清那小尼姑的相貌,但从她的身影和举止看来,应该长得还不错,何况皮肤在太阳下白得耀眼,他估摸着小尼在寺庙里肯定是长相出众的人。 但完全不知道她年纪轻轻为何要出家为尼,还挑了个经常被欺负的寺庙。 郑和等人中午没回来,朱高煦与杜千蕊二人吃午饭,饭菜自然也是杜千蕊做的。昨晚那只黄猫又来了,望着饭桌叫唤了几声……昨晚并没有喂它,它闻到气味又跑了进来,十分执着。这院子的围墙、甚至房屋门窗根本拦不住猫,就算关上门窗,它也能从瓦顶上钻进来。 及至下午,朱高煦正呆在阁楼上,一面思索一面观察外面的光景。这时便见那小尼从寺庙院子走了出来,她手里没拿东西,沿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往下走。 没多久,便听得小尼唤道:“小黄猫,咪咪……”她一边唤,一边东张西望。 朱高煦马上便想起,吃饭的时候见到的那只黄猫,似乎是鸡鸣寺养的!他回头看时,那只猫正好在木楼梯上张望,却不知听到小尼唤它没有,反正是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它只对朱高煦桌子上的点心十分有兴趣。 朱高煦也没多想,便拿起一块点心,弯下腰放在地上,也唤了一声:“小黄猫……” 那猫儿慢慢走过来,“喵”地叫了一声,便扑到点心上来。朱高煦弯着腰,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了那猫儿,它挣扎一番,拿爪子挠了几下,但朱高煦马上便换了一只手按住了它的脖子。 朱高煦将猫抱起来,站起身看窗外的光景,一时间没找到那小尼姑的身影。过得片刻,便见她已经走到山腰上那条卖香烛的街上了。 抱着猫犹豫了片刻,朱高煦便走下楼阁,拿了一顶大帽戴上,与杜千蕊打了声招呼:“我出去一炷香工夫,很快就回来。” 杜千蕊点头回应一声,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猫。 朱高煦出门便是一条小巷,周围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地面是陈旧的石板。天气晴朗,路倒是好走。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旁围墙里的树木遮挡了阳光,在路上感觉更加幽静。他从昨天进来的路,沿着巷子走,转了两次方向,便走到了巷子口。 巷子口外面,便是那条卖香烛的长街。朱高煦没走出去,压低了大帽遮住脸,抱着猫站在那里等着。从小尼走路的快慢和到这里的路程判断,此时她应该还没走到这边巷子口上。 果然没等一会儿,便见她走过来了。“喵……”黄猫叫了一声,小尼马上便转头看到了朱高煦怀里的猫,她站了片刻,便向这边走过来。 朱高煦顿时愣在那里,差点没让怀里的猫跑掉! 在这陈旧的街巷里,铺面里堆放着死气沉沉的香烛,烟灰弥漫在空中,朱高煦仿佛看见杂乱的角落里、吹开了尘封的灰尘,一颗明媚的珍珠正在腐木之中。 简直不敢相信,这地方会出现一个如此美艳的尼姑。哪怕她穿着僧袍,光着头,依然破坏不了她脸上唇红齿白的鲜艳纯粹的颜色。西垂的阳光透过古旧的长街,落在她的脸上,如缎的皮肤泛着流光,十分有光泽。她容貌与四周的景象格格不入。 朱高煦根本感受不到青灯古佛的消沉古朴,小尼青春生动、灵气袭人,忽让这春天的景色也美妙了几分。 第一百零四章 邂逅 那小尼横穿石板街面,缓缓向这边走来。中间时不时有路人走过,挡住了她的身影,朱高煦下意识微微偏头看她。 她的身材高挑,发育得很好。此时的女子没有文胸支撑、更不会垫东西,一般的人看上去都比较平坦不显眼,她的前襟却被撑得很高,让布袍腰部也空荡荡的、好像十分不合身的样子。但女子的年龄像树的年轮一样,修饰不了、遮掩不住,从小尼带着稚气的面容和皮肤看,她年龄不大,估摸着比杜千蕊的年纪还小。 小尼的容颜是天生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修饰,纯粹得连头发都没有,头上只有一层青青的浅发,但她照样美艳动人。她的身姿十分挺拔,亭亭玉立又有从容之态,小小年纪已有几分慧中的气质,当真不是普通小娘可以比拟。 眼睛大而明亮,她的目光却十分有神锐利,她不像大多小娘一样目光低垂、给人温顺之感,而是自信地直视朱高煦。见她渐渐靠近,朱高煦竟然感觉有些许压迫之感。 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记忆里、只是前世才有的感受,前世他普通而俗气,又没有实力和底气,有时候见到那种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身名牌的白富美时,就会有一种抬不起头的压迫感……但那是用钱和化妆堆砌起来的贵气,而眼前这个小尼身上只穿着粗布袍服,实在叫人奇怪。 她走到了朱高煦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施主为贫尼找到了小黄猫。” “哦!”朱高煦恍然,将猫递了过去。 交接黄猫的刹那间,朱高煦的手与她的手靠得很近,两相对比,他顿时觉得自己的皮肤很老很粗糙,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可是朱高煦也不到二十岁,他一向觉得自己很年轻。 小尼全然没有得而复失的欣喜,神情淡然,把黄猫接过去抱在了怀里。朱高煦趁靠近的时机,看了一眼她手背上的淤青,连皮肤都破了,应该就是上午被一个老尼姑用鞋子碾的。那天生细腻白皙的手,却遭如此对待,确是让人感觉可惜。 小尼的眼神非常好,发觉朱高煦的目光,便腾出那只受伤的手,她自己也看了一眼手背,又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就只是一个眼神,难道就被她察觉到自己在窥视她的生活了? “施主如何知道贫尼在找小黄猫?”小尼竟然质问他。 朱高煦无奈地勉强一笑,道:“我听见你在唤小黄猫、小黄猫,又见你到这条街上来了,便给你送过来。这猫常跑到我家里来觅食,你们寺庙得看好了。” 小尼转头仰首望了一番鸡鸣寺方向,说道:“施主真是好心肠。” 她一见面就说了多谢,然而朱高煦并没有感觉多少谢意,反而觉得她身上有刺一般。朱高煦也不想与一个小尼姑计较,便随口道:“离寺庙近,心也向善了不少。” “施主见到了的,寺庙也不一定向善。”小尼的眼睛里隐隐藏着一丝冷笑。 “呵!”朱高煦无言以对,此时狡辩也只能越描越黑,无济于事了。 或许是一连两天都见她被无端欺负、又做那么多活,之前朱高煦心里有点同情她;又或对一个小尼没有任何提防之心……反正他好心把猫送还给她了。此事简直十分意外,就送了一下猫而已,竟然马上就将藏身的大致所在、暴露给了这个小尼姑? 朱高煦回头一想,她只是个偶然遇到的尼姑而已,南京人口或近百万之多,似乎也没甚么好担心的。 不过他也开始询问小尼姑的身份了:“你年纪不大,为何出家在鸡鸣寺?那些人为何会欺负你?” “与施主无关,我要走了。”小尼道,她顿了顿,口气忽然柔了几分,“这猫是主持养的,幸好施主送还给贫尼……我本是个宫女,得罪了宫中权贵,被强迫送到鸡鸣寺出家,所受磋磨都在意料之中。” 朱高煦点点头,“告辞。” 最后他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善意,这小尼也不是好歹不分的人。 朱高煦看着她的背影,顿时对宫廷充满了想象,一个宫女都能有如此姿色?!难怪父王提着脑袋想当皇帝了。 他回到住处,寻思着怎么勘合小尼的身份……但想想又觉得是多此一举,再过一两天就离京了,管那小尼什么身份?他思量片刻,便觉得今天这事儿的风险微乎其微。 回到楼阁上的窗边,过了一会儿,那小尼抱着猫,仍走寺庙西门进去。她站在门口,转过身望了过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楼阁上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不躲开,站在窗边,与她遥遥相望。就在这时,小尼向这边挥了挥手,然后才走进了寺庙。 此时的处境,又让他觉得有点刺|激紧张,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 那春|色中的美好邂逅,那苦楚带刺的淡淡温情善意,与紧张担忧都混在了一起,随着太阳下山的黯淡光景,慢慢地在宁静的古寺风景中发酵。 ……没一会儿,郑和等三人回来了。朱高煦立刻将无趣等待的闲心抛诸脑外,又与他们商量起正事来。好几个地点筛选一遍,最后朱高煦定了两处地方,详细谋划一番。 “明天就干完正事,然后马上离京!”朱高煦道。 几个人一起抱拳道:“遵命!” 他们走到堂屋,杜千蕊照样准备好了饭菜。今晚果然不见那只黄猫,估摸着逮回去被拴起来了。 一夜无事。朱高煦很早便起床,准备妥当,等着约定好了的庆元和尚前来。 好像这几天已经形成了习惯,他下意识便走上楼阁的窗边,准备在等待的时间里,观察小尼做琐事。不料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看到她。朱高煦一时间心里有点微微的失望。一些微妙的心思,便如一颗小石子丢进泉水中,亦能激起一层层小小的涟漪。 那淡淡的心情,原本无关紧要,进一步则无必要,失去了却会感到些许失落。 第一百零五章 大宋已往 早上庆元和尚来了一趟,又赶着回去了。 昨天的明媚春日已然不见,此时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很厚。两辆马车穿过巷子,朱高煦坐在后面的马车上,他挑开车帘仰头看了一眼,觉得天上的雨是将下未下。 没有钟表和太阳,连时辰也估算不出,只能凭感觉、眼下大致还是上午。 阴沉的天气叫人感觉气闷,又让人担心要淋雨。便如朱高煦此时的心境,一颗心悬在空中,只能硬着头皮,等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按部就班地照着谋划好的步骤走下去。 马车很快就行驶到了卖香烛的街道上,朱高煦放下草帘子,只留一道缝,继续观察着外面的光景。 走大路上鸡笼山的人们,几乎都要走这条街。街上并不拥挤,但人也不少,有游逛的香,寺庙的老尼,还有卖蔬菜瓜果、篾器的贩夫走卒。人们步履悠闲,东张西望瞧着东西,等马车过来了,他们才让路。马车在这条街上行驶十分缓慢。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看见一家香烛铺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寻猫的那小尼! 铺子门口,围着好几个人,全是男的。其中一个中年汉子脸上布满了粉刺疙瘩,一脸嬉笑,偏着头盯着小尼的脸在说着什么。另一个瘦子拿起摊上的一把香在那里抛来抛去,小尼伸手一把夺了过去,朱高煦听见了她的声音:“不买便别动!” 难怪今早上没见着那小尼在寺庙西边忙里忙外,原来到这铺面上来了。估摸着鸡鸣寺也在这条街上开了铺子卖香烛……其实寺庙里就有香烛卖,但很多香都是买好了再上去。 现在那庙里主事的人也确实不怎么讲究,多半是觉得小尼姿色绝好,才叫她到铺面里帮忙,以便吸引游。 朱高煦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两个嬉皮笑脸的汉子,厌恶之感涌上心头,但此时只得忍了。他在京师本就该低调,并不敢轻易招惹是非、引人注意。 ……马车下山之后,一路向西南方向行驶,然后折道向南,往聚宝门那边走。 他们并未到聚宝门,只来到了秦淮河岸。在一道桥头,朱高煦和王斌乘坐的马车便停靠下来。韦达与郑和的马车则径直过河,去了河对岸。 河对岸是一条长街,遍地是酒肆茶楼,河边正是春景最好的地方之一……韦达与郑和过河之后,将分别在长街两头设哨,守在一家酒肆和一家茶楼里。 朱高煦和王斌则驻足在秦淮河北岸,他们将马车交给一家栈的奴仆,便进了栈。俩人径直上楼,来到昨天就订好的房间,然后蹲守在窗前,瞧着桥头的光景。 手下的郑和等三人在内城转悠了两天,选了好几处地方。但朱高煦最中意的就是这里,虽然有三条路到河对岸的长街,但李景隆最可能走的路只有桥头这一条!别的路不是要坐船,就是要先出城门绕一个大圈。 朱高煦和王斌一起观察着路面,他心里又琢磨了一遍自己的思路……庆元和尚先得到确切的时间地点,接着要告诉另一个人,中间隔了一个环节,然后李景隆才能得知确定消息。此时此刻,李景隆还不一定知道了。 如果李景隆要提前埋伏,或者带着一群帮手过来,都会被朱高煦的哨点发现;若正在谈事时,帮手才过来,也能事先得到预警,虽然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就很仓促危险了,但这是无法避免的风险。 何况地点选在内城的公众场合,李景隆若有意,应该不会拒绝。 朱高煦将栈房间里的一张圆桌挪到了窗边,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些东西。两把香,打火石、一副纸笔。王斌看了一眼,转头继续默默地盯着窗外。 朱高煦拿了一只细颈酒瓶放到圆桌上,将一枝香插进去,点燃了。他便开始数桥上的人,只数从北岸到南岸的人数。每过一会儿,他便看一眼香,时不时在纸上写一个汉字数字。 二人在栈房间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朱高煦已经写了二十几个数字。相同间隔的时间里,过桥的人数都不一样,但都在一个范围内波动,没有出现数字忽然暴增的情况。 一直到远处的钟楼传来隐隐的钟声,时已至午时,桥头仍未出现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现李景隆。 李景隆有可能坐马车过河,人带得少;朱高煦光是在楼上看,是看不见他的。 朱高煦并未急着下楼,又等三支香燃完,这才拿大帽戴上,转头看向王斌:“你继续盯着,我先走了。” 王斌神情紧张,抱拳道:“公子小心。” 朱高煦点点头,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亲自赶着马车,过秦淮河,直趋南岸的一家大酒楼。马车停靠在门口,肩膀上搭着白布的后生便一脸笑容走了过来,对着马车后面哈腰道:“官,您里边请!小的会叫人替您照看马车。” 车厢里没人的。朱高煦从前面走下来,将鞭子递给小二,道:“昨日下午,我订了一桌今天中午的酒菜。” 小二将鞭子拿给另一个人,忙道:“官请。” 走进大堂中,小二便转头问道:“请官告知,您用甚么姓名订的桌,小的马上去掌柜那里瞧。” “钟斌。”朱高煦道。他依旧戴着大帽,面朝人少的地方。 “哦!”小二恍然道,“您还请了的,有两位已经到了。官不用等,小的这便带您去雅座。” 朱高煦一面留意观察酒楼里的状况,一面跟着小二从一道宽敞的木楼梯走了上去。大堂里的桌子旁都坐满了人,有的食已经把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个大汉撩起袖子,光着手臂红着脸正在划拳。 “叮哐……”不远处有人把盘子给摔坏了,立刻便有人上去拾起碎片,与那食理论。 到了一道雅间门口,那小二敲了一下门,等在那里。正是午膳时候,这家酒楼生意很好,整栋房子里都闹哄哄的,反正里面就算应答,小二也听不见……于是小二便推开了房门。 朱高煦顿时看见李景隆和另一个俊朗的汉子坐在圆桌旁边。那俩人回过头看向门口,李景隆张开嘴,立刻站了起来,另外那汉子也跟着站起来。 朱高煦从袖袋掏出两张宝钞,塞到小二手里,“等三炷香工夫,便将咱们订好的酒菜端上,暂时甚么东西也不用送来。” “好勒!”小二高兴道,弯腰点头道,“贵,谢啦!” 朱高煦走进雅间,反手将门关上了。有一道门隔着,吵闹声顿时稍微消减了几分,但空中仍然弥漫着“嗡嗡嗡……”的人声,那是无数听不清的说话声汇聚在了一起。 李景隆抱拳,沉声道:“高阳王居然真的来了。” 朱高煦谨慎地拿手指做了个动作,点头道,“家父是很有诚心的。这位应该是赵辉赵千总?” 那长得俊朗的汉子抱拳道:“正是末将,见过公子。” “坐下,咱们坐下说话。”朱高煦招呼道。 赵辉很见事地提起茶壶,在朱高煦的位置面前,将一个茶杯倒上茶。但朱高煦不会喝。 “说实话……”朱高煦坐下来就开口说道,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繁文缛节,“李公处境堪忧呐!” 李景隆皱眉道:“费了不少劲,总算免了罪。” 朱高煦摇头道:“该说是暂且免了罪。李公两度丧师以十万计,朝中想清|算你的人太多了。李公此时应多为自家思量,是等着被秋后算账,还是另建丰功伟绩?” 这些关节,李景隆愿意私下里见面,恐怕早就权衡过了的。 朱高煦顿了顿,继续劝道,“家父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咱们什么实力李公也见识过。李公出身名门,精于兵法,在朝中也算名将,李公如此大才、手握重兵尚且如此,局势不是很清楚了么?” 李景隆握紧拳头,“若非那阵大风,胜败未可知也!” “都过去了,说那些也是无益。”朱高煦道,“这场变故,不过是宗室与朝中奸臣的角逐,李公等还是大明勋贵,原不必死抱住一颗将倾之树……况黄子澄那棵大树,现在李公抱不住了不是?” 李景隆默默不语。 朱高煦语重心长地叹道:“树挪死,人挪活啊!咱们给李公指了条明路,李公若不另辟蹊径,如何能从坑里爬出来?” 他又转头看向赵辉,“兄弟子承父业,因父辈功劳荫受千户,在外金川门守城门。若想更进一步,寻常之下,恐怕到老也最多千户了。” “公子有所不知。”赵辉从容地微笑道,“区区在下,现在虽只是个千户,但祖上可是大宋宗室!” “哦!”朱高煦马上做出惊叹的表情,忙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赵千户出身显贵哩!” “可惜大宋已经亡了,都怪那元鞑子,唉!”赵辉叹道。 朱高煦道:“大明太祖当年也是打着恢复大宋天的旗号,驱除鞑虏的。” 赵辉话锋一转,“在下并非空口吹嘘,家中有族谱可查,往上追溯是宋太宗一脉。”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朱高煦强忍着胃里的酸水,又恭维了一句。 第一百零六章 不是滋味 闹哄哄的酒楼上,三个人说话的声音比较小,他们只能将头凑近了才听得见。那长相俊朗的后生赵辉道:“在下追随李公,投燕王那是夷全族的大事,将来燕王会如何奖赏咱们?” 此人年纪不大,却是直接,很快就开始谈条件了。 朱高煦最不怕的,就是谈条件,他当即就沉声回应道:“李公如此身份,如此大功,将来必是群臣之首!赵千总也不会被亏待,定得封侯拜相。” 赵辉淡淡地笑道:“不用封侯拜相的……在下至今尚未娶妻,本乃大宋宗室,不愿娶那寻常出身的女子。若是能娶到一个大明公主,也不枉此生了。若能遂了此愿,燕王叫我作甚么也行!” “赵将军想做驸马?”朱高煦沉吟片刻,“哪个公主适合?” 赵辉一本正经道:“宝庆公主。”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想起来,宝庆公主是太祖的最小的女儿,朱高煦的小姑姑,她现在才几岁大!他便道,“宝庆公主还未长大。” 赵辉微笑道:“不急,过几年不就长大了?” 朱高煦心里是很反感这俩人的,李景隆在他眼里就不是啥好人,何况是跟着李景隆的狗腿子? 但他又心道:以父王的作为,连亲儿子都会骗,还怕失信于一个贰臣?先答应下来再说,到时候不行父王就会过河拆桥。 朱高煦当即便点头道:“言之有理。此事你放心,家父派我南下时就说过,赵将军要封侯还是娶公主都答应,我只是没想到赵将军看中的是宝庆公主。” “往后这事儿……燕王与高阳王不会不认罢?”赵辉皱眉道。 朱高煦马上正色道:“父王乃太祖之子,我乃太祖之孙,咱们父子什么身份,说话岂能当儿戏?父王若不是诚心待你们,怎会叫我冒着性命之危深入虎穴、到京师来见李公与赵将军?” 李景隆听罢看了朱高煦一眼,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雅间的房门响起两声“笃笃”的敲门声,里面的三个人都闭了嘴,坐在那里等着。果然没一会儿,小二便推开了房门,笑脸道:“现在要小的们上菜了?” 都是说好了的时辰,朱高煦便点点头,又道:“拿一副纸笔来。”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 酒菜陆续上齐,要的纸笔也拿上来了。朱高煦等小二、奴婢们出去,便挪开碗筷,将纸笔摆上圆桌,说道:“李公与赵将军切勿隔岸观火,到头来两面不讨好!你只要写一封信交给我,让我回去交差,将来咱们父子必有重谢!” 李景隆想了一会儿,便点头了。 赵辉道:“宝庆公主的事儿,高阳王也要写一张下来。” 朱高煦对赵辉才不管怎么允诺,先答应再说……他太了解燕王了!无论替燕王许诺再多,那都不是事儿!之前燕王还对宁王许诺过,要平分江山呢,比朱高煦的口气大多了。 朱高煦便爽快地答道:“没问题!” 于是他与李景隆各写了一封信,交换到了彼此之手。朱高煦看了一遍,吹干墨迹,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怀里的口袋中,接着说道:“我在此地不便久留,告辞了,二位勿忘今日之约。” 李景隆和赵辉一起站起来执礼道别。 朱高煦又故作镇定地笑道,“订的这桌酒菜,就当作我请二位吃饭,你们慢用。” 他按了一下大帽,快步走出雅间,下楼到柜台上结了钱,再让小二带到马车旁边。朱高煦上了马车,便赶车沿长街而去,去寻找放哨的郑和等人。 这条街酒楼茶馆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朱高煦赶车走不快。不过也比走路快一点,而且他个子比普通人高一截,坐在马车前面反而没那么显眼。 他心里有点着急,下午还要见两个人……便是四舅徐增寿、以及徐增寿引荐的都督陈瑄。 就在此时,迎面一个同样戴着大帽的汉子抬起头,向赶车的朱高煦看了两眼。马车很快便路过了那汉子旁边,朱高煦强忍了一下,这才没有回头去看。 在街尾转弯时,他微微侧目,但已不见了刚才戴大帽的汉子。 转过方向,朱高煦便向茶楼上面望了一眼,见郑和在窗户边正俯首点头。朱高煦将车靠在路边,径直从前面下来,撩开车厢的帘子,马上钻了进去。 他轻轻挑开后面布帘的一角,从缝|儿里仔细观察侧后方长街上的光景,但什么也没看到,更不见刚才那人跟踪过来。 刚才被看了两眼,朱高煦心里有点担忧,但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并不认识那个汉子……或许自己如惊弓之鸟,在京师太过紧张了? 不多时,郑和下楼来了,坐到了前面赶车的位置。朱高煦拍了一下木板,道:“先到后面来,我有话要说。” 郑和便走下来,进了车厢。朱高煦将刚才的一幕描述一番,沉声道:“咱们先不去见陈瑄了!我觉得应该马上出城。” 郑和沉吟不已。 朱高煦又道:“小心行得万年船,此次进京,本来就非常冒险,更容不得半点闪失!咱们先出了城,若是一定要见陈瑄,等一阵子后,再进城不迟。” 郑和听罢点头道:“公子言之有理,便遵公子之命!” “你去赶车!”朱高煦道。 ……酒楼雅间里的李景隆久久不语。旁边的赵辉倒是很想得开,拿起酒壶便倒酒。 “唉!”李景隆叹了一口气。 赵辉侧目,将倒满酒的酒杯递过来,说道:“公何故长吁短叹?” 李景隆低声道:“圣上待我不薄啊!想当初,满朝文武都要杀我,圣上皆不听,执意保全了我的性命。今日我却要背弃圣上,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赵辉笑道:“李公文武双全,书读得多,却染上了那文人伤春悲秋的性子。末将劝李公两句,您大可不必为此等事劳神。李公乃大丈夫,狠得下心方能有所作为!如今您在京师前途昏暗,得罪了整个朝廷的人,咱们根本过不下去了,投燕王只是明智之举。” “那倒也是!”李景隆咬牙点头道,“我也是被逼无奈罢了。” 赵辉端起酒杯,道:“事已至此,那通敌的信也写了,咱们毫无退路,别烦心啦!来,李公,我敬你一杯,一醉解千愁!” 李景隆也把酒杯捏了起来,“干!” 两人仰头一饮而尽,赵辉将杯子的底朝天,没一滴流出来。李景隆喝完,便重重地把酒杯拍在桌面上。 第一百零七章 萍水相逢 皇城内,朱允炆脸色阴郁,快步走过斜廊,后面的宦官只有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朱允炆走进乾清门东暖阁,绕过隔扇,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马上就有宫女端茶进来,吴忠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杯,双手捧到皇帝跟前,用讨好的语气道:“皇爷快顺顺气儿,龙体要紧哩。” 接过茶杯,朱允炆拿在手里,用杯盖轻轻扇着水面,闻着茶的清香,久久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吴忠出了东暖阁一趟,又回来了,小声道:“禀皇爷,黄寺卿奉诏觐见。” “叫他进来说话。”朱允炆道。 黄子澄随即入内,行叩拜之礼。朱允炆招了招手,“免礼。”他沉吟片刻,便说道,“不久前,盛庸在夹河大败!朝中齐泰、徐辉祖都为他说话,又言平燕之战无法急战,仍为盛庸请旨增加援军,黄寺卿以为如何?” 不料黄子澄也道:“回圣上的话,据臣所知,夹河之战还真不能怪盛庸。 前线的兵部尚书铁铉证实,此战盛庸以步军迎战,先以盾兵长枪御前敌,燕军不能破;后以标枪投掷,燕军才突入盛庸步阵。但盛庸立刻以少量重骑权勇队,迅速反击,便将突入阵中的敌军大将谭渊阵斩!初时我官军十分勇猛……” 黄子澄讲起来眉飞色舞,要不是早已经知道了结果,朱允炆肯定会听得更加热血澎湃。 黄子澄继续道:“当此之时,燕逆亲率铁骑迂回至官军腹背,背击我师;燕逆与前方燕军一道,便成两相夹击之势!于是燕逆贯阵而出,致使官军战损数名猛将。不过盛庸督军之下,虽被穿阵,全军仍巍然不动!盛庸立刻调权勇队步军跑步入阵,马上顶住了燕逆的冲击。” “那盛庸是怎么败的?”朱允炆问道。 黄子澄道:“彼时两军不分胜负,又因燕逆亲冒箭矢火器冲杀在阵中,我师尚有胜算……可是忽然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正对着我师正面,将士不能睁目,以至大败!” 朱允炆听罢扼腕道:“为何就差那么一点?王师在河北多次苦战,却总是无法突破!又是因大风而败?这倒巧了。” “朕听说……”朱允炆沉吟道,“铁铉与你关系甚笃,而盛庸去年与铁铉歃血为盟。难道是这个缘故?” 黄子澄马上“扑通”跪倒在地,“臣岂敢欺君罔上?此事绝无私情,臣之言,皆据实奏报!” “罢了!”朱允炆道,“朕也觉得你说的是实情。那便去叫方孝孺拟旨,下旨何福聚拢各处兵马,征调了粮草之后,便北上增援盛庸等将。” 黄子澄悄悄呼出一口气,忙道:“圣上英明!”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急匆匆地弯腰走进来,见朱允炆点头,他便走到上位旁边,俯首小声说了一句话。 “哦?”朱允炆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叫他径直到这里来细说。” 宦官道:“奴婢遵旨。” 黄子澄小心道:“那臣便……” 朱允炆伸手往下轻轻一按,“慢着,黄寺卿也听听罢。” 黄子澄顿时面露欣慰之色,拜道:“臣领旨!” 君臣在东暖阁内等了许久,便有一个身穿青袍、头戴大帽的汉子躬身进来了,他在隔扇外便跪倒口称万岁。朱允炆马上叫他进来。 那人十分紧张的样子,朱允炆也不认识。毕竟来人只是锦衣卫的中低级武将,平时是见不着皇帝的。 “你说在秦淮河边见着高阳郡王朱高煦了?”朱允炆径直开口问道。 武将点头道:“回圣上,微臣见到了!今日微臣奉指挥使之命,到城外办差回来,从聚宝门入城,不久便见他坐在一架马车上……两年前太祖祭日,燕王世子、高阳王等到京,后被禁足;微臣便是其府上负责看守的人之一,前后见过高阳王几次,因此认得。” 黄子澄皱眉道:“燕王之子跑到京师来?你真没看花眼,能确定此事?在圣上面前可不能信口胡说,那是欺君大罪!” “这……”武将顿时面有惧意。 朱允炆问道:“你究竟能不能确定?” 武将哭丧着脸道:“微臣本来能确认是他,可……当时高阳王坐在马车上,戴着一顶大帽遮了近半张脸。虽然微臣仍觉得是他,但彼时不敢打草惊蛇,便没跟上去细瞧。 微臣便只去了聚宝门,亮出锦衣卫印信,先叫聚宝门守卫拦下高壮的年轻后生,免得那高阳王就近混出城门,微臣便马上赶着回来禀报了。” 朱允炆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起来。就在这时,宦官吴忠小声道:“奴婢多嘴,不过这事儿不管结果如何,皇爷查查也无妨的。” 朱允炆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开口道,“即刻传旨,叫各城守卫官署、锦衣卫、应天府各官铺安排人手,在城中察高阳王行踪!” 吴忠道:“奴婢为皇爷去传旨。” 弯腰站在中间的武将道:“吴公公,那高阳王长得人高马大,比一般人高出一截,只要在城中逮住那些高个子的年轻汉子,再让认识高阳王的人去辨认,必能凑效!” 吴忠转头看向朱允炆,朱允炆轻轻点头。 这时黄子澄又道:“叫人多画几张像。” …… 朱高煦已放弃与徐增寿、陈瑄见面的安排,当下便聚拢了三个哨点的人手。 他叫三个人都上了马车,说道:“京师有不少人认识我;而你们几乎都没来过京师,谁也不认识,反而不容易暴露身份。 此地离内城聚宝门、外城大安德门最近,我先从就近的聚宝门出去。你们则返回鸡笼山,带上杜姑娘,然后从太平门出城。所有人都出城后,咱们仍在江东门外的那家栈汇合!” 三人纷纷应答下来。 朱高煦便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走罢。” 此时朱高煦也觉得自己警觉过头了,但小心一点并不是坏事,大不了就是多费点周折而已。前世他要办点事,更加麻烦,所以形成了不怕麻烦的习惯。 安排妥当,朱高煦便独自赶着一辆马车,将大帽压得更低,径直南行,奔聚宝门。他决定了马上闪人之后,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毕竟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不料,朱高煦刚靠近聚宝门,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些高个汉子站在城门内,被披坚执锐的官兵看着,还有官兵拿着弓箭! 他娘|的!这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顿时震惊地暗骂,又是十分困惑。就算之前撞见的那个“大帽”是朝廷密探,也不至于如此快就封锁了城门吧?难道是李景隆或者徐增寿那边出了问题…… 他顾不得多想,立刻就将马车调头,赶紧离开聚宝门。 朱高煦迅速从桥上过秦淮河,东边的正阳门他是不敢去的,那边近皇城、有诸多衙门,危险更大。他只好赶着马车继续往北走。 燕王在京城也有宅邸,但那地方现在最危险。他一时间不知往哪走……正阳门不敢去,另外两道城门是水门,赶车的走那边很稀奇。朱高煦一面苦思哪里出了问题,一面赶车沿路往北奔走。 不知不觉离太平门也不远了。此时街上的官差甲兵似乎越来越多,朱高煦好几次差点被撞见,看样子太平门肯定已经戒备,不可能再出得去! 他琢磨着,鸡笼山那座藏身的宅邸只有庆元和尚知道,说不定还能暂且躲躲……主要是眼下在街上实在太危险! 寻思罢,朱高煦便赶着马车往鸡笼山方向行驶。 就在这时,他忽见街头一队戴着高筒帽的官差,骑着马正向朱高煦这边过来了!朱高煦心里十分紧张,急忙朝着上鸡笼山的大路而去。 这条路他很熟悉,很快便到了卖香烛的长街。只要往里面走一段路,就能转头进小巷。 然而情况比他想得更糟糕,在香烛街上走了一阵子,他便看见前边又有几个官差迎面而来……这些人 并不傻,查起人来、路线部署得颇有章法,逼得朱高煦额头上汗水都浸出来了! 难道要在阴沟里翻船?饶是朱高煦一身武艺,但在京城里是没用的,一旦与官差发生冲突、弄出了动静,自己的行踪范围就更小了!肯定附近都要被封锁,朝廷掘地三尺也能把他抓出来。 ……情急之下,朱高煦忽然想起上午出门时,那小尼姑正在照看的香烛铺面、正在这条街上。但是,只有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的人,她会冒险出手相助?这还真的不容易! 山下的官差是骑马的,稍一耽搁,朱高煦眼看就要被合围了!他无计可施,已顾不得许多,便循着上午经过的大致位置,急急忙忙赶车过去了。 朱高煦转头看着旁边的铺面,过了一会儿,果然见那小尼还在铺面里守着。马车停靠在铺面旁边,小尼也抬起头来,瞧见了朱高煦。 朱高煦从马车前面下来,走到小尼姑面前。小尼颦眉看着汗涔涔的他,问道:“施主何事?” “让我躲一下,今后必有报答!无论你想要甚么,我都答应你。”朱高煦沉声道。 小尼姑竟然十分痛快果断,她马上就答道:“你先进来。” “多谢恩人。”朱高煦满心的感激,急忙跑了进去。他回顾左右,这铺面竟然只有一间屋,里面搭着一张简陋的床和蚊帐,周围都堆满了香烛货物。 小尼姑低声道:“上边。” 朱高煦这时才抬头一看,墙角有一副木梯子,头顶上果然有一层木板隔层;木梯子搭的位置,只有个洞。 他急忙大步跳到光线昏暗的墙角,手脚并用从梯子上爬了上去。这铺面是间一层瓦房,朱高煦爬到隔楼上,感觉十分低矮,连坐着也直不起腰。 想到自己已是堂堂郡王,竟然如此狼狈,朱高煦心里说不出的感受。这趟差事实在太他娘|的险了,他自忖已经十分小心细致,却还是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第一百零八章 半个馒头 很容易便能发现,隔楼是在修好这间瓦房之后才临时搭建的,人在上面坐着、只要直起腰就能顶到房梁和瓦顶。 没有窗,饶是大白天也非常昏暗,幸好瓦片重叠之间有一道小小的天窗,朱高煦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朦胧看清隔楼上的光景。 这地方不仅矮,还很小。靠墙铺着一层稻草、上面有一张窄窄的草席子,便几乎占去了全部地方。枕头和一床灰色的粗布被褥整齐地放在草席上。另外便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案放在床尾,上面搁着折叠的几件衣裳,盖着一块布。 朱高煦只瞧了几眼,顿时便发现,隔楼上虽然又小又窄,但很干净整洁。 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下面的动静,没听到有甚么异样。过了许久,搜查的人马或许应该离开这条街了。 朱高煦正准备再等一小会儿,便下楼去瞧瞧,这时却听见下面传来了说话声。 一个声音很粗的妇人声音道:“早上带了被褥来?这两天晚上你便仍旧睡楼上,这阵子街上不清净,师父叫我们守几天铺面。” “是。”小尼的声音道。 那妇人的声音又道:“你在这里还好一点,免得挨打。” 这下朱高煦不敢擅自下楼了,弯着腰坐着的姿势难受,他干脆在草席上躺了下来,脚只能从木案下面伸过去才能躺直。他寻思,一有机会那小尼应该会叫自己的。 不料光线越来越暗了,眼看已要天黑,小尼仍然没叫他。楼下时不时还传来俩人的谈话声。 朱高煦寻思着、郑和等人估计已经带杜千蕊出城去了,正在江东门外的栈等自己,他们现在肯定非常担心。 但是看样子他今天肯定出不去城门。 他只能呆在这狭窄的地方,动也不敢动弹,连翻身也小心翼翼的,心里十分烦闷。这时肚子也饿了,中午就没来得及吃饭,晚饭也没得吃……他不禁想起中午订了一大桌好菜,竟一筷子也没尝!折腾了一整天,他现在饿得直吞口水。 楼板那个洞口的烛光照上来,已经是晚上了。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得那妇人的声音道:“你端个盆上去作甚?” 小尼的声音道:“烟灰大,用水擦擦席子。” 妇人的声音道:“我过一会儿要灭蜡烛了,点多了师父要说。” “嗯。”小尼应了一声。 接着便传来了楼梯松散的“几噶”声音,先是一只木盆递上来放在木板上,接着一个粗瓷杯也递上来,一个人很快出现在入口处。烛光黯淡,朱高煦在暗中呆得时间长,已适应了光线,立刻看清是小尼。 小尼的眼睛大而明亮,往暗处看了一眼,默默地爬了上来。 朱高煦小心地往墙边腾挪一下,但这地方太窄了。本来那张席子就很局促,他又长得魁梧高大,便是侧躺也腾不出多大的位置。 小尼上来后就几乎没地方坐,她不敢停留在梯子上,便强行挤过来。她坐到席子上,柔软的髋部紧紧贴着朱高煦的腹部,非常挤。 隔着下面的木板,烛光从入口透进来的光线更少。朱高煦只能看见她的大致模样,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想来是不太好的。 这层临时搭建的木板并不厚实,楼上楼下一点声音都听得很清楚,俩人更不敢说一句话,都默默无语。 就在这时,小尼伸手进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朱高煦看不太清,去接时先抓住了她的手,她的身上马上微微一颤……小尼年纪尚小,反应有点强烈。朱高煦也确实不是想轻薄她,只因光线太暗而已。 他接到东西,才发现是馒头……而且是半个! 朱高煦很快就能想到一些情况:这小尼在鸡鸣寺众尼中地位最低,几乎一无所有,这半个馒头肯定是从她自己的晚饭里省下来的。 小尼又把那只粗瓷杯递过来,朱高煦同样先摸到她的手,才能接稳杯子,里面装着水。 朱高煦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拿着半个馒头,感觉那馒头还有点温热,刚从她的怀里拿出来,定然是她的体温捂热的。 他两顿没吃、肚子也确实很饿,便咬了一口馒头,在嘴里轻轻咀嚼。 两辈子吃过的所有馒头,也比不上手里这半个馒头好吃!朱高煦忽然便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缓缓流过心头……他想说一声谢,却无法说出来,只能默默地吃着。 不过是送还了她的那只猫,不过是在鸡笼山短短停留几天,在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然邂逅……而小尼却冒着清誉不存的巨大危险,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朱高煦被发现,他的麻烦自不说;无辜的小尼姑也要被牵连,恐怕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男女大防、她还是出家人,光是世间道德就能让她难逃劫数! 但她没有怪罪朱高煦,还惦记着他没吃饭,从仅有的口粮里扣出一半藏起来。她几乎一无所有,却将仅有的东西留了一半。 此时此刻,朱高煦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有些许的改变。他忽然悟到,世上甚么人都有的,不能因为遭受了一些世人的不公待遇,就否认所有的人。小尼无私的帮助,就让朱高煦很温暖很感激。 朱高煦小心翼翼地吃完了半个馒头,没有浪费一丁点,然后喝了半杯水。小尼伸手过来,接过杯子放在了搁衣服的板凳上。 就在这时,光线忽然一暗。连刚才那点微弱的亮光也不见了,下面的人吹灭了蜡烛。 小尼默默地侧躺下来,俩人依旧默默无言。朱高煦顿时闻到一股很淡的幽香,细闻又好像并没有气味,但那若有似无的气息确实又叫他心旷神怡。她吐气如兰,呼吸的温暖气息也让朱高煦感觉到了……席子实在是太窄,她几乎没地方躺,手臂和手紧紧按在朱高煦的胸口,这才能避免俩人贴在一起。 过得片刻,她可能觉得这样好像是搂抱在一起似的,脸也离得很近,她便翻了个身。她没法睡另一头的,席子另一头放着一张木案,脚可以从下面伸过去,脑袋却不行。 翻过身,她的手刚一拿开,朱高煦顿时贴在了她的身体后面。地方只有那么窄,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把自己贴到墙上去。 第一百零九章 莫要食言 入夜后,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整个城仿佛都睡去了。 只有楼板上的两个人没睡,朱高煦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黑暗影响了视觉,却让别的感觉更加灵敏细致。从头到脚的触觉、鼻子里闻到的气息,让朱高煦克制不住,不断想象着她的一切。 就在这时,她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手反过来摸索,但是很快又把手缩了回去。她显然也没睡着。 朱高煦暗自深呼吸了几口,稍稍支撑起身体,将嘴凑到她的耳朵上,将声音压到最低:“我要更衣,你端上来的那个木盆……” 小尼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顿时带着清香的呼吸也吹到了朱高煦的脸上,她也将柔软的嘴唇贴到朱高煦耳朵上:“里面有水,别弄出声。” 在这狭窄的地方,楼下的蜡烛灭了之后,简直连什么也看不见。朱高煦就像瞎子一样,用手小心而缓慢地摸,费了很大劲才办完事。 白天时,官府大批人马忽然就开始抓人,各种迹象、显然是冲着朱高煦来的!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现在朱高煦还一头雾水。他好不容易稍稍沉下心,仔细地琢磨起怎么办才好…… 这香烛铺子楼上的狭窄地方,绝对无法久留,很容易暴露。况且一旦小尼被叫回寺庙,没人照顾他了,渴也得渴死! 朱高煦犹豫是不是今晚就离开此地,似乎有点冒险……铺面的门是木板拼镶起来的,取木板容易弄出动静,下面睡着另一个尼姑,一旦惊醒她就麻烦了。但也不是完全想不到办法。 最让他担心的,离开商铺之后去哪里藏身?附近巷子里的那个宅邸,也有一定的风险。关键他现在不清楚有哪些人暴露,如果包括了庆元,那么朱高煦回到藏身的宅邸、简直就是送死! 思前想后,他打算今晚暂不动弹。 一整夜都没睡利索,到下半夜快天亮时,朱高煦困得不行,这才断断续续打了盹。 等他醒过来时,睁开眼睛发现光线有点亮了。 他的左臂原本放在自己身上的,这时已掉了下去,正在小尼的腰上,朱高煦便将手臂拿起。这时小尼便一声不吭地坐起来,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她接着便下楼去了。 小尼一走,朱高煦马上平躺身体,轻轻活动发麻的手脚。 下面传来了取木板的声音,以及人的说话声。白天铺面上只要有两个人,朱高煦便动弹不得。他心里十分困惑,又很担忧,感觉这回想脱身怕是难如登天! 寻思了一阵,此时已无万全之策,似乎唯有硬着头皮冒险了。朱高煦便决定熬过这个白天,晚上设法离开此地,然后先回那藏身的宅邸躲起来。 ……早上和中午都没有送食物来,朱高煦从昨天早上之后,便只吃了半个馒头,已是饿得肚皮都快贴着背脊了。 及至下午,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似乎是庆元和尚!他马上竖起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 疑似庆元和尚的声音道:“贫僧有一事相询,师太是否见过一个高个的年轻男施主?” 小尼的声音道:“没有,这里只卖香烛。” 朱高煦立刻将头探到入口处,往下面看了一眼,马上缩了回来。虽然只一眼,他便看清楚确实就是庆元和尚! 庆元道:“他家里人说,师太丢了一只猫,他送还给师太,你们见过面的。” “贫尼不认识,忘记甚么样子了。”小尼道。 朱高煦没有轻举妄动,一来不清楚下面什么状况,另一个尼姑甚么时候回来;二来也无法确定庆元是否只有一个人。 庆元的声音又道:“若是师太再见到那个人,烦劳告知,他家里没人,叫他先回家。” 小尼的声音道:“若能再碰见,贫尼定会告知。” 朱高煦立刻寻思……多半杜千蕊把那天送猫的事告诉了郑和、王斌等人,大伙儿找不到朱高煦,然后又去找庆元商议;于是庆元才知道此地,前来试探。 不多时,有人爬上梯子来了。朱高煦便沉住气等着,看到小尼的脸,他缓缓松了一口气。 小尼站在梯子上,并不上来,便开口道:“方才的话,施主听见了?” 朱高煦点头。 小尼道:“师姐出去了,你若要离开,便趁现在!” 朱高煦听罢,马上起身,向梯子边上过来。小尼先沿着梯子下去了。 他下了楼,小尼便抓起一把香递过来,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没说话。朱高煦会意,接过那把香,便抬步往外走。 刚迈出两步,朱高煦心里一阵冲动,转头道:“你还愿意留在鸡鸣寺受那罪?” 小尼摇摇头,大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忧郁以及期待的复杂神情,叫朱高煦看得心头一阵难受。 他不敢久留,便又立刻说道:“现在带你走,极可能走不掉,还连累了你!你再等一阵子,我只要还活着,必定来接你。” 小尼抬起头望着他,轻声道:“施主莫忘肌肤之亲,莫失今言。” 朱高煦听罢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他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姚姬。”小尼低声答道。 朱高煦听罢,伸手压低大帽,大步往外走去。 昨天停靠在附近的马车,现在已然不见,朱高煦也不清楚被谁顺走了。他低着头,步行往前面的巷子走。 巷子里照样很清净,朱高煦一路走过去,连一个人也没碰见。他走到院门口,见门没锁,伸手一掀便开了,马上便走了进去。只见庆元和尚一个人正站在一间房门口,一脸欣喜地望着这边。 朱高煦闩好院门,走过去抱拳道:“庆元大师无恙?” 庆元道:“贫僧这边无事。” “好,咱们里面说话。”朱高煦便大步向屋子里走去,然后径直往灶房走,去看有没有剩菜剩饭。 庆元跟了上来,说道:“贫僧稍后便去为高阳王买些斋饭回来。”他接着又道,“昨天,城中忽然开始搜查钟公子,贫僧等都很担心。据郑和所言,高阳王约好在城外见面,但高阳王未到……” 朱高煦插话道:“根本出不去!昨日我刚发觉不对,走聚宝门,城门口就已经在查人了!我在城中好几次差点被逮。” 庆元吁出一口气:“万幸高阳王逃脱了追捕,否则不堪设想!高阳王手下的杜姑娘,提到了鸡鸣寺一个年轻小尼姑的事;尼姑庵几乎没有年轻尼姑,王斌又说昨日出门时,在外面的街上见过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尼。 贫僧离鸡笼山这边近,实在不知道高阳王在何处,便过来试探问问,不想高阳王却正在附近。” “我猜也是这么回事。”朱高煦点点头,“幸得那小尼心善,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不然昨天就被堵在了香烛街。” 他想想都后怕,几乎是靠运气逃过一劫!当初燕王说要劝降李景隆等人,朱高煦就知道根本是提着脑袋的差事,果然不出所料。 现在他不仅后怕,还觉得目前也仍然危险。 朱高煦一脸愁容道:“现在怎办?出城极难,我想在这里躲一阵风头,但此地也不可久留,极可能会被查出来……有不少蛛丝马迹存的,比如刚才走香烛街回来,有不少人见到了我是高个子;还有那辆马车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怕有一点马脚就倒霉了。” 庆元和尚点头道:“高阳王所言极是。此时只有两条路,或藏起来避风头,或设法出城。两条路都很凶险,极为不易。” 他顿了顿,又沉吟道,“这几天倒有个机会。” “哦?”朱高煦马上看着庆元。 庆元道:“当今皇后的堂姐刚去世了,请了玄奘寺的和尚去超度,贫僧刚知道此事。过两天,灵柩要送回其家乡安葬,那便要出城。皇后家的灵柩,守城官兵肯定不敢开棺搜查……” “大师的意思,我藏在棺材里出城?”朱高煦惊讶道。 庆元和尚正色点头,“贫僧方才也说过,要出城十分凶险。” 朱高煦踱了几步,终于还是开口道,“具体怎么办?庆元大师可否先说说看?” 庆元便小声说了一番话。 朱高煦听罢又琢磨了好一会儿,“真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那亡者的尸体换出来,如何弄出府邸不被人发现?” 庆元沉吟道:“还得仔细思量。不过,尸体也不一定非得抬出来。那棺木极有排场,又大又厚,用柏木做成,十分沉重。至少要八个人才能抬上马车,稍微重一些他们不一定知道。” 朱高煦的脸比哭还难看,只觉得此事简直可以说是荒诞,可是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这两天才真正地领悟,到京师干这事儿,难度和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了在战阵上冲锋陷阵! “我实在太饿了,庆元大师先出去给我买点吃的回来。”朱高煦道,“容我再思量一阵。” 庆元作单手礼道:“贫僧这便去。” 朱高煦送他到院门口,关上门,便在院子里来回踱起步子,心情十分沉重。 第一百一十章 借个地方 只是午睡的短暂时间,朱高煦就做了个奇怪的梦。 冷气袭人,周围幽静黯淡,仿佛在阴曹地府之中。他揭开一块棺木,便看见一个浓妆的贵妇人躺在里面。那妇人脸色纸白,朱唇上抹着艳红的胭脂,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地方、这地方又在何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就在这时,面前的妇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他冷笑了一下。 “啊!”朱高煦猛将惊醒,只觉得浑身冷得刺骨,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没盖被子就睡着了。他坐起来,回顾周围的景象,并无甚么棺木,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让房里亮堂堂的。这时他才长吁了一口气,胸口“咚咚咚”的声音依然没有消退。 朱高煦穿鞋起来,走到窗户旁边,又观察了一番鸡笼山下的光景。不安定的感受,时刻附着在身上。 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鸡鸣寺院子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忙里忙外。朱高煦看到她,身上竟然也似乎暖和了起来,便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受。 他便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观察着那个叫姚姬的小尼做一些琐事。 不知过了多久,从楼阁上看见一辆马车来到了院子外面。走近了,朱高煦看清赶车的人正是王斌。他便快步走下阁楼,出去开院门。 来了四个人,唯独杜千蕊没来,她应该被留在了江东门外的栈等候。 “东西备好了?”朱高煦带他们进屋,径直便问庆元和尚。 庆元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好了,用闹羊花、卤砂、山葛花等十几味药制成,这迷香方子以前就有人用过,保准有效。” 朱高煦皱眉不语。 庆元又道:“那些家眷要守三天夜,今晚是第三夜,早就疲惫不堪,贫僧以为就算不用迷香,他们自己也得睡着。咱们挑下半夜进去,人最是犯困之时。” “迷香不能用太多了,若是其家眷早上还醒不来,容易被人怀疑。”朱高煦道。 庆元点头称是。 王斌和韦达都默默不语,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朱高煦瞪着眼睛道:“就这么办!郑和、王斌、韦达,你们今日便出城,到城外接应我。” 王斌“唉”地叹了一声气,“王爷一个人在城内,实在叫俺们不放心!” “若是出了差错,你们在城里又有什么用?便是有一百个王斌也无济于事。”朱高煦道,“去罢,照谋划好的事去办。” 韦达道:“王爷定要小心。” 朱高煦故作淡然地点头,心里却道:事到如今的田地,光是小心有什么用,一切只能凭天意了。 ……三更的声音敲过不久,朱高煦背着一个包袱、提着一根系着绳子的高板凳便独自出了一道破旧的房门,从巷子里走出去、穿过一条长街时,他转头看了一眼。 夜已深,但长街上零星还有两盏黯淡的灯笼挂着,此时却像鬼火一般。幽深的街道,古典的建筑,连一个人都没有,朦胧的雾气笼罩其间,景象说不出的可怖。 朱高煦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闷头往前走。 不多时,他贴着墙便走到了一座大宅子前面,看了一眼门口挂着的白布和白纸黑字的灯笼,确定没走错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以大门为参照,循着庆元告诉的路线绕行。周围十分安静,完全没听到念经敲木鱼的声音,也没有哭声。 朱高煦沉住气,将板凳放在墙边,然后站了上去。伸手便抓住了墙头,他手臂用力往上拉,脑袋便缓缓到了墙头。院子里没见着人,右方的房子里透出了亮光。他便小心翻了上去,然后拉动绳子,把板凳拉了上来。 他力气很大,单手支撑住了身体,人便溜到了墙内,放手跳下去,“扑”地发生一个沉闷的声音。 朱高煦小心地向那栋亮着灯光的建筑摸过去,来到后门时,见后门虚掩着有一丝光透出来,他便走过去轻轻掀开,从包袱里摸出一条湿布巾捂住口鼻,立刻闪身进去,将门闩上。 进门便看见了一副大棺木摆在中间,往前面挂着白帘子、放着灵牌等物。朱高煦十分紧张,刚走两步,便见一个人影走过来,他浑身都绷紧了。 不一会儿,他看清来人正是庆元。庆元走过来,看了朱高煦一眼,低声道:“东西用得不多,早已散了,灵堂上的人都在昏睡。” 朱高煦听罢,把湿布巾从口鼻上拿开,他早已顾不得害怕,此时不敢耽误分毫,立刻从包袱里掏出一把铁橇,用布巾垫住以免弄出声音,便上前撬已经钉死的棺木。他手臂上的肌肉股起,均匀地用着力,那棺木慢慢地撬开了! 他先将包袱里缠着布的铁锤递给庆元,便小心翼翼地打开棺木。里面躺着一个穿不知多少层厚寿衣的人,脸遮着,身上盖着被子。 朱高煦瞪圆双目,双手合十,对着里面默念:打搅了你,实属无奈。我心怀敬意,只想稍借一个地方,万勿怪罪! 他便伸手将里面的人掀到一边侧躺,又掀起垫在棺木底部的褥子隔在中间,他便跨了进去,躺下时闻到一股草木灰和难闻的气味。 朱高煦点点头,便眼睁睁地看着棺木缓缓合上,庆元小声的声音道:“愿公子走运。”光线便渐渐地消失了,完完全全的黑暗笼罩其间。 照规矩,棺木上面有一个插着卷纸或竹管的小孔,此乃孝道行为;这礼数倒给朱高煦行了方便,至少不担心被闷死在里面了。 棺木响起了几声沉闷的敲击声。没过一会儿,周围便恢复了死寂和黑暗。朱高煦躺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鼻子能闻到难受的气味。 他在黑漆漆的地方瞪着眼睛,不敢有丝毫动弹,躺在那里忽然有种死去了的感觉,心中说不出的恐慌。他又心道:我十几岁的年轻汉子阳气重,若有未知之物,千万别来找我。 但此时最怕的,反而不是死人,却是忽然被活人打开了棺木。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没有忘记 重见亮光的一刻,朱高煦感觉自己突然从漫长的地狱、回到了人世,或许地府就是如此,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他先看到了王斌那张黑糙的圆脸、瞪着凶光的眼睛,便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赶紧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王爷!王爷……”周围的几个人欣喜地围着他。 朱高煦一言不发,心情十分复杂。到大明朝以来,这回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不知该庆幸、惊喜,还是后怕。 他回顾左右,见周围有好几个人已被迷倒在地,神志不清口不能言。这里似乎是一座栈,送葬的人已经出城了。 朱高煦二话不说,先出去了一趟。等他回来时,王斌等人正在钉棺木。杜千蕊转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现在咱们在什么位置?”朱高煦问道。 郑和道:“估摸着还没出应天府,在京师南边。” 朱高煦点点头,心道:栈里许多人被迷香迷倒,等会儿恐怕会发现棺材的蹊跷,但大伙儿已经出城,天下之大、再查就不容易了。 很快几个人便溜出栈,几匹马正拴在外面。朱高煦抬头看天、见天色昏暗,不用问也感觉是旁晚而非早上。他决定连夜离开应天府。 一行人日夜兼程向西走,沿陆路先进入池州府地面。此时离大江南岸已是不远。 朱高煦一直没忘记、答应那小尼姑的事。 前几天在京师,他自身难保,现在好不容易逃出城来,依然存在危险……很快他们的行踪就会暴露,若慎重起见,此时应尽快渡江,并马不停蹄离开朝廷控制的地盘。 但他的耳边又似乎响起姚姬的声音:莫忘肌肤之亲,莫失今言。 那越嚼越甜的馒头滋味,余香仿佛还留在口中。她身体的柔软温热,朱高煦也没有忘记。 ……不到一个时辰,众人骑马到了大江南岸,远远地已能望见宽阔的水面。郑和道:“钟公子,咱们可沿江走,见到渡船便先过大江。” 朱高煦点应允。 过了一会儿,他让坐骑稍微慢下来,等身后的韦达和王斌靠得近了,便开口道:“京师还有个人没出来。” 话音刚落,朱高煦便感觉身后的杜千蕊将他搂紧了几分,上半身都压到了朱高煦背上,好像生怕他又走掉似的。但她确实担心错了,朱高煦肯定不会自己再返回去送死! “谁?”王斌先开口问道,“庆元和尚也要离京?” 朱高煦摇头道:“那小尼名叫姚姬,之前就是她救了我一命。我答应过,要带她一块儿走。” 王斌道:“王爷别管她了,俺们好不容易才离开那龙潭虎穴!” 朱高煦勒住坐骑,转头过来,看向韦达。 韦达与朱高煦对望一眼,沉吟片刻开口道:“末将在京师无人认识,也会说官话,便让末将跑一趟回京罢!” 朱高煦立刻回应道:“你定要当心,若被人查问,便说家在鸡笼山,名叫钟斌。那小尼住鸡鸣寺,也可能在那条香烛街的铺面里。” “末将遵命!”韦达抱拳应答,又干脆利索地道,“那便就此别过。” 朱高煦抱拳回礼,目送他调转马头。 一旁的郑和没吭声,但朱高煦明白,他是给自己面子……确实很冒险,万一韦达被逮住拷问,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供出此行目的,影响大局。 但朱高煦从棺材里爬出来,已不管什么是冒险了。当初在京师差点被官差堵在香烛街,燕王的“大局”也没能救他的命,救他的反而是一个小尼姑。 …… 朱高煦等一行人坐渡船,将人和马一起渡过大江,然后骑马兼程北上。他们绕行返回北平,一路上还算比较顺利。 离开北平的时候,北方的天气还很冷,现在却已是草木繁茂,稍微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住了。整个北平城的人和物,在朱高煦眼里似乎又变得陌生起来。 进城之后,郑和去燕王府,朱高煦等人径直回郡王府。 刚过照壁,便见韦达站在院子里!韦达居然先回来了,他倒是跑得很快。 朱高煦把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奴仆,转头对杜千蕊道:“杜姑娘先去歇会儿。” “是,王爷。”杜千蕊微微屈膝,她也是满脸疲惫了。她从韦达身边走过时,看了他一眼,又回顾左右瞧了一番。 朱高煦迎面走过去,开口道:“韦将军回来就好……带的人呢?” 韦达抱拳立在那里,“末将办事不力,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听罢心里一阵失望,却没表现出来,只说道:“进屋再说。” 二人前后进一间倒罩房,韦达站在屋子当中,弯腰道:“末将回京后,便谎称是姚姬的家乡故知,去鸡鸣寺找过她。但寺庙的尼姑告诉末将,姚姬被关起来了!据尼姑所言,寺庙里有人向主持告状,告姚姬不守戒律、与男子私见。于是主持便下令严惩姚姬,将她幽禁起来,不得与任何人见面。 末将又问,何时能放出来?尼姑说没那么容易,也无定数。末将不敢在京师胡为,又无计可施,只好先回来禀报。” 朱高煦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了。此事不怪韦将军,你何时到北平的?” 韦达道:“回王爷话,上午才到。” “回去歇着罢。此番咱们九死一生,我定会在父王跟前为尔等请功。”朱高煦道。 “最险的是王爷。末将等见王爷回来,便安心了。”韦达抱拳道,“末将告退。” 朱高煦点头,目送韦达出门。他自己却在倒罩房里坐了许久,心里忽然有点失落伤感……那天去灵堂之前,下午还见到了姚姬在鸡鸣寺的院子里。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派人去找她,让她与郑和、王斌等人一起出城! 他好一阵子都在寻思,自己为何没那么做?主要原因并非是觉得危险,而是他无法确定躲棺材里能不能成功,当时注意力都在那事儿上,根本没顾得上管姚姬的事。 就在这时,王贵走进门口,他一脸喜色道:“奴婢听说王爷回来了,赶紧来瞧,您真的回来了!” 朱高煦不想再提这一行的荒诞惊险,故作淡定地沉声问道:“我走了几个月,交给你的事儿,办得可好?” 王贵回头看了一眼,走上前来,俯首低声道:“奴婢一直很小心,没出什么差错。她也很沉得住气,既没试图逃跑,也没有喊叫。只不过……最近她染了风寒,奴婢已抓了几副药送下去。” “严重么?”朱高煦问道。 王贵皱眉道:“奴婢不敢确定,更不敢找郎中给她瞧。” 朱高煦立刻站了起来,走出房门,便往穿堂过去,王贵赶紧跟了上来。路上遇到了王大娘,几个月不见,朱高煦随口与她寒暄了几句。 王大娘正待要走,朱高煦又叫住她:“今后杜姑娘住在内厅,让她就近服侍我起居,你们无事不得随意进来。” “王爷把杜姑娘找回来,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哩……”王大娘笑道。 “别觉得王爷平素待你们和气,就没了规矩!”王贵冷冷道。 王大娘收住笑容,道,“奴婢嘴上说两句,又不是不遵王爷的话。” 朱高煦语重心长地对王贵道,“我知道,王大娘做事儿有分寸的,别计较她那张嘴。” 王大娘听罢,顿时一脸欣慰。 朱高煦和王贵一前一后进了内厅,他见还有丫鬟在打扫檐台和院子,便先进了自己卧房,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 王贵弯腰小声道:“王爷是否想去看地窖里那人?奴婢把内厅的人都叫出去。” 朱高煦点头道:“我刚才说的规矩,你也与府上的奴婢们说好。” “是。”王贵弯腰道,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便转身走了出去。 朱高煦在房里踱几步,往窗户里瞧了一番,见那些丫鬟陆续都走了,他遂出了卧房,径直往后园而去。 他开了内厅到后园子的门房铜锁,走进园子里。又在那边的杂物房里找到一副梯子,开了地窖入口那间房屋的门,走了进去。 搬开地窖洞口的铁栏,朱高煦便把梯子搭好,往里面爬。 在梯子上回头一看,他见徐妙锦在床上坐起来了。她拿手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眼睛瞧着朱高煦。待他下了梯子,徐妙锦便说道:“高阳王,你总算回来了!我几个月没见到你,也不知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我对不起你……”朱高煦一脸歉意,“病要紧么?” 徐妙锦有气无力道:“在这地方呆久了不见天日,身子弱,就是染了点风寒,静养几日就该好了。” 朱高煦走到床前,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徐妙锦的脸色顿时一红。 他见旁边的炉子里是冷的,便从桌案上拿起打火石、草纸等物,在那里敲燃生火。他一面忙活一面头也不回地道,“王贵给小姨娘熬药了么?” 没听见徐妙锦回答,朱高煦便转过头,见她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一触,她又看向别处,“这里有柴禾炉子,也有水,我自己能熬药。” 第一百一十二章 皇帝就了不起 橙黄色的火焰在砂锅下面燃烧起来,朱高煦慢慢地往炉子里加柴禾。 “高阳王去办的事,还顺利么?”徐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一边观察柴禾燃烧,一边答道:“不甚顺利,几次差点丢了性命,最后靠侥幸脱身……不过我走之前给王贵说了,我若是回不来,便放了小姨娘。” 他说罢微微侧目,观察徐妙锦的反应,但没看出什么蹊跷。徐妙锦身体虚弱,脸色有点苍白,慵懒靠在枕头上的样子,就仿佛刚刚睡醒的娇|娘。她的神情仿佛有些许庆幸,庆幸朱高煦平安无事、还是庆幸她有后路? 徐妙锦也注意到了朱高煦的目光,她的眼神微微闪烁,又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下,遮掩住胸口,不好意思地说道:“高阳王忽然进来,我衣衫不整,实在不太像话。你稍稍回避,我要穿衣起来。” 徐妙锦身上穿了衣服的,白色里衬是长袖。她便是起来穿衣服,朱高煦也看不见什么……大明朝的女子就是讲究。 他便道:“小姨娘生病了,不用折腾,躺着罢。我熬好了药就出去。” 徐妙锦又问道:“高阳王既然回来了,便不打算放我?” 她抛出了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朱高煦沉默良久,也答不上来。 如果放了她,让她回到徐王妃的身边,万一她打探出了朝廷里投降的那些人的名单,然后透露回去……那么燕王“直趋应天”的战略就面临极大的风险,若是不幸战败,朱高煦跟着倒霉,能有好下场? 何况去京师这一趟,朱高煦九死一生,如果最后什么用都没有,确是叫人十分不甘。 但如果不放她,不知“靖难之役”还要持续多久,难道要把她关在这地窖里、到战争结束? 朱高煦一时间无法回答这个高深的问题,沉思许久,抬起头来说道:“我又想起了以前的一个蹊跷之处……” “甚么?”徐妙锦那美艳的眼睛睁开了几分。 朱高煦道:“便是你意欲跳井的事。彼时续空和尚被抓,极可能将小姨娘供出来。你的做法,为何不是趁早逃回京师,却是想着自尽?按理小姨娘并非无路可走,令尊景清乃朝廷大臣,似乎还是建文帝心腹。” “我有苦衷。”徐妙锦冷冷道。 朱高煦这回却没有适可而止,却咄咄相逼:“什么苦衷?” 又是一阵气氛尴尬的沉默,朱高煦没有继续追问,却也不再开口说话。 良久之后,徐妙锦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说过,洪武时家父获罪,他从诏狱里被今上救出来。家父欲报圣恩,才安排我到燕王府为奸谍。但我冒如此大险,并非没有一点回报……” 朱高煦点头。 徐妙锦继续道:“今上承诺的回报,便是等事成之后,封我为皇妃。” 朱高煦的心里忽然就腾起一股羞愤之气!他一时间自己也不清楚为啥情绪那么强烈、自己羞愤个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大抵是没想到、徐妙锦竟然会倒贴给别人……得她立功争取,别的男人才愿意接受? 这时徐妙锦的声音又道:“本来家父的意思,让我凭美色引|诱燕王,以便能窥探到更多军机;但我没有那么做。既然命运已经注定,我终究是要被送给皇帝为妃的,那我先委身于燕王,算是甚么样的人?” 朱高煦的脸都涨|红了,他简直是感觉恼羞成怒! 他一向对徐妙锦以礼相待,十分珍重,不敢轻易亵|渎她……但她居然身在敌境,也不忘为那建文帝保全完璧之身?他娘|的,建文帝究竟为她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 朱高煦冷笑道:“我为小姨娘,连父王都背叛,还是比不上皇妃的名分来得实在。” 徐妙锦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着,颦眉道:“高阳王为何这么说?这又不是我愿意的,早就被家父安排好了,难道我要主动去事二夫?” 朱高煦的情绪一起来,无法瞬间消退,只好闭嘴不吭声,免得说出更多不合时宜的气话。 他算啥?徐妙锦又没答应过什么、承诺过什么。 但徐妙锦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朱高煦的气恼,忙又说道:“我也不稀罕甚么皇妃,但家父稀罕,有什么办法?他知道我不情愿,便苦苦相逼,要我必须完成此事。我若一有风吹草动就回去,必定没有好下场…… 家父说过很多好处,但我从来没觉得多好……或许那些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吃过很多苦头的人会在乎,我却觉得那点荣华富贵没多大意思,何况还要出卖自己?” 朱高煦还是不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虽然很气,但建文帝能给的,他又给不了,光说大话有啥用? 徐妙锦看了他一眼,“唉”地叹了一气,柔声道:“你别往心里去,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家父和今上把甚么都安排好了,从来就没问过我想不想要……我若真的能作主,绝不愿意到北平来做奸谍,更不想当皇妃!那些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失去的,却是我不想丢的。” 她温柔讨好的声音,让朱高煦无法发作,他闷闷不乐地说道:“皇帝就了不起?照样可以拉下马!” 这时徐妙锦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杏眼也变得弯弯的,如同清幽的月光。她急忙伸手掩住嘴唇,脸也憋红了。 朱高煦一脸纳闷,不明白她笑什么。或许觉得自己的话太幼稚?好像真的有点,这副年轻的身体让他感觉很有活力激情,但他有觉得自己也没乱说话:建文帝不能被拉下马? 徐妙锦的笑,让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好尽力让自己淡定一点。 就在这时,王贵在上面的洞口道:“王爷,王爷!燕王府派人来了,传的徐王妃的话,叫王爷即刻前往王府。” “我知道了。”朱高煦转头道,“一会儿我便上去。” 他看了一眼炉子上砂锅,盖子里光有水响、不见白汽,离沸腾还有一会儿,要熬好药更需要时间。他便道:“只好让小姨娘自个看着火。” “嗯。”徐妙锦点头,也不叫朱高煦回避了,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她可能躺久了,忽然起来,脸上一阵纸白,颦眉一脸难受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何以恼怒 染上风寒后这两天,池月饭也吃不下,几乎都躺在床上,感觉身子没劲、整个人都懒懒的。躺得久了,刚才猛地坐起来,忽然便一阵头晕,感觉地窖里的东西都在旋转,雾蒙蒙一片。 “你没事吧?”高阳王的声音道,他的身影靠近了几分。 池月忙脱口道:“不要紧。” 她忍着头晕的感觉,坐到床边,伸脚去找鞋,脚在床边晃了几下、愣是没碰到鞋子。她只好静坐片刻,等那一阵头晕过去。 就在这时,池月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踝被轻轻抓住了。她心里一紧张,身上便颤了一下。她低头一看,高阳王竟然蹲下来,正在给自己穿鞋! 她感觉顿时脸上发烫,堂堂郡王、竟然服侍自己穿鞋,一时间她非常紧张,全身都绷紧了,僵硬得动弹不能。 以前高阳王还算持重,哪怕绑了她,也尽量避免肌肤接触,所作所为比较克制,但现在他竟然主动抓住她的脚踝……或许,因为刚才池月说、终究要回去变成建文的皇妃,让朱高煦受了点刺激。他愤怒之下,才不再心怀敬重之心,而变得如此大胆! 她要做皇妃,他那么愤怒干甚么?池月稍作寻思,脸上更烫,立刻强行转移自己的想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更软弱无力,竟然没有挣扎,也没把脚缩回来,任由朱高煦细致地为她穿鞋。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不动弹。 看着高阳王细心的动作、感受到他轻轻的力度,池月有种被怜惜的感觉,所以下意识才不愿意挣扎吧…… 池月又见自己玉白的脚十分修长优雅,小腿肌肤紧致而有弹性,脚趾如剥葱一般,连自己都觉得漂亮。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很想让高阳王看到她美好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臊得想钻进被窝里把脸捂起来,心中暗暗地唾骂自己不要脸!此时她看见自己的脚趾甲上涂抹的红颜色尚未完全褪去,更是有种被窥探了私密之事的羞意……自己一向是个清心寡欲的清修之人,抹那东西作甚? 况且女子的双足、小腿,哪里是男子随便能看的,更别说触碰、还给她穿鞋子?根深蒂固的念头闪过脑海:这是不对的。 池月的胸口剧烈起伏,心跳的声音大如擂鼓,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天理不容的错事。然而究竟哪里错了,她晕乎乎的竟然没想起来。 她终于无法心安理得地任由高阳王这么下去了,便忽然缩了一下脚,将双足从高阳王轻轻握住的手掌里挣脱开。 “高阳王怎能如此?你对我这样轻薄,连一点尊重之心也没有了么?”池月涨|红了一张脸,却故作正色道。 朱高煦的脸色果然十分尴尬,那副模样、不知为何十分滑稽,池月差一点就没忍住笑出来,憋得心里一阵窒息。 她又轻声道:“高阳王忘记了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朱高煦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小姨娘哩,令尊是景清,你算甚么姨娘?若是我母妃知道你的奸谍身份,你还能姓徐?” 她不得不承认,高阳王说的十分有道理。就算名分上的小姨娘,也是靠不住的,那点名分不过是建立在欺骗徐王妃之上! 朱高煦沉声道:“你姓景!” 她的脚踝挣脱了高阳王的手掌,心绪也稍稍平息了,心思倒清醒了几分。她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怕我泄露军机、将我关在这地窖之中,此事即便情有可原,但碰我的脚踝,与军机有何关系?” 朱高煦答不上,叹了一口气。二人便沉默下来。 池月看了他一眼,又觉得于心不忍,声音也温柔了几分,“王妃叫你去哩,别耽搁太久了。去罢。” 朱高煦默默地站起来,揭开砂锅的盖子。池月侧目一看,药汤已经沸了,便又听得朱高煦叮嘱道:“别忘了看着火。” “嗯。”她微微点头。 目送朱高煦从梯子爬上去,池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弯下腰,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和小腿,紧张的余韵依旧没能消退。 周围很快恢复了沉静,在这寂静中,人总是忍不住多想。再度琢磨着高阳王的愤怒、他的举止,究其缘故……她心里有点担心、有点害怕,却又忍不住有些许期待。就仿佛明知那是一杯毒酒,却泛着艳丽的红光,她不禁好奇,想知道它的滋味。 ……朱高煦稍微收拾了一番,便叫人备马,带着几个随从去了燕王府。 他刚刚回来,只见了王贵、韦达、妙锦等数人,对北平的事还不甚清楚。但到了燕王府之后,他观察一番迹象,觉得父王不在北平,可能仍在前线作战。 一个宦官带着他进燕王府内厅。在内府他忍不住左右回顾,想起了一件事:宝庆公主在燕王府。 太祖驾崩后,宝庆公主就送给燕王和徐王妃抚养了。燕王府人很多,还有朱高煦的几个妹妹,他一向不太关注的,若非赵辉的要求,他连想都不会想起宝庆公主。 朱高煦决定先不把这事告诉徐王妃,告诉了燕王之后再说。 见到徐王妃时,朱高煦发现世子、世子妃、高燧都在那里。他便上前给徐王妃等人见礼,又与高燧相互嘘寒问暖了几句。 徐王妃最是欣喜,上下不断打量着朱高煦。她目光,让朱高煦感觉到了母妃的关心。 “郑和回来说,你们十分凶险。菩萨保佑,我儿总算回来了。”徐王妃念道。 朱高煦故作轻松道:“母妃别担心,儿臣的运气一向很好。不过父王交待的事儿没办完全,等儿臣见了父王,再向他禀报。” 徐王妃也不提朱高煦究竟去做了甚么,但几句话下来,周围的人都应该知道了:朱高煦这阵子是去办了公事。 “父王在何处?”朱高煦又问。 徐王妃道:“今年初,你父王在夹河打败了盛庸,又在真定击败平安。朝廷派何福增援至滹沱河,两军正在河两岸对垒,时有拉锯。” “父王英明善战,前方顺利,儿臣便在北平歇一阵,等父王军令。母妃可派遣郑和南下,尽早禀报事宜。”朱高煦谨慎地说道。出于某种原因,朱高煦直觉自己不该太积极了。 徐王妃点头道:“郑和已经请命出发。” 就在这时,世子妃张氏用随意的口气道:“最近几个月都没见小姨娘哩……” 朱高煦不动声色,故作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 徐王妃道:“池月观送来过一封信,便是她写的。信中说遇见了她的师父,要跟师父进山采几味可遇不可求的药材。不料到现在她也音讯了无,我也不知她去哪了。” 朱高煦还是不吭声,此时自己出面替妙锦找理由,反而是十分不明智的做法。 张氏的表情夸张,张开樱桃小嘴惊诧地说道:“池月真人的师父,不是张三丰么?她遇到张三丰了!?” “敢情真的遇到了张三丰?”徐王妃一脸困惑,“我听人说过一件事,说是有个人被神仙请去下棋,只下了一盘棋,回来时连自己的儿子都老了!” 张氏轻轻摸了一下脸蛋,笑道:“若是我们都老了,再见到年轻的小姨娘,那可是羡慕得很哩!” 徐王妃摇头不语。 张氏却又轻声道:“只要是遇到了神仙,不是出了什么事儿,那便是好。” 徐王妃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毕竟姐妹一场,我或许该派人找找她才对。” 朱高煦听她们婆媳二人说话,心里也嘀咕,这大嫂是不是有意的? 这时世子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说道:“二弟风尘仆仆,满面疲惫,为父王尽心尽力,在北平多歇几日罢。” 朱高煦心里从未忘记,亲近世子府的袁珙、威逼杜千蕊之事,想在自己身边安插奸谍……朱高煦本来就无法带入多少兄弟情,此时对世子等早已没有多少情谊! 但他还不想撕破脸,更不愿意当着母妃的面主动挑事儿,当下便十分气地抱拳道:“多谢大哥替我作想。” 徐王妃道:“你们兄弟之间,就该这样,都是亲兄弟有甚么过不去的事?不要受外人的挑拨。” 世子听罢挣扎着站起来,与朱高煦一齐拜道:“儿臣等谨遵母妃教训。” “好了,好了。”徐王妃点头道。 朱高煦便在徐王妃下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与兄弟等人,陪着母妃说了一阵话。 过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了。走到门口时,朱高煦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见张氏正盯着自己,他反应很快,马上露出一丝笑意,向张氏微微点头。 张氏也以善意的微笑看了他一眼。 院门外等候的宦官,送朱高煦出内厅。还是那条熟悉的林间石径,但送他的人已非原来的人。身边走着的不再是妙锦,朱高煦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他转头看时,那颗像弹弓一样的树还在,不过此时已长满了新叶,看起来十分繁茂。 第一百一十四章 物是人在 两年了,杜千蕊住的那间厢房竟然还留着,连陈设也一样都没变。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铜镜,对着镜面哈了一口气,拿手绢擦了擦,还是那么模糊,镜子还没磨过。她十分熟悉地在一条腰圆凳上坐下,抬头看去,雕窗前面的紫色帘子依旧;凳子上面放的蒲团用蜀锦织成,她两年前就细看过。 杜千蕊在这里只住了几个月,但忽然间有种回娘家一般的感受。据说那富贵人家的女子,就算出嫁了,闺房也会留很久。 她在凳子上坐着,手肘放在案上,支撑住娇|美的下巴,在那里发了一阵呆。多日的颠簸之后,她的感觉十分疲惫,但到了高阳郡王府,却也有种安心和轻松。她喜欢坐在这里、偶尔无所事事的感觉。 就在这时,王贵尖尖的声音道:“杜姑娘,杜姑娘在里面么?” 杜千道:“门虚掩着的,我给王公公开门。” 王贵听罢,自己把房门推开了,站在门口道:“王爷交待,杜姑娘往后不住这儿,到内厅去住。” 王贵这人声音比较尖,骨骼却粗壮,光是看他的样子有点不像宦官,只是没胡子而已。 “啊?”杜千蕊先是有点诧异,接着便站起来道,“但听王公公安排。” 王贵见她没带什么东西,便转身先走,杜千蕊忙跟了上去。 “王爷出门前特地交代,给杜姑娘安排一间窗户大点的房间。”王贵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杜千蕊忽然便想起,两年多以前她对朱高煦说过,儿时学女红因为窗户小、眼睛难受……听到这句话,她发觉朱高煦还记得那件小事。她红着脸轻轻说道:“王公公不要为难,只要空着的房间就行了,王府上的屋子都大,还明亮。” “杜姑娘懂事儿,但王爷亲口|交代的,咱家会尽力办好。”王贵的口气似乎不是太和善。也不知杜千蕊是不是感觉错了。 二人前后走到了中门楼,王贵转头沉声道,“王爷很信任杜姑娘,杜姑娘莫辜负了他。你若见到什么,不该打听就别打听,不该说的就别多说,明白么?” “明白了。”杜姑娘心里疑惑,但马上答应下来。她心道:难道内厅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也不多言,默默跟着王贵,从檐台廊道走过去,便在一颗桂花树旁边,进了一间屋子。 王贵很快就离开了,杜千蕊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比外厅的厢房更大,有隔扇暖阁、旁边还有耳房。 郡王府上的房子与普通民宅最大的不同,便是舍得用大木料,房间宽敞明亮。杜千蕊看了一眼几案上方的窗户,果然很宽敞。 旁边有一张塌,杜千蕊便在榻上坐下来,顿觉十分柔软舒服,干脆慵懒地侧身躺倒。内厅里比前厅更安静,杜千蕊靠在榻上就不想爬起来。 等她醒来,才知道自己不知时候睡了一觉。她坐起来一看,外面已经光线朦胧,她的身上盖着一床羊毛毯。 一条腰圆凳上放着一叠衣服,桌案上放着一个食盒。杜千蕊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有个白瓷碗,装着葱炒羊肉和白米饭。她伸手端出来时,感觉还有点温热。 房间里就有炉子和铁水壶。杜千蕊吃过饭,便忙活着烧水沐浴更衣,把风尘仆仆的衣裳换下来……忙活了一阵,她才发现,内厅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见着!王贵之前说的话,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但除了不见有人走动,杜千蕊并未发现什么蹊跷之处。 天黑之后,房门“笃笃笃”响了几声,传来朱高煦的声音:“杜姑娘还未就寝?” “没呢。”杜千蕊忙答道,“王爷稍等……” 她飞快地跑到梳妆台前,伸手把一头青丝挽起,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看了一番,这才赶着去抽了门闩。 朱高煦站在门口,俩人面面相觑,杜千蕊目光闪烁、急忙避开了。他说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没问你,我进去说?” 杜千蕊脸一红,慌张道:“哦!王爷快里边请。” “时辰不早了……”朱高煦掩上房门,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沉吟道,“先前我回顾了几遍去京师的经历,想到一些地方有点蹊跷,便赶着想和杜姑娘谈谈。” 杜千蕊轻声问道:“甚么蹊跷哩?”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那天你们在江东门外等我、我却没来。庆元和尚来找你们,说了些甚么?” 杜千蕊伸手揉着额头,回想了一会儿,道,“庆元问我们,‘钟公子’那几天有没有见过甚么人?我想起王爷抱着那只猫出门,就说可能见过一个人……” 朱高煦点点头:“鸡鸣寺的小尼姚姬在寻猫时,我看见她了,但杜姑娘当时不在阁楼上。我也是忽然想起这细微之处。” 杜千蕊轻声道:“庆元又问见过的人是谁,我说没看见。后来他又追问,我想起鸡鸣寺的小尼,便说了她。” 朱高煦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问道:“我未如期到江东门外的栈,你们一定很担心,杜姑娘最担心甚么?” 杜千蕊立刻答道:“彼时我怕得很,最担心的是王爷是不是被抓住了!” 朱高煦又沉默下来。 提到那个小尼姑姚姬,杜千蕊情绪也很复杂,她一边觉得姚姬可怜,一边又忍不住有些许敌意。不知道为何,杜千蕊连姚姬的面也没见过,可就是不喜欢她。 或许因为姚姬救过朱高煦,而杜千蕊没有。 但其实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杜千蕊自从跟着朱高煦离家,便决意委身于他了……但她很清楚,高阳王会有一个郡王妃,绝对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姚姬。 杜千蕊早已知道富贵人家大多三妻四妾,但无论说多少道理,想到朱高煦和别的女子亲近,她心里不可能好受得了。只是没办法罢了。 ……朱高煦之前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庆元能那么快找到他,实在太厉害!不过原来是以为运气好,正巧杜千蕊提到了小尼。 但是,现在朱高煦从杜千蕊口中得知:提到小尼姑姚姬的存在,并非杜千蕊的细致,而是庆元的诱|导!此事想来就更蹊跷了,那庆元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竟能料事如神? 不过朱高煦也无法确定什么。 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想象:假设姚姬和庆元本来就认识,她先去找庆元和尚,告知朱高煦在她那里;那么这一切不是就更加顺理成章? 庆元是燕王府的奸谍,那么姚姬也是?既然如此,她为何不亮明身份,以至于多费周章? 朱高煦很困惑,一时不能想通。 他从腰圆凳上站起身,又好言问道:“这间屋子,杜姑娘住得习惯么?” 杜千蕊轻声说道:“比外厅的厢房大,谢王爷厚待。” “一路舟马劳顿,杜姑娘也早些歇着罢。”朱高煦道。 朱高煦回到自己卧房里,感觉身上疲乏,却因想得太多久久无法入睡,感觉十分难受。难受纠结的不仅是身体,连心里也同样如此。 …… 郑和却没能有丝毫休息,从北平出发,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到了滹沱河燕军大营。 燕王见到他,便叫将士退下,只留下心腹文武。郑和立刻向燕王禀报了京师详情,说完又道:“在京师忽然出了点差错,高阳王危急之下,没能见到都督陈瑄。” “无妨。”姚广孝的三角眼愈发亮了,“只要将来形势有利,陈瑄自有人去说服!王爷大可不必担心。” “嗯……”燕王发出一个声音,好像是赞同、但也可能不是,他一脸沉思的样子。 郑和说完了高阳王如何惊险、后来藏在棺材里才侥幸脱身,此时此刻也不知道燕王作何感想,是否觉得亏待了高阳王? 郑和无法揣度燕王的心思,但在他的心里,燕王的三个儿子中,高阳王出力最多、也更卖命,另外两个王子几乎都躲在北平! 但是郑和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也不可能去劝燕王……燕王身边的心腹谋臣可以评论几个王子,但郑和却万万不能!毕竟谋士虽近,却难以靠近燕王的起居衣食;无论出多少计谋,最后决断也也只能燕王自己。 那宦官黄俨也是燕王心腹,现在却被派去服侍三王子了,会不会也有这方面的缘故?黄俨对三个王子的亲疏,是有明显倾向的。郑和想到这里,暗自期待着黄俨那厮的下场。 此时姚广孝也住了嘴,没有继续不厌其烦地劝说。 其实燕王能派二王子以身犯险,心里应该有定数了。果然他开口道:“山东不拿下,俺们的退路并没有了,盛庸随时可以西出,切断俺们的粮道和退路。” 姚广孝的声音道:“临江一决之策,原本是没有退路的方略;奉天靖难,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了。王爷何必再想着退路?” 燕王缓缓踱着步子,走出了大帐,郑和等人便跟了出去。 时天色渐晚,滹沱河对岸的火光如火龙一般映在天幕,天边一片橙黄。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误解了意思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虫子不知何时吵起来的,等注意到那声音时,草丛里、墙角间已四处可闻。 高阳郡王府园子里的百花凋零,树梢的叶子长得茂盛绵密,杂草从石径下面的各处缝|隙长了出来。朱高煦便在这条石径上,一面走一面看着水波荡漾的湖面。 以前逾制修建这园,确是有点不容易。但朱高煦还很少到这里走动,看样子几乎都要荒废了。 燕王在前线仍未有消息回来,最近似乎没有大战。没有燕王的命令,朱高煦不打算擅自南下,呆在北平倒也难得有一段时间清闲。 部将王斌等人对燕王似有不满,朱高煦心里却很清楚……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就是三兄弟中最引人注意的人,被推到风口浪尖也不奇怪。只要等“靖难之役”一结束,情况会有所改观罢? 他转头看向内厅后门那边的杂物房,心下已决意不放走妙锦。无论他对燕王是否有怨气,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也得尽力为燕王府大局考虑。 朱高煦便踱步向杂物房那边走去,他先搬来梯子,然后打开房门的锁。 他放下梯子,从杂物房爬下酒窖。转头看时,便见池月从桌案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了,她穿着一身素白打底红线花边的襦裙,与旁边月蓝色的帷幔相映,倒让这小小的地方也增添了几分生动的颜色。 “你的风寒好了么?”朱高煦把手从梯子上放下来,便转过身问池月。 她拿手摸了一下脸,道:“高阳王别担心,我已经好了。” 朱高煦见她的动作,心道:只要是女子,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她在担心生了一场病脸色憔悴么? 但在朱高煦眼里,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交领半臂扎在襦裙里,她穿这身衣裳甚是合身,身段凹凸有致,修长纤细的骨骼使得她自有一番弱骨丰肌的温柔。 朱高煦到墙边把腰圆凳端过来坐下,沉吟片刻,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还不能放你出去,得多委屈你一些日子了。” 他以为池月会很失望,甚至恼怒,却不料她神情很平静地说道:“这样也好。” 朱高煦顿时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池月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高阳王若是放了我,我打探到了你前阵子做的事,该不该告诉家父?” 她说罢颦眉沉吟,又道,“现在高阳王把我关在这里,我也无计可施,心中反倒不必纠缠,省心了不少。” 朱高煦听罢松了一口气,微微点头:“原来你很犹豫……” “高阳王现在才知?”池月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愣了一下,便见她的脸红了。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道:“我不是不知,反是对其中关系很清楚,才不敢放你。” “哦?”池月抬起头,带着妩媚的杏眼有点疑惑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想了想,沉声道:“你肯定不愿意害我,便如我不愿害你。若非如此,当初我叫你赴约趁机绑了你那件事、便办不成,你根本不会来……” 池月低声道:“高阳王知道就好。” 朱高煦继续道:“所以当我去京师时,你不一定会泄露消息、将我置于险地,这是私情……但你我各为其主,我父亲是燕王,你父亲是建文帝忠臣。现在我回北平了,这些事便成了公事,池月真人恐怕就会把消息泄露给景清了吧?” 池月轻快地丢出一句:“我也会很犹豫,方才说了。” 她说罢便低下头,避开了目光。朱高煦还在犹自寻思,他觉得似乎哪里还没想明白。 朱高煦放过池月一次,私下有情意在。但池月并没有就此改投门面,毕竟她爹就是建文的人,叛变没那么容易;那么她在帮燕王府还是朝廷的问题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想了好一会儿,抬头看时,见池月白了自己一眼。 朱高煦沉吟道:“以前在燕王府内宅,你说走得慢、过得快,那是真的,还是另有缘由?” 池月神情渐冷,“假的!” 朱高煦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这种话哪能张口问?他这阵子想得太多了,不断整理各种人的关系,什么庆元、姚姬等等人,以至于现在都还有点糊涂。 于是俩人沉默良久,她又低声说道:“此前就算高阳王不绑我,我也不会泄露你的行踪,连犹豫都不会,你信么?” 朱高煦不答,他内心是相信的,但理智上又不敢信。 池月继续轻轻说道:“彼时高阳王塞了纸条给我,叫我赴约。我根本没想过你会绑我,也没有任何担心、你是否会对我不利。后来被关在了这地窖中,我才醒悟,高阳王所为本来就应在情理之中……” 朱高煦默默地听着。 池月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地低诉,“来北平之前,我从没独自离过家。到了燕王府后,只好一个人面对人生地不熟的处境,心里一直十分忧惧,做事也小心翼翼,什么都想得很多……哪想到,上回高阳王约见我,我却那么蠢,什么都没想到。” 她说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竟然露出了些许浅笑,“我说完了,高阳王的事也说完了。” 朱高煦只好起身,抱拳道:“告辞。” ……等高阳王一走,酒窖中很快便恢复了沉寂。池月在这里久了,成天无事可做,最难熬的确实是无趣。 她轻叹一口气,便走到桌案旁边,在上面找书看。高阳王还算细心,除了起居所需之物,竟搬来那么多书。池月在这里几个月,一个人既无事可做、也没人说话,若无这些书的话,肯定更难受;有些书看,日子就好打发多了。 她的指尖在一本本书籍上滑过,大多她早年就读过,前几个月又重新看过一遍。总算找到了一本陌生新鲜的,她便顺手拿出来翻看。 不料没过一会儿,她便变得面红耳赤。这本是什么书,居然写得如此不堪入目?高阳王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居然把一本这样的书藏在里面,不知安的什么心! 池月一面腹诽,一面却忍不住好奇继续看下去。她从小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十几岁到了燕王府身份便是个道士,长那么大,从没见识过那等事,看这册书更是觉得非常稀奇。 前面她还觉得写得不好,词句甚是粗糙,印刷得也有错字。但好奇地一行行看下去,便十分入神了。先是觉得脸上、耳朵发烫,接着感觉身上也不利索了。 此时春季已经过去,原来那个通风口方向已不对,酒窖里一点风也没有,池月渐渐觉得非常闷热。她的头晕乎乎的,满脑子都是书中描述的事物。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脖子似乎有热气吹来,便微微侧目,忽然见朱高煦瞪大了眼睛正瞧着那册子……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池月浑身一颤,猛然把书合上,又急忙往那一堆书籍里藏,她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她顿时羞愤交加,瞪圆双目道:“你怎么又来了,鬼鬼祟祟的作甚?” 朱高煦一脸无辜道:“我在梯子上就叫了你,刚才还说话哩,你没有理我。我便以为你在生气,走过来时,见你在看书,便凑上来瞧了一眼……” 池月转过身去,下意识很想躲起来。 就在这时,她竟然发现自己的交领里衬被扯开了一些,或是刚才觉得闷热没注意,此时锁骨下的肌肤露了一片,连肩膀也露出来了。她急忙将双臂抱在胸前,伸手整理衣服,然后捂着脸伏到床上,终于忍不住将被子蒙着脸哭了出来! 朱高煦的声音道:“你没事吧?” 池月恼道:“你快走!刚来过一趟,怎么又来了?” 朱高煦的声音道:“我本来想起还有几句话……罢了,那我便告辞。” 这时她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胸口依旧“咚咚咚”直响,犹自起伏不停。朱高煦转过身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池月看了他一眼:“那污|秽册子,是不是你故意放在里边的?” 朱高煦皱眉道:“我拾掇这屋子时,本来就慌忙,哪有时间挑拣书籍,只是从书房随便抱了一些过来而已。这是个疏忽,你莫见怪。” 池月听罢觉得有道理,便又红着脸道,“没想到高阳王竟然收藏了那样的东西。” 朱高煦道:“不过就是一本书,池月真人何必说得那么严重?别太在意了。” 池月目光闪烁,抬头看时,见朱高煦正往她的脖子和肩膀上打量,那目光便如有形的东西一样拂过,她不禁随手又将衣衫往上拉扯了一下。 朱高煦的声音温和了不少,向这边缓缓走来,他的声音说道:“我之前误解了妙锦的意思,现在才似乎想明白了……” 池月听他连称呼也变了,见到他一步步靠近,她顿时觉得窒息袭来,脑海里混乱不已,便如同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毫无头绪。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何自处 此时此刻,朱高煦似乎又听到徐辉祖的声音:或因所知不全,又不能确认别人的想法,故做一点、看一点,不断揣测印证,倒不失为稳妥…… 那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一时间便有些煞了风景。 朱高煦看着池月那绯红如酒醉的容颜、纠结而迷离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去试探。 他逐渐靠近池月,走得很慢,生怕惊吓了她。她脸上常有的清高冷意早已不见,美目中带着可怜楚楚的神色,又仿若有些许妩媚。 “高阳王……”池月坐在椅子上,双手使劲拽住衣角,她的全身都仿佛紧绷着,连声音也变了,“你误解了甚么、想起了甚么,现在便说罢。” “我误解了你的情意。”朱高煦说话温和,动作也很缓慢。池月十分紧张,他却十分小心。 池月目光闪烁,咬着下唇摇头不语。 古代似乎连表白的词都没有,反正朱高煦想不起来。一切都靠暗示、靠猜……她说什么“此前就算高阳王不绑她、她也绝不会泄露高阳王的行踪,连犹豫都不会”;又说什么“走得慢过得快”。不是在暗示情意? 有时候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思维仍旧跟不上这个时代的人。他习惯于证明题一样的逻辑,无论过程多么繁复,结论必然由已知条件推出;但池月的思绪,似乎更加飘逸,更加难以捉摸。 便如那飘飞的柳絮,轻轻的不可定状,也没有方向。 “你抓那么紧作甚?我又不是坏人,快把手放松一点。”朱高煦一面好言说着话,一面把手放在了池月玉白的柔薏之上。 池月轻轻缩手,但没挣脱,她的力气很软。她看了朱高煦一眼,顿时嗔目道,“我怎么瞧高阳王也不像好人……” 朱高煦的手开始小心地移动,摇头道,“我只是比较愚钝,那回在清泉寺相见,你要我抱着你,我竟然错过了!” 池月听罢更是一脸羞愧,颤声道,“那时高阳王满是好意,现在却只有淫|心。” 朱高煦的脑门上浸着汗珠,已顾不得许多,只要池月没有奋力抗拒,他便得寸进尺。 许久之后,纠缠不清的气息,忽然戛然而止。池月伸手到腹间,使劲抓住了他的大手,她抬起头来,声音清晰了不少,眼神里似有忧惧之色,“若我做了这件事,往后将如何自处?” 朱高煦从她手上传来的力度,感觉到了她的坚定和认真。他的手掌放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池月刚才的话如同回音一样,不断在耳边响起。 当初把池月绑走、关在这酒窖之中,自是情势所迫,现在如果用强,实在有点乘人之危。何况池月从小出身书香门第,受过不少礼教的熏陶,让她不明不白在这酒窖中就失了清白,她恐怕确实难以接受。 朱高煦想到这里,渐渐冷静下来。 不一会儿,他便回到了地面,走出杂物房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 原以为这次回北平能清闲一段时间,不料没过几日,朱高煦便接到了出征的命令。时姚广孝返回北平,带了燕王的信件,要换朱高煦南下前线。 朱高煦到京师见过李景隆等人之后,燕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实施新的战略了。 这一次,燕军可能不会再局限于河北山东! 朱高煦下令本部人马限期聚集,自己也拾掇一番。建文三年六月初,朱高煦便准备再度出北平、往与燕王会合。 那一身破损的青塘铁扎甲,已经精心修复好。但重新修补的料子和新旧都不同,颜色有偏差,上面一块块修补的铁片,便如他的战争历练。 在王贵等人的帮助下,朱高煦终于披上了重甲。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神情很不淡定。 “王爷。”王贵双手捧起雁翎刀,递了上来。 朱高煦伸手接过,耳边又响起了自己说过的话: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照样可以拉下马! 他拔出雁翎刀,察看了一眼崭新的刀口,“铛”地一声送回刀鞘,将刀鞘挂在腰间。恍惚之中,又想起了姚姬说的话:莫忘肌肤之亲,莫失今言。 他猜忌过姚姬,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姚姬并未做过对他不利之事,当初在京师被她救过一命、也是事实;而朱高煦答应过她的事,却没有做到。 这世上的恩怨,有时难以分辨清楚。 拜别徐王妃、世子等人,朱高煦回到郡王府,见王斌、韦达、陈大锤等诸将亲军已披坚执锐等在门楼内外,文官侯海、宦官王贵曹福,以及府中的奴仆都来送行了。 杜千蕊也在王贵身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朱高煦浑身铁甲、全副武装的模样。 “王爷,定要当心。”杜千蕊神色担忧地看着他。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微微点点头,又见王贵等府上的一众人鞠躬道别,他便回顾左右道,“出发!” 众骑纷纷离开门楼,朱高煦带着人、到城北校场调动本部人马。他此时有精骑一千四百、步军三千余人,步骑共计约五千众。原来掌握的藩骑不在北平,早已在南面前线。 六月天气十分炎热,朱高煦率众缓慢行军,到中午便扎营休息,他们好几天之后才到达蠡县城。这座城池几经易手,年初又被燕军攻下,前不久变成了燕王的大营所在。 但朱高煦到蠡县时,听说燕王已率军渡过滹沱河。 于是朱高煦在蠡县驻扎歇了一天,一面派斥候打探燕王的具体位置,一面派兵搭建浮桥。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军中便吹号造饭,诸部天蒙蒙亮出城,通过浮桥渡过滹沱河。 当天晚上朱高煦赶到了燕王大营,下令韦达王斌等择地修建驻地,自己便骑马赶往中军拜见父王。 ……大帐内的几个大将见到朱高煦进来,纷纷侧目,陆续抱拳见礼:“高阳王!”“拜见高阳王……” 朱高煦一脸和气地抱拳回礼,从中间走上去,拜道:“儿臣奉命南下,拜见父王!” 燕王一脸喜色,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朱高煦面前,双手托住他的小臂,将朱高煦扶住,“高煦立了大功!若非有你此行之功,俺也无法决意南下。” “儿臣能为父王分忧,只是本分之事。”朱高煦忙道。 燕王又皱眉道:“未料你们会如此凶险,为父听了郑和禀报……唉!”他叹了一口气之后,神情一变,“幸好俺儿有福,终于化险为夷。” 朱高煦道:“愿父王能早日兵临京师。” “好!”燕王在朱高煦的肩膀上拍了一掌,然后转身走了几步,说道,“盛庸在山东,平安还在滹沱河沿岸。平安没多少骑兵,他的步兵行军太近怕俺们伏击突袭,还未轻易动弹,俺们便不等他了。” 金忠道:“王爷之大略甚密,到现在朝廷竟还不知咱们的打算!旁晚时探马来报,盛庸军各路向济南聚集,以为咱们要渡河攻济南城哩。” 燕王听罢笑了一声,诸将也跟着陪笑起来。 朱高煦一面强笑,一面想到地窖里的妙锦。心道:若非我把妙锦关起来,诸位此时还能笑得如此得意? 金忠道:“去年以来,盛庸便抱住山东为立足之地,以为万全之策。我师若攻山东,盛庸便守济南坚城;又以为我师不敢过山东,只因官军从山东一侧出,便马上可以断我后路、粮道。却不料王爷兵锋欲指大江矣!” 燕王点头道:“盛庸重兵聚济南,俺们正好趁机进攻济南以西诸城,诸州县空虚不能守。如此俺们便能越过山东,径直南下!” 众将拜道:“王爷英明!” 燕王便挥手道:“诸位都回营,明日拔营!” 众将告退,燕王独留下朱高煦。旁边的宦官郑和也默默地出去了,很快大帐中便只剩父子二人。 燕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两个兄弟,长兄行动不便、弟弟年纪太轻没甚经历,为父只能派你去办事了。” 朱高煦以前就想好了套路,就是不断地反复地表忠,像广告词一样!他当下不假思索就说道:“儿臣的性命也是父王给的,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即是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他虽然满肚子牢骚,但此时说那些没任何作用……他这阵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以燕王这种猜忌心重的性子,等战争结束了,他朱高煦现在受到的一切不公和猜忌,会不会转移到世子头上?世子眼下躲在北平过着好日子,将来就不一定了…… 他便又说道:“父王派儿臣到京师,不过形势所迫。我师南下如无人接应,不能过大江、破京城,父王此时也不敢冒险南下,咱们的艰难处境也无法改变了。” “嗯……”燕王微微点头,“为父此番急着叫你前来,也是觉得高煦忠勇,能帮上为父的忙。” 看父王平静的神情,朱高煦便知父王还算满意,至少不用烦心。 “去罢,高煦勉之。”燕王道。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告退。” 他走出大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四面的军营里点着火,一眼望去,竟不见头尾。此时燕王麾下的人马,估计已经有二十多万人! 朱高煦此时也期待着历|史的重演,而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第一百一十七章 茅屋上的雨 燕师忽然南下,连陷几个县城后越过山东,徐州沛县告急。 时齐泰还在浙江,闻讯后立刻赶往京师。 年初夹河大战,官军大败,朝廷为迟缓燕师进攻,表面上罢免了齐泰、黄子澄等人,让燕王“靖难”失去借口。然而后来没起到什么作用,齐泰便趁离任兵部尚书之机,前往各地筹集兵员、粮草。 官军在前线几度大败,各地竟然渐渐地难以调度、地方上文武官员持观望之态,朝廷诸政令进展缓慢。以至于齐泰等人要亲自下去督促。 ……齐泰带着随从正在驿道上,很快便进入了应天府地面,天上却忽然下起了暴雨。 众人急忙将马车驱到驿道边的一个村子里,借用了一户人家的房子,暂且逗留避雨。 齐泰弯腰从马车上走下来,走到茅草顶的屋檐下。他并未进屋,却仰头看着倾盆大雨叹息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护卫将领说道:“等雨稍停就走。” 将领抱拳道:“遵命!” 齐泰转头看了一眼,便走进了土墙木门。住在这里的百姓已经被驱赶到别处去了,门口站着两个青衣汉子。 走到一扇小窗旁边,齐泰过去亲自挑起草帘子挂起来,心神不宁地望着外面的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齐部堂,齐部堂在此?” 听起来好像是方孝孺的声音,齐泰忙起身出门,果然见方孝孺站在屋檐下,正在收伞。齐泰忙上前作揖道:“我不敢再自称部堂,方公怎会在此地?” 方孝孺笑道:“就是巧了!我见到了齐公的奏章,算来你已该到应天,便请旨出城迎接。路遇大雨,正好见到村口有侍卫躲雨,便叫人上来问,果然是齐公!” “快里边请。”齐泰道,“不想咱们竟在此茅屋相见。” 方孝孺笑了笑。 二人进屋后,在窗边的破木桌旁边入座,房屋周围都有侍卫守备。方孝孺开口道:“齐公就算不上书,圣上也要下旨召你回京。燕逆已近沛县,齐公应知晓了?” 齐泰点头,皱眉道:“这几天我已日夜谋划了方略,就等到京后进言。” 方孝孺道:“圣上也很想听听齐公的方略。” 齐泰沉吟许久,欠了欠身低声道:“燕逆此举,意在直奔京师!” “啊?”方孝孺立刻面露震惊之色,俄而又镇定下来,看了齐泰一眼,“若果真如此,燕逆果然胆大,齐公之见也很惊人。” 齐泰摇头道:“我只是据实论断。先是盛庸苦心经营山东,此地位于北平南下京师的侧翼,以此为根基威胁燕逆,使其不敢南下,以为长久之计。但现在燕逆不顾山东,兵至徐州地面,若所图不在京师,此举何益之有?” 方孝孺若有所思。齐泰看了他一眼,心道方孝孺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所以然,这也不怪他,方公本不善兵事武略。 齐泰便问起方孝孺更懂的事,小声说道:“据说朝廷在北平有奸谍,如此大事,没有丝毫消息?” 方孝孺犹豫片刻,也低声道:“确实有个很重要的细作……朝中知道那人的,除了圣上,总共就两人!” “其中一人定是方公了。”齐泰随口道。 方孝孺点头道:“可是几个月前,那人忽然不见了!朝廷派人去北平问细作,却回禀没有发生什么事。真是蹊跷之极!” 齐泰听罢也不追问,既然那么久圣上都没有让他知情,自己便不好再问了。他又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问道:“我听说方公献策离间计,原来是魏国公的主意?” 方孝孺有点尴尬道:“确实如此,但魏国公怕圣上不愿采纳,嘱咐我不要说是他的建议。” 齐泰想起了“平燕之战”爆发前,关于高阳王朱高煦去留之事,徐辉祖极力阻止高阳王离京……后来高阳王果然为燕逆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看来,徐辉祖确实也是心向朝廷的。 “魏国公与黄子澄有隙。”齐泰毫不掩饰地直呼其名,他同样也看不惯黄子澄,“所以魏国公找的是方公,他是希望方公举荐他带兵,有用武之地。” 方孝孺叹道:“我岂会不知?只是燕逆是魏国公姐夫,我忧心圣上不会同意。” 齐泰不动声色道:“魏国公既然找到方公,何不试试?” 方孝孺终于点了点头。 夏秋之交的这场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一阵瓢泼般的大雨之后,雨便停止了。齐泰望了一眼窗外,便起身道:“咱们先回京罢。” 方孝孺道:“一场大雨,竟让齐公屈居此地,请!” 齐泰不以为意,他以前不是没住过茅草屋,儿时住的屋子只比这间更破!彼时读书所需纸墨也买不起,只能靠宗族接济。 ……齐泰进京之后,马上献上了“上下夹击,长远攻守”之策。 他面圣之后,提出将主要战线南移。调盛庸南下淮河,再调京营北上增援,以为南面部署;平安军尾随至山东济宁,位于徐州、沛县北面。两股官军大部对燕军主力成南北夹击之势! 同时有攻守两方面的长远准备。提前以驸马都尉梅殷为淮南总兵官,聚集淮南兵马民壮,经营淮河防线,以为长远御守之策。 再严令辽东军南下,威|逼燕逆空虚的北平老巢,以为远处攻策。 时燕逆突然南下,行军极快。圣上和朝廷诸公一时也拿不出周全的方略,便大致依从齐泰的建议,只在小处做些修改。 方孝孺举荐了徐辉祖。圣上很信任方孝孺,果然被一番情理说服,终于启用魏国公徐辉祖、出任北上增援的京营总兵官。 齐泰以最快速度便谋划好了应对之策。燕逆想出其不意、突然南下的图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了。 沉寂了半年之久的对峙,此时因燕王的南下而打破,规模宏大的大战已不可避免。 徐辉祖擦干盔甲上的黄油,终于如愿以偿披上了战甲,意气风发地来到军营,他的姿态从来没如此神气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先锋 建文三年七月底,燕王率军二十余万围住沛县县城,以箭矢射劝降书入城,被拒。于是以大小千余门火炮在四面震炮,整座县城弥漫在硝烟之中。 燕王认定沛县县城指日可破,于是以朱高煦为先锋,率本部步骑五千、藩骑三千南下,前军逼徐州。 朱高煦领命,遂率众离开沛县。走了半天之后,还能隐约听到北面传来的炮响。 大批人马在大路上、就像一条黑龙一样蠕动,平原上不见百姓,估计听见炮响已经躲起来。朱高煦眺望原野,看见周围大片的庄稼地,鲜见荒地,觉得附近的人口并不少。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他看到的景色与前世完全不同。天空湛蓝,空气湿润通透,旱地里的麦子已经收了,白菜、豆类仍留在地里,水田里的稻子橙黄漂亮、尚未收割,已被稻穗压弯了腰。 朱高煦见状心道:这次南下的时间,倒是非常恰当! 燕王在河北与官军交战、对峙了半年之久,二十几万大军忽然长驱南下,粮食肯定很紧张。但一来到这徐淮平原,粮草便不用担心了;就算让士卒到田里去收割,也能弄到大量粮食……不过以燕王每到一处就震炮威慑四野的气势,朱高煦倒觉得燕王会直接逼当地官吏交粮。 前锋军从微山湖西侧行军,一路道路平坦,未遇到任何阻击。三天后,朱高煦已到微山湖以南,此地距离徐州城只有二三十里远了。 徐州自古四战之地,是座大城。朱高煦猜测,官军随便聚集几万兵马是没有问题的,于是他也不急进,下令先修建营地立足再说。 王斌先“征用”了一个周姓大村庄,朱高煦的中军便驻扎在村子里。利用村庄外面本来就有的土墙、在墙外挖壕沟,以构筑工事;又在村子外面另建一个军营,以为掎角之势,天黑前众军就建起了简易的防御设施。 ……朱高煦部在村庄休整两日,第三天一早,他便率领骑兵出军营,仍将步军留下守备接应……他寻思自己一共只有八千人,只带骑兵前去徐州,万一打不过还能跑。 马军陆续出营,从平原上直趋徐州城。刚走了没多久,斥候便报:“徐州城官军出城列阵,有数万人之众!” 前两年官军骑兵消耗巨大,连平安也缺精骑,朱高煦认定守城的官军不可能有多少马队。 而且徐州的守军并非官军主力,朱高煦还在燕王中军时,就知道平安还没到济宁;盛庸军也还在山东,有密报盛庸会率军去淮河。 朱高煦便有恃无恐,带骑兵四千余骑继续南下。 众军很快到了徐州城。他坐在马上极目眺望,已能看见城楼矗立在雾沉沉的天边,北面果然是方阵密布,摆出了架势。 朱高煦的骑兵陆续离开大路,向两翼摆开,缓缓前行。这时他转头对亲兵说道:“传令诸部停止前进,百户以上将领到军前听命。” “得令!” 数千人马逐渐停下来,与官军大阵距离近二里地遥遥相望。几十个武将也陆续聚集到了朱高煦附近。 朱高煦在军队前方、骑马踱步观望了一番,调头时,见许多眼睛正看着自己。他开口道:“咱们是前锋,只负责扫清到达徐州的道路。官军有数万之众,能袭扰就袭扰,不可深入敌阵,只待我父王大军前来。” 众将抱拳纷纷应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又用手遥指南面,“那边有附城的一些村子集市,现在战场在城北,百姓可能已经跑了。为防有伏兵……王斌!” 王斌抱拳道:“末将在!” 朱高煦道:“你率一冲人马过去,把村子都烧了,若官军援军前来,见机避战!” 王斌领命而去。朱高煦便挥手道:“诸位看大旗和红色三角旗,与我靠近。各回各部。” 没过多久王斌的一股骑兵便冲到了各处村落里,从东边开始,远处陆续燃起了大火,烟雾冲天。城墙上的火炮也开始鸣炮示威。 这时,对面大阵忽然传来一阵鼓声,官军右翼一片方阵开始向前移动了。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见西边的一大片低矮房屋还没被烧到。他顿时大胆想象……西边有伏兵!于是当下便喊道:“命令诸部,随我向西迂回!” 停留在旷野上的全部骑兵,陆续便跟着朱高煦的中军大旗转向,诸部成三股马队,渐渐跑起来了,“隆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大。 朱高煦带着马队绕行至西面时,果然见王斌刚靠近那片房屋,那边便响起了炮声和铳声,嘈杂一片。官军果然在城外隐蔽了伏兵! 此时官军右翼步军正在推进,显然是来接应伏兵的。朱高煦不管王斌那边的厮杀,一边跑马一边喊道:“传令鸡儿的藩骑,先侧射官军!然后迂回北面,接引我部!” “得令!” 朱高煦遂举起了樱枪,大喊道:“跟我冲!” 此时官军右翼大股军队已停了下来,正在转向。然而徐州守将不是盛庸,既然步军方阵已经动摇了,想临时不露出破绽绝不可能! 两军愈来愈近,此时此刻步军的尴尬暴露无余,跑不能跑、攻不能攻,只能就地列阵迎接燕军的进攻。 “啪啪啪……”藩骑纵队沿着官军阵营边缘,向南冲去,弦声从风中传来,密集得仿佛冰雹一样。火铳的声音也凌乱地响起了。 官军营中不断有人惨叫倒地,方阵队列却仍不动。藩骑也偶尔有人中了火铳和步弓箭矢落马,双方喊声震天。 “杀!”朱高煦大吼一声,铁骑逐渐加快速度,从西侧飞奔冲向官军侧面。 官军步阵已来不及转向,侧面一列的士卒转过身来,一些长矛面对着朱高煦的铁骑。瞬间之后,金属的撞击声、惨叫声四下骤响,官军侧面一列士卒兵器不一、将领不同,等朱高煦骑着高头铁马,提着长枪冲近时,人群纷纷避退,瞬息之间便乱了。 朱高煦冲上去,一枪刺|中了一个士卒的后背,拔枪时便见鲜血飞溅。身边的将士大声吼叫着,纷纷冲进了敌阵。一些拿着长矛的官军不成队列,竟然抱团抵抗,但朱高煦所到之处无人能敌,居高临下冲杀过去,樱|枪在他手里感觉很轻,便如穿针弄线一样灵活。 陈大锤靠近朱高煦身边,也是奋力表现,十分凶猛不顾命。朱高煦以亲兵精骑在前,一击便冲破官军右翼凸出的敌营,横穿其阵。 官军一片人马被拦腰分割之后,朱高煦策马往前跑,让后续的马队也跟过来,前方已至官军大阵正前方。 “轰轰轰……”城墙上的火炮陆续炮响,石弹在空中旋转飞来。偶尔有一匹马嘶鸣,不幸被石弹正好砸中。 朱高煦用樱枪指北面,身边的几面大旗也向北边倾斜,众军拍马奔去,正见藩骑接应。朱高煦率铁骑在中间,鸡儿按照以往的经历,在朱高煦左右两翼跟着。 一大股骑兵绕了一圈,官军右翼援兵被侧击破阵,已然停了下来不能上前。 朱高煦率众又冲到了王斌那边,一片低矮房屋已燃起大火,许多官军士卒正乱哄哄地跑出来。北军骑兵大股靠近,逮了乱兵一个正着! 官军伏兵没能首先发起进攻,此时被王斌驱逐出来,十分混乱,又遇到朱高煦的数千优势兵力围攻。顿时战场上便惨不忍睹了。 无数官军士卒四面乱奔,被骑兵纵横冲杀,死伤无数,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和惨叫的伤卒。 不多时,朱高煦听见了南边的脚步声很大,他回头看时,见官军步兵以纵队跑步增援来了!便是刚才被横穿其阵的那股人马,被骑兵横扫一通拦腰斩断,竟然还没崩?! 官军主将非常执着,拼命要救这边的伏兵! 朱高煦见状,便不想再与之纠缠,当下拍马带着一片红旗亲兵向北远遁。不一会儿,藩骑和王斌的人马也放弃了屠|杀,跟了上来。 无数战马逐渐缓下跑动的速度,朱高煦座下的马匹也“呼哧”地重重吐着气。四下吆喝声一片,诸将正在整顿各自的人马。 炮声也消停了,官军大阵右翼人马涌动。朱高煦远远看去,许多伤兵被扶着往南边逃。 王斌拍马上来抱拳道:“王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官军非乌合之众,刚才一番交手,我觉得想用数千骑击溃其数万众,并没有机会。咱们继续把外围的房屋烧了,便退兵等待大军主力。” 王斌道:“王爷英明!” 众人稍稍停留,王斌又从各部人马中收集了携带的猛火油、火|药,继续带着人前去干活。朱高煦见东边有一片树林小坡,又叫陈大锤派数骑过去打探。 就在这时,城南方向一股官军骑兵赶到了西边观望,但并不敢上来。朱高煦也与官军大阵对望,他不进攻,这仗就打不起来了。 及至下午,朱高煦便传令各部北走,回到微山湖南面的军营驻地。一面又派人北上,禀报燕王徐州军情。 第一百一十九章 睢水 没几天,燕王果然攻陷沛县县城,旋即率军南下徐州城。时徐州官军与前锋朱高煦部交战失利,已闭城死守。于是北军合围徐州,修建了围城工事。 震炮两天之后,北军并未用步兵攻城,而以骑兵四出筹粮,果然正如朱高煦所料……二十几万大军没有军粮别想长驱南下! 一天朱高煦率亲兵到四野巡视,却看到了一派农忙的景象。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田里,许多民壮正在忙活,田坎上零星有些拿弓箭的骑兵,正在游荡监督。 朱高煦不禁驻马观看,心下也很惊奇……六百年了,收割稻谷的方法,竟与后世记忆的场面大同小异。他小时候就干过这些活,现在观赏起来,只觉得分外熟悉。 稻田里五人一组轮流作业,俩人割倒稻子,堆放在稻桩上。另外两人则站在一只木头拌斗旁边,用竹席围住斗的三面,在斗里放木板,然后拿起割好的稻子在木板上击打,翻来覆去将谷子摔打到木斗之中。 剩下一个人则将稻草捆好,晾晒到田坎上。此时不是所有民宅都是瓦房,还有一些草房,需要稻草每年换屋顶,也能当作烧柴。 朱高煦干脆从马背上下来,在田坎上饶有兴致地坐下。身边的亲兵骑兵没有下马,他们仍旧紧握着兵器,关注着四野的动静。 一种奇怪的宁静感涌上了心头,朱高煦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些欢乐的同伴仍在身边,熟悉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而甚么小贷、什么攀比……以及奸谍、阴谋、争斗都变得虚无缥缈了。 “王爷在此作甚?”王斌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的沉思。 朱高煦便随意地用手指着田里,说道:“皇祖爷爷便是农户出身,咱们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王斌怪笑了一下,低声道:“俺们的人马,这是在抢百姓的粮食哩!” 朱高煦一语顿塞,想了想便道:“等父王靖难成功,我便上书请免徐州各州县几年的赋税。” …… 南边的大江之上,江水渺茫。 徐辉祖左手按剑,昂首立在轮舸甲板上,他背上的腥红斗篷仿佛一面大旗一样,被江风吹得在空中飘荡。魁梧伟岸的身躯却一动也不动,披坚执锐的模样十分威武。 士卒们在后面悄悄地议论他,说他的父亲不愧是进了城隍庙的神。 战舰两侧的水车轮子飞快地转动着,卷起几团白色的浪花,船只迎风破浪,直趋北方。 徐辉祖眺望远近的无数战船,上面精悍的京营官兵衣甲鲜明,刀枪林立,军容十分雄伟!徐辉祖此时踌躇满志,只觉得这股大明朝廷最后的精兵,在他手里必得如蛟龙入海、猛虎上山! “他娘|的!”徐辉祖望着江面,中气十足地笑骂了一声,“该俺去教训教训那帮叛军了!” 身后的部将忙恭维道:“魏国公一到,燕王定会胆寒。” 徐辉祖“哼”了一声,说道:“俺得先会一会那外甥!” “魏国公所言者,可是高阳王?”部将问道。 徐辉祖点头道:“俺外甥已成气候,不久前,他四千骑就把徐州大军逼入城中!俺再不披甲上阵,便只好光看这些后辈纵横驰骋了。” 部将沉吟道:“末将听说徐州守将没吃啥大亏哩。” 徐辉祖冷笑了一声,转头说道:“只有朝中那些书生才信!徐州官军拥兵数万,乡勇不下十万,被几千人吓进了城里,还不叫吃亏? 其守将既没有援救沛县,至少应该拖住燕逆一个月,而非一天之后就缩进城里。俺估摸着徐州守将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吃了哑亏才丧气自保。 守将先是预设伏兵在城外,然后藏骑兵在南边、以步兵背城结阵,诱高煦来攻。欲夹击高煦前锋,先挫燕师锐气。 徐州守将的想法没什么错,布置也很规矩;但他错在不知燕师前锋是高煦!不料高煦先识破了他的伏兵,几乎将伏兵全灭,还冲破了官军大阵。反让官军失了士气,不得不退保城池。” 部将这才惊叹道:“未想高阳王一战,竟有如此多门道。” 徐辉祖目光炯炯有神,情绪激动道:“此战甚是精妙!俺反复推敲过其中过程。高煦不止勇猛,更是非常擅长捕捉战机,时机掌握得精准不差分毫! 他先分兵攻官军伏兵,引援兵来救;等官军援兵一动,正在半路,便侧击其阵。此时阻击延缓了官军增援,使伏兵坚持不住溃逃。然后高煦回师合击伏兵,将官军伏兵聚|歼! 俺常言燕王善迂回背击,而今观之,其子高煦用骑兵更加灵活精妙。” 徐辉祖握着拳头道:“这才是俺的对手!若是用牛刀去斩那些无名之辈,岂不无趣?” 徐辉祖此时十分兴奋,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出征干|仗的机会,只等着大干一场,对手越强,他越高兴。 徐辉祖仰头叹道:“想当年,俺先父以数万骑,大败元鞑六十万众,真乃气吞山河!俺等岂能辱了先父威名?” 他的模样,仿佛想要一举把燕王二十余万人全部吞了一样。 不料徐辉祖刚过大江,下船后脚还没站稳,便有一艘小船过来。上面走下来一个穿着布袍的文士,上前附耳道:“黄子澄回京了。” 徐辉祖的浓眉一颤,得意的神情已消失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镇定道:“俺打俺的仗,不管他便是!” ……当晚徐辉祖在江北扎营,他便连夜查阅塘报,对照地图熟悉军情。 徐辉祖认为:既然徐州闭城死守,南北又有官军逼近,燕师绝不会强攻徐州城。燕王围城,目的只有一个:筹粮! 真正的大战,肯定不是在徐州干。燕王若让燕师在徐州城下、形成被内外夹击的局面,他就不是燕王、也不可能打到徐州来! 徐辉祖把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的睢水位置,“咚咚”两声。 平安部从北面来,他徐辉祖和何福合兵从南面至睢水,两军在睢水一线夹击燕逆,这将是一场让燕逆进退维谷的大战。至于什么防守,并不是徐辉祖的风格,他只想以京营精兵配合平安等的人马,径直把燕师干|翻! 徐辉祖又详细推敲算计了一番,谋划妥当,这才想起……他并不是此战的主帅!只是江北京营的总兵官。 次日天刚蒙蒙亮,军营里才吹起号角。徐辉祖便在奋笔疾书了,他一连写了两封信,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写好,然后漆封。 传来亲军,徐辉祖便道:“两封信,一封立刻送给盛庸;一封送回京师,交给齐泰。” 俩人分别接了书信,抱拳执军礼道:“小的领命!” 徐辉祖见信使出帐,脸上再次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盛庸乃“平燕大将军”,在前线的兵权极大。徐辉祖与盛庸一向关系很好,这不是重点,关键是他非常相信盛庸对战局的审时度势。盛庸不会拒绝这个方略。 还有前兵部尚书齐泰,盛庸与他来往不多。但两个月前齐泰拟出“上下夹击,长远攻守”之策,让徐辉祖对他刮目相看……此略算不上多高明,却没甚么问题,那是因为齐泰对燕师的动向有充分的了解。如此看来,齐泰和别的文官并不太一样。 徐辉祖难得地认同一个当今朝廷的文官,又琢磨自己的“睢水之策”与齐泰的大略相符,齐泰也应该不会反对。此时齐泰虽已卸任兵部尚书官职,但在圣上跟前,依然是一个很得信任的重要大臣。 徐辉祖走出大帐,脸上的疲惫、马上就因为恢弘的军营场面消解了,他重新精神抖擞。 苍劲的号角,在徐辉祖耳中是最美妙的音律。朦胧的清晨,将士矫健的身影印在天幕,是最动人的丹青。 “喀喀喀……”步军的脚步声,振奋人心。徐辉祖眯起眼睛,欣赏着那整齐的队列。远处的骑兵在聚拢、奔跑,轰隆隆的马蹄声充满了力量。 徐辉祖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比周围所有人都高大魁梧的身躯,却非常灵活,轻松便翻身上马。一众马兵跟着他策马冲出行辕,在宽阔的军营中四面巡视。 他抬头看着人马中的写“明”字的军旗,追溯着这面旗帜曾经席卷九州,让四等子民重新昂起头颅、穿起了祖先的衣冠……有人问徐辉祖为甚么大义灭亲,为甚么苦苦忠于朝廷,他解释不出来,只是一言难尽! 徐辉祖策马冲过一片步骑大阵,大喊道:“大明军魂不灭,明军必胜!” 四面陆续传来了呐喊声,“必胜!必胜……”喊声震动天地,此起彼伏,阵仗十分恢弘。 京营官军长驱北上,兵、马养得体壮膘肥,甲胄兵器十分精良,携带新的火器无数。又有城隍神灵的嫡长子徐辉祖为帅,一时间士气非常强盛。 ……时平安军正在从济宁南下;何福军从淮河附近北上,徐辉祖也很快行军赶到。燕师在徐州已成上下合围之势,大战愈来愈近了。 第一百二十章 大舅美言 “高煦在徐州一战,连你大舅也极力夸你。”燕王看向朱高煦。 徐辉祖夸他,燕王怎么知道?朱高煦立刻想到了奸谍,消息来得还真快……父王不仅是在战场上善战,布置奸谍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经常能提前知道官军的部署。 他还没开口,燕王稍微一顿,又道:“高煦善用骑兵,你的兵太少了,张武!” 张武出列道:“末将在。” 燕王道:“你与本部一十二冲精骑,此后跟随高煦,受他统领。” 张武抱拳道:“末将遵命!” 张武现在已不是护卫千总,之前因为朱高煦极力为他表功,后来又几番立功,此时已升任都督同知;手里掌握着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多达近五千骑! 而且张武与朱高煦私交不错,燕王忽然大大加强了朱高煦的实力……朱高煦不得不猜测,局势可能要严重了! 对于燕王需要他时、就对他很好的干法,朱高煦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自己也很想帮燕王早点打赢这场战争。 对于“靖难之役”,朱高煦最多的是担心出什么差错,导致大家一块儿完蛋!还担心妙锦在酒窖里节外生枝,又挂念着京师的姚姬……总之他很想赶快熬过这段日子,先体验一把亲王的滋味再说。 朱高煦便抱拳道:“儿臣一心只想父王早日获胜,无时无刻不顾念着竭力为父王分忧!” 燕王朝他点点头,这时果然便道:“俺刚得到一些消息,情势愈发紧急。俺军想长驱直下淮河,恐怕还不成,得先打一场大战!” 他转头看了一眼金忠。金忠拱手作揖,便面向诸将道:“盛庸在夹河大战后精锐尽丧,正在聚集乡勇,部署淮河防务。此时北面平安军已出济宁、过黄河;南面徐辉祖、何福援军过了淮河……” “咱们已得到确切消息,朝中已有人猜到我师‘临江一决、急趋京师’之方略,故官军并未向徐州增援。”金忠举起双手往中间一合,“而欲在睢水夹击我师!” 金忠又道:“王爷之策,欲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应对。我师先在淝河设伏,击溃平安;然后再东下睢水,迎击徐辉祖、何福部,以瓦解官军对我师的围追堵截,然后渡过淮河!” 燕王道:“尔等可听得明白?”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听明白了!”“王爷英明!” ……时燕王已筹集到了大量军粮,于是北军陆续从徐州撤围南下。 这回邱福为前锋,佯作向睢水搜索行军;朱高煦率步骑一万多人尾随邱福,相机策应。一路上两股人马虚张声势,沿路一面鼓噪,一面震炮。 而燕王已率主力转向淝水方向挺进,欲在平安军途径的道上伏击。 朱高煦与邱福保持距离,跟着邱福部走得非常缓慢,只等燕王那边的消息。时间已经快到九月了,这里虽然没有北平寒冷,但更湿润。早上起来,朱高煦已觉得盔甲冰凉,上面还聚集了点点露珠。 十天之后,数骑从西边来。在军营外查验了印信,便进了朱高阳的中军行辕。 信使单膝跪地,递上一封信来。 朱高煦拆开看了一番,回顾张武、王斌等人道,“平安察觉我父王伏兵,与我师交战,未决出胜负。平安已经撤到宿州城去了;我父王围宿州,难以攻下,只劫掠了徐州城押运粮草的兵马。” 张武道:“平安还未到宿州,徐州便送粮过来。看来平安缺粮,不能久守宿州。” 朱高煦摇头道:“即便如此,我师想围城等平安饿毙,也来不及了。父王可能会撤围,改变方向先攻徐辉祖、何福部。” ……这事儿又被朱高煦言中!九月中旬,燕王拿平安毫无办法,下令邱福赶到睢水,找合适的地点搭建浮桥,大军克日南下! 张武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恭维了朱高煦几句。 朱高煦想到两年多以前,张武对自己用兵的诟病,心里也颇有点感概。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感觉自己有些变化,亲身经历了大小战役无数,东拼西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燕王每次大战前,对形势的考虑和安排;以及燕王率骑兵常常避开正面,迂回寻找弱点的做法……大事细节,朱高煦都看在眼里,打仗大半就是和燕王学的。他又学了一些其他武将的伎俩,虽然很庞杂,但已有了不少经验、揣摩出了一些自己领悟的东西。 此时,朱高煦还未得到燕王新的军令,或许燕王正忙着率军向睢水方向挺进。 他倒是得到了邱福传来的军报,邱福已经选好搭桥的地方了……睢水那边有一条旧河道,名叫小河,河面不宽,正好能尽快搭建桥梁。 朱高煦便先派出斥候,去打探邱福建桥的地方。数日后便召集部将议事。 眼下朱高煦部实力大增,他便不再叫百户以上的军官到场,而下令副千总以上武将议事,大帐里同样挤满了几十个人。 朱高煦学着燕王的模样,先叫口齿清楚的韦达通报燕王、邱福的军情动向,以省得浪费口舌。 等韦达说完,朱高煦便道:“我父王没有给咱们新的军令,而咱们之前得到的军令是策应邱福部。现在邱福在小河搭桥,我部便应该靠近邱福,到达能够增援邱福的距离。” 他拿出一张自己刚画的潦草简陋地图,举起来指着说道,“邱福在小河这里,侧后翼这个圈是一大片林地,距离小河约二里地,斥候刚打探到的。咱们就到树林里蹲着,见机行事……诸位看方向,上北下南!” 众人伸着脖子瞧了一番,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朱高煦便挥手道:“拔营出发!” 各部收拾了东西,便陆续照秩序出发,沿着一条大路浩浩荡荡地南下。朱高煦六月初出北平,已经跟着大军跑了近四个月了,一路上没打什么大仗。在徐州城下一战被不少人称赞,但实际规模不大。 大多数时间不是在扎营、就是在行军,眼下他也如同往常一样跟着大股人马行进……但此时此刻,朱高煦已隐约感受到,可能大战不会太远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血染的桥(1) 十月中旬,睢水之小河虽未结冰,却也是湿冷浸骨。 靳石头在何福军中,他站在小河北岸,正在反复跳动着抖掉身上的冷水。不久前天还没亮,他就在舟桥上铺木板,看不太清楚,不慎掉进了河水里。幸好拽住木桩才爬起来,下半身全打湿了,此时更是冷得发抖。 “哐!哐……”槌敲击木桩的声音错落而均匀,桥上的兄弟们还在加固木桩。小河水不深,将士们用绳索固定舟船后,又因北军多骑兵、便在河中间夯木桩稳固舟桥,以使骑兵也能快速过河。 “靳命硬,你他娘|的生堆火烤烤,别得病了!”总旗嚷嚷了一声。靳石头自“靖难”开始就一直在军中,有两次他所在的整个小队都死了,就他没死,于是被人取了个外号。 靳石头刚想应答,却没发出声音来,他纳闷地转头看向河面,刚才一直听到的“哐哐”敲击声忽然不见了! 他张开嘴,瞪圆眼睛望着浮桥。早上的雾气特别大,河面上白茫茫一片,本来并不长的浮桥,此时却看不见桥尾。 “总旗,不对劲哩!”靳石头终于发出了一个声音。旁边的总旗也转头看着河面。 就在这时,忽然见到几个乱兵从雾气里跑出来了,一面大声嚷嚷起来。 总旗见状瞪大眼睛,马上转身就走,大喊道:“快走,敌兵来了!先后退!” 靳石头马上调头就跑,附近的将士也丢掉了木槌、木板等物,纷纷向北面奔跑。 “啪啪啪啪……”雾中传来一声声弦响,靳石头缩着脖子拼命奔跑,耳边时不时传来“噗噗”箭矢插|进泥土的声音。四面的马蹄声都响起来了,只是甚么也看不见。 “扑通!”靳石头忽然听到一声重物着地,他转头看了一眼,见一个士卒扑倒在地上,没戴头盔的后脑勺上插着一枝箭羽,哼也没哼一声,四肢却还在抽搐。 靳石头身上早就不冷了,此时连脑袋上的汗也憋了出来,他赶紧扶一下头盔,拉扯了一下锁项,大口喘着气,“叮叮哐哐”地拼命跑。 不多时,迎面一个个黑影冲出了迷雾,北军的骑兵过来了!众骑陆续从靳石头等人身边越过,直冲河岸,靳石头回头看了一眼,见到自家人马的背影,这才稍稍定住了神。 远处很快便传来了惨叫和喊杀声。这时靳石头听见总旗的声音,便摸了过去,跟着总旗一块儿走。没多久,周围陆续聚集了几十个人,大伙儿整顿队伍,排成队列继续往北小跑行进。 他们走到军营箭楼附近,从河岸过来的更多人马也陆续来了,靳石头等人寻见百户队的另一些人,便聚拢一起列阵站在军营外面。 总旗说道:“王百户派人去禀报千总了,兄弟们背靠藩篱,先在这里别动!” 众人纷纷应答。 ……殷红的太阳悬在天边,在雾色中光线柔和,周围仿佛有一圈光晕。浓雾也渐渐稀了,雾气在阳光下流动,仿佛缭缭的白烟。 靳石头跟着队列走进杂草横生的荒田里,此时周围的人马越来越多,左右已看不见头。四面人声鼎沸,马匹的马蹄声和嘶鸣混在一起,一时间十分喧闹。 靳石头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也不想搞清楚,反正没啥用!他只需知道:官军过河袭击,北军正在聚集人马,他要和兄弟们一起准备干仗了! 王百户正在和试百户、总旗官们说话,声音传了过来,“河对岸来的人是官军大将何福,听说平安的人马也从西边来了。不过燕王率军也到了小河,俺们的人不比官军少。瞧见了么,俺们右边的旗帜上写着‘陈’字,那便是都督佥事陈文的人马,跟着燕王过来的……” 既然俺们人多,靳石头便安心了不少,他在军中经历战役多次,照经验是人多的时候、光景一般就不会太差。 大伙儿站了许久,有时候百户下令他们走,靳石头便跟着大伙儿走。反正就那些口令,他早已熟知;百户也是北平府人,口音也很好懂。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人海中,“呜呜呜……”的号角声先吹起来,接着大鼓也擂得“咚咚咚”地直响。靳石头右手扶着长矛,心下也渐渐开始紧张,不过幸好前面还有一道北军的方阵挡着。 果不出其然,远近的火炮很快就“轰轰轰”地响起来,湿润的空气中飘来了呛人的硝烟味儿。 这时靳石头看见了一员大将,那头盔下圆圆的脸、叫人一看就能认出是邱福。邱福策马从步阵前奔过,大声喊道:“奋勇杀敌者赏,擅自后退者斩!” 前方喊声大作,与炮声一起,震得靳石头的耳朵嗡嗡乱响。 靳石头抬头看,只见空中黑影飕飕,一片箭矢像雨点一样倾斜下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他便瞪眼看着面前的空地上,一下子如芦苇一样长出一片白色的羽翼。 突然之间,前面的人墙轰然崩了一大段!许多兄弟被刺|翻在地,还有一些人躲避逃跑。乱兵之后,一群铁骑策马直冲而出,径直向靳石头正面扑来! “弓兵放箭,长枪守御!”王百户嘶声大喊。 “喝!”众军也跟着大喊一声,后面的长|枪从密集横排的缝隙里伸了出来,靳石头等人蹲了下去,将枪杆尾部抵住地面,双手抓住木杆,斜上对着前方。 “隆隆隆……”马蹄声震耳欲聋,靳石头瞪圆了双目,眼看着一骑提着樱枪冲来,正对着自己! 他蹲在地上,抬头仰望,见那马胸上挂着扎甲、马背上骑着甲士的人马更加高大!靳石头马上有种无法吸气的窒息感。 那沉重的铁蹄就近踏在地面上,重重的声音,仿佛径直踏在了靳石头胸口,他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声音如同擂鼓。 靳石头黑|糙的双手紧紧握着木杆,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越来越大的人马影子,他的嘴也张开了。 前面是敌军铁骑,左右挤满了人、身后也全是人,把长枪都伸到前面来了。靳石头不敢临阵乱动,也动不了! 那骑兵一声爆喝:“杀!”如同晴空霹雳,似乎正对着靳石头的脸吼叫。靳石头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僵了! “哐当……嘶!”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靳石头甚么也没有感觉到,他转头看时,侧后一片混乱,一匹马倒在地上挣扎着,被撞开的缺口处立刻有几个士卒围上来了,拿着刀枪对着地上的骑士乱戳,惨叫声简直如鬼哭神嚎。 “铛!”靳石头整个脑袋好像裂开了一样,甚么东西打到了他的头盔上,眼前金星乱飘,一个影子从旁边的缺口冲了进去。 前边又传来了一声马嘶,靳石头还蹲在那里,紧紧扶着长枪,看见一匹马高高扬起了前蹄。官军更多的骑兵涌到了前方,但不再冲上来。周围“噼里啪啦……”弦声络绎不绝,箭矢简直地抵着脸射来,不断有人惨叫倒地,靳石头这一排原本整齐如林的长枪,此时已像杂乱的茅草一样。 北军的步弓也在还击,弦声在空气中震|动不休。靳石头的喉咙一阵蠕|动,鼻子里闻着血腥味,他居然没中箭、也没被骑兵撞到!只有头盔上有个凹陷的坑,但人没倒就应该没大事。 官军的骑兵在第二道方阵前面、左右冲突放了一阵箭,很快便调头从前面的缺口跑了。靳石头抬头看时,前边被冲破的方阵有一段很混乱,两翼的队列如旧。 远处的杀声震天,靳石头这边倒暂时缓和了下来,他站起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腿忽然被甚么拽住,低头一看,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正抱着他的脚踝,“兄弟,兄弟救俺……” 靳石头左右观望了一番,喊道,“这边有伤兵!快来人啊!”他便蹲下身去察看,伤兵便呻吟了一声:“靳命硬……” 他拿手在伤兵脸上抹了一把,一看原来是认识的人。他赶紧将人翻过来,看见伤兵右胸锁子甲上有个血窟窿,眼下还在淌血! 靳石头忙帮他按住伤口,但血马上就从手指间冒出来了。这时一个声音道,“他活不了,没法子,抬回去也得死!” 伤兵一脸血,喘着气道,“靳命硬……俺的长女,半岁多……” 靳石头使劲点头,但说不出话来。他认识的人死了太多,如果都答应去照看他们的家眷,靳石头也顾不过来。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死。 伤兵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俺不瞑目,孩儿要苦了哩……” 靳石头使劲按住伤兵的伤口,伤兵的手又按住他那只手背,两只手紧紧按在胸口,手上全是血污。 伤兵挣扎着扭了一下头,看着东边的太阳,他的眼珠子也渐渐地不动了。 靳石头闷声发出一点声音,一个字也没吭出来,只是手在颤抖着。周围的嘈杂依然嗡嗡嗡地响,偶尔传来激昂的呼喊声,而他只想知道,这场打了如许久的仗,究竟何时能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血染的桥(2) 靳石头伸手,在地上那人的眼帘上抹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循着伤兵面对的方向,也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右翼都督佥事陈文将军,被平安阵斩了!” 王百户的声音道:“闭嘴!” 前方已传来宏大的脚步声,听声音就知道,官军大股步军压上来了。照之前武将们的议论,正南边上来的人,应该是官军大将何福的人马。 靳石头被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呛得“咳咳”咳嗽了两声,周围的士卒们也跟着咳了起来,但没有人说一句话,气氛十分沉闷诡异。靳石头瞪着眼睛,吞了一口口水,侧耳听着远处的脚步声和鼓声。 王百户喊道:“准备迎战!” …… 缓缓的山坡上长满了松柏,饶是在冬月间,也是一片绿荫。树林边缘,朱高煦骑着马慢慢走了出来,身边的张武、王斌、韦达、鸡儿等人也随后靠近。 远处的炮响、马蹄声仿佛天边的闷雷,偏偏太阳却挂在半空。 朱高煦看着空气中流动的薄雾,视线已经比较清楚了。今天早上的雾特别大,就算在半个时辰前,也只能看见几步之遥的地方。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大雾的树林中、朱高煦的一万多步骑。 陈大锤的声音道:“禀王爷,斥候刚刚来报,平安军在西侧,击溃了陈文的人马,已将陈文阵斩!” 朱高煦点点头,回顾左右道:“先前雾太大了,弄不清楚战场上啥情况。现在咱们就去干平安,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将纷纷道:“王爷英明!” 朱高煦道:“平安失算在没派人察探这片树林……不过,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一片林子,雾太大了,真是天公助我!” 他接着又道:“王斌的人马跟着我,位于中间;张武在左翼;鸡儿在右翼。韦达领步军尾随过来。咱们侧击平安!”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道:“各回各部,出发!” 众人领命调马而去。朱高煦等了一会儿,转头看时,林子里的骑兵正在陆续翻身上马,大伙儿站在这地方已经很久了。 他先检查了一下系在下颔的绳子,拉扯了一下身上的厚实扎甲,便提起了樱枪,喊道:“出林子!” 朱高煦一马当下冲出树林,接着无数铁骑陆续出现在了树林外。大片人马从缓坡上下来,弥漫到田野上,仿佛山洪流动。 写着“高阳王”的大旗在空中飘荡,一片红色三角旗在飞舞,马蹄逐渐加快了脚步,向远处的战场涌了过去。 战场上的喧嚣越来越大,周围的马蹄轰鸣也愈急。薄雾飘散,朱高煦部的兵锋直指一片官军步阵的侧后翼! 官军大片步兵已陆续停止了前进,许多人正转身向这边眺望。 这时,一股官军骑兵从大阵前面调头过来了,正在聚集人马。他们显然是想掩护步营,临时从前方下来,十分仓促的样子。 朱高煦此时骑兵就有近万骑!他根本不虚平安的那股马队,当下便举起樱枪大喊道:“杀!” 田野上万马奔腾!大地都在颤栗,黑压压的马兵逐渐蚕食着中间剩下的空地。 就在这时,官军步营前方的那股马兵竟然调头而奔…… 朱高煦定睛一看,恰好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比所有人都壮实的大汉,不是平安是谁?那厮正向南边走,马屁|股对着朱高煦这边,跑得非常之利索! 平安果然狡猾,几次在形势处于逆势时都能跑掉;但他手里却有大量步军。朱高煦暗骂一声,老子看你的步兵怎么跑! “砰砰砰……”四下里火铳零星响起,白烟像人海中的白色浪花一样。北军骑兵冲其侧后,火铳不能成排齐射,射程又近,此时响一通作用并不大。 陈大锤忽然猛踢马腹,挡在了朱高煦前面,率先冲进敌阵,一枪刺死了一个步卒,周围的步卒纷纷避让。 朱高煦冲进去,见几个步兵正端着长枪寻机刺|击,便将手里的樱枪投掷过去,听见“啊”地一声惨叫,一个士卒仰面摔倒。朱高煦此时已抽出了长柄刀,一刀拍开一枝长枪,挥起一刀,便听见“嚓”地一声,刀口上的血被甩了起来。 无数铁骑冲进了敌阵,好几个方阵大乱,骑兵在人群之间左冲右突,朱高煦身边的骑兵纵队首先杀开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砰砰……”几声,朱高煦便见附近的一骑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刀也扔到了空中。他踢马上去,一刀一个,对着那几个拿火铳的士卒劈砍,马头上全是血,朱高煦的手上感觉到了颅骨裂开的声音。 朱高煦的精骑从官军侧后方斜冲过去,贯阵而出,便如切下了一个边角一样,将一部官军分割开。他冲出敌营,转头看时,张武的马兵也从侧面横击,一股精骑将官军这片大阵拦腰斩断! 北军一击之下,这片步营已被分割为三部分!然而官军步军精锐善战,被分割撕开之后,还是没有崩溃。藩骑在官军正后方,拿着弯刀也在劈砍,周围杀声震天。 官军正面的邱福部步军,也开始反击了。前方明晃晃的刀枪挥舞,人声鼎沸。 就在这时,朱高煦见一股官军马队从东边绕过来,飞奔而至……人马之中,平安宽壮的身影若隐若现。那厮等朱高煦冲阵之后、锐气稍减,方才杀了上来! 朱高煦也不回避,喊道:“传令藩骑,马上去平安马队侧面,掠射其军。” “得令!” 朱高煦遂把左手从长柄双手刀上放开,将腰间的雁翎刀抽了出来,双手各拿着一长一短的兵器,喊道:“王斌部,跟着我亲兵人马,杀!” 两军愈来愈近,平安的声音大喊道:“高阳王,你又阴了哥哥一把,记住这笔账!” 朱高煦只觉得好笑,这厮被自己干了个措手不及,还哼哼得出来,心态挺好的样子。他便喊道:“平安,你那点骑兵别打了,投降罢!” 两军很快便短兵相接,朱高煦没寻见平安,砍翻两骑,冲进官军马队纵深。北军骑兵人多,纵深也大,后续的人马涌上来,官军马队陷入苦战。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染的桥(3) 邱福用粗|壮的手指,在圆额头上用力地搓了搓,直起腰回望四周,试图弄清楚战场上的状况。 睢水之小河北岸,田野上简直就像一锅巨大的滚粥。马队掀起的尘土飘荡,就像一股股浑浊的洪水似的在大地上横流。又有溃散的乱兵在四处跑动,让战场的光景更添混乱。 邱福一面察看视线中的乱象,一面苦思,想把眼前的景象和起初的部署、穿针弄线地联系起来! 他的人马,先是在小河北岸的军营集结布阵,然后向南边浮桥方向推进,想夺回辛苦架设好的几座浮桥。 但正面何福的官军人马过河之后,兵势愈众;于是位于邱福后侧的北军陈文部、率先赶了上来,到达邱福右翼,形成第一线大阵。 邱福、陈文等北军步骑,与官军何福的人马南北对冲,情况至此本来还算清晰……这时平安率大股官军步骑到达战场西侧,袭击了北军右翼。 场面便有点复杂了,三股人马面朝的方向都不一样,骑兵又在迂回,情况愈来愈浑。 接着右翼北军大将陈文、被官军骑兵阵斩,大部步军溃散。平安步骑分兵攻邱福部右翼,又分兵击北面燕王大营。 这还不够乱的,北军高阳王步骑从西北边的林子里过来,又攻击了平安的侧后翼! ……高阳王的骑兵左右穿插,邱福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但此时,官军骑兵全部撤离战场、向西北回援,邱福感觉右翼压力骤减。他便估计:应是高阳王吸引了官军兵力。 邱福见正面阵营稳固,侧翼也终于避免了被撕裂的危险,便顿时猛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一股屎|尿的恶臭,夹杂着腥味儿猛地灌入邱福嘴里,邱福忽然感觉一阵干呕,差点没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这味儿并不陌生,战场上死的人多了,臭味还会越来越重……吃饱了饭的人死后都会失禁。 邱福皱眉寻思许久,便大喊了一声,拍马冲出大阵,一众马队跟着他向西边涌出。 一块块荒田里,成群结队的北军步兵正在向东北方向溃逃,那是陈文的溃兵。 “来人,到四面去传令,叫陈文麾下的将士、各寻他们的百户!若无百户,便叫试百户、总旗站出来召集部属!”邱福下令道,“溃兵到我部大阵后方聚集待命!” “末将等得令!”身边有几个人回应,拍马离开骑兵大队。 邱福率众继续往西走,很快便在硝烟深处,看见一片官军步军正在列阵推进,驱逐着北军溃兵向东逃窜。 若是之前的平安军马队没有撤走,而来追击败兵,追击速度更快,陈文麾下的人马会更惨! 就在这时,西边的官军步兵方阵全部停下来了。邱福眺望一会儿,便见视线深处尘土卷起,两股骑兵分别从官军方阵群两翼冲来。远处喊声大作,箭矢在空中乱飞,马嘶人叫嘈杂一片。 很快邱福便看清楚北边的一股马队红旗飞扬,又定睛一看,那面大旗上隐隐写着“高阳王”的字样。他便知,应是朱高煦的马兵过来了。 果不出其然,不一会儿邱福就看见了朱高煦,朱高煦正带着一股铁骑掠过官军的左翼,向这边冲了过来。 “邱将军!”朱高煦的声音大喊道。 邱福也在马上抱拳道:“高阳王!” 俩人拍马迎面冲出各自的马群,在中间靠近了。邱福一脸感激道:“幸得高阳王来援,不然官军恐怕一整天都会占据上风!” 朱高煦显得很谦逊,说道:“你我都在一条船上,此乃我分内之事!邱将军不也救过我?” 邱福顾不得再言这些私交,赶紧与朱高煦交换军情,他说道,“南边的,是官军何福部!何福步军在正面,骑军出咱们右翼;何福骑兵与平安军步骑合击,败陈文军。 平安又亲率步骑一部,在北面侧击燕王大营,破营多处。彼时高阳王出平安侧后,平安军南北两股马队都过去了。” 朱高煦听罢点头,也说道:“平安的骑兵人少,不敌我部马队。他绕了一圈,与我交战冲杀一个回合,又跑了! 但官军步阵多重步兵,以甲士长矛和枪盾在前,列阵甚坚,我部几番冲杀不能将其击溃;又有平安骑兵在附近转悠策应,伺机袭击。咱们一时不能再有进展!” 邱福搓了几下圆额头,忽然说道:“平安军步营向南面挺进,定然为了朝何福军侧翼靠拢,以使两股官军会合、增大军势!” 朱高煦道:“英雄所见略同!”他顿了顿便飞快地说道,“两炷香之后,请邱将军在正面发动对何福的反击!趁平安军未与何福会合,我骑兵则迂回至西侧,策应邱将军夹击何福!” 邱福抱拳道:“甚好!” 朱高煦又道:“我再传令千总韦达,让他请北面燕王军增援、从西北面反击平安,咱们一举扭转被动局面!” 邱福点头应答,便执礼道:“战场上再会!” “告辞!”朱高煦也抱拳道。 邱福调头向自己的大阵回去,马上用短促的言语传令各个将帅准备。 他回到军中,想起刚才朱高煦在顷刻之间、就安排好了新的策略,邱福这才回过味来,心道:高阳王还不到二十岁,便有如此见识,恐怕比当年的燕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高阳王比燕王更谦逊、厚道,于是邱福心里不知不觉地更加亲近高阳王了。 ……“咚!咚!”大鼓敲响之后,苍劲的号角声布满了整片天空。邱福眺望着前方,十几个步军方阵正慢慢地齐步推进!他骑着马,与众骑兵在方阵后面踱步跟着。肩上扛着刀斧的亲兵执法队,跟着步兵方阵,时刻准备砍杀擅自逃跑的士卒。 就在这时,右翼马蹄轰鸣,几股铁骑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中,中间一片红旗就像原野上长出的红花。 高阳王的骑兵来得非常准时!说好的两炷香工夫,邱福也只是估计个大概、差不多了就开始动手。而高阳王配合得恰到好处,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轰轰轰……”远处的盏口铳响起来了,白烟弥散之后,北军的方阵中偶有骚|乱,惨叫声在两百步外也听得真切。但北军步兵没有丝毫停留,方阵群不快不慢,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对面压了过去。 高阳王的马兵渐渐靠近,分作几股直扑官军侧翼。官军侧面方阵拿起大盾、长枪御敌,各处晃动的队列,显出了官军将士的惊慌。 邱福听见了前面的呐喊声,简直震天动地。短兵相接时,人们喊得尤其大声! 就在这时,邱福忽然发现西北面出现了一股官军骑兵,正面对着高阳王马队的左翼快速冲过来……邱福心里一紧,但很快便看见高阳王军中的一股马队正在转向迂回,他猜测高阳王也应该发现了平安的骑兵增援。 邱福马上传令自己这边的马队,立刻侧出大阵,攻打平安来援之马队,以配合高阳王的骑战! 战场上很快一片纷乱,骑兵转向迂回,交错拼杀,如同是人海中的漩涡。前方步兵刀枪挥舞,箭矢、火铳夹杂其间,如同沸水一样猛烈翻滚着。 邱福前阵的十几个步军方阵,成两线排列,相邻之间如同一个“品”字,第一排的方阵若是无法击溃敌军,会听金鼓号令退下来,然后第二排养精蓄锐的方阵顶上去继续拼杀。 无数人马来回之间,旱地里躺着的尸体正在愈来愈密! 苦战至下午,双方难分胜负,只有伤亡在不断增加。但北军已经扭转了被动局面,不断发起反击进攻。 平安军被迫多次调兵增援、防守,但也达到了官军之目的:平安军步骑几番大战下来,已能与何福部首尾相连、相互策应。 两军在旁晚时分,由相互侧击、夹攻的混乱局面,逐渐变成了南北对峙冲杀的情况。胜负更难以决出,双方各自后退整军,战场上的气氛慢慢缓和下来。只剩下骑兵在战场侧面的旷野上奔跑,相互掠射冲杀。 ……天黑之后,厮杀渐渐停息了,北军无城可据,天黑后便据守大营不动。后来斥候禀报,官军大部陆续从浮桥上南渡退走。 平安与何福合军一处了,于是南北双方变成了隔河对峙的形势。 当夜,雾气又渐渐升起,空气湿润而阴冷,弥漫着复杂的臭味。雾气中火光闪动,如同鬼火,将士们正在清理战场,寻找没死的伤兵。又有很多人在四处痛苦地呻|吟、叫唤,雾沉沉的战场上简直如同地府。 邱福按剑骑在马上,观望着四野的光景。这时便听到一个声音道:“这仗消停下来,兄弟可以养养伤……” 邱福微微侧目,心道:小卒就是没见识,此战不可能就此消停! 北军长驱南下,已趋近淮河,前后无所依凭。。现在大军被堵截在了这里,不设法进攻突破,难道要防守……深入敌境的大军,能守住甚么东西? 第一百二十四章 岚(1) 睢水小河上的几座浮桥,一大早又被白茫茫的大雾笼罩。北岸,泥地被无数人马踩过之后,地面变得十分坚硬。昨日的千军万马却已不在这里了。 唯有稀疏的游骑,正在北岸游荡。骑士们的身体在马背上微微起伏,转头观察着浮桥对岸。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传来“嗖”地一声,一枝重箭破空而来!一名北军骑士吓了一大跳,猛踢了一脚马腹,这时箭矢已经落到了旁边的硬土上,“噗”地一声入地极深,箭羽尾部还在剧烈地抖动着。 那坐骑突然挨了一脚,“嘶”地一声惊叫,奔跑起来。 不一会儿,北边的燕师盏口铳“轰轰”两声巨响。一枚炮弹落进了河水里,“扑通”水响一声。 炮声的余音未尽,但周围已恢复了宁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那匹受惊的战马“哒哒哒……”的马蹄声。 ……北军中军行辕里,几十个武将正挤在帐篷中。燕王站在上方,因为他如果坐下、后面的武将就看不见他了。 朱高煦作为郡王,站在靠前的位置,便能清楚地观察到燕王脸上暗藏的忧虑之色。燕王神情沉稳,不仔细是瞧不出什么的。 昨日小河大战,虽然未分出胜负,但北军军中新增了很多伤卒。而且大将陈文、以许多中低级武将阵亡了……显然燕王军没捞着半点便宜,要说吃了亏也不为过。 燕王开口道:“平安军从济宁追赶下来,一路兵马疲惫,俺们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大伙儿都清楚:此时北军肯定不能被堵在这个地方,必须要尽快突破阻击,方能照预定的大略长驱南下! 燕王又道:“小河对岸,官军大营的西南边、有一座齐眉山,附近地形复杂。俺师若能绕至齐眉山后面,然后突然袭官军腹背,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朱高煦听罢抓住机会恭维道:“父王善用骑兵背击,此番我师若能成功绕行敌军腹背,定能大获全胜!” 众将顿时纷纷附和起来,要发动新的进攻,无人反对。 “嗯……”燕王沉吟片刻,便道,“今夜就悄悄另择地方搭桥,俺们明天一早天不亮就渡河!俺再派一个千总队在此地守御,天亮后便震炮虚张声势,迷惑敌军;俺大军却渡河绕行到齐眉山,打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王爷英明!”众人道。 燕王随即就雷厉风行地安排了诸将渡河先后顺序,以大将李斌为先锋,王真断后。朱高煦竖起耳朵,专心听清楚自己的顺序,名列第二,位于先锋李斌之后。 “可有人异议?”燕王问道。 诸将没人吭声,朱高煦也听清楚了的,无甚异议。燕王等了片刻,便道:“诸位各自回营准备!” 大伙儿作礼告退,便陆续离开了大帐。 朱高煦走出大帐时,见早上的雾到现在还没完全消散。心想:如果明天还是这个天气,视线不清、巡逻的斥候难以打探到稍远的动静,燕王的方略成功可能就很大了! 张武从帐外取了刀,也跟着朱高煦一起出行辕,二人同行回营。 不知不觉,朱高煦已经离开北平四个月有余。他一直在行军路上,此时却不知王府地窖里的妙锦怎样了…… 朱高煦与张武骑马并行,他一路上默默不语,有时候张武说了什么话,他也没注意听,只是哼哼地回应一两声。 他又想起了被关押在北平一座府邸中的瞿能父子……寻思还不是理会瞿能的时候,因为瞿能一旦脱离燕王府控制,此时还有路可走,那便是回京师朝廷! 还有鸡鸣寺的姚姬,朱高煦忙着打仗,实在顾不上她。况且眼看离大江越来越近,还不如等攻陷了京师再找她。 “此役若能击破平安、何福,咱们很快就能见到大江了!”朱高煦满怀希望地小声道。 张武点头称是,“淮南还有盛庸、梅殷。不过年初盛庸在夹河大败,已无能战之兵,麾下精兵死得教一个惨……” 夹河大战,朱高煦没参与。他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听很多人说起过。盛庸大败,据说是因为突然被大风迎面刮了……盛庸可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张武继续道:“驸马梅殷号称拥兵数十万,那却是个笑谈!他有数十万乡勇差不多,若是真有数十万兵马,早就渡淮河找咱们决战来了!” “啪!”朱高煦忽然一掌拍在了自己大腿上,瞪眼道,“我大舅魏国公不是要来?” 张武道:“应该还没到。咱们明天就干平安、何福,不用管魏国公哩。” 朱高煦想了想,便点头称是,昨天大战也没听说徐辉祖的消息,一两天内应该没啥问题。 二人骑马回到了驻扎的军营,便见营地内外马军、步兵井井有条,已聚集成军。 一众武将骑马迎出营门,纷纷下马拜见。朱高煦坐在马上,指着军营中的人马,说道,“今日无战事,除了咱们早上安排的轮守番号,其他人马一律散了!” “末将等遵命!”大伙儿纷纷说道。 朱高煦又道:“休整兵马,叫大伙儿回帐篷睡觉,不睡的别离营太远便可。” 他说罢,便拍马进了军营。张武在后面道:“高阳王告辞!” 朱高煦头也不回,抬起右手朝后面挥了挥手。 他回到自己的大帐,坐了下来。所谓大帐,不过比普通士卒的帐篷稍大一点罢了,毕竟大多士卒住的地方连腰都直不起,作用仅限于睡觉。 帐篷帘门上,一夜的雾汽聚集成水珠,居然偶尔在滴水。朱高煦拿起一个砚台,接在门上,抖了一下便接了一些水进来。 昨天的墨汁未洗,只是干了。他拿出毛笔在里面搅了一会儿,水便成了墨汁。 朱高煦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封面写着“大明日记”的册子,写道:十月二十一日,大雾。父王部署军务,我下令部下休整一天。想起了“岚”,望她在北平一切安好。还有姚姬,分别半年了,不知现在何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岚(2) “哐当!”盔甲撞得一声响,朱高煦把手按在床板上,将沉重的上身从棉被上撑了起来。耳边犹自响着梦里的声音:卖草鞋,卖草鞋…… 他睁开眼,向旁边简陋的木案上看去,快烧尽的蜡烛下面、烛泪熔成了一团;借着烛光,镶嵌在雁翎刀刀鞘上的黄金泛着金属的光泽。 朱高煦吁出一口气,晃了晃发沉的脑袋。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梦见自己卖草鞋,而不是在还小贷。不过梦醒后就好了,他还是郡王、富贵还在。 他便对着油布帘子外问道:“现在甚么时辰?” 帐外当值的人答道:“回王爷,快五更了。” 朱高煦站起来,取雁翎刀挂到腰带上,黄金卡扣“喀”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他又拿起头盔抱在怀里,掀开布帘弯腰走了出去。膀子和背隐隐有酸痛感,他昨夜没卸甲,只能靠在被子上盖毛毯,姿势不太好。 这时他看见一个高个后生牵着大褐马站在旁边,便愣了一下,“你在这里等很久了?” “小的等了半个时辰。”后生说完,神色有点紧张,声音很奇怪、好像在背台词,“小的做小事,等得起;王爷挥手千军万马,耽误不得弹指。”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问道:“叫甚名?” 后生抱拳道:“小的叫赵平。” 朱高煦指着西南方向,“你骑马过去,看看李斌的大营甚么状况。” “得令!”赵平道。 就在这时,陈大锤从帐篷后面走了过来,目送着赵平的背影,嘀咕道:“前几天俺骑的马的马蹄铁松了,那小子听声音听出来,俺便叫他来照料王爷的大褐马。不想那厮还会拍须溜马……” “罢了。”朱高煦随口道。他根本就不计较这种事,毕竟人想往上爬、并没有错。 不一会儿陈大锤提着一桶凉水过来,说道:“王爷稍等,俺叫人烧热水。” 朱高煦没吭声,径直掬起冰凉刺骨的冷水,浇到自己的脸上。 等他洗漱,就着凉开水吃了干粮,赵平就回来了,说前锋李斌大营里的将士们在吃饭。于是朱高煦便下令亲兵们去各个千总队,下令全军起床造饭。 今早军中并不擂鼓吹号。朱高煦已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亲军在军营周围驰骋巡视。 他迎着冰凉的疾风,感到有点呼吸困难。战马的肌肉紧绷,沉重的马蹄声充满了力量感,他越来越喜欢骑马了。速度与力量,让朱高煦有种强大的感觉! 或因有过无奈与弱小的处境,他才如此迷恋一切暗示着力量的东西罢。 若无财富,他如何能将杜千蕊从家乡接出来、毫无压力地养在府上?若无身份地位,他如何能认识妙锦?若无权力武威,身边那么多人又如何愿意听他号令? 朱高煦在马上疾驰,沉声念道:今日就干败官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指日可待! ……朱高煦率步骑万余人,陆续渡过小河,不远不近地尾随在李斌的人马后面。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了,众军没点火把,行军时偃旗息鼓、以布包马蹄,虽然时不时有人声、马声、叮叮哐哐的杂声,但这些声音都传不远。 “汪汪汪……”远处传来一阵狗吠。一个穿着灰白衣裳的人,站在屋檐下、面对着这边。 朱高煦骑在马上,循着声音转头看时,见侧后的亲兵赵平也在久久盯着远处那人。朱高煦便开口道:“不用理会,二十几万人马行动,不走漏一点风声不可能。咱们要的只是战术突然性。” 赵平忙抱拳回应,对朱高煦的话似懂非懂的样子。朱高煦便又多说了一句,“大量人马聚集成阵,部署安排,都需要时间。如果时间仓促,官军准备不足,咱们的优势就很大了。” 就在这时,大路前面的人马突然停了下来。 朱高煦眉头一皱,便拍马从路边的旱田里拍马上去。他骑马跑到最前面,便见一队士卒砍倒了树堵在路口。 “怎么回事?”朱高煦指着站在路口的将士。 一员武将抱拳道:“俺们是李前锋的人马。这条路前面有一个镇叫篓子镇,内有工事和官军防守。怕打草惊蛇,李前锋派兵封了通往篓子镇的几条路,将整个镇周围都包围了!李前锋已经派人回去,禀报燕王军情了。诸位要绕路过去。” 朱高煦望着大路深处的浓雾,光看是看不见什么镇子的。 他心里一股怒火冒了出来,心道:昨天早上就确定了李斌为前锋,那厮为啥不在昨天就把地形和路面打探清楚? 如果早点知道什么篓子镇有官军守备,大军就该另外选择路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临时改道,如此一来既耽误工夫,又有暴露的风险! 朱高煦强行压住怒气,这才把胸口的闷气克制住了。他和这些中低级武将说不清楚,发火也没鸟用! “绕行!”朱高煦回头喊道。 他见大路旁边的旱田被踩得一片夯实,已经被踩出路来,便率先拍马朝那边过去。 …… 篓子镇不大,但四面修了土墙,墙外还挖了一条小河环绕。 昨天才到这里的罗百户,是个皮肤黝黑的宽脸大汉,他是中都那边的卫所武将,从征何福。他手下有一百余名军士,除此之外,篓子镇还有本地乡勇二百多人。 “罗将军!”一个穿长袍方巾的老头拽住罗百户的手,瞪眼盯着他的黑脸。 老丈干枯的手在发颤,“看在篓子镇千余手无寸铁妇孺的面上,您就当不知道燕师来了,咱们几个人都不会说出去!” 罗百户沉声道:“篓子镇不过千余人,但俺官军主力有十几万人!” 老丈忙又道:“燕师要打的不是篓子镇,只要咱们不动,大伙儿都能活命。但若将军一放炮,燕师恼羞成怒,篓子镇必遭灭顶之灾!将军也别想活命!” 旁边一个年轻的妇人也劝道:“罗将军想想家中娇妻、父母,您可别糊涂,活着回家比甚么都强。” “本将既食大明朝廷俸禄,职责所在!”罗百户抱拳,一脸歉意道,“对不住了。” 老丈忽然拽住了罗百户,旁边那妇人竟然撕扯了几下衣领,露出一片肌肤来,然后抱住了罗百户,嚷嚷道,“罗将军放手,罗将军不能如此……” “娘|的!”罗百户猛地一甩,一把将妇人掀倒在地。 就在这时,“哐哐”两声,站在门口的军士头盔上被木棒一脸猛击了两下,一群青壮汉子便跳将进来。 “唰!”罗百户立刻拔出雁翎刀,后退几步用背抵住墙,十几个拿着木棒、长矛的青壮围了过来,但无人靠近。 老丈道:“上!此人竟欲淫|辱老夫儿媳,绑了!” 不料罗百户却忽然先冲了上去,一刀扫过去,“铛”地一声,刀锋发出金属的颤音,一个汉子便双手捂着脖子,口吐鲜血跪倒。罗百户挥刀又是一劈,屋子里马上一声惨叫,鲜血飞溅到四处。十几个壮汉竟忽然转身就往门外跑。 罗百户转头怒视那老丈和妇人,老丈倒退了一步。 罗百户跳出门槛,提着滴血的刀奔出院门,一群汉子纷纷避让。外面一个小将见状问道:“罗百户,咋了?” “马上去把那门洪武大炮拉出来!”罗百户吼道,“全军备战,备战!” 罗百户跑步到了正门,不一会儿便见一门装在大车上的大炮被马拖过来了。一群士卒忙活着抬火炮下木车,抬上土墙内侧一处垒土上架好炮。 大伙儿又忙着装填火药和大铁丸,这时许多拿着棍棒刀枪的汉子都涌过来了,后面还有很多百姓。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门大炮,却没人说话…… “轰!”一声巨大的炮响震得大地都是一阵颤栗!附近房顶上的瓦片“簌簌”往下掉,地上摔碎了一大片瓦。硝烟从墙边迅速向四周弥漫。 罗百户举起雁翎刀道:“弟兄们,篓子镇便是俺们今日葬身之地!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偷生!” 众军瞪圆双目,呐喊道:“决不偷生!” 此时,大炮的炮响仿佛还在远处的齐眉山上回响,余音未尽。罗百户望着齐眉山那边,只愿官军大营里听到了这声炮响、明白了他的意思。 罗百户收回目光,看一眼那群青壮和百姓,说道:“诸位若不愿与燕师为敌,俺们将士便冲出篓子镇与燕师摆开决战!” 这时有个文士说道:“篓子镇有墙有河,请将军留下,与诸百姓守镇,共同御敌!” 罗百户听罢道:“若是如此,俺们还有一线生机,死守此镇,等待官军大队来援。” 文士拿着一把薄剑,说道:“请罗将军布兵,吾等愿听号令。” 罗百户点头道:“天气寒冷,燕师仓促前来无攻城器械,必不愿跳河过来,正门最可能受到猛攻。俺将士主力便在此布防。诸位到三面墙上守御,俺会派将士前来助阵。” “喀喀喀……”远处已经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岚(3) 朱高煦率众走了许久,便听见远处传来了巨大炮响,便如同忽然在天边打了一声雷。许多将士都纷纷侧目观望着声音的方向。 没过多久,那边的火铳居然“砰砰砰……”地打起来了。朱高煦顿时叹了一口气,觉得今天的战场又要混乱开局了。 朱高煦本来不是前锋,但现在前锋李斌大部去封锁包围篓子了,于是朱高煦又变成了前锋。 他极目眺望远处的山影,白雾中的黑色影子若隐若现。那齐眉山两边拱起,中间有处山谷,远观确实有几分像两道眉毛。 虽然眼下看得见齐眉山的影子了,但依朱高煦的经验,走过去还要好一会儿。 刚才那一声炮响实在太大,估摸着不是盏口铳能有的阵仗,恐怕是洪武大炮!北军此次“出其不意”的行动已毫无隐蔽性,那官军十余万大军只要不是聋的,总有人听见。 考虑到洪武大炮不是野战军队中的常见火器,数量有限;炮放在什么地方,官军武将心里肯定有数……如此一想,现在北军的位置也暴露了! 大路上大群骑兵前进,陆续走了一会儿。这时朱高煦转头喊道:“传令王斌,马上急行到齐眉山下,弃马上山,占据两处制高点!” 赵平立刻抢着答道:“得令!” 朱高煦又挥手大喊道:“亲军人马,全部让到道旁!” 于是众军纷纷离开路面,将地里的庄稼和菜踩得一塌糊涂。不多时,王斌的骑兵便拍马从大路上陆续冲过。朱高煦很快看到了王斌的青旗,王斌在马上正抱拳对着他执礼。 朱高煦又下达了一道军令,命令韦达的步军跑步前进,到达齐眉山后、便换王斌的马军下山。 他又唤来陈大锤,说道:“你亲自返回,寻燕王中军,禀报我父王:我部正在试图夺取齐眉山谷之有利地形,若有机可乘,将率先袭扰官军,请大军速来增援!” 这道口述,比一般的军令长。朱高煦便叫陈大锤复述了一遍,然后才放他返回。 朱高煦揉了揉太阳穴,他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昨日旁晚,燕王中军向诸部分发过军报,其中就有官军大营背后的地形。 朱高煦急忙从怀里掏出那份军报,先望着正面的齐眉山,又向右转头,那边应该有一片湖泊。而齐眉山左边还有一座山。 但是现在稍远的地方便看不清楚……眼前的大雾,本来是能帮助北军偷袭的,现在反而成了不利因素。 “来人!你们两个,去西边;你去东边。若见到了李斌的斥候,便问清楚状况,回来禀报!” 几个亲兵抱拳道:“得令!” 许久之后,朱高煦率大股人马陆续到达了齐眉山下。两边的山坡上“砰砰砰……”的火铳爆响,喊杀声从灌木林里传来。 “韦千户,即刻分兵两路,上山增援!”朱高煦下令道。 他面前的一群武将里,精壮的韦达执礼领命而去。 朱高煦的目光停留在张武脸上:“张将军,你留一半骑兵守住谷口,在后方策应。余者马队,照原来的行军秩序,分前后、跟我冲过山谷!各回各营准备!” 众将纷纷应答,拍马散了。 朱高煦整顿马军,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旗,便提起樱枪,拍马喊道:“跟我走!” 此时此景,连旗帜也作用不大,稍远的地方便看不清楚。这雾气下沉,山脚下的雾最大,视线也愈发不清楚。抬头望去,周围只见黑乎乎的许多人马在晃动。 朱高煦率众,骑着马沿着山谷间的大路,缓缓走了进去。两边山势陡峭,上面的厮杀声传到山谷里,在两边回响,简直如同鬼魅在嚎叫! 他在迷雾中穿梭,有种恍惚而神秘的感觉。若这是命运之门,也只是通向历史该有的方向罢,那便是靖难之役注定胜利! 左侧山坡上传来一阵滚动的声音,朱高煦忙转头看时,看见是一具尸体滚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血溅得地面上一片狼藉。 王斌和韦达正在山上争夺厮杀,此时便应该不会有伏兵!朱高煦心里绷着,却并不太害怕。他最怕的是一无所有还苟活着,这种诡异的山谷气氛就算吓人、却反而吓不到他! 山谷并不长,朱高煦很快便见到了前面的口子。他拍马加快速度,众骑也跟着呼啸跟来。 靠近谷口时,便见前面有许多骑着马的人影,官军骑兵先到山谷了,却没敢过来!朱高煦暗自心道:老子一旦冲过山谷,便迂回到齐眉山背面,阻击官军上山的援军! 他当下便举起樱枪,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杀!杀……”众军纷纷大喊,呐喊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止。 马蹄声愈来愈急,朱高煦身体前倾,双臂肌|肉紧绷,但身体放松,随着马背的起伏而动。“噼里啪啦……”一阵弦声,白雾中箭矢黑影“嗖嗖”直飞,两侧偶尔有人惨叫落马。但朱高煦的骑兵已飞快地冲锋而至。 “啊!”朱高煦耳边传来一声惨叫,手里的樱枪借着战马的冲刺,径直捅|进了一个骑士的身体。战马掠过去时,他已经抽出了背上的长柄刀,见迎面一个骑士举枪欲挡,他便将左手也放在了长柄上,猛力迎头劈去。 “咔嚓!”一声,接着朱高煦被溅了一脸滚烫的东西。他飞快地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抽出了雁翎刀拿在左手上,双手挥舞着长短兵器冲杀! 周围的亲兵呼啸而至,发出壮胆的大叫,“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中,火花时隐时现。朱高煦一击而破敌军骑阵,便稍稍缓下来、四顾四周观察情况,让将士们从两侧冲上前。 官军这股骑兵挡不住北军,他们骑马上等在谷口,马没动起来,临阵接敌非常被动。此时朱高煦已突破至开阔地。 山谷里越来越多的北军铁骑冲出来了,四下里喊叫声和惨呼震耳欲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岚(4) 篓子镇外的李斌铁青着一张脸,听燕王中军来的武将在说话:“高阳王的人马率先到齐眉山,并夺占了齐眉山的两面山坡。 燕王已令高阳王为先锋,攻打官军大营;又令李将军夷平篓子镇,然后依次向齐眉山进军!” 李斌道:“请回禀燕王,末将遵命!” “告辞。”那武将说完便翻身上马。 李斌此时肚子里装着一股火气,别提多憋屈了!原本大将王真最先请缨、欲打前锋,李斌总算将前锋位置争取过来,以为突然袭击官军大营,能拔得头功……哪想到篓子镇这里有个坑? 他调兵遣将,一连进攻了篓子镇三个回合,总算攻破了篓子镇的正门,还折损了不少人马。一早上啥也没干,光耗在了这镇上!李斌早已不想惦记军功,只望事后不被治罪就算好了。 “斥!”李斌吆喝了一声,拍马走过拱桥,带着一群马兵冲进了洞开的大门。 刚进去,便见几十个官军甲兵被团团围在中间。那些残兵手握刀枪,相互抵着背挤作一团,里面一个官军武将还拿着一面写着“明”字的残旗。 北军人马中一员武将转头,远远地向李斌执军礼。李斌朝着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包围圈前面的步军蹲了下去,后面拿着弓|弩的密集人马“噼里啪啦……”地放箭,在几步距离上平射,官军残兵顿时鬼哭神嚎。 “啊!”拿着军旗的汉子提着雁翎刀冲出两步,吸引许多弓箭转向,又是一通弦响,那汉子身体上瞬间插上了无数箭羽。汉子重重地将军旗往地上一插,人便抱着旗杆跪倒下去。 李斌看了一眼横七竖八的尸体,挥手道:“将此镇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得令!” “传令镇外的各处人马收兵出发。”李斌又下了一道命令。 此战官军必不能持,李斌现在赶到战场,却不知能不能捞到一口剩汤! 不一会儿,周围的土木建筑便陆续燃起了大火。火光之中浓烟滚滚,与雾气混作了一团,远近的呼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李斌正待要上马离开此地,便有部将抓着一个年轻妇人过来了,部将道:“禀李将军,此妇之夫乃灵璧生员,公公乃此地乡老!” 军中有时候会抓一些罪犯的家眷做营|妓,这部将多半觉得此地生员和乡老都是罪人。 李斌看过去时,只见那妇人轻轻拿手遮掩了一下被撕破的领口,偷偷抛来一个尴尬的眼神儿。李斌便走上去,“唰”地拔出腰刀来,那妇人顿时满脸惊惧,这时李斌已将刀猛地捅了过去,手腕一扭,便向一侧猛拉一刀。妇人从喉咙里挤出一种非常尖锐怪异的声音,眼睛都快凸出来,她双手捂住肚子,人便倒在地上挣扎起来,地上的血泊迅速向周围蔓延。 “走!”李斌把带血的刀送回刀鞘,伸手抓住了马背。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至大门,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何事?”李斌回应道。 骑士冲过来,一边下马,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后军王真部,已被官军大股精兵围困!” “哪来的官军?”李斌瞪眼问道。 骑士抱拳道:“好像是魏国公徐辉祖的京营赶到了!” 李斌仿佛被噎住了一般,坐在马背上、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徐辉祖的军队会在此时出现于战场上。过得一会儿,他才说道:“马上再派人去禀报燕王。” “得令!” 李斌寻思,王真是员猛将,一二般的人马拿不下他!不久前的淝河之战,北军对阵从济宁赶来的平安军,王真只有百骑被围,照样杀出了重围;今番王真有一营兵马数千步骑,应无大碍。 这才没过多久,王真居然又被围困了,猛将似乎都很容易被包围。现在王真需要的是援军……若是等到燕王下令,便蹉跎了时辰;何况就算等燕王部署兵马,也肯定是叫离得最近的李斌去援救。 李斌想到这里,便道:“传令各部,聚集兵马后、不去齐眉山,调头朝西南方向进军,向王真部靠拢!” 太阳已挂在东天,雾气比早上淡多了。但空中依旧雾沉沉的,视线之内,远处的景象灰蒙蒙一片看不甚清楚。 李斌部步骑收拢人马,不再是长蛇一般的纵队,而以摆开的军阵行军、随时准备作战。 走到半路时,西侧的一名骑士忽然跳下战马,将整个身体匍匐在地面上,又用耳朵贴着夯实的泥地。李斌也瞪眼望向雾蒙蒙的远方。 地上的骑士跳了起来,喊道:“李将军,西边好像有动静哩!” 李斌当机立断,拔出雁翎刀指着西边大喊道:“面朝西侧,全军备战!” 他喊罢,拍马向侧翼冲出,一面张望远处,一面回头看自己这边的阵型。动静越来越大了,人马的脚步声嘈杂一片。 李斌面朝西边,见不远处有一大片水田,里面泡得发黑的稻桩点缀在白晃晃的水中。雾色之中,步军人群的黑影已朦胧可见。 不多时,便见一片步军率先走出迷雾,竟然从水田里径直在向前挺进!那水里有淤泥,官军将士们走得非常缓慢。 “第一冲轻骑听令,过去射水田里的敌兵!”李斌转头喊道。 他身后不远处的马兵一阵呐喊,便向西跑马而去,立在水田田坎后面,一顿骑射攻击田里的步兵。但效果不好,官军后方的枪盾上前来了,骑射落在盾上、盔甲上,“叮叮哐哐……”直响,只是偶尔“扑通”一声有人扑倒在水田里,官军仍在向前推进。 就在这时,朦胧的雾色之中,到处都是火光闪耀,便如同云层里的闪电!刹那之后,“轰轰轰……”的巨大炮声才传了过来。 炮声在原野上呼啸而过,隆隆隆的马蹄声便愈发大声了。水田两侧,许多骑兵陆续出现在白雾之中,成片举起的长|枪在雾中更加狰狞! 李斌换了一柄长戟在手,挥舞指着右翼道:“骑兵跟我冲,击退敌军!杀!” 众将士喊杀声成片,骑兵陆续向右翼跑动。对面的呐喊声也是震天响,远近此起彼伏,不知有多少人马。 马蹄声震耳欲聋,前边的骑兵已短兵相接。 李斌很快发现官军马兵朝自己这边来了,前方的北军马队顷刻已被突破!官军不止一股纵队冲来,而有大片骑兵涌动! 李斌急忙调了马头,呼喊着左右的人马,便提着长戟向东北方面迂回……骑战失利,他准备先找自己的步军方阵,稳住了阵脚,然后再图第二会合进攻。 但他很快就撞见了迂回到北面的官军骑兵纵队,空中“噼里啪啦……”的弦响传来,无数箭矢掠射而来。李斌身边好几个人痛叫受伤。 厚重的马蹄声中,到处的明甲闪烁,官军这股骑兵盔甲精良,十分勇悍。李斌不认为自己能突破过去,遂调头向东。 雾还没散尽,李斌率众向右翼冲杀了一阵之后,现在还没看见自己的步军方阵在哪里。现在骑战大败,他一门心思只想退走到中军! 李斌在战阵上迂回了几次之后,有点晕头转向,抬头望了一眼东边的太阳、便朝着太阳的方向拍马奔走。身后一股骑兵追了上来,李斌现在已不知自己的人马都在何处,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见到官军的闪亮明甲,便知是敌兵。他遂猛踢马腹,加快速度跑路。 就在这时,马匹忽然慢下来了,座下的战马发出几声嘶鸣,李斌感觉身体也矮了几分。他转头看时,身边的亲兵坐骑陷进了淤泥里。 “吁!吁!”李斌吆喝了两声,低头一看,马腿已陷进了泥里,战马拔腿时把黑泥甩得四面飞溅。 李斌抬头望见了迷雾之中的水波荡漾,东边有一片湖,湖边有沼泽地!他本来是知道这附近的东边有一片湖的,但刚到此地,尚不清楚湖泊的具体的位置…… 主要是今早的雾太浓了! 李斌听到后面的马蹄声,再看湖边的这片沼泽地,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感觉手脚有点发凉。 他瞪圆了眼睛,拉着缰绳,伸一只脚去踢马胸,想将战马调头过来。不料此时两侧已传来了几个亲兵的惨叫声! 李斌的马横在泥地里,他扭动上身,便看见一骑冲进了沼泽里,提着樱枪来了。他看准来势,先将长戟忽然刺出,不料那敌兵的马歪了一下,长戟没刺到,又向后一拉,“啊”地一声惨叫,红色的血从敌兵的腰上溅了出来。 就在这时,又有数骑冲到,李斌在马上,横对着岸边,兵器很不好使。突然他感觉膀子上一痛,接着侧胸、腰上、腿上到处都又冷又痛,已被四杆樱枪刺中! 李斌从马背上摔落到淤泥里,血很快溅到了黑泥上,浑身都是带血的泥污。 他挣扎了几下,身上已无力气,便见一个敌兵跳进了泥里,拔出了一把腰刀,上前按住了李斌的头盔,然后将腰刀对着他的脖子高高挥起…… 李斌瞪着双眼,用最后的力气盯着那空中的刀锋,那湿冷的淤泥、白色的雾气……在此之前,他真的没准备好要死,不然早该多看几眼阳间的景色。 片刻之后,他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种轻松却失落的感受弥漫到了全身。。 第一百二十八章 岚(5) “见到援军了吗?”王真冲过村子里的泥路,在一颗槐树下勒住马,问迎面退回来的武将。 那武将摇摇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来。 王真回望原野上的汹汹人马,很想找到一个突围的口子。 他原来只是燕王府护卫里的一个小小百户,“靖难”以来,历经大小战役数十计,多次立功,已从百户平步青云、飙升为都指挥使大|员!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年初出征前他刚买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妾,还没来得及享用……所以王真虽然作战勇猛,但并不想送死! 就在这时,身后的村子里喊杀声大作,王真回望时,见村子里浓烟滚滚,火箭在空中飞洒,拉出一道道黑烟尾翼。 村子里燃起大火,本来紧闭门窗、躲在家中的村民也陆续出现在了泥路上。 王真拍马离开这个村庄,带着仅剩的百余骑兵向前奔走。一出村子不远,就有一条小河。蜿蜒的小河并不宽,河水泛绿,但天气寒冷,骑兵仓促涉水过河还是有点危险……关键是河对岸有很多官军弓骑兵,拿着弓箭正沿河岸游荡。 “娘|的!”王真骂了一声。 今日他殿后,本来很轻松,结果遇到了徐辉祖、居然带来了那么多人马。先前浓雾蔽天,现在雾散了、王真觉得官军至少有好几万精兵,兵力恐怕是他起初的十几倍! 王真拍马循着小河往东走,马上就遇到了一大片步骑列阵向这边挤压。他彻底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一群从村子里跑出来的百姓,正向东边的官军大阵奔过去。有几个人挥舞着布巾喊叫着,许多人跟着向官军那边跑,也有一些人驻足不前、被明晃晃的刀枪吓住了。 就在这时,噼啪一阵弦声后,官军方阵后面一丛箭矢抛射了出来。一团黑嗖嗖的影子,仿佛一群马蜂一般斜飞而下。抛射的步|弓打甲兵效果不佳,但落到村民们头上、简直就是灭顶之灾!一阵惨叫过后,一群百姓就像是大风刮过的麦田,立刻就倒了一片。一个村民的额头上中箭,把他挥舞的布巾钉在了脸上。 没跟上去的那些村民托儿带口,又一窝蜂往回跑。他们正撞见了从村庄里面涌出来的大片官军骑兵,骑兵们没理会他们,径直冲了出来。一个村民被掠过的马肩擦了一下,踉跄摔了一跤,这时后面的铁骑径直踏到了那人的身上,顿时嘶声裂肺的声音将“隆隆隆”的马蹄声也压了下去。 王真回望刚才自己走过的村庄方向,那尘土漫天都是,很远便烟尘飞扬,似有千军万马汹涌在那个方向。 他回顾左右的将士道:“诸位,可惜哩,今日徐辉祖忽然参战,俺们怕逃不过此劫了。” 众将面有悲切神态。四面合围,越收越紧,能跑动的地方已经不多。 王真道:“事已至此,诸位若想活命的,丢下兵器去官军阵前投降,俺不阻拦。”他叹了一声气又道,“俺是燕王护卫武将出身,一直在燕王府当差,俺是活不成的。官军不会饶了俺,与其受辱死,不如自行了断!” 他说罢扔了手里的长兵器,从腰间拔出雁翎刀来。 身边两个武将马上靠过来,抓住了王真的手臂,“公不如率俺们与官军拼了!” 王真摇头道:“俺不愿死于敌手,让仇敌拿着项上人头立功。已经活不成了,放手!” 他推开两个武将的手,那两匹马受了力,向一侧迈了两步。王真便割断了系在下颔的绳子,取下头盔扔了,举起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大叫一声,猛地往后一按! 片刻之后,他的身体便从马背上歪倒下去,四肢抽搐,喉咙里“咕咕”直响。 远处喊杀声、脚步声震天,近处的将士们却一片沉默,纷纷向王真抱拳执军礼。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说道:“王都指挥知道,只要他还活着,俺们就不会投降。王都指挥这是想给弟兄们一条活路啊!” 众人纷纷道,“活啥,俺们拼了!”“老子宁死不向官军求饶!”“俺根本不信官军能饶俺们,此地是灵璧,可不是北平,看那些被杀的村民,他们不是朝廷的子民?” 许多人转头看去,官军密集的步卒,已踩到刚才被射死的那些百姓尸体上了。 更多的人纷纷嚷着死战到底。于是一员武将拍马上前,喊道:“列阵!” 百余骑陆续在他的身前排成几队,纷纷准备好了刀枪。大伙儿都是各队剩下的残兵,很多人根本不认识带领他们的武将是谁,但从衣甲斗篷看,职位并不低。 “唰……”武将从背上拔出长柄刀,平指前方,马蹄慢慢开始启动,他大声道,“弟兄们,赶紧了,一会儿还能追上王都指挥!” 身后传来几声笑声,众人纷纷喊道:“黄泉路上见!” “杀!” 百余骑逐渐加速,无数马蹄翻飞,尘土砂石飞溅到空中。官军步兵已停止前进,两排长枪一齐从方盾缝隙伸出来,后排的长|枪斜向天空,整片方阵如同一个巨大的铁刺猬。 最前面的武将率先冲至官军一个方阵前方,“砰”地一声巨响,战马径直撞到枪盾上,马的惨嘶声起,前蹄跪倒,连人带马轰然冲进了方阵。 “砰砰哐哐哐……”战马撞在盾牌上的撞击声络绎不绝,四面一片嘈杂惨叫。 又一声战马的嘶叫,一名骑士的坐骑被四面无数樱枪捅得满身是血,骑士伸手抓住捅进他腰间的樱枪,在摔倒的瞬间,一刀劈了下去。四面的长枪抽回去,带出的血肉飞溅,再次向他身上桶来,骑士大叫着又挥了一下刀,兵器便脱手飞出去。 两翼、后侧的方阵步卒也喊叫着围了上来,不远处一个骑兵仰面倒在地上,浑身被捅得鲜血直飚,一张脸被刀砍得血肉模糊。 村庄那边的大量官军骑兵也蔓延过来了,前方马队逐渐缓下来,骑兵们纷纷望着拥挤的人群里挥舞的刀枪、和甩飞到空中的血雾。 此时王真部已被全歼,一个活口没剩。 第一百二十九章 岚(6) 上午朱能、邱福率军陆续到达齐眉山,朱高煦的前锋骑兵战力大振。 官军马队不敢冒进,只得抱住步兵大阵、步骑互为策应。朱高煦策马在战场上跑动,透过飘散的硝烟和尘土,他能看见平安何福的大阵、大致成半月型面对齐眉山方向。 北军骑兵攻掠了一阵,刚退走,官军大阵便开始缓缓向西南推进了。只见宽阔的大阵上,刀枪如林、人马似海。这山水田野之间,此时显得十分喧嚣热闹。 朱高煦回头眺望一眼,齐眉山两面高地上插满了北军的军旗。西北方向的龙山、虎山等多处高地看不清楚,但也被北军占据了。 此时平安何福的官军缺乏精锐骑兵,无法单独骑战,只能步骑抱团推进,进展缓慢。 朱高煦并不慌,眼下就算退到了齐眉山,也能凭借高地山谷守一阵;只待北军主力到达战场,便可立刻反击,与官军摆开了会战! 形势对北军有利,朱高煦紧张之余、暗地里又窃喜:只要拿下此战,到淮南便没什么人能挡住北军兵锋了,饮马长江为期不远。 “高阳王!高阳王!”后面一阵喊声传来。 朱高煦转头看,原来是宦官郑和。郑和一身甲胄,他的脸宽又圆、戴着铁盔把额头遮住了,看起来脸更短。他也看见了朱高煦,便拍马赶了上来。 “高阳王,借一步说话。”郑和不动声色地说道。 朱高煦便抬手止住身边的亲军,与郑和一道,骑马朝旁边跑了一段路。 这时郑和沉声道:“魏国公徐辉祖带官军京营,早上忽然出现在我师后方!”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不禁一惊……徐辉祖来得也太巧了! 郑和继续道:“后军王真部全军覆没!李斌部前去增援,被击溃,李斌本人已被阵斩!” 朱高煦听罢说不出话来,他习惯性地伸手在额头上搓了几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十分熟悉,前世“洗白”输光后,想起造成的严重后果,无能为力之下,他通常就会用力搓自己的脑门。 动作一样,但感受倒不一样。 此时朱高煦还没输,只是非常失望。因为此前的胜利希望太大了,却有人告诉他形势不利,期待忽然打了水漂,一时间便有种不想面对现实的感觉。 “我父王有甚么新的安排么?”朱高煦问道,他呼出一口气,感觉酝酿在身体里的力气也散了一大截。 郑和道:“还没有,咱家受命赶紧过来了,先来通报军情。” 朱高煦沉吟道:“眼下这光景就两条路,或继续打,或赶紧脱离战场……” 郑和便问道:“高阳王有何主意?” 朱高煦一时没开口,他望着远处官军大阵,听着那恢弘的脚步声和鼓号声,沉默了好一会儿。 ……战场上形势起伏,但此时朱高煦内心的波澜更是起伏不定,他好不容易才从刚才剧烈的情绪中定住神。 许多事便如同赌|博,很容易让人上头。一开始意识到不妙了,但就是吞不下那口气,非得要硬扛到底……可世上往往没那么多奇迹,不利的情况继续下去,多半会输得更惨,而不会有什么意外! 不过,急流勇退说得容易做来难。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国公的官军援兵是个变数,咱们一开始就没考虑到他,现在猝不及防……我倾向于今天先退兵,然后等一等,另寻有利时机再行会战。” 他看了一眼郑和,又留了几句口风,“不过一切还是要我父王定夺,父王睿智善战文武双全,必能作出更英明的决断! 此时继续打,也不是不行。我与邱将军、朱将军,守住齐眉山、龙虎二山方向;我父王主力调头先对付徐辉祖,各个击破,便有机会……只是风险有些大,我师连折两员大将,又要回转方向攻打突然出现的敌军,失了不少锐气。” 郑和抱拳道:“高阳王言之有理。” ……就在这时,数骑先到了朱高煦的大旗处,又转向朝这边奔过来了。中间的骑士抱拳道:“燕王军令!” 朱高煦见那骑士下马拿出一封信,自己也赶紧翻身下马,双手去接。 他接过军令,展开后看着上面燕王亲笔的潦草字迹:着高煦、邱福、朱能三人,分先后攻打北边的浮桥,俺师据有北岸(只有一千人),尔等力争占有南岸。俺中军从齐眉山北边过来,留一部人马在齐眉山殿后,大军便尾随进击而至。” “父王的意思与我刚才说得差不多,今日不急于决战,还得先稳一稳阵脚。”朱高煦把军令递给郑和看。 燕王的军令写得随意,但用词有点意思……北军明明是被徐辉祖的预备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赶紧想跑,但军令里完全没有逃跑、退兵等字眼,只有“攻打”、“进击”的说法。 朱高煦伸手拿回燕王军令,揣进了怀里,说道:“郑公公返回中军时,先去见一面邱将军、朱将军,确认他们也收到了燕王军令。” 郑和抱拳应答,便踢马调头。 朱高煦转头道:“事不宜迟,即刻传令韦达,等中军一到便从齐眉山撤走!传令张武、鸡儿,跟着我攻打浮桥!” 身边两个亲军将士道:“得令!” 殿后的那股人马等大军一走、肯定凶多吉少!朱高煦不想韦达留在山上殿后,所以才专门下了军令。总有一个武将会倒霉,但朱高煦不希望是韦达……他本来是要和韦达联姻的,结果徐王妃反悔,他对韦达隐隐有点歉意,不想坑之。 于是朱高煦率先带领大股骑兵向北面迂回。 众骑奔出数里,朱高煦便见一小队官军骑兵在南边,正向东北绕行。他回头喊道:“陈大锤,带一队骑兵,把那边的人马拿下!” “得令!”陈大锤道。 朱高煦又回望了一眼,心里琢磨,平安向来狡诈,那股人马是不是去传令烧浮桥的? 他赶紧拍马加快速度,瞧见了睢水小河的河岸,然后向东迂回。 不多时,朱高煦已经看见了河面上的一排浮桥、在水波上微微地摇晃着,远处并没有火光,他顿时稍稍松了口气。浮桥南岸,远远能看见一片帐篷,两个方阵面对朱高煦这边的马队摆开了。 朱高煦回头喊道:“传令亲军及王斌部,临阵向右转,迂回背击敌兵!” 众军渐渐靠近,这时朱高煦提起樱枪,喊道:“杀!” 无数喊杀声顿时大作! 大股铁骑越过旱田的一道田坎,向官军阵中涌了过去。官军前两排的步卒都拿着大盾、长矛,布阵拒敌。朱高煦率众靠近后,便忽然向右翼迂回。 “噼噼啪啪……”阵中的弦声颤响,许多箭矢从阵中抛射出来。 朱高煦听到箭矢在耳边嗖嗖呼啸,便硬着头|皮继续跑马。左手边一个亲兵正拉开弓弦,“砰”地一声放箭,阵前立刻就倒了一面盾;那亲兵在几步的距离上平射,骑射箭法非常准! 这也是朱高煦下令向右包抄的原因,一般人都习惯左手握弓、右手拉弦。骑兵向右迂回,便可以用弓箭横击左面的敌兵! 弦声络绎不绝,空中抛射的箭矢、骑兵骑射的箭羽像虫子一样来来往往横飞,时不时有人被射伤了惨呼。 铁蹄一片轰鸣,朱高煦已绕至官军方阵侧面,见前面一处地方长矛稀疏,便抓起樱枪对准一个拿枪盾的士卒投掷过去,樱枪从上面飞下去,立刻传来了一声惨叫。 朱高煦拔出长刀,指着那边喊道:“杀!” 骑兵纷纷汹涌而上,拼杀声骤起,不一会儿那边的人马便一片混乱。朱高煦则率军继续向北面包抄,很快官军的一个方阵便被围住了。 此时张武的人马赶到,有一十二冲骑兵,人马非常多!官军这边的两个步兵方阵、很快被淹没在大片马队之中。方阵瞬间被突破,骑兵没有围死官军,却是左冲右突,不断分割其队列,中间一片混乱,叫喊声震耳欲聋。 朱高煦手握近万骑,轻松歼灭了南岸桥头的官军,便先在河边整军戒备。 南边偏西,远远地传来了隆隆的炮声。这里地形平坦,地平线上闪亮的火光遥遥可见。北军主力过齐眉山后,似乎开始与平安、何福的大阵接触。 不多时,便有步骑出现在视线内。从很远的地方看铁盔和旗帜,便能认出是燕王的人马,北军帽檐比南方兵的窄。 诸部到了小河南岸,马不停蹄陆续从几道浮桥上过河。朱高煦等到韦达的人马到了,趁后面的军队还没到达河边的空隙,也下令诸军照行军秩序,纷纷渡过了小河。 他骑马走过浮桥,回望南边,不禁有点唏嘘。 时平安、何福的十余万大军,很快便能与徐辉祖的京营精锐会合,兵力可能会超过二十万! 北军已经没有了优势,更兼长驱南下深入敌境、连续行军作战已近一年之久,情况隐隐有点不妙。 第一百三十章 细雨京城 天上下着小雨,洒在乾清门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沙”的细响,已把露天的一切都打湿了。 身穿蓝色团龙袍的朱允炆站在斜廊边上,背手仰头望着天空的蒙蒙雨幕。他的眉头紧皱,愁绪就像雨水一样弥漫到了四周。 旁边的一群宦官宫女都躬身站在廊芜上,一声也不敢吭。 不一会儿黄子澄和方孝孺从斜廊走了过来,他们径直伏到地上,一齐叩头道:“臣等拜见圣上。” 朱允炆转过身来,轻轻挥了一下袍袖,身后的一群宫人便弯着腰退向斜廊出口。 “平身。”朱允炆道。 二人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根本没敢瞧皇帝一眼,但显然都感觉到皇帝的心情不太好了。他们站起来后表现得很谨慎。 而朱允炆的内心正非常惶恐,忽然维持不住威严的仪态,声音也走音了,开口颤声道:“卿告诉朕,朕该如何办?” 曾经雄心勃勃的帝王,此时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学生,正在请老师解惑。 北平细作忽然来报,燕逆要直取京师!事实也是燕师快到淮河了…… 这只是他为了治理国家的无数国策之一,怎会忽然爆发那么大的战争?皇祖君临天下,天下不是已经太平了么?朱允炆以前从来没仔细想过,战争会打那么久,朝廷大军会如此狼狈! 他只能在地图上,看着燕逆的军队位置,离京师越来越近。他看不见兵戈、也听不见炮响,只能去想,却更加心惊,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压到他口鼻上,呼吸越来越艰难。 黄子澄道:“圣上请安心,您才是名正言顺的大明皇帝,天下都听圣上的号令!就算燕逆到了京师城下,圣上下诏天下勤王,我大明朝廷控弦数百万之众,亦能将燕逆聚灭于城门之外!” 朱允炆忽然冷笑了一声,脸色十分苍白。 黄子澄的腰低了两分,忙又沉声道:“臣得到北平细作禀报,燕逆要铤而走险,直趋京师。现在要命的是此前多次大战从京营调兵,京营已经空了! 京师城坚墙高,但兵力不足也不行,不得不从长计议。魏国公手里的人马是京营最后的精兵,掌握在他的手里恐怕……” 这时方孝孺开口道:“燕逆尚未过淮河,黄寺卿是不是言重了?” 黄子澄脸色不虞,忽而恍然道:“我听说,方博士趁我不在京,举荐了魏国公掌京营?” 方孝孺神色尴尬道:“咱们可否就事论事?” 黄子澄道:“论将士忠心、勇武,无出京营官兵其右者。若是京营最后的人马,在魏国公手里有什么闪失,如何挽回?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眼前不思虑长远,临时哪里招得来坐镇京师的精锐?驸马都尉梅殷手握数十万人马,前不久还上书抱怨,伸手要精兵,可想而知。朝廷必须要有长远准备,早早就掏空了怎行?” 方孝孺转过身来,正待要与黄子澄论战。不料朱允炆先开口了,“方博士,徐辉祖究竟靠不靠得住?” 忽然之间,竟有片刻的沉默。方孝孺这才说道:“以臣观之,魏国公是忠于圣上的!” 朱允炆没回应,他注意到了刚才方孝孺回话的迟滞。 黄子澄竟然用举荐徐辉祖的事攻讦方孝孺,方孝孺可不是随便能被人噎住的人!这时他便拜道:“圣上,您是天子,定要乾坤独断!臣子们各说有理,但无人能左右圣上的旨意!” “你……”黄子澄脸都黑了。 “好了!”朱允炆一甩袍袖,不让他们再继续争论。两个大臣也还知趣,马上就闭嘴了。 朱允炆的眉头没舒展过一下,在斜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最后还是要他自己想办法。他慢慢地一连走了几十步,这才站定道,“立刻叫徐辉祖率京营回朝!” 黄子澄拜道:“圣上英明。” “方博士……”朱允炆又忽然停顿,说道,“朕亲笔来写!方博士再写信告诉何福、平安,叫他们稳住局面,等今年下半年征调的各省卫所兵到了,朕便让盛庸带兵增援他们。” 方孝孺拱手道:“臣领旨。” 朱允炆这时忽然面有怒色,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径直挥了一下手。 两个大臣立刻拜道:“臣等谢恩,告退。” 朱允炆想到了早就该增援何福的人马,现在却迟迟未到!他也想快点增援前方大将,然而各地卫所很多武将称病,表面上奉旨的人也走得非常慢,走了几个月还没到京师。于是他一想起来就十分恼火。 ……朱允炆刚登基时,圣旨、政令还是很通畅的,毕竟他先当了皇储,然后才名正言顺地继承大位;但是国家一有难,他就感觉许多文武的态度不队了! 无非是许多臣子是洪武朝的人,朱允炆在他们心里威望不足。这些情况,朱允炆早有察觉,所以在用人上一直很慎重。 有那么一瞬间,朱允炆心情低落沮丧时,内心深处开始有点后悔,不该那么早削藩的,而应该再等些年、好把中|央到地方的人都理顺了。 就在这时,一阵湿冷的风灌进斜廊,朱允炆才感觉到,在这里站久了很冷。 他便离开了此地,在东暖阁门口,忽见马皇后站在那里。马皇后见到皇帝过来,便屈膝下跪。 朱允炆加快脚步,走上去将皇后扶起,说道:“你生文圭才几个月,要注意身子,天气那么冷,进屋去。” 皇后一脸感动,轻轻抿了一下朱唇,柔声道,“谢圣上恩。” 朱允炆也突然感觉手脚冰冷,便与皇后一道进了东暖阁。 皇后是太祖选的,既端庄贤淑,又姓马,皇祖非常满意孙媳妇。朱允炆也比较满意,就是觉得她有点善妒…… 不过皇后有一次在枕边说,正因她和圣上一条心,才忍不住有点讨厌皇帝身边别的女人。 朱允炆想想也有道理,皇后平常对他确实很好,所以他常常也体谅皇后。上次那个宫女姚姬,皇后弄到鸡鸣寺当尼姑去了,朱允炆开始很恼怒,后来也没责怪皇后……况且今年以来,战事忽然紧迫,他也没心思顾得上那些事儿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冷冷的微笑 北平世子府,朱高炽一脸恼怒,刚被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从轿子上扶下来。他瞪着迎上来的世子妃张氏:“你好大的胆子!” “世子爷何必生那么大气,有话慢慢说。”张氏被一声斥责后却毫无惧意,口气不软不硬的,倒让朱高炽一时难以发作。 她又对周围的奴婢们道:“你们下去罢。” “是。”众人纷纷屈膝。 张氏便上前来搀扶住朱高炽的胳膊,朱高炽气呼呼地甩了一下手臂,却没甩脱,便说道:“你一个妇人,管官府的事作甚?那谭渊的儿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私下里给他求情,如此徇私枉法,若是父王知道了,饶得了咱们?” 朱高炽微微停顿,继续骂道:“那谭渊生前就是嗜杀之人,昔日在沧州,父王让他看管俘虏数千之众,父王已亲口说了要遣散俘兵回家,他却在一夜之间全杀了!俺瞧他的儿子一个德行,动不动便取人性命,留着也是个祸害!” “世子爷说得都对,先消消气。”张氏拿手在他背上搓起来,也不辩解,让世子一腔怒火仿若发在了棉花上一样。 朱高炽意犹未尽,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俺虽在北平,却小心翼翼,生怕出甚么差错!你倒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找人把谭渊的儿子捞了出来……” “不正是怕世子爷难做,我才没告诉你么?”张氏不动声色道,“此事世子爷不能出面,我却没事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本来就没见识,只是抹不开妇人之间那点脸面,才应允了谭渊的遗孀、救她的儿子。父王总不会与我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罢?父王若真要骂我,我就到母妃那里哭委屈!” 朱高炽一听,瞪着眼睛愣了。 张氏见朱高炽不吭声了,便又小声地说道:“谭渊虽然死了,但他是在战场上为父王战死的,谭家在父王跟前、诸将那边,可是留下了不少情谊哩。谭渊那遗孀,和朱能的夫人现在也来往密切…… 更重要的,他那兄弟谭清还活着,正在父王军中。前不久世子爷不是在奏报里见了那事儿……谭清于淝河之战中,袭击官军辎重,立了大功啊。” 朱高炽继续沉默不语,但已经不责怪张氏了。 片刻后,他才叹息了一声:“只是被谭渊那不肖子杀死的后生,着实冤屈。那苦主的老娘妻小,眼睁睁看着仇家继续嚣张跋扈,岂能不怨恨?” 张氏冷冷地微笑道:“这世上总有人冤屈,不叫那甚么都不是的苦主冤屈,难道要与谭家过不去?” 朱高炽不语,默默地走进厅堂去了。 …… 睢水前线的北军大营里,谭清正在中军大帐,与诸将一起站在燕王的下面。 谭清是个一脸横肉的大汉,与他死去的哥哥谭渊长得十分相像。 今日大帐中一片颓靡,许多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已有将领进言:军中将士士气低落,请北渡黄河,退兵保存实力。 十月以来,北军先后在淝河、睢水小河、齐眉山连续大战,没有一次讨到了便宜,最近的齐眉山大战可以说是战败了,只不过幸好主力跑得快。这段时间,北军陈文、王真、李斌等数名大将战陨,将士伤亡数以万计! 如此处境,才让诸将非常沮丧。 这时的黄河不是走山东入海,而是从徐州南下,汇入淮河、然后入海。因此许多人的主张是,先北渡黄河再说! 燕王终于开口道:“主张渡河(黄河)的人站到左边,不渡河的站到右边!” 燕王的儿子朱高煦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右边……谭清见状,明白燕王并不想退兵渡河。 因为高阳王一向唯燕王马首是瞻,肯定是早就揣摩清楚了燕王的意思,才如此果断毫不犹豫。难怪谭清时常听将领们说,最忠心燕王的人,还是燕王的次子。 就在这时,朱能也站到右边去了,和高阳王站到了一起。 谭清有点犹豫,他内心里是想渡河的……此番似乎出师不利,死了那么多大将,他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果然许多人纷纷站到左边去了,只有邱福、张辅等燕王护卫出身的人,朝高阳王那边站过去。大伙儿似乎和谭清的看法一样,高阳王站的地方,就是燕王的意思。 艰难时刻,确实只有那帮燕王府护卫军的嫡系最坚定,毕竟那些人毫无退路可言。 就在此时,大嘴朱能面对左边的主将嚷嚷道:“昔日汉高祖十战九败,最终一战定鼎天下!而今俺们一路大捷,只在齐眉山小有挫折,难道就要立刻退兵而回?” 谭清听罢,寻思谭家与朱家平时交好、来往甚密,关键时候不能让朱能看不起自己!他便艰难地迈出步子,走到了朱能那边。 这时邱福也附和了朱能。 燕王忽然一脚踢翻了案板,大怒道:“尔等既已随俺起兵靖难,不成功则成仁!若是打不赢官军,退回去也迟早被朝廷奸臣所害!此时胆小生怯,为时晚矣,死得更快。” 许多将领听罢,埋着头默默地朝右边走去了。 燕王见状才止住了怒气,说道:“尔等回营,严加管束将士,逃跑者斩!本王随后便整顿兵马,寻机灭掉徐辉祖!” “遵命!”众人纷纷抱拳应答。 ……而睢水南岸,徐辉祖却在大帐中与平安、何福二人谈笑风生。 何福一脸感激:“幸好魏国公及时到来,不然齐眉山大战,咱们官军要吃大亏!” 平安却道:“何将军说得有道理,但这不能怪咱们。咱们人比燕逆少,还没多少骑兵,处处被动。说实话,我从山东一路过来,仗是越打越憋屈!” “欸……平兄!”何福递了个眼色。 徐辉祖满脸笑意,不以为意道:“平将军没说错!俺听盛庸说起过你,说你善用骑兵,可平将军用步兵也还有规矩方圆,找不出多大的纰漏,算是不错了。” 何福一连又恭维了徐辉祖多次。 徐辉祖又道:“齐眉山一战,不足挂齿,没甚么好吹嘘的。啥李斌、王真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俺还没遇到外甥高煦哩…… 俺想与你们商议,两天后便率大军渡河,再度寻燕师决战!彼时大战,燕王定会派高煦上来,俺正好亲自试试他成几分气候了。” 何福忽然低声道:“军中有朝廷细作的,魏国公还是不要常提高阳王。算我多嘴,公勿要介怀。” “呵!”徐辉祖笑了一声,摇头道,“没事,没事。” 徐辉祖又道:“父辈能人无数,到俺们这一辈,却没几个人是俺看得上眼的。当今天下,唯有燕王父子,俺想较量一番!” 就在这时,帐篷外忽然有人喊道:“圣旨到!” 三个人听罢面面相觑,陆续站了起来,迎到账外。何福忙道:“叫人放内臣进辕门。”说罢又往外走去。 他们很快见到了宫中来的人,当前一个是宦官吴忠,徐辉祖认识的人。 吴忠下马过来,止住随行的骑马甲兵,抱拳道:“诸位将军,咱们里面去?” “请!吴公公请!”何福道。 一行人又回到帐篷,吴公公也不宣读圣旨,径直拿着东西双手递给徐辉祖。徐辉祖躬身接过,马上开开了看。 何福、平安二人,也得到了一封书信,于是刮开漆封先后传阅。 平安看罢,说道:“啥意思?咱们要等各省援军到来……魏国公不是刚率援军来了?” 吴忠刚想说话,回头见徐辉祖的脸都憋红了,他便住嘴没吭声。 平安皱眉又问:“魏国公,圣上是甚么旨意?” 徐辉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命俺即刻率军回朝。” 一时间帐篷里竟然无人说话,沉默了良久,气氛十分诡异。平安在地上来回走了一圈,望着吴忠道:“肯定是有人谗言!吴公公,谁在圣上跟前出得这主意?” 吴忠道:“咱家不知道啊!平将军,您先别急,皇爷日夜寝食难安,无时不记挂着前方将士。皇爷已下旨催促各省兵马,兵马一到京师,马上渡江增援你们。” 平安恼道:“要等到何时?半年前就说有大军来援,现在除了何将军到来,只有魏国公,马上又要回去?” 吴忠道:“平将军等再坚持几个月,必有兵员源源不断过江……” 何福拉住平安,抱拳对吴忠道:“平将军也是想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出力,心急了点,吴公海涵几分,回朝就当平安哑巴了,啥也没说!” 吴忠点头道:“咱家明白的。唉,就是咱家看着皇爷忧心得日渐消瘦,心里头难受呀!” 反而是徐辉祖一声不吭、满脸通红的样子,十分可怕。吴忠时不时在注意着他,终于轻声提醒道:“魏国公必定要遵圣旨的罢?” 徐辉祖终于开口道:“俺忠心朝廷,岂能不遵圣旨?不过请吴公公,帮俺问问圣上,让俺再打一仗可否?打完之后,俺立刻就率军回朝。” 吴忠皱眉道:“徐公怎还不明白哩,您手里掌的是京营最后一点家底了,皇爷担心稍有闪失!” 徐辉祖忍了那么久没吭声、只是在想法子,此时顿时大怒:“告诉出主意的那官儿,不灭掉燕逆,整个朝廷迟早都有闪失!” 吴忠愣了一下,拱手道:“望徐公遵圣旨行事,咱家差事办完了,告辞!” 第一百三十二章 灵璧的炮声(1) 魏国公徐辉祖竟然率军走了! 朱高煦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开始的感觉竟然是困惑。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这个时代的人有差异,理解不了古人的一些想法…… 不久到了燕王中军,朱高煦才确定:并非朝廷有啥不为人理解的高明谋略,果然只是朝廷的一个错误! 大帐中的武将们一改两天前的沮丧颓靡,大伙儿吵闹纷纷,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燕王正在详细描述,大明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场面细节,甚么乾清门到东暖阁有道斜廊、有几个人,说得如同是他远远地亲眼看见了一般……燕王府的奸谍,非同小可。 朱高煦面带笑容,看着朱能大笑时夸张的大嘴,忽然之间有种恍惚之感。 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天命所归,也没什么命运之轮……燕王的胜利,也不是注定的,多次便全靠运气和偶然!就像这一回,如果不是徐辉祖突然被调走、哪怕再晚半个月,北军必定要大喝一壶! 朱高煦只觉得形势起伏得太快,昨天还觉得打不开局面,今天忽然又有希望了。他跟着大伙儿庆幸之余,又担心会不会高兴得太早、明天却是个坑? 燕王道:“平安、何福方移师灵璧。时机已到,俺军这便寻其决战!” “王爷英明!”众人纷纷道。 燕王转头看向朱高煦,“此番高煦为前锋,先至灵璧试探军情。” 朱高煦忙拜道:“儿臣领命!” 齐眉山之战,朱高煦虽然不是前锋,最后莫名其妙变成了前锋;燕王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这回他就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前锋。 ……朱高煦遣斥候过河,接着便率骑兵通过浮桥。 此番出动,朱高煦没带韦达麾下的步兵,前锋军全部都是马队……随时准备跑路。 徐辉祖的人马虽然离开了,但何福、平安仍有十余万人。朱高煦的人马与官军兵力悬殊,担心官军反击,于是只率骑兵前往。 官军大将平安在战场上嚷嚷过一句话,非常有道理:骑兵不跑,还叫骑兵么? 及至下午,朱高煦得到斥候禀报:“官军在灵璧大修工事!” 于是朱高煦传令张武暂掌前锋兵权,便带着亲兵一个百户队,轻兵简行疾奔灵璧、欲亲眼看个究竟。他快到灵璧时撞见了官军的游骑,不过游骑并不敢上来。 靠近灵璧,朱高煦望见了官军大营的状况,果然见县城外尘土飞扬,就像是建筑工地上一样! 夕阳西下,朱高煦拿手遮在眼睛上方,仔细观察西面的工地。官军干活的人非常多,土墙藩篱已经初成规模,墙外还挖了深壕沟,看这模样,平安何福不想野战,要防守了? 就在这时,三名轻骑的黑影出现在了夕阳的光辉之下,渐渐跑近了,一人便喊道:“王爷,官军大股马队出城门了!” “走!”朱高煦立刻喊了一声,便调转马头闪人。 朱高煦带着亲兵跑得飞快,连追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太阳渐渐下山,等他回到前锋大营时,天色完全黑了,张武已经部署诸将扎下了军营。 张武、王斌等人迎出军营寨门,将朱高煦带到中军大帐。 “灵璧那边一时打不起来,官军修了高墙深沟。”朱高煦走进帐篷,便马上说了一句。他坐到板凳上,拿起铁盅喝起了白开水。 张武道:“平安从山东追到此地,与何福合军十余万人。睢水小河之战,他们二人便率军与我师打过一场,未落下风。燕王恐怕不敢丢下这股官军不管。” 朱高煦点头称是,又道,“平安何福忽然修壕沟壁垒,意思是暂时不想打,要拖延会战的时间?但官军有个问题,灵璧一个小小县城的库房,哪能养得起十几万大军?” “赵平!”朱高煦向账外唤了一声。 一个瘦高的后生便走了进来,抱拳道:“小的在,请王爷吩咐。”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亲笔写下来,你找两个熟悉的兄弟一道,今晚连夜送信到燕王中军!” “遵命!”赵平道。 于是朱高煦叫人拿来纸墨,开始写信。 他斟酌字句之余,便抬头对张武等人道,“平安在修工事,肯定会有运粮的人马前去灵璧。此时还不是攻官军大营之时,得先断其粮道;官军没饭吃,我就看平安在壕沟后面能缩多久!” 张武抱拳道:“高阳王愈发善用兵了。” 朱高煦笑道:“张将军过奖,这些事儿不须懂兵法,多琢磨一下便知。我父王既然说欲与官军决战,总不能吃着大亏去攻壕沟壁垒罢?得先逼平安出来,再收拾不迟!” 他写好了信,烧化了漆两头封住,然后用印一盖,等漆硬了,便交给赵平叮嘱了几句。 次日一早,朱高煦并未下令拔营。他觉得现在去灵璧没任何作用,将士们修建营地也要费时费力,还不如将就昨天修的军营,就地呆着。 不到中午赵平等人便骑马回来了,赵平禀报道:“回王爷,燕王亲自接了信。燕王看完信,叫小的带话:高……高阳王说得不错,俺已派谭清南下断官军粮道。” 朱高煦听罢便道:“我知道了,你去歇着罢。” “是,小的告退。” 朱高煦叫来陈大锤,叫他再派一些斥候,伪装成百姓,旁晚出发,到官军大营附近藏起来、监视敌军动静。 这一批人还没出发,忽然就有前方回来的斥候禀报:“官军一股步骑出大营,往南边去了!” 朱高煦问道:“有多少人马?” 那军士想了一会儿,说道:“估摸着有三五万人。” 朱高煦立刻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又写信禀报燕王军情,找来亲兵,快马去送信。他看着送信的人上马走了,便在帐篷门口来回踱了几步,决定先不急着动弹,等燕王的部署再说。 他眺望远方,视线内便能看见不少民房和村庄,心道:我在观察平安何福大营,难道就没有官军的人悄悄监视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灵璧的炮声(2) 齐眉山大战爆发在冬月二十二日,紧接着徐辉祖被调走;两天之后的二十五日,平安何福军就移营到灵璧了。 徐辉祖一走,平安更缺骑兵。他刚开始是很消极的,欲劝何福一道退兵至淮河,将战线再次南移。 因何福劝阻,平安才同意暂且留在灵璧。何福主要担心一退再退,会让朝廷君臣更加不满;便想在灵璧相持一段时间,等传说中的“各省援军”到达后,再与燕师摆开决战! ……冬月二十七日上午,平安听说粮道被袭扰,马上便决定率军南下打通粮道。 他赞成留在灵璧看看情况,最大的原因,便是刚得知有一大批钱粮调拨过来,很快就能到灵璧了。只要军中不缺粮饷,固守等待时机也是无妨。 平安率数万人马从灵璧出来,他在队伍中犹自骂骂咧咧,诸将都不敢上来触霉头。 平安的长相和表现都很粗犷豪放,做事干脆利索、常常给人不假思索之感,但他心里盘算事儿是很快的……毕竟打仗不是比武,若是没脑子,怎么能打仗? 他一边骂、便一边盘算:二十二日燕师才大败,这刚过几天时间,敌军主力大营仍在睢水北岸。此时燕王最多调一些骑兵过来袭扰,老子根本不怕他。 下午,果然有斥候来报,燕师骑兵从西边来了! 平安回望四周,见大军正到了一片平坦的旱地上,顿时又大骂了一声,下令道:“就地列阵,各营备战!” 不多时,军中鼓号齐响,数万步骑以步兵为主、排列方阵,方阵群沿着大路成弯弯的长条形状。 远方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明显了,地平线上的人影在马背上起伏,便如风浪中的水面一样动荡着。平安见状很意外,没到燕师骑兵来了那么多、来得还如此之快! 于是平安亲率马队聚集于侧后方,准备先等燕师进攻,然后率不多的骑兵凑机会后发制人!他自己也拿了一把长戟在手,以便够得远一些,想寻机直接弄|死燕王本人。 骑兵来得非常快,西边的呐喊声震天响,大片铁骑越过旱田庄稼地、荒地小土丘弥漫过来。远处堆放的稻草秸秆、村庄房屋燃起了大火,原野上浓烟滚滚,让燕师骑兵更添气势。 官军这边也是喊声大作,武将们的吆喝叫骂四处可闻,官军前方步卒的长矛已经放平。前面两排全是披甲的枪盾兵,既防骑弓掠射,又防铁骑冲击。 不一会儿敌兵前锋便冲到,弓箭在空中乱飞,火铳“砰砰砰……”直响,整条大路西边,尘土、硝烟蔽天,一片喧嚣。 平安坐在马上没动弹,他只盯着那面见过多次的方形“奉天靖难”大旗,见它在硝烟之中时隐时现。燕王本人应该是亲自来了,各次大战、燕王很少不到场。 平安当众骂道:“阵斩燕逆,粮饷我便不要了!” 燕王没什么新花样,很快便向南边迂回过去,越跑越远,大旗也看不见了……此时官军在大路上被迫排成长方大阵,纵深不够,但横向极宽;燕王的老招数迂回背击,这次要跑很远。 官军前方部署了密集的枪盾大阵,骑兵很难突破,燕王也很执着要绕背。过了许久,一股敌骑竟然真的绕到大路东边来了! 平安见状下令道:“来人,去告诉左翼陈晖,寻机从南边夹击燕逆。马队出发,跟我冲!” 他遂轻巧地提起长戟,拍马率骑兵向南冲去。燕师马队向东稍遁,然后迎面冲平安而来。 “啪啪啪……”前面一通弦响,平安已看得清楚跑动的战马上、伏着身体拉弓的燕军骑兵。他今天没拿沉重的铁盾铁斧,便耍了个花招,将长戟在面前轻巧地转起来,甩得像陀螺一样,将射到跟前的几枝箭矢都挡住了,“叮叮当当”地击飞出去。 瞬间两军相接,周围喊杀声大起、金属敲击声一片,平安策马左冲右突,长戟所到之处,敌兵落马多人。骑兵快步跑动起来队形稀疏,平安在骑战中无人能挡。 人叫马嘶之间,许多燕师骑兵竟然纷纷避退,躲着平安走,只拿骑弓来远|射。 但平安麾下的马兵显然没他勇武,他冲了一阵之后,发现周围有许多马背上没人的空马,正跟着骑兵队伍跑。 平安的盔甲上已经中了几箭、力透甲胄,只得率军稍遁北面。 就在这时,大阵中央一团混乱。平安伸颈张望,总算看见了燕王本人在马队之中,挥剑率军已连续突破两个方阵。 大路西侧的燕师马兵见状,铁骑猛冲正面。平安眼看大阵中路要被打穿,却无计可施,这时一员敌兵武将率骑兵向北面吼叫着冲来了。 平安急忙调转马头,招手向北面继续跑,带着马队在大阵后面绕行。步阵后方的步弓纷纷平射、侧击燕师追兵,这股敌兵马队向北面跑了一阵,中箭落马甚众。于是平安转了一圈,又回头提长戟杀回去! 大阵中央位置的几个方阵步军已被击溃,东西两边燕师马队正在来回劈砍。平安军已被拦腰截为南北两段。 就在这时,南边“哗哗哗……”一阵脚步声大作,平安便见几股步兵纵队跑步前进,正在反击中间敌骑! 于是平安传令北翼三个千总队进攻策应,自己再拍马率骑兵冲杀,夹击大阵中|央的敌兵。 骑射弓箭纷纷飞来,步兵纵队的盾上哐哐作响、肩甲上叮叮当当,众军冒着箭矢冲击。平安一马当先从步兵后方杀了出去,连杀数人,骑兵纷纷跃马勇猛冲杀。 燕师终于退了,平安下令步军停止追击,就地填补空缺……反正也追不上! 官军士气大振,万军齐声呐喊,气势恢宏军容雄壮。 但喊声稍停,四面的惨叫马嘶仍然不绝于耳,尸体和没死的伤兵在地上横七竖八,兵器、残旗夹杂其间,一片狼藉。不远处一匹马嘶叫着欲站起来,却还是倒在了血泊中。 平安拍马穿过方阵,望着远遁西边的大片人马,燕师仍然在远处观望。 不多时北面有骑兵送来了军报,平安展开一看:本将已倾营而动、率主力南下,增援平将军。何福手肃。 平安大喜,得到何福接应,他们今夜就能靠近粮饷辎重的位置。 不料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马送来军报……何福的军队被高阳王伏击溃败,奔回了灵璧大营! 平安整张大脸都憋红了!他之前不知道那股燕师前锋是朱高煦,难怪燕王会率大量骑兵仓促南下,定是朱高煦早已摸清猜透了官军的意图…… 朱高煦此人非常狡诈!他娘|的当初在京师,皇帝怎么不把他径直砍了? 京师一些人传言高阳王力大无穷、勇猛非常,平安多次接触下来,对朱高煦的勇武印象不深,却觉得那人就是个滑头。 平安满肚子牢骚,心道:饶是如此,高煦最多就一万人,他娘|的何福,好几万大军是怎么被击溃的? 太阳已经垂在西天,迎着刺眼的夕阳,平安见燕王的人马渐渐退走了。 这时几个武将陆续过来,询问道:“平将军,燕师退了,咱们是否继续南下?” “南下个鸟!”平安大骂道,“何福在灵璧没粮,我若分兵走了,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传令诸军,连夜回灵璧大营!” “末将等遵命!” 平安已经好几天没笑过一声了,实在笑不出来。这仗打得越来越憋屈,每次都等着被人揍! ……此时邱福率一股步骑,率先靠近了朱高煦的大营。 “恭喜贺喜,高阳王以寡击众,大败何福,真乃勇冠三军!”邱福见面便大笑道。 朱高煦摇头道:“只是运气好而已。我早就说过,大军要通过的地方,至少附近的林子、村庄要派人看看,何福就疏忽了。我骑兵突然冲出去时,他连阵都来不及布,不溃才怪!” 邱福不动声色道:“那是高阳王去得早,要是临时再去,肯定被邱福的斥候发现了。” 朱高煦笑道:“平安刚出发,我便送信给父王,父王说马上要去截击平安!我便揣测,何福可能要去救,便挑了一个地方设伏…… 本来以为没甚么用,只想迟滞何福军,为父王争取时机。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世事总是不在咱们的预料之中,何福干脆溃败跑回去了。” “哈哈哈……”邱福仰头大笑。 邱福又道:“平安应该要回灵璧,高阳王没想再伏击一次平安?” 朱高煦摇头道:“平安不是何福,此人非常狡诈,滑如泥鳅不容易抓住。我唯一得手那次、是在睢水小河大战。那是一场遭遇战,平安仓促赶到战场,又遇到大雾。我讨了个便宜。” 他顿了顿又“嘿嘿”笑道:“此番平安的形势已是不利,咱们不用冒险了,只消稳打稳扎。不然被平安抓住了机会反咬一口,岂不冤枉?” 于是朱高煦与邱福商议,缓慢进军,等待后续大军赶上,一起合围灵璧官军。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灵璧的炮声(3) 灵璧县城内外,两边云集大军三十余万,可能比整个县的人口还要多。 冬月二十九日,北军所有人马都抵达了灵璧大营,已完成对官军的包围。 燕王在中军召集武将,说道:“何福军新败,士气不振;官军营中缺粮,军心动荡。俺师急需一场大胜、以鼓舞士气,本王决定今夜便大举袭营,趁势灭掉平安、何福军!” 大帐中闹哄哄一片,但一时没人站出来说话。 朱高煦原本以为,官军没粮,迟早要从工事里出来。只要在外面再修一道工事守着,就能逼官军逆势来攻。 但燕王的考虑也有道理。反正都能一战,还不如遵照燕王的决定。 朱高煦也多次面临战阵决策,他明白实际情况往往很复杂,并不是简单的二选一问题,怎么选都可能是对的,关键还是要干了再说! 于是朱高煦便率先走出来抱拳道:“父王英明!” 众将陆续也附和起来。此时无论怎么打,北军都处于上风,大伙儿纷纷请战。 燕王随即部署了诸将位置,下令道:“官军有壕沟壁垒,白天强攻吃亏。天黑后俺军再突然袭击,撞开营门,杀进去决一雄雌!彼时俺在军中叫人鸣炮,三声炮响,全军一齐进攻!” 大伙儿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领命!” 朱高煦又领到了正南门方向的前锋位置。他离开中军,立刻派人去砍树作为撞木,又弄来了两门洪武大炮装车…… 官军人马依然很多,若是北军陷入攻打周围土墙壕沟的地步,这仗就不好打了!关键还是要尽快弄开营门,然后冲进去野战。 幸好官军虽然修了工事,并没打算死守,几天之间修好的工事,无法与城墙、城门相比。要打开营门,难度与攻破有瓮城的城门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准备妥当,朱高煦与张武二人看太阳快下山了,才召集部将通报军情,让大伙儿等天黑便整军备战。 等朱高煦走出大帐时,太阳已经落进了西方的地平线,天空上的云朵还剩最后一缕橙黄余光。夕阳落下后,天便黑得非常快,光线已经朦朦胧胧。 北军大营里火光点点,仿佛整个大地都布满了繁星。这个时代的郊外,唯独军营里才有如此繁华之景。 朱高煦准备好的撞木,下令一队将士从没有点火的位置,偷偷摸摸地先靠近营门。主力军队则部署得远离官军营寨,他准备先以骑兵快速冲过去,尽量达到突然袭击的效果,步兵再随后慢慢跟上来。 “滋滋……”天空上偶尔会出现几枝火箭,绑在火箭上的火药发出燃烧的声音,仿佛烟花,又好像是夜空中的流星。 那队抬撞木的步卒还没走多远,此时都趴在了地上。不过官军应该很难发现他们,那火箭的亮度实在很有限。 朱高煦站在大褐马旁边,伸手提了一下胸甲,又将头盔的绳子拴好,将腰间的雁翎刀拔出一截,见刀口崭新,便送回刀鞘。他回头看时,大片骑兵都静静地站在地上,大伙儿各自牵着马,手里的火把还没点燃。 朦胧的光线中,两骑横跑过来了,见到朱高煦的旗帜,他们便道:“诸将准备!” 朱高煦又等了一会儿,转头道:“传下去,大伙儿都上马了!” “得令!” 他也翻身上马,从赵平手里接过一杆樱枪。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就在这时,远处“轰”地传来了一声炮响,接着两声又起! 周围的火把陆续被点燃了,到处都是“呼呼”吹火折子的声音。朱高煦却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很奇怪,燕王中军在西边,但炮响的方向有点不对…… 然而夜空中很快就传来了喧哗的喊杀声、马蹄声,大地逐渐沸腾了! 朱高煦搓了一下脑门,终于提起樱枪喊道:“出发!” 无数战马开始迈动起来,马蹄声越来越密。朱高煦率众冲过前方自己人的帐篷营地,这时西边又响起了“轰轰轰”三声炮响! 情况非常诡异,果然他的感觉没错,刚开始那三声炮的方向不对!此时朱高煦才明白过来:吗的刚开始那三声炮,是官军放的! 就在这时,官军营寨中也是呐喊震天,朱高煦还没发现自己摸过去的滚木到了哪里,营门已经被打开了! 无数火把之中,朱高煦瞪眼看到官军大量步军成纵队跑步出来……燕王的运气真不是吹的,准备好军队想袭营,便正好遇到官军反击突围,这倒省事了! “杀!”朱高煦马上大喊了一声。 马蹄轰鸣,朱高煦率骑兵快马加鞭冲锋而至!四面“噼噼啪啪……”的弦声就像炸豆子一样,箭羽在空中嗖嗖直响。 官军许多将士穿着明甲,在火把下闪闪发光,被骑弓射得哭天喊地。朱高煦率亲兵,最先冲到跟前,见步兵还是混乱的纵队,于是便杀将进去,见人便刺。 营门口一团乱,火把在地上摔滚,火星乱溅。骑兵左右冲突,光线忽明忽暗,有时朦胧不清,有时却能看见火把映照在人脸上,橙黄的火光下,连官军士卒惊恐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 刚冲出营门的步军被突然袭击、不成队列,被骑兵沉重的马蹄声和箭矢驱赶,很快便溃退进军营去了。朱高煦大声呼喊,带兵尾随冲了进去。 当年在雄县袭营,朱高煦表现不怎么好,但也有了不少经验,当下便率众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大营纵深冲,以便给后续马队让出驰骋空间。 至于冲到里面会有甚么遭遇,朱高煦顾不得了,形势一片大好,闷着脑袋先猛冲了再说!一群马兵追着官军步兵刺砍,营中杀声震天。 朱高煦已不太分得清具体方向,这时又见远处另一股北军骑兵也进来了。越来越多的北军骑兵在官军人堆之间到处奔跑,整个大营战场上,早已没有阵营区分,两军交织在一起,无数人的喊叫声充斥着整片大地。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义兄 平安提着长戟拍马冲出营寨东门,外面已是人群混乱、火光一片。他转头一看,无数官军将士被驱赶掉进了自己挖的壕沟里面,只见沟里面人头攒动,鬼哭神嚎喊声震天。 他长叹了一声,调头返回军营。这时一股燕师马兵冲过来了,平安定睛一看,前面一人不是高阳王是谁? 如今败局已定,平安实在没脸叫骂了。他提起长戟,干脆直接干,要与朱高煦决一死战! “他娘|的!”平安低声骂了一声,拍马冲出。 不料高阳王朱高煦先喊道:“平将军现在能做的,只有早点投降我父王,尚能减少将士无谓牺牲!” 平安瞪眼看清楚了朱高煦,火光之中,朱高煦的脸上竟毫无嘲弄之意。朱高煦在马上抱拳道:“平将军总是自称哥哥。义兄!咱们各为其主,只为决出胜负。眼下继续厮杀,除了有更多的孤儿寡母,有何益处?” 一声义兄,倒让平安十分意外,他轻轻勒住马,趁着火光盯着朱高煦、见其一脸诚意。平安顿时涨红了脸。 两人面面相觑,朱高煦没冲杀过来。平安沉默良久、双手紧紧握着长戟,终于“哐当”把兵器扔在了地上,身边的骑兵见状也纷纷丢了兵器。 众燕骑顿时一拥而上,直扑平安。这时朱高煦的声音道:“带上他到各处去,向官军将士喊话:大将平安在此,诸位别作无谓抵抗!” 于是平安依旧骑着马,被燕骑带走,走在前面,一路上听燕骑将士纷纷大喊:“大将平安在此……”所到之处,众官军将士果然纷纷弃戈投降。 朱高煦拍马靠近平安,低声道:“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平将军的敌人,平将军可得记住这句话。” 平安转头看去,见朱高煦的眼睛里反射着火把的光,刚才说话的声音、词儿都很蹊跷。 平安心里有点困惑,一时间不明白,朱高煦那么神秘兮兮地叫自己记住干甚么。平安终于开口道:“那三声炮响,害得老子好苦!竟然正好与燕师冲到一起,为何那么巧?!若非运气不好,胜败尚且未料……唉!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朱高煦苦笑一声,又小声道:“义兄以后会懂我的话。” ……灵璧之战,北军大获全胜!官军十几万人几无走脱,三品以上武官三十多人被俘,文臣宦官百余人被逮,唯独不见了官军另一员大将何福。 天已泛白,将士们一夜未眠,但灵璧内外仍是一片热闹,欢呼声此起彼伏。空前的大胜,让所有人都没有困意。 中军大帐内,北军诸大将却一片喊杀之声,纷纷请燕王就地砍了平安! 朱高煦在人群里情绪复杂,见到如此景象,一面更觉得平安将才了得,定是让太多北军将领吃过亏,才遭此痛恨。一面又有点为平安担心,生怕这能人被砍。 但朱高煦无能为力,一切生杀大权,都在燕王手里。无论众人有甚么理由,最后的决定都是燕王说了算……因为燕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一定听别人的。 就在这时,燕王抬起手臂,让诸将平息下来,果然开口道:“太祖养士,而今唯剩平保儿堪用,俺不忍杀之。且将其送归北平。” 众将再也没人喊杀了,朱高煦见状,对父王的掌控力不得不佩服。 接着燕王又命人把文官、宦官一百多人全部放了,表现出了极大的宽仁! 朱高煦想起传说中燕王动不动就夷人九族的暴|戾,又见眼下燕王的仁厚作风,偶尔会有些困惑。他一直都在尝试揣测父王,却依旧不清楚燕王的内心有多深。 不过眼下燕王的作为,朱高煦倒有几分自己的理解: 燕王对付各方势力的手段,十分老练。现在靖难还没赢,于是对文官非常宽厚;因为文官在战争中的作用不是很大,属于可以暂且搁置的阶段。等燕王真正能掌控天下时,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燕王不是建文帝,他们最大的不同,建文会突然给自己树很多敌;但燕王不会,他会分化敌人、不让对手抱团,然后各个击破。但上位|者的用心结果,或许都是一样的,那便是维护自己的权力独断。 朱高煦前世只是个小民,学历不高,对无关生活的事也兴趣不大。来到落后的明朝后,他反而觉得自己的见识在提高……不仅是因为身在厉害人物之旁耳濡目染,而且他有个优点,便是会自己思考、不会人云亦云。 ……他前世沉迷赌博,后来终于醒悟,也是因为会思考。有一次在表弟的课本上看到一个概率理论。一件事的概率,会因为重复次数太多,而趋向一个定值,就像抛硬币一样。而他作为赌|博闲家,赢的概率不超过五成,赌得次数越多,输的结局基本就注定了。这时他才醒悟,烂赌是多么愚蠢。 …… 淮河南岸,盛庸望着河面,神情十分落寞。 时已至腊月初,淮南的第一场小雪早早来临,细碎的雪花飘在水面上,瞬息便不见了。雪花落在盛庸的鬓发上变得花白,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大帅,下雪了,咱们回营罢。”部将劝道。 盛庸叹道:“我忽然觉得这世上只剩一个人了。” 他很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这时武将们便劝道:“大帅有家眷亲人哩,军中那么多兄弟也还在。” 盛庸道:“其实我与平安私交不深,平燕之战以前,咱们没怎么来往。但平安一失,我却感觉世间如此寂寥!想起在北平布政使司那边,我与平安一步一骑相互呼应,本将戎马一生、所历战阵无数,却从未与人如此契合……” “回来的文官说,平安没事。燕王待他如座上宾,好酒好菜招待着,又专门派精兵护送到北平去了。”部将又道。 盛庸摇头冷笑道:“迟早是个死字。” 平安之先父,是太祖养子,与帝王权贵们走得近;盛庸普通武将出身,却比平安更了解朝堂的争斗……正是如此,盛庸才比平安爬得快,与铁铉结盟、巴结黄子澄,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平燕大将军的头衔。 盛庸继续道:“燕逆不杀平安,实乃惺惺作态,做给咱们剩下的这些官军武将看。无论战局如何,平安都得死!” 一连两个部将疑惑问道:“为何?” 盛庸不答。 燕王战不利的可能很小,眼下官军再次大败,堪战之兵所剩无几,局面已经完全比不上平燕之战初期了。饶是燕王不利,平安也要死,那边的武将恨平安的人太多了。 若是燕王战胜……“靖难”功臣那么多人,提着脑袋造反,好处轮得上彻底站错了位置的平安?迟早被清|算腾出位置来! 盛庸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但或许他的感受是错的,到头来恐怕应该平安来悲他罢? 平安家至少和大明皇室关系很好……他盛庸有甚么?恨平安的人,更恨盛庸!平安给燕师造成的危险,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盛庸才明白自己的伤怀,并非与平安有甚么情谊放不下,其实他根本不怎么在乎平安的死活! 他在意的是平安的才能、对朝廷打赢战争很有帮助。平安被俘,不能与他并肩作战了,这场战争更不好打。 盛庸非常不甘心,他竭尽全力才有今天的地位。战场上出生入死,背地里绞尽脑汁,但平燕之战一旦失败,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他不想失去荣华富贵,失去被世人承认的光耀,更不想死。 盛庸便道:“咱们还有一次机会!半年前增调的各省卫所援兵,总算快到了。我要的是精兵!只要得到这股兵力,咱们尚可一战。” 部将忙赞道:“国难当头,最忠于圣上的,却是大帅啊!真该让军中的宦官和锦衣卫,把大帅这些话禀报回朝。” 盛庸不置可否,他如此执着为朝廷卖命,并非文官们嘴上说得什么道德大义,他是为自己争取机会。 “走!”盛庸收起那些无用的伤怀。反正过去的事已成定局,还不如多谋划以后的事。盛庸一向是个审时度势、冷静沉着之人。 他带着几个部将,拍马离开河岸。 盛庸回营后,一面写密信给驸马梅殷,叫他在东面固守城池、要津,不得让燕师借道南下。一面写信叮嘱凤阳知府徐安,将境内所有浮桥、舟船全部烧毁。接着又把军中的官吏派到淮河上游,令诸州县烧毁船只,淮河一线全部戒严。 他部署之后,便亲自巡视大营附近的河段,确定将士们把所有舟船控制住。 现在盛庸手里的人马虽众,却大部都是些乡勇和衙役组成。他从山东到淮河后,一直在招兵买马,然而对付燕师精锐,这些人马无法摆开野战! 他的考虑是,依靠淮河,能拖多久算多久。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迟滞燕师南下的速度。 盛庸只待朝廷援兵到手,再寻机与燕师最后角逐! 第一百三十六章 侯府 京师下起了雪,淮南的奏章更是如雪片一样飞进皇城。 燕逆先后欲向淮安梅殷、凤阳徐安借道,想去皇陵祭拜上香,都被拒绝。燕王使者还被梅殷割去了耳朵鼻子。 接着盛庸上书,欲依靠淮河迟滞燕师。不料没过几天,燕逆便渡过淮河,绕道背击盛庸大营。盛庸军一触即溃散,大败,退兵欲往大江。皇帝遂遣大理寺卿薛岩渡江责问盛庸。 御门内,朱允炆脸色憔悴,鬓发也被他弄得有点凌乱。这时人报薛岩回京了,于是朱允炆宣其觐见。 薛岩行完叩拜之礼,朱允炆马上问道:“盛庸说能凭借淮河阻击燕师,怎么几天就败了?” “回禀圣上,淮河上游有官员私自投敌,燕逆遂得到舟船渡河,然后东下背击盛庸。盛庸之兵不堪战,遂败。”薛岩道。 朱允炆握紧拳头,重重地放在御案上,“盛庸又上书,要径直退往大江,淮南就此拱手相让吗?” 薛岩道:“臣也当面问过盛庸。他回答,燕逆兵至淮南,人心动荡,降者必众;此时须一场胜仗,方能鼓舞军民,让观望者支持朝廷官军。但盛庸手无精兵,便欲退往浦子口城,并催朝廷援军过江,他再北上迎击燕师。” 这才多久?燕师居然要到大江了! 朱允炆从御座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脸色十分苍白。他的手有点发抖,忽然停下脚步道:“马上下旨,叫盛庸节制淮南全部兵马,严令他在淮南迎击燕逆!” 不料十天之后,便有塘报入京,盛庸率军在六合迎战燕逆,大败!他本人已径直奔大江岸边的浦子口。 朱允炆大怒。官军从山东、淮北、淮南,一路败下来,就没真正赢过一仗! 盛庸独衷于浦子口这座洪武年间才修建的新城,似乎早就选好了地方,还在淮河时就说要去浦子口。现在终于如愿,径直退到此城,望大江边了。 时方孝孺进言,仍依前线大将盛庸之见,须聚集精兵击败燕师,以稳定人心。主张调一部京营精兵、会合已经到达京师的卫所军,一道运过大江交盛庸之手,以期决战。 朱允炆不愿意,若要动京营最后那点底子,当初在灵璧为何要调回来? 于是方孝孺再献一策,派大理寺卿薛岩护送燕王的堂姐庆成郡主渡江,假意与燕王议和,用缓兵之计迟滞燕师,以便为各省援军聚集争取时间。皇帝准许。 但燕王显然没那么容易上当。几天后缓兵之计失败了,燕王见面就识破了朝廷的计谋,当众说:朝廷奸臣欲缓俺以候外兵耳。 薛岩到敌军大营看到燕师兵强马壮,回京后竟然劝说圣上,多给燕逆好处、割大江以北全部地盘求和。 于是方孝孺把薛岩骂得是一个狗血淋头! 方孝孺再次劝圣上调京营、卫所援军立刻增援盛庸。这一回圣上终于首肯了。 …… 薛岩在骂战中完全不是方孝孺的对手,被冠以不忠不孝、毫无骨气等名头,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越想越觉得朝廷大臣不可为谋!便私下写密信给燕王,欲投诚之。 燕王收到密信后马上回应,盛赞薛岩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云云。不知燕王如何得知薛岩与武定侯郭英私交甚笃,便在信中叫薛岩去劝郭英一起投降。 薛岩遂冒险拜访郭英府邸,欲先试探郭英的态度。 薛岩当着郭英的面大发牢骚,倾述议和经历时,故意强调燕师军容浩大、兵强马壮,暗示燕王能获胜。 但郭英不为所动,他叹息道:“老夫食国家俸禄数十年,今老迈不能为国效力,唯死社稷而已。” ……郭英次子叫郭铭,本来在辽王府做官,辽王被召回京时,郭铭也跟着回来了。 他从辽东回来后,全家都住在父亲的侯府上。薛岩的话,对郭英没什么作用,但郭铭却听得很上心。 郭铭在厅堂外的屋檐下来回踱着步子,急着一脸通红。 辽王已经失势,肯定是抱不住那颗大树了,现在郭铭整天无事可做。但眼下的情况并不算最糟,最糟的是万一燕王进了京师,家父不投降,做儿子的怎么办? 郭铭很确定父亲不会投降!父亲已经老了,英明一世,不会为了风烛残年背上不忠的名声。至于后代?武定侯管不了十二个儿子,不过长子郭镇取了公主的…… 那次子郭铭能有什么?靠爹是靠不上了,若是燕王登基,郭家连屁|股都是错的,不被清|算就算好了! 就在这时,厅堂里传来武定侯的声音:“来人,送!” 郭铭赶紧走到门口,拱手道:“薛寺卿,请。” “老侯爷家的礼数就是周全哩。”薛岩笑道,“不必远送、不必远送,请。” 郭铭带路,走上一条廊道,便转身强笑道:“家父年纪大了,平素喜清净,很少见。若是薛寺卿再大驾光临,怕冷落了您,薛寺卿可径直找我便是,我正闲着哩。” 薛岩愣了一下,又陪笑道:“好,好。蔽舍也随时恭迎郭典宝。” 这薛寺卿上门来,说了一番燕王如何厉害。郭铭怀疑这厮已经投靠燕王了,但郭铭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来往着,看看情况再说。 薛岩的声音又道:“老侯爷身体硬朗,并非不能上阵为朝廷杀敌,却是……”他稍稍停步,沉声道,“朝中诸公不太信侯爷。当初侯爷在真定城,燕王不是派人来攀亲?这些事,朝里早就知道了。” “啊?”郭铭一时没反应过来。 薛岩笑道:“令夫人,不就是徐家的人?” 郭铭这才恍然大悟:“对,是有那么点沾亲带故。” 薛岩摇头不语,跟着继续往前走。 郭铭真没想到这还能算亲戚!他的夫人确是姓徐,与燕王怎么亲起来的……他想了好半天,才大概弄清楚:郭家与燕王的亲戚关系,主要是通过中山王徐达的关系联结。徐达的女儿是燕王妃;而徐达的叔叔的女儿,是郭铭的夫人。 郭铭寻思良久,只觉得脑袋有点晕。 他送走了薛岩,回到侯府上寄居的小院,见妻子徐氏正在挽起袖子在那洗衣裳。郭铭马上走过去说道:“都下雪了,天儿那么冷,父亲府上那么多奴婢,夫人怎么亲自洗衣?” 徐氏抬起头来,说道:“虽在夫君的父母家,可咱们一大家子人吃喝用度都靠侯府,公爹有那么多子女都瞧着哩……咱们得有点自知之明。” 郭铭顿时仰天长叹,“没想到我堂堂侯爵之子,竟沦落至斯!”他一脸歉意道,“夫人出身徐家,却跟着我受这等苦,唉!” 徐氏摇头道:“不过是沾了点中山王的光,中山王家与咱们家有多大关系?我嫁夫君之前,家中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夫君别那么说。” “郭嫣和郭薇哩?”郭铭道。 徐氏道:“她们在做别的事,天气冷,别冻着她们了。” “你太宠着了。”郭铭大步走向两个女儿的闺房,推开房门一看,俩个姑娘正在做针线活。她们陆续站起来道:“爹回来了。” “你俩在作甚?”郭铭问道。 次女郭薇刚满过十三岁,一脸稚气,仰头说道:“快过年了,娘叫我们给爹做身新衣裳,娘说爹要与达官贵人来往,要穿绸缎。” 郭铭听罢愣在那里,见两个女儿都穿着棉布袄裙,心里顿时一酸。他还领着俸禄的,但无权无势之后,光靠那点小官俸禄,过得是非常拮据。 郭薇摸着那滑滑的泛着光泽的丝绸料子,抬头道:“等爹爹升官了,也给我们买丝绸新衣裳可好?” “别多嘴,爹正烦正事儿哩。”郭嫣拽了妹妹的袖子一把,低声告诫道。 郭薇一脸委屈,撅着小嘴没吭声了。 大女儿十六岁了,确实懂事不少。她是郭铭的妾生的,那妾室很早就过世了,抱养给了徐夫人……不过徐夫人待她不薄,因为怕不是亲生的女儿多心,反而对郭嫣更宠爱迁就。 两个女儿不是一个母亲,长得也不太一样。郭嫣大一点更妩媚,郭薇的身子还没完全长开,骨骼身段都还没单薄苗条,却倒也清秀可人。 郭铭又长吁短叹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走出了房门,再次来到徐氏旁边,问道:“月初领的俸禄还有么?这快过年了,给俩丫头也置办一身新衣裳罢。” 徐氏道:“她们又不出门,穿那么好作甚?夫君别操心这些琐事。” 郭铭听罢也不多言,犹自在檐台上踱来踱去。他把手拢进袖子里,低头沉思,偶尔抬头看时,能看见洗衣裳的夫人也在默默地瞧他。 夫人的眼睛里隐隐带着希望,她的期望,显然只能寄托在郭铭身上了。 “哗哗哗……”徐夫人用力搓着衣裳,她默默地照料着子女家事,回京以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但正是如此,郭铭反而感觉心头沉甸甸的,无法就此厮混日子下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敢问九鼎何在 浦子口城外尸横遍野,雪花飘在凌乱的尸首上,分外肃杀凄凉。地上一面倒下的大旗,上面的“明”字已在泥污积雪中模糊不清。 一个带着宽檐帽的士卒拼命地在雪地里奔跑,不慎踢到了一具尸体,扑倒在地。他马上翻过身来,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呼啸而来的铁马,他双手按在背后的雪地上,两脚乱蹬,往后挪动身体。 写着“高阳王”的大旗飘来,当前一匹大褐马上,全身铁甲的朱高煦提着樱枪向地上的士卒刺来。但樱枪却猛地收住,朱高煦在马背上大声道:“投降,可免一死!” “将军饶命!”士卒终于喊出声来。 朱高煦遂收了樱枪。士卒从仰坐的姿势翻过来,跪伏在地,磕头道:“谢将军不杀之恩,谢不杀之恩!” 朱高煦道:“我是高阳郡王。” 远处黑压压一片人马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高阳王威武!高阳王威武……” 朱高煦回头看去,浓眉微微一皱。 旁边的圆脸糙汉道:“王爷之功,将士们都看得见!早上大军战不利,幸得有王爷击溃官军精骑,不然燕王大军如何能四面围攻击败盛庸?” 朱高煦不语,也不再去追击溃兵了,便收兵向中军大阵过去。 不多时,燕王提着血淋淋的明剑拍马上来了,朱高煦上前抱拳道:“禀父王,盛庸军全部溃散了,诸马队还在追击!”燕王叹道:“此役俺儿居功至伟!” 朱高煦马上说道:“皆因咱们家父子同心,父王坐镇中军、儿臣冲杀陷阵,此乃靖难军赢了官军、乃父王赢了盛庸!” 燕王望着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几个大将陆续赶来,纷纷恭贺燕王大胜,朱能张着大嘴嚷嚷道:“此战之后,官军无人了!” 燕王策马跑了一阵,转头望着浩瀚的大江水面。 这时郑和沉声道:“去年高阳王与奴婢等在京师未能赴约、没见到陈瑄。但彼时城中到处都是人,拿着高阳王的画像搜查。陈瑄必定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也能明白咱们的诚意。王爷勿忧,陈瑄应该会来投降!” 话音刚落,大伙儿便见远处的江面上风帆如云,大片船只向江北来了。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武将前来禀报道:“王爷,官军都督佥事陈瑄,率大江水师来降!” “哈哈哈……”燕王忽然便仰天大笑,眉头也舒展开来,周围也一片庆贺一声,“俺师克日可渡大江!” 燕王笑罢,调转马头,在朱高煦的肩膀拍了两下,说道,“若无高煦,俺焉能过江?” 众人似乎都觉得此时朱高煦会得意忘形,不料朱高煦却十分陈恳真心地回应道:“儿臣若非父王之子,现在不知在哪里卖草鞋哩!世上之恩,何以能比父母之恩?” “哈哈哈!”众将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燕王用剑指天,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条大江,踌躇之意写在脸上。他将要拥抱的不止是大江,而是整个天下,十几个布政使司、一千多个县,亿兆臣民。 ……陈瑄率水师投降,大江已无险可守,朝野震动。 监察御史连楹弹劾左都督徐增寿:交好陈瑄,勾结燕逆。徐增寿当廷辩解,但怒不可遏的皇帝朱允炆,拿起剑,亲手将徐增寿刺死在庙堂上! 徐增寿双手捂着肚子,血从指间冒出来,仰倒在血泊中,一脸不甘心地望着大殿的金顶,挣扎了好一阵不动了,眼睛仍然没能闭上。 众臣离开皇城时,在东华门外,方孝孺把马缰递给一个孩儿,迎面走向连楹。这时连楹才发现那牵马的不是个孩儿,却是个侏儒。 方孝孺看了一眼连楹,便循着目光回了一下头,抱拳道:“他是我的养子方忠义。”接着方孝孺便盛赞道:“连御史铁骨铮铮,忠心直言,叫人佩服万分。” 连楹道:“在其位谋其政而已!我既为监察御史,弹劾朝中不轨之臣,岂非本分?岂能因谁身居高位就怕了?” 就在这时,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道:“眼下还真是有很多人怕了!若诸臣皆恪守本分,国家何至于此?” 连楹循声看去,原来是御史大夫景清。连楹便道:“社稷有难,唯死而已,何惧之有?” “好!好一个何惧之有!”景清道,“社稷有难,我与连公同死,以报皇恩!” 方孝孺也忙道:“算上我一个。” 三个人顿时神情慷慨,一齐相互拱手相拜,以示敬佩之情。 …… 燕师渡过大江,镇江等诸城守将不战而降。盛庸聚集残兵,在高资港拒敌。朱高煦率一万骑冲出,发现这股官军完全禁不起冲,铁骑汹涌猛冲过去,还没到阵前、官军许多士卒就弃戈跑了!不到两刻时间朱高煦便将盛庸大阵前后左右分割,盛庸军大败。等燕师主力赶到高资港时,官军已成一乱乱兵。 沿路又遇到了一些零星抵抗、但燕师铁骑锐不可当,一路势如破竹。 建文四年元宵,燕师渡过大江才十天时间,便已兵临京师城下,二十余万大军聚集在外金川门附近。 这个佳节,注定不会有祥和繁华的气息。 寒风夹杂着雪片在空中呼啸,朦胧的雪花之中,雄伟的城楼如山矗立,连绵高大的城墙挡在前面,左右不见头尾。 燕王从将领手中接过一张榜来,看了一番,又递给旁边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低头看,原来是一张建文皇帝颁发的《罪己诏》,他大概看了一下要紧的部分: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及诸府卫文武之臣,在国难当头之际,各率恭义壮勇之士赴阙勤王,以扶持宗社,至于论功封赏,朕无所吝惜…… 勤王兵确实陆续来了一些的,然而燕师抵达京师城下前,便陆续将其击溃了。真正能挡住燕师精锐的,只是面前这道墙而已。 朱高煦把罪己诏递给别的武将,对燕王说道:“儿臣答应了外金川门守备千户赵辉,让他做驸马。还有李景隆也是写了字据。只要他们还在守备外金川门,应该会开城门。” “嗯……”燕王依然盯着那道城门。周围的兵马阵仗如同人海,旌旗如遍地的云,只要城上的人眼睛不是瞎的,都能看见燕师来了。 但城门还未开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燕王的神色也有点焦躁起来。 南京城池修建耗费巨大,又大又坚固,若是真要死守,仅靠二十多万大军,还真别想轻易拿下,光攻城就不知会攻多久!何况燕师连续作战,现在也是兵马疲惫不堪了,那时更多的勤王兵马到来,朝中又有大将统筹的话,在京师城下,还得血战一番…… 良久之后,忽然外金川门传来了“嘎……”地一声沉重声音,城门缓缓动弹了。那厚重的大门渐渐洞开,燕师中顿时响起一阵地动山摇的欢呼之声。 燕王立刻率军拍马冲过去。这时李景隆、谷王、赵辉等人带着凌乱的兵马出城来了,赵辉的脸上竟然有血迹。 李景隆等人下马跪伏在地,说道:“禀燕王,外金川门守卫张千户当值,率军堵门,不听节制。咱们打了一仗没打赢,眼看朝廷援军就要来了。形势十分危急,幸得张千户身边的亲兵、突然从背后将其刺死!” 燕王听罢,问道:“那亲兵叫甚名谁?” 李景隆道:“姚芳。” 燕王遂调兵先控制了外金川门,然后向内城金川门挺进。 大军兵临内城门下,城门已悄然洞开,京师最后的防御不战而降……从城门甬道开始,一直连绵到大街上,两旁跪满了文武百官。 燕王亲率铁骑,大摇大摆地涌进城门。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大喊:“以臣篡君,以叔残侄,暴|戾燕逆受死!” 无数披坚执锐的将士纷纷循着声音向右转头,空无一人的横街上,“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个文官身穿殷红官服,手提长剑,单骑拍马冲杀了过来! 大伙儿都愣了,朱能率先挡在了燕王右侧,等着那文官冲近,朱能便拿樱枪拦腰轻轻一拍,那文官大叫一声摔落下马。顿时众将士一拥而上,拿起刀枪对着地上的人一顿劈砍刺|杀,血被甩得到处都是。 燕王指着地上的残体,问跪在旁边的官员,“此人是谁?” 一个人答道:“回燕王的话,此人乃监察御史连楹。” 燕王一脸杀气,“哼”了一声。这时他又说道:“高煦,你率军为先锋,即刻去皇城!” 朱高煦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遂招呼刚进城的将士,拍马便走。他越过地上的血泊,转头看了一眼那文官血肉模糊的样子。 “靖难之役”一开始,朱高煦便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胜利这一天的到来,然而这一天真到了、却并没有感受到那期待中的狂喜。 冰冷的空气,鼻子里闻到的血腥味儿,让他隐隐觉得……恐怖、杀|戮,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雪光普照 “哇哇……”不到一岁的朱文圭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在宦官吴忠的怀里乱踢,大哭不止。 皇后马氏听得揪心,一连回头几次看文圭。若文圭落入敌兵之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但马氏忍不下心亲自夺走他小小的性命,毕竟是亲生骨肉,她只能听天由命,看文圭自己的造化了。 “皇后娘娘!”宦官吴忠抱着小皇子跪在大殿上,“请娘娘三思……” 马氏道:“本宫母仪天下,皇后之尊,岂能受辱于逆贼?” 吴忠哭道:“奴婢愿追随皇后娘娘。” 马氏指着他怀里的孩儿道:“你看好文圭。” 吴忠久久跪在那里。 马氏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出坤宁宫。外面的春雪已经停了,阳光穿破云层,普照大地,明亮的光芒在积雪的反射下、更加刺眼。马氏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轻叹一声,便走进了大轿之中。 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大轿抬到了奉天殿外。马氏走进大殿时,周围已经堆满了柴禾、稻草。 殿外一群人跪伏在地,马氏扶了一下头冠,忽然停下脚步,对旁边的宦官道:“那小妖精是圣上看上的人,虽从未侍寝,但也得为圣上保住贞洁。你去一趟鸡鸣寺,让那小妖精一并殉葬。” 宦官躬身道:“奴婢谨遵懿旨。” 她遂走进奉天殿,到皇帝宝座上端坐下来。接着一群被绑着的妃嫔、宫女被宦官们按在了柴禾上,大殿里哭声极大,有年轻的女子一边哭一边喊:“娘娘饶命,我不想死啊……”马氏怒道:“圣上锦衣玉食养着你们,国殇之际,你们竟不能为圣上守贞洁吗?”于是宦官们便拿东西把女子们的嘴堵了,周围一片“呜呜呜”的闷哭声,那些女子仍然在挣扎。 马氏轻轻抚平身上的衮服礼袍,抿了一下朱红的嘴唇,将双手放在了两边,挺胸俯视着空旷的大殿,但双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她还很年轻,也很害怕,但还是咬紧了牙关说道:“你们出去罢,点火!” 宦官们跪伏作拜,哭道:“奴婢等恭送娘娘!”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柴禾燃起了火来,渐渐地向大殿内堆放的柴上蔓延,一股呛人的味儿扑面而来。马氏眼看着火势渐渐蔓延,脸上的眼泪直流,却不知是否是被烟熏的。 “咳咳……”她无法再保持刚才端庄的坐姿,已经用力地咳嗽起来。过得一会儿,她咳嗽起来越来越无力,觉得眼睛发沉。 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好像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之中。 那身影片刻后便冲到跟前,闷声道:“皇帝何在?” 马氏早已说不出话来。于是那人便拦腰抱起了她,又大步向外冲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氏觉得嘴唇被亲了,有人正往她嘴里吹气!她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的脸。马氏顿时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拼命推攘他。 那人终于放开了她,说道:“堂嫂醒了?” 马氏挥起袍袖,一巴掌扇过去,不料那人反应极快,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那人又道:“堂嫂息怒,我是朱高煦,并无轻薄之心,只为了救你!若不马上让你呼吸通畅,堂嫂性命堪忧。” 原来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混人!马氏顿时大哭起来,哭骂道:“你怎么不让我死!” 朱高煦没回答,又问:“那个叫姚姬的宫女,在鸡鸣寺还是宫里?” 马氏又羞又怒,骂道:“本宫已叫人去鸡鸣寺,让她殉葬了!” 朱高煦马上丢下她,说道:“陈大锤,看好皇后!全军救火!”说完一溜烟就跑了,身上的重盔甲撞得“叮叮哐哐”直响,他人却好像身轻如燕。 ……燕王率大军,进了皇城正门。千步廊两边排列着许多中|央官署的衙门,站在两边的文官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靠近燕王的大旗,燕师武将纷纷拦住,待燕王招手,武将们才放开了文官。 文官拜道:“王爷,您是先去太庙祭祀,还是先继承皇帝位?” 众人顿时愣了。 燕王没回答,只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口齿清楚地答道:“下官杨荣。彼时朝廷奸佞当道,残害忠良、宗室,下官等反对削藩,全被打压不得翻身。若非王爷清君侧,我大明朝廷将阴霾蔽天!” 燕王点头道:“俺记住你了。你去查查有哪些被打压过的人,都写成名单递过来,俺立刻叫吏部给你们升官!” “谢王爷厚恩!”杨荣红光满面。 旁边的朱能张开血盆大嘴笑道:“你这个官识抬举,那些不识抬举的,他娘|的全都活不成!” 邱福的声音笑骂道:“闭嘴,朱兄懂个啥?这姓杨的官儿,定然在朝中本就不得势,也没机会爬上来了,干脆上书反对削藩,搏一把王爷获胜。杨荣,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杨荣满脸尴尬,只顾摇头。 “就你们满腹经纶!”燕王骂了一声,拍马向午门而去。 皇城诸门,已被朱高煦前锋控制。燕王率众入宫,在奉天门外面,便见里面烟雾缭绕,有个圆脸武将迎出来,说道:“皇后在奉天殿自|焚,末将等已经把火扑灭了。” 燕王问道:“高煦哩?” 圆脸武将道:“去年末将等随高阳王进京,有个小尼救过高阳王。高阳王救她去了。” 燕王也不责怪,点头道:“高煦确是个知恩之人。” 就在这时,上个月才赶到军中的姚广孝拍马上前,到燕王旁边,俯耳道:“这武将只说皇后自|焚,咱们首先要确定皇帝驾崩了……” 燕王会意,点了点头:“俺明白。” 此前大军兵临京师城下,燕王已调兵围困了城池四面。然后进金川门,他先派朱高煦直趋皇宫,又调兵去夺取京师诸门。这些调遣,最主要就是为了防止皇帝逃跑! 于是众军进了奉天门,果然见眼前是一片狼藉。火已经被扑灭,皇宫里随时准备有救火的满水大缸,救火很快;但大殿内外依然烟雾缭绕,重檐顶的木料被烧断,多处坍塌。 燕王策马到一只大缸前站定,旁边的金忠马上拿着一块布巾,俯身进大缸里打湿了、双手递给燕王。 “道衍、金忠、邱福、朱能、张辅随俺进奉天殿。”燕王不动声色地说道。 姚广孝又道:“可令张武率军搜查皇宫。” 燕王点了点头,便策马到奉天殿的石阶下,几个人从马背上翻身下马,一起向大殿走去。燕王拿布巾遮掩口鼻,走进烟雾缭绕的大殿中。 他们往里走,很快便看见那皇帝宝座上空空如也。两边有一些烧焦的尸体,燕王上前仔细一一察看,那些人的手全都往后,显然死之前是被绑着的。而且从骨骼、个子上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几乎都是妇人的尸首。 皇帝多半已经跑了!不然他既不自|杀、又不来投降,人也没见着,想干甚么?!皇帝不会真的以为燕王来清君侧的罢? 燕王直起身,皱眉与姚广孝面面相觑。 姚广孝沉声道:“除了宫里的近侍,文武认识皇帝的并不多。许多官员上朝,在下面远远地朝拜,又不敢抬头看,根本不清楚皇帝长什么样。” 燕王沉默不语。 姚广孝又道:“只要宫里的‘皇帝’驾崩了,外面的皇帝,肯定是假的!” 燕王站了好一会儿,回顾左右道:“俺们有五个人。” 众人纷纷抱拳弯下腰。 燕王便用脚在一具大一点的焦尸上踢了一脚,“抬到门口去。” 朱能、邱福、张辅三人抢着上来抬尸体。燕王又道:“这尸首一旦被人靠近,就会有蹊跷。道衍和金忠去弄一具像样的,换了再入殓。” 姚广孝等人拜道:“王爷英明!” 燕王便跟着朱能等人出得奉天殿,他在门外忽然便扑在了黑乎乎的尸首上,顿时大哭道:“痴侄儿也,你为何要做此等傻事啊!俺是来帮皇侄的啊……” 燕王的声音中气十足,非常大声。马上姚广孝等人都跪伏在地。 奉天殿石阶下面,成千上万的将士纷纷抬头望来,无数人被燕王的哭喊声吸引了注意。 “皇侄啊,你怎能信那些奸臣的话,是那些奸臣害了你啊!”燕王嚎啕大哭,两眼泪痕,竟然真的有眼泪流出来了,声音也相当之悲切。 燕王嗷嗷大哭了一阵,又呼天抢地道:“俺照皇祖祖训,本是来帮皇侄铲除奸臣、扶持皇侄的皇位。你为何如此痴也!” 这时大将朱能竟猛然大声道:“王爷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王爷为天下做主,万岁!” 朱能的嘴大,声音更大,一声万岁喊得仿佛整个皇城都能听见,石阶下的千军万马纷纷下马跪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的声音在宏伟的宫殿之间回响,阵仗十分大! 燕王顿时止住了哭声,满脸涨|红瞪着朱能。 朱能愣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脸也马上红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遥远的钟声 寺庙简陋的房间里,除了两样粗苯的木家具和布被褥,几乎空无一物。姚姬用背顶着木门,听见外面的人正在商量怎么处死她! 姚姬又是惊恐又是愤怒,手脚都在发颤。她不想死!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但在这人世十几年,得到的全是磋磨,如何能甘心? 不一会儿,“砰”地一声响,姚姬被门掀了一个踉跄,这道薄门就被撞开了。接着两个尼姑上来抓住了她,往她身上套麻绳。 姚姬挣扎起来,盯着门口的老尼,咬牙嘶声道:“我死在这里,必将化作厉鬼,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堵住她的嘴!” 姚姬咬破了嘴唇,向门口吐出一口血水,大眼睛一直盯着。 ……京师上百万人口的大城,此时竟然仿若一座空城,便像后世过年时的一线大城市。路上不见行人,唯有地上无人清扫的树叶杂物,狼藉萧瑟的气息和雕栏玉砌的京师景象极为不相称。朱高煦带着赵平等数骑,在空无一人大街上疾奔。 沿着鸡笼山熟悉的大路,战马已经冲过了那条香烛街。铁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发出凌乱急促的声音,一如朱高煦此时的心情。 几匹战马嘶鸣着连跑带跳上了山,冲到寺庙大门口,朱高煦便见大门紧闭。或因今日京师城破,寺庙已经关门谢了。此时全城人心惶惶,更没人来上香。 朱高煦翻身下马,便向大门跑步猛冲过去,“砰”地一声,肩甲撞到了大门上,里面发出“咔嚓”断裂的声音,但大门竟然没开。赵平等人见状也奔了过去,朱高煦转头道:“我数到三!” “一、二、三!”几个汉子大吼着一齐向木门冲过去,哐砰几声巨响,木门便弹开了,几片瓦都被震下来,在地上摔成碎片,灰土从门上簌簌往下掉,断裂的木闩还挂在门板上。 一身铁甲的朱高煦便率先跳了进去。 “阿弥陀佛!”两个老尼听到动静已经出来了,“几位施主,此乃佛门清静之地,唯有青灯古佛,并无钱财身外之物……” “姚姬在哪?”朱高煦盯住一个老尼径直问道。他的眼睛发红,两额青筋鼓着,双手握着拳头,又穿着一身甲胄,杀气腾腾十分可怖。 那老尼面有惧意,马上收起了废话,指着北边道:“在主持院……” “带路!”朱高煦道,说罢提起她的膀子就走。 一行人走过几座神殿,来到里面一个院子门口,门依旧紧闭。但里面的门却不如大门那么厚实,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放开老尼,侧身一脚踢过去,“砰”地一声巨响,一块门板竟然直接飞了!如此阵仗,吓得被提上来的尼姑坐到了地上,手里的佛珠被扯断,散了一地。 朱高煦冲进去时,只见几个尼姑都转过头来,惊诧地望着院门这边。而姚姬双手被反绑着,嘴上堵着布团,竟然正被一个宦官和尼姑往檐台上的条凳上抬,那条凳上方、房梁上挂有一圈麻绳……这是想吊死姚姬? 姚姬本来在挣扎,这时便不动了,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朱高煦,眼睛里水光闪烁,充满了惊喜。 朱高煦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上去。那宦官看着朱高煦,倒退了两步,说道:“你们是甚么人?咱家只是奉懿旨办事……” 朱高煦走上去,猛地一拳挥了过去,把刚才紧迫担心的情绪发|泄出去,“砰!”宦官的身体撞到了墙壁上,嘴里几粒牙齿带着血水喷了出去,他顿时张开嘴“哇”地叫起来,身体缩在墙边猛抖。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宦官没人吭声。 朱高煦之前两次进京,表现得都算隐忍克制,但这一次不同了,京师刚进来二十多万燕兵,他顺手杀几个人,算哪门子事? 他啥也没说,走上前,提起那宦官的膀子,走回来一脚将条凳踢开,然后伸手把宦官的脖子挂在了刚刚绑在房梁上的绳圈上。 宦官发出奇怪的声音,手脚在空中乱刨。朱高煦没理他,上前便拔出了姚姬嘴里的布团,然后给她解开身上的绳索。姚姬一向穿着宽松粗厚的僧袍,这时被绳子束紧,朱高煦才发现她的胸脯比徐妙锦也不逞多让,而且她的年纪还很小。 姚姬伸手拉掉松开的绳索,看着朱高煦道:“我以为你把我忘了,不会来了。” 朱高煦道:“怎么会忘?那半个馒头的滋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去年离京之前,我派人来鸡鸣寺找过你,但听说有人怪罪你与男子私会,将你禁闭起来。彼时咱们不敢在京师久留,只好先离开,另寻时机。” 姚姬道:“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我的罪,只有一体,那便是得罪了皇后。” 朱高煦点头道:“我答应了的事,或许会迟到,但肯定不会缺席。” 就在这时,旁边的老尼将目光从已经不动了的宦官身上挪开,双手合十道:“姚姬,你本是宫中之人,贫尼虽有些对不住你,但那都是宫中的意思,贫尼也无能为力……” 姚姬立刻转过身,明亮的眼睛,仿佛有一道剑光,她愤怒道:“你们当我是三岁孩童?主持和你们几个私下里收了多少好处,寺庙得了多少土地?我不知道么?你们全部都是帮凶!” 她的胸口一阵起伏,声音却渐渐变得冰冷:“你记住,我受过的每一次折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件也不会落下,今后必将十倍奉还!我刷过多少马桶,你们以后就要用嘴舔干净多少马桶,我挨过多少打,你们以后就要挨多少刀!杀千刀的,你们就等着那一天,每晚都想一遍被报复的滋味,让恐惧折磨得你们不得入眠!” 她一番话说出来,周围的尼姑们脸色苍白,都吭不出声来。连朱高煦也有点惊讶,姚姬可能才十四五岁,她的肌肤紧致白皙,看起来更稚嫩,但说出话却充满了极大的戾|气和怨恨,完全不像是十几岁的小娘应有的心思。 那张美艳娇|嫩的脸,充满青春活力气息,却又带着莫大邪恶。朱高煦的感觉非常怪异,可不知为何反被这种东西吸引了。 就在这时,赵平的声音道:“王爷,小的回去叫陈百户带兵过来,灭了她们?” 朱高煦随口道:“罢了,姚姬不是说了该怎么办?咱们走罢。” 姚姬听罢马上就转过头来,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虽然很勉强,此时却显得更加妩媚。朱高煦顿时又有一种罪恶感。 走到寺庙门外,朱高煦便轻轻地抱起了姚姬,放在马背上,刚抱起便觉得她的身体非常柔韧,姚姬被抱起来时轻轻地发出一个动人的声音。 战马只有一副马镫,朱高煦便牵着马步行下山。他十分沉默,看着路沉思着甚么。 不多时,一行人走下鸡笼山。刚到大路上,便见一大队燕兵骑兵从太平门那边过来。一群将士马上吵闹起来,纷纷重复呐喊道:“高阳王!高阳王……” 热烈的喧哗中,一张张激动的脸望向这边,那是军中对朱高煦勇冠三军的认可。战阵上,自己人的勇悍,便是在给所有兄弟争取生存的机会! ……姚姬坐在马背上,默默地感受着一切,所见所闻让她的脸微微发烫,心口也跳得厉害。姚姬非常受用这种被人捧在高处的感觉,无数呼喊敬重的王,现在正在她牵马,她的头也昂起了,仿佛身上不是穿着破旧不合身的僧袍,确是一身礼服。 刹那之间,姚姬觉得自己已不是一个想用色相惑人而不得的低贱宫女、任人调|戏作践欺凌的尼姑,而有种娇贵尊荣的错觉。 而且,另外一种更深的更微妙的东西,她从来没能感受到过,似乎隐隐触摸到了…… 之前朱高煦说起那半个馒头时,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又郑重其事。其实他能感受到的东西,施与者姚姬又岂能麻木不觉? 牵着马走在前面的王,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鸡鸣寺救她,让她忽然觉得世间有了希望。姚姬双手紧紧拽着缰绳,怎么也不愿意放手了。 姚姬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朱高煦身上,默默地观察着他。他显得非常沉默,下山后就没怎么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姚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她隐约能猜到一些,却又不知内情,她与朱高煦一共就见了三次面,并不是很了解他。 但此时此刻,燕王夺得天下,作为燕王战功最显赫的儿子,朱高煦没有得意忘形,没有居功自傲,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更让姚姬觉得,眼前的王,才是她要的那个人! 姚姬剧烈的情绪刚过,此时感觉手脚有些麻木无力,但她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远处的城楼上敲起了钟声,钟声沉重持续不断,似乎是皇帝驾崩的哀声。无数的殿宇,一望无际的大地,它的主人在今天就改换了。 第一百四十章 皇帝下落 午门上已挂上了一圈白布,宫城中传来隐隐的哀恸之声。朱高煦站在千步廊上,听到王斌说皇帝在奉天殿自|焚,驾崩了。 朱高煦回望北面,心道:奉天殿起火时,我亲自进去过,根本没见皇帝在里面。 他不置可否,便把马缰递给王斌,说道:“她就是姚姬,你照看着,我先去见父王。” 王斌道:“末将遵命。” 姚姬明亮的目光停留在朱高煦身上,朱高煦看在眼里,情知姚姬在这里除了他谁也不认识,便好言道:“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斌指了千步廊上的一座府邸,朱高煦独自向那边走去。 在路上他还在想一件事儿:出征前,告诉过王贵,一旦听到静难军攻进京师的消息,就可以悄悄把徐妙锦放了;过几天,王贵该会办好这事儿? 还有瞿能父子,现在可以设法救他们了。但在燕王眼皮下干这事儿,需要很大的冒险精神,朱高煦一时还没找到机会。 眼下所有燕王一系的文武都在暗自高兴,盘算着能得到甚么巨大的封赏。唯独朱高煦却感觉越来越紧张……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就极可能会按部就班地坐以待毙;做了,马上就可能栽跟头! 他根本不期待甚么封赏,燕王通过战争正面打进京师,肯定要登基称帝!朱高煦作为皇帝嫡子,起步就是亲王,没啥悬念。至于太子,朱高煦觉得、自己被直接封为太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个位置选谁的因素有很多,唯独战功不管用。 原来那个高阳王,就是看不透这一点。 朱高煦走到府邸门外,抬头瞧了一眼牌匾,上面最大的两个字:礼部。他便往里走去,门口的将士抱拳道:“拜见高阳王!” 朱高煦点点头,跨步走进门槛。 在礼部大堂外,朱高煦自觉地把身上挂的雁翎刀解下来,交给了守卫在门口的军士,军士挂到了门外。 “儿臣拜见父王。”朱高煦走进去,向公座上执礼。他看了一眼大堂上站着的人,连他和燕王一共七人。 燕王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点了一下头、继续写着什么。朱高煦便向邱福那边走过去,三个大将纷纷见礼。 邱福道:“建文皇帝不见了。” 朱高煦道:“我知道的,里面只有皇后想自|焚,我把她拖了出来。” 燕王停下笔,说道:“皇后在旁边的院子里,她或许知道俺皇侄下落。高煦救了她,你去看能不能问出点线索。此事万勿到外面去说!” 燕王顿了顿又道:“俺们家在京师的府邸,离皇城较远。高煦先到连楹府上暂住,他家的人都被抓起来,府邸也空了。” 朱高煦拜道:“儿臣领命。” 这时姚广孝道:“方孝孺是大儒宋濂传人,乃士林之首,王爷万不可杀之。” 燕王道:“道衍便去诏狱一趟劝劝方孝孺,他若愿投效俺,俺便既往不咎。还有一个奸臣齐泰,竟然跑了,你们也去查查他逃往了何处。先散罢,俺现在要去徐增寿家。” 大军刚刚才进城,燕王很忙碌的样子。 朱高煦出得礼部大堂,从士卒手里取了佩刀,问清楚关押皇后的地方,便先从礼部衙门走出来。他见王斌等人还等在外面,便道:“我父王叫咱们去连楹府上暂住,你们去问清楚在哪里,先在附近征用地方驻扎军队。” 他又指着陈大锤:“你带着几个人跟我,我先去见皇后。” 几个人一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见姚姬目光明亮,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了一眼没说话,便带着陈大锤等人先走了。 静难军中的大多将士都认识朱高煦,他没被阻拦,叫随从留在院门外、自己便走了进去。这是一座小院,里面只有个天井。朱高煦走进去,很快就看到了敞开的上房里,皇后马恩慧正坐在房中、被两个披甲的宦官看着。 马恩慧也看见他了,盯着他缓缓走近。 朱高煦一边走一边寻思,心下已有了一个套路:马皇后不怕死,但她有个儿子在燕王手上。 他走进上房,抱拳道:“高煦见过堂嫂。” 马恩慧冷冷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朱高煦直起身,转头对宦官说道:“无论如何,皇后是我们朱家的人,你们好生侍候,不得无礼。” 两个宦官忙道:“奴婢等遵命。”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他们赶紧离开了上房。 果然马恩慧瞧朱高煦的眼神也有点变了,终于开口道:“高阳王可知,你在京师的名声很差,朝野都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便不必惺惺作态了。” 朱高煦趁机套近乎道:“大明天下姓朱,若是我们也不把自己人当回事,如何叫天下人敬畏身份?” 他又低声道:“我那堂弟还不到一岁,事到如今,堂嫂不为自己计较,可得想想文圭今后该怎么办!” 马恩慧冷笑道:“高阳王不必多费口舌,我不知道圣上在何处。” 朱高煦便叹了一口气:“皇帝竟然没带堂嫂走,唉!他走得定然很仓促,与谁一起走的,何时的事?” 马恩慧不答,沉默片刻问道:“姚姬死了?” 朱高煦摇头:“幸好我去得及时。” 马恩慧顿时露出懊悔的神情,她轻轻一挑眉毛,问道:“那贱人如何勾搭上了高阳王?” 朱高煦据实道:“去年朝廷官府到处抓我,彼时我确实在京师。姚姬救过我。” 马恩慧眼神复杂,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来回几次,冷笑道:“高阳王可得当心那小贱人。宫里那么多嫔妃宫女,我却独独与她一个小宫女过不去,总有我的缘由。”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声音。 马恩慧又道:“那贱人小小年纪便心机叵测,满腹怨恨阴毒,心胸狭窄,毫无廉耻,便如一条狐狸精。她先勾引圣上,现在又来勾引高阳王,都是算计好的!”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姚姬确有报复心,但任谁被长期欺凌,也不会与人为善。” “忠言逆耳,高阳王好自为之!”马恩慧道。 朱高煦搓了一下额头,心道:皇后自身难保,处境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姚姬的事?她肯定是怕姚姬报复。 他便故意激马恩慧:“姚姬只因长得太漂亮,容易招人嫉恨,我觉得她挺好的。” 马恩慧“哼”了一声,脸色不虞。 朱高煦见她一时间什么也不肯说,便道:“我便不多叨扰了,堂嫂若要见我,就告诉宦官来传话。我过阵子再来拜望,告辞。” 马恩慧点头回应,从青色打底的袍袖中掏出一块丝巾,轻轻擦了一下朱红的嘴唇。 朱高煦见她嘴上涂着很多胭脂,便顺手也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拿到面前来看。马恩慧愣在那里,脸“唰”一下红了,眼睛里露出羞愤的神色。 朱高煦只好转身闪人。他娘|的,他刚才没多想,一时还以为马恩慧在暗示自己嘴上沾了胭脂。 建文帝究竟去了哪?最关心此事的人是燕王。朱高煦不太上心,就是来走个过场,试试而已……因为暂时还看不出建文对自己有甚么用处。 走出院门时,赵平躬身递上来马缰。朱高煦接过来,翻身上马,他忽然转头道:“陈大锤,你去打听打听御史景清住在何处,然后瞧景府是甚么情况。”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又对赵平道:“我看你办事稳当机灵,今日便做亲兵试百户,陈大锤不在时,你代百户之职,部署亲军人马。” 赵平大喜,急忙道:“谢王爷!谢王爷厚恩!” 一行人沿着千步廊往南走,不一会儿有一队亲兵过来了,他们遂带着朱高煦去连楹府邸。大伙儿来到皇城西边,那连府位于秦淮河北岸,果然离皇城比较近。 朱高煦在大门口下马,便见几个士卒正提着桶在冲洗门口的石板。他看了一眼,还能看见那石缝里暗红的血迹。 于是他走进大门时,隐隐感觉阴风惨惨。 连府应该是静难军进城后,第一个遭|灭顶之灾的大臣府邸。朱高煦真的不理解这些人,就算不投降,只要不争那个风头、单骑来刺|杀燕王,至少家眷不至于这么惨罢?毕竟连楹不是黄子澄等人,并未上靖难檄文上的奸臣榜。 就在这时,韦达迎上来,看了一眼在刷洗地面的士卒,抱拳沉声道:“王爷的四舅徐将军,就是被连楹弹劾告状,方遭皇帝所害!” 朱高煦听罢,恍然大悟。 不过徐增寿应该死得不算冤枉,早在“靖难之役”以前,朱高煦便怀疑徐增寿是燕王府奸谍。 他忽然又随口问道:“我大舅魏国公如何了?” 韦达忙道:“末将马上派人去打探。” 饶是朱高煦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但一下子住进刚刚才不知死了多少人的府邸,也感觉哪里有点不舒坦,或是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实在不好闻罢。 …… …… (网站搞了一个活动,叫码字大赛。我知道自己码字慢,但还想挣扎一下,诸位搜索微信公众号“瓜子军机处”,给西风投几张票吧,感谢。)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分昼夜 雕窗画栋之间,却显得十分凄凉。 朱高煦走进里面的门楼,便见姚姬走出了一间厢房。她扶在门口看着他,又跨出来一步,屈膝作万福,纤长的脖颈十分挺拔。 姚姬还穿着僧袍,作这种礼节,模样实在有点怪异。不过她在宫里住过,礼数动作拿捏得很是像模像样。 “免了。”朱高煦道。 女子作礼、眼睛得看着地面,这时姚姬立刻抬起了头,轻声问道:“王爷见到马皇后,她说甚么了?” “说了一些你的坏话。”朱高煦强笑道,“不过我替你辩解了。你生来是绝色,才会遭人嫉恨,又因长期被人欺凌,才会有那么多怨恨。” 姚姬立刻投来了感激的目光,拿手轻轻遮住耳鬓处,柔声道:“我头发都没有了,王爷觉得我漂亮么?” “我又不是瞎子。”朱高煦道,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姚姬。他其实很想看看,姚姬不穿这种裁剪粗糙、宽大无型的僧袍是甚么模样,“不穿僧袍应该更好。” 姚姬说道:“我本来就不是尼姑,被马皇后强行送去了鸡鸣寺剃度。” 朱高煦一边往厢房里走,一边说道,“皇后落入靖难军之手,下场会很惨。有些仇怨,该放下就放下罢。” 他走进厢房,见里面是一间卧房,便走到一个木柜子前打开,看见里面有一些衣物,转头道,“这里不是有衣物?应该是御史连楹家女眷的东西,他们全家都完了,已是用不着。你莫嫌弃,先凑合穿,以后我给你买新的。” 姚姬轻声道:“我哪会嫌弃,不过是人家的东西,我不会私自去拿。王爷出身尊贵,不知道哩,越是身份卑微之人,越会被人猜忌。” 朱高煦愣了愣,听得心里有点酸酸的。他什么出生尊贵,以前也是潦倒之人,当然能理解。 不过朱高煦确实猜忌她,却不是因为她身份低,而是来路不明、且又有一些细节无法解释。 姚姬得到准予,便在柜子里翻找衣物。 朱高煦不动声色问道:“姚姑娘进宫之前,是哪里的人啊?” 姚姬回了一下头,“我是南直隶人,幼时家中遭匪患,与父母失散,后被同乡收养,九岁便选入宫中了。” 朱高煦点点头,正想问细一点,姚姬的声音又轻轻道:“没有亲人,便如寄人篱下,从来都没人用心待过我……” 他听得姚姬声音异样,便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默默地倾听着。 不管怎样,姚姬救过他的命,要怎么报答还难说,而当她需要一个人倾听时,这点小事朱高煦还是愿意花时间的。连小事都没耐心为别人做,还谈何感恩? 燕王有一句话没说错,朱高煦确实一个懂感恩的人。哪怕是燕王,对他非常不公平,朱高煦照样感恩……若非是燕王的儿子,他能有啥?那些表忠的话,并非全是谎言。 姚姬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浅青色的衣裳放在梳妆台上,又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坐下的朱高煦。他是一副时间很充足、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幽幽说道:“从小便被人嫌弃,年纪稍大,身子长开了一点,受到的对待才好一些了,但我知道养父是看中了我的身体胚子,想将我卖个好价钱……我一向都很听话,因为养父答应过,今后要帮我找到亲生父母。我便等着那一天,找到亲生父母,定然就有人真心待我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朱高煦好言问道:“找到了么?” 姚姬摇摇头,转过身来,只见两行清泪滑过她美丽的脸颊。朱高煦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抚着她的背。本是好心同情,但他很快就想歪了,手上感受着她柔软的背部线条,不禁对那身段浮想联翩。 姚姬的肩膀一阵抽|动,声音也变了:“这些年来,世上的人都在算计欺辱我,我心里只是……恨!” 朱高煦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他的心绪渐渐地十分混乱,各种情绪都纠缠到了一起。鼻子里闻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幽香,凑近了低头就能看到她锁骨下方的丰腴肌肤,皮肤雪白光洁如缎。 他脑袋晕乎乎的,几乎没听清楚姚姬刚才又说了什么,只注意她说话时,天生浅红光滑的朱|唇在动弹,在雕窗透进来的光线下,泛着柔美的光泽。 朱高煦满脑子都是她一笑一颦的美目,痛苦时、伤心时、怨恨时、嫣然一笑时,那情绪十分分明、很有感染力,便如她容貌的颜色,红的唇、黑的眼睛、白的肌肤,泾渭分明。朱高煦甚至在想象她的另一种表情,那似痛苦又迷离的神色。 姚姬后退一步,眼睛里噙着闪闪的泪水,却露出一丝柔媚的笑容,道:“直到遇到了王爷。我知道王爷心里一直惦记着我,不然也不会在我最绝望之时,急忙到鸡鸣寺救我。” 朱高煦温和地说道:“分别近半年,我从未忘记你,很怀念那半个馒头的滋味,以及那张几乎睡不下的小床。”他的声音变得有点粗重,“但很温暖,很叫人沉迷。” 姚姬用袖子径直擦了一把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哭声,她拿起梳妆台上的翻领浅青色的衣服和一顶绣着花、装饰着珠子的乌纱帽,放在身前,柔声道:“头发还没长起来,我穿这身可以戴帽子,好看么?” 朱高煦点头道:“姚姑娘考虑得周全,颜色很搭配、又很分明。” “我穿给王爷看。”姚姬的脸红扑扑的。她的眼神充满了羞意、却不回避,直视着朱高煦的眼睛,轻轻解开了僧袍。 朱高煦顿时感觉有点窒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灰色僧袍落到了姚姬的脚踝上。 他的额头上、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一只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出。姚姬的脸色越来越红,但眼睛依旧没有躲开,她颤声道:“王爷会好好待我么?” 朱高煦用力地点头。 他以为姚姬的意思是今后好好待她,不料她话锋一转,低声道:“我从未被人看过,王爷轻一点待我……” 朱高煦把有点僵硬的手,十分小心地放在了她的削肩上,只觉得她的身体一颤,仿佛触了电一样。 …… 那间厢房自从朱高煦进去后,一直到第二天他就没出来过。士卒们准备好了饭菜、热水、换洗的里衬,都放在门边。厢房木门只开一道缝,露出朱高煦的赤露手臂拿进去。 他完全不过问别的事了。韦达第二天上午到门口说了一句话:“诸将、大臣都去皇城劝燕王登基了。” 朱高煦的声音道:“还需要我去劝进么?我父王回绝三次之后,自然会同意的。” 厢房里有时候会长时间地发出一种声音,陈大锤一本正经地就把将士们赶到府门外去了。 下午时,又有郑和前来,被陈大锤迎到厢房门外。郑和看着紧闭的门,皱眉拱手道:“高阳王,燕王请您即刻到礼部大堂议事。” 朱高煦的声音道:“半年以来,我风餐露宿,终于打完了仗,身体忽感不适,郑公公替我向父王告病请罪。” 郑和疑惑道:“那好罢……” 他刚转过身,便听见房里传来一声女子压抑奇怪的叹声,声音拖得很长。郑和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府邸门楼里,问陈大锤:“里面的女子是哪找的?” 陈大锤一脸憨厚的模样道:“寺庙里的小尼。” 郑和:“……” 郑和回到皇城,从千步廊上走进礼部大堂,如实禀奏,先将朱高煦的话说了,又道:“高阳王找了个尼姑,在府上淫|乐、不分昼夜。” 众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燕王骂道:“没想到高煦这小子如此好|色!那么多人都穿着孝服,他简直分不清时辰场合。” 燕王嘴上骂,但眼睛里显然是憋着笑的表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樱珞 武定侯府的人披麻戴孝,一片大哭之声。他们哭丧不是因为皇帝驾崩,却是老侯爷郭英去世了! 昨天靖难军打进京师,今天一早郭英就饮下了毒酒殉国,死去时七窍流血、面目狰狞。驸马郭镇得到消息,急急忙忙回到侯府。这时侯爷次子郭铭已经将先父脸上的血迹擦干,并与诸兄弟商议:发丧时要称父亲病故! 有两个兄弟不太赞同,但长子郭镇很快就站到了二弟郭铭这边,长兄有主张,于是侯府便称、郭英乃年老多病而亡。 此时京师许多商铺还在关门歇业,事发突然,寿材、寿衣等物都没有,全府上下有的哭、有的忙,一片混乱。 郭铭黑着脸走进灵堂,将披麻戴孝的妻子徐氏叫走了。 回到他们住的小院时,几岁大的儿子没人照看、正在“哇哇”大哭,徐氏赶紧去哄儿子。 郭铭跟过来说道:“父亲就此撒手人寰,咱们再不想法,今后不知要落魄到甚么地步!侯爵要传下去很难;便是能继承爵位、也是大哥家的,咱们惦记不上!” 老父忽然自裁殉国,忠义之心或许保住了,但当年先父帮朱家打下江山,如此大功,荣华富贵才一代就算了?郭铭心里是极其不甘心的。 徐氏道:“夫君想到法子了么?” 就在这时,两个女儿已换好了孝服出来,大女儿郭嫣道:“娘,我们要一块白布给弟弟裁剪孝服。” 徐氏擦了一把泪痕,转头道:“先别急,你们爹有事要说。”她又看向郭铭,“夫君咬定公爹乃病故,定是不愿得罪燕王,你现在就要去见燕王,时候恰当么?” “我想见就见得着?”郭铭皱眉道,“父亲若在,让父亲去见,应该能见得上!唉,可是……” 郭铭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大理寺卿薛岩提起过徐家的关系,我这几天便反复思量。虽然平时没怎么走动,但事到临头,试一试总还是可以的。” “夫君是说徐王妃?”徐氏问道。 郭铭点头道:“这得夫人你出面才行……” 徐氏一脸茫然道:“她是王妃,我都没见过面,说甚么呀?” 郭铭转身上下打量着郭嫣,徐氏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然郭铭道:“我详细打听过了,徐王妃次子高阳郡王今年已十九岁,因常年随燕王征战,至今尚无郡王妃。夫人且想想,若是咱们的儿子十九岁还未娶妻,夫人是不是很着急?” 话音刚落,连郭嫣也听出玄虚来了,郭嫣顿时一脸苍白道:“父亲,高阳王会不会把人打死?女儿听说他三头六臂力大无穷,便是个怪人!” “那些市井流言,你还信?”郭铭皱眉道,“高阳王乃太祖之孙,哪能长那样哩?” 郭嫣颤声道:“但他一言不合,就把朝廷命官当街打死,此事可不是假的。” “高阳王从小就舞刀弄枪,常年随父征战,就是个武夫,确是暴|戾了点。但终究是宗室,没那么可怕,你别太担心。”郭铭道。 郭嫣又道:“昨日见着婶子了,婶子正好也说起了高阳郡王。说他刚进京师,就把御史连楹家的人都杀了!还霸占了连御史府邸。又到寺庙里抢了一群尼姑,整日在连府宣|淫……” 郭铭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连楹先是状告都督徐增寿,使徐都督被斩,又在金川门意图行|刺燕王。连楹家被屠、并非高阳王所为!侯府上的妇人只能听到些市井传言,不能当真。” 但不论怎么解释,高阳王一身污点,肯定怎么也洗不干净。很多传言有所夸张,但又确有其实! 徐氏叹了一气,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郭嫣忽然身子一软,竟晕倒在地上! 徐氏和次女郭薇急忙扶住,徐氏马上伸手去掐郭嫣的人中,郭薇也帮忙用柔薏摩挲姐姐的太阳穴,紧张地唤道:“姐,姐姐……” ……郭薇从爹娘和姐姐的话里,也懂甚么意思了。无非是燕王带兵打进京师了,家里人想去巴结权贵,商量着要把姐姐嫁给燕王的次子高阳王! 见到姐姐都吓晕了,郭薇幼小的心直疼。高阳王是甚么样的人?许多话听进耳朵里,郭薇已能大致想象出来…… 五大三粗的一个大胡子汉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动不动就打人,力气很大一拳就能将人打死。喝完了酒,嘴边还流着口水,看到女子便两眼发光,不管是出家人、还是良家媳妇小娘,都去欺凌一番。 难怪姐姐吓得一脸纸白! 郭嫣总算悠悠醒转,眼泪已悄然从眼角滑落,一滴滴地往地上流,说不出话来。 才一天工夫,姐姐已是心如死灰的模样,两眼发直、眼珠子也不转了。郭薇看在眼里,五脏六腑都好像打结一样、拧在了一起。 姐姐的声音喃喃道:“我从小命就不好,还没长大,亲娘就去世了,爹爹整天忙于公务……” 徐氏听到这里,一跺脚道:“夫君,咱们高攀不上,粗茶淡饭也没甚么不好!嫣儿的娘临终前,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好嫣儿的。” 郭铭叹气道:“夫人言之有理。就算咱们家有心,还不一定能高攀得上。眼下不知道多少勋贵、大臣想抓住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低声道,“燕王本是皇室亲王,如今带兵进京,必做天子!高阳王战功赫赫,天下至少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据说燕王和燕王府文武大多都支持高阳王,不久高阳王就是太子,将来就是天子!嫁个女儿,就能搏国丈的荣华富贵,谁不愿意?咱们家就是愿意,也指不定争不来。” 徐氏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这时转头看向了郭薇,露出了一脸的疼惜之色。 “娘……”郭薇颤声唤了一句,心里顿时觉得不妙。 徐氏柔声道:“薇儿,你姐姐从小就比你苦,为娘不能偏心。虽然为娘一直把嫣儿当亲生女,但毕竟是庶出。那高阳王出身显赫,而咱们家已经衰落,还想嫁庶女过去,确实不太像话。” 郭铭听罢也马上说道:“言之有理,咱们家的机会,本来也是靠夫人与徐王妃的关系,反而与郭家干系不大。” 郭薇一会儿看父母,一会儿又看姐姐,他们的表情不一,但都隐隐带着期望。 她便轻声道:“我也不喜高阳王那样的人,但我又不想让疼爱我的人伤心……” “薇儿愿意?”郭铭马上问道。 郭薇咬着贝齿,低下头微微颔首,喃喃地小声道:“我想起小时候不懂事,有一次抢了姐姐的一顶樱珞,姐姐就让着我,只在背地里伤心落泪。这件事我一直忘不掉,只想将来再报答姐姐,现在这事正好。” 姐姐一听,顿时抱住了郭薇,哭得非常伤心,抱得也很紧。姐姐哭诉道:“可怜的妹妹,姐对不起你,呜呜呜……” “咱们全家的指望,都在薇儿身上了。”郭铭道。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回响,仿佛在耳边不断重复。她还不太清楚究竟今后有多惨,只是觉得肯定不会好过,但为了亲人,她觉得值得了。 “事不宜迟!若等形势大定,朝中勋贵大臣回过神来,咱们家就没机会了。”郭铭焦急地踱着步子,“此事还得走大理寺卿薛岩的路子……薛岩肯定会投降!我先去见薛岩,然后让薛岩引荐给徐王妃。” 郭铭转过身来,“夫人,赶紧写一封给徐王妃的亲笔信!” 徐氏道:“侯府上还在办丧事,夫君这就去见,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郭铭皱眉道:“理会那么多作甚?父亲已经去世了,再伤心也哭不回来,咱们先为自己打算,为郭家祖上增光,也是孝敬之道。” 于是徐氏便起身进屋去了,郭铭说道:“薇儿,快去为你娘磨墨。” 郭薇便也走进屋去,她找到砚台出来找水时,见父亲已不知去向。姐姐走过来握着她的手道:“傻妹妹,那信就像你的卖身契一样,你还磨墨。看得人揪心,我来罢。” 郭薇脸色苍白,却露出了笑容,“姐姐疼我,我便觉得甚么都值哩!” “唉。”姐姐幽幽叹了一声,她的愧疚写在脸上,一脸的难过。 院子里的水井旁边有一只木桶,里面还残留了井水,姐姐便倒了出来。她径直把砚台放在屋檐下的板凳上,蹲下去便“哗哗”地研磨起来。 姐姐一边忙,一边回头道:“那顶樱珞,我已经忘了,真有那么回事?” 郭薇便比划着模样,说得非常仔细,好像昨日才刚刚见过。她说道:“染指甲的凤仙花,姐姐还记得么?姐姐捣碎了,染在樱珞的果子上,那顶樱珞红红的,漂亮极了。” 姐妹俩便说起了儿时玩过的各种果子、花草,时不时“咯咯”地发出笑声。但笑声之中,郭嫣的愧疚仍在,郭薇脸上的阴霾未消……仿佛忽然之间,今年才将满十四岁的郭薇,似乎懂事了不少。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毫无犯 郭铭刚想去找大理寺卿薛岩,薛岩就自己上门来了,前来悼念老侯爷。 薛岩立刻受到了郭铭贵宾般的接待,郭铭亲自前后跟着,寸步不离为他引路。薛岩到灵堂拜了灵位,便对郭铭等人道:“老侯爷年纪大了,已是儿孙满堂,郭典宝定要节哀。” 郭铭含泪应答,又道:“薛寺卿这边请。” 他将薛岩带到不远处的厅入座,说道:“眼下世面动荡,薛寺卿却仍冒险前来,郭家上下感念之至。” “哪里动荡?形势早已成定局了。”薛岩不动声色道,“昨日燕王刚进京,我就见过燕王。很多人在劝进,我也跟着上了一本。” 果然这薛寺卿早就私通燕王了的!如此一来,薛寺卿在燕王跟前说话便更加管用。 郭铭急忙从怀里掏出妻子的书信,递上去道:“内人给徐王妃写了书信,但王妃远在北平,眼下外面仍旧兵荒马乱,着实不好送信。在下便想劳请薛寺卿,转递给燕王。” “好,举手之劳。”薛岩痛快得有点出人意料,他接了信小心放好,欠了欠身问道,“大概写的甚么,我可以问?” “信中只是一些家常……”郭铭沉吟道,脸上有点发烫,“听说高阳郡王至今未娶?” 薛岩顿时笑了,马上又赶紧收住了笑容,似乎刚意识到府上还在办丧事。他马上拍着胸膛道:“这桩好事,交给我便成了!” 郭铭忙道:“高阳王出身显贵,郡王妃人选定然很多。” 薛岩低声道:“燕王马上即为天子,当年追随太祖打下大明江山的功臣勋贵之家,若是现在都不拥护燕王,岂不难堪?既然武定侯家的人有心,燕王必定大喜,郭典宝放心,此事可成。” 他想了想又道,“令兄已是驸马都尉,郭典宝若能与皇室联姻,将来世袭武定侯的爵位,也不是不可能。” 郭铭听到这里,脸上顿时发|热。他想起辽王回京后,自己便跟着落魄,忽然之间前程又有了指望,心绪一时间起伏不定。他抱拳道:“先父爵位若能传下去,薛寺卿有大恩于郭家。” “好说,好说。老侯爷生前也有恩于我。”薛岩起身道,“郭典宝节哀,今日贵府诸事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郭铭亲自将薛岩送出门外。 …… 连府的厢房里,朱高煦见姚姬一脸苍白疲惫,便道:“都怪我没能节制,你好生养着,我得起来了。” 姚姬立刻挣扎着翻了个身,搂住了朱高煦的腰,有气无力地软软说道:“不像王爷说得那样。昨日我确是很怕,可没想到那种事还能如此美妙,我与王爷如此亲近,好像变成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隔阂,王爷待我很好……”她一边说,一边依依不舍地用削葱一般白的手指轻轻放在朱高煦肌肉成块的胸膛上,指尖微微地颤抖、在他的皮肤上滑动,她的脸上嫣红,那美艳的颜色让她的青涩褪去了不少,妩媚更增。 她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又低声道,“早知道那种事是如此滋味,去年在香烛街那隔板楼上,就该委身于王爷了。王爷也真是君子,和我睡一张床上,贴得那么紧,却秋毫无犯。害得我好多次想起来,既觉得王爷的怀里很暖、又有点怕。” 朱高煦顿时又吞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噜”的声音,笑道:“我不是君子,但你对我有恩,我才不好得尺进寸,咬着牙忍住,没有糟蹋了你。姚姬不知道,那晚我一直睡不着……不过那夜想的事儿,昨天都做了。” 姚姬轻笑道:“你是不是糟蹋了很多小娘,才学会了那么多不知羞|臊的东西。”她的手指往上挪,在朱高煦厚实的嘴唇上摩挲着。 “你是我这一世第一个女人。”朱高煦一本正经道,“有些东西,我是在那个……一些书上学的。” “骗人。”姚姬娇|声道。 她慵懒的神色中,又似乎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便道:“王爷去罢,燕王过两天该是登基大典了,大典你总不能也不去。请恕我不能侍候王爷更衣,我现在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无力起来。” “躺着罢,别管那些繁文缛节。”朱高煦便开始找亵衣,“你小小年纪,还真有点见识,怎么说我父王这两天要登基?” 姚姬微笑道:“燕王不赶紧坐上皇位,名正言顺了,如何能尽快平定天下?小女子心想,要不是前人也要假装回绝劝进三次,恐怕燕王头天就急急忙忙登基了哩。” 朱高煦听她说出“天下”两个字时的口气,轻描淡写中又似有些许气度,一时间还觉得自己感觉错了。姚姬能把严肃的大事也说得有这般风情,顿时有种妖娆之感。 “言之有理。”朱高煦一本正经道。 姚姬“嗤”地掩嘴笑道:“王爷不早明白了,不然你急急忙忙起来作甚?腻烦我了么?”她说罢用雪白的贝齿轻咬朱唇。 “哈哈!”朱高煦顿时笑了一声。他已穿好了衣裳,爬起来走到梳妆台上束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随口沉吟道,“我估计是正月十八,打仗没带礼服,总不能穿一身盔甲去……” 身后传来姚姬的声音:“王爷的皇叔谷王开了外金川门,王爷去找他借呀,我记得亲王的礼服和郡王差别不大,何况王爷就算早早用上亲王的东西,又有甚么要紧?” 朱高煦点头称是。 他收拾妥当,走到床边,见姚姬美色,他便俯身在姚姬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先出去了。” 姚姬脸上又露出了羞涩之意,轻轻点头:“王爷安心办正事罢。” 朱高煦走出房门,反手关上门。他回顾周围没见着人影,便对着天喊道:“来人!” 不一会儿便见陈大锤跑了过来,抱拳道:“王爷何事吩咐?” “书房在哪?”朱高煦一进这座府邸,到现在一直只呆在这间厢房,完全没去过别的地方。 陈大锤道:“末将为王爷带路。” 朱高煦一边走一边说道:“准备纸墨,一会儿拿我的信去找谷王。” “末将遵命。”陈大锤回头道。 二人前后进了书房,陈大锤手脚麻利地先找砚台磨墨,接着又翻找宣纸、镇纸、毛笔等物。 朱高煦在书案后面坐下来,问道:“我叫你去瞧景清府上什么情况,去了么?” 陈大锤道:“末将昨日便去了,还找人打听了一番。御史景清昨天就去了皇城,还劝燕王当皇帝哩,府上自然是甚么事儿也没有。倒是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府里的人,全被抓进了诏狱。” “我知道了。”朱高煦不动声色回应道。 连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女儿、也舍得弄去做奸谍的人,朱高煦非常怀疑景清是不是真心投降。他又想起了徐妙锦说景清和朱允炆的君臣之义……洪武时期,景清被朱允炆救过,那时就已是朱允炆的人。 靖难时期,景清私通燕王,显然是假心假意。事到如今,他说投降就投降了? 朱高煦越想越感觉心凉,这景清投降,究竟想干什么?!现在朱高煦住的府邸,原主人连楹便是想谋|刺燕王,景清的意思、难道要依样画瓢? 朱高煦根本不担心燕王死活,何况一个文官想刺|杀燕王,恐怕不太可能成功。他担心的是、徐妙锦! 景清一旦暴露真实身份,还要杀燕王,激起燕王怒火,徐妙锦将是甚么下场? 第一百四十四章 永乐 正月十八日,靖难军进入京师后的第三天,燕王数次拒绝劝进、不得群臣同意,于是勉为其难地在皇城登基称帝。 因建文帝在奉天殿自|焚而“崩”,奉天殿被烧毁,登基大典便在奉天门内举行。朱高煦随宗室勋贵、大将群臣入内观礼。 奉天门内早已布置妥当,龙座上设好了能接“仙露”的云盘、黄色云盖,地上铺着朱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门外。 群臣及教坊司乐工站满了奉天门,在国丧其间,乐工并不奏乐,排场却要有。外面钟鼓齐鸣,一片恢弘的气势。 不一会儿,已经去太庙祭祀过的朱棣,昂首挺胸、几乎踏着鼓点缓缓走到了红地毯上,群臣纷纷躬身侍立。只见朱棣身着制式繁琐、颜色复杂的衮服,估计借用了建文帝留下的东西,不然几天内不可能做出这么复杂的新衣服,他走起路来,帽子上的十二旒玉藻随着步伐在轻轻摇晃。 朱棣一步步稳稳地走上龙椅,转过身来,便端正地坐了上去,似乎暗自呼出了一口气。 这时,朱高煦与大伙儿一起纷纷跪倒,行三叩九拜大礼,每拜一次,便高呼“万岁”,最后一拜众人齐声道:“吾皇万寿无疆!” 朱棣抬起袍袖,他似乎还不太习惯,说话的声音很慢很小心,“众卿平身。”他的袍袖有力地一拂,目光穿过奉天门,仿佛像是在巡视整个江山! 大伙儿又道:“谢圣上恩!” 就在这时,翰林院的官员已经在登基诏书上盖好了大印,送进奉天门,先在这里宣读。等圣上首肯,才交由鸿胪寺官员之手,再送到前面的承天门上对臣民宣读。 新君登基,改元永乐,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即永乐元年。 一个新命名的时代,从诏书颁布的这一刻便已开始。 ……永乐帝朱棣是雷厉风行之人,登基后的几天之内,先是调整京畿地区的兵力部署、完全掌控南直隶,然后就开始对前朝进行一系列的改变。 在建文朝反对削藩、或受过打压不得志的人,很快便平步青云,于是一大群拥护新帝的文官便出现了。朝廷诸机构的运转,立刻就能大致恢复。 而那些在建文朝被重用的人,风水轮流转、现在正该倒霉的时候。登基诏书并不是方孝孺起草,方孝孺拒绝了这份恩典,于是他也离死不远了。 接着朱棣便下诏废除建文帝三年多以来的所有政令国策,暂时恢复洪武时的治国方略,并言称要恢复所有藩王的王位。 大明朝廷有了新的皇帝,那些在京师附近带兵的人,如盛庸等陆续投降。朱棣下旨,任命盛庸为淮安总兵官,前去淮安接手驸马梅殷驻守的地盘;梅殷得到宁国公主的书信,已卸任淮安,正在返京途中。 原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司铁铉在济南拒绝投降,朱棣便决定御驾亲征。朱高煦也在随军之列,受命率本部人马、藩骑数千随行,张武已不再受他节制。 藩骑不久后应该也会返回北边,朱高煦的人马便只剩四千余人、其中三千多人是步军。他控制的兵力曾一度达到一万多精锐步骑,但大部分是朱棣调给的人马,现在稍微一分割,朱高煦已没了什么实力。 …… 靖难军大获全胜攻入京师、朱棣登基称帝的消息,此时已传到北平。北平燕王府一派欢呼庆贺,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北平城。 宦官王贵走进酒窖时,妙锦有点意外,因为这宦官很谨慎、生怕她逃跑,从来没放过梯子下来,也没进过酒窖。 王贵抱拳道:“靖难军赢了,燕王现在已是皇爷。咱们家王爷吩咐过,只要靖难军进京师的消息传来,就让咱家把池月真人放了。这阵子若有礼数不周、亏待之处,还清您多加海涵……您可以走啦。” “甚么?”妙锦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王贵又躬身道,“您可以离开这里了。” 妙锦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疑惑道,“燕师攻到京师了,我没听错吗?” 王贵道:“没听错,这是真的!现在已经改年号了,明年就叫永乐元年。” 妙锦问道:“高阳王还在京师?” 王贵答道:“是哩,王爷去年夏天就跟皇爷出征了,打了半年的仗,没回过郡王府。” “我去哪?”妙锦更加茫然。 “这……”王贵想了想,“咱家可管不了这事儿,您可以回池月观,也可以去燕王府。不过听说山东还很乱,您若要去京师,最好再等一阵子哩。” 他说罢,向入口处的梯子做了个手势,“请!” 妙锦道:“我收拾点东西。” 王贵点头道:“行,咱家先出去,在外边等着池月真人。一会儿您想好要去何处,咱家赶马车送您。” 妙锦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之久!她初时是被迫的,但住久了,忽然要离开,竟然觉得十分伤感。这幽禁之地仿佛与世隔绝,她也不知有何留恋之处,或许是因为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变得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她先换上了道袍,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指尖从书案上的书籍上拂过,轻轻叹了一口气。忽而又想到以前正看一本污|秽之书时、被朱高煦撞见的尴尬,她的脸上仍然发烫了。 怀着十分奇怪的心境,妙锦走上梯子,掀开杂物房的门。顿时阳光刺眼,她伸手轻轻遮在眉间,打量着久别的风景。 妙锦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想着无所适从的处境,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地窖入口,此时此刻,竟然觉得躲在里面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里面关一辈子。于是她考虑一番后,便叫王贵赶车,先送她到池月观。 一年没出现,池月观的女道士却都还在。这些道士有的是景府丫鬟、有的无家可归,就算叫她们走,她们也不知道能去哪。 妙锦在池月观住了几天,想找原来联络消息的一个奸谍、打探景府的情况,却没找到人。建文朝廷一倒|台,连奸谍都跑了。 这时有燕王府的人到池月观询问,妙锦只好前往燕王府面见徐王妃。 走过那条石径,妙锦不禁转头寻找那颗长得像弹弓叉子的树干。树梢上又发了嫩绿的新芽,这是她记忆里第二次看到同样的景色了。她想起自己在这条路上说过的话,不禁仍有点难堪:走得慢,却过得快。 进了王妃住的院子,妙锦见到徐王妃时,却看到世子妃也在房里。 徐王妃上下打量着妙锦,世子妃倒先开口,一脸惊诧地问道:“小姨娘去哪了?竟有半年了无音讯,母妃常念起您哩。” “去年我在池月观门外遇见了师父张真人,便随张真人去了终南山,在山上一个道观里住了一阵子。”妙锦神情淡泊道,“张真人偶尔会来一次,教我内丹之法,有强身之效。王妃若有兴致,我便教予王妃吐纳之法。” “哟!那可是神仙的法术!”张氏转头对徐王妃笑道,“母妃学来,定能长命百岁。” 徐王妃摇头道:“我对道术一窍不通,哪里学得会?不过张真人现世,确是神奇之事。” 张氏一脸笑容,眼神里却仿若有猜疑之色,她用随意的口气道,“小姨娘住在终南山哪个道观哩?” 妙锦面不改色道:“无名。” 徐王妃道:“回来便好。不久之前,建文皇帝被奸臣所惑,竟在皇城奉天殿自|焚而崩。大明国家不能一日无君,群臣劝进,拥护王爷登基了。”她又不动声色地看着妙锦道,“景御史无事,妹妹放心。” 妙锦听到这里,心里却是起伏不定,反而愈发担忧。但她假装修道数年,心境倒也历练出来了不少,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我已是出家之人,管不了太多世俗之事。” 就在这时,张氏轻声道:“二叔终于要娶妻了哩。大理寺卿薛岩做媒,说的是武定侯的孙女。父皇和母妃都很满意,这桩喜事该八九不离十了。” “高阳王?”妙锦脱口问道。 张氏点点头,她的单眼皮眼睛很聚光,笑眯眯地盯着妙锦的脸,让妙锦觉得有点不舒服。 忽然提到高阳王的婚事,妙锦着实有片刻的失神。刹那间她竟然觉得心里一痛,接着又酸酸的、很难过……但转念一想,高阳王快二十岁了罢,又是宗室,本来早就该娶妻了,自己有甚么好惊讶的? 妙锦默念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口上依旧淡然,“理所当然。王妃总算放心一件事了。” 徐王妃很高兴,“郭家的小娘叫郭薇,她娘亲是徐家的人,写得一手好字,给我来了一封信。从信上看来,郭家不愧为侯爵之家,很懂礼节哩。”王妃转头看了一眼张氏,“算起来,徐夫人是我堂姑,还是长辈啊。” 张氏笑道:“辈分都是随夫,不要紧,以后一样是亲家。” “有理。”徐王妃松了一口气。 妙锦见徐王妃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强忍着莫名的酸楚。 …… …… 纵横有个活动,打赏的月票双倍,从今天中午12点到19号中午12点。书友们若有打赏我的,这段时间月票最多。为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加更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太子之位 张氏回到世子府,将徐妙锦的事与朱高炽说了,不断暗示妙锦半年的行踪不明。但朱高炽无甚兴致。 于是张氏又道:“山东布政使司的铁铉还没投降,京师来的公文不是说,父皇要率兵讨伐?等父皇顺道回北平,世子爷便能跟着父皇去京师了。” 朱高炽瘫坐在一张榻上,心事重重地点头没说话。 张氏见状,便好言道:“世子爷,您到了京师,可别忘了那些前朝不得志的旧臣。” 朱高炽马上沉声道:“你是嫌父皇对俺太满意,觉得事儿不够乱?” 张氏轻声道:“世子爷乃父皇嫡长子,万一没当上太子,那才够乱哩。” 朱高炽顿时脸上一黑。在满城都在庆贺之时,他却有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感觉! 张氏看了他一眼,又道:“那些人虽投降了父皇,但也很难得到重用……您别担心高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天下太平,文官才管用哩。” 朱高炽冷笑道:“谁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俺得先当上太子,他们才指望得上!” 张氏听罢,反而十分欣慰,好言劝道:“世子爷有那个心就好,您可是有进无退,万勿懈怠!” …… 正月底,朱棣准备妥当,果然发兵济南城,征讨拒不投降的建文朝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铁铉。 当年燕师几次攻打济南城,不得其入。但现在形势已不可同日而语,天下大定,朱棣以名正言顺的王师大军压境,济南城变成孤城。济南城守军抵抗也无甚意义,士气荡然无存。 于是二月上旬,王师攻入济南城。铁铉突围,在路上被伏兵截获。 天上飘着绵绵细雨,城中却大火弥漫。靖难军曾几度在济南城下死伤惨重、空耗兵力,从朱棣到军中将士,无不愤慨!于是进城后便进行了报|复。 朱高煦等人站在布政使司衙门的院子里,头上的细雨在铁盔上聚集成水珠,时不时滴在脸上,他伸手抚了一把雨水,心里想:难怪南方明军的头盔帽檐宽,遇到这种小雨还是有用的。 大明皇帝朱棣也站在大堂门口等着。旁边正烧着一堆柴禾,上面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的水已沸腾,“咕噜咕噜”地直响。 不一会儿铁铉便被绑过来了,他直着脖子,浑身绷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朱棣冷冷道:“见了朕,还不跪拜?” “乱臣贼子!呗!”铁铉忽然唾了一口。他身边的军士在他腿上踢了几脚,愣是没让他跪下。 朱棣大怒,伸出手指着他,“你这奸臣!奸臣!把他的耳鼻割了煮!” 军士便拿出短剑,冲上去活生生锯他的耳朵,军士们顿时满手都是血污。铁铉瞪着双眼,咬着牙愣是没哼哼一句。 朱高煦侧目看时,见随军的御史景清嘴角在抽搐,目光回避、避而不看。 他便不动声色地朝对面走了过去,站到景清身边,叹了一声道:“景御史且看,这便是不识时务的下场。” 景清看了朱高煦一眼,点头称是。 铁铉被割了耳鼻竟然还在骂,皇帝大怒,命人将他投入开水滚烫的大锅之中。一阵惨叫传来,只见铁铉身上的皮肤马上就皱得变了颜色,模样十分可怖…… 众文武看完了行刑,陆续告退。朱高煦跟着景清出布政使司衙门,上前套近乎,说道:“池月真人与我母妃认作姐妹,现在我们兄妹都叫她小姨娘,如此咱们还是亲戚哩。” 景清忙道:“不敢高攀,小女已是出家之人,不受世俗之礼所累。”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道:“我听母妃说,景御史在北平做参议时,便与父皇交好。幸好景御史已是自己人,不然你看铁铉,下场多惨!” 景清只顾点头。朱高煦发现他额头上隐隐又汗珠,也可能是帽子上滴下来的水珠。 这时便见一个穿着绸缎的妇人、尖叫着被拖进了衙门旁边的行馆,朱高煦叫住一个军士问道:“那可是铁铉的家眷?” 军士点头道:“正是铁铉的夫人,圣上下旨,先让弟兄们享用,等到京师再送她去十二楼妓|院为娼。可惜老了点,都三十几了。城中铁府还有个女儿,才四岁大,只能送到教坊司先养大了再操贱业。” 旁边一个武将道:“他娘|的,你还嫌?” “小的不敢。”军士忙抱拳,接着又嬉笑道,“听说铁尚书在京师还有家眷,有些年轻的妾室,可不知能不能轮得上俺们哩。” 武将上前讨好道:“高阳王,您先请。” 朱高煦愣了一下,心道:难道我在将士们眼里,竟是这样的人?他忽然想起在京师与姚姬的事,估摸着已传出去了,难怪如此。 不过众人有点误会他了。朱高煦前世出身不高、没甚么讲究,却很向往那些讲究的人,内心里并不愿意干这等掉比格之事。 他摆摆手,忽然转头道:“景御史可有兴致?干坏事不受惩罚,机会可不多。” 景清顿时瞪圆了双眼,“老夫岂是如此之人!” 朱高煦也不为难他,挥手对将士们道:“既然是圣谕,你们去罢。” 等将士们排队站在行馆外面时,朱高煦故意不走,站在原地与景清说话。景清也没借口走脱,只好也在这里与朱高煦言谈。 那行馆房屋里便传来了妇人嘶声裂肺的呼喊,简直比杀了她还惨。这些妇人出身书香之家,都是受过礼教熏陶之人,哪里受得了如此侮|辱?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看着景清道:“铁尚书多次在济南城与父皇为敌,便是投降也很难活命。但若他不辱|骂父皇,必定没那么惨,家眷多半也不会受到牵连。” 景清若有所思地点头。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地问道:“景御史,你说为了一个名声,让家眷遭此大难,值得么?” 景清沉吟道:“铁尚书忠心于建文帝,或不想晚节不保。何况还能留名青史……” 朱高煦叹息道:“青史只是冷冰冰的纸,身边的亲眷才是活生生的人啊。” 就在这时,邱福的声音道:“高阳王还在此地?敢情想进里边去哩?” 朱高煦转过头来,摇头道:“咱们刚出来,路过此地。” 景清拱手道:“高阳王、邱将军,二位慢说,下官告辞了。” 二人回礼,目送景清离开。邱福牵着马,与朱高煦一起在街道上步行,后面的亲军侍卫远远地跟着,并未上来。 邱福转头低声道:“高阳王喜美色,却真会挑时候!彼时刚进京,正是国丧期间,高阳王与那尼姑是咋回事,传得满城皆知!” “那小尼救过我,我与她乃两情相悦。”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屁!”邱福脱口便骂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圣上登基,俺们都等着高阳王做太子,您可得收敛一些啊。” 朱高煦愕然,心道:武将无论多善战,可脑子怎么像缺根弦呢,老子现在是争太子位的时候吗?邱福的意思,自觉很聪明似的,倒要干起谋士的差事来。 “邱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朱高煦觉得,有邱福这样的带兵大将帮忙,至少现阶段简直在帮倒忙。 朝廷带兵大将向一个藩王靠拢了,皇帝睡得着觉吗,能坐视不管?这简直比朝廷大臣与太子结党、还要严重! 朱高煦站在原地,正色道:“长兄是父皇的嫡长子,他做太子,我们两个弟弟做亲王,正好都相安无事,岂不善哉?若是我做了太子,长兄如何自处?” “您……”邱福皱眉道,抬起手又重重地放下,使劲叹了一声气,“唉!高阳王与俺们在前边提着脑袋拼杀的时候,世子在干啥?” 朱高煦终于忍不住了,盯着邱福的眼睛说道:“提着脑袋,只要没落就好。邱将军好自为之。” 邱福一脸不悦,甩手调头便走。他的表情、脚步,后面许多将士都看在眼里了。里面难不保有皇帝的亲信。 朱高煦情知邱福一番好意、邱福很失落。但朱高煦还有自知之明,眼下自己要啥没啥,只有几千兵马,加上邱福就能翻天了? 永乐不是建文,朱高煦也没有当初燕王的实力。 朱高煦不觉得自己胆子小,马上回北平,他已决定救瞿能父子!提着脑袋干这件事,非常险恶,但他仍想赌一把……有些人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十年都得不到;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就再无机会。 眼下的形势,朱高煦早就反反复复思量了很多遍:唯有韬光养晦才是正路!先把长兄推上太子位,那时候在风口浪头的人就是长兄,让他在火上烤;朱高煦则既可以积蓄实力、以观后效。 而太子位并不是皇位,没那么稳当…… 朱高煦对邱福说的话,也并非全是假话。此时嫡长子高炽毫无选择,但朱高煦暂时还有一定的迂回余地;若是咄咄逼人,定然会激化矛盾。 他走着走着,便转过身来,向后面的将士们走了过去。 暂退一步海阔天空,非常简单的一句话,简直朗朗上口。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抉择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雨,连绵不绝。天地间的光线渐渐黯淡,一天正在悄然收尾。但这座被攻破的坚固城池,悲剧并没有结束。 朱高煦站在一座宅邸门口,望着长街深处。远处偶尔有一声妇人的尖叫声传来,在蒙蒙细雨中分外凄厉。 这时一辆旧毡车驶到门口,王斌走了上来,抱拳道:“王爷,马车备好了。” “走罢。”朱高煦道。 他说完便与王斌一道,前后上了毡车,伸手在木板上拍了一下,前边的陈大锤便扬鞭赶车。 马车缓缓地在街巷之间穿梭。朱高煦用手挑开车帘一角,借着雨幕中朦胧的光,瞧着外面的光景。过了一会儿,便听见“砰”地一声响,朱高煦急忙掀开帘子,循声一望,便见旁边的巷子里两个披甲士卒冲进了一道房门。 “啪!”朱高煦在木板上拍了一下,前边便传来“吁”的呼声,车马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俩人走下马车,朱高煦对陈大锤道:“等着。”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便与王斌一道,疾步向巷子里走了过去。他们走到那道被撞开的门前,便跟着闪身进屋。里面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军爷饶命,军爷住手……” 朱高煦循声声音,走进一道门口,先在屋檐下发现了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男尸。王斌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便一脚踹了过去,“砰”地一声把房门踢开了。 里面还有个无头的孩儿,脑袋不知哪去了。一个妇人衣裳狼藉,被撕得七零八落,正双手抱在胸前,被一个士卒按在一张木床上,另一个士卒正在忙乱地解甲。 那两个军士此时已回过头来,看着朱高煦和王斌。 朱高煦身穿甲胄,腰间的刀鞘在黯淡的光线中泛着黄金的光泽。两个军士见状,放开了妇人,站在那里。 “圣上下令你们对百姓烧杀掳掠了吗?”朱高煦冷冷问道。 一个军士道:“很多兄弟都在干,俺们百户也没管哩。” 王斌怒道:“你活的不耐烦了?” 俩人顿时闭嘴,局促地站在那里。朱高煦上前摘了他俩的头盔扔掉,二人不知所措,一个士卒忙讨饶道:“看在俺们为圣上卖命的份上,您饶了俺们一回罢,俺们知错哩。” 朱高煦听得有点心软,马上便吸了一口气道:“大明天子给你们发饷,是让你们来杀百姓的?走!” 两个军士便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门,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大明宝钞,看了一眼那妇人,“杀人偿命,他们会受到严惩。” 妇人浑身颤抖地蜷缩在那里,看着朱高煦说不出话来。 两个士卒走在前面,朱高煦跟着他们出了宅子,指着巷子口道:“那边!” 俩人不知所措地走到街上,又被驱赶到马车前站定。朱高煦走到他们面前,忽然挥起拳头,“砰”地一声打在一个士卒的下巴上,他出拳极快,另外一个士卒还没反应过来,也挨了一拳,俩人顿时昏了过去。 朱高煦便与王斌一道,陆续抬着两个士卒丢进了马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扑通”的一声,朱高煦转过头时,便见刚才衣衫凌乱的妇人跑出来了,正跪伏在湿地里不断地磕头:“求贵人收留!奴家的公婆回来,见儿子孙子都死了,饶不了奴家,您好人做到底!” 朱高煦愣了一下,他还没想到幸存者居然还有罪。他见妇人的额头“咚咚咚”直响,便道:“赶紧起来……上车!” “谢恩公大恩大德……”妇人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 妇人爬上了马车,瞪着惊恐的眼睛,看向堆放在里面的两个人,她或许以为是死人。 朱高煦“啪”地拍了一下木板,外边传来了鞭声,马车比之前赶得更快。 回到驻扎的府邸,陈大锤叫当值的亲兵把大门打开,径直将马车赶进了府中。等朱高煦等人下车时,正在一间柴房跟前,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伸手将浑身发抖的妇人拽了下来,说道:“你先到外边等我。” 妇人顺从地低着头走了,连声音都没发出一声。 朱高煦便对陈大锤道:“将他们绑了,嘴堵上!明日一早,我送你出济南城,你先赶车回北平。找地方先躲几天,等我随大军到北平,再带你进城,免得被守城将士查车。”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便转身离开了柴房,他看了一眼疑惑不解的王斌,也不多说,径直挥手道,“王千户去罢。” 王斌执军礼道:“末将告退。” 朱高煦走到上房前,忽见那个妇人正站在那里,他也没兴趣理会,推开房门便进去了。妇人赶紧跟了过来。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头发乱得像女鬼一样,身上的衣裳倒是包住了身体,却是被撕得十分破烂。 “那些乱兵所作所为,一天之间便让你家破人亡,我十分抱歉。”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我说话算数,犯事的乱兵已死了。” 又长又乱的头发中,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朱高煦,颤声道:“咱们家的人不是恩公杀的,恩公救了奴家一命,为啥那么说?” “罢了。”朱高煦有点疲惫地说道,“反正我不好受就是了。” 朱高煦指着外面道:“旁边有一间卧房,你自己去找一身衣服来换。院子里打了水井的。” 妇人点点头,缩着脖子退了出去。 朱高煦一拍大腿,忽然想道:不会有流言说老子烧杀奸|淫、掠|夺妇女罢? …… 数日之后,王师便携胜继续北上,前往北平。但朱高煦明白,大伙儿在北平逗留不会太久,父皇接了燕王府上的人,便会很快返回京师。 以父皇的果决作风,三下五除二就能办妥北平的事,留给朱高煦的时间并不多。 朱高煦带着陈大锤赶的马车,先回郡王府,便见杜千蕊一脸惊喜地迎出来了,王贵等人也前来迎接。杜千蕊的美目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却顾不上来,转头对王贵招了招手。 王贵忙附耳过来,朱高煦便低声道:“去开后园子的门,让陈大锤赶车进园子。” “奴婢遵命!”王贵道。 就在这时,门楼外一个妇人从马车走了下来,朱高煦看了一眼,正是在济南城“好人做到底”带回来的妇人,已经换了一身衣裙,看起来竟长得挺俏,至少比郡王府里那些丫鬟好不少。 朱高煦对妇人招了招手,便转身走进院子里的一间倒罩房。等那女子进来,朱高煦便叮嘱道:“今后别提你的悲惨过往,免得流言四起。明白么?你就说,你是我在山东布政使司那边买的。” 那女子便怯生生地点头。 朱高煦马上就走了,径直去内厅的书房,顾不上换下风尘仆仆的衣裳,便在椅子上坐下来。 缓了一口气,他便伸手在下颔上不断搓|弄起来。 瞿能父子的事儿,虽然朱高煦已经思量过很多次,但事到临头,他还是非常紧张。 私自救走能征善战的建文大将,一旦走漏风声,怎么向父皇解释? 但眼下朱高煦手里啥都没有、啥都不敢干,就这么等着形势一步步发展下去?瞿能这种带一千兵马就能干破北平城门、有勇有谋的大将,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他完|蛋吗? 恍惚之间,朱高煦想起了前世在一家餐厅做后勤工作时,拿着货款想下注的情形!赢了就能解决无数问题,输了呢?他当时没敢想。 现在朱高煦也很不愿意去想,万一败露的后果。 一般面临这种抉择时刻,按照前世的经验,他一般的选择是干了再说! 就在这时,王贵走进了书房,走上来拜道:“恭迎王爷回府。回禀王爷,车上有俩人,奴婢把他们弄到了杂物房。还绑着,看样子饿得就只剩一口气了。” 朱高煦微微点头,手在书案上轻轻敲着枯燥乏味的声音,又做了些琐碎的动作。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道:“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当年放过我一马。眼下父皇坐了江山,他们家凶多吉少,我不能坐视不顾……” “是。”王贵弯着腰侍立在那里,没多说一句话,神色有点凝重。 朱高煦又问道,“去年我回府给了你一些迷香,我叫你留着,还在罢?” 王贵忙道:“王爷亲口|交待之事,奴婢无不上心。” “去备一辆马车。”朱高煦道。 王贵应答之后,便出门去了。 朱高煦独自坐在椅子上,良久都没动弹一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吉时未到 去年被迫冒险前往京师,朱高煦毫无选择,是为了别人;现在干这事儿风险同样很大,但这是为了自己寻路。 软禁瞿能父子的地方,是一座宅邸。今天朱高煦坐车、在宅邸附近转了一圈,察觉看守的情况,门口的人似乎比去年看到的要少一些了。或是靖难之役已经结束,北平有司更加放松了戒备。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建文朝廷已经倒|台,这些武将大员没有了军队,便没啥可折腾的了。正如盛庸,现在淮安做总兵官;平安被送到北平后,据说最近可以出门活动了。 但这一切宽容,显然都是假象! 照朱高煦几年以来对朱棣的了解,朱棣对建文武将们暂时的宽容,只是为了不同时树敌太多,而要分而治之;朱棣首先清|理的是“靖难”檄文中的大奸臣,黄子澄、方孝孺、齐泰,以及暴昭、练子宁等一众有名望又掌握了舆情的文官。 刀还没落到头上的人,只是吉时未到。 朱高煦从车帘缝隙里仔细看着府邸周围的情况,只走了一圈便离开了,以免被人注意。 旅途劳顿的疲惫,并没有影响朱高煦的头脑,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很清晰。这件事的风险主要有两方面:第一是干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现纰漏,第二是难以避免和瞿能接触,瞿能是不是真的那么可靠? 作为一个戒赌了的赌徒,却赌性难改,不然朱高煦此时可能会因为惧怕、觉得还是算了。 马车从宅邸后面的巷子出去,转了个弯。就在这时,朱高煦从车帘里看到路边的一道紧闭的门……这里的民宅修得都差不多,吸引朱高煦目光的是:那道门上的旧对联。破烂褪色的纸,上面的字已经一个也看不清楚,没有两三年、也至少有一年多才能变成那副模样。 现在才二月间,大年才过去没多久,最近的战事也没发生在北平,别家的对联几乎都还是新的。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放下车帘,拍了一下木板道:“回府。” 他回到郡王府,只洗了一把脸,连身上脏兮兮的尘土也不洗,忙着便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王贵跟进来在旁边帮忙。 朱高煦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门口,轻声道:“以后我或能做太子,甚至继承大明江山。将来你必定是我身边最有权位的太监,还能得个贤名,像高力士一样名垂青史。” 王贵听罢忙道:“只要王爷好,奴婢纵是刀山火海也不怕!奴婢这等阉人无家无后,不图甚么哩,只想一门心思忠心王爷!” 他嘴上说不要,其实眼睛变得非常亮。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心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啥时候也跟着父皇学起来,张口先许个诺再说,不管做不做得到。 “本王在一天,你就能一天有指靠。”朱高煦又正色道。 王贵道:“奴婢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一会儿我去燕王府,你给那俩人弄顿饱饭吃。”朱高煦道。他换好衣裳,马上出门带着随从前往燕王府,去给徐王妃问好。 不管怎样,礼仪上的事要做到,避免别人觉得他有一丝一毫的蹊跷。 一行人马来到燕王府正门门楼时,发现居然进府要搜身了。门口的将士和宦官郑和见是朱高煦,便有点为难,郑和稍作犹豫,便道:“高阳王请。” 朱高煦十分自觉地说道:“既然定了规矩,别轻易破坏。” “多谢高阳王体察。”郑和松了一口气,上来做做样子了事。 宦官将朱高煦带到燕王府内厅,徐王妃、世子、高燧还有几个姐妹都在内厅的殿堂上。里面有说有笑,一派热闹欢快的气氛。 父皇打赢了战争,登基为帝,曾经悬在全府上的灭顶灾祸不见了,一大家子都贵不可言,府上的人们不能不开怀。 朱高煦上前给母妃见礼,问徐王妃身体可好。他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真心高兴,世子虽然脸上有笑容,却十分勉强,他就似乎有心事。高燧的目光打量着世子,又看刚进来的朱高煦,也好像想着甚么。 站在徐王妃身后的妙锦也是面无表情,并不见得欢乐。 徐王妃含笑点头道:“为娘刚想差人去叫高煦哩。我知道你刚跟着你父皇回来,很是疲惫,不过你大嫂今天到府上亲自下厨做菜,全家人都到了,就高煦没来可不好。” “大嫂真是贤惠。”朱高煦微笑道。 就在这时,世子妃张氏的声音道,“眼下大家伙儿如此开怀,都是父皇与二叔的功劳,咱们这些妇道人家,只能做点小事,哪里受得起二叔如此美言哩?” 朱高煦转过身来,见张氏身上系着围裙,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道:“咱们家现在可是皇室,大嫂不久便是太子妃,多尊荣的身份!瞧您这系着围裙操持家务的风范,可不叫贤惠?”他又转头问几个姐妹,“太子妃亲手做的菜,随便能吃到?” 姐妹们含笑摇头。 张氏一跺脚道:“哎哟,二叔捧杀我也!军中将士不都想二叔做太子?”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开着玩笑,但厅堂上的笑声已经渐渐没有了,大多数人都变得十分沉默。 朱高煦道:“我追随父皇在军中的时间长,确实与一些将士熟悉。但这个‘都’字真说不上,听说前阵子大嫂不是帮了谭渊家的忙?” 张氏的脸色顿时有点白,笑容也看起来更勉强了。 朱高煦轻叹一口气,微笑道:“大嫂别多心,兄弟我第一个支持你做太子妃!明摆着的事,父皇做了皇帝,咱们家都好了,我真不看重那点名分。我只喜骏马、美女、金银财宝,父皇真要委我重任,我还嫌累得慌。好好的舒服王爷不当,我折腾啥呀?” “二叔说得可真轻巧,怕是骗嫂嫂的罢?”张氏笑道。 朱高煦收住笑容,说道:“真心的!确实有人劝过我争甚么太子名分,但我一想到大哥是长兄,名正言顺的,我要跳出来和大哥争,弄得一家人都不高兴,便觉得犯不着。” 他接着又笑道,“最重要的是,若叫大嫂记恨上我了,以后我还有口福吃大嫂亲手做的菜哩?那可损失惨重了!” 张氏道:“我哪敢?二叔想吃我的菜,随时到府上来,我哪能不恭迎二叔?” “你这小子,那么大了还是嬉皮笑脸的。”徐王妃笑道。 顿时厅堂上所有的人都陪笑起来,气氛再次恢复了欢乐的感觉。 朱高煦转身面对徐王妃道,“现在儿臣只有两个心愿,第一个便是母妃身子康健长命百岁,一直疼爱护着咱们兄弟姐妹,第二个,是到一个富庶太平美人多的地方做大王,杭州最好,不然苏州也行!” 徐王妃笑骂道:“花言巧语的不成体统……我和你父皇说说。” “儿臣先谢母妃了。”朱高煦拜道。 朱高煦又转头对张氏道:“大嫂尽管放心,甚么太子名分,强给我都不要!不然大哥太尴尬了,咱们兄弟姐妹的情分,比天大。” 那几个姐妹似乎真信了朱高煦的话,大姐竟然在抹眼泪。 就在这时,世子开口道:“高煦,以前俺对你有些误会,你不介意就好。” 朱高煦道:“母妃在这里,咱们亲兄弟之间,有啥过不去的坎?别提了,大哥永远都是咱们的大哥!” “唉,二弟为父皇出了那么多力……”世子叹道。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我可不是只为父皇出力,是为所有亲人出力,也包括自个。那建文朝的一众奸臣想害咱们家,咱们不和他们干?现在父皇乃大明天子,手握江山、富有四海,乾坤独尊,兄弟姐妹有父皇,得到的够多了。我们再斤斤计较那点多寡,有何意思?” “高煦说得好。”徐王妃赞道,“你们定要一直这么和睦,我便放心了。” 只有高燧坐在那里,虽然时不时附和陪笑,却没说什么话。 一时间朱高煦说得,连自己都信了。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真如表面上这样和气,其实也挺好的……在大明朝做个亲王,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他也可以很满足了。 然而,一切能那么轻松如愿?如果人们真能如此相亲相爱,这天下还会有战争爆|发么? 酉时,父皇也来了。虽是家宴,众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比较随意,礼节是少不了的。 父皇在上位说道:“明天俺便让平安来做北平都指挥使。” 徐王妃劝道:“圣上刚刚落脚,好不容易歇一歇,便别想着国事了。” 朱高煦喝了两杯酒,他酒量还可以,只是容易上脸。家宴吃得差不多了,他便拿手支撑着脑袋,假装很疲惫地在那里打瞌睡。 徐王妃看在眼里,便吩咐奴婢们道:“把高煦送回府,让他早点睡一觉,高煦也不容易哩,真是累着了。” 于是朱高煦便作礼告退,宦官要扶他,他便轻轻掀开了。装模作样也不能太过分,哪能累得走路都走不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色初降 刚刚天黑,到处的灯点燃了、人们却还未安歇,此时是景色最繁华的时候。 朱高煦走出饭厅,便听到一声动人的呼唤:“高阳王。”他驻足转头,见妙锦快步跟上来了,他便转身作礼。 妙锦对旁边的宦官道:“你们回去服侍圣上罢,我送高阳王出内厅。”两个宦官将灯笼递上去,说道:“是。” 于是朱高煦便和妙锦一前一后慢慢向内厅门楼那边走,妙锦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清高的容颜、此时却显得有些凄美。 朱高煦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关了她一年的歉意、何时放出来的、景清投降的事……等等,但一时之间,在这燕王府内厅里,他竟然无从说起。 妙锦也似乎在思量着甚么,于是俩人默默地在府内长街上走着。 先前朱高煦在饭厅里时,他多数时候都面带笑容,他娘|的脸都快僵了,一走出来,灯笼的光线不是很好,此时他笑意全无。这时他开口问道:“小姨娘修道,真的相信有神仙么?” 妙锦听罢神色迟疑,犹豫了一下才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信的。高阳王信这个?” “我对神灵将信将疑。”朱高煦道,“但很信这世上有某种凡人不可理解之物,它不一定是神,但一定很玄,在咱们的认知之外。” 妙锦不答。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颇有些感概道:“一个人做普通事,成不成主要在于自身的性格和能耐……”比如他前世混得比同阶层的普通小民还差,就是性格问题。 他继续道,“不过做非常之事,气运反而才最重要!” 朱高煦发出这种感概,并非空穴来风。靖难之役他几乎全程参与,父皇虽厉害,但最后能获胜、那不是气运是甚么?随便少一场战阵上的大风,父皇就要玩完。 还有他去年在京师侥幸得脱,只要有一个细节运气不好,能逃得掉么?以及眼下将要做的事,朱高煦也在祈祷运气别太差。 妙锦轻声道:“高阳王言之有理。” 又过了一会儿,快到内厅门楼了,妙锦才轻轻唤了一声,低声道:“池月观斜对面的院子,还是高阳王的?” 朱高煦点点头。 她抬起头来,天生媚色的杏眼中泛着灯笼的橙光,好像是鼓足了气才说道:“明日一早,能见个面么?”说完,她似乎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好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口了一样。 朱高煦片刻之间觉得有点奇怪,但马上就明白了,妙锦主动提出私会,以她的心气儿确实不太容易说出口。 明日一早?朱高煦打算今晚就动手干那件险事,他忽然意识到:干完那件事之后,自己悄悄跑去池月观那边,人不见了,会不会节外生枝? 他正待想说话,却见门楼那边有人走过来,他只得先住口。 这时妙锦道:“我便送高阳王到这里,天黑了,高阳王慢行。” 朱高煦只得与她告辞,出了门楼,门楼附近的宦官继续送他出燕王府。一路上朱高煦忍不住琢磨:妙锦究竟有甚么事要说,竟然主动提出私会? 但他不管那么多了!未免夜长梦多,朱高煦回府后便立刻开始着手办事,想好就干! ……家宴后,世子和世子妃坐轿回府,刚进大门,一大群仪仗人马便陆续散了,剩下一些人簇拥轿子进内府。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孩儿稚气的声音:“我的东西,谁敢抢?” 世子伸出头一看,儿子朱瞻基坐在地上,一身都是泥,手里拿着一柄木剑,宦官丫鬟们正赶紧去扶住他。 “天黑了,瞻基怎还在这里顽劣?”世子皱眉道。 奴婢们忙跪倒在地,一个宦官道,“奴婢们知错了!马上带世孙去沐浴更衣。” 但朱瞻基似乎正在生气,坐在地上就不起来,还拿木剑击打靠近的宦官。 世子一脸恼怒,挣扎着从轿子里下来,上去便把朱瞻基掀过身,挥起手掌就“啪”地一声对着屁|股打了下去,朱瞻基顿时“哇”地大哭起来。 张氏马上出来了,拉住世子,一脸肉疼道:“世子爷,他是你亲儿子,下手那么重作甚?” “娘,娘……”朱瞻基哭着,一翻身就爬了起来,抱住了张氏的腿,“孩儿要告诉爷爷,爹打我……” “子不教,父之过!从小就不知谦让,谁能抢他的东西?”世子恼道,但也没打孩儿了。 张氏道,“瞻基还小,他懂甚么?” 世子一甩袍袖,往上房里走了过去,背影一撅一拐的,宦官们赶紧上前扶着。 世子进屋后,便在他常坐的软榻上瘫坐下来。过得一会儿,张氏亲手端着一杯茶进来了,挥手道:“你们都出去罢。” “是。”宦官丫鬟们屈膝退下。 “来,喝盏茶醒醒酒,谁惹世子爷了,回来就生那么大气?”张氏用小嘴轻轻在水面吹了一口气。 世子皱眉道:“俺叫你别管谭渊那逆子的事,可好了,今日便被高煦拿来当众说道!” 张氏笑道:“让他说,母妃责怪我了么?不过世子爷总算是听出来了,二叔话里有刺儿哩。您说他一个带兵的人,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唇枪舌战的,可难为他了。” 世子道:“高煦从小比俺们的瞻基还顽劣,皇祖爷爷都嫌他。瞻基倒是很招他爷爷喜爱,这小子,还要告我!” 张氏听得眉开眼笑。 世子又沉吟道:“不过弟弟们都大了,高煦也知事儿了,知道做大哥的下不了台,毕竟还是亲兄弟哩。” “嗬!”张氏顿时冷笑道,“世子爷不会真相信、他要支持您做太子罢?” 世子摇头,接着又面带迟疑。他沉思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微妙地不断变化,仿若想起了不同的往事。 张氏便轻轻提醒道:“君影草。” 世子果然眉头皱了起来。张氏趁机低声道:“世子爷那弟弟,非常可怕。原来他只是狡诈凶悍,现在看来,还十分忍得,能审时度势。今日他在父皇府上说了一通话,趁势又收买了郡主们的心。世子爷可别掉以轻心!” 就在这时,世子忽然道:“你说父皇怎么想?” “不好说哩。”张氏皱眉道,“二叔确是立了大功、帮了父皇大忙,眼下他一副谦让的模样儿、又很听父皇的话,父皇有心也不好敲打他。” 世子长叹道:“你以前不在俺们家,不知道小时候的事,父皇最喜二弟和三弟,最嫌弃的就是俺。上次高煦拿君影草毒俺,父皇不也偏袒他,搅了个稀泥然后不了了之……” 张氏不动声色地小声道:“父皇现在是天子了。” 就在这时,宦官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张氏转头招了招手,那宦官便端着一盆烧红的木炭进来了。 眼下已到二月间,但北平的晚上,依旧残留料峭春寒。普通人家不必烧炭了,但世子府定要贵人们住得最舒服。 火红的木炭,干净得没有一缕烟,房间里慢慢地更加暖和舒适了。 …… 而此时此刻,朱高煦正在一个冰冷的巷子里,他从马车里出来时,顿时觉得空气很冷。为了行动方便,他在里衬外面只穿了一件青色的单衣,确实很薄。 马车刚刚挡着一道门。朱高煦站在那里,左右看了一眼巷子的两头,便伸手轻轻地“笃笃笃”在房门上敲了三声。声音不大,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巷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朱高煦便从马车里拿出一根铁橇来,强行插|进门缝,膀子上的肌肉一鼓,“嚓”地一声发出木头断裂的声音,门便开了。 朱高煦侧身进去,眼前一片黑,但他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夹杂着灰尘的霉味儿。于是他便直接退出房门,一手拧起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汉子,拖进了房门,仍在里边。 “呜呜呜……”一个汉子发出闷闷的哼声。 朱高煦上前沉声道:“再发出一点声音,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他转身出门,走到马车前面,小声道:“你赶车回府,走后园的门进去,在府里等着。” “王爷……”王贵的口气有点担心。 朱高煦沉声道:“夜深之后有巡检,马车目标大,那时候赶车走在街上肯定被发现。马车更不能扔在这附近。趁没人,赶紧走!” “王爷保重!”王贵小声道。 朱高煦走进房门,摸到一根条凳,将门顶上了。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循着刚才放人的地方摸过去,那俩人还在那里,果然没敢再吭声。 他便拖着俩人往里走,走进另一个黑屋。这间屋子不知道干啥的,连一点光都没有。外面巷子里还是有微弱光线的,但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可能没窗户。 朱高煦摸索着关上门,便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吹燃了,往那俩人的地方一照,见一个汉子瞪着眼睛,一副惊恐又茫然的表情。 “兄弟,之前好酒好菜给你们送行了,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下辈子记得,抢归抢、别乱杀人。你们杀的那种人,一辈子本来就吃不完的苦,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哩?”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平安无事 远处隐隐传来了木梆子的敲击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朱高煦在黑暗中,继续坐了许久,终于站了起来。 他先从布包里掏出了一截香,然后吹燃火折子将香点上,一面转头借着火光观望。香点燃后,他屏住呼吸,将香插在了不远处的木桌板缝里,然后盖上了火折子。他马上走出屋子,将门关严了。 朱高煦背着布包,提着一条高凳,默默地摸出这座房子,人贴着墙小心往前走。 走出巷子口,远处的府门口还插着戳灯,光线更亮一些了。朱高煦时而快步,时而小心翼翼地走,尽量让自己多在阴影之中。循着白天探好的路,他没一会儿就走到了软禁瞿能的府邸外面。 去年在京师,他到办丧事的府上躺棺材,确是积累了一些经验。如今第二次半夜进别人的府邸,他倒感觉比较麻利娴熟。 找到白天看准的位置,朱高煦便放下高凳,站上去后、往上伸直手臂就能够着墙头。 他翻上墙头,抓住绳子将高凳小心提上来。溜下墙头后,朱高煦走到附近一栋房子的墙边,探头看了一眼,大致看见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居然有一间屋子敞着,里面的火炉里燃着火光。 他再次探头出去,望那亮着火光的屋子,见里面似乎有两个甲士,正坐在炉子旁边打瞌睡。 朱高煦站了一会儿,便从包袱里拿出一顶大帽,然后拿青色纱巾蒙住口鼻。接着他拿出一只小香炉打开盖子,里面插着一截又细又短的香,他吹燃火折子小心地点上。又拿出湿毛巾捂住口鼻,便小心翼翼地靠着围墙,向那边的房子摸了过去。 门敞着,火光正从屋子里透出来,朱高煦伸手又轻又快地把小香炉放进了门槛里面。不远处还有一间屋,里面黑漆漆的,正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传出来。 接着他便闪身躲到墙角的阴影里,拿出一个沙漏,轻轻放在地上。 等了大概三分之一刻的时间,朱高煦便重新走向那道门口,站定观察……既然半夜还有人当值,肯定从门里能看到瞿能住的房间,不然那俩当值的甲兵守在这里就没意义了。 朱高煦屏住呼吸,细心观察了片刻,很快就被斜对面的一道门吸引了目光:已经到后半夜,那门外面的屋檐下还挂着俩灯笼。 他便不动声色地靠着墙绕了过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因为那道门上居然挂着铜锁。朱高煦稍微犹豫了片刻……包袱里有铁橇,但撬门可能会弄出动静,另一间屋子里有几个人正打着鼾哩。于是朱高煦便回到了刚才那炉火房门外,伸手取回小香炉,里面的短香已经燃尽了。 他听了一会儿鼾声,便又掏出了一小截细香放进香炉。点上之后,走到隔壁的房前,从窗户上伸手进去,轻轻放在了窗台上。 朱高煦拿毛巾捂着口鼻,返回房门敞开的屋子,轻轻走到两个甲兵跟前。他们依旧没动弹,已经被京师玄奘寺庆元和尚配制的迷|香迷倒。 不过为防漏出马脚,朱高煦对这两个甲兵用的迷香很少,门又是敞着的,估计迷不了一会儿。他便干脆扶起一个士卒的脑袋,“砰”地一声闷响,挥拳便打在那士卒的下巴上,士卒闷哼了一声。接着朱高煦又干|翻了另一个士卒。 朱高煦在俩人身上摸了一阵,果然摸到了一把钥匙。 他拿着钥匙走近两盏灯笼旁边的门,伸手轻轻一掀房门,锁着的门挪开了一道缝|儿。朱高煦便伸手“笃笃笃”地轻轻敲了三声。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谁啊?” 有点像瞿能的声音,朱高煦和他说过话,还大概记得声音。朱高煦便又“笃笃笃”敲了三下,里面的声音道:“他娘|的!如此晚了,有啥事,要不要人睡觉?” “是我。”朱高煦回应道,便拿钥匙开了房门,掀开门走了进去,拉扯掉脸上的纱巾。 里面的人已经吹燃了火折子,将一枝蜡烛点上了。朱高煦借着烛光一看,不是瞿能是谁?这时后面一个只穿着亵衣的后生也走了上来,声音惊讶道:“高阳王?” “是我。”朱高煦又重复了一句。 瞿能立刻吹灭了蜡烛,低声道:“嘘!对面有人。” “两间屋子的人已经被我迷翻,其他的我还没发现。”朱高煦道。 瞿能立刻又吹燃了火折子点上蜡烛。 朱高煦问道:“瞿将军,信不信我?” 瞿能盯着朱高煦的脸,点头道:“信!” “想不想走?”朱高煦又问。 武将就是痛快,瞿能也很干脆利索:“想!” 朱高煦觉得,瞿能对形势有快速的判断和决断能力,果然是个将才!短促的几句话,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既然大家都是痛快人,朱高煦也不拖泥带水,干了再说! 他便径直问道:“府上一共多少人?” 瞿能道:“除去咱们父子,原来有二十五人,现在有十三人。五个军士在这院子里,另外五个军士、一个厨子、两个杂役在门楼外的倒罩房。” “很好。”朱高煦摩挲了一下额头,“两个士卒已被干|翻了,隔壁房里被迷倒了三个。我用了迷香,但用得极少,只能迷一会儿,咱们尽量别弄出动静。瞿良材去找柴禾,搬进这间卧房里;我再出去一趟,瞿将军过来接应我。” 二人痛快地点头。忽然之间,朱高煦觉得自己很喜欢和武将们在一块儿干事情。军中军令如山,废话不多,武将胆子大,敢干!做起事儿来十分爽快。 于是三人分头行事。他和瞿能二人到了刚才翻墙的地方,朱高煦放上凳子,站了上去,转头沉声道:“一会儿我扔绳子进来,你就把东西拉上来,慢一点。” 瞿能点点头。 朱高煦便翻|墙出去了。他回到刚才那栋无人居住的房子,进去后便吹燃火折子。他深呼吸几口气、又猛吸一口便屏住呼吸,快步走过去,掀开搁放人的房门。 进屋后,朱高煦憋住气先收了火折子,然后一手拧一个人、便快步走了出去。 他掩上房门,贴着墙保持着警惕,返回刚才那府邸,将系在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的绳子往墙里扔。 把两个人都弄进去后,朱高煦便依样画瓢借着凳子翻|墙入内。这时瞿良材已从灶房搬来了大量的柴禾茅草,朱高煦和瞿能一起去又继续抱了一趟回房。 什么都不用说,瞿能父子已经明白要干啥了。他俩先找了深色的衣服穿上,便忙活着将茅草柴禾堆放在床铺的上下周围,然后将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松绑、拔掉嘴里的布团,放到了床上。 朱高煦低声道:“瞿将军等先翻出去,板凳在门口。我随后就来。” 二人抱拳出门去了。 朱高煦先轻手轻脚地走到对面,把钥匙重新放进甲兵的怀里,然后到隔壁的窗前取走香炉。 他回到瞿能的房间时,先把铜锁锁上,然后再用铁橇小心地撬开门。走进去朱高煦便把蜡烛点上,放到了床底下的茅草上。 火一下子就燃起来!朱高煦迅速退出房间,快步走到围墙边上,然后翻|墙出去了。 附近的瞿能父子跟了上来,三人便朝宅邸后面走,朱高煦带路先进了一个小巷子,然后转了个弯,来到之前那栋房门口。 瞿能父子跟了进来,瞿能道:“此地离那边太近,不可久留。” “我知道。”朱高煦掏出一瓶东西,“你们稍等,我去里面把香灰等东西收拾干净。万一我被残留的迷香迷倒,便用这个灌我。” 那边的火已经燃起来了,但朱高煦依然屏住气往里面的院子走去,他进了那间搁放过两个乱兵的屋子,集中注意力,手脚麻利地收拾每一处细微的东西,尽量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第一百五十章 活狮 天刚蒙蒙亮,街上便站满了人,一片嘈杂。很多人是附近的百姓,听到火灾的喊声都跑出来了。此时救火很慢,大火极容易蔓延、波及到附近很多房子。 成群披坚执锐的甲兵已经堵住了各个路口,围观的百姓们无法靠近。人群里传来一些议论声,“大火扑灭了么?”“听说没烧了,前前后后来了许多水车,将那边的街都堵啦……” 大火烧毁了附近好几座宅邸,所幸火势蔓延之前就有人喊叫,百姓都跑出了房子。烧得最厉害的是瞿能父子住的府邸,几乎就只剩下了转土墙,房顶全烧塌了。 两个官员正在询问几个狼狈的军士,就在这时,一个长着三角眼的老和尚从一辆华丽的马车上走下来。官员们上前见礼,和尚道:“叫他们继续说。” 一个只穿着亵衣的汉子道:“昨晚不该俺们当值,正睡得香,听到门楼‘砰砰砰’被人拍打,俺们才醒过来。睁开眼一看,窗外大火冲天!俺们赶紧爬起来,连衣裳也没顾得上穿,赶紧开了门楼,放倒罩房的人进院子。 俺又到隔壁当值的房里看,当值的兄弟被打晕了,下巴都错开啦!俺们又到井里打水,可房子上大火烧得旺,大伙儿又派人赶紧去就近的官铺叫水车……” 另一个士卒捂着下巴,哭丧着脸道:“小的们该死,下半夜就打瞌睡,还在睡梦中就被打晕过去了。” 姚广孝听罢,一声不吭地往院子里走。此时火刚刚扑灭,倒塌的房子木梁上,到处都冒着青白的烟,一股烧焦的木炭味儿。 一个穿青袍的官迎了上来,拱手道:“下官乃北平府推官。” 姚广孝点了点头。 青袍官陪侍旁边,说道:“目前看来,此事之因,乃靖难军攻破京师后,瞿能父子见大势已去,不愿投降,故自|焚身亡……”他指着一片废墟道:“瞿能父子的骸骨就在里面。” 姚广孝没说话,一边走一边看,便朝废墟那边走去。 走到废墟旁边,青袍官儿又道:“据守卫将士所言,入夜之前,便锁好了看押瞿能的房门。下官查验,门已烧焦,铜锁掉在地上,果然是锁住了的。 灶房的柴禾也被搬空了,地上还有散落的草木。除此之外,别的地方未见痕迹。 下官推论,瞿能父子先撬开了上锁的门出来,趁对面当值的士卒睡着,过去将两个士卒打晕在地。然后他们到灶房搬了柴禾回房,堆到床下,点火自|焚。” “尸首在哪?”姚广孝问道。 青袍官带他们走进废墟,只见几个人正看守在那里。姚广孝走上前一看,只剩两堆烧焦的骸骨,被倒塌的房梁压得一片狼藉。他走到跟前,伸手摸了一下,顿时把一块骨头捏成了灰渣。 姚广孝立刻失去了兴趣,双手相互拍了两下,转身就走。 他径直出了烧毁的府邸,忽然又站定,转身问道:“这座宅子里除了瞿能等人,一共多少人,都还在么?” “回道衍大师的话,共一十三人,正在被讯话。”一个官员答道。 姚广孝道:“将他们分别带到北平诸门,看着出城的人,认瞿能父子。” 官员疑惑道:“瞿能父子不是被烧成骸骨了么?” “已难以辨认。”姚广孝不动声色道,“把人派去,试试无妨。” 官员便拱手道:“遵命。” ……北平城彰义门内,天已泛白、光线朦胧,一些起早的百姓等在城门边,等着开门以便出城。 三匹马被拴在一辆马车旁,正在一条横街街口。朱高煦和瞿能父子都在车上,宦官王贵在马车前边。 “城门一开,你们就出城,让王贵带你们走。”朱高煦沉声道,“当年瞿将军差点从彰义门入城,今日便从彰义门走罢。” 瞿能抱拳道:“高阳王冒险相救,大恩没齿难忘!”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着实比较冒险,若让父皇知道、你是我放走的,我就不好交代了。” 瞿能沉吟片刻,马上说道:“高阳王只管放心,瞿某就算被查获,也最多就是一死,何必死得那么卑劣,要先出卖恩人?” 这瞿能真是懂事,一下就明白朱高煦的意思了。朱高煦马上道:“我信你。但我费了那么大劲,不想以后听到瞿将军怎么死,我想知道、狮子是怎么活的!” 二人顿时相视一笑。 朱高煦又道:“瞿将军以前在四川做都指挥使,靖难之役前临时被调回京师,在成都府有家眷?你最好暂时别去过问,以免被人守株待兔。” 瞿能脸上的笑容收住了,轻轻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拿起一只布袋递过去,布袋一动,里面传来叮哐哗啦的金属碰撞声,“这里有一些金银,瞿将军拿着。” 瞿能毫不推辞,径直接了。 朱高煦又道:“最好往南边走,去年我从湖广绕行回北平,觉得荆州往西走的地方不错,那边有巫山山脉。四川盆地的东面屏障,高山峻岭、山林密布,而且路不远,离中原很近。” 瞿能道:“高阳王言之有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城楼上传来喊声:“公文交接,守卫换防。时辰一到,打开城门!”接着鼓声“咚咚咚……”直响。 朱高煦伸手在瞿能的胸前拉扯了一下,“这套北军军服,瞿将军穿着不太合身……走罢!” 瞿能道:“末将与高阳王结交于生死之间,大恩不言谢,望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告辞了!” 瞿良材也执礼道:“高阳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朱高煦抱拳,盯着瞿能的脸。 三个人都穿着北军军服,牵着马往城门那边走了。朱高煦坐在马车上,挑开车帘目送他们的背影从城门出去,然后下车走到前面的赶车座位。 他驱赶着马车慢慢调头,正待要走时,忽然见一队人马向彰义门急匆匆地奔来。朱高煦坐在马车前面,扭头观望了一阵,见他们站在城门口,打量着陆续出门的人。 朱高煦见状,微微呼出一口气,甩了一鞭子,赶着马车走了。 他赶车回到郡王府,开后园那道门房的锁进门。此时天仍未大亮。 内厅通往后园的门留着的,他便推开门走进了内厅,径直往自己卧房而去。不一会儿,杜千蕊便敲门进来了,说道:“王爷,我去给您做饭。” “还真饿哩。”朱高煦看了一眼门口,又道,“昨晚我在内厅睡觉,刚刚才起床,杜姑娘可明白?” 杜千蕊的目光流离,看着他微微点头,轻声道:“王爷买回来的人,我叫她来帮忙可好?” “好。”朱高煦随口道。以前后园子关着妙锦,他禁止府上的一般奴仆进内厅,但现在郡王府没多少秘密了,便无所谓了……秘密,都在人心里。 朱高煦迅速找来一个烧着炭火的铜火盆,先将布袋里无法燃烧的东西掏出来,然后把整个布袋和里面的青纱巾、毛巾、香灰一起丢进火盆里,火势顿时往上冲。 他接着便把头上的大帽扔进去,脱下身上的青衣也扔进去。过了一会儿,等火盆里的东西烧得差不多了,他干脆把身上的里衬也全脱了丢进火盆。 朱高煦盯着燃烧的火焰,心绪依旧没能安定下来,脑子里还在回忆昨晚的整个过程,太多的细节牵动着他的思维,越想越无法平静,生怕漏了一点蛛丝马迹。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自己正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正在悲惨痛|苦地挣扎,他能感觉到那种无尽的不甘、愤怒、冤屈,旁边还有人看着他带着身上的火焰在挣扎,那人满脸得志的笑容,哈哈哈哈哈……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性子还残留着前世的影子,那便是干事的时候,胆子大很沉着;等干完了,他才反而会想起后怕,紧张……比如下重注的时候、以及之前,胆子非常大,等钱都出去了,他才怕得要死,紧张得不能呼吸! 他还有个习惯,就是越怕、越紧张的时候,就会感觉越刺|激。 就像现在这种时候,他盯着火焰,感觉很怕、很紧张,全身都莫名地有了反应。排解这种情绪的方法,只有两种:疯狂“修车”或暴饮暴食! 这时,忽然传来“啊”地一声惊呼,接着“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朱高煦转头一看,见到那个昨日才带回来的女子,满脸绯红,正瞪着眼睛盯着他。 朱高煦此时额头上青筋正鼓着,绷着一身肌肉。他吞了一口口水,便向那女子缓缓走了过去。那女子颤|抖着后退了半步,站在那里呼吸困难的样子。 朱高煦走过去,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肩膀,俩人都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杜千蕊的声音道:“王爷……啊!” 朱高煦看了一眼杜千蕊,脸上有点尴尬,才想起自己是要比格的王爷,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赶紧把饭菜端上来罢。”他放开了面前的女子,便转身进卧房找干净的衣裳穿。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再会高阳王 料峭春寒时节,北平的清晨笼罩着如烟的薄雾,远景迷离。 燕王府前殿内,站着穿袈裟的和尚、一身术士巾袍的袁珙,以及圆领乌纱帽打扮的金忠。 朱棣身穿五爪团龙袍,走上公座转过身来,望着大殿外的光景若有所思。 姚广孝上前双手合十道:“圣上,那两具尸体烧得只剩骸骨,一碰就碎。贫僧亲自前去察看了一番,难以确定是不是瞿能父子的骸骨。贫僧以为,也可能外面有人接应,瞿能父子并没有死!” “谁会接应瞿能父子?”燕王问道。 大殿上好一阵没人吭声。金忠这才拱手道:“回圣上的话,臣以为可能是建文朝余党!” 朱棣不置可否。 袁珙道:“在此之前,建文掌控四方、手握天下兵马,尚且败在圣上之手,如今形势逆转,这些败将就算追随了去,又能作甚?” 金忠道:“若能尽快找到建文下落,最是妥当。” “嗯……”朱棣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几个人也不敢抬头观察他的神色,一时间谁也无法揣度他究竟在想什么。 朱棣沉思许久,抬起袍袖道:“召平安来见朕。” “遵旨!” …… 高阳郡王府内厅,隔扇外的圆桌上,已经重叠地搁放了一叠盘子。朱高煦满额大汗,直接端着盘子,拿筷子刨盘子里的菜。 一旁的杜千蕊神情惊讶地看着他。 他总算放下了筷子,说道,“杜姑娘的手艺了得,很好吃。不过肉菜吃多了难免腻、素菜不够鲜,等回了京师,从渔民那里购买到海鲜,吃起来更爽。我最喜吃鲜贝、生蚝,里面放蒜和粉条,能吃一大堆。” 杜千蕊柔声道:“我记住了,确是要在海边才好买到哩。” 朱高煦拿起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又道,“我要沐浴更衣,杜姑娘叫人帮我准备热水。” 他说罢上下打量着杜千蕊,他的眼神火热,只觉得她那娇小却饱满玲珑的身段十分可人。但在这种心境下,朱高煦非常浮躁,只有兽|欲……如此对待杜千蕊非他所愿。 “是,王爷。”杜千蕊看朱高煦的目光,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一样,她似乎感觉到了甚么,脸上带着嫣红的红晕。 不过朱高煦洗了个澡,换了身灰色的常服,渐渐就恢复正常了,言行举止也没之前那么粗|暴。 他又想起昨晚妙锦的邀请,思量了一番,还是打算赴约。 朱高煦没带随从,乘坐马车离开郡王府。王贵已经离开北平,他那干儿子曹福在赶车。 一路上朱高煦从车帘里看到街面上的甲兵官差,心里竟莫名有点紧张。但想想自己是皇帝的儿子,紧张这些官兵作甚?多半是昨晚的事儿,让他现在还有些心虚。 曹福虽然是王贵的亲信,但朱高煦对这白胖的圆脸小宦官了解不深,便叫他把马车赶到一处僻静的街上等着,然后步行去池月观附近。 他戴着一顶大帽在街上走,在北平呆了不短时间、对路很熟了,于是绕了几条街,便径直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走。 去年买的那处宅子,开门的地方没有与池月观相邻,却在另一条街上。朱高煦默默地走过大门前,保持着平稳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忽然猛地快速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便返回大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 他先走进里面的房间,径直把一扇窗户打开了,然后走回堂屋。一年以来,这里确实没人来过,地上积满了灰尘,只留下他刚刚走过的脚印。 朱高煦找到一块干得发|硬的布巾,随意擦了一番堂屋里的桌凳。 就在这时,院门响起了“笃笃”敲门的声音。朱高煦快步走出去,打开房门一看,见妙锦一身袄裙,小臂上挽着一件灰布道袍站在门口。 “请进。”朱高煦道,然后伸出头看了两眼,将院门闩上了。 妙锦的声音道:“我还以为高阳王不来了。后来见到那扇窗敞开,便猜测你来了,我就过来瞧瞧……” 朱高煦转过身来,见妙锦身子绷着、有点紧张,便不动声色地往屋子里带,她果然没多想就跟了上来。 他一边走一边道,“只要我答应了的事,迟一点也总是会到场。” “高阳王没来得及答应哩。”妙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的心思和记忆都很细腻。 朱高煦这时才有心观察妙锦的打扮,她脸上施了一层淡粉,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其实根本是不必要的,妙锦的皮肤长得雪白光滑,涂粉简直是多此一举,此时的粉黛也完全比不上后世那么细。她的眉毛修过、还画过,显得更加修长,衬得那双眼角上挑的杏眼愈发有媚色。 妙锦进了堂屋,将手里的粗布灰袍放在条凳上,便轻轻坐了上去。居然是去年被绑架之前坐的那个位置。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朱高煦便开口道:“这院子里的东西很久没使用了,无法沏茶。” “不用了。”妙锦轻声道。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神情和气色都不好,声音还有点奇怪,不过却打扮得很精致。 她顿了顿便抬起头道,“我今日前来,是来与高阳王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何处?”朱高煦皱眉道。 妙锦的眉宇间藏着忧愁,却微笑着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高煦顿时甚么心思都没了,沉吟许久,皱眉道:“你爹……” 妙锦点点头:“我父亲的事,圣上并不知道。不过高阳王是知道的,我去年就与你说了。” 朱高煦站了起来,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在京师时,我便认为他不会那么轻易投降,觉得十分蹊跷!” 妙锦的声音传来,朱高煦便转头看着她。他的习惯和古人有区别,古人不爱正视别人的脸、认为不够谦虚,但朱高煦习惯性地觉得,他人说话时看着,反而是一种礼貌,表示自己用心在听。 妙锦道:“洪武时,建文君便对家父有救命之恩。我很明白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很看重名声气节。我出来后,一听说家父在京师迎新君,便情知不好了。” 朱高煦忽然转身道:“景御史是不是想刺杀我父皇!” 妙锦神色一变,脸上抹着粉也显得十分苍白,但她还端坐在那里,举止并不慌张,果然有大家闺秀的底子。 她怔了良久,才摇头道:“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朱高煦面有怒色,“人各有志,景御史不愿做贰臣,以愚忠为信念,我都是理解的。但他若干那等无益之傻事,自己死了不算,必会连累家眷甚至九族、同乡! 不久前我进京,住的地方是连楹府邸。连楹便是在金川门公然拿兵器冲向父皇的监察御史,马上他全家就完了!跟你说,我进连府时,士卒们还在冲洗血迹,不知在府上就被杀了多少人!” 妙锦抿了一下朱唇,身上没动,只有睫毛在明显地颤抖着。 朱高煦道:“你劝过景御史么?建文朝廷不可能复|辟了,现在父皇坐了江山,很难有人危及到他的皇权,景御史不如假戏真做投降了,荣华富贵有何不好?” 妙锦只顾摇头。 朱高煦见状,情知景清的亲女儿比谁都了解她爹,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又看向妙锦,用颇有深意般的口气道:“若要忠心,以死明志便可以了。若是景御史干脆身死殉国,或许家眷的下场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的暗示,马上就被妙锦听出端倪来。妙锦忽然站了起来,颤声道:“高阳王千万别擅做主张!你要是那么做,还不如杀了我!父亲有生养之大恩,我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允许你做那等事!” 朱高煦忙道:“我当然不会。妙锦误会了,我的意思,景御史若能像武定侯郭英一样自裁殉国,侯府上下现在还平安无事。” 妙锦无言以答,却没有说她爹的不是。 她幽幽说道:“高阳王知道么?哪怕你对我做了那么多非|礼之事,我却从未怪过你。我……”她渐渐露出了羞愧无颜的表情,声音也越来越小,“很庆幸,这一世能遇见高阳王。我想留着这缘分,就算入土了,它还在陪着我。但若你变成了我的杀父仇人,我的人可以一死了之,但魂魄却无法安生,必将在十八层地府中继续遭受那些纠缠不清的折磨。那我活了一世,到头来还有甚么意思?”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简直在滴血。他瞪着大眼,看着妙锦那苍白却美丽的脸,心里也变得非常纠缠。 妙锦抬头柔声道:“高阳王懂我的心了么?我没法让自己去仇恨一个心里惦记的人,更不愿让自己惦记的人变成杀父大仇人。” 朱高煦咬着牙使劲点头。他仿佛又看见了路上见到的落花,在风中的姿态婀娜、颜色美丽,却凋零在稀泥之中,任由无数车马、鞋子反复踩踏,与污泥一起揉成了一团。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妙锦别急,我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记住我的话。”她看了朱高煦一眼,便转身出门了。在堂屋门口她忽然扭动婀娜柔韧的腰身,转头露出嫣然一笑,“再会,高阳王。” 第一百五十二章 熊掌 恍惚之中,他在尘封的记忆深处,想起前世的旧事。小时候语文不太好,每次写日记作文、都非常费劲。不过他很快找到了一个套路,那就是随便挑一件破事,然后心里冒出两个小人,各代表正邪两方打架……虽然每次都是正方获胜,但字数很快就凑够了。 不料长大后真的变成了矛盾的人。他儿时是个内向早熟的孩子,长大后不断遇到不公,变成了个愤怒的青年。 于是有时候他非常理智沉着、讲道理,很向往那些高比格、有风度的人,而且他还有不少自我感觉良好的爱好,比如养花;可一旦情绪上头,却又容易极端、粗|暴。 所以当他知道前世女友要去傍|大款、弄钱给她爹治病时,他的选择是撸了多家小贷,去搏一把。然后女友非常生气,她的话也很有道理:结果是她什么也没得到,还被情感绑架、背上了个包袱。 ……听说燕王府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要举府搬到京师皇宫。但高阳郡王府还无甚动静,朱高煦打算临走前、直接打开府库,把里面值钱的东西装车走人。 郡王府一如往常。朱高煦从后面的园子,一直踱步到前厅门楼,又返回去。不知在府邸上走了多久。 他心里有很多事挂念着,而现在景清最是燃眉之急,让朱高煦十分头疼。若非实在放不下妙锦,朱高煦才懒得管他的死活,也管不了! 现在他在考虑一个办法的可行性:便是将妙锦再次绑走,让景清自己去作死。 但是什么地方能关妙锦一辈子,或者妙锦愿不愿躲起来一辈子?这个法子,首先妙锦那里有不确定性,其次只要父皇还在,她永远都别想出现在世上!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让皇帝起了杀心,想活命并不容易。 而且,不能把妙锦关在北平,因为一大家人都要随军去京师;朱高煦也要南下,远如北平的地方他顾不上了。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景清究竟想干啥、何时动手。 朱高煦此时已踱步到了书房,忍不住一拳敲在一叠书面上,恼怒地暗骂道:青史留个简单的名字,真的有那么爽? …… 御史景清随军征铁铉,而今正在北平城。 池月观的房屋、在景清做北平参议时原本就是他的府邸,现在里面的女道士,也有好几个是景府的丫鬟出身。于是景清来到池月观,道士们马上就请他进去了。 “池月真人在燕王府?”景清问一个年轻的道姑。他还有印象,这女子以前服侍过他。 “回您的话,是。”道姑至今不敢忤逆他,乖巧地回答道。 景清便道:“你去燕王府,叫她回来一趟,便说我在池月观等她。” 道姑领命出去了。 景清便到里面的院子里,挑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坐下来。不一会儿就有人给他沏茶,他拿杯盖一边下意识地扇着水面,一边沉思着什么。 等了许久,茶水已经凉了,景清仍然没喝一口。 这时妙锦便走到了门口,屏退左右,走上来屈膝道,“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把门掩上,坐下说话。”景清冷静地说道。 妙锦依言办了,在景清的下首缓缓坐下,她执礼甚恭。 沉默良久,景清欠了欠身,小声道:“杀了燕逆,为君父报仇!” “啊?”妙锦的身子顿时一颤。 景清铁青着脸,语气却很沉稳,“燕逆到京师皇城后,人多眼杂、戒备森严,更难有机会。事不宜迟,趁燕逆尚在燕王府的恰当时机,你又能进出内府,尽快寻机下手!一旦得手,为父便祭告皇祖、先帝,死而瞑目了!” 妙锦怔了怔,终于小心地劝道:“女儿听说黄子澄、铁铉、方孝孺等人已祸及九族,甚至要顺着查其乡人,太多无辜的人会遭难……父亲看在家人、宗亲的份上,要不就此作罢了?燕王已经登基,他们朱家的事,咱们别管了。” 景清顿时恼怒得红了脸,“枉老夫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让你读了那么多书!你仍不知忠孝、仁义为何物? 咱们家食先帝俸禄、得圣眷厚恩,认先帝为君父,投降逆贼便是不忠不孝! 燕逆起兵造|反,燕师杀人如麻,一路烧杀劫掠南下,燕逆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夫不为大明子民报仇,便是不仁不义。” 妙锦脸色苍白,轻声道:“可那些人已经死了,为娘和那么多亲眷,现在还活着……” “哐当!”景清忽然抓起桌案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没喝过一口的茶水,马上洒了一地。 妙锦没动弹,只得低下头不吭声了。 景清指着她,气得手指发抖。 妙锦终于开口道:“燕王身强力壮,一身武艺,女儿不懂武功,近前也奈何不了他。女儿便是依了父亲之命,该如何去办?” 父女二人的说话声都很小,景清道:“你不会下毒么?老夫给你拿毒药来!” 妙锦摇头道:“当了皇帝,饮食哪能叫不相干的人染指?现在燕王比以前小心谨慎了百倍,只要入口的饭菜、茶水,都有人盯着,进食之前还有人先试毒,不可能下得了毒。” 景清站了起来,焦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声音道:“真人,没什么事罢?我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响,便进院子来瞧瞧……” “滚!把院门关上,任何人不得再进内院!”景清对外面骂了一声。外面立刻又有远去的脚步声。 妙锦急忙打开房门,站出去看了一会儿。 回来时,便听得景清低声道:“你去引诱燕逆,暗藏匕首在床,待他睡着之后,便骤而杀之!” 妙锦皱眉轻声道:“父亲,您的法子不能成。燕王马上就要离开北平了,哪有机会?女儿这几年察之,燕王只信徐王妃,夜里几乎不会在别处过夜。您再想想,女儿在燕王府数年,一直很规矩,忽然引|诱他,他能没有半点提防?” 景清道:“那再想法子!” 妙锦见他怒气稍息,又小心问道:“父亲的决定,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么?” 景清咬牙道:“为父若非早已决意、要杀燕逆,为何要忍辱负重投降他?彼时方孝孺、连楹与为父三人,约定自裁殉国,为父答应了,后来才觉得如此不妥。” 妙锦的目光不经意地打量着景清的脸。 景清便道:“老夫与其自裁殉国,不如杀了燕逆复仇,死得更是轰烈!却不是一声不响就死在角落里了。” 妙锦道:“父亲与黄子澄、方孝孺等不同,您的名字并未上‘靖难’檄文,只要真杀了燕王,必更加有名。” “你甚么意思?”景清皱眉道,“难道我为了名?杀燕逆,方能为君父、大明百姓复仇,此乃忠孝仁义……生我所欲,义我所欲,舍生取义!” 妙锦忙道:“女儿不敢有此意思。” 景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道,“你在北平待了几年,为父觉得你变了很多,想法十分怪异。” 妙锦愣了愣,顿时想到了朱高煦那些奇怪又似乎很有道理的话……难道不知不觉间,被他影响了? 远处传来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但妙锦父女二人,此时都难以静下心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皇恩浩荡 燕王府前殿一阵忙碌,这时一个宦官走过来了。他的脸圆又短、颧骨较高,长得其貌不扬,但府上几乎无人敢轻视他,因为他是在郑村坝大战中为圣上挡过箭的郑和! 纪纲等一众锦衣卫将士都穿上了淡紫色的圆领袍服、头戴方巾,一副普通随从的打扮。 “拜见郑公公。”纪纲抱拳道。 郑和也微微拱手回礼,从两排大汉面前走过,一个接一个地看。纪纲道:“郑公公,这些人,祖宗十八代俺都查过!且身强力壮,身怀武艺。” 郑和听罢,沉声道:“皇爷方登基,乱党未绝,尔等必得持重谨慎,不能让乱党有可乘之机!在情势有变时,须得以必死之心,护卫皇爷,以报皇恩!” 纪纲立刻在郑和身后道:“你们都听见了?郑公公如此高位,当年也为皇爷挡过箭。” “皇恩浩荡!”众人齐声道。 郑和满意地点点头。 纪纲又道:“那平安乃一员猛将,战阵上几度以长戟危及皇爷,等会儿切不可松懈,一定要时刻盯着他的动静。” “欸……”郑和语重心长地说道,“话不能这样说,平将军现在已经是皇爷的人了,皇爷没有谕旨,尔等不能胡乱诋毁。不过纪将军叫你们别松懈,也是分内之事。” 就在这时,便见一群人从内门楼出来了。 郑和转头一看,挥手道:“皇爷来了,弟兄们,跟咱家来。” 先是一群宦官宫女出来,接着朱棣的轿子在一堆穿着圆领的军汉和宦官的簇拥下出来了。现在燕王府的戒备不可同日而语,没有朱棣和亲信内侍的允许,无任何人可以靠近御驾;朱棣也不会随便进食一滴水、一颗米,食物都是有专人准备的。 朱棣一回燕王府就如此阵仗,是因为他对郑和说了一句话。刚回府那天,朱棣就说:这天下还有很多恨俺的人,至今活得好好的。 郑和立刻与姚广孝等人商议,然后就在燕王府部署了严密的防备。 在前呼后拥之下,朱棣进入前殿。郑和带着纪纲等一众锦衣卫军汉,站在公座左右护着。郑和还悄悄叫人把后门打开了,一旦有甚么情况,可以叫皇帝马上离开。 平安名声在外,又对皇爷有过杀心,郑和确实很小心。 等了一会儿,外边便有人喊道:“平安觐见!” 接着便见大将平安阔步走进来了,郑和立刻侧目。见平安长得非常壮实,此人的个头或许比皇爷矮一点,但身材十分粗|壮,膀子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肚子上并不像那些身宽体胖的人有赘肉,却是长得虎背熊腰,一身都是精肉。 平安走到大殿上,径直跪伏拜道:“罪将叩见圣上,圣上万寿无疆!” “好!好!”朱棣面带笑容,做了个扶的动作,亲切地说道,“平保儿,起来。” “叩谢圣上!”平安又叩首道。 朱棣道:“此前平保儿和俺对着干,被俺拿下,多少人要杀你!可俺如何舍得?” 平安忙道:“谢圣上不杀之恩。” 朱棣动容道:“俺可是看着平保儿长大的,早年你还跟着俺去过塞外征战,俺对你,有父子之情啊!”朱棣拿拳头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脸苦楚道,“可你却如此对俺,俺太心痛了!” 平安顿时惭愧地低头道:“罪将辜负了圣上……”便马上跪伏在地请罪。 朱棣却说道:“罢了,都过去了的事儿。世上做父亲的,总会原谅儿子们闯祸,俺既往不咎!北平都指挥使的官位还空着,你正好在北平,就去做那个官罢。” 平安顿时千恩万谢。周围还有宦官假装在抹泪,似乎被皇帝感动了。 而站在旁边的郑和,却反而觉得平安会死得比预料中更快! 郑和一直在皇爷身边,知道皇爷原本便没有准备马上杀平安,还要先给他官做。本来已经写好了手谕、要平安做北平都指挥使,就一道圣旨的事情。 但忽然发生了瞿能的事,瞿能生死下落不清不楚。皇爷才临时决定要召见平安,说了这么一通动人的话,无非是想稳住平安罢? 若是皇爷真信任平安,为何要在百忙中急着召见?又为何说话时,始终不靠近平安? 朱棣又好言道:“你先父给你取了好名儿,你好好做官,将功补过,俺仍保你富贵。” 平安哽咽道:“臣定要痛改前非,不负圣上隆恩。” “好了,好了。”朱棣哈哈大笑一声,“你这汉子,抹起泪来,叫人看得心慌。去罢!” 平安便叩头谢恩告退。 朱棣也从公座上站了起来,在座位前面走了一个来回,忽然便站定,转头对郑和道:“郑和,你叫人去告诉高煦,让他拾掇一下,俺们都要去京师了。” 郑和躬身道:“奴婢遵旨。” 郑和走出前殿时,顿时有点纳闷。前几天记得皇爷念过一句话,似乎是想高阳王暂且从北平北上备边的。今日又改了,意思是一起回京。 前几天郑和没敢向朱高煦透露那个消息……如果朱高煦听到那消息,肯定会不满!眼下大伙儿都等着论功行赏,两个皇子谁做太子也还未定下来,朱高煦却被弄到北边边关去,他那么大功劳,能满意? 他一不满意、到燕王府来闹,如此透露消息的人不是就掩不住了…… 此时郑和猜测,徐王妃可能给皇爷说了些什么话。 于是郑和奉旨派人去高阳郡王府传旨。宦官回禀,高阳王毫不意外,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班师的日子。 数日之后,北平诸文武准备妥当,十几万大军和无数家眷官吏,便陆续离开北平。 …… 瞿能等三人骑马已过湖广,循着大江向西走,渐渐进入山区、许多路已经无法骑马。他们又走了好几天才到巫山县,并不敢去县城,便带了一些干粮继续往北走、进巫山山区。 此地崇山峻岭,道路难行,他们只能沿着山谷中的路走,抬头几乎不见天日。越走人烟越稀少,瞿能不禁担心起来,心道:躲到山里确是难以被人找到,但继续走下去,离城镇太远,如何得到粮食补给? 就在这时,路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皮肤黝黑粗糙,看起来好像是做苦力的人,却穿着粗布道袍十分怪异。 那中年妇人上前说话,地方口音很重。但幸好瞿能在四川当都指挥使的时间不短,听得懂四川好些地方的方言。 中年妇人自称是道士,说附近有一座鬼王寺,鬼王从地府出来了、天地间邪气横生。上来就要卖符水,符水能辟邪、可保平安无事。 瞿能治理四川军政时,知道山区有朝廷禁止的白莲教活动,看这俩人根本不像正常的道士,很像是白莲教徒。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便给几枚铜钱买了符水,打发了他们。 瞿能根本不信白莲教的话,等两个道士走了,便扔了符水。当年他在四川,没少调兵剿|灭白莲教,今日倒亲自撞上了,还买了符水,实在可笑。 及至旁晚,三人找到了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便在庙里生火造饭,然后过夜。 他们轮流当值警戒,到下半夜时,当值的瞿良材忽然喊道:“装钱的包袱不见了!” 瞿能爬起来一看,夜色中隐隐有人影蹿走。他立刻抓起一根柴禾,便追了上去,但那人影已经跑掉,瞿能不熟地形,黑漆漆的哪里追得上? 包袱里有朱高煦送给他的金银! 瞿良材一脸愧疚道:“儿子没留神,瞌睡了一会儿,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还有盗贼……” 三人走了一天的路,确实很疲惫。下半夜,人也更容易犯困,瞿能不好太责怪儿子,只说道:“没有钱,咱们更难立足,得把东西找回来!白天那两个白莲教的人,十分可疑。明日一早,咱们就到附近打听白莲教的人在何处。” 第二天一早,瞿能先沿着昨夜那个盗贼跑的方向过去探路,两边山势陡峭,没有路不可能爬得上去。于是瞿能等人便沿着路走,走到山边一个岔路口时,他站在那里左右回顾。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灌木荒草中一块布巾引起了瞿能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一条上山的路,便拾起一根枯枝,小心地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来到那块布巾前面,他拾起来一看,还比较干净,正是他们的东西。 那些盗贼也不是啥高明之人,做事是丢三落四,很快就被瞿能找到了线索。 “上来!走这边!”瞿能回头唤了一声。 这巫山山区中随便一个山坡都非常高,三人走了许久,还在半山腰。就在这时,他们向山坡另一边一转,眼前出现了一座悬在山崖上的庙宇。悬在半空十分奇特! “鬼王寺?”瞿良材脱口道,“父亲记得昨日那两个道士的话么?” 宦官王贵顿时面有惧意。 “哼!”瞿能发出一个声音,面不改色,冷笑道,“老子们在战阵上杀人无算,谁是鬼王还不知道哩!” 于是瞿能一人当先,继续向那悬山庙宇走去。 …… …… (明天中午12点双倍月票活动结束,书友们若要打赏支持西风,此时月票翻倍哦。今晚还有两更。) 第一百五十四章 空谷幽汉 那半山腰上的古旧庙子里,时不时传出“哈哈哈……”的笑声,周围却毫无人烟,顿时那笑声显得十分诡异可怖。 瞿能用背贴着山壁,轻脚轻手地走到门边,瞿良材也立刻跟了上来,低头拾起了一块石头。 瞿能飞快地探出一只眼睛,看了一眼,便看到里面有几个人。两个妇人缩在墙角;大概有五个汉子坐在一堆火前喝着酒,金块银块散落一地。 “我先进去,良材护我后背。”瞿能转头低声道,瞿良材点点头。宦官王贵不会武艺,躲在后面探头探脑的没发出声音。 话音刚落,瞿能已经跳出去了。那几个汉子还坐在地上,瞿能冲过去,拳头够不着,便“砰砰”两脚飞过去,两个在右边的汉子痛叫一声,连滚带翻,被猛地踢到了门外,顷刻间传来一声声惨烈的大叫,俩人都滚下悬崖了! 这时一个汉子刚刚站起来,瞿能便一个直拳,“砰”地一声,一拳打到那人的脸上,那人整个身体都向后飞出去,“哐”地一声撞到了墙上。 还剩两个人趴着抓起了砍刀,瞿良材手里的石头已往一个汉子脑袋上扣下去!虎父犬子,良材的力气也很大,一砸将石头也砸裂了,那汉子更是头破血流,歪倒下去。 同时另一个汉子已举刀向瞿能劈去,瞿能冷笑一下,右手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就捏住了刀口,手像铁钳一样,接着手臂往前一挥,“嚓”地一声,那砍刀翻过去,径直在那厮的脖子上拉出一条血口子,那厮双手抱住脖子,在地上不断挣扎。 顷刻之间,父子二人便连杀五人。这些无甲的匪盗,瞿能简直没放在眼里。 跟进来的宦官王贵,不禁瞧了瞿能一眼。 瞿能察之,见这群人可能是流窜的匪徒,却并非白莲教的人,昨夜自己倒是猜错了。或因大明立国之初,便将白莲教列为邪|教,瞿能出身朝廷武官,一直认为那些人不是好人,做点作奸犯科盗|抢之事实属正常。  他转头看着墙角的两个女子,她们满脸都是污垢,蓬头垢面,竟然没穿衣裳,拿着一张破被褥盖着。两个人正满眼惊恐地看着瞿能等人。 “你们别怕,我们不是盗贼,尔等是流匪抢来的?”瞿能用川话问道,他细看之下,在黑乎乎的泥垢下面,俩女子年纪并不大。 其中一个胆大的点头道:“妾身的爹娘兄弟,在驿道上都被这些人杀了,只有妾身与丫鬟幸免,被掳到山里,遭这些畜|生日夜凌|辱!” “看来咱们没杀错人!”瞿能冷笑道,此时便见撞到墙上的那汉子挣扎着要爬起来,他便走过去,拧起那汉子,拽住他的脑袋,对着墙边的一块尖石头撞过去,汉子惨叫一声,再次倒下去。 瞿良材立刻把身上的袍服和里衬都脱了下来,走上去递给说话的女子。女子一脸感激地看着他,又看见瞿良材胸口裸|露的肌肉,她目光闪烁,避过头去,轻声道,“山中有寒气,公子莫染了风寒。” 瞿良材道:“我还有衣服,在山下的马背上。” 王贵拿起布包,便忙着拾地上大小形状不一的金块银块。瞿能看了一眼儿子,便问那女子:“你们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人?” 女子道:“妾身乃重庆府人,家人已被这些山匪所杀,在湖广尚有舅舅。” 瞿能便捡起一块银道,“咱们给你盘缠,你可愿意投奔亲戚?” 那女子没吭声,拿眼睛瞧高大年轻、身材挺拔的瞿良材……瞿良材等三人寻到这地方来,显然是因为地上这些金银钱财被流匪抢了;良材在那小娘眼里,恐怕便是个年少多金的良人。她又遭凌辱失贞,家破人亡,却是个机灵的小娘,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良材。 瞿能看在眼里,笑了笑也不再多问,便道:“咱们先把尸首埋了。” 三人便下山忙活。山坡上的路非常窄,马匹一时半会儿不好弄上来,于是他们又找了处山林,牵马拴在里面藏起。等回到庙里时,两个小娘都穿好了衣裳,丫鬟穿着瞿良材的里衬,她们看起来像穿着长裙一样。 这匪窝庙子只有两间房,瞿能带着人弄到了一些锅盆碗筷,又在里面搜查,瞧瞧土匪们是否藏了有用的东西。 及至下午,瞿能在里面房屋的墙角边,偶然踏在一块石板上,感觉有点奇怪,便蹲下去敲那块石板,果然隐隐有空响。他立刻找来木棍撬开石板,便见里面有个湿|漉漉的石洞。 “弄一枝火把来!”瞿能道。 他们有时候会走夜路,携带了松脂等燃料,做好了一个火把,瞿能便率先往洞子里溜。他接过火把一看,洞子里居然有人工开凿的石阶。于是瞿能便拿着火把往里走,良材过了一会儿也跟上来了。 黑漆漆的洞里蜿蜒曲折,石壁上滴着水。俩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便看到前面有了亮光。他们循着亮光走过去,出得洞口,顿时眼前便豁然开朗。 洞口仍在山壁上,但下面却一片鸟语花香,树木竹子丛生,春天的各种花儿开得五颜六色,一条小溪从山脚下缓缓向远处流去。从山壁上俯视下去,非常漂亮,简直就像一个桃源! “哈!”良材也发出了一声惊叹。 瞿能观察四周,见这片山谷地四面悬崖峭壁,高山环绕,中间一个谷地草木繁茂。他马上说道:“咱们不走了,就住这里!” 良材立刻赞同道:“世外桃源,山中幽谷。若能把娘和弟弟都接来,远离中原烽火,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哩!” “哼……”瞿能转头道,“高阳王救咱们,哪能让咱们在此逍遥一世?肯定是要用我的。况且你初到这里觉得好,真要过几十年,未见就呆得住。” “父亲说得是。”良材躬身道。 不过瞿能还是面有喜色,看着这地方,他不禁叹道:“祸兮福所倚,若非昨夜被盗金银,如何能找到如此美景之地?”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奸贼 浩浩荡荡的步骑、仪仗一路南下,皇帝在一架四马大车里,赶路时也忙个不停。无数的奏章言论、天下各地的势力、各种要分别对待的人,朱棣刚登基一个月,已感到十分疲惫。 他脸上没有笑容,似乎刚当上皇帝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快活…… 大批人马到京师后,朱高煦便接到皇帝口谕,要他搬去以前燕王住过的府邸,便是建文初年他们兄弟被幽禁在京师时、住的那座宅子。这是徐王妃的意思,说是高煦要大婚,连楹府上刚死了很多人,住在那里不吉。 不过,那座燕王府邸上、原来就有一些奴婢看家,朱高煦不便赶走那些奴婢,却又不太清楚他们的底细。 ……京师有山有水,聚天下财赋于一城,富庶无比,重檐庙宇、亭台楼阁四处可见。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垂柳依依,百花齐放。本来是良辰美景,但此时城中却隐隐阴霾笼罩、杀气腾腾。 两个月前,皇宫还是建文皇帝住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新君一大家子的住所。一时间皇宫里还比较混乱,各个宫殿都要重新布置、选人。 妙锦便暂且没进宫,先回家去了,她也想去看看久别的娘亲。 她与景清同车,刚到家门口,竟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 妙锦下车时,便见门口有很多大粪和未知的污物,门板上居然泼着不知什么血,上面潦草地写着两个大字:奸贼! 景清下来后脸色铁青,目光从门上的红字上扫过。随从都没吭声,默默地上去敲开紧闭的角门。 就在这时,一道墙角处忽然钻出来一个长袍士子,向这边唾了一口:“奸贼!贪生怕死、软骨头,满口忠心道德、假君子!” “站住!”一个随从大骂道。那士子却一溜烟就跑了。景清道:“回来,进门!” 妙锦轻轻掩住口鼻,跟着父亲进了府邸。景夫人便迎上来了,大家先见了礼,景夫人便拽住妙锦的手,不断拿手帕抹着眼泪。府上的气氛十分沉重,彼此相顾无言。 “娘,你的额头怎么了?”妙锦伸手抚摸景夫人的头,见上面有一处淤青。 景夫人拿手遮住道:“没甚么,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怪我多事。前阵子黄子澄在市口被凌迟,三天三夜才活活痛死!我便悄悄坐车去看了一眼,不料被人认出来,不知哪来的一群人,拥挤着把马车给掀翻了,我便摔了一跤……” 一行人刚进屋子,景夫人又道:“朝中许多大臣的家眷太惨了,还有一些未出嫁的闺女,竟然被脱光了游街,又送到军营中,被那些军士日夜凌|辱、肆意辱骂……”景夫人看了景清一眼,“若我是他们家的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哼!”景清一脸愤怒的表情,什么也不说。 景夫人却继续在旁边说:“黄子澄的夫人许氏,我是认识的,听说每天有二十条汉子守着她……” “你不必说了,老夫都知道的。”景清终于听不下去了,“黄子澄、齐泰、方孝孺这些人,本来就是他们主张削藩,现在事败,必定无法脱罪,有甚么奇怪?” “可不止他们,还有暴昭、练子宁、连楹等人家室。听说没完哩,还有人要继续被治罪,现在京师官场人心惶惶,不知啥时候会轮到自家倒霉。”景夫人叹了一口气,她又犹豫地小心翼翼地问,“夫君是不是与方孝孺、连楹约定要殉国啊?” 景清皱眉不答。 景夫人一脸忧心道:“难怪那么多人都辱骂咱们家,现在府上的人连门也不敢出了。” 妙锦留心观察父亲的神情,她在想:父亲听到那么多惨状,究竟有没有犹豫过?也许是有过犹豫动摇的罢,父亲从小虽然家境寒微,但一直在读书,没吃过多少苦头,后来更是多年荣华富贵养尊处优,怎能毫无贪生之念? 但是,妙锦知道父亲最看重甚么…… 景清起身道:“老夫还有事要办。”便走出了房门,径直往书房而去。 妙锦却还未死心,顾不得与母亲徐旧,急忙跟了上去。 她跟进书房,走到父亲面前,便试探地说道:“爹,朝中除了那些主持削藩的大臣,大多数文武都是投降了的。像杨荣、蹇义这等人,厚颜主动归降,夏元吉深受建文君恩宠重用,也投降得很快。却没甚么人骂他们……” “哼!”景清一脸厌恶的表情。 妙锦见状,一颗心往下一沉,还是继续轻轻说道:“建文朝时,爹的权势官位可比不上夏元吉,为何爹独独被人扭住不放?只因一件事,爹与方孝孺、连楹约定殉国,他俩都没投降,唯独爹投降了……” 刚才妙锦一看到大门口的污|秽,她就明白了:世人愤恨者,非建文之臣降燕,而是虚伪! 外人不了解景清,连燕王也以为景清真的归降了……偏偏景清说了太多忠心有气节的话,还嚷嚷着要自裁殉国;前后言行反差之下,因为误解他、以为他虚伪无耻,世人才会唾弃他! 景清那么要面子、名声的人,就算在某一瞬间真的被吓住了,犹豫退缩了,他也回不了头! 妙锦想通了这一节,便不动声色道:“方孝孺、连楹已死,死无对证,父亲可以设法不认那次约定,便说是流言……” “住嘴!”景清沉声骂道。 他急躁地走了一圈,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语气沉静下来:“老夫算是听明白了。女儿啊,你在北平数年,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想事儿的初衷出现了偏差。 你只看到身边的人,觉得人命要紧、自家要紧。却忘记了圣贤的教诲,忘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要义!” 景清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世上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便是义,孟子已经教诲过世人。女儿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妙锦顿时不吭声了,纵是父亲不发火,心平气和地辩论,她也实在说不过父亲,所以父亲能考进士…… 就在这时,景清转过身来,神色坚定地说道:“那件事,老夫亲自去做!到那天,你便与你娘先走一步,免得像铁铉之妻一样受辱。” 他盯着妙锦的脸,等着她回答。妙锦脸色有点苍白,仍轻轻颔首。 景清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犹自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凝视窗外,好像是在苦思良策,谋划行刺! 妙锦已经尽力了,此时已彻底放弃了劝父亲回头的念头。父亲满腹诗书,没人能三言两语能劝服他。 她来到了自己的闺房,坐在窗前,发了一阵呆。 最后的光阴里,她觉得应该多看几眼这世间的美景。此时此刻,她才恍然醒悟,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想去做、却没做的事……以前她以为自己很年轻,还有很多岁月,此时才明白,人生苦短稍纵即逝。 院子里的浅红桃花正在飘落,遍地都是花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妙锦闭上眼睛,用心地呼吸着那气息。她又慵懒地眯着眼睛,仰头感受着春日的温暖和光辉,亮堂而暖和的人间,原来真的很好……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正在耳畔叙述:小姨娘再等等,多看看,你会发现世界很大,也很美,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 接着她便开始翻找旧物、字迹,以及箱子里的衣物小物什,慢慢回忆十八年来的喜怒哀乐。偶尔她会忧愁,偶尔她会掩嘴直笑,没想到那尘封的地方,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许久没有想起过了。 如此也好,既能准备一番死个明白,又不用像别的大臣家眷一样,临死前还要遭受长久的折磨。 妙锦坐到铜镜前时,看到铜镜中唇红齿白的容颜,脸离得近便清晰细腻;身后的落花、古色古香的雕窗则朦胧。铜镜中的画面,连自己也觉得非常美。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做出各种姿势和神态,一会儿又伸直雪白的脖颈,挺起饱满的胸脯,双手从锁骨往下拂过丰腴如玉的肌肤,握着自己柔软纤细的腰身,妙锦一时间却不禁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连自己也觉得很漂亮,可惜了,很快就会化为乌有,现在却只能孤芳自赏。于是在忽然之间,妙锦便有十分不甘心的心思涌上心头,有点自怨自艾起来。 朦朦胧胧之中,妙锦仿佛看到了一双聚精会神的目光,在燕王府内宅,偷偷地在她身后打量着、欣赏着。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各种惊叹和垂涎…… 妙锦脸上一红,原来她被看得很不舒坦,现在却心道:他看到的只是一件粗布道袍,又宽又厚,把最美的地方都遮完了。 她越想越羞|臊,耳朵也感觉火辣辣的,时不时唾自己一口,还没出阁的人就如此不要脸。但时不时又想,事到如今,若能被人发现这美丽,记住她的美,让这一切活在某个人的心里,倒少了些许憾意。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檐听春雨 “沙、沙、沙……”景府书房里传出一阵动静,靠近了就能听见。 妙锦走到书房门口,推开房门进去时,便见景清正在磨一把短匕!景清转过头来,看了妙锦一眼,没吭声继续磨匕首。 妙锦脸色苍白,看到父亲拿的那把武器,她就断定:父亲连一点机会都没有!此事只能是白白送死。 这也怪不得景清,景清乃进士出身,写文章和做官可以,要他一个文人做刺,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便如在北平时,景清叫妙锦去谋|刺,可谋划的法子、没一个能行的;更别说叫他亲自去动手了。 景清磨完了刀,便试穿他的官服,拿着那把短刀,忙活着找地方藏,一会放进怀里,一会插|进靴子,就仿佛临阵之前的将军。 妙锦退出书房,轻轻掩上房门,她走起路来也有点步履不稳,觉得腿上没甚么力气。 …… 京师皇城北面多山,东面抵内城城墙,南边多官府衙署、且纵深小离正阳门太近;唯有皇城西侧,以及西南边秦淮河流经之地,方是京师内城最繁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陈大锤赶着毡车,沿着皇城西边的街巷转悠。朱高煦便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观看着沿路的铺面、风景。 靖难军进京已有两个多月,初时京师的惶恐已经渐渐消散,世人很快发现倒霉的人全是官宦之家,于是商铺重新开张,换了个皇帝生意照做、日子照过。街巷上车马如龙,人头攒动,市井十分热闹。 马车先缓缓地通过了拥挤的花鸟街,朱高煦见到一处要典让的铺子,便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朱高煦寻思,他确是爱养花草,但植物若没人照看、浇水,便要枯萎,摆着一堆枯死的花草在店铺里叫卖就太稀奇了。 经营这种店铺比较麻烦,他便叫陈大锤赶车离开了此地。 及至秦淮河北岸,朱高煦便见到了一条卖玉器、首饰的街,当下便有了兴趣,叫陈大锤绕进去瞧瞧。 做生意的总有经营不善要典让铺子的人,很快朱高煦便发现了一家。马车停靠下来,他走进大门,在里面东张西望看起来,一会儿掌柜便走过来了,招呼一声便陪侍在一旁。 朱高煦瞧着那木格子里放的各式玉器、珍珠,多是玉佩和玉质挂件,他转了一圈,没发现有啥好东西。 虽然五颜六色的东西有很多,但朱高煦没发现有色泽好的。只有一块和田玉看起来颜色纯粹一点,可惜隐隐有点泛青绿颜色。他早就知道这种白玉、要乳白温润的羊脂玉才值钱。 那掌柜的一直在注意朱高煦,见他在只在和田玉前面稍稍站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走了。掌柜便道:“好一点的东西都当了,不过这铺子好,楼上能看到秦淮河的风景哩。” “咱们不开酒肆茶楼。”朱高煦笑道,“若是有贵重的货物进来,放在何处?” “官请随老儿过来。”掌柜的道。 很快朱高煦便认定要买这间铺面了,因为里面的小院里有一间精巧的密室。一副壁柜有机关,打开机关、掀开之后里面还有一间藏宝物的暗室;壁柜一合拢,很难被人发现入口。 朱高煦立刻与掌柜签了契约,连价钱也没商量。 他办完了这事儿,马上离开了此地,径直回府。 马车到王府大门口,朱高煦刚下马车,忽然一个声音道:“高阳王。”他转头一看,一个头戴帷帽的高挑女子正站在街边,刚才的唤声正是妙锦的声音! 一瞬间他的脸上表情微妙地变幻,他很惊讶,没想到妙锦还会来主动找他,来得也很突然。也有点担心,正如朱高煦刚刚搬进这座府邸就明白的细节,府上原来的奴仆不可靠! 朱高煦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说道:“先上马车。” 他立刻掀开木门,请妙锦上去,然后看了一眼关着的府门和侍立在门口的奴仆,自己也走上马车,拍了一下木板道:“陈大锤,走!” 马车再次离开了王府,朱高煦犹自挑开车帘一角,回头观望着街上的情形。 “贸然而来,实在有些唐突。”妙锦的声音轻轻道。 朱高煦转过头,见她已取了帷帽,脸上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朱高煦便道:“无妨无妨。不过今后咱们再见面,我准备了另一个地方。” 妙锦不置可否。 他打量着妙锦,见她今天穿着淡紫色的半臂、月白襦裙,绸缎面料泛着光泽,柔软的衣服料子让她的胸襟显得非常饱满鼓|涨。虽然衣服的颜色不艳,但妙锦一向打扮清丽素净,今日已是朱高煦见过她最艳丽的妆扮了。 她的坐姿很端庄,玉白的双手合拢放在腿上,指甲上涂抹着精细的浅红颜料,与雪白的肌肤相称,颜色分外娇|嫩。坐着时,裙子便绷紧了,髋部的绸缎皱褶,让那圆润的线条更为扎眼明显。 朱高煦还看见她耳朵上戴了耳环,又小又新的银质耳环很素雅,她的眼睛周围涂抹了珍珠粉,于是乍一看去,眼睛、耳朵上隐隐有白光闪耀,让人觉得她精神气色很好,白净而雅致。 于是坐在朱高煦面前的,根本就是个优雅的绝色闺秀。 “你爹如何?”朱高煦轻声问道。 妙锦的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今日我们不说他可好?” 朱高煦便点点头。 妙锦又柔声道:“今年的春|色将尽,却因国家多事,没机会踏青,高阳王今日愿意陪我看看风景么?” 朱高煦想了想,觉得京师内城的街上人多眼杂,便提议道:“外城的钟山路途不远,也比较清静,爬上山便能俯览全城美景,咱们去钟山罢?” 妙锦轻轻点头。 于是朱高煦拍了一下车厢,说道:“大锤,去太平门。” 一路上,他寻思今日正好见到了妙锦、考虑是否把她再次绑|架了!但这次有点仓促,甚么都没准备好……京师新府不比北平的高阳郡王府,新府的人有点复杂,肯定不能关人的。新买的玉器铺,今天才写契约,就怕原来的掌柜最近几天还会回铺面。 于是朱高煦放弃了打算,想再等几天准备妥当。他很想问妙锦,景清甚么时候去胡干,但她刚才不愿意提起,只得暂且作罢。 朱高煦想起景清,就挺服他!如今贵为天子的朱棣,人到中年,甚么风浪没见过?就凭景清那点势力,想谋|刺朱棣,真的是想多了……当年荆轲刺秦王,有燕国太子不溃余力的支持,而秦王也从未亲自打过仗、武功不见得有朱棣强,荆轲照样功败垂成。 朱高煦认为要行|刺帝王,只有一种情况最容易成功。那便是帝王得罪了太多有权力势力的人,有重大的利|益矛盾,比如雍正皇帝。 马车出得太平门,很快就到钟山脚下了。 朱高煦叫陈大锤找地方等着,便与妙锦一起下车,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山。妙锦戴上帷|帽,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了,朱高煦便只得跟在她后面。 她那月白的裙裾在微风中飘动,随着步伐,那圆润而挺翘的轮廓若隐若现,难怪以前朱高煦会想,她那一处地方便价值连城。 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人,正如朱高煦所料,京师的风浪虽逐渐趋于平静,但恐|怖气氛还在,很少人有心思游玩。 “高阳王,你还行么?”妙锦转过身来,重重地喘息着,俯视着朱高煦,脸上露出美丽的笑容,伸手撩了一下落到脸庞的青丝。 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常常露出美妙的笑容,朱高煦在北平见过她多次,以前她所有的笑加起来,可能没今天多。 朱高煦气儿也不喘,忍不住吹嘘道:“我在战阵上,身上穿着五十斤的盔甲,还要带几把武器,左右冲突作战,能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 妙锦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俩人走得慢,爬了许久山,还没到山顶。就在这时,忽然豆粒大的雨滴滴到了朱高煦脸上,顷刻之间,周围“哗哗……”地下起大雨来。 “今天早上就没太阳,忘记带伞了。”朱高煦道。 俩人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妙锦指着前面的房子道:“好像有间庙,咱们快去躲雨。” “小心脚下,刚下雨路最滑。”朱高煦提醒道。 二人便加快了脚步,赶紧跑到那庙子里躲雨。这房子只有一间,里面供着个泥菩萨,没有人守。妙锦跑到门口,转过身来时,见朱高煦呆呆地立在雨里,她便道:“高阳王还不快进来!”片刻之后,她忽然脸上一红,双手环抱,瞪了朱高煦一眼。 一阵尴尬的相对,妙锦刚刚跑了一阵路,此时还在不断喘着气儿,身体微微起伏着。雨水打湿了她的秀发,正沿着她妩媚的眼角,往美艳的脸上流淌。她的手臂在颤抖,似乎想放下去,脸也越来越红,终于一扭柔软的腰身、转过身跑进庙去了,说道,“你要淋雨,不进来就算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钟山风雨 暴雨下了一阵就小了,钟山上,一只脏兮兮的京巴狗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用力抖掉身上的雨水。它走到一处流淌着清澈积水的山壁前,偏着头伸出舌头飞快伸缩“吧唧吧唧”喝了一阵水,又甩了一下身上的湿毛。 不远处就是一间小庙,大雨方过,雨水正沿着瓦顶从屋檐上往下淌,击打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白色的水花。 妙锦的声音道:“我全身都湿透了,怕被人撞见,怎么下山呀?” 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一枝火折子,早就湿透了,他便扔在旁边,接着又拿出了火镰、火石。妙锦见状诧异道:“你还带了此物?” “今天出门办事,带了一些随身之物。”朱高煦点头道,便去墙角将茅草抓了一把过来,又收集杂乱地面上的破木头,折断后做柴禾。他一面忙活,一面道,“绸缎衣裳轻|薄,很容易干,把你的衣裳烤干再下山罢。” 很快房子里就升起了一堆火,池月蹲在火前,伸手烤起火来,她本来打扮得很精致,此时头发衣服已是一片凌乱。 破庙里连窗户都没有,采光非常差,生火之前光线很暗。此时那艳丽的容貌在火光下泛着鹅黄的光,好似一副绝美的油画一般。 就在这时朱高煦便开始脱袍服,池月有点紧张地说道:“你作甚?” “我把里衬脱下来撕开,做成绳子。”朱高煦指着墙,“一会儿你的衣裳要搭起来,才好烤干哩。” 池月听罢脸一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终于没出声。朱高煦已经把里衬也扒了,变成了光膀子,妙锦蹲在那里,忍不住又时不时地看他一眼,她的身子愈发紧张了。 朱高煦做事干脆利索,麻利地做好了布绳,便横拉在破屋子里。他又把门也关上了。 池月见状,红着脸动弹不得,十分慌乱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颤声道:“你转过身去,不准回头!” 朱高煦便转过身去,背对着里面。 火堆旁边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有潮湿的木头在火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宁静。 “好了么?”朱高煦问道。 “嗯。”池月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 朱高煦便转过身来,见各式女子的衣物都搭在了布绳上,便如一道帷幔一般、位于火堆旁边。他似乎有点失误,若是拴绳子时、将火堆搁在里面,内亮外暗,他就能看黑白影子了。现在火堆在外边,甚么也看不见。不过如此朱高煦可以烤火,却没那么冷了。 就在这时,忽然“哗”地一声,一阵大风吹来,猛地把门吹开了,连那绳子上的衣物也被刮得散落一地,屋子里顿时一声惊呼。 朱高煦一愣,见池月满面通红,急忙蹲下身蜷缩在火堆旁边。 他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忙转身去关木门,又找了一根木头顶住。就在这时,她发|颤的声音忽然道:“漂亮么?”朱高煦听罢,转过身来。这时池月抬起头看着他,俩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池月深吸了一口气,竟然缓缓起身轻轻踮起脚尖在火边转了两圈,柔声道,“高阳王,你要记住哦。” 她的杏眼天生妩媚、容颜艳丽,在这破旧的木屋中,借着粗劣的篝火,此情此景,仿佛梦幻而不真实,但又那么细腻,连她耳垂上的银饰纹路也真真切切。 她的妩媚、羞涩、害怕、紧张,无数矛盾的东西,却都在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融在了一起。 朱高煦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话。 池月又幽幽说道:“记得在清泉寺相见,我就说,高阳王的话那么暖,怀里也一定很暖和。你让我死在你怀里罢……” 朱高煦似乎明白了什么,摇头道:“你不要着急,我有办法,会处理好那件事。再等两天,只消两天时间!” 池月也摇头,轻咬了一下朱唇,红着脸道,“高阳王,抱我。” 朱高煦额头上的筋又鼓了出来,终于缓缓向她走过去。 池月将头柔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像咒语一般轻声念道:“我要你记得我的好,要你心痛、抱憾,这样你就能永远记住今日的我。那我便没有死,依然留在这世上……” 风又起了、在小雨中刮得十分猛烈。那树梢的枝叶在不断地摇动,路边的丝麻草在风中像瀑布一样飘荡。 风灌进了门缝,那声音十分大,呜呜的风声异常忘情。搭在布绳上洁白的丝绸里衬、刺绣的两朵花儿嫣红鲜艳,被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吹得像风帆一样鼓起了很高,柔软的面料在风中荡|漾起伏便如波涛一样汹涌。 …… 昨日下了一场暴雨,很快就消停了,但风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景清便起来收拾好了。他穿上了崭新的白绸里衬,将一条白绫系在腰间,然后把带鞘的匕首好生插|在腰绫里,他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沉静地将干净的团领官服穿在外面,官服刚刚熨过,折叠的笔直纹路尚且可见。然后戴上乌纱帽,扶正。 景清一身整洁,就差一朵大红花,便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一般。 沿着廊芜走出去,景清看见女儿正在一间屋子门口,脸色疲惫苍白,扶着门框,看着他。 “准备好了?等老夫的消息。”景清看着她道。 妙锦微微点头,甚么话也没说,只是幽幽地叹息了一气。 景清走出府门时,见大门上又多了两个红字:叛贼! “哼!”景清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待随从牵马过来,便翻身上马。一个随从在前面拿着马杖,一个牵着马,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便向御街方向走去。 时已至春末夏初,但昨日下了雨刮了风,一大清早竟然尚有寒意。早朝的时间很早,出门时光线有点朦朦胧胧,前面拿马杖的奴仆提着一盏灯笼。 一行人路过秦淮河边,景清见河面上水波飘荡,淡淡的白雾渺茫。冷风吹在他脸上,他不禁微微勒住马头,看着河面,沉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吟罢,他翘首迎风长叹一气,便继续往前走。 等他们来到大街上时,去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多了,有的骑马、有的骑驴、有的坐马车,到处的灯笼都星星点点。一些住得离皇城稍远的,为了不迟到,早上便要打灯笼才看得清路。 景清一路走去,见街边的铺面大多已经开了。那路边的食铺外面放着火炉,上面的蒸笼白汽腾腾,将各种香味儿飘得满街都是。 景清觉得肚子有点饿,寻思死|刑犯临行前还要吃顿饱的,自己不能做饿死鬼。便叫随从停下来,给了一个奴仆几个铜板,说道:“买两个包子,要羊肉馅的。” 等奴仆拿着菜叶包着的热包子拿过来时,景清只觉得口中生津,坐在马上便吃起来,他又道,“你们要吃,也去买。上朝还有一会儿。” 奴仆们便凑钱出来,递给了一个人,叫他去买包子去了。 景清吃完一个包子,抬头已能隐隐看见承天门的重檐顶,他拿着包子,神色渐渐凝重。赶紧又悄悄地伸手摸了一下腰间的匕首。 他的脸越来越冷,也更加坚定。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忠烈 妙锦坐在梳妆台前,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便看着桌面上的一条白绫发怔。 她将昨日在钟山的光景想了一遍,脸颊、耳朵又是一阵发烫。彼时云里雾里的竟然没觉得疼痛,但过后一直到现在身上还在火辣辣地疼。以前简直没想过会这样就委身于人,一向的念头是贞洁比性命还重要。如此着实有点仓促,但若昨日再矜持不给予他,留着下地狱又有甚么意思? 此时此刻她更留恋人世,眼角挂着泪珠。但周围的传言着实把她吓到了,甚么每天二十几条汉子守着、甚么脱光了衣服游街。如此折|磨受辱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妙锦寻思了片刻,景家肯定比方孝孺家还惨。方孝孺只是骂燕逆而已,但景清的做法绝对不能被轻饶……如果意图谋|刺皇帝,还能被宽容对待,那将来不是更多的人要干那事?皇帝肯定要恐|吓世人,以儆效尤! 她不想自己死了还给高阳王和世人留下被侮|辱的印象,心道干脆化成灰算了,谁还能拿她怎样? 想到这里,妙锦便起身去准备柴禾和油。 ……大街上人来人往,有许多官员及随从、正在去上朝。景清在马背上拿着剩下的一个包子、咬了一口,他的几个随从也买到了包子,正在旁边狼吐虎咽。 就在这时,一个孩儿在包子铺前面看了一会儿,可怜巴巴的样子,然后向景清走了过去。 那孩儿离景清几步之遥时,忽然从怀里拔出了一把短剑,飞奔跑向景清!景清瞪眼看着那孩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孩儿已冲到马匹旁边,拿短剑向景清腰上连|捅三刀! “啊!啊!啊!”景清惨叫三声,立刻按住腰间,血已从官袍和手指间淌出来,人也从马上歪倒下去。奴仆们丢了包子向这边跑过来时,那孩儿竟然又在景清胸上、腹部乱捅了几刀。 几个人急忙按住了孩儿,大声叫喊起来:“有刺!快来人,有刺……” “假仁假义、叛贼奸臣,人人得而诛之!”那孩儿瞪着血红的眼睛道。他的声音浑厚,这时人们才发现杀人者根本不是个孩子,却是个成年侏儒! 侏儒被按翻后,又拼命大喊道:“杀人者,忠臣方公之义子、方忠义!” 景清瞪着眼睛,满手鲜血,指着那侏儒,“你……我……”却终于没说出一句话来,脸色嘴唇纸白,头也仰到地上。 “大人,大人!”奴仆慌张地喊着景清,他的要害连中好几刀、哪里还有一点动静? 消息很快传到了景府,府上顿时一片大哭,景夫人哭天抢地,妙锦急忙带着家奴去把尸体带回府中,伏尸伤心痛哭时,不忘将景清怀里的短匕悄悄拿走了。 ……此时朱棣正在早朝,便见宦官郑和弯着腰走到了御座下面,一脸焦急的模样,朱棣便招了招手。郑和上前附耳道:“御史景清,被方孝孺养子刺死在上朝路上!” 朱棣的神色微微一变,点头不语。 等到早朝结束,朱棣才召郑和前来细问。郑和道:“皇爷,那方忠义是个侏儒,原是方孝孺同乡,因乡里天灾瘟疫,父母双亡。方孝孺便将其收为养子,养在府上多年,平素亲自教其经书道德,并为之取名忠义……” 朱棣听罢十分恼怒,一脸杀气腾腾。 郑和小心提醒道:“方孝孺已被拘押,此事应非其指|使。只因京师城破之前,景清、方孝孺、连楹约定自裁殉国,以表忠心;而连楹已死,方孝孺亦拒不投降,唯有景清求活。那侏儒定是为此事、而杀景清泄|愤。” 朱棣冷冷道:“朕原以为方孝孺只写文章,不想他竟养死士!今日杀朕之忠臣,明日是不是也想来害朕?” 郑和吓了一跳,忙躬身道:“此贼罪该万死!” 朱棣道:“朕的大臣,想杀就杀?立刻传纪纲觐见。” 郑和忙道:“奴婢领旨。” 朱棣压住怒气,又沉吟道:“传旨有司,厚葬景清,为他正名,朕要赠其谥号‘忠烈’。” …… 朱高煦是藩王,被安排的王府离皇城比较远,他并未去上朝。快中午时,他才听到景清被方孝孺的养子刺|死的消息。 他先是意外惊讶,但略微一想,顿时便喜从心来! 这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方忠义,朱高煦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三下五除二,顿时把他苦思不得其法的烦恼、一下子解决得干干净净! 景清不是朱高煦杀的,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便不是妙锦的杀父仇人。而景清一死,朱高煦忙活着营救妙锦的事、便甚么都不用做了,因为事情的关键人物已不复存在。 朱高煦感到一阵轻松,就好似忽然卸下了五十斤的盔甲。 他顿时就想仰头大笑,但看了一眼倒罩房外的奴仆,他又忍住了,只得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面心里很高兴,一面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像喷嚏打不出来一样,还他娘|的有点难受;又仿佛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张着嘴明明想大声表达,却非要憋得满脸通红,一脸好像很痛苦的表情,看着叫人心慌。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走出倒罩房,打发了侯海,便朝门房走去。 及至内府,他遇见了姚姬,姚姬看了他一眼,便微笑着问道:“王爷何事如此喜悦?” “我笑了么?”朱高煦愣道。 姚姬摇头道:“谁说只有笑才喜悦?” 朱高煦对姚姬隐隐还有戒备心,因为不知她的底细、又有一些事儿很蹊跷,他便随口道:“父皇登基称帝,我便是亲王,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这阵子成天心情都很好啊。” “王爷只想做亲王?”姚姬似笑非笑地问道。 朱高煦愣了一下,不动声色道:“生为皇帝之子,天生就或多或少有些机会,若是说哪个皇子从来没想过皇储,那肯定是骗人的。因此想不想其实没关系的,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知道,关键是有没有那个实力和地位。” 朱高煦心道:就连三弟高燧,要名分没名分、要功劳没功劳,三弟都想试试,有甚么好奇怪的? “王爷说得好有道理呀。”姚姬轻笑道,她说话时十分婉转、抑扬顿挫,有股子媚气,但年龄小声音清脆,又带着些许清纯稚气。朱高煦听在耳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顿时便上下打量着姚姬,她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不少了,清秀的短发别有风情,少两分柔美、多了几分俏丽。 就在这时,杜千蕊的声音道:“王爷,我买到海味了……姚姬妹妹也在哩?” 姚姬完全没有轻视杜千蕊的意思,马上便亲切地说道:“王爷刚进来,我在这里碰见了。听说姐姐有一手好厨艺,王爷可有口福了。” “等吃饭的时候,你们都来一起尝尝杜姑娘的手艺。”朱高煦道。 他便留两个女子说话,自己先走了。 朱高煦来到书房,便开始寻思,刚花钱买的那个铺子,还是有用的……不过现在不用着急了,可以花点时间将其改建装潢一番,以便在那里见一些特别的人…… 比如驸马王宁的儿子王贞亮,几年前营救朱高煦兄弟,出了大力,说好了“重逢徐旧”的,朱高煦却一直没去见他。 王贞亮的爹却当真是个妙人儿,提着脑袋做奸谍、为靖难军提供情报,等靖难成功了,王驸马从诏狱里出来,居然不居功……并且突然醒悟了、信起佛来,还劝皇帝也信佛,当场就让皇帝不高兴了,不过皇帝念功、依然承诺要封王宁为侯。 不管驸马王宁怎样,朱高煦和王贞亮年纪相仿,关系一直很好。他不想明目张胆地去“拉拢”勋贵,最好见面低调一点好。 天子脚下,想有几个耳目并不容易。否则刺探消息的事都被藩王干了,还要锦衣卫作甚? 特别是在现在这种节骨眼上,太子之位未决。朱高煦不想表现得让父皇太为难……这事儿朱高煦早就想过千百遍了,结论从来没变过:大哥才会是太子! 于是朱高煦便找出纸笔,开始重新设计那面铺面。房子是两层的楼,后面有个小院。朱高煦在纸上画草图,准备将原来的铺面修成一个甬道,让马车可以直接进院子。然后将做生意的铺子大堂开在二楼,在外面修建一座楼梯,可以从街上直接到二楼大堂,以接待普通的顾。 如此当然会影响生意,但朱高煦并不是想经营买卖。 前世他就是一个很有梦想的人,向往一些有意思的生活方式,只是没钱实现。到了大明朝,他感觉当王爷挺好的……若非有人从根本上威胁他,他确实不愿意舍了老命去争甚么皇位。 构思妥当,朱高煦拿着图纸,便找来陈大锤,私下里又描述了一番,叫陈大锤拿钱去找人干那件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故人重逢 徐辉祖在家里听说了景清被刺|杀的事,便想起来:那个叫方忠义的侏儒,他是见过的! 之前徐辉祖为了能挂帅出战,去交好儒士方孝孺。方孝孺屏退左右、独独留下一个侏儒,还介绍过侏儒方忠义的来历,正是那刺|! 此时徐辉祖不禁叹息道:“朝廷诸公,尚不如一个侏儒深明大义!” “请公慎言。”旁边来报信的人小声提醒道。 徐辉祖冷笑了一声,他根本不怕。京师刚破,就有人想抓他,他拿出太祖赐的免死铁牌,说自己是开国功臣之后,连锦衣卫也不敢动他! 现在燕逆无非只能把他关在府上,想削他的爵位而已。 ……景府的人披麻戴孝,一片哀恸之声。景御史的灵堂已经设好了,陆续已有朝中大臣前来悼念,最先来的是杨荣、蹇义等人,他们不仅口上表达哀伤之意,神情也隐隐有兔死狐悲之感。 来的人们与景夫人说“节哀顺变”时,都拿目光来瞧跪在旁边的小娘,杨荣更是看了那美女子不止一眼,与景夫人说话也心不在焉。但没人向人引荐一个小娘。 身穿孝服的绝色小娘正是妙锦。她穿着一身白孝服,素净得没有一点装扮,却天生艳丽,梨花带雨的样子,又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此时内心正纠缠不清,伤心之余、心里竟然隐隐有点庆幸家人免遭罹难,但刚想到这里,她就赶紧摒除这些杂念……实在太大逆不道了!她非常惧怕,不知自己为何会那么坏,亲爹死了竟然会冒出如此想法,简直不忠不孝! 眼前那么多投降燕王的大臣前来长吁短叹,更让妙锦觉得十分荒唐。先父本来是要去杀燕王的,现在却变成了燕王的忠臣…… 父亲一死,妙锦也不用死了。她跪在灵堂上,想到自己未出嫁已失去贞洁,还是父亲仇恨的人的儿子,她更是羞愧难当。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圣上驾到!” 灵堂里披麻戴孝的亲眷,以及前来悼念的宾,皆尽面露惊讶。天子居然亲自临幸,这简直是莫大的恩荣。杨荣、蹇义等人无不显出欣慰之色,圣上对那些前朝的人、只要投降了,还是很有诚意的,并非只在意原来燕王府的人。 一大群人顿时走出灵堂,前去迎驾。 景府大门大开,皇帝的大轿径直抬进府中。朱棣便从轿子上下来了,说道:“平身罢。夫人节哀顺变……”朱棣和景夫人说话,目光却顿时看向后面的妙锦,他眼睛微微一亮,“这不是徐妙锦么?” 妙锦只得上前屈膝。不知为何,她看起来竟然比在燕王府时妩媚美|艳多了,似乎更有风情,哪怕穿着一身素淡的白衣。 朱棣微微一怔,忙道,“王妃总念叨你,景御史的丧事办好了,你多进宫看看王妃。” “遵旨。”妙锦低着头道。 朱棣马上又转头看向景夫人,十分大方地说道,“让景御史在泉下安心,朕要赐景夫人一个诰命,必不能让忠臣家眷无依无靠。” 景夫人忙跪倒道:“妾身叩谢皇恩。” 妙锦听罢,埋头跪在那里更觉得有点晕头转向,今早还担心全家被燕王诛杀,这会儿燕王竟然来赏赐她们家了。世间之事,时不时总会叫人猝不及防。 …… 听说景清家办丧事的时候,世子高炽也去悼念了。但朱高煦没去……做这种小动作、是甚么想法,父皇马上就能明白。不然父皇那么忙,亲自去景府作甚?无非收买人心而已……而且干这种事、是明目张胆地收买! 过了一阵子,朱高煦等自己的玉器铺子重新装潢好,便做自己的“买卖”去了。 陈大锤赶车,朱高煦谁也没带,就只带了杜千蕊。 杜千蕊知道他的秘密够多了,有君影草的事、甚至关妙锦在酒窖的事……她住在北平郡王府内厅、长达半年之久,估摸着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朱高煦很信任她。 玉器铺大抵正如朱高煦设计的那样,前门修了一道夯土砖石的楼梯,从石梯上二楼才是大堂。而梯子下面的铺面已修了墙堵住了,只留一道甬道。 陈大锤下车打开甬道的门,便将马车径直赶进小院。坐在马车上的朱高煦和杜千蕊,连面也不用露一下。 朱高煦走下马车,又伸手将杜千蕊扶下来。此时的马车是大木轮子、离地高,朱高煦觉得比后世的城市越野还要高,女子穿着长裙子上下还真不太方便。 他下来后便走到前边,说道:“前两天我说过王贞亮的府邸,大锤还记得位置么?” 陈大锤点头道:“在幕府山那边。” “甚好。”朱高煦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空信封,上面只有他的亲笔二字:故人。他递给陈大锤道,“去见王贞亮,请他到这里来叙叙旧。”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又对杜千蕊说道:“杜姑娘心灵手巧,上次做的生蚝很好吃,我叫人又买了一些、陈大锤送到这边来了。今日还要劳烦杜姑娘再做一顿,招待我那表兄。”他笑道,“咱们表兄弟儿时就是玩伴,不然一般人可吃不到杜姑娘做的菜。” 杜千蕊微微屈膝道,“王爷气啦,我这便去准备。” 朱高煦便犹自从院子里面的木楼梯走上二楼大堂,大门还没开,用木板拼镶关着。他挑了几块浑浊的玉,当场将其各摔成两瓣,一瓣重新放到那木格子上、一瓣揣进自己怀里。 他揣好碎玉,便找到一个穿堂,走进了另一间同样摆放着玉佩货物的书房里,坐下等着。 等了许久,陈大锤上楼找到朱高煦,禀报王贞亮到。朱高煦便走到院子里的木楼梯上,抱拳笑道:“表兄别来无恙?” “尚好尚好。多谢高阳王挂念。”王贞亮也拱手陪笑道。但朱高煦马上就发现他笑得有点勉强。 于是朱高煦便将王贞亮迎到刚才的书房,在一张几案旁边坐下来,开口道:“令尊从诏狱出来,现在身体好些了罢?” “并无大碍。”王贞亮沉吟片刻,便道,“实不相瞒,家父之前被锦衣卫逮入诏狱,不得已供认了一些人,致使燕王府奸谍被杀多人。后来徐都督被杀之前,建文君亲自提审过家父……” “哦!”朱高煦恍然地点点头。 驸马王宁富贵险中求、冒着大险屁|股坐到燕王府这边,如今成功了,他居然信起佛来……朱高煦这才明白,原来玄机在这里。 “表兄别太担心,驸马应无大碍。”朱高煦好言道。 王贞亮不置可否。不管怎样,王家之前的功劳、几乎是白干了! 朱高煦当即摸出半块碎玉,递给王贞亮道:“以后表兄若要见我,便到这玉器铺来。若是铺子关着,就将半块玉丢进窗缝里;若是开着,你便花十贯宝钞买走铺子里的半块玉。等咱们见了面,再把这些东西物归原处。对了,几年前孝子街那处仓库,还在表兄之手?” 王贞亮点头道:“还是那俩老夫妇守着。” 朱高煦道:“那便好了,要是我想与表兄徐旧了,便拿半块玉送去孝子街,与你手上那半块正好合拢。” 王贞亮看了朱高煦一眼,“高阳王想得周到。”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我若能帮到你们家的地方,定会尽力。以报当年表兄出手相救之恩。” 王贞亮听罢忙道:“不过举手之劳,不敢不敢。” “我记得原来表兄做过锦衣卫佥事?”朱高煦又问。 王贞亮道:“现在咱们父子都已卸任,赋闲在家。” “无妨。我今日冒昧相邀,只是想听听建文朝时、官场的逸闻趣事。表兄可否说说?”朱高煦微笑道。 “愚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贞亮拱手道。 就在这时,身穿浅红丝绸襦裙、大红帛带的杜千蕊走进来了,端着一只木盘,上面放着一盆蒜油烫生蚝、一只细颈酒壶、两个酒杯、两双筷子,她轻轻将东西一一放到几案上,然后屈膝道,“王爷、王佥事,请慢用。” 王贞亮转头看着杜千蕊,张着嘴,指着她半天说不出名字来,“叫甚么来着……” “小女子杜千蕊。”她轻声道。 “对!对!”王贞亮看着她,又转头看朱高煦,笑道,“哈,高阳王真是性情中人,怎么把富乐院的姑娘也弄到这里来啦?” “说来话长。”朱高煦笑道,“不过今日咱们的相逢乃因徐旧,自然都要是故人才行。纵是萍水相逢之人,数年之后却能在别处重逢,是不是别有一番感概呀?” 王贞亮笑道:“高阳王当真是个妙人儿!” 朱高煦心道:我觉得你爹才是个妙人儿。 他便又说道,“杜姑娘亲手做的生蚝,我不知此时有没有这种做法,也不知是否合表兄口味。先尝尝,吃了再说!” “高阳王,请。”王贞亮道。 朱高煦笑道:“都是故人,总顾着那些繁文缛节便没意思了,随意随意。” 第一百六十章 只是过程 蒜味冲散蚝的腥味,十分鲜香可口,再配上米酒的清洌,真是爽口。不必狼吞虎咽,只消一点点地慢慢品尝,一顿饭吃上很久,也不会觉得腻。 当然还是要看和谁一起吃,这才最重要。 闹市中的幽静屋子,清雅稀疏的竹帘里,杜千蕊弹着节奏舒缓的琵琶,清脆动听。朱高煦与王贞亮谈话的间隙,便吃一口生蚝、品一口米酒,然后倾听一会儿琵琶音律,没有一刻觉得无趣。 他拿起细颈的酒壶斟酒,欣赏着竹帘里美人若隐若现的姿态,不禁说道:“人生只是个过程,就算咱们有事要做,也不必让过程那么无趣。” 这才是他前世一直向往的日子,而不是成天穿着一身沉重的铁皮、睡在帐篷里。 王贞亮听罢想了想,虽未认同,却饶有兴致地听着。 建文朝以来,王贞亮一直在京师,还干过锦衣卫武将,知道很多朝中大臣的事。于是他们陆续聊了不少人,等说到齐泰这个“大奸臣”时,朱高煦越来越有兴趣了。 当年主张削藩的大臣不少,大多是文官,齐泰也是其中之一。朱高煦发现齐泰做过的事,与黄子澄、方孝孺都不相同。齐泰没有黄子澄说话管用,也没方孝孺的士林地位,但他比较务实,而且大多策略在事后看来十分有道理。 朱高煦不喜那些空谈大道理的文官,反而很欣赏齐泰这样的人,任兵部尚书便懂兵事、也没有尸位素餐。 此人出身寒微,年轻时和武将张信争一个窑姐还没争赢,却能被太祖选作顾命大臣之一,并非浪得虚名。 但齐泰有个最大的问题:名字上了“靖难”奸臣榜,不可能被今上宽恕。靖难之役一结束,齐泰便会永远地被钉在奸臣的耻|辱柱上! 这样的人,能用?他想了想,觉得可以试试。因为按照之前朱高煦为自己谋划的长远“职业规划”,收拢建文朝的废弃资源,是他扩充实力的一条蹊径。 齐泰这样的人,事到如今、简直报废得不能再报废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随口问道,“齐泰还没死?” “肯定快了。”王贞亮道,“今上带兵过江之后,大势已去,齐泰居然号称要去招兵继续抵抗,出京之后人便不见了。我瞧他是找借口想跑……” “呵!”朱高煦顿时笑了起来,“其实怕死没甚么错。人生而有求生欲,那是本性。不然的话,所有人都不怕死,豁的出去,这天下能有秩序、还能治理?” “高阳王言之有理。”王贞亮点头道,“不过怕也没用。齐泰家势不行,没甚么有权势的亲朋好友,朝廷悬赏出去,他跑哪去?” 朱高煦不慌不忙地挑了一块蚝肉,蘸了一些蒜泥,吃完了才不经意地问道,“那他现在跑哪去了,有消息么?” 王贞亮摇头道:“最近我不敢与原来锦衣卫兄弟来往,若是打听一下,或许有点线索。” “不用了,我随口问问罢了。”朱高煦道。 他还有一条路子,原来想巴结讨好他的无名小卒纪纲,现在居然做锦衣卫都指挥使了!当年朱高煦和他见面时,关系不深、却还不错,现在也算是个熟人。 王贞亮又道:“齐泰有个学生,受过齐泰的大恩,很少有人知道的。我也是干锦衣卫时查到了那事儿,本来并不要紧,我不知怎么还记得……哦对了!之前高阳王派一个叫侯海的文官儿,来京师问过张信的事,张信又和齐泰有恩怨,我便顺便查了一下齐泰。” “学生?”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王贞亮道:“那学生叫高贤宁。” 朱高煦恍然道:“在济南城写《周公辅成王论》的人?” “正是。”王贞亮道,“所以我才想起此人。今上也记得那篇文章,正想召他进京做官哩,可人却不见了!” 朱高煦微微点头。 一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朱高煦见时辰不早了,便叫陈大锤赶车、将王贞亮径直送到孝子街。王贞亮在小院里下车、又从院子里上车,自始至终在这里连面也没露一下。 ……朱高煦也在天黑之前便回到了郡王府。当夜睡在姚姬房里,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将白天从王贞亮那里听到的消息,反反复复地思量。 姚姬没睡着,侧身躺在那里,却一直没吭声。 第二天上午,朱高煦没出门,又在王府里到处转悠。这座府邸他早就熟悉了,几年前三兄弟在京师就在这里被关了几个月。朱高煦觉得还比不上他北平的郡王府……主要是北平郡王府有一大片违|章的园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王爷。” 朱高煦转身一看,王贵终于回来了! “跟我来。”朱高煦径直说道。他一路留意府上的丫鬟,带着王贵到了杜千蕊房里。杜千蕊上来屈膝执礼,脸上也带着惊喜,“王公公回来了哩!我到京师后,便发现王公公不在,又不好问。” 王贵道:“多谢杜姑娘记挂,咱家留在北平有点事,回来得迟一些。” 当年朱高煦等人从京师逃跑回北平,路上就有王贵和杜千蕊,到了北平后王贵和杜千蕊见面的时间也多,他俩确实比较熟悉。 朱高煦道:“等会儿你们再徐旧,我先与王贵徐徐。杜姑娘把门关上,在暖阁外面坐会儿,看着是否有甚么人靠近。” “是。”杜千蕊轻声应道。 于是朱高煦便与王贵一起进杜千蕊卧房旁边的耳房,这耳房本是给值夜的丫鬟住的,连窗户都没有。 王贵便将瞿能父子一路上的经历、找到的世外桃源、如何乔装驼运粮食等事都一一小声地说出来。 瞿能还救过两个小娘,不过被山匪折磨太甚,没几天就病死了。 王贵几乎用耳语的声音道:“奴那石洞出口在悬崖上,离山谷很高,只有一条在石壁上凿出来的路,下面一段还得爬藤条下去,乃是出山的唯一通道,瞿将军父子合力推了一块大石头将洞口堵了……” 朱高煦在耳房里听王贵描述,听得十分仔细,二人窃窃私语地谈论了良久。 第一百六十一章 周公成王论 洪武门内的御街两旁,全是中|央衙署,五军各都督府、锦衣卫、太常寺,以及六部诸衙等等。酉时走到洪武门附近,还真是随便泼一盆洗脚水,泼中一个官也是三五品。 这时有马队从洪武门内出来,大红的斗篷如云一样,将中间一个身穿赤红团领、头戴乌纱的武官护在中间,排场阵仗相当了得。 那武官官位不算高,三品而已,大明朝武官的品级普遍高、京师的武官动不动就一二品,这个三品官真的很普通……却没人敢惹他,因为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 洪武末年,太祖削锦衣卫刑讯缉捕之权。但现在锦衣卫的所有权力已恢复,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管你是勋贵还是部堂大员,得罪了锦衣卫都指挥使,肯定没好果子吃! 而这任都指挥使纪纲更坏,与官|场上的陈瑛勾结,简直是人见人厌。路上的官员纷纷回避,不想与锦衣卫都指挥使打招呼、也不敢惹他们。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一声马嘶,穿着红披风的校尉顿时大骂道:“骑马不长眼,是不是想死?” “嘿,这位军士兄弟,火气太大啊。”一个身穿灰色袍服,头戴网巾的高壮后生道,他脸上竟还带着微笑,好像一点都不怕这帮人。他又道,“买点云南茶喝,要熟茶,去肝火。” 校尉听罢一愣,见那后生的穿着虽然乍看普通,却都是好料子、且熨得很整洁,腰间还挂着黄金拼镶的剑鞘。敢在洪武门带剑的人,不会是普通人。但校尉还是不怕他,径直骂道,“锦衣卫都指挥使借道,快滚!” 就在这时,纪纲的声音道,“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是高阳王吗!” 纪纲瞪圆了眼睛,竟然翻身下马,走到朱高煦马前拽住他的马缰,点头哈腰道,“末将拜见高阳王。” 周围的将士都傻眼了……但纪纲的表现并不过分,因为高阳王名声在外,恶名比纪纲早多了!锦衣卫要整人,还得先抓人回去安罪名,稍微重要的官得皇帝默许;而传说中高阳王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京城也不管你什么官,直接当街打死再说! 纪纲马上指着刚才骂人的校尉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腻烦啦,知道这是谁?高阳王!谁见了高阳王,不肃然起敬?老子把你骂人的舌头挖出来!” 那校尉一脸纸白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言重言重。”朱高煦微笑道,“不知者无罪,我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 大伙儿顿时觉得,这高阳王竟然挺和气的,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怖。 朱高煦又道:“纪将军不错哩,瞧这队伍阵仗!我当年就看你绝非池中之物。” “哪敢哪敢。”纪纲陪笑道,“小的刚办公出来,王爷是微服私访,要不然您的仪仗,谁敢仰望哩?” “哈哈哈……”朱高煦笑道,“我要去西边,纪将军顺路?” 纪纲忙道:“顺路,顺路。王爷请!” 纪纲重新上马,拍马靠近朱高煦。这时朱高煦开口道:“我听说纪将军以前是生员,有个同学……” 话音刚一停顿,纪纲便挥手让身边的人马离远点。 朱高煦看在眼里,便降低了声音,“有个同学叫高贤宁?” 纪纲道:“是哩。当年在县学里,高贤宁乃温润君子,学问好。县令、教谕、同窗无不喜高贤宁,却都不见待俺。唯独高贤宁不弃,常与俺饮酒作对,多番出手资助……” “哈!没想到纪将军竟然能吟诗作对,乃文雅之人?”朱高煦笑道。 纪纲恬着脸道:“让王爷见笑了,好歹俺也曾是生员,虽然是被赶出县学的生员……高贤宁这人确实不错,有古君子之风,以诚待人,谁都爱与他来往。” “难怪我父皇想召他进京。”朱高煦微笑着,忽然诈道:“我听说,纪将军知道高贤宁在哪!” 纪纲愣了一下,抬头观察朱高煦那忽然一本正经、满眼认真真诚的神情。 朱高煦低声道:“我已知道内情了,不会与别人说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你放心。” “谁泄露给王爷的?”纪纲低声问道。 朱高煦道:“你告诉我高贤宁在何处,我便告诉你谁的消息。” 纪纲沉吟片刻,说道:“其实告诉高阳王也无甚么要紧,高贤宁没犯甚么事,他不过是不想做官罢了。高贤宁在扬州,究竟在哪我也不清楚,他爱去青楼,最喜与窑|姐儿谈诗词歌赋……高阳王告诉俺是谁把风声传到您耳朵里的?” 朱高煦道:“没人,我猜的。” 纪纲:“……” “纪将军与高贤宁交情那么好,帮衬一把不是情理之事?”朱高煦笑道,“我就是顺便问问,不会乱说,纪将军不会开不起玩笑吧?” 纪纲笑道:“末将甘拜下风!” 朱高煦与纪纲谈笑风生,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便与纪纲告辞分道扬镳。 他见到纪纲时、刚酉时,回到郡王府,天色便渐渐变暗了。朱高煦吃过晚饭,便在内府踱步,他走过姚姬的房前,稍稍驻足,思量片刻就离开了。 朱高煦便来到杜千蕊的房门口,见房门紧闭、里面亮着灯。他便去敲门。 “笃笃笃”三声闷响,里面便传来杜千蕊的声音,“谁哩?” “是我。”朱高煦道。 杜千蕊的声音道:“王爷,我刚要沐浴更衣,您稍等,我穿衣开门。” 等了一会儿,杜千蕊便一手拽着身上的衣襟,一手打开了房门,“王爷请进。” 朱高煦走进房间,见杜千蕊身上未湿,还没开始沐浴,水却准备好了,里面的隔扇后面有白汽寥寥冒出来。 他反手闩上房门,杜千蕊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一红,默默地系上腰带。 朱高煦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杜千蕊道:“妾身为王爷沏茶。” “不用了。”朱高煦摆摆手,又小声说道,“我今晚就在杜姑娘房里,明日凌晨时出门。但你不要说我走了,要做出我在你房里日夜宣|淫的迹象,可能就两天时间。我安排了王贵往杜姑娘房里送茶饭,杜姑娘在我回来前、就不要出门了。” 杜千蕊听罢,看了朱高煦一眼也没多问,只是微微点头。 她正站在旁边,朱高煦便伸手轻轻抓住她的柔荑,“这府上的人里边,我心里最信任的就是杜姑娘。” 杜千蕊的手被抓,竟然有点紧张,脸上露出了羞涩之色。她轻声道,“我以前欺骗过王爷,不想王爷竟能既往不咎。” 朱高煦摇头道:“杜姑娘被袁珙那江湖骗|子苦苦相逼,宁肯牺牲性命、也不肯出卖我,后来只有被迫回乡吃了许多苦头,我何必再计较那点事……那天我只随口提一下海鲜,杜姑娘便想方设法买到了。杜姑娘的好,我都记得。” 杜千蕊听得脸上红扑扑的,低声道:“王爷有些事不愿意被外人知道,我知道了那么多,若有一天,王爷将我杀了!我亦不怪王爷。” 朱高煦道:“就算被人知道,大不了父皇更防着我,但不至于把我怎样;我敢干的事,就明白自己要承担后果。杜姑娘也不用那么忧惧,你若愿在我身边,我必不弃你。杜姑娘可信我?” 杜千蕊轻轻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道:“王爷既然能信我,我也信王爷。” 朱高煦扬了一下头,“一会儿水要凉了,杜姑娘先去沐浴罢。” 杜千蕊红着脸便往隔扇里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里点着灯。古色古香的雕窗、几案、瓷器在夜晚的灯下,十分雅致。大概是一些不够精细的地方被掩盖在朦胧的灯火中,更显出了宁静庄丽的气质。 朱高煦看着隔扇上的影子,那玲珑姣好丰腴的轮廓、那云鬓的影子,在优雅富贵的古典陈设映衬下,更添韵味,姿态更是撩|人,如诗赋一样的美。 夜色如水,空气中飘着隐隐的花香。朱高煦心中动|荡,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向隔扇里绕过去。见杜千蕊已蜷缩在一个大木桶之中,里面白汽腾腾,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竟是一脸绯红满面羞意。 他是在富乐院认识的杜千蕊,所以知道她的来历。富乐院是甚么地方?太祖开的妓|院,用来创|收的。 朱高煦并不嫌她,不过见她这幅羞涩模样,似乎带着青涩之感,只觉得有点蹊跷,出身青楼的人、有甚么不懂……不过杜千蕊有本事,这难道就是欲拒还迎的意思? 俩人默默无言,朱高煦便在桶边蹲下来,伸手到水里,掬起热水往她的光滑的肩膀上浇,饶有兴致地看着水从那光洁玉白的肌肤上尽数滑走。 他又轻轻托起杜千蕊的手,瞧着她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这是她此时身上的唯一东西,朱高煦挑的镯子大小正合适,取下来有点难。 “杜姑娘有甚么本事,今夜都使出来罢。”朱高煦微笑道。 杜千蕊脱口颤|声道:“我房里没有琵琶,也无别的乐器。” 朱高煦:“……” 他便又道:“杜姑娘如此美妙身段,可惜好几次我只能管中窥豹。” 杜千蕊若有所思,脸上的羞意愈来愈甚。过的片刻,桶里的水便轻轻一阵晃动,水面顿时浅了许多。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不姓王 三更之后,房间里已变得十分宁静。床前的帷幔纹丝不动,便似院子里持续不断的大风吹过之后、总算风停了,宛若那无风的树叶一样安静。 朱高煦道:“杜姑娘不是……怎会是完璧之身?” 杜千蕊幽幽道:“我为很多人弹过琴唱过曲,但还没经历过那种事。早年时买我的人待价而沽,不想压低了身价,后来在教坊司和富乐院,那两个地方的姑娘实在太多了,我只是个乐伎。” 朱高煦听罢,用手轻轻沿着她背抚过,怜惜地好言说道:“都怪我太粗|暴,让杜姑娘受苦了。” 杜千蕊蜷缩在他的怀里,微微昂起头,摇头露出一丝笑容,“只要王爷需要我,我就很高兴。怎么对我都没关系。” 朱高煦不禁叹了一声气。 俩人说了一阵话儿,朱高煦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时不时地瞧放在卧房里的铜壶滴漏。估摸着快四更天了,他便起床穿衣。 杜千蕊醒了,挣扎着要起来,被朱高煦按住了肩窝。他小声道:“千蕊不必起床。昨夜你的声音很大声,还记得么?” 杜千蕊的脸顿时绯红。 朱高煦却一本正经道:“想想那声音,白天再来一次。”他又推木床,“这床竟然会‘叽咕’响,杜姑娘推攘着床,便更像了。” 她听罢眼神低垂,红着脸点头。 朱高煦收拾了一阵,在房门内站了许久,听外面的动静。杜千蕊也披衣起床,等朱高煦开门出去,她便关上了房门。 他住在内厅院子里,门楼关了的,外厅的门楼还有人值夜。但这也难不倒朱高煦,他早有经验,摸到外厅、便拿一条系着麻绳的高凳垫脚,然后翻墙出去。 外院的灶房有道小门,朱高煦去敲门,王贵开了小门,将马缰递给朱高煦:“王爷一路顺风。” 朱高煦点点头,便将马牵出门,一声不吭地往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走。 他在自己家里还偷偷摸摸地出门,确是因为怀疑这府邸中原来那些的奴婢、有底细不清的人。某些人想这样就安插眼线进来,那是蒙不了朱高煦的,他肯定要防备。 朱高煦来到金川门时,天已蒙蒙亮了。没等一会儿,待城门刚一开,便牵着马出了内城,然后从外金川门出城。 出外金川门往西走,便是大江与秦淮河汇流的河口,有港口和几个码头。 这时朱高煦骑在马上,不经意间回首京师,正见第一缕朝阳阳光斜照在城楼和楼阁上,那古典建筑的东侧映上了一层金光,光暗呼应之间,京师的风光愈发壮丽。光是这一眼,便会让人相信,这样的地方必定既有平治天下的豪情、又有婉约柔美的诗赋。 在这个时代,曾是元大都的北平城,富庶程度确实远远比不上京师。 一过大江,到扬州城的驿道路程已不足二百里。朱高煦骑马赶路,两个多时辰就能到扬州,连午饭也可以在扬州城里吃。 靖难之役时,大军曾过扬州,朱高煦率军驻城外,并未入城。这是他第一次进扬州城。 扬州美景,只稍逊京师。熙攘的人流,商贸的繁华超乎朱高煦的想象,从元代的废墟之上建立的大明文明,刚过去数十年,便展示出了强大的恢复力。 朱高煦在闹市中没骑马,于是牵着马步行。他好奇地透过街边围墙上的观景窗,瞧里面的女工在织机前忙活。那晾在绳子上的妆花缎子,艳丽的花纹看得朱高煦眼花缭乱。 街上飘着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以及各色食物、百花的香味。空中时不时飞来浅红的花瓣,朱高煦伸手接住一枚花瓣,心情变得十分舒畅……若非有事而来,今日一行定然更加开怀。 他先找了一处食铺填饱肚子,然后便寻找各处大青楼。 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只透露了扬州地名、以及青楼这样的信息,朱高煦没法问得太详细。不过,能得到这些消息已经不错了,不然大明朝上千座城,哪里去找? 高贤宁喜欢的是与名|妓谈琴棋书画,肯定不会去小窑|子。不是所有的古代妓|女都是高素质,必定是实力雄厚的商贾、才能去花钱培养姑娘们学那些技艺,面向的市场是家境殷实的人。而这种青楼,在扬州大城也是有数的。 朱高煦把最近从王贞亮、纪纲那里得到的消息放到一起琢磨,便有一个猜测:高贤宁知道齐泰在哪里! 当然不能确定,不过他准备干了再说。 一下午朱高煦都在几个大青楼之间游荡,花钱找姑娘作陪、与鸨儿套近乎,打探情况。 将近酉时,他便选了一处青楼,再次踏足。汇总了打探的消息之后,朱高煦认为这里是高贤宁最可能来的地方,而且有个叫芸儿的姑娘提起过,有个山东口音、文士打扮的人每天都来。 朱高煦再次走进大门,进门是一个大堂,四面都是楼阁,女子的唱腔、丝竹乐器的声音、说话声全聚到大堂上,热闹非常。 此时的青楼生意是做得明目张胆,因为太祖以来,就不禁此业……要等以后,宣德皇帝和文官们认为有伤风化,才会严加管|制。 门内的半老妇人满脸堆笑地上来招呼,朱高煦也露出笑容:“不知芸儿姑娘可在?” “哟,不巧哩,芸儿正在房里陪人饮酒说话儿。” 朱高煦笑道:“那人正是我的好友。” 妇人并未怀疑,朱高煦自己就上楼去了,径直来到斜对大门的房间。 不知别人注意过那山东士人没有,但朱高煦能确定那个叫芸儿的姑娘见过,而且这房间位置很好,坐在房里也能看见大门口。 芸儿的房间没关,朱高煦走到门口,果然见她靠着一个年轻人、坐在一桌酒菜旁,正一边笑一边斟酒。 朱高煦跨步走进去,便打躬作揖道:“王兄别来无恙?”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在下不姓王!兄台认错人了罢?” “怎么会认错?”朱高煦忽然笑道,用手指指着他,“那次王兄不愿透露真名,没把我当兄弟,唉!”他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走到桌子边坐下了。 芸儿道:“您不是洪公子么?” “芸儿姑娘好记性。”朱高煦赞道。 年轻后生道:“原来你们也认识哩。” 朱高煦点头道:“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一块儿喝两杯如何?等一下还有个兄台要来,从山东到京师太学去,路过扬州。芸儿姑娘不是也见过?帮我瞧着点门口,来了提醒我一声。” “洪公子结交的人不少哩。”芸儿道。 俩人一言一语地说起来,倒把“王兄”晾在了一边。这后生本来是找姑娘谈人生理想的,结果莫名其妙过来一个大汉,叽叽歪歪说一通,他脸上已是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十分真诚地说道:“对不住王兄哩。” 后生道:“我说过了,不姓王!” “好,好,你莫生气,算我认错人了。”朱高煦拿出几张大明宝钞道,“今日这一桌算我的,请王兄笑纳。” 后生看了对面的芸儿一眼,芸儿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后生的脸有点红,不好意思把钱从芸儿面前拿走,便道:“我是贪这点小财的人?告诉你,我家有上千亩地,扬州的铺面就有七八间!你这哪里来的人,拿着两贯宝钞在这里丢人现眼,现在值几个铜钱?呵!” 芸儿顿时笑着恭维道:“原来您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哩!” “哟!说得好厉害!”朱高煦笑道,当下便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镯子,伸手给芸儿戴上,“下午来时,连见面礼都没,姑娘可别嫌弃。” 芸儿眉开眼笑道:“奴家这厢有礼了,多谢洪公子。” “银的值几个钱?”朱高煦笑道,“别说七八间铺面、上千亩地,连一亩地也买不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进怀里,准备等“王兄”出手,就掏一只黄金的发簪。 “王兄”红着脸起身道:“我瞧你就是个败家子!令尊堂知道了,不被活活气死!我有钱,干嘛随地乱洒?” 朱高煦道:“家父最喜欢看我这样败家,不骗你。” “王兄”已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 芸儿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瞧朱高煦伸到怀里的手,“嗤”地冷笑道:“他有钱光在嘴上说,真是没意思!” “可不是,一枚银镯子就输了。”朱高煦附和道,把手伸了出来,把发簪拿了出来,递给芸儿:“芸儿姑娘,记得帮我瞧着那山东来的好友哩。” 芸儿一脸笑容,嗲声道:“洪公子出手阔绰,今晚叫奴家作甚么都行。” “再这样,不等天黑我就受不了啦。”朱高煦笑道,“肚子饿了,咱们先用酒菜。” 芸儿道:“奴家叫人换一桌。” “别浪费食物,扬州虽富庶,天下还有吃不饱肚子的人哩。”朱高煦道,“换双筷子便可。” 等芸儿拿来筷子,朱高煦便立刻夹菜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盯着门口。刚才他还口若悬河,等“王兄”一走,反而和芸儿姑娘没多少话说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做个交易 “好似……便是那个人。”芸儿忽然开口道。 朱高煦马上抬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方巾青袍的高个年轻文士走进大门,正在与门内的妇人说话。他马上站了起来,说道:“芸儿姑娘稍等,一刻工夫我没回来,我便改天再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房门,站在阁楼上,从余光里注意着那文士。不管是不是高贤宁,朱高煦也要去瞧瞧,他不敢离京太久,最多明天中午就要走。 昨天朱高煦就和王贵商量好了,明天申时,让王贵从外金川门附近的港口渡江来接应。所以朱高煦不管此事成与不成,要先回府再说。 那文士并不上阁楼,却往一处没有楼梯的方向走。朱高煦观察那边有扇通向后面的门,便立刻走下阁楼。 果然文士从大堂内的另一道门过去了,朱高煦跟了上去。出得门房,里面还有个四面都是二层房子的天井。 不知那人是不是高贤宁,朱高煦与他相互都没见过面。朱高煦马上不动声色地往檐台上走去,文士回头看了一眼,但朱高煦的眼睛盯着楼上的,已从文士旁边走过去了。那文士走到一间房门前,敲了三下门,两下急、一下缓。 那道房门开了,朱高煦忽然转身走过去,道:“高贡士?” 文士愣了一下,朱高煦已快步冲到门前,伸手把木门掀开了。里面居然站着原兵部尚书齐泰!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表情十分微妙。 朱高煦十分诧异,他只是想先找到高贤宁,然后设法找到齐泰,没想到齐泰躲在这里!齐泰不是出京招兵买马去了? 檐台上没别人,朱高煦便低声道:“齐部堂,幸会。” 齐泰嘴角动了一下,作揖还礼,“幸会,幸会。”到底是见过大阵仗的人,这时候竟也沉得住气。 “要不,咱们进去谈谈?”朱高煦道。 “请。”齐泰道。 一旁的高贤宁很年轻,却表现镇定、一声不吭。 等朱高煦走进门槛,齐泰看了一眼外面。但外面并没有朱高煦带来的官差和甲兵。 三人分上下坐定,朱高煦不气地坐在上首。齐泰道:“我本来在江南已劝服了一些同僚起兵抗敌,但贤宁赶来,好心将我带走,并劝我勿与燕王为敌……” “我明白的。”朱高煦微笑道,“此事与高贡士无关,高贡士也是心向朝廷、才会劝阻齐部堂。齐部堂乃建文皇帝忠臣,当然要抗敌到底,毕竟靖难檄文上的名字无法消掉,家眷也不能白白坐罪了。” 齐泰听得话里有话,顿时脸色十分难看。 就在这时,高贤宁拱手道:“敢问兄台……” “我是朱高煦。” 高贤宁听罢,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眼睛里露出忧惧之色。 “高贡士莫怕。”朱高煦道,“我若是来抓你们的,怎能一个人来?又何必在此与尔等多言?” 高贤宁道:“高阳王为何而来?” 朱高煦好言道:“齐部堂现在是什么处境,高贡士理应知晓,窝藏齐部堂是什么后果,你也知晓。但高贡士仍不顾性命之忧,念及师恩,义也。本王敬佩之至,不想加害。” 齐泰与高贤宁面面相觑。 朱高煦道:“咱们谈个交易如何?” 高贤宁见他看着自己,便拱手道:“高阳王请言。” 朱高煦淡然道:“我父皇爱贤若渴,想请高贡士入朝为官,你却志在田园。为了给父皇举贤,只要高贡士愿意入朝为官,我便保齐部堂性命无忧。” 齐泰顿时正色道:“成王败寇,事已至此,我奉上项上人头,请高阳王勿牵连贤宁。” “齐部堂稍安勿躁。”朱高煦的目光盯着高贤宁的脸。 高贤宁沉吟道:“高阳王如何保恩师?” 朱高煦笑道:“我甚么人你该清楚,连个人都保不住?高贡士入朝之后,我会请齐部堂亲笔写信,向你报平安。” 齐泰道:“我岂是贪生怕死……” 朱高煦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咱们不说这个可否?人能活、为何要死?我若是齐部堂也不想死。” 朱高煦心道:你真的一心求死,在京师呆着等死就行了,还折腾甚么?我不信堂堂兵部尚书,会觉得京师城破之后、建文的势力还能起兵再战! 高贤宁道:“一言为定!” 朱高煦大喜,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高贤宁愣了一下,也学着朱高煦的模样伸手击掌,脑子还很灵活地回应道,“驷马难追!” 朱高煦马上说道:“扬州城门已关闭,便只能让二位在此屈尊一晚,明日出城。齐部堂与我走,高贡士请回家中等待。” 于是在姑娘成群的青楼房里,三个男人共处一室、呆了一晚上。 朱高煦没离开,他要看着齐泰。入夜后三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没什么心思说话。 不仅高贤宁忧惧交加,朱高煦何尝不担心?齐泰是“头号奸臣”,朱高煦居然要救此人,一旦在任何环节出了丝毫纰漏,泄露了风声,朱高煦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偶然之间朱高煦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理喻。 但他就是那样的人,觉得可以干,就干了再说! 这世上,鲜有铁板钉钉一定能成的事。当年朱棣起兵,也没人向他保证一定能成功。不愿冒险的人,什么也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次日一早,朱高煦便带着齐泰出门了,俩人戴着大帽,先去买了一匹马,然后穿过扬州闹市出城……城门口还贴着通缉齐泰的告示。然而不知画像出自什么人之后,实在太写意了,完全没看出甚么能够辨别人的地方,画像里的特别之处在于上面的人头戴乌纱身穿团领。 不过朱高煦依然紧张,出了城门才长吁一口气,转头笑道:“齐部堂进京赶考时遇到的那个窑|姐,着实有情有义,张信那厮太过分了,等有机会我帮你替她报仇。” 齐泰一脸愕然。 “开个玩笑。”朱高煦又笑道。 二人骑马沿驿道向京师对岸的江北走,一路上齐泰没任何反抗,他是个文官,似乎还很有自知之明、很能审时度势。 他们到了地方,等了一阵子,便见到了渡江而来的宦官王贵。 朱高煦交代王贵道:“带他去‘桃花源’,交给那地方的主人。一路定要小心,万勿有丝毫大意。” 王贵领命。 朱高煦与齐泰告辞:“先生后会有期,记得写信给您的学生,叫王贵带回来。” …… …… 大明春色有两个群,大群:62204八7。欢迎读者进群聊天交流。 铁粉群:121553934 进这个群需要条件:2017年9月21日之前打赏大于等于10元的读者、或者21日之后订阅打赏超过200元的读者,满足任一条件即可。望大家理解。 读者若觉得无必要加入,不必勉强,铁粉群人不多的。 西风保证,不会在任何地方、写影响本书完整性的“隐藏章节”;纵横正版的内容,即是大明春色的完整剧情。 就算有书友写得好的同人,也一定会与本书剧情不符、不相干连。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兔死狗烹 高贤宁送走恩师和朱高煦,回到青楼房收拾好东西,又在房里犹自坐了许久。 外面传来的丝竹之声、女子拿捏强调的唱曲,此时已味同嚼蜡,他完全没了兴趣。那些东西虽美,确实只能在心中无事、身上无劳之时,方能有心境品味。 而现在高贤宁却一肚子的忧心。岂不言恩师齐泰的安危,光是有一条已够他担心了:私通包庇钦犯,被燕王的亲儿子朱高煦看到。朱高煦只要说出去,一切就完了! 但朱高煦说得也有道理,他若是来害人的,何必如此麻烦?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一阵喧哗之声,有女子的声音道:“那山东口音的人就在里边。他的好友出手阔绰,说那山东文士乃太学生哩!” 高贤宁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有甚么事要事发了! “笃笃笃……”房门传来了敲门声。 高贤宁听罢,心道既然来人讲究斯文、还要敲门,自己也不能无礼在先。于是他起身大方地开了房门。这时他马上愣了一下,因为站在门口的人是纪纲! 纪纲是他的同窗、已任锦衣卫指挥使。齐泰刚走,纪纲便出现在这里,好事还是坏事? “哈哈……”纪纲笑道,“高兄果然在这等地方。” 高贤宁沉住气,微笑地作揖道:“同窗别来无恙?” “你看俺这身。”纪纲指着自己的官服,又指着高贤宁道,“老兄瞧不起俺,不请俺进去坐坐?” “失礼了,请!”高贤宁不紧不慢地微笑道:“我为何瞧不起纪兄?纪兄之生员功名已被革籍,既然未得建文朝恩惠,那投效今上有何不可?而我多年吃着朝廷禄米,每月到县学领着鸡鸭鱼肉铜钱,因此当年理应为济南城出力、劝阻靖难军攻城。你我不同哩!” “说得好有道理!”纪纲喜道,又回头道,“这是俺的同窗好友高贤宁,俺兄弟!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名震天下,连圣上也爱其才。你们都撤了!” 众汉子抱拳道:“遵命!” 二人走进房,纪纲便满脸笑容道:“高兄与别的儒士不同,不迂腐。谁待你好,高兄便待谁诚心,俺便觉得高兄这样的人不错!” 高贤宁道:“纪兄的人该早知道我在扬州了,却到今日才来。我已领情了。” 纪纲笑了笑,沉吟道:“今上乃太祖之子,并非不能坐天下。今上既然召高兄进京,也算有知遇之恩,待高兄不薄啊。既然如此,高兄不如再看在俺的面子上,进京一回?” 纪纲稍微停顿,又沉声道:“俺并不想勉强,前阵子圣上下旨召你进京,俺知道你到扬州了,不也没来强求?但昨日圣上召见俺,叫俺亲自来找你,兄弟就不好办啦!” “我愿与纪兄进京。”高贤宁忽然道。 纪纲面露惊讶之色,“真的?” 高贤宁道:“纪兄应知,我不是个爱玩笑之人。” 纪纲双手合掌道:“太好了,高兄真乃痛快人!” 高贤宁面带笑意道:“纪兄记着同窗情谊,我岂能抛却?” 纪纲大笑道:“俺们这就走!快马返回,还赶得上城门关闭之前进京。” 高贤宁拉住纪纲的袖口,低声道:“我有一言,纪兄可愿听?” 纪纲道:“高兄但说无妨。” 高贤宁居然附耳过来,耳语道:“纪兄这一行得罪人太多,不是好事。兄可闻兔死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耶?” 纪纲愣了一愣,笑道:“俺知道,多谢高兄忠言。” 高贤宁的目光在纪纲脸上仔细观察,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或许纪纲只是知道那两个词儿罢了。 当天高贤宁便到了京师。酉时已近,皇帝仍然马上召见。皇帝见到这个写周公辅成王论、搞得天下士子都知道的人,竟也来归顺了,自是十分开怀。 皇帝当天就封高贤宁为翰林院编修,并在京师赏赐了一座府邸。 君臣相谈甚欢,直到深夜。以至于高贤宁只能坐吊篮出午门,并在千步廊后面东侧的翰林院衙署里住一晚上。 高贤宁心里是清楚的:皇帝如此礼遇,看中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名声。 天下进士、举人甚众,高贤宁一个太学生、功名只是秀才,凭所谓才华、便能与皇帝秉烛夜谈? 今上不是汉文帝,高贤宁亦非贾谊。 但高贤宁还有另一个价值,便是名声。一篇周公辅成王论,搞得天下皆知,朱棣要大义就不该攻皇侄建文……而现在写文章的人已经投靠了朱棣,既未以身作则,那文章所写之义、还能叫人信服吗? …… 朱高煦昨夜酉时进城,先去了他爷爷兴办的官方窑|子“金陵十六楼”之一的醉仙楼,找了个姑娘作陪,听曲到深夜,然后马也假装忘记了取,径直摸回郡王府,只等明日再来取走坐骑。 他在醉仙楼顺走了一条板凳,拿麻绳拴上,娴熟地翻墙回家,然后去了杜千蕊房里。 第二天一大早,朱高煦便走出了杜千蕊的房间,出门碰见了脸上有几颗麻子的半老徐娘王大娘。王大娘见了他,揶揄地笑了一下,朱高煦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他便准备到饭厅去,等人上早饭。走到一条檐台下,却见姚姬拿着牙刷、刚刷完牙要进屋。姚姬面无表情地微微执礼,“见过王爷。” 朱高煦顿时感觉姚姬今早似乎冷冰冰的,他疑惑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姚姬又道:“王爷若无事吩咐,我先进屋去了。”说罢转身便走。 朱高煦想到她对自己浓情蜜意之时,再对照她现在的态度,顿时有种冰火两重天般的反差!姚姬身上的气息,有时候着实让朱高煦觉得反差太大、有点摸不着头脑。 便像现在的忽冷忽热,又如她清纯秀丽中的妩媚妖娆。她的身段也是,没有宽松的僧袍遮掩了,穿上稍微合身的襦裙,胸脯简直大得不协调,但腰姿却只堪一握。幸好姚姬身材高挑、肩背挺拔,只是太诱人。 朱高煦便唤道:“姚姬?” 她刚刚走到门口,便转过身来,看着朱高煦,“王爷还有何事?” 朱高煦脸上带着笑容,走上前道:“你吃醋了?” 姚姬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舒缓,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爷乃宗室贵胄,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之事?我在您眼里,真的蠢到了那种地步,要和富乐院带回来的一个女子争风吃醋?” 朱高煦一听,似乎是那个道理。于是他更困惑,又没惹她,她今早为何忽然变冷了? “那又是为何?”朱高煦收住笑意,皱眉道,“我有时觉得与姚姬十分亲近,有时明明在眼前、却仿佛在千里之外。” “没甚么!”姚姬目光有点闪烁,“我有失礼之处么?” 朱高煦道:“那倒没有,就算有,我也不在意。罢了,我从来不愿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意说,那回房去罢。” 姚姬微微屈膝作礼告辞,忽然又微笑着低声道:“杜姐姐既然要装,何不装得像一点?” 朱高煦的嘴角顿时微微抽搐了一下,马上又开口道,“难道她不舒服,我怎么没听出来?” 姚姬明亮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拂过,“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我能听出来。”说罢进屋子去了。 朱高煦踱步去饭厅,一路上便在回想刚才的光景,寻思姚姬是什么意思…… 难道姚姬识破了他的伎俩,知道他前天晚上悄悄摸出去了?于是她的冷淡,是因为朱高煦干这事儿、没选她,所以埋怨他的不信任? 朱高煦真的不够信任姚姬,因为有些事推敲起来比较蹊跷;而且问她家乡、底细时,她也语焉不详岔开话题。难道不无脑地信任一个人,有错么? 不过,朱高煦也觉得有可能自己多想了。最后她那句话意思不明,但并不像指责朱高煦。 他走到饭厅里坐下来,很快心情便好起来,因为丫鬟端上来的早膳、着实看起来很有食欲。一笼灌汤包,一大碗松花蛋瘦肉粥,数碟颜色各不相同的盐水泡菜。 朱高煦昨天下午骑马二百里,没吃晚饭,半夜才从醉仙楼回家,现在着实有点饿了。 他前世就是一个很重享受的人,享受便是满|足需要,不是说条件不好的人、就不能满足需要。食色性也,最普遍的满足不就是这两样?其中最简单又最重要的就是食,一天会饿三次,至少三次食欲,便是每天都能满足三回。 朱高煦津津有味地用早膳,心情也渐渐好了。 高贤宁答应进京做官,又有把柄落到朱高煦手里,今后朝中就多了一个他的人……这相当不容易,朱高煦不觉得自己作为藩王,在父皇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去拉拢朝臣、是明智之举。 但另一方面,王贵一天不带消息回来,朱高煦一天就无法放心,总在担心和期待之中。 这种即将得手、又有不确定感的感觉,就像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邂逅,心跳加快。他其实很受用。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终南山捷径 宽阔的千步廊,两侧聚集了许多衙署。而翰林院则在千步廊后面,是皇城里离皇宫午门最近的衙门之一。 高贤宁便在这个衙门里上值,他是个谦逊随和的人。虽然同僚大多是进士出身,但很快就与他熟识了。 在翰林院,真乃往来无白丁,结交的都是知书达礼之人,同僚待人很气儒雅;环境又好,高贤宁很快便觉得在这里当官挺好的。 京师因此给高贤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同僚里只有一个人有点瞧不起高贤宁的意思,很快高贤宁就听到一个多嘴的同僚告诉他:那人背地里说过高贤宁不走科举正路,专挑歪门邪道上位! 又说高贤宁靠写《周公辅成王论》沽名钓誉,却马上自食其言、投靠新君,不过走“终南山捷径”罢了。 那个人就是解缙。 解缙的名声也很大,出名比高贤宁早。高贤宁很早就听过这个人的事,但他只是笑笑而已,并不作评论。 传说中解缙还在襁褓中吃奶,就开始学识字了;五岁时神通之名已传遍乡里。接着考秀才、举人、进士是一路凯歌顺风顺水,乡试更是位列榜首,人称“解元”。 等解缙考中进士时、还不到二十岁,在这个白发苍苍的人还极可能不中举的年代,不到二十岁的进士,那是相当了得! 解缙科场得意,进入官场后就非常坎坷了。 先是太祖坐皇帝的时候,太祖很爱其才,叫解缙“知无不言”尽管进谏。结果解缙真的什么都说,说了很多太祖的坏话,还说李善长有点冤枉云云……于是太祖虽然认可解缙的才华,却觉得用着不顺手,就叫他先回去修身养性。太祖的意思,自己不想用,还可以留给孙子用。 于是到了建文朝。解缙马上进京为太祖吊丧,结果与多名朝臣结怨,总遭弹劾。建文皇帝感觉非常棘手,又把他贬到甘肃去了。准备留着等以后缺人了再用。 等到建文四年初,解缙又回到了京师,但建文皇帝刚想起他、皇帝自己就“自|焚”了。 不过这时京师又有了新皇帝,便是永乐帝。解缙上来投靠,说甘肃太远、羊太多,想做京官……永乐大喜! 原来的燕王府一屋子武将,不缺武将,就缺文官!他娘|的居然有士林名人主动来投,永乐马上把解缙当作宝贝,准备好好用他。 解缙马上被任命了京官,先做个翰林侍读再说。于是解缙终于翻身了。 ……最近高贤宁和解缙又要在一个屋子里上值,因为大伙儿要一起编修《太祖实录》。先编修,做一些准备工作,等以后才能定稿。 翰林院的大堂上,摆满了书籍案牍,空气中飘着墨香,“沙沙沙”毛笔尖流过宣纸的声音之间,偶有儒士读到精彩之处,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 阳光洒满宁静风雅的书堂,这里一片明净敞亮。有人提着笔、捻|着胡须沉吟斟酌字句、有人端坐在书案前,手里的笔灵巧如行云流水,有人在打躬作揖向同僚请教。 大伙儿面有神圣严肃之色,因为他们在修编的东西,要流传青史!便是千年之后,后世子孙也要看这些东西来理解此时的人;就像此时的人,要读隋唐的文献,才能了解大唐盛世、千古明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喊:“圣上驾到!” 众官吏马上就放下了手里的事儿,都走到大堂外迎接行礼。 皇帝朱棣走上前来,亲手扶起一个文官,和颜悦色地说道:“起来,都平身,做自个的事。朕前来不是为了打搅爱卿们办事,只是来瞧瞧朕的大臣在做甚么。” 于是众官吏谢恩,迎皇帝进了翰林院大堂。大伙遵旨,重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忙活起来……而且看起来比刚才的不慌不忙、要忙碌多了,人们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朱棣一边偏头去看文官们手里的卷宗,一边不断点头赞许,饶有兴致地在翰林院呆着。让大伙儿都瞧瞧,今上不仅在马上能打天下,下马也进得翰林院,能与饱学鸿儒们相处。 就在这时,高贤宁拿起一叠卷宗,走到了解缙面前,拱手道:“请解侍读参详参详,下官今日修订的这些初稿,是否恰当?” 解缙看了高贤宁一眼,便拿起那叠稿子,刚看几眼,马上就道:“谁告诉你,太祖第四子乃孝慈高皇后(马氏)所出?” 一句话出来,许多人纷纷侧目。正闲庭信步的朱棣也马上转头看过来,毕竟“太祖第四子”说的就是他。 “难道不是?”高贤宁一脸困惑道,“那应该怎样写?” 解缙道:“本官在问你,谁告诉你的?” 高贤宁道:“天下皆知的事儿,很多人都是这样告诉我的!” 解缙的脸顿时因恼怒而发红,说道:“高编修,你给我找出来,何处记载了此事!” “下官正是找不到,才写天下公认之事。”高贤宁直着腰站在那里,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岂有此理!”解缙顿时冷笑了一声,指着高贤宁的鼻子的手又放下了。 他长呼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后辈要多看、多学,要谦虚一点,不要以为写过一篇有名气的文章,就可以随意涂抹青史了。你知道咱们在做甚么吗,啊?这是太祖实录、将来便是青史!给后世万代子孙看的,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解缙摇头叹息不已。 高贤宁道:“下官就这么写的,不然解侍读来说说,该怎么写?” 解缙道:“那就去查,查到为止!” 高贤宁不动声色道:“下官查不到哩,要不您帮个忙?” 解缙顿时向朱棣抱拳躬身道:“圣上,这高贤宁真愚不可及,请圣上明裁!” 朱棣的脸色顿时像猪肝一样,站在那里手脚无处放置一般尴尬……主要这事儿很怪异,难道朱棣连自己是谁生的都不知道?他要怎么明裁?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道:“恭问解侍读,若是咱们甚么都查不到,还有脸领着朝廷禄米吗?” 朱棣听罢,看了解缙一眼,似乎某个地方在发疼一样的表情,道,“朕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万急之事……”说罢便要走。 众官忙拜道:“恭送圣上!” 高贤宁一面跪拜,一面心道:终于可以在翰林院清净一点做官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借衣裳 大明洪武三十五年四月下旬,朱棣册立徐氏为皇后。大典之后数日,皇后诸子女陆续上表道贺,徐氏遂在御花园设家宴,宴请亲眷。 世子接到懿旨时,袁珙刚来到世子府。 袁珙是从玄奘寺径直过来的,他原来是江湖相士,并不信佛,去寺庙只是因为姚广孝住在寺庙里。袁珙、金忠都是姚广孝举荐到燕王府的,他们才有今天的高官厚禄。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中居功甚大,今上登基后,要赐他豪宅、宫女,他竟然什么都不要,只住在寺庙里。早上穿官服再去上朝,下朝就穿僧袍了。 世子忙着换衣服,却不避袁珙,问袁珙何事。袁珙却捻|着嘴唇上的胡须,没吭声。 于是世子穿好了团龙服,便屏退奴婢,复问之。 这时袁珙才道:“今日似乎不太恰当,改日上朝在御门里,世子可为方孝孺家求求情。” “啊?”世子正在抚弄身上的袍服,这时手上的动作马上停在那里,他震惊道,“袁寺丞这是要俺忤逆父皇?” 袁珙皱眉道:“谈不上忤逆。” 世子扶住椅子坐了下去,他连一刻也不想多站,能坐着绝不想站着。他说道:“父皇肯定会不高兴!那方孝孺名气虽大,却拒不投降,还骂了父皇。而且方孝孺的养子方忠义,刺|死了御史景清。父皇怪其圈养死士,十分震怒!” 世子顿了顿,继续又道,“洪武末,景清便与父皇交好,在危难之际心向父皇,之后一直都有来往;景清之女,曾认了母后为义姊。而景清却被方孝孺养士当街谋|刺,俺若此时为方孝孺家求情,不惹得父皇盛怒?” 袁珙不动声色道:“世子言之有理。不过世子敢冒圣上之不讳,必得心中怀仁,方有此义举,天下士人都看在眼里的。若圣上能纳世子之谏,也有益于圣上也。” 世子听到这里,与袁珙面面相觑。 “天下士人之心呐……”袁珙又沉声道。 ……御花园在春和殿西侧。朱高煦得召见,收拾了一番,想着是家宴,便不管那么多,穿了身紫色的圆领了事。 他从皇城北面的北安门进城,又到了北上西门,走过长长的甬道,他才进了皇宫。走那条甬道,让朱高煦感觉十分不快,两边红色的高墙,头上只有巴掌大一块天,有种深陷囚笼的错觉。 朱高煦走进御花园时,觉得皇宫的花园也不过尔尔,还比不上城里一个最普通的园子。因为只有稀疏的大树、中间以地砖铺地,所以显得非常单调,可能是为了防止有藏匿之所。 他还看到一个水池和一座假山,同样非常单调,没有任何花草的点缀,一眼就能看尽。树木全不靠近墙,墙又高,身在宫中、看不见外面的任何东西。朱高煦顿时感觉,在这宫里稍微久点、肯定会很压抑。 一个宦官带着朱高煦,路过假山,朱高煦转头观看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前走。忽然迎面来了两个女子,朱高煦初时以为是宫女或嫔妃,但看了一眼便觉得不像。 但见俩女子靠得很近,年龄大一点的那个女子也才十几岁的样子,不过身段已经发育成熟丰腴了,容颜有妩媚之色。 另一个稍矮的十分清秀漂亮,皮肤细腻白皙,脸上还带着稚气,从衣领露出的脖颈、和袖子外的手腕又白又嫩,人看起来白净又清纯。不过这姑娘穿的绸缎衣裳明显不合身,好像不是她的衣裳一样。 俩女子走近了朱高煦,便让到一旁,微微屈膝作万福礼。那小姑娘本来很有礼节,这时却抬起头悄悄看朱高煦,一双明亮如月光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 小姑娘给朱高煦的印象相当好,她的清纯、她的明亮坦然的目光,让人感觉美好,仿佛世间没有了阴秽,世界都是那么敞亮美妙而生机勃勃。 朱高煦今年十九岁,嘴上只有浅胡须,但也明显是个男子。在宫里见到男子肯定是很稀罕的,所以她才好奇罢? 朱高煦也迎着她的目光,四目相对,那姑娘便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秀美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两朵红晕,还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你们不是宫里的人?”朱高煦没忍住问了一句。既然不是宫里的人,怎么会在御花园游逛?他的几个姐姐妹妹,他当然是认识的,但不认识这俩姑娘。 小姑娘马上轻快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呀?” “我猜的。”朱高煦微笑着温和地说道,他觉得这小姑娘清纯可爱,便开玩笑道,“你在长身体,可没必要把衣裳做那么大罢?哈哈!” 小姑娘脸一红,“不是我的衣裳。” “哦?”朱高煦发出一声疑问的声音。 小姑娘脱口小声道:“娘帮我借的。我本来有丝绸做的衣裳,但丝绸太娇气过两年就旧了,还容易坏。我们要来皇宫,总不能穿着旧衣裳哩。” “薇儿!”旁边的大姑娘拽了一把她的袖子。 朱高煦更好奇了,微笑道:“真是怪了,能进皇宫的女眷,需要借衣裳?” 小姑娘被拽了一下,看着朱高煦不吭声。 朱高煦笑道:“我随便问问,不愿说就算了,不用勉强。”他说话很温柔,毕竟是在和一个估摸十三四岁的美丽小姑娘说话,小姑娘也很友善,怕吓着了她。 大一点的姑娘便道:“公子,我妹妹失礼了,竟说这等难堪的话,请公子莫见笑。” 朱高煦摆手道:“没有,是我失礼了,不该多问。再说衣裳并不重要,人美中慧,谁不敬之?王宝钏在寒窑住了十八年,也没见世人瞧不起她哩。” 大姑娘脸一红,柔声道:“公子不愧为宗室贵胄,知书达礼,待人当真和善。” “哈哈,多谢夸奖。”朱高煦抱拳道,“做姐姐的聪慧,知道在御花园的男子定是宗室贵胄。” 大姑娘低着头,鼓起气、屈膝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我叫朱高煦。”他笑道。 就在这时,小姑娘脸色忽然变白了,顿时抓住了姐姐的衣角,那双柔荑非常用力,好像被吓到了一般,整个人都绷住了。 大姑娘也是僵在了那里。 “高阳郡王?”大姑娘颤声道。 朱高煦一脸困惑,低头看自己身上,怔怔道:“我有甚么问题?” 小姑娘怯生生地道:“您没骗我们吧?高阳王怎会是这般模样?” “那该是甚么模样?”朱高煦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伸手摩挲了一下脸颊,十分不解。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还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难道又穿越成了别人? 他赶紧向水池走了两步,埋头向水里看了一眼。水池清浅,倒影模糊,但能辨认出来,里面的人就是朱高煦啊! “吓我一跳,我以为变成别人了。”朱高煦松了一口气道。 小姑娘听罢,不知道她觉得朱高煦何处滑稽,竟然掩嘴“噗嗤”笑了出来,惊吓之余,脸上一阵绯红。 ……两个女子正是武定侯郭英的孙女,郭嫣和郭薇。她们俩的娘亲徐氏,是皇后娘家人。皇后家宴,遂请了她们母女三人进宫赴宴。两姐妹对皇宫御花园很好奇,便在附近走动了一会儿,这才碰见了刚来的朱高煦。 郭嫣心里正有点怪罪妹妹心直口快,而且她觉得家里很快就没那么窘迫了,祖父去世后,因为十多个伯伯、叔叔分家业没谈好,只要分好了,何至于连件新的绸缎衣服都没有……不料这时眼前的男子竟然说他是高阳王! 高阳王不是个又凶又霸道的恶人?怎会这幅模样,怎会说话那么温柔、那么替人着想? 郭嫣心里忽然有点莫名的失落,说不清楚为甚么。不过郭嫣很快又欣慰起来,终于对妹妹的事稍微放心了。 她打量着朱高煦,此人虽算不上文质彬彬,却是整洁干净、身材高大挺拔,一点都不像是恶人。他的衣裳熨烫得笔直,颜色不扎眼也无花纹,料子却隐有光泽,深紫团领里的白绸里衬一尘不染。身上无多装饰,只有腰间一块羊脂玉佩,乳白温润纯粹,一看就价值不菲。整个人看上去毫不浮夸,十分淡雅。 而且他的声音有磁般特别好听,说话温和,言行从容,对人还很亲切。唯有那如山的身材叫小女子觉得 有压力,隐隐有窒息之感。若说他是恶霸,郭嫣只感觉到霸,并无恶意。 “您真的是高阳王?”郭嫣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朱高煦道:“如假包换。” 一句话出来,旁边的妹妹又捂着嘴在那里忍着笑意,眼睛弯弯的就像新月,可能觉得朱高煦说话有点逗。 郭嫣很懂妹妹的心思,妹妹本来又怕又很担心,期望很低,不料见到要嫁的人是这个模样,她不笑才怪!看把她乐成甚么样子了。 朱高煦果然看了一眼郭薇,笑道:“妹子爱笑,身边的人,定然也很快乐。你们是哪家的千金哩?” 妹妹郭薇的脸颊红红的,柔声道:“我们的先祖父是武定侯。” 第一百六十七章 信任的试探 朱高煦与宦官刚走到一排重檐房屋旁边,便见宦官郑和迎面疾步过来了。 “郑公公幸会。”朱高煦率先招呼道。 郑和看了一眼旁边的宦官,上前拱手,沉声道:“建文皇后马氏欲结绳自尽,幸得宫女发现得早,及时喊人救之。后来马氏欲见高阳王,皇爷准了,下旨叫奴婢来找您。” “马氏为何见我?”朱高煦道。 郑和道:“马氏问宫人,文圭在何处。初时无人能答,她便寻机自尽。后有人告诉她文圭在凤阳,她不信,要见高阳王。或因高阳王救过她的性命,她最信的人就是您。” 朱高煦看了一眼快到头顶的太阳,说道:“今日母后在御花园设家宴,但既然父皇有旨,那便劳郑公公去见我母后,为我告歉,向母后说我改天再来问安。” “高阳王放心,奴婢这便去禀报皇后娘娘。”郑和道。 朱高煦又问:“马氏应该不在礼部那边,现在在何处?” 郑和便招手让后面的两个宦官过来,说道,“她在东六宫东北角的一个院子里,那里原来是当作冷宫的地方。奴婢叫两个小的带高阳王过去。” 朱高煦点点头,忽然问道:“文圭真在凤阳……活着?” 郑和道:“真没骗她哩。” 于是朱高煦便抱拳告辞。 御花园在西边,要走到东边去,朱高煦等人在红墙之间的夹道上走了许久、才到柔仪殿西北边的冷宫。 他被带进一个院子里,等宦官们打开里面的一道房门,便见马恩慧被两个宫女守着。朱高煦打量着马恩慧,见她已没穿那天的礼服了,此时一身素净的白衣裙,头发也凌乱、嘴角还沾着一缕青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看起来十分凄惨。 “高阳王,文圭还在吗?他们把他怎样了?”马恩慧看到朱高煦,立刻就问道。 朱高煦道:“文圭在凤阳好好的。堂嫂且放心,文圭乃朱家子孙,又被送到了凤阳守着皇陵,谁敢当着我朱家祖宗的面亏待他?” 或是朱高煦这几句话挺有道理,马恩慧真的就松了口气,只是脸上依然有忧色。 “唉……”朱高煦有点于心不忍地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觉得皇后沦落至斯很凄凉,却是觉得马恩慧作为母亲很让他动容,她已自身难保了,却还更担心孩子的处境。 朱高煦又温和地好言劝道:“堂嫂万勿再做傻事,咱们多点耐心,等等看。等过两年,事儿或许有转机。不然,堂嫂可就再也不知道文圭以后怎样了。” 马恩慧不知何时已满面清泪,哽咽道:“我就是放不下文圭,不然早就……” “高阳王,我求你照看一下文圭。”她又道。 朱高煦站在那里,心道:嫂子也太高看我了,这种事,我即便是皇子,能插手干涉? 他沉吟片刻,又想趁机和马恩慧谈条件,但见她可怜楚楚一脸清泪的模样,朱高煦竟动了恻隐之心,不想骗她。于是他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我其实……”马恩慧忽然停止了抽泣,脸上纠结的神色。 朱高煦见状,立刻抬起手、转过头道,“你们在院子里等着。” “是。”宦官宫女屈膝退出了房间,只是房门还敞着。 朱高煦便沉声问道:“堂嫂知道建文君下落?” 马恩慧却忽然冷笑了一声,肩膀在剧烈地抽搐。她脸上带着泪痕,却露出奇怪的笑意,真是十分诡异。 “太子也是我儿。”马恩慧冷笑道。 朱高煦点头用极低的声音道:“那倒也是。堂嫂若没想好是不是要说,就千万不要承认你知道什么。谨防被用刑逼供。” 马恩慧刚说漏了嘴,可能也是因为比较信任朱高煦的缘故,所以他便好心回报之……他前世因为赌博几乎不被所有人相信,所以很在意别人的信任。 “高阳王……”马恩慧顿时收住了那疯狂的苦笑,愣愣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不愿承认自己对敌人的妻子有恻隐之心,便小声道:“我既然救了堂嫂,便不愿看你再次去|死。” 马恩慧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目光在朱高煦的脸上游离不定,沉声道,“你是燕逆之子,不想逼我?” 朱高煦眉头紧皱,沉吟道:“想逼你的人很多,不多我一人。既然堂嫂难得地有点相信我了,我不逼迫你,才能在这事儿上有点作用,这也是为父皇分忧。” 俩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好像在说悄悄话一般。 “好牵强的理由。”马慧恩道。 沉默片刻,朱高煦便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啥也不会承认。” 马恩慧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出卖你?” 朱高煦不置可否,只抱拳道:“堂嫂稍安勿躁,在宫里安心住着。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但没骗你,文圭确实还好好的在凤阳。你不再自尽了?” 马恩慧道:“现在日夜都有人看着。” “那我不便久留,告辞。”朱高煦抱拳道。 他刚走到门口,马恩慧忽然道:“高阳王……” 朱高煦转过头看着她,她有点尴尬地说道:“高阳王何时再来看我?” “不好说,这里是后宫。非父皇准许,我不能进来。”朱高煦道。 他走出冷宫时,正午时辰已经过了……可惜了皇宫佳宴,他又错过了一顿珍馐美味。 ……此时御花园一处厅堂里的宴席快结束了,郭薇已吃得很饱。姐姐虽然提醒过她,她也听话,用膳时比较注意,但她在没必要放筷子时就不放,虽然举止尽量矜持,动作不快、却也很少停下。 没法子,这些菜实在太好吃啦。 她一边吃,一边也在注意对面那桌坐的男宾,宴席是男女分开坐的。但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在御花园里一脸怜爱地和她说话的人。 郭薇没有哥哥,又被家里人定好了姻缘,她偶尔想起那背影,心里会希望那个人是她哥哥。便能宠着她、怜爱她、护着她。 那个人真是很神秘,明明出现在了御花园,却没在宴会上看到。难道他不是来赴宴的,那是作甚么的人? 午宴罢,皇后独召郭徐氏入内谈话,却没叫郭薇姊妹二人去。她们只好换了一个桌子,宫女已端来漱口水和茶水、点心、果子。 不过郭薇吃得实在太饱了,已吃不下那些精细的点心,只能看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梦先觉 朱高煦等人的母亲被册封为皇后,不几日“靖难”功臣皆论功行赏,多人封公、侯、伯。唯有诸皇帝子女迟迟未进封,朱高煦等仍旧是郡王郡主一级的名位。 王爷平素是比较闲的,朝廷文事武事一概不能管。除非皇帝召见,朱高煦连日常的朝事也不用去。大部分时候,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高阳郡王在京师几个月竟然没惹甚么事,也没听说有人命案,众臣都感到十分庆幸。传言是因为好色,新得了美貌小尼姑、青楼歌妓、几个抢来的民女等人,整日在府上宣|淫,没空惹是生非了。臣民悄悄议论高阳王之后,便回家告诫妻女,别靠近高阳郡王府那边的街道。 不过偶尔大朝,朱高煦会跑到奉天门去朝拜,以便有点正事干,不用那么宅。 五月初一大朝,朱高煦又去了。等他到了奉天门时,见大哥也在,两兄弟便寒暄了几句。 朱高煦又找熟人朱能、邱福、张武等聊天,了解一下朝廷最近的大事小事。 等皇帝驾到时,本来御门里乱糟糟地站着相互说话的朝臣们,这时便分两边排好了队,等着行叩拜大礼。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许多功臣武将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前面一个人,人们面有不悦、甚至又怒气。武将瞧着的那个人,位列武臣之首,居然是李景隆! 李景隆本来就是国公,开了外金川门之后,现在更有水涨船高之象了。或许他没回头看大伙儿的表情,或许是别的甚么缘故,李景隆站在那里昂着头的样子,似乎十分得意。 皇帝坐上宝座,众人便行礼,礼乐按规矩鸣奏。 礼罢,当宦官说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世子朱高炽站了出来,躬身拱手道:“儿臣有事启奏。” “说。”皇帝的声音道。 世子道:“儿臣以为,刺御史景清者方忠义,原不姓方,并非方孝孺之子,名为养子实乃奴仆。朝廷不应以奴仆之罪,牵连其家主。请父皇降恩,稍加宽恕……” 世子一席话出来,御门内立刻议论纷纷起来。朱高煦没留神,顿时也很惊讶……世子胆子很小的,为何今日胆子那么大,敢逆着父皇的意思说? 但朱高煦想了一下,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必定有人给世子出谋划策了。为方孝孺求情,就是给天下所有读书人面子,这是在收买人心! 朱高煦转头观察那些议论纷纷的官员,果然不少人一边说一边还在频频点头。这下世子的名声又更好了! 眼下太子、亲王、公主的分封迟迟未决,大哥以嫡长子的身份,也是很拼了,他没办法、下不了台。 谁给他出的主意?朱高煦首先想到的是和尚姚广孝!虽然父皇登基以来,姚广孝就很少去世子府了,但他的那两个心腹,金忠和袁珙可是在世子府走得很勤。 而且“靖难军”刚进京的第一天,姚广孝就给方孝孺求过情,极力阻止父皇杀方孝孺,方孝孺才能在诏狱关到今天还没处|决。现在姚广孝出谋让世子继续来劝,应该也是一石二鸟之策,帮助世子的同时、也能为姚广孝自己的主张尽力。 上位沉默了一会儿,朱棣的声音道:“你退下,朝廷自有主张。” “儿臣遵旨。”世子拜了一下,谢恩退到旁边。他并未坚持,只要求了情,不管结果如何、天下读书人都会领他的情了。 朱棣声音又道:“李景隆,朕听说你此前便负责裁断《太祖实录》,这两天你便去翰林院,继续办此事。” 李景隆顿时拜道:“臣领旨,谢圣上恩!臣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今上居然叫李景隆这个号称“文武双全”的武将去修书,或许李景隆真的知趣一点……前阵子解缙的事儿,可能已让今上觉得修书只交给文官很不靠谱。 皇帝早就当众说过多次,他的生母是太祖孝慈高皇后马氏。那解缙居然非要找卷宗存档去查,这也太过分了,皇帝自己是谁生的都记不清楚么、亲口说的事儿还能有错? 朱高煦看到这个场面,不禁心道:古代朝堂恐怕就是这模样,中枢真正想干的事,从来不正大光明地说出来,都要靠猜靠悟。虽然朝廷里悬挂的牌匾有一副写着正大光明,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 早朝之后,朱棣批阅奏章、接见大臣,一直忙到中午,连茶也来不及好好喝一口。于是午膳之后,他疲惫不堪地在御门后面找了间房,躺下想午睡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之中,朱棣做了个梦。 初时他并不知道是梦,以为自己已经从午睡中醒来了,正走到皇宫大殿上,却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殿宇、龙椅都是他熟悉的东西,但大殿上烟雾沉沉的,好像是晚上起了雾、又似乎是清早天还没亮。那幽蓝的光、地上白茫茫的雾,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竟然像是阎王殿上一般! 就在这时,雾中走来了几个人。朱棣一看,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走在前面的居然是太祖和建文帝! 建文帝道:皇祖父,就是四叔抢了我的皇位。 太祖怒视朱棣:下来,那位置不是给你坐的! 建文帝道:听到皇祖父的话了么,赶紧下来!你没资格坐皇位,本就该是我的。 朱棣想辩驳,俺靖难就是听了太祖祖训啊。但他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憋得非常难受。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过来了,一个他的长子朱高炽,一个是次子朱高煦。 后面来了一群文武大臣,文官们看到朱高炽,跪伏在地,只拜朱高炽,一个劲歌功颂德说高炽宽厚仁义、高炽好!大家竟然都不理他朱棣! 朱棣大怒,想说:俺还坐在皇位上哩,你们啥意思?高炽!俺刚刚坐上这位置,屁股还没热哩,你急个啥? 可他仍然说不出话来。 次子高煦走过来了,高煦忽然拔出一把剑来,说道:父皇,我功劳那么大,天下都是我打的,皇位怎能给别人? 朱棣已是怒不可遏,一边后退一边指着高煦,心道亲儿子居然拿兵器指着老子?想造反吗,反了天了! ……“来人!”朱棣猛地坐了起来。 “皇爷,奴婢们在。”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朱棣睁开眼睛,见阳光正从窗棂之间洒进来,周围一片宁静。哪里还有雾?刚才那一堆人,一个也不见了。面前只站着一众宦官宫女。 朱棣深吸一口气,马上明白刚才是做梦了。 “召胡濙来见俺!”朱棣马上下旨道。 一个宦官道:“奴婢领旨。”说罢倒退着小步走到房门口,这才转过身,疾步走了出去。 那胡濙原是建文朝廷的户部给事中,靖难军进城后主动来投,并密报皇帝:主录僧溥洽在奉天殿起火前进宫,疑是溥洽接应建文帝,帮助建文帝逃走了。 朱棣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时宦官郑和入内。 朱棣忽然又道:“俺听说张辅的妹妹长得很漂亮?” 郑和愣了一下,说道:“奴婢虽未见过,但确有耳闻,信安伯(张辅)之妹国色天香,秀外慧中,知书达礼。” 郑和的神情有点怪异,因为他似乎知道一件事……靖难之战时期,今上口头答应过,要张辅之妹许给世子做侧妃。因为守孝时间未到,这事儿才一直没有人提起。 而且听说张辅的妹妹似乎长得很一般…… 但郑和是个知趣儿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知道那件事,现在他也肯定不知道了。 “嗯……”朱棣听罢点点头,继续在房里来回走着。 许久之后,有宦官道:“禀皇爷,户部给事中胡濙奉召觐见。” “让他就到这里来见俺。”朱棣道。 不多时胡濙便到这间朱棣随便找的署房里来了,他先行跪拜之礼,得到“平身”的圣旨,才站了起来。 这胡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士出身。朱棣也有点怀疑这年轻人,是不是为了钻营上位,才故意密告溥洽。 但也有可能胡濙说了真话,毕竟朝臣只知道建文帝“自|焚”了,没人说建文帝跑了。胡濙一口咬定建文帝跑掉了,而且是在皇帝面前说话,他多半知道点内情。 “溥洽还未招供?”朱棣直接问道。 胡濙躬身道:“回禀圣上,溥洽的供词语焉不详,还未有进展。臣不敢用酷刑,因溥洽与某高僧有旧,臣刚得知此事,不得不慎重。况溥洽是目前唯一线索,又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此事便更加棘手了。” “你是说道衍?”朱棣问道。 胡濙沉默片刻,不敢不回答话,便抱拳道:“正是。” 朱棣问道:“道衍给你打招呼了?” 胡濙道:“回圣上话,没有。” “嗯……”朱棣又从鼻子里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过了片刻,他又道:“不止溥洽。马氏还在宫里,朕叫人把她换个地方,你可以进出询问。” 胡濙道:“臣明白了。” 朱棣挥手道:“去罢,加紧办事,别太拖拉。” 胡濙忙道:“臣不敢,臣谢恩告退。” 第一百六十九章 儿女之事 酉时的鼓声敲响后,诸衙署官吏下值,皇帝也要乘御辇回后宫了。一天的公事接近尾声,只有各宫殿的宦官宫女要轮值继续工作。 皇宫里数万人,但几乎都见不到皇帝。朱棣几个月以来,晚上或独寝、或在皇后那里,从来不在别的嫔妃房里过夜。 徐皇后贤,偶尔会劝皇帝雨露均沾。朱棣遂召别的嫔妃侍寝,完事便叫人带走,依然不留任何嫔妃过夜。 今天朱棣刚过乾清门,便下旨队伍径直去坤宁宫,仍旧去找徐皇后。 徐皇后刚被册封为皇后,搬进坤宁宫住得很高兴。但朱棣知道她很快就会厌倦,正如他厌倦住在乾清宫一样……正殿太大,还有点潮湿,看起来霸气,却并不适合日常起居。 朱棣到了坤宁宫,走上石阶、便见到皇后来迎驾行礼。站在坤宁宫门口,只见周围都是空荡荡的砖地,这座大殿矗立在正中间,周围无数当值的宦官宫女都跪拜下去了。 确实有唯我独尊的感觉!但众目睽睽之下,既然皇帝皇后代表天意,一切自然也要讲究一点。所以徐皇后才执礼甚恭,叫人觉得十分见外。 二人走进坤宁宫正门,正对着大门就有一把大椅子,床摆在隔壁,从窗子上就能看见,也是非常大。走到这里,隐隐仍有种要上朝办公的感觉……乾清宫也是这样,所以朱棣不办公的时辰,宁肯呆在东西暖阁,也不去自己的寝宫乾清宫。 朱棣是皇帝,遂在正中的大椅子上坐下,又叫徐皇后坐在旁边。宫女立刻沏茶、端着点心上来了。 这时徐皇后开口道:“那天家宴,我见过了郭铭次女郭氏,我很中意哩。那郭氏年方十四,年纪正好,身家清白、乃武定侯孙女,郭徐氏嫡女。面相一看就是温柔贤淑之人,长得是端庄秀丽、肩背如削,肌肤如玉、唇红齿白,一双手儿可好看,便如去皮的春笋一样,叫人看了十分欢喜。 圣上此前也赞同这门婚事,那天我见到了郭氏,一时喜悦,便自作主张与郭徐氏谈过了。郭徐氏也无异议。” 朱棣面带笑容道:“俺知道你早就急坏了。既然皇后看得上,俺也当然赞同。” “做母亲的哪能不急此事哩?高煦都十九岁了,竟未大婚。我每每想到此事,便总觉得过意不去,没尽到母亲之责。”徐皇后道,“今圣上准许了,我想尽快派人去问名纳采,把这事儿抓紧办了。” 她沉吟片刻,又道:“家宴时,高煦有事未到;本来我是想趁那天的机会,让他也看看的……如今没能让他看见,倒也无妨,以前我就问过高煦,高煦说过此事全依父母。” 朱棣对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见,但此时却开口道:“郭氏的嫁妆,由俺赏赐给她,定要丰厚。” 徐皇后喜道:“圣上隆恩,改日叫郭铭家的人来谢恩。” 郭氏的嫁妆,也是要带到高阳郡王府的。朱棣明着是恩赐郭家、看在武定侯的面子上,实则也是便宜了高煦……他这么做,既在财物上厚待了高煦,又不至于让子女们觉得不公。 朱棣听徐皇后说到了婚嫁之事,又想起大将张辅的妹妹。他既然已经开口在宦官们面前提过了,此时张辅便不能再与世子联姻。 过了一会儿,朱棣忽然开口道:“郭铭是不是有两个女儿?” 徐皇后道:“是哩。高煦要娶那个是郭铭嫡女,她还有个姐姐,虽非嫡女,却也是郭徐氏养大的。” 朱棣便随口道:“叫那妾生的长女,许给世子为次妃罢。” 徐皇后没有异议,若无必要、她向来不会反对朱棣的意思。 ……皇帝亲口说的事,徐皇后没两天就先派宦官去武定侯府,私下问郭铭,是否有意将长女许给世子为次妃。郭铭马上就同意了。 自从郭徐氏母女进宫赴宴之后,武定侯府的宾日渐多起来,郭家重新恢复了地位。 大多数人都是来找郭铭结交的,羡煞了郭铭的兄弟姐妹们。个中缘故,郭铭心知肚明,无非就是他与皇室开始亲近了。 现在不仅能和高阳王联姻,还能与世子联姻,郭铭简直觉得、郭家的富贵至少要稳几代!不管谁做了太子、和将来的皇帝,郭家在皇室都有情面在的。 郭铭答应了皇后派来的宦官之后,才将这事儿告诉徐氏和郭嫣。 他说道:“此乃好事,我当时便觉得没甚么可商量的,便不敢忤了皇后的好意。” 郭嫣也没像上回一样吓晕了,她的脸蛋红红的,问她话时,她只是轻声道:“这等事,皆尊父母之命,做女儿的怎好意思说甚么呀!” “哈哈……”郭铭听罢笑了起来。 郭嫣其实心里有数,她是个有主张的人。虽然是要做世子次妃,但最近几个月都说皇帝嫡长子高炽能做太子,以后就是太子次妃、也挺好的。 关键还是世子的名声不错,据说是个极好的人;这种大事,不仅要挑身份,还要看夫君本人是什么人的。 那天家宴,因女眷没有与宗室贵胄们坐一桌,郭嫣第一回进皇宫、在众人之间用膳,十分紧张,连饭菜的滋味也没尝明白,生怕出错,更也没注意那些人,却不知道另外那一桌皇子驸马究竟有几个人、谁是世子。现在想来,倒有点惋惜。 果然父亲郭铭也沉声道:“那高阳王声名狼藉,又没名分,恐怕当不了太子……” 刚说到这里,便见薇儿进来了,郭铭马上住口,看了一眼哭丧着脸的薇儿,他佯作不知、便只说世子了,“世子乃圣上嫡长子,成为皇太子的可能最大。嫣儿便是次妃,将来也贵不可言!” 郭铭又道:“据说世子面有福相,宅心仁厚,是个谦逊文雅之人,常与文人士子谈论诗词歌赋,诸朝臣皆喜之。” “世子多大年纪了?”郭嫣不动声色地低声问道。 郭铭顿时又笑了,说道:“今上正当壮年、如日中天,皇子能有多大?世子应该二十有余,为父今天才知道这事儿,改日打听一下。” 郭嫣的脸蛋红红的,没再吭声了。 “世子身份尊荣,又是知书达礼的谦谦君子,嫣儿有福了哩。”徐氏也高兴地说道,她又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温言道,“薇儿是高阳王结发妻,也是不错的。” 郭铭点头道:“对的,咱们家眼下能靠得上的,反而是高阳王,薇儿一旦过门就是王妃,在高阳郡王府说得起话的。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哩,你别哭丧着一张脸。” “哦……”薇儿应了一声。 郭嫣正有点走神,什么诗词歌赋、文雅君子等词儿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高贵俊朗的皇子手里拿着诗书,走在华丽的廊芜上,身材颀长如玉山之将倾,他翘首迎风,一面沉吟着文言字句,一面面有忧色,他正在心疼着在杀|伐过甚的皇帝治理下、那些天下黎民百姓啊。 他心怀天下,天降大任,决心仁义治国、善待万民,必定需要一个秀外慧中的美丽妃子,替他打理内务,照顾他的冷暖、慰藉他忧国忧民的心。 郭嫣的脸蛋绯红,埋着头在那里默默不语,脑子晕乎乎的。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凶狠丑陋的大汉跳了出来……毕竟世子、高阳王在明争暗斗太子位,传得是满城皆知。但那愚蠢的武夫怎能是胸有成竹、满腹韬略、名正言顺的皇嫡长子对手? 郭嫣想到这里,转头看妹妹时,妹妹正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自己。郭嫣心道:看在好妹妹的份上,到时候自己一定要替她求求情。 这时候郭嫣想到当初是妹妹替她挡了高阳王的婚事,顿时十分心疼地抓住妹妹的纤手,愧疚地小声说道:“好妹妹,姐姐对不起你。” 薇儿刚刚已经打量了郭嫣很久了,这时便嘀咕道:“姐姐,世子人好,也希望那世子妃也好哩。” 郭嫣听罢轻轻点头,心里有点阴影,但她觉得:那世子妃肯定比不上自己年轻貌美! 第一百七十章 良辰吉时 高阳郡王府里雾沉沉的,许多人在打扫院子,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朱高煦在檐台上走动着,看着宦官宫女在那里忙活,还有宗人府的官吏进进出出,忙着张贴着剪纸对联、带人搬东西进门楼。 几个皇宫里来的宫女把抹布从窗户拿下来,一起屈膝作礼。 朱高煦便问道:“你们是谁的宫女?” 一个宫女道:“回王爷,奴婢们以前是坤宁宫的宫女。皇后娘娘说王爷府上人少,连侍候郡王妃的人也不够,便送一些奴婢过来了。” “哦……”朱高煦点点头。 他便继续在府上四处走动,感觉很怪异,好像结婚与己无关一样,全都是别人在打理。听说有人会来教他礼仪和那种知识,然而眼下并没有人理会他。 至今朱高煦只知道,要娶的人是武定侯的孙女、姓郭。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不知道长的模样、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当然妻子的人选更不是他能决定的。 朱高煦早就知道婚嫁要父母之命,连藩王甚至皇帝也几乎不能例外。朱高煦早就放弃反抗了,此时他也不想去挑战既定的制度。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宦官在偷偷地抹泪,他便走上去问道:“你哭甚?” 那宦官转过身来,吓了一大跳,接着身边的几个官宦也一起跪伏在地。刚才在偷偷哭的宦官道:“奴婢知罪,高阳王大喜,奴婢不该搅了您的喜气,罪不可赦……” 朱高煦皱眉道:“我只是问你哭甚么?” 宦官一边磕头一边道:“奴婢的干爹是吴忠,干爹因是建文皇帝身边人,被关到诏狱、这几天就要处斩了。奴婢干着活儿,忍不住想到干爹为人很好,以前常护着儿子们,下场却如此凄惨。奴婢又想自个的结果恐怕也是如此,被烧了灰儿丢到荒地里,便忍不住落了几滴泪,奴婢不是故意的……” “吴忠我见过的,确实挺和气的一个宦官。”朱高煦道,“你先别哭了。我认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既然你干爹被关在诏狱,就该纪纲管。我稍后就去找他,问问能不能留条命,若是不能,便在行刑前给你干爹弄顿好酒菜。你也算尽了孝心。” 那宦官愣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王爷不是忙着大喜之事,您要亲自去办这等事?” “你看我忙吗?”朱高煦展开袍袖道。 宦官立刻跪伏在地千恩万谢,说了一大通感激的废话。 朱高煦将他扶起来,看了一眼弯着腰在旁边围观的宦官们,便稍微大声地说道,“这对我是小事,对你可是大事。况且你们找着我了,小事我都不愿出面,以后怎能让大伙儿指靠我呀?” 那宦官忙道:“谢王爷把咱们当人看,奴婢定做牛做马报答王爷大恩……” 于是朱高煦便带了一干人,径直去千步廊锦衣卫衙门找纪纲。那纪纲十分乐意在朱高煦面前卖个人情,只说包在他身上,先送凤阳去守陵、肯定死不了! 连建文身边的亲信宦官,纪纲也敢打包票?朱高煦顿时觉得,纪纲得到了超出他想象的宠信,胆子也很大。 干完了这件事,朱高煦返回郡王府吃饭、沐浴更衣,一天总算对付过去了。 这阵子他感觉烦躁不安,没心情找乐子、也没心思干正事,好几天都琢磨着新娘子……虽然他以前便想好要顺从父母安排,还觉得轻松娶妻不是什么坏事;但事到临头了,仍然有点忐忑。 毕竟这是结发妻,算是很亲近的人了,在古代结发妻不出意外是要过一辈子的,能不重要?要是弄一个身材圆滚滚的姑娘过门,告诉他这种姑娘好生养,朱高煦能怎么办? 关键那郭氏是徐皇后亲自选的,朱高煦不相信做婆婆的会找漂亮的儿媳。这才是他担心的理由,从来没对这事儿报多大的希望。 及至半夜,朱高煦竟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前世娶啥样的人,他没条件选;如今贵为王爷,竟然也没得选,忽然有点不甘心了。 …… 宗人府的人到郭府送皇帝下旨置办的嫁妆,官员拿清单当着郭铭的面念出来,光是念清单就花了半个时辰,润口的茶也喝了三杯。 皇室果然是大手笔,郭薇在隔扇里听得头昏脑涨。等东西陆续清点之后送进来时,她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很多东西从来没见过。 有紫檀木、黄花梨家具,还有许多箱子里的各色绫罗绸缎貂皮不计其数,首饰用盒子装着、每一种都是六只起。金银珠宝成箱,还有京师近郊的大量良田房屋地契。 又有人参、冬虫夏草、灵芝、鹿茸、犀角、虎骨等等无数名贵药材,以及成箱的起居用度之物。郭薇好奇地去看时,好多东西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她的母亲徐氏和姐姐郭嫣看到这些东西,便渐渐觉得郭薇这门婚事其实挺好,都替她高兴。连姐姐也偶然间露出羡慕之色。 徐氏握着郭薇的手,脸上有点担忧、又有喜色,神情复杂地说道:“圣上隆恩,这些是嫁妆,就算到了夫家也是你的。今后薇儿可不会过苦日子了,一辈子也能享用不尽。” 郭薇红着脸道:“我本来只想出嫁时有件绸缎做的衣裳……” 接着聘礼也送来了,照样十分丰厚。 郭薇便再也没歇过气,爹娘不断教她,如何做媳妇、如何与府上的人相处,好像要把几十年的本事都全教会她。千叮万嘱,要她到了郡王府见了高阳王、今后见了皇帝皇后要小心持重,千万不要得罪了皇家。 她长到十四岁,在家里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重要。郭薇既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好像肩负了很多东西,又是担忧惧怕,生怕做不好。 ……先是来了两个宫里的妇人,教郭薇礼仪,让她学着模样,词儿背诵熟练。 到良辰吉日之前,不知从哪儿又来了个陌生的大娘。那大娘塞给郭薇一本小册子,然后指着册子上的图和她说话。 刚说了几句话,郭薇便面红耳赤了。平素最忌讳说的事儿,那大娘张口就说。 郭薇看了大娘一眼,却见大娘一本正经的样子。她顿时感觉十分困惑,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薇儿,要用心听着。”母亲站在门口说道。 郭薇只好端坐在那里,连耳朵都红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怕得要死,当听到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大胡子汉子”竟然要把那个东西塞到什么地方…… “我怕成婚当天就死了!怪不得给我那么多东西。”郭薇颤声脱口道。 大娘皱眉道:“可别说那不吉利的话!哪能哩,头晚上是会痛,以后便舒服啦。” 那大娘教了郭薇半天,又叮嘱她抓紧时间学习。 全家的希望都在薇儿身上!郭薇一想到这句话,觉得这些都是她应该承受的事,赶紧硬着头皮看那册子,她记忆力很好,也很努力,看到晚上便能把上面的内容背下来了。 于是当晚她就做了噩梦,惊醒两次,吓得是满头大汗。 醒来便忍不住流了眼泪,她不仅怕那个东西,更觉得以后就不能和母亲姐姐在一起了,于是越想越伤心,于是哭了起来。姐姐就睡在隔壁,隔了道薄墙,郭薇担心哭声惊醒了她们,让人徒增担忧,只好咬着贝齿忍着。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郭薇便被叫醒了。 宫里来了几个妇人和一群宫女,母亲也在旁边帮忙,大清早的就打了热水进来,先给郭薇沐浴,然后再梳妆打扮。 郭薇昨晚根本就没睡好,浑浑噩噩地任凭她们摆布,满脑子还在背诵交给她的礼仪和那人伦之事。 她戴上了珠玉满头的凤冠,穿上里衬和颜色图案复杂的大衫、霞帔。郭薇自己穿的是什么礼服,她自己也不太懂,实在太纷繁繁冗了,恐怕只有专门负责礼仪的这些宫妇、或是有司官儿才搞得明白。 郭薇只是捏着身上的锦缎,好奇地看着那用金线刺绣的大红绫罗。 脸上也有几个人精心涂脂抹粉,郭薇悄悄看那妇人专注的表情,忽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只陶瓷瓶子,正被工匠精心雕琢,然后要送到瓷窑里烧制。 郭薇对着铜镜,轻轻抿了一下嫣红的朱唇,好将上面的胭脂弄匀称了。她便看见里面的自己,似乎都不太认识了。 那清纯的脸,此时已多了几分美艳柔媚。但无论如何涂抹,依然有着稚嫩的样子;十四岁的姑娘,偏偏穿着宽大气派的袍服、戴着凤冠,看起来实在不太相称。 徐氏在旁边见到郭薇这幅尊贵的打扮,又是高兴,又在悄悄抹着泪。 郭薇便道:“娘,你别伤心了,我还能回家看爹娘和姐弟。” 徐氏赶紧用手帕擦掉眼泪,“你在郡王府,能好生做好自己的事,为娘便放心了。” 郭薇听罢,一双玉白的纤手紧紧抓住衣角,身体也绷紧了,朱唇微张却什么话也没说。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衣不如新 朱高煦一大早也起来了,他听说已经给王妃发过金印金册,什么时候的事他也不知道。教授侯海似乎还懂点礼仪,在一旁提醒着朱高煦,“王爷迎亲,到了郡王妃中堂,站着先拜王妃父母四拜,他们只答二拜……” 侯海还在那里比划起来,朱高煦转头看他,见他动作滑稽,忍不住面露笑意。 又有宫女进来了,给朱高煦修剪眉毛胡子,还在他嘴上抹了一点胭脂,脸颊上也扑了薄粉。 接着开始穿衣打扮,朱高煦上身青色衣、下身青红色裳。 脑袋上盖上了一顶冕,便是那种前后挂着珠子的盖子,就像冥币上的头像帽子。戴上这帽子他便觉得非常不方便,动作稍微大点那珠子就抖得厉害,生怕会掉了。 他只在影视里看过皇帝坐在龙椅上戴这种帽子,但亲王郡王也可以的,只是珠子要少点。若是不仔细看,着装上皇帝和王爷的区别不大。 就在这时,侯海忽然问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旁边的官儿道:“主婚使薛寺卿吩咐的。” 侯海便抱拳向朱高煦道:“下官得提醒王爷哩,您这服饰逾制。冕乃九旒五色、玉珠九颗、衣五裳四章,皆亲王之制。” “父皇是天子,我结个婚穿一下亲王的衣服有啥事?”朱高煦立刻就不以为然道,“薛寺卿想得周到,并没让我穿皇太子的衣裳。” 他心道:我又没逾制穿皇帝的衣服,肯定没事! “王爷言之有理。”侯海寻思了一下便点头道。 朱高煦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会儿向左偏头、一会儿向右,左右打量着。他的脖子直着,不然那冕帽很容易歪,铜镜里的人看上去面目端正、肩膀笔挺,这身打扮果然有几分霸气英气。 侯海打量了一番道:“王爷英姿勃发,雄伟气度,叫人无不崇敬!” 朱高煦微微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衣裳好不好看且不论,但很有仪式感,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这东西表示的是身份地位。朱高煦最有感触。 于是朱高煦在前呼后拥之下,上了一辆五颜六色的马车,带上一副绣着凤凰的轿子,大队人马便吹吹打打地出发了。 从郡王府,沿路一直到武定侯府,站满了围观的人。府邸前门两边也挤满了人,都是前来观礼排场的官民。 朱高煦下马车到了武定侯府大堂,官员薛岩及几个官吏也纷纷进来了。朱高煦便按照宗人府官员等人告诉他的,站在东边的位置,一切都照规矩进行。在老丈人家里,他大抵是遵守规矩的,就算出了什么疏漏也只在小处。 只是仍然没见到那郡王妃。朱高煦从中堂出来时,有人告诉他王妃已经被女执事送上凤轿了。他只能先上马车,把那装了人的轿子带回家。 走上马车时,朱高煦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那顶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就像看着一只筛盅,不管里面是啥,都要含着泪收着了。 到了高阳郡王府门前,朱高煦先下了马车,跑到凤轿前,掀开帘子要去扶新娘子。周围无数的围观众纷纷注视过来,人群里一阵喧哗。 “咳咳……”站在后面的侯海咳嗽了两声。轿子旁边的女执事也目视轻轻摇头。 然而朱高煦并不理会,心道:难道我扶自己老婆下轿子,就有人弹劾我要造反?只要我不造反,父皇有啥不能容忍我的? 就在这时,朱高煦看见弯着腰要出来的新娘头上盖着盖头!但他马上就发现新娘的身材不错!虽然她穿着宽大的大衫,但弯着腰想下来时,衣服下坠,便将背部的轮廓显出来了,虽然她的身子显得有点单薄,但肩背如削,婀娜的腰成内弧形,臀部翘起,背部曲线十分优美。 朱高煦大喜,又见她犹犹豫豫伸出的一只手,一只手腕上戴着两个金镯子,在金黄镯子映衬下,那手如削葱般白嫩,如同白玉,隐隐有光泽。 但她很快从盖头下方发现伸过来扶她的手、是一只男人的大手掌,她立刻就把手缩回去了。 此时朱高煦已开心得快蹦起来,身段好、皮肤好,还要啥?可能是他之前太担忧了,忽然发现新娘子还不错,简直超出预期,所以十分高兴。 朱高煦就是个俗人,成天要面对的、又将是很亲近的人,他先不管对方心灵美不美,反正长得太丑就不爽。 他也不强迫新娘,一手掀着凤帘,伸出去那只手便挡在了轿子门顶,说道:“王妃慢点,小心碰头。” “嗯?”女子发出了一个声音,接着就不吭声了,依然拘谨地走下了轿子。 虽然她盖着头盖,但这时周围一阵哄然呼喊,人们看到了王妃十分激动、喧哗异常。 朱高煦此时已放下心来,十分满意地带着王妃进门。主婚使薛岩没有干涉,让他们俩就这么走进府门。 来到郡王府大堂,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一通礼仪。王妃四拜朱高煦,她双手抱在腹前,轻轻鞠躬,动作矜持,朱高煦二拜回礼。朱高煦见她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十分紧张的模样,姿态倒是做得像模像样,更是别有一番婉约含蓄的韵味。 两杯酒先混合在一起,然后再分成两杯,俩人各自喝了。主婚使道:“祝高阳郡王、高阳郡王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于是俩人便被带去洞房了。宾在王府上宴饮,自有宗人府的人负责接待。 朱高煦来到洞房,便先把头上的帽子摘了,放在桌案上。 ……这时眼前一片红色、只能看见地面的郭薇便听到一个声音道:“礼仪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王妃可以放松点了。” 郭薇心里七上八下,她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之前从轿子里下来时就这么觉得了,好像在那里听过。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担心着各种事儿,又隐隐有点期待……因为她听到的声音很温柔,不像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胡子大汉说的话。 心里还一团乱麻时,夫君便伸手来揭她的盖头了。郭薇一脸通红,心里“咚咚咚”声音大如擂鼓。虽然家里人都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儿,但她心里真的很明白,女子一辈子过得如何,就看这一下了。 她眼前的视线一点点地打开,她的身子竟然颤抖起来了。先是看到一身青红相间的袍服,面前这人的身体特别长。等郭薇看到他的脸时,顿时张开朱唇,惊讶道:“你是高阳王?”她吃惊之余,忙用指尖掩住嘴|儿。 “哈!”男子也认出她来,一脸笑容和意外的表情,“咱们见过的,在御花园,原来你便是郭氏!” 郭薇不受控制地摇头,一边脱口道:“你真的是高阳郡王?” 朱高煦伸手摸了一下脸,眉头一皱,又跑到铜镜面前去看,接着长吁一口气道:“真的是我哩。” 郭薇一不留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急忙忍住了,低眉羞涩、打量着夫君,她的脸上、耳朵上都隐隐发烫起来。 但见朱高煦五官端正、仪表堂堂,浓眉大眼,身材笔挺高大。虽然不似姐姐曾说过的那种风雅读书人,却多了几分质朴而雄壮的气度,全然不似郭薇想象中的粗鲁丑陋之辈。她本来很怕,想得太吓人,忽然见到是这么一个人,她顿时觉得脑子更晕了,心坎儿仿佛百花齐放一般,暖洋洋的叫人犯困。 郭薇伸手揉了一下额头道:“我不是在做梦罢?” 朱高煦微笑道:“若是好梦,只要能一直做下去,又有何不可?”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越是雄壮的男子、越是中气十足的声音,口气温柔起来,越叫郭薇抵挡不住。她莫名地就开始信任这个男子,心里也不怕了,因为她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伤害她、让她痛苦。 “哎呀!”郭薇忽然恍然道,“忘了给王爷行礼、斟酒。” 朱高煦“哈哈”大笑,说道:“免了,做给谁看哩?” 郭薇想起了娘亲的教导:不管高阳王待你如何,若是起初待你好,也万勿恃宠而骄,须知男子喜新厌旧,百花易折、盛宠不久。 她便款款执礼,又去拿酒壶斟酒,双手捧给朱高煦。 朱高煦见状,便领情喝了,也亲手给郭薇斟酒。 “新衣裳虽好看,可容易旧,特别是娇贵的丝绸,可容易坏、容易陈旧。”郭嫣忐忑地说道,“王爷不必待妾身太好,只要一直不嫌妾身便好了。” 朱高煦这汉子竟然煞有其事地配合着吟起诗来,“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我虽素不相识,却结发为夫妻,从今以后荣辱与共不能分离。便是旧了,也曾经新过,便是老了,也有美的回忆。人不是衣,岂能不念旧?” 或许朱高煦那模样吟诗很怪异,郭薇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赶紧忍住、不想让自己太不矜持,把脸也憋红了。。 “王爷……”她不禁柔声唤了一声,只觉得软软的,声音也愈来愈软,“人道是姻缘百年修,我前世必是个大善人哩。” 第一百七十二章 红烛初上 雕窗外正是光天化日,不过新房内已点上了红红的蜡烛,窗户上、柜子上、床上都贴着红喜字。大红颜色,遮掩了新娘的艳丽,反衬得她带着稚气的清纯的白净脸蛋更有韵味。 郭氏脸颊潮|红,羞意满满,却隐隐含笑,正是有说不出的娇|羞缠绵。 朱高煦走到她跟前,她便避开了目光,但眼角的余光明显在注意着他,仿佛受不了那太浓的情意想躲、却又不忍心躲。 她端坐在床边,端庄美丽,拘谨地把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紧张得不敢动弹一下;在端庄拘谨之下,明明又坐在床边等待着什么,没有一丝反抗之意,仿佛正在迎合着那事儿。叫人分不清她是在拒、还是在迎。 这是一个从未经历人事的十四岁小娘的自然反应,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演痕迹。 朱高煦闻到一股夹杂着各种百花香料的味儿,盛妆早已掩盖了她本来的气息。就像一盘放了太多调料的佳肴,毫不纯粹,却依旧可口。 他也坐到了床边,感受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的一切。 郭氏微微向朱高煦转身了过来,依旧低着头。朱高煦便伸手把她头上有点重的凤冠取了,她头上顿时露出了一头清秀的秀发。发鬓的乌黑和耳朵的玉白相称,充满了青春气息;可她穿的大衫虽然华贵、却显得古板老气,反差极大。取了凤冠更是明显,仿佛两种不同风格的东西强行揉搓到了一起。 朱高煦看着她的模样儿,忍不住想起那天在皇宫御花园的另一种形象,真觉得眼前人儿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大多明朝人身体上并不早熟,十四岁就是初中女孩,没什么不同。只是世人为了人丁兴旺,习惯上就是女子十四、男子十五成亲最好。郭氏便不是早熟的类型,她就是个还很青涩娇|嫩的少女。 朱高煦的手放在半空,不得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还担心万一让她怀上了,十四岁的小姑娘会不会挂掉?古代女子生养一关,确实就是拿命在冒险,死亡率极高。 他想到这里,更是非常犹豫。既然是洞房,就这样算了似乎不完美,但见她身子有点单薄、太稚嫩,又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人。 他便把手先放在了郭氏的肩膀上,郭氏竟然顺势倒在了床上,她红着脸,眼神有点呆滞,贝齿轻咬着朱唇,好像在等着受刑一样……又像要打针前的惧怕。 朱高煦用手搓着额头,竟有点无所适从,无处下手的感觉。 “我不想失去你。”朱高煦小声喃喃道。 就在这时,郭氏声音颤抖道:“王爷,你不知道怎么做么?我知道的,我学过。” 朱高煦:“……” 她目光闪烁地偏过头看着朱高煦挠头的模样,又不好意思地用蚊子扇翅膀一样的声音道:“书上说,我要等着王爷把衣裳脱了。王爷先脱我的衣裳罢……” 朱高煦看了一眼她脚上的鞋子,却先把她的鞋子脱了,然后把她的腿都放到床上。 他心里很疼爱这个小姑娘,但确实不想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只是这洞房花烛夜,他肯定要和新娘子睡,洞房光睡觉什么都不干?似乎又有点敷衍,郭氏已经横陈那里了。 “我知道了!”朱高煦恍然道。 郭氏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轻轻握住郭氏的玉手,郭氏身上再次绷|紧,一副准备好忍受朱高煦为所欲为的模样。她的手当真漂亮,皮肤好得有光泽,握着的感觉光滑又柔软。朱高煦便不禁把两人的十指合拢,贪婪地贴着她的手心。 他又拿起那只柔荑,放在嘴边亲,让她的指尖感受着自己的朱唇…… 夜还未降临,但他们已经等不到天黑了。 …… 第二天一大早,郭氏没起来,一脸倦意,迷迷糊糊地还在睡。朱高煦倒是精神很好,除了身体,精神和心理上都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先爬起来,穿了皮弁服,帽子上插着一枚大簪子、身上是绛红色的袍服。 这身衣裳没逾制,因为侯海告诉他今天要去拜见皇帝皇后,又要去郭家,都要穿这种衣服。朱高煦便先穿上了,省得再换。 他起床后,先召王贵入见,叫他把礼单拿来瞧。昨日来了一院子的人,有主婚使和宗人府的官吏接待,朱高煦没出面,他只消完成婚礼的仪式。但谁来过,看礼单就知道。 王贵拿来了厚厚一叠纸。朱高煦便依次翻看名字,只看哪些人没来而已。“靖|难”功臣似乎全来了的,以及他的两个兄弟、还有姐夫妹夫,一些建文的文|官也来了。不在京师的宗室勋贵,以及姚广孝、袁珙等原来燕王府的谋士没来,只带了礼,大多文官连礼也没送。 里面记录的东西他实在看不过来,反正他看得眼花、只知道一个结果:发财了。 郭氏带来了非常丰厚的嫁妆,虽然算是她的,但也是肉烂在锅里。婚礼宴席上收的大量礼物,也是发了一大笔。 郡王俸禄不错,但靠俸禄真的发不了财,平素主要靠的是皇帝的赏赐。眼下一下子得到这么多财宝也是相当可观。 朱高煦再次感觉做藩王其实很不错,只要让他平平安安做藩王,他何必折腾?现在大明初期,朱家天下少说也还有两百多年,能爽到老死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底页居然记录了很多名字,合送了一份礼。那些宫里的宦官,居然也凑份子上了一份。 朱高煦笑了笑,顿时心道:以诚待人,人必诚以待我。 他翻第二遍时,居然发现了平安、盛庸、何福的名字。特别何福,亲自来了,送得还很丰厚,简直出了大血。这厮在灵璧之战正好撞到朱高煦,俩人交手,何福惨败。现在居然一副不打不相识的姿态,亲自跑到王府送了份大礼。 朱高煦专门细看了何福的礼物清单,大概记在心里,以便以后投桃报李。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有福之人 郭薇醒来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看见房间里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字,身边已不见了朱高煦。她拿被子挡住身子,便伸出胳膊找亵衣穿。 这时几个宫女进来了,先屈膝向郭薇执礼,接着便拿着各种东西进来,侍候她穿衣洗漱打扮。 “王爷呢?”郭薇问道。 一个宫女道:“方才见王爷去书房了,王爷吩咐,王妃起来了便先去饭厅用膳,稍后要出门哩。” 于是郭薇被人侍候着穿戴好红色的大袖衣、霞帔、红罗裙、红罗褙子、凤冠等纷繁的东西,她也不能选,衣裳早就准备好了。然后被宫女带到饭厅。 不多时,几个陌生的女子陆续端着粥、包子和一些小碟进来了。郭薇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子十分美貌,比那些宫女好看,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也注意到了王妃的目光,便道:“妾身做了这些粥菜,却不知合不合王妃的口味。” “原来是你做的饭……”郭薇微笑道,“你人美,手也巧哩。” 女子倒是和气,马上便作万福道,“多谢王妃美言,王妃更美哩。真是有福之人。”说罢便告退出去了。 过得一会儿,一身皮弁服的朱高煦也进来了。郭薇脸一红,低垂着目光不敢看他,忙起身作万福道,“我起来晚了,请王爷恕罪。” “薇儿坐下罢。”朱高煦不以为然地道,“刚才我听见有人说话,那说话的人名字叫杜千蕊。” “杜千蕊,挺好听的名字哩。”郭薇轻声道。 朱高煦好言道:“我没把杜千蕊当奴婢使唤,不过家里那么多人,若是没有高低秩序,必定要乱套。这王府上不管是谁,都得听薇儿的,你那金印金册可是父皇赐的。” 郭薇想了想,点头道:“嗯。” 朱高煦又问:“杜千蕊刚才和薇儿说甚么了?” 郭薇不好意思地轻声道:“她说我美,是有福之人。” 朱高煦微微叹道:“没办法的事,这世道就这样。” 郭薇听到这句话,也没明白什么意思,便小心地给朱高煦盛粥,双手递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尝了一口,没注意脱口就道:“真好吃!”说完才赶紧用手指轻轻按在朱唇上,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却见朱高煦望着自己笑了一下,他便埋头大吃。 郭薇见状,心里也放松下来,新婚才第二天,她觉得朱高煦确是个很随意的人。她实在不明白,为啥自己的夫君名声那么差……当街把朝廷命官打死,很多人都说是真的,郭薇想问,但又不敢多嘴。  二人吃完早膳,郭薇觉得自己又多贪了半碗,太饱了。她便跟着朱高煦上了马车,在随从的簇拥下出门。他们夫妇同乘一车,郭薇端坐在旁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依然有点拘谨。 她不敢多说一句话,沉默了许久,才忍不住转头小声道:“成亲之前,有个大娘教过我一些事,还给了一本书。可是昨晚怎么不太一样哩……” 朱高煦笑道:“等一两年,薇儿再长大点了,就会和书上一样。” 郭薇忍不住好奇,便红着脸用几乎没法听见的声音问:“唾沫也能……生孩儿么?” “这……”朱高煦表情十分怪异,过了一会儿,他又道,“若是你爹娘问起,你就说,咱们和书上写的一样。” 郭薇困惑道:“为甚么?” 朱高煦的大手覆盖住她的小手,好言道:“薇儿身子单薄,我怕你这么小就生养很危险。” 郭薇顿时感觉暖洋洋的,身体也似乎变得软弱无力了。 他们先去了皇城,祭祖、拜见皇帝皇后,完成了很多礼仪,接着又去武定侯府。 ……二人回到郭家,先在中堂与她父母见礼,就仿佛不认识的人一样说了一些吉利话,父母竟然没有平素的教训口气,一口一个王妃称呼郭薇。接着郭父便与朱高煦在厅堂上坐下喝茶说话,郭薇和她母亲进内院。 一到了她熟悉的小院子,郭薇马上就放下了拘谨,双手提着宽大的袍服小跑着,找她的姐姐去了。 徐氏唤了一声,只好跟了过来。她刚进屋,便见薇儿和她姐姐在那里正低声说着话,薇儿脸蛋红红的,笑意一直都在她脸上。 什么“王爷会吟乐府诗”,什么“早就在御花园见过,却相互不认识”……每句话就没离过高阳王,这些徐氏都听在耳里的。 郭嫣一脸意外,看着薇儿脸上的表情,她也是有点羡慕起来。 徐氏听了一会儿,便道:“为娘知道你高兴,不用你说,高阳王拿手给你挡车顶、生怕你碰着了,一天之间已快传遍市井。为娘知道他待你好。” 薇儿便红着脸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她便道:“王爷的哥哥肯定也不错哩。我告诉了姐姐那么多,姐姐以后也要和我说那些趣事儿。” 郭嫣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轻轻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徐氏捕捉到薇儿话里的一些蛛丝马迹,便道:“你说的那个长得漂亮、厨艺又好的小娘,可能是高阳王的宠妾,你得留心一点。” 薇儿道:“王爷说了,我有金册金印,谁都不能欺负我。不过我见她人挺好,说话也和气,不像是坏人。” 徐氏瞪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亲女儿不长心。 薇儿看着徐氏,垂下头道:“娘,我知道好歹的,说不上来为甚,但就是觉得她人还好。” 徐氏不置可否,便转头对郭嫣道:“嫣儿先回避一下,你还在闺中,有些话不便听。” 郭嫣应声出去了。 这时徐氏才缓缓地坐到郭薇身边,小声问道:“前几天给你那册子,上面写的事儿,你和高阳王照着办了?” 郭薇脸一红,低着头微微点头。 徐氏打量了她一眼,已不像在大堂中那样装模作样,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薇儿要尽快生养,最好是个小王爷。要不了多久,高阳王就算不是皇太子,也至少是亲王。你生的男孩儿、乃亲王嫡长子,将来也是亲王,母凭子贵,明白么?” 郭薇一声不吭地点头。 徐氏叹了一口气,又道:“皇家宗室,延绵子嗣乃重中之重,你是正妃,若是万一无子,可能被休掉!那咱们郭家便丢脸了,你爹不得气晕过去!” “啊?”郭薇身上一颤,使劲摇头道,“王爷会不要我?我不信!” 徐氏正色道:“王爷说了算,还是皇帝皇后说了算?你一个正妃,连儿子都生不出,帝王家的人要你作甚么用?” 徐氏忽然话锋一转,“高阳王是不是没和你做那种事?” 郭薇涨|红了脸,一声不吭。仍徐氏怎么暗示,她就是啥也不说。 徐氏有点生气:“薇儿,你一向乖巧,转眼间就学会说谎了?你已经是王妃,可别再孩儿性子,该懂点事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爹为了这门婚事四处奔走,咱们家收了那么多东西,你好自为之罢!” 郭薇再也不吭声了,一脸怯意,脸也变白了。 等徐氏出去后,姐姐才走了进来,见郭薇那副模样,便问道:“你被娘骂了?” 郭薇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点头称是。等姐姐追问做错了什么时,她却变成了闷葫芦,半天问不出一个字来。 等姐姐不问了,郭薇才开口道:“娘说,母凭子贵,是这个理?” 姐姐点头道:“正是。” 郭薇便坐在窗户前,双手支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 不过没等她发呆太久,徐氏便进来叫她,要跟高阳王回府了。今天回来只是个礼节,并不会留得太久。徐氏送郭薇出院门时,又反复叮嘱了一番。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必有异心 昨日忙了一整天,朱高煦夫妇去过皇城,完成了很多繁杂冗长的礼仪。今日朱高煦和郭薇还要去一趟皇宫,再次拜见父皇母后,走过这一趟婚礼差不多就能结束了。 天刚亮,他便叫上郭薇一块儿起床。朱高煦依旧穿皮弁服,将一枚大簪子插到脑袋上,郭薇则穿翟衣、戴翟冠。 用过早膳,朱高煦在饭厅坐了一会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郭薇也陪坐在旁边,没有打搅他。 丫鬟端两杯茶水上来,朱高煦便顺手拿起茶杯,左手托着杯底,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杯盖上、却不揭开。 那白陶瓷茶杯的瓷盖子有个凸出的盖顶,朱高煦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便反复地捏着盖顶,偶尔还不断往上拔,动作很轻,始终没有把杯盖揭开。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便见端坐在旁边的郭薇涨|红了一张脸,看着他的目光、如同秋波一般。朱高煦顿时一愣,低头看一眼茶杯。二人面面相觑,始终没说一句话。 时辰也差不多了,朱高煦便起身,带上郭薇坐马车出门。 他们到皇城,从东华门入,却得知皇帝还在御门,早朝还没结束。朱高煦夫妇来得还是太早,便在宦官的带引下先去乾清宫外等着。 …… 此时,一众大臣仍站在奉天门内。翰林侍读解缙在中间,大声地说道:“臣弹劾高阳郡王逾制、主婚使大理寺卿薛岩不轨!高阳郡王服九章衮服,冠九旒五色冕,不合郡王之制。大明自有礼仪,高阳郡王身为宗室,竟视礼法于无物,该当惩罚! 大理寺卿薛岩,一昧逢迎讨好藩王,毫无节操,只是个钻营官场的小人!臣以为,薛岩不能主持大理寺,有负圣上之重托!” 解缙慷慨陈词,但大殿上连一个附议的人都没有,人群竟然传来一声讥笑! 发出讥笑的人是刚封了淇国公的邱福,邱福嘲笑地看了一眼解缙,转头对旁边的成国公朱能小声道:“这官儿是不是有病?” 朱能张开大嘴,终于忍住没笑出声来。 上位的皇帝沉默了片刻,只说道:“朕知道了。” 解缙只得谢恩退到队列中。 这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出列,拜道:“启禀圣上,臣弹劾淮安总兵官盛庸。盛庸有异心!盛庸在奏章里,有一句竟然不自称臣,其居心叵测!” 过了好一会儿,上位的皇帝才说道:“不过是奏章里一点笔误,只是细枝末节,并不能就说盛庸有异心。” 少顷,皇帝又道:“给盛庸下旨,俺念山东久为兵乱所困,疲于转输之劳。调盛庸为山东总兵官,叫他去抚兵养民。” 翰林官员并拜道:“臣等领旨。” 就在这时,陈瑛又道:“臣弹劾宁远侯何福!何福的弟弟何禄至今行踪不明、人不知去向,必有所图……” “叫人去问何福,他弟弟何禄哪去了?”皇帝说道。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先站起来了,似乎还有事赶着要走。 众臣只得叩拜谢恩。 文武大臣陆续从奉天门里走出来,三三两两的一边说话一边走路。解缙独自出奉天门,这时袁珙便追了上来,在后面招呼道:“解侍读等等我。” 解缙转过身来,作揖见礼,袁珙回礼后便与他并肩而行。 走了一段路,袁珙不动声色道:“高阳郡王婚礼服青色,未服玄衣。就算衣裳逾制,也只算亲王之制。他是圣上嫡子,迟早是亲王,没什么好弹劾的。眼下这种时候,解侍读这样做并不是好事,可知?” “眼下什么时候?”解缙一脸不悦,皱眉问道。 袁珙叹了一声气,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又道:“高阳王逾制,解侍读弹劾高阳王便可,却弹劾薛岩作甚?还说得那么难听,这不把人都得罪完了!” 解缙怔道:“我大明朝礼仪之邦,既然定了礼制,便要人人守礼,不然要那制度作甚用?” 袁珙瞪着眼睛,竟是没法反驳解缙,反而说不出道理来了。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了几句低声议论,“当年洪武朝的官员贪污、要被剥皮填草,建文朝时陈瑛贪污、只是被贬斥。他却因此怀恨在心,现在成天与咱们过不去,此乃睚眦必报的小人!” 袁珙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人是刑部尚书雒佥,雒佥说得小声,以为袁珙没听见。可是袁珙的耳朵却很灵。 此时大伙儿纷纷回各自的衙门了,眼下倒没出多大的事儿。 ……朱棣离开奉天门后,便径直到乾清宫。请来徐皇后,帝、后在大殿上见高煦夫妇,接受拜礼,赐膳食,又给了许多金银玉器礼物。 礼罢,朱棣便让皇后招待高煦夫妇,自己很快去了东暖阁,叫宦官把奏章搬过来瞧。 朱棣忙着看新的奏章,只因想要急着看看,有没有人上书杀方孝孺……那些不投降甚至辱|骂皇帝的文官,此时已清理得差不多了;就剩那个方孝孺,让朱棣感觉有点棘手,以至其它的事儿也拖延了不少时间。 他翻看着奏章,很快发现两本提到方孝孺的,可是内容竟然是求情! 朱棣的怒气立刻冒了起来,“啪”地一声将奏章扔在御案上,脱口道:“死有……”他还没说完,却忽然住了口。 现在他已是皇帝,说每一句都不能随便由着性子。朱棣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宦官们,接着起身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 良久之后,朱棣走出东暖阁,想透一口气。 他刚深吸一口空气,忽闻斜廊后面传来一阵说话声。朱棣循着声音看去,见是皇孙朱瞻基在那里嚷嚷着。孩儿是最有趣的,于是朱棣踱步走了过去。 宦官宫女们也看见皇帝了,急忙上前跪伏叩拜。而朱瞻基手里正拧着只白色的猫儿,还拿一条绳子圈着猫的脖子,孩儿回过头来,叫道:“皇爷爷!” “哎!”朱棣应了一声,转头问宦官们,“你们在这里作甚?” 一个宦官道:“奴婢们扰了皇爷,请皇爷降罪!世孙要吊死那只猫,奴婢们只得劝阻。那只猫可是世子妃的喜爱之物!若是眼看着世孙吊死了猫,奴婢们怎么向世子妃交待啊……” 朱棣随口问朱瞻基,“猫儿的毛那么白,像雪一样漂亮。孙儿为啥要杀它哩?” 朱瞻基昂起小脑袋,说道:“这只猫偷吃了皇爷爷养的鱼,它犯了错,死有余辜!” “哈!”朱棣听罢,顿时把心里的一口闷气吐了出来,没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只能忍着,倒是孙儿说得十分果决。 朱棣不怒反笑,指着瞻基,回顾左右道,“俺孙儿很像俺,赏罚有度,分得清黑白对错。你们让他把猫儿吊死!世子妃那里,就说是俺叫世孙做的。” “奴婢等遵旨!”宦官们叩拜道。 于是本来在劝阻的宦官们,反倒上前帮忙,将猫脖子上的绳子勒紧,然后让世孙把它挂在廊芜的一根木头上,那猫吃得很肥,身体重,顿时就在那里挣扎起来。 朱棣离开东暖阁,乘御辇复去奉天门。坐了一会儿,纪纲觐见,把一本诏狱犯人的名单呈送上来,然后躬身侍立在一旁。 朱棣不动声色地翻着,“哗哗”的纸张声音十分有节奏,不快不慢却毫不停止。 忽然,他的手停了,看着卷宗皱眉道,“方孝孺尚在人世?” 纪纲听到这里,腰向下弯得更低,却一声不吭。朱棣也没怪罪他,合拢卷宗便扔到御案旁边,“拿去罢。” “臣领旨!”纪纲双手拿起卷宗,走出了御门。 第一百七十五章 阴差阳错 因徐皇后召见,昨天妙锦才进宫。 她知道朱高煦成亲了,但并未去观礼;直到今天,她才来到坤宁宫,想看看高阳郡王妃的模样儿。 妙锦仍旧穿着道袍、梳着发髻,今天这身袍服的棉布料子比以前软,裁剪也更合身。衣裳本无甚蹊跷之处,却是因为她的人,身段稍不加掩饰,便让她的冷清仿若英气、温柔仿若妩媚。柔软的料子被她的身体撑起,她不经意间想起了朱高煦说过的椒以及春笋翘状,耳朵便微微有点发烫了。 走进堂皇宽敞的坤宁宫,宫女宦官都敬称“池月真人”,毕竟是皇后娘娘在意的人。 妙锦寡言少语、没理会宫人,她只是没心情说话而已……她的心思早已辗转纠缠了千百遍。 先是很心酸,眼睁睁看着自己委身之人、另娶他妇,妙锦心里很难受。 然而堂堂皇帝嫡子,十九岁了才成亲,不是情理之事吗?妙锦这身份,难以成为那个郡王妃。 如果她仅仅是御史景清之女,以前不去掺和皇权争斗,刚认识高煦就冲着成为王妃来的,或许还有机会罢。然而命运颠沛,妙锦怪不得高煦,甚至也不能怪那个陌生的王妃。 既然不能与他在一起,就不该委身于人。妙锦想到这里,又是羞臊、又是懊恼。可谁会知道、到头来她却不用自|裁呢? 唉,世事难料,总是那么阴差阳错。 就在这时,几个人走进了坤宁宫。妙锦转过身看时,除了宫女宦官,便是世子妃张氏和一个身穿翟衣的陌生小娘。那身翟衣只有公主、王妃才能穿,她必定就是高阳郡王妃了。 妙锦立刻打量了一番郡王妃,见她年纪尚小,生得白净清秀,面有娇羞,举止端庄带着拘谨。不知怎地,妙锦对“夺”走高阳王的王妃,却莫名有几分亲近之感……或许那东西本来就不是妙锦能得到的,她便没有被抢走的怨意。 “哟!小姨娘也在坤宁宫呀。”张氏招呼道。她又热情地对郡王妃道,“小姨娘是皇后娘娘认的义妹,弟妹也可以叫小姨娘。” 郡王妃便上前微微屈膝,有模有样地将玉白的双手抱在腹前,声音清脆温柔,“见过小姨娘。” “我是出家人,叫我池月也可以。”妙锦神态淡泊,几年前被人变成了道姑,她已经习惯这样了。 妙锦心里正纳闷:没见着皇帝皇后便罢了,怎么没见高阳王一起来? 不过妙锦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她没有开口问。但张氏已主动说起来:“母后去更衣,稍后便到。高煦见到他大哥了,俩人在外边说着什么话,咱们妇道人家不去多嘴,便先进来等着母后。” 妙锦没理会,假装以为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这时张氏便对旁边的宦官宫女道:“咱们妯娌说话,你们下去罢。” “是。”奴婢们纷纷退下了。 妙锦早就见识过多次、张氏那张嘴很能说。果然她简直是人来熟,和新郡王妃很快已好得像姐妹一样,谈天说地家常里短说个不停。 这时张氏又道:“听说弟妹和连楹的女儿有旧?” 郡王妃轻轻点头:“回嫂嫂的话,见过几次。连姐姐和我年纪相仿,能说上话儿。” “原来是闺中好友哩,人和人的时运真是比不得,弟妹的运气多好,嫁了个雄伟的王爷,又看那连家闺女,惨啊!”张氏低声道,“那连姑娘被那些丘八日夜守着,来了月事也没被放过,活生生折磨死了。” 别说还是小姑娘的郡王妃,就是妙锦也脸色苍白。幸好她站在张氏的侧后,没让张氏看到自己的表情。 妙锦当然知道连楹家的人怎么获罪的,就是因为连楹当众要刺|杀皇帝!妙锦听到这些,现在还隐隐后怕。 郡王妃的脸蛋都吓白了,毫无血色,眼睛却红红的,毕竟连姑娘是她认识的人。 张氏看了一眼郡王妃,却没有住嘴的意思,还在小声说:“连姑娘死了之后,便被丘八们拖出去,让一群恶狗分食,头上的皮都被扯掉了,那血淋淋的……” 郡王妃听到这里,不断摇头,“呜呜呜”哭起来,眼睛红得像桃儿,眼泪淌得满脸都是,把胭脂水粉都弄花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喊声:“皇后娘娘驾到!” 张氏终于住了嘴,急忙站起来,郡王妃也从凳子上起来,一脸都是泪,不过哭声总算忍住了。 妙锦看到郡王妃那副模样,心里很急。就在这时,郡王妃的目光投了过来;妙锦急忙抓住机会盯着郡王妃的眼睛,然后轻轻地不断摇头。 徐皇后已经走到门口了,妙锦不好开口说话,却不知这个看起来模样纯真的小姑娘懂了没有。 “哎呀,我的儿媳,你怎么刚过门就哭成这样了,你们谁欺负她了?”徐皇后惊讶地看着郡王妃。 张氏屈膝执礼,却没吭声。 郡王妃凄凄戚戚地说道:“刚才嫂嫂在和臣妾说话,臣妾忽然想起家里那只可爱的鹦鹉死了,一时没忍住伤心……” 徐皇后听罢,回顾左右道,“高煦家媳妇心肠真软哩。”又道,“你别伤心了,我忽然想起后宫有一只鹦鹉,西域的稀奇玩意儿。那是边关大将宋晟从甘肃进京、带给我的礼物。来人,把那只鹦鹉带过来,我要赐给高阳郡王妃。” “是。”宦官应道。 徐皇后便好言笑道:“这下可别再哭了。高煦很凶,好多人都怕他,没人敢欺负他媳妇。” “谢母后,母后真好。”郡王妃乖巧地说道。 徐皇后听得满脸笑容,说道:“好,好。别说我喜欢这个儿媳,高煦也很喜欢。此前我还担心我儿高煦不满意,而今看来倒是多虑了。我听郑和说,迎亲那天,高煦把你当宝一样,生怕碰着了。” 郡王妃道:“母后怜爱,王爷不嫌,这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时妙锦已经松了一口气。她默默地看世子妃张氏时,张氏虽脸上带着笑意,却笑得十分僵硬。 不一会儿,世子和高煦也进来了,向徐皇后行礼问安好。 高煦又走到妙锦跟前,拜道:“小姨娘好,何时进宫的?”  二人见礼的刹那之间,目光相对,她见虎背熊腰身材挺拔高壮的高煦一身大红皮弁、眼睛里却隐隐有愧意和怜惜之感,叫妙锦又是担心露陷、又是心中感概。 何必呢? “昨天。”妙锦回礼只说了两个字。 一家子便在坤宁宫说起家常,妙锦发现高煦时不时在看自己。她却并不回应,假装不知道,实际余光里一直注意着他的眼神。 临近中午,徐皇后留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用膳,妙锦不愿参与皇室家宴,便先告辞出来了。 这时皇帝朱棣刚下御辇,妙锦只得上前掐子午诀见礼。朱棣的目光十分犀利,又有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说道:“快用午膳了,正好高炽高煦都在,妙锦去何处?” 妙锦低着头眉头微皱,道:“贫道不好打扰圣上家宴,请圣上恕罪。” 朱棣一副不知找什么话的模样,却并不马上去坤宁宫,又道:“妙锦不适合出家,不如还俗算了。” 妙锦道:“圣上见原,贫道醉心仙路,不敢辜负师父厚望。” “张三丰真的现世了?”朱棣有点不高兴地说道,“若真是出世之人,便应心无旁骛、毫无七情六欲,可景御史去世时,朕看妙锦挺伤心的呀。” 妙锦只好说道:“贫道仍未得道,尚需修炼。父母有养育之恩,贫道至今未报,道行太浅、无法释怀,让圣上见笑了。” “嗯……”朱棣便不多说了,他便向石阶上走去。妙锦忙躬身道:“恭送圣上。” 这时朱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舍地转过头去。 妙锦从宽阔的砖地上往北走,旁边的宦官忍不住小声道:“皇爷文治武功,每天忙于国事,不好女色;更是非尊贵之妇不亲近者,至尊高贵。皇爷却和池月真人说那么多话,当真难得。” 妙锦冷冷道:“你想说甚么?” 宦官忙弯下腰,“真人息怒,奴婢多嘴,只觉得皇爷说的话有道理。”他小声道,“真人若还俗,有望封为贵妃!” 妙锦冷笑道:“你以为我羡慕贵妃?” 宦官无趣地陪着笑脸,不吭声了。 妙锦看了他一眼,却缓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不用往心里去。” “奴婢哪敢哩!”宦官忙道,“您是皇后娘娘召来的人,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在心里想您的丝毫不是。” 妙锦轻声道:“我看到那后宫高墙,与世隔绝。那些宫妇却要在这里一辈子,寸步不能离开。或许有不少人羡慕其尊贵身份,我却一心在深山道观之中,不羡绫罗绸缎,只羡逍遥。” 况且妙锦出身书香门第,那礼仪教化的熏陶她不是全不信。若是一女侍二夫,她算是甚么人? 她要是愿意委身燕王,早就做了这事。当年还在北平,建文君臣的意思就是让她色|诱朱棣;她始终不愿意……只因以为已经被决定了、注定要进宫为建文帝皇妃!她没见过建文,只是不愿意服侍了一个男人、又恬不知耻地跟另一个在一块儿罢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司礼监 皇宫的午膳后,两个皇子及其王妃告退了。朱棣到乾清宫东暖阁休息,想午睡一会儿,又临时想起了一件没办的事,遂叫人去把几个宦官找过来。 朱棣刚掌控偌大的大明皇朝,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他只能将一切情绪藏在心底,按照想好的法子,一件件地做下去。 不多时,点到名字的八个宦官都来到了东暖阁。 朱棣看了两眼,人来齐了。 都是阉人,有云南人郑和(原名马和)、保儿(原名李谦);胡人云祥(原名猛哥)、田嘉禾(原名哈刺铁木);还有女真人王安(原名不花都),西番人孟骥(原名添儿),本来叫王彦的狗儿、以及侯显。 原来燕王府的宦官不止八人,现在朱棣最看重这八个,因为他们都是在“靖难之役”中拼了命的。像那个狗儿,每次攻城都身先士卒,完全不怕死。 这时朱棣便开口道:“照原来的朝廷制度,宫里的宦官是吏部在管。俺觉得让外廷管内官很不方便,你们去建一个衙门,叫司礼监,今后就帮俺管着宫里的宦官。” 众人拜道:“奴婢等遵旨。” 朱棣又指着郑和道:“你做司礼监太监,侯显做少监。你们合计一下,八个人都到司礼监做个官,今后宫里宦官的事,就别让吏部就插手了。” 郑和与侯显跪拜道:“奴婢等谢皇爷隆恩!” 朱棣想了想,又问道:“郑和、侯显,今日午膳你们都在边上,说说高炽和高煦谁好。” “这……”郑和与侯显面面相觑。 郑和道:“两位王爷都是皇爷的皇子,奴婢瞧着都好。” 侯显也忙附和道:“郑公公说的是。” “今早上有官儿弹劾高煦逾制穿亲王衣裳,俺猜那官儿的意思,是想催促俺该分封诸子了。”朱棣道,“这里没外人,你们觉得谁做太子好?” 郑和吓了一跳,急忙磕头,其他宦官也急忙把身体伏得更低。郑和道:“彼时奴婢也在奉天门,弹劾高阳郡王者,乃翰林院侍读解缙,奴婢却没想到解缙还有这个意思。皇爷正如日中天,奴婢更没想到那些事儿。没想过便不知怎么答哩,请皇爷降罪。” 侯显更直接,说道:“奴婢们只是服侍皇爷的家奴,不敢说此等大事。” “罢了罢了!”朱棣挥手道。 “奴婢等谢恩,告退。” ……朱高煦和郭薇已经回到了王府,她叫王贵把皇帝皇后送的礼物、都搬到库房去放好了,再登记造册。 礼物里居然有个活物,便不能搬到库房去,不然要不了几天就得饿死。那是一只五彩的鹦鹉,鹦鹉竟然没叫唤,正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瞧着笼子外面的人。 “母后赏赐妾身的。”郭薇轻声道。 于是朱高煦叫人把鹦鹉提到郭薇的新房里去,放到卧房外的厅里。 朱高煦走进新房,伸出手指逗了一下那只鹦鹉,又见郭薇的眼睛红红的,便问道:“薇儿哭过?母后又为何要赐你一只鹦鹉?” 郭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宫女,那两个宫女也是皇后送的,很有眼力劲,马上便出去了。 郭薇轻声道:“世子妃明知我和连楹之女认识,却说连姑娘如何被军士侮辱、如何死了还被恶犬分食,我听了就觉得连姑娘好可怜、好惨,忍不住哭了。 这时母后便进坤宁宫了,我见小姨娘给我递眼色摇头,便猜测小姨娘的意思、这事母后听了会不高兴,赶紧改口胡说家里鹦鹉死了伤心。于是母后才赏了一只鹦鹉,还说是一个叫宋晟的大将送的西域鹦鹉。” “世子妃就是个心机女!她肯定是故意的,那连楹要谋|刺父皇,全家都倒了霉。连姑娘受了牵连、才那么惨,这是父皇下旨惩罚的。诸事母后都知道。”朱高煦有点生气地说道,“若是薇儿在母后跟前说连家姑娘如何惨,你如何同情可怜她,那就是怪父皇做错了?母后能高兴?” 郭薇瞪着明亮的大眼睛,仰望着朱高煦,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朱高煦又道:“这心机女不给我面子!我才刚结婚,媳妇第一次见她,她就给你挖坑,实在过分。以后一定要小心她,最好少和她见面、说话。薇儿恐怕不是她对手。” 郭薇怯生生的样子,说道:“没想到皇宫那么可怕,我没得罪她,她还是我嫂嫂呢,竟然要害我!都怪我太蠢,什么都不会,连累王爷了。” “没有没有,薇儿已经很机智了,若不然,铁定要入坑!十四岁的小姑娘,能让张氏这样心机女人扑个空,薇儿很不错。”朱高煦好言道。 郭薇道:“王爷待我宽容,谢王爷。我确实没想到里面还有那么多事,幸好有小姨娘提醒我。我觉得大嫂坏,小姨娘人好。” 朱高煦道:“薇儿不用谢我,你我夫妇一体的。小姨娘对你好,你记得就行了,也要对她好。” “嗯,我会记得小姨娘。”郭薇柔声道。 朱高煦来回走了两步,又道:“张氏也不能说是坏,只是心眼多。她不是无缘无故欺负你,只因她丈夫和我在争太子之位。 我本来是不想争的,反正也不可能争得到;但朝中有人支持我做太子,天然就与世子府有矛盾。这种矛盾无法化解,不是说两句好话、好好相处就可以的,薇儿不用责怪自己了。” “好可怕……”郭薇颤声道。 她第一天进门,看得出来非常喜悦快乐,可是才第三天,脸上的笑容就少了。朱高煦看在眼里,也是无能为力。 他没法让自己亲近的人无时无刻都快乐,唯想让她们都平安……但是,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朱高煦全家都要死!别说郭薇这种外姓人,就连朱高煦将来的儿女、朱家的人,不论大小孩儿,都要死! 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再次涌上朱高煦心头,他一面很关心自己亲近的人,一面又充满了戾气,心道:要让老子全家死,老子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朱高煦的步子越走越快,沉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都说得很清楚不和你们争,既然你们先这样,那我不回敬就太不气了!” 他见郭薇一脸忧惧,忙缓和口气,温和地说道:“薇儿别怕,我保护你。” “王爷……”郭薇主动抓住了朱高煦的手,抓得还很用力。 郭薇心神不宁的样子,又担心地说道:“世子妃那么可怕,我姐姐怎么办啊?爹和娘都说好了,已答应皇后,要把姐姐嫁给世子为次妃。姐姐过门之后,能是世子妃的对手么?” 朱高煦无言以对,见郭薇这样子定然很少见识阴谋,估摸她姐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无奈地说道:“没法子,岳父岳母已经答应母后了,能反悔?母后可是皇后!况且我不得不猜测,让你们姐妹分别嫁到世子府和高阳王府,根本不是母后的意思,而是父皇的圣旨!” “为何?”郭薇马上问道。 朱高煦道:“郭家是武定侯府,就算老侯爷去世了,还有十几个儿子在朝做官,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父皇也有意拉拢武定侯府。 郭家现在就算不比以前,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父皇根本不想因为联姻,就让咱们兄弟任何一个人就多一股势力。如果郭家与两边都是亲戚,怎么都有退路,立场上就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郭薇一副无力的样子:“原来是这样。我和姐姐都想得太简单了……” 朱高煦好言劝道:“你们姐妹必有一人嫁世子府,如果不是你姐,那肯定是你去。薇儿心疼你姐姐不错,但也要庆幸不是你自己去。” “我宁肯自己去……”郭薇有气无力道,忽然又回过神来,忙道,“我不是觉得嫁给夫君不好,却是想自己受那个苦,原本就已经准备好这样了的。” “啊?”朱高煦有点不解,看着郭薇的神情,似乎她并不是在伪装。 郭薇仰头看着朱高煦道:“王爷不知道,我姐肯定不喜世子。今天午膳,我见到世子就这么想了,实在太……有点胖了。” “在皇家,问题很多,唯独胖不是问题。”朱高煦不动声色道,“要说我大哥,他那人还好,挺重亲情。做世子次妃,最大的问题是世子妃张氏!” 郭薇叹气道:“姐姐和我一样,想得很简单。她既不喜世子那样的人,也不喜王爷这样带兵打仗的雄伟武人。姐看不起武夫,她只喜欢读书人,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那种。” 朱高煦道:“既然如此,就算薇儿牺牲自己,你姐也不能满意,那你就白牺牲了。没法子的,世事岂能轻易如愿?谁叫你们是武定侯府的女子呢?”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心机女!心机女!心机女……” 朱高煦吃了一惊,转头看,原来是那只鹦鹉。它一直没叫唤,忽然叨念起来,冷不丁吓了朱高煦一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知道的太多 “心机女!心机女……”鹦鹉叫了几声。它已经被从笼子里放出来了,在木架子上扑腾了一下,不料鸟脚上还系着链子,仍旧只能在方寸之地活动。 旁边的宫女偏头看了一眼鹦鹉,继续慢吞吞地擦着桌子。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动作非常慢,简直像在打瞌睡一般,心不在焉的。 就在这时,忽然鹦鹉“嘎”地发出一声鸭子般的惨叫,宫女转头一看,脸马上白了!一只黄猫正咬住了鸟脖子,将那鸟拖下了架子;但鸟脚上有链子,于是猫便叼着那鸟脖子,一起在木架上荡来荡去,像荡秋千一样。 宫女急忙走过去,双手捉住了那只猫,那猫竟然还叼着鸟不放。 “来人啊,来人啊……”宫女急忙喊起来。 不多一会儿,几个宦官宫女也跑了进来,接着郡王妃郭薇也来了。郭薇看着那鹦鹉和猫,气得跺脚道:“母后今天才赐给我,这么就死了!谁的猫啊?” 一个宦官道:“回王妃的话,好像是姚姬养的。奴婢看见她给猫喂食。” “姚姬是谁?”郭薇问道。 宦官道:“奴婢也刚来王府几天,不太清楚,不过姚姬以前似乎是个尼姑。” 郭薇听过朱高煦与尼姑日夜宣|淫的传闻,见了朱高煦后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不料府上竟然真的有个尼姑!那些传闻似真似假,实在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恶猫儿!”郭薇见鹦鹉脖子上的血口子,已经死了,又气又心疼,骂了一声。 那宦官道:“王妃娘娘,让奴婢把这猫儿宰了,给您出气!” “喵!”那猫儿在宫女怀里叫了一声。 郭薇看了它一眼,又有点于心不忍,便道,“把它撵了,让它去做野猫!” 宦官道:“猫不认路,奴婢把它弄远点扔掉。” “就这么办。”郭薇点头道。 ……“小黄猫,喵喵!”姚姬在王府上唤起来,一边唤,一边在各处角落里找。 檐台上有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正在洗衣裳,抬头看了姚姬一眼。等姚姬找了一圈回来时,那女子又抬头,似乎欲言又止。 姚姬认得这少|妇,一来郡王府,少|妇就在了,一口山东口音,姓陈。姚姬路过陈氏,忽然转头道,“陈姐,你看见我的小黄猫了么?” 陈氏低声道:“有个宦官把黄猫拿出去丢了,它咬死了王妃的鹦鹉,王妃下的令。就是那个脸长得很白、娘里娘气的宦官,刚来没几天。” 姚姬眉头一皱,她知道那个宦官,姓黄名狗;他干爹要死了、在郡王妃快过门的前几天哭,朱高煦答应要帮他。这些事,姚姬都在瞧着。 “多谢相告。”姚姬道。 那只小黄猫原来是鸡鸣寺主持买的,但大多是姚姬在照料,跟了她很久了,她非常舍不得。姚姬马上就去王妃房前,正见郡王妃郭氏坐在里面,被几个宦官宫女围着。 “见过王妃。”姚姬走到门口,先执礼,接着便马上问道,“王妃把我的小黄猫丢哪去了,可否告知?” 郭氏瞪着眼睛打量她,有点惊讶的模样。姚姬已经习惯了,很多没见过她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多看几眼。 片刻后,郭氏便直起腰,带着稚气的脸强撑着威风的模样,“那只黄猫咬死了我的鹦鹉,我已经决定叫它做野猫,不知扔哪去了!” 姚姬看了一眼,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只彩鸟的尸身。 就在这时,那个叫黄狗的宦官叉腰挡在王妃前面,说道:“你谁啊,还敢来问?知不知道、这鹦鹉是皇后娘娘赐给王妃的?!王妃心仁,连猫也没杀,这已是厚恩了。要是较起真来,别说那只猫,就是你也要吃不完兜着走!还不快跪下谢恩,跪下!” “哼!”姚姬转身就走。要不是那宦官出言不逊,姚姬也不会如此。 黄狗顿时骂道:“哪来的野丫头,在这王府上,除了王爷殿下,谁敢在王妃娘娘面前无礼?简直要反了!” 姚姬根本不理他,径直走回房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寻思早就应该找机会出门一趟的,一直没法子,正好这是个机会。 她想到这里,马上就收拾了几件衣裳和日常用度之物,打了个包袱,戴上帷帽便走出房间。到了内门楼,一个宦官问她去哪。她便道:“王妃撵我的小黄猫,干脆把我也撵了罢!” 姚姬出得高阳郡王府,过秦淮河,径直往太平门那个方向走。靠近鸡笼山香烛街时,她却越走越慢,有点丧魂落魄的样子。 她心里纠缠,纠缠不清的不是被王妃欺负那件事,却是因为高阳王! ……姚姬的远房叔公,是姚广孝。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获罪逃走不知去向、母亲上吊了;然后姚广孝把她和哥哥姚芳悄悄救走,自此他们兄妹分离,各在一处。 叔公(姚广孝)把她托付给了养父母,定期给钱。养父母不敢明着欺负姚姬,却给尽了白眼。姚姬并不恨他们,又不是亲生的;她一直以为亲人才会用心待她。 但等她见到哥哥姚芳后,姚芳已经变成了姚广孝手下的奸谍,一门心思就想荣华富贵。哥哥先是当小和尚隐藏身份,外号姚和尚;在京师别的奸谍帮助下,姚和尚又混进了羽林卫做军士。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用心待她……姚姬失望之余,想起自己还有个父亲。父亲离开的时候她还小,印象有点模糊,隐隐记得父亲穿过盔甲,十分威风,也很疼爱她! 后来姚广孝也要求姚姬当奸谍,条件是答应她找到亲生父亲。姚姬既没有选择、也为了早日找到生父,被安排选到了宫中做宫女。 因她小小年纪就长得十分貌美,得到的命令就是引|诱建文帝,混到建文帝的身边。 不料遇到了特别善妒的马皇后,姚姬没完成命令不说,还吃尽了苦头!被人送到鸡鸣寺当了尼姑,完全看不到重回宫廷的希望。 她做奸谍的任务、至此完全失败,继续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她带话给姚广孝,叫姚广孝把她从鸡鸣寺捞出来,看在亲戚的份上带她找生父。 但并没有那么容易,姚姬很快有了新的任务:目标是高阳郡王。内容相同,凭借美色诱惑高阳王,混到他的身边,等待新的命令。 不过这时姚姬已经很怀疑,叔公究竟会不会带她找生父?还是仅仅想利用她? ……但彼时姚姬没有选择,她无依无靠,唯一的哥哥也是姚广孝的人,还忠心得很。而且姚广孝势力越来越大,姚姬根本没办法摆脱他的控制! 于是在姚广孝的周密部署之下,高阳王悄悄来到京师办事、落脚的地方故意被安排在鸡鸣寺附近,以便给姚姬机会。 接着姚姬按照命令,一有机会便抱小黄猫到寺庙旁边的一座宅子里喂鱼吃。小黄猫吃惯了,总觉得那里有鱼,被放走就会去那里、寻找鱼吃。 所以在姚姬出门找小黄猫时,朱高煦能在那宅子里正好找到小黄猫。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果然这一次相当成功! 朱高煦第一面就被她吸引了,彼时的眼神,姚姬现在还记得。朱高煦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虽然极力地掩饰、他觉得自己很镇定从容,但那目光早已出卖了他。 同时,姚姬要用自己被欺负的悲催处境,博取朱高煦的同情。她被那些该死尼姑们欺负,确实是真的;但她老是往寺庙西门跑,那就是刻意为之了,以便朱高煦能在楼阁上看到她多么可怜。 ……姚广孝的这一系列部署,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了。然而世事总会出现意外,后续的部署却没能如期进行,因为突然出现了更好的机会! 高阳王办事的过程中出现纰漏、暴露了身份,狼狈逃窜;正在他逃到香烛街时,姚姬恰好看见救了他。 这件事是一举两得,既保住了高阳王不被抓获,又让“混到高阳王身边”的任务几乎铁定要成功了! 因为姚广孝是燕王的人。 此时朱高煦若是被建文逮住,燕王便要损失一员非常厉害的大将和儿子;更将极大地破坏姚广孝的大略……不仅会让姚广孝所谓“临江一决,直趋京师”的谋略失败,还可能通过高阳王牵连出一大批姚广孝的奸谍,让燕王府在京师的耳目被一网打尽! 而且当时是意外,姚广孝没准备好、也不敢轻易对燕王的儿子不利。 ……事情进行到那时,还算比较顺利,几次有惊无险,目的总算都达到了。不料还有意外在等着姚姬! 靖难军已经攻破京师了,一切都看见了曙光。不料那马皇后居然死也要拉姚姬陪葬,简直是太嫉恨姚姬了。 当时可没人去帮姚姬,燕王府那边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姚姬只能在鸡鸣寺等死!可是这个时候,反而是她要对付的高阳王、只有高阳王想着她,第一个奔到了鸡鸣寺救她。 姚姬眼睁睁地看着那圈要她命的绳子,愣是被高阳王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至少在那一刻,姚姬相信,这世上除了她生父,只有高阳王曾经用心对过她。 高阳王不仅仅是她要引诱出卖的人,他还让姚姬燃起了某种希望。她忍不住大胆地思索一种可能:高阳王能帮她摆脱姚广孝的控制? 可是,这一切又谈何容易。 第一百七十八章 心高气傲 天空雾沉沉的,一团团黑云在缓缓地涌动。虽然没有阳光,却非常闷热。 鸡鸣寺开在香烛街的铺面,仍旧在做生意。姚姬透过帷帽前面的纱巾,看了一会儿那熟悉的铺面,又踱步走向巷子。 在巷口,她站在一个特定的地方,恍惚之中仿佛看见一个高壮的后生、抱着一只猫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炙热、好像有形的东西轻轻抚到她的脸上。姚姬伸出手触碰时,那人已消失不见。 她似乎有几个地方可去,却又似乎不知去哪。这种感觉,便如她徘徊的心绪。 ……姚姬不愿再为姚广孝卖力,因为那些大事成与不成与她无关、她更不在意;继续下去,就算能成全了所谓的大事,对她又有什么意思? 她想摆脱控制,却又不想出卖姚广孝。就算儿时过得不好,但若没有姚广孝出手相救、并出钱抚养,姚姬觉得自己会更惨。她并非没有念着恩。 ……姚姬也不想出卖朱高煦,在某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朱高煦比姚广孝更可靠。但姚姬明白,她做得再好也不能和郭氏相提并论;而且当有一天、她的真实身份被朱高煦知道了,又该如何自处? 这时姚姬走进了巷子,走进里面那座宅邸。 上了楼阁,便能看见鸡鸣寺的西门。 在阁楼上徘徊,她有时候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寺庙西门做着琐事;有时候她又好像变成了朱高煦,正长时间地看着鸡鸣寺西门那个小尼。 午后,院子里进来了一个年轻后生,正是姚姬的哥哥姚芳、人称姚和尚。 几个月没见过面了,姚和尚进来什么也没问,只是皱眉道:“二妹要与我碰头,怎会到这里来?那高阳王知道这个地方!” 姚姬不理他的抱怨,只是看了他一眼。她哥哥五官端正,长了一双大眼,表情十分严肃,那脸上的神情与他的年纪有点不相称。 屋子里的桌子上全是灰,姚和尚提了一下茶壶,便又放下了。 “我去给你烧水。”姚姬道。 姚和尚摆手道:“算了!没有开水就别折腾啦。我问你,那高阳王最近有甚动静?” “成亲。” 姚和尚听罢眉头一皱,年纪轻轻眉间就有两道竖纹,“当年咱们家遭灭顶之灾,要不是叔公出手相救,你我兄妹能有今天?做人要知恩,叔公不是咱们的父母、却像父母一样把咱们养大了。连这点是非都不明白,如何为人?” 不料姚姬冷冷的,根本没有谦逊受教的样子。 一口一个叔公,难道远房叔公、比亲妹妹还要重要?可惜看起来真是这样,叔公能给哥哥官位俸禄、权势地位,妹妹能给他甚么? 姚姬不迎合,但她倒没觉得哥哥说错了。确实得了人家的恩,能当没发生过? “高阳王还不信任我。”姚姬总算说话了,“除了府上发生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 姚和尚听罢沉声骂道:“那厮实在无耻,先把妹妹睡了,却还那样对你!”他愤愤了一会儿,又问,“高阳王偷偷出去过?” 姚姬沉默了片刻,她确实知道有一次朱高煦连续两天不在王府、而且拿杜千蕊做掩护,鬼鬼祟祟肯定去做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没有。”姚姬忽然说出两个字,连她自己也有点诧异,“他白天常出门,但从没有带过我。” 姚和尚一脸失望,又道:“我得再提醒你,万勿怀上了孩儿。不然叔公也无法信你,到那时候很难办……” 姚姬默默地听着。 “奸谍用女子极不可靠,可又只有美貌女子、才容易靠近这些帝皇王侯。古人也得用西施、貂蝉这等美人。”姚和尚说着,忽然一拍脑门道,“妹妹少一个范蠡!” 姚姬顿时冷笑道:“哥哥可以责骂我心高气傲,但千万别逼我。” “何意?”姚和尚问道。 姚姬道:“春秋有百国、大明只有一国,就算大明有个范蠡,能和皇子相比?何况我已委身于他。” 姚和尚想了想便不再说了,他站了起来道:“妹妹定要想办法、尽力得到高阳王信任。此地不可久留,我先走了。” “要不……”姚姬忽然开口道。 她哥哥在门口转过头来看着她,姚姬道:“要不哥哥和叔公说说,我不想做奸谍了。只要叔公答应,我便发毒誓:叔公以前的事儿,我死也不会说出去。” 姚和尚冷笑了一声,用手指着脑门,“妹妹再想想。” ……姚姬在宅邸里发了一阵呆,便出门向鸡鸣寺走去。 刚进寺庙,众尼马上就紧张得往里面跑,不一会儿主持带着一群老尼迎了出来。主持看着姚姬,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姚姬,你也曾是佛门中人,我佛慈悲,不要戾气太重。” 姚姬道:“我想在庙里住两天。” “可以,可以!”主持竟然对她弯腰。 于是姚姬便径直往众尼院走,主持亲自陪同,吩咐身边的人道:“姚姬以前的房间住了谁?让她马上腾出来。” “是,主持。”有人应道。 主持走上来,对姚姬道:“佛家无心权势,不问世俗之事。但本寺位于京师内城,天子脚下,怎能违抗皇家之意?” 姚姬道:“破城那日,我说了些狠话。但过了那么久,我不想太计较了。” 或许因为此时此刻她感到有点累,才说了这句话。如果真要报复所有对她不好的人,那就太多了。 “都是马皇后的意思,并非贫尼等本意。”一个尼姑道,她打过姚姬、还让姚姬刷马桶,这时急忙开口道。 姚姬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主持又道:“阿弥陀佛!” 姚姬进了众尼院,刚到她住过的小屋里,便听见外面“哗哗……”地一阵大响。瓢泼般的暴雨终于下来了,雨水横飞飞溅,连屋子里靠门的地方、也很快全是水。 她望着门外的雨幕,诸大殿、古塔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嘈杂的雨声,反而让人觉得安宁,或许是大雨将这小屋掩盖住了,就有种被遗忘之感。 刹那之间,姚姬忽然想,要是这样逃离尘世、青灯古佛也似乎不错哩。但这想法只是火花一闪,因为她很明白,世俗之外的寺庙、只是另一个江湖。 便如现在,她能住在这里、难道只是因为她当过尼|姑么? 第一百七十九章 雨中重逢 夏天的雨总是那么快,突如其来叫人无法防备。 直到次日、大雨仍未停息。这是朱高煦第二次来到鸡鸣寺,他刚进寺庙,就听到两个人在议论怎么收拾初到的尼姑,于是朱高煦恼怒地揪住那俩尼姑来到了众尼院。 “贫尼不敢诳言,所言者确非姚姬……”一个尼姑正在辩解。 就在这时,一道房门开了,姚姬站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那里,明亮的眼睛久久地看着仿若落汤鸡的朱高煦。 朱高煦站在大雨中,直起腰,也与她隔着雨幕相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姚姬的大眼睛里仿佛充斥着百感交集的神色,俄而又“嗤”地一声笑了一声,赶紧拿手轻轻遮住朱唇。 她把伞轻轻放在门口,便一步步向大雨里走了出来,头上浅浅的秀发马上就被雨淋湿了,衣裳也很快湿透贴在了丰腴的身子上。 等姚姬走到面前,朱高煦便看到雨水正顺着她玉白光洁的脖颈,往领口丰腴的肌肤上流淌。 她的情绪似乎很复杂,举止却轻柔从容,明明是走到大雨中和朱高煦一起淋雨,却没有丝毫冲动之感,而先把伞规规矩矩靠在了墙边才过来。 “我一知道那事,就在四处找你,昨天来过这寺庙一趟。”朱高煦道,“我找了很多地方未得,寻思之下,又来了一趟鸡鸣寺,果然找到了。” 姚姬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终于开口道:“我知道王妃没什么错,若非那宦官在一边狐假虎威,我也不会生气。” 朱高煦点头道:“王妃尚小,你别太怪她。她要是先给你说一声,就更妥当了,毕竟是你养的猫。” 姚姬听到这里,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朱高煦的脸。 过得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那可是郡王妃,王爷真觉得我有那么重?” “这世道身份有高低贵贱之分,还摆在明面,但人的自尊不该有此区别。”朱高煦沉吟道,“跟我回去罢?” “嗯。”姚姬轻轻点头。 于是朱高煦在众目睽睽之下,拦腰抱起湿淋淋的姚姬,大步向寺庙外走去。他又道:“一会儿我去买一只猫、一只鹦鹉,这事儿就算了,何如?” 姚姬又点头。 ……朱高煦回到王府,换了一身干衣服,便叫王贵赶一辆毡车,亲自出门买鸟和猫。 他到了花鸟街,先选了一只小黄猫,又找鹦鹉。总算找到一家有鹦鹉的铺面,却只有一只鹦鹉。毛色肯定没法和大将宋晟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只比较。 店家道:“这鹦鹉笨了点,不会学人话,胜在便宜,只要宝钞五贯。”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逗那鹦鹉:“笨鸟,笨鸟……” 他一时也没找到别的鹦鹉,听店家说完,便摸出五贯宝钞,买了装笼子。 不料刚要提走,忽然从笼子里传来一阵叫声:“笨鸟,笨鸟!” 朱高煦顿时转头与店家面面相觑,店家道:“官只念叨一个词儿,它再笨也能学会了。” 离开花鸟街,朱高煦却叫王贵赶着毡车径直去鸡笼山、未急着回府。 他很在意姚姬,却并不太信任她! 朱高煦先到鸡鸣寺,找到一个老尼,问姚姬何时来的鸡鸣寺。老尼如实回答,姚姬是昨天下午、快旁晚时来的。 一连问了两个人,答案相同。朱高煦此时就不得不琢磨一个细节:姚姬是昨天上午离家出走的,快旁晚才到鸡鸣寺,中间这么长时间,她去哪了? 他打着伞离开鸡鸣寺,下山路过香烛街时,朱高煦又叫王贵赶车去香烛街。他先问了那家寺庙开的铺面,姚姬并未来过。 接着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又去他去年在京师住过的宅邸,庆元和尚安排的地方。 院门锁着,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于是朱高煦叫王贵在车上等着,自己翻墙进去。里面的大门锁着,朱高煦没有钥匙,也不会开锁。他便绕到灶房那道小门,轻轻推了一下,又用猛力一掌推在门闩的位置,“咔嚓”一声里面的木楔断了。 朱高煦走进灶房,轻轻捡起地上的短木,又在柴禾堆上拾起一块木头,拿起柴刀随便削成木楔,重新插在门闩上。 他慢慢地走进里面,低头看地面,刚到饭厅,他就发现了地上的脚印。这宅邸平素是没人住的,到处都是积尘,地上只要有人走过便会沾掉灰尘。 朱高煦借着窗户上透进来的光,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留下脚印的时间不太长,可能就在最近几天,而且不是一个人的脚印。 朱高煦伸出手,在一个小脚印上掐了一下,又放到自己的脚掌便对比。他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这是个女子的鞋印。大明朝士绅地主家的女子会缠脚,但不会让骨骼畸形,看起来很正常;而且家里需要女子劳动的,就不会缠脚。所以朱高煦要观察一番,才能辨别究竟是小孩的还是女子的鞋印。 而另一个脚印大小,明显是男子留下的。 他左右看了一番,又踮着脚尖走到饭桌旁边,看了一眼条凳上被擦过灰尘的迹象,然后见到上面放着一个茶壶。 朱高煦凑近瞧了一眼,便发现茶壶被人动过,因为壶底那一圈没灰尘的地方、与茶壶现在的位置没完全对上。 他掏出一块白丝巾,轻轻放在茶壶上,伸手拿了起来,对着窗户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手柄、茶壶盖子,然后重新放下。 朱高煦在宅邸四处看了许久,但没发现有什么东西留下,遂从灶房重新退出房子。他将那木楔放好位置,在外面拍一掌抖动门板,如此反复多次,运气好就有一次让里面的木楔抖到门闩里。 他重新翻墙出去,一声不吭地上毡车,带着猫和鸟回府去了。 ……如果在这几天之内,进过那宅邸的女子是姚姬,这事儿就复杂了。因为宅邸是庆元和尚的地方;庆元和尚是燕王府奸谍;燕王府奸谍大多都是姚广孝、袁珙等人掌控。 朱高煦时不时便琢磨着这事,两天后,他仍没问姚姬。如果确有此事,他希望姚姬能主动和自己谈谈,给彼此都再留一点余地。 雨停了,今天正值旬日沐假,朱高煦和杜千蕊遂乘马车出门,王贵赶车。 车在一条街边靠下来。朱高煦对杜千蕊道:“高贤宁风流,常流连在烟花柳巷。千蕊便装作是醉仙楼的姑娘,上门找高贤宁。等亲眼见着高贤宁,你再给他这个帖子。” 朱高煦便给了杜千蕊一张东西,又描述了一番高贤宁的大致长相。 杜千蕊答应了,下车向附近的府邸走去…… 朱高煦在毡车里等了许久,果然杜千蕊带着高贤宁上马车来了。 “高阳王幸会。”高贤宁拱手道。 朱高煦点点头,拍了一下车厢木板,道:“玉器街。” 一行人到了朱高煦之前购置的那处店铺。王贵打开甬道的门,赶车从楼下的甬道径直到院子里。朱高煦下了马车,带着高贤宁依旧来到那间书房入座。 “齐部堂的亲笔书信,本来早就送回来了。但我一直不好去找高编修,今日才给你。”朱高煦递过一封已经开封了的书信。 高贤宁双手接过去,看了朱高煦一眼,“失礼了。”便抽出信纸当场观摩。 不一会儿杜千蕊端茶上来,放上来一枝点燃的蜡烛。 大白天的,玉器铺子没开门,采光不太好,书房里光线有点幽暗,但还不至于点蜡烛。高贤宁看了一眼蜡烛,便将信伸过去,径直点燃了。朱高煦立刻把一只砚台递了过去,高贤宁见状将烧着的信纸放到砚台里。 二人进来后、话不多,但朱高煦发现和高贤宁在琐事上倒很有默契,虽然彼此还不太熟悉,结交起来却很省心。 这时朱高煦又掏出了半块玉,递过去,“这铺子的大门那边,窗户边有道缝,高编修要找我就投这半块玉。我要找高编修,就送另外半块,能合拢的。” 高贤宁听罢愣了愣,片刻后便抱拳道:“下官明白了。” 于是二人便说起了最近官场上的事儿,许多事朱高煦已经知道,遂着重问山东布政使司那边的事。高贤宁是山东人,又是生员,可以随意进出多个衙门、随便在各地游历,对当地很多事都比较了解的。 很快朱高煦便捕捉到了有用的消息…… 不多时杜千蕊进屋来了,款款作万福道,“王爷是否要在此地招待好友?因灶房没有菜,妾身想请王公公出门买点菜肴回来,王爷想吃什么呢?” 高贤宁忙摆手道:“不敢叨扰高阳王,下官对食不在意,回家吃午饭罢。” 朱高煦笑道:“那高编修可别后悔,杜姑娘的手艺相当了得。” 高贤宁也陪笑道:“还望下次有口福。” 朱高煦不勉强,便送高贤宁下楼,来到院子。又吩咐王贵把他送回府去。 “杜姑娘上次做的盐水鸭不错啊。”朱高煦目送马车出甬道,转头便微笑道。 杜千蕊柔声道:“那是我第一次做,做的不够好,多谢王爷夸赞。妾身做的盐水鸭,确实还比不上富乐院的厨子。” “杜姑娘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试试,比较一下滋味。”朱高煦道。 杜千蕊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眼神有点异样……富乐院什么地方?跑去却是为了吃,或许只有朱高煦才干得出来这种事。 第一百八十章 说容易做难 雨后天晴的郡王府廊芜上,郭薇在前呼后拥中走来,身边的宦官黄狗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娘娘慢点,脚下不平。” 就在这时,姚姬便抱着一只猫迎面走来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姚姬,郭薇也有点紧张起来。 不过,还离得很远时姚姬就主动让到了一旁,等郭薇靠近,她双手抱于腹前,默默地执礼。 郭薇等一行人走过去,忽然便没人吭声了,大伙儿都看着姚姬手里抱着的小黄猫。姚姬怀里的猫儿,比咬死了鹦鹉的那只更小,显然不是同一只。 郭薇从姚姬面前走过,不禁转头打量了她一眼。哪怕郭薇是女子,也感觉到姚姬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从那泛着光泽的玉白肌肤、到那身体的轮廓,都如此婀娜动人,郭薇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胸脯,更是觉得非常高,她真有种对比地摸一下自己的冲动。 姚姬执礼,发现郭薇在看她时,便抬起头迎着郭薇的目光。那目光明亮而有穿透力,虽然姚姬的屈膝行礼,但她的眼睛根本没有逆来顺受的意思。 …… 而这时,朱高煦正在京师最大的青楼、富乐院的楼上,上来就点了盐水鸭。 他们一到这里,就陆续有女子过来与杜千蕊说话。得到朱高煦的允许,杜千蕊干脆出雅间去,找原来那些熟人说话去了。 今天这位置、窗外是一条街,正是京师繁华的地段,外面熙熙攘攘、真乃车马如龙。 忽然下面一阵骚动。朱高煦等着盐水鸭和杜千蕊,正无事可做,便饶有兴致地看下面的光景。 那边有一道没旗幡和牌匾的门,几个样子凶狠的汉子正架着一个后生,几个汉子骂骂咧咧的,径直把人丢在了街道上,隐约有各种女性亲属的词儿飘过来,引起了行人的一阵围观。 朱高煦看那趴在街上的后生,大概才十多岁,个子比较矮,不过脸皮倒生得白净……那厮肯定不是因为吃霸王餐被架出来的。若对面那道门里是食铺,肯定有旗幡招牌,因为食铺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朱高煦马上就明白那地方是干嘛的了,他很熟悉的营生:赌坊。 原来地上那老哥也是同道中人,但看起来不算很稳。 后生爬了起来,对着赌坊门口骂了几句,还“呸”唾了一口气,仔细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然后向富乐院门口走来了。一般这种人都是输光了的,居然还要来富乐院?朱高煦更好奇他要做什么。 那后生刚走到富乐院大门口,忽然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娘跪倒在他面前,一下子保住了后生的腿。朱高煦往上探了一下头才能看清他们。 小娘哭诉道:“小哥买了奴家罢!” 后生愣道:“你这幅尊荣,我为啥要买你?再说我像是能买奴婢的人么?” 小娘一边抹泪一边道:“富乐院那么贵,小哥能来,肯定买得起!奴家不想被卖去窑子,小哥买了奴家罢。” 那后生听到小娘要被卖到窑子,愣了一下,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别走。” “小哥干吗去?”小娘道。 “等着!”后生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又回到那赌坊门口去了。 那厮鬼鬼祟祟地往赌坊里看了几眼,便溜了进去。没一会儿,他竟然抱着一尊陶瓷神像出来了……神像手里拿着一把偃月刀模型,肯定是关羽! 但凡带点混江湖意思的地方,都喜欢供奉关公神像,但多半不值钱的。若是值钱,那厮怎会容易偷到? 后生把衣服脱下来包住了神像,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路,不一会儿一辆崭新的马车驶过来了。那厮便往那马车上轻轻一靠,人便摔倒在地,“哎哟!”后生痛叫了一声。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车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长袍方巾的年轻公子,马夫也赶紧下来了,护在年轻公子的身边。公子走过来,伸手去扶地上的人,好言问道:“摔着没有?” “没事没事!人又不是瓷片做的,哪能那么容易摔着哩。”后生挣扎着爬了起来。 那公子听罢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后生忽然跪倒在地上,双手去捧衣服里的东西,忽然“哇”地仰头大哭起来,大声嚷嚷道:“我家传了十几代的关公,就这么没了!我回去怎么向爹娘交代啊……我家的传家宝……” 马夫上来拾起一块陶瓷片瞧了一番,道:“屁的传家宝!” “算了,算了!”公子从怀里掏出几张大明宝钞递过去,“我知道你啥意思,拿着!万勿得寸进尺,我若是不怕麻烦,找了官铺的人来,你讹不到钱还要被关几日,信不信?” 后生拿了钱,转身就跑。 碰瓷!朱高煦看到这里,顿时会心一笑,原来大明朝就有的把戏了。 不一会儿,那后生便找到了头发蓬乱的小娘,把钱塞到她手里道:“我姐就是被卖到了窑子里,你拿着钱,当我做一件好事!” 那小娘顿时千恩万谢。 朱高煦看到这里,不禁发出“呵呵”一声笑。 后生把钱都给了别人,又走进富乐院来了。朱高煦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不禁起身走出了雅间,站在栏杆后面,目光继续寻找那后生的身影。 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他,他正被两个汉子夹着往外走,一面还在嚷嚷:“我姐就在富乐院!我没骗你们,找到我姐,必定把欠的钱给你们!” 鸨儿骂道:“问你叫啥名字,你也不知道,只说姓杜,我看你就是混吃混喝的流民,别再来了!” 朱高煦听罢转头看了一眼王贵,王贵便马上上前两步,附耳过来。朱高煦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王贵向朱高煦一弯腰,便转身下楼去了。不一会儿,王贵便在大门口拦住了他们,从怀里摸了宝钞出来给旁边的汉子。大堂里很吵、说了什么话听不清楚。 后生被放开后,顺着王贵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这边。接着后生上楼来了,王贵则匆匆走出富乐院大门。 那后生过来见着朱高煦,便抱拳道:“出门在外总有窘迫之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我跟你说,赌桌上只讲究一个字,稳。”朱高煦笑道。 后生愣了愣,也露出笑容道:“原来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朱高煦道:“我退出江湖、不沾赌已多年,那玩意没有包赢的法子,不赌为赢。” “有道理。”后生若有所思道,接着又道,“敢问义士高姓大名?” 朱高煦道:“免高姓洪。兄弟进来喝三五瓶?” “那怎么好意思……”后生挠了一下后脑勺。 朱高煦“哈哈”大笑:“听说富乐院大厨做的盐水鸭不错哩,一会儿兄弟可别后悔!” 果然那后生便跟进来了。朱高煦在上位坐下,后生气两句,也跟着坐在了桌子边。朱高煦不动声色地欠了欠身,给那后生倒了一杯茶。 “多谢。”后生随口说了一句,接着又道,“洪公子刚才说的话,我想了想,真是很有道理。” “哈哈。”朱高煦笑道,“这是第一层境界,最高的境界还是那句话,不赌为赢。兄弟迟早得悟。”他收住笑容,又微微叹道,“不过确实是说得容易,做起难。” 就在这时,忽然杜千蕊的声音道:“弟郎?” 后生转头看去,马上站了起来,“姐!哈哈,我早就告诉他们了,姐在富乐院的,怎么几个月了都没见着你?” “我早就不在富乐院了。”杜千蕊说罢,一脸诧异地看着朱高煦,“为何弟郎会和王爷坐一起?” 朱高煦不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杜二郎脸上,观察着他震惊、喜悦的微妙神色在眼睛里变幻。朱高煦一直很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无论表情语气多么夸张,眼神很难伪装,何况是一个比杜千蕊还小的后生。 “不赌为赢,并不是那么容易。”朱高煦答非所问道,“戒得了赌桌上的赌,又怎能戒得了人生的赌?” 杜二郎反应很快,马上就跪伏在地,“小人叩见王爷……敢问您是哪个王爷?” “高阳郡王。”杜千蕊轻声提醒道。 “原来是高阳郡王,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杜二郎忙恍然大悟的样子,但眼神里分明是一片茫然。 朱高煦看了一眼雅间门口,说道:“起来罢,见了郡王一般是不用跪的。一会儿盐水鸭要上来了。” 杜二郎爬起来,刚才那一副老江湖般的随意已不见了,他变得十分紧张。无论他多早就在市井间晃荡,毕竟只是在地方上的小县城和市集,肯定没见过甚么大场面大人物的。 “在这里,我只是洪公子。”朱高煦道,“都坐下罢。” 杜二郎哭丧着一张脸,看着刚才坐过的凳子无所适从,他又转头看杜千蕊。杜千蕊轻声道,“王爷叫你坐的,你就坐。” 于是杜二郎便坐下来,屁|股只是轻轻挨着板凳。 朱高煦看了一眼杜千蕊,“千蕊这个名儿,是在富乐院才取的艺名?” 杜千蕊点头道:“是。公子如何得知?” 朱高煦道:“你弟郎到富乐院来,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 …… (书友兄弟姐妹们,抱歉啊,国庆这几天我只能日更一章了。其实我自己对法定假日是免疫的,不过身边人好不容易有个长假,我想抽点时间陪陪身边人。望书友们稍加谅解。)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话剧 盐水鸭、骨架萝卜汤陆续上桌,盐水鸭看起来是白肉,并无特别之处,但吃起来却不错。肉味儿里带着桂花之味,再蘸上炒黄豆粉、葱蒜等调制的蘸水,一口咬下去正是满口回香。 也许朱高煦那享受食物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享尽富贵的王爷。但他仍然在热闹的楼阁上、在眼花缭乱的京师市井中,感受着这最纯粹直接的片刻欢愉与满足。 人在世上会承受太多责任、苦楚、无奈,最有意思的过程,不就是这样、时不时地得到些许的满足么 饭饱酒足之后,朱高煦等三人走出了富乐院,到马车上等待了一会儿,王贵便回来了。 朱高煦挑开车帘,让王贵附耳过来,悄悄地耳语了一通。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杜家二郎,目光又从他的亲姐杜千蕊脸上扫过,径直说道:“去玉器铺。” “是。”王贵抱拳应声罢,走到前面去赶车。 一行人先到玉器铺里,朱高煦又吩咐王贵去办两件事,剩下的三人在铺子上闲聊等着。朱高煦暂时没有把杜二郎带回王府的意思。 等王贵重新回到玉器铺时,朱高煦看着杜二郎,问道:“你可愿意追随于我?” 杜二郎毫不犹豫道:“谢王爷赏小的个差事。” “甚好。”朱高煦点头道,“现在就让你去办件事,若是机灵办得好,我再给你一个大有前途的差事。” “多谢王爷!”杜二郎喜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王贵一眼,下巴轻轻一扬。王贵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一个长得还算白净的少|妇跟着王贵走进来,正是那个在山东济南城家破人亡、被朱高煦顺手带回府的陈氏。 书房里一共五个人了,朱高煦回顾左右,说道:“咱们今日排练两场‘话剧’,便是唱戏的一种。” 杜二郎欲言又止,等朱高煦转头看他,他便道:“小的不会唱戏啊!” 朱高煦微笑着摇头道:“碰瓷也是在唱戏,像那样唱就够了。正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他拿出几张纸出来,递给杜千蕊,又道:“戏有两场,台词我都写下来了,演戏的时候不用照背,说的话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便可。 戏子有两人,杜二郎和陈氏。你俩演夫妇,陈氏比杜二郎年纪大,这倒不稀奇,俗话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么?” 朱高煦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便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咱们排练……就是练习是在这间书房,登场则在京师各大茶楼、栈酒楼。一天上下午各演四场,分别到京师城内四个方向人多的地方演,演完就赶紧走人。下面我开始教你们。” 于是朱高煦就详细地教了杜二郎和陈氏,说了许久,直到他们听懂为止。朱高煦甚至觉得自己有做导演的天分,描述动作台词时,还能告诉他们应该是什么感觉、什么情绪。 “好,现在试试。”朱高煦一合掌道,“记住我叮嘱你们的词,叫啥?” 杜二郎娴熟地答道:“仁圣天子!” “atn!”朱高煦下令道。 杜二郎和陈氏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杜二郎机智地提醒陈氏:“开始啦!” 他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假装在吃干果零食。 陈氏在附近佝偻着背走动起来,来到王贵旁边,一口浓浓的山东口音道:“贵人给个铜板罢,俺三天没吃饭了。” “去去!”王贵煞有其事地挥手道。 陈氏又来到杜千蕊跟前,重复刚才的话。杜千蕊拿出一枚铜钱,好像陈氏很脏一样,从很高的地方丢到地上,陈氏急忙跪伏在地抓住那枚铜钱,接着千恩万谢。 杜二郎听到了陈氏的声音,面带疑惑诧异地转头看过来,猛地起身,大喊道:“二娘!” “夫君!”陈氏瞪着杜二郎喊道。 俩人一起跑到中间,两双手拉到一起,杜二郎道:“二娘不在山东娘家,怎会在京师?” 陈氏马上哭诉道:“家乡兵祸欠收,年初家里没有颗粒粮食,俺跟着乡民逃荒去城里了,俺差点饿死!要不是‘仁圣天子’拨军粮赈济饥民,俺怕是见不到夫君啦!” “仁圣天子?二娘说的是当今圣上吗?”杜二郎道。 陈氏摇头道:“仁圣天子是在北平的世子,夫君不知道名头?仁圣天子连军粮也拿出来分给饥民了,俺山东子民谁不知道他的名头呀!” 杜二郎一脸紧张地拽住陈氏道:“二娘可不敢乱说!世子就是世子,怎能乱叫天子?” 陈氏道:“那只是个名头,世子是圣上嫡长子,迟早做天子哩,又不是俺叫出来的名头。有仁圣天子,山东百姓就有福了。” “咔!”朱高煦招手道,“稍停。还行,词儿说得不错,不过有些地方痕迹太重,要用感情。还有眼神不够。陈氏,你想想那种活不下去了、忽然被人救的心情。对了,山东、在山东咱们第一次见面时。” 于是朱高煦又叫他们再演一遍,并下令今天剩下的时间要反复排练熟悉。接着继续演第二场。 王贵提着茶壶,装作是茶博士。这时陈氏过去问道:“你们还缺人手吗?俺们从山东来的,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不缺!人够了。”王贵道。 陈氏和杜二郎“扑通”跪倒在地,陈氏道:“求贵人发发善心,俺们只求口饭吃,不要工钱!” 朱高煦背着手走到了书房中间,说道:“别打搅了官们,啥事?” 陈氏立刻用山东口音道:“俺们想帮忙干活,求口饭吃。俺们从山东来的、不是坏人,本来是老实种地的,乡里遭兵祸才来京师,只求口饭吃活下去。” “对哩,俺们在乡里快饿死了,这才逃荒出来。”杜二郎道。 陈氏道:“若非‘仁圣天子’派人发军粮赈灾,俺们早饿死啦!” 杜二郎沉声道:“天子脚下,别提山东百姓叫的名号,当今世子还不是天子哩。” “迟早的事,只要仁圣天子在,山东百姓就有福啦。”陈氏道。 朱高煦道:“来路不明的人,又没个熟人引荐,咱们不敢用,你们去别的地方问问。” 陈氏和杜二郎依旧说些感谢的话,爬起来转身走人。 演完了一场,杜千蕊端茶水上来了,大伙儿歇口气。杜千蕊轻声问道:“王爷,二郎他们口出讳言,会不会被官府抓住?” 朱高煦道:“所以要机灵,到了一个地方先看看情况再演,演完就赶紧走。官府的人和锦衣卫就算瞧见了,这种事很复杂、会先禀报上峰,那时你们早就跑了。 我会在附近的马车上瞧着。实在运气不好,你们万一被逮住,我会出面亮出印信干涉此事。放心罢。” 朱高煦又提醒道:“两场‘话剧’,似戏非戏,实地出演时,茶楼善人、茶博士、掌柜的反应可能都不一样,你们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把戏演完。只要抖出‘仁圣天子’的来历、开军粮赈济灾民的善举,就算成了!” 交代完诸事,朱高煦便叫杜千蕊和两个“演员”留下,他和王贵乘马车先回府,并说好明天一早坐马车来、接他们去表演。 王贵只顾赶车,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朱高煦在车厢里闭目眼神,仍在寻思着那事儿。此事的关键是在山东! “靖难之役”北军最难打的地方就是山东,死伤无数毫无进展,直到京师城破了,济南城还在铁铉手里;而且之前很长时间里、盛庸铁铉军一直在侧翼威胁北军……因此今上及以下将士,无不痛恨那个地方,少不得几番烧杀劫|掠;今年初朱高煦随军驻扎济南城,亲眼所见军中纵容将士劫掠,陈氏就是这么来的。 世子若在别的地方收买人心,问题不大,但在山东就微妙了。父皇会忍不住想到去比较。 这场戏最容易混淆视听的地方,还是朱高煦从高贤宁那里得知的一件事、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 但一切仍有失败的可能……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稳妥的法子。朱高煦想到自己说的“不赌为赢”,然而只明白道理有什么用? ……次日一早,朱高煦和王贵坐马车出门,又来到了玉器铺。 他询问了几句练习的情况,便接了杜二郎、陈氏一起出门了,先到聚宝门附近选中了一家栈酒肆。 车赶到附近的巷子,打扮好了的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朱高煦不忘提醒道:“若有人问起来,陈氏就说自己姓李,杜二郎得说自己姓张,你有江西那边的口音。” 二人应答之后,便出巷子去了。 等了没多久,二人回来了,径直进马车,回禀是演得不错、很多人在围观。于是朱高煦立刻叫王贵赶车离开,来到远离此地的太平门外,依样画瓢叫他们去一家茶楼表演。 如此反复多次,直到下午,情况都还不错,并未被锦衣卫的人当场捉住。 第一百八十二章 真的没笑 世子府里,给世子妃梳头的丫鬟一直都是萝儿。 萝儿模样儿普普通通,却是心灵手巧、做事细心讲究,还很能察言观色,深得张氏之心。世子妃张氏一天没有萝儿侍候,就会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今天下午,萝儿给世子妃梳头打扮,更是额外小心。此时张氏的脸色特别难看,就好像那乌云密布的天空,还没打雷下雨,但人们都得提前防着淋雨。 大概是因为世子上午在宫里、被他的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顿的事儿,接着世子府上的教授等官吏也被抓到诏狱去了。世子灰头土脸回来,又与张氏关起门争执了好一阵。 萝儿的手又轻又稳,抚平张氏的乌黑头发,然后拿起一枚金簪精准地轻轻送到头发里。就在这时,忽然张氏伸手就拔了下来,一下扔在地上,骂道:“你没长心么?”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萝儿急忙跪倒在地,伸手捡起金簪,忙拿出手帕擦拭。但她真的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 张氏看了铜镜里一眼,又指着铜镜里的丫鬟道:“你还笑?是不是看见萝儿被骂你很高兴?” 侍立在后面的丫鬟浑身一抖,脸色马上纸白、惊道:“奴婢没笑,奴婢真的没笑啊!” 萝儿马上回头道:“你还敢顶嘴?世子妃娘娘说你笑了,你就笑了,世子妃娘娘会错吗?掌嘴!” 那丫鬟无力地跪倒在地,浑身直哆嗦,见萝儿凶巴巴地看着她,丫鬟只得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啪、啪、啪……”地自己打起来,不敢再说一句话。 萝儿从铜镜里悄悄看了一眼张氏的脸,便不动声色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给张氏梳妆打扮。在“啪啪”的声音中,只消往铜镜里看一眼,就能看见的那个丫鬟脸已经肿了。 过了一阵子,张氏梳妆罢,脸色稍晴,转头道:“停了。去把世孙带过来。” 萝儿立刻说道:“娘娘仁厚宽容,还不快谢恩!” 那丫鬟只得伏下磕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萝儿立刻出门去了,不一会儿,身穿黄色小袍服的朱瞻基就被牵着手进屋来了。张氏看了一眼门口,萝儿立刻招呼所有奴婢退出。 张氏便在房间里“叽里咕噜”地和世孙说了良久的悄悄话。 不多时,朱高炽进门,见张氏打扮得整整齐齐,便道:“下午你还要出门?” “妾身要进宫里一趟。”张氏道。 “今日父皇大发雷霆,你还去触那眉头?”朱高炽皱眉道。 张氏道:“世子爷是被冤枉的,有人在背后使坏!‘仁圣天子’,好歹毒的用心!” 朱高炽铁青着脸,一副憋着闷气的样子道:“俺当然知道,但在父皇面前没法解释,唯有认错……只因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其中有坐实了的事。 今年初父皇登基,昭告天下,于是山东地面除济南城之外、各地纷纷投降。郭资前往受降,竟擅自调拨军粮赈灾!郭资一直在北平辅佐俺、被视作俺的人,因此没法说清楚,最后便都算到了俺的头上!可这事儿俺真的一无所知、直到最近才闻得,别说去指使郭资了。” 朱高炽又皱眉道:“谁的消息那么灵通?” “还用猜么?除了你那好二弟,谁会使坏?”张氏冷冷道,“那家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刚过门的郭氏看似洁白无瑕,小小年纪、却也是一肚子心眼!咱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朱高炽一言不发,脸色相当难看。 ……等张氏带着世孙进皇宫时,皇帝朱棣还在东暖阁看奏章。 隔扇外面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皇爷爷,皇爷爷……” 宦官的声音道:“世孙小声点,嘘!世孙的皇爷爷正在办国家大事哩。” “让世孙进来。”朱棣开口道。 “皇爷爷!”朱瞻基绕过隔扇,手里拿着一张纸、便欢快地跑向朱棣。 “慢点!”朱棣见孩儿脸上天真的笑容,沉重的心绪也似乎变得明朗一些了,“孙儿手里拿的甚么东西呀?” 朱瞻基得意洋洋的样子,双手把宣纸放在朱棣手里,说道:“皇爷爷,孙儿学会写字了,皇爷爷看孙儿写得好么?” 朱棣低头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功德千秋。 “哈!不错不错,像模像样的。”朱棣笑道,“孙儿知道你写的四个字,是甚么意思吗?” 朱瞻基开口就嚷嚷:“先生教过孙儿的,意思是,因有皇爷爷治理天下,百姓才有饭吃、有衣穿,一千年后的子孙也能享皇爷爷的福泽。” “哈哈哈……”朱棣顿时大笑,伸手捏了一下朱瞻基的小鼻子,“先生教得好,不过孙儿聪明,方记得熟。来!” 朱棣满面笑容,伸手到御案的笔架上,手指在一排毛笔上划过,捏住了一枝碧玉笔杆的毛笔,取下来放到朱瞻基手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爷爷送你一支笔,好好跟先生学写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朱瞻基背着小手,有板有眼地背诵了一遍。 朱棣大喜,丢下奏章,耐心地开始给朱瞻基解释那句话的意思。 几个宦官都躬身侍立在一旁,见到朱棣脸上的笑容,他们似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今天上午世子刚被训斥,下午就有很多人知道了。 玄奘寺里,姚广孝身穿粗布僧袍,左手数着佛珠,右手敲着木鱼。“笃、笃、笃……”的木鱼声富有节奏感,十分平稳、丝毫不乱。 就在这时,木门“哗”地一声被轻轻掀开了,一个和尚走了进来。然而姚广孝敲木鱼的动作丝毫没有被影响,坐在蒲团上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刚进来的和尚是庆元,本来就是玄奘寺的和尚,在寺里已经多年了。 庆元双手合十道:“大师,袁施主求见。” “有请。”姚广孝道,枯燥的木鱼声总算消停了。 不一会儿,身穿团领袍服的袁珙便走进斋房,木门马上被人掩上了。袁珙一边行礼,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上午的事儿,道衍大师可知了?” 姚广孝微微点头。 袁珙遂上前几步,沉声道:“京师人口逾百万,茶楼酒肆栈不计其数,此事发生前,咱们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现在更不知往何处去查。” 姚广孝慢吞吞地把木鱼手柄放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几案上,叹了一口气,一边慢慢抚着佛珠,一边沉吟道:“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 袁珙听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姚广孝抬起头道:“人往往太容易宽恕自己,便忘记了应该先处理好自身的问题。你们自家里的人擅自妄为,招呼不打一声就做了事;现在你们却去怨别人知道了、怨别人做文章,岂不是贻笑大方?” 袁珙沉声道:“那郭资虽也是旧燕王府谋臣,但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以前就是做官的。” 姚广孝眉头一皱:“袁寺丞要这么算,那么与你们一路的人、有几个?” 袁珙顿时一愣,忙双手合十拜道:“下官受教了。” 姚广孝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没有郭资先在山东拨军粮分给饥民,在山东、山东!甚么‘仁圣天子’的话就仅仅只是流言蜚语,不足为道。此事最是有口莫辩之处,便是确确实实有这件事,你怎么辩?” “请道衍大师示下,下官等该如何应对?”袁珙恭敬地拜道。 姚广孝抬起手,久久地停顿在空中:“万勿争辩、求情。圣上不提那件事,你们也不要再提。眼下只能以退为进。” 姚广孝说完,又喃喃道,“早知有此事……上回你们让世子为方孝孺求情,也不该做了。现在世子四处收买人心之事,不管真假,却已是坐实。” “何以以退为进?”袁珙欠身道,“还望大师详细赐教。” 姚广孝递来一个眼色,袁珙便附耳过来。姚广孝小声道:“事关太子之位,你们不仅不能进言,就算圣上问起,也不要说得太清楚了。不能太急进。” 袁珙道:“既然大师示下,下官等只能遵照。” 姚广孝不动声色道:“老衲也是无可奈何,原以为可以一鼓作气为你们办妥,现在只能求稳了。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忧,此事胜算仍大。一因世孙,二因皇后,世上因果缘分早已注定。” 袁珙拜道:“多谢道衍大师真言。” 姚广孝不再答话,缓缓地拿起木柄,很快就传出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似乎从来就没睁开过。 袁珙默默地再次一拜,转身走出了斋房。 袁珙前脚刚走,庆元和尚后脚就进来了。庆元稳步走到姚广孝跟前,在姚广孝耳边耳语了几句话。 那木鱼声竟然有片刻的些许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节奏。 “大师要见见姚芳么?”庆元轻声问道。 姚广孝摇摇头,“随缘罢。” “是。”庆元便后退向木门。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不痛快 清晨天刚蒙蒙亮,此时玉器街的景色,反而比大白天时更漂亮。 朱高煦从车帘的一角望出去,看见的、是长街上还算整齐的两排古典房屋,借着曙光和零星的灯笼光亮,墙壁大抵都是白色的。空气中有新鲜的潮|湿,刚刚开门的商人点缀了几分人气。 等走近了,他才能看清墙壁上的斑驳,石灰开裂掉落后、露出的丑陋褐色积垢,以及角落里小便冲出的淡淡痕迹。 马车驶过一副墙壁上的涂鸦后,就能看见朱高煦购置的那间玉器铺了。那副涂鸦是用木炭勾勒的,好像是一只鹿,当然也可能是公羊。公羊头上也应该有角。 朱高煦几次来玉器铺,几乎都是这样的清晨,出门时天还没太亮。一早出门既不显得太唐突,也能避开人多的时间……这样一来,他坐着马车、在无人的巷子里绕圈,就能很容易地发现有没有人跟着了。 当然皇帝嫡子被大一群人轮番跟踪,可能并不大;毕竟跟踪者万一被朱高煦发现了,对方不好说出道理来。而一两个人负责跟踪有警惕的人,想不跟丢、就连现代警察便衣也做不到……不过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 ……马车径直从下面的甬道进了院子。在院子里停靠下来后,走出来两个人,朱高煦和杜二郎。前面还有个赶车的王贵。 朱高煦走上楼阁,来到书房里坐下,进入了等待的时间。高贤宁是当官的,不能随时随地都跑出来,朱高煦要一直等到中午。 所谓书房,其实没有一本书,摆的都是一些廉价的玉器和瓷器,没一样太值钱的。朱高煦也不准备找事儿打发时间,诸如看书。 他绕过一道碎花刺绣屏风,走进另一间更亮堂的房间里,然后便凑到窗户缝|儿上,开始长时间地观察外面街上的各色人等。 并没有什么发现,这时人就容易走神。 偶然之间,朱高煦想到了艾滋病这种东西。 在后世,感染艾滋病也死不了,至少暂时死不了。但想到这种病,就怕得要死,生怕染上。仔细想想,万一生病了,真正损失的并不是少活了那些年;却是很难再有轻松愉快的心境。 所以朱高煦有时会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自己不能“预知未来”,是不是反而开怀得多呢? ……太阳刚过天空正中,高贤宁就来了。 二人到书房入座,高贤宁便转头看了一眼隔壁挂着珠帘的房间。朱高煦微笑道:“弹琵琶的姑娘今天没来。” 高贤宁听罢有点尴尬地笑道:“那杜姑娘弹的琵琶不错,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饶有兴致地说道:“上回在此相见,高阳王反复问下官、有关郭资赈灾之事。下官确是没想到那事竟有如此妙用!” 朱高煦不置可否。 高贤宁又道:“郭资一直在北平,世子也是,此事牵扯到世子身上,当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仁圣天子’,哈!听起来,山东百姓受够了‘靖难军’的残暴,盼望世子早日取而代之,主持大政,也是一点也不稀奇。  何况不久前,世子在庙堂之上,当众为方公求情,收买士子之心昭然若揭。在山东做点事,也在情理之中了。此计实乃诛心之策!” 高贤宁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朱高煦,好像不认识面前的王爷一样。或许朱高煦一向以勇武闻名,当然不该是这样的形象。 高贤宁说得起劲,朱高煦却反应平淡,语气平静地说道:“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呃……”高贤宁愣了一下。 朱高煦道:“就凭这点事,无法改变什么。东西该谁的,还会是谁的。”他不觉得自己有多高明,只是成天都琢磨的事儿、总是会比较通透。 高贤宁想了好一会儿,才不解地开口道:“那高阳王为何要做?” “我不痛快,也不想让别人痛快。”朱高煦坦然道。 高贤宁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朱高煦道:“今日请高编修前来,实是另有所求。” “高阳王请言。”高贤宁道。 于是朱高煦伸出手,合掌“啪、啪、啪”击掌了三声。又等了稍许,王贵便打开了书房的门,那道门朝向院子里边的走廊。门外走来了一个后生,个头有点矮小,皮肤生得白、天生的白,他正是杜千蕊的弟弟杜二郎。 “拜见王爷。”后生似模像样地抱拳道。 朱高煦看着高贤宁道:“他姓杜,排行老二,‘琵琶姑娘’的弟郎。先生既然有个好同窗,让杜二郎到锦衣卫谋个正当的差事,应该能办到吧?” 高贤宁上下打量了一番杜二郎,沉吟不已,有些犹豫之色。 但朱高煦很耐心地等着,心道:既然高编修已经上了贼船,还有得选吗? 果然高贤宁开口道:“敢问高阳王,杜二郎的底细如何圆?” “先生风流倜傥,不止我一人知道。”朱高煦早就准备好了,张口就来,“高先生不慎搞大了某个青楼姑娘的肚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罢?于是高先生心有愧意,想为姑娘的弟弟谋个好差事,作为补偿。先生可认识过江西籍贯的姑娘,后来不见了、查不到下落的?” 高贤宁想了一会儿:“姓杨,不知是不是真姓名。”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杜二郎以后就叫杨勇。江西布政使司南昌府人士,令堂是个船娘、姓杨,现已过世,令尊不知何人。家人只剩一个姐姐。” 高贤宁问道:“那杨勇的姐姐在哪?” 朱高煦道:“找了个汉子,从良嫁人了,欲与故人断绝来往,重新做人,谁也不知人在何处。” 高贤宁皱眉道:“这样的底细,实是一问三不知,无人能佐证其来历。” “先生不是能佐证?”朱高煦道,“当初纪纲来找先生进京,先生卖了人情。现在只要纪纲愿意还这个人情,‘杨勇’走的就是指挥使的路子,谁会揪住不放?” 高贤宁沉吟片刻,说道:“只能先做个普通军士,免得引人注意。” 朱高煦点头道:“成,只要给份锦衣卫的俸禄就行。” 朱高煦转头看向杜二郎,“先前我问过你愿不愿意去锦衣卫,二郎既然点头了,就跟高先生去。在锦衣卫先脚踏实地好好干,有份皇粮,总比游手好闲强。” 杜二郎听罢,抱拳道:“多谢王爷,多谢高先生!” 高贤宁此时一言不发,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高先生勿忧,将来我能回报时,必不吝啬。”朱高煦沉声道,他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高贤宁,却故意对杜二郎道,“你姐在我府上,荣华富贵定不可少。你只要一天在锦衣卫,就一天是杨勇,明白么?” 杜二郎用力点头道:“小的明白了!王爷能给小的一条路,大恩大德不敢忘!” 朱高煦径直伸出手掌,“啪、啪、啪”又击掌三次,王贵很快推开门进来了,一声不吭地将两叠高高的宝钞放在桌案上,都是一贯面值的。 “高先生风雅之人,风雅也是要钱的,莫气。”朱高煦道,他又转头看向杜二郎,“不赌为赢,尽量少去赌坊,赌的次数越多、越赢不了。” 高贤宁道:“下官已有俸禄,不敢收额外之财。” 朱高煦直接拿起来塞他怀里,“二位应得的,不必气。以后我会定期给钱。” “高阳王莫怪,下官还有一问,杜二郎没在王府上呆过?”高贤宁问道。 朱高煦道:“算是生面孔。我不会怪你,稳一点并不是坏事。” 二人遂收了宝钞,执礼告退。 杜二郎戴了顶大帽,上了高贤宁的马车,赶车从甬道出。朱高煦重新走到外面的那间房,从窗缝里往外开,这时便看见马车的车帘上开了一角,高贤宁也在仰望玉器铺的窗户。 朱高煦也随后乘车出了玉器铺,七弯八绕一番,买了一条腰圆凳,然后来到了醉仙楼。 他把腰圆凳放在醉仙楼大堂门口,进门就被小二发现了,小二困惑地看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笑道:“上次手痒,顺走了一条凳子,今日归还。” 朱高煦和王贵先到大堂里,戏台子上当红的姑娘正在唱昆山腔。朱高煦听了一会儿,愣是没听懂几句词儿。 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很快就摸出了一叠宝钞,叫王贵送上去、要那戏子陪自己吃饭。 戏子拿着宝钞下来,作万福好言道:“妾身只唱戏,不陪。请公子见原。” “我高阳王有的是钱!”朱高煦大喊一声,从怀里又摸出一叠宝钞放在桌子上。顿时大堂上无数目光瞩目过来。 那戏子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幸好这时鸨儿过来了,鸨儿马上就陪笑道:“堂堂高阳王看上你,让你陪侍,那是你的福分,可别不识抬举!” “是。”戏子低眉顺眼地作礼道,抬头悄悄看了朱高阳一眼。 于是朱高煦和王贵便在醉仙楼要了几个酒菜,在这里吃了午饭。他花了一大笔钱请戏子陪酒,但点的菜并不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愤怒使人出错 “任由他在背地里使坏,咱们就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世子府上,张氏因气恼而指尖微微颤抖,恨意写在脸上十分明显。 山东传“仁圣天子”那事儿刚过去,不提起还好,今天袁珙来世子府提起、张氏心里的气马上又压不住了。 她的目光从世子和袁珙脸上扫过,又冷冷地说道:“那二叔阴险狡诈,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就到用君影草毒世子爷!那事儿不是不了了之?咱们忍了一回,还要忍几回? 他高煦也不可能干净得了,咱们也得抓他的把柄,回敬过去!” 世子眉头紧皱,却是一言不发。 袁珙急忙小声劝道:“愤怒易使人犯错,世子妃息怒。道衍大师的意思,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切勿轻举妄动。先等等。” 他顿了顿,声音愈低:“此乃圣上选太子之紧要关头,大意不得。” 朱棣登基以来,道衍已经很久没来过世子府了。但是袁珙和金忠都是道衍举荐的,这俩人一直和世子府很亲近……所以道衍站在谁那边,世子和世子妃都很清楚。 …… 半个月前,高阳郡王府的奴婢陈氏,有一天出门后夜不归宿;陈氏回来后,反而不再是做粗活的奴婢,却干起了进出郡王卧房、端茶送水的轻巧活。 这些姚姬都看在眼里的。她从窗前走开,便歪在一张塌上,用手臂支撑着头,一副慵懒的模样。衣袖从光滑的手腕上滑向肘部,她的手臂上便露出了如同白玉一样的肌肤。 但她心里一直都不得安宁。 很多迹象都很奇怪……姚姬一个救过高阳郡王性命的人、比王府上谁都漂亮的女子,不如青楼歌妓杜千蕊一般受信任便罢了,难道连一个郡王府的奴婢也比不上? 这两天姚姬一直在思量往事,从第一次接触朱高煦开始,一路想下来。 她发现姚广孝的部署虽然周密,却至少有一个地方不够妥善…… 去年在京师、建文朝官府到处搜查朱高煦,朱高煦躲到了香烛铺的隔板楼上,不过很快就被庆元和尚找到了。 庆元和尚是怎么知道朱高煦在香烛铺的?实际上是姚姬告诉了庆元;而给朱高煦解释的是,庆元和尚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了那个地方。 蛛丝马迹是甚么?无非姚姬找猫的时候,与朱高煦见过一面……但此事的唯一目击者只有杜千蕊!而且杜千蕊说出“小尼姑”,是因受了庆元的引导和提醒。 姚姬觉得这个过程中,解释有稍许牵强。 没办法,姚姬在香烛铺救朱高煦,本来就是意外;之后临时改变部署就比较急,情急之下难免仓促。何况一切本来就是假的,它就真不了。 但这样就被朱高煦怀疑了么,他的心思真有那么缜密? ……如果去年的事难以避免,那么不久前姚姬犯的错误、便实在不应该了! 小黄猫被王妃扔掉时,姚姬心里有气。她离家出走后,心里难以平静,带着许多纠缠和徘徊,心烦意乱之下竟然去了鸡鸣寺西边的宅邸! 若是朱高煦在鸡鸣寺找到了她之后、又去过那座宅邸,恐怕会发现一些问题罢? 朱高煦会去那座宅邸么?若他确是心思缜密之人、又已经怀疑她了,便极可能再去瞧瞧。 姚姬越想越不得安心。 她遂从榻上坐了起来,麻利地收拾了一番。因为头发还不太长,不用梳头,很快就收拾好了。 姚姬走到内门楼,说自己要出门买东西,叫奴仆备车。不多一会儿,一个白胖的圆脸宦官来了,说道:“姚姑娘要出门,奴婢为您赶车。” “有劳了。”姚姬轻轻说了一句。她知道这宦官叫曹福,早就认了王贵为干爹。而王贵则是朱高煦身边的心腹宦官。 于是曹福问了地方,赶上马车就送姚姬出王府。 ……二人一路来到城西热闹之地,到了一条卖女子成衣、胭脂水粉的街道。停下马车,姚姬被曹福跟着,进了一家店铺。在里面逛了很久,她却甚么也没买就出来了。 他们上马车又走了一段路,姚姬重新选了一家铺面走进去,曹福照样跟了进来。 铺子里的顾全是妇人,连店家也是女的,许多人纷纷侧目瞧曹福。姚姬不动声色地来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四面都挂着肚兜、抹胸等玩意儿。 屋子里走动的妇人们顿时窃窃私语,有几个人红着脸从里面出来了,还鄙夷地看了曹福一眼。就在这时,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微笑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请您到厅稍坐可好?” “好……”曹福也不好意思了,点头应道。 姚姬微微侧目,从余光里看了一眼曹福,便走进旁边的小房间。等在那里的女子轻轻拉开了一道木门,姚姬立刻走了进去。 坐在里面的姚和尚身上还穿着武服,气喘吁吁的样子,见到姚姬他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听到消息,跑着过来的。妹妹探到重要消息了?” 姚姬颦眉道:“我忽然想起鸡鸣寺西边那宅邸,上回我们在那里见过面,想让哥哥去瞧瞧、仔细看有没有人又进去过。” 姚和尚听罢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用管了!最近我没空,更不好让叔公知道,不然少不得让叔公失望。” “那地方就在城里、耽搁不了多少工夫,哥哥甚么事要忙?”姚姬冷道。 姚和尚低声道:“我马上要去句容县一趟,很重要的事,最近可能都不会回来。妹妹有什么事,也暂时不要来找我。” “多久?”姚姬问道。 姚和尚道:“难说。盛庸不见了!我要去守着盛庸家,看谁来接走盛庸的家眷,锦衣卫也秘密派了人的。” “盛庸?哥哥究竟去办什么事?”姚姬一脸不悦地问道。 姚和尚想了想,道:“叔公说,六月天里方孝孺在锦衣卫院子里、被晒了三天,方孝孺一死,圣上就要腾出手对付前朝武将,诸如盛庸这等人! 先是陈瑛弹劾盛庸,但陈瑛太蠢没说到点子上;圣上只得先把盛庸调到了山东。接着千户王钦看出了兆头,密告盛庸谋反,王钦立刻升官了。 盛庸也不蠢,见那景况,马上上书请辞官,主动交出兵权。等他到京师述职交出印信,正准备回家,陈瑛便弹劾盛庸心怀怨恨。就在这时,盛庸却突然跑了!” 姚和尚说到这里,稍一犹豫又道:“叔公大胆地设想了一种可能:盛庸是被高阳王救走的,连以前的瞿能父子也是!” “啊?”姚姬一脸吃惊。 姚和尚看了她一眼,道:“锦衣卫怀疑的是建文旧党,叔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高阳王是皇子。但叔公的意思,瞿能、盛庸这等人,而今天下只有高阳王能用,也只有高阳王有能耐救! 正好今天妹妹来了,我得告诉你,这阵子要盯牢高阳王,若能知道他正和什么人来往,那便是大功一件!” “有甚么凭据么?”姚姬不动声色问道。 姚和尚摇头道:“所以才要我悄悄过去候着。” 他说完便道:“我不多说了,咱们只管办好叔公交代的差事。此地不宜久留,妹妹先出去罢。记住叔公有养育之恩,定要忠心!” 姚姬轻轻点头,走到门口转头看了一眼,见姚和尚挥了一下手。 …… 宦官王贵已经不在京师,他带着盛庸、已去往巫山县“世外桃源”。 朱高煦干这件事,比上回救瞿能父子轻松得多。因为彼时盛庸还没被软禁,刚刚才辞官、正在回家路上……然后准备自行了断,死在家里。 但是盛庸的能耐,却并不比瞿能弱!真定城下大战,朱高煦险些被围死,亲自见识过盛庸用步兵的手段;夹河大战,朱高煦虽没参与,却知道盛庸只用步兵就差点把燕王主力围歼!若是没有那阵风,结果真不好说。 正道是,莫以成败论英雄! 盛庸说,今年初都督陈瑄带着水师投降、致使大江天险落入燕师之手,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下场。或许是不甘心死,或许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最后还是投降了。虽不甘心死,现在却还是要死,是不想连累家眷、且没地方可去。 于是朱高煦答应了他、设法尽快地营救他的家眷,轻易就劝走了盛庸。 眼下朱高煦要办的事,就是尝试完成诺言。 盛庸和瞿能不一样,他投降后做了几个月永乐朝的官,还不是罪犯。盛庸家离京师的路途很近,盛庸在半道突然消失,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让朝廷反应过来。只要朱高煦动作快,并且小心观察试探,或许能救出盛庸的家眷。 朱高煦早已想好了计划。 他准备叫上王斌一起去。到了句容县,先花钱请个不相干的人,去盛家送盛庸的亲笔信,约其家眷收拾细软、到指定的地方见面。 然后朱高煦等人并不出现,一人提前到约定地点附近观察、一人观察盛家府邸。 若是发现有其他人跟过来,就证明朝廷已经捷足先登了。 若是试探没什么动静,朱高煦便带着其妻小走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骑马马 姚姬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就到“李林庄”那个地方过活了。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一个小男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 一个黝黑的汉子“哎”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皱纹马上化开了,变得和蔼可亲、变得不再那么严厉。一会儿后汉子便蹲下身,让小男孩骑到了宽厚的肩膀上。小男孩发出夸张的叫声,一边喊着“好高啊”,一边咯咯直笑。 “爹爹,我也要骑马马!”姚姬跑了过去,扬起小脑袋,吃力地仰视着高大的汉子。 汉子脸上的粗|糙皱纹却立刻凝固了,就好像六月天忽然降了寒霜,让汉子整张脸都冻得僵硬、再也不生动。他重新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神情带着不可挑衅的大人权威。 “不准再叫爹,叫叔叔!”汉子一本正经地下令道。 ……姚姬猛地醒了,顿时感觉浑身冰冷!她睁开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歪在那张塌上睡着了,身上也没盖东西。 她坐了起来,感觉支撑着头的手臂一阵发|麻。 梦里的光景如此清晰,连那汉子脸上的皱纹、那颗黑痣上长得一根毛都非常清楚,因为那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儿。 黝黑汉子就是她的养父,小男孩是养父的儿子、她的义弟。 姚姬回想起来,儿时在李林庄过得并不算差,因有叔公资助,她不缺吃穿、还能学字;但离开李林庄的时候,却充满了喜悦。 为何那么想离开那个地方?后来她渐渐明白了,那是因为李林庄缺一种东西,便是用心待她的人。 养父用叔公的钱请来了私塾先生,养父的儿子也跟着姚姬一起学字。义弟终究不是那块料,学得一塌糊涂;但姚姬用了一张纸,义弟肯定要用两张。 早上还有白煮蛋吃,姚姬吃一个,义弟也不会少。姚姬细心地发现,养母总是会挑大点的那个鸡蛋给义弟。 ……离开李林庄那天,阳光明媚。太阳的暖意和花香熏人,让姚姬觉得有点昏昏欲睡。 那团团雪白的李子花开得正艳,在阳光下更是引人注目,山边的小路上洒满了小小的花瓣,空气里飘着醉人的清香和鸟雀的鸣叫。 姚姬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却不只有高兴,她回头看过几次,也有离别的伤感。伤感的是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些熟悉的花儿气味、果子的酸甜,还有猫儿、知道自己回窝的鸡鸭。 她很快就去皇宫里了,在此之前只见过叔公一面。叔公不断复述着他对姚姬兄妹的恩情……她父亲是个犯了罪的坏人,叔公救了她和哥哥;叔公还十年如一日地资助他们,不然养父母根本不会白养他们。 这一点姚姬是认同的,如果养父母不是得了叔公的好处,她找不到养父母还要抚养她的理由。 冷静地想,姚姬是感恩的。不过那种恩仿佛很虚无缥缈,没有任何感觉,只有用力地寻思、分辨,才能恍然明白:原来没有叔公,自己连活下去也很难。 ……京师的繁华、宫廷的富贵,让姚姬大开眼界。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那些东西不过是镜花水月,无论你多么倾慕它的美丽,它也根本不属于你……它属于大明王朝的统|治者,帝王、贵妇、勋贵、官员、富人。 眼睛看到的雄伟壮丽,都只是表象,真正陪伴姚姬的,只有一间小屋……或许只是一张床,因为屋子里还有七八个宫女;以及一堆刷不完的臭马桶和扫不完的砖地。 不过姚姬已渐渐大了,她发现自己的美貌似乎能改变命运…… 直到有一天,她被马皇后送到了鸡鸣寺、剃光了头发,而马皇后的美貌完全不如她;而被姚姬的美貌吸引的建文帝,却无动于衷,完全站在了马皇后那边。 这时姚姬明白了自己的简单。单单靠容貌使别人的动心,总是那么脆弱而虚假。正道是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甚至等不到色衰。 ……后来姚姬又遇到了朱高煦。 姚姬游离在权贵们的边缘,反而能看清楚他们究竟在干甚么,无非就是在争夺那些东西、那些她曾经倾慕向往的繁花似锦。 与朱高煦相识一年多以来,姚姬越来越困惑迷茫、心里纠缠不清,她感受到的一切、忽然变得太纷乱了。 有时候姚姬冷静地想,叔公对她有恩,就算现在利用她,也不算对不起她;她不只是被叔公控制,而且依附于叔公、也似乎最可靠。叔公也是最可能知道姚姬生父下落的人,她至今仍带着希望:万一叔公真帮她找到了生父呢? 有时候姚姬又很冲动。她在鸡鸣寺快死时,朱高煦急急忙忙赶来相救,把她抱在马上像宝贝一样捧着;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他神情动容、声音低沉地诉说着那半个馒头。 姚姬心里一面隐隐作痛,一面也仿佛充满了期望……就像她刚走出李林庄之时。 有时候她却更加冷静,会考虑长远的以后。叔公过三年就七十岁了,不知还能让她依附多久。若是再离开朱高煦,她还剩下甚么?但是朱高煦不一定靠得住,他已经在怀疑她了。 于是有时候姚姬会冒出孤注一掷的想法。因为牵涉盛庸之事,朱高煦现在十分危险;如果此时此刻帮他化险为夷,她是否还有一线机会? 姚姬也实在不想看着朱高煦栽大跟头,她在朱高煦身上寄托了不少希望、那难以捉摸的期待。 ……“笃、笃、笃!”忽然门响了三下,姚姬正在走神,被吓了一跳。 她打开房门,便见朱高煦站在门口。她脸色有点苍白,愣了一下道:“王爷何事?” 朱高煦拿起手里的一个用红丝带系住的布包,说道:“我听曹福说,你去了成衣铺子买女子内衣,不过没挑中合适的。我今天买了一件回来,你看看是否中意。” “王爷还去买那种东西?”姚姬脱口道,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朱高煦笑道:“只要钱给足,有什么不能买的?” 姚姬无言以对,她的意思其实是:你不是要去接应盛庸家眷,还有空顾着这种事? 而且姚姬出门根本不是为了买东西,她是去见朱高煦的敌人! 朱高煦走进门来,反手掩上房门,把包裹递给姚姬,饶有兴致地说道:“打开瞧瞧。” 姚姬只得默默地拆开上面的丝带,这时朱高煦又在旁边轻声道:“有的肚兜没花纹太素了,有的刺绣倒是漂亮,可针脚难免不平整,你的肌肤娇嫩,怕硌着你。所以我选了妆花布的,纺布的时候就用不同颜色的线纺织,成衣自有彩纹;摸上去又光滑平整,十分舒适。” 姚姬听到这里,更是百感交集。她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一件浅红肚兜,上面的花纹、花边果然不着痕迹,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光滑柔软。 “怎么,不喜欢?”朱高煦的声音道。 他这么问,或许是因为姚姬脸上没有一点喜悦之色。但她并非觉得东西不好,她心里太乱了! 姚姬摇一下头,忽然抬起头、眼睛忽然十分亮,仿佛鼓足了气;朱高煦有点不解地迎着她的目光。但片刻后姚姬的眼睛又垂了下去,像被雨水打奄了的嫩苗。 屋子里十分安静。 “王爷为何要这么对我?”姚姬道。 朱高煦道:“这两天要陪别人……又听说你需要内衣,就想送点东西,免得太冷落了你。” 姚姬心道:你是要去陪盛庸的家眷吧! “万一不合身就告诉我。”朱高煦道,“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走了,他刚伸手去拉房门,姚姬突然道:“王爷!” “甚么?”朱高煦转过头来,手刚抬起来还没放下。 姚姬红着脸道:“我要骑马马……” 朱高煦僵在那里,片刻后忽然“嘿嘿嘿”笑起来,身上因憋着笑而抽搐。姚姬的脸上顿时绯红一片,低声道:“还是算了。” “那么高……”朱高煦看了一眼她的胸脯,“我都快忘了你也才十几岁哩。”他一边说一边背对着她、蹲下去,伸手拍了一下宽厚的肩膀。 姚姬涨|红了脸,一咬牙慢慢走了过去,爬到了朱高煦的肩膀上。朱高煦有力的大手掌稳住她的腿,猛地站了起来。 “啊!”姚姬吓了一跳,不禁尖叫了一声。她感觉有点晕,真的好高!王爷身材高壮,姚姬坐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往上攀高,被吓得心口“咚咚咚”直跳,娇|嗔着打了两下朱高煦的肩膀,接着又“嗤”一声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了,陈氏瞪眼看着姚姬骑在朱高煦肩膀上,脸一红忙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听到姚姑娘的叫声,怕出了甚么事儿……”她支支吾吾说了两句话,赶紧把房门关上了。 姚姬羞得一脸通红,说道:“哎呀,被人瞧见了,多不好意思!快放我下来罢。” 但朱高煦也有玩心,竟然在房里跑了一圈,还跳了几下,姚姬吓得又发出了几声惊叫。。 第一百八十六章 假得那么真 姚姬被放下来了,她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按着起伏的胸脯,收住笑声、呼出一口气道:“好吓人!我生怕摔下来了。” 本来也是她自己要骑的。就像女孩儿看恐怖片一样,越吓人她越要看。 朱高煦笑了一声,随口道:“那我得走了。” “王爷能不去么?”姚姬忽然开口道。 “哦?”朱高煦顿时有点诧异,因为他今天没说过自己要出门。 “王爷能不去句容县吗?”姚姬的声音发颤,脱口而出。 说罢,她的脸瞬间便血色全无。她眼睛里明亮的光仿若千转百回,时而带着决绝,时而充满惧意,又似乎有点懊悔而徘徊。 她放在桌案上的手,轻轻地向后缩,动作十分缓慢、似乎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朱高煦也愣在了那里,马上就明白了很多很多,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人默默相对,只剩下外面凄惨而枯燥的蝉鸣。 朱高煦看着她,便像是看到凋落到稀泥中的寒梅,浑身的生命都忽然凋零了,叫人分不清她是软弱还是坚韧,是美好还是污秽。 一时间朱高煦更不知该怨她,还是感激她。百感交集的纠缠、剪不断理还乱,大概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太突然了。 偶然间朱高煦会想一个问题,为甚么前世满大街美女都和他没有缘分,而做了大明朝王爷就有那么多美人靠近……真的只是因为、他拥有值得她们靠近的东西? 他片刻的惊讶后,又隐隐有点后怕,以及庆幸。如果不是姚姬在此时提醒了他,他贸然去句容县,就算怀着自以为周密的计划,究竟能不能躲过对手早有准备的陷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角逐,本身就非常不公平。 “多谢你的提醒。”朱高煦总算打破了沉默,他的口气带着诚意,又有冷意。 姚姬抬起头来,说道:“我能再留在郡王府一段时间么?我现在回去,恐怕会被怀疑。” 朱高煦没来得及吭声,他在苦思之中。当初他就觉得姚姬来路不明、有些事比较蹊跷,但仅仅是略微猜忌;忽然就确定了,他仍有点猝不及防。 或许只是在纠结那半个馒头,难道竟是假的? 在大明朝权力巅峰的世界里,居然什么都可以是假的,还能假得那么真,朱高煦也是醉了。 姚姬冷清的声音又道:“我若被怀疑,对王爷同样不利。别人会认为,虽然王爷没去句容县,却只是因为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 “我并没有说过要赶你走。”朱高煦毫不犹豫道。 说罢,他淡定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华丽的虚假,胜过乏味的真实。” 朱高煦一走出房门,马上就不淡定了。他的动作很快,立刻到前厅召见王斌,悄悄告诉王斌立刻取消行程,抹去一切准备的痕迹。 他擦了一把冷汗,此时此刻便决定,今后再不能轻易去救建文旧臣。这事儿确实吓人,万一被对手拿到凭据,怎么向父皇解释?私收强将,是想造反?! …… 道衍大师没上朝已快半月,他上书称年老多病、身体不适。太常寺丞是袁珙,派御医去玄奘寺诊病,但道衍的身体仍不见好转。 于是当皇帝朱棣召见燕王府旧臣六人时,只到了五人,缺了姚广孝。除了江湖异士出身的袁珙和金忠,还有郭资、吕震、吴中等三个早年就投靠了朱棣的文官。 随后进宫面圣的是诸“靖难”功臣中的几个国公。最后觐见的是茹常、蹇义、夏元吉、解缙等文臣。 皇帝分别召见这些人议事,只问太子人选。 燕王府旧臣多语焉不详,不过说世子仁厚、乃嫡长子云云;国公们则一副不敢乱说话的姿态,他们也不关心是不是立嫡长子,只有邱福极力劝说皇帝立二皇子,主张十分明了。 等到夏元吉等文臣来到皇城时,解缙很不合群地走在最后面,他在乾清门外遇到了袁珙。袁珙与解缙关系一般,却有过几次交谈,于是相互打躬作揖见礼。 袁珙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圣上问的是家事,咱们不敢多嘴,不过我听说圣上常亲自教导世孙。” “哦。”解缙一副恍然的表情。 于是几个人陆续来到了乾清宫东暖阁觐见,行礼罢。朱棣果然又问太子之事。 几个皇子已经成年,朝臣们也很希望早日定下国本,稳固社稷;不过大多数人都很知趣,很少有人上书提这事儿,就怕触怒了圣上。 但这时皇帝主动问起,境况就不一样了。 大臣们纷纷开口说话,自古无非立嫡立贤两种,其中立嫡长子是最清楚明了的礼法,也是文人们的共识。所以朝廷文官几乎异口同声,只强调世子是嫡长子。 解缙也不例外,用坚定的口气道:“此事有何可议之处?世子乃嫡长子,并无大错,国家自有礼制,难道还有别人能做太子?” 朱棣顿时抬头看了解缙一眼,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朕知道你们的意思了。” 大概是皇帝这种面对黑白是非问题的暧昧态度,让解缙感到不快,解缙皱起了眉头。不过这时几个大臣已纷纷谢恩告退,解缙也只好跟着大伙儿执礼。 几个人陆续走过隔扇,解缙在最后面。就在这时,解缙忽然转身拜道:“圣上,有好圣孙!” 所有人顿时侧目,连朱棣也愣了,抬头看着解缙发怔,好像没回过神来一样。解缙露出意味深长的一个笑容,朱棣也露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冷笑,于是二人相视一笑。只不过朱棣的笑意简直和哭一样,脸上露出了一种痛恨、肃杀的气息。 等大伙儿都走了,朱棣顿时一掌拍在御案上,指着隔扇没说出一句话来,片刻又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宦官郑和。 郑和躬身小声道:“圣上息怒,奴婢听说那官儿脑子里缺根弦。” 朱棣想了想,缓缓放下手臂,说道:“这人俺用不了……” 但他眼睛里冰冷的杀气,竟然渐渐熄灭……一般人乱说话早死了,但解缙到底不是一般人,而是在太祖跟前、敢给李善长鸣冤的人。 朱棣或许觉得,从解缙口里说出一句好圣孙似乎也不过分。 过了一会儿,朱棣又道:“俺要去玄奘寺探病,不要仪仗了,微服简行便可。” “皇爷,道衍毕竟是臣,竟然要皇爷亲自屈尊……” 郑和还没说完,朱棣便摆手道:“罢了。” 郑和马上改口道:“奴婢遵旨!皇爷稍候,奴婢马上去准备。” 于是皇帝带了一队青衣汉子,乘坐马车出宫,前往玄奘寺。 ……一个和尚弯腰拉开木门,朱棣走进斋房时,胡须花白的姚广孝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了。朱棣大步走上去扶住:“道衍勿动,不必拘泥那些俗礼。” “贫僧失礼了。”姚广孝叹息道。 这时朱棣回头看了一眼,宦官便带着几个青衣汉子都出去了,轻轻拉拢了木门,斋房里只剩君臣二人单独相处。 朱棣扶道衍在榻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这阵子俺正与大臣们商议国本。”朱棣开口说道,“俺原来没想这么急,不过高炽和高煦都没说啥话,俺也就不想再拖下去了。” 姚广孝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缓缓说道:“圣上也难哩。二位皇子明面上不说,或许都在心里憋着。世子是圣上嫡长子,若未得到太子之位,他便难以自处,哪能一点都不争啊?高阳王在‘靖难’中出生入死,功劳那么大,也会有些想法。他们都有理由,此乃人之常情,圣上不要怪他们。” 朱棣听罢点头道:“道衍言之有理。那依道衍之见,让谁居东宫更公道?” 姚广孝摇摇头道:“贫僧出家之人,无儿无女,年近古稀,时日无多,只能再侍奉圣上一阵子了,哪里还顾得上太远的事儿?这等事,还得圣上亲自作主才行。” 朱棣听罢沉思许久,也不再逼问,便道:“道衍安心养病,病好了到皇城来见俺。” 姚广孝双手合十道:“贫僧遵旨。” 朱棣走出了斋房,叫随从把几箱贵重的药材搬进来,出玄奘寺去了。 刚出寺庙大门,忽然一阵猛烈的犬吠传来,朱棣等人转头看时,便见两个和尚合力拽住了一只凶猛的黑狗,黑狗嘴上还套着铁罩子,正拼命向这边吠叫扑腾,双眼红光十分可怖! 众人见状,马上将朱棣团团围在中间。 很快过来了一个和尚,弯腰行礼道:“恶犬不慎惊扰了圣驾,请圣上降罪!” “不过是一只牲畜。”朱棣道,“不过别让它伤着人了。” 和尚道:“回圣上话,贫僧等正是怕伤了人,得了道衍大师的话,这才要牵出去卖掉。 蔽寺原来一起买了两只犬,一只便是那猎犬,一只是土狗。猎犬实在太凶了,一不小心还要伤到自家庙里的僧众,确实不适合看家;而那只土狗虽无多能耐,守着院子却够了,留在庙里反而更妥当。于是道衍大师说要卖掉黑犬,只留土狗。” “嗯……”朱棣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声音,转头向寺庙门里又看了一眼。 第一百八十七章 巧妙的手法 皇帝朱棣微服从玄奘寺回宫,这时离酉时下值还有一个多时辰。他当上皇帝后非常忙,今天却没再去朝堂办公,而是径直去了坤宁宫。 在这个时辰朱棣去见皇后徐氏,想必也是要问立太子之事。 …… 对于母后徐氏,朱高煦今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彼时他已封了郡王,有自己的府邸,之后就再也没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过,连见面的机会也是有数的。 朱高煦没机会得到徐氏的母爱,却确实感受到了母性、或是女性的温情…… 像去年朱高煦潜入京师的事儿,听说徐氏知道后、不惜与朱棣争吵,因为担心高煦危险;而她平素和朱棣之间是很少红脸的。 朱高煦完全相信:只要母后还在,皇室就会有亲情,至少他们兄弟姐妹的人身安全有所保障。 还有徐辉祖,“靖难”时干了不少危害燕王府的事。徐辉祖要不是徐皇后的亲兄弟,管他是甚么开国功臣、国公身份,早就死了十回八回了,恐怕连家眷也保不住! 而徐辉祖如今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靖难军”入城时,他出示了铁券,只说了一句他是开国功臣,便没人敢擅自骚扰了。但铁券真的有用?朱高煦持怀疑态度。 ……所谓凡事往往像双刃剑。徐皇后念亲情,作为儿子的朱高煦会受益;可是正因亲情,朱高煦才觉得自己“夺嫡”得不到母后的支持,与太子之位也无缘。 那不是偏爱,因此朱高煦没有怨过母后。 在母后眼里,将来由长子继承皇位、显然会比高煦上位要安全得多。因为作为长子名正言顺上位,就没必要再容不下自家兄弟了。 不过母后无法预见到皇权争夺的残酷结果,也没人能让她相信:连她的孙子都顺利继位了,还容不下高煦。 ……这阵子父皇在议太子人选的事儿,消息早已在京师权贵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朱高煦却不报任何希望,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会被封到哪里。 初秋的旁晚,朱高煦踱步在郡王府弹丸之地,竟感觉到了一些凉意。 走到姚姬的房前,他见里面亮着灯,没多想,便“笃笃”敲了两下门。或许灯火总是让人觉得暖和。 门开了,姚姬站在门后,一脸意外地看着朱高煦,唤了一声:“王爷。” “今晚我想在你房里过夜,你叫人打点热水过来,我要沐浴更衣。”朱高煦道。 “王爷快进来。”姚姬漂亮的眼睛里,有点惊讶、有点欣慰。 既然已经确定了姚姬是奸谍,她就是危险人物。所以朱高煦说要在这里过夜,她会有点惊讶吧? 听说今上进京后,除了在徐皇后那里过夜,从来不和任何嫔妃睡觉,担心安全问题。但朱高煦的性格不是他父皇那样的。 为了让朱高煦洗澡,姚姬开始亲手做每一件琐事。她在皇宫里、寺庙里没少干粗活脏活,到郡王府了却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各种家务她是会的。 将第三桶热气腾腾的水倒进浴桶里后,姚姬歇了口气,轻声道,“王爷相信我了?” “不信。”朱高煦实话道。或许觉得口气有点生硬了,他又说了一句,“但我认为,一个人的立场在哪边,和其它方面没什么关系,比如人品如何、值不值得人用心对待等等。” 姚姬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继续默默地做着活儿。 朱高煦脱了衣裳,泡进了热乎乎的水里,忍不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认识王爷这么久,我觉得王爷不像传言中那么暴|戾。”姚姬用指尖拈起一小|撮晒干的花瓣丢在水面上,轻轻说道。 朱高煦泡在水里,很快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脑子有点发晕。他眯着眼睛,慢慢开口道:“以前我其实是个愤|青……就是经常感觉很愤怒的人,暴|戾也算得上。不过现在没有理由再愤怒了。” “为何?”姚姬随口道。 “或因拥有的东西已够多,也没觉得谁对不起我。”朱高煦道。 姚姬若有所思片刻,微微点头。 朱高煦顿了顿又喃喃道:“我相信母后心里是愿儿女们都好的。父皇或许有对不起别人,却没有对不起他的儿子。 如果以后有对不起我的人,那也不是父皇;我拥有的一切是他给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因此,当我猜到父皇不会立我为太子之后,也没有怨恨不满……我若不是他儿子,根本没有机会带兵驰骋沙场立功,还谈什么居功自傲?” “王爷言下之意,是要我把这些话带回去么?” 朱高煦听罢转头看着姚姬,只见她美艳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一点猜忌、有一点戏谑。明亮有神的眼睛、就像明镜似的心……但她表现出来的意思,真的误会朱高煦了。 “我确实说的是心里话。”朱高煦一本正经道。 “好罢。”姚姬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朱高煦轻叹了一口气,放松身体,摆了个勉强还算舒适的姿势仰在那里,眼睛也闭上了。 姚姬的声音在耳边道:“王爷这么想、确没什么不对,只不过许多富贵子弟不会这么想罢了。那些人,会认为得到的、都是应得的;若是别人以后给的不够,就会心生怨恨了。” 她今天说话的口气非常温柔,有时候吐字仿若没经过嗓子,只有细若游丝的气息。 “你说得很有道理。”朱高煦顿时睁开眼睛,“所以我觉得,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得到的东西很少的人,反而更懂得感恩。”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朱高煦又沉吟道,“你今天对我那么好,为何有时又很冷漠?” 姚姬依旧保持着刚才那样的温柔,仿若在朱高煦耳际低吟,“对王爷冷淡时,亦非对你不好。正因想用心对你,才纠缠徘徊于自己的身份,心绪烦乱、不知如何面对王爷,怎能不冷?” “哦……”朱高煦若有所思,仿佛在捕捉着白汽中虚无缥缈的轻飘飘的柳絮,他点头道,“好像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洗好了,便不想继续呆在一只桶里。他的身材长得很高壮,在浴桶里觉得憋屈。 姚姬为他擦干皮肤上的水,又拿起干净的里衬和寻常穿的衣服,服侍他穿衣。 在大明朝无论什么衣裳都没有纽扣,而是用衣带,有些地方需要系住以稳固位置。 朱高煦站在那里,展开双臂等着,姚姬便拦腰环抱朱高煦的腰、以便伸手将衣带从他后面拉过来。他没动弹,十分受用地闻着她身上的清香,欣赏那双灵巧雪白的小手、系衣带时的好看动作。 这时他发现姚姬系带子的方式十分奇特、巧妙,反正他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法,他忍不住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裳。 “散不了。”姚姬抬头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点头道:“只是觉得稀奇。” 姚姬忙着系好衣带,才轻声道:“我是有亲生父母的,不过我不是他们养大的……若他们在,我何至于在王爷身边做出卖别人的勾当?”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想到了徐妙锦的经历,妙锦好像是亲生父母养大的。但他没有吭声打断姚姬的话,只要身边的人愿意对他倾述,多半时候他都是很愿意听的。 果然姚姬继续道:“说来也奇怪。我离开生父时还小,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却记得他教我系带子的法子。” “原来是这么学来的。”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又不动声色问道,“他们……姚姬的生父母为何不在了?” 姚姬的神情变得有点伤感,“都是听亲戚说的,爹犯大罪逃走了,娘上吊自尽了。我却什么也记不得,偶尔做梦、会梦见我爹,爹的脸模糊不清,浑身穿着厚重的甲胄……王爷,只有将士会穿甲胄罢?” 她微微停顿,又加了一句,“样子很威风!” 朱高煦道:“当然,既然是厚重的甲胄,几十斤重,除了打仗谁穿那玩意?而且很可能是个武将,普通士卒的甲多半只能覆盖重要部位,而不会浑身都穿盔甲。” 他忽然觉得姚姬也是可怜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便道:“刚才你系衣带的手法,教教我可好?” 姚姬的脸微微泛红:“王爷有那么多人服侍,为何要学那玩意?” 朱高煦道:“因为我不知怎么安慰你。” 姚姬愣了一下,抬头才能看见朱高煦的脸。俩人沉默片刻,姚姬便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衣带,然后慢慢再系上,以便朱高煦看得清楚。 朱高煦发现自己确实没这方面的天分,学了几遍都没学会。他甚至有点生气,却执拗地非要学会,反复拿着姚姬腰间的丝绳练习。最后终于学会了,他的手在姚姬婀娜柔软的腰上触碰了许久,也不知是学细碎手法急的、还是什么原因,他已感觉浑身很热。 良辰美景,既然解开了衣带,又何必再系上? 上架感言 大明春色上架前的字数比较多,能够看到vip章节的读者,一定都是喜欢看本书的人。希望大家还是订阅看正版吧,毕竟一个月只要几块钱,不要让西风的成绩太尴尬哦。 我一直都在努力把书写好看。这本书没有成长升级的节奏,纯靠剧情和故事支撑,所以比较难写,想剧情就很费力。看书多的书友,就会明白我这本书的写法,比一般网文要耗费更多精力。 但我会坚持把本书写完,西风除了封掉的一本书,都是要完本的。希望自己的写作技巧和笔力,能进一步得到锤炼和提高。把我的风格继续深化,让读者得到高品质的精神享受。 现在也许并不能让自己和读者太满意,但我在竭力提高自己,相信会不断进步。 还没上架就打赏支持的、上架后全订正版的铁杆书友,在此非常感谢你们。群里一个读者说,请我永远写下去。让我非常感动,我也希望缘分能长久下去。 也感谢纵横中给了我一个实现价值的平台,感谢无心鱼、天边流云等等好编辑对我的无私帮助,以及大量建设性的指点和建议。 希望友谊长存。 西风紧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从吊丧谈起 七月以来,京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雨水一浇,天气就明显地冷了一大截,秋意更浓了。 朱高煦得到召见,收拾打扮一番、穿了一身红色乌纱团龙服,便进宫觐见皇帝。 一路从右安门进皇城,在宦官的带引下,朱高煦进了乾清门,然后走过一条斜廊,来到了东暖阁。这时他才渐渐发现,今天来面圣的皇子只有他一个。 走过隔扇,果然见里面除了父皇和两个宦官,再无别人。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寿无疆!”朱高煦行礼道。 “免礼,高煦起来。”穿着蓝色五爪龙袍的皇帝,口气十分和蔼。 朱高煦说了一句“谢父皇”,然后爬了起来。 皇帝道:“凳子上坐,俺们父子说说话儿。” 朱高煦又道谢,然后小心地在旁边坐下来。不一会儿两个宦官也出隔扇去了,朱高煦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这不大的屋子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皇帝沉吟片刻,开口道:“年初你四舅的丧事,高煦去了罢?” 朱高煦回想了片刻,点头道:“回父皇,儿臣去了的。儿臣到灵堂吊丧行礼之后就走了,没吃饭。” 皇帝放低了声音,沉声道:“可有一个该去吊丧的人没去,他是徐增寿的妻弟、西平侯沐晟!俺亲眼看过徐增寿家的礼簿,沐晟不仅未亲自进京吊丧,全家一个人都没去,连礼也没送。” 朱高煦听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才附和道:“儿臣也觉得沐晟真是不应该,不管怎样,他姐姐既然嫁给了四舅,大家都是亲戚。” “嗯……”皇帝道,“‘靖难之役’时,徐增寿曾多次向俺密告建文军军情,也因此被俺那皇侄所杀。沐晟必是心向建文朝、责怪徐增寿,才做得如此过分!” 朱高煦用试探的口气道:“建文已败,沐晟为何不审时度势效忠父皇?或因‘靖难之役’时,沐晟几番调云南兵与父皇为敌,于是他心中惧怕?” “俺现在不能断定是何缘故。”皇帝皱眉道,“户部给事中胡濙密告予俺,长兴侯的子孙因惧怕跑到云南去了,可俺并没说要治他们的罪,他们跑啥?胡濙正进一步核实,或许更多的旧臣、罪臣家眷也去了云南,那地方还真是藏污纳垢之地!” 他看了朱高煦一眼,又低声道:“从溥洽那里得到的蛛丝马迹,建文本人也可能在云南!” “啊!”朱高煦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父子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但皇帝的话显然还没说话。朱高煦不吭声时,琢磨着父皇此时想说的话、或许有点难以启齿? 毕竟以前父皇承诺、要让高煦做皇储,也是在父子单独交谈之时;此时此刻,情形有某种相似之处。 良久后,朱棣总算开口了:“俺已恢复了你十七叔的岷王王位,让他回到云南去了。不过岷王毕竟不是咱们家里的人,很多事儿俺不好与他说。岷王与沐晟旧怨很深,却不全是好事,他一门心思就顾着报仇了,反而忽视大事,不管是非黑白,将局面搞得像一锅粥……” 高煦只顾点头,没有吭声。 其实刚才提到徐增寿的丧事、说沐晟没去,高煦已经猜到了点什么。现在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父皇是啥意思了! 饶是高煦早已对太子之位不抱希望,但明白自己的封地是云南时,他心里还是有点恼怒、失望! 高煦早就知道,什么承诺不能当真。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云南在后世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的春城;但在大明朝就没那么好了,中原文明进入云南才二十年,开发不够,汉|人人口也不多,去的道路又远又难走,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朱棣顿了顿,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俺想让高煦去云南做王,看着沐晟究竟是啥意思,若能找到建文的下落更好。高煦是俺亲近之人,这种事只有交给你,俺才放心。” 高煦良久没吭声,脸涨|得有点红。 他抬头看父皇时,见父皇一脸诚恳的表情,完全是面不改色!当皇帝的人,当面食言、假装忘记了,做得还自然而然,果然脸皮是很厚的。 “你母后说,太子让你大哥做更好,不然高炽无法自处。”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高煦怨俺?” 高煦摇头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真不想当太子。不过……”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大多想法很凌乱,其中有对父皇心态的一些揣摩…… 大明天下十几个省级地区,数不清的城,为何非得是云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可能父皇口头上的理由,并不完全是假的,那也算考虑之一;但高煦认为远远不止这些理由。 父皇这样的成功人士,正因无数次英明正确的决策,才能成功。所以在反复验证了自己的决策结果后,父皇应该非常自信。自信、大权在握的人,坚信自己的判断,想要掌控一切!包括掌控住几个儿子,让他们都听话。 高煦已经表现得很听话了,可是人往往不自觉地得寸进尺!否则,如果高煦不那么听话,父皇还不是得尽量忍着?而现在,父皇下令他去云南,是想进一步试探他、究竟听话到甚么地步? 连高煦也不反抗朱棣的意志,会让朱棣掌控全局的欲|望更满足吧,会让他非常受用吧? ……高煦觉得,适当地表现自己的不满、真实的情绪,是有好处的。不然太隐忍了,父皇可能会猜忌他憋着怨恨。 于是高煦便道:“不过……为何我要去云南那地方?苏州、扬州、杭州不是也可以吗!” 朱棣听到那几个地名,似乎翻了一下白眼,口上却好言道:“高煦要为俺分忧,你先去云南,等事儿办好了,俺一道圣旨不就给你换地方了?” “父皇所言当真?”高煦问道。 “当真!俺乃天子,说话还能儿戏?”朱棣一本正经道。他言下之意,对以前的承诺绝口不认账、当作儿戏,是因为那时他还不是天子? 高煦闷闷不乐地没吭声。 朱棣见状,便道:“高煦可以过一段时间再离京,俺叫人把云南的王府给你修得又大又好,在京师再找个地方修一座王府,等你回京的时候住。” “谢父皇恩。”高煦依旧闷闷的。但他从不让父皇感觉到、皇帝的意志被反抗了。 朱棣接着说道:“一会儿高煦去见见你母后。你成婚之后,你母后就念叨着高燧的婚事了,相中了徐章的女儿,你估计还来得及看你三弟成婚。 还有你们三妹、四妹都要嫁给宋晟的儿子,这是俺决定的。” 高煦拜道:“儿臣领旨。” 朱棣打量了高煦一会儿,便道:“你母后在坤宁宫。出东暖阁,叫郑和带你去。” 高煦起身拜道:“儿臣告退。” “去罢。”朱棣轻轻点头,目送高煦走过隔扇。 走出东暖阁,朱高煦偏着头看了一眼廊芜上面灰蒙蒙的天空。今天雨倒是没下了,可老不见太阳。 说是要升亲王,他显然没有一点愉快的感觉。 但有多不高兴,还真没有。就算是云南边陲,他还是亲王、在当地地位超然的存在,能有多差? 最多算是有点失望罢,没想到封到了最差的地方之一。正所谓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原来高煦以为父皇没给他太子位、他又那么听说,父皇会有点补偿心理。 显然是想多了。 “这天儿还得下雨。”郑和的声音忽然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像是哩,全是云。” 郑和又抱拳道:“奴婢提前恭贺王爷受封为汉王。” “汉王?”朱高煦脱口说了一句,又看了郑和一眼,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封地、封号,不是今天才决定的,郑和已经提前知道了。 朱高煦露出一丝笑容:“好说。我从郡王做了亲王,感觉还行,就是封地远了点。以后想进京看父皇母后、京师的亲朋好友,便没那么方便了。” 郑和道:“等到皇爷、皇后娘娘太念想王爷的时候,或许会改封近一点哩。” “希望如此。”朱高煦道,“我确实不太喜欢云南那地方、眼下的云南。” 乾清宫矗立在宽阔、空无一物的砖地上,二人便从乾清宫一侧往北走,到了坤宁宫的台基下。这时朱高煦看见妙锦站在石阶上。 “未想小姨娘还在宫里。”高煦招呼道。 “高阳王。”妙锦先款款执礼,接着说道,“皇后身子弱,我留在宫里一段时间,为皇后调养。” 因有郑和在侧,朱高煦不便多说,只道,“我要去云南了,父王要给我的封地在那边。” 妙锦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问道,“何时走?” 朱高煦道:“不知道,或许还能呆两三个月。父皇叫我等三弟成婚后再走。” “哦。”妙锦应了一声,便不吭声了。在别人眼里,她似乎不太关心、所以问得少,但她的眼睛里却深藏着忧伤。 人有时不想说话,却并非因为没有话说。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和 父皇说,让大哥朱高炽当太子、是母后的意思。母后应该是那个意思的,不过这种大事母后能作主? 徐氏的身体确实不太好,脸上没什么血色,说话也有点软绵绵的。母|子见了面,她说经常会头痛。朱高煦也没法子,只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朱高煦那些保重身子的话,确是真心的。眼下太子位已经确定,母后若能长命百岁,对高煦是一种庇护。 ……走出坤宁宫,除了中间耸|立的大殿,周围空无一物,红墙内只有一片平坦空旷的砖地。 密布的云层在宽阔的宫城上方,气势壮阔、如山压境。 偶尔有穿着月白裙的宫女提着东西、拿着拂尘的宦官,迈着细碎的步子在远处走过,人们出现在这里都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样子。 这回妙锦又送朱高煦出来,但皇宫与燕王府内宅不可同日而语,连说话也非常不方便……此地视线开阔、人又多,众目睽睽之下,会让人有一种拘束感,下意识会担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被人看去了议论。所以不是妙锦一个人送朱高煦,否则看起来会不太好;身边还有个宦官郑和。 既然有郑和送,妙锦还是跟了出来,该是有话要说罢? 于是朱高煦对郑和道:“郑公公到交泰殿西侧等我,我想和小姨娘说几句道别的话。虽然我一时半会不会离京,但到皇城后宫来的时候也不多。” “奴婢遵命。”郑和立刻拜道。 按照礼制,皇帝住乾清宫、皇后住坤宁宫,中间的大殿就是交泰殿。从坤宁宫门外过去,到交泰殿很近。 等郑和先走了,朱高煦与妙锦一前一后慢慢向前走,他很快便转头道:“妙锦是因圣旨而被强留在宫中?” 妙锦愣了一下,摇头道:“皇后待我很好。” 朱高煦趁回头的时机,仔细打量着妙锦的神情,但没发现什么异样。她的目光有些闪烁,脸颊上微微有点红,或是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面对高煦。 朱高煦沉吟片刻,再次回头沉声道:“我先去云南,如果在那边呆得久,熟悉了地面就接妙锦过来。” “嗯。”妙锦抿了一下朱唇,露出一丝笑意,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哪怕是轻轻的一笑,朱高煦看得也有点痴了。她那双妩媚的杏眼当真艳美,哪怕穿着粗布道袍,光是那眼睛里的笑容和美妙的身段,在宏伟壮丽的宫城衬托下,也真称得上国色天香。 朱高煦回顾周围高大的宫殿,忽然之间竟觉得有点不安。 俩人走得很慢,走到交泰殿却也不会太久。朱高煦觉得自己似乎甚么都没说,就已经看到郑和的身影了。 “你有甚么话与我说吗?”朱高煦问道。 “高阳王,保重。”妙锦轻声道。 朱高煦点点头,转过身抱拳执礼:“不用远送了,我与郑和出去。” 妙锦抿着朱唇,伸手抚了一下发髻,做了一些琐碎的动作,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轻声道:“记得北平那年除夕的事么?高阳王救了我,我却说你只贪我的美色;而你说,要那样算的话,所有靠近你的女子、都是图你的富贵。” 朱高煦微微点头称是。 妙锦的话一顿,道:“我不是那‘所有靠近你的女子’,我没有图过你的东西,也不会害你。记住了么?” 妙锦年龄与朱高煦差不多,但偶尔会露出一种长辈教晚辈般的口气,叫朱高煦微微有点无所适从。 “嗯。”朱高煦答道。 妙锦又道了一声珍重,却似乎充满了伤感。那伤感弥漫到了整个皇宫,就像天上的云层,怎么也化不开。 朱高煦道:“你也是。告辞了。” ……分封诸王、公主的诏书很快就颁布了。这次恩封,唯一应该不满意的人就是朱高煦,但朱高煦也没有反抗。于是事儿进行得很顺利,册封典礼也随后进行。 立皇帝长子高炽为皇太子,建东宫于春和宫、文华殿。次子朱高煦封汉王,建王府于昆明(改岷王封地于湖广武冈州)。三子朱高燧封赵王,建王府于北平。 皇帝还有五个女儿,全封了公主。 除了太子,两兄弟都是亲王;三弟居然被封到北平,饶是朱高煦心态好、也觉得很不公平!三弟在“靖难之役”中啥都没干,而大哥至少还一直守着北平城哩。 朱高煦又想想,如果自己封到北平、势力辐射九边……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管朱高煦心里高兴不高兴,反而大伙儿都很喜悦。最近几个月内,还会有好几桩皇家的喜事。 三弟朱高燧要成婚,娶大将徐章之女;三妹、四妹分别嫁给西北大将宋晟的两个儿子;大哥要纳郭铭之庶长女郭嫣为皇太子次妃。 ……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郭嫣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忙碌准备的时候,寻思着自己的终身大事,唯一不完美之处、便是次妃身份。 除此之外所有的事,她都感到非常满意,仿佛要去天宫一般!作为女子中最命好的人,大概就要拥有这么多东西罢。那些随便就找个人嫁了的女子,不知能图个甚么。 太子已经搬到皇城春和宫去住,皇城今后也是郭嫣的家……相比之下,妹妹虽然是亲王正妃,却要去云南! 云南到京师几千里之遥,据说是个蛮夷之地,遍地是瘴气、以及凶残的土司。高煦那么坏一个人,果然没有好下场,妹妹便是跟着他做正妃也不会好过。想到这里,郭嫣感到一丝愧疚,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妹妹。 聘礼提前已送到郭府了。郭嫣的嫁妆是父亲操办的,虽比不上妹妹成亲时那么丰厚,但她并不在乎。皇家富有天下,她要去东宫,还缺锦衣玉食么? 郭嫣天没亮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因为贵为皇太子的良人正在皇城里等着她。 不惜用军粮赈济苦难的山东百姓,民间有“仁圣天子”之称的皇太子,深得世人的爱戴;满腹诗书的天家长子,连饱读诗书的大臣鸿儒也纷纷赞颂。 郭嫣一边在宫女丫鬟的服侍下精心装扮,一边时不时拿手帕遮掩嘴|儿,忍不住悄悄发笑。 徐氏进屋来了,不断地唠叨着,几句没停过。等宫女奴婢们出去了,徐氏便悄悄叮嘱道:“嫣儿别多心,你妹妹出嫁时,我也是耳提面命告诫她。” “嗯。”郭嫣红着脸,轻轻应了一声。徐氏说的话,她大多没听进耳朵;此时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都是昏乎乎的,哪能沉得下心听徐氏那么多细碎的念叨哩? 徐氏却还在不停地小声说着话:“你妹妹说过的一句话,我那晚上都没睡着,想了半宿……可要当心太子妃张氏。你眼里别光瞧着太子,心里最该重视的,反而是太子妃,明白么?” “知道了。”郭嫣轻声道。她没觉得自己在笑,但脸上一直都带着羞涩的微笑,泛着红红的光泽。 徐氏又开始老生常谈般地说起郭嫣的生母来,“我那妹妹人好,我和她起初确是不太对付,可后来大家姐妹在一起也相处融洽了。可惜她走得早,不然让你亲|娘来教你、怎么做妾,定然……” 刚说到这里,郭嫣不知怎地、恰好把这句话听进去了,脸色突然就变了。她急忙忍住,才没脱口而出:是,我娘是做妾的命,我也是做妾的命!但我这不是妾,是皇太子次妃! 徐氏应该了注意到了郭嫣的异样,她已经收住了话,改口道:“不管怎样,嫣儿总是你爹的亲生女。我也答应过你娘,把你当自己生的女儿,一定要照看好你。” “我知道娘对我好。”郭嫣又轻声道。 大喜的日子,她不想说些不高兴的话。 徐氏一咬牙,又附耳到郭嫣耳际,悄悄说道:“为娘要说句讳言。你到东宫后,要记住前两日稳婆给你的册子、里面写的东西,趁太子觉得新鲜,你要早日诞下皇孙……将来太子继承大统,万岁之后,你起码不用殉葬。” 郭嫣只听到了前两句,顿时面红耳赤。 她轻轻点头,因为娘提到了那事儿,她便忍不住想象了一番,脑袋更晕,眼睛也迷离了。她仿佛看到一个英俊的尊贵男子,用修长白净的手指从她身上拂过,耳边还传来轻言细语的情话。 郭嫣感觉整个头都烫得很,想仔细听他说了什么话,却才回过神来,根本就是恍惚之间的幻觉。 及至上午,迎接太子次妃的仪仗到了。郭嫣听说按照礼制皇太子不能亲自来,不过也没甚么,反正她现在也看不到,头上已被红色凤纹头巾盖住。 在女执事的搀扶带引下,郭嫣上了凤轿,前往皇城。 轿子里还坐着一个女执事,所以郭嫣不好意思揭开头巾、去看外面的光景。 皇城的城墙、城楼,郭嫣以前是见过的,除了皇宫北面的御花园,其它地方就没去过了。外面传来人们的唱词和对答,她只能靠想,想着红墙后面的壮丽、富贵。 皇太子的居所,春和宫,光听名字就是阳光暖意、秀丽堂皇的地方。 只是可惜,这阵子不是下雨就是阴天,今天也并没有出太阳。 第一百九十章 大喜 春和宫里,张氏生气地指着朱瞻基道:“今天戴先生叫你回宫了要练字,你还不快写?” “父王喜日,母妃不要叫我写字好吗?”朱瞻基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氏。 不料张氏更怒:“喜甚么?关你甚事!” 宦官赶紧上来牵着瞻基去练字了。这时近侍萝儿端茶上前,轻声道:“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奴婢明日便帮您出口恶气。” “恶气,甚么恶气?”张氏皱眉道,“我像是善妒的人吗?” 萝儿忙低头道:“奴婢知错了。” 张氏却并未继续责怪她,竟还露出了笑意:“你们这些奴婢就会挑事,我既是太子爷结发妻,就要为太子爷操持好内务,让太子爷享齐人之福,这点肚量都没有怎么当太子妃? 你们也不用太把郭氏当回事儿。这是永乐之世,郭家可不是原来燕王府那边的人,他们家不过想依附咱们家求点富贵罢了。” 萝儿一脸敬意道:“娘娘宽容大量,真是奴婢们的福分。只要她本分,懂得怎么做人,定会感到万幸呀。” 张氏抬起手道:“打个招呼下去,大伙儿可别过分了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父皇送给太子爷的人,你们别不懂事儿!” 萝儿屈膝道:“奴婢遵命。” ……透过红色的头盖,外面朦朦胧胧的红烛灯光依稀可见,郭嫣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一点雕花的窗户、大红的喜字。 女执事终于放开了郭嫣的手臂,向太子执礼告退。 “往右边,走两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郭嫣脸上发烫,便转身轻轻迈了两步。她沉住气,脑子昏昏的,正想着自己对托付终身的良人、第一句该说甚么……忽然之间,头盖猛地一下就被拉掉了! 郭嫣眼前豁然开阔,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宽敞的宫殿之中,而眼前很近的地方,一团硕大的肥肉、正瘫放在一张宽大的铺着柔软皮毛的椅子上! 这人是谁?!郭嫣瞪圆了双目,瞪着面前的大胖子,那人脸上的肉又白又多,嘴上长着胡须…… 片刻后,郭嫣明白了:他就是太子! 此地是皇宫里的东宫,除了太子还有谁长了胡须、能坐在这里?何况此时郭嫣已经看清楚了他穿着红色的团龙服。 “咯咯咯……”郭嫣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上下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她感觉身上无力,差点没晕过去! 若非进宫之后一直很紧张,她说不出话来,否则刚才定然会冒冒失失地问:你是谁? 太子却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毫不觉得他会让人失望……郭嫣发现,太子也正在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东西的好坏。 “俺觉得还成。”太子开口道,一口浓浓的凤阳腔。他接着用评头论足的口气道,“毕竟不是俺自个选的,还凑合罢。” 郭嫣觉得浑身都僵了,那不仅仅是失望!在此时此刻,她竟忽然从纷乱的想法里,回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世子面有福相。 她顿时才醒悟,自己在闺中的见识,实在太简单了。 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这时太子的声音道:“听说你是妾生的?” 郭嫣几乎要痛哭出来,她本来感觉身上发烫,此时已渐渐冰冷,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袖子也开始微微发抖了。 太子口气隐隐有点挑剔嫌弃,他或许从来不用考虑、女子会不会反过来嫌他。 果然太子并没有丝毫觉得郭嫣的失态、是因嫌他太胖,他口气还算和气:“你胆子也太小,不用怕的。” 反倒是侍立在旁的宫妇似乎看出了什么,躬身提醒道:“请太子次妃、向太子爷行拜礼,为太子爷斟酒。” 郭嫣只得屈膝行礼,脚下却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宫妇等人神色一变,急忙跑过来护住太子,宫妇冷冷道:“在太子爷跟前,请太子次妃守礼!” “欸……算了。”太子摆摆手道,“她胆子太小,别难为她,什么都免了。” 宫妇们屈膝道:“是,太子爷。” ……皇宫的凌晨,非常寂静,寂静得沉闷、叫人窒息。 郭嫣在家里常哭,而今居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她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华丽宽大的床上,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上面,活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她的眼睛又苦又涩,可就是睡不着。 想了很多很多,都没有什么用。周围就像有一张巨大的渔网,任凭想用什么姿势挣扎、也无济于事。 一夜之间,郭嫣觉得自己变了。无论有多少不甘、多少怨恨;无论以前有多少美梦,多少对未来的希冀,都只能面对现实,从此死心。 什么琴棋书画、什么风雅、什么浓情蜜意、什么天下情怀,都是虚假的梦罢了。 她感觉自己要疯了,却不能疯狂地喊叫,那种跌入深渊的压抑让她无法释怀。 几个时辰、却好像过去了几十年。郭嫣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给我情意,那就给我权势尊荣!不然我一个侯爵府清清白白的孙女,甚么也没有、哪有这等事? 郭嫣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扭动僵硬疼痛的脖子,转头看四仰八叉放在大床上的一滩男人。不管那里是什么样的人、或是什么东西,他就是皇太子!郭嫣想到这一点,便可以猜到,宫里一大群女子都眼羡着自己的位置。 太子现在是皇储,将来就是皇帝!郭嫣这才想起了母亲徐氏的话,诞下皇孙,将来就是皇子…… 只需要讨好身边这个人,得到他的宠爱,一切都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外面居然传来了一声公鸡打鸣的声音。郭嫣细听了第二声,才听出是人装出来的。 太子很快就醒了,他睁开眼就挣扎起来,脸上竟有惧意,喃喃道,“俺要起床了,不能让人告诉父皇俺睡懒觉,俺不能出一点错……” “太子爷,妾身服侍你穿衣。”郭嫣低着头道。 太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才道:“郭氏……好,好。给俺拿衣服,要皮弁服,快叫宫女进来。” “来人!”郭嫣轻轻喊了一声。 见太子像一只在岸上的鱼一样折腾的样子,还在自家房里就一脸慌张、紧张,郭嫣暗自有点鄙夷:你都是皇太子了,一下之下万万人之上,怎么会这幅样子? 第一百九十一章 哪里都是家 一连几天太子都让次妃侍寝。太子有一次在枕边叹气说,他每天都小心翼翼的,明明没做什么事、却觉得很累;唯有和她独处时,才能有片刻放松。 但彼此认识不久,郭嫣不知太子爷为何有这样的感受。 几天之后,太子甚至亲自陪着郭嫣回娘家,见她的父母。 仪仗队伍刚到郭府,却见另一队车马也过来了。太子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对面那些随从扛着的灯上写着“汉王”,便冷冷道:“二弟也来了,倒是巧。” 马车停靠下来,郭嫣先下车,太子则由两个宦官搀扶着,艰难地往出口挤。 就在这时,郭嫣转头看那边,便看见了一个穿着蓝色团龙服的年轻男子,站在马车旁边,身材十分高大挺拔……他是太子的二弟朱高煦?不是谁说过、朱高煦是个满脸横肉的武夫吗? 那龙袍男子轻轻掀开帘子,左手将布帘揭上去、手挡在车顶,右手伸出去轻巧地托住一只胳膊,便见郭薇笑吟吟地从马车里走出来了。 能对郭薇这样做的男人,不是朱高煦是谁? 两个男女离得很近,缓缓走了过来。龙袍男子先抱拳对太子道:“拜见大哥。”接着目光从郭嫣脸上扫过。 “大姐!”薇儿先唤了一声,接着微微吐了一下舌尖、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忙将手执于腹前,款款屈膝道,“见过太子殿下,弟媳失礼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也回礼作拜,问兄弟夫妇好。 两兄弟见礼后,朱高煦的目光看着郭嫣,郭嫣忙作万福,“妾身见过汉王殿下。” 朱高煦这才抱拳拜道:“姨姐好。” 他这么称呼,叫郭嫣愣了一下。 她转念一想:她是次妃,汉王不能叫嫂子、不然将张氏置于何地?于是以郭家的亲戚关系称呼,虽不太合规矩,却显得亲近、最大限度地给了郭嫣面子。 只见那身蓝色团领袍服穿在朱高煦身上,十分笔挺整洁,眼前的王爷举止也十分从容得体。他虽然不是什么风雅读书人,却自有一番雄壮气度。郭嫣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 不过无论相貌怎样,朱高煦不是太子、仍然要去云南边陲。 “俺们到郭府上说话。”太子道。 朱高煦点头道:“大哥请。” 他说完,竟伸手轻轻扶住了太子,并肩走在前面,兄弟俩似乎很亲近……与外面传言的二人为争太子位要死要活的关系,似乎也有点不太一样。 “二弟莫要怪父皇母后。”太子语重心长地劝道。 朱高煦摇头笑了笑:“我以前就说了,太子让大哥做才行,大哥不信?我做个亲王挺好的……唉,就是远了点,我原以为起码封到苏杭扬这些地方罢,没想到是云南!” 朱高煦又微笑着神秘兮兮地转头道,“不过父皇答应了我,如果我在云南干得好,过几年就给我换个好地方,一道圣旨的事儿!” 太子也不禁笑了,点头道:“是哩,父皇若真那么说了,说话总是算数的,二弟好好干!” “咱们母后也说了,过几年就帮我给父皇说情。”朱高煦又微笑道。 这时郭府的大门开了,一群人迎出来,人们一番打躬作揖,寒暄了一阵,将两个皇子迎入大门。 两兄弟仍并肩而行,让郭铭等人陪在一旁。 朱高煦一脸诚恳地转头道:“如今大哥做了太子,也好!咱们兄弟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又是自家亲兄弟。” 太子伸手拍在朱高煦的肩膀上,“二弟说的什么话,俺们不一直是亲兄弟?小时候二弟还和三弟打过架哩,三弟现在不是和你挺好的吗?” “三弟和我打架?”朱高煦作回想状,接着便仰头“哈哈”大笑。 兄弟俩说说笑笑,话题已扯到十几年前了……有些传言,真不能信!他们关系那么好,谁传的谣? 来到中堂,郭铭的几个弟弟也来了,男人们在里面尽说一些没意思的又假又大的话,郭嫣等女子便去内宅。 “太子对姐姐好吗?”妹妹小心翼翼地问道。 郭嫣愣了一下,说道:“挺好。太子脾气好,第一天到春和宫,我礼节荒疏,太子还替我打圆场……这些事可别告诉爹,爹又该骂我了。” 妹妹微微松了一口气:“太子就是胖了点,我上次在皇宫看见他,想提醒姐姐的。可王爷说没用,无论姐姐愿不愿意,也不能违抗父皇的旨意;连父皇的亲儿子也不能违抗,何况是一介女子哩?”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郭嫣心里冒出一种感觉: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她却抱怨不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出嫁才几天时间,郭嫣觉得自己对娘家的感受完全变了…… 原来是觉得父母弟弟妹妹才是自己人,只要提防不被外人笑话、看不起;刚一出嫁,她却在娘家人面前也不想丢脸了。 郭嫣对妹妹的感觉也变了。姐妹二人都出嫁之后,郭嫣依旧觉得妹妹很亲近、希望妹妹过得好;但一要比较的时候,她又不愿被妹妹同情。就算是亲妹妹,凭甚么要在她面前感到优越? 妹妹或许见郭嫣脸色不太好,忙小声道:“我告诉姐姐一件密事,王爷说的,姐姐可千万别说出去!父皇一定要把咱们姐妹分嫁给两个皇子,是不想武定侯府与任何一个皇子结盟。所以这些事,不是女流之辈能左右的。” 郭嫣轻声道:“真的没甚么,他是皇太子,长得有福相、是人们最不在意的地方。” “姐姐能想通就好。”妹妹舒出一口气,“我到了王府才知道,咱们看起来风光,其实还是弱女子,一不小心连个奴婢都能算计欺负你。大事更没法子,只能看命……” 听到命,郭嫣感觉有点刺耳,便轻声道:“听说汉王要去云南,妹妹也要跟着去罢?” 妹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当然去呀!王爷去哪,我就去哪。” “云南是蛮荒之地,瘴气、蛮子很多,妹妹可要将息自己。”郭嫣轻声劝道。她说完觉得自己是真心的,看薇儿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儿,又是自家妹妹,郭嫣哪能一点都不心疼? 妹妹却笑着摇头道:“王爷就是我的地,只要有他的地儿、哪里都是家。” 就在这时,母亲徐氏进屋来了。徐氏看了薇儿一眼,径直就问郭嫣:“那册子所写之事……” 郭嫣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氏似乎又要开始啰嗦了。不知怎么回事,几年前母亲的话没那么多,这两年愈发喜欢叨念。幸好马上就有个丫鬟到门口,找徐氏有事。徐氏看了她们姐妹一眼,走出去了。 …… 在郭府吃过午饭,朱高煦就带着郭薇一起回府。他封了亲王,但暂时还住在原来的小小郡王府。 “薇儿,你姐是太子的人了,你们姐妹无论说甚么家常、逸闻趣事我都管不着,但涉及正事的话,薇儿一定要三思,别什么都说。”朱高煦温言提醒道。 郭薇听罢轻轻点头。忽然她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怯生生道:“我不小心,把王爷上次告诉我的话告诉姐姐了,便是父皇为何要把姐姐嫁给太子的话。” 朱高煦想了想,道:“薇儿是怕你姐姐怪你,没告诉她太子很胖?” 郭薇轻轻点头。 朱高煦道:“说了也没甚么,你别担心。大伙儿都不蠢,都知道的事儿,谁心里没数哩?” 郭薇又问:“我听王爷与太子说,咱们去了云南,父皇过几年会让咱们回来?” “难说。”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父皇原来还告诉我,让我做太子哩;现在太子没做成不说,还被打发去了云南,我能怎么样?” 他沉吟片刻,叹道:“这世上,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向现实妥协。” “嗯。”郭薇仰头一脸崇拜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皱眉沉默不语,一时间也忽视了娇|妻。他正在琢磨,自己哭闹不去云南会是甚么结果? ……皇帝可能会感觉无法掌控局面,因此想办法弄到他一个更好控制监视的地方。 能建基业的好地方就别想了。中国围棋,就是基于天下争霸的格局搞出来的游戏,占角占边、水路线点、攻守进退,古人早就玩得烂熟。什么地方什么作用,能武力争夺天下的人,能看不到? 而太子、大臣,会进一步确定朱高煦夺嫡的野心,防备警惕心更重,斗争也会日趋激烈。 朱高煦想到这里,伸手抓住郭薇光滑的小手:“我会竭尽全力为身边的人考虑的。” 他见郭薇转头看过来,又道:“过阵子我三弟要娶徐章的女儿,两个妹妹要先后嫁宋晟的两个儿子。公主不缺丰厚的嫁妆财宝,薇儿帮我想两件女孩儿喜欢的东西,我要送给两个妹妹。” “妾身记住了。”郭薇点头道。 朱高煦犹自在嘀咕:“宋家很厉害,能让父皇送两个公主。徐章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九十二章 联姻 兵部尚书茹瑺府邸的大门开了,这不是常见的事儿。 迎有上下尊卑的礼节,一般只有地位同等、或地位更高的人来,主人才会开前大门;自己平时进出也只走角门的。 今天来的人是亲王朱高煦。 茹瑺出门见礼时,脸上依旧带着困惑和意外。不久前圣上问太子人选时,茹瑺是支持朱高炽的,因为朱高炽是嫡长子,文官们大多更喜欢他。 但现在朱高煦居然亲自登门造访,而且是大白天、大摇大摆地上门。难道是来兴师问罪?可是见朱高煦的表情和姿态,又不像哩。 ……二人来到中堂,分上下入座,又气寒暄了一番。朱高煦丝毫没有嚣张跋扈的作风,礼节有点荒疏,但姿态还是很谦和的。 这个茹瑺四十多岁正当壮年,长相是四平八稳,在建文朝就是尚书大员。“靖难军”进城后,他就主动劝说朱棣先登基,有了从龙之功,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仍旧好好地做兵部尚书。 茶端上来了。朱高煦有点口渴,端起来就喝了一口。他发现很多人去作时、一般不会喝茶,至今没搞明白是什么原因,但他也不想太讲究了。 润了嗓子,朱高煦便开口道:“茹部堂好不容易有一天沐假,我却上门叨唠,抱歉抱歉。” 茹瑺道:“汉王殿下哪里的话,您愿意登门,那是下官的荣幸,蓬荜生辉啊。” 朱高煦欠了欠身,说道:“是这样的,今日造访,我只想与茹部堂谈谈后军左都督宋晟。宋将军是开国功臣、西北大将,我一个亲王不该多问的;不过父皇说,要嫁两个妹妹给宋将军做儿媳,我是为这事儿而来。” “哦……”茹瑺一副恍然的表情,神态也放松了,马上就说道,“汉王殿下真是问对人了,多年前我就在兵部走动,可以与汉王说说前因后果。 咱们先说要紧的地方,圣上如此看重宋晟,只为一个人:帖木儿。他原是个蒙古人,但习性已与突厥人无异。 洪武二十年,大明朝廷便与帖木儿来往了。后来,帖木儿的实力在西面慢慢强盛,野|心勃勃;他不断向四面用兵,势力日渐到达西域诸国,使得我大明朝廷不得不警惕。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三十年,帖木儿两次扣押侮辱大明、奥图曼国等持节使官!枉顾我大明朝的和谈好意,继续向西域增兵。 宋晟曾多次出任西北武官,熟悉西域等地风土人情,用兵常胜。圣上于是重之。”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 茹瑺沉声道:“宋晟曾在圣上麾下带兵,有旧交情。圣上登基后,宋晟马上亲身赶回京师朝见。朝廷不用他,用谁?” 朱高煦又点头称是。 茹瑺谈得兴起,继续道:“今上对帖木儿所作所为十分震怒,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西征的念头,那边实在太远了。今关中、甘肃、西域气候干燥,远不及汉唐之时,我大明中枢也在东移,向西开疆辟土非大势所趋。 圣上与诸位大臣商议,认为这等人攻城略地只知屠戮,不能久守;与流寇无异,不足为患。朝廷只须在其强盛之时,增边武备,严防关隘,坐等其自灭可矣。” “奥图曼,是奥斯曼土耳其?”朱高煦沉吟道。 茹瑺愣了一下,“或许是罢,反正是音近的国名。” 朱高煦想了许久,在这事儿上倒是很赞同父皇的见识…… 处于明朝这段时间,好像世界都要进入大航海时代了,今后一直到近代、都是海洋的时代。 站在后世教科书的知识上,现在就算要打开世界局面,也应该重点发展海洋;而不是向西面大陆发展、去趟那边的乱局。 朱高煦也知道,明朝除了在明末时,是没有天敌的。那个什么帖木儿,他没听说过,从历史看来也没能在大明翻起什么波浪。 他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事……但从茹瑺口里说出的,帖木儿攻城略地、只知屠戮的做法,在大明王朝的上升期显然是玩不转的;大明若是面临灭国之灾,人口上亿、光拿着武器的军户就有几百万让他来屠。 身为太祖之子的朱棣,带二十多万强兵靠点运气就能夺国,但此时的外族不能。 朱高煦抱拳道:“多谢茹部堂解惑,我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下官送汉王殿下。”茹瑺起身。 ……朱高煦回到王府时,教授侯海正在等他。于是朱高煦便叫他进书房说话。 侯海道:“王爷,都督徐章是原来燕王府的护卫武将出身,徐章一直在靖难军中,您该是知道的。” “我知道。”朱高煦道,“我叫你去打听的,也不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 侯海笑了笑,得意道:“要紧的事儿来了……” “别卖关子,赶紧说!”朱高煦道。 侯海神秘地问道:“王爷又可知何福?” 朱高煦有点不耐烦了,点了一下头。他还不知道何福?灵壁之战朱高煦交过手的建文大将,经常和平安在一块儿带兵。 侯海眉飞色舞地说道:“何福的结发妻死了的,续弦的夫人,便是徐章的亲姐!” “哦!”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又问,“何福续弦,是在‘靖难之役’前?” “是哩,应该是洪武朝的事儿。”侯海道,“听说徐章的亲姐原来是个寡妇!” 侯海继续说起了无关痛痒的小事,这厮当真非常八卦。朱高煦一直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侯海是文官、官职还是颇有书卷味儿的教授,而不是在锦衣卫办差? 朱高煦不想阻止他口若悬河的表达欲,自己只是不吭声,犹自思量着其中关系。 他虽然不在朝堂办公,但也接触了一些文武,了解不少事。从各种迹象看来,父皇朱棣在权术上非常有套路! 在朱高煦心里,单说父皇带兵打仗的能力,只能说还不错,并没有达到用兵如神的境地;但父皇的能力很全面,特别在权术上也有心得。 ……父皇登基才半年多,已基本将大权牢牢握住。朱高煦琢磨了一下这段时间他爹的各种套路。 首先,朱棣一进城,就把建文朝受过打压不得志的全部官员,不论优劣全部提拔,假意恢复洪武祖制。由此先稳住了局面,保证了统治机|构的正常运作。 接着,对几乎所有人都好,所有人似乎都变成了朋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为了稳住全局、避免各方势力抱团,以便各个击破!果不出其然,马上就有一批人倒霉了。那就是骂他的、不支持他的文官。 然后,等到一大批支持削藩、对付过朱棣的文官完蛋了。朱棣就开始向已经投降了的建文武将伸手,因为觉得他们不可靠!(朱高煦觉得,现在还开心地恢复了王位权力的藩王们,以后一个个全都要倒霉,只是时候未到。) 如果朱高煦没猜错,这段时间父皇正在逐一对付那些降将,盛庸就是首先完蛋的人。 但是,看样子何福要安全了。 ……何福此人打仗中规中矩,也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人物,只能算还行;灵璧之战,何福好几万人去增援平安,因斥候侦查不仔细,被朱高煦一万多步骑伏击,大败。 所以朱高煦一直并不是很重视他,觉得他的战阵能力远不及瞿能、盛庸。 直到刚刚,朱高煦才发现此人居然是个妙人儿! 他娘|的,远在洪武年间,何福就已经预料到燕王要起兵了,早早就先铺了条路……不然的话,他看得起燕王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护卫武将、要娶徐章的姐姐做正妻?他一个大明朝中|央高级武将,非得续个寡妇么? 现在何福的先子,算是开花结果了。 徐章是燕王府嫡系,属于朱棣维护皇权的核心力量;偏偏徐章早就和建文降将何福是姻亲,朱棣有点不敢动何福。 朱棣只好妥协,法子就是:他也与徐章联姻,叫高燧娶了徐章的女儿。这样一来,大家都变成了亲戚! 徐章变成了皇亲国戚,君臣关系更加稳固;何福也加入皇家亲戚圈子,也应该安心地跟着朱棣干了罢。 …… 不两日,朱高煦就能见到何福。他们俩人虽然是老对手,但战阵上谁也见不着谁,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今上还是燕王时,一到秋季就有一个习惯性的活动,那就是“秋狩”。原来的意思并不是狩猎,只是借狩猎的名义,把军队都召集起来,准备干仗。 因为北方诸部袭扰边境的季节都是在秋季,战马吃了草籽很肥,和中原干了几千年的北方好兄弟们正好南下抢|劫。以前作为北平藩王的朱棣,备边是他的职责,当然每年都要陪着游牧兄弟“狩猎”了。 今年朱棣已是皇帝,身在南京脱不开身北上,但习惯一时又不想改。于是“秋狩”变成了真正的狩猎活动。 地点在小红山皇家狩猎场。朱高煦听说何福也要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小红山 京师的狩猎场,显然不能与北方的相提并论,小红山狩猎场就在南京城里。 皇帝带着一群将士骑马出太平门,往北偏西的方向走,到了玄武湖、钟山之间的一片低矮山林,就是小红山狩猎场了。 朱棣一副束身戎装,来到了事先准备好的营帐旁边,下马张望着前面的山林。众将纷纷靠近过来,等着皇帝部署围猎战术。高煦过来时,看见周围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大多是靖难功臣;也有一些面生的,可能是建文朝降将。 他很快又看见了一个只有五岁左右的小屁孩、穿着黄色的小袍服,小孩儿正站在皇帝的身边,不是那好圣孙朱瞻基是谁? 高煦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不是个有爱心的人,看到这小孩儿没觉得丝毫可爱,反而有种立刻就打死小屁孩的冲动。 朱棣开口道:“这地儿有点小,俺还是觉得在北平驰马射猎尽兴哩!” 众将一阵附和。 朱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也不要紧,今日俺只想和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们出来走走……”说到这里武将们都露出了欣慰之色,在下面窃窃私语,朱棣继续道,“一会儿大伙分开从四面围猎,以角声为号,听到号角复来营地聚合,清点猎物。” 他回顾左右笑道,“当然有彩头,射猎最多者,俺有赏赐。就俺骑来的这匹马!”他说罢轻轻拍了一下身边的坐骑。 众将循声看去,顿时哗然,许多人都嚷嚷起来,好像马上就想撩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了!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汗血宝马本身就很精贵,而皇帝那一匹马又是汗血宝马中的佼佼者。身材高大、气质高贵优雅,毛皮油光水滑闪闪发光。 故意站到了朱高煦身旁的邱福,小声道:“那匹马最难得的是四只蹄子,简直是万中无一,人称‘千里雪’。” 朱高煦听罢又看了一眼,果然见那马浑身一色的枣红细毛,却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当真长得稀奇。在古代,骑什么马就跟后世开什么车一样,同样是车,开辆威航能和开宏光神车一样吗?好的马,从外形、气质、速度都要讲究的,骏马能极大地提升一个人的比格,特别是喜欢骑马射箭的武将尤其偏爱骏马! 看到如此骏马,大伙儿的兴致都被挑起来了,至于狩猎场大不大,那根本不是重点,只要彩头够好! 朱棣完全不介绍那匹马怎么厉害,大家都是骑马的,自己看就行了。他把彩头说得轻描淡写,接着就岔开了话题,“打完猎,俺们就在这里把野味烤了下酒,一起说说话儿……” 但是大伙只盯着那匹马。谁他|娘对酒肉有兴趣呀?跟着皇帝夺得了天下,大将们早就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了,天天吃肉天天喝酒,早腻了!武将们是很实在又势利的,别扯什么谦让虚套,既然打个猎就能得匹上好的千里马,老子就要那匹马! 邱福又笑道:“论武功,天下谁是汉王殿下对手?俺看好汉王……那啥,汉王不会赢了送俺罢?” 朱高煦很佩服邱福的脸皮,也跟着玩笑道:“听说淇国公新纳了几个小娇娘,你也没说送一个给我?” “哦!”邱福恍然道,“汉王确实是好这一口的。那一言为定!汉王若赢了马,我拿妾与你换。到府上来,除了贱内,随便汉王挑、尽管挑!” “淇国公想得好美。”朱高煦笑骂道。 朱能、张辅、张武等几个人也附和起来了,觉得那匹马会被朱高煦牵走。毕竟年轻人反应敏捷,何况阵斩大将耿炳文的朱高煦,勇武名声在外。 就在这时,竟然有个人大声道:“还真不一定,我看好何福都督!” 朱高煦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是陈瑄。那边还有好几个比较面生的武将,围着一个壮年圆脸汉子,可能就是陈瑄嚷嚷的何福了。 何福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汉王手下败将。” 原来他也记得灵壁之战吃亏在谁手里。 陈瑄笑道:“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何都督最喜骑马狩猎,这玩意和打仗还是不太一样啊。” 上位的朱棣面带笑容,十分宽容地看着大伙儿嚷嚷,见众将兴致勃勃、他也心情很好的样子。父皇暴|戾,但平时真的看不出来。 于是朱棣大致分了方位,便挥手叫众将前去就位。每个人都分了几个锦衣卫随从和一个宦官,帮忙拿猎物,随从可以帮衬着驱赶,但不能携带弓。 朱高煦只听明白了自己的方位和何福的方向,便带着人拍马向西边去了。 他准备了两把弓,都是普通的八斗弓。体力他是有的,但拿太重的弓不灵活、也浪费,太轻的又射不远,感觉八斗弓正好。 靖难之役后,朱高煦很少跑马射箭,前几天知道要狩猎,才临时练习了几天,现在感觉有点荒疏了;幸好底子还在。 “早知道彩头是千里马,我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练!”朱高煦转头对身边的陌生宦官说。 宦官道:“王爷那是勇武天下第一,不练也能轻易获胜!” “咚咚咚……”远处传来了鼓声,朱高煦马上拍马向树林里冲进去了,身边的随从也赶紧骑马跟了上来。 跑一会儿,朱高煦总算看见了草丛一阵晃动,马上拉弦,看准那活物跑的方向,一声弦响,便传来了一声“喵”的惨叫。 他拍马上去,侧身捡起猎物时,却见是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顿时脸上一黑,回头道:“这也算猎物?” “管它的,先捡了再说。”宦官道。 这时一只鹿从林子里蹿出来跑了,朱高煦马上抽了一支箭矢拍马追击。 狩猎场没有发现任何凶猛的动物,连中大型猎物也很少,兔子以及野|鸡、麻雀等飞禽最多,毕竟在京师城里,能有甚么搞头?不过胜负只算头数,倒无所谓了。 朱高煦很快就遇到了附近的另一些武将,在这小红山狩猎场,纵深实在有限,一大群人四面进来,有种人比动物多的错觉! 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寻找猎物的事儿上了,不过朱高煦骑射功夫不错,只要有动物出现在射程内,角度又好的话,多半能一击射中。 他一边寻找猎物,一边往纵深处搜索、向何福方向靠近。 朱高煦心道:若能遇见何福,正好打个招呼,大家先混个脸熟。 跑了好一阵没遇到任何活物,忽然之间,远处传来“哗”地一声,便有一只大鸟从一颗树上飞走了,它在树梢上起起伏伏十分笨拙。 朱高煦见有机会,立刻拍马追了上去。狩猎场的树木很稀疏,方便跑马,但鸟飞的地方灌木很多。朱高煦追进去时,便听见后面一声惊呼,那宦官的马被绊倒了,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见猎物掉了一地。 他没理会,继续追那只鸟,等那鸟刚要在一根枝头停顿时,朱高煦预判鸟儿落脚的方位,迅速拉弓放箭! “砰……砰!”两声弦响传来。不过第一声近,第二声远。 朱高煦拍马靠近时,便见一个圆脸大汉也转头向自己看来,不是何福是谁? “汉王殿下,幸会!”何福率先抱着弓在马上执礼,他也只有一个人、随从没跟进这片密林,这地方骑马确实不好进来。 朱高煦回礼道:“何都督,咱们似乎射中了同一只鸟哩!” “汉王先放箭。”何福十分懂事儿地说道。之前在营地上他就很谦虚,投降新皇改换了门庭后,他的作风看起来有点不像一个武将。 朱高煦笑了笑,凑准位置摸过去,俯身捡起了那只鸟。 “咦?”朱高煦瞧了一眼,便转过身,径直把鸟向何福扔了过去,“何都督拿着,我没射中要害。” 何福下意识伸手接住,也看了一眼,“汉王殿下怎知哪一箭是您的?” 大伙儿的箭矢并没多大区别,更未刻名。 朱高煦笑道:“别耽搁工夫了,告辞!” “那末将不好意思了啊!”何福一脸诧异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知道他啥意思,毕竟自己的名声不太好,不像是能谦让的人。 就在这时,“呜呜呜……”的号角声传来了。朱高煦便策马调头返回,去看那掉了东西的宦官有没有捡完猎物。 众将陆续返回了营地,马上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猎物了。大伙儿最关注的,当然是朱高煦和何福的猎物,因为不用数、一眼就看得出来就他俩的猎物最多! 宦官郑和带着几个宦官清点数量,他数两遍之后,向北面躬身道:“禀皇爷,汉王和何都督的猎物数,竟然一般多!” “这么巧?俺只有一匹‘千里雪’哩。”朱棣的声音道。 这时一个武将拿起朱高煦的一只死猫,提起来当众“哈哈”笑道,嚷嚷道:“这是啥?” “哈哈哈……”众将哄然大笑。 乱哄哄的人群中,何福的脸有点红,正向朱高煦看过来,时不时不忘瞅一眼那匹“千里雪”……如果那只鸟朱高煦拿了,那么不算死猫、朱高煦也比他多一只猎物。 何福嘴上谦虚,但是眼神已经出卖了他,漂亮的骏马,武将谁不喜欢? 于是朱高煦心里已毫不犹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何福一眼,淡淡地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朱棣果断的声音:“死猫不算,马是何福的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马皇后的秘密 从小红山回府,朱高煦走过照壁,看见了教授侯海。二人进了一间倒罩房,朱高煦一坐下来、就不禁沉吟道:“何福这人有点意思。” 侯海马上小声道:“王爷,下官又打听到了更有意思的哩……” “哦?”朱高煦抬起头来,这才想到侯海等在王府里,应该有什么事儿要说。 侯海上前两步,附耳道:“何福有个弟弟,叫何禄,已不知所踪。下官打听到,陈瑛曾拿这事儿弹劾何福,但没起到作用。 那陈瑛不依不饶,又查出在洪武三十五年正月之前、何禄在京师城里出现过,可靖难军一进城他就不见了!陈瑛因此弹劾何禄与建文罪臣勾结,图谋不轨。只是没有凭据,何福现在还好好的做着官。” 朱高煦听到这里,马上问道:“何禄的事,消息可靠?” 侯海道:“下官哪敢在王爷跟前打胡乱说啊?” “嗬……”朱高煦笑了一下,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王贵办事回来了,站在门外向里面作拜。朱高煦向外面一眼,侯海也转头看门口、马上十分自觉地抱拳道:“下官告退。” 王贵走了进来,拿出一只荷包呈上来道:“奴婢奉命去了凤阳一趟,顺利拿到东西了。” “好。”朱高煦接过来放在袖袋里。 王贵又小声道:“路上有两个人一直跟着,奴婢没理会他。” 朱高煦听罢,沉吟道:“父皇让我去云南查人,马皇后是一条线索,我接触她是父皇允许的,被人发现也无所谓。” 王贵去办要紧的事时,几乎都是跟着朱高煦一起出城,确认没有跟踪才走。这回径直从王府出去,果然就有人盯着。 ……建文的下落,至今没什么头绪。 朱棣为何最怀疑建文去了云南?主要还是沐家的关系。沐晟不仅在“靖难之役”中站错了位置,几次调云南兵增援建文朝官军,而且与当初做过平燕大将军的耿炳文有联姻关系。 更重要的是,以前沐英就和太子朱标是过命的交情,朱标死了,沐英自己都伤心气死了;而沐晟袭爵之前、经常在京师,从小和朱允炆玩到大,也是关系很铁。 沐家和朱标家那是世交,关系没法说断就断。 朱高煦再次见到马恩慧时,在北安门内的东北角。有司专门给她改建了一座宅子,并派了人服侍她。 走进正面的厅,朱高煦依旧上前执礼:“高煦见过堂嫂,堂嫂别来无恙?”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良药,马恩慧不像上次那么憔悴,这回看起来还算正常,一身庶民穿的浅青色襦裙。她站了起来,回礼道:“多谢高阳王挂念。” 旁边的宦官轻声提醒道:“已是汉王殿下了。” “哦……”马恩慧的目光从朱高煦脸上扫过,改口道,“汉王。” 刚才她那个眼神有点奇怪。毕竟是当过几年皇后的人,或许她从一个汉王的称呼,就能想到朱高煦争太子位失败了吧? 朱高煦对刚才那宦官道:“你们先出去,别在这里多嘴了,本王要与堂嫂说几句话。” 宦官愣了一下,急忙躬身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高煦挥挥手,但他没有关门。虽然孤男寡女在厅里,但没关门也无甚关系了。 “堂嫂,今日我来,主要为了道一声别。”朱高煦道,“我受封了亲王,过阵子就要离京去藩国了。” 马恩慧听到这里,伤感立刻就笼罩在眉宇之间。朱高煦隐隐理解她的感受,国破家亡、孤身被关在这个地方,整个京城,恐怕只有朱高煦当她是亲戚。 “去哪里?”马恩慧的声音竟有点哽咽。古今只要是离别都叫人伤感,但没想到她反应比较强烈。 朱高煦实话道:“云南。” 马恩慧没再吭声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说甚么一路顺风之类的套话。 就在这时,朱高煦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只荷包,便是王贵从凤阳带回来的东西,双手送了上去。马恩慧一面接住,一面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拉开细绳时,朱高煦便道:“文圭满一岁的时候剪下的头发,凤阳的宦官说小孩儿的头发细、不能留长了,剪掉后能长得更好。” 朱高煦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普通的家常。 但马恩慧的双手在发颤,情绪立刻就崩溃了,眼泪流了一脸。她捧着荷包,捂在鼻子上使劲闻着那气味,没有奥啕大哭,泪水却非常多,肩膀在一阵阵地抽搐。 厅里安静下来,朱高煦不再说话,屋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之声。 过了一会儿,马恩慧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脸,刚擦干,不知怎么又开始哭了。一连折腾了三次,她总算是消停下来。 马恩慧没有说一个谢字,只道:“要是以前没有削藩,大家都和和睦睦的,咱们还是亲戚,可以时常走动……” 她的口气像是追忆往事,像是在幻想,叫人听着莫名有点心酸。 所以轻开战端者绝不英明,万一失败了,就得和她现在一样一面懊悔、一面伤感,或许更不如! 朱高煦回应道:“现在我们还是亲戚。”  马恩慧沉吟了一会儿,便道:“汉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朱高煦忙靠近了过去,偏过头时,耳朵都能感觉到马恩慧吐气的触觉了。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哦!”朱高煦听罢,恍然点点头。 她当然没说建文帝和建文太子下落,毕竟太子文奎也是她的儿子;况且他们的行踪、马恩慧是不是确实知道也存疑。不过她说了另一件也挺有意思的事儿,就算是朱家的人、朱高煦以前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朱高煦道:“我不久留了,告辞。” 马恩慧问道:“汉王何时回京?” “难说。”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 受封汉王之后,朱高煦的府邸无甚改变,就藩时、直接去云南的亲王府就行了。不过亲王府的官员人事,已陆续开始安排;亲王府的人员规模,与郡王府不可同日而语。 朱高煦答应就藩云南,已算是很听话。所以在王府官员任命上,他少不得在父皇跟前讨价还价,父皇在此事上也比较迁就他。 由于要去边陲就藩,父皇答应给朱高煦三个护卫兵力,加上仪仗等人数,共计步骑约一万九千人。王斌出任左护卫指挥使、韦达出任中护卫指挥使、刘瑛出任右护卫指挥使。 王府长史司共有官员二十六人,官位也逐渐补上了。左长史叫钱巽,右长史是李默;侯海改亲王府典仗。 这个李默是朱高煦主动要的人。因为韦达再次在朱高煦跟前、为李默求官职……还在北平的时候韦达就找过朱高煦帮忙、让李默通过世袭百户的考试,朱高煦没帮,而这次实在不好意思回绝。 韦达的女儿本来可能做亲王妃的,现在只嫁给了朝中的一个千户;韦达在“靖难之役”中为朱高煦拼死卖命,这点小小要求并不过分。朱高煦或多或少有对他的补偿心理。 不过那李默倒是有点意思,其父是百户,他差点就没世袭成军职;后来不知花了钱还是怎么搞的,第二次世袭考试终于过了。现在却不想当武将,走韦达的路子跑到亲王府做起了长史。 朱高煦暗地里叫王贵、侯海、高贤宁等人查新任的文武官员,却没查出甚么所以然来。 但他一心认定:这次任命到汉王府的人,肯定有太子|党或是谁的奸谍! 从姚广孝安排姚姬的手段看来,朱高煦认为奸谍可能隐藏得很深……毕竟暴露的奸谍没甚么大用,还不如明明白白派个人来监视朱高煦。 比如父皇就正大光明地派了胡濙,让胡濙跟着朱高煦一起去云南公干。。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夜鱼龙舞 汉王府诸事已安排妥当,天气也越来越冷。高燧成亲定在了十月下旬。 一日早朝,解缙当众弹劾汉王违法,劾汉王不就藩国、拖延时间远远超出了规定。律法就是律法,皇帝也只能说一句“知道了”。 但皇帝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让解缙很不满。他继续进言道,圣上不该太纵容藩王。 于是整个早上,皇帝都很不高兴。 不过朱棣也没斥责解缙,只是问了一下云南汉王府的建造事宜,又下旨让汉王的部分护卫将士、家眷分批先去云南。 照大明军法,“正军”到了一个地方长期驻守,须得挟带妻子、军馀等服务于正军的人员,近两万军士及家眷,人数非常庞大。(就像当年陈大锤在北平军中,带了妻儿和作为军馀的同族兄弟,但陈家并不是北平的人。) 十月下旬,朱高煦前往三弟的府邸观礼。接着又在皇宫里见到了高燧新娶的妻子徐氏,看见弟媳徐氏长得还挺漂亮。 这时皇后又挽留朱高煦,说是天气太冷了,让他过完年再走。他只得答应。 朱高煦并没有打算故意拖延时间……若是准备死缠烂打不去云南,他早就在闹腾了、更不会当面答应父皇。 ……朱高煦和徐皇后正在坤宁宫里说着话儿,旁边还有太子和太子妃张氏,以及一些宦官宫女。 妙锦也侍立在一侧,但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她一向寡言少语、就算开口也很简短,人们也习惯了,此时谈得兴起,甚至都没人注意她。 但至少有一个人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她,那便是朱高煦。哪怕他没有向这边看、也没找妙锦说话,但妙锦却能感受到他的关注。 朱高煦这会儿一直在说除夕。 张氏接过话,笑道:“过大年还有一个月哩,二叔急什么呀?您一说,不怕母后伤心?” 张氏说得不无道理,还有两天才到腊月,谈除夕有点怪异。不过这个话题,让妙锦不得不想起了另一个除夕,热闹的烟花下、冰冷的水井,以及孤男寡女的见面。 朱高煦道:“母后为何要伤心?” 张氏白了朱高煦一眼:“母后舍不得您呀!年一过,二叔不是就要去云南了?” “是,儿臣愚钝了。”朱高煦向徐皇后拜道。 徐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让朱高煦到几千里外的云南就藩,徐皇后应该不赞成;但儿女的事、她也不是什么都能说了算的。 坤宁宫里几个人不知怎么又说到了钟山,妙锦听在耳中,想起了甚么、差点就没当众红脸失态。 他们又说了许久的话,朱高煦要告辞了。这次妙锦没有出去送他,在皇宫里很不方便,何况今日张氏在场。妙锦觉得这太子妃心眼特别多、心思又细,有张氏在,她一直都很谨慎。 不过妙锦忍不住又猜测:高煦今日提起除夕、钟山,是暗示她除夕那天出宫幽会? 一时间她心里纠缠不清。从坤宁宫出来,她是怎么走回住处的、也不太记得清了,对身边的事完全心不在焉。 妙锦长大之前,一直认定自己是个恪守礼教的人。所有写在书上的文字、所有人都告诉她,作为女子最重要的是贞洁,严重性甚至大过男子对君父的忠诚……哪怕是北平酒窖中那本污|秽的小书,上面写到不贞的妇人时,过程写得详细、却也是用一种唾弃的文字称其为毫无廉耻的荡|妇。家中无论是谁、特别是她母亲,议论起不守妇道的妇人时,也是说得非常难听。 所以就算她被送到北平做了奸谍,也小心地不愿意委身于燕王;因为建文君臣已经告诉她,事成之后要做建文的皇妃。 但后来稀里糊涂的,竟然与朱高煦有了难以启齿之事! 事后她渐渐开始有点懊悔,可惜无法改变事实。父亲景清被刺,她活了下来,却不得不面对难堪的处境:她和徐皇后是义姐妹,又是出家人,而且在守孝期间。她究竟该以什么身份、面对汉王,她的所作所为又算是怎么回事? 发生过的事,已叫妙锦很困惑。眼下若要继续与朱高煦幽会,她不知该怎么说服自己,一切都有悖于她的黑白对错观念。 钟山那间破庙里发生的事,妙锦一直在克制不去想,因为她觉得想想、也很不要脸。但今天朱高煦暗地里又拨了一下,让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阵钟山发生的事…… “池月真人,您请。”忽然一个宦官道。 妙锦竟被吓了一大跳,浑身微微一颤,转头看了那宦官一眼,冷冷地走进了院子里。风一吹,她这才感觉自己的袍服下冰凉一片,赶紧悄悄走回卧房换了一件小衣。 …… 接下来腊月间整整一个月,不知怎么回事,妙锦好几次想起了钟山发生的那件事。最是夜深人静之时,更容易想起来。 到了除夕那天,妙锦鬼使神差地到徐皇后跟前,请旨除夕回家看望家母。徐皇后马上就同意了。 坐着皇后差遣的马车出宫,妙锦才想到了一个借口:大年一过,汉王就要走,应该和他道一声别……妙锦没法骗自己,她一个出家人根本不想回家,请旨时满脑子想的也是汉王。 回到景府,府里的景象如同往昔,不过奴仆似乎少了一些。景夫人蒙圣恩,得了个有俸禄拿的诰命夫人,景家也有点田产积淀;但总比不上妙锦父亲在时的光景。 她母亲拉着许久不见的妙锦,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又带着她给先父烧福纸。妙锦亲自填写一包包纸钱封面的字:先父景公讳清谥号忠烈…… 家母说不写好字,烧到地府去爹就收不到,妙锦只得反复抄写在白封纸上,而做这等事让她更加羞愧。折腾了一下午,妙锦完全没有机会脱身。这时她甚至觉得,没机会和汉王道别就算了! 晚饭之后,烟花在京师上空绽放,天边的夜空被城里的灯光照得一片通红。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个年头,朝廷似乎刻意想造出盛世的景象,过节的繁华气派比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娘说整整一年都不太敢出门,听说今晚的灯市非常热闹,便叫妙锦陪着她逛逛灯市,妙锦只得应允。 于是她们带着奴仆丫鬟等乘坐马车出门,到了灯市外面就进不去了,里面热闹得人挤人。大伙儿只得下车步行游逛。 果然街上辉煌如白昼,有数不清的大小灯笼,还有火龙在中间舞动,锣鼓敲得震天响,一片嘈杂。妙锦看这景象,不禁想到了词里“更吹落星如雨”“一夜鱼龙舞”的意境。若是小时候,她肯定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她的兴致却不高。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夫人,买宫灯么,很便宜。” “不要,去去!”丫鬟马上挡住了那人。 妙锦听声音有点耳熟,转头看时,见长得壮实提着几盏灯的汉子,竟然是宦官王贵!他在嘴上贴了胡须,但妙锦一眼就认出来了,她马上愣了一下。 王贵看着妙锦,提起灯笼往旁边一指。妙锦循着方向看去,便见朱高煦正站在街边的人堆里! 妙锦顿时觉得心头“咚咚咚”直响。她向前走了几步路,便走到了一处卖宫灯戏耍的摊位边,身后母亲的声音道:“别瞧了,你快过来。” 这时一群人挤了过来,妙锦便趁机往挂着无数宫灯的地方闪身进去了。她左右寻找了一番,见朱高煦正站在一个巷子口,她的连一红,埋着头走了过去。 二人前后走进巷子,里面光线黯淡。烟花偶尔在空中绽放,便将里面照得通明。 走了一阵,朱高煦才停下脚步,等妙锦过去时,他便道:“我在景府门外等了一下午,还以为你不出来了。” “本来是不出门了的,因为没有机会。”妙锦轻声道,“后来我娘要逛灯市,刚好看见了王贵……你要走了,我想来道声别。” 朱高煦应了一声,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那里正停靠着一辆毡车,但没有马夫。王贵也不知哪去了。 朱高煦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马车,转头轻声道:“你上来罢。” 妙锦犹豫了片刻,只得走上了马车。这地方光线本来就不好,毡车又遮得严严实实的,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东西。 “分别不会太久。不过此行人多眼杂,路途遥远要走很久,怕你被认出来。”朱高煦开口道,“我先带人马去云南,安排好诸事后,定然尽快来接你。” 妙锦道:“我也不想再留在京师,云南若有合适的道观我便去。” “道观?”朱高煦诧异道,“妙锦还做什么道士?” “我本来就是道家人。”妙锦道。 朱高煦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罢,若非仓促,我也不会在这里与你相见。” 妙锦红着脸道:“我与家里人一起出门的,‘走散’太久怕不太好,哪能再去什么地方呢?回去晚了如何解释?” 她叹了一口气,又轻声道:“我知道汉王甚么意思,也不怪你,只怪我自己轻浮……” 朱高煦道:“真不知妙锦想些甚,你姓景、和我家没啥关系。你情我愿有什么错,你现在还不知我的心意吗?” 妙锦摇头道:“事已至此,我已心灰意冷,只想做道士了却残生……汉王,别!” “嘘!一会被人听见了可不好。”朱高煦的声音道。 妙锦忙压低声音,颤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 …… (抱歉啊诸位,周末有事码字时间不够,周末两天只能每天一更了,望谅解。)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会回来 “咚咚哐……”锣鼓声骤然变得很大声。或许那声音一直都很吵,只是她现在才重新听见;刚才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云里雾里的,精神有点恍惚。 接着,烟花的发出“嗖嗖”的尖鸣呼啸,顷刻之后在空中“砰”地一声炸开了,连毡车里也微微一亮。借着这依稀的光亮,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脸愈发热烫,急忙挣扎着抬起无力的手,将袄裙上衣往腰间拉扯。这时指甲挂在布料上,她感觉手指微微一痛。 等第二枚烟花的亮光闪起,她发现指甲尖反着断了、方想起是抓到马车车厢木板上断的,但她居然差点没记起来。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默默地仔细收拾着东西。车厢里忽明忽暗,她低着头不敢看朱高煦,但知道朱高煦正在瞧着自己。 就在这时,朱高煦的声音道:“我今晚才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去求母妃,让她不再认你们的关系,然后把你赏赐给我做次妃,那咱们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妙锦听罢愣了一下。立刻又想起了之前的事、在坤宁宫遇见了皇帝朱棣,朱棣的目光实在太明显,还劝她还俗;后来一个宦官也来劝过她,把话说得很明白。 她不得不寻思:以前建文君臣曾派人叫她做“貂蝉”,同时引诱燕王和朱高煦、再挑拨离间,她没同意;现在建文朝廷已不复存在了,难道不一小心,自己依旧逃不出貂蝉的命运? 妙锦立刻摇头道:“记得上次我对你说的话,我不会害你!” 朱高煦沉吟不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妙锦不愿意把宫中那件事说出来,不仅会影响朱高煦和燕王的关系,也没什么作用、只能让高煦徒增烦恼。她便忙道:“此前你说的法子很好,你先带着人马去云南,安顿好后就派人来接我。这样少很多麻烦。” “只是让妙锦躲躲藏藏的,心有愧疚。”朱高煦道。 妙锦轻声劝道:“你别那么想,都是我自找的。皇家以天为准,为亿兆臣民之榜,最要颜面。天下那么多美人,你要谁不好、为何要我?皇后不会为了这种事让圣上失仪。你告诉了皇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纷乱。” 朱高煦沉默了一阵,没有反对。他又问道:“到了云南,妙锦不做道士了罢?” 妙锦低下头不置可否。朱高煦竟伸出大手,再次握住了她的柔荑,妙锦无奈地没有挣脱,毕竟刚才甚么没脸的事都做了。 她心里非常乱,简直比搅在一起的渔网还混乱。但有一些事她很清楚:不管今后做不做道士,她都不能在皇宫里继续呆下去了,一定要另找出路! 徐皇后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朱棣还能像现在这样对她气吗?以后等朱棣不在了,太子登基、张氏掌管后宫;到那时妙锦若还在宫里,更是吃不完兜着走! 妙锦有时候也不愿去想太远,但她已经死过两次了,实在不想再死。要活下去的话,不想这些能好好活着么? “汉王安心办自己的事,记得来接我就行。”妙锦红着脸小声道。 朱高煦道:“一言为定!”他想了想又悄悄说道,“秦淮河边,靠聚宝门方向的玉器街上,只有一间铺子是开在二楼的,那是我买的地方。到时候,我派一队人马进京,再叫王贵带我的礼物进宫送给母妃;你一知道这事儿,就想办法去那间铺子,我会安排人等在那里。” “嗯,记下了。”妙锦轻声答道,接着又不禁有些感概地轻叹,“我真想做一片无根的浮萍,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说到这里,她回过神来,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时辰已不早,我走了。” 朱高煦按住她的肩膀道:“我到前面去,赶车送你。” …… 京师在大江以南,气温比北平暖和得多,年一过,花草树木都渐渐要发出新芽了。春天就在眼前。 然而朱高煦在这样的好时节,却准备要启程去云南。他看了一番王府长史司制定的路线安排,大伙儿要先到湖广布政使司,经贵州才能进入云南布政使司地盘。 西南地区的山非常大,道路肯定难走,幸好有驿道通往云南、沿途还有驿站。不过大股人马行军,大多数人主要还是靠走路;朱高煦估摸着,大军没有三个月想到云南、可能性不大。 出发时是初春,希望初夏时节能到达云南府罢。 路程的前半段还是不错的,他们先是坐兵部调拨的水师战船、循江而上。要等到了洞庭湖、穿过洞庭湖之后,才上岸走陆路。 赵王高燧还没就藩,他也出现在了送别的人群里。朱高煦挺羡慕他的,藩国居然在北平,路真的太好走了……如果有得选,朱高煦真的想和三弟交换身份,既得父皇母后宠爱、又没啥后顾之忧。 所以若要做皇子,要么做长子、要么做幼子,最操旦的就是老二! 送别的人非常多,不过排场再大也没什么用,很快朱高煦就要去这个时代的鸟不生蛋之地。 汉王有三个护卫共一万九千名正军,但还有正军的妻儿和军馀随从,实际人数无法统计,至少超过五万人。年前已分批走了一些,现在跟着朱高煦走的也有两三万人,人马在大江港口阵仗非常大。 朱高煦挟妻妾、近侍上了一艘大楼船,上面住得宽敞、东西应有尽有。在大江上航行实在不错,还可以看沿途不同的风景。难怪古代昏|君最喜欢坐船出游取乐。 等船队陆续离开了港口之后,他走上了船楼。迎面吹着江风,望着东边的京师方向,视线内的京师城楼已经越来越小了。 此时此刻朱高煦竟莫名有点不舍。他的心情,或许是因在京师已经住了一年、有点习惯了罢,人往往会更习惯条件好的地方。 他默默地注视着京师,没有说一句话。只在心里默念一句想说又不能说出口的话: 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年老参 从云南府城向西眺望,隔着滇池北段较窄的水面,就能看见巍峨的西山。 在四月天里、呈黛绿色的山影,将整个西面天边都挡住了。穿过贵州到云南府的人,并不会觉得西山有多么高;只不过云南府城这一片地势十分平坦,隔着滇池的西山便显得十分突兀,看起来很高。 府城旁边的滇池,从近处看水面很宽,但这是滇池最窄的地段;往南看、才是它的真面目,根本看不到滇池的对岸,远望处是一片水波缥缈,仿佛浩瀚的海面。 ……刚到府城不久的汉王朱高煦,却毫无兴致观赏云南风光,他连自己的新王府都没来得及细看。因为王妃郭薇病了,让他十分焦虑。 “王爷,妾身是不是要死了……”郭薇躺在床上转过头来,连嘴唇都有点白了。 朱高煦忙用大手覆盖住她伸出来的玉白小手,他心里很急。郭薇身体不舒服已近月,或因路上找到的郎中医术不精、她的病一直不见好。 但朱高煦不愿让郭薇也跟着他急,便强作轻松的样子,柔声道,“别说傻话。薇儿不过是水土不服,又没找到良医。我已经派人去找云南府最好的郎中,薇儿的病很快就能好的。你安心调养,别胡思乱想,别怕啊。” 郭薇听罢露出了一丝微笑,小手在朱高煦手掌里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道:“薇儿不怕……能做王爷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年,我也心满意足……”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更是一阵隐痛,他转头看了一眼、想看那个号称云南府医术最好的郎中来了没有。门口的宦官宫女都急忙低下头。 郭薇的声音又轻轻道:“王爷对我真好。” 就在这时,王贵跑到了门口,喘着气道:“来了,来了!王爷,陈神医来了!” “快请进来为王妃诊病。”朱高煦下令道。 宫女们弯腰走过来,把床前的紫色厚帷幔拉了起来,将床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拿了一根丝线轻轻系住郭薇的手腕拉出来。 朱高煦见状,皱眉道:“给王妃看病才最要紧,不用讲究那么多,凭一根线郎中能听得准脉?” “是,王爷。”宫女急忙将一张案挪到帷幔处,然后小心地把郭薇的手拿出来,轻轻放在案面的软垫子上,然后在手腕是放了一块丝帕遮住。 朱高煦不懂中医,却也知道古人诊病有望问切问之术。他也顾不得许多,心道:就算是王妃,穿着衣裳盖着被子被郎中看一下,又能怎样? 于是他干脆上前,亲自把帷幔拉开了,以便郎中好好诊断。 没一会儿,一个须发全白、满面红光的老头就跟着王贵走了过来,身后还有个后生提着木箱子。老头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房里的光景,怔了一下,忙转身伸手接过木箱子,独自走进房里。老头向穿着团龙服的朱高煦作揖道:“草民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见这老儿年纪很大了,但气色非常好、眼睛也不浑浊,而且步履还很稳当。他顿时就觉得还可以……郎中既然敢号称神医,若连他自己的身体都调养不好,怎么医别人? “神医免礼。”朱高煦非常气地扶住他,“好生治王妃的病,只要能治好,本王定不吝赏赐。” 陈郎中道:“草民遵命。” “快给陈神医拿把椅子来。”朱高煦道。 “草民失礼了。”陈郎中在椅子上端坐下来,将箱子轻轻放在旁边,然后便伸出两根指头,放在郭薇手腕上的丝帕上面。 房间里安静下来,连朱高煦也不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陈郎中将手指稳当地拿开,又道了一声失礼,欠身仔细打量着郭薇的脸。片刻后他站了起来,抱拳道:“禀汉王殿下,王妃乃因风土不服,至寒邪侵体,故血气微弱、心肾两虚。敢问王妃病多久了?” 朱高煦道:“从第一次觉得她脸色不好,到今天已二十三天又半天。” 陈郎中摸了一下雪白的胡须,沉吟片刻又道:“别的郎中开的药方,草民请得一观。” 朱高煦转头看了王贵一眼,王贵马上从袖袋里拿出几张纸递上来。 陈郎中看罢,说道:“王妃的病拖得太久了,草民只能先开一些药为王妃调养……但若有千年高丽参进补,王妃的病必定能有好转!” “千年高丽参?”朱高煦皱眉道,“千年是虚指,意思是老参?” 陈郎中摇头道:“要一千年以上的参最好。” 这样的话,至少要从东晋时期就开始生长于高丽的参才行了……整个云南虽然很大,但有点文明程度的地方就只有昆明城这么大点,且离中原几千里之遥,这么个城池里能找到如此稀奇的玩意?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鲁迅杂文里郎中开的药方、什么没出过轨的成对蟋蟀之类的。好在这陈郎中要稍微靠谱点,至少千年参还像那么回事。 但朱高煦也没办法,他并不是医生,除了听这明朝郎中的,还能怎么救郭薇? “本王找找看。”朱高煦点点头道。 陈郎中道:“草民去开方子。” 朱高煦道:“王贵,带陈神医出去,笔墨侍候。” “奴婢遵命。”王贵道。 “王爷……”郭薇的声音唤道。朱高煦赶紧走到床边,握住她的小手,又伸手轻轻把她脸颊上一缕凌乱的青丝抚到耳后。 郭薇道:“妾身让王爷操劳了。” 朱高煦道:“咱们夫妇说这些作甚?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找到千年高丽参!薇儿只管安心养病便可,多歇歇,心情放轻松一点,我每天都陪着你。” 郭薇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只是脸色太差了。 过了一会儿,王贵躬身站在门口没进来。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便对郭薇道:“你闭上眼睛养养神,我过一会儿再来。” “嗯。”郭薇轻声应道,又软软地说道,“娘教过我,让我好好服侍王爷,只怪我不争气。王爷刚到云南,要以正事为重,不必……” “好,薇儿少说话。”朱高煦道。 他走出卧房,王贵躬身道:“王爷,云南府诸文武前来拜见,已等了快半个时辰,奴婢是否叫他们改日再来?” “我现在就去。”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换身衣裳就去。” 朱高煦换好了一件干净的红色团龙服、带上乌纱帽,便往前殿去了。  走到前殿的门外,朱高煦站定,转头道:“王贵,你带着人在府城里到处问问,哪里能找到千年高丽参。这阵子你只办这件事,府上的事儿,你叫曹福过来,让他历练历练也好。王府上还有二十多个文官,能维持得住。” 王贵抱拳道:“奴婢遵命,定全力以赴!” 他进了前殿,果然见十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在里面等着了,大伙儿马上从各自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朱高煦一边往前走,一边抱拳道:“抱歉、抱歉!让诸位久等了,本王刚才实在有事脱不开身,王妃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病倒了,郎中在给王妃诊病。”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七嘴八舌地问王妃病情,做出十分紧张关心的样子。 一番礼仪罢,朱高煦并未到上位入座,依旧站在下面,与众官逐一见礼寒暄,主要是为了认识一下。当然他没法记住全部的人,但先混个面熟是可以的。 “下官右军都督佥事、云南统兵官郑祥,下官只比汉王殿下先到数月。” “下官云南都指挥使曹隆,比郑佥事晚来一月。” “末将顺昌伯王佐,西平侯副将,年初到的。” “下官等云南都指挥同知王綍、方敬、王正、刘鉴,年初方到,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一个个分别见礼下来,发现云南大量武官都是父皇登基后、才临时调到云南来的。这些事朱高煦原来并不知道,现在才明白,父皇早就不放心云南了,换了好多人。 几个文官说话是相当谨慎,但武将的嘴就大了,顺昌伯王佐大咧咧地嚷嚷道:“俺们来之前去过沐府,想请西平侯今日一并来拜见汉王殿下,可巧了,西平侯也病了哩!就派了个这人来,喂,你是啥品级的官?” 站在最末的文士涨红了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一进门就知道沐晟没来,他虽未见过沐晟,但云南不冕之王如果来了,衣着和气场肯定不是在站的这些人的模样。 目前看来,云南此时的形势当真有点紧张的样子。不过朱高煦眼下不太了解情况,准备先稳稳、摸清这些人的套路再说。 他便摆手道:“人食五谷哪能没点病痛?西平侯不是派人来了么,本王不是矫情之人,太计较繁文缛节就没意思了。” “汉王殿下宽恕,下官代西平侯拜谢王爷。”最末的文士躬身拜道。 “好说,好说。”朱高煦笑道,“论起来,黔宁王乃皇祖养子,西平侯还是我的义兄哩。” 众人顿时一阵附和。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文士,马上又沉吟道:“一个号称陈神医的郎中说,王妃的病要上千年的高丽参。我琢磨着,这等古物哪里有哩,何况要在云南府找……” 文士立刻拜道:“下官回去后便禀报西平侯。若是侯府有,西平侯定不吝啬相赠。” 朱高煦便点头道:“在云南府,最可能有稀奇之物的,恐怕真要数西平侯府上了。若有此物,本王定不白拿的。” “王爷言重了。”文士弯着腰道,“下官要问了才知,请王爷在王府上稍候。” ..................... 第一百九十八章 沈徐氏 沐府派来的文士说过他的名字,是个教谕还是教授?偏偏朱高煦来之前心头很乱、愣是给忘了。文士刚说过不久,朱高煦不好意思再问。 文士道:“珍奇之物不是只有沐府收藏,在云南,沐府有的沈徐氏都有,沐府没有的沈徐氏也可能有。” “还有这等人物?沈徐氏是谁?”朱高煦有点吃惊道。 不知为何,一提到这人,众官竟然都兴致勃勃的样子,在下面议论纷纷。还有个声音说:“汉王殿下竟不知沈徐氏?” 朱高煦心道:我刚来没几天,不认识云南的人、不是很正常么? 文士拜道:“回殿下话,沈徐氏乃沈万三孙媳、徐富九孙女。” 提到是沈万三,朱高煦顿时恍然,传说中大明王朝的都城南京、半个城都是沈万三修建的,本来以为只是个故事,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号人。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这时顺昌伯王佐看着那文士道:“俺听说西平侯与沈徐氏有点啥,你回去请西平侯和沈徐氏说一声,她家的不就是沐家的了?” 文士忙道:“王将军可不敢这么说!那沈徐氏乃别家之妇,不能污人清白……” 突然之间,前殿里“哈哈哈……”哄堂大笑,有的武官顾不得礼仪,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朱高煦完全不知这句话笑点在哪里,只有他愣在那里,面无笑容。 众人见状急忙压抑住了大笑,过一阵,笑声好不容易才被人们憋住了。有个人道:“王爷恕罪,只因这官儿把清白与沈徐氏说到一起,末将等实在忍不住,失礼了。” “无妨,本王没有不准别人笑的规矩。”朱高煦道。 此时此景让朱高煦有点好奇,却忽然没人继续提此事了……或因那事儿不够严肃,大家第一天来拜见汉王,都觉得如此话题不登大雅之堂? 朱高煦也不便多问,他只须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名字、她家有很多珍稀宝贝就行,至于别的事也不是很在意。 接见了当地官员,朱高煦很快就离开了前殿。别的事自有王府长史司的官吏操持。 ……及至下午,王贵、侯海等人回到了王府,朱高煦在前厅书房召见王贵等人。 王贵上前拜道:“禀王爷,奴婢带人分头打探,从一家药材商得知,云南确有千年高丽参、且是一对!几年前被沈徐氏买走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想那沐府派的文士没诓他,沈徐氏的财力果然很雄厚。他当下便问道:“你可问清楚了,那沈徐氏府邸在何处、家中谁作主?” 王贵点头道:“奴婢等已四处打听清楚,沈府在菜海子(翠湖)西边。据说沈家人丁凋零,只剩沈徐氏和沈万三之曾孙女,沈小娘尚未成年,可能是沈徐氏作主罢……” “那肯定是她娘说了算。”朱高煦随口应道。 王贵忙道:“王爷恕罪,仓促之下奴婢没能打探清楚谁是家主,不一定是沈徐氏哩!奴婢听说,沈徐氏乃沈晖续弦夫人,沈小娘并不是她亲生的。”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头道。 说到这些事儿,侯海终于忍不住了,不等朱高煦问话,他已迫不及待地说道: “王爷,元朝末至大明洪武年间的首富乃沈万三,其时沈家富可敌国!他的儿子沈茂来到云南,生一男一女,儿子便是沈晖;沈晖生独女沈宝妍,便是现在的沈家小娘了。 后来沈晖原配夫人病逝,不久沈晖续弦襄阳人徐富九之孙女,便是王公公说到的沈徐氏。她还有个名儿、在云南府非常出名,叫徐曼姝。” 刚才王贵说的重点是高丽参,但侯海则对八卦十分有兴趣,于是侯海一番话下来、便把沈家的关系清楚了。 侯海道:“沈晖从小身体不好,只生了个女儿就病逝了。沈徐氏现在是个寡妇……且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侯海打听起别人家的事来、一向非常有手段,又道:“全城的男子,上到古稀老人、下到十几岁少年,无人不知沈徐氏。有人说她睡遍了全云南府的男子,因此出名!” 朱高煦听罢愕然。 侯海继续道:“有人说她是狐狸精转世,妖艳惑人,只祸害童男、以采阳补气,面如二八年纪。又有人说她最喜身份低贱的干重活的汉子,甚么马夫、园丁、家丁、上门要饭的乞丐都与她干过,一两个汉子轻易不能让她满意…… 还有人骂她个婊|子,沈家不缺钱、却人丁凋零,沈徐氏只卖|身于有权有势之人,所以没人敢欺负到她们头上。” 侯海这时降低声音,小声道,“西平侯沐晟的姘头之一,就有沈徐氏!沈徐氏勾搭上沐府,在云南府谁敢动她呀?下官以为,甚么狐狸精都是谬传,但此妇十分放|荡且艳美、定没有错;不然,一个寡妇就算有些是非,也不至于家喻户晓。” “有道理。”朱高煦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她手里有千年高丽参,而且极可能只有她手里才有。不管那陈神医是否可靠,眼下我也只能试试。一株千年高丽参要值多少钱?” 王贵沉吟道:“得看重量哩,真金硬货四五百两总是要罢?这等稀奇之物可遇不可求,卖家或不愿意出售、或坐地起价……好在王爷面子大,报上您的名头,那沈徐氏应该不敢不从。” 侯海拜道:“下官等拿着王爷的名帖上门去问问?” “慢着!”朱高煦抬起手道。 朱高煦也带了几年兵打仗,多少懂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考虑的事比眼前两个人都多,这事儿不仅要与沈徐氏打交道,可能还会牵涉到沐府…… 毕竟传言里沈徐氏和沐晟有勾搭,不管真假,现在朱高煦也不了解情况。初来乍到,暂时稍微稳一点并非坏事。 况这沈徐氏、确实很有可能与沐府关系匪浅……朱高煦不太了解云南府,但对沐晟的情况是做了功课的。沐晟在菜海子有一座别墅,还有一处养战马的“柳营”,沈府既然在菜海子那边,结交起来也近。 “若是只派你们去,显得太轻视,沈徐氏一时也难辨真假,折腾起来耽误工夫。”朱高煦开口道,“若我带着仪仗去,又有点仗势欺人,不给沐晟的姘头面子。” 朱高煦干脆地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轻车简从,我换身衣裳,亲自去一趟,早些把千年高丽参拿回来入药。王贵,去准备好价值黄金五百两的财宝装箱,金、银、铜、玉器、珍珠皆可,不要拿大明宝钞,以示诚意。” “奴婢遵命!”王贵拜道。 朱高煦便起身去换衣裳。 他只对千年高丽参在意,而那沈徐氏虽有艳名、朱高煦却对她兴趣不大。一点朱红万人尝的妇人,无论多漂亮,还有那么稀奇么? 准备妥当,朱高煦便乘坐马车出王府,身边只有十几个人。除了王贵、侯海,便是陈大锤、赵平等亲卫十来个汉子,都穿着青布衣、梳着发髻不戴帽子,一副家丁奴仆的打扮。 王贵亲自赶车,坐在马车里面的朱高煦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绸缎圆领袍服,头上戴着浅灰网巾。既不是唬人的龙袍制服,又显得比较有钱,毕竟要显示出花重金买东西的实力。 朱高煦出府门后,挑来车帘回头看一眼自己王府……看惯了京师的广厦,他再看这汉王府真的很一般,不过确实比北平郡王府大得多。 汉王府位于云南府城靠南边,基本照亲王府的制度来修建,没有多少富丽堂皇的迹象。父皇承诺的“给你修一座又大又好的亲王府”,应该又只是说说而已。 ……一行人往北走,来到了菜海子南面,这边也在云南府城之内;不过此地似乎比较偏僻了,只见那湖畔、湖心的陆地上种着许多庄稼、蔬菜,就像到了郊区一样。 好在往西走了一阵后,房屋街道渐渐多起来。 “王爷,咱们到了。”侯海的声音道。 等马车停靠下来,朱高煦走下车,四下张望了一番。眼前是一座很普通的门房,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面、只能看见一些悬山顶屋顶。 门房上面有个牌匾:沈府。 只看规模,这座宅邸确实很大,样子却很普通,门口的石阶上都长青苔了,杂草从石缝里冒了出来,甚至有点荒芜之感。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正要叫王贵上去敲门,这时大门忽然缓缓地打开了! 接着便见一群奴仆、妇人分两队走到门口,侍立在了两边。 他不由得有点意外,开大门是主人迎贵的礼;敢情自己上门拜访之前,沈徐氏就已经知道汉王要来、提前准备好了? 朱高煦顿时觉得,在云南府城,这沈徐氏恐怕很有点路子。 几个奴仆抬着一条长毯子,沿着大门铺到了马车旁。朱高煦见这阵仗,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娘|的,我那天穿着礼服到亲王府,也没这么讲究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四季如春 沈徐氏迎出大门时,却叫朱高煦十分意外,亲眼见了她、才发现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着实长得肤白貌美,穿了一身深青色的罗裙、深色的衣裳让皮肤更显雪白,却是自有几分庄重。大抵因为古今的正装都多用深色的原因罢。 沈徐氏的身段高挑、骨骼纤弱,却无处不显得圆润流畅。圆润光洁的额头,单眼皮长睫毛下圆圆的大眼睛;更兼那身裁剪合身的罗裙,丝质非常柔软贴着身子,显得肩头圆润小巧、胸脯线条圆润饱满。 朱高煦听了侯海的禀报,原以为这沈徐氏是一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妖艳妇人,不料她是这么一个模样。 她浑身上下乍看几乎只有青、白两种颜色,显得十分简单,脸上只施抹了淡妆、不着痕迹,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那外面穿的一身罗裙丝质上等,隐隐有光泽,却一点花纹都没有。 饶是如此,沈徐氏的打扮一点都不显得素。原来是她的里衬坦领上有一点红线、金线相间的花纹;唯一的首饰、乌黑头发上的一枝缀金珠花簪,红宝石和黄金的颜色很鲜艳。只有这么两处点缀,却是恰到好处……多一点就会显得太艳、少一点又太单板素净了。 沈徐氏的衣裳也是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里衬的坦领已经到了锁骨下方。但不知怎地,她却非常性|感……女子诱人还真不一定要露|肉,沈徐氏那身罗裙在各部位刚好合身、料子又软,把身体自然的婀娜轮廓衬出来就够了。唯一露出的锁骨处肌肤玉白、形状优雅,让弱骨丰肌的她露出了一丝骨感之美。 她那深色的衣裙、素净裹得严实的打扮、端庄的姿态,乍看之下确实像一个清心寡欲又洁身自好的寡妇,不过稍微细瞧,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沈徐氏应该比朱高煦年龄大,可能有二十几岁了,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款款向朱高煦走来。那光洁的脸十分白净、清澈的眼睛里露出明净的微笑,又牵着一个稚气可爱的小姑娘,于是沈徐氏在成熟的仪态、诱人的身段下竟有几分童贞之感,真是十分特别。 “妾身沈徐氏,恭迎汉王殿下。汉王殿下大驾光临,叫沈家寒舍蓬荜生辉。”沈徐氏上前款款执礼,大大方方地说道。 她的姿态很稳,声音字正腔圆、没有一丝走音的南京腔,在亲王面前,竟也显得十分自信从容。 朱高煦当然不愿以权压人,那样的话简直会比格掉一地,便沉住气抱拳道:“叨扰了。” “汉王殿下,请。”沈徐氏上身微微前倾,“妾身为汉王殿下引路。” 朱高煦等人跟着她,从质地柔软的毯子上走进大门,里面有一条曲折的走廊。走上廊道,脚下是一尘不染的木板地,环境十分清幽雅静。 通过廊道,朱高煦发现这沈府的建造格局与一般府邸完全不同。它不是寻常的四合院格局,究竟是怎么规划的,身在“庐山”中不知真面目,朱高煦一时也没看懂。 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竟然有一片湖泊!一般山水园林都在后院里,在前院弄一湖,确实是没见过、闻所未闻。 沈徐氏的话不多,一面走一面仍然时不时说两句话,她微微转头道:“殿下习惯云南的天气冷热罢?” “还好,不是说昆明四季如春?”朱高煦道。 都是些家常的话,不多也不少,既未冷落朱高煦,也没有喋喋不休很激动的样子,叫他十分轻松舒服。 朱高煦见沈徐氏脖颈上露出的肌肤很白净,心想这妇人定然深居简出……云南的紫外线很强,朱高煦到了之后,看到这边的人都晒得有点黑,哪怕是迁徙过来的汉民女子,也多皮肤黝黑。要养出像沈徐氏这样的肤色,恐怕只有不出门晒太阳一个办法。 很快沈徐氏把朱高煦等带到了一座建筑里,位于湖泊南岸。这座建筑很大,也很怪异……说它是亭子,可又太大了。说它不是亭子,它又是圆顶的,且四面通风;瓦屋顶以柱子支撑,周围大片是木板腰墙,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东南亚一些热带部落住的房子,有点像这座建筑的形状。真是集合了中原建筑和异域风情的风格。 果然走进去之后,朱高煦就在一堵墙上看到了各式各样异域文化的装饰,有野兽图腾、有木板壁画、裸|露上身的南方诸国佛像,还有曰本勾玉、扇子等物,完全不拘泥于中原传统之物。 这番景象给朱高煦一个印象,似乎这个沈徐氏并不是每天只顾着活塞运动的寡妇,却是眼界和兴趣都很广泛的样子。 摆放在屋里的茶几倒是古色古香的中土风格,沈徐氏请朱高煦在上位入座,自己陪侍在侧旁;王贵则站在朱高煦侧后。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中年妇人上来沏茶了。 沈徐氏坐下之后,微笑着轻轻侧目,看了一眼房子周围的随从、跟着朱高煦进来的十来人。他们全是青壮汉子,虽然穿着布衣,但怀里的武器长物能看得出来。 高壮的汉子们都是王府亲卫、训练有素,一言不发地在周围慢慢走动着。看起来队形很随意,但他们交错面对着各个方向,相对走动插肩而过,便交换位置,目光随时仔细观察着远近的动静。 “戛……”忽然湖面上传来一声不知名的水鸟鸣叫,立刻吸引了十几个汉子一齐侧目瞟了一眼。 这里非常静谧,连一声鸟叫都很稀奇。清幽淡雅的地方,笼罩着一丝淡淡的紧张。 沈徐氏开口道:“先翁曾获罪,来云南时有人劝他改名换姓,先翁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祸福由天而已。” 朱高煦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沈家人果然有大方气度。” 沈徐氏微微欠身道:“多谢殿下溢美之词。汉王殿下刚来云南府时,妾身确有点担忧。只因殿下名声在外、乃带兵之王;若是以武力论是非,那再多理也讲不通了。不料有幸见到殿下本人,却见殿下有礼有节、温和谦逊、君子风范,妾身多虑了。” 朱高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心道:她是先给我戴一顶高帽子,想让我拉不开脸强取豪夺?沈徐氏倒真是多虑了,朱高煦一个亲王又不缺钱,若是能买的东西、何必要抢? 他便开口道:“王妃生病近月不见好,云南府一个姓陈的神医说要千年高丽参调养。我听说沈府有一对,便先带了价值黄金五百两的财货前来,作为定金,若是不够我再补足。还清沈夫人相售。” 朱高煦显然表达了极大的诚意。黄金五百两,搁后世也能值五六百万元了,他还留了话意思还可以加价。 就在这时,旁边的妇人沏好了茶,分别倒满了两只紫砂小杯。沈徐氏端起一只小杯轻轻一侧,倒了一点在另一只杯子里,她又把端起的那只杯子双手递上来,道:“殿下莫急,请饮茶。这是云南熟茶,有清火之效。” 朱高煦小心接过茶杯,用两根手指拈住,没碰着沈徐氏的手,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另一个杯子,心道:我刚来云南与你无冤无仇,我不信你见面就要毒死老子! 他想罢便轻轻喝了一口,不料那杯子实在是小,一口就没了。沈徐氏见状露出一丝微笑,亲手提起紫砂壶,又为朱高煦斟了一盏。 这时她也端起了另外那只杯子,放在口鼻边轻轻一嗅,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她又微微侧目看了沏茶的妇人一眼,妇人屈膝走了。 浅尝了一口茶,沈徐氏才缓缓道:“妾身确是藏有一对千年高丽参,不过前些年先夫病重,入药服用了一只公参,现在只剩一株。沈家经商,却不是什么都出售,此乃非售之物。” 朱高煦愕然。 沈徐氏看了他一眼,竟露出一丝俏皮的笑意,“不过妾身可以赠与汉王殿下。” 朱高煦听罢松了一口气,忙道:“那怎么好意思哩?” 沈徐氏道:“殿下微服亲自登门,给沈家如此大的面子,还值不起一株人参么?” 一句话竟然把朱高煦给问住了,他想再假装气也不行。 沈徐氏又带着一丝玩笑道:“若是殿下瞧不起见面薄礼,那妾身可要收回了哦。” 这住云南的人还真是自带几分幽默,朱高煦马上就抱拳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他想了想又很懂事地说道:“这便算是我欠沈夫人的一份人情,今后用得上的地方,派人来说一声便是了。” “殿下说笑了。殿下出镇云南,操劳大事,妾身的小事哪敢轻易劳动殿下?”沈徐氏道。 这时刚才那沏茶的妇人抱着一只木盒子上来了,朱高煦不由得侧目观望。说那些没用的并不是此行的重点,他只想要千年高丽参而已。 第二百章 奢靡 雕花木匣子呈上来,朱高煦要找打开匣子的机关,中年妇人便躬身上前轻轻一按,木匣子就开了。入眼处是一株人形老参,据说年久的人参一颗里会有很多株长在一起,这株母参应该是其中一株。 朱高煦不能辨别真伪,但他是亲王、对方是沈家家主,应该不会有假。他瞧了一会儿人参,便抬头看了沈徐氏一眼。 沈徐氏迎着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笑容,却并未说话打搅朱高煦。她笑起来不露齿,眼睛成半月状,笑意十足。 朱高煦关上木匣子,便道:“多谢沈夫人厚礼。” 沈徐氏道:“殿下气了。” 朱高煦便招呼侍立在侧后的王贵过来,将木匣子递给王贵,轻声道:“立刻送回王府,找陈神医来问用量,将这人参入药侍候王妃服用。”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得到了千年高丽参,朱高煦暂且松了口气。郭薇的病让他心忧,除了做这些却也束手无策了。 这时沈徐氏开口道:“千年高丽参虽是珍稀药材,却非灵丹妙药。先夫也服用过一株,最后依然……”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王妃或许只是旅途劳顿,稍稍伤了元气,应无大碍的,调养一阵子定能好起来,殿下不要太担心。” “借沈夫人吉言,但愿如此罢。”朱高煦道,“因郎中说要千年高丽参,我才找此物,实在别无它法。” 沈徐氏道:“王妃有殿下这番心意,心里舒坦,或能好得更快了,倒不一定是千年人参治好的哩。此物天价,不仅稀少,却也有商人反复哄抬价格之故。”她露出自嘲的微笑,“当年妾身重金买下,再让价钱之数流传出去,也起到了帮凶之用。” “高价确实要炒作。”朱高煦赞同道,接着又道,“便是一样东西售卖一次就涨一次,如放在锅里反复炒,物价就会热起来。” 沈徐氏饶有兴致地看了朱高煦一眼,“原来殿下也懂经商?” 朱高煦实话道:“纸上谈兵,道听途说耳,贻笑大方了。此事还是沈夫人更懂,沈夫人不让须眉,撑起那么大的家业,佩服佩服。” 沈徐氏道:“妾身不敢妄自菲薄,对商道确是耳濡目染。因妾身不止是沈家之媳、还是徐家之女,先祖父当年富甲一方,不过后来散尽家财罢了。” 王贵探报说过,沈徐氏乃徐富九之孙女。徐富九也是个大商人,只是沈万三的故事太有名,徐富九散家财的传说反而没那么如雷贯耳。 不过商人重利,徐富九为何要送掉那么多财产?沈徐氏却不再提起徐富九。 那是她的先人,朱高煦也没细问,觉得不太礼貌……但隐隐猜测,可能和“封建反|动统|治者”,也就是他们朱家有一定关系。 朱高煦得到了千年高丽参,继续坐在这里和沈徐氏说话,只因觉得拿了东西就走、显得有点太势利掉比格。 古人轻商、有一定道理,不过朱高煦没有那种观念,于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和沈徐氏谈论起经商来。 沈徐氏说到了人心、分利和经营的关系,朱高煦虽然涉猎不多,竟也能和她谈得拢。渐渐地,他便觉得这女子好像非常有见识和才能。 她说:“当年先翁不改姓名,也有不愿放弃沈家多年信誉之故。要门下诸人相信东主能给让大家衣食无忧,没有十年二十年见不了成效。只要大家都相信沈家了,他们就算分到的利少、也会安心效力,所为长远之利。不然,只能重赏之下招揽勇夫,临时来的人也不可靠,沈家剩下的利就少了呀。” “有见识。”朱高煦赞同道,“如同大明朝廷,年俸四十五贯可让举人、甚至进士效力,若是别家想用这点俸禄招揽人才、肯定不行。” 沈徐氏微笑道:“不敢相提并论,不过汉王殿下举一反三,令妾身好不钦佩。” 朱高煦转头观察屋檐下的阳光影子,便道:“时辰不早了……” 沈徐氏忙道:“殿下,妾身已吩咐厨房准备了晚膳,菜做好了。您可愿赏脸留下用膳?” 朱高煦略一犹豫,觉得沈夫人对他挺好,他不管沈夫人是甚么人,只觉得她既然抱着好意、自己也不必与人不善。 至于沈徐氏是不是图朱高煦的权势,并不重要……那是必定的。 朱高煦早就对势利这种事儿看透了,他甚至比古人的观念更加赤|裸裸。有人拿“狗眼看人低”之类的故事讥讽别人嫌贫爱富云云,而朱高煦看来,大家都很忙;寻常之交,人若完全叫别人看不到价值,正该被忽视了。别人以礼相待也是要费钱费心思的、肯定要筛选对象。无非眼光长远或短浅的区别罢了,无关高尚低俗。 “既然沈夫人已经准备了膳食,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朱高煦道。 “殿下请。”沈徐氏起身道。 于是二人换地方吃饭,到几步之遥的饭厅路上,沈徐氏说,也为随行的将士准备了酒菜。得到朱高煦的命令,陈大锤等人才极不情愿地去吃饭。 来到饭厅,朱高煦顿时就被菜品的样数所震惊。摆在一张大圆桌上的各种盘、碗、碟最少不下一百只!看得朱高煦眼花缭乱。 沈家显富,果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朱高煦在上位坐下来,一时口快,脱口叹道:“我父皇日常三餐也不过四菜一汤,沈家的豪华不得了!” 沈徐氏的神色顿时一变,马上又微笑道:“皇室富有天下,非不能奢华、是不愿,不然大臣们不得进言劝诫呀? 而沈家不过庶民,且家境富有,一餐之费、耗费也是有限。若是王爷大驾,仍不好生侍候,反倒是惺惺作态了。殿下以为,妾身说得是也不是?” “有道理!”朱高煦笑了一声,以遮掩给沈徐氏造成的尴尬。 饭厅两边站了两排丫鬟,这时几个年龄大的妇人便走上来了,各拿着一只小碟在桌子上夹菜,每一样夹一点。然后拿着碟子到丫鬟们面前,让她们当面试吃。 朱高煦看在眼里,这次却没说出口来了:我曹,还有这种规格的过场? 他的后面站了一队小娘,各拿着毛巾、水等物,还有人拿着白瓷碟子专门为朱高煦夹菜。 沈徐氏陪侍在桌席下首,口齿清楚地说道:“因与殿下初见,不知殿下喜恶,妾身便吩咐厨子们将东西南北各地的菜式都做了一点,恭请殿下品尝。殿下想喝甚么酒哩?” 朱高煦道:“葡萄酒。我甚么菜都吃,又爱吃咸辣的。吃完咸辣的菜,喝点甜的很爽口。” 他说完,身边站的丫鬟立刻躬身放上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然后把深紫红色的美酒倒进杯子里。 “在这里还能有京师板鸭。”朱高煦指了一下。丫鬟们便帮他夹了一块鸭肉。 沈徐氏面前也倒了葡萄酒,她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陪着朱高煦用膳。 过了一会儿,沈徐氏又道:“菜海子南边,有一处沈家的戏楼,叫梨园。妾身在最好的位置,给殿下空一处座位,只为殿下准备。如此一来,您无论何时到场,都会有位置了。” 朱高煦听罢,也不推辞,说道:“多谢沈夫人,等王妃病好了,我一定带着她来看戏。” 沈徐氏又轻描淡写地说道:“殿下到了沈家戏楼,只要他们能办到,您只管吩咐。无论是谁,想让她做甚,殿下都可以开口。”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他发现与商贾来往挺不错,随便到了什么地方都是贵宾专座,这不才是高比格么?但勋贵官员与商人结交,确实会有不利后果……有了如此待遇,难道不还情么?朝廷命官有的东西,无非就是权力。 幸好朱高煦只是藩王,他无所谓了,反正藩王吃喝玩乐才是朝廷喜闻乐见的正业。 吃着上百道菜,朱高煦忍不住想:若是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在云南做藩王,某种程度上比当皇帝还爽…… 晚膳罢,外面的光线已渐渐黯淡了。沈徐氏并未像传说中那样自荐枕席,朱高煦也记挂着郭薇,吃完饭就要告辞。 沈徐氏亲自带着奴仆送朱高煦出门,等他上了马车,过了好一会儿挑开车帘看时,她还站在门口目送。 …… 陈神医来过,确定那株人参是千年老参。但正如沈徐氏所言,老参也并非灵丹妙药,但效果确实很明显,特别是副作用。郭薇服用之后,精神太好,极难入眠。 次日,沐府又派了人来,称西平侯仍病卧在床,只待病稍有好转就立刻前来拜见汉王;沐府上下已到各处寻找千年高丽参。朱高煦告诉来人,昨日已从沈徐氏府上得到了那东西。 此事倒也稀奇,传言沈徐氏是沐晟姘头,不管真假、沈徐氏也应该和沐府有来往;这等事沐晟就算病了,也不可能不知道。朱高煦甚至忍不住怀疑沐晟是不是真的病了……或根本就不在沐府? 也不知是在王府安安静静调养的原因,还是千年高丽参起到了作用,或是那陈神医名不虚传、确有医术手段,不到半月,郭薇的病渐渐好了。 第二百零一章 牡丹与芍药 /p汉王府书房里,朱高煦拿起一张写着字的纸,专心地看了三遍。然后“呼呼”吹了几下上面未干的墨迹,他很快就有点不耐烦了,便拿一枚玉镇纸压住宣纸。 “这就是三七?”朱高煦指着箱子里、比洋姜大的泥巴色东西。 王贵忙道:“回王爷话,此物正是三七,三年生的上等货,本地人称豹子头。奴婢问过陈神医,这三七有养气补血之效,也能治头痛。此物只有云南才有,像这等成色的三七,个头又大又少,外地极难买到。”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皇宫有全天下的贡品,应该也有三七哩。” “宫里有没有不要紧。”朱高煦不以为然道,“我在信里也说了,高燧新婚那两天,我见到母后、母后说常头疼;既然三七能镇痛,不管宫里有没有,这也是做儿子的一份孝心。” 王贵忙道:“王爷说的是,单凭王爷心里挂念着皇后娘娘头痛,这份心意就很珍贵哩。” 朱高煦沉声道:“送礼的心意只是个由头,你别忘了我交代你最重要的事,一定要细致!” 王贵神色一正,躬身道:“奴婢定不敢忘!” “很好。”朱高煦道,“我叫陈大锤、赵平带着几个可靠的亲卫跟你去。办那事儿……就让陈大锤去,你估计更容易被人盯着。”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要办的事就是把徐妙锦接到云南来,要不是刚到云南那几天郭薇生病,他早就派人回京了。 王贵等一行人临走之前,王妃郭薇知道了此事,写了两封信托王贵顺道带回京;一封给父母、一封给姐姐郭嫣。 …… 此时正是四月间,京师百花凋零,花中之王牡丹却正当绽放之时。 皇城东宫里没有牡丹,皇太子还是世子时住的旧府邸、却种了很多牡丹花;百花之中,太子最喜欢的就是牡丹。于是趁着初夏好时节,太子便准备挟家眷回世子府赏花。 太子妃张氏当然也要陪世子回去。 一个宫女拉开了寝宫旁边的门,原来里面是一间无窗的耳房,现在这间房没住人、却放满了各种衣服头饰鞋袜,摆着一张紫檀梳妆台,变成了张氏专门放衣帽的房间。 张氏在梳妆台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个奴婢开始取衣裙,放在她们的身前展示,让张氏挑选。 近侍萝儿站在椅子旁边嘀咕道:“郭次妃开始挑衣裳时,比娘娘您还早,也没先过来问娘娘一声!奴婢瞧她眼里全然没有您,更不顾礼数,只想着讨好太子爷了。” 张氏的单眼皮小眼睛里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没理会萝儿,眼睛依然看着拿衣裳的奴婢,只是摇摇头道:“换。” 萝儿继续轻声道:“光是挑拣衣裳,她已折腾快半个时辰了,一个劲问身边的奴婢,除了牡丹、太子爷喜欢看甚么花色的裙子……邀宠之心,连半点遮掩也没有! 说来也怪,本以为太子爷那阵子新鲜一过,又会回到娘娘宫里来,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太子爷还爱去郭次妃那边。” 张氏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表情很平静,似乎毫不在意。 萝儿一说起这些破事、太子妃又允许她说,于是另一个奴婢也念叨起来:“上次奴婢打那边过路,被郭次妃叫住了使唤;奴婢却并不是服侍她的人,心里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答应慢了点,便被骂了一顿!奴婢还听说,郭次妃说过甚么她出身侯府,好像东宫是她说了算似的……” 张氏听到这里,脸色一变。 先前萝儿说太子怎么喜欢郭次妃,张氏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刚才这奴婢一番话,不知哪里触怒了张氏。张氏马上就指着拿衣裙的宫女骂道:“你是没长心还是没长肺,不会挑衣裳?” “奴婢知错了,奴婢为娘娘换一样。”宫女忙低头道。 刚才在张氏面前说闲话的两个人,赶紧都闭了嘴。这时萝儿走过去,挑了一身衣裳放在身前比划,说道:“娘娘您看这身如何?” 张氏一看那罗裙上绣着牡丹,这才收住了火气,说道:“还是萝儿知我心。” 萝儿用讨好的口气道:“太子爷回旧府赏花,娘娘不用穿礼服,大可穿得漂亮一点。此行除了太子爷、娘娘身份最高,牡丹乃百花之王,您不穿牡丹、谁敢穿呀?” 大伙儿打扮准备妥当,仪仗车马早已备好。等张氏、郭嫣前后来到朱高炽跟前时,众人发现俩人衣裳上的绣花竟然十分相似! 但细看之下,郭嫣穿的不是牡丹,而是芍药。她倒是讨了个巧,芍药花没有花王的大名,却与牡丹一样大朵艳美,正是太子爷喜欢的花儿。不然太子也不会在旧府种那么多牡丹,也不会到了季节专门回去赏花了。 难怪常有人在张氏面前说郭次妃心眼多,这不穿条裙子、想法也不少哩。 太子便带着一大队仪仗、随从,携家眷出皇城回旧府去了。 牡丹种在旧府后园子里。今日阳光明媚、清风徐来,贵妇们都打着伞遮阳,生怕晒黑了一点影响美貌,反倒是朱高炽不想打伞,他平时都不出门,长得已经够白,正想赏花时晒晒太阳。 一众人来到园子里,朱高炽便让宦官扶着慢慢踱步,身后的宦官们则抬一把椅子跟着,只要朱高炽走累了,便随时可以坐下来休息会儿。他今天心情很好的样子,一出皇宫,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 郭嫣眼里确实只有太子爷,她刚到后园,就在太子面前吟了一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太子听得兴致勃勃,称赞了一声吟得好。 就在这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蜜蜂!花|径上的女子们马上发出了一阵尖叫声。 那群蜜蜂不管别人,竟径直向郭嫣身上飞去。电光火石之间,郭嫣已是花容失色,她丢下伞调头就跑,慌不择路将石径旁的牡丹踩得一片狼藉。然而她哪里跑得过蜜蜂的翅膀?许多蜜蜂已沾到了她身上,让她发出一声声凄惨的惊呼。 “快!快……”朱高炽指着郭嫣。宦官宫女们赶紧追过去了,有宦官机灵的马上脱了外衣,要去驱赶蜜蜂。 忽然“啊”地一声尖叫,郭嫣一个踉跄,竟摔进了水池里。宦官宫女赶上来,好不容易才赶走了蜜蜂,将湿|淋淋的郭嫣救起。 太子急得慢吞吞一撅一拐赶到池边,见郭嫣已不省人事,脸色纸白,连嘴唇都乌了!那池水很浅、不及人深,郭嫣应该没淹着,却不知是摔着了、还是吓到了,人已昏了过去。 “马上去叫御医,御医!”太子喊道,“将郭次妃抬到屋子里,赶紧弄干她身上的水。”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赏花是赏不下去了,众人陆续离开了园子。 宫女们关上门给郭次妃擦拭身体、换衣裳,不一会儿房里却传来一阵惊叫。朱高炽掀门进去看个究竟时,有个宫女道:“郭次妃流血了!” 但大伙儿也束手无策。等到御医赶到府上,才叫御医为郭次妃诊脉。这时郭嫣已经幽幽醒转过来。 御医隔着帘子把脉之后,又问了宫女几句话,便对朱高炽道:“禀太子殿下,太子次妃本人没事,只是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一些时日,可是……” 御医脸色难看,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可是次妃小产,皇孙已是保不住了。” “郭妃怀孕了?”朱高炽愣道,“俺为何不知?” “这……”御医答不上来这等问题,支支吾吾道,“或是有喜之后时日不长,瞧不出来?” 就在这时,郭嫣嘶声裂肺的声音忽然在帘子里响起:“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御医脸色慌张,忙道:“下官只懂诊脉,甚么也不知道。请换地方开药方、为太子次妃调养贵体。” 御医抱拳执礼,告退之后,逃也似的离开了此是非之地。 果然没一会儿郭嫣不喊了,却挣扎着伸手掀开了帘子,满脸泪痕道:“太子爷,有人在我的衣裳上动过手脚,抹了蜂蜜甚么的,有人害我!” 朱高炽脸色铁青,却比郭嫣沉得住气,他说道:“爱妃稍安勿躁,事已至此,且好生养着身子。俺定查个水落石出,还爱妃一个公道。你怀的是皇孙!俺倒要看看,谁的全家活腻了!” 朱高炽走出房间,立刻就传令道:“把郭次妃身边那些奴婢,全给俺抓起来!” 不一会儿,一些宦官宫女便自己跑了过来,跪伏在院子里一个劲磕头求饶。 朱高炽看着他们,脱口道:“阉人最坏!把这几个宦官拖出去,立刻给俺打死!” “太子爷饶命,太子爷,奴婢甚么都没做,奴婢冤枉啊……”几个宦官咚咚咚直磕头,脸上是血泪横流。 任那些宦官磕破了头,还是被另外一些宦官抓走,强拉硬拽往外拖。府邸上下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二章 痛在心里 几个宦官被拉到门楼时,地上留下了一片水渍,一个个吓得只顾求饶。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慢着!” 朱高炽回头看时,说话的人是太子妃张氏。在这座府邸上,他下了令之后,还能制止他的人、也只有张氏了。朱高炽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急着吭声。 那几个将要被打死的宦官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张氏跟前跪倒,“谢太子妃娘娘,娘娘菩萨心肠,谢娘娘……” 张氏冷着脸道:“别谢我!你们能不能活命,还要太子爷说了算。”她说罢屈膝道,“这等惨事谁都不愿意看到,却已发生了。事已至此,太子爷先消口气,稍等再处置他们可好?咱们进屋坐会儿罢。” 朱高炽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子里。 张氏扶朱高炽坐下,柔声问道:“妾身过门以来,是不是一向与太子爷一条心?” 朱高炽想了想,立刻点头。从北平到京师,张氏做了无数事,为什么、有什么目的,朱高炽都看在眼里的。若没有她,朱高炽能不能顺利成为太子,真不好说。 张氏又问:“妾身是那种不识大体、不顾全局的善妒妇人么?” 朱高炽只得摇头。本来张氏封了太子妃,张家兄弟可以恩封个一官半职的,她也拒绝了,说现在就迫不及待提拔外戚亲信,会给父皇的印象不好。 张氏听罢,便不动声色道:“太子爷到现在只有妾身和郭氏两个妃子,按理说,这事儿要真的有人害她,那妾身肯定要被怀疑了。” 朱高炽依旧没有吭声。 张氏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就因争宠,把太子府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内里居然还有阴谋毒计,致父皇的皇孙或孙女死于腹中!父皇母后会对东宫甚么看法,会如何看待您这个太子?这件事,对整个东宫有害无益!妾身会做那种事吗? 那腹中的孩儿不管是谁生了,总是太子爷的骨肉。难道在太子爷心里,妾身是那等无情无义的狠辣之人?” 听到父皇要怎么处置东宫那句话,朱高炽脸色马上变白了,他终于开口道:“俺说过怀疑你了么?谁也没说这种话啊。” 张氏“哼”了一声:“郭次妃一直嚷嚷有人害她,整个东宫谁敢害她,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朱高炽初时非常恼怒,如今却愁眉苦脸:“不是今天御医来,俺还不知道郭次妃有了身孕……这可怎么与父皇母后说?” 张氏也皱眉道:“妾身也不知啊!太子爷成天见她也没瞧出来,妾身十天半月见不到她一回,从何得知?妾身觉得郭次妃什么事儿都往心里搁,谁都防着、不和人说掏心窝的话,她又不太懂……妾身估摸着连她自个也不知怀孕了!” “郭次妃平素没去给太子妃见礼?”朱高炽愣道。 张氏道:“没来!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儿,只要东宫没闹出甚么大事,妾身就烧香拜佛了,哪里还顾得上计较鸡毛蒜皮的琐事?太子爷就两个妻妾,她平素也不招惹妾身,妾身若连一个人也容不下,还怎么做太子妃呀?” 朱高炽沉思不语。 张氏道:“妾身给太子爷出个主意。此事不小,得先过了父皇母后那一关再说。禀奏父皇母后,您必须这样说:郭次妃是自己不小心摔掉了孩儿…… 可能事实本就如此!整个东宫,连妾身平素也不爱涂脂抹粉,对宫女们更管得严,只有郭次妃成天往身上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些桂花油、胭脂花粉,哪样不招惹蜂蝶的?也难怪那群蜜蜂只盯着她。 这也不算欺瞒,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没人推她、是她自己乱跑掉进池塘里的!如此一来,这只是一场意外之不幸,别说太子爷的颜面,就连父皇母后、整个皇室的脸面也保住了。” 朱高炽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张氏说得不无道理,就算此事真有阴谋,也不该到处说,把太子次妃的孩儿弄掉这等丑事、哪个朝代的皇室会拿出去宣扬的? 正想到这里,张氏的声音又道:“太子爷必定不能这么就算了,等台面上的事儿糊住,您再私下派人暗查,一旦查出真相,再悄悄让那歹人付出代价!不然这等事要三司法来定案?那不得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言之有理!”朱高炽忽然有点后怕,说道,“刚才俺恼怒昏头,险些犯下大错!幸好有爱妃提醒。” 张氏试探着轻轻拉住朱高炽的手臂,温柔地说道:“咱们是结发夫妻,太子爷是我的亲|夫、瞻基是我亲儿,一个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了,妾身怎能不为自个家着想?” 朱高炽把多肉的手放在张氏的手背上,“唉”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心里,其实最重要的也是亲人,无奈亲人里父亲弟弟都伤了他的心,自家妻、子,那么多年怎能没有一点情分? 张氏又柔声劝道:“太子爷也很累,每天小心翼翼,妾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要太子爷能舒坦一点,您要宠谁、和谁睡,妾身哪能不依着您这点喜好哩? 不过您只要心里明白就好,宠归宠,别太纵容了宫里的女子。像郭次妃那样,成天涂脂抹粉,弄得家中不宁,又不懂谦虚礼数,母妃是最恶这种人的;若叫父皇母妃知道是因太子爷纵容,以后还不是要太子爷替她顶着? 妾身早就想替太子爷管教她了,可见太子爷溺爱,又不敢惹您不高兴,生怕太子爷觉得妾身是妒忌、公报私仇。” 朱高炽道:“爱妃多虑了,谁是太子妃,俺心里不清楚?管束操持东宫内务,那是你的本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有高低贵贱怎能有礼数,没有点规矩如何成方圆?” 张氏起身屈膝道:“有太子爷这句话,妾身就不必畏手畏脚了。” 朱高炽摆了摆手,走出房门,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阉人,面露一丝厌恶,便挥手道:“起来了,俺刚才伤心恼怒,幸得太子妃劝诫,方未赏罚不公。这事儿与你们无关,是太子次妃自己不小心所致!不过,你们也要做好本分,今天就没侍候好太子次妃!” 宦官们不断磕头,如获大赦,在那里千恩万谢。 ……太子说话的这房门口,就在郭嫣卧床房间的隔壁,太子的一番话,她应该也听见了。 …… …… (各位书友,因明天我生日,想请假休息一天,抱歉啊。请假算月假,我每月只请一天假。) 第二百零三章 莫欺少年穷 送王贵等人离开云南府后,沐晟仍未到汉王府来见面。沐晟只是侯爵;朱高煦是亲王、不可能先去拜见沐晟,只能稍安勿躁看看是怎么情况。 朱高煦觉得,人们还是要见面交流。哪怕那些礼仪有点虚假,但善意、恶意或是戒心等等基本态度还是能判断的;不然只能凭空想象,相互猜忌。 要了解云南府的形势,除了找经营云南多年的沐府,朱高煦觉得沈徐氏也可能知道不少。 这时他想到了菜海子南边的梨园,沈徐氏说过给他留有贵宾专座。 …… 亲王出行阵仗很大,但今天朱高煦穿了那身浅紫色旧袍服、只带了韦达和王斌两个人就出门了。俩人都是卫指挥使、正军六千余人马的统帅,不过现在王斌只是个负责赶车的马夫,韦达只是个跟班。 菜海子梨园,不仅是座戏楼,还附带经营酒楼、茶楼、栈等。 他们到地方时,已快到中午了,于是朱高煦请两个护卫部将先上酒楼吃饭。 叫了一桌酒菜,三人便小声闲聊着、等菜肴上桌。 就在这时,邻桌来了个少年郎,马上就吸引了朱高煦的目光。那少年一身青布布袍、方巾打扮,长得白净俊朗,这倒没什么稀奇的,云南府也有不出门晒太阳只闭门读书的士子……有点特别的是少年郎实在太讲究了,比朱高煦这个亲王还讲究。 只见少年站在桌子旁并未马上坐下,而是先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仔细拭擦了一番条凳、木桌面,这才将手帕揣进袖袋,正身坐下来。 等茶博士上来放上茶盏,提着茶壶要倒茶时,少年道:“稍等!”又掏出一张白手帕先仔细擦了一番茶杯,才允许茶博士斟茶。 少年郎这才安心坐在座位上,将手里坠玉装饰的纸扇放在桌子上。然后他缓缓端起茶杯,从容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点嫌弃茶水的气味;不过他还是轻轻抿了一口,重新整齐地放在陶瓷底座上。 看得朱高煦怔了好一会儿,抬头与韦达王斌面面相觑,三人对视一眼,都没吭声。朱高煦赶紧端起茶杯闻了一下,说实话他没闻出甚么怪味儿,觉得这云南生茶香味淡雅还不错。 没一会儿朱高煦要的酒菜已陆续上桌了,他提起筷子、正要夹菜,这时忽然发现里面一个汉子正拿出一把小剪刀,轻轻剪断了一个食腰间的钱袋。 朱高煦放下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邻桌的少年郎已一把拽住了从旁边走过的盗贼,“阁下生得好手好脚,为何要做这等勾当?” 那少年郎挺机警、而且颇有几分正义感!朱高煦见状,重新把筷子提在手里,等少年去出头。 “最好别惹麻烦,放手!”盗贼露出凶狠的表情,挣了一下没走脱,伸手推那少年郎。少年郎一把扭住那人的手臂,便往桌子上按:“跟我去见官!” “哗啦哐当……”木桌一歪,上面的茶杯、筷子醋等物顿时掉了一地。楼上的食哗然,纷纷看了过来,有的已站起身。 盗贼从桌面摔到地上,马上翻身起来,便掏出刚才那把剪刀,一边在面前乱舞、一边向楼梯口退:“别过来!” 少年郎恼怒地抓起一条圆凳、向盗贼投掷过来,盗贼偏头一躲,圆凳径直向朱高煦这边飞来,“砰……哐哐”几声,朱高煦面前的菜盘子顿时一片狼藉,他手里拿着一双筷子,面对的却已是满桌子碎盘子和菜污。 朱高煦愣了一下,便伸了一下腿,刚好被跑过的盗贼踢到,“啊!”盗贼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 少年郎顿时奔过来,径直跨坐上去,按住盗贼的手。这时另外几个食也冲了过来,纷纷按住了地上的人。 “街口就有官铺,去个人叫官差过来。”有人嚷嚷道。 少年郎站了起来,看着地上扭头怒视他的盗贼、冷冷“哼”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手帕抖了一下,便拭擦起身上的灰土和手掌,然后伸手轻轻抚着两鬓,将头发弄服帖了。 “好!好……”有食抚掌赞道。 少年昂着头一脸得意,又向称赞他的人颔首示意。 这时一个老头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了,老头一跺脚道:“抓人归抓人,可您也不能把咱们的楼拆了呀!” 一个小二指着小年郎道:“就是他扔凳子砸的。” 老头立刻快步走上来,身边的人也把少年围住了,老头道:“小哥义举,咱们都敬佩之至。可您砸坏了那么多东西,可得赔哟。” “你这老儿好不讲理!”少年郎皱眉道,“你们这楼上有盗贼,还要我来赔?” 老头道:“小哥话不能如此讲,咱们开门做生意,这盗贼又不是咱们叫来的,你若为了抓他、把整个梨园都烧了,是不是也想拍拍屁|股走人呀?” 朱高煦看到这里,拿着什么都没夹到的筷子站了起来,说道:“掌柜的算一算,损失了多少,都算到我这桌,麻烦叫人来拾掇一下,再上一桌酒菜。” 老头听到有人要承担,马上转过身来。朱高煦也是一番好意,心道自己既然见到这种见义勇为的事,就应该实际地鼓励一下;又觉得那少年郎人不错、似乎也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顺手帮他解决点麻烦,也可以认识一下。 不料朱高煦话音刚落,少年郎却一脸羞愤道:“你以为我缺这点钱,多少钱算上!” 老头马上叫人清点地上的狼藉物什,道:“二十贯钱,不是钞。” “二十贯!?”少年顿时大怒,“你们好不要脸,这也能趁机敲一笔?” 老头道:“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坏了那么多东西,还有一桌菜,不值二十贯?” “笔墨侍候!我写欠据。”少年道。 老头哭丧着脸道:“咱们这地方概不赊欠。” “我今天只不过没带钱罢了……”少年红着脸道,“要不要欠据?” 老头转头看朱高煦,朱高煦对他微微点头。 那少年倒是机灵,也回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红着脸道:“你们别把人看扁了,等着瞧!”说罢强行要纸笔写上欠条,然后调头就走了。 朱高煦目送他的背影,又对老头道:“一会结账,在我这桌多加二十贯就是。” 这戏楼的掌柜似乎也没做错什么,有人要赔钱了,还将那少年的欠条送给朱高煦。朱高煦重新坐下来,展开欠条一看落款:耿浩。 他马上一愣,将欠条给韦达和王斌传阅了一遍。韦达马上低声道:“不会是长兴侯家的人罢?” 朱高煦不置可否。长兴侯耿炳文,在真定之战中被朱高煦阵斩,听说确有家眷在“靖难之役”后逃到了云南……耿家的人跑云南肯定是投奔沐晟,因为沐晟的亲舅舅就是耿炳文。 在云南府遇到这个姓耿的操|着官话的人,还真有可能是长兴侯家的子弟! 从旁边的窗户看下去,朱高煦没再看到刚才那少年了。他想了想便道:“罢了。” 两个随从也点点头。 狼藉的东西已收拾干净,等菜肴再次上桌,朱高煦拿起筷子。他左右看了一下,觉得很平静、没有凳子什么的突然飞过来,终于夹到了一筷子菜放进嘴。三个人的午饭总算能安安稳稳吃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坐到了邻桌那位置上,是两个小娘。 其中一个穿着花花绿绿颜色花纹非常复杂的衣裙,戴了顶盖子一样的奇怪帽子,一看就是云南不知甚么土司人的打扮。另一个却是汉人小娘,十余岁的年纪,长了一张鹅黄色的嫩|脸儿,大眼睛、尖下巴;却穿着一身圆领袍服,头上梳着发髻扎着头巾,一身女扮男装书生打扮……但没甚么用,一看就是女的,且不看胸脯隆起的弧度,就那张脸想装男的、确实比较难。 两个小娘都在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甚么人。朱高煦一声不吭地吃着菜,没贸然理会她们。 这时搭着肩巾的小二上来了,问道:“二位官喝茶还是打火?” “上两盏生茶。”女扮男装的小娘道,接着又问,“这桌没人来过?” 小二道:“来过好几拨人哩,还有个坐这位置的后生,方才差点没把咱们这楼都拆了!” 小娘瞪了一下大眼睛:“长什么样的?” 小二皱眉想了想:“小的想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放下筷子,说道:“姑娘要寻的人是耿浩?” 话音刚出,那五颜六色的姑娘的嘴|儿都惊得张开了,一脸防备的目光看过来、十分不友善,反倒是女扮男装的小娘十分镇定,很快站了起来,向朱高煦这边打躬作揖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您认得他?” 朱高煦见她小小年纪十分沉着,暗自佩服,也站起来回礼,说道:“免贵姓洪,在下不认得他,不过有一张他写的东西。” “不知是何物?”小娘的头微微一偏,躬身又是一礼,拿额头侧面对着朱高煦。 朱高煦摸出那张字据,放在了桌案上,“姑娘看看,是不是他的字据?” 第二零四章 西厢记 女扮男装的小娘看了字据道:“小弟请为他赎回此字据。” 小弟?朱高煦笑道,“算了。刚才那小兄弟也是为了惩恶扬善、才打坏了东西,我就坐在旁边没出手,那就来收拾残局好了。” 小娘也不执着:“洪兄仗义疏财,小弟佩服之至。”她顿了顿又道,“后会有期,告辞。” 朱高煦也与她道别,转头喊道,“结账!” 他瞧了一下,见那两个小娘往里面的戏院去了。 算钱的时候,朱高煦想用大明宝钞结算、毕竟是他们家印的;但这时才发现,在云南府大明宝钞已经贬值得不像话,钞钱比值居然是五十比一!大明朝廷这超前的纸币,看样子快玩不下去了。 二十贯(铜)钱需要最大面值一贯的大明宝钞一千张!朱高煦显然没带那么多,只好用一块银锭付了钱。 朱高煦等人也向戏院走了过去,一进去顿时被场面震惊了!里面简直是人山人海,入眼处全是人头。大堂里、三面的楼上早已满座,门口这边还站着很多人,朱高煦一进门差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幸好朱高煦个子高,当下便十分好奇地看向戏台子,上面却站着个老旦,正在念白:“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国,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个小女,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针指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 虽然那戏文念白腔调与平常说话不同,但朱高煦还是听懂了“夫主姓崔……小女小字莺莺”,他顿时笑道:“这不是《西厢记》么?” 旁边一个汉子搭腔道:“这个是老旦,云南府最红的头牌花旦李楼先还没上场。我们得找个靠背的地方,一会李楼先上场,我们怕要被人掀翻在地踩上两脚!” “这么厉害?一会儿我真想去见见那个李楼先。”朱高煦道。 那汉子“嗤”地笑了一声,“兄弟连坐的位置都买不到,还见李楼先?” “这名字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朱高煦笑道。 汉子不明所以,伸颈继续看戏。 就在这时,朱高煦又看到了刚才那俩小娘,女扮男装的小娘个头还没长太高,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在那里垫着脚尖,也是无济于事。她听到朱高煦等人说话,朝这边瞧了瞧。 朱高煦挤了过去,依着她刚才的自称、道,“小兄弟爱看《西厢记》?” 小娘看了朱高煦一眼,马上争辩道:“谁说我爱看了?我就是想看看李楼先罢了!” 朱高煦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西厢记在这个时代是限制级的戏、会教坏小朋友,大户人家的小姑娘是不能看的……这小娘,朱高煦猜她的来头、有可能并不简单。 小娘又道:“看不到哩,算了!本来叫人买好了座位的,他没来。”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我有座位,今日反正也有事要走了,不如让给小兄弟罢。” “啊,真的么?那怎么好意思……”小娘嘴上说不要,目光却满是期待。看样子小姑娘是相当喜欢这台戏的。 “跟我来。”朱高煦转身走到门口。 一行人在戏院门外,见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招呼人。朱高煦便走上去,摸出一张帖子,对妇人道:“你们家夫人给了我这张贴,说给我留有座位,你看看有用么?” 中年妇人展开一看,看了朱高煦一眼,马上屈膝行礼道,“贵请,老身为您引路。” 就在这时,小娘恍然道:“嗯?洪公子,您怕是说了个假名儿蒙小弟呢!” 朱高煦笑道:“彼此彼此。” 小娘不服道:“你没问我名字,我也没骗你。” 朱高煦道:“相逢听戏就当一场戏,又何必执着于戏外之事?” 小娘只好摇头笑了笑。 几个人跟着妇人上了楼梯,来到了一个雅间。走进去时,见这地方往外凸出一些,就像一个半封闭的阳台似的。朱高煦往戏台子上一看,此地虽然是斜对着戏台子,却离得非常近;比坐在大堂的前排还好,这边坐得高、不用仰着头看,十分轻松。 “小兄弟,请。”朱高煦招呼道。 朱高煦和女扮男装的小娘坐下来,韦达、王斌,还有那个五颜六色衣裙的小娘都站着。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丫鬟端着茶壶、点心进来了。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抱拳道:“打搅诸位雅兴,抱歉抱歉。在下是梨园的大掌柜徐财六,见过公子。” 大掌柜站在那里,朱高煦却没理会,他转头问小娘:“你真想见李楼先?” 小娘看着朱高煦,没说出话来。 那大掌柜徐财六说了话、没得到回应,他却毫无尴尬之态,微笑着站在那里,做出一副饶有兴致听朱高煦说话的样子。 朱高煦便转头对徐财六道:“劳烦徐掌柜,一会儿李楼先有空的时候,请她到这里来,与我这小兄弟说几句话。别影响了唱戏,那么多人等着哩。” 徐财六抱拳道:“遵命。在下便不打搅诸位雅兴了,您有事尽管吩咐这边的奴婢。” 朱高煦点点头。 等徐财六走了,小娘便上下打量了两眼朱高煦,微微一侧头,“兄台不会是梨园的主人罢?梨园不是沈家的,你姓沈……好像不太对呀。” 朱高煦忽然开口道:“难道小兄弟姓沐?” 一瞬间他真是服了……突如其来的一问,小娘竟然面不改色,依旧端坐。而站在她身后的土司小娘、又把她给卖了,那土司小娘满脸惊愕。 “兄台说说,我哪里像姓沐?”小娘微笑道。 朱高煦笑道:“哈哈,你不猜我,我就不猜你。” “要不咱们看戏罢,在下可不想白费了这好座。”小娘脸儿上红红的。 朱高煦起身道:“你们慢慢观赏,我之前说过的,有事要先走了。” 俩人遂相互告别。朱高煦等人走出了雅间,马上有人送他们出门。朱高煦挥手叫人别送了,这才打量了一眼王斌和韦达,目光停留在皮肤黝黑的王斌脸上,招手等王斌俯首过来,便小声道:“王指挥今日得干件小事,盯着那个小娘,一会儿戏散了,瞧她去了哪。” 王斌抱拳道:“公子亲自交代的事,都不是小事,小的定办妥!” 朱高煦点头,转身离开了梨园。 …… 朱高煦回到汉王府,来到前厅书房,召长史钱巽见面。 汉王府的大多文武官员,他都找人查过底细,像这个钱巽是建文朝留下的小官,原来在五军都督府做官。 “长兴侯耿炳文有几个儿子?”朱高煦问道。 钱巽躬身马上答道:“回汉王话,有四个儿子。依次是前军都督佥事耿璇、后军都督佥事耿瓛、尚宝司卿耿瑄、鸿胪寺右少卿耿琦。‘靖难’之后,耿璇、耿瓛、耿瑄仍在京师做官,耿琦不知去向。” 听到这样流畅的回答,朱高煦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又问道:“耿浩是哪家的子弟?” “这……”钱巽沉吟片刻,“下官不知。”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钱巽便道:“下官告退。” 过了许久,王斌回来了,到书房拜见。他上前禀报道:“不出王爷所料,那俩小娘是沐府的人,从后门进了沐府。末将瞧她们的模样,怕是偷跑出沐府的。” “哦。”朱高煦应了一声,拿手在额头上摩挲了两下,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时王斌继续道:“末将一路跟过去,发觉又另有其人跟着末将。末将怕跟丢了俩小娘,便没法把那人揪出来……王爷,沐府发现了俺们在跟他们的人,要紧么?” “不要紧,只是会让沐晟觉得我来者不善。”朱高煦皱眉道,“但跟你的人,不一定是沐府的人。” 王斌一脸疑惑道:“谁会跟着末将哩?” 朱高煦摇头道:“我如何得知?但王指挥自己不是说了,她们是偷跑出来的,就可能瞒过了沐府的人。” 王斌犹豫着微微点头。 朱高煦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这些都算是小事,耿家又翻不起甚么浪子了,并不要紧。 ……现在朱高煦最纳闷的是:沐晟为啥不来见个面?朱高煦一个亲王来到云南,再怎么着,基本的礼节还是要的罢? 有三种可能,一是沐晟根本不在云南府城;二是他真的病了;三是他装病不想来拜见“燕逆”的儿子……准备撕破脸造反? 朱高煦寻思了许久,便道:“咱们得弄一个奸谍衙署。在京师我不敢干,在云南针对的是此地的势力,本来就是父皇交代的差事。 王指挥是本王过命的兄弟,最靠得住,你兼领这个衙署的头领……叫侯海也过来兼任个管事儿的;还有原来‘靖难’中负责打探军情的斥候老兄弟,都编进来。俸禄我自己用府库的钱发。” 王斌抱拳道:“末将定不负王爷亲信!” “别整得明目张胆的,名字就叫王府守御百户所。”朱高煦道。 他想到就干,第二天把人找到了王府里,照一个百户所的规模、很快先搭建好“戏台子”。 第二百零五章 悔婚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郎朗的读书声在汉王府文楼中传出来。朱高煦走到门口,看到朗诵蒙学的一大群青壮汉子,觉得场面确实有点怪异。 不过这种怪事却是他自己搞出来的,来读书的是“王府守御百户所”以及王府仪卫队的军士。朱高煦发现这些汉子有一半多不识字,不识字怎么用? 明净的文楼大堂里,本是文雅儒生谈经论典的地方,现在却正襟危坐着两三百名黑|糙的汉子。正在教书的侯海在人群中一边念书,一边踱着步子。 侯海率先看到了朱高煦,急忙放下手里的书,作揖道:“拜见王爷。” 坐在最里面的王斌转头看了一眼,先站了起来,一群汉子几乎同时起立,转身向门口抱拳行军礼。 朱高煦摆摆手:“免了,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瞧瞧。” 他说罢离开了文楼门口,身边的长史钱巽不动声色地说道:“王爷让武人在文楼读书,若传出去,天下士人定会诟病王爷重武轻文、有辱斯文。王爷不可不察。”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声音。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姿态似乎和父皇发出这个声音时差不多。 正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不知不觉中,朱高煦似乎不自觉地学到了父皇的一些东西。 钱巽不再说什么,二人前后在王府前厅的横街上走动着。朱高煦有点出神,低头默默地寻思着甚么。 他在想沐晟,也可以算是父皇、太子|党、沐晟和他,四者的关系。 至于建文帝,那不是朱高煦最重视的人。现在最要他命的、是燕王系内部的矛盾,建文旧党反而无关紧要。 ……首先,朱高煦自己的长期打算从来没有变过。那就是:当有一天、别人威胁到他和全家安全的时候,直接起兵造反!绝不愿像史|上的汉王一样,坐以待毙、等别人把他涂抹打扮成一个黑脸反贼。 不过想不想造反并不重要,有没有实力才是关键。只要有了实力,对手不死也要掉层皮,别想那么轻松! 接着,他就是想办法坐大实力。这事儿他早就在做了,藏了几个建文朝最有本事的大将,便是他在父皇眼皮底下冒险做的、唯一能积攒实力的事。 现在朱高煦到了云南,就算有人监视、却也是天高皇帝远,能干的事多了。他初来乍到,目前认为沐晟最是云南的关键。 ……对朱高煦最有利的结果有二:要么除掉沐府,汉王府独大云南;要么拉拢沐府,成为他的帮手。 欲达到前者结果,太子|党不会坐视不管,父皇也会因此感到压力;还有个副作用,沐府在云南土司中威望很高,没有了沐府,有可能云南土司一时间会失控。 而后者,却比较难。朱高煦到云南后、一直没见到沐晟,每天都琢磨此人。他觉得沐晟不太可能直接起兵反抗朝廷,除非沐晟感受到了灭顶之灾,想要鱼死网破。 不然,沐府造反的风险太高、收益太低。沐晟已经是云南不冕之王,除了当皇帝,还有甚么东西能促使他起兵的? 朱高煦眼下也没有头绪,对云南的形势,他想先打开局面,走一步看一步。 …… 耿浩乃长兴侯耿炳文之孙、耿琦之子。 前几天,沐府的人在城中各处寻找千年高丽参,又听说西平侯沐晟生病了。昨日耿浩在梨园出了点事,没见到表妹沐蓁,于是他去买了高丽参。 今天一早,耿浩就准备拿着高丽参去沐府。 那摆地摊卖高丽参的老头说过,这株人参虽没有一千年、一百年是有的,千年人参能治的病、百年人参也能治。为此耿浩花了整整五贯钱! 耿浩在沐府赏赐给他们家的庄园房子里、各处翻箱倒柜找到一件红色的绸缎女衣服,然后拿剪刀剪出一块红绸,垫在雕木匣子里,再把人参小心摆放在里面,关上雕木匣。 他将木匣放在桌案上,穿上一身白底玄色衣缘的深衣,然后对着铜镜仔细束好头发,修长的手指按住发鬓,拿起儒巾戴上。头向后轻轻一甩,儒巾两条带子就飘到了后面。 他对着铜镜左右侧头,看镜子里清秀的脸,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自己的装束。 接着耿浩拿起一块玉佩挂在腰上、挂好钱袋,又拿起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分别放在两个袖袋里。最后他才拿起一把纸扇、木匣子走出房门。 院子里还摆放着锄头、篾兜等农具,耿浩从来没有摸过,看着那些东西就皱眉。以前他是侯爷之孙,现在若要他和泥腿子佃户们混在一起,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叫马车送他到云南府城,耿浩步行前往沐府。 从城北过来,去沐府南边的正门,要经过一条有点阴森的街道。道路两侧的院子里都种着老榕树,树冠如伞,把天空都遮了。人走过这条街,就好像穿过一个洞子,明明比较宽敞的道路,也觉得有点窄了。 敲开沐府大门旁边的角门,耿浩报上名,被门子引到一间倒罩房候着。然后许久都没人理他。 等了估摸一炷香工夫,沐府的沐管家才过来。 耿浩起身作礼道:“我听说表叔有恙,又得到老参一株,便前来探望表叔,还清沐管家通报一声。”耿浩说罢,打开了木匣子。 那官家只看了一眼,便道:“耿公子莫要如此气,侯爷的病不能服老参,公子一番心意,咱们心领了,不敢收哩。” 耿浩眉头一皱:“沐管家是嫌在下礼薄么?” “哎哟,哪敢哪敢!”官家忙摆手道,“只因侯爷的病不能探视,郎中说怕染给别人。不能让耿公子见侯爷,您这礼也就不敢收啊。” 耿浩道:“本月我来第三次了,只求见表叔一面。” 官家苦着脸道:“真不能见,要不耿公子先在家等旬日?等侯爷病愈了,侯府定派人去请公子。” 耿浩想了想,道:“那我想见见姑婆。”  官家听罢沉吟片刻,点头道:“公子稍候,小的去禀报老夫人。” 耿浩点点头。 见侯府老夫人的要求,总算得到了准予。老夫人是沐晟的亲娘,却也是长兴侯耿炳文的亲妹妹,对耿家人还是有情分的。 耿浩见到姑婆,见姑婆虽然头发花白、却脸色红润,气色很好的样子。他立刻就上前磕头问好。 “好,好了!浩儿快起来。”老夫人扶起耿浩,马上就亲切地问道,“你爹娘的身子骨还好罢?” 耿浩忙道:“托姑婆的福,家父还能下地干活。” 他说这句话意思是过得不好、还要带着府上的奴仆亲自种地,不料老夫人竟然一脸欣慰道:“那就好,好。我叫你表叔拨了庄园、田地、还有一些耕牛丁户,就是想你们在云南能落脚生根,好好在这边过日子。像你几个伯父……唉!” 耿浩道:“姑婆,晚辈听家父说,伯伯们还在京师做官哩?” 老夫人微微点头,露出十分勉强的微笑。 耿浩的脸忽然有点红,终于开口道:“晚辈从小就与表妹订了亲,如今晚辈来云南了、离得近,不知此事……” 老夫人立刻笑骂着打断了耿浩的话,手背上已有几点老年斑的手、打在耿浩的手心上,“你这孩儿!这种事当然要你爹娘和你表叔商量呀,你怎能自个跑来说,别招惹下人们笑话!” 姑婆似乎打了个太极,可耿浩愣是说不出理来……现在耿家人连西平侯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商量?而且,耿浩的爹娘有一次竟然说,别提那事了! 耿浩不是没有办法、才自己跑来说吗? 于是耿浩径直说道:“家父随口说过不提那件事,但晚辈觉得不妥。儿时表妹在京师,与晚辈青梅竹马,晚辈实在放不下;况早有婚约,咱们耿家怎能不认?” 老夫人听到后半句,脸色有点难看,语重心长地说道:“浩儿,父母在、怎能不听父母的话?你在云南只要安心耕读,长大了再说。” 耿浩心中不服,明明是沐家看耿家势衰、想悔婚,现在竟然要栽到耿家头上? 耿浩强忍住心里的不平,伸手摸了摸鼻子,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抱拳道:“遵命,晚辈听姑婆教诲,必定要有一番作为,光耀耿家门楣!” 老夫人脸上皱纹很多了,眼睛却很明亮,目光在耿浩脸上停留了一阵,微微叹息道:“浩儿,姑婆老了,姑婆只想看你们这些小辈,都安安稳稳的,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她说罢便杵着雕龙紫木杖要站起来,旁边的丫鬟们急忙扶住。老夫人道:“姑婆现在说久了话,就要闭一会儿眼睛养神。” 耿浩只得躬身道:“姑婆要保重身体,晚辈便不打搅了。” 老夫人回头道:“叫沐管家给你准备午膳,吃了饭再走罢。” “晚辈就不吃饭了,改日再来看望姑婆。”耿浩道。 第二百零六章 交酉的季节 /p沐府虽是侯府,却比一般的郡王府邸还大。 耿浩被一个丫鬟带引着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内宅门楼。就在这时,一个好听的声音道:“表哥何时来的呀?” 从后面追上来的小娘,大眼睛、娇小下巴,正是耿浩的表妹,沐晟的长女沐蓁。她早不是儿时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水灵俏丽,漂亮的眼睛未笑而含笑,颇有几分韵味。 她喘着气儿,却笑道:“我刚打这儿过,忽然见到表哥,差点没认出来。” 耿浩向她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刚才自己和老夫人说话,她可能早就知道了;眼下却假装是撞见。耿浩便打拱道:“表妹,好久不见。” 沐蓁浅笑了一下,对耿浩身边的丫鬟道:“你回去服侍祖母,我和表哥从小就是玩伴,我送他出门。” “是,小|姐。”丫鬟屈膝道。 沐蓁便带着耿浩先出了内宅门楼,她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昨天你怎么先走了?” 耿浩道:“说来话长,改天再说。” 沐蓁又轻声道:“表哥写了一张欠据,给一个个头很高、浓眉大眼的年轻公子,那个人是你好友?” 耿浩皱眉道:“不是。那人有几个臭钱,就看不起人!这等人谁要和他结交?” 沐蓁沉默了片刻,又用语速极快的话儿道:“最近滇池上来了好多鸟儿,听说漂亮得很,咱们明天到水边看看鸟儿好么?” 耿浩道:“若被表叔知道了,不太好罢?” 沐蓁翘起嘴儿,不悦道:“那你去不去?” “好……好罢。”耿浩点头,又沉吟道,“唉,耿家如今这光景,你们家似乎有点看不起我。我好心买了株百年老参来,管家居然不收。” “我瞧瞧。”沐蓁伸手要他手里的匣子。等耿浩递过来,她打开拿起来细看了一会儿,又拿到鼻子前闻,“表哥多少钱买的?” “五贯。”耿浩实话实说。 沐蓁拿白嫩的手指掩住嘴|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眼睛里满满的笑意。 耿浩脸上一红:“表妹也嫌东西太便宜么?” 沐蓁摇头笑道:“傻表哥,你被人骗了,这东西五百文都不值,哪能值五贯?” 耿浩一会儿恼怒,一会儿又握紧拳头紧皱眉头。 沐蓁打量了一会儿他,柔声道:“别人看不起你,那是别人,我从来没嫌你。耿家虽大不如前,可表哥很有志气!” 耿浩听得,眉头舒展,一脸欣慰地看了沐蓁一眼。 沐蓁又轻声劝道:“昨日梨园那公子,来头不小。表哥既然与他相识了,别太计较欠据的事,可以和他结交,或有办法哩。” 耿浩愣了一下,道:“表妹莫不是……” 沐蓁听到这里,忽然气恼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不也是听你在祖母面前说,要有所成就光耀门楣,才给你想办法的?” 她说罢一跺脚,道:“你自个走,我不送你了!” 耿浩忙道:“我只是玩笑,表妹莫生气啦。” 沐蓁道:“在这里不便多言,我真不能送你了。记住刚才咱们说好的,这回人别先跑了!” …… 滇池之畔,朱高煦带着病愈的郭薇来散心。 当他再次见到那两个小娘、邂逅于梨园的人,他立刻就明白了一件事: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在盯着沐府! 水边的陆地上、湖面空中,到处都是一种鸟雀,飞在空中翅膀是黑的,腹部却一片雪白,十分漂亮。无数的鸟儿在空中盘旋、在地上聚集,比公园里成群的鸽子还要壮观。湖光水色、鸟雀翱翔在蓝天,正是叫人心胸舒畅的景象。 “我今日出来,没带多少钱,太重了。你告诉我府邸在何处,等下我就给你送去!”那英俊的后生说道。 朱高煦把目光从空中的鸟群收回,转头道:“算了,那欠据我已弄丢了,哪好再收你的钱?” 耿浩挺起胸膛道:“说过要还,我就一定还!” 朱高煦无言以对,如果后生马上给他钱、他就省得麻烦直接收了;但现在朱高煦并不想说自己是谁、住在哪里。 那两个小娘正拿出米,放在手心里唤周围的鸟雀。她们还是前天那样的打扮,其中一个水灵漂亮的小姑娘、非穿着男子的巾袍,另一个穿的是花里胡哨的衣裳。 朱高煦不想继续纠缠那二十贯钱的问题,便随口对那小娘道:“小兄弟,这鸟叫黑翅鸢,吃荤的,虫子、野兔、田鼠什么都吃,就是不吃米。” “啊?真的么?”小娘一脸无辜道。 朱高煦道:“小兄弟是云南人,还不知呀?它们最近两个月到滇池边来,是来交|配的……”朱高煦打量了小娘那身巾袍,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英俊后生,微笑道,“一般这时候,鸟雀都会梳理好羽毛,把最漂亮的一面展示给异性,好吸引对方。” 小娘的脸顿时绯红,不过她似乎很开得起玩笑,居然还带着微笑道:“兄台涉猎甚广、知道的不少哩?” 旁边穿一身棉布襦裙的郭薇,也一脸钦佩地仰头看着朱高煦。不过她没有说话,也未表现出她和朱高煦的关系。 朱高煦道:“我来看它们之前,也是问了别人才知道。” 旁边的后生听到俩人说话,一脸不友善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见状,笑着对后生道:“小哥别误会。”他顿了顿又道,“这种事罢,只要俩人齐心,没别人能插足的。你仔细瞧瞧那小兄弟,和我说话时也在看你,眼睛里全是你,你瞪我干甚?” 这么一说,英俊后生反倒有点尴尬,抱拳道:“我不知兄台何意。” 朱高煦抱拳道:“那我们知趣点、先走了,几位,告辞。”郭薇也款款作万福行礼,俩小娘和后生接着回礼道别。 朱高煦转头对郭薇道:“你看那天上的太阳,好像一只大灯啊。” 郭薇抬头看了一眼,面有不解。 等离开了一段路,郭薇才道:“王爷,刚才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和那书生好似一对哩。” 朱高煦笑道:“薇儿真聪明。我说的大灯,揶揄之意便是这个……别人孤男寡女要黑灯瞎火,咱们好像一只灯似的照在那里,不是打搅别人好事?” 郭薇急忙掩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郭薇的病刚好没多久,朱高煦本来是想带她散散心的。但没走多久,郭薇就说要回马车上了,说是看见府上新来的几个丫鬟都长得黑,怕被云南的太阳晒黑了。 俩人来到不远处的马车旁,前面赶车的位置坐着个宦官曹福,旁边的韦达牵马站在那里。 朱高煦先扶郭薇上车,自己却站在马车旁边,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韦指挥可记得前天咱们遇到的那三个年轻男女?” 韦达抱拳道:“末将记得。” 朱高煦沉吟道:“我作出如此推测:那后生写了欠据、名叫耿浩;因此看年纪应该是长兴侯耿炳文的孙子。另外两个小娘离开梨园后、回了沐府;所以其中一个可能是沐晟的女儿、侄女之类的女眷。 前天王斌在跟着沐家小娘时,又被另外的人跟踪了。那个细作,可能为了暗中保护沐家女眷、乃沐府中人,也可能是别的势力、在盯着沐府。 今天咱们又见到沐家小娘私自出来了,所以我认定:还有一股甚么势力在一直盯着沐府,就是前天那个细作!” 朱高煦看了韦达一眼,稍作停顿又道:“耿炳文死前,在‘靖难之役’中稳打稳扎,没少斩获靖难军将士;真定之战,父皇说是赢了,实际却死伤惨重,咱们兄弟还差点被耿炳文围死!耿炳文是为建文朝卖命打仗的人,深得建文朝君臣信任,不然‘平燕军’第一个主将不会是耿炳文! 如今父皇登基,绝不会信任长兴侯耿家,耿家完了!沐晟的脑子要进多少水,才愿意继续与耿家联姻? 所以,我认为沐家小娘出来与耿浩私自幽会,绝对不会被允许。 如果跟踪王斌的细作是沐府的人,那么沐府就已经知道了那少男少女的小动作,定然会管束沐家小娘。如此一来,今天沐家小娘还能出来?” 朱高煦说完一通话,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还有一股势力暗中在盯沐府!” 韦达一脸惊讶地看着朱高煦,愣了好一会儿才抱拳道:“王爷英明!” “胡濙的人?土司的人?可是又有点说不通,胡濙一共没带几个人,何况他盯着沐家一个十余岁的小娘作甚?”朱高煦沉吟道。 韦达道:“王爷,要不派人查查?” “怎么查?派一群|奸谍包围沐府吗?”朱高煦皱眉道。 他说罢走上马车,挑开车帘对韦达道:“去沐府,咱们在周围转一圈就走。” 韦达抱拳道:“遵命!” 郭薇轻声道:“刚才王爷说那番话,好生厉害。王爷费心了。” 朱高煦伸手抓住她如削葱的雪白柔薏,看着她温言道:“不能不费心,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葬送身边这些亲近的人!”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义兄 沐府西侧有一条荫蔽的大街,朱高煦坐着马车进来,觉得光线骤然一暗;树荫遮蔽了太阳,砖石地面上留下斑斓的光影。 朱高煦轻轻挑开车帘,觉得空中的微风也比外面凉快多了。他眺望前面的街口,好像看到了隧道的出口、亮光刺眼。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草木灰和豆豉的味儿。朱高煦这才想起快中午了,周围的百姓应该在做饭,而云南汉人的家常菜最喜欢放豆豉,几乎什么菜都要放那玩意,难怪有这么股气味。 两旁的大树差不多都是榕树,大多长在宅邸院子里,偶尔也有长在街边的。不远处就有一颗很大的榕树,许多根茎交织在一起,形成两人也无法合抱的树干,看来很有一些年头了。更神奇的是,树干前还点着香烛,地上也有不少香灰残余,敢情有百姓把这棵树当神来供奉? 朱高煦观察了一阵,发现两旁都是民宅,东边的房屋并非沐府的建筑……一般大户人家都有围墙,而且靠墙不会种树,主要为了防盗房刺,避免刺顺着树爬、或者藏身;沐府的房屋不可能修成这样。 “为何不靠近了走?”朱高煦问道。 韦达听明白是为何不靠近沐府,便俯下身看着马车里的朱高煦道:“回公子话,东边这排房屋后面,还有一条街;但街口的坊门有人看守,路人不能走那条街。” “哦。”朱高煦点点头。 ……回到汉王府,朱高煦先陪郭薇吃了午饭,然后才来到前厅书房。他立刻召王斌、刘瑛、侯海等人见面。 “守御百户所”以及仪仗队亲卫,几乎没有专门干奸谍的人才,朱高煦准备先亲自干,让这几个人跟着学套路,以后再把事儿交给他们。 打开书房里面的一道木门,大伙儿跟着朱高煦走进去,里面的木架上摆满了藏书。朱高煦吩咐曹福把一副书架挪开,再挂上几张白纸拼在一起。 趁曹福磨墨的时候,朱高煦便回顾左右道:“形势有变,不用等沐晟了,咱们要立刻抽调人手进行部署。教将士识字的事儿,让钱巽去干,王斌、刘瑛、侯海今后在我身边听从调遣。” 三人抱拳道:“下官(末将)遵命。” 朱高煦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便在墙上的白纸面写起字来,下笔处落下几个有力的行草字体,写得相当好看。他这书法是原来那个朱高煦练出来的。 沐、耿、沈、未知势力,几个字写下来,朱高煦分别画了个圈;他先解释沐府和耿家的关系,再推论出未知势力的存在。便是在滇池边与韦达说过的那番话。 朱高煦说完,又道:“沐府、沈徐氏都是摆在明面的势力,大伙儿都知道;耿家有家眷逃到云南,也不用怎么费力就能猜到,毕竟耿老夫人就是长兴侯耿炳文的妹妹。 咱们眼下主要查的是这个……未知势力,究竟是什么人;以及沐晟生了什么病、或人在何处?次要目标有二,其一查出耿家的人究竟被窝藏在哪里,有哪些人;其二,沐府和沈徐氏是什么关系。” 还有个人朱高煦不好说,那就是胡濙。胡濙是皇帝派来的,朱高煦不便将其摆在台面上监视。 大伙儿瞪眼看着墙上的字,侯海要了纸笔,走到桌案前奋笔疾书。 朱高煦等了一会,便问:“诸位可听明白了?” 众人纷纷答道:“回王爷,明白了。” 于是朱高煦开始具体部署。 他先下令守御所武将在城中典下一间铺子经营首饰金玉,正是朱高煦在京师干过的勾当故技重施。 不同的是现在朱高煦更加明目张胆,只因在云南进行奸谍活动、针对的是云南本地势力,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而且云南的商铺还在“守御所”备案名字:金铺分司。 王府“守御所”再用军士组建一个权勇队,随时在需要时向各处据点增援人手。 以亲卫武将兼领金铺分司守备,明面上的身份是铺面掌柜。里面的人员全是奸谍,包括山东来的王府奴婢陈氏。 这些奸谍进出金铺,又在城中租赁或购置宅邸住所、军士们带上各自的家眷住下,作为撒网出去的据点。分别在沐府西侧那条荫蔽街道及沐府各门、沈府附近、梨园附近。 打探到的消息报到金铺分司,然后向王府“守御所”呈报,由刘瑛和侯海汇总整理。朱高煦要了解事情进展,只需召见这二人即可。 几天后,分司、诸据点安排妥当,朱高煦还画了一张云南府奸谍示意图,标注各据点位置,藏在前厅书房里。 ……汉王府人马是四月初到的云南府,五月初三沐晟终于来了。 典仗侯海禀报,沐晟携夫人陈氏拜见,已迎入王府前殿等候,接着侯海呈上了沐府的礼单。 朱高煦听到沐晟居然带了家眷,显然有亲近之意。他马上转头道:“曹福,到内厅叫王妃更衣,一会同我见沐晟。” 曹福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也换了一身红色皮弁服,郭薇穿翟衣到前厅,二人一起去前殿见沐晟。 刚走进前殿,朱高煦便朗声道:“义兄的病好了?” 沐晟转身过来,听到“义兄”二人脸上怔了一下。 只见沐晟是个身材壮实、估摸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身上穿着红色的绣狮补子圆领、头戴乌纱,他的脸晒得有点黑,但皮肤很平整、颜色也很均匀,就像是在海边度假刻意晒成小麦色的样子,加上那从容得体的姿势,颇有几分贵族范。沐晟已是第三任西平侯,从哥哥那里继承爵位,看起来已少了一些先辈创业者的凶悍武夫之气。 旁边的妇人穿着命妇官服,似乎也有三十出头的年龄了,皮肤白皙、面容秀丽,下巴有点尖,眼睛含笑却是颇有几分风情。 沐晟和陈氏行拜礼,一起向朱高煦夫妇执礼。 沐晟道:“拜见汉王殿下!此前染疾,我未能恭迎殿下入滇,今日前来赔罪。” 陈氏也道“见过汉王殿下、王妃娘娘”,朱高煦与郭薇回礼。 “我听说义兄有恙,没法子的事。只要来了就好,迟点无妨。”朱高煦道,“请二位入座,咱们坐下说话。” 说这句话时,陈氏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并未去上面的公座,却陪着沐晟等在西侧红木几案旁边的太师椅上落座。俩男子分坐一张几案上下,两个女子坐一块儿。 很快就有一队丫鬟进来了,把桌案上的茶重新换了一遍。 “殿下,王妃的病痊愈了?”沐晟好言问道。 朱高煦道:“好了已有一阵,郎中说是水土不服旅途劳顿所致,开了个千年高丽参的方子,让我好找。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千年人参起了作用,总算是好啦。” 沐晟作出松一口气的样子,道:“只要王妃已无恙,那咱们就放心了。从汉王府回来的人说,殿下从沈徐氏那里得到了千年人参?” “正是。”朱高煦欠了欠身,一脸揶揄地沉声笑道,“听说她与义兄颇有点关系啊?” 沐晟向下方几案旁的陈氏转头侧目,正色道:“殿下说笑了,私交有一点,仅此而已。倒是以前她的公公沈茂,与先父颇有交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朱高煦也抬头看了沐夫人一眼、面带笑容说道。 就在这时,坐在最下方、面对朱高煦的沐夫人竟然也瞧了过来,竟然露出点娇嗔生气的神色,朱高煦忙道:“咱们不说她了。” 朱高煦和沐晟是第一次见面,只能说一些云南风土、逸闻趣事。反而是重要的正事,俩人都特意不提及。实在无法摆到台面上说……难道朱高煦要说,我得了父皇密旨,专门到云南来观察你是不是居心叵测?是不是把建文帝藏起来了? 于是彼此只好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说了很多话,但大多无关痛痒。不过朱高煦还是问了一些云南土司的情况,算是有点用处。 沐晟既然带夫人来了,快到中午时,朱高煦又留他们夫妇用膳。午饭后喝了一盏茶,王府官员才送沐晟走。 不出朱高煦所料,沐晟既然带着夫人来、还吃了饭,那就是带着善意的。沐晟似乎不想与汉王府结怨。至于当年岷王在云南与沐晟仇怨深重的事,朱高煦见了沐晟本人后,倾向于认为岷王羁傲不逊、一来云南就胡搞,才与沐府发生了冲突。 朱高煦陪着郭薇到内厅,在走廊上碰见了姚姬在唤猫。姚姬避道执礼,三人都没说话。 等送郭薇回房后,朱高煦出来见姚姬怀里抱着他在京师买的黄猫,便道:“猫儿找到了呀?” 姚姬摸着已经长大的黄猫的皮毛,轻声道:“猫就是爱乱跑,妾身又不忍心拴起来。” 朱高煦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沉声问道:“胡濙那边,是不是有人要与你联络啊?” 姚姬抬头看着朱高煦,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十分明亮。 。。。。。。。。 第二百零八章 神奇的耳环 /p汉王府正南面、端礼门内,王斌和侯海从西侧的“守御所”衙署里出来,一起向北边的承运殿方向走去。 名为“承运殿”的前殿上盖的是琉璃瓦窠拱攒顶,正在阳光下泛着青光。空中蓝天白玉、地上是殿宇阔地,尽管这里位于边陲之地,也没觉得有丝毫蔽塞之感。 “听说王指挥为王爷挡过火铳,差点连命都没了?”侯海转头问道。 这文官小眼睛里的目光,总是叫人很不舒服,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哼。”王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似乎看侯海很不顺眼。 侯海悻悻住口,二人默默地走过宽阔的砖地,来到承运殿前。他们并不进正殿,而向东侧的一排房屋走去。王府前厅书房就在那里。 他们走过一段廊芜,便进了书房,见汉王已在里面等着了。 见礼罢,侯海送上了“守御所”的第一次公文,一叠纸里还包括有据点奸谍的奏报。 朱高煦将卷宗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地翻看起来。 这时侯海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别的地方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只有梨园的奏报有意思哩。 那梨园能看戏,还有喝花酒的地方。那边的兄弟认识了个姑娘,打听到一些有关沐晟的事儿。至少从半年前起,沐晟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去梨园看戏;沈夫人亲自作陪。 前阵子有一个多月沐晟称病,确是没去过梨园;不过昨天又去了一趟。” 朱高煦一边看奏报,一边点头道:“好,算是没白干,不过奏报太粗略。传令下去,今后我要更详尽的消息。在各据点附近,只要重复出现过的人,都要记录。我派他们出去是干活的,不是派个人去喝喝花酒听点消息、其他人啥也不干就能了事,那也太轻松了!” 二人忙道:“是,王爷!” 朱高煦抬头手:“今后立功的人,不仅有赏钱,还能酌情升官。瞎混日子的都换下来,到王府门口去站哨。” ……没几天,沈徐氏送来了请帖。称沈府的商帮新得一批上等茶叶,恭请汉王到府上品鉴,另有矿山上的事想请教汉王。 朱高煦看完请帖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觉得沈徐氏的书法倒很好,只不知是不是她亲笔所写。 矿山上的事?朱高煦琢磨了一会儿这是什么玩意,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恐怕是违|法的事! 不过上个月朱高煦拿了沈徐氏一株非常贵重的千年高丽参,又得到了贵宾般的招待,现在怎好意思推却?他早就知道、没有白拿好处的事儿;现在看来他的想法一点也没错,这就该回报的时候了! 他稍作考虑仍决定赴约。而那沈徐氏是个寡妇、又是庶民,朱高煦一个亲王不便大张旗鼓上门,他便吩咐曹福去备车马,依旧轻车简从微服前往。 沈府虽然规模很大,但门口确俭朴得多。瓦是普通的青瓦,看起来陈旧而黯淡,不像王府那般使用琉璃瓦。 大门开启,朱高煦等人刚进门,便看见沈徐氏身穿浅色的襦裙,站在那里款款屈膝作礼。朱高煦也气地抱拳回拜一次。 “请王爷叫车马随从都进来罢,妾身吩咐人招待着。”沈徐氏轻声道,“他们在外面,有点招眼呢。” 朱高煦想起沈徐氏是寡妇,但自己刚到云南、已听到沈徐氏淫|乱的名声;都这样了,还有啥可遮掩的?不过他还是回头道,“照沈夫人的意思做。” “遵命。”亲卫武将答道。 入座的地方,依旧是湖畔那似亭非亭的圆顶房屋。盛夏季节,这里能感受到湖上吹来湿润的凉风,倒也是十分舒服的地方。 沈徐氏姿态大方端庄,弱骨丰肌的肌肤白净,穿着素雅,亦是爽心悦目。 朱高煦这个亲王虽然每天有一些事,却不负责任何地方上的军政具体之事,大部分时间算比较闲。能到这地方来,和这么一个美妇说说话、吹吹风,他觉得此行还是不错。 沈徐氏微笑道:“去年,沈家在丽江那边发现了铜矿,却不敢采,便先把地买了,种了些茶树。新茶在本月运到了昆明,妾身便想请殿下品鉴品鉴。殿下稍候,等人沏好茶就端上来。” 朱高煦道:“我品不出所以然。” 沈徐氏却道:“不想殿下也如此谦逊呀。” 于是朱高煦便把在梨园遇到一个少年郎的事,当作逸闻趣事说了出来,然后不忘说道:“我当时赶紧闻了一下,真没觉得哪里不对!随便见到一个后生,都比我这嘴挑,唉。” 沈徐氏听罢拿起丝帕轻轻遮掩嘴儿,笑得花枝招展。 她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发鬓,忽然娇声道:“哎呀!”顿时颦眉,脸上露出了些许苦楚之色,“这耳环是新的,没想到会挂到衣领上。”她微微偏着头,伸手捂着玉白的耳朵。 朱高煦问道:“要紧么?” 沈徐氏柔声道:“立领高了一点,不小心被耳环挂住了……殿下帮一下妾身可好。” 朱高煦愣了一下,但见她抿着朱唇一脸苦楚的样子,朱高煦又一向以风度和比格自我要求,他便站了起来,走到沈徐氏跟前。 这时沈徐氏也站了起来,饶是如此,朱高煦还是要弯着腰才顺手,他看了一眼,果然见那耳环勾住了立领丝绸上的细线,把那洁白的耳垂也拉扯住了。他便伸手去解耳环勾住的细线,这么小的东西勾得很牢,朱高煦沉下心,弄了好一会儿,动作很轻地把丝线拉开。 忽然,他感觉沈徐氏把纤手轻轻放到了他的后腰上!朱高煦还听到了她轻轻喘着气儿的紧张声音。 主要是在此之前没有甚么暧|昧的气氛,有点突然,朱高煦感觉到了尴尬。他已经把耳环上的丝线取掉了,此时却不知该从她的纤手里离开,还是该继续弯腰不动。鼻子里闻着沈徐氏身上的淡淡清香,看着她脖颈上光滑雪白的肌肤,连她脖颈上很细的浅浅汗绒也看得清清楚楚;朱高煦把手从她的耳朵上下移,想感受一下那光洁皮肤的触觉…… 不料沈徐氏轻轻一躲,朱高煦什么都没摸到。沈徐氏的手也挪开了,她仰起头道:“有劳殿下。让殿下做这等琐事,妾身给您赔罪。”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禀殿下、沈夫人,茶沏好了。” 朱高煦只得收手,不动声色地坐回了上位。心道,虽然这妇人的气息确实诱人,但我一个有比格的亲王,还要主动纠缠一个名声很差的寡妇? “举手之劳耳。”朱高煦淡然道。 端茶上来的中年妇人开始往小盏中倒茶。沈徐氏道:“殿下,请。” 朱高煦一时间觉得有点蹊跷,刚刚她叫他靠近,一副娇|柔的模样,忽然之间又恢复了若即若离的从容优雅……或是因为旁边那中年妇人打搅了罢。 沈徐氏那么有钱,怎么弄了个不知趣的近侍? 朱高煦端起茶杯尝了一口,感觉挺香的,但不置可否。因为他确实对茶水的微妙区别,没什么研究。而且茶道讲究心境,他刚才动了点淫|心,又什么便宜都没占着,现在心境确实有微小的不稳。 沈徐氏开口道:“依大明朝廷矿政,洪武及建文年间铜、铅矿乃官府开采,不得民间经营。但今上登基后,去年底重定了矿政,除金、银依旧官营以外,铜铅已准予民间纳钱开采……” 刚才她那浓浓的柔情,竟然一下子消失不见,她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公事,把那缥缈在空中的暧|昧驱除得一干二净。 朱高煦道:“有这法令?我是藩王,在京师也不上朝议事,倒不知道法令有此改动。” 沈徐氏微笑道:“妾身哪敢在殿下面前妄言呀?自然是查清楚了,才敢说的。” 朱高煦点点头。 沈徐氏又道:“朝中已有法令,可云南布政使司依旧没有改,不准民间采铜铅矿。妾身亦不敢叫人贸然开矿,不然钱撒下去,却被官府封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朱高煦沉吟片刻,很快就回应道:“云南布政使上个月到王府上来过,彼此说过话。我写几个字,叫人送去布政使司衙门,沈夫人就可以开矿了。” 沈徐氏的眼睛笑成半月形,长睫毛、如月的笑眼当真是相当美好。她站起身,款款屈膝道,“妾身谢过殿下。” “不必多礼。”朱高煦道,“如沈夫人所言,朝廷已有成法,我叫地方上守法,一点错也无。举手之劳罢了。” 沈徐氏轻声道:“可也只有殿下才能叫他们守法,妾身自当谢您。” 朱高煦一时间觉得相当受用,这沈夫人也算个妙人儿,让他还了情、却不用为难,这样的来往当然非常舒坦……毕竟什么都不付出,什么风险都没有。 俩人说了一阵话,朱高煦感觉沈夫人已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事儿也谈完了。他便起身告辞。 沈徐氏挽留用午膳,这回朱高煦婉言谢绝了。上次吃过饭,给了沈夫人面子,若是总在沈府一逗留就是一天,会显得和她的关系太亲密……关键是朱高煦连一根汗毛都没摸到。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确有所 /p从沈家回到王府,朱高煦无事可做,便回了内厅。他在自己的寝宫中见到郭薇、正在叠衣服,他便随口道:“王府里有那么多人,薇儿怎亲自做这些琐事?” 郭薇放下衣裳,来行礼道:“王爷,照料夫君起居,本就是做妻子的本分。王爷的衣裳,我不想让别人来收拾。” “好罢。”朱高煦也不多管,走到一张案前坐了下来。宫女端茶上来了。 看着郭薇那婀娜的身影在寝宫里穿梭,朱高煦的心里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便随口说起话来:“咱们离京之前,我听说父皇不住在乾清宫了,母后在坤宁宫住了两个月,说不习惯。我也觉得这种宫殿只是排场大,确实不太适合起居生活,好像一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郭薇转头“嗯”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上前屈膝道:“王爷,曹公公在寝宫外求见。” “叫他进来说话。”朱高煦随口道。 曹福躬身入内,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口的宫女,向朱高煦作拜,又向郭薇拜道:“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朱高煦见曹福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招了招手。曹福附耳过来,耳语道:“奴婢在前殿外见到了侯典仗。侯典仗叫奴婢传报王爷,上午王爷进沈府后,西平侯也来了。” “我怎么没见着他?”朱高煦愣道。 这时郭薇轻轻侧目。 朱高煦看了一眼门口的一排宫女,挥手道:“你们下去罢。” “是,王爷。”众人屈膝道。 郭薇轻声道:“要不妾身也过会儿再来?” 朱高煦道:“不用,薇儿想做甚就做甚。” 曹福弯着腰又沉声道:“西平侯比王爷后到沈府,又比王爷先走。探得此事的守御所兄弟,住在沈府不远的民宅,他听到了沈府迎称那人是侯爷。云南府除了西平侯没有别的侯爷了哩…… 既然王爷您没见到西平侯,怕是那沈徐氏没有引见,分别接待了王爷和西平侯哩。”朱高煦道:“沈徐氏敢叫西平侯等着?为何不径直将沐晟迎到那圆亭里,一起见面?”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曹福的腰弯得更低了。 朱高煦在砖地上慢慢踱起步来,想到给沈徐氏取耳环那事儿。彼时他们俩人非常亲近,沈徐氏还把手放到了他的后腰上! 敢情被沐晟看到了?朱高煦更是忍不住猜测:如果真被沐晟看到了,那肯定是沈徐氏故意安排的!不然在沈府上,就算是沐晟也不好自己到处乱走罢! “他娘|的,这淫|妇!”朱高煦顿时骂了一声。他脱口骂完,见郭薇脸上红红的没吭声。 朱高煦又想到了一个细节:刚进沈府时,沈徐氏叫朱高煦把随从车马都叫进门,这是为了方便沐晟随后到来罢? 沈徐氏竟然玩这种伎俩,胆子倒是挺大……但若朱高煦前些天没有叫“守御所”撒网出去,还真是发现不了!沐晟就算看见了朱高煦,他也不好说出来的。 朱高煦暂且忍住了被玩|弄般的恼怒,不动声色道:“你去府库取钱,那个发现沐晟到了沈府的军士,赏一年俸禄;发现沐晟去过梨园的军士,赏半年俸禄。” 曹福拜道:“是,王爷。” 朱高煦又踱了两步,心里十分不爽!如果沐晟真看到了,会觉得是一个亲王在调戏寡妇,朱高煦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然后沈徐氏利用了他,也让他很恼羞。 但眼下没能摸清沈徐氏和沐晟的关系,也不知沈徐氏想干甚,而且看在那株千年人参的人情上,朱高煦又不太想马上报复沈徐氏。 何况这事儿终究还算一种猜测。 就在这时,郭薇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王爷,那个沈徐氏很漂亮么?” 朱高煦愣了一下,心道:这要不是在明朝、他又是藩王,妻子不得闹着把房子烧了? 他便道:“我与她来往,不是那个意思。此人是沈万三孙媳、徐富九孙女,虽然身份是庶民,但那可是元、明两朝富可敌国之家。况沈家在云南府已三代,必有根基,我与沈徐氏结交另有考虑。” 朱高煦说的是实话,但自己听了,怎么也总觉得如此不可信呢? 郭薇竟然没有出言讥讽,却柔声道:“王爷深谋远虑,妾身不该问的……只是妾身听了不少沈徐氏的传言,有点好奇。” 朱高煦沉默片刻,开口道:“不能只用漂亮来说,这妇人是个心机女。” 郭薇道:“就算她有钱,也只是庶民,就不怕王爷像现在这样生气么?” “她以为我不会知道。”朱高煦顿了顿又道,“应该有甚么重大的目的,让她认为值得冒险。” 郭薇欲言又止,用极低的声音道:“传言沐晟与她有通奸之事,王爷也……” “我连手也没摸一下!”朱高煦辩解道。 郭薇不说话了,默默地继续叠衣服,她把洗净的衣裳摆在一张塌上,一只手垫在衣裳上,另一只手灵巧地一折,那衣裳就叠得非常整齐平直。 明朝藩王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朱高煦在成婚之前,就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了。郭薇也知道的,但她看起来还是有点伤心。 见此情形,许多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虽然都不那么要紧,只是淡淡的情绪、却纠缠不清,朱高煦闷闷不乐地走出了寝宫。 迎着空中吹来的微风,他沉住气,把那些没用的纠缠都抛诸脑外,又想了一遍今天上午的事。 但他的推论结果依旧没变……沈徐氏在耳环勾住了那会儿,十分温柔妩媚;但那阵子一过,她又变得冷淡又气了。若即若离的态度,如果只是在作戏给沐晟看,便解释得通了。 可惜此次朱高煦的戒备放松,若像第一次见面一般,四面都有侍卫看着,或许能发现沐晟? 此事的关键是,沈徐氏究竟是什么目的? 挑拨汉王和西平侯的关系?似乎说不通,朱高煦和沐晟这种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名声狼藉的寡妇而争风吃醋,不顾大局! …… …… (上一章因西风操作失误,重复了章节,已经用新内容覆盖过了。app同步不佳,如果app用户的书友看不到,可以在纵横网页上看。给大家带来了麻烦,请原谅。)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章 一屋不扫 /p走上汉王府东北边的望亲楼,朱高煦望着东北|京师方向,却不可能看见京师。 他的目光越过远处的昆明城墙,向清澈的天边眺望,只能隐隐看见遥远的山影。那山影,或许是凤凰山。 天边被山脉影子挡住,唯有这时、他才能感受到西南边陲的闭塞。 依大明礼制,亲王府修建这座望亲楼,是为了朱家子弟思念远在京师的皇帝和宗亲。 然而朱高煦站在这里,既不太思念父母、也不想兄弟姐妹,他只念着妙锦。大明朝他打心眼里关心的人、大多都已跟着来了云南府,除了妙锦。 王贵等人离开云南已近月,此时应该快到京师了吧?小队人马赶路的速度,比几万人行军快得多;只要穿过贵州山区,大多数驿道都可以骑马、日行数百里。 ……黄狗等几个宦官默默地侍立在朱高煦身后,因为朱高煦正扶着栏杆、在那里发怔,没人敢打搅他。 独自站在高处,他想了不少事儿。 很久以前他曾是个愤|青,藏在内心的愤怒无法排解,怪整个社会,整天愤世嫉俗。然后做任何事都没有耐心、粗心又易怒,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各种欲|望无法满足,寄希望于干一件大事,一夜暴富。好在人总会成长。 这时,朱高煦决定暂时不惊动沈徐氏,先耐住性子,把事儿摸清楚再权衡。 他“望亲”了许久,在几个宦官面前叹了一声“不知父皇母后身体可好”,然后就下楼去了。 望亲楼下站着两排宦官宫女,朱高煦挥手道:“你们都散了,黄狗跟我去前殿。” “是,王爷。”众人弯腰答道。 黄狗抱着拂尘道:“王爷要奴婢备辇车么?” “走过去。”朱高煦下令道。战争结束后他就有点缺乏运动,一身肌肉不锻炼更容易发胖。 这王府只是照寻常亲王府的规格修建,确实大,周长据说超过三里。朱高煦走到端礼门附近时,出了一身汗。 来到端礼门西侧的守御所衙署内,里面有十几个将士留守,他们都上来见了礼。朱高煦到里面的公座坐下,径直叫人把最近几天的所有奏报都拿上来。 不多时,王斌、侯海也进来拜见了。他们一个是指挥使、一个是典仗,除了守御所的差事,都有各自的衙署。 朱高煦和气地叫他们找地方坐,继续看着桌子上的卷宗。 许久后,朱高煦忽然抬起头道:“沐府西据点的这份奏报,为何没人呈报给我看?” 侯海等人马上站了起来,走上前来,侯海迫不及待地先接过一张纸看,又递给旁边的王斌。 那是一份沐府西边、榕树街据点的奏报,有个中年妇人,三天内两次进出街道东面的一座宅邸。 “王爷恕罪,下官以为那妇人只是个奴婢;守御所奸谍无事可报、才写来交差,这等琐事不敢烦扰王爷……”侯海忙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说道:“无论甚么事,都是这般琐事组成。咱们不能只靠猜、或者任凭别人怎么说。” 侯海和王斌一起拜道:“下官(末将)疏忽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通常出府采购的都是汉子。咱们汉王府上的妇人,会经常进出王府吗?” 二人恍然,这时才一脸敬佩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便指着那张纸道:“派出权勇队人手,把这妇人的底细摸清楚,究竟是不是沐府上的奴婢。” 他们忙道:“下官等遵命!” 朱高煦又很不放心地说道:“叫兄弟们跟踪的时候,别只是大咧咧地跟着她,可以采用分批跟踪的法子……算了,我亲自去一趟,你们俩,再叫上刘瑛、守御所别的武将跟着我,我先演示一遍,你们学着下次好用。” 侯海苦着脸道:“下官无能,这等小事竟也要王爷亲自出马。”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朱高煦随口道,“这不是小事,我在教习大伙儿战术。” 这时,朱高煦不由得再次想起了“未知势力”,便是跟踪了沐家小娘的那个人。 …… 沐府的马夫杨胜,他住的地方,就位于沐府西侧的那排房屋。 杨胜今年快五十岁了,原来没有名字,从军后百户给他取的名,他这种人很多,所以大明军士的名字多是胜、勇、军、武、忠等字。 想二十年前跟随沐公进军云南时,他还很年轻;现在却日渐老了,腿上的旧伤也没治好,人是瘸的,幸得沐府念旧、才留他照顾马匹养老。 从院子东边的后门出去,有一条街,对面就是沐府的高墙。这条街平素没什么人走,路口已经修了门拦住了,外人进不来。 院子西边门外,也有一条更宽的街,两边都种着榕树;街上有点阴湿,天空都被茂盛的树枝遮住了。若是在清晨或旁晚,这条街的路也不太看得清。 未从军时杨胜家里家徒四壁,娶不上媳妇。等打完了仗,人已到中年、腿也瘸了,脸长得有点歪,军中兄弟给他找过几个妇人,大多是寡妇带着几个娃,各种各样的寡妇,瞎的、跛子、失心疯,于是杨胜到现在还没娶妻。不过他也不觉得有啥,好多熟识的弟兄都死了,他至少还活着。 ……两个月前,杨胜在城里遇到了一个妇人,估摸着三十多四十来岁,那妇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却是风韵犹存。妇人哭着说她的女儿病了,没钱抓药,上来讨钱。杨胜给了一个铜板,她却说不够,要为他做短工,多要点钱。 杨胜被沐府安排一个人住一个院子,既不用种地、也不用做买卖,平素只是照顾马匹,正要拒绝时……那妇人又说她死了丈夫、丈夫姓王,是个寡妇,如何如何可怜。于是杨胜就把她带回来了。 妇人把他的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做的菜非常美味。 ……一个多月前,那妇人把她女儿也带来了,说是房子那东家把她们给撵了,求杨胜收留一阵子就走。杨胜看见王小娘十分吃惊,因为那姑娘长得简直貌若天仙,只是脸色很苍白,那么白的小娘、云南并不多见。 王小娘年龄有点大了,看样子或许已有二十岁,居然没嫁人。妇人说她女儿有病,常吃药养在屋子里不出门。那王小娘起初像哑巴一样几乎不说话,脸上冷冷的。 杨胜觉得很奇怪,问她们夫家在何地、娘家哪儿的,她们也没说清楚。 但母女俩没住多久又消失了,好像她们从未来过。 杨胜每天都在门口张望,却再也没见到她们。直到最近那妇人才出现,说是回了老家一趟、回昆明又典了屋子,接着穿上围裙就去做饭了。 杨胜赶紧买了一只银手镯,想把话儿说明了,前天竟然憋了半天没说出口。 她再来,一定要把银手镯拿出来!杨胜每天在心里念叨着。 ……等了几天,那妇人终于又来了。 她看着桌子上没洗的粗碗、扔在板凳上沾着马粪的脏衣裳,眉头微微一皱,先走进灶房拿起围裙穿上,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哎……”杨胜的脸上竟然感觉很烫,舌头也似乎打结了。 “杨大哥什么事?”妇人转头看着他。 杨胜愣是没憋出一个屁来,他把手从怀里伸出来,拿着一只银镯子,此时才发现镯子居然被他捏扁了一点。 妇人看着那镯子,似乎马上就明白了什么,她摇头道:“杨大哥,我先夫去世才没多久,现在不好。” “啥时好?”杨胜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妇人道:“再等一阵罢,我回去和小女说说。” 杨胜忙点头道:“得说一声。” 妇人又轻声道:“沐家缺奴婢么?若能叫小女在沐家找点事儿做,以后也有点出路。” 杨胜闷着头,径直把银镯子塞进了妇人的手里,“先拿着,俺再买。” 妇人接到手里,又问:“杨大哥能找管事儿的打声招呼么?” “出嫁好,俺存了点钱,给她办嫁妆。”杨胜看了一眼妇人,“俺问问管事。” 妇人顿时露出一丝笑容,好言道:“若是小女能在沐府安身,以后我就经常住在杨大哥这里了,也好照顾小女。” 杨胜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道:“管事要问底细。” 妇人终于说了出来:“我们都是大理那边的人,娘家也是。杨大哥就说,商帮的一个好友帮你的媒。” 杨胜又道:“俺问问。” 妇人收拾了房屋,又开始做午饭。杨胜吃完了午饭就要去马厩了,他不忘留了一碗饭菜,叫妇人给王小娘带回去,又叫妇人自己关好院门再走。 她在住过的那间卧房里,站在后窗旁边良久,这才将冷了的饭菜装进食盒里提走。 从杨家小院走出去,便是一条两边种了许多榕树的街面。妇人提着食盒在街边快步而去,她走到最大的那颗榕树下时,见有个女子在树下烧香烛。 那颗大榕树下面总有香灰,她早就注意到了,却不知那树究竟被附近的百姓当成了甚么神仙。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阿姑庙 在大榕树下烧香的女子、这时提了篮子站起来,开始往南走。而从杨胜家里出来的妇人,提着食盒也正在向南走,妇人不动声色地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那烧香女子。 走到榕树街南街口,妇人转身向西,那提篮子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向东边路上去了。妇人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松一口气。 砖石街面的十字路口有家铺子,门外挂着旗幡,上面飘着一个“米”字。妇人向西走去,那米铺里就走出来了一个青壮短衣汉子,提着一只布袋走在了她的前面。 妇人停下脚步,蹲在路边打开食盒假装整理东西。站起来时,见那短衣汉子正继续向前走,渐渐走远了。 她遂转过身向东迈步,本来她刚才就要走东边的路,觉得烧香的女子有点奇怪,这才故意朝相反的方向走。 妇人很小心,但发现确实没人跟着,这才往前走去。 沐府附近是云南府城比较富庶的地方,下午的街上人不少,妇人没有东张西望,只是每到一个路口时,转个弯便在墙边站一会儿,假装等人,看一阵后面来的人有没有可疑的迹象。 一路向府城南门走去,她瞧了好几次,渐渐才放心下来。或许因为她也跟过别人,才总担心反被人跟着。 很快妇人就来到了南城门,城门口站着一队披坚执锐的军士,然而他们丝毫没有理会妇人的意思。 照律法,大明百姓不能随便离开家乡一百里;农户则由里长、甲首看着不能离开土地一里。百姓若要离乡需要县衙开具的路引,以便能通过各关隘、城门口。然而律法是一回事,各地实情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出门持有路引的多半都是读书人,他们与官府打交道熟悉;别的各种人几乎没路引,或有流民、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非|法到处乱窜,牢里是装不下那么多人的。大凡人口多的城池,官府根本没那么多人手,无力管、也不想管……没好处。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会在城门被拦下来:一是带着货物,要交钱;二是出了事,城里戒严,官兵便要详查进出城门者。 于是妇人默默地走出城门,沿着路继续往南走,没多久就到了南郊的柳坝村。 她径直走到阿姑庙,从“节著松明”的牌匾下走进庙子,见里面有个穿着袍服的文士在左顾右盼。 并不稀奇,这庙子常有些文人墨过来游逛。妇人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放在供台上,鞠躬三次,便提着空食盒走了。 她走到一座白墙瓦房前,敲了一下门,道:“我回来了。” 很快房门就开了,妇人走了进去。 ……沐府旁边的榕树街上,一栋院子里,朱高煦和好几个人或坐或站,正等在堂屋里。 昨天旁晚,朱高煦先将权勇队分成了若干小队,每个小队四人;然后调动他们陆续到达金铺分司。朱高煦则带着几个文武官员到了榕树街据点过夜。 今天上午,朱高煦见到那妇人进了斜对面的院子,便派人去金铺分司通报诸军:那目标妇人的长相、身材、年龄等特征。然后他照着云南府城的街坊地图,在城中各路口预设人马。 烧香女子是其中一个奸谍的家眷,除此之外,还有四个人分别在榕树街两头守着。 等那妇人一出门,朱高煦马上派人通报各小队:妇人的衣裳颜色、提着食盒。 ……彼时那目标妇人选择向南走,烧香女子便跟着过去。到了榕树街南头,那妇人又转向西边走;在路口米铺里的奸谍跟了出来,换下烧香女子,接手目标。 当时除了妇人的来路榕树街,其它三个方向的街尾都部署了奸谍,正是第二小队的人马。 米铺奸谍跟到那条街中间,不料妇人半路调头;米铺奸谍放开目标,继续往前走。但妇人回到榕树街南口时,还有一个奸谍等在那里,接手目标。 因为朱高煦预设的人手,从据点附近开始、以几何级数铺开,人手十分密集;所以那妇人没法在开始那一段路甩开奸谍。 然后妇人一直往东走到街尾,等在那里的奸谍接手。那个奸谍一直跟着,等到发现了自己人出现时,便再次换人。 如果跟出了三条街仍未有人接手,或是被那妇人察觉,今日的任务便取消了、以免打草惊蛇。然后大伙儿要等下一次机会。 或是之前奖赏了两个奸谍,鼓舞了众军,大伙儿今天都很卖力。奸谍成功地跟着那妇人到了南门,南门的武将马上派人、去了附近的柳坝村等几个地方;其中一个小队正好在柳坝村等到了妇人,此时跟踪便结束了。 ……朱高煦还在榕树街据点等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文士袍服的小将提着个小布包,快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倒。朱高煦等人立刻转头,目光都聚集在小将脸上。 武将抱拳沉声道:“禀报王爷,那妇人从南城门出,去了柳坝村,进了一栋石灰糊的白墙房子。末将带回来了此物。”他把布包呈了上来。 朱高煦旁边的刘瑛上前接过,放在方木桌上打开,竟是一只大粗碗,里面还装着饭菜。 朱高煦侧目看了一眼,问道:“你为何带回来这东西?” 武将答道:“那妇人到了柳坝村,先去阿姑庙,把这碗饭供奉到了供台上。末将假装从庙里出来,叫藏在神像后面的弟兄继续蹲着,许久没人来取,他便把碗拿回来了。” “弄开查查。”朱高煦道。 他说完又问那武将,“路上没被那妇人发现?” 武将道:“回王爷话,应是万无一失,因此那妇人才径直去了柳坝村的‘贼窝’。柳坝村很少有外面的人,末将等怕村民起疑,看准了地方就先回来了,只留了个军士藏在村外的渔棚里盯着。” 朱高煦点点头。 这时王斌笑道:“王爷此法,虽有点麻烦,却着实管用,末将佩服!” “你们看明白了就好。”朱高煦回顾道,“要跟那些有所防备的人,一两个人不行,肯定被发现!上回从梨园跟着王斌的人虽狡猾,不也被王斌发现了么?咱们不得不如此麻烦,否则被发现了,反而会打草惊蛇。这还不一定成功,今天运气好、才没跟丢哩。” 第二百一十二章 杜鹃似血 /p那碗饭菜里可能藏着联络的书信、字条一类的东西。至少朱高煦这么猜测。 但刘瑛等人把几乎每一粒饭、每一块菜都捏过了,依然一无所获。侍卫甚至把碗也敲成了碎片,发现那只是一只粗碗。 朱高煦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脸色阴晴不定。 若隐若现的线索,似乎在考验他的耐心、嘲讽他的头脑,这让朱高煦有了点火气。一定要把那藏在阴影里的势力挖出来! 王斌抱拳小心地说道:“只要王爷下令,弟兄们就去柳坝村把那干人等全数捉拿,再严刑逼|供!” 朱高煦不置可否,抬头道:“此妇行踪蹊跷,若是奸谍,背后或许有一股大势力。不然她怎敢盯本王和沐府的人? 万一没抓到活的,把人逼死了;或是没从她嘴里得到有用的东西,这条线索就断了。今后要再次挖出那股势力的蛛丝马迹,那便如同大海捞针。” 王斌道:“王爷说的是。” 朱高煦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在寻思,怎么派人监视、又不让那妇人发觉。 “柳坝村……”朱高煦沉吟道,“若是在城里还好办,忽然有陌生人到一个村子里,恐怕当地人会起疑。” 就在这时,穿着文士袍服的小将抱拳道:“王爷,末将想了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朱高煦随口道。 小将道:“末将家里养过蜂,去柳坝村时,见村子附近的路边有很多杜鹃花,正开得好。末将不知怎地就想着,花开得那么好,定能得不少蜜哩。刚才忽然又想到一个法子,末将可以装成养蜂人,带着蜂箱帐篷去柳坝村采蜜。不知此法可否?” 朱高煦略微一想,马上喜道:“你这法子好!对了,你叫啥名?” 小将忙道:“末将叫王彧,王指挥举荐提拔了末将,眼下是守御所试百户。” 朱高煦点头道:“你即刻去准备建立柳坝村据点。” “末将得令!”王彧拜道。 一众人从昨天旁晚过来,今天又折腾了一整天。此时外面的天色已渐渐黯淡了,朱高煦安排妥当,便准备离开榕树街据点。 他走到院子里,忽然回头道:“把刚才那碗饭收起来,找只牲口喂,看是否有毒。” 刘瑛领了命,朱高煦这才走上院子里的马车。 …… 进入五月间,京师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翰林院修撰王艮的府上,杜鹃花正绽放似血。杜二郎“杨勇”正在从府邸里往外搬东西,和他一起干活的还有一些锦衣卫军士、军馀,以及官差杂役等人。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三司法的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都派了人过来,正在那里将搬走的东西登记造册。 ……王家府上稍微值钱的东西,自然是拿来充公的。 本来那些有罪的文官,去年就清理得差不多了;但这个王艮已经死了,所以王家成了漏网之鱼。饶是如此,陈瑛还是把此人挖了出来弹劾。于是王家家眷坐罪,家产并被籍没。 王艮被弹劾的罪名是贪|污,不过陈瑛还上了一道密奏:王艮是建文忠臣,并非病死的,而是服|毒自杀殉国! 建文帝朱允炆对王艮并不好,朱允炆殿试时嫌王艮长得丑;本来王艮是状元的、也被皇帝给免了。但王艮还是忠于建文帝,国破之时在家服|毒自裁,以明志向。 ……诸衙门派来的人,把王艮家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办完差大伙儿陆续离开府邸,还要去查王艮家的账目、地契。 锦衣卫人马最后走,要贴封条,这座府邸也要充公。 纪纲站起身道:“拿浆糊在大门上贴上封条,大伙儿就下值了。” 就在这时,杜二郎走上前拜道:“小的有事儿要禀报将军……” 纪纲看了杜二郎一眼,见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纪纲便朝屋子里走去,招杜二郎进来说话。 “你有啥事,现在可以说了。”纪纲斜着眼睛看了杜二郎一眼。 杜二郎躬身道:“将军请移步,小的给您看件东西。” 纪纲好奇地跟着杜二郎走到了灶房,这时房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大伙儿搬完东西已到大门外等着贴封条。 杜二郎走到墙角,墙上有尊不大的泥塑灶神,前面还插着三支香。杜二郎径直把泥像拿了下来,将其倒过来,从下面掏出了一只精细的小碗,双手递了上来:“请纪将军过目。” 纪纲小心拿在手里,对着窗户细瞧了一番,据说纪纲以前是秀才,肯定也懂点文|物的。果然纪纲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像是北宋官窑的东西。” 杜二郎弯腰站在那里,答道:“是。” “当然也可能是赝品。”纪纲又道。 不过赝品为啥要藏起来?杜二郎却道:“将军说得是。” 这时纪纲已经把碗小心揣进了怀里,看了杜二郎一眼:“你这小子,走高贤宁的路子进的锦衣卫罢?俺瞧你挺机灵。” 杜二郎忙道:“回将军话,确是高大人帮了忙。小的以前混迹市井,那个……实在没法子的时候,也干过偷鸡摸狗的龌|蹉事,知道殷实人家会把东西藏在哪些地方哩。” 纪纲摇头道:“俺不是说你能发现那只碗,而是你发现了、却到现在才说。” 杜二郎沉声道:“都是要籍没的东西,那古玩在造册时又难辨真假,说不定就被别人贪去了。还不如孝敬咱们自己衙门的将军。” “你小子懂得不少。”纪纲笑道,“你为啥不自个悄悄拿了?” 杜二郎忙道:“纪将军给了小的一口饭吃,小的哪能忘恩负义,背着将军干那等事呀?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将军不忠!” 纪纲道:“你叫甚……” “小的名叫杨勇。”杜二郎毫不犹豫地脱口说道。他每晚上都要念十几遍这个名字才睡觉。 纪纲指着他道:“俺不管你之前在哪里当差,从明儿起,来千步廊的锦衣卫衙门,跟着俺。” 杜二郎立刻伏倒在地,磕头道:“小的谢将军栽培!” ……杜二郎下值后,当晚依旧念了十多遍“我叫杨勇”,不知念叨到第几遍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他依旧从玉器街绕道去上值。走到那家开在二楼的铺子时,他发现那铺面居然开了!汉王不是去云南了? 杜二郎忍不住便走到了楼上,进大堂。大堂里只有个大汉,头上扎着布巾,他也向杜二郎看了过来,俩人面面相觑。 那布巾大汉十分眼熟,过了一会儿杜二郎才想起来:去年底杜二郎到这玉器铺来领钱,朱高煦亲自来的,赶车的马夫就是此人! 大汉似乎也认出了杜二郎,嘴上却招呼道:“官随便看。” 杜二郎点点头,佯作在周围游逛了一圈。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门口,从怀里掏出了半块玉来:“掌柜的瞧瞧,这半块玉能不能修好?” “稍等。”大汉放下半块玉,就径直到别屋去了。铺子大堂上只剩杜二郎,也没人管他拿不拿东西。 过了一会儿,大汉拿着另外半块玉,将杜二郎那半块拼在一起,正好合适! 杜二郎见状,收了玉,说道:“兄弟若能见到你家主人,便告诉他,杨勇得到指挥使赏识了。” 大汉道:“俺一定把话带到。” “告辞!”杜二郎抱拳道。 杜二郎进洪武门时被搜查询问了一番,然后被一个守城的军士带到千步廊来的,这地方一般人进不来。 等他到了锦衣卫衙门,便有人待他去领任命状、新军服、腰牌等物,还有十贯宝钞的安家费,原来他已经被升官了!不过十贯宝钞实在没多少用,现在宝钞都快花不出去了,连一贯铜钱也不值;但官府还是当作是十贯铜钱的安家费来发给他。 ……玉器铺大堂里的大汉,正是朱高煦的亲卫武将陈大锤,他们和王贵一道回京送礼。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昨天上午才刚到京师。 不过陈大锤没进城就和王贵分开了。 按照朱高煦的吩咐,王贵带着人回旧郡王府落脚,然后上书送礼。陈大锤则独自来到玉器铺候着,他要等女道士池月真人,然后带着女道士出城;到与王贵等人约定的地方见面,再一起回云南。 这玉器铺平素没什么生意,开门的地方不对,游逛的顾不愿意爬楼上来,毕竟整天街都是玉器首饰铺面。不过偶尔也会来一两个人,看到铺子里的货物都不怎样,就走了。陈大锤一整天没卖出去一件东西。 今天早上,来了个后生。陈大锤一眼就认了出来,以前朱高煦在这铺子里和此人见过面……因为那人容易被人记住,个子矮小、长得却是眉清目秀,皮肤也比一般男子白得多。 果然那后生拿了信物出来,陈大锤对照之后,确定此人就是汉王留在京师的奸谍。 不过后生也没说什么重要消息,只说一个叫杨勇的人被指挥使赏识,杨勇可能就是那后生。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笼中画眉鸟 坤宁宫里,徐皇后看完手里的信,轻轻放在案上,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转头对旁边的妙锦道:“孩儿大了果然就懂事了,高煦这孩子,越来越周到。上回他到宫里来,问我身体好不好,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常常会头痛;没想高煦刚到云南,就专门派了个叫王贵的宦官进京,送三七来了,说是云南的三七能治头痛……” 徐皇后说到这里,脸上忽然又露出了些许伤感,“高煦离京快半年了吧?” 旁边的宦官忙小心道:“回皇后娘娘,汉王离京五个月了哩。” 徐皇后点了点头。 妙锦听到“王贵”、“给皇后娘娘送礼”等话,心里已是砰砰直跳。皇后以为朱高煦派人进京、是为了专门给她送药;但只有妙锦心里清楚,高煦这是派人来接她了! 据说云南是边陲蛮荒之地,妙锦对那地方毫无期待;但不知怎地,想到自己要去云南了,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似的。 她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过是为了离开皇宫,重新找个安身之地清修罢了。 皇宫不是她能久留之地。徐皇后在,妙锦在宫里倒也无人为难;可徐皇后身体不好,就怕万一哪天千岁了,不是还得另寻出路? 人对陌生的地方,都会觉得不安心;所以要出远门,总是想去有熟人接应的地方。人之常情罢了。妙锦能安心去的就只有云南。 但是,她找了百般解释的理由,仍然无法骗过自己。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和期待,她甚至恨不得变成一只飞鸟,马上就飞到云南去…… 为何呢……这样真的好吗? ……妙锦在坤宁宫呆了一会儿,便要告辞。就在这时,她才假装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轻声道:“先父的一年祭日已经过了,不孝女也没回家祭拜,这两天想回去一趟,给先父补烧一些纸钱,请皇后恩准。” 徐皇后对妙锦很宽容的,这点事肯定会答应。 不料徐皇后竟然道:“前阵子圣上说过,妙锦乃出家人,不用常常回家;我想着这是皇宫大内,规矩也不能不要,若有人时常进出皇宫,确是不太好,就应允了圣上。妙锦没什么要紧的事,便别出宫了啊。” 妙锦听罢,心里一惊,一股巨大的失望感觉涌上心头,好像滚烫的心被忽然浇了一盆凉水!她只觉手脚无力、脚下差点被站稳。 但幸好她做过几年奸谍,经常伪装自己的神情行为、不得不总说谎话,这时也沉住了气,愣是没有露出马脚。 妙锦淡然道:“是,贫道遵旨。” 她便告辞出坤宁宫来,在心里不断想着办法,怎么才能出皇宫一趟。甚至隐隐有点担心,就算能偷偷跑掉,会不会被皇帝猜忌、连累景府的人? ……正在冥思苦想时,就见一群人从南边过来了。除了前面那个昂首挺胸的朱棣,后面的宦官宫女全都弯着腰埋着头走路。皇帝正步行向坤宁宫走来。 妙锦已走下石阶,便立刻揖礼让道在一旁。 虽然她没有直视皇帝朱棣,但从她的余光里,也感觉到朱棣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在走路。妙锦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也比较习惯男子的这种目光了。当初她的先父葬礼,那般悲伤肃穆的场面,灵堂上的男宾还不忘偷偷瞧她。 就在这时,那些宦官宫女都停步在了远处,朱棣一个人先过来了。 “贫道拜见圣上。”妙锦作揖道。 朱棣捋了一下胡子,说道:“朕想与妙锦说几句话,俺们就在这旁边走走?” 这天下皇帝最大,就算是出家人、也不能忤逆皇帝。妙锦只得说道:“贫道遵旨。” 她躬身跟在朱棣的侧后,朱棣故意停步想等她上前来,她也停步了……意思可以是上下尊卑、一个道士不敢与皇帝并肩。何况妙锦也不愿意。 朱棣道:“做道士有啥好?妙锦一个女子,道士再做下去,以后就要孤苦伶仃了。去年俺就叫你还俗哩。” 妙锦忙答道:“贫道本性淡泊,还俗非贫道本愿,望圣上见原。” 朱棣停下脚步,忽然开口道:“妙锦若还俗,朕说到做到,马上封你做贵妃!” 此言一出,妙锦怔在了那里,不仅是吃惊,却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 他稍作停顿又道:“先别急着答,再想一会儿。” 皇帝的语气很平缓,但妙锦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惧意。只因朱棣是皇帝,皇帝的意愿既然说出来了,人们能反抗么? 在刹那之间,妙锦便觉得自己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当初建文皇帝就说过,事成之后封妙锦为皇妃。一切别人给她安排好的命运,她那时无力挣扎、也没有反抗。 但现在、为何如此决意?或是因为阴差阳错、不慎委身了另一个人,她过不了心头那个坎。 妙锦又想,如果当年建文赢了、且她已被迫委身于燕王,她还能回朝做建文皇妃么?也许很难受,但最后,她似乎会被迫面对现实。 眼下她却无法如此,甚至宁可一死! 妙锦从未轻视过皇权,她知道任何人的命,在皇帝手里也不过是一念之间。所以她才没有被朱棣那种随意的口气所迷惑,早已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她曾从鬼门关走过两次,真正面对过死之后,不知为何、人反而不想死了。 但现在要选择委身于皇帝做贵妃、还是死亡,她想了许久,依旧想选后者。 ……沉默了良久,妙锦想了很多事,最后认为:以死要挟皇帝,并非明智之举。一来可能会让朱棣猜忌其中缘故,激他恼羞成怒;二来,说出要自尽,反而会被防范,还不如没办法的时候突然了断算了。 有些事,只要说出来了、就可能不会做;不说直接做了、才是莫大的决意! 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贫道清心寡欲,过惯了闲惰的日子,只怕不能悉心服侍圣上。圣上九五之尊,万民所系,应得知礼谦恭的贤淑有德之女侍候圣上;幸有六宫粉黛辅佐,勿须贫道这等心在山野之草民了。还望圣上成全贫道之志。” 朱棣听罢,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谁也无法揣度他此时的心思。 片刻后,他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昂首站在砖地上、若无其事地感叹道:“给你贵妃名位也不要,却要独身一世,唉!朕也只是好意,既然如此、便不劝你了。” 妙锦听罢微微松了口气,急忙跪伏在地,叩首谢恩。 ……朱棣在坤宁宫呆到了午后,然后坐御辇重新回到东暖阁批阅奏章。 刚走到东暖阁门口,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斜廊出口的鸟笼上。里面装着一只画眉,前月就在那里了,或是哪个宦官下令挂在那里的。 但那只画眉很奇怪,从来没没见它叫过。 朱棣信步走到笼子前,嘴里“吁吁”发出两声,逗那画眉。身边的宦官,都面带笑容地看着皇帝玩耍。 那只画眉在里面跳了一下,还是没出声。朱棣便打开笼子伸手掏了一会儿,将鸟抓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鸟,赞了一声道:“漂亮,这鸟着实长得好,俺还没见过羽毛如此漂亮的鸟。” 宦官们急忙附和起来。 片刻后,朱棣便把画眉放回了笼子。这时那只鸟在里面蹬了几下鸟脚,身体已翻转在笼子底部,片刻后就变成了一只死鸟,尸体躺在笼子里动也不动。 朱棣看了一眼,转头笑道:“这鸟真是!死了。”但他的眼睛里却隐隐有冷意。 众宦官一时间无人搭腔,大伙儿都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 朱棣也不以为意,阔步向东暖阁走了进去。 女真人宦官王安端茶进来,躬身轻放在御案上。朱棣头也不抬,提着朱笔正在批阅奏章。王安自然也不吭声,生怕打搅了皇帝。 王安默默地放下茶杯,往后退走,轻手轻脚的,连一点脚步声都没发出来。 就在这时,朱棣忽然抬起头来,“对了,王安……” 宦官急忙停住脚步,弯下腰道:“奴婢在。” 朱棣道:“皇后这几年身体一直多病,那么多御医瞧了也拿不出法子。正好有个女道士池月真人在宫里。你便去宫里选块地,修一座道观,叫池月真人住在里面,每日为皇后祈福。” 王安拜道:“奴婢遵旨!” ……王安走出东暖阁,见两个宦官还在斜廊上。他们忙提着鸟笼走过来拜道:“拜见王公公。” “你们作甚?”王安指着鸟笼道。 一个宦官答道:“这鸟死了,奴婢们正想找地方扔掉。” 王安皱眉道:“谁叫你们扔的?挂上去,鸟死了也得在笼子里。” 那宦官先应了一声“是”,又小心道:“万一臭了,皇爷闻到了怎么说呀?” 王安哼了一声:“臭了再说。等几天皇爷气消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丢掉。不过这会儿啥也别做,让死鸟好生生呆在笼子里,挂在那里。” 俩人忙道:“遵命。” 第二百一十四章 新戏 季节已到夏天,云南府城的清晨、竟还有几分凉意。 朱高煦一大早起来,带着亲卫、守御所的三百多将士,每人负重六十斤,在宽敞的王府三大殿区域跑了两圈。 等他来到承运殿东边的书房时,天已大亮了。 作为大明朝亲王、实在没啥正事做,但朱高煦每天起床后,都保持着积极的斗志! 尽管整个云南布政使司的在籍汉人人口才七十多万,朱高煦也认为、这里是他新的;至少实力上,他已比京师时只有三四千人马、还被一大群人盯着要强百倍。 书房桌案上摆着两份请帖。一份是沐府送的,沐家老夫人耿氏六月生辰,发帖宴请了朱高煦。另一份居然是沈府送的,沈徐氏写道梨园排了新戏,今天下午唱第一场,请朱高煦去看戏。 她上次用了手段玩|弄朱高煦,似乎还以为他不知情! 更让朱高煦生气的是,从守御所的探报看出、沐晟“病愈”后再也没有去过梨园,已经快一个月了。沈徐氏那诡计似乎起到了某种作用。 但是,沈徐氏不是没有用处,她至少很了解云南。在籍汉人人口的大概数目,朱高煦就是上次和她谈论时知道的。 ……云南布政使应该知道不少事儿,但朱高煦很自觉,没有去问云南的官员;因为照规矩,他一个亲王管不了布政司、都司。 反倒是西平侯沐晟能管云南军政。 从洪武时起,皇帝就下令:各级文武官员决策军政诸事,须得先报沐府后,方能施行!洪武、建文、永乐三代皇帝都没有收回成命。 沐晟不仅是侯爵,实际权力相当于云南巡抚,凌驾于都指挥使司、云南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三司之上,节制军、政、司法大权。 所以朱高煦这个亲王,只是地位高而已;他不会以为封地在云南府,整个云南省就真的属于他了。在云南,现在朱高煦的权力没沐晟大、兵也没沐晟多。 好在沐晟从第一次见面就表示了善意。不然朱高煦直接和沐晟斗,还真不好说谁会占便宜……岷王在云南,从洪武时期斗到永乐初年,也没见沐晟倒了。 朱高煦决定接受沈徐氏的邀请,下午去梨园看戏。 与一个商人寡妇来往,朱高煦仍决定低调行事,轻车简行前去。不过这次他找来了守御所权勇队,先在梨园内外部署了十几个耳目。 朱高煦坐上一辆普通的马车,带上几个随从,便从王府西门楼出去了。 马车走在大街上,偶尔会看见一些奇装异服的土司人,不过大部分还是汉人。云南的土司人口比汉人多,但云南府城里大部分还是汉人。 ……梨园今日上新戏,花旦是李楼先。沐蓁也有好一阵没见过表哥耿浩了,于是她便如《西厢记》里演的一样,叫身边的夷族近侍去约了耿浩。 夷族近侍有武艺,会用刀、射箭。本来沐蓁给她取了“瑶儿”这个名字的,但府上的人见着她就叫“阿妹”,以为夷族人会这么称呼小娘;于是瑶儿的名字莫名就变成了阿妹。 阿妹告诉沐蓁,就是她们的族人也不这么叫小娘,而叫“里扎”;所以阿妹非常不喜欢她的名字。 沐府西边有道小门,出去是一条街;但这条街不允许府外的人进出,街口有门子和军士守着,沐蓁也不能走那儿混出去。 这条街上,住的也全是沐府的奴仆。不过其中有一家夷族人,是阿妹的同乡;而且那夷族奴仆特别爱喝酒。沐蓁有一次叫阿妹拿着好酒送了过去;又答应就算她们被发现偷偷出门、也不供出夷族奴仆后,她们就从那院子偷偷混出沐府去了。 沐蓁知道,就算偷偷出门被爹娘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她觉得,只要自己不被发现私自去见耿浩,一切就没事。 今天沐蓁乔装打扮后,便带着阿妹,依样画瓢从西边溜出了沐府。昨日就送了一壶好酒给阿妹的同乡,所以非常顺利。 ……朱高煦到了梨园,径直被引到了楼上的雅座。从这里居高临下俯视大堂,能把戏院大堂上的光景看得清清楚楚,今天上新戏,大堂上又是爆满。 他在座位上坐下来,随行的两个亲卫军士则侍立在身后。没一会儿,沈徐氏便亲自来了。 朱高煦转头看向门口,见沈徐氏今天穿着浅色的棉布襦裙,照样没戴几样首饰。大明朝廷禁止商人穿丝绸,只不过没几样法令是真正实行了的,沈徐氏出门穿棉布,敢情是因为那条法令? “妾身见过公子。”沈徐氏轻轻屈膝,垂下眼帘,姿态婉约温柔地作了个万福。 朱高煦坐着没动,只道:“蒙夫人盛情款待,请。” 沈徐氏走到对面的椅子旁,伸手在裙子后面轻轻一拂,端坐在了椅子上。 等奴婢端茶壶、茶杯上来,沈徐氏亲手拿起紫砂壶斟一杯茶,双手递上来道:“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朱高煦接了过来,却不喝,忽然微笑道:“我听说西平侯也常来梨园,最近一个月,怎么没听说他再来呀?” 沈徐氏面不改色,轻声道:“妾身听说西平侯之前有恙,或是大病初愈,无心听戏罢?” 朱高煦心道:还在我面前装!这娘们倒是很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穿着青布衣的武将走到了门口。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武将便躬身进来,俯首到了朱高煦的耳边。 坐在对面的沈徐氏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端起小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转头看戏台上。 武将用手掌遮住嘴,用极低的声音在朱高煦耳边道:“沐府那边的弟兄刚禀报到金铺分司,那沐家小娘等二人出门了,应是王爷说过的那小娘。” 朱高煦点了点头,那武将便抱拳退了出去。 沈徐氏这时才转过头来,浅笑道:“妾身听说下月沐家老夫人生辰,要宴请宾。老夫人很爱听戏的哟。” “哦……”朱高煦点点头。 就在这时,他发现大堂门口、那沐家小娘正在向这边张望,似乎已经看到朱高煦了。 沈徐氏也微微侧目,继续说道:“沐府养着家戏班子,不过梨园的戏班比家戏班唱得好。” 朱高煦一面看那沐家小娘正往楼上走,一面与沈徐氏说话:“夫人要去赴宴么?” 沈徐氏掩嘴轻笑道:“多谢殿下抬举,但沐府当然不会邀请妾身。沈家先翁虽与黔宁王有旧;妾身也与西平侯有些私交,可身份却不登大雅之堂……倒是李楼先那班戏子,妾身可以借与殿下,送到沐府唱几天戏,老夫人必定很喜欢殿下这份礼物。” 朱高煦一想:自己去赴宴,礼金随礼要送一些,但沐府也不缺钱。若是再送点老夫人喜欢的玩意,那是再好不过。 他本来今天想旁敲侧击、诈一下沈徐氏,此时忽然却说不出口了,当下便抱拳道:“既然如此,先谢了夫人。” “举手之劳。”沈徐氏道。 这时一个妇人走到门口,屈膝道:“禀公子,有个小娘称认识您,不知……” “她说得没错。”朱高煦随口道。 那妇人便执礼退走了。不一会儿那男扮女装的沐家小娘、还有个穿得奇怪的土司女子,以及英俊的耿浩就来到了雅间门口。 “兄台别来无恙,真是有缘啊。”沐家小娘抱拳作揖道,耿浩也执礼。 沈徐氏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浅笑着作万福道:“公子的好友来了,妾身便暂且告退。” 朱高煦拱手回了一礼。 沐家小娘走进来,回头看了一眼沈徐氏。沐小娘应该不认识沈徐氏,她笑道:“那女子真漂亮,小弟打搅了兄台好事,抱歉抱歉。” “你们请坐。”朱高煦招呼道。 沐小娘和耿浩一起坐在对面,那土司小娘应该只是个侍从,站在二人的后面。耿浩红着脸道:“真是巧,今日没料到又遇见了兄台……” “真的不要再提那二十贯钱的事儿,欠据我早扔了。”朱高煦有点不耐烦,抢先说了出来。 沐小娘道:“小弟也不想搅兄台好事的,可今天又没赶上座位,人太多啦。” “好说好说。”朱高煦道。 这时下面传来了戏子拿捏腔调的念白,朱高煦道:“开始唱了哩。” 沐小娘和耿浩都侧过身,看向戏台。 没过多久,大堂上一阵喧哗。一个女戏子刚刚登台,还没开唱、下面就传来一阵阵“好!好……”的声音。 那女戏子脸上抹着重彩,根本看不清长得如何,朱高煦反正是不知道好在哪里。不过很快她唱出声,声音确实是字正腔圆,动作也拿捏得十分有韵味。 朱高煦虽然不太懂戏,不过听了一会儿,把那调子听习惯了,也觉得挺好听。而且戏曲的唱词很慢,还能听得明白剧情。在大明朝,听戏确实是仅有的几样精神娱乐之一。 他刚听进去戏的内容,突然,“铛”地一声金属撞到什么东西上的响动传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刹那间 /p人在毫无准备的一瞬间,脑海里是没有想法的。不再有权衡,不再有对错,人忽然之间就回归了最本能的状态,所作所为连自己也不清楚缘由。 朱高煦听到声音一转头,眼前闪过苍白如雪的皮肤,与那双如同深渊的眼睛十分相配。接着就是泛光的剑刃! “丝……”空气中发出剑刃微微颤栗的细小声音。 正如一种情况:那便是剑刃似乎并不太快,但当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到了面前。 朱高煦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俯身站起,用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准确地捏住了剑身!剑刃向前一滑,来势减缓,朱高煦的下掌和虎口立刻传来刺|痛。 ……剑刃被朱高煦暴|力捏住,有短暂向前滑动的瞬间。“叮哐!”甚么东西摔在地上,同时耳边传来几声惊呼。 此时少量的信息,才后知后觉般地传递到朱高煦脑中。 刺是个年轻女子,左手拿着一副木盘子,刚才木盘子拿开,上面的小碟点心掉到了地上;短剑也出手刺了过来。 刺的攻击对象并非朱高煦,而是坐在对面的沐家小娘! 沐家小娘的位置在里面、靠大堂那边,她和刺中间还隔着耿浩。剑刺过去后,耿浩才向后躲,人还没完全站起来。 朱高煦用左手捏住剑身;右手在里面大堂方向,无法瞬间反击。 他的左手用力,顷刻间将剑尖带偏了目标;光滑的剑身、从朱高煦指尖向前又稍微滑出一截,但方向已经偏了。 虽然他的手受了伤,但那把剑的杠杆支点、是剑柄前端,所以朱高煦向侧面用力更加有效! 刺立刻向后猛地拔剑,朱高煦就算手劲大,捏剑身的他、也没法与握剑柄的刺逐力。他左手放开,右手抓住了茶几边缘,准备掀起来。 这时朱高煦身后的两个军士、以及土司女子已向刺冲出。那刺没有发动第二次攻击,果断向门外闪身。 “站住!”军士的怒吼传来,三个人一齐向门外冲了出去。 ……一切好像只是在一刹那之间,人们还没回过神来,未遂的刺|杀事件已经结束了。 朱高煦低头看自己被割伤的左手,鲜血正在往下淌,这才敢相信刚刚确实有人要行刺,他现在还有点恍惚。 耿浩已起身退后,背正贴着墙。两个戏院的奴婢也蜷缩在墙角,正惊恐地瞪着眼睛。 沐小娘坐在那里,她刚才竟然没出声,也没动,只是瞪着大眼睛看着朱高煦。雅间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所有人都没再出声。 “咚、咚……”朱高煦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渐渐他才完全回过神来,先看了一眼大伙儿坐的位置。戏台子在北面,戏院大门在南面,雅间位于进门的左边、便是西面。 而朱高煦坐在雅间里的南面,这个位置最好,斜对面就是戏台。他的左边是雅间门口,所以刚才条件反射般地才能用左手抓住剑身;这样不用坐着转身,伸手的速度更快! 朱高煦一直认为自己的肌肉反应速度超出常人,所以在战阵上、才能总比敌手快一点点。但稍稍回顾刚才的场面,他发觉刺更快! 因为那刺突然发动袭击时,人在门口,距离比朱高煦出手稍远;但俩人几乎同时到达某一位置。 刺为何在门口就提前发动?似乎是为了制造突袭的情况。不然,一旦有人进门了,屋子里的人可能就会提前转头看;她从开始发动攻击,都会在别人的视线内! 朱高煦确实是吃了毫无防备的亏,但对手确实非常快!这才是他心里跳得很厉害的原因,因为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 刚才的震惊之后,愤怒渐渐取而代之涌上心头。 “兄台,你的手伤得如何?”沐小娘颤声道,她已经掏出了一张手帕,手抖着伸过来,看着那血“哒”地轻轻滴在桌面上。 “皮外伤。”朱高煦看了一眼伤口,感觉现在比刚才更痛,他又看沐小娘的脸,“她是来杀你的,知道么?” 沐小娘声音异样道:“是我连累了兄台,我错了……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大恩不敢忘。”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等她给自己包扎伤口,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娘要注意安全,别经常私自出来。” 沐小娘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布衣的武将走进来,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等保护王爷不周,罪该万死!” “王爷?”沐小娘惊讶地看着朱高煦,大伙儿都侧目望过来。 朱高煦道:“此事不是兄弟们的错。” 武将道:“末将请王爷手令,即刻调前、中、后三卫兵马封锁云南府城,搜捕刺!” “晚了。”朱高煦想起刚才那刺的速度,随口就说了一声。而且这梨园内外,还有他事先部署的十几个精兵护卫,刚才都没抓到、这样还让刺跑了,现在还临时去调兵? 他站了起来,说道:“你找几个人和一辆马车,把沐姑娘护送回沐府。” 武将拜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说完,不等沐小娘等人说话,便迅速离开了雅间。大堂上的看官还津津有味地看着戏,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戏子也正唱得正精彩。 沈徐氏从走廊上过来,见到了朱高煦,她马上跪在了木地板上,说道:“梨园发生这样的事,妾身请殿下降罪!但妾身事前确不知情,还望殿下明鉴。” 朱高煦从她旁边走过,说道:“我现在有急事,以后再说。” 他走过后,见沈徐氏还跪在那里。手痛之余他非常恼怒,但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是个有比格的亲王,便强忍住情绪,回头镇定地问道:“请帖是沈夫人亲笔写的么?” 沈徐氏回头,一脸茫然道:“甚么……哦,确是妾身所写。” 朱高煦道:“字很好看。” ……朱高煦迅速离开了梨园,乘坐马车回汉王府。 坐在马车里,他深吸了一口气,暗示自己冷静。但他依然很震怒,对手已经不择手段了,竟然出手刺杀,似乎已撕破脸! 最让朱高煦恼怒的是,连刺是谁也不知道。 他首先想到的是那股未知势力。刺比较年轻,不是他们监视的那个妇人,但极可能是妇人的同|党。 但朱高煦没有马上确定,趁着在路上的时间,反复琢磨了一番……记得有一句台词:我失败的原因,在于缺乏想象力。 他开始想象刺是沈徐氏的人、甚至沐府的人!但都排除了。 沈徐氏如果想杀沐小娘、嫁祸给朱高煦,但至少地方选错了,此事发生在她的梨园。 朱高煦的马车从端礼门入,来到了西侧的守御所衙署,立刻召王斌、刘瑛、侯海等人入见。 “对咱们跟踪的那妇人,马上部署抓|捕!”朱高煦当机立断道。说不上来是不是愤怒的影响,但此时他不愿意靠猜测继续下去了,必须要马上得到实质性的进展! 几个人抱拳道:“遵命!” 朱高煦道:“王斌,你即刻召集守御所权勇队待命。” “得令!”王斌道。 朱高煦在地上踱了两步,又道,“派人去榕树街据点,问目标妇人是否在沐府西侧那院子。再派人去柳坝村据点,问王彧那边的情况。要最新的消息,尽快回报!” “得令!” 几个人十分沉默,都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朱高煦也在思考着此事的前后联系。 等了许久,王斌回来禀报,权勇队已聚集好人马,装备了锁甲、腰刀、樱枪、弓、弩、网绳等军备,全副武装待命。 这时朱高煦展开了柳坝村、榕树街两个据点周围的地图,都是侯海根据军士的探报画出来的。 侯海建议道:“王爷,守御所权勇队先出动之后,可否再增调兵马封锁四城?” 朱高煦摇头道:“我亲自面对过那个刺,相当专业……了得。这种事一发生了,她首先一定会设法出城,只要出了城,官兵就很难用围捕方式、将她搜出来了。当初本王与王指挥、韦指挥等人去京师,也是这么考虑的。 况此事闹得太大,会让事情更加复杂,善后更难。还不如事后派人到几个城门,只需要数十人就能控制住城门进出的情况。” 侯海道:“王爷所言极是。” 朱高煦发现,古人在使用大量人员时,效率比较低下,发动很多人马,真正干事的却没多少。 许久之后,前去问消息的人回来禀报了。 “柳坝村试百户王彧报,今早见过那妇人出柳坝村;下午未时回村,此后没见村外路上出现过相似之人。 榕树街据点报,今日上午辰时那妇人来过榕树街院子;未时出门,之后便没见过她。两个据点都没见过皮肤极白的年轻女子,弟兄们以前也从来没见过此人。” 朱高煦听罢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妇人在柳坝村!权勇队马上照原来的部署,前往柳坝村抓捕。分一小旗人马赶往榕树街据点,准备好动手,只要发现两个目标之一,立刻拿下!” “得令!”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是敌人 “抓到人了!”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朱高煦等人纷纷侧目。试百户王彧快步走进守御所衙署,单膝跪地,道:“王指挥命末将赶回禀报王爷,弟兄们已在柳坝村逮获四人!” 朱高煦问道:“有些什么人?” 王彧道:“回王爷话,除了那妇人,还有柳坝村男丁一人、及其妻小二人。王指挥一面搜查罪证、一面派人正将案犯尽数送回王府。” 似乎没有抓到那个女刺?朱高煦道,“分开关押。” “得令!”王彧道。 等犯人到了王府,便被暂时关押在端礼门东侧的房屋内。朱高煦很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朱高煦很快就来到了端礼门东侧,先到关押那妇人的门口。门口的将士把房门的锁打开,朱高煦便回头对侍卫道:“你们就在外面等着。” 武将王彧似乎有点不放心,但还是抱拳道:“是。” 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朱高煦不信她能把自己怎样。 他走进房内,见那妇人手脚都被绑着,正坐在里面的一把椅子上。她看了一眼进来的朱高煦,脸上竟十分镇定,完全不惊慌。 朱高煦见她的表情,微微有点意外。他打量了两眼那妇人,见她长得还不错;只不过眼角的鱼尾纹、脸上胶原蛋白流失后皮肤的松弛感,已给她留下了岁月不可逆转的痕迹。 “我是汉王朱高煦。”他先说了一句。 妇人道:“妾身现在无法动弹,失礼了。妾身与殿下并非仇敌。” 朱高煦听罢顿时就很好奇。 他先说自己是谁,本来是想接着问妇人是谁,不料她会如此回应……他不禁琢磨,为何妇人说彼此不是仇敌? 但朱高煦忍住了好奇,没有马上顺着妇人的话、继续说下去。他不能被那妇人牵着鼻子走,主动权必须在自己手里! 朱高煦沉默稍许,在一张桌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便故意拿起自己受伤的左手,看了一番说道:“既然不是仇敌,为何派人行刺?” 这句话里有陷阱,只要面前的妇人不否定,首先就坐实了那个女刺和妇人的关系!因为朱高煦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实她们之间有关,所以唯一的办法是炸她。 妇人果然中计了,引导节奏的主动权重新回到了朱高煦手里,她辩解道:“我们并非想行刺殿下,她对付的是沐家。且此次行刺,我也不太赞同。” “很好。”朱高煦满意地点头,“女刺在何处?” 妇人道:“我不知。殿下捉人那么大阵仗,恐怕她不会再回来了。” 朱高煦这时才问:“方才你说咱们不是仇敌,为何?” 妇人抬头看着朱高煦,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乃白族人,段杨氏,世居大理。你们抓的其他人,原来也姓段,不过现在改姓柳了。你们的人正在搜查房屋,应能搜出证实此事的东西。” 朱高煦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一点,便随口问道:“段夫人的意思,你与沐府有私仇?” 此言不知何处激怒了段杨氏,她忽然很生气,脸色也变了:“殿下难道不知沐英在大理做过甚么?!” 朱高煦愣了一下。他大概还是知道的,无非就是灭了大理政|权,改土归流将云南直接纳入了大明朝版图。但具体做了些甚么,朱高煦如何得知? 他便问道:“做了甚?” 段杨氏冷冷地看了朱高煦一眼,“都说元人残|暴不仁,但沐英比元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沐英一到大理,先将大理总管举家押送南京邀功,然后对段氏宗亲污以罪名迫|害,稍有反抗,便行屠|戮之事!并烧段家典籍文书、掘祖坟,迫大理百姓说汉话,用汉字……” 朱高煦当下便忍不住为自己人辩解:“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黔宁王或有不善之处,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论述。土民归化、平息厮杀,大伙儿都变成了一家人,一起和睦生活在神州大地上,可不是坏事。段夫人一介妇人,何必为了军国大事耿耿于怀,况且你们几个人又能改变甚么? 战争已经过去了,大理已恢复太平。朝廷正调整国策,安抚白民民生,今后彼此都能好好过日子。” 段杨氏气得浑身发抖,盯着朱高煦的目光、让他觉得似曾相识,那双眼睛如同深渊,只有深不可测的仇恨。她撕声道:“我先夫没有谋反!他唯一的错,只因是大理总管之族弟!先夫笃信佛主,平生只爱读书,他心地良善、仁厚谦逊,爱惜名声颜面,从未带兵与明军为敌,他有什么错?为何要屠|戮我们全家……” 朱高煦愣在那里。 段杨氏咬牙切齿,眼睛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她的情绪有点崩溃,“沐英当着我们族人的面,叫人用白话当众唾骂侮辱他,把不相干的乱|伦恶事污蔑在他头上,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脸!我冒死躲在人群里,亲眼看到了所有事,他们无法抵赖!沐英当面看着,还在与众将谈笑作乐。 敢问汉王,这些事只是公事么?沐英带兵灭我国、夺我地,那是大事,但他辱|杀我亲人,此深仇大恨,我活一天就一天要找沐家血债血还!绝不罢休! 那烙铁烫在先夫脸上,就像烫在我心头上!我的心已经死了,只有恨。 那残|忍的笑声每天每晚都在我心里响起,我一定要听见沐英哭喊、惨叫、求饶,他死了,我也要看他的儿孙们生不如死。我要让他们尝尝那种滋味……” 段杨氏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念叨着,后来已是口不择言、说起了朱高煦听不懂的白话。 她的脸渐渐扭曲了,变得非常可怕。她在挣扎的时候,绳子生生磨破了她的衣袖,白色的棉布上染上了一道道血痕。 这样的疯狂暴|戾,朱高煦不觉得有任何语言能安抚她,只能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段杨氏喘|息着,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了。她的仇恨怨气已不见,只剩下冷冷的躯壳,仿佛是行尸走肉。 她的眼睛里一片苍白,没有任何情感、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死寂的深渊。 朱高煦没有贸然评论她的事,只是沉默。 他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数千年青史,不是只有某一族人才有血泪。 元朝时,汉人肯定比白民更惨!汉人是最贱的一等,比所有土人、甚至色目人的地位都低,和两脚羊似的存在。大明朝恢复汉家统|治之后,可能因为愤慨于那段经历,起初对土司等各族确实非常强硬,也可能有报|复之心。现在许多土人又开始愤恨大明人,仇杀不知何时能结束。 但是这些朱高煦没有说出来,只有弱国寡民心态才成天说被元朝的反|动封建统治者欺|凌;如今已无必要,因为现在元朝统|治者的残余势力正在草原上簌簌发抖。且无论蒙古人、白民很多都已是大明百姓。 沉默良久,段杨氏先开口道:“我不是汉王的仇敌。我们有共同的敌手,那便是沐家!” 朱高煦不想落人口实,马上辩解道:“沐晟是大明朝廷封的西平侯,我是大明亲王,怎会是仇敌?” 段杨氏冷冷道:“当年元朝梁王封在云南,一心就想吞并大理,独大云南。汉王不想手握整个云南之地?哼!” “呃!”朱高煦无言以对,他发现段杨氏虽是一介妇人,懂得倒不少。 朱高煦当然想吞下云南!将云南变成他一个人的地盘,然后动员军队,拥兵自重……想多了,朝中太子|党会把他的算盘拿到父皇跟前,打得“啪啪啪”作响;父皇朱棣也会对朱高煦的用心非常猜忌。 此时朱高煦并没有明目张胆起兵,正因如此,他才没遭到大明朝廷的倾|力打击;当然,同时他也不能随心妄为。就算他想扩充实力,也得遮遮掩掩,做得好看一点。 若要以吞并沐府的方式、来夺得云南的控制权,这件事却不能朱高煦来做! 段杨氏道:“现在我们势微力弱,够不上与汉王结盟?不过我有一条重要的消息,可以作为交易。” “甚么消息?”朱高煦颇有兴趣地问道。 段杨氏道:“我告诉汉王,汉王就把我放了?” 朱高煦沉吟道:“得看什么消息。” 段杨氏道:“建文皇帝的消息。” 朱高煦顿时露出惊诧之色,看着她怔了一会儿。 “汉王不信?”段杨氏问道。 朱高煦不置可否。 他并不是完全不信……建文帝最可能来的地方,真可能就是云南!天下已是燕王系的天下,对建文帝来说四面都有危机,他出京后要躲藏,有熟人接应的地方才是首选。就像朱高煦前世出门打工,也是想先在陌生的城市联系亲朋好友,然后才过去,否则心里会有很多不安全感。 父皇朱棣似乎也琢磨出来了这个可能,因此才把朱高煦、胡濙都一起派到了云南,并明确地密令他们寻找建文下落! 。。。。。。。。。。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六脉神剑 去年连楹行刺永乐皇帝朱棣,执锐器单骑直冲朱棣,片刻之间便被斩成肉泥;朱棣肯定没感觉到威胁,愤怒的只是连楹不拥护他的态度。 而今天朱高煦遇刺杀之事,目标不是他,他却真正感受到了威胁! 因此朱高煦除了对段杨氏的内情有兴趣,心里还一直记挂着那个刺。 他便开口道:“本王还有所惑,望段夫人解惑。既然,段夫人对沐家有深仇大恨,为何要贸然派遣刺、去行刺沐小娘?沐小娘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杀她有甚么用?” 段杨氏皱眉道:“那沐小娘名叫沐蓁,雪恨要杀她?这并非我的意思。” “雪恨……段雪恨?”朱高煦念了一遍。 段杨氏道:“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汉王。我本有个安排,想让雪恨混入沐府,再设法以美色引诱沐晟,之后借机刺|杀沐晟。但雪恨不赞成此计,尽管是假意,她也不愿委身于仇寇。 因此雪恨自行其事,潜藏在梨园附近,意欲在梨园杀沐晟,用这种法子达到我的目的……汉王有所不知,沐晟每过十天半月就会去梨园。” 朱高煦心道,我知道的。但他没必要告诉段杨氏,便点头道:“嗯。” 段杨氏继续道:“雪恨本不会对沐蓁动手,但出了点事,可能让她觉得、在梨园杀沐晟的机会不会再有,于是临时决意先杀掉沐蓁。反正沐蓁也是沐家的人。” 朱高煦问道:“出了点什么事?” 段杨氏答道:“柳坝村的养蜂人。柳坝村外只有大片杜鹃花,雪恨说,找杜鹃花采蜜的养蜂人很少,觉得那几个养蜂人很蹊跷,提醒过我。但我大意了,太相信自己的判断,没人发现过我的行踪。 所以雪恨告知我、她要行刺沐晟时,我依然留在柳坝村,觉得出了事之后,在那里更加安全。不然很难找到更好的藏身之地。” “厉害!”朱高煦不禁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段雪恨是段夫人千金?” “正是。”段杨氏低头道。 朱高煦忽然问:“段雪恨会不会六脉神剑?” “甚么?”段杨氏一脸茫然,“段氏子弟皆习武功,但未曾听说过此等剑术。” 朱高煦还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良久之后,他才恍然道:“既然段夫人母女以谋刺沐晟为复仇手段,为何又要打探建文皇帝的下落?” 段杨氏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们要亲手杀了沐晟!但如此也不能解恨,须得让沐家也尝尝获谋反大罪的滋味,他们私藏建文帝,便是居心叵测意欲谋反,大明朝廷必定要清|算他们,最好满门抄斩!” 朱高煦不得不认同,段杨氏的阴谋极可能有效果,他在京师亲眼所见,真的激怒了父皇的人是什么下场!沐英对待段杨氏家还算好,不过是辱杀家主,杀人而已;而朝中大臣,还有女眷也被凌|辱的事。沐英当年的目的,可能仅仅是为了让土司屈服,而非泄|愤。 段杨氏的回答有几分道理,但朱高煦还是觉得有点牵强。 究竟段杨氏隐藏了甚么?才让朱高煦无法放下内心那若隐若现的猜疑? ……朱高煦暂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又问道:“本王想证实最后一点猜测,段夫人在阿姑庙放了一碗饭,是甚么意思,是否给同|党传递了某种消息?” 段杨氏瞪了一下眼睛,“没甚意思!那天我正好带一碗饭菜回柳坝村,但没有人会吃,当时雪恨并不在柳坝村。于是就去阿姑庙供奉给了阿盖郡主。 阿盖郡主是元朝的郡主,但她对忠贞不渝,诚心对待第十任大理总管段信苴功。元朝梁王要阿盖郡主用孔雀胆毒杀大理总管,阿盖郡主密告了此事;待大理总管遇害,郡主绝食而亡殉情,白民皆传颂敬之。阿姑庙却是大明官府修建的,汉王知道的罢?” (信苴:信在白语里为总管或主宰者,有王、君主之意;苴为白语音译,首领之意。) 朱高煦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这样会显得自己作为有比格的大明亲王,太过狭隘。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了点头,他对这个美丽的爱情传说感概之余,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美人计真的很容易就不靠谱。元朝梁王便是送了美女又被坑的例子。 ……就在这时,段杨氏道:“之前我说的那个交易,汉王意下如何?我告诉汉王,建文皇帝大抵在何处,汉王放了我。” 朱高煦犹豫不已,却非因为不相信段杨氏。 他去把建文抓出来,再坑沐晟一把,真的对自己有利?朱高煦对此持怀疑态度。 首先,仇寇英豪得看角度,毫无疑问沐府对大明皇室、九州各民族融合的历史大势,是有大功的。朱高煦作为皇室成员,公然跳出来坑害大明功臣,天下人肯定要说功过是非。朱高煦可以不在乎什么玩尼|姑、不守礼法,但大是大非上他还是在乎的,对民心有影响。 其次,父皇肯定会知道朱高煦想搞掉沐府、独大云南的心思,朝廷不会坐视朱高煦想方设法割据疆土。 考虑了一会儿,朱高煦做出判断:如果由别人来坑沐晟,这件事还是很好的。 他便道:“就算段夫人没骗我,我以此事弹劾沐府,得利的还是段夫人,你可以复仇了。如此一来,我不是被你利用了么?” 段杨氏愕然道:“汉王真不想吞并沐府势力?” 朱高煦道:“大明皇帝是我爹,我不用处心积虑做这些事!大明朝和元朝是不一样的,段夫人可知?” 段杨氏皱眉苦思着什么。 这时朱高煦又不动声色道:“何况我根本不相信,你能知道建文皇帝的下落。段夫人无非是想空手套白狼,蒙我罢了。” “你……”段杨氏瞪着朱高煦,恼怒地脱口道,“汉王非成大事者也!” 朱高煦却并不生气,点头道:“段夫人说对了,我只想要荣华富贵,骏马美女。” 第二百一十八章 恼羞成怒 段杨氏的话,证实了朱高煦的不少推测和判断。他中止了谈话,此时已不想追问下去。 从房间里走出来,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一面低头思索着,一面向承运殿旁边的书房走去。折腾了一下午,此时已快到酉时了。 朱高煦在心里再度寻思了一遍,认为梨园刺杀事件的前因后果,段杨氏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至少是目前能想象到的最合理解释。 走到前殿外宽阔的砖地上,朱高煦停了下来,转头对身边的亲卫军士道:“趁现在诸衙署还没下值,你赶紧到守御所衙署,去告知王斌或侯海。让他下令榕树街据点的兄弟,清理据点后立刻撤离。” 军士抱拳道:“得令!” 柳坝村抓捕段杨氏等人、动静太大了。昆明城官府很快会得知此事;沐府节制云南军政,也会随后知情。如此一来,沐府应有警觉,榕树街据点也有可能被查。 朱高煦到前殿书房坐了一会儿,觉得刺杀事件可以暂且放下了。 但凡事都会牵动多方,不仅是沐府,朱高煦还忽视了沈府。没一会儿,便有军士来通报,递上了沈徐氏的帖子,她正在端礼门外求见。 朱高煦遂传令,带沈徐氏到书房来见。 ……从书房前面的窗户看出去,天色已渐渐黯淡了。 沈徐氏在一个宦官和两个军士的带引下,走到了书房门外。朱高煦仍坐在里面的书案旁没动,他一个亲王、在礼数上原不必迎接一个商人来,只不过平时他很给沈徐氏面子,比较气罢了。 而最近朱高煦有点不满,并非计较在梨园遇到了刺,只因对沈徐氏玩|弄他的事耿耿于怀。 沈徐氏穿着素净的布衣襦裙,交领上衣、坦领里衬。略施粉黛的脸玉白干净,她毫不浮夸、得体讲究,但朱高煦看见她这番模样、又想到她的所作所为,脑子顿时蹦出一个词儿:绿茶|婊。 “妾身沈徐氏,见过汉王殿下。”沈徐氏屈膝作礼,声音不算清脆、却字正腔圆很是好听。 朱高煦礼数荒疏而随便,但也没故意拿架子,径直指着书案旁边的一条腰圆凳道,“坐罢。” “谢殿下。”沈徐氏道。 朱高煦看了一眼门口的人,挥了一下手。 沈徐氏走上来,轻轻坐在朱高煦旁边的凳子上。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一面在心里骂她,一面又不得不觉得她的坐姿确实优雅,弱骨丰肌的身段有着丰腴的肌肤,她一坐下髋部裙腰的布料皱褶十分性|感。 她小心地观察着朱高煦的表情,口齿清楚地说道:“这么晚了还到王府叨唠殿下,妾身失礼了。梨园发生那样的事,非妾身所愿。梨园的人仔细查过此事前后,妾身从奴婢口中问出,刺似乎并非冲着殿下来、却是要谋刺殿下身边的小娘?” “那小娘是沐晟的女儿,叫沐蓁。”朱高煦看了她一眼。 “啊?”沈徐氏露出惊讶的神情。 如今朱高煦已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否真的不知道沐蓁的身份!这沈徐氏,感觉演戏比头牌花旦李楼先还逼真。 朱高煦此时的心境十分浮躁,太多的线索猜忌让他有点不耐烦了。便开口道:“沐蓁和我在一起,若是真出了事,沈夫人应该窃喜罢?” 沈徐氏急忙道:“殿下何出此言?歹事发生在梨园,妾身也不能脱干系,如何窃喜?” “你不是想挑拨我和沐晟之间的关系吗?”朱高煦皱眉道。 沈徐氏瞪着眼睛,接着微微闭眼摇头。这时朱高煦才发现她不是单眼皮,应该是内双眼皮,他之前疏忽了、以为她是单眼皮。 他又忽然问道:“沈夫人今天换了一对耳环?” 沈徐氏小嘴微张,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脸色也变白了,“殿下如何得知?” 换了耳环,一看就看出来,还能怎么得知?但朱高煦马上回过味,沈徐氏是在暗示、如何得知那天沐晟到沈府的事。 这娘们果然很有心思,事到临头还能稳住阵脚……如果朱高煦确实知道了,他就听得懂这句话;若是不知,沈徐氏刚才的话也没透露任何东西! 朱高煦今天有点疲惫,抬起受伤的左手,便冷笑道,“上回我在沈府时、沐晟也来过,我早已发现。沐晟最近一个月不来梨园了,你的伎俩很有效。” “殿下请听妾身解释……”沈徐氏有点急了。 因为朱高煦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要往外面走。 “殿下留步,妾身没有恶意!”沈徐氏忽然拽住了朱高煦的袍服。 朱高煦转过身来,她又赶紧放开了手,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妾身一时心急,太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果然是绿茶……”朱高煦笑道。 妇人主动叫男子给她弄耳环、或是像现在这样拉拉扯扯,都是很明显的暧|昧。沈徐氏就是这样,有时候靠近勾|引,却马上又远离、装作很守礼的样子,若即若离叫人摸不着头脑。 但她越是这样,朱高煦就越是想用力撕开她那一层裱糊的东西!空气中弥散着些许情|欲的气息,以及朱高煦的暴|躁恼怒。 正如他所了解的自己,原本就是个愤怒的青年,脾气并不算好。但他平时都很冷静、有耐性,那是成长、是刻意改变的结果,因为他渐渐地明白,一个吊丝做任何事都不容易,要是还没有耐心就无法完成任何事。 不过这些并不会让他的本性,他只是把烦躁和忍耐压在了心里,一旦情绪激动,唯有暴饮暴食和疯狂修车,才能让他得到某种释放。 朱高煦看着沈徐氏那光洁圆润的脸蛋,坦领里衬上玉白的锁骨,以及胸脯上饱|满圆圆的撑起的布料,此时已不在乎她是绿茶|婊、还是甚么声名狼藉的寡妇了。 他伸出大手掌,放在了沈徐氏的雪白的脖颈上,低头打量着她的脸。 沈徐氏竟然又后退了一步,从朱高煦的手里挣脱开来,“汉王殿下,妾身不是那个意思。您听妾身说,有些误会……呜!” “哎呀!”朱高煦痛呼了一声,他娘|的!他被咬了! 他“呗”地将一口淡淡的血水吐到木地板上,瞪着沈徐氏,心道:老子让你玩|弄得不够!若非舍不得她的才能见识和在云南的根基,我能那么气? 朱高煦已顾不得许多,径直大步上前,左手拽住了沈徐氏的一条手臂,虽然左手皮肉被割伤过,用力就很痛,但抓住沈徐氏这柔弱的妇人还是不费力的!他右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像陀螺一样将她转了过去,然后向前推攘。 沈徐氏无法反抗,她一时也没有大声叫喊,只哀求道,“殿下别这样,不要。”但朱高煦不顾她的反抗,轻巧地把她按在了书案上,她整个上身都伏了下去,脸贴住了桌面。朱高煦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伸向她的襦裙。 “殿下,殿下……”沈徐氏的声音已经变腔了,马上就哭了出来,眼泪流淌在了桌面上。 但朱高煦毫不停手,暴躁的一面压|抑不住,早已将什么比格抛诸脑外。而且他还隐隐有某种快意。 ……记得夏天的时候,大树下掉落了很多小小的果子,豌豆大小的果子铺满了一地,人走上去踩得“啪啪”作响,踩扁了果子,却能产生奇怪的碾压快意。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一丘之貉 书房门外夜幕完全降临,四面的灯笼光辉也陆续刺|破了夜色。 屋子里面,沈徐氏无力地侧伏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伤心得痛哭起来,眼泪流淌得满地都是,脸上的妆容也花了。她刚被放开,一面哭,一面又赶紧伸直手臂拉了一下襦裙。又拉了上衫遮住肩膀,双手紧紧拽住交领往中间拉扯,将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不知为何、痛楚到现在才慢慢袭上来,痛得她身子颤抖,脑海中更是一团乱麻。心中的乱,不仅有被污了清白的愤慨,还有隐隐的忧心、以及羞辱。 她忧心,因为女子可不像汉子一样痛快完就没事了,她被侵的一刻就想到可能怀上孩儿。不是每一个女子都想被关在深宫内宅,抱着一个孩儿成天与人勾心斗角!不管怎样,朱高煦没有给她时间考虑,她并不心甘情愿,一切都很仓促。 这个汉子值不值得为之送上所有,一个孩儿带给她的、是不是她想要的,什么都没准备好。沈徐氏还感到了极大的羞辱,书房的门是敞着的,她痛恨自己浑浑噩噩中发出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反应。事过之后,她才觉得自己刚才像是牲口一样,完全没有人的礼仪矜持。沈徐氏越哭越伤心,不知过了多久仍无法释怀,不过实在是累了。 朱高煦上前扶她起来,沈徐氏挣脱了他,“别碰我,我恨你!真是傻,我原本觉得汉王那些传言不可信,见了面以为你是个谦逊温柔的君子,不料你却是假装,实则只是个恃强凌弱的人罢了!” 朱高煦此时却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竟一脸的愧疚道,“未料沈夫人竟是清白之身。且不言那些传言,你不是成过婚么?” 沈徐氏此时已顾不得隐情,哭诉道:“先夫续弦时,身体病入膏肓,娶妻只为冲喜;此时家父也想与沈家联姻。成婚不是我选的,虽然后来也觉得挺好……” “那些传言怎么回事?”朱高煦道。 沈徐氏哽咽道:“当然是假的!我家殷实富有,为何要作践出卖自己?不过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又操持沈家家业,经常抛头露面,那些当官的、有钱的因很少会被妇人拒绝,自然恼羞成怒到处说我坏话。” 她又忍不住说道:“我在汉王面前说过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传言又如何?不过现在可好,我守了那么久身正、清白全毁了,传言也被坐实了!” “恐怕不只是拒绝……”朱高煦沉吟道。 沈徐氏豁出去了,刚才早已没有了什么礼仪,现在也不顾,瞪了朱高煦一眼:“甚么意思?” 朱高煦不答,又问道:“沈夫人与沐晟来往那么久,沐晟乃云南境内最有权势的人,他没有那样对你?” 沈徐氏道:“西平侯不是你这样的人!” 朱高煦竟叹了一声:“沐晟才是真正的贵族,我怎么学也不是啊。” 沈徐氏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但也没过多纠缠。她渐渐冷静下来了,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白手帕,默默地低头擦拭着眼泪。 朱高煦道:“我会负责。” 沈徐氏忙道:“不必了!无论西平侯还是汉王,反正都是权贵,我若志在于此,何必等到今日?又何必冒险得罪汉王这个权贵,做那些事给西平侯看?”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坐了下来,“愿沈夫人告知,沈夫人为何要玩|弄我?” 沈徐氏摇头道:“我活腻了才想玩|弄汉王!若非情势所迫,我何必如此下作?” 朱高煦问道:“情势所迫?” 沈徐氏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语气渐渐沉静下来,“沈家祖上(沈万三)得罪了大明太祖,然后被安上罪名抄家;我徐家祖父(徐富九),见此情状才散尽家财,以避大祸。 沈家家业之深厚远迈朝廷所知,尽管被大明朝廷抄家,仍有天大的财富。汉王以为,沐府为何会庇护家翁?以云南的人口财税,沐家又为何如此富裕?无非是沐家吞没了家翁巨额财宝,作为回报才多年庇护沈家罢了。 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沈家家业,让仅剩的家财又有了起色,置业甚广。西平侯见状,便想纳我为妾,借机将沈家全部吞并!反正他多一个妾少一个妾无关紧要,还能白得沈家全部家业,何乐不为? 岷王在滇时,也有此念,岷王的打算是让他不到十岁大的儿子,纳我继女沈曼姝为妾。因家翁无儿、仅此一女,按理沈家家业该沈曼姝所有,岷王借此来与西平侯争夺沈家家业。沈府看似奢华,实则早已成了强|权权贵的碗中之肉! 西平侯以前还比较气,想让我心属于他。汉王一到云南,他就很急切地逼迫我了,生怕汉王与岷王是一丘之貉,与他争夺到了嘴边的肥肉……”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点头,“岷王在滇与沐府结怨颇深,好像还不止明面上那些恩怨,事情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争夺利益。” 沈徐氏继续道:“岷王虽改藩湖广,却对沈家家财念念不忘,在云南府城留了人,也在逼迫妾身将小女送给他儿子为妾。 妾身辛辛苦苦经营的家业,当然不愿意拱手送人,母|女一起沦为笼中玩物。妾身遵守大明律法,合法经营,为何甘愿是这种下场?” 朱高煦面有同情之色,点头表示认同。 沈徐氏见状又道:“汉王乃当今皇帝嫡子,妾身便想到,凭借汉王吓阻虎狼。彼二人若像虎狼,汉王便如猛豹,若与殿下走得太近,仍是同样的下场,无非换个人罢了。妾身在夹缝之中如履薄冰,如何敢存心戏|弄殿下?” 朱高煦听罢沉默良久,说道:“既然沈夫人已经委身于我了,你还不如干脆跟着我,什么岷王、西平侯,我一个也不怕,护着你。” 沈徐氏一脸沮丧,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她觉得朱高煦比沐晟、岷王更加可怕,因为他实力够大、胆子也大,做事还不讲规矩! 但朱高煦和沐府、岷王府不同,沈徐氏隐隐感觉,他似乎并不是冲着吞并沈家家业而来……好像仅仅是好|色。就像刚才,他简直完全没有廉|耻,非常放|纵。 沈徐氏沉默良久,看了一眼他纠缠的浅胡须,红着脸道:“殿下为何不讲点道理?”此时她心里有点乱,但忽然意识到不能太得罪朱高煦。 朱高煦道:“我很讲道理的,若非怪罪沈夫人耍我,今天也不会对夫人做那等事。” 沈徐氏忙道:“殿下凌|辱妾身,您是宗室自然不必受到官府的审讯,但此事乃殿下之错,为何后果要妾身来承担?” 朱高煦愕然道:“我堂堂大丈夫,何时要沈夫人来承担后果了?” 沈徐氏立刻顺着他的话道:“既然如此,妾身虽失贞于殿下,也不必因此就变成殿下的附庸之物罢?” “好像是这个理。”朱高煦沉吟道,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着她道,“沈夫人有些误会,我刚才的提议,完全没有逼迫之意,只是说一个态度,不始乱终弃。沈夫人若不愿意,那也依你之意。” 他停顿稍许,又道:“我也无心吞没沈家家产,沈家就算钱多,也不过只是一家,我若志在于此、未免太小气了!父皇乃大明天子,富有四海,我是父皇之子,还缺你们家那点钱?” 沈徐氏轻声道:“望汉王以后知道了更多的事,也不会悔言。” 朱高煦忽然道:“我为何一定要吞并沈家,你我何不相互合作,一起得利?” 沈徐氏双臂抱着狼藉的胸襟,疑惑道:“汉王殿下并非商贾,你我不能平起平坐……” 朱高煦用明亮的目光盯着沈徐氏的脸:“我需要沈夫人,沈夫人也需要我。这个理由还不够结盟么?” “且容妾身思量几日,可否?”沈徐氏道。 朱高煦点点头,把身上的浅紫色圆领袍服脱了下来,裹在沈徐氏身上。沈徐氏低头看了一眼素白裙子上的红色污|点,没有拒绝,她又行礼道:“多谢殿下。时辰不早了,妾身请告辞。” “我送你回府。”他点头道。 沈徐氏道:“家仆有车马在汉王府外等候,殿下好意,妾身心领了。” 朱高煦打量她狼狈的头发和衣裳,说道:“汉王府的马车,可以到书房门外。沈夫人出门就可以上马车,然后乘坐马车到沈府内,夫人屏退左右之后再下车,至少能遮掩一下。” 沈徐氏听罢,避开目光道:“那妾身恭敬不如从命,有劳殿下。” 于是朱高煦随手拂了一下发鬓,拿起一顶大帽戴上,便走到门口喊道:“来人,备车。赶到书房门外来!” 一个尖尖的声音道:“奴婢遵命。” 等沈徐氏上了马车,她靠着车厢躲在边上,裹着一件宽大的袍服。她的手悄悄伸到腰间,轻轻摸着腹部,一路上外面灯火迷离,她已说不出一句话来。 。。。。。。。 第二百二十章 醒着与清醒 夜色渐浓,王府内的景象、在灯火下更添华丽光彩。 朱高煦没有回他的寝宫,径直去了杜千蕊那里,因为杜千蕊就算察觉到了甚么,她也不会说出来。 宫室两侧的廊房,其中的一处院落就是杜千蕊的住所。朱高煦在桌子前坐下来,等她去准备几样酒菜上桌;他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这时朱高煦抬起袍袖,凑到鼻子前闻了几下,隐隐还有沈徐氏身上的气味。 果然杜千蕊甚么都没问。她把酒壶拿上来,亲手给朱高煦斟酒,轻声道:“妾身吃过了,便陪王爷喝两盏酒罢。” “你也坐。”朱高煦好言道。 “谢王爷。”杜千蕊款款入座,又小心问道,“王爷爱听戏哩?” 朱高煦顿时便想起了沈徐氏的梨园,心道杜千蕊可能知道他去过,只是不提沈徐氏罢了。他便随口道:“谈不上爱听,不过有了城市,这些东西都不可忽视。” 杜千蕊饶有兴致地望了朱高煦一眼,含笑道,“妾身记得王爷说过这样的话。” 她明明在对沈徐氏的事儿旁敲侧击,却暗示得很隐晦,并未让朱高煦感觉难堪不快。朱高煦今晚首先想到来这里,大概也是这个缘故。 朱高煦一边吃着她亲手做的菜,一边与她轻松地说着话,“我说过么?” 杜千蕊点头道:“彼时妾身自称会一些雕虫小技,不过为了讨人欢喜;王爷便说,音律、绘画都很重要,因咱们不是蛮夷。” “哈!”朱高煦笑道,“千蕊的记性真好。” 杜千蕊低声道:“王爷对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朱高煦听罢不禁侧目看她。杜千蕊的个子娇小,脸也小,不过或许正因如此、才显得很饱满。她的大眼睛极能表现她的情绪,稍有动情,眼神便显得特别多情。 朱高煦偶尔看她一眼,俩人目光交错,她就会带着些许婉约羞涩的意味闪躲。今夜的夜色,不仅渐渐凉爽下来;更叫人感觉到几分柔软的东西,让夜色如水一般缓缓流淌。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好一会儿默默无语,却并不显得是冷场,好像是舍不得打搅了空气中隐隐的悸动一般。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才自嘲地微笑道:“我这个王爷没什么学识,不过也学了一些浅显的学问……” 杜千蕊抬起头、轻轻摇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仰慕。 朱高煦见状,便若有所思地接着此前的话题,道:“治人,说到底是想奴役人。一开始的治人者、是把别人当奴隶,强迫奴隶劳作。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样的法子所得太少。 大概从春秋战国开始,治人者开始用封建制度,给予人们一些自|由。如此反而谋得了更多好处。 不过一切都在变化。城市越来越大,城镇人口越来越多。城镇里的工、商业产生财富的周期,比耕种更快。 治人者要人们留在城镇里,心甘情愿、拼尽全力地为其卖力,便需要这里有足够的吸引力。除了丰富的货物,戏曲、歌舞、文化都是文明的进步,甚至更好的窑子和更漂亮的窑|姐,也是人们留恋城镇的理由。既然如此,咱们为何要在道德上分出高低?” 杜千蕊听罢小嘴微|张,轻声赞道:“王爷的学问,非道德文章可比哩。” 朱高煦却微微摇头:“我儿时虽舞刀弄枪、不爱读书,但知圣贤的道理,才是最高深的东西,那是哲学。世人觉得毫无用处,只因为大多数人、并未身居高位;身居高位者,也可能尸位素餐。” 杜千蕊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但朱高煦知道,一个小女子无法真正理解他的意思。 这时杜千蕊柔声道:“王爷只听过我唱小曲,我也会唱戏的。”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说道:“何不现在唱一段让我听听?” 杜千蕊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默默地酝酿了片刻,她便开口唱了出来:“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朱高煦认真地听着,至少在他听来,杜千蕊唱得并不比李楼先差。朱高煦心道:头牌、名|妓、名媛,有时候不过也是捧出来的;像沈徐氏这样的金主,他们的影子在幕后,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或因礼数的缘故,杜千蕊在朱高煦面前低眉顺眼,不会长时间直视着他。但她唱起戏来、只为朱高煦一个人唱,眼神的喜怒哀乐演绎也是表演,她便会看着朱高煦,目光流转,叫他感受到另一种情意。 那动人的声音、温柔委婉的气息,让朱高煦觉得,今夜还可以和杜千蕊继续缠绵。 待她唱完了一段,朱高煦听懂了戏词,便说道:“千蕊唱得好。不过这子孝妻贤、忠孝两全的《琵琶记》,渐渐不如《西厢记》这样的男欢女|爱受欢迎了哩。大伙儿若有得选,可不想只被朝廷‘教化’,却想要有黄金屋、颜如玉,至少在听戏的时候可以高兴一下。” 杜千蕊听罢笑道:“王爷言之有理。不过妾身记不得《西厢记》的词儿,过阵子妾身练好了,再唱给王爷听。” 朱高煦道:“那是别人唱滥了的戏,我想办法重新为你写一本。” 杜千蕊惊喜道:“王爷还会写戏本呀?” 朱高煦摇头道:“不会,但我听过一出戏叫《牡丹亭》,后来失传了,我记得大致内容和一些唱词……十七叔宁王可是个大才子,他会写戏本!我只要写封信过去,捎上牡丹亭的大概内容、唱词,求十七叔帮这个忙,他肯定不会拒绝。” 杜千蕊受宠若惊道:“妾身何德何能,怎值得起让两个亲王为妾身操持戏本哩?” 朱高煦笑道:“我认为值得起,千蕊就值得起。你唱得是最好的,相信自己。” 杜千蕊心情越来越好。朱高煦今天的情绪大起大落,到了晚上,却渐渐高兴起来了。 …… 夜深人静,但沐府的沐晟还没睡。 沐晟高大的身材,在耿老夫人面前蹲下去了。沐府大多数人,都觉得沐晟很冷漠,凡事都特别淡然。但沐晟在耿氏面前却一副嘘寒问暖的口气,“这么晚了,娘还没睡么?” 他一边问,一边拿拳头轻轻捶打着耿氏的腿。 耿氏道:“人老了啊,睡的时辰就少。晚上若睡早了,早上起床后,天儿便总不亮。凌晨人更少,更冷清哩。” “儿子有错,陪着娘的时日太少了。”沐晟一脸愧疚道。 耿氏摇摇头不语。 沐晟变捶为捏,一边侍候着耿氏,一边又开口道:“不久便是娘的生辰,儿子叫人把请帖都发出去了。不过……耿表兄那里,儿子便不请了,不知娘以为可否?” “本来就不该请。”耿氏开口道,毫不犹豫地支持沐晟。 沐晟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又道,“只望表兄不会见气。” 耿氏道:“老身知道耿琦是啥样的人,他明白的。耿家在京师甚么处境,耿琦若是不明白,怎会到云南府来?” 沐晟点头道:“娘说得是。” 耿氏又道:“晟儿为老身办寿宴,宗室、文武都要来,人多眼杂,耿琦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云南府么?老身不担心耿琦,倒是他那儿子耿浩,老身见过的,觉得他还不太懂事。” “后生经历事儿少,耿浩没气着娘罢?”沐晟好言道,“不过只要表兄明白儿子的苦心,自然会管束他家的人,娘不必操心。” 耿氏点头叹了一气。 沐晟沉默了一阵,又道:“儿子有些话,早就想说说了。” 耿氏低头看着他道:“我们娘俩有啥不能说的?说罢说罢……耿家的事?” 沐晟答道:“有一些是,有一些不是。”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才小声说道:“在娘面前,儿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建文君失了天下,如今大势已定,儿子最应该做的,确是改投门面,不再与建文君那边的人来往! 儿子非绝情寡义之人。先父与懿文皇太子(朱标)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儿子与建文君也是情同手足……可是,儿子若舍不开,不为自个作想,却不能不为整个沐家、与沐家亲近的文武弟兄打算啊!” 耿氏神色一变:“晟儿想把他们都交出去?” 沐晟急忙摇头道:“儿子不敢!且不言御史景清被刺之事;儿子若做得太过分,沐家的背叛必被憎恨,定会多一方仇人……” 他沉吟道:“何况世间之事,并不是非东即西。沐家远在云南,多年为朝廷镇守一方,只要沐家未公然反对朝廷,便是朝廷可以拉拢之人。此时儿子既可以保住沐家的名声,又可以得到更多……只望儿子没有看错今上,今上确是雄才大略之人。” 耿氏听到这里,目光也渐渐放松而昏暗了,“老身醒着的时辰多,清醒的时辰却少,越来越糊涂了。大事上,晟儿得自个拿主意啊。” 沐晟道:“是,儿子谨遵母训。” 第二百二十一章 热闹的寿宴 /p一块块绿色稻田,拼镶成了一大片起伏的原野,又有桃李樱树点缀其间。风景深处的一栋白墙青瓦房屋、在围墙环绕下,便是耿家的庄园。 “父亲,姑婆生辰、为何不请咱们家?” 耿浩问出的问题,似乎极难回答。他爹耿琦沉吟不已,好一会儿没答上来。 耿浩的眼睛里有些血丝,好像有两团火在眼珠子里燃烧着。他不是今天才如此恼怒,自上回从梨园回来,耿浩浑身就像长了刺一样,谁都不敢招惹他! 那个替耿浩赔了二十贯钱的汉子、又在梨园出手救了沐蓁的人,居然是汉王朱高煦。 耿浩还是懂不少东西的,不敢在外人面前说朱高煦的不是,因为那人是当今皇帝的亲儿子。但是,他有一句敢怒不敢言的话:此人就是杀了他爷爷长兴侯的仇人! 若是爷爷还在世,耿家何至于沦落至此? 那天梨园遇到刺,朱高煦赤手救了沐蓁一命;最让耿浩无法释怀的是,彼时自己居然躲开了…… 虽然后来沐蓁没有怪他,还不断安慰他:表哥不会武艺,见到兵器一下子会躲开,那是人之常情;表哥乃读书人,何必与人比勇猛? 但耿浩还是觉得很羞辱!表妹离开梨园时,几番回头,她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还是被朱高煦打动了罢?比较之下,耿浩更是无地自容,转而恼怒不已。 ……这时父亲耿琦终于开口了:“西平侯不给咱们家发请帖,自有他的道理。浩儿别管此事了。” 耿浩刚才又想起了梨园刺之事,正在气头上,听到这里、便脱口道:“先祖父在时,耿家何时如此颜面扫地?!” “你……”耿琦的脸马上红了,指着儿子却说不出话来。耿浩他娘赶紧快步过来,扶住耿琦,转头道,“浩儿,快向你爹认错!” 耿琦一跺脚道:“没规没矩的逆子,你要翻天了?” 耿浩的怒气未消,根本不服气,他干脆把之前的怨愤也说了出来:“宋晟的两个公子,以前在京师、我和他们还在一块儿像好友一样顽;可现在人家都要娶公主了,再看看我有甚么?今后若再遇见他们,我是不是要向他们下跪?” 他父亲气得浑身发抖,马上去找了根棍子。 不料耿浩直着脖子道:“父亲打罢,打死我倒省事了!” 他父亲举起木棍,马上被夫人拼命抱住,夫人哭道,“你教他就教他,这么粗的东西打下去,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啊?” 他父亲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松了手、被夺走了木棍,他怒视耿浩道:“他宋晟是西北大将,朝廷正用得上,宋晟还和燕王府有旧,耿家怎么比?你别什么都和别人家比……” 耿浩嘀咕道:“爹娘也动不动就和别家的儿子比?” 他父亲咬牙挥起了巴掌,又被夫人抱住,他瞪圆了双目看着耿浩,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这庄园是谁给的;外边那些良田谁不想要,非得给咱们耿家?沐府有什么对不起咱们,老夫人生辰不发请帖过来,又怎样?你他娘|的……” 耿浩依旧直着脖子顶撞道:“姑婆生辰,云南的达官显贵肯定都要去,正是找门路的好时候!爹成天就守着那几块庄稼地,一点办法都不想,咱们家何时有出头之日?” 耿夫人一边哭一边急忙喊道:“浩儿,你还不快走开!你爹正在气头上,别多嘴了。” 耿浩这才转身溜出了堂屋。 他跑进自己房里,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正放着十几颗大小不一的小珍珠,那是他陆续从渔民手里买来的。耿浩抓在手里,琢磨着做一样什么首饰,当作给姑婆的礼物。 珍珠是小了点,不过若是他亲手制作了玩意,那意思又不同了。 …… 六月初,沐家老夫人生辰,阵仗简直比过年还热闹。附近的几条大街几乎是水泄不通,很多地方官员、土司首领从上个月启程,就为了今天能赶上宴席。 沐府内外敲锣打鼓、人山人海,又有杀猪宰羊的惨呼声凑热闹,喧嚣嘈杂不已。 正门门楼前最堵,因为奴仆们要清点礼物,登记造册时还要唱礼单,很多人都排队等在那里。 而且西平侯沐晟亲自在门前迎接宾,他被一群青壮默默地围着,身边还有几个官员。若是不太重要的人,沐晟身边的官员就帮他招呼了,他只是微笑点个头就行。若是汉王、布政使、都指挥使等大人物,沐晟还要作拜礼,上前寒暄几句。 耿浩抱着一只木盒子,好不容易排队到了门前。 沐晟发现他了,沐晟的脸色顿时一变,那不欢迎的意思都写在了脸上!耿浩上前拜道:“晚辈为姑婆祝寿。” 沐晟一言不发地点了头,又侧目看了身边的一个官员一眼。那官员急忙上来,一把就拽住耿浩的手臂道:“公子里边请。” “我带了点礼物……”耿浩道。 官儿道:“不用在那里,一会儿公子亲自给老夫人罢。” “也好。”耿浩点头道。 两个人前后进了内厅,耿浩以为可以直接见到老夫人,不料却被带到了一处偏僻的房前! “啥意思?”耿浩强忍着屈|辱问道。 今天的沐府是多么热闹,喜庆的声音离得很近、又好像远得与耿浩毫无关系! 那官儿沉声道:“老夫人在外厅中堂,暂且不得空,外厅又人多眼杂,望耿公子不要多心……一会儿桌席上有的菜,一样也少不了耿公子。” 耿浩怒得眼睛都红了,“我像是没吃过山珍海味的人吗?” 官儿忙摆手道:“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之意,午宴之后,老夫人再专门见公子,可好?公子先在里面歇一会儿,稍安勿躁。” 耿浩握紧了拳头,心道:果然这世上之人,都是势利小人!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声音道:“表哥也来为祖母祝寿呀。” 官儿转身道:“小姐,这……下官不敢失礼,不过侯爷的意思,今天人太多了、甚么人都有,让耿公子在前厅乱走不太好。” “我知道了。”沐蓁微笑道,“你去忙罢,我来安抚表哥,定不会坏事儿。” 官儿拜道:“有劳了。” 耿浩看到沐蓁那美丽的桃心脸、精致的五官,表妹那笑吟吟的模样儿,让他的气也消了一些。耿浩依旧站在那里闷闷不乐。 “表哥生气了?”沐蓁偏着头看他。 耿浩道:“能不生气么?我耿家的人,好像见不得人了似的!” 沐蓁轻声道:“我昨天听奶奶和我爹说话,表哥的几个伯父被一个叫陈瑛的人弹劾了,我爹好像很担心。我爹今天见到表哥便紧张,没有别的意思,可能是因为那件事。” 耿浩道:“陈瑛在建文朝,是个被人唾弃的小人,他就像一条乱咬人的狗,弹劾过的人多了!” “陈瑛确实是个坏人。”沐蓁附和道,她又小声道,“表哥别气了,今天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正好我可以有借口和表哥在一块儿,不然现在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耿浩听罢,看了一眼外面来来往往的奴婢,说道:“咱们俩就呆在这儿?” 沐蓁道:“那可不太好,我们去前厅看戏罢。李楼先来了,在前厅专门为沐家的宾唱戏哩!” 耿浩点了点头。 沐蓁指着他手里的盒子,“表哥给我准备的礼物?” 耿浩道:“本来是送给姑婆的,今天不是姑婆生辰?”沐蓁听罢撇了一下小嘴,“那算了,你一会儿自己给我祖母罢。”耿浩把盒子递了上来:“礼太轻,西平侯也不收,反正我已经进来了,送给表妹罢……我亲手做的。” 沐蓁打开盒子看到,赞道:“好漂亮的手链子!”然后道,“还是给我祖母罢,既然表哥亲手做的,那是一番心意哩。” 二人说了一阵话,便往外厅那边走。 在路上,沐蓁忽然叫住耿浩,小心地说道:“之前我们遇见的那个汉子,便是救我受伤那人,原来是汉王!” 耿浩点头道:“我知道。那天在梨园,别人不是叫过他?” 沐蓁沉吟片刻,便道:“今天汉王也来了,我知道他坐在哪里……” “表妹,何意?”耿浩脸色一变道。 沐蓁忙道:“表哥勿急,听我说完。妹妹知表哥志向,见表哥四处受气,我也很伤心。不是表哥一个人在烦恼,我也在为表哥苦思出路哩。” 耿浩暂时没吭声。 沐蓁便继续道:“妹妹已经想清楚了其中干系。表哥家躲到云南来避祸,无非是舅公长兴侯得罪了今上;眼下谁都不敢拉扯耿家……但除了当今圣上家的人!而圣上家的人,只有一个就在近前,那便是汉王!” 耿浩瞪圆了双目,以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沐蓁道:“表妹的意思,是要我去巴结讨好汉王?” 沐蓁道:“也不算是讨好……但我觉得,这是表哥唯一的出路了。且机会很好,我们已经和汉王见过三次面,算是有点交情;现在表哥投靠他,比一般人容易得多。” 耿浩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表妹,你知不知道我先祖父是谁杀的?” 沐蓁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二章 雪恨 沐府内外吵闹非常,不知有多少人聚集在这里。除了宾,还有宾的马夫、跟班、家丁,甚至还有家眷。沐府的家臣奴仆们也在忙里忙外。 很多宾都走正南门,不过东门也有很多人。寿宴临时缺一些东西,有奴仆刚采购回来、正往门里送;还有梨园的戏班子在搬东西,沐府奴婢也来帮忙了。 段雪恨穿着奴婢的衣裳,从一辆马车上拿了一只鼓,便径直往西门里走。 她的脸上扑了一些深色的粉末,脸色看起来和很多奴婢一样黑,但走到门口时仍有点紧张。阳光刺眼,让少见阳光的她有点不太习惯。 终于迈进了门槛,她埋着头就往敲锣的方向走,心里也微微松了一口气。没有人盘问她,或许沐府的人以为她是戏班子的、戏班子的人又以为她是沐府的奴婢。 今天段雪恨混进沐府,不为刺|杀,只为一个人而来:胡濙。 ……段雪恨的母亲段杨氏被抓了,她没有办法救出母亲;而且她内心里也不太愿意豁出性命、去做那件事。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段雪恨觉得做甚么都值得,那就是她父亲,可是已经死了。 而她对活着的母亲,反而感觉很复杂。母亲养育了她、从小让她依赖;但是母亲心里很多怨恨,有时候会莫名地打骂虐|待段雪恨。 母亲为了让她记得那些仇恨,很多年只让段雪恨昼伏夜出。母亲说,要记得这个世上只有无尽的夜幕、却没有青天。 段雪恨常常觉得,母亲即可恨又可怜。 不过她先父是个尽善尽美的人。段雪恨了解先父的一切,都是通过母亲段杨氏无数次的倾谈、事无巨细的叙述。虽然段雪恨记不起先父了,但因为母亲说得非常细致,让她觉得好像亲眼见过、先父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段雪恨坚信,如果他还在世,她们母女的日子一定充满欢笑…… 此前母亲被汉王抓获,段雪恨以为,母亲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至今没有! 按照她们的推测,汉王应该想搞垮沐家,然后进一步独占云南;如同当年元朝梁王毕生所求,就是这样!而她们母女,也是想让沐家遭受灭顶之灾。 既然如此,汉王放走段杨氏、让段杨氏继续对付沐府,这样做对他有利才对。但汉王没有,段雪恨一时也猜不出是什么原因。 不过母亲身陷汉王府的事,给段雪恨提了醒:仇敌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朋友。 想要把沐晟的罪状、抖给沐家的仇敌,除了汉王会做这种事,还有一个人就是胡濙!这是段雪恨母女此前就得到了的消息。 但是现在段雪恨愈发小心了。如果她也被抓住,那先父的仇、还有谁来报? 所以段雪恨现在的打算是,目前应详尽地观察胡濙在做什么、与什么人结交,先瞧瞧有没有机会。她不会再贸然把自己暴|露给胡濙等人。 她拿着东西,混在熙攘忙碌的人群里,来到了沐府前厅,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胡濙。 前厅庭院里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乐工也来到了戏台两侧,但戏还没有开唱。就在这时,胡濙的身影出现在了戏台附近。 段雪恨默默地继续往前走,把鼓送到戏台后面。 她很快发现,胡濙正瞧着另一个人,那是个十几岁的英俊后生,长得眉清目秀……段雪恨见过此人,此人曾和沐晟的女儿沐蓁在一起。眼下也是,那后生旁边的小娘就是沐蓁。 ……英俊后生,自然就是耿浩。 就在这时,在一群戏子的簇拥下,已经装扮好的李楼先向戏台后面走去。耿浩旁边表妹沐蓁一脸惊喜道:“李楼先来了啊!” 耿浩听罢也循声望去。他实在不知道,李楼先哪里让表妹如此痴迷。一连好几次去看李楼先唱的戏,耿浩也只是为了陪表妹而已,不然他可能并不会去看。 李楼先似乎听到了沐蓁的声音,竟然朝这边走来了! 沐蓁有点受宠若惊的模样。耿浩不禁心道:那就是个戏子罢了,表妹比她尊贵多了,犯的着么? “李姑娘上回排的新戏,我没看全,有点事走了,今天李姑娘还会唱么?”沐蓁气地问道。 李楼先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但她不敢放心地笑,脸上抹着妆哩。她说话非常温柔,细声细气地道:“回沐小姐话,第二场就唱。今日整个戏班子都是汉王请来的,乃汉王送给沐老夫人的礼物。还有一份礼物,是汉王送给沐小姐的。” “汉王为何要送我东西呀?”沐蓁轻声问道,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耿浩。 李楼先已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来,“妾身亲手抄的《西厢记》戏本,为了赶着抄完,昨夜熬了会儿夜,今日迟了一些,小姐若见到西平侯,还望小姐替妾身致歉。” 沐蓁接过戏本,顿时把刚才的担忧抛诸脑外,一时间就喜出望外。 李楼先微微屈膝道:“不敢让侯府的宾久等了,妾身先告辞。” 沐蓁指着戏本道:“多谢李姑娘。” 这时耿浩已是满肚子的酸和苦!他看了一眼手里装珍珠手链子的盒子……表妹嘴上说漂亮,却只看了一眼就马上忘了;可汉王叫个戏子送了本破戏本,她就当宝一样! 耿浩心道:这世上之人,只对有钱有势的人趋之若鹜!原以为表妹出淤泥而不染,可看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过如此。只因那汉王有权有势,轻而易举就让表妹激动成了这样……你怕是宁肯给人做妾,也不愿意跟着我这样落魄的人当宝罢? 耿浩不愿再与表妹争执,他已不止一次清楚地说过:自己厌恶汉王!但表妹依旧不知收敛,把自己的话置若罔闻。 那还说甚么? “这是李楼先亲手抄的戏本啊,表哥知道我喜欢李楼先的戏。”沐蓁小心说道。 耿浩强行压着胸中的怒气,脸上憋出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能借我看看么?” 此时沐蓁竟然有点犹豫,耿浩看她双手使劲捏着戏本的样子,心里简直像塞进了一大袋冰块,整颗心都冷了。 沐蓁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才终于把那破“宝贝”递了过来:“只要是我的,表哥想要、我都给你!” 耿浩接到手,随手翻看起来。 这时戏台子上再次响起了一阵丝竹锣鼓之声,好像要开始唱戏了。沐蓁转头看向了戏台子,耿浩道:“我去去就来。” 沐蓁急忙道:“我就在这里等你,表兄别乱走呀,我答应了别人的。” 答应了别人?便是刚才内厅那官儿,要把我当贼一样看着嘛。 耿浩拿着戏本,径直去了一排廊房后面、院子角落的一处茅房。他绕过围墙进去,掀开帘子,骂了一声便把戏本扔进了茅坑!杀祖父的仇人,他的东西只配丢茅坑里! 耿浩似乎好受了一点,从茅房走了出来,迎面一个穿青袍的官儿正微笑着目视他,马上又向这边作揖。 “您是……”耿浩也忙回礼。 此人在官员里算是年轻的,可能还不到三十岁,他说道:“我乃户科给事中胡濙,敢问小哥高姓大名?” 耿浩皱眉道:“在下似乎不认识阁下,不知有何贵干?” 名叫胡濙的官儿指着耿浩手里的盒子,道:“我在正门楼就见过小哥,小哥的礼没送,人却进来了?” 耿浩道:“在下认识沐家的人。” 胡濙道:“今天来的人都认识西平侯。” “在下没犯法,犯不着被人审问。”耿浩抬腿就要走。 “哎!小哥误会了,我问多了,有错有错。”胡濙道,“不过小哥把那美貌姑娘的戏本扔了,如何交代?我刚才见得,那姑娘似乎很喜欢那戏本啊。” 耿浩顿时停下脚步:“阁下什么意思?我何时把戏本扔茅坑的,那是不慎掉下去的!” “原来如此……”胡濙点头道,“小哥,我住在城东的报恩寺街,靠街面西头。你在附近问一下那些商铺小二,有好些人都知道那里住着个京官。” 耿浩道:“阁下好生奇怪,我与您素不相识,为何要来找您?” 胡濙道:“我就是先说一声,咱们能见面,那就是缘分,万一小哥想找我哩?” 耿浩摇摇头,抱拳道:“告辞了。” 那胡濙非常烦人,这时又道:“听小哥的口音,好像是京师来的?” 耿浩不答,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前面廊房转角处,耿浩回头看了一眼,见胡濙的目光还在送自己。胡濙见他回头,又微微点头示意。 他心道:只配穿青色官袍的官儿?我见得多了,若是先祖父在世,这等人给我提鞋也不配! 耿浩回到戏台子附近,寻见了沐蓁。果然沐蓁看他空手回来,立刻就问:“表哥,我的戏本呢?” “不慎掉进茅坑了。”耿浩硬着头皮道。他已准备好被表妹骂一顿了。 不料沐蓁竟然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唉”地叹了一声气。耿浩有点困惑,忙道:“表妹骂我罢!” 沐蓁摇了摇头:“我知道表哥心里不好受。” 耿浩一时间没明白表妹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有趣的戏 /p当年长兴侯耿炳文战死沙场的情形,至今朱高煦还历历在目。 耿炳文临死前说,他宁肯战死沙场、也不愿老来受辱,请高煦成全他的晚节。老将军抓住朱高煦的刀、了结了自己。 朱高煦再次回想一遍往事,至今仍不后悔,因为他觉得耿炳文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也可能活不成;既然如此,戎马一生的将军、真不如死在战场上。 今天朱高煦在寿宴上见到耿炳文的亲妹妹,便想说那事儿:只因他打心眼里敬重长兴侯,所以才杀了长兴侯。但朱高煦终于没有说出口,毕竟是在寿宴上,提起耿家伤心事不合时宜。 沐老夫人的寿宴要持续三天,但朱高煦吃过午宴,意思尽到就告辞了。沐晟亲自送到正门楼外,目送朱高煦的数百人仪仗浩浩荡荡离开。 朱高煦回到汉王府,刚进端礼门,便有侍卫上前道:“禀王爷,门楼里有个人、自称是沈府的人。他前来是为了送信,不过人等在门楼,一定要亲眼见王爷。” “带过来。”朱高煦停下脚步。 不多时就有个布衣汉子,跟着侍卫走到了正门楼里的宽阔砖地上。汉子上前叩拜,双手呈上了一封书信。朱高煦身边的宦官接了,官宦见朱高煦点头,便撕开了封口,把信纸拿了出来。 朱高煦展开一看,是沈徐氏的亲笔信……上次他问过沈徐氏,帖子上的字是不是她写的;眼前信纸上的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寥寥数行隽秀却有韧力的行书。内容写着,在沐府寿宴上,胡濙和沐蓁的表哥耿浩有过交谈,被梨园的李楼先看见了。 朱高煦看罢收起了信,没理会送信的人,便继续向北面步行。 沈徐氏为何要密告这个消息?朱高煦默默地揣摩她的用意。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此事仍不能说明、沈徐氏就同意投靠汉王府了……朱高煦见识过她的若即若离。沈徐氏那天晚上没有立刻答应朱高煦,就是想有所保留。 正如她当晚便说出的疑虑,她与朱高煦并不能平起平坐。不对等的地位,或许让她觉得,沈府还是会被朱高煦以某种方式兼并。/p但沈徐氏又想从朱高煦这里得到一些庇护,更不愿意得罪汉王府。所以这次密告是一种示好和靠拢的意思?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脸上犹自露出了一丝笑意,心道:那寡妇就是如此性子,往往主动对人态度暧去却又不肯就范,让人很恼火。那天朱高煦恼怒之下口出骂词,似乎也没有完全错怪她。 …… 京师的戏楼比云南更多,就连大一点的茶楼、酒肆也能听听小曲、杂戏。 六月间的京师,已是非常炎热,午后大伙儿都不想出门走动。人们除了可以午睡,若是能到戏楼听一出戏,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杜二郎就刚在一座戏楼里听了出戏。他走出戏楼,犹自还在哼哼着戏里唱的调子。 他心情很好,最近又升官了。之前现实北镇抚司的小旗,一个月后又升了总旗。有指挥使纪纲提拔之故。 纪纲把杜二郎当心腹,待他非常好。杜二郎有时候还真是,从心里感激着纪将军。 杜二郎走到门口,还想着戏里的故事……汉朝的大司马卫青竟然曾是个马夫!卫青英雄了得,又因有他姐姐的裙袂关系,才被皇帝重用,成就了一番大业。 哼哼了一阵调子,他忽然闭嘴站在了原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没头没脑便喃喃道:“有趣,这出戏当真有意思!” 身边的两个锦衣卫的跟班听罢,也赶紧附和了起来。 杜二郎埋头想了好一会儿,便向洪武门方向走去。他到锦衣卫衙署走了一趟,问明白纪纲今天不出去公干,便回头往北镇抚司那边去上值了。 北镇抚司的库房里有一本卷宗十分奇怪,杜二郎前几天就发现它的特别之处了。 听守库房的李校尉说,“靖难军”刚进城几天,圣上的心腹道衍大师、金忠等人就亲自来过,带着人在旧档里翻找、拿走了一些东西。道衍大师还趁同伴没注意,撕掉了几页纸,不过李校尉看到了…… 杜二郎现在是纪纲身边的红人,北镇抚司的武将就算官位比他高的,也对他相当气。他在北镇抚司能过问的事也很多,不局限于他自己的职权;因为武将们会猜测,杜二郎办的是指挥使的事。 所以他一早就找到了那本残缺的卷宗;但杜二郎之前没敢带走,盗走库房的卷宗是大罪! 今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来到了北镇抚司库房,和李校尉等人打了声招呼,便走进去佯作查找旧档。李校尉一直在身边跟着,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 校尉不是武将,不过是锦衣卫的普通军士,被人称作校尉、力士罢了。 “你去给我弄杯茶水来喝。”杜二郎闸巴了一下嘴,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李校尉忙道:“杨总旗您稍等,小的立刻去端。” 李校尉刚刚从一副架子转身过去,挡住了视线;杜二郎立刻走到了旁边的木架前面,伸手从一只木盒子里拿出一份卷宗。然后他把绑着袜子的脚从皂靴拔出来,将卷宗塞进去,赶紧又把脚重新塞进靴子。 这时,杜二郎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抖!他以前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但偷东西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怕过! 等李校尉端着茶杯重新进库房时,杜二郎已坐到旁边的桌子边,正在翻看册子。他识一些字,但断句太复杂的文章根本就读不通,只不过装个模样罢了。 “您请。”李校尉讨好道。 杜二郎喝了几口茶水,便把手里的册子递给李校尉,指着架子道:“我在那里拿的,你帮我放回去。” 李校尉忙道:“是。” 杜二郎见他去放东西,便站了起来往外走。李校尉在后面道:“未有上峰手令,谁也不能带走卷宗,杨总旗没忘了把所有东西还回去罢?” “没哩!哦要搜身的,李校尉过来搜搜。”杜二郎硬着头|皮拍打、抖了几下身上的武服。 李校尉走上来,等杜二郎展开双臂,随便摸几下意思意思,便道:“杨总旗,得罪了。” 杜二郎笑了笑,说道:“没事!”他这才发现自己走路的姿势不太对,有一只脚垫高了的,总有点不那么利索。不过幸好李校尉没叫住他。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玉器铺 杜二郎拿了东西,还未到下值的时辰,他就找个由头离开了北镇抚司衙署。他没有回住所,而决定直接去玉器街、把东西交给那里的人。 万一事发,只要没从他手里找到这本卷宗,北镇抚司衙署就没有凭据;就算有李校尉等人的供词,那也是空口无凭,坐实不了杜二郎盗窃库房卷册的罪! 这些想法,杜二郎都是从纪纲那里学来的。在杜二郎眼里,纪纲是个很厉害的人。 虽然指挥使心黑、又贪心,但做起事来很有章法,而且他还会吟诗!杜二郎亲眼看见,有一次纪纲从诏狱出来、满脸都是血,却在那里摇头晃脑念着诗句,样子十分怪异。 杜二郎当然也觉得汉王很厉害,只是没追随汉王两天。刚认识汉王不久,杜二郎就被弄到锦衣卫来了。 他找了个地方先把身上的武服换下来,便七弯八绕地溜进了玉器街,确信没有人跟过来。杜二郎在锦衣卫也干过盯梢、窥|探的活,大概还是知道弟兄们都是什么路数。 斑驳的石灰墙壁上,有一些黑炭涂画的东西。杜二郎经过那里,便知道离那间铺子不远了。 墙上画的究竟是啥?杜二郎一开始以为是水牛,因为江西很多水牛、长着角,但又觉得水牛比这个胖……留下图画的人、究竟想画甚么,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路过此地,一股熟悉的尿|臭味儿从风中拂面而来。杜二郎猜测当初汉王选这地方,肯定是随便找的;不然的话,亲王应该是很讲究的人。 杜二郎走到楼下,抬头看了一眼,见二楼的铺子还开着。他便沿着梯子走了上去,走到大门口,见里面还有个顾,正在和掌柜说着话。掌柜便是那个高壮的大汉,上次杜二郎见过的。 “官,你先瞧瞧有无中意的玩意。”掌柜汉子向门口看过来,招呼了一句。 那柜台前的顾也转头看了一眼,他是个高瘦的青壮汉子。杜二郎看着眼生,心道应该未曾蒙面。 杜二郎道:“好,您忙。” 杜二郎在铺子里转悠了一圈之后,便忍不住猜测,那“顾”也是汉王府的奸谍、或许与掌柜大汉早就是认识的! 玉器街的路面不太干净,杜二郎步行过来,靴子上全是灰土。但那“顾”的靴子却比较干净,此人可能不是步行过来的……不过,马车或者马匹在哪里? 外面的楼下有一条甬道,可以行车。杜二郎以前来玉器铺,就是坐着马车、从那甬道进的院子。而能走甬道的人,显然不是一般的顾。 杜二郎想到这里,却没说出来。他也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一点好处。 就在这时,掌柜对那顾说道:“请官到旁边的书房坐会儿,咱们的好东西,可不会摆在外面的铺子里。俺招呼了那边的小哥,便拿好玩意出来。” “也好。”顾答道。 二人便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掌柜出来了,看了杜二郎一眼,说道:“官有何贵干?”  杜二郎先摸出半块玉,掌柜点头道:“上次就瞧过了。” “借里面的楼阁走廊一用?”杜二郎指着铺子的后门,又转头看了一眼正门口。 得到准予,杜二郎便走出后门,在楼阁走廊上径直脱了靴子,从里面拿出一团皱巴巴的卷宗递过去,小声道:“北镇抚司的东西,我冒死弄出来的,请兄台务必送到上头的手里。” 大汉接了过去,点头道:“明白了,一定带到!” 杜二郎抱拳道:“我不便久留,告辞!” 掌柜的把卷宗揣进怀里,送杜二郎到铺子大门口,站在那里。 ……掌柜大汉是陈大锤,他在这里开张铺子,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因为京师的事儿还没办好,王贵也没来消息,他便逗留了如许久。 今天赵平来了,便是刚才那瘦高的顾。陈大锤刚见到赵平,正好又见杜二郎也来了;于是陈大锤说了几句废话,便先接待了杜二郎。 果然杜二郎的事比较简单,就送了本东西。 目送杜二郎离开了玉器铺,陈大锤把铺面大门径直关了。然后他走进隔壁的书房,去见赵平。 “俺等的那个女道士,一直没来。”陈大锤开门见山就说道。赵平是汉王府的亲卫百户,大家都是熟人,不用那么繁琐。 赵平点头道:“咱们知道的,她恐怕来不了这里啰。” 陈大锤听罢愣了一下,说道:“王爷叮嘱俺的事儿,就是接应那女道士。为何来不了?” 赵平道:“王贵告诉我,等了许久不见女道士出来,就找了宫里的熟人、送了点礼,正好上门徐旧;王贵设法套出了一些消息。据说皇后身体不好,圣上专门给那道士在皇宫修了间道观,要她呆在宫里每天为皇后祈福。” 陈大锤脸色难看,马上道:“皇宫戒备森严,俺的差事还能办成么?” “末将觉得,恐怕是办不成了。”赵平道。 俩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阵。 就在这时,赵平又道:“不过王贵想将功补过,干另一件事。今日派末将来,就是要与陈把总商议此事。” “将功补过?”陈大锤一脸困惑地看着赵平。 赵平点头道:“咱们走了几千里来京师,除了送皇后三七药材,最重要的差事就是接应那个女道士。现在人接不到了,总不能空手而回罢?” 陈大锤道:“王贵想干啥事?赵百户直说!” 赵平沉声道:“前阵子,长兴侯的三个儿子遭人弹劾意欲谋|反,其中耿璇被抓到了诏狱……那可是娶江都公主的驸马。长兴侯的另外两个儿子闻讯,干脆在家中自裁了!陈把总可知?” 陈大锤皱眉道:“现在俺知道了。” 陈大锤看了一眼赵平,觉得这厮知道得不少。赵平原来只是个小卒、马夫,他能当上百户,还是陈大锤给了他机会,让他照顾王爷的坐骑。而赵平只有那一次机会,就顺着杆儿往上爬起来了…… 据说赵平原来有童生功名,考了两次没考上秀才、才从军做小卒找出路。果然还是多读些书好啊! 这时赵平接着说道:“不久北平都指挥使平安,又被人弹劾意图不轨。圣上没有治平安的罪,却也没斥责诬告平安的人,然后把平安调回了京师五军都督府。于是平安被吓着了,有一次在西安门外遇见王贵,悄悄告诉王贵他想投奔汉王,逃去云南以保性命!” 陈大锤听到这里脸色一变,沉声道:“平安是大将,这事儿不小!王爷没点头,咱们敢干这等事么?” 赵平道:“不敢干。” 陈大锤:“……” 赵平沉吟片刻,说道:“王贵的意思,陈把总先快马回云南禀报,然后由王爷部署此事。” 陈大锤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赵平又道:“陈把总再等两天,末将还要来一趟,把一份五军都督府的公文送给陈把总。王贵称,他认识王贞亮,王贞亮的爹王宁现在还在五军都督府做官;王贵先去找王贞亮,弄五军都督府的公文过来。然后陈把总带上都督府的公文离京,到驿站换马,便不用以汉王府的名义了。 末将也以为,如此安排更妥当。免得咱们的人来来去去惹人注意、节外生枝。” 陈大锤忍不住问:“王贵为何非得管这事儿,俺们真能将功补过?那平安是降将,王爷救他作甚?” 赵平道:“末将也有此一问。王贵言咱们王爷与平安虽然在战阵上交手多次,却有旧谊;平安投降后,王爷与他交情仍然很好……末将也不知怎么回事,王公公一口咬定,王爷必定愿意救平安一命!” 陈大锤点了点头:“临行前王爷交待过,此行听从宦官王贵的安排。既然如此,末将先回去禀报便是。” 赵平抱拳道:“陈把总过两天先走,咱们剩下的人也要离京;在京师逗留太久,怕有人弹劾。末将不便久留,告辞了!” 陈大锤也回礼道别。 ……赵平要赶着回旧府,他不能离开王贵的身边太久。因为他还得到过一道密令,便是尽量跟在王贵身边! 在云南时,汉王单独见过赵平,给了赵平一把短剑。说了一番话…… 朝廷里的人看在汉王的脸面上,应该不会动王贵。但以防万一有人不讲规矩,王贵遇急、就会服毒自|尽;若是王贵来不及服毒,赵平就要在身边捅一剑,帮王贵上路! 如此安排,让赵平心里很紧张。这趟差事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观察一行进京的人,似乎他却没有王贵的待遇;可能因王贵是汉王心腹宦官,知道的事儿比赵平多罢? 赵平坐上马车,拿起鞭子,犹自想: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 饶是如此,赵平还是忍不住去想一个疑虑:平安是大将,就算与王爷有些旧谊,也不该随便就把生死托给王爷啊,似乎有点轻率…… 可平安就真的那么做了。 。。。。。。。。。。。。。。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王贵 京师的汉王旧王府里没多少人了,无非留了几个奴婢看着空房子。 赵平离开玉器铺那会儿,已过了酉时;他刚回到旧府、天色便渐渐黯淡下来。若非是夏天,天儿会黑得更快。 他刚要去王贵住的厢房,便被一个军士叫住了。军士抱拳道:“赵百户得稍等,王公公房里有人。” “谁?”赵平随口问道。 那军士便上前两步,神秘地说道:“醉仙楼找来的姑娘,有一阵子了,估摸着再等等便能出来。” 赵平愕然道:“王公公不是宦官……宦官也要找窑|姐?” 军士“嘿嘿”笑了一下,说道:“王公公要找,俺们也不能拦着啊。” 赵平在檐台下站定,瞧着王贵的房门,又道:“那我不便搅了王公公的好事,只好等一会儿。” ……厢房内,王贵刚刚穿好衣裳,到床边的布包袱摸了一叠宝钞放在桌子上。那姑娘看了一眼,没有异议就收了……虽然现在大明宝钞愈发不值钱、很多人都不愿意收,但好在王贵给得很多。 “公公出手慷慨,妾身多谢了。”姑娘说道,也忙着整理衣衫。 王贵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古代有人干这个,秦王给了那人一辆车,咱家这点报酬是姑娘应得的。你们干那一行挺不容易,你不是被醉仙楼的鸨儿逼迫的罢?” 女子笑道:“哪会呀?妾身若不愿意,多少姑娘抢着这活儿。没法子,咱们没长倾国倾城的美貌,只能把官们服侍得更周到,不然谁花钱找咱们呢?” 王贵见她居然还能陪着笑脸,忍不住又摸了一把铜钱放在桌子上。 那女子屈膝拜谢,拿着钱走了。 不一会儿,赵平便走进到了厢房门口,几乎是女子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或是已在门外等了一会。 “王公公好兴致。”赵平抱拳道。 王贵若无其事地说道:“咱家以前就想干这事,却没干,你们也知道,咱家是个阉人。今天才发现,窑|姐并不嫌咱家。” 赵平道:“王公公不觉得花了冤枉钱,窑|姐哪能嫌?” 王贵点了一下头,沉吟道:“并不冤枉,她有反应,咱家可以看也可以想。” 赵平一副不知怎么回话的样子,无言以对。 王贵便问道,“看样子,事儿办好了?” 赵平忙抱拳道:“回王公公,已办妥了,只等五军都督府的公文。” “好,王贞亮弄到了东西,会径直送到玉器铺,他去过那地方。”王贵道,他忽然又道,“赵百户刚才很吃惊?你以为宦官都清心寡欲?” 赵平顿时一怔,沉默了片刻才摇头道:“我倒是没想过……但清心寡欲的意思,不只有女色罢?” 王贵盯着赵平,沉声道:“你们想要的,咱家都想要!金银、财宝、良田、地位,还有美人!咱家就算没有鸟,也要!” 赵平一时间没能接上话,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王贵道:“王爷能给咱家这些东西,咱家也只能忠于王爷。你赵平不是阉人,但你上了这条船,就下不去,否则马上死!” 王贵说完,眼睛里隐隐泛着红光。 赵平沉声道:“末将从未想过会对王爷不忠。” “那就好。你若怕死,先把想干的事干了,像咱家这样。”王贵又道。 王贵说完,长吁了一口气…… 平安那事儿,王贵本来是不想理会的,反正他此行进京,并不负责此事。但平安说他在北平做都指挥使时,从北平官吏口中,打探到瞿能父子可能没死、却被人救走了。平安又悄悄问王贵:是不是汉王救走的? 从来没人怀疑过的事,平安竟能想到这个!于是王贵不敢再对平安置之不理,怕事儿变得更麻烦。 此事才是圣上的逆鳞!除此之外,没人敢动汉王、也没人敢动他王贵。 王贵和赵平一起沉默了许久,王贵终于开口了,不动声色地说道:“陈大锤一旦离京,马上告诉咱家,咱们也要赶快走!”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 云南府城的人口不少,不过一出城门,视线掠过附城的低矮房屋、就能望见成片的庄稼地了。 一辆马车出城后,慢慢走到了田间的大路上。朱高煦和王斌二人穿着布衣,坐在马车上;赶车的是试百户王彧。 这时王彧在前面说道:“公子,前面就是耿家庄田。” “停车,不往前了。”朱高煦道。 待马车停稳,朱高煦便走了下来。他用手掌稍稍遮住刺眼的太阳,眺望着前方。起伏的大片稻田之间,零星有一些散居的房子,其中有一座最大的庄院,应该就是耿家住的地方。 稻田里四处有几个农人,他们戴着草帽弯着腰,似乎正在稻田里拔着什么东西。 “要是能安插个奸谍在耿家庄,那就再好不过了。”朱高煦沉吟道。 王彧坐在赶车的位置没吭声,必定是一时想不到法子。朱高煦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最是在这种乡里、才不好放人进去。与城中人口稠密鱼龙混杂的情况不同,一般乡里的人彼此都是认识的。 就在这时,一个牵着牛的短衣汉子往大路上来了,那汉子皮肤黝黑,戴了顶草帽、光着两条泥腿,一边赶牛,一边好奇地往大路上的马车看过来。 短衣汉子没吭声,穿过大路要往另一边走。朱高煦先开口道:“兄弟,田里的人在拔稗子吗?” 那人显然是汉人,听得懂朱高煦的话,便停下脚步道:“啥草都拔,有稗子,那些玩意要抢肥。你们打府城里来?” 云南汉人大多是迁徙来的,什么口音的人都有,不过最多的人口来自临近数省,口音和川话有点相似。朱高煦正好听得懂四川话。 “是啊。”朱高煦微笑着答道,“你们这一户人家,一年能收成多少?” “公子问我们这地方啊?这些地离城近,差不多都是达官显贵家的,我们交完了租,只够糊口。好在离府城不远,农闲贩点货,心思活的人一年能剩个几贯钱。”短衣汉子口齿倒是清楚。 朱高煦听罢问道:“没人卖地了?” 短衣汉子这时一脸恍然,道:“公子只能去别的地方问了,周围数里都是沐家侯爷的地,怕是买不到啊。” “多谢了。”朱高煦抱拳道。 他重新回到马车上,叫王彧调头。过了一会儿,他便对指挥使王斌说道:“安插咱们的奸谍太扎眼,不过可以收买当地的佃户。农夫风吹日晒辛劳一年才剩得几贯钱,有咱们的轻巧买卖,应该有人愿意干。” 王斌道:“末将担忧佃户靠不住。” 朱高煦道:“派去联络的人,别说是汉王府的人,便不用担心了。” 王斌听罢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有了!俺派个人,称是钱庄放贷的人。就说那耿公子借了钱不还,钱庄碍于耿家的关系,不敢轻举妄动。故此俺们想有人帮忙盯着,看耿公子与一些什么人来往。” “这法子好!”朱高煦赞道,“刚才那汉子说过,常有附近乡里的人到府城里贩货做买卖,咱们可以挑那等人。” 王斌不好意思地说道:“俺在北平借过钱的,猛然就想到了。” 朱高煦挑开车帘,伸出脑袋,回头又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耿家庄园。那庄子白墙青瓦、还有楼阁,修得确实不错,周围都是良田、其中大多是可以种水稻的水田。朱高煦心道:到底是勋贵,跑路了还能过得那么好。 既然如此,耿浩和胡濙有啥好勾|搭的? 从沈徐氏的密报看来,应该是胡濙去勾|搭耿浩。但一定是耿浩可以被利用,胡濙才会干这件事……朱高煦多少了解一点胡濙,连建文逃跑的密事,他都能知道点蛛丝马迹,必定很有心思;不然皇帝也不会重用他。 这时王斌的声音道:“王爷,胡濙住在报恩寺街,守御所是否要在那边设个据点?” “此事缓图之,定要万无一失。”朱高煦放下帘子,转头道,“胡濙很警觉,若被他发现了,咱们不好解释。此前咱们无论是对付沐府、还是段杨氏,都没有关系,但胡濙不同、他是奉了父皇密旨的人。” 王斌忙抱拳道:“末将明白了。” 朱高煦穿了两件薄衣裳坐在马车里。云南的夏天果然不炎热,不过仍然能感觉到四季气温的变化。 他想起来,王贵等人离开云南时,还是晚春初夏时节,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小队人马走驿道、并在驿站换马,云南到京师的路程不会超过一个月;如果事情顺利,他们的归期已不远了。 朱高煦想到这里,不禁又从车窗眺望东北面。但东北面地形起伏,大路上的人视线并不开阔,只能看见起伏的庄稼地、天边若隐若现的山势黑影。 ...... ...... (对不住大家,因为有事耽搁,刚刚才回家,只更了一章。) ......................................... 第二百二十六章 稍纵即逝 七月初,陈大锤独身一人先回到了云南府城。朱高煦来到前殿东侧的书房,立刻召见陈大锤。 陈大锤的头发上全是灰尘,身上的衣裳也不知多久没换了;汗水和泥土混合成黑泥,积在他的脖颈上,沿着皮肤的皱褶形成了两道明显的黑线。 “俺一路马不停蹄,刚到府城,还没来得及回家。”陈大锤脏兮兮的脸上一副倦容,“有急事要禀报王爷。” 朱高煦亲手提起茶壶,在一盏青花白瓷杯里倒上茶水,递了过去,“坐下说。” “谢王爷。”陈大锤捧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白瓷茶杯上立刻留下了几道黑指印。 陈大锤双手拽开交领外衣,把手掌伸进去,传来“啪啪”几声线断裂的声音,他掏出了一本册子,说道:“俺在京师玉器铺守着的时候,来了个眼熟的后生,长得白净矮小,送给俺这个,说是冒死从北镇抚司弄来的东西。那后生叮嘱俺一定要送到王爷手里……” 朱高煦接了过来,入手处有点潮湿,册子上还泛着某种酸|臭的气味,封皮上依然有几道黑指印。朱高煦马上随手翻看了一下。 陈大锤的声音又道:“王贵还差遣百户赵平来说,长兴侯的长子被抓、另外两个儿子于家中自裁;北平都指挥使平安被弹劾,调到了京师五军都督府。后来平安遇见王贵,言称意欲投奔王爷!” “平安主动来投?”朱高煦翻看册子的手停下了,马上抬起头看着陈大锤一愣。 陈大锤点了点头。 ……朱高煦低着头沉思了一阵,又问道:“对了,我叫你们接应那个女道士,人在何处?” 陈大锤的脸色有点难看,说道:“请王爷恕罪,俺们没能见到她。王贵从宫里的宦官那里打听到,圣上在皇宫里专门修了一座道观,要那女道士留在宫里、每日为皇后祈福……” 朱高煦听罢,顿时怔在那里,良久没有吭声。 陈大锤还在说了一些细枝末节。朱高煦恍惚中没细听,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道:“你先回去洗个澡,这几天不用上值。”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告退。” 书房里只剩下朱高煦一人,他的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了妙锦的脸。那眼角上挑的妩媚杏眼、带着些许伤感,仿佛心事重重,偶然又露出一个笑容、却是十分凄然。 朱高煦心里感觉到一阵痛楚。又有零零散散的缠绵美妙的画面闪过脑海,他脚下的步伐也渐渐凌乱。 无数纷乱的情绪,在朱高煦心里来来回回了很久。他坐到几案旁边的椅子上、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懊恼随之而来! 年初离京时,他若是再想想办法,马上接走妙锦,现在何至于长吁短叹!? 有些事一时拖延,真的会稍纵即逝。 朱高煦的情绪十分低落,这时不禁又想到,妙锦那美妙的身体、被朱棣的手抚摸的场面。 他突然抓起几案上的茶杯,“哐当!”猛地摔到了地上,顿时瓷片四面飞溅!他的脸已涨|红了。  几个宫女走到了书房门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见到朱高煦恼羞成怒的神情,她们在外面徘徊,好一会儿也没敢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朱高煦还是稍稍冷静下来了。他除了摔一只茶杯,并没有干甚么冲动的事。 毕竟他遇到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前世的女友,主动向别人投怀送抱,他还不是忍了!不然呢,难道因此要去杀人?若是动不动就要豁出命,他可能长不了那么大。 前世他不敢杀人,因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付出最惨重的代价!而如今朱高煦敢杀人、敢干很多严重的事,但他能去杀朱棣么? 朱高煦终于沉下心,寻思道:朱棣至少要看在皇后的脸面上,或许不会逼迫妙锦太甚?何况朱棣若用了强,以妙锦的性子,可能不会安安生生在宫里祈福,所以她应该暂时没事。 想到这里,他稍微好受了一点点。 ……汉王府有几个美貌的妻妾,还有许多年轻的宫女,不过朱高煦在寝宫独睡了一晚上,一天一夜都是沉默寡言。 第二天早上,朱高煦总算清醒了不少。洗漱吃完饭,他便揣着陈大锤带回来的卷宗,来到了承运殿的书房,屏退左右重新细瞧那本脏册子。 看了好一会儿,他却没发现册子里有甚么值得关心的事。前面好几页都在写一个叫陈祖义的海贼头子,写了很多;陈祖义似乎算一个人物,然而朱高煦并不太在意。 他干脆直接翻到了中间残缺的地方……昨天就发现了,这本册子中间被撕了几页。 在残缺处的前面一页,很快一段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姚逢吉,苏州府长洲县人。朱高煦先是被“姚”姓吸引,然后才想到,姚广孝似乎也是苏州人! 朱高煦赶紧看残缺之处的后面那些文字,读得非常仔细,逐字逐句地细读。 后面又提到姚逢吉乃锦衣卫百户。锦衣卫查获其勾结海贼陈祖义,于是姚逢吉携子、女逃走,其妻于家中自尽;朝廷遂发榜悬赏缉拿案犯……朱高煦翻到最后一页,后面再也没提到姚逢吉,似乎此人尚未被抓获归案。 姚逢吉是怎么勾结海贼、干了些甚么事,又是如何被查出来的?朱高煦摸着中间被撕掉的地方,皱眉沉思了许久。 关键是,北镇抚司的卷宗、为何会被人撕掉几页? ……朱高煦把册子用手帕擦拭了一番,重新放进怀里,然后就出了书房。 他径直来到后宫,向东侧的廊房建筑群走去。姚姬住的院子那道院门敞着,朱高煦便走了进去,见一个宫女正坐在檐台上洗衣裳,另一个宫女正在扫院子。 她们抬头一看,洗衣裳的宫女立刻站了起来,另一个丢了扫帚、屈膝道:“奴婢拜见王爷!” “姚姬在屋里?”朱高煦问道。 一个宫女道:“回王爷话,姚姑娘在里面,奴婢马上进去叫她。” 话音刚落,姚姬已走到一间房门口,看了一眼朱高煦,她款款行礼道,“妾身未能迎接,请王爷恕罪。” 她上身穿着浅红半臂,下身白色襦裙。她的秀发已长到了脖子,却还不能梳起发鬓;今天她也没戴帽子,头发看起来却是清爽柔滑,好像是中学女生的头发似的。朱高煦见状、只觉得有几分异样。 他点头道:“咱们屋里说……你们不用上茶了,忙自个的事罢。” 宫女们答道:“是。” 朱高煦走进屋子里,便听到了一声“瞄”的叫声,那只猫却比姚姬的头发还长得快,已经是大猫了。这间房里有一道隔扇,隔扇外面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案,椅子上垫着软蒲团、桌案上摆着墨迹未干的纸和笔砚等物。 他转过身,先把房门关上了。 姚姬见状抿了一下朱唇,不动声色地走到窗户边,把窗户后面的帷幔也放了下来。朱高煦愕然,脱口道:“我不是想做那事。” 姚姬脸顿时一红,又把帷幔挂了起来,轻声道:“我也不是……” “咱们到里面暖阁里说。”朱高煦指着隔扇道。 姚姬便跟了进来,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朱高煦在一条腰圆凳上坐下,沉吟片刻才道:“姚姬还记得自己出生之地么,是不是苏州府长洲县?” “是。”姚姬应了一声。 朱高煦沉声道:“姚广孝也是。” 姚姬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他是我同族叔公。我以为,王爷之前就已猜到我们是亲戚了,都姓姚。” 朱高煦道:“我还知道一个长洲县的人,也姓姚。” “哦?”姚姬修长的眉毛微微一挑,好像有点紧张的样子。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寻思她可能还有个姓姚的同党?他又道:“此人是苏州府长洲县人士,原来是个锦衣卫百户,后因私|通海贼陈祖义获罪,此人与子、女一并不知去向,其妻于家中上吊自尽……” 他顿了顿又道:“此人名叫姚逢吉。” 姚姬的脸色忽然变了,她一双大眼睛瞪在那里,身体仿佛一下子僵了似的。 片刻后,姚姬用颤抖的声音道:“他在何处?” 朱高煦摇头道:“不知,朝廷曾悬赏缉拿,但至今尚未归案。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姚姬忽然坐到了床边,怔在那里。这姑娘好像今年才十七岁,不过平素举止很沉着从容,像今天这样丧魂落魄的样子,朱高煦几乎没见过。 朱高煦终于把自己大胆的猜测说了出来:“令尊名叫姚逢吉?” 姚姬看了朱高煦一眼,点了一下头,“我本来记不得了,后来问别人才知道……王爷从何处得知?” 朱高煦得到了确认,遂把怀里的卷宗拿了出来,递过去道:“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旧档。” 姚姬起身来拿,目光久久在朱高煦脸上回旋,“王爷在帮我寻找我爹么?”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也是偶然得到的东西,更不知杜二郎为何要弄这卷宗出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恼羞的隐忍 /p幽静的暖阁内,偶尔发出“沙”地一声翻纸的声音。姚姬正迫不及待地翻看着册子,朱高煦也沉默地坐在圆凳上。 此时,朱高煦才想起一件事的微妙之处,原来被他忽略了。 那次朱高煦想悄悄去接应盛庸的家眷,幸亏姚姬提醒了他;也因此,他才坐实了姚姬的奸谍身份! 在姚姬暴露之前,她曾要求朱高煦陪她玩骑马马……非常幼稚,一般小孩儿才玩。但年纪不大的姚姬并非那种可爱小姑娘的性子。 朱高煦现在才想到,彼时姚姬可能想起了她的爹。很多人都有执着的东西,敢情姚姬的执着是她的生父吗? 想到这里,朱高煦便开口道:“时间太久了,姚逢吉又是逃走的,现在难有头绪。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为姚姬找到他。” 姚姬抬起头道:“王爷没骗我?” “我何时爱骗人?”朱高煦皱眉道。 姚姬看了一眼手里的册子,又看朱高煦,她垂下头抿了抿嘴,“我怀着不轨企图接近王爷,欺瞒了您,王爷为何如此对我?” 朱高煦沉吟道:“假的事儿里,也会有真的东西。” 他接着又道:“卷宗里写着姚逢吉携一儿一女逃走,但显然有偏差。你被姚广孝带走了,应该还有个哥哥或弟弟,也在姚广孝手下?” 姚姬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朱高煦径直问道:“能告诉我,他是谁么?可在汉王府内?” 姚姬摇头道:“不在汉王府。无论如何他是我眼下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出卖哥哥。王爷……” “好,我不逼姚姬。”朱高煦站了起来,“这卷宗你留着看,但不能把此物说出去,不然今后我要查令尊的消息,就更难了。” 姚姬点头道:“我答应王爷……妾身送送您。” …… 七月中旬,王贵等一行人也回到了云南府。 王贵禀报的事,大抵和陈大锤所言差不多。只有一件事,王贵沉声道:“平安在北平查到,瞿能父子可能没死、被人救走了。平安还悄悄问奴婢,是否乃王爷所为。” 朱高煦马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王爷,那平安有诈?” 朱高煦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可能。虽然我与平安来往不多,但知道他是什么人!平安在战阵上,就是个狡诈的滑头,但他绝不会干那种事。 他爹平定是太祖养子,这等身份地位的人,朝廷动他是因为不信任、以及对‘靖难之役’的清|算。就算平安愿意干那等龌|蹉事,他要死还是得死,迟早罢了!平安没那么蠢。 咱们救人的事,如果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猜到。一个是姚广孝,另一个就是平安!” 朱高煦如此认为,不仅觉得平安狡诈多智;而且朱高煦很认真地对平安说过:今后彼此再也不是敌人,平安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因为那次暗示,平安才会想到罢? 王贵的声音道:“那咱们要不要去接应平安?” 朱高煦不置可否,一时间十分犹豫……因为以前干那些事,引起了朝里一些人的警觉;上次想接应盛庸家眷,就差点被守株待兔了!现在救人,比救瞿能父子的风险要大得多! 不过平安此人确实是一员良将。朱高煦与他多次交手下来,觉得平安的能耐远超何福之辈,不比瞿能盛庸任何一人差。平安各方面的能力中规中矩,不过他的骑战天下难有敌手,而且非常狡猾警觉、不容易中计。 朱高煦这阵子被刺激了,想起前世头上泛绿、完全是因为自己没有实力;而今仍在奋力忍受、无奈妥协,不也是实力不够? 于是他一面担忧,一面又很非常动心……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脸色铁青,说话却还镇定:“事不宜迟,迟了怕平安被找到罪名,已经下狱或自行了断了。” 王贵听罢,顿足道:“奴婢错失了良机!早知王爷会赞同,奴婢在京师便该把这事儿办了。” “不怪你,这等大事,最好先与我商量。”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他接着又道,“陈大锤独自回云南,拿的是五军都督府送到云南都司的公文;咱们再派人进京,既不能拿汉王府的公文,又不能找云南官府,以免泄露消息。不过我可以找沈徐氏,让她弄一份云南府的路引,派陈大锤以商人的身份进京。” 王贵附和了一句。 朱高煦沉吟不已,他的策划还有问题……把平安接到巫山县,还是云南? 前者只有王贵知道那地方,但朱高煦不想派王贵单独进京,这宦官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万一王贵出了意外被抓住,那就啥都完了。 后者也有一个问题,平安的身材相貌比较特别……长得非常壮、如同一块方铁似的大汉,实在罕见;万一平安在关隘被认出来,也会有很多麻烦。而且派的人以商人的身份,不能到驿站换马,赶路会比较慢;一旦平安被认出来,就会被朝廷的人追上。 “既不能让平安来云南,也不能去巫山县。”朱高煦道,“只能派人叫平安先逃走,另找地方暂且躲起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王贵抱拳道:“奴婢即刻去找陈把总。” 朱高煦忽然抬起手制止道:“明天,明天再叫他到前殿书房来。” 王贵道:“奴婢遵命。” 刚才朱高煦最后一句话,他发觉了自己内心的忧惧和徘徊。 哪怕是个赌徒,也会忍不住去想后果、后果是否承担得起;就算决定搏一把,下手之前也是很忐忑的。朱高煦不禁想:万一事情败露怎么办?要仓促起兵,以子叛父,发动不义之战? 他不觉得现在的时机成熟了。何况他手下的护卫军队,大多挑选自各地卫所、不少人并未参加“靖难之役”,许多将士已经很久没打过仗了。 而真正的战阵精兵,只能通过战争来历练,死掉十个人,剩下那个就是精兵;丛林里剩下的猛兽,就是这么来的!朱高煦下令护卫军,要他们勤加操练,也是无济于事,武将们也不太认真……没有仗打,大伙儿为啥要训练得太辛苦?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丧家之犬 沈家梨园大堂上,又是座无虚席。朱高煦到楼上坐下,不禁称赞了一句。大掌柜徐财六说,并非每天都又那么多人,不过只要是李楼先的戏,通常就是这个场面。 等了许久,沈徐氏终于来了。她穿着一身青色打底、深红衣边的布衣裙,深色的棉布料子看起来有点老气,幸得沈徐氏有雪白的肌肤和优雅的气质。立领的外衣把她包得严严实实,朱高煦觉得她这身打扮是故意的。 沈徐氏见礼后,便在两只小杯子里都倒上茶,朱高煦顺手端起一只杯子。 “公子稍等。”沈徐氏道,“妾身先饮。” 朱高煦摇摇头,把小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就喝完了。沈徐氏见状,看了他一眼,重新为他斟茶。 “上回发生了点意外,但我并不觉得沈夫人会害我。”朱高煦道。 沈徐氏似乎松了一口气,顿时带着戏谑的口气道:“公子身份尊贵,就不怕外边的东西不干净?” 朱高煦苦笑了一下,随口道:“阴谋并不可怕。” 沈徐氏饶有兴致地看着朱高煦,她的目光很明亮,样子也很认真,“公子何出此言?” 朱高煦沉声道:“天下人未善终者,被阴谋毒杀、刺|杀的有多少?大多是被人明目张胆拿下,明知要死,却毫无办法。” 沈徐氏沉吟道:“牢里的死囚,敢情不是因为他们先犯了罪?” 朱高煦道:“那些罪、若能适用于天下所有人,我便赞同他们的死因是有罪。” 沈徐氏的目光、如有形的东西在朱高煦脸上拂过,她轻声道:“公子今日似乎有些烦恼?” 朱高煦道:“我只是随口说些空话罢了。” 沈徐氏又用随意的口气道:“此前见面数次,公子倒从未这么说话。” 朱高煦不再搭腔,微微侧目看着戏台子。戏子们唱戏的声音、以及看官们的嘈杂声恰到好处,既不影响他们在楼台上谈话,也能掩盖这里的说话声、不至于被外面的人听到。 片刻后,朱高煦回头道:“今日来见沈夫人,我有一事相求。请夫人帮我弄一份昆明县的路引,商人身份,二十余岁的汉子、身材高壮,北方口音。多谢了。” 沈徐氏从容道:“商帮里能找到这样的人,过两日妾身便将东西派人送到王府。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气。” 朱高煦道:“上回丽江府铜矿的事儿,我已经派人给云南布政使送过信了,办妥了罢?” 沈徐氏微笑道:“多谢公子。” 片刻之后,沈徐氏又轻轻说道:“等李楼先唱完了这一场,妾身叫她好生陪陪公子,愿公子能忘却烦恼、因此高兴一些。” 朱高煦听罢,“呵”地笑了一声,“沈夫人好意心领了。” 沈徐氏又不动声色道:“我们这地方的东西,可不是王府里能有的,公子不想尝尝稀奇?” 朱高煦微微摇头,心道:说得我好像没修过车一样。 他说道:“稀奇是稀奇,不过干完那等事,心里总会空落落的。我最近没兴致,以后再说罢。” “也好。”沈徐氏有点不好意思,接着又小声笑道,“公子以为,要她们怎么做,才能让人打心里好受呀?” 朱高煦道:“那不可能。就像我玩了李楼先,或给钱、或欠沈夫人一个人情,公平买卖童叟无欺。但我的烦恼依旧还在,李楼先能解决吗?何况我与李楼先素无瓜葛,毫无情意,她真的在意我的苦恼么?” 他顿了顿,又颇有些感触地叹道:“假如我的烦恼,是赌钱输得倾家荡产了;然后还花钱做此事,便是雪上加霜,无异于饮鸩止渴。人的烦恼,没有良药。” 沈徐氏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看来妾身要告诉徐财六,得让姑娘们多一些情意。” “都是假的。”朱高煦随口道。他抱拳道,“我便不久留了,路引的事,望沈夫人保密。” 沈徐氏起身道:“公子放心,妾身定会办得滴水不漏。妾身送公子出门。” “夫人留步。”朱高煦道。 沈徐氏忽然又说了一句,“妾身很期待再次与王爷交谈,确是很有趣呢。” ……朱高煦早上起来,先到承运殿之侧的书房看看公文、奏报。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入内,说道:“体仁门外,有个人送来一封信,请王爷过目。小的们把人先扣在门楼了。” 朱高煦道:“拆开。” 宦官撕开信封,把里面的纸双手呈上来。朱高煦展开一看:故人别后近二载,可否一见? 短短两行字,语焉不详。但朱高煦一看,心里便莫名有一种不祥之感。 “把扣押的人放了,传王贵。”朱高煦立刻下令道。 宦官抱着拂尘道:“奴婢遵命。” 等王贵入内,朱高煦叫他备一辆普通的马车。然后王贵赶车,朱高煦从东边的体仁门出得王府,沿着大街往东走。 朱高煦挑开车帘,观察着周围的行人和景象。 不多时,忽然从街边的一条巷子里钻出来一个戴着大帽的粗|壮汉子。朱高煦见那身材,脸上已露出了哭丧的表情。马车根本没停下,那汉子便矫健地抓住后面的门板,撞开木板和布帘爬了上来。 虽然穿着宽大的袍服,但那汉子极其粗|壮的身体依然掩不住,膀子上的肌肉把宽松的袍袖也撑起来了。汉子揭下头上的大帽,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不是平安是谁? “平安兄为何在云南府?”朱高煦第一句话便不禁脱口问道。 平安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苦笑道:“说来话长。当年汉王叫我记住的话,我还记得,汉王忘了么?” 朱高煦摇摇头,拍了一下车厢木板道:“王贵,去榕树街据点。” 榕树街据点靠近沐府,本不是好去处。但那里的人撤走后,现在是座空院子;事情仓促,朱高煦想到了那地方,至少不会再让平安与人接触,又暂时有个藏身之所。 朱高煦在院子门口先下车,从地上捡了半块砖,直接把铜锁敲掉,然后叫王贵把马车赶进院子。  院子里的砖地上,还有一些碎瓷片,朱高煦记得,那是上次从阿姑庙带回来的粗碗,摔破了查验,碎片到现在还没人打扫。 朱高煦和平安走进堂屋,叫王贵四下察看一番。 他们在方桌旁的条凳上坐下,平安便开口道:“我刚到云南府,今早才进城,立刻就来找汉王了。汉王若是怕被牵连,把我押送回京便是了,反正我眼下活着也只剩半条命了!” 朱高煦道:“前阵子我派人去京师,给母后送药材,听说了一些事。平安虽被弹劾,却也在五军都督府做了个官?为何事情变得如此急?” “他娘|的!”平安开口先骂了一句,“诬告我的人,只是北平的一个千户。等我到了京师才打探到,那千户已经升作正三品的北平都指挥佥事了!便是把我当头驴,我也没那么蠢罢,还不知今上是啥意思么? 没过多久,我便发现成天都有人在附近晃悠,不知多少人在琢磨怎么诬告我,好借此升官发财!我若不赶紧跑,还跑的掉么?” 朱高煦沉吟道:“原来如此。” 平安又道:“那宦官王贵是汉王的人,在皇城外边遇见了。王贵先招呼,我才冒死说了几句话。若非形势急迫,脑袋快保不住了,我也不会与一个阉人说那些话。” 朱高煦沉思着,现在去责怪平安仓促已是无济于事,他只道:“平将军来了云南,一路上肯定有目击者,迟早会被朝廷查到,你这长相太奇特。” 平安皱眉道:“王爷所言极是,便是太容易被人认出来,因此我才来云南,不然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躲起来算了!” 他的虎目里露出了沮丧的神色,“汉王若难办,把我送回去罢了,还能向今上表个忠心。我没理由怨您啊。” “平将军勿急。”朱高煦站起来,背着手在破旧的堂屋里来回踱步。 俩人沉默许久,朱高煦开口道:“我是想救平将军的,并非想要忤逆父皇……不过你我在战阵上多次交手,难免惺惺相惜;何况灵壁之战时平将军听了我的劝,没和我拼命,我也欠你一个大人情。” 平安看了朱高煦一眼,点头道:“汉王说的是。我虽问过王贵瞿能父子的事,但我不相信乃汉王所为,您是今上之子,为何要做那些事啊?若汉王今日出手相救,也是看在私交情分上,末将定记得这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很好,就是这么回事。”朱高煦点头道。 平安试探地问道:“汉王要保我?” 朱高煦道:“当然要保你!刚才我就在想办法,你以为我在犹豫?平安忽然到来,一切在我部署之外,一时间没准备好罢了。” 平安忙起身抱拳道:“末将若能捡到这条命,今后但凭汉王差遣!”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平安知道东边隔壁的府邸是谁家的么?” “不知。”平安摇头道。 “沐晟。”朱高煦叹道,“平安和沐晟二人的父亲,同是太祖养子,你们的境遇却是大相径庭。” 平安怔在那里,无言以对。. 第二百二十九章 脸厚 王贵来到了堂屋里,在朱高煦旁边小声说了一句话,朱高煦便道:“你回王府一趟,叫陈大锤来。” “奴婢遵命。”王贵答道。 这时坐在旁边的平安叹道:“沐晟风光地做着西平侯,我却如丧家之犬,实在愧对先父。” 平安的事似乎很麻烦,朱高煦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心情也隐隐有点沉重。他却没有愁眉苦脸,神情异常冷静、几乎面无表情,他的语气也很平稳:“我认为任何时候,世上都有很多能人,风光的人也不一定就最有才能,只看有没有人欣赏他。” “伯乐?”平安脱口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我也可以欣赏平安兄的品行。” 平安不置可否,似乎在寻思他的品行高尚在何处。 朱高煦又道:“正如平安兄所言,你现在来找我,落到了我手里;我若不顾情面,将你押送回京邀功便是了,无须太多麻烦。所以现在我要做的一些事,只为了善后,必不是要害平安兄。平安可以信我,听从我的安排么?” 平安用力地点下了头。 朱高煦道:“很好。” 俩人又说了一些京师发生的事,许久之后,王贵和陈大锤赶着马车进来了。二人走进堂屋拜见朱高煦。 朱高煦问道:“陈把总来云南后,家中有几个人?” 陈大锤抱拳道:“回王爷话,末将家眷一共三人,贱内带着小子,还有一个同族兄弟做军馀,也跟着来云南了。不过媳妇闲不下来,在北平就营生过饭铺。而今末将立功升了官、又得了些赏钱,贱内就开了个更大的酒楼,请了丫鬟、小二、厨子、杂役等十余人,末将也凑合着住在酒楼后面的院子里。”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末将也知不合规矩,可没劝住贱内……” “只要我没说你违法,就没人觉得不合规矩。”朱高煦道,“酒楼里可有地方,能让平将军呆一阵子?” 陈大锤想了片刻,忙道:“末将住在后面的院子里,其中有处别院、做了库房,末将可以收拾出来。” 朱高煦道:“咱们现在就去,我亲自和你夫人打声招呼。以后除了陈把总本人,别的人不能接近别院。”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遵命!” “对了。”朱高煦道,“陈把总现在不用去京师了,这阵子也可以不必每天来上值。” 平安听到这句话,微微侧目看过来,朱高煦也转头看着平安,道:“此地在沐府跟前,不够安稳;汉王府更是人多眼杂。只能委屈平安兄,在陈把总家中住一段日子了。等我安排好,再接平安兄换地方。” 平安拜道:“此时此情,末将只要有个容身之所、已是求之不得,不敢挑三拣四。但听汉王安排。” ……朱高煦把平安暂且安顿下来,便回到汉王府承运殿的书房,继续看早上没来得及看完的公文和奏报。 宫女们端茶进来后,在门口侍立,默默地等着朱高煦随时吩咐。 朱高煦坐在后窗旁的书案后面,翻看着放在桌案上面的东西。云南军政他管不了,他也不细管汉王府诸事,唯有守御所的奏报,才是他看的重点。 城北据点有两份奏报。 已被收买的耿家庄佃户密告:有城里来的人,到耿家庄找过耿浩,二人去了一趟后山。 昨日耿浩进城,城北据点的奸谍派人远远地跟了过去。因耿浩毫无戒备,便被奸谍看见他去了报恩寺街……而城北奸谍有命令,不能在胡濙住处的附近轻举妄动,因此他们没有跟进去。 朱高煦又重新看了一遍奏报,便把卷宗扔到了桌案上,坐在椅子上仰头呼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呵”地自己笑出声来。 他摩挲着宽阔的额头,又琢磨了一阵,便站起身离开书房。 段杨氏仍被关押在端礼门东侧的廊房里。没有任何人能救出她,汉王府不仅有高墙、守卫,四面还有三卫驻军近两万人,云南府地盘上没有谁能攻进汉王府……除非沐晟调动大军发动战争。 守卫打开了房门,朱高煦依旧制止了他们进来,独自走进房中。段杨氏今天没被绑了,她的情绪似乎也很平静正常,见到朱高煦还来行了个礼,“妾身见过汉王殿下。” “免了。”朱高煦做了个手势,立刻就道,“上回段夫人说了个交易,我没有同意。今天我也提一个交易,只看咱们能不能谈拢。” 段杨氏道:“请殿下明言。”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依段夫人所愿,回报便是放了夫人。但我不需要你提供建文帝的消息,那不是我不感兴趣的事;我有另外两个条件,只要段夫人答应,咱们便算谈拢了。” 段杨氏抬起头,“妾身愿闻其详。” 于是朱高煦便说了两件让她做的事。段杨氏没怎么犹豫,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朱高煦见状,看着她的脸认真地说道:“如果段夫人不按照约定、做到那些事,我便把你们的底细都告诉西平侯;往后咱们之间若要再打交道,也很难有信任了。只望段夫人稍加权衡。” …… 陈大锤家开的酒楼,旗幡不写陈、而是秦。军户不能干经商等营生,陈大锤想掩饰一下;然而他没被处罚,却是因为汉王的关系。 平安住的别院很小,只有几间房,大多房里堆满了杂物;其中一间房里有处地窖,里面堆了很多酒。 平安刚住进来,觉得很满意。毕竟他带着两匹马走了几千里路,不敢住栈、也不敢进驿站,风餐露宿近一个月,现在能安生落脚,还有人庇护,感觉已经好多了。 刚见到朱高煦时,平安是很汗颜的,幸好他脸皮厚;而朱高煦似乎也不喜用道德、品性指责别人,没有让平安太难堪。 不用人指责,平安也不齿自己贪生怕死的作为……只是实在不甘心、就那么背上一些莫名的罪名死在阴沟里! 平安自忖,若明知死路,还要他甘心寻死,只有一种事:那便是实在没法活下去了。否则无论是夺妻之恨的屈辱、还是身败名裂的失败,都不至于让他寻死! 而现今的处境,他显然并未彻底走投无路。他爹是太祖养子,人脉还有的,比如汉王就愿意给他一条活路。 汉王究竟想干甚么,平安眼下不愿意去想。 平安在秦氏的院子里没住几天,朱高煦便又来了。此时天还没亮,院子里一片黯淡。 “拜见汉王。”平安忙走出卧房执军礼道。 朱高煦用很随意的口气说道:“今日平安兄随咱们出去办点事,回来再吃早饭。” 平安听罢也没多问,立刻答道:“我穿身衣裳就来。” “平安兄。”朱高煦忽然又唤了一声,“灵璧相见,我说过咱们今后不再是敌人。今日再说一句话,我不会加害平安兄,你定要记得。” 平安抱拳道:“多谢汉王!” 穿好的衣裳,平安拿大帽戴上,便与朱高煦、陈大锤二人走出别院的门。门口堵着一辆马车,朱高煦亲手掀开车帘,请平安上马车。 赶车的人是宦官王贵,朱高煦、平安、以及另一个高个青壮汉子坐进了车厢;陈大锤牵了一匹马在旁边。一行车马共五人不动声色地出了陈家院子。 平安看坐在旁边的汉子,打扮很怪异。那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团领绸缎袍服、头上带着一块方巾,腰间还挂着一柄宝剑,看起来像个勋贵一般。但究竟哪个勋贵能参与汉王的密事,平安真猜不到。 朱高煦与平安默默相对,一时间什么话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平安便拨开车帘的角落,观看了一番外面的光景。车马似乎正往北走,街面上还没有行人,很多铺面和宅子的门都还没敞开。 陈大锤骑着马,提着灯笼照路,不过城内各处都零星挂着灯笼,路上也不算黑。没多久天色已蒙蒙亮了,那些木板拼镶的铺子开得最早,街上也渐渐有了几分人气。 平安第一回来云南府,对这城池不熟悉。也不知走到了甚么地方,车马便在街边停靠下来。骑马的陈大锤翻身下马,站在马匹旁边。 等了许久,便有一个汉子快步向这边走过来了,汉子来到陈大锤身边,俯首耳语了什么话,然后离开了。 陈大锤接着走到马车一侧,抱拳道:“禀公子,人来了。” 朱高煦抬头看着平安,沉声道:“现在平安兄下马车,牵着陈大锤那匹马往北走,到第一个路口;然后往右走,走完一条街、路口有家米铺,平安兄此时先进铺子等着。咱们的马车绕道过来,到了米铺门口,平安兄便上车来。可好?” 平安愣了一下,他来云南府后,朱高煦生怕他被人看见,今日竟然要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两条街? 朱高煦目光炯炯,一脸诚恳地看着平安没再说话。平安只得抱拳道:“依汉王之言,我这就下马车!” 这时朱高煦伸手过来,径直把平安脑袋上的大帽也摘了。 第二百三十章 吃不完兜着走 平安牵着马走在街上,他微微有些错觉,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身在云南、而是走在内地一座普通的城池中。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走过一两个人,穿着打扮与京师等地的汉人大同小异。 就在这时,街对面走来了一个衣着体面的后生,朝着与平安相反的方向迎面而来。俩人隔着一条不算宽敞的街面,平安发现那后生正侧目看自己,他也转头看了后生一眼。 但见后生长得眉清目秀,很是年轻英俊。平安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平安马上侧过脸去,闷头继续往前走。 走到第一个路口,平安照汉王的意思,向右转了个方向,这时他趁机看了一眼后面,一个人影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门方后面。 平安眉头紧皱,想了想依旧往前走。他走过一条街,果然见路口有一家挂着“米”字的铺面,且只有一家米铺。他不动声色地走过门口,忽然转了一下身,却见刚才那后生还跟在后面。 平安把马拴在旁边的木桩上,立刻走进了米铺。里面有个汉子在“啪啪”打着算盘,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等了一会儿,朱高煦的马车赶到了门外。平安看了一下,从门口到马车之间还有几步路,中间隔着一道檐台和阳沟。 车帘掀开了一角,朱高煦的脸出现在车窗里面。平安伸手向来的方向指了一下,做了个手势。朱高煦点头示意,然后招了一下手。 平安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那后生的视线之内,快步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外面马上传来一声“啪”的鞭子声。平安道:“有人跟过来了。” “我知道。”朱高煦淡淡地说道。 平安遂不再多问,一肚子疑惑地坐在马车上。 马车行驶得很缓慢,又过了一阵子,朱高煦指着旁边穿着蓝色绸袍、好像是个勋贵一样的汉子道,“他叫赵平,是汉王府的一个百户。” 平安听到这里,又看了一眼赵平的打扮,隐隐感觉到了一丝阴谋和欺诈的气味。 赵平坐在旁边,抱拳向平安执礼。平安也稍稍回礼道:“赵百户,幸会。” 朱高煦的声音又道:“等一下停车之后,平安兄与赵平并行,进马车旁边的门。平安兄记得回头看一眼后面,看刚才跟着你的人还在不在。 进门之后,平安兄不必吭声,跟着陈大锤和赵平便是,他们知道怎么做。” 平安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好。”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果然停靠了下来。赵平坐着没动,平安也沉住气没动弹。一身青布袍、梳着发髻的陈大锤走下了马车,然后掀开车帘,弯着腰站在旁边。 赵平走下了马车,却背对着后面,斜着向门口径直走去。平安也赶紧下了马车,依言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一条阴湿的大街,两边很多的大榕树,把天空都遮蔽了,整条街好像是城门的甬道一般。 有个人躲在一颗榕树后面探出侧脸,接着缩了回去,但还是被平安发现了。平安跟上赵平,向一道院门走了去。陈大锤尾随跟进来,关上了院门。 从院子里面的房间门口,走出来了两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跛子、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平安实在看不出来两个男女什么关系。 那跛子穿着一身旧布衣,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跛子搓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一看就不是啥有身份的人;而旁边的妇人举止神态都算从容……若跛子是妇人的奴仆倒是很像,可跛子又走在前面,丝毫没有对妇人恭敬的姿态。 “那个……俺……”跛子支支吾吾没说清楚一句话。 妇人道:“这就是妾身先夫的同族兄弟。” 赵平打量了一眼跛子,抱拳拜道:“您就是杨胜大哥罢?在下贸然叨唠,实在失礼……”他转过身,从陈大锤手里接过一个盒子递上去,“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杨大哥笑纳。” “咋好意思……”跛子道,“屋里请,进屋坐。” 赵平抱拳道:“多谢。”便跟着跛子和妇人往堂屋走去。 陈大锤看了平安一眼,二人一起站在门口没进去,他们好像是奴仆一般,连登堂入室的资格都没有。不过赵平其实才是三个汉子里身份最低的人。 堂屋里的人说了谈论一会儿,平安听得费劲,觉得他们几乎没说清楚几句话。赵平倒是口齿清楚,说甚么大理洱海旁边有些良田,大多是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只能给杨大哥数十亩之类的。 接着大伙儿一共五人很快就出了院子。院子外又有一辆马车,平安跟着上了大马车,汉王已不在车里。 马车先去了陈大锤家的院子,平安、赵平、陈大锤都下了马车。跛子和妇人依旧在车里,接着他们乘坐王贵赶的马车离开了。 平安重新回到别院的方寸之地,他一头雾水,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 …… 平安的身材模样奇特,果然没能逃过朝廷的耳目。 此时贵州、云南等地的驿丞县令先后奏报入京,先后发现疑似大将平安的人经过。官府的奏报走通政使司传入皇城,于是许多大臣都知道了这件事。 次日皇帝便召诸大臣及新任内阁官员到东暖阁议事。面圣的地方不在朝堂上,朱棣似乎只是想问问大臣的看法。 朱棣问道:“昨日有地方官上书,言平安去了云南,朝廷是否该定平安的罪?” 一时间好些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唯有吕震站出来,他拜道:“臣以为,不管平安离京前是否做了违法之事,而今也应想办法先把他抓回来,问清楚缘由。” 朱棣微微点头。 吕震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当年朱棣刚刚起兵,吕震就主动来投。他常年在北平辅佐燕王世子,在诸次守卫北平城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吕震虽说不是燕王府旧臣故吏,却也比朝中一般的大臣要受信任。 吕震没有退下的意思,躬身又道:“臣在北平时,听说瞿能父子可能没死;后来盛庸辞官,也没有回原籍、却在半路跑了。这些不知所踪的人,和平安的身份一样,都是旧将……臣斗胆推测,或许他们正受同一人所庇护! 瞿能、盛庸,以及大奸臣齐泰都已无影无踪,唯独平安下落有迹可循。只要抓住平安,或能找到更多的人。” 吕震说完作拜道:“请圣上明断。” “嗯……”朱棣发出一个意思不明的声音。吕震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皇帝今天问的是该不该给平安定罪,而非要不要抓平安回来……这种事,皇帝还需要问大臣的意思么?能抓到肯定要抓回来!皇帝派到云南的胡濙和一些锦衣卫,都可以干这个事;甚至原来燕王府的谋士们也可能保留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奸谍。 吕震的话说了等于没说。但奇怪的是,吕震原本不应该在皇帝面前说废话的,他投奔燕王府前、就是官场众中人,颇有心思。 就在这时,翰林侍读、新进文渊阁学士解缙站出来执礼道:“圣上,臣听说各地有奏报,平安去了云南。云南只有两个人能庇护平安,汉王、西平侯!圣上只管问他们要人便是了。西平侯而今正被汉王盯着,臣以为只有汉王敢干这事!” 朱棣皱眉一皱。 解缙却继续侃侃而谈:“吕少卿刚才又说齐泰、瞿能、盛庸都是受一人包庇,那西平侯和汉王之中,谁能办到?沐家远在云南,只有汉王!汉王居功自傲,又恃圣上宠爱而骄妄,一向不尊礼法,胆大妄为,圣上不可不察。” 朱棣终于开口道:“高煦与解学士有私怨?” 解缙瞪眼道:“臣绝非挟公报私之人!况臣与汉王素无往来,所言者,皆因汉王所作所为。汉王不管礼制淫|乱、逾制、杀人,无一不是违法之实!” “嗯……”朱棣又点了一下头。 这时暖阁里静得可怕,再也没人吭声了,气氛莫名变得十分紧张。好几个大臣都愁眉苦脸地悄悄看解缙两眼。 朱棣开口打破了寂静,说道:“吕少卿言之有理,朕暂且不定平安之罪。找到人之后,叫他回来先问问。” 大臣马上附和道:“圣上英明!” 朱棣挥了一下手,大伙儿便谢恩告退。 一行人刚走出乾清门,吕震怒不可遏地追上来,拦住解缙的去路,恼道:“我在圣上跟前说话,解侍读过来掺和啥?” 解缙也怒目而视:“圣上既然召见了我,我不能说话吗?” “要说你先说,为何非得等我说了,才上来一顿胡乱搅合!”吕震道。 这时袁珙走了上来,劝道:“算了,算了。吕少卿少说两句,莫伤了和气。” “莫名其妙!”解缙哼了一声,甩开袍袖就走。 袁珙和吕震并行走到乾清门外的开阔地,袁珙便低声劝道:“解缙就那性子,圣上是知道的。” 吕震小声道:“话是这么说,可他来搅局,现在弄得我进退都是一身麻烦! 我在圣上跟前,只想把以前那些销声匿迹的人也扯进来、把此事再言重一点。可解缙一接话,怎么好像我成了太子的人、专门针对汉王?” 举止还算儒雅的吕震这时骂出了一声,“曹他|娘!” 袁珙道:“平安去云南,可能真的只有汉王有胆子有能耐收留,这次汉王要吃不完兜着走!” 吕震皱眉道:“只是地方官吏的奏报,不能坐实此事。” 袁珙摇头沉声道:“何须坐实?吕少卿难道不觉得,解缙说得很有道理么?”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耿浩一夜都没睡着,墙壁上高高的小窗、好像稍稍亮一些了,公鸡的第一次打鸣也清楚地传了进来。 沐晟、沐蓁、耿老夫人、胡濙的脸以及他们说过话,一一再次闪过耿浩的脑海。 上次胡濙来找过耿浩,推心置腹地解说了一番耿家的处境……胡濙说,沐府保不了耿家,更没法给他荣华富贵;为今之计,只有投靠当今皇帝才是王道正途!胡濙甚至出示了皇帝的密旨,证实他是皇帝心腹。 后来耿浩终于去了报恩寺街,找了胡濙谈话,表示愿意靠拢。那次胡濙又说,沐府既然能收容耿家的人,一定还有别的人;只要耿浩告密、立了功,胡濙就保他平步青云! 而昨天,耿浩真的就发现了一个秘密! 但耿浩没有马上去找胡濙,反而犹豫了很久,昨晚上烦恼得几乎没合眼……还是因为沐蓁。 耿浩与沐蓁青梅竹马,毕竟有些情意的。可是,从小到大多年的情意、对她的千依百顺,竟然比不上与有权有势者的数面之缘?表妹在汉王跟前,多少次刺伤了耿浩的心! 是的,耿浩不能在梨园有一席上座,他也请不到李楼先到沐府唱戏,也弄不到李楼先抄写的戏本,甚至也没有武艺救表妹;而这一切对汉王却是轻而易举。耿浩感觉自己非常卑微,非常心酸! 但是表妹就应该为了权贵的小恩小惠,马上就把多年的情意都忘掉吗、把他的东西弃之如敝履吗?! 饶是表妹如此对不起自己,耿浩想到表妹那娇美的桃心脸、美丽的笑容,还是那么舍不得她…… 唉,缘何多情总被无情伤? 终于,沐家母子反悔婚约的无耻,沐晟连桌席都不让耿浩上的羞辱,一幕幕涌上了耿浩的心头…… 你不仁,休怪我无义!你们以为,我只有求沐家一条路? ……耿浩一翻身爬了起来,忙着收拾了一番。他刚走到堂屋,便见父亲耿琦披着一件衣服、走到了一间房门口。 他爹耿琦问道,“你又要去哪?从现在起,不能随便出门!” 耿浩皱眉看着他爹,心中怨气顿时就冒了出来,心道:为人之父,什么都不为儿子操心,成天就窝在这乡下长吁短叹自甘堕落? 但耿浩当然不敢太忤逆父亲、说出心中的话,咬着牙道:“儿子约了一个好友,不能言而无信,爹教我的。” 耿琦沉声道:“西平侯虽未明说,意思却也明白,你别总是见人家未出阁的小娘,要得罪人。” 他爹不出门,竟也知道耿浩与沐蓁经常来往? 不过今天耿浩真不是去见沐蓁,他也懒得多说,只道:“说清楚了,以后尽量不见。” 耿琦终于没太反对了。 于是耿浩明目张胆地乘坐家里的马车,叫马夫送他进城。然后就打发马夫回去了,他可不想让他爹知道胡濙的事。 耿浩径直来到了报恩寺街。上次他来过一趟胡濙府邸,轻车熟路就走到门前,他左右看了一下,敲开了胡濙的门。 刚进门不久,就看见胡濙穿着一双布鞋忙着走到院子里来了。胡濙抱拳道:“公子来得好早,我衣冠不整,失礼了。” 耿浩拜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胡科官气了。” 都是言官,都察院的叫“道”,六部的叫“科”,耿浩还是有些见识的。 “公子里边请。”胡濙说罢转头看了一眼,过堂旁边、正有个大眼睛的年轻汉子站在那里。 二人进了厅,胡濙便低声道:“锦衣卫的人,姓姚。他和我不是一路人。” “哦。”耿浩恍然道。 胡濙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耿浩,“耿公子这么早来,定有事相商?” 耿浩沉吟片刻,便欠了欠身,小声道:“我看见平安了。” “平安?”胡濙一脸惊讶地念了一句。 耿浩道:“建文朝时的大将,他爹是太祖养子。我看见平安进了沐府!” “啊!”胡濙又是一愣,片刻后,他又微微点头,“平安来云南的事,现在整个云南府知道的人,不超过一只手掌……耿公子确实亲眼看见、没看错?” 耿浩毫不犹豫道:“先祖父在世时,平安与耿家有来往,我见过不止一次;何况那人身材相貌奇特,一眼就认得出来,必定没错!” 胡濙忙道:“还望说细一些,耿公子怎么看到的,看到些甚么?” 耿浩想了想道:“昨天一早城门刚开,我就进了府城,本来是想去沐府约个人的……一个好友。但路上忽然看见了平安牵着一匹马,埋着头走过。胡科官知道的,平安十分好认,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彼时我在街对面,而且平安应该不认识我的,所以没发现我是谁。他以前来侯府,只和我先祖父打交道,我没和他来往过。 我便赶紧跟了过去。一口气跟了两条街,我在后面又细看了一番,绝对是平安!他鬼鬼祟祟的,时不时回头看,幸好我机警,一连两次都提前躲好了。” 胡濙急忙展开了一张宣纸,迫不及待地把毛笔拿到舌苔上舔了几下,就在纸上写起来了。 耿浩继续道:“之后平安进了一条街口的米铺,我隔着一段路守着,没敢冒失上去。等了大概一刻,就来了一辆马车,平安疾步上了马车……不过我还是看清楚了的,从米铺进马车毕竟有几步路,确信就是平安。他连马也没要、就上马车走了。 马车往北走,我便快步跟在后面,走了一身汗总算是跟上了。幸好府城有些街面多年没修缮,坑坑洼洼的,那马车走得也不快。 那马车绕了一阵,并未去沐府的正门,却去了沐府西边。西边那一排都是沐府的房子,住的也全是西平侯的心腹;里面还修了坊门,非沐府的人根本不能进出。 马车在一道小门前停住,我便看着三个人进去了,其中一个是平安,另一个就是西平侯!” 胡濙又是一惊,“你看清楚是西平侯了?” 耿浩道:“那条街榕树太多、不太亮,但应该没看错,西平侯穿着一身蓝色袍服,还带着一把剑……” 胡濙又问:“耿公子意思是不太确定?” 耿浩的脸色有点难看,忙道:“西平侯是我表叔,就算彼时光不太亮,我也认得出来,准是他没错!” 胡濙点了点头:“进去三个人,其中有个是平安,这能确认么?” 耿浩马上毫不犹豫地点头道:“那肯定没看错,平安实在太好认了。而且他好像提心吊胆的模样,进门前回头瞧了一眼,生怕有人发现他。我正好躲在枝叶繁茂的榕树后面,看清楚了他的脸! 彼时必定是西平侯带着平安进去的,因为守着那排房子全是西平侯的心腹,除了西平侯和守着的人,就算沐府上的人也不能走那些房屋里过!沐府的人要走西边进出,得走街口的坊门!” “很好,耿公子立了大功!”胡濙呼出一口气,看着耿浩露出了一丝笑容。 耿浩道:“胡科官能不能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那是当然!”胡濙道,“耿公子且等着好消息……方才你的话里,说在沐府有好友?” 耿浩有点难以启齿,便道:“我不便说是谁,还望胡科官见谅。” “是,是。”胡濙点头道,“耿老夫人是公子的亲姑奶奶,公子在沐府认识几个人,也是不奇怪的,我不问了。” 耿浩听到这里,有点心痛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若非被逼无奈,也不想出卖沐府。” 胡濙一本正经道:“怎能说是出卖?忠臣孝子,那才是人杰。耿公子这是忠君啊!” 耿浩微微点头。 胡濙道:“我希望耿公子能继续告知,沐晟还与哪些人私|通。耿公子告的人越重要,今后论功行赏,封你的官、爵位就越大!” “还有爵位?”耿浩瞪眼道。 胡濙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看甚么功劳了。长兴侯不有侯爵么,耿家后人袭爵,也不是不可能……哎呀说多了,这些事只是我自个的见解,耿公子别太当真,决断当然要看圣上的意思。” 耿浩感觉脸上有点发烫,脑子也昏乎乎的,整个人似乎也轻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没有区别 “吁吁……”王贵好不容易才让马车停了下来,因为马车刚走了一段下山的大长坡。 四面都是山、非常大的山,却和贵州布政使司的高山不一样。这里的山势比较平缓、起伏连绵不绝,身在山坡上有时候不能察觉;等马车停不住时、才会醒悟,哦!原来正在一段很长的坡上。 沐府的马夫杨胜从车厢里下来,一撅一拐地急匆匆跑到驿道边,对着一片长满了茂盛南荻的水域解开腰带,然后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等杨胜重新系上腰带,转过身来,段杨氏已站在他的身后。 “这边芦苇密,俺给你把风。”杨胜道。 段杨氏摇摇头,眯着眼睛看着周围的风光,又把视线停留在前面,那边有一片水塘、水边长满了一种叫南荻的实心芦苇。她开口道:“就是这里了。” 杨胜回头看了一下,疑惑道:“洱海很大,俺们没到洱海。” “此地的风光也很好。”段杨氏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初时叫人觉得好像一只笛子或萧的东西,等她拿在手里把玩、原来是一把短剑。 杨胜的脸色一变,他的腿脚不便,后退时一个踉跄:“你……” 段杨氏一步步慢慢地欺了上去,杨胜不断后退,退了数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已退无可退了。后面就是茂盛的芦苇和水面。 “好了,就站那里。”段杨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杨胜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口来:“你要杀俺?” 段杨氏点了点头。 杨胜瞪眼道:“你以前都在骗俺?你给俺洗衣做饭,说跟俺过日子,都是假的……” “铛!”一声清脆的声音,剑光一闪,短剑出鞘,段杨氏的步伐很快,眨眼已冲了过去、把剑刺进了杨胜的胸口。杨胜“啊”地惨叫一声,瞪着的眼睛里瞳孔渐渐扩散了,人也仰到下去,正好栽倒进了茂盛芦苇丛中的水里,“扑通”传来一声水响。 段杨氏拿出一块手帕,慢慢地擦着短剑,转过身来。便见那个宦官正愕然看着她。 段杨氏继续擦拭短剑,说道:“这是汉王要我做的第二件事。你回去告诉汉王,我都如约做到了。” 宦官皱眉道:“王爷的意思,并非强迫你杀掉他;只要他离开沐府,让别人一时找不到就好了。” “那杀掉也应该可以罢?”段杨氏“嗤”地冷笑了一声。 宦官走到水边,往下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着段杨氏道:“也可以。这人不是段夫人的同|党、只是你利用的工具?” 段杨氏擦好了短剑,放回剑鞘,在王贵面前扬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她什么话也不答,两眼空洞地说道:“还清公公用马车送我到最近的城镇。” 宦官转身走向马车前面去了。 ……王贵回到汉王府时,听说朱高煦正在承运殿大殿里。 赶到承运殿,王贵发现朱高煦正独自坐在上面的公座上。宽敞的大殿里只有王爷一个人,叫王贵觉得有点奇怪……或许因为朱高煦身为皇帝嫡子、大明亲王,一个人坐着总显得有点寂寥。 “王爷,事儿办好了。”王贵躬身拜道,又走上前俯首在朱高煦耳边,悄悄把事情经过细说了一遍。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王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道:“奴婢看那妇人是个祸害,就这么放走了……” “反正不会祸害我。”朱高煦看了王贵一眼,“我和她说好了的,两件事她都做了,我就放了她。” 王贵又沉声道:“她见过平安。” 朱高煦道:“又怎样?” 王贵弯腰提醒道:“奴婢瞧她不像个守规矩的人,万一说出去可就麻烦啦。” 朱高煦摇头道:“除了沐晟,谁信她?她会去和沐晟和解吗?”他顿了顿又不动声色道,“段杨氏还有个厉害的女儿不知在哪里。” “奴婢愚钝。”王贵忙道,“奴婢胆小,只怕坏了王爷的大事。” 朱高煦拿起前面公座上的一只竹筒,递给王贵。王贵双手接过,拿在手里瞧是甚么玩意,一端有跟引线,好像是一只烟花? “送到陈大锤家。告诉他,若是有人不看我的面子,要强行搜他家,就用这个发信号……这事儿只是以防万一。”朱高煦道,“守御所的兄弟看到了信号,我会调兵去增援。” 王贵抱拳小声道:“奴婢遵命……平安在云南府城,着实叫人担心呀。王爷,咱们做的事、能让朝里的人上当么?” 朱高煦沉吟不已,似乎也不太确定。过了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道:“身在局中,就算真的什么也没做,也会被猜忌的。既然如此,反正都要绞尽脑汁为自己洗清嫌疑,那么事实上做与没做,又有甚么区别?” 他说罢挥了挥手道:“去罢,办完事回房洗个澡,歇口气。” “奴婢告退。”王贵倒退着走了好几步,这才转过身,穿过中间的红柱子,向殿门口走去。 ……大殿两侧都是齐腰高的成排窗户,所以采光很好,地方又非常宽敞,一派正大光明的景象。 朱高煦打量了一会儿这承运殿,双手便在椅子扶手上一拍,人站了起来,径直往殿门走去。 侍立在门口的丫鬟一起屈膝行礼,门外的侍卫军士也抱拳向朱高执军礼。朱高煦没理会他们,出门左转径直往书房。 他在书房里开始看王府长史司、守御所的奏报。其实朱高煦就算每天甚么也不管,也不会丝毫影响汉王府的运转,不过他还是很关注奸谍打探到的消息,以便随时掌握形势的微妙变化。 守御所城北据点又有奏报。那个据点刚建立不久,又收买了一些人为眼线,主要为了负责监视耿家。 但今天城北据点的奏报无关耿家,上面写了有卫所军队、从北城门调进城的消息。奸谍们还打探了一番,据说曲靖府那边有夷族叛乱,因此云南都司要整顿一支人马增兵曲靖地盘。 朱高煦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此时此刻调兵进云南府城?他对此迹象非常在意。 他想了一会儿,立刻提起砚台上的毛笔,摊开一张纸,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便喊道:“来人!” 侍立在书房外面的宦官曹福快步走了进来,拜道:“奴婢在,王爷何事吩咐?” 朱高煦连信封也不装,指着桌案上的纸道:“吹干了,送到云南都指挥使司衙门去。” “奴婢遵命。”曹福忙走上前来。 ……下午云南都司就派人送来了回信,都司官吏在信中详细解释了此番调动的前因后果。朱高煦这才差不多相信了,原来都司的调动完全是官府公事。 一时间朱高煦倒觉得自己有点太担忧了。 叛乱的夷族是曲靖府越州土人,以前那里是元朝封的一处土司,首领叫龙海,似乎是蒙古人和夷族人联姻的后代。洪武中,沐英率大军入滇,龙海在汉人把事刘泰等人的劝说下,投降了明军。 于是龙海进京朝贡,在南京奉天殿得到了天子的召见、受封越州土知州。不久龙海被调往辽东协助明军作战。洪武二十年,龙海在路上水土不服病死。 接着龙海的儿子阿资世袭越州土知州。阿资对他爹龙海的死耿耿于怀,又不愿意被征调出家乡,于是修建堡垒、聚集兵马,拒不遵守明朝官府的军令政令。 洪武二十八年,明军大军进|剿,斩阿资,趁机对越州改土归流,在越州设置流官。 直到最近的永乐元年,越州夷族再度作乱。他们在道路上私设关卡收买路费,动辄劫掠来往商。因越州是曲靖府通往云南南部地区的要道,官吏、商旅往来不绝,夷族作乱给官府的统|治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上个月发生了一件事,终于让云南官府决意对越州用兵…… 彼时有一队官府人马从越州路过,竟反被土人要求交纳税钱。官吏与土人发生争执,致使一个吏员被杀! 云南官府根本不关心一个吏员的死活,但事关官府的权威,云南府城的众文武都愤怒了。三司征得沐府同意后,都指挥使司从沐府拿到调兵部署,便一面开始从各卫所抽调军队,一面快马报知朝廷。 眼下的城里的情况,就是沐府下令调来的卫所人马,他们要先聚集成军,再进驻曲靖。 ……朱高煦看完后,重视的是、都司要征得沐府同意这段话。 大明朝在各省的统|治,实行政、军、法三司分权。而官军又分权,地方都指挥使司是没有调兵权的,一般得经过兵部;但云南太远,沐府只要与地方各司商议后,规模不大的行动都能先调动兵马,再报知朝廷。 洪武、建文两朝给沐府的大权,至今仍旧有效。 朱高煦想到沐府在决策云南军政大事后、自己竟然被晾在一边,他不禁从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若非守御所的奸谍在打探消息,朱高煦觉得越州的仗都打完了,他可能仍不知道还有平|叛这回事!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实相幻相 太阳还悬在西面的天边。汉王府三大殿之后、承运门内便是后宫;夕阳最后的光亮,洒满了这里的宫室和砖地。 郭薇正在宫室中做着琐事,她的裙袂在橙色的余晖中穿梭,丝绸料子颇有光泽,仿佛把所有光线都聚集在了衣裙上。 她不见时,一般都穿着寻常的衣裳,不会穿王妃的礼服或常服。因为礼制规定的衣裳,从款式颜色到花纹都很刻板,穿什么只与身份等级有关。所以寻常起居的打扮最能看出贵妇们的喜好。 郭薇外面披着浅紫色的丝绸褙子,长及膝部,下裳是简单的六褶长裙。她今年毕竟才十五岁,选一些颜色浅嫩的衣服倒也适合她。那衣裙上也没有花纹、衣边才有刺绣,看起来简单雅致。 她的身份按理也不用做事的,所以穿着长衣。飘逸而淡雅的长衣裙、洁白的里衬领子,更衬得她稚嫩玉白的肌肤十分白净,让人见之心生好感。 她额前的遮眉勒也多了几分俏丽,很适合她清秀的小脸。小脸上的大眼睛和脸颊以下的娇小,让她看起来娇美而清纯。 郭薇亲手沏好了茶,放在了朱高煦旁边的几案上。见他一副出神的样子,郭薇便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朱高煦却抬起头来道:“谢了。” “王爷那么气作甚?”郭薇轻声道。 朱高煦温和地说道:“无须你做的事,你却在做。薇儿,若是这阵子心情不好,不用强撑着讨好我。” 郭薇愣了一下,她明白王爷的意思:有关她姐姐的事,让她心情不好。 王贵进京给皇后送药材时,捎去了郭薇写给父母、姐姐的信;王贵回来后,带来了她姐姐小产的震惊消息! 她姐姐怀孕后,有一次赏牡丹,被一群蜜蜂缠绕、失足掉进了水池里,然后小产了!她姐姐本人无性命之危,但御医说可能会影响太子次妃今后生养。 郭薇好几天都心神不宁,担忧惧怕着各种事……据说那天太子、太子妃张氏、太子次妃郭嫣都去赏花了,为何蜜蜂只蛰郭嫣?不过皇宫已有了定论,一切只是意外。 姐姐心里该有多伤痛? ……起初朱高煦是安慰过郭薇的。但最近两天郭薇发现、朱高煦也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有意克制了自己的伤心,免得给他添乱。 越是这种时候,郭薇越不能让王爷厌烦自己。 爹娘的话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响起:全家的指靠都在你们身上了! 而现在姐姐那样,郭薇觉得一切只能指望自己了,她不能再出甚么差错……郭薇甚至担心母亲说的话会成真:不能诞下皇孙,会被休掉! 朱高煦也许不会那么做,但父皇母后会那么下旨罢? 郭薇一边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朱高煦,一边观察着他。他坐在椅子上,有时好像入定了一般,任凭夕阳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晒在他身上,依旧一动不动,明明袍服上都是阳光,他却好像藏在了光的阴影里;有时朱高煦的手掌在额头上反复摩挲,却似乎浑然不知。 王爷心里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终于轻声开口问道:“王爷是不是也遇到了难事?” “啊?”朱高煦再次抬起头看着郭薇,片刻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说道,“薇儿不用担心,我会处置好。” 郭薇柔声道:“王爷也不要太担心啦。在妾身心里,没人比王爷厉害。” 朱高煦听罢,目光在郭薇脸上徘徊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就算别人把你当工具,薇儿何必如此对待自己?” 郭薇怔怔地看着朱高煦:“工具?” 朱高煦点点头:“你不懂,我懂……这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人见过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圣母,人人都要靠自己。”他接着又加重语气道,“包括你爹娘。” 郭薇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脱光了一样,她的那点小心思被王爷一眼就看穿了……她自己也很难过,却陪着好脸侍候着王爷,确实是另有所图。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起来,脱口道:“王爷就是我的救世主。”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说道:“薇儿记住我的话,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护着你。” 郭薇的贝齿轻咬着朱唇,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又沉吟道:“其实我的事,无非是等待结果而已。我之所以担心,是不敢把对手想得太蠢。” …… 胡濙的密奏,已加急送达京师。皇帝再次召见心腹大臣,让几个人也对此事知情。 袁珙从皇城出来,立刻就赶往太平门外的玄奘寺。 见到道衍时,道衍也刚从皇城回来,正脱下身上的官府乌纱帽。袁珙愁眉苦脸道:“道衍大师,这事儿要糟了!原本只有汉王敢收留平安,不想沐晟如此胆大妄为!” 道衍把官服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草席上,又穿上了僧袍,花白的眉毛皱在一起,却一句话都没说。 袁珙动作慌乱,情绪有点紧张,“前阵子下官听说平安去了云南,已认定是汉王所为。 因此大理寺少卿吕震把建文旧臣齐泰、瞿能、盛庸的事重提时,下官就没阻止,以为可以让汉王吃不完兜着走!解缙干脆火上浇油,下官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愁眉苦思了片刻,继续道,“下官以为,就算坐实不了此事,至少道理没甚么错。哪想事儿始料未及!这么快沐晟就露了马脚,真凭实据摆到了御案上!” 道衍的三角眼里的透亮的目光,留在袁珙脸上:“真凭实据?” “长兴侯第四子耿琦全家都在云南,比汉王更早离京;况耿家与沐家是姻亲,不是沐府庇护还有谁?”袁珙侃侃而道,“沐府既然能庇护耿家,就能庇护其他建文余孽。而亲眼看到平安进出沐府的人,又是耿琦之子耿浩!这不能坐实沐晟私藏平安么……道衍大师之意,耿浩并没有看见,只是假供栽赃沐晟?” 道衍摇摇头,皱眉沉吟道:“中观所见,亦有亦无,非有非无。” 袁珙困惑道:“何解?” 道衍看着他说道:“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实相,或只是幻相。” “啊?”袁珙愈发困惑了。 道衍叹息道:“袁先生会相人,但不太懂禅。” 袁珙道:“圣上也不对禅不感兴趣。上次驸马王宁劝圣上信佛,叫圣上十分不悦。”他愣了一下,又问,“那怎么才能看见实相?” 道衍走上来,手指戳了一下袁珙的胸口,“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就在这时,木床“咔咔”轻响了两声,一阵风灌了进来,灰布帘子轻轻飘荡了起来。袁珙马上转头看着紧闭的木窗,眼睛瞪圆盯着那里。 道衍的声音道:“袁先生,恰逢有风而已。你闭上眼睛,别被那阵风乱了心。” 袁珙只得微微闭上了眼睛。虚无的黑暗之中又传来道衍的声音:“问问自己的本心,相信耿浩所见之事吗?” 过了一会儿,袁珙道:“不太相信。” “好了。”道衍的声音道。 袁珙睁开眼睛,在木板地上踱步了一会儿。他恍然道:“我明白了!有没有这种可能,耿浩看到的一切,都是汉王设计安排,故意利用了耿浩?” 道衍不置可否。 袁珙急忙道:“下官得赶紧提醒圣上,勿要相信胡濙的密奏!” “然后呢?”道衍问道。 袁珙道:“然后……圣上就不认为吕震、解缙冤枉了汉王。” 道衍摇头道:“非也。然后圣上会认为,不仅朝臣投靠了太子,连旧燕王府谋士也是太子的人了。” “啊?!”袁珙站在那里。 道衍长叹了一口气,早已将僧袍穿整齐,便走到蒲团上盘腿坐了下去,然后伸手摸到了木鱼和木柄。他拿起木柄抬头道:“袁先生还有甚么可说的么?” “这……”袁珙道,“就这么算了?” “笃!”道衍敲了一下,仿佛在试声,头也不抬地说道,“今后袁先生若无要紧急事,还是少到玄奘寺来走动。” 袁珙好像刚吃下了什么污物,涨红了脸道:“不过是胡濙的一份密奏,且所言可能是假的,咱们就这么认输么? 汉王只不过用了一点阴谋诡计,本身并不干净,如此便宜了他?太子什么也没做、什么错也没有,却反而要被圣上猜忌?圣上乃圣明之君,做臣子的理应仗义执言,让圣上看清真相……” 道衍却道:“袁先生不是佛门中人。” 一句话就把袁珙噎住了,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衍的意思是接着之前那句话……叫他别再经常到寺庙来,理由就这么简单。 “你们太急了,做什么事,都要看缘分,缘分未到,急也急不来。”道衍又开口道,接着不动声色地吐出两个字,“姚芳。” 袁珙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作揖道:“下官告辞。” “庆元,送。”道衍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不多一会儿,一个和尚便掀开了俭朴的木门,作单手礼拜道:“袁先生,您请。” 袁珙只得走出了木门,身后随即传来“笃笃笃……”敲木鱼的声音。 …… …… (抱歉啊,昨天一整天没更新。昨日西风有事缠身,对不起大家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空了又没空 袁珙刚走没多久,斋房内的木鱼声就消停了。 寺庙里骤然沉静,让姚广孝不经意间觉得有几分寂寥。 俭朴的斋房里,到处都是未上漆的木头,放在草席上的那一身官服才有几分颜色。 那些繁华奢侈的东西,姚广孝不是得不到,皇帝曾亲自想赏赐姚广孝豪宅、美貌宫女、良田,他都拒绝了……现在那些身外之物有甚么用呢?人生七十古来稀,年近七十岁的姚广孝连牙齿都松了。 年轻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看破红尘,对娶妻生子毫无执念。而今功成名就,姚广孝在偶然之间,倒忍不住会如此想一阵:若是膝下有子孙,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啊? 姚广孝回忆起了更多的往事。人老了,常常就只活在过去、过去的记忆里。 他想起初见燕王朱棣时,送的那一顶白帽子。王上面盖一个白,就是皇。哈哈!那试探与惊惧交织,又充满了野望与斗志,心中如有烈火燃烧…… 还是当年好! 姚广孝的目光一凛,他在仔细地品味当年的滋味,以掩盖现在这样的无趣和寡淡。 这世上有没有佛?姚广孝也不知道,甚至很怀疑。但他最知道的是,自己成不了佛。 四大皆空他的心空了,却又没空。 姚广孝终于从木柜里、把正在整理的《道余录》翻了出来,继续做这件事。这段时间从官府衙署回来,他都在编修此书,受益良多。 修书不仅能提高自身的修为,而且它很有用。 《道余录》是一本反对排|挤佛教的书,姚广孝站在今天的地位上,编这本书、对大明佛门子弟作用深远。 洪武以来,太祖及众臣制定了一系列排挤打|压佛门的国策,包括控制寺庙香火钱、限制寺庙田地等釜底抽薪的策略。以至几十年来佛教不断低迷。姚广孝作为僧人,是该发出一些言论的时候了! 除了这件事,开国至今武将地位极高,还发生过考中了进士的人不做文官、跑去求了一个武官官位的事。但是,青史、功过都是儒士书写的。姚广孝认为自己应该顺着文官们做一些事了,比如保住太子、捍卫礼制…… 君子之泽、止于五代。大明朝的君子福泽,还不一定能传五代。儿孙后人就算把祖宗的画像供奉几代,也终有尽时,正是王谢堂前燕罢了;但佛门香火、青史典册,必是无穷无尽传颂千古! 想到这里,姚广孝心中的寂寥,已渐渐淡去。 ……朱棣从庙堂退居乾清宫东暖阁,犹自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先前朱棣召见了安南国的使臣。不过事儿似乎有点蹊跷,安南国使臣是受胡氏所派,而原来的安南国王却姓陈。 使臣上书称:陈氏宗嗣继绝,支庶沦灭,无可绍承。臣,陈氏之甥,为众所推,请监理国事。 朱棣坐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面对着北面的墙。宦官郑和立刻躬身上前,把一道丝绸帘子小心地拉开了,绸帘很快遮蔽了整堵墙。上面乃一副绘制精致的大图,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了各地的形状、山川的图画,上面还写着大小不一的字。 朱棣背着手站在大图前,目光看着下方良久未语。 终于他开口道:“三宝,你去叫杨渤拾掇一番。等安南国使臣返回时,着他跟去一趟,瞧瞧安南国使臣说的是也不是。” 郑和拜道:“奴婢遵旨!” 不多时,司礼监少监侯显抱着今天刚送来的奏章进来了,都堆放在东暖阁的御案上。朱棣重新坐了下来,伸手一本本翻看。 左都御史陈瑛十分卖力,一个人就上了三本奏章,连续弹劾了三个人。 朱棣看了一番,都是些屁大的事,径直就丢在一边。片刻后,他又从那几本奏章里重新拿回了一本,翻了一会儿。 本来朱棣的神色是很平静的,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啪”地一下把奏章径直扔在地上,脸上也露出了怒气。 侯显大惊失色,马上跪伏在地。 朱棣骂道:“这个吕震,给俺丢脸!拿这本奏章去给纪纲,把吕震逮了!” “奴婢遵旨!”侯显忙爬到奏章旁边,捡了起来,又拜道,“皇爷龙体要紧,请皇爷息怒。” 朱棣“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 侯显爬起来,捧着奏章倒退到隔扇,然后才弯着腰转身走出去。 走出东暖阁,侯显才忍不住好奇翻开奏章、看了一眼。陈瑛的上书,弹劾的是吕震。弹劾的内容是,吕震在大殿上当着外藩使臣的面,帽子是歪的,礼仪也错了。 这算个什么事?侯显当然不会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皇帝的意思很清楚,侯显只需要去找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行了。 纪纲本来已经准备下值了,但得到了宫里来的旨意,马上派人去问大理寺少卿吕震在何处,得报已回府。纪纲便带人径直来到吕府,上门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吕震逮了出来。然后他们就把吕震扔到诏狱关起来了。 抓人前后,纪纲啥都没说。吕震也什么也没问,十分配合地在阴暗的诏狱里坐着。 纪纲走到诏狱门口,这才吩咐道:“先别打他,等皇爷的意思。” “是,纪将军。”狱吏们忙应了。 走出诏狱,身边的北镇抚司旗总杨勇才嘀咕道:“咱们抓的那吕少卿,好像知道咱们要去。官帽官服都放在旁边,真整齐啊,他在等着被抓?” 纪纲笑道:“你这小子果然挺见事,俺没看错你。知道为啥吗?” 个子矮小的杨勇道:“敢情有人通风报信?” 纪纲摇头道:“他猜出来的。” 杨勇一脸迷茫地点点头。纪纲又道:“你资质不错,书读少了。多读点书,以后就会懂。” ……京师的七月,“秋老虎”盘旋不走,天气没有下凉。入夜之后,热气依旧袭人。 东宫春和宫,太子朱高炽却在簌簌发抖。他使劲抱着太子次妃郭氏,那身肉的颤栗,让郭氏也感觉到了他的惧意。 郭氏轻轻拍着太子的后背,小声安慰着他。 小产的事之后,朱高炽没有专宠郭氏了,但每当遇到甚么事、他仍然要来找郭氏。 朱高炽似乎更愿意把他脆弱的一面,暴露在郭氏面前,而不是到他的结发妻张氏那里、表现得像个孩儿……或许,因为张氏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儿,朱高炽会想到他是当爹的人。 换作以前,郭氏在内心里会鄙夷太子,但现在她隐隐明白更多的事,那种希望太子顶天立地的梦、反而更淡了。 郭氏内心也充满了忧惧、恨意,太子这种时候也是。或许俩人正好抱团取暖、能得到些许的慰藉罢。 “父皇又召见太子爷了吗?”郭氏小声问道。 朱高炽道:“没有,父皇抓了吕震。” 郭氏又问道:“吕震是太子爷的人?” 朱高炽摇头道:“不是。他在北平时与俺来往甚密;但他现在是朝廷里的官、不是东宫的官,怎能是俺的人?” 郭氏若有所思,用力想明白这中间的关系。她以前是不感兴趣的,但后来她发现不明白不行! 朱高炽总算又开口了,他不是在为郭氏解惑,似乎只在倾述、消解苦闷,“先是平安跑去了云南,吕震和解缙趁势攻讦高煦,想把齐泰、瞿能、盛庸的事都算到高煦头上。 不料胡濙密奏,平安却与沐晟有关!平安被人亲眼看见进了沐府,他如何能进得了沐府? 于是父皇猜忌吕震等人都投靠了俺,更猜忌朝中更多的大臣也投靠了俺;那些人与俺一起要把高煦往死里整,彻底铲除威胁,拼命争权夺利!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么回事……” 郭氏道:“不是说汉王心怀叵测,野心勃勃么?” “屁!”朱高炽摇头道,“高煦顺从地去了云南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流放到数千里之遥。他在云南又安守本分,并未对父皇母后有丝毫不满。 听说高煦站在王府的望亲楼上,还私下祝愿父皇母后身体康健;母后听到这事儿都哭了!父皇也可能会有愧疚之心。这种时候大臣们竟然还要把高煦往死里整,父皇心里已然不满了。” “原来如此。”郭氏无神地拍着朱高炽的背。 朱高炽红着脸道:“这些事儿,都要算在俺的头上!” 郭氏忙好言安慰,“大臣们又不是太子爷指使的,您别太担忧了。或许太子爷想得太多了,方才您说,解缙也参与了,解缙不还没被抓吗?说不定吕震真是恰好惹恼了父皇呢。” 朱高炽叹息道:“解缙以前也经常攻讦高煦,他一向是那个性子,张口就胡说八道;父皇不会太与他计较。但吕震不同,‘靖难之役’前,吕震审时度势马上投降了父皇;父皇认为吕震言行有深意,做事有目的!” ……两天之后,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快马送往云南。 曲靖府越州夷族叛乱已非首次,情势不可拖延不决。此事交由汉王府最妥,云南三司各府皆应听从汉王节制,予以方便,力求早日平定越州乱事。 不出一日,皇帝又接着颁第二道圣旨。云南都司、沐府以后用兵,都应先报知汉王府,尽所周全。 第二百三十五章 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越州土知州阿资,因其性拗,不肯向化;已剿杀了,将那地儿改了流官。如今那边的夷族又作乱,不肯听话,俺们朝廷不能由着。 汉王高煦用兵稳当,着他带了护卫兵与卫所兵,去把越州的事儿平了,再奏上来。西平侯与云南三司,都要依着高煦,办好事儿。 云南路远,今后都司须用兵,便要去汉王府、西平侯府那边招呼一声。钦此。 ……朱高煦将传旨的宦官送出承运殿,见年轻长史李默正好在旁边,就叫他去安排宦官、侍卫们的食宿。 就在这时,那传旨的宦官忽然转头道:“王爷知道大理寺少卿吕震么?” 朱高煦道:“知道的,咱们家还在北平时,他就在燕王府走动了,只是平时与我没甚么来往。” 宦官道:“奴婢离京之前,他被抓进北镇抚司诏狱啦。” “啊。”朱高煦发出一声意思不明的感叹声。 “公公,这边请。”李默的声音道。长史便带着那些人向两侧的廊房而去。 刚才朱高煦脸上一直没露出喜色,反而皱着眉头说一定不负父皇的重托云云。但目送那些人走远之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无声的笑意,脸也微微红了。 云南秋日的阳光,多么明媚暖和啊。晒在身上一点都不辣人,不过正是如此才更容易晒黑罢。朱高煦踱步在宽阔的砖地上,仰头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接了这道圣旨,他便确认:皇帝至少倾向于相信,沐晟窝藏了平安! 平安来云南,本来让朱高煦非常头疼,风险太大了。但如今只要沐晟背了黑锅,朱高煦的风险就减了九分!所以他忽然之间,感觉脚下的步伐也轻了不少。 他不禁想起那些干歹事的人,想逃脱惩罚,最好的法子不是抹去线索、叫人查不出来;却是帮别人找一个替罪羊,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朱高煦这么冤枉“好人”,不仅想为自己洗清嫌疑,同时也能削弱沐府对云南的控制;此乃一举两得之法。他并不想把沐晟往死里整,但之前沐晟在云南的权力太大了,朱高煦甚么都管不着、着实叫人心烦。 吕震的事,更让他有一个意外之喜。 “靖难之役”时期,吕震常年在北平辅佐高炽,就算不是东宫太子|党,也是心向太子的人。 吕震为甚么会被抓,难道是因平安的事、他们跳出来太早?若真如此,那活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云南都司的官员连一天也没耽误,当天下午就来了汉王府。 都指挥使曹隆、云南统兵官郑祥,将调动兵马的番号、人数等卷宗都呈了上来,还有一份平乱方略。 朱高煦坐在承运殿上位的公座上,翻开手里的卷宗,一时间只觉得十分稀奇。原来他管的都是小事,现在一下子着手一省军政大事,还是很有新鲜感的。 这时曹隆说他也刚来云南不到一年,什么事都只能照原来的规矩办,只去了沐府云云。 朱高煦听了他一番话,心道:有些事若是疏忽了,假装不懂反而更好,事后解释没用的,越解释越叫人不爽。 不过他也不计较这种事,好言说,照规矩办是最好的、如此没什么错。 据报越州夷族聚众作乱,人并不多,只是怕躲去了山上不好抓。所以沐府、都司、统兵官前阵子一起从各地抽调了正军约五千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了。 朱高煦不想一上来就做出很兴奋的样子,便完全同意这份调兵部署。只是把方略扣下了,并没有马上答复。 接见了诸官员之后,李默进前殿来禀报:“王爷,下官为传旨的一行人安顿了行馆,他们下午又去了报国寺街。” 朱高煦道:“胡濙是京官,在云南逗留许久,或有父皇给的差事。宫里的人去见他,实属正常。” “是,下官告退。”李默拜道。 朱高煦说话时、语气不以为意,那是因为李默等后来进王府的官员,他都不是很信任,所以不想在李默面前表露出甚么。 其实他刚才就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姚姬的哥哥,有可能在胡濙身边,不然他以甚么身份来的云南? 姚姬兄妹应该是姚广孝的人、而不是锦衣卫的人;既然如此,传旨宦官身边,可能也来了姚广孝的人。  ……酉时,朱高煦回到承运门内的寝宫。 郭薇见了他就问:“王爷此前的烦心事,等到结果了?” 朱高煦顿时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郭薇摇摇头,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微笑道:“妾身感觉到的。”她的手指轻轻一按,那鼓起的柔软丝绸料子就下陷了一个软软的窝,手指一拿开,那块绸子又马上弹起变得十分平滑。 朱高煦瞧了一眼,又注意观察郭薇那褙子里面的纤细裙腰和线条圆润凸起的髋部,忽然觉得薇儿那稚嫩雪白的皮肤下,隐隐有了几分幽香气味。 “薇儿今年十五了罢?”朱高煦问道。 郭薇轻声道:“妾身再过两个多月就十五岁了。” 年龄还是很小,不过朱高煦已与她成婚,经常与她同寝,一些事可能让她早熟了点。这时他见郭薇的微笑里,隐隐有些许忧心,便伸手捉住她的柔荑,小声道:“等我从越州回来,薇儿就该满十五岁了,咱们那时再做一些别的事。” 郭薇好奇道:“甚么事呀?” 朱高煦沉吟道:“咱们以前做的事不能怀孕,你知道么?” 郭薇脸一红道:“我知道!” 朱高煦便不再多说了。他看郭薇的脸时,她大大的眼睛里目光闪烁,不好意思地躲避着。俩人默默地相互瞧着,眼神便如在追逐一样,空气中飘荡着无声而微妙的心意。 郭薇终于开口道:“王爷上次说越州土司作乱,这回是去平乱么?” 朱高煦点头道:“不是土司,土司是朝廷封的官。越州没有土司了,但除了云南府城,四处的土人都比汉人多,越州的汉人更少。我看越州只是些土人流匪作乱。” 郭薇柔声劝道:“王爷做大事,妾身不太懂,不过您可别心急。” 朱高煦笑道:“薇儿放心,我已有了计较。云南诸族土人极多,上|位者若是无力处理好土人的事,就不可能管理好云南。这次越州的事儿是一个机会,我定要办好!好让云南各方势力都瞧着,汉王府有实力有手段维持云南局面!”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个赌徒的修养 /p侯府西边的这座院子,原来是马夫杨胜住的地方。此时这里站了许多人,因侯爷沐晟亲自来了。 沐晟一边点头、一边抬手做着手势,他无法逐一回应官吏和奴仆们的礼节话。 他走到了屋檐下,目光注视着绳子上晾晒的衣裳,还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些衣裳看来挂很久了,已蒙上一点灰土;但弄得非常平整,不像是粗手粗脚的人所为。 “杨勇家里有妇人?”沐晟问道。 其中一个奴仆道:“回侯爷话,杨跛子是光棍汉,不过有人看见他家里时不时有妇人进出。” 沐晟又问:“甚么样的妇人?” 一时间也没人说得清楚,大抵是个头上包着布巾的中年妇人。 这时一个管事儿的走上来,在沐晟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沐晟的神色微微一变,回顾左右,接着向屋子里走了进去。走到门口他转头道,“带她进来说话。” 不一会儿,管事儿的就带着一个胖妇走进这间房里,那胖妇自称是沐府奴仆的妻子。胖妇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大伙儿说的妇人,我见过不止一回,长得像个狐狸精,骨头里一股骚|气。就杨跛子那模样,我早知道要出事……” 沐晟眉头一皱,旁边的管事马上开口道:“说要紧的!你方才不是说见过谁?” 胖妇恍然道:“估摸着有一个月了,那天杨跛子家门外来了辆马车,走下来了几个人……好像是三个,从我家窗缝里看不太清楚什么模样,不过有一个穿蓝色衣裳的,穿得可好。他们进去后说话,我也没听明白。倒是躲在这边榕树后的公子,我倒是看清楚了,那不是侯爷的表侄子么……” “表侄子?”沐晟盯着胖妇。 胖妇瞪眼道:“老夫人生辰,就是那公子叫侯爷表叔呀,那他不就是侯爷的表侄子?” 沐晟马上想起了是谁,不过仍然问道:“长得眉清目秀,个儿高、身材单薄,十几岁年纪?” “对!长得可不错哩!”胖妇如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 沐晟不动声色道:“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这句话反而鼓励了胖妇,她便继续啰嗦起来。不过都是些侯府上鸡毛蒜皮的事,完全与沐晟关心的事毫无关系。于是沐晟就让她走了,并告诫她管住嘴……然而这句话可能没什么用。 沐晟在杨勇家里又呆了一会,未发现更多线索,便离开了此地。 回到府中,沐晟在房里走来走去。 旁边的夫人陈氏正在做着针线活,她终于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抬头娇|嗔道:“侯爷一直走,晃得我头都晕了。您是不是有甚么心焦的事?” 沐晟道:“平夷族作乱之事,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朝廷却忽然下旨把大权给汉王,甚至趁机让汉王节制都司、卫所兵马,兵权隐隐已凌驾在我之上。此事十分蹊跷……” 陈氏叹道:“汉王是皇帝的亲儿子,侯爷怎么与他比,这有何蹊跷之处?” 沐晟摇摇头:“那之前的几个月为甚没动静?”他说罢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我怀疑耿琦的那竖子,投靠汉王了!” “啊?”陈氏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那不是恩将仇报?” 沐晟道:“我仔细替他们想了想,如今耿家有三兄弟已完了,耿琦父子可能想找出路。” 陈氏皱眉道:“只有沐家才能庇护他们罢?” “还有一个,汉王!”沐晟脸色铁青道,“只有汉王!这是耿琦父子剩下的唯一选择。” 陈氏轻轻摇头道:“我还是不敢赞同侯爷。汉王不是斩了长兴侯,那是与耿家有仇的人……就算战阵上的事能放下,但耿琦表兄、他不像是会出卖沐府的那种人呀。” 沐晟道:“我忽然想起了老娘的话,老娘曾说耿琦是知好歹的人,可他那儿子不太懂事儿。” 夫妇俩面面相觑,沐晟道:“我得在耿家庄园上安几个军户进去,把事弄明白了……” 片刻后,他忽然又冷笑道:“汉王用兵稳当?他从来没和夷族打过交道,连一个夷族人也不认识,根本不懂云南各地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如何收场!” ……自从朱高煦对沈徐氏非礼之后,沈徐氏就再也没有主动邀请过朱高煦。 但昨日的圣旨一到云南,沈徐氏的消息很灵通、很快就送来了请帖,希望朱高煦有空时能经常去梨园喝喝茶、看看戏。 那娘们还是很识时务的嘛,现在知道,在云南究竟谁才是最有权势的人了! 朱高煦收住笑容,决定先去把私事办了,看看沈徐氏这回又是甚么态度。 亲王也是可以去戏院的,不过最好还是别弄太大的排场。朱高煦换了衣服,叫王贵备好车,利索地就出门往梨园去了。 梨园大掌柜徐财六出面接待,今天没安排朱高煦去戏院,却带着他到了戏院后面。 沿着迂回的廊芜走进去,里面竟别有洞天。酒楼和戏院后面有一片园子,里面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应有尽有。朱高煦等人一到了这地方,外面的喧闹顿时就听不见了,只有些许丝竹之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当真是别致的所在。 徐财六引朱高煦等到了一栋白墙青瓦的清雅建筑内,请他进了一间厅房,又叫陈大锤、赵平等汉子分别到两边的厢房里入座。 朱高煦看了一下格局,这厅堂门口是走廊,有人守着;两边的房间是自己的护卫。他走过去,掀开后门,外面是一处木头搭建的观景阳台;入眼处便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池塘,池塘周围正是这座园子最开阔的地方。 “有趣,这厅房建得当真有趣。”朱高煦站在阳台上赞了一声。 这时,一群年轻貌美的小娘鱼贯入内,排成两排向后门外的朱高煦见礼。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徐财六,摆了摆手道:“我等你们家主人来谈事。” “你们都下去。”徐财六马上挥手,他又抱拳道,“请公子稍候,夫人快到了。” 朱高煦点点头。 等了一阵,沈徐氏终于来了。朱高煦收住观赏风景的目光,转过身来打量着沈徐氏,顿时脸上就露出了揶揄的笑容。 沈徐氏不再是此前那样捂得严严实实的素净打扮,今天她外面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对襟薄丝披风,里面是浅红的坦领束衣罗裙,五彩的帛带随着步伐轻轻飘荡。飘逸灵动的外衣很薄有点透,里衬却很紧致合身,把她那凹凸有致弱骨丰肌的婀娜身段显露得恰到好处。 她的面部线条柔和圆润,施了精细的粉底胭脂,更是玉白朱红分明、艳丽非常,内双眼眼皮的清亮眼睛也显得愈发媚气多情了。而她端庄讲究的仪态,却掩去了艳美中的俗气,叫朱高煦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妾身让殿下久等了呀。”沈徐氏将双手捧于腹前,稳稳地屈身在那里,脸微微向一侧倾斜,眼睛看着地面。不管女子的性格如何,这动作就让她在男子面前显得顺从而谦恭。 朱高煦抱拳道:“无妨无妨。” 他马上又笑道:“刚才徐财六带了一群美女进来要我挑,我都赶走了,我要的是沈夫人。沈夫人一来,果然是珠玉与瓦硕之别,等得值!” 沈徐氏娇声道:“您贵为亲王,这样调戏一个寡妇好么?” “哈哈哈……”朱高煦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沈徐氏身上来回,好像总看不够一样。他终于说道:“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何必再遮遮掩掩,今日沈夫人再陪陪我何如?” 沈徐氏却故作生气道:“殿下倚强凌弱,还好意思说呢!” 朱高煦背过手踱了两步,忽然径直道:“沈夫人消息很灵通嘛,现在你明白了,云南是谁的地盘了吗?” 沈徐氏道:“妾身在云南做生意,自然与各衙署的官吏有来往,知道点消息不是很寻常么?殿下身份尊贵,整个西南也无人敢对您不敬,妾身也无不敬之意。不过殿下若是觉得与妾身还有几分情谊,妾身可得劝您两句。” “哦?”朱高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沈徐氏小心地说道:“殿下调动那么多人马,欲大军进军越州。可越州作乱的夷族,真会与您一较高下么?” 朱高煦听罢笑了笑,在木地板上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兴致勃勃地说道:“沈夫人陪我赌一局如何?” 沈徐氏微笑道:“殿下要怎么赌?” 朱高煦道:“就赌平定越州之乱的时间,以两个月为期限,从今天算起!两个月内,我不能完全平定越州之乱,沈夫人想要甚么彩头,只管开口,我马上输给你;若是我办到了,沈夫人得心甘情愿侍寝一晚,让我满意为止。” “殿下……”沈徐氏脸一红,“您把妾身当是梨园的姑娘么?” 朱高煦笑道:“愿不愿意罢?” 沈徐氏道:“只两个月,无论我要甚么,都可以?” 朱高煦点头道:“相信一个赌徒的修养,愿赌服输。” 过了一会儿,沈徐氏别过头去,脸颊红红的,轻轻点了点头。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四面震炮 八月上旬,朱高煦拜别了云南诸司官员及府城百姓,率大军出城。 随行有仪仗和卫队近万人,另有卫所正军五千步兵。车马辎重,火炮火器甲胄军器一应俱全。浩浩荡荡的人马从云南府东门出来,沿着驿道往东北方向行军,很快就进入了山区。 山中驿道多循着山谷修筑,蜿蜒曲折,一万多人的队伍前不见首后不见尾,锦旗蔽空、仪仗华贵,亦是声势巨大。 大军行进得很缓慢;每到一个城镇驿站,朱高煦就下令扎营,敲锣打鼓,并对着山林震炮。巨响的火炮声吓得无数禽鸟在空中惊飞,诸族百姓闻讯也是人心惶惶。 云南府城到曲靖府不到三百里,朱高煦所率明军整整走了十天。到达曲靖府城时,马上就是中秋了。曲靖府卫城武将与府衙官吏带着许多人过来,送酒肉犒军,朱高煦又参加了他们的中秋晚宴,一起赏了月。 接着一连两天大军都在校场上训练,鼓号齐鸣、炮声震响,弄得曲靖府城是喧闹非常。直到八月十八日,朱高煦才率军南下到越州,然后挥师东进,来到水城湖畔驻扎。 一大片水域岸边,朱高煦站在绣龙的黄伞下,一会儿看西边波光粼粼的水面,一会儿又眺望东面。 从此地看去,入眼处的山林并不高;但地形是东高西低,所以视线十分不开阔,在不远处被地势更高的山势挡住了,更远处的光景什么也看不见。 “军营东边修藩篱壕沟,日夜戒备,并派斥候向东面纵深搜索。”朱高煦马上下令道。 王斌抱拳道:“得令!” 诸将纷纷向东观望,似乎都明白朱高煦的意思。那东边地形高、视线不好,若是防备疏忽,很容易被那边过来的敌军突然偷袭…… 然而眼下却叫人感受不到一点威胁,此时此地的情形实在是太寂寥了。除了明军军营的人马,几乎连一个夷族百姓也看不到;而且大伙儿也似乎不相信、夷族乱贼会主动来攻打装备精良的大明军队。 或许原来这边住着不少夷族百姓的,但朱高煦慢吞吞地震炮过来,人早就跑光了。现在的情况不是有敌情威胁,却是大炮打蚊子,根本找不到乱贼。 这时一个当地的卫所武将指着水域对面道,“汉王请看,对岸那些土墙残垣。” 朱高煦遮着刺眼的阳光极目眺望,果然看见湖泊西岸似乎有城寨痕迹,便点了点头。 武将道:“当年越州夷族土知州阿资谋反,便是占据了那地方、修建了城寨,名叫水城。不过在洪武二十七年,俺们大军一到就把水城铲除了,只留下一片废墟。而今夷族作乱,却不知老巢在何处,连首领是谁也不知,或许根本没有首领罢……” 朱高煦问道:“那些乱贼跑东边去了?” 武将点头,遥指东面道:“那边有一片大山,名叫东山,山高路陡、丛林茂盛,夷族现在都往山上跑、在山上修寨子。咱们站在此地看不到,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了。” 这时长史李默进言道:“前两日,王爷在曲靖府与诸地方官饮酒赏月,有了些交情,王爷何不派人请两个地方官来军中?或许当地人能找到一些夷族人为大军向导,以便进山剿|匪!” “刚才有人不是说了,东山山高林密,夷族寨子都建在险恶的山上,咱们去打,要打到何时?两个月能拿下吗?”朱高煦不以为然道。 李默愕然道:“王爷打算两个月平定越州之乱?” 朱高煦十分认真地点点头:“找夷族人没用,得找汉人。” 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朱高煦又下令道:“放出话去,本王要与前土知州把事刘泰谈判。引刘泰到水城大营相见者,赏铜钱二十贯、牛十头、羊二十只!” 众将领命。等到斥候抓到了一些夷族山民,朱高煦也叫人放了,并让他们带着悬赏的消息回去。 ……明军在水城附近安心驻扎下来,完全没有要继续打仗的意思。朱高煦叫人开辟了校场,每日开始训练将士。 他把各营的百户武将聚集起来,总共一百多人,然后就亲自教他们站军姿、坐军姿、齐步走、向左向右转等等口令和动作,反正都是朱高煦军训的时候学的。 明军本身也重视队列,步兵大抵能保持整齐的队形,因为布阵是步兵最重要的战术之一;但总是不那么好看。 朱高煦觉得现在的队列训练,至少能起到一个作用:那就是让军容更加整肃雄壮,能迷惑对手。此时很多大将观察对手堪战与否、是否精锐,一般只观摩敌阵的军容队列。 先是百户们学会了,然后他们就各自回营教习将士。一边学一边教。 但饶是如此简单的事,也没能完全按照朱高煦的意愿发展。很快军营里到处都是皮鞭声和哭爹喊娘的痛叫,武将们训练将士的法子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殴|打。 几天训练下来,百户们非常积极地支持朱高煦。这样他们就可以借教习将士的机会,各种正大光明地责打将士以树立淫|威。朱高煦责问时,武将们就说军士蠢只能鞭打。 于是朱高煦又在中军发了一道军令,队列训练期间,严禁殴|打将士。 ……八月底,中军账外忽报,原越州土知州把事刘泰等人求见。 朱高煦立刻叫来赵平:“整顿亲卫,迎刘泰等人入帐见面。” 赵平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也赶紧换上了红色团龙服,戴乌纱、佩宝剑,到大帐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等着。有时候这些排场仪仗是有实用的,那便是让别人见识他亲王的地位和实力,如此才好谈实际的事。 外面先是一阵火铳齐响,接着鼓号齐鸣。在整齐的披甲亲卫带引下,三个汉子、一个十一二岁的黝黑少年进中军大帐来了。 当前一个年长的汉子率先跪伏在地,后面三个人也跟着叩拜。前面那汉子可能有四五十岁,穿着右衽布袍、梳着发髻戴头巾,他叩拜道:“罪民刘泰、博易,携前土知州阿资之子禄宁、义弟马鹏叩见汉王殿下!” “免礼。”朱高煦端坐在椅子上,朗声道。 等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朱高煦便开口道:“越州夷族作乱,杀死官吏,朝廷震怒,下诏本王率大军平定。 今本王奉旨率大军五万,屯军于曲靖、越州之间,军器整备、粮秣充足,议惩乱匪。诸将欲以大军四面合围东山,将东山诸寨夷为平地;但本王不喜过多杀戮,便想起了刘把事、当年劝土知州龙海投降黔宁王之义举,欲先与刘把事商议此事,再作定夺。” 云南都司的卷宗上,早就把越州的事写清楚了。朱高煦知道刘泰这个人,也是通过都司的公文。 刘泰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忙抱拳道:“汉王殿下明鉴,此番作乱,实非草民等所为。夷族诸寨贪利,草民等与当年土知州阿资的族人,都是反对的;劝过他们很多次,告诫必遭官府回报!但起效甚微……草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高煦道:“刘把事但说无妨。” 这汉子已经不是土知州的把事了,朱高煦还是称他把事,明确地表示有拉拢之心。 刘泰躬身道:“当年阿资在水城寨被官军所灭,洪武二十八年朝廷趁势在越州设流官。但直到现在,越州州府既不能管到夷族诸寨,又未设卫所,防卫空虚;而土知州不存,夷族土人也无法管束诸寨,以至诸姓土人纷纷作乱。 驿道上违法之事有利可图,后来连听从我们的禄宁舅母自错家、沙姓诸部也悄悄参与其中,我们实在无法阻止。草民多言,请汉王殿下恕罪。” “好说,好说。”朱高煦不以为意,对刘泰这个汉人的态度十分满意,“刘把事的意思,发生叛乱,只是夷族诸部无人管束所致?” 刘泰抱拳道:“草民愚见,正是如此。”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目光打量着另外三个人,指着那个十一二岁的黝黑少年道,“他就是禄宁、前土知州阿资的儿子?” 刘泰道:“正是,禄宁乃阿资遗腹子,阿资谋反被诛,禄宁出世后就在其舅母娘家、自错寨中长大,夷族沙姓等诸寨,皆听从自错家。” 朱高煦听罢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说道:“你们先在营中好生歇着,本王晚上设宴,咱们再谈谈。” 刘泰忙道:“草民等遵命。” 朱高煦又看了那禄宁一眼,见少年也抬头悄悄看自己。少年马上又低下头去了,好生生地站在那里,倒不像个羁傲不逊的后生。 “赵平,带他们下去,好生招呼着。每人安排一处宽敞的营帐。”朱高煦道。 赵平抱拳道:“末将得令。” 等一行人都分开安顿好了,朱高煦便亲自过去,分别单独与那四个人说话,以便分辨他们的话是否属实。 第二百三十八章 蛛丝马迹 到了深秋时节,这边的天气确实也不冷,不过昼夜温差大,入夜之后就有凉意了。朱高煦加了一件斗篷,走到了刘泰之义弟马鹏的帐篷外。 刘泰等人不是犯人,也无须隔离审讯;不过把人分开了再谈谈,或许更可能了解真相罢。 “你们在外面候着。”朱高煦对身边的亲卫道。今天来的人都搜了身、没带兵刃,朱高煦还真不担心。 赵平抱拳道:“是,王爷。” 帐篷里烧着一堆柴火,从上面吊下来的铁壶白汽腾腾、正“咕噜咕噜”直响,朱高煦感觉一股热气袭来,他刚进来就马上把斗篷解开了。 “草民拜见王爷!”马鹏立刻站了起来拜道。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大汉,看样子应该三十多岁的年纪,一身肌肉、皮肤被晒得黝黑,一看就是练武之人。 “免礼。”朱高煦马上又问道,“马好汉家乡在何处?” 马鹏道:“末将是湖广长沙府人士。” “嗯……”朱高煦点点头。 马鹏举止镇定,口齿清楚地接着说道:“草民本在商帮干活,有一次商队遭盗贼所劫,于是草民不敢回乡,留在了云南讨营生。后来遇见刘把事,草民就在他手下帮手。刘把事以兄弟相称、待草民不薄,咱们索性义结金兰,草民从此就在刘把事身边,一待便是十余年。” 朱高煦又随口问道:“那禄宁是前土知州阿资的遗腹子?” “回王爷话,正是。当年阿资被杀时,草民已在刘把事手下几年了。彼时阿资之妻身怀六甲,草民也是亲眼所见。”马鹏道。 “原来如此。”朱高煦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神情也很沉着,很快觉得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不容易露出马脚,便道,“好,马好汉早些歇息。” 马鹏抱拳道:“草民恭送王爷。” 朱高煦又与夷族人禄宁、汉人博易二人说了会儿话,仍未发现什么蹊跷之处。他最后才去复见刘泰。 此事有个问题,如何才能确定刘泰等人的身份?眼下朱高煦只能听他们自己说,刘泰连甚么纸面公文都没有……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这几个人只是胆大妄为的江湖骗|子,冒名顶替想来骗点好处罢了 土知州阿资被剿|灭后,曲靖府官场上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刘泰等人,那事已过去十余年,连曲靖府的官吏都换了不止一遍;此人的名字出现在公文上,也是因为都司的旧档记录了一个名字而已……一时间还真不好找到能证实刘泰身份的人。 当然最后朱高煦也能知道真相。只不过,若是他被几个江湖骗|子耽误了时间,那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许下两个月平定越州的海口,也因此耽误无法实现了。 刘泰似乎是这几个人中最有见识的人,朱高煦此时已放弃了试探。事到如今,他决定赌一把,就赌眼前的刘泰是公文上写的那个人、在越州确有势力;带来的少年也是土知州的儿子。 见面寒暄了两句,朱高煦便径直道:“本王可以保禄宁、刘把事等人都做官;不过朝廷官吏被杀,本王率大军前来,不能就这么算了,刘把事得帮助本王抓出犯事者。” 刘泰忙道:“王爷恕罪,究竟是谁杀了官吏,草民等也不太清楚。” 朱高煦看着刘泰花白的鬓发,不动声色道:“究竟谁杀了一个吏员,并不重要。” 刘泰抬起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朱高煦的脸。 朱高煦沉声道:“哪些人有罪,刘把事说了算。只要交出一批夷族人来,管他是谁,这事儿就成了。” 刘泰忙听罢想了想,急忙抱拳道:“草民明白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微笑道:“那些不听从禄宁、刘把事号令的人,当然就是杀人凶|手。如此一来,你们不就能管束越州夷族人、越州不就太平了?” “王爷英明!”刘泰恍然道。 朱高煦道:“事儿就这么办。我先让禄宁暂领越州土司首领、兼越州县丞,刘把事与博易也做个县丞,并辅佐禄宁。 你们回去,先名正言顺地查出哪些人是罪犯,都抓到军营来。若有拒不投降者,本王便调兵去协助刘把事将其拿下! 等越州的事儿平息了,我上书为你们表功。刘把事等再弄一些土特产进京去进贡,保你们被圣上封赏官位。” 刘泰跪伏在地,感激地说道:“草民多谢王爷栽培!” 朱高煦马上把他扶起来,好言道:“好说好说,刘把事在越州多年,本王也要依仗你的。只要你安心为朝廷效力,好处必定少不了。” 次日一早,朱高煦就叫刘泰等人回去了,也没派人跟着……若他们的身份是假的,到了山里,派那点人怕要枉送性命。 …… 云南府城,人称姚和尚的姚芳赶着一辆马车,到了汉王府西侧,不一会儿就有个身披甲胄的武将过来了。那武将径直走上马车,姚芳立刻赶着马车向长街深处驶去。 不一会儿,二人下车、进了一座僻静院子的木门。武将马上抱拳道:“末将参见姚百户!” 姚芳也抱拳回礼,说道:“听说汉王带兵去曲靖府了,我这才敢来主动找你。只因上回见面仓促,没来得及问那个人的长相……” 面前这个武将是汉王府左护卫军中的总旗,名叫陈刚。去年初靖难军进城之前,陈刚还和姚芳在一起;后来朝廷增加汉王府护卫人马,姚广孝才趁机把陈刚安了进去。 俩人都很年轻,姚芳比陈刚年龄更小。不过去年姚芳在金川门,一剑捅死拒不开门的武将、立了大功,因此他在锦衣卫直接晋升了百户。 陈刚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末将画了一张画像,姚百户请过目。” 姚芳接到手里展开来看,又问道,“陈总旗亲眼所见?” 陈刚抱拳道:“正是。那天末将正在体仁门当值,亲眼见到此人拿着一封信、要见汉王。信被一个黄狗的宦官送进去,接着汉王就乘坐马车出来了。送信的人也被宦官黄狗放了,彼时末将正上值,不便跟过去。只知他往这边来了。” 姚芳问道:“谁送的信,信上写着甚么?” 陈刚一脸难看道:“末将不知。” 姚芳拍了一下陈刚的肩膀:“不怪你,有这个消息已是不易。” 他不禁想起了妹妹姚姬,原以为在汉王身边更容易获得消息;不料那么久了没甚么用,还不如一个护卫军中的武将知道得多。 “咱们不能呆得太久,就此别过。”姚芳道。 陈刚抱拳道:“末将告辞!” ……姚芳在体仁门外的各处街巷里游逛了近十天,终于在一家窑|子门口看见了个与画像上的人相似的汉子。 “兄弟留步。”姚芳走了过去。 汉子还喝了酒,转头过来顿时喷了姚芳一脸酒气:“小哥啥事?” 姚芳径直问道:“兄弟是否见过一个身躯宽大的壮汉?他的胳膊比一般人的腿还粗。” 汉子怔了片刻,摇头道:“没、没见过。”他说罢转身欲走。 姚芳追上前,摸出一袋铜钱道:“兄弟若见过,这袋钱就是你的了。” 汉子马上伸手来拿,不料姚芳手一缩:“真的见过?你替他做了甚事?” “别说,最近的钱还真好赚!”汉子盯着布袋道,“那人也给了我一些钱,叫我去汉王府送封信……啊!” 姚芳忽然一掌打到那人的颈窝上,然后将其按翻在地,麻利地掏出绳索将他的手绑了,又将他的嘴堵上,然后抓着往巷子里走。 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姚芳便骂骂咧咧道:“老子最恨盗贼,这就送你去见官!” 那汉子愕然瞪着姚芳,不断地摇头。 二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姚芳与陈刚见面的院子里,姚芳把那汉子绑在了一根柱子上。然后就忙着升火去了。 不一会儿,姚芳坐在了炭火前,那一根铁放在上面烧。被绑的汉子瞪圆了双目,看着姚芳在做那些琐事,酒似乎也完全醒了。 “叫一声,就在你脸上烫一下!”姚芳冷冷地说。伸手便拔掉了汉子嘴里的布团。 汉子道:“为啥?我不是盗贼,为啥抓我?” 姚芳问道:“叫你送信的汉子,去何处了?” 汉子道:“我不知,真不知道!我拿了钱送完信,被放出来就没见着人啦……” 姚芳马上又用布团将他的嘴塞上了。 姚芳琢磨了一阵,这事儿暂时不能让胡濙知道……因为胡濙是皇帝的人;而姚芳是道衍的人。道衍虽也是皇帝的重臣,但还是有区别的,姚芳不想擅做主张,一切先禀报了道衍再说。 这汉子可以留作证人,不过要因此证实平安与汉王有关,仍稍嫌不够。 姚芳思前想后,决定再打探十天八个月,若是事情仍无进展,便先带着这个汉子返京。 这下够汉王喝一壶了!姚芳的脸也因激动而微微变红,此番若能再度立功,他的官位还能更进一步!.. 第二百三十九章 识得此法 昆明县衙前面的这条街,叫县前街。 街边靠着一辆马车,坐在马车前边、手里拿着鞭子的后生,正是姚芳。姚芳穿着一身灰布短衣,头上戴着一顶草帽。 从这边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斜对面的县衙照壁,连照壁上猛兽吞日的雕画也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姚芳便看见身穿绣狮团领服的沐晟走出了县衙。沐晟忽然扶住墙,“呕……”地一声趴在墙边吐了!沐晟旁边的几个人赶紧上前扶住,有人递了块手帕过去。 隐隐传来了说话声,沐晟道:“你们能确认里面的死人,真是杨勇的尸|体?” 有几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声音道:“尸首虽已发|胀,可错不了,必定是杨勇!” 这时姚芳这边的马车,似乎被县衙门口站的人注意到了。姚芳不动声色地甩了一下马鞭,急忙赶着马车离开此地。 不久前姚芳得到了有关平安行踪的供词,所以他现在很怀疑,沐晟窝|藏平安之事、恐怕是被汉王嫁祸的! 姚芳眼下便在思虑:要带着证人回京师,实在是太远了。过一段时间若还没有进展,是不是干脆把抓获的证人交给胡濙、然后让胡濙再查查? 毕竟汉王才是他的叔公姚广孝要对付的人,当初姚芳去守盛庸家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如果胡濙能查实平安与汉王府有关,此事对汉王肯定不利! …… 越州东山,山上白烟笼罩,“砰砰砰……”的火铳声络绎不绝,好像过年时放的鞭炮。 山下无数披坚执锐的明军,正沿着路面列阵,远近旌旗密布刀枪如林。 朱高煦身披扎甲坐在一匹棕马上,抬头看着山坡。上面的寨子里燃着大火,火光和浓烟弥天,惨叫哭喊的声音也隐隐可闻。 他没有亲自上去,此时也没说话,一种罪恶感正在他的心头挥散不去。他心里非常明白:这个寨子的土人,极有可能是无辜的! 也许达到目的才最重要,但他亲眼看到自己干的事时,仍然有点无法释怀。 不多时,一群乱哄哄的人出现在了山路上,连滚带爬的人们哭喊嘈杂不已。旁边的韦达转头过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高煦。朱高煦侧目微微点了点头。 韦达立刻抖了一下缰绳,向西边拍马过去了。列阵在山下大路边的一股步兵很快调转了方向,等韦达挥手下令,众军便向山边的路口列队跑步行进。 远处被乱兵追逐下山的土人前无去路,很快被挤到韦达部阵前,他们马上遭到了三排火铳密集的齐|射。火光闪烁白烟弥漫之处,一股骑兵横冲而去,弦声“啪啪啪……”作响,山下一片混乱。 烟雾沉沉中,一些人马从东山那边走了过来。 前面的刘泰单膝跪地,抱拳道:“禀汉王殿下,大松寨叛贼拒不投降,下官等得官军之助,已率军攻灭此寨、以警示诸部!” “照刘把事的名单,附近还有小松寨?”朱高煦问道。 刘泰答道:“回殿下,正是。”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番天色,说道:“天快黑了,明日再去小松寨。”他回头又道,“传令全军,择地扎营。” 王斌的声音道:“得令!” 等将士们挖了壕沟建好军营,光线便渐渐黯淡了。军营就在越州东山脚下,此时东面黑漆漆一团、天空被大山挡住了大片。白天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笼罩在雾气中,到旁晚时分也未完全散尽。 朱高煦与诸将在中军大帐,请了刘泰等几个人一起吃了晚饭。 山里昼夜温差大,朱高煦送刘泰等人走出帐篷时,风一吹,已感觉到了阵阵凉意。亲卫百户赵平将一件红色的斗篷披到朱高煦的身上,朱高煦摆了摆手,自己伸手去系领口的布绳。 “王爷这种系法似乎很罕见。”忽然一个声音道。 朱高煦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是刘把事的义弟马鹏,俩人顿时面面相觑。朱高煦问道:“马好汉识得此法?” 马鹏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朱高煦系绳子的手法,是从姚姬那儿学来的。当初他学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学会,手法确实比较奇特。他想到这里,便屏退左右,叫马鹏跟着他返回帐篷里。 马鹏站在大帐中间,也是一脸惊讶疑惑,他抱拳道:“敢问王爷,您这系绳之法,乃何人所教?” 朱高煦沉吟了许久,上下打量了马鹏一番,突然反问道:“马好汉改了姓名,原来叫姚逢吉?” 马鹏神色一变,怔在了原地,一时没吭出声。 朱高煦见状,好言道:“刚才我系斗篷的手法,学自一个名叫姚姬的姑娘。她现在汉王府,是我身边的人,所以才教了我。” 马鹏脸上阴晴不定,太阳穴旁边的青筋鼓了起来。 朱高煦又道:“姚姬的父亲当年获罪逃走,母亲只好在家中上吊自尽,而今只剩兄妹二人。她的父亲名叫姚逢吉,马好汉便是姚逢吉么?” 马鹏忽然蹲了下去,双臂保住了脑袋。他浑身绷着,握紧了拳头,埋头发出了几声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声音。 “我对不起他们……” 等马鹏抬起头来时,他的脸已涨|红,噙满泪水的眼睛也是红的,“我不是怕死!当年那冤案,我不服,不能如此死得不明不白!” 朱高煦观察着他的反应,马上沉声道:“既然姚将军遇到了本王,本王给你翻案。” “啊?”马鹏瞪着眼睛。 朱高煦正色道:“看在姚姬的情分上,我也要帮姚将军。你真被冤枉了?” 马鹏眼睛里已布满血丝,咬着牙道:“天大的冤案,姚广孝害得我家破人亡!” 朱高煦听到这里,马上亲自拿了一条凳子过来,说道:“姚将军勿急,你坐下来慢慢说。” 马鹏道了谢,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怔怔道,“当年末将乃锦衣卫百户。洪武十七年,末将发现了同族叔父姚广孝的密事,他在京师安插眼线奸谍、有不轨之举……” 朱高煦没说话打断马鹏,只是点了点头,他心道:姚广孝于洪武十五年投靠燕王府,颠|覆朝廷的抱负早就有了,彼时有所举动是可能的。 马鹏的声音继续道:“末将食君之禄、不敢不忠,正要收集凭据、告发姚广孝,不料他先发制人,教|唆官员诬告我与海贼陈祖义私通!末将得知锦衣卫已派人来抓,情知有口莫辩,只得含冤逃走,以图留得性命今后报仇。” 这时朱高煦开口道:“姚将军既然是锦衣卫的人,一般官员怎能诬告得了锦衣卫武将?” 马鹏叹息道:“末将与陈祖义确实有旧,皆因先父曾对他有恩。不过陈祖义逃到海上之后,末将与他各为其主,便再也没有来往了;姚广孝诬告末将私|通海贼,实是冤枉好人……可姚广孝能证实咱们家与陈祖义有旧,那便再也说不清楚了!”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我相信姚将军之言。” 他对姚逢吉是不是冤枉的,其实并不在乎;他只要能相信、姚逢吉和姚广孝有仇就行! 朱高煦又想起那本杜二郎偷出来的卷宗,中间那些给姚逢吉定罪的内容被撕掉了。恐怕那个对北镇抚司卷宗动手脚的人,确实是想掩盖一些东西。 马鹏道:“末将不敢欺瞒王爷,方才所言,绝无半句虚言!” 朱高煦又道:“姚将军的妻子自尽,也得算到姚广孝头上罢?” 马鹏一脸愤怒:“若非姚广孝诬告,末将怎会获罪,以至妻子被逼自尽、家破人亡!” 朱高煦听罢问道:“前几日我与姚将军说过话,你说的那些经历、哪些是真的?” “彼时末将确未与陈祖义来往、无处找他,更不愿坐实了私|通海贼的罪名,因此末将不想逃亡海上,便一路往西走。”马鹏作回忆状,“末将从贵州逃到云南后,在越州遇见了刘泰,先是在他手下干些脏活……” 他叹了一口气,“越州这边的夷族诸部经常械斗,末将受刘泰差遣,为沙氏头人卖了几次命;末将本是武夫,因勇猛善战颇得沙氏赏识……后来末将又娶妻安家,娶的就是沙氏头人的女儿。”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如此看来,咱们这几天攻灭的大松寨诸地,便是与刘泰等有仇的人了?” 马鹏面露尴尬,稍作犹豫点头道:“不瞒王爷,正是如此。刘泰等汉人投靠的是夷族人龙海家,有一些寨子是他们沾亲带故的人,也有一些不服的,以前夷族诸部就没少内斗。此番王爷大军前来,刘泰便想趁此机会、灭掉越州土人里不服的部族。” 朱高煦在帐篷里踱了几步,说道:“过几天越州的事办完了,我仍决定让夷族人禄宁做越州土司首领,叫刘泰等人辅佐禄宁先管着土人。姚将军与我回云南府城一趟,见见你的儿子、女儿何如?” 马鹏神情复杂,目光从朱高煦系在领子上的布绳拂过,终于点了头。 …… …… (这几天有点事在外面跑,不是故意要断更呀,对不起大家。) 第二百四十章 捷报 /p“一个多月!?汉王平定了越州叛乱?”沐晟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瞪圆了满是困惑之色的眼睛。 前面站着一个穿着红色袍服的武将,他抱拳道:“千真万确。都司的榜文很快就要贴出去了!越州东山刚传回来捷报,汉王军斩首五百余级,逮获凶犯及贼首二十余人,克日便班师回云南府城。” 红袍武将顿了顿又沉声道:“据报,汉王根本没用一个多月,中秋节时他还在曲靖府饮酒作乐,到越州后也就半月有余……” 沐晟道:“越州东山山高林密、道路难行,诸寨形势复杂。就算汉王有一万多人马,他如何能摸清当地乱象?” 武将抱拳道:“汉王找到了一个当地汉人,叫刘泰。” “刘泰?”沐晟一脸茫然。 武将点头道:“都司旧档里有这个人,还报到了汉王府;但这些都是常例公务,那刘泰十年没消息了,都司没人在意此人。 那刘泰做过越州土司把事,追随过龙海、阿资两任越州土知州,不知从何处被汉王找到了。 汉王根本不像传言中惹是生非的宗室。他一到越州,办起事儿来却是干脆利索,先找到了刘泰;又利用刘泰得到了阿资的遗腹子禄宁……谁也不知道,土知州阿资竟然还有个遗腹子!末将也不清楚那个禄宁的身份是否确凿。 十余年前阿资虽已覆灭,但他们家树大根深,其中有个亲戚沙氏是越州最大的宗族。汉王拉拢了刘泰、禄宁等一众人后,便与夷族人马合军一处,让夷族人带路,轻易攻灭了好几个寨子。 然后汉王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逼迫那些被抓获的夷族人、让他们供认劫掠驿道残害官吏等罪状。 接着,汉王便在越州水城设立土司,命令禄宁做土司首领,刘泰等一众人辅佐。又将从各地抽调的卫所正军五千人留在越州,设立越州卫;并任命了一个叫马鹏的人暂代越州卫指挥使……越州遂平。” “好。”沐晟收住了初时的震惊,神情渐渐已平静下来,“汉王平息了土人叛乱,是云南的好事。只是我没想到事儿那么快,有点出乎意料。” 武将附和道:“谁也没想到啊。咱们都司里上下,都以为汉王会用武力蛮干……” 沐晟摇头道:“我早就发现了,汉王从来不是那般人……名叫马鹏的人,是汉王府的护卫将领?” 武将立刻答道:“回侯爷话,不是。照都司收到的公文所书,马鹏是越州汉人、统领夷族人马,此役屡立战功,故被汉王破格提拔。” 沐晟沉吟道:“如此看来,虽然此时马鹏暂领指挥使,但今后他真可能会被任命为越州卫指挥使。” 武将抱拳道:“侯爷所言极是,马鹏既不是汉王的裨将,又有战功,恐怕朝廷会续用。” 这时沐晟挥了挥手。 武将立刻抱拳道:“末将先行告退。” 沐晟在书房里的椅子上独自坐着。许久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看了一番,忽然又恼怒地把信纸揉成一团。但片刻后他重新展开信纸抚平了、折好放进了衣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来到了内宅,走进耿老夫人的房间,见几个丫鬟正跪在地上给老夫人捶捏着腿。沐晟挥了一下手,丫鬟们便站起来,作礼出去了。 “晟儿,遇到了难事?”老夫人抬头看着沐晟的脸。 沐晟将怀里皱巴巴的信纸,双手递了上去。老夫人又道:“老身眼神不好,晟儿给念念。” 沐晟只得靠近了,念道:“户部给事中胡濙密报,长兴侯之孙耿浩供状……” 等他念完,老夫人神色早已变了。她拿过信纸,将其摆得很远,虚着眼睛又看了一遍,十分吃力的样子。 “平安真不是儿子藏的,里边有阴谋!”沐晟在旁边沉声道。 老夫人抬起头道:“谁给你的信?” “何……”沐晟低声说了一个字。 老夫人“唉”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耿家虽是晟儿的娘舅家,可事到如今,老身也怪不得你,该怎么办晟儿拿主意罢。” 沐晟道:“请娘放心,儿子不会动表叔家;这种时候儿子若有甚么动静,反倒显得心虚、坐实了窝藏平安的罪状!不过……” 沐晟接着皱眉道:“儿子早已仁至义尽,如今自身难保,若是不能再庇护耿家,大伙儿也怪不得儿子了!” 老夫人再次长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她又道:“自身难保?” 沐晟用力地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汉王已平定越州夷族叛乱,只用了一个多月。如今沐家在朝廷眼里,用处越来越小,又不得信任,情势十分不妙!若再发生点意外,先父在云南艰难创业之根基,将在不肖子手里毁于一旦……” 老夫人像枯树一样的手在颤抖,不断数着手里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是什么词儿。 “谁?!”沐晟忽然沉声喝了一声。 这时他的长女沐蓁从香案后面走出来了,埋着头道:“女儿想来陪祖母……” 沐晟见是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爹,耿浩表哥真的出卖了我们家?”沐蓁小声问道。 沐晟的神情变得很严厉,说道:“胡濙的密报还能有假?” “胡濙会不会和汉王勾结一气,冤枉了表哥?”沐蓁小心翼翼地说道。 沐晟皱眉道:“胡濙勾结汉王很有可能,想一起坑害沐家,但胡濙绝不会冤枉耿浩,那是欺君大罪!你今后别惦记着那耿浩了。此一时彼一时,以前的婚约,如今已是不可能的事。” 老夫人开口道:“蓁儿是懂事儿的丫头,你别担心她。” 沐蓁一脸苍白,只屈膝行了一礼,“祖母、爹爹,我先走了,一会儿再来陪祖母。” 沐晟点了点头。 …… “捷报!捷报……越州大捷!”街巷里传来官差的大喊,每喊一声,便“哐”地一下敲一下锣。 那锣声很响,沈徐氏在书房里也听见了。本来府邸内非常宁静,忽然被打搅,她笔下的一个字写得有点歪,顿时微微颦眉。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走到了门口,双手抱在前面、弯腰站在那里。沈徐氏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的近侍。那是个中年妇人,额头饱满、颧骨有点高,脸上的皮肤上有点痘痕,不过身材很苗条。 沈徐氏叹了一口气,朝妇人微微点头。 妇人走进来轻声道:“官府的差役在敲锣,嚷嚷着说汉王在越州大捷。” “这么快?”沈徐氏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妇人道:“是呀。要不,奴婢派人去都司打听打听?” 沈徐氏没回答,她忽然有点走神,一下子想到了前个月许下的赌注,与朱高煦打的赌……沈徐氏的脸立刻红了,忽然间连在汉王府书房里发生的事、那些琐碎片段也猛然冒出了脑海。 她下意识地轻轻咬着下唇,桌案下的双腿不禁并拢,手上的力气似乎也小了,便将手里的毛笔放在了砚台上。 片刻后,沈徐氏才意识到中年妇人站在旁边,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妇人用好奇的目光悄悄看了沈徐氏一眼,鞠躬告退。 沈徐氏被看得很不自在,便拉下脸道:“对了,你别什么人找我、都答应下来,你得找个借口推掉!像昨晚那个什么赵公子,那么晚了来作甚?” 妇人忙弯腰道:“奴婢知错了……不过赵公子的父亲是云南布政使司右参议,奴婢便没敢擅自谢绝。” “右参议又怎样?天都黑了,他啥意思?”沈徐氏冷笑了一下,轻轻抬起窄袖一挥。 “是。”妇人应了一声,轻轻退出了书房。 那个云南布政使司右参议刚上任没几个月,赵公子必定是听到了传言、才晚上跑到沈府来。 沈徐氏犹自叹了一口气,这种事并不少,曾经还有莫名其妙的无名之辈登门……她遇到这样的事,每次心里都很厌恶;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就清心寡欲了。 此时她心里却一团乱,看了一眼纸上那个歪了字,便重新提起毛笔,在纸上胡乱画了几笔。 沈徐氏犹自摇摇头,又心道:许下了的承诺,又不敢得罪他,现在还有得选么? 这回和上次不一样。上次她是被迫的,就算愤怒也无计可施;这回却要主动投怀送抱?她想到自己是沈家寡妇的身份,一种隐隐的羞辱感顿时笼罩在她的心头。 不过,幸好朱高煦是可以叫她仰望的人。受迫于一个厉害的人,总是要好受得多。 ……一晚上沈徐氏都没怎么睡好,次日一早她刚起床,便问了近侍关于越州的消息。不知怎地,她忽然脱口问道:“汉王何时能回云南府?” 妇人却摇头道:“奴婢未听说此事的消息。” 沈徐氏便用随意的口气道:“你再找人问问。” 妇人拜道:“是。” 沈徐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脸,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无法欺骗自己……她好像很期待朱高煦回城,心情甚至有点浮躁而急迫。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吐丝成茧 /p昆明城外人山人海,无数百姓都被披坚执锐的军士挡在了大道两旁,人群里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城头上“噼里啪啦”爆响,竟然还放着鞭炮。 各色官袍的文武官员站在城门外,等着迎接汉王的车驾。 朱高煦坐在马车里没下来,此时已听到了外面各种歌功颂德的声音,甚么如雷霆万钧之势威服夷人、武功垂青史云云,不一而足。 但他坐在马车里,并没有出来见大伙儿。 汉王仪仗数百人,在上万护卫军前呼后拥下一路径直去了王府。朱高煦下令护卫指挥使王斌、韦达、刘瑛各自解散军队,然后他便乘坐马车从端礼门进王府去了。 朱高煦在承运殿前面下了马车,回顾左右,看了一眼刚刚翻身下马的马鹏,又对前来迎接的宦官王贵道:“王贵,你带马将军先去承运殿书房,随后到前宫来见我。”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说罢,上了旁边一辆黄盖辇车,便往后宫那边去了。 行至承运门口,他见到了身着玄色翟衣的郭薇,正带着一群女子和宦官、等在那里迎接。 “妾身恭贺王爷一举平定越州之乱,恭迎王爷得胜回府。”郭薇款款执礼道。 众人一齐屈膝道:“恭贺王爷!” 朱高煦从车上走下来,上前扶起郭薇,“免礼。这阵子让薇儿担忧啦。” 郭薇仰起头看着朱高煦,柔声道:“王爷好厉害,许多天前,我就听到人们在夸王爷了。” 朱高煦想起自己在越州干了不少不光彩的事,不禁苦笑了一下。 但他又想了想,自己也没办法,若是要纠缠于黑白对错,这事儿恐怕几年都查不清楚!朱高煦心里很明白:如此不拖泥带水地解决越州问题,才能在云南布政使司迅速建立威望。 一行人渐渐走到了前宫,朱高煦便屏退左右,单独与郭薇说了一阵话。在郭薇的服侍下,他又换下了身上的武服,穿上一件寻常的紫色圆领袍。没过多久,王贵到寝宫门口来了。他躬身进来,向朱高煦和郭薇行了拜礼,说道:“王爷,奴婢已照您的吩咐,把人带到了前殿书房。” “好。”朱高煦点点头,对郭薇道,“我为了点公事,现在要带姚姬出门一趟。我心里最在意的人还是薇儿,一回来最想见的人也是你,薇儿可别多心啊?” 郭薇目光低垂,似乎有点酸楚,嘴上却道:“妾身不敢多心。王爷能这么说、有这般心意,妾身已很欣慰。只有王爷才会说这些话……” 朱高煦轻轻握着郭薇的纤手。片刻后他便转头道:“王贵,你叫陈大锤、赵平、马鹏三人护卫,先备好马车,然后请姚姬随我出门。” 王贵道:“遵命。” ……王府内外、整个昆明城,此时比寻常更热闹,官府对胜利的刻意宣扬,增加了府城的喜庆气氛。 反倒是朱高煦没有狂喜的表现,他和郭薇呆在宁静的宫殿里,一边和郭薇说着话,一边想着什么。平定了越州之后,此事似乎并不能告一段落。 郭薇年纪小,却好像很能察觉别人的喜怒,这时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出征前看起来很开怀,为何胜了反而心事重重呢?”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心里怕郭薇会不小心泄露机密。他沉吟片刻便道:“一件事就像一个茧,看起来很简单,但一只蚕用了很多细丝才编织了它……” 郭薇偏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儿,轻轻摇头道:“我觉得王爷有时候说话好难懂。”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道:“我怕薇儿说漏嘴。” 郭薇顿时撅起了小嘴,却没有辩解。 就在这时,王贵前来回禀了。朱高煦向郭薇告辞后,与王贵一起走出寝宫,径直往承运门而去。 一行车马共有六个人,王贵在前面赶车,朱高煦和姚姬二人坐在车厢里。姚姬的脸微微泛红,目光时不时地从朱高煦脸上拂过。 朱高煦挑开车帘,正看着外面骑马的中年汉子马鹏;但姚姬并没有注意他。“哐”地一声,马车的两个轮子从一道门槛压了过去,马车径直驶进了一道门,然后慢慢停下来了。 朱高煦先从车上下来,然后亲手扶姚姬下马车,还专门拿一只手挡在她的头上面。旁边的马鹏正瞪眼看着,他做过锦衣卫百户、显然懂亲王的礼仪,所以应该对朱高煦的举止很好奇;片刻后他又观察着姚姬。 姚姬只皱眉看了马鹏一眼,便没在意了。 王贵道:“前几日奴婢得到赵百户传的话,挑了个地方买下来,就是这座楼了。不久前此处是一座酒楼,奴婢已经遣散了里边的人。外面有一栋二层的阁楼,刚才咱们径直到后面的院子里了。” 朱高煦回顾左右,果然觉得偌大的院子显得空荡荡的。 他回头说道:“陈大锤、赵平,你们去前面的阁楼。” 两个武将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又看向王贵道:“你到那边门外,先候着。” 王贵也弯腰道:“是。” “二位请。”朱高煦看了马鹏和姚姬一眼,朝着西边的厢房走去。 就在这时,姚姬才诧异地开始打量着马鹏,因为这事有点奇怪了……马鹏一个武将,怎会跟着过来? 三人刚进厢房,马鹏便有点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是姚姬?” “啊?”姚姬顿时捂住了嘴|儿,满是惊讶的大眼睛瞪圆了。 朱高煦淡然地开口道:“我说过要帮忙找到你的父亲。他就在你面前。” 姚姬此时已愣在原地,整个人似乎都僵了。她竟倒退了两步,忽然身子一软,人便蹲了下去。朱高煦忙伸手扶住,见她已满脸是眼泪,正顺着脸颊往下淌。此时她才终于发出了一阵阵抽泣声。 马鹏也伸出了手,怔怔地看着姚姬。 姚姬捂着嘴,神情复杂地盯着马鹏,她忍住哭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颤声道:“您真的是我爹吗?”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实力的愤怒 朱高煦看着姚姬红红的眼眶,心下猜测:虽然她还不能确定面前这个汉子的身份,但应该有些相信了。 他便开口道:“当年姚逢吉离家时,姚姬还小;但你有个哥哥,应该认得你爹。你的哥哥现在云南吗?” 姚姬闻声转头过来。朱高煦看着她的眼睛,正色点了一下头。 她稍作犹豫,轻声道:“我哥哥也在云南。” 朱高煦听罢,马上就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平素很在乎比格,看来是有用的;现在姚姬便能相信他这个人了,相信他不会干出那种太卑鄙的事。比如随便找个人假装姚逢吉,骗她供认出她哥是谁。 “那你现在去把你哥找过来,以便确认姚逢吉的身份,何如?”朱高煦随即好言问道。 这时姚姬已稍稍冷静下来,看着朱高煦道:“王爷是怎么认出我爹的?” 朱高煦比划了个手势,淡然道:“系带子的手法。” 姚姬愣了一下,转头又看马鹏。马鹏道:“姚芳和你,这些年还好么?” 姚姬不答,沉默片刻后她便道:“我去一趟报恩寺街,先把我哥找来。” 朱高煦马上回应道:“我叫王贵送你去。” 姚姬离开酒楼后,马鹏显得十分沉默。他把手指插|进鬓发里,用力地揉搓着脑袋,埋着头坐在一根木条凳上一言不发。 朱高煦也没说什么话,他一边揣测着父女俩的心情,一边盘算着这件事的干系。 等了很久,姚姬兄妹终于回来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站在厢房门口,目光停留在马鹏的身上,瞪眼道:“爹?!” 马鹏从条凳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后生:“你就是姚芳?” 厢房里摆着一张方木桌、四根条凳,本来这里就是酒楼。朱高煦坐在最里面的条凳上,他没出声,只是仔细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或因小孩长大后变化比较大,所以马鹏不太能确认两个子女的长相;而姚芳却认得马鹏。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姚姬道:“哥,他真是我们的父亲?” 姚芳依旧瞪着马鹏,他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姚姬颤声问道:“爹,您当初为何要抛弃我们?!” “唉!”马鹏再次叹了一口气。 朱高煦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边有凳子,过来坐下说。那么多年的事了,一两句话可能说不清楚。” ……姚家三口人坐到一起,相互把往事说了一遍,多年以前的真相已渐渐清晰起来。朱高煦一直在旁听着。 道衍出家前是姚逢吉的同族长辈,算是叔父;本来大家都是姚家人,并无多少恩怨。 但后来身为锦衣卫百户的姚逢吉,发现了道衍的密事。道衍为了不被告发,遂先发制人,设了圈套诬陷姚逢吉勾结海贼。 当年的姚逢吉完全不是道衍对手,在那场阴谋中一败涂地,获大罪后,被迫抛妻弃子逃走;他的妻子因此上吊自尽。 道衍终究也姓姚,对自家人多少有点情面,便对两个不知事的孩儿手下留了情、并托人抚养了他们。后来道衍借抚养之恩,得到了兄妹俩的忠心,干脆利用他们为之卖命。 道衍以为姚逢吉的事已经过去了,“靖难之役”后进京,他又把当年姚逢吉的定罪卷宗撕掉,便以为真相将永远尘封在过去,再也不为人知…… “我要进京杀了姚广孝,为冤死的亲娘报仇!”姚芳眼睛血红,咬着牙的声音充满了恨意。 朱高煦立刻劝道:“姚百户勿急。” 姚芳一拳打在方桌上,含着泪、忽然仰头笑了一声,冷笑道:“我竟给杀母仇人当狗,被骗了那么多年!不手刃仇人,我还是人吗?!” 朱高煦观察着他的反应,又道:“道衍现在是我父皇最心腹的谋臣,姚百户能不能刺杀成功,还不好说;就算突然袭击成了,你也别想跑。” “一命抵一命!”姚芳站了起来。 “马鹏”的声音道:“你们兄妹命苦,让为父去办这件事。” 朱高煦忽然“砰”地一掌拍在放桌上,三人都侧目看着他。朱高煦沉声道:“遇事如此莽撞,乃大丈夫所为吗?当年你们家就是没斗过姚广孝,下场如何?” 姚家父子的情绪总算稍稍缓解,一起沉默了下来。 “世间之公道,不在黑白对错、而在强弱成败。”朱高煦呼出一口气、语气也温和了一些,他沉声道,“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 姚姬的声音道:“父兄稍安勿躁,请听听汉王殿下的话。我在王爷身边时间不短了,相信王爷的见识本事。” 朱高煦回顾左右二人,说道:“姚广孝快七十岁了,无家室无儿女,就算杀了他又怎样?你们该是罪人还是罪人,他该名垂青史还会流芳百世。这样做有多大意思?” 姚芳红着眼睛看着朱高煦道:“殿下以为,我该怎么做?” 朱高煦道:“只有仇恨无法让你成事。何况年近古稀的仇人,他最在意的不是性命;道衍就算被刺|杀了,他仍然没有败!只有摧毁他最珍惜在意的东西,彻底让他尝到失败的滋味,才足够报复你们家这么多年的冤屈血仇。姚百户觉得何如?” 姚芳默默地点了点头。 “很好。”朱高煦道,“姚百户在道衍手下做奸谍,理应明白,道衍要对付我;不然,他就不会派你这个心腹奸谍到云南来盯着我了。只要你们能投到我门下,就会对姚广孝有非常大的威胁,迟早有机会报仇!” 他神色一凛,坚定地说道:“我是皇帝嫡子,钱粮、权力、兵马应有尽有,实力雄厚。只有我朱高煦,才有能力为你们报仇;只有我,才能给你们前程!” 朱高煦渐渐恢复了镇定,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何况姚姬是我身边亲近的人,将来我会给她名分。尔等追随我麾下,再有一些功劳,以后能被亏待吗?” 父子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刚被朱高煦授命、暂领越州卫指挥使的马鹏,望着姚芳微微点了点头。俩人便陆续站了起来,一齐单膝跪地,抱拳道:“若汉王殿下不弃,末将父子愿效犬马之劳!” 朱高煦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上前亲手扶起他们:“好说,好说。” 就在这时朱高煦留意到,姚姬正默默地坐在一边,她面无表情,一脸茫然冷清。 姚芳站了起来,抱拳道:“王爷,末将有两份见面礼,还望王爷笑纳。” “哦?”朱高煦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姚芳道:“一份是一个人,他替平安往汉王府体仁门送过信,末将这就去砍了脑袋奉上……” 朱高煦听罢先是恍然,接着有点惊讶地竖起大拇指:“这样的人也能被你找到,佩服佩服。” 姚芳接着道:“另一份是汉王府的奸谍名单。” 朱高煦迫不及待地问道:“都有谁?” 姚芳道:“长史李默,护卫总旗陈刚,军馀枚青。” 朱高煦一时没忍住,“哈”地笑了一声,说道:“道衍已经快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 朱高煦回到王府,又单独见了姚逢吉一面,授命他在越州东山找个地方藏个人(平安);因为朱高煦觉得平安留在昆明城太危险,非长久之道。 姚逢吉答应下来,说他的地盘上有家猎物在密林里,刚搬走了;可以叫藏身的人装作是猎户,平素也不用与人往来。 回到后宫,朱高煦又去见了姚姬一面。 她有些落寞地坐在窗前,也不来行礼,只是在那里发呆。 朱高煦自己找了一条凳子,坐在窗前。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那边只有一颗不起眼的桃树,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姚姬的声音道:“总算找到了父亲,可不知怎么了,而今和我以前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我很感激王爷,多谢了。” 朱高煦默默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道:“原以为找到了父亲,一切都会改变;我会有一个用心待我的亲人,什么都会替我着想……可父兄似乎对我并不上心啊。” 朱高煦这时才道:“你也不能太怪罪他们。亲情不止是血缘关系,你从小就没和家人在一块儿,忽然见面难免生疏。” 姚姬终于把目光从那刻莫名的桃树上挪开了,转头看着朱高煦道:“王爷,您费了那么多力才找到我爹。我现在却说这些失落的话,实在对不住您。” “没有。你不必这么想。”朱高煦摇了一下头,“说实话,我找姚逢吉有自己的考虑;而且你那么想找到令尊,我也很想帮你找到、想看你高兴。” “王爷……”姚姬忽然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 朱高煦沉吟道:“咱们往往会对什么事都期待太高。姚姬何不换一种想法?如今你已有了一个做武将的父亲,至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身份不明了。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姚姬听罢,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些难解的笑意,她却没说什么话。 第二百四十三章 若有所思 朱高煦打量着姚姬脸上的笑意,接着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好像在想她这个笑容的意思。 在姚姬眼里,朱高煦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一种思索着甚么的样子。他很少开口直接问别人,通常都会先想一会儿,或者根本不说出来。 这时姚姬想径直告诉他、自己为什么笑。她的朱唇微张,却发现很难说清楚,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作罢了。 姚姬从小就发现,人们都是这么想的:我在你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帮了你,你会不会感恩、会不会还这份人情? 或许因为那些遭遇,她才对这样的心思十分敏感。 于是当她听到朱高煦说的话时,她不知怎么就笑了出来……朱高煦说的是:这样你能高兴、这样对你总归是件好事。 姚姬终于开口道:“王爷的心意,我领了。”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依旧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姚姬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今天忽然与父亲重逢,我以为他会问我一些事,就像养父母对我好不好、王爷对我好不好,这些年受了些什么委屈诸如此类的……谁知道他什么也没问。” 朱高煦道:“你们一下子说的事太多了,把十几年的事都说了一遍。这样,姚逢吉去越州赴任之前,我叫王贵再安排你们父女见一次面。”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在汉王府见面,王府里人多眼杂,我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姚姬听罢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朱高煦双手在膝盖上一按,人便站了起来,说道:“那我先走了。” 姚姬也跟着起身,柔声道:“妾身送王爷。” “留步,姚姬不必气。”朱高煦大步走出了房门。他走得不急,但腿长走得也很快。 ……城楼上的鼓声远远地传来,酉时到了。不过朱高煦回到宫里时,太阳才刚刚下山,天边的云层上还挂着晚霞。 他走进寝宫的门槛,伸手把半蹲在面前的郭薇扶了起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又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她,总觉得郭薇今天有点奇怪。 朱高煦很快发现,原来是因为她的衣着和往常不太一样。 郭薇平素爱穿宽松飘逸的长衣裙,料子多是浅色的,看起来亮丽脱俗;她今天却穿着一身红线花边的白色襦裙,上衣扎在裙子里,裁剪得很合身。 “王爷,怎么了?”郭薇的脸有点红,倒先问了起来。她的脸小,显得眼睛很大,此时闪烁的眼神里、感觉似乎很不自在。 “没什么。”朱高煦摇了摇头,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瞧了郭薇一番。 他忽然想起……姚姬在王府里就爱穿襦裙,而且是裁剪得刚刚贴身!那样的衣裳能把姚姬饱满的胸脯、柔韧的腰身线条展现得十分诱人。但郭薇年龄更小一点,发育得也没姚姬好,此时倒显得身子有点单薄。 还有郭薇手腕上戴的一只玉镯子,好像也不是她的风格,她平素爱戴雕花的金镯子,而且戴一对……而杜千蕊似乎就常戴玉镯子,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杜千蕊正好有一只朱高煦送的碧绿玉镯。 “薇儿,你不用学任何人。”朱高煦忍不住说道。 郭薇小声道:“王爷不喜欢我穿这身衣裳么?” 朱高煦摇摇头,伸出手来,等郭薇靠近、便握住了她的小手,好言道:“郭薇本来就很漂亮,穿什么我都喜欢……今天我带姚姬出门,真的只是为了公事。” 郭薇的脸顿时红了,撅起小嘴道:“我自己想穿贴身的,谁也没说只准她穿襦裙呢!” “那倒也是。”朱高煦苦笑了一下。 他抓着郭薇的小手,把玩着她手腕上那只玉镯,看起来应该是和田玉……因为此时还没有翡翠首饰。 朱高煦便随口道:“薇儿若喜欢玉,我以后送你一只翡翠的,那种玉更适合做镯子。” 郭薇好像没在意什么是翡翠,她有点走神。片刻后,她犹犹豫豫地抓住朱高煦的那只大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腰肢上。 朱高煦正坐着,这时抬头一看,见她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已经涨|红了,忽然间简直像喝醉了酒一样。她把脸别到了一边,羞得不敢看朱高煦,但依旧很主动。 朱高煦生怕她感觉到被拒绝,于是配合着她,顺着她婀娜的腰身,用手指轻轻往下抚去。 他这时想起来了,去越州之前,自己说过得胜回来就与郭薇做一些“别的事”。想到这里,朱高煦的大手轻轻一用力,便听得郭薇轻呼了一声、怀里一阵软软的感觉,她的身子已扑到了朱高煦的怀里。 朱高煦看着她的领口,那十五岁的雪白稚嫩肌肤叫人不忍亵渎,他心里仍不禁有几分罪恶感,低声道:“薇儿别担心,我会很轻。我以前并非不喜欢你,你别误解。” 郭薇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妾身想服侍王爷,尽到王妃的本分。” …… 太阳下山后,天色已渐渐黑了。这座院子里堆着落叶,房屋里到处都是灰尘,还弥漫着一股恶臭味。堂屋中间却烧着一堆火。 柱子上绑着一个汉子,汉子坐在地上、嘴被堵着,他正瞪眼看着面前的火光。 姚芳盘腿坐在火堆前,十分频繁地提起酒坛仰头灌酒,酒倒得太急,将他的衣服领子上、衣襟上都洒满了酒水。 “哐当!”姚芳扔掉了手里的酒坛,爬起来又开了一坛。这时他转头看那被绑着的汉子,问道:“喝不喝?” 汉子瞪眼点着头。 姚芳又道:“不喊叫?” 汉人再次点头。 于是姚芳往前爬过去,拉开了汉子嘴里的布团,将酒坛凑上去,喂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提回来自己又仰头猛灌了一口。 “好汉,啥时候放我?”汉子问道。 姚芳抬头冷笑了一下:“今晚。” “多谢好汉,我回家了每天给好汉烧香!”汉子一阵感恩戴德。 姚芳又喂汉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把他的嘴再次堵上了。 姚芳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忽然将酒洒了一地,趴在地上闷声嚎了起来。 良久他才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柱子上的汉子,竟“嘿嘿”地笑个不停,整个身体一阵抽搐。一会儿,他却又哭得一脸都是泪,哭诉道:“兄弟,你说我长了那么大,为何从来就没活明白?” 汉子依旧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又哭又笑的姚芳摇了摇头,总算是有点回应。 或许姚芳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应,连看都不看一眼,姚芳好像在自言自语:“以前我挺明白的,可突然又不明白了……虽说从小家破人亡挺惨,但天灾人祸谁也法子啊…… 我就想,有人养了我,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我无论做了啥,那也是为了报恩,至少还想得通……何况我还很年轻,想升官发财,娶上贤妻美妾,这有什么错?” 他的口齿渐渐地有点模糊不清了,忽然又哭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道:“娘|的!把我骗了十几年,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却像想狗一样为他忠心卖命,干了多少歹事,这手沾了多少血!” 姚芳抬起双手,凑到火前摇头晃脑地瞧着,“为啥?人活着究竟为啥!啥是黑、啥是白,怎么做才是对的,谁能告诉我?” 他发了一阵酒疯,犹自在破旧的堂屋里苦笑了一阵,趴在地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等姚芳醒过来时,顿觉头疼欲裂。他睁开眼睛一看,旁边的柴禾已经快烧尽,只剩下一点余烬火星。旁边柱子上的汉子耷拉着脑袋,上身有节奏地缓缓起伏着,正发出“呼呼”的鼾声。 外面的天色依旧漆黑,没有月亮也不见星光。 姚芳揉了揉太阳穴,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先到门口抓了两把劈好的柴禾进来,向余烬上加了柴禾。过了一会儿,柴禾渐渐冒出了火焰,堂屋里也慢慢亮堂一些了。 姚芳上前拍了两下汉子的脸,汉子睁开了眼睛盯着他。 “喝不喝?”姚芳提起手里的酒壶,在汉子眼前晃了一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没有任何情绪。 汉子点了点头。 姚芳又道:“不喊叫?” 汉子又点头。 姚芳见状,拔开汉子嘴里的布团,揭开手里这坛酒的泥封,开始不断地对汉子灌酒。姚芳自己没喝一口,却一口接一口、灌了被绑的汉子几坛酒,那汉子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都打|湿了。 重新堵上汉子的嘴,姚芳忽然冷冷道:“兄弟,我要送你上路了。没有菜,只有酒,告歉了。” “呜呜呜……”汉子发出声音,开始挣扎起来。但他被绑了好些天,似乎没什么力气。 姚芳沉吟道:“喝醉了酒正好,一个醉汉若栽到在哪条水沟里淹死了,这等事并不稀奇。” 他说罢走出堂屋,打了一大盆水进来,放在了汉子面前,然后打量着他。 那被绑的汉子挣扎了好一会儿,似乎累了,无力地坐在那里,一脸绝望和茫然。 姚芳想了想,说道:“天上不会掉铜板,无论啥钱都不是好挣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失望 天地仿佛在轻轻地摇晃,滇池的水便在岸边不断起落荡漾。 渺茫的水面波光粼粼,水鸟在空中徜徉。岸上一间草棚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就像在守望着滇池里的飞鸟水鱼。 沐蓁那张桃心脸在微风中显得有点苍白,她如旁边的草棚一样、久久地望着水面。她说了很多话,多是儿时在京师与耿浩一块玩耍的事。或是要说那么多话,今天她的那个夷族近侍阿妹并没在这里,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 耿浩或许也察觉了沐蓁的情绪,皱着眉头听着。等沐蓁不说了,他不禁问道:“表妹怎么了?” 沐蓁看着他冷笑道:“怎么了,你现在还不承认么?” 耿浩垂下头,一言不发。 沐蓁忽然问道:“表哥,你为何要出卖沐家,为何做那样的事?” 耿浩一惊,抬起头看着沐蓁,脸上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沐蓁按住胸口一副苦楚的模样,不停地摇头:“我对你太失望了,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你也太傻了……” 耿浩的脸顿时通红,瞪圆了双目道:“不是你叫我投靠汉王?!” “汉王?”沐蓁道,“此事与汉王有何关系?” 耿浩道:“胡濙和汉王都是今上的人,他们就是要对付沐府!汉王叫我这么做的!” “你……果然没冤枉你。”沐蓁的小脸上已淌满了眼泪。片刻后她又冷笑着摇头道:“甚么张君瑞和崔莺莺,都是骗人的。甚么青梅竹马举案齐眉,不过如此……” 这时耿浩忽然激动起来:“沐府迟早要完,我能承袭长兴侯爵!到那时候,我依旧不会嫌弃表妹。”他一边说,一边来拉沐蓁的手。 沐蓁马上挣脱耿浩的手,后退了两步,冷冷道:“既然表哥前程无量,那我们今后便不要见面了!” “表妹啥意思?”耿浩皱眉道。 “事已至此,只好当我们从未相识,你我从此再无瓜葛!今日说清楚也好……”沐蓁哽咽道,“我走了。”她说罢转过身欲走。  耿浩怔了片刻,咬牙恨恨道:“汉王不也想对付沐府,表妹不也照样和他来往?我和他有何不同,不就是权势没他大、身份没他高?” 他一边说,一边追上两步,忙拽住了沐蓁的手臂,“总有一天,沐家人不会如此看不起我!” 沐蓁甩了一下没甩脱,转头道:“放开我!” 耿浩看着沐蓁那梨花带雨的桃心小脸,只觉她秀丽的五官楚楚可怜,他又忽然一脸哀求的神情道:“表妹宽恕我一回,我知错了。” 沐蓁伸手拽他的手腕,用力想挣脱,“你再拉拉扯扯,我要喊人了!” “表妹,表妹……”耿浩想抱住沐蓁。 沐蓁急得一脸通红,刚想叫喊,嘴便被捂住了。耿浩转头看了一眼,情急之下怕被人瞧见,便急忙将沐蓁往旁边的渔棚拖。他恼道:“我待你那么好,那么多年的情意,你竟然想这么就抛下我?” 沐蓁用力抓耿浩的手,但力气没他大,双脚便在泥地里乱踢,却也是无计可施。 耿浩用脚把木门踢上,一手捂住沐蓁的嘴,一手箍住她的双臂,折腾得满头大汗。沐蓁犹自“呜呜”地想喊叫。 就在这时,耿浩觉得哪里不对,草棚里的光线似乎微微一亮。他转头一看,顿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猛地出现在耿浩的眼前!那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完全不知这个人怎么出现在身后的。 耿浩手一松,沐蓁便挣脱起来,“呜呜呜”大哭着双手拉住衣襟,埋头就向门外冲出去了。 耿浩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门口的女子,只见她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谁?”耿浩问道。女子不答,他又问:“你想干甚?” 女子好像没听见一样。耿浩打量着她,只见这人的皮肤非常之苍白,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她穿着一身青袍,身上没有一点装饰和花纹,好像整个人都只有青白两种颜色。 耿浩后退两步,看了一会儿,恍然道:“我瞧你和沐蓁有几分相像,你是沐家什么人?” 女子冷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现在整个沐家,已没有人给你留一点情面了。” 耿浩听罢长吁一口气,“原来你会说人话,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你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女子总是答非所问,根本不接耿浩的话题,她又道:“若是让沐家熬过这一关,你必死无疑。” 耿浩皱眉不语。 女子又问:“还想再立大功么?” “大功?”耿浩怔怔道。他忽然想起了胡濙说过的话……封赏如何,只看他立了多大的功。他立刻又道,“连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相信你?” 女子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告诉西平侯,耿浩今日在滇池边,意图奸|淫沐家千金。”她说罢转身欲走。 “女侠请留步!”耿浩忙道。 女子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耿浩皱眉道:“你想怎样?” 女子头也不回地说道:“替我给胡濙送一样东西。” 耿浩愕然道:“就这么简单?” 女子点了一下头:“现在就去,务必送到。胡濙定会感激你。” 耿浩也点头道:“在下愿帮姑娘这个忙。” 女子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伸手递了过来。耿浩看了女子一眼,径直把宣纸展开一看,见上面是一首长诗,题目是“三圣塔怀古赠宝姬”。 耿浩大概看了几眼诗的内容,只是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很生疏的样子。他抬起头看时,刚才那女子已不知去向。他顿时又怔在那里,伸手揉了一下眼睛,恍若刚才并没有见到什么女子。 但手里实实在在地拿着一张宣纸,上面很潦草的字真真切切就在眼前。耿浩走出草棚,目光回顾四下,依旧没有看到人影。 冷风吹拂的岸边,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了沐蓁、也没有了奇怪的女子。耿浩没怎么犹豫,便离开此地、准备去报恩寺街见胡濙。反正是送胡濙东西,对他并没有甚么不利。. 第二百四十五章 胡濙 胡濙回到报恩寺街的府邸时,听说耿浩已经在府上等了很久。 胡濙是京师派来的户科给事中,可以查阅地方各级衙门的档文,还能免费下榻省府县三级衙署的户部行馆。因此,有时候胡濙不一定会在报恩寺街这边。 “告歉,让公子久等啦。”胡濙抱拳上下摇动着。 耿浩拱手道:“也不算久,在下叨扰了。” “公子书房里请。”胡濙气道。 带耿浩过来的人是锦衣卫百户姚芳,姚芳送耿浩进书房后,便站在了门口。胡濙不动声色地看了门口一眼。 胡濙和锦衣卫不是一路人,但他们都受命于皇帝;宫里无非是要他们之间相互监视,不得隐瞒实情罢了。算不上是敌人。 这时耿浩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开口便道:“胡科官请看,此物可有大用?” 胡濙接过那张纸,一边展开来看,一边观察耿浩的神色,耿浩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 在云南得到耿浩这个帮手,胡濙是很意外的。或许正因耿浩太年轻了、才会相信胡濙的话,也才会那么卖命…… 当然胡濙不会告诉他真相:长兴侯一门几乎都死了,圣上不会留着其中一脉成为隐患,所以耿浩家也迟早要完! 胡濙只能信口说,耿浩还有可能继承爵位。否则耿浩为啥要替他干那么多事呢? 这世上的人,都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在想自己能得到甚么;几个人会考虑别人会怎么样?太相信别人,终究要吃亏啊! 胡濙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头看手里的纸。 映入眼帘的诗名是“三圣塔怀古赠宝姬”。胡濙心道:三圣塔在大理,宝姬是谁? 他先大致看了一遍,一时间却没发现甚么特别之处。字很一般,写得很潦草仓促,似乎是誊抄的诗,也没有作诗之人的题名。 但当胡濙细读诗句内容时,便发现诗里写的意境很有意思。比如那句“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叫人不禁想象诗人为何有此感概,一般人似乎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概。 ……耿浩的声音道:“胡科官,这首诗有何作用?” 胡濙抬起头来,反问道:“耿公子从何处得到了这首诗?” 耿浩支支吾吾道:“今日上午我正好在滇池岸边,遇见了一个年轻女子,脸白得吓人。她给我的,叫我务必交给胡科官,更告诉我能立大功!” 胡濙忙提起笔在砚台里快速地蘸了两下,展开一张白纸,问道:“耿公子所言确凿,没有隐情?” 耿浩道:“我去滇池岸边的缘由,不便相告。后面说的话千真万确!” 胡濙奋笔疾书,把耿浩的话记了下来,又问:“那年轻女子的模样,请耿公子详细说来。” 耿浩回忆了一会儿,沉吟道:“中等身材,脸小、脸色煞白,眼睛大而有萧杀之气,乍看吓了我一跳,让我猛然以为见到了个女鬼!眉宇间与沐家的千金倒有两三分神似,细看不像,我不确定。” “沐家的千金?”胡濙眉头紧皱,在纸上又写了一会儿,便说道:“请耿公子签字画押。我再查查。” 耿浩接过笔在纸上写下名字,问道:“若这是一条重要线索,胡科官会为我请功?” 胡濙笑道:“那是当然,耿公子只管放心。” 送走了耿浩,胡濙回到书房,便在自己的卷宗上写下一行字:脸色煞白的神秘女子。 胡濙对这样的女子毫无印象,也毫无头绪。 他摇摇头,又把目光停留在那首诗名上,盯着“宝姬”二字,胡濙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查的旧档和云南人物太多了,这几个月来几乎遍阅诸衙署档文。 他心道:神秘女子甚么目的,为甚么用这种法子提供线索、难道是想隐瞒身份? 胡濙一头雾水,想了许久也毫无头绪,一时间甚至有种想放弃的念头。 但他不甘心!想想自己十余年寒窗苦读,昼夜用功才得到个七品官;而现在,只要查到建文帝下落,他就能平步青云……这点难处与十余年煎熬比起来,算什么? 胡濙冥思苦想,在案上一堆卷宗里随手翻阅着。就在这时,他一脸恍然,赶紧在成堆的卷宗里翻找起来。 很快胡濙便拿出了一张拓文。这东西,还是锦衣卫百户姚芳派人从柳坝村弄来的,来自阿姑庙外的一座石碑。 ……位于昆明南郊柳坝村的阿姑庙,供奉的是元朝梁王之女阿盖郡主,为纪念阿盖郡主对第十代大理总管段信苴功的忠贞不渝。 但修建阿姑庙的,并不是元朝人、也不是白蛮人,却是明朝官府。大明官府建造此庙,最重要的目的不是赞颂阿盖郡主,而是为了宣扬明军和白蛮人的友善情谊。 碑文中记载,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功被梁王毒杀,阿盖郡主殉情。段功之女段宝姬为报父仇,远嫁四川建昌夷族酋长阿黎,欲借兵复仇,终未得逞,复回大理。后来明军远征云南,攻灭了梁王,大理白蛮无不感念明军功德云云。 胡濙看完碑文拓本,犹自露出一丝笑意,看来碑文也不能全信……因为事实上明军刚到云南,大理和梁王就结盟共同反抗明军了,何来白蛮“无不”感念明军之说? 但段功之女段宝姬倾向于投降明军,是可能的。 就在这时,胡濙才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在云南都司的旧档上看过“宝姬”这个名字!难怪他之前就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 他仔细想了一下,那本旧档上提到段宝姬、大概写了这样的内容:段宝姬乃第十代大理总管段信苴功之女,沐英率军到大理时,段宝姬曾从中斡旋、劝说当时的大理总管投降明军。 胡濙想了许久,便提笔写下自己的推测…… 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功被元朝梁王杀死,其女段宝姬欲报父仇,但终未能如愿。 及至沐英率军攻入云南,灭梁王势力。段宝姬因感激沐英为其报仇,遂帮助沐府做了一些事。 由此看来,段宝姬与沐府可能关系匪浅;后来或以联姻等稳固关系,此事待查。 “靖难之役”后,建文帝来投沐晟,沐晟不敢将建文帝藏在昆明城附近;遂托给段宝姬,叫她将建文帝藏在大理某处。 所以建文在游览大理三圣塔时,写了一首诗送给段宝姬。这首诗又被甚么神秘的人察觉,抄录下来,借耿浩之手送到胡濙手里,故意指引胡濙的方向。 ……胡濙写到这里,把毛笔轻轻放在砚台上,伸手捏着下巴的浅胡须,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推论似乎说得通,只是很多凭据都没有查到,眼下还远远不能确定。而且照这番推测,神秘女子就是站在胡濙这边的人,故意给胡濙提供线索。 但神秘女子为何要帮助他? 耿浩描述她与沐蓁有一二分神似,她与沐府又是甚么关系?或许只是耿浩的错觉罢了……总之胡濙对此一点头绪都没有,无法解释此事。 胡濙转头一看,书房门口还站着一个锦衣卫军士,他便说道:“请姚百户来书房议事。” 姚芳是胡濙身边官职最高的锦衣卫,大事让他知情是必要的。 不多时,姚芳走到门口抱拳执礼。胡濙便将那首诗递了过去。 “胡科官,这诗是谁写的?”姚芳看了一遍,抬头问道。 胡濙道:“现在还不能确定。” 姚芳接着又问:“您从何得来?” 胡濙便道:“今天上午耿浩送来了此物。他只说拿诗的人是个女子,脸色煞白。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何方神圣,但咱们的差事至今毫无头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必得用心详查。” 他拿起桌案上的卷宗道,“这是我刚才写的推论,姚百户请看……我得亲自去大理一趟,先顺着这事儿查一查。为防打草惊蛇,此行咱们人不能太多,也不用官职身份,请姚百户准备行程。” 姚芳拿到手里看罢递还过去,抱拳沉声道:“遵命!” 胡濙忽然又道:“对了,这件大事若是办成了,你我都是首功一件。” 姚芳点头道:“末将明白。” ……姚芳离开书房,想了一会儿。他现在心里很乱,因为身份越来越乱了。 他以前只是姚广孝的奸谍,很简单的身份。 但他在外金川门斩杀不投降的千户后,因军功晋升锦衣卫百户;便有了锦衣卫百户和姚广孝奸谍的双重身份,真实身份是后者……因为彼时他心里怀着感激姚广孝养育之恩的心情,又先为姚广孝卖命,自然愿意忠于姚广孝。 不料姚广孝竟是杀母仇人!姚芳的父亲、妹妹也全都心向汉王了。于是姚芳有了三重身份,锦衣卫百户、姚广孝奸谍、汉王奸谍。真实身份变成了汉王奸谍,以便将来报仇雪恨。 姚芳寻思良久,决定先把胡濙的事儿告诉汉王。 他一面走出报恩寺街府邸,一面寻思着怎么与汉王见面。若是今天见不到,只能等他从大理回来再说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有大事将发 梨园后面的园子比较安静,但远远算不上静谧。园子前头的丝竹金鼓之声,在此地仍隐隐可闻。这里毕竟在闹市中的戏院后面,喧嚣与浮华近在眼前。 一间木地板的厅堂内,朱高煦正自己动手泡着功夫茶。因为他刚才把沏茶的女子支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 就在这时,门“嘎”地一声开了,宦官王贵弯腰道:“禀王爷,人到了。” 朱高煦点了一点头,王贵便转头过去说了一声“请”,接着头戴大帽的姚芳便闪身走进来。姚芳抱拳道:“末将见有马车出王府,猜测是王爷的车马,便跟了上来,果然没猜错。” “这边坐。”朱高煦招呼道。 姚芳走了过来,沉声道,“末将有要事相告,不知此地方便不方便说话?” “整栋房子都没有闲杂人等,两边的厢房有我的侍卫。我早看过了,前面是走廊,后面是池塘、正对着开阔地。”朱高煦道,“不过姚百户要稍等一下。” 姚芳有点紧张地回顾左右。朱高煦见状才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姚芳可能觉得这里还有甚么人之类的、要等一等。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此间主人说,这云南熟茶不能用开水泡,开水要稍凉一下,不然茶容易有酸味。” 姚芳忙上前接过紫砂壶,道:“岂敢叫王爷为末将泡茶?” 朱高煦道:“也好。我见你心神不宁,上次的事还没回过神来?姚百户不要太紧张,你多想想本王是甚么人。” “是。”姚芳点头道。他观察着水温,做着琐事,便有点分心,说话也慢了几分。 接着姚芳便陆续将胡濙如何得到一首诗、如何推论前因后果,又要赶着明日就要去大理等事,一一道了出来。 朱高煦听罢久久不语。 脸色煞白的神秘女子?朱高煦仔细听了姚芳的转述,马上想起了在梨园遇见的那女刺|。 后来据段杨氏交代,那女刺|是她的女儿、名叫段雪恨。段杨氏母女和沐府有血仇,这是朱高煦已经知道了的事儿。 神秘女子是段雪恨? 如果按照胡濙的推测:段宝姬和沐晟是盟友;“三圣塔怀古赠宝姬”这首诗出自建文之手,写来送给了段宝姬……那么传递这个消息的段雪恨,确实是想帮助胡濙、揭发沐晟窝藏建文帝的秘密! “云南要有大动静了!”朱高煦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伸手把面前的小瓷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时他才发觉,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了。 姚芳抱拳道:“末将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朱高煦抬头看着他道:“上次见面的那个空酒楼,我会找人布置一番,以后姚百户要联络我,就到那里去。” “末将明白了。”姚芳点头道。 朱高煦已镇定下来,心道不管怎样,反正倒霉的是沐晟。 姚芳离开了这间房,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沈徐氏走进了房门,款款执礼道:“王爷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 朱高煦站了起来,打量着沈徐氏,注意到她穿着浅灰色的丝绸半臂。汉人女子的皮肤无论多白净,也不是纯白色。而那丝绸衣裳虽然看似素净,却有黯淡的颜色;两厢比较,反而让沈徐氏的肌肤看起来如同白玉一般,隐隐有青春健康的光泽。 沈徐氏穿戴的首饰依旧很少,却不显得朴素。唇红齿白的艳美容貌,以及指甲上精细的贴花,都与素净不相干。朱高煦看见她,仿佛看见了一副工笔画,精细却不俗气。 灰色丝绸?这是非常少见的料子。朱高煦心道:沈徐氏当真是讲究的人,且很有主见。 他笑道:“我以为咱们会在贵府上见面,不料夫人到梨园来了。” 沈徐氏的脸顿时一红,垂目低声道:“我是沈家之妇,若在沈府做那等事,确是有点太过分了。” “哈……”朱高煦马上笑了一声,说道,“看来沈夫人是输得起的人,今日是要兑现赌注了。” 沈徐氏将脸别在一边,羞得说不出话来。她走到几案跟前,默默地将炉子上的水壶提下来晾在木案上的大理石上。 冷场了一会儿,沈徐氏忽然看了朱高煦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衣裳,“王爷为何这样看我,衣着有何不妥?” 朱高煦摇头道:“浅灰色的棉布多、丝绸倒是少见,不过穿在夫人身上为何如此好看?我刚才稍微一想,寻常人穿红红绿绿的绫罗绸缎以增鲜艳,夫人却将衣裳做绿叶,来衬托你本身的颜色。我便暗自赞叹啊。” 沈徐氏的目光如秋波一般,在朱高煦脸上晃过,“不想王爷却也会说这些甜言蜜语迷惑人,若是个小娘子,可不被您哄得昏头转向了?” 朱高煦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沈徐氏幽幽叹了一气,“我来之前便曾想,今日前来见王爷,算是怎么回事哩……王爷会把我当成甚么人?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 朱高煦的笑意渐渐消失,沉吟不已。 沈徐氏抬头看他:“王爷觉得呢?” 朱高煦还在想她的问题,没有马上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沈徐氏倒显得有点急了,又开口道,“实不相瞒,我这回也是被迫无奈。原以为那些土司的事儿都很麻烦,王爷纵有大军,也不可能两个月内平定越州,便信口答应了。如今我又不好反悔,怕得罪了您……” “夫人可以反悔的。”朱高煦忽然开口道。 “啊?”沈徐氏惊讶地忽然怔在了那里。 朱高煦瞧了她的眼神一下,觉得沈徐氏此时似乎有些许的失落之感。他也不多想,马上便改口笑道:“我开玩笑的!人道是赌场如战场,哪能说了不算?我回昆明城后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拖延到现在,但那赌注我不会忘的,迟早要兑现,让夫人等久了?” 沈徐氏听罢,又好像微微松了一口气,却白了朱高煦一眼,叹道:“我倒是想王爷忘记了,却知道王爷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 朱高煦“嘿嘿”笑道:“沈夫人已经得罪了沐府,还被岷王的人纠缠,你可不能再得罪我啊!” 沈徐氏无奈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妾身不敢。” 朱高煦收住笑容,低声道:“我刚才在想沈夫人问的话,把你当作甚么人……我没有轻视夫人之意,可也谈不上情意。夫人长得美艳动人,弱骨丰肌、肌肤胜雪,我当然垂涎夫人之美色。既有机会亲近夫人,我当然求之不得;何况亲近之后,还能联合沈家势力。何乐不为?” 沈徐氏听罢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妾身真分不清王爷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朱高煦露出微笑道:“我这人,在没必要撒谎时,会尽量说实话。夫人与我来往,我不会坑你,但夫人也不要乱了阵脚。” 沈徐氏强笑道:“王爷可别当妾身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 朱高煦指着旁边的隔扇,“里边有床?咱们里边说罢。” 沈徐氏埋下头,玉白的耳朵也泛红了,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朱高煦的问话。 之前朱高煦没进过那间卧房,只在门口看过一眼。这时他先走进来,四下回顾,便见里面摆着一张木床。果然这地方不仅是喝茶的地方,还可以叫女子陪侍。 他走到床边,很快又被旁边的一张奇怪的椅子吸引了注意力,便好奇地上前观摩,只见椅子构造复杂还有木轮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门口的沈徐氏,问道,“夫人,这椅子有何用处?” 沈徐氏居然背过身去,“房里竟然留着这种东西,我立刻叫人搬出去!” “不用,我觉得挺有意思。”朱高煦伸手去拉,琢磨着它的构造,片刻后他转头笑道,“咱们试试?” 沈徐氏颤声道:“不!我才不愿意如此丢脸……” 朱高煦面不改色地说道:“夫人别忘了赌注。愿赌服输,你可怨不得谁。” ……酉时以前,朱高煦便离开了梨园。沈徐氏犹自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头发。她见铜镜里下唇有一道自己没注意咬的伤痕,淤伤现在已有点肿|了。她不禁伸手摸了一下,顿时疼得眉头一颦,不禁默默地想,下回若再被逼迫,却要换一个地方、不用提心吊胆地怕被人听见了。 她放下象牙梳子,看着铜镜里的容颜,发了好一阵呆,颇有些伤感地忖道:这宗室贵胄便如衣冠禽兽一般,平素彬彬有礼满口大义,背地里却甚么都做得出来,而且还面不改色。 朱高煦还不到二十岁,皇家最要礼仪,他究竟是在哪里学坏的? 但这时,沈徐氏又忍不住想起朱高煦那从容的语气,他说的那些话仿佛还在耳边低语,那双有神的眼睛似乎仍然在某个地方认真地看着自己。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拿起桌案上的发簪,看着上面红色的宝石喃喃道:“明知你里面只是冰冷的石头,却还是被你光鲜的模样迷惑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曾经 空旷的承运殿大殿里,朱高煦一个人坐在公座上,望着无人的殿室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抓到段杨氏的事。段杨氏想说出建文的下落,以作为交易条件;但彼时朱高煦拒绝了,他有自己的考虑。 不过朱高煦认为段杨氏应该没说谎,或许她真的知道建文下落! 所以朱高煦放走段杨氏时,提醒她可以找胡濙,胡濙也是皇帝的人、身负密旨要查建文下落。 而现在,段杨氏的女儿段雪恨找上了胡濙,把胡濙引到大理去了……这是不是说明、胡濙会在大理找到建文? 朱高煦早就权衡过其中干系。若真能以建文帝的事来搞垮沐府,这种事最好让胡濙来做;一旦胡濙出面干了,朱高煦再遵照密旨收拾残局,吃相就好看多了。 建文帝一直是朱棣的喉中之鲠。 要是真的查出了沐晟私藏建文,沐家恐怕要完了!沐家一完,朱高煦便能独大云南,但朝廷真的允许这样的局面?会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他朱高煦野心勃勃、欲裂土分疆!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 大理。高高矗立的三座白塔,俯视着整座大理城、乃至洱海周围辽阔的平坦沃野。 身穿灰色布袍的胡濙,正眺望着东边的壮阔景象。 他又回头看雄伟的点苍山,据说山顶常年积雪、有一点白色,故曰点苍山;但现在胡濙看不到,点苍山山腰以上都笼罩在一层白雾之中,上空白茫茫一片,好像山势已顶破云层。 三塔固然雄浑,不过游人不能上去。它们修建的时间太久了,怕被人们踩塌,此时石塔的门已经被砖石堵上了。 胡濙转头对姚芳道:“圣塔上不去,不过后面崇圣寺里还有雨珠观音殿,占地更高。咱们去崇圣寺看看。” 姚芳道:“先生来过崇圣寺?” 胡濙摇头道:“我听人说的。” 崇圣寺名声远播,虽然现在早已不是大理国的皇家寺庙了,但香火依旧很盛。各色各样的香在里面烧香拜佛,男男女女都有,甚至还有不少奇装异服的土人、外藩来者,风尘仆仆十分虔诚。 一行四人一边走,一边闲谈。 姚芳问道:“先生信佛么?” 胡濙微笑着摇头道:“在寺庙里我不敢诳言,不太信呢。圣人不语怪力神,可我也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说来便是不太虔诚。姚贤弟信佛?” 姚芳也摇头道:“不太明了,没想过。” 胡濙道:“每个地方的佛不一样,有的袒露着躯体,有的衣裳整齐,连面相也有些不同,当然佛法也不一样了。咱们中土的百姓,大多信的是佛的因果,想修来世。” “那先生觉得有来世?”姚芳随口问道。 姚芳毕竟是武将,依旧脸不红耳不张,胡濙却走得有点喘起气来了,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不觉得有来世,没见过便不信……不过大多世人皆苦,今生太苦了,若不望来世好过点,那岂不是苦海无边毫无指望?” “有道理。”姚芳皱眉思索着。 胡濙侧目道:“所以以前我不出家做僧人,而想读书出仕。僧人度的是众生的来世,当官度的是百姓的今生。起码今生着实是真的。” 姚芳倒一脸敬意道:“原来先生有如此抱负!” 胡濙苦笑道:“曾经。” 几个人也不拜别的菩萨,径直找到了雨珠观音殿。胡濙刚走进门,立刻被面前数丈高的巨大观音铜像怔住了。 他不禁一脸诚意地鞠躬拜了三拜,这才往旁边的木楼梯上走去。 “凡人缺衣少食、病痛生死、天灾人祸,每一样都能叫一个人痛不欲生,观音大士这样的神灵,不生不灭无所不能,着实叫人不得不膜拜。”胡濙转头叹道。 姚芳附和了一句,不紧不慢地跟着胡濙。 爬了许久,胡濙才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他不顾呼吸困难,马上走到木栏杆旁边,眺望下面的风景。 只见阳光普照之下,近处的庙宇殿顶金光灿灿,辽阔的远景也笼罩上了一层太阳的光辉,胡濙瞪着眼睛不禁感叹了一声。壮丽辽阔的水域周围,平坦的良田、房屋都在寺庙诸神的俯视之下,阳光明媚、风景如画,简直美不胜收。 胡濙叹道:“这简直是一处极乐佛国啊!”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传到了耳边:“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 胡濙闻声,立刻转头看去。只见另一边的栏杆后,站着一个戴着白顶花环帽的中年妇人。妇人那身打扮是白蛮人的穿着,胡濙到大理后见过不少。 他走了过去,抱拳道:“敢问夫人,您这句诗从何听来?”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楼梯,说道:“阁下又是从何听来?敢情是耿公子捎给您的诗?” 胡濙恍然道:“那个神秘女子,是夫人的人?”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妇人道:“先生不像是本地人,远道而来,何不到城里先歇歇脚?走北门进城,说不定能见着热情的本地人招待,以尽地主之谊呢。” 胡濙抱拳拜道:“在下明白了。” 妇人转身先下楼去了,她一介女流,却是步履轻盈,十分容易的样子。胡濙也招呼姚芳等人下楼,他不动声色地看上楼的人,皮肤黝黑的一男一女带着个八九岁大的孩儿,像香、也像游人。 一行四人匆匆离开了崇圣寺,到山下取了马。一个锦衣卫军士没上山,之前在这里守着马,于是他们变成了五个人,一起回大理城去了。 路上姚芳提醒道:“至今不知她们是甚么人,会不会是个陷阱?” 胡濙道:“咱们在云南没有仇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沐晟脱不了干系。我要是怕死,就不当这大明朝的官了!” 姚芳在马上抱拳拜服。 一行人走北城门入城,胡濙揣好了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发的生员路引,正准备拿出来;但城门口的将士见他们是汉人,根本就不查,胡濙等人便牵着马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大理城虽然汉人少,却完全被明军控制了。 方进得北城门,胡濙果然又见到了那妇人,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被那妇人带到了一条旧街,周围都是白墙小院,建得风格别致,似乎都住着白蛮人。胡濙等很快被妇人带引着,走进了其中一座小院。 三个锦衣卫军士留在院子里把风,胡濙和姚芳二人进了堂屋。妇人掩上了房门,便款款执礼道,“妾身见过胡大人,这位是……” 胡濙听她称呼自己,微微一愣,便道:“他是我的同僚,姓姚。不知夫人高姓大名?” 妇人离得很远,打量着胡濙和姚芳,“听说你们有朝廷密旨?” 胡濙和姚芳面面相觑。姚芳没吭声,胡濙道:“夫人是何方人士,如何知道此事?” 妇人终于答了一句:“我夫家姓段。” “段夫人,幸会幸会。”胡濙抱拳道,“夫人有事何不在昆明城说,却要在下走数百里之遥?” 段夫人道:“此前我想找汉王,却反被他抓住关了两个月,汉王不相信我的话。而今我也不知胡大人是怎么想的,是否相信我。在昆明城里,您若也把我抓了,岂不糟糕?” 胡濙想了想道:“在下得到一点线索,立刻不辞路远到大理来,那便是诚心想查出真相。敢问段夫人,您又为何对此事有兴趣?” 段夫人冷笑了一下:“我只想对付沐家。” 胡濙点了点头,半信半疑道:“原来如此。” 他正琢磨着,想问这个妇人与沐家是什么关系。 段夫人沉默了片刻,这时犹自开口道:“建文帝就藏在大理,受段宝姬庇护。我与段宝姬有点亲戚关系,察觉此事后,潜入她的密室里,找到了那首诗。我怕她发觉,便没敢偷走原稿,只背了下来,因此其中有些字句有误。” 胡濙听罢两眼放光,忙道:“如何证实建文帝在大理?他究竟在何处?” 段夫人冷冷道:“兰峰山上的兰峰寺里。胡大人别想去看,您根本靠近不了。段宝姬的女婿是大理总兵官徐韬,徐韬是当年沐英过命的兄弟。胡大人这点人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别的作用,大理官兵也不会听胡大人宣旨。胡大人只有一个法子,得用皇帝的密旨,求汉王调兵!” 胡濙急得直挠头,段宝姬果然和沐家有联姻关系,这和他的推论已经吻合了! “可是,段夫人如何能叫我相信此事?”胡濙皱眉道。 段夫人道:“除非我再次冒险潜入段宝姬府邸,把原稿偷出来,让您对照建文帝的字迹。不过如此作为,我既可能被抓住,又可能被段宝姬察觉诗稿被偷。她会提前提防。” 就在这时,姚芳的声音道:“胡科官,末将请快马回昆明,让汉王调兵增援!” 胡濙打量着段夫人,又看姚芳抱拳立在那里。姚芳的主张,便是锦衣卫那边的选择!胡濙考虑了一阵、终于点头道:“即刻启程。” 姚芳道:“末将遵命!”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三天三夜 汉王长史府令:即日起诸护卫将士禁止在城中惹是生非,每日校场起操。 一大早,朱高煦便到了王府南面校场上,巡视护卫兵马。王府众文武照礼制,布置了校场。 朝阳初升,校场上便钟鼓齐鸣。前面有几百人正在载歌载舞,歌词大概像诗歌一般,“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 没一会儿大伙儿就跳完了舞,诸军将士听鼓令旗号、陆续向城墙这边缓缓行进过来。 每队方阵都有个军士脖子上挂着牛皮鼓,另一个拿着唢呐吹起军乐。在嘈杂的鼓吹之中,又夹杂着“齐步走”等以前没有的稀奇口令,诸军列队遵照鼓令前进。 步骑一面行进,一面排列成了偌大的阵法,号声响过,数千人站在了原地。然后便开始起操了,众人拿着长枪、跟着教头呐喊着舞起枪法,就像做操一样,校场上一时间十分热闹。 朱高煦巡视众军,点头向周围的文武表示十分满意。 虽然场面有些不伦不类,但也无所谓。因为大明各路兵马的操练都各不相同,甚至编制也不一样,主要和每个主将家传的兵法习惯有关系。朱高煦在越州教习将士队列,大伙儿自然就认为这是汉王护卫军的习惯。 朱高煦巡视不久,很快离开了校场。此时他对教习将士没有兴趣,只想把他们都聚集起来、准备随时可以调动罢了。 他刚走进端礼门,便见王贵等在门楼里。远处承运殿前面,三百多亲卫、守御所将士正在负重跑步,他们跑完还要去文楼学读书识字。 朱高煦挥手叫大伙儿散了。这时王贵便上前俯首耳语道:“姚芳在城北的酒楼,说有要事。奴婢问他,他却只愿当面向王爷禀报。” 姚芳不是去大理了么?这时朱高煦听到姚芳突然回到了昆明,心里猜测:恐怕已出事了! 他回顾周围,正是早上、见王府内外到处都是当值的人。朱高煦立刻道:“备车。叫陈大锤、赵平带些人跟我出门。” 王贵拜道:“遵命!” 准备妥当,朱高煦换了身衣服便坐马车从东边的体仁门出去了。 他来到酒楼里,径直进了后面的院子,在一间厅里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姚芳。姚芳上前抱拳行礼,看了宦官王贵一眼。 朱高煦见状,说道:“姚百户有事但说无妨。” 姚芳抱拳道:“胡科官在大理遇见了个姓段的妇人,得知建文帝藏在点苍山的兰峰寺。但兰峰寺受大理隐士段宝姬庇护,据说大理总兵官徐韬也是段宝姬的人。胡科官叫末将即刻回昆明城,请汉王调兵增援,搜寻建文帝!” 姓段的妇人?朱高煦立刻想起了段杨氏。他又询问姚芳,叫姚芳把妇人的相貌大致描述了一番,心下更加确信那个妇人便是段杨氏! 姚芳似乎也想借此事立功,接着劝说道:“末将见那妇人不像是要蒙骗咱们,不然她落到咱们几个兄弟手里也跑不掉,此事值得一试!” “稍安勿躁。”朱高煦道,“胡濙等人的行踪,只要还没被段宝姬发现,此事一时便不用慌张。若是汉王府出手了,那时才应弹指必争,兵贵神速!” 姚芳呼出一口气道:“王爷言之有理。” 朱高煦道:“我先回王府,部署好再动手。” 姚芳抱拳道:“信已带到,末将先回大理,静候王爷大军前来!”他一脸倦色、却说又要马上返回,着实精神可嘉。 朱高煦却淡然道:“没有大军,只须一队精骑,足也。” …… 西平侯府正门外有一条大街;要从西平侯府去云南三司各衙门,一般都得走这条街。 街两边有不少铺子,其中一家铺子却关门几天了。 木板拼镶的大门里面,大白天也是光线黯淡。阳光从门缝里透进幽暗的房里,就像一条条有形的白线,细细的尘埃像小虫子一样,在里面轻快地舞动着。 昨夜刚下过一阵雨,天亮才晴。这房子有点漏雨,屋子里放着一只木盆,应该是房主放的,木盆里此刻正在时不时响起水滴的声音。 门里有一个女子背靠着木板,以很放松的姿势坐在地上。她的怀里抱着一把长木剑鞘,手边还有一张弩。 她的皮肤很苍白,虽然白,却缺乏光泽。脸比较小,脸颊以上都很饱满,下巴尖尖的,眼睛便显得比较大,却是两眼无神。 她的左手拿着一只已经变硬了的饼,咬一口她便要咀嚼很久。接着她便朝旁边的门缝看了一眼。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睫毛上,明亮的阳光让她的黑睫毛也变得仿佛苍白了,她眯起眼睛,马上又从门缝旁边挪开了。然后她拿起一只水袋仰头喝了一口凉水。 女子便是段雪恨。 ……段雪恨的眼睛离开那一缕阳光,顿时觉得好受了不少。昼伏夜出的日子太多,现在她倒更习惯幽暗一些的环境,晴朗的白天太刺眼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但她相信沐晟一定会从这条街上过,沐晟总有去三司衙门的时候。她就等沐晟这一次出门,然后就手刃仇人! 偶尔段雪恨也会想一个问题,按照母亲段杨氏的布局,揭发了沐晟窝藏建文帝,沐家全家都完了!这时段雪恨还去刺|杀沐晟,有甚么用? 或许并没有甚么作用,或许也很有用……段雪恨很明白母亲心里的深深仇恨,必须要段家的人亲手杀死大仇人,她才能甘心;沐英和长子沐春都死了,最大的仇人自然要算到沐晟头上。 不管怎样,段雪恨最终遵从了母亲的安排。 这就是自己的宿命罢!取的名字就是雪恨,生在人世,便是为了报仇。若不报仇雪恨,那如许多年活着究竟为了甚么? ……段雪恨侧过头,又看了一眼门缝外的光景。街上一如既往,她马上又坐回了原处。 刺眼的阳光一晃,她感觉有点眩晕。恍惚之中,那些念了母亲无数遍的声音,像被禁锢在脑海中一样,再次回响起来。 那白语咒言,像深夜的凄厉冤魂,又像堕落到无尽深渊中耳边的风声,永远都缠绕在她的心头。 段雪恨不禁摸了一下手臂上的旧伤疤,每一道痕迹都仿佛能听到“啪”地一声鞭声,现在都还还能感觉到那鞭打的疼痛。母亲说这点痛算什么?你生父被沐家的人用烙铁烫在身上,每一下都比这苦要痛万倍! 有时候段雪恨看到佛像,忍不住会想那些尽善尽美的菩萨,不知为何落进了无边地狱……这大概就是先父的印象。 而母亲是怎样的人,段雪恨却说不上来。若不是某些时候为了作戏,母亲从未面对她笑过;段雪恨大概也是这样,记不得自己甚么时候笑过了。 段雪恨甚至觉得母亲连女儿也恨,她恨所有的人。不过段雪恨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就是她的母亲段杨氏了;没有段杨氏,段雪恨也长不了这么大。 ……二十年来,她学过很多东西,大多都是刺|杀、下毒、开门、翻墙等本事。若是在阳光下和武夫们打斗厮杀,她并不一定比别人强;她要的是趁人不备、突然偷袭! 上次在梨园的事再次浮现在眼前,原以为必然得手的袭杀也失手了。那次事件给她留下了一丝阴影,段雪恨此时心里更加没底,觉得刺杀这些带兵打仗的武夫并不容易。 所以三天以来,段雪恨一直很怀疑,这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沐晟、真的能成功么? 但是,错过了这次,正如母亲所言、一旦大理的事发,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亲手手刃仇人了! 段雪恨每个一段时间,便侧目从门缝里看一眼,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清楚地看到外面那条街的情形。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沐府正门楼外,正缓缓向这边过来! 段雪恨的身体马上紧张了几分,眼睛停留在门缝内,仔细观察着街上的情形。她希望看见沐晟正骑在马上、而不是坐车!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瞧清楚了,一队侍卫簇拥着一辆马车,恐怕里面坐的人就是沐晟…… 段雪恨心底一冷,忽然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她原以为早已心如死灰,不会害怕任何事,却没想到此时仍然生出了莫大的恐惧。 此刻她在怕失败,还是怕死?她说不上来,恐惧大概很难克制,人生来就有罢。 段雪恨重新坐回原处,拿起了手边的强|弩,缓慢而长长地呼吸着。她微微闭上眼睛,想象着那队人马的位置;猜测着,拉车的马被弩击中后、那些人各自的反应和跑动的位置。 她内心里还有一丝慌乱。 段雪恨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话:人活着,若只有痛苦仇恨与恐惧,那死了或许便是一种解脱罢。至少那些她不愿意面对的苦和累,再也感受不到了。仿佛身上巨大的石头忽然被搬开了,一种轻松在向她召唤。 她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里只有冷冷的凶光,抽了一枝弩|箭,用力拉开了弩弦。 第二百四十九章 阵仗太大 急促的马蹄声在空中回响,朱高煦挑开车帘前后看了一眼,感觉马蹄声不只从一个方向来。 城内通常不准驰马,此时街头的行人乱跑起来了。有担夫的箩筐滚落在地,果子洒了得到处都是,屋檐下晾的布料在风中乱飞。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了一声慌张的喊叫…… 朱高煦看到这凌乱的场面,顿时感觉到气氛开始充斥紧张。 但他一想:姚芳骑快马刚刚回到昆明,就算大理那边事发了,也不可能如此快就波及到昆明。于是朱高煦心里的一丝动荡也消失了,淡定地观察着周围。 在马队的护卫下、朱高煦的马车刚到路口,他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踉跄着摔倒在墙边。她正挣扎着抓着墙想爬起来。 朱高煦定睛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女子,正是梨园行刺的女刺|! 不仅她那苍白的皮肤颜色比较特别,而且朱高煦记得她的长相。彼时在梨园、那刺出手,实在让朱高煦深切地感受到了威胁和后怕,所以印象非常深。 “停车!”朱高煦下令道。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女刺面前。她警觉地抬起头看着朱高煦,愣了一下,似乎也认出了他。她的手按着大腿外|侧的箭伤,神情复杂地望着朱高煦,目光里只剩绝望和恐惧,连一声也没吭。 她是段杨氏的女儿,段雪恨! 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从两头都有马匹疾驰而来。 不容任何犹豫,朱高煦没多想,马上说出了一句话:“我可以帮你。”他说罢伸出手来。 段雪恨盯着他的脸,咬着牙自己站了起来,终于把手轻轻握住了朱高煦的手掌。朱高煦立刻扶住她的胳膊,将其扶上了马车。 “追我的人是沐府的护卫。”段雪恨开口说了一句话。 “嗯……”朱高煦点头道。 段雪恨又说出了那些人马追她的理由:“我刚才差点杀了沐晟。” 朱高煦仍然很镇定:“你甚么也不用管,我明白了。” 以前朱高煦的妈说过一句话:衣是威风钱是胆。所谓钱不就是实力么?只要有了足够的实力,什么人也能很稳。 所以他此时非常从容淡定。在云南地界,如果真要撕破脸玩狠的,单单汉王府那两万护卫精兵、什么势力来抗衡?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绸手帕,轻轻把车门旁边的血迹擦拭了,然后把手帕重新放进了袖袋。旁边的段雪恨一直在看着他。 段雪恨对朱高煦的作为可能有点疑惑,朱高煦自己何尝不疑惑? 等干完了这件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寻思自己潜意识的理由。或许大多男子面对年轻女子时,多少有些怜悯之心;而且当初段雪恨在梨园出手速度和威慑力,不仅让朱高煦心跳后怕,而且让他认可了她的才能……对于有才能的人,所有上|位者的本能是先拉拢占有,然后才是毁掉、以免反伤自己。 “站住!”车外响起了喊声。朱高煦旁边的段雪恨微微露出了惊惧之色。 陈大锤的声音道:“这是汉王的车驾,你们敢阻挡?还不快让道!” 刚才那声音道:“有刺走到此处,得罪了。” 陈大锤道:“那你们还不快去抓刺,拦汉王的车驾作甚?” 那声音道:“刺受了伤,看这边的血迹。她走不远,末将请查看马车。” 陈大锤的声音道:“你啥身份,能查亲王的车?” 朱高煦挑开了车帘的一角,只露出了半张脸。赵平在马上抱拳道:“禀王爷,有人阻挡道路。” 一个披坚执锐的武将策马到了马车侧面,下马抱拳道:“敢问阁下,您是汉王殿下?” 朱高煦心道:你这吊|毛级别不够,没资格和我说话。 他正眼也没看那武将一眼,对赵平道:“赵平,你先回王府。传令仪卫队、守御所到这里来接我。传令王斌、韦达、刘瑛召集左中右三护卫正军,即刻校场整军待命。” 朱高煦说罢,把亲卫印信递到车窗角落。赵平下马单膝跪地接了:“末将得令!” 刚才那武将愣在那里,目光看着赵平手里的印信,想查又没说出口来。 朱高煦径直把车帘放下了。“唰!唰……”马车外面响起了护卫们拔刀的声音。陈大锤的声音道:“靠近王爷马车者,格杀勿论!” 众军汉齐声喊道:“护卫王爷!” 段雪恨忍着疼痛,一脸震惊地看着朱高煦。 就在这时,刚才拦路的武将的声音道:“让道!”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车厢里沉默良久,段雪恨的声音道:“汉王,为何如此大阵仗?” 朱高煦转头道:“我调集兵马,还有别的用处。”他接着好言问道,“你受的伤要紧么?” 段雪恨的目光有点闪烁,神情似乎又有点诧异,她低头道:“无性命之忧。” 虽然上次她在朱高煦跟前动刀动剑,但目标并不是朱高煦。正如段杨氏的立场,这个段雪恨应该对朱高煦本来就没什么敌意,不过是有防备心而已。 一行人还没到汉王府,街面上便马蹄轰鸣,数百铁骑当街呼啸而来,阵仗也是非常大。一时间,街上显然是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众骑护卫着朱高煦的马车来到了端礼门门楼,这时王斌、韦达、刘瑛等文武官员已经等在那里了。赵平传达的军令显然让汉王府的人觉得很严重。 朱高煦从马车上下来,说道:“竟然有刺要谋刺西平侯!王斌,即刻调左护卫分赴昆明城四门,全城戒严,严禁任何人进出城池,以便官府搜查刺!” 王斌抱拳道:“末将得令!” 至于刺现在就在他的马车上、这种细节并不重要,要关闭城门瓮中捉鳖才重要。 朱高煦转头看王贵,招手让他过来,小声道:“派些宫女,找个郎中,给车上的人疗伤。”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一挥手,王贵便赶着马车往门楼里去了。段雪恨挑开车帘一角,悄悄又看了朱高煦一眼。 “诸位,到前殿议事。”朱高煦道。他说罢叫一个军士牵马过来,径直骑马奔进门楼,又喊道,“把我的亲王金印拿出来,长史府拟令!” 及至前殿,朱高煦迅速进行了一系列部署。 下令一个护卫军一个千总队出城,占领从昆明到大理的所有驿站,非携带汉王府军令的官差要换马,全部扣押! 下令陈大锤、赵平率领亲卫等三百余精骑,带着汉王用印的亲笔命令,每人双马、即刻急行奔赴大理;见到户部给事中胡濙后,相机行事。 命令韦达带中护卫,部署在昆明南北、东西两条大道上,随时待命。命令刘瑛带骑兵一千,跟着朱高煦前往都指挥使司衙署。 干这些事都是套路,比起当年燕王起兵的一系列部署,朱高煦觉得现在简单多了。 “各得军令,马上出发!”朱高煦挥手道。 ...... 第二百五十章 风雨欲来 云南都指挥使司衙署,周围被甲兵围得水泄不通。前面密集的枪盾重步兵挡在大门外,后面的火铳手和弓弩严阵以待。这些人马全部穿着明军的衣甲,一面飘荡的旌旗上写着一个“汉”字。 衙署大门外,也有不少甲兵拿着刀枪、面对着外面的人马,但大伙儿都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朱高煦等一行人已到了大堂外。朱高煦身披扎甲,却没有带武器。 “汉王殿下,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大阵仗呀?”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人抱拳道。 朱高煦面带和气的笑容,似乎让众官吏安心了两分。他也抱拳道:“抱歉,惊扰了诸位。不过本王刚接到密报,大理府有人密谋造|反!事关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诸位稍安勿躁。” 众官纷纷问道,“谁造反了?”“何时的事……” 朱高煦没法一一回答,侧目看了宦官黄狗一眼。黄狗走到了大堂门前的石阶上,展开圣旨道:“圣旨!” 大伙儿顿时走下了台阶,在院子里陆续跪伏一片。 黄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越州土知州阿资,因其性拗,不肯向化……云南路远,今后都司须用兵,便要去汉王府、西平侯府那边招呼一声。钦此。” 众官听到这圣旨一脸困惑,因为这是几个月前的圣旨了。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也不明白为啥又要念一遍旧的圣旨。 朱高煦等大家站起来了,这才说道:“朝廷的意思,诸位都听明白了? 现在本王要都司对大理总兵、守备、卫所下一道军令。从即日起,大理府诸军未得云南都司的军令,不得因任何理由调动、出兵;不得干涉汉王府卫队公干。违者,以违抗军令、意图谋反论处!都司各位同僚,可以发这道军令罢?” 一群穿着各色官服的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云南都指挥使曹隆率先站了出来,大声道:“朝廷的诏令,是叫云南三司用兵、得先知会汉王府、西平侯府,都得同意了才能调动兵马。而今汉王殿下之意,不准地方府卫擅自调兵,这是奉旨合乎律法之事,有何不可?” 那曹隆是今年才到云南地面来掌都指挥使司的人,朝廷刚换的官员、马上表示出维护大明朝廷诏令的态度,并不叫人意外。 片刻后,那些新上任的统兵官、都指挥佥事、同知等一众官员,也跟着附和起来。 剩下的一群官吏都没反对,有的附议、有的不吭声。一来都司的一些重要官职,都在今年换过了;二来他们也没有理由驳斥……朱高煦没叫都司用兵,只让他们禁止地方调动,这本来就不过分。 朱高煦便抬起双手道:“既然如此,下令罢!另外,为防军机泄露,本王还得委屈诸位在衙署内住几天。稍后王府会送来美酒佳肴,为诸公压惊;王府上还有一些歌妓,一会儿也送过来为大家助兴。” 众官放松了不少,院子里一片嘈杂,有人道:“歌妓就不用了罢?既然有人谋反,咱们还在官府里歌舞作乐,像什么话呀……”  朱高煦却道:“惊吓委屈了尔等,应该的。诸公有何要求,都可以和门外的将领言语,本王有求必应。” ……此时沐府内外,却并没有兵马惊扰。 府邸里面,上下却充满了惊慌的气氛,奴仆们走路都很快,有的还用跑的。 “嘶……”沐晟裂了一下嘴,轻轻发出了一个声音。旁边的郎中刚用药水清洗了他手臂上的伤口。 厅堂上除了郎中和丫鬟,还有一些家眷和文武亲信,都站在屋子里,有人问道:“侯爷的剑伤要紧么?” 郎中道:“诸位放心,在下有家传跌打创伤之药,只消洗净伤口,用线缝上,再抹上外药,必保伤口无虞。” 刚才问话的人听罢,又面露恼色,说道:“汉王究竟是甚么意思?调那么多兵马闭塞四城,说要搜查刺,却自己先把刺窝藏了……他要干甚?!” 另一个官儿嘀咕道:“刺不会是汉王派来的罢?” 沐晟终于开口了:“话不能乱说!有凭据证实刺|的幕后主使吗谁亲眼看见汉王窝藏刺了吗?” 那官儿低声道:“真的有路人看见,马总旗机灵,把目击者请到府上了……” “哼!”沐晟发出一个声音,“想找个一二般的人供认出亲王,怕不是太简单了?”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跑到了门里,喘息着说道:“禀侯爷,汉王调动重兵,已将都指挥使司围住了!” 众人一片哗然。沐晟马上问道:“只围了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如何?” 奴仆拜道:“别的地方没有动静。只围困了都指挥使司,现在里面的人一个也没出来,外边的人谁也进不去,不知道里面发生了甚么。此时城中兵马调动,人心惶惶……” 厅堂里一时间议论纷纷。 沐晟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得纸白,眼睛也直了!他忽然站了起来。 “王爷稍等……”郎中道,“且容在下涂上创药。” 沐晟丢下一句“皮外伤,死不了!”便离开座位走了。众人又是困惑又是惊讶,望着沐晟的背影不明所以。 沐晟疾步走到内宅,进了耿老夫人的房间。老夫人腿脚不便,很少出内宅院子,沐晟受伤后先禀报了她,然后才去厅堂见。沐晟一进去就看见了她,他一边挥手叫奴婢们退下,一边上前拜见。 不一会儿,侯爵夫人陈氏、沐蓁也进来了。 耿老夫人关切地问道:“我儿脸色那么差,伤得很重罢?” “这点伤不要紧!”沐晟看了妻女一眼,沉声道,“我在大理藏人的事,恐怕已被发觉了!” 耿老夫人听到这里,在椅子上挣扎了一下,又坐稳了,“为何?” 沐晟道:“汉王封闭昆明四门,调精骑出城;接着带兵围了都指挥使司……儿子初时还蒙在鼓里,寻思着,我一个大明朝廷封的侯爵,他便是亲王也不敢擅自动我罢?然后儿子忽然才明白,汉王醉卧之意不在酒,而是为了封锁昆明向大理传递消息!” “啥?”耿老夫人年纪大了,一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沐晟的眼睛已经瞪圆了:“正因如此,汉王才突然发动。汉王要派兵去大理干那事,就算调骑兵人马、也比不上快马信使跑得快;所以他要先封锁消息。若不封锁昆明,咱们在大理的人就会提前得到消息,有所防备、临机应变……” 耿老夫人终于明白了,她双手颤抖起来,言辞也有点模糊不清了:“你不是说事情隐秘,万无一失?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查到了?” 沐晟几乎哭出来:“儿子大意了!明知汉王和胡濙来云南,都可能要查探此事;却以为他们初来乍到在云南没甚么人脉,就算能查到大理去,总会有些动静、事先露出痕迹。谁知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么快他们就查过去了。” “晟儿别急。”耿老夫人道,“只是你一时的猜测,或许事情并非如此。” 沐晟摇头道:“除此之外,儿子想不出汉王做这些事,还有甚么别的缘由……儿子早知汉王非莽夫之辈,但还是低估他了,唉!” 他说罢犹自在那里长吁短叹,一副懊悔沮丧的样子。 就在这时,沐蓁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道:“爹,您藏的人是谁呀?” 陈氏拽了沐蓁一把,“哪有你多嘴的份?” 沐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夫人,老夫人……”陈氏的声音忽然喊道。沐晟急忙走到椅子前面,正想喊人,却见耿老夫人已幽幽把眼睛睁开了一点,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娘别太急了。” 耿老夫人一言不发。 沐晟转头对陈氏低声道,“眼下昆明四城紧闭,咱们做甚么都晚了……不过你还是要先准备好,一旦此事确实如我所料,你便带着娘、沐斌、沐蓁赶紧出府,先躲起来,寻机离开昆明城!” 陈氏怔怔地问道:“事儿已到了这般地步?” 沐晟点头道:“我也很想看到自己猜错了!可万一没猜错,此事便触了今上的逆鳞,恐怕沐家举家难逃此劫!” “侯爷……”陈氏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 耿老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老身这把老骨头,还走甚么呀?晟儿,你先沉住气,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事情不是还没发生么?” 沐晟点头道:“此事儿子便是晚了一步,以后凡事不敢不提前准备。” 耿老夫人又道:“晟儿遭遇刺,老身听说汉王庇护了刺。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沐晟摇头道:“儿子不知。谁也不知是刺是甚么人,更不知汉王为何要庇护刺……但刺肯定不是汉王的人,汉王何必做这等事?” 就在这时,沐蓁欲言又止,终于道:“爹……”她刚吭声,马上又被陈氏制止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先机 每当做重要的事时,朱高煦就爱独自坐在这空旷的大殿上。 或许因为脑海中残存着前世一些影视的画面片段,失败的古代统|治者总是会坐在空荡的宫殿宝座上,孤独落寞;再也没有上朝的大臣,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江山飘摇的景象…… 朱高煦似乎在提醒自己,一个失败的上|位者,处境是多么悲惨。对失败的恐惧,会鞭策他更加慎重地做事。 但现在并没有风雨飘摇,大殿外阳光刺眼,重檐下留下一道光暗分明的影子。 朱高煦一动不动地坐在公座椅子上,目光下垂,沉思着眼前的事。 ……胡濙通过段杨氏查到建文帝下落,非常突然;所以,就算有云南地头蛇的接应和庇护,他们也不一定能护住建文帝。 双方图穷匕见、摆上台面的时间点,是在汉王府调动兵马去大理府的那一刻。从那时开始,彼此争的就是先机! 如果不调兵,光凭几个人去大理府想抓建文、只能扯皮讲道理,扯完皮建文帝早就挪地方了;而一旦调兵,必然引起昆明城的沐府等一干人注意,会泄露消息,等汉王府兵马到达大理时,人也早跑了。 所以朱高煦在事情露光之前,先封锁昆明的消息传递。策略有二,一是封锁昆明城,二是封锁驿道驿站。 然后派骑兵拿着汉王府、云南都指挥使司的军令,突然到达大理。彼时就算大理总兵官是沐晟的人,他真的敢公然抗命?手下的明军将士又愿意跟着造反么? ……这件事,朱高煦和胡濙没甚么矛盾;对于铲除建文的执念,朱高煦也没有父皇那么强烈,但也是相同的立场。 朱高煦也是燕王系的人,本身和建文政|权不是一路人,先要维护燕王系的统|治地位,然后才能保障他亲王地位的合法性。而且朱高煦窝藏了几个建文旧臣,建文帝死了,那些旧臣才能只剩最后一个出路。 何况朱棣那么执着建文帝的下落,朱高煦如果在这件事上放水,带来的问题更多。反之,如果成功抓住建文,朱高煦功不可没,父皇对他的印象还会进一步改观。 除了建文帝,最受牵连的是沐府,其实朱高煦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如果不是因为朝廷会提防他分疆裂土,朱高煦甚至巴不得彻底铲除沐府。 这一次沐晟极可能真的要玩完了。 朱高煦不由得开始推测更远的事,如果云南势力洗牌,朝廷接下来会怎么重新布局? ……就在这时,宦官王贵的声音把朱高煦的思绪拉了回来,“王爷,受伤的刺欲求见王爷。” 朱高煦抬起头道:“请她进来。” “遵命。”王贵抱着拂尘拜道。 不一会儿,段雪恨便艰难地慢慢走进了大殿,她的腿上有伤。还有几个宫女跟着她到了大殿门口,却留在了门外,显然段雪恨不让宫女们扶她。 段雪恨走进这宽阔又空旷的大殿,不禁侧目看了几眼。然后她抬头看着身穿甲胄的朱高煦坐在大殿正上方。 她在王座下方鞠躬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朱高煦点点头,说道:“上台阶来,你这样仰着头和我说话,恐怕不太舒服。” 段雪恨愣了一下,目光挪向下方,她没动弹,说道:“人有高低尊卑,草民不敢。” 朱高煦也不强求,问道:“你说差一点杀死沐晟?他那么多护卫,如何说差一点?” “正因如此,我才没成功。”段雪恨道。 朱高煦饶有兴致的说道:“可否详细说来?” 段雪恨稍一犹豫,便沉声道:“我先用弩,射伤了拉车的马,沐晟的马车撞到了墙上。沐晟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大路,慌忙向附近的巷子躲避,因为他们不清楚刺有多少人。 我早就看好了地形,预想他们会走哪里,便择路换了个地方。然后突然冲出刺|杀,可惜沐晟身边的护卫太多,我发动刺|击的距离太远,只割伤了他的手臂……” 在护卫环视之下,她居然还能独身一人刺伤沐晟?!朱高煦听到这里,一种求才若渴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朱高煦此刻更想将这等人收到帐下。他要拉拢段雪恨,主要不是为了刺杀、而是护卫……朱高煦觉得,最好的保镖、应该是个杀手。因为只有杀手,才能与刺心有灵犀,理解和预判他们会怎么出手,然后提前作出准备。 但朱高煦一时没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段雪恨这等人、又是个女人,不是金钱和官位能收买到的。 这时段雪恨抱拳道:“草民求见殿下,想来道别。” 朱高煦皱眉道:“现在全城都在抓你,你何不留在王府?” 段雪恨道:“草民的使命还未完成。殿下的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朱高煦立刻道:“段姑娘还要去谋|刺沐晟?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是去送死!这样做有甚么用?” 段雪恨不答,再次抱拳鞠躬道:“请殿下允许草民告辞。” “我不会看你去白白送死。”朱高煦不由分说地下令道,“来人,带她下去,好生看着。” “殿下……”段雪恨表露不满与焦急。但她无计可施,她总不能去攻击救命恩人罢? …… 大理的天气变幻很快,早上还是晴空白云,下午便乌云涌动,小雨横飞,整座府城都笼罩在戚风惨雨之中。 总兵官衙署里,徐韬刚得到知府那边的消息,一支衣甲精良的骑兵已到大理府城十里地外。因是明军,人马也只有数百人,故府城没有闭城。 哪里来的骑兵人马,怎会忽然就靠近府城了?事前他也没听到驿站上的消息。 此事着实有点蹊跷,但似乎也不至于惊慌。徐韬的反应,便是派人前去迎接明军、并询问他们的来历,想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不多时,忽然有武将到大堂上禀报:“大人,都指挥使司军令到了!” 徐韬忙道:“快请入衙门。” 接着,徐韬一面叫衙署内的官吏都出来、一起迎接都指挥使司的信使,一面拿起了取下的乌纱帽戴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红色官服。然后向大堂外走去。 徐韬率一众官吏刚走出大堂,信使和另外两个军士就到了。 信使拿出漆封的信件,大声说道:“云南都指挥使司军令。从即日起,大理府诸军,未得云南都司的军令,不得因任何理由调动、出兵;不得干涉汉王府卫队公干。违者以违抗军令、意图谋反论罪!”他说罢把信递上来,又道,“请总兵府诸将明验。” 当着许多人的人面,徐韬只得先与副将们验明漆封,然后查看军令。 漆封、印信都是真的,甚至军令是新任都指挥使司曹隆亲笔。徐韬只得说道:“我等谨遵都司之令!” 徐韬刚回到大堂,便沉吟道:“汉王府,这算甚么意思……”他马上神色一变,对身边的人道,“马上叫赵文龙到签押房见我!” 赵文龙是徐韬的连襟、段宝姬的二女婿,眼下也在总兵府任职,做总兵府司文郎。 等赵文龙来到签押房,徐韬便立刻沉声道:“赵兄弟赶紧去岳母,告诉她可能出大事了,请她快作安排。” “我马上去。”赵文龙看了徐韬一眼,抱拳道。此刻徐韬的脸色肯定很慌张。 徐韬这时才觉得事儿实在太不对劲了!他在签押房急得走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门外,问道:“去迎接城外兵马的人,还没回来?” 一个吏员答道:“等人回来,小的们马上禀报大人。” 度日如年地等了一阵,徐韬急得额头上也出了汗。终于有人进来了,那武将的袍服上全是泥点,许是外面还下着小雨,他走得也急。 武将道:“禀总兵大人,那股人马自报,他们是昆明城来的、汉王府的人马。但他们没来大理府城,径直去点苍山那边了!” 点苍山很大,徐韬马上问道:“往点苍山哪个方向?” 武将想了想道:“兰峰。” 徐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浑身一僵,强自镇定地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 武将抱拳道:“末将告退。” 徐韬拿出都指挥使司的军令,又看了一遍。他焦急地在签押房徘徊着,转头看了一眼墙边木架上的甲胄,往那边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走了回来,步履十分慌乱。 此时如果徐韬强行调动兵马去点苍山兰峰,便是违抗军令,视同谋反!但此时置若罔闻,沐府一旦倒下了,牵扯更大,包括他徐韬或许也没好果子吃,事情恐怕更加严重! 最要命的是,都司的军令那么多人听到了,现在他能不能调动兵马? 窗外的雨已经很小了,小雨细得无声。细雨让空中朦朦胧胧仿佛笼罩了一层迷雾,又非常安静,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间依旧那么宁静,仿若只是个安宁而寻常的下午,但徐韬却隐隐感觉,马上要地动山摇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高山仰止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山路又陡又滑。披坚执锐的一群人在路上像一条长龙,艰难地跋涉着。 空中响着盔甲碰撞的“叮叮哐哐”声音,到处都是人们的喘息声。山中的气温更低,许多人的口中都在吐着白汽。 胡濙的袍服上全是泥,头上的幞头也是歪的,他摔倒了不止一次;这雨下得不大,刚好打湿了路面,一层薄稀泥下面却是硬土,路面却更滑。他杵着一根木棍,张着嘴像一只离了水的鱼,喘得像拉风箱一般,却没有哼哼叫苦一声。 他不仅在拼命爬山,还抽空问前边的段杨氏话:“段夫人再想想,有没有甚么小路被遗漏了……” 走在胡濙前面的段杨氏,却比胡濙要轻松多了。她虽然是个妇人,却是练武之人,不是胡濙这种读书文官可以比的。 段杨氏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们边上这条溪叫白石溪,这是去兰峰最近的路。我们从点苍山东面上山,南北方向最近的两条路、都有军士上山;其它路远,路口也有人堵了。确实没路可走了!” 胡濙又问:“西边呢?兰峰那寺庙的人可以往西面的山里跑吗?” 段杨氏立刻就摇头道:“不行!寺庙不在兰峰峰顶,峰顶两面悬崖峭壁,从兰峰寺附近上不去。便是有人绕路翻过山峰了,也是无路可走;西面的山势更加陡峭,到处都是悬崖峭壁,连人烟也没有。 山峰西面,倒是有一条河流下山;河往下流到三岔河时,就有夷族寨子了。可是那条河十分湍急,瀑布、礁石到处都是,人若沿河漂流下去,早就被摔死了;便是山民也难以从那地方下山,何况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有人喊道:“上面有座房子。诸军戒备,让前锋斥候先行察看!” 长长的队伍中陆续传来了将士们的吆喝声,走在最前面的十人小旗队准备好兵器,往那路边山坡上过去了。 那小旗队刚要走近坡上的木房子,忽然就有人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将士们立刻就地结阵,虽然道路狭窄,但前面几个人仍三俩人为一排,组成了两排密实的枪盾阵。 突然,三个汉子提着明晃晃的剑向这边冲了过来!前边两排军士刚蹲下去,便响起了“砰砰……”几声弦响,后排的弓箭手急忙放箭了!惨叫声陆续响起,两人应声倒地;那木房子离得已很近,剩下的一个人接着已冲到了阵前。 后面的几个弓箭手正在取箭矢,前排的枪盾手已站了起来,拿盾防住前方。长枪太长,冲来的那布衣汉子身手敏捷,顷刻冲近盾牌,前排军士一时无法用长枪攻击到他。 “啊!”忽然一声惨叫,第二排的一个军士将长枪从前排俩人的间隙中刺了出去,正中那汉子。那汉子举着剑,无甲的胸口上被长枪刺了一个血窟窿,兵刃很快从他手里落下,直挺挺地插|进了泥土里。 军士们杀死了三人,继续爬上那矮坡,冲进房子里搜索去了。 胡濙等人继续向前走,路过那丢在泥地里的尸体,他扭过头看了那些尸体许久,都是些不认识的白蛮人。过了一会儿,胡濙不禁叹道:“若非有兵马突然出动,果然无法靠近此地……” 段杨氏转头道:“我早说过啦,段宝姬在大理的势力不可小视。” 胡濙点头道:“这三个人就是来送死的。一个号称隐士的人,竟然能豢养死士!” 队伍继续往山上走,路上再次遇见了白蛮人的哨点。不过那些人大多都从房屋里跑出来逃了,只有两个人跑得太迟,被军士们拿弓箭射死在路上。 “兰峰寺!”段杨氏指着积雪的雪山下一处偌大的院落道。 众军加快了脚步,先上山的军士们将寺庙团团围住,另一些将士则径直冲进山门、冲到寺庙里去了。寺庙的门都是敞着的! 胡濙闻报寺庙的门开着,忙喊道:“恐怕人已跑了!马上派人搜寻周围的脚印,立刻去追!” 果然等胡濙赶到寺庙中时,只看见几个不相干的白蛮尼姑在蒲团上闭眼念着经文,完全不理会进来的甲兵,一副受死的模样。 “胡科官快来看。”一个锦衣卫军士向这边喊道。 胡濙跑进里面的斋房,见几个将士正在拿脚踩地上的余烬。斋房里乌烟瘴气,烟灰弥漫,地上全是纸张烧过的黑灰,不过也还剩一些残纸边角没烧完;那武将陈大锤正在捡残纸往盔甲里塞。 胡濙马上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取下挎在背上的布包,伸手去捡那些残缺纸张,稍作整理便放进自己的包里。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向陈大锤禀报:“陈把总,找到那些人的行踪了,正往北边走,泥地上有新脚印!咱们的人正尾随脚印追过去。” “走!”陈大锤挥手道。 一行人从寺庙里出来,跟着报信的军士继续往北边追赶。 沿着山边的路,众人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人禀报道:“有两个逃跑的人滑下山崖去了,摔死在了下面!” 胡濙听罢心头“咯噔”一声,不顾双腿酸痛,咬牙加快脚步往前走。 等他来到了出事的地方时,胡濙先看见那路上有几道滑痕;这段路有点向下面倾斜,看样子摔死的人是慌忙之下不慎滑落下去的。几个军士正在往下面放绳子,准备派人爬下去找尸|体。 又有军士道:“往北边仍有脚印,不过那头是赵百户的人马,估摸着已经上山了。剩下的人也跑不掉!” 胡濙没继续往前走,等在这里,他想看看尸体是甚么人。 军士们折腾了许久。先往下放了一条粗麻绳,接着一个军士在腰上系好绳子、叫上面的将士拉着,那军士便顺着第一条麻绳、脚蹬在石壁上往下慢慢爬。 等那军士到了石壁下面,便拿麻绳拴住尸体,叫上面的人拽上来。 胡濙的手有点颤抖,拿了一块手帕擦了一番尸体脸上的血泥。他顿时感觉腿一软,因震惊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差点自己也摔下悬崖。胡濙的脸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殷|红,神情非常复杂。 “胡科官认得此人是谁?”陈大锤好奇地问道。旁边的段杨氏也十分期待地盯着胡濙的脸。 胡濙不答,连一声也没吭。 第二个拉上来的是个男孩儿的尸体,看个子可能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胡濙上去看,又露出了惊诧之色,但这次他的反应没刚才那么大了,毕竟心头已经有了些准备。 段杨氏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大小俩人是谁,应该就是胡大人要找的人罢?” 胡濙仍然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道:“得京师的人才能‘辨认’。” 段杨氏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压制不住的笑意…… 皇帝派胡濙来寻建文帝,怎会派一个没见过建文帝的人?胡濙确实是认识他们的,不过他原本是想抓活的,现在人死了、他不敢声张! 这时一个小将道:“若要把尸体运回京师,几千里路,尸体早变成一堆腐肉了。” 胡濙渐渐镇定下来,他说道:“可以叫京师派人到大理来。” 陈大锤道:“那得设法保存好死人,放在冰里就成。”他说罢抬头看白茫茫的山峰。 胡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明白了陈大锤的意思。这点苍山山峰上终年积雪、滴水成冰,可以派人想办法绕道上山,在山上化水为冰,再将冰块运下来。 “或许不必这么麻烦。”胡濙想了想道,“大理城内应该有人窖藏了冰块。” 任何城池,总有一些聚敛了大量财富的富贵人家。富贵者的奢侈,胡濙是见识过的;只要这地方存在冰雪,哪怕是盛夏使节,也肯定能找到冰块! 胡濙马上说道:“立刻派人去大理城找冰窖,找到后征用了,派兵守住!” 陈大锤抱拳道:“本将即刻去安排。” 过了没一会,一个锦衣卫军士从北边过来,找到了胡濙,便说道:“往北跑的人已抓住了。” “几个,抓到活的了?”胡濙问道。 锦衣卫军士抱拳沉声道:“只有一个,留了活口。那汉子往北逃,撞见了赵百户的人。汉子走投无路,便想跳崖自|尽,不料下边那块地是软泥地,他没摔死却晕了过去。那赵百户便把人逮住,从北边的路送下山去了。” 胡濙瞪眼道:“那赵百户怎能私自把人抓走,本官还没见着人!” 锦衣卫军士皱眉道:“那边全是他们的人,小的也没办法。” 胡濙又问道:“长啥样?” 锦衣卫军士却摇头道:“没看清脸,只见他们抓到了一个汉子。那汉子被抓到后醒了过来,喊叫了几声,小的听得清楚,是南京那边的口音。” 胡濙想了想,便道:“罢了,反正都是汉王的护卫,总得把人交给汉王。咱们回昆明城后,问汉王要人便是。” 锦衣卫军士抱拳道:“胡科官言之有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活口 众军护着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毡车下了山。路上便有军士前来禀报,段宝姬已不在其城中的府邸,或已跑了! 有武将问道,是否封查段宝姬府邸。胡濙琢磨了好一会儿,便制止道:“据说段宝姬的女婿是大理总兵官,此时仍在任上。咱们不可轻举妄动,谨防节外生枝。” 王府护卫武将陈大锤听罢,以为然。 这时大理城的城楼已隐隐在望,周围的几个人抬头望着城池,都沉默下来。陈大锤不太放心地小声说道:“听说大理是沐家的地盘,俺们把尸体放在大理城内,不会再出什么事罢?” 胡濙沉吟道:“应该不会,大理府早已改土归流,都是流官。只有大理总兵不太让人放心……不过总兵官咱们动不了他,便是都司、也不能径直夺他的兵权;除非兵部、才能仅靠一纸公文就让他交出兵权。”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武将从城池那边策马过来,见到陈大锤说道:“都司刚又来了军令,调令大理总兵官徐韬,到昆明城都司述职!” 胡濙听罢,立刻松了一口气:“定是汉王的意思。没想到汉王足不出昆明城,却是考虑得十分周全。” …… 朱高煦在昆明城的汉王府里,这些天确实连门也没出一步。不过大理发生的事,他大抵是最快知道的人;驿道已经被王府护卫占领了。 最先回到昆明城的是陈大锤,他带着一队人马将点苍山抓到的活口、以及段杨氏押送回了汉王府。派到大理的大多护卫人马,依旧留在大理城、与胡濙一道守着那两具尸体。 承运殿大殿上,陈大锤离得很近,他站在朱高煦身边沉声道:“赵百户抓到那活口,似乎是死者身边亲信的人;胡濙问赵百户要人、他没给……赵百户却叫俺尽快将人送回汉王府,他说俺们的人都没见过建文帝,无法确认身份,幸好有个活口,王爷或许能从那活人口中问出真相。” 朱高煦听罢赞道:“没想到赵百户这马夫,倒是挺机灵。”赵平一开始是为朱高煦照顾坐骑的军士,所以他才这么说。 陈大锤不动声色道:“赵百户那厮就是心眼多。” 朱高煦看了陈大锤一眼,笑了笑不置可否。 陈大锤赶紧又掏出一些烧过的残纸,洋洋得意地邀功道:“俺在那兰峰寺里,发现有东西在烧,赶紧就把烧剩的收起来了。胡科官也来抢,不过大的纸片都被俺捷足先登了!” 朱高煦埋头翻了一会儿,也赞了一声陈大锤机智。 “活口呢?”朱高煦头也不抬地问道。在他看来,活人恐怕比眼前这些残纸碎片有价值。 陈大锤抱拳道:“俺这就去带过来!” “慢着。”朱高煦回顾左右敞亮的大殿门窗,说道,“东边书房后面有个小院子,那里的廊房要隐秘一些。” 陈大锤道:“末将明白了。” 朱高煦站起身来,从前殿侧门走出去,径直往东走。宦官黄狗等几个人跟过来,朱高煦制止了他们。他从书房旁边的夹道进去,便到了一处很小的院子。 这里如同是一个天井,是周围的廊房围出来的小空地;里面种了几棵树,便像个院子了。汉王府新建成不久,那几棵树还是小树,刚栽种大概一年。 朱高煦走进一间大点的廊房,找了把椅子坐下。不多时,陈大锤等人便押着一个汉子进来了。 那汉子被结结实实地五花八绑,嘴里还堵着布团。陈大锤道:“赵百户等抓到这厮时,他还想跳崖自尽。俺们怕他咬舌,就把嘴堵起来啦!” 朱高煦做了个手势:“你们到夹道外面候着,别让闲杂人进来。”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打量着面前的汉子,那汉子也瞪眼默默地瞧着他。汉子长了一张圆脸,骨骼粗壮、身体结实,看起来似乎是个练武之人。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沉吟道:“建文君身边的亲信,起码也是个在京师有点级别的武将……再看你的面相,本王猜到你是谁了!”他说罢观察着圆脸汉子眼睛里微妙的情绪变化。 这汉子的嘴被堵着,他也没有试图说话的意思。 朱高煦又道:“建文君不慎滑落下山崖,但咱们照样能确认他的身份。只要把尸体放在冰窖里,再叫京师来人验明身份便可。所以你也不必尝试自尽,没有用的…… 若是你死了,本王只能叫京师五军都督府派人过来验尸,那时你的身份便满朝皆知了,谁想保你家眷都保不住。明白本王的意思了么?” 圆脸汉子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朱高煦见状心里一喜,只要对方愿意和自己交流,一切都好办多了。于是他便说道:“很好。本王现在拿掉你嘴里的布团,给你解绑。你别试图做一些毫无益处的事,以免彼此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可好?” 汉子又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便亲手给他解绑,弄掉他嘴里的布。 圆脸汉子马上道:“殿下方才言下之意,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朱高煦答道:“如果你落入胡濙之手,此事就无回旋余地了,幸好是落到本王手里!本王虽是我父皇的儿子,却是亲王,不像胡濙一样只是父皇的爪牙、不敢擅自做任何事。” 他说罢,打量着汉子一脸苦思的表情,心道:果然没猜错,此人应是有身份的官员,极可能是武将,他在京师必定有家眷;而且“靖难之役”后,他的家眷并没有清算! 朱高煦便趁热打铁,继续道:“兄弟是谁家的人,我已经猜到了七八。你最好径直告诉我,免得我要在京师找人确认,到那时纸是包不住火的。” 汉子没吭声。 朱高煦道:“该说的话,我已说了。兄弟便先住在这里。” 就在这时,汉子忽然开口道:“殿下留步。” 朱高煦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脸。 圆脸汉子沉吟道:“汉王殿下为何要帮我隐瞒身份?” 朱高煦道:“我刚才说过,已经把你的身份猜到七八。这么说罢,建文君大概已经死了,何将军不可能还有反心,我与何将军私交不错……” 说到这里,汉子的脸色大变!他的眼睛都直了,怔怔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笑了笑道:“看来我没猜错。你们毕竟是亲兄弟,长得还挺像的。” 汉子终于道:“殿下不必找人确认了,末将确是何禄。宁远侯何福是末将的长兄。” 朱高煦听到这里,脸都快笑烂了,用力克制才没有大笑出声音来!虽然他刚才就觉得此人与老熟人何福有点像,但得到确认后,仍然是喜不胜收! 何福那厮千算万算,侄女都嫁给朱高煦的三弟了,如今非常得朱棣重用、简直是深受皇恩……可是他的兄弟竟然在保护建文帝,他竟然知情不报,让朱棣为建文的事愁了那么久!若此事被朱棣知道了,何福的下场不敢想象…… 何禄见朱高煦发笑,垂着头一声不吭,脸也涨|红了。 朱高煦笑道:“何将军勿急。我与何福确实私交不错,虽然‘靖难之役’咱们打了不少仗,但我父皇登基后,彼此的恩怨早已化解了。 比如上回的事儿。父皇率诸将到小红山狩猎,竞猎的彩头是一匹‘千里雪’汗血宝马,许多人都想要。彼时我与何福猎物相当,后来我找由头让给了他,他还很感激我啊。” 何禄支支吾吾道:“我们兄弟各为其主,末将实在不想连累长兄。” 朱高煦忽然一拍大腿,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次都察院御史陈瑛弹劾何福,就是拿你的事儿说话,称你下落不明心怀叵测。如今我倒觉得,陈瑛那次还真没说错!” 何禄又是忧心又是愤慨道:“陈瑛那厮,以前就是官场败类,谁都看不起他的为人……” 朱高煦只觉得浑身都轻快起来,他十分轻松地说道:“何将军不必担心,现在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那几个护卫将士没亲眼见过何福那样的大将,谁也没有凭据证实你是谁;而且他们又是本王的人,我只要打声招呼,不会出什么问题。” 何禄急忙跪地道:“末将多谢殿下保全!末将一个人不怕死,只怕连累了何家的人……” 朱高煦上前将他扶起,好言道:“我会将何将军安排到一个隐秘之地躲起来,不过你得写一封信,告诉你长兄,你在我这里、再写点一切安好甚么的话。以免建文君的事传回去了,叫你长兄担忧。” 何禄抱拳道:“末将唯有听命于殿下安排。” 朱高煦不断点头:“很好,很好。” 就在这时,朱高煦又忽然问道:“死的两个人,确是建文君父子?” 何禄点了一下头,立刻又跪伏在地,很快又痛哭起来:“末将无能,保护不周,罪该万死……” 朱高煦劝道:“就算曾为帝王,也是血肉之躯,他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何将军。何将军冒着举家之险,忠心护卫旧主至今,也算尽到人臣之德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人心 何福本来就是侯爵,官至都督。“靖难之役”后,他通过投诚表忠、联姻等作为;加上燕王登基后要操心的地盘变大、急需大将,何福已重新进入了大明帝王最高级武将之列。 但现在何福的弟弟在朱高煦手里,很多人都知道朱高煦抓到了建文身边的一个亲信,此事只要抖出去就是何福的催命符……他还敢不听话吗? 朱高煦如获至宝,久久都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之中。 一个在朝为官的武臣,变成了藩王的人,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就连皇太子也不敢轻易拉拢朝臣。 兴奋之余,朱高煦却发现内心隐隐有点不安。 在这天井一般的小院子里踱步了一会儿,他才捕捉到了那不安的源头……这种事不管做得多周密,他欺瞒的人毕竟是他的父皇朱棣;朱棣不仅是个难以被欺蒙的强主,而且有能力制裁朱高煦!若是朱高煦骗的是别人,他就不会有这样隐隐的惧意了。 不过他还是准备干这件事。此时他不敢造反,觉得是送死;但若冒险积蓄实力也不敢的话,只能坐以待毙了。 朱高煦寻思着,何福比朱能邱福等人还可靠。燕王府旧将最多倾向和支持朱高煦,但要他们跟着造反就不可能了……这世上的人,要么让他感受到根本的威胁,要么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巨大好处,不然要叫荣华富贵的勋贵们提着脑袋冒险,凭什么? “人心呐!”朱高煦忽然轻轻感叹了一句。 这时陈大锤从夹道走过来了,抱拳道:“禀王爷,俺把段杨氏也押回了王府,仍关在上回的廊房里。”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心道:一直想复仇的两母女,现在总算都落入了自己之手。自己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了。 刚才他感叹了一声人心,这时忽然想起其中有些事,似乎不太说得通。 按照段杨氏的想法:复仇的主要方式,是借建文之事,彻底整垮沐晟全家;而刺杀沐晟,并不是她的主要手段,不然刺杀的部署不会显得那么仓促。 彼时查出沐晟私藏建文的事,已经快成功了。作为一个母亲,为何非得让女儿去白白送死?段杨氏要是薄情寡义之人,那也犯不着十几年为夫君报仇了。 他左思右想,一直觉得此事有点蹊跷。 朱高煦刚才没吭声,陈大锤便抱拳道:“末将告退。” “大锤,跟我过来。”朱高煦叫住他。 陈大锤又道:“是。” 二人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廊,走到旁边空无一人的回廊上。朱高煦在旁边的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他挑中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似乎是用来午睡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床塌和几样家具。旁边还有一间耳房,耳房的门很低矮,一看就只有奴婢会往里边走。 “推过来。”朱高煦指着墙边的木架子,上面摆着一些瓷器装饰。 陈大锤依令将木架推到耳房门口。朱高煦一看,已看不出来那里有一道门,木架就像靠着墙的一副家具而已。他顿时觉得十分满意。 朱高煦转头道:“你去传我的意思,叫王贵先把那女刺送过来。等一炷香工夫,再把段杨氏请来。 陈大锤也不多问,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到一张几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想了想,起身把那木架推开了,从上面顺手拿了一只玉石镇纸,重新坐回椅子上拿在手里把玩。他瞧了一下,镇纸好像是石灰岩做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稀奇玩意。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只要做出一副很淡定的模样就行。 过了一会儿,王贵带着段雪恨过来了。 段雪恨进门便执礼问道:“殿下要关我到何时?” 朱高煦道:“我并没有歹意,段姑娘是明白的。今天就放你走。” “真的?”段雪恨十分意外。 朱高煦点头道:“我这人,没必要说谎时,通常都只说实话。而我一个亲王,何必拿你开玩笑?” 段雪恨想了想,抱拳道:“多谢王爷好意。” 朱高煦又道:“一会我连你母亲也一起放走。她从大理府回来了,咱们已经找到建文帝,沐晟眼下估计吓得不轻,正在府里簌簌发抖。” 段雪恨听罢,只是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道:“不过放你们之前,你到旁边的耳房呆着,别出声。只要安静地等两炷香工夫、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吭声,我就兑现刚才的话,如何?” 段雪恨看了一眼木架子旁边的门,点头道:“便依殿下之意。” “很好。”朱高煦道。 段雪恨弯腰低头走进了耳房,朱高煦随后把木架子推过去,挡住了耳房的房门。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疑似古董的石灰岩砚台。等了一阵,陈大锤把段杨氏带到了房门口。段杨氏自己好好地走过来,并没有像何禄那般被五花大绑。 “妾身见过王爷。”段杨氏款款执礼道。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似乎已经知道在大理点苍山死掉的人,就是建文帝! 正如朱高煦等人都知道的情况,胡濙也肯定知道……大理有不少沐晟的人;庇护建文帝的段宝姬,与沐晟的心腹有联姻。这么多线索,沐府如何脱得了干系? 朱高煦故作心不在焉地说道:“段夫人免礼。”他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石灰岩,似乎那东西非常有趣。 段杨氏还是问了一句:“王爷,放在大理城冰窖的尸首,确是建文君父子?” 朱高煦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砚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正是陈大锤给的残纸碎片,说道:“这是从兰峰寺拿回来的东西,上面有建文帝的笔迹。” “妾身知道的,那时陈将军在捡烧剩的纸,妾身也在场。”段杨氏走过来,伸了一下手,见朱高煦点头,她便拿起残纸细看。 朱高煦又道:“陈大锤还捉到了建文帝的亲信,也证实了此事。” 段杨氏当着朱高煦的面,脸上便露出了兴奋的笑意。 朱高煦沉声道:“我父皇为了找建文帝,费尽了苦心。沐晟竟然胆大包天,擅自窝藏建文帝,隐瞒不报。恐怕沐家离满门抄斩不远了!” 段杨氏的脸都涨|红了,颤声道:“全家都要死?” 朱高煦冷笑道:“父皇本就不太信任沐府,不然云南三司在今年以来,为何换了那么多官员?现在出了这种事,段夫人以为会怎样?” “哈哈哈……”段杨氏竟仰头大笑了几声。 她虽然是个刺|,但给朱高煦的印象是那种有点知书达礼的中年妇人,忽然笑得那么张扬、脸都笑扭曲了,乍看仍是稀奇。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说道:“事到如今,沐晟死了,家眷也难逃牵连。段夫人家十几年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沐晟死了?”段杨氏的小声戛然而止。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段夫人还不知道?哦,瞧我疏忽了,现在此事还没公开……沐晟被刺刺|伤,回府后伤情恶化,已经死了。” “哈哈哈……”段杨氏再次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由于身体摇摆太剧烈,连鬓发也散落了一些在脸上!加上她扭曲变形的脸,一时间看起来,模样真有几分可怕。 她伸手抚开脸上的乱发,喘了一会儿气,问道:“王爷可知刺是谁?” “据说是个女刺,敢情是段夫人的千金段雪恨?”朱高煦面不改色道。 段杨氏微微点头:“除了她,还有谁冒死去刺沐晟?” 朱高煦“哦”了一声,恍然道:“如今段家后人亲手手刃仇敌,沐府举家受牵连,再大的仇也报了罢?” 段杨氏冷笑着摇头看着朱高煦,笑得非常诡异。朱高煦见状,十分期待地看着她,觉得果然有隐情。 见段杨氏还不开口,朱高煦忍不住诱|导道:“段夫人为何摇头,本王说错了?” “段家的人手刃仇敌,哪有沐家人骨肉相残、以下犯上来得痛快?”段杨氏冷笑道,“沐英当年所作所为,死也不能还债,何况他竟然自己死了。血债只能沐家后人来还……” 朱高煦忙问:“沐家后人?” 段杨氏道:“这事我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沐晟死在了沐家后人之手!段雪恨根本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沐英长子沐春之女!当年我设法将她偷了出来,本想让沐春之女去杀她的生父。不料沐春也死了,现在是侄女杀叔父,也算让沐英在地狱里也得尝所愿了。” 朱高煦有点吃惊,但毕竟这事儿与他关系不大,便面有惊讶道:“难怪建文的事将发之时,段夫人仍旧强令段雪恨去刺杀沐晟,你便是怕沐府获罪后,没机会叫段雪恨出手了罢?” 段杨氏点头笑道:“当年我不知还有建文之事可以利用,便想,只是刺杀了沐家后人、如何解恨?我想的办法,是打算叫沐府的后人骨肉相残,所以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我拿段雪恨也无用了,不管她和沐晟谁死在谁手里,都是一桩快事!”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可怜 便是有四季如春之名的昆明城,冬天也有冷的时候。连续几天阴雨后,冷不丁一下从窗外灌进来一阵风,朱高煦从骨头里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嘎!”墙边的木架子动了一下。段夫人警觉地转头看了过去,似乎被惊扰了一下,显然她之前完全没注意到那副架子。 架子又被推动了几下,那道门才渐渐露了出来。段雪恨站在门口,目光立刻寻找到了段夫人。 片刻之间,屋子忽然变得非常安静,没人再发出一点声音。 段夫人浑身一僵,先是带着震惊和愤恨地看着朱高煦。那是一种被欺骗玩弄后的突然反应,但很快她就渐渐镇静下来了……或许她已意识到,此事本来就想宣扬出去的。 朱高煦也露出了一点尴尬难看的冷笑。虽然耍把戏骗人是不对的,但他觉得自己做的这点事,和段夫人还是比不了。 段雪恨的皮肤本来就苍白,现在连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乍看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一般,她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段夫人。 朱高煦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对段雪恨说道:“我说过要放你走。一会儿我会告诉侍卫,你可以从端礼门出去。还有段姑娘的身世,我会知会沐府,不然你一出门、恐怕就要被抓起来。” “汉王打算怎么处置她?”段雪恨冷冷地问道。 朱高煦道:“受伤害的人是段姑娘,你说了算。” 段夫人脸色一变,道:“王爷怎能如此对我?” “我为何不能这样对你?”朱高煦反问道。 段夫人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解释道:“我帮王爷抓到了建文帝,并整倒了沐府!” 朱高煦摇了摇头,这才缓缓开口道:“最想找到建文帝的人是我的父皇,我只是听命行事,不愿违背父命而已。至于沐府,谁告诉过你,我想整垮他们?如果我没记错,上次就很明白地告诉过段夫人了,我无意针对沐府!” 段夫人的脸色比哭还难看,她面有忧惧之色,飞快地看了一眼段雪恨,又道:“可是,沐府倒下对王爷确有好处,您不是可以独吞云南了?” 朱高煦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段夫人有点见识,但也仅仅如此。你真的想多了。” 他说罢,径直从腰间把黄金包镶硬皮革的剑鞘取了下来,将剑鞘和剑一起递给了段雪恨,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夫人顿时后退了半步,眼睛盯着段雪恨的手,不敢再分心与朱高煦说话了。 “铛!”段雪恨把剑从剑鞘里拉出了一截。段夫人立刻又后退了一步,侧目看周围的东西。 段雪恨低下头,看着那明晃晃的一截剑锋,道:“你……” “雪恨,我养了你那么大,就算不是生母,也有养育之恩!”段夫人急道。情急之下,此时她显得有点不顾颜面了。 段雪恨摇了摇头。 显然段夫人的话是不可信的,她刚才“单独”和朱高煦说过的话:现在段雪恨已经对她没用了。那谈甚么养育之情? “铛!”剑已经拔出了一半,但还没抽出来。段雪恨盯着段夫人,忽然眼泪无声地在她脸上流了一脸。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静,空气似乎凝固了。朱高煦观察着形势的发展,心道:看这样子,段夫人底气不足,好像打不过段雪恨。 这时段雪恨却把剑送回了剑鞘,忽然说道:“你走罢!” “啊?”段夫人惊讶地看了一眼段雪恨,与朱高煦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段夫人只是愣了一下,马上向朱高煦看过来,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步。朱高煦道:“我刚才说过了,让段姑娘决定。” 段夫人立刻闪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没一会儿,陈大锤便走到门口询问,得到朱高煦确认后,又离开了此地。 段雪恨侧头默默地擦了一下眼泪,但马上又流了出来,她说道:“没有甚么养育之恩……我只是可怜她!” 朱高煦若有所思,有点迟疑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若是没有她、这些年我会过得更好……”段雪恨哽咽道,她一脸都是眼泪,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若非声音发颤、哽咽模糊,她的口气听起来和平常没多少区别,“或许我也很可悲,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可怜她。” 朱高煦的事已经做完了,但他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因为段雪恨还在说话。正如他一向很在意自己的亲王比格一样,当别人愿意说话时,他会很耐烦地倾听。 但他听清楚段雪恨的话之后,仍不太理解。 段雪恨低声道:“我一直都很可怜她……其实我从没见过她说的那个父亲,也不太执着报仇雪恨。但我对报仇从不犹豫,因为我可怜她,能感受到她每日生无可恋的苦楚……” 朱高煦仍旧没有说话,但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时不时还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点头。 不过他亲眼看到了段雪恨放走段夫人、还说可怜那人。这叫朱高煦感觉,这个女刺反而有点太圣母了。反正要是换作他是那样的处境,肯定不会如此做。 段雪恨喃喃道:“我心里没什么恨,都是她在要求我恨,不过那时我总知道自己是谁……如今知道了真相,只是感觉有点空。”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看着她双臂抱着自己的身子缩着的模样,便开口劝了一句:“不管怎样,既然真相大白,你成了沐家的人,过得会比以前好了。你想开点。” “沐家不是要遭殃了么?都是我和她做的好事……”段雪恨泪眼婆娑地说道。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现在真的难说,我也猜不到结局。”他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段姑娘再住两日,等沐府派人来接你?” 段雪恨没有拒绝,缩着身子默默地站在墙角里。 朱高煦便当她默许了,他正想出门,又问了一句:“要酒吗?” 段雪恨的声音有点哑了,低着头道:“我从不喝酒。” 朱高煦点点头,抱拳道:“段姑娘一会可以回之前住的那间屋子,暂住一两日。我先告辞了。” ……汉王府已带着朱高煦的亲笔书信,送到了沐府。 沐晟在老夫人的房里走来走去,陈氏、沐蓁等家眷也在这里。沐晟沉吟道:“当年长兄确实有个女儿不见了,彼时寻遍了全城也没找到。可此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如何确认她的身份?” 耿老夫人马上开口道:“先接回来看看,万一是沐家的血脉,怎能丢在外面不管?” 陈氏看了老夫人一眼,也附和道:“我们都见过长兄和大嫂,若那姑娘是长兄的亲女,总是长得有几分像罢。” “也好。”沐晟转头道,“你带几个人去汉王府,先把人接回来。” 陈氏道:“侯爷何不亲自上门,趁此机会见见汉王?” 沐晟哀叹了一声,摇头道:“没用了,沐府的下场,汉王说了不算的。” 陈氏仍然轻声劝道:“不管怎样,他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此事即便他说了不算,却也管用。” 沐晟想了好一会儿,道:“还是不去了,我去了能说甚么?你把人接回来,便准备我交代过你的事罢!” 连老夫人也没吭声,恐怕和沐晟一样的看法。陈氏便不好再劝,告辞离开房间。 这时沐蓁心事重重的样子,说道:“我也想去接堂姐。” 陈氏看沐晟,沐晟点头道:“让她去罢,反正蓁儿也被你惯野了。” ……沐府上下虽然一片沉郁气氛,但暂时还没人敢动他们,府邸的人进出还是很方便的。沐蓁等陈氏准备好车驾随从,她也换好了方巾袍服。 母亲陈氏是堂姐的长辈,去汉王府穿的是诰命礼服;而沐蓁还待字闺中,虽然她不太守规矩,但还是要遮掩一下的,所以没穿女子的衣裳。 一行人出了沐府,马车在前后随从的簇拥下向汉王府而去。 这时沐蓁从车窗里看到了耿浩,正在路边张望,很快陈氏也看见了他。 陈氏皱眉一脸厌恶地问道:“耿浩面有急色,他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耿浩忽然跑到了前面,挡住车马的去路。大伙儿被迫勒住马,将车马停了下来。 陈氏看着沐蓁道:“众目睽睽之下,这像什么话?他肯定是找你的,你赶紧下去招呼一声,万勿叫他嚷嚷不得体之言!” “是。”沐蓁无奈地答道。 等马车停靠下来,她便走下了马车。不过她冷着脸,还隐隐有怒气。 耿浩喊道:“表妹!” “你过来说……”沐蓁眉头紧蹙,“你还有什么事,上次我们不是说清楚了?” 耿浩跟着沐蓁往后走去,急着说道:“上回是我不对!不过就算没有那女子,我也不会作甚,彼时只是一时冲动气愤罢了……” 沐蓁冷道:“耿公子,今日有何事?你就直说罢!” “耿公子?”耿浩的脸顿时有点红,他好像强自吞下了一口气,又道,“这阵子我前思后想,还是忘不了表妹……” 沐蓁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我叫一个恩将仇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人作公子,难道错了吗?” 第二百五十六章 全是她的错 沐蓁的态度激怒了耿浩。他红着脸,仰头吸了一口气,忽然却露出了笑容:“风水轮流转,如今沐家危在旦夕;而我立了大功,将世袭侯爵。表妹若是想开了跟我,我仍不计前嫌,保你荣华富贵!” “耿公子知道我爹怎么说么?”沐蓁冷脸摇头道,“若是背主求荣那么容易,哪轮得上耿公子?” 耿浩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冷冷道:“那你们等着!” “若是耿公子没有别的话要说,我还有事……”沐蓁看了他一眼道。 耿浩转头看身后的车马朝向,恍然道:“你们是要去汉王府?!” 沐蓁绷着脸道:“我们要去哪里,犯的着耿公子来管?告辞了,请让开路!” 耿浩一脸嘲笑的神情:“我果然没猜错。” 沐蓁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汉王即便与沐家不和,但他是今上嫡子,听从父命而已;何况他与沐家本无甚么恩怨旧谊,没帮我们,难道还能说他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不成?” 耿浩不怒反笑,他忽然“哈哈”大笑:“确是如此。不过那汉王在京师的浪荡之名,不知表妹听说过没有?国丧其间,他就迫不及待与尼|姑宣|淫,好色荒|淫无度,非常人可比。表妹这倒送上门去……” “住嘴!”沐蓁脸一红。 耿浩咬着牙,却依然笑着说道:“沐家遭此大难,表妹确是帮衬了不少!” 沐蓁正想夺路而走,这时又停住道:“你说甚么?” 耿浩道:“胡科官能查到先帝下落,全靠大理白蛮段杨氏。段杨氏是如何与胡科官搭上关系的,不就是因为汉王?汉王又是如何发现了段杨氏,那不是正因结识了表妹?” 沐蓁立刻道:“你说清楚点!” 耿浩道:“当初表妹时常偷跑出沐府,几次被段杨氏的人跟踪;但自从表妹结识汉王后,汉王就发现了跟踪的人,他这才注意到了段杨氏……后来段杨氏派人要刺杀表妹,表妹又和汉王在一起,汉王因此顺藤摸瓜抓获了段杨氏。 若是汉王未与表妹来往来往,他如何与段杨氏结识?若汉王未抓获段杨氏,他又怎会把段杨氏引荐给胡濙?” 沐蓁脸色一变:“你所言当真?” 耿浩道:“段杨氏在报恩寺街府上,亲口说的事。” 沐蓁顿时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脚下也不稳了。 耿浩见此情形,却是十分开怀。他似乎一直就很反对表妹与汉王来往、甚至带着憎恨,现在看到表妹一副懊丧的表情,耿浩的脸上全是笑容。好像在说:看罢!不听我的话,就是这样的结果。 “哈哈哈……”耿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前俯后仰,一边喜形于色、一边又隐隐带着莫名的酸楚。 就在这时,忽然耿浩的两条胳膊被人抓住了。 他收住笑容,回顾左右道:“你们是谁?” 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道:“本将是锦衣卫的人,奉胡科官之命,请耿公子去府上暂住;耿公子不能在外面乱跑了,你若走丢了,谁来做证人?请!” 那汉子说得倒气,却叫人把耿浩逮住,生怕他有丝毫反抗。耿浩脸上已露出不妙的表情。 斗笠汉子侧目又看了沐蓁一眼,并未理会她,叫人拽住耿浩就走了。 沐蓁目送那一行人离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回一行车马旁边,上了马车。大伙儿继续向汉王府而去。沐蓁在马车上闷闷不乐,很久都没说一句话。 众人到了汉王府,在宦官侍卫的带引下、从西边的遵义门进入王府。 换上乌纱团龙服的朱高煦在大殿接待了陈氏等人,见礼寒暄了几句。这时疑似沐蓁的堂姐的人进来了。沐蓁见状,顿时一愣……她不就是上回在梨园行刺的刺!?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当时沐蓁被惊吓得不轻,对那种苍白无血色的脸印象很深,连噩梦也梦见过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堂姐”向陈氏行拜礼,目光在沐蓁脸上看了好几次。沐蓁女扮男装,“堂姐”却显然也认出她是谁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亲自送沐家的人到大殿门口,便叫王府的官员送行。 沐蓁发现朱高煦老是盯着“堂姐”看,这叫她忍不住想起了汉王的好色之名,眼下确是证实了此事……哪怕是刺伤过他的女子,因为有点姿色,他还是能把眼睛看直! 沐蓁又瞧“堂姐”,见她虽然穿着素净普通,肌肤也无甚血色;身段却是生得凹凸有致,而且看起来十分紧实柔韧。何况“堂姐”比沐蓁大,估摸着过二十岁了,身子各处长得更好,难怪汉王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堂姐”向朱高煦道别时,朱高煦竟然沉声说了一句:“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声音不大,沐蓁还是听见了,她不禁微微侧目又看了汉王一眼。 ……大伙儿接到了人,很快就乘坐马车离开了汉王府。“堂姐”坐在马车上显得十分沉默,只有当陈氏问她话时,她才会开口。 陈氏也只是问一些套的话,显得很生疏。这也怪不得陈氏,现在还没确认“堂姐”身份,何况陈氏只是十几年未见的婶子罢了。 马车在街上行驶了一会儿,“堂姐”忽然主动开口道:“劳烦婶子了。但实在抱歉,我想还是不回沐府了……” “快到了呀!”陈氏吃惊道,“你还没见过老夫人和你的叔父。” “堂姐”挑开车帘,果然已望见了沐府的门楼。她看了一会儿,神情中带着哀求:“停车,我有些不……” “停下!”陈氏喊了一声,她也不再强求。 马车停靠了下来,“堂姐”立刻下了马车,转身抱拳道:“婶子、堂妹,请见了老夫人和叔父,替我告歉。” 陈氏叹了一声,问道:“你要回汉王府?” 显然沐蓁的母亲也听见了朱高煦那句话。“堂姐”却摇头道:“我以前的住处,还有一些地方可去,婶子勿忧。” 陈氏道:“甚么时候还是回来看看亲戚。” “堂姐”点了一下头,鞠躬一拜,转身就走了。 沐蓁从车窗里看着她,这时马车开始重新动弹。陈氏的声音道:“她不愿意回府,我也不能强求她,没法子的事。她的父母都过世了,除了老夫人,我们也只能算是亲戚,所以她不愿意回沐府罢……” 沐蓁想起自己差点被杀掉的事,轻声道:“女儿以为,堂姐此前一直在对付沐家,可能现在心有愧疚,不知如何面对我们。” 陈氏点头叹道:“或许如此罢,何况大家都生疏了。为娘回去,只有你祖母那里不好说,你祖母是最想她回府的。” 沐府现在好像冷清了不少,可是实际上现状与以前不该有甚么区别的。沐晟还是西平侯,朝里还没来人,云南没有人能动沐家。 内宅的砖地上落满了树叶,昆明城的深冬季节仍然有绿叶,但看得出来确实不如春夏时节繁茂。 沐蓁没有和母亲陈氏进屋去禀报,反正此事不该她作主。 但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出来了哭声。似乎是老夫人伤心,陈氏也跟着哭起来了……若只是“堂姐”不愿回来,不至于如此;恐怕是因为家里的人本来心情就很沉重。 如今的沐家,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人们的伤感。 沐蓁用力地撕扯着手里的树叶,耳边听着那隐隐的哭声,她也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 街上陆续有行人走过,最近风声很紧,大多人都行色匆匆。 唯有段雪恨走得很慢,因为她没有目的地。但凡赶路的人,总是会想好了要去甚么地方。 此时此刻,不再有敌人要对付,不再有危险要防备。沐家已不是她的仇敌,段杨氏也是她自己放走的,甚至没有什么人再想盯着她了。在一时之间、段雪恨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甚么还有地方可以去,她只是为了应付陈氏。属于段氏、杨氏宗族的地方,现在段雪恨怎能再去?她根本不是段家的人,不过是段杨氏的一个工具罢了,如今也是被弃置的工具。 段雪恨在昆明城的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下午。 酉时的钟鼓声陆续从城楼上传来了,她决定先去栈对付几天,再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但就在这时,段雪恨伸手进衣袋一摸,发现竟然只剩几个铜钱。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进汉王府之前,她在做刺杀沐晟的事……为了活动灵巧,她不会带太多钱在身上。接着她就被带到了汉王府,一直都没想到钱的事。 段雪恨皱眉想了一会儿,此前她和段杨氏在昆明城典过的一座院子里,好像还放着一些钱财。 段杨氏今天才离开汉王府,会在那房子里么? 段雪恨叹了一口气,懒得去想这些琐碎的事了,她感觉浑身都没有了力气一样,只是呆呆地继续走着。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站在街边原地,看起来更怪异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高地厚 天黑之后才会让人想起,原来昆明城已是深冬季节。不知从何时开始,空中飘起了小雨,天气更冷了。 段雪恨将双臂环抱,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步伐,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若是在寻常时,遇到这点难处,她迅速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简直甚么也不想做。 以前很多年,段雪恨也经常独自在夜里活动,不过从未有如此感受。或许在那时,她知道自己是谁、要干甚么,而且母亲总是或多或少会挂念她。 所以现在段雪恨偶尔还会隐隐有点庆幸,庆幸今天没有一时愤怒杀掉段夫人。至少到现在为止,她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夜幕降临,天上又下着雨,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 段雪恨前后看了一会儿,已认不出路来,不知自己走到了城里的哪个地方。街面上漆黑一片,寒风夹杂着雨水从风口灌进来“呜呜”直响,平增可怖之气。 她不知自己以后要干甚么,兴许她现在死在路边,也不会再有人过问了。 就在这时,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缓缓从后面驶来,路面被灯笼短暂地照亮。段雪恨回头看了一眼,眼睛被灯笼的光刺得无法完全睁开。 马车慢慢在路上停了下来。段雪恨眯着眼睛一看,便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片刻后她才看清楚,原来是汉王朱高煦! 几盏明亮的灯笼,已将潮|湿漆黑的旧街照得一片亮堂。时常昼伏夜出的段雪恨,眼下却忽然觉得明亮的光、原来也可以如此好。 段雪恨惊讶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朱高煦打着一把伞过来,遮到了段雪恨的头顶,他的声音道:“我专门来接你的。不亲自来,怕你不愿意回来。” 紧接着,他不容分说,把一件毛皮大衣披到了段雪恨身上。在小雨横飞的夜里,这皮毛真是很软、很暖和。 段雪恨说不出一句话来,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走罢,咱们回府。”朱高煦道。 段雪恨大胆地“嗯”地应了一声。她的脸顿时微微一红,埋下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朱高煦打着伞,和她一起向那辆马车走过去。短短的一段路,段雪恨感觉有点恍惚,仿佛是做梦一样,因为她完全没想到夜深了,还能遇见汉王。 恍惚之间,她悄悄转过头,只有仰起头才能看朱高煦的侧脸,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个身影,似乎是母亲口中的父亲、又似乎是沐府的沐春……但等她回过神来,才明白身边的汉子,年龄可能比她还稍小。 朱高煦先走到马车门前,将木门拉开,扶住段雪恨先上去。段雪恨一抬头撞到了甚么软的东西,这才发现碰到了朱高煦的手;她的头顶要撞到的木头,已被朱高煦用手挡住了。 “啪!”朱高煦用力收了伞,随即跳上了马车,说道:“回府。” 外面骑马的人答道:“得令!” 段雪恨一直低着头,完全没吭声。她忽然有点不太习惯,因为以前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她也习惯了;现在一下子感觉被人护着,真是奇怪得浑身都不利索。 这辆马车是普通的毡车,不过里面收拾得非常干净,脚下还铺了柔软的毯子。段雪恨在下雨的泥污里走了大半天,鞋子和腿上全是泥,一下子就弄脏了毯子。朱高煦倒是完全不注意这些事。 “王爷……”段雪恨终于开口道,“我现在还有甚么用,值得王爷如此待我?” 朱高煦沉默片刻,说道:“我这个人,对自己关心的人,甚么都舍得,甚么都能做。” “关心?”段雪恨有点茫然地问道。 朱高煦点点头:“我关心你,你也就会关心我。” ……把段雪恨重新接回了汉王府,朱高煦心情很好。叫人把她安顿下来后,此时已经是深夜,他便径直会后宫去了。 寝宫里烧着木炭,他一进来就觉得暖和了许多。这传说中的春|城,还是有寒冷的时候,不仅看季节、还看天气,接连下雨的日子晚上就有寒意。 王妃郭薇和几个宫女上前,把朱高煦把身上沾上泥的袍服、靴子以及绑在脚上的袜子都脱了。 等宫女们打热水进来,郭薇便叫她们退下,自己进来服侍朱高煦沐浴更衣。 “这么晚了,王爷出门是去接那个段雪恨么?”郭薇问道。 朱高煦点头道:“此人本事相当了得,今日我叫守御所的兄弟看着她,果然发现她没进沐府。酉时我得到消息,便准备去把她接回王府了。” 郭薇低声道:“王爷还亲自去接她,待她真好……” 朱高煦转头看着郭薇的脸:“薇儿似乎吃醋了?” 郭薇不置可否,用试探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会怪我善妒么?” 朱高煦微笑着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王府上那么多女子在近前,有的会服侍我洗澡,还有侍寝的。薇儿不吃她们的醋,在意一个女刺作甚?我连手指头都没碰她一下。” 郭薇喃喃道:“我不在意宫女如何亲近王爷,如何侍候王爷……谁亲近您并不重要。我最不愿见到的事,是王爷对别的女人好。以及王爷喜欢她们的身体,抚摸她们、对她们说些好听的话。那种时候,我明知善妒不对,也会忍不住难受。” 朱高煦听罢有点尴尬地看了郭薇一眼,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 没两天雨停了,天上立刻就是蓝天白云。云南布政使司的天气,转变很突然。 沐府里一个身穿布袍头戴幞头的管事,正在沐晟跟前说话:“侯爷的表兄耿琦,已在厅等了两个时辰,称无论如何也要请见侯爷一面。” 沐晟踱了几步,脱口道:“见了他,我能说甚么?” 管事躬身立在屋子里,只道:“是。”片刻后,他便抱拳道:“小的这就去,想法子打发了他。” 就在这时,沐晟想到了老夫人,便道:“慢着。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太薄情寡义,总该让他见到面的。” 管事又道:“是。” 沐晟走出房门,径直去了前厅的厅。 耿琦一脸憔悴,见到沐晟竟然跪伏在地。沐晟吃了一惊,赶紧快步走上去,扶住耿琦道:“这如何使得?表兄行此大礼,不是折我的寿么?” 耿琦低着头皱眉道:“愚兄今天是来请罪的!” “起来说,起来再说。”沐晟用力将他的手臂提了起来,又请耿琦在椅子上落座。 耿琦侧过头,一副难言和难以面对的表情,抱拳道:“我实在愚钝,不久前才知道那逆子的事!” 沐晟也不想太套了,径直道:“耿浩年少轻狂,难免犯错,只是这回犯的错太大了点。” “唉!”耿琦骂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都是被他娘惯坏的,如今我是悔之晚矣。” 沐晟不动声色地说道:“表兄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情知此事绝非表兄之意。事到如今,我也很想再帮耿家,可是……表兄应该大抵知道现在的形势了,眼下沐府也是泥菩萨过河,实在无能为力!” 耿琦道:“侯爷厚待,好心庇护咱们家在云南落脚;逆子却做了如此忘恩负义之事,我哪还有脸怪沐家?今日前来,我一是为了告歉,二是来道别。” 沐晟听罢立刻问道:“胡濙找过表兄了?” 耿琦道:“还没有,但应该快了。眼下逆子已被抓走,庄园附近有锦衣卫的人日夜盯着,我今天进城也有人跟着。看样子咱们家是完了!” 沐晟叹了一口气。 耿琦又道:“多谢表兄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我还想最后见老夫人一面,可否?” 沐晟这时才回过神来:耿琦开口就说不是来求助的,但若真如此,他来干什么、有什么用?原来,他是想起了沐晟的亲娘、耿家老夫人;只有老夫人,才最在意耿家的人! 尽管此时沐府自身难保,已大不如以前,但眼下唯一能帮得上耿家的,确实也只有沐府……耿琦肯定很清楚这一点。 表兄当然比他儿子耿浩老练得多,沐晟刚才也差点被表兄牵着鼻子走了。 沐晟便十分伤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娘最近身体不好,诸事不顺,她老人家被气病了。若是听到耿家的处境,我就怕……这事儿最好还是先别告诉我娘。望表兄体谅。” 耿琦顿时脸色一变,很快就哭了起来,终于开口恳求道:“请侯爷别见死不救!我几个兄长都或死或下狱,现在咱们家一旦回京,宫里肯定不会放过咱们……我不求表兄甚么,只想表兄能安排咱们家的人离开此地,便是去深山老林,只要能给耿家留个后……” 沐晟听得也是面露戚戚然之色,但他还是无奈地说道:“表兄啊,我现在还敢干这种事吗?云南不是沐家的地盘,是大明朝廷的疆土,我真的没法子了。” 耿琦听罢抬起头,他已是一脸死灰。 …… …… (西风给各位书友道歉,暂时没法恢复两更。 因为这个月12号到20号,我要参加纵横的年会,地点在国外,肯定没法码字和上网更新。为了尽量不断更,最近要存一点稿子,这个月只希望能连续保证每天一更。 另外,用app看书的书友,请点一下关注圈子好吗?谢谢啦。 感谢你们的理解。) 第二百五十八章 平静的年关 不知不觉间已到腊月底,永乐元年即将变成过去。 再过几天,便是永乐二年了,今上登基的第三个年头、朱高煦就藩云南的第二年。 汉王府正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地举办盛大宴席。云南布政使司地面的文武官员,大多都来赴宴了。不过这种宴会多比较呆板,从鼓乐舞蹈、到唱词礼仪都是定好了。大伙儿见面有固定的套话,更像是在戏台上演戏,还要背诵台词。 承运殿的大殿上,宫女端着佳肴美酒穿梭其间;大殿中间的舞姬、正在随着乐曲起舞,众乐工跟着一个人在唱歌: “威伏千邦,四夷来宾纳表章。显祯祥,承乾象,皇基永昌,万载山河壮……圣主过尧、舜、禹、汤,立五常三纲。八蛮进贡朝今上,顿首诚惶。朝中宰相,变理阴阳。五谷收成,万民欢畅。贺吾皇,齐赞扬,万国来降。” 朱高煦夫妇坐在上位,两侧坐满了文武官员,侧殿还有许多家眷,大伙儿都一本正经地欣赏着舞乐。虽然一派歌舞生平的景象,但众人根本不敢嬉笑取乐。 过了一会儿,又有演戏的人上来,一个穿浅黄衫的孩儿和一个白发老头走到大殿上。 乐工们重新奏乐,一老一少随着丝竹钟鼓之音跳其舞来,他们一边跳一边唱道:“雨顺风调,五谷收成,仓廪丰盈,大利民生。托赖著皇恩四海清,鼓腹讴歌,白叟黄童,共乐咸宁……” 一旁的郭薇以及侧殿的姚姬、杜千蕊等人听得兴致勃勃,估计觉得很新鲜。 但朱高煦觉得很无聊。在他看来,这种歌舞就是表演给鬼神听的东西,好像是在祈祷……手握权力的诸|公根本不信这套,而且每次都是这些节目,大家早听腻了;一般人又听不懂,里面的词太复杂了。朱高煦觉得这东西既无娱乐效果、又没宣传作用。 大抵是一种仪式罢了。 歌舞表演早就准备好了的,不止一场,一直要持续到宴会结束。不过中间偶有空虚,大殿上安静的时间里,大伙儿还是会说说别的话。 只是不能乱说,这样的正式宴会,话题必须要应景,得说一些关心局势和民生的话题。 都指挥使曹隆抱拳道:“据报,麓川思伦发之子思行法,正在兼并缅甸诸部。请王爷示下,明年咱们都司该如何应对此事?” 幸好有朝廷的那道圣旨,云南三司诸事都要禀报汉王府;不然此时朱高煦肯定不知道,缅甸那个方向甚么情况。当然现在他也不太清楚,但至少知道一些名字了。 此时沐晟位列首侧,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闷闷不乐地只顾着喝酒吃肉。 朱高煦看了沐晟一眼,当众道:“当年思伦发叛乱,已被黔宁王平定,朝廷任命了刁姓为平缅宣慰使。此事最好先派使节去见刁氏,先与当地心向大明的人商议。不过一切须得奏报朝廷之后,再能作决定。” 他说了一番话,最后还是称朝廷来决定,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众官仍然一本正经地附和称颂起来,沐晟张了张嘴做了个样子,似乎没出声,很尴尬的样子。 旁边的郭薇却侧过头,却是一脸敬意地望着朱高煦。可能只有她才觉得王爷的一番话很厉害。 这时乐曲再度奏起,大家继续欣赏起歌舞来了。 ……宴会罢,郭薇陪着朱高煦离席。她照礼仪稍微走得靠后一点,不过二人离得很近。 “今天的宴席,薇儿还高兴吗?”朱高煦随口和郭薇说着话。 郭薇扬起小脸,柔声道:“妾身见那么多文武都称颂王爷,心里忍不住很高兴。” 朱高煦笑道:“别人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你还当了真。” 郭薇摇头道:“妾身虽然不是很懂,但觉得王爷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人们出远门,也想当地有人接待;王爷言,先与缅甸那边的刁氏商议,让人觉得很稳妥呢。” 朱高煦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不过诸蛮夷只认沐府,而我这个初到云南一年的亲王,一时间不太容易得到信任;还有那个都指挥使曹隆,以及一干新任云南三司的官,也是才来不久,在云南没甚么根基。” “妾身还是相信,王爷肯定比西平侯厉害。”郭薇小声道。 朱高煦不置可否,不禁抬头看着天空。 ……王府外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将近年关,喜庆而祥和的气氛笼罩着昆明城。但朱高煦从三司得到的消息看来,发现云南周围似乎并不平静。 除了曹隆提到的缅甸边境隐患;泰|国那边此时也是乱作一团,此时叫兰纳国,明朝朝廷叫八百等处宣慰司。云南都司接到奏报,八百等处宣慰司不久前发生了政|变,极可能爆发战|争。 朱高煦不太搞得清楚此时的情况,反正他知道、大明朝廷不能放弃对这些地区的干|涉……朝廷主要担心的不是无法控制这些地区,而是提防着他们失去控制后、会反噬大明的西南州县! 西南边陲不是中原腹地,一旦让土司坐大,云南这点军力、还真不一定是各土司王国的对手。 若此时沐府彻底完了,朱高煦便要直接面对四面土司的叛乱……除此之外,云南地盘上的权力平衡,朝廷会怎么重新布局?现在也还说不清楚,他一时间感到有点头疼。 在朱高煦的印象里,东|南亚那边从来都很乱,现在交通不便,更是棘手。眼下事情还只是暗流涌动,但就怕形势恶化,那时朱高煦就必须拿出行动解决问题! 其实,他心里并不是很关心那些地方,而只是想稳住自己在云南的地位,以保障自己的实力罢了。不过现在看来,这地方似乎并不简单;汉人太少、外患太多,很难发展。 难怪去年朱高煦被封到云南,他的大哥太子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朱高煦道:“薇儿先回后宫,我去书房坐坐。” 郭薇听罢款款执礼道:“妾身告退。” 朱高煦来到书房。等了一会儿,都指挥使曹隆就跟着宦官王贵,一起走进了书房。曹隆是武将出身,长得魁梧壮实,进来便以军礼相见。 “曹都使免礼,请坐。”朱高煦转头道,然后继续看着墙上简陋的地图。 片刻后,朱高煦转过身来问道:“我听说今年八九月间,便是我率军去越州的时候,有安南国的使节通过云南、前往京师?” 曹隆拜道:“下官已将此事奏报到汉王府,殿下没收到奏报吗?” 朱高煦顿时有点尴尬……最近两个月他一直在处理大理那边的事,三司每天都会送来知会军政的公文,他根本没看,都堆在书房里了。 曹隆立刻又道:“禀汉王殿下,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初,安南国胡氏派使者上书皇帝,言称安南国王陈氏病逝无后,胡氏被推举上位,遂请旨朝廷封其为安南国王。 不料今年八月,又有安南国旧臣名叫吕伯奢者,从缅甸逃到了云南地界,请求云南三司庇护。彼时殿下在越州,都司一面奏报汉王府了,一面就派人护送吕伯奢前去京师面圣。”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曹隆又沉声道:“那吕伯奢告诉下官等,宰相胡氏乃篡位,并欺瞒了大明皇帝!陈氏仍有后人在世,却被胡氏的人追杀。” 朱高煦听罢说道:“胡氏竟敢欺君,这事恐怕不易善罢甘休!” 曹隆道:“下官也有此见,咱们来到云南,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啊。” 朱高煦以前对历史了解不多,但还是隐隐记得,史上明朝似乎在越南发生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战争。如今从各种迹象看来,这件事恐怕仍然会如期发生了。 “本王已明白此事了。”朱高煦开口道,“明年兵部派人下来,叫都司操练卫所将士,你们必得勤加训练。以后可能朝廷会从云南调兵去安南国作战。” 曹隆起身抱拳拜道:“下官谨遵殿下之命!下官不便叨扰太久,告辞。” 朱高煦回礼道:“曹都使回家好好过年罢。来人,送!” 曹隆拜谢,便跟着王贵走出了书房。 朱高煦在书房里继续留了一会儿,翻看着前两月送来的公文。一堆没有标点的文字,他看了一会儿就头昏脑涨。 他丢下三司的公文,又看王府长史司的卷宗。年关一过,王府长史司就要干一件比较庞杂的事了,便是让护卫军两万正军及家眷几万人屯田。 朱高煦是永乐元年初夏到达的云南,彼时军队和家眷全都住在王府周围修建的营房,由官府出粮供养;亲王府的规格比皇城小不了多少,皇宫就住了近十万人,护卫军在王府和周围的营房住下并不困难。 但今年官田拨下来,加上护卫将士要开荒,一半的人便不能全部呆在汉王府了。三卫兵马会轮流屯田和宿卫,不过到了那时,朱高煦在短时间内、仍然可以动员起宿卫的军队近万人。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佳节 京师皇宫里,东暖阁外的斜廊上、挂好了颜色鲜红的灯笼。几个穿着红袍的大臣刚从东暖阁走出来,他们走上斜廊,衣裳颜色倒与灯笼十分相称。 东暖阁里面的隔扇内,还剩下唯一的一个大臣,便是姚广孝。他头戴乌纱身穿官服,正坐在一条腰圆凳上。就算戴着帽子,姚广孝也能被人看出来、他是剃度了的人,两鬓是没有头发的。 皇帝朱棣站在一张占了大半堵墙的大地图前面,良久才转过身来。姚广孝见状欠了欠身。 朱棣开口沉声道:“少师认为,建文曾受沐晟的庇护?” 皇帝说的人,指的是建文帝。他竟问出了如此简单的话,建文在人生地不熟的大理府,能好生生地藏了一年多时间,很难说沐晟没有干系。 但皇帝的问题,似乎又很不简单。姚广孝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回圣上话,臣以为应该是这样的。” 朱棣也微微点了点头,在大地图前面踱来踱去,俄而长吁出一口气:“俺叫高煦去云南,果然没错。照胡濙呈报的奏章,此事若非高煦当机立断,恐怕胡濙只能错失良机!” 姚广孝附和了一声。 朱棣转头看过来,故作轻松的口气道:“俺想听少师谈谈沐晟,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姚广孝慢吞吞地开口道:“臣与西平侯素无来往。不过有一事可以确信,就算西平侯庇护了建文,他也不会造反。” “嗯。”朱棣看了姚广孝一眼。 姚广孝继续道:“西平侯早已封爵,并多年镇守云南全省,建文还能给他多大的好处?”他的声音渐渐稍小:“何况现在建文已崩了。” “嗯……”朱棣又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声音,不过他的神情还很镇定。 圣上喜怒无常,时而非常可怕、时而非常宽容,但怒与不怒,也总会有他的理由。 …… 云南府城。 几天后,便是永乐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到了。天刚黑,汉王府端礼门外放起了烟花。 “砰砰……”的炸裂声中,敲锣打鼓的吵闹声也笼罩在空中,今夜的昆明城热闹非常。从端礼门城楼上望向城中,到处都灯火辉煌,繁花似锦。 “王爷看!”旁边的郭薇指着空中,烟花一闪,便映得她秀美的小脸更加漂亮。朱高煦顺着她指的地方,仰头看空中一朵额外大的烟花。 今天是个欢乐的节日,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应景的笑容,只是可能有点勉强。他知道没必要在这种庆祝的日子伤春悲秋,不过没忍住。除夕总会勾起他的许多回忆。 朱高煦难以忘记在燕王府里的水井旁边,也是除夕之夜,妙锦那绝望冷清的眼神。她说,高煦给了她罪孽的重生…… 他更难以忘记,去年除夕他在烟花绚烂中许下承诺,说过要去接她。 “砰!”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炸裂,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天地间的光线似乎都随之一亮。他好像还隐隐看见了昆明城远处的山影。 今晚的京师也一定会放烟花,那富庶繁华之地,烟花只会比昆明城更绚烂。不知被关在宫里的妙锦,看到除夕的烟花会想起甚么? 朱高煦忽然感到十分无力和懊丧。 郭薇和身边的人常说他很强大很厉害。但朱高煦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种赌徒性子,有机会赢时便胆大包天,包输时胆子却很小、怕得要死…… “不知父皇和母后身体安康否?”朱高煦当众感概了一声。 周围正在欢笑的宦官宫女,立刻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郭薇好言道:“父皇母后正当盛年,必定能圣体康健。” 朱高煦点了点:“只望他们年年都有今夜的欢愉。咱们换个地方,去望亲楼,那里更高,说不定能看见京师的烟花。” 郭薇小声道:“王爷骗人。” “走罢。”朱高煦轻轻握住郭薇的纤手,扶着她下石阶。他转过头、回望城楼外,想说点愉快的话,便道,“今夜一过就是春天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却仿佛看到了春天漫天飞花的景色,妙锦的声音似乎又在耳际徘徊:再会,高阳王。 ……今夜沐家的人也在强作欢颜。节日的气氛越热闹、烟花越漂亮,却反而会叫人感觉越凄凉。 在家宴上,沐晟甚至说了一句话:恐怕这是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吃团圆饭了。 照沐晟的意思,陈氏已安排好一切。元宵节一过,她就会带着沐晟的子女先出城,到北边一处山庄里、先住一段时间;一旦城中有变,她们立刻远走他乡。 过完元宵节再走。沐晟算好了,朝廷里来人,最早也是那时候到达云南。 沐家的祖籍不是云南,但沐蓁一出生就在昆明城。她对祖籍凤阳反而没甚么印象,只把昆明城当作是家乡。 府外的大榕树好像从来都长在那里,草海子常有鱼跳出水面,滇池上也总是看得见各种各样的飞鸟。沐蓁早已习以为常,但要离开这里时,她才发觉,自己对这一切原来如此不舍。 她的父亲也常常很严厉,沐蓁平素很怕他、有时还生怕撞见他。但沐蓁知道父亲要留下来、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与他分别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沐晟对一家人是如此重要。 沐晟爱独自看书,经常沉默寡言,除了说正事,不会和家人谈笑。但此时沐蓁明白了,父亲心里从来都把家人看得比他自己重要,所以才宁肯一个人留下来周旋罢。 沐蓁还想起被父亲教训时,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他很凶,但回想起来,沐蓁长这么大、竟然从没被他打过。 “呜呜呜……”沐蓁躲在墙角里,小声地哭起来了。 “砰!”空中一枚烟花爆出了很大的声音,这时沐蓁就哭得更大声。等稍微安静下来,她便忍着,生怕被爹娘听到,徒增他们的伤悲。 沐家遭此大难,表妹确是帮衬了不少……一切都是你造的孽!耿浩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时至今日,沐蓁才后悔莫及。 ……除夕过后,一直到上元节,正月的头半个月都是过年节日,所有的衙门不会办公,百姓农人也大多不干活,人们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 沐蓁在家宴上偷偷拿了一壶窖藏了十几年的好酒,藏到自己的闺房里。 到了上元节时,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她便和阿妹一道去找阿妹的同乡,便是住在沐府西边榕树街的夷族奴仆。只要一壶好酒,那夷族奴仆看在阿妹的面上,就会偷偷让她们出去。很多次都是这样,从没出过事。 沐蓁女扮男装穿着一件青色翻领袍服,头戴大帽。阿妹还是穿着她五颜六色的土布衣裳。二人从榕树街出去,此时天还没大亮,这条街的光线更加昏暗,她们很快就走远了。 二人来到了汉王府最近的北门广智门。沐蓁却不到门楼前去,只在周围徘徊,走了好几圈。 阿妹也不知道她要干啥,只是好奇地张望着汉王府高大的城楼;阿妹在昆明城住了很多年了,但对汉王府还是觉得稀奇,这里是去年才建好的大地方。 沐蓁十分犹豫的样子,既不叫阿妹去城楼做什么事,也不离开,她埋着头眉头紧皱,只在门外来来回回乱走。 就在这时,广智门门楼的一道角门开了,一辆马车和数骑从门楼出来。 沐蓁观察了一会儿,目光打量着那赶车的宦官、和穿着布衣骑马的侍卫汉子,她便转头道:“这是汉王的马车……”她又看了一眼马车行进的方向,“汉王可能是去菜海子那边的梨园,每次他去看戏都是轻车简行。” 阿妹小心问道:“我们不会是去行刺汉王罢?” 沐蓁白了她一眼,“你行吗?” 阿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二人没有跟着马车,而从另一条小街往菜海子走。昆明的大街小巷,沐蓁是很熟悉的。但很快她就听到阿妹小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沐蓁回头看了一眼,打量身后各种可疑的人。她想了想道:“可能刚才在汉王府外走动,被护卫发现了,汉王在昆明有很多人手。” 果不出其然,她们还没走近梨园,就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那人长得比较魁梧,却没长胡须,似乎是个宦官。 宦官抱拳道:“咱们家王爷差小的来问沐小姐一声,你是要看戏,还是想见王爷?” 沐蓁埋着头道:“我有话要与殿下说,劳烦引见。” 宦官道:“请跟咱家来。” 沐蓁和阿妹便跟着那魁梧的宦官走进了梨园,但他们并未去戏院,却过了一道穿堂,到了里边的另一处所在。 沐蓁对昆明城很熟悉,梨园也来过多次,但真没进过这里面。一过穿堂,外面酒楼戏院的喧闹声音就小了,此地是一处园林,看起来里面的人并不多。或许一般的官不让进来,难怪沐蓁从不知道梨园还有这么个园子。 “王爷应该在那边的房子里,您请。”宦官转头又说了一声,他倒是显得很气。 第二百六十章 有事相求 朱高煦今天来梨园,是为了见沈徐氏;事先他倒没有料到,会见着沐晟的长女沐蓁。沐蓁肯定有什么事。 他埋着头,亲手捣鼓着大理石几案上的功夫茶器具,时不时抬头看沐蓁一眼。 面前的这个小娘,会叫朱高煦想到云南的气候。晴天便是清澈明媚,阴雨天却是乌云密布。初遇沐蓁时,她比一般的大家闺秀爽朗大方多了;而现在的她,心情恐怕就像是阴雨天气,让人感觉很凝重。 她那张桃心脸上边饱满、下巴秀气,让她的五官看起来十分精致,也使得她的眼睛显得很大、眼神里露出的情绪额外明显。她是甚么心情,全都写在了那一对大眼睛里。 朱高煦坐着,沐蓁站着。有好一会儿他们没说话,朱高煦觉得有点尴尬。他也不便多问,便端起一只小杯子道:“沐姑娘,绿茶爱喝么?” 沐蓁答道:“我不喝茶了。” 朱高煦点点头,又道:“绿茶可以用开水泡,烧开水往里面冲就行,可以不用那么讲究。” 沐蓁没吭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道:“汉王殿下,求您帮帮我爹好么?” 朱高煦听罢一怔,心道:果然有事。刚才他已隐隐猜到是这么回事了。 他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便说道:“我在云南的身份确实很高,但许多人又太高看我了。沐府会怎么样,根本不是我说了能算的,沐姑娘明白么?” 沐蓁忽然低着头,咬着贝齿忽然跪了下去。 “使不得。”朱高煦站了起来,“沐姑娘,我真没骗你!我对谁都是这么说,也是实话。胡濙要查建文,是为了立功升官;我帮胡濙,是要听从父皇的父命、圣旨。但时至今日,大理那边的事已经报到京师去了,谁还能插手?” “殿下要甚么,都可以……”沐蓁埋着头,声音已经哽咽了。 朱高煦听出异样,这才观察到她的削肩在微微地发抖。 他无言以对,该说的都说了。他确是没有哄骗沐蓁,现在连他自己都还提心吊胆,正等着上边皇帝对云南的重新布局……这时候还能有谁、有甚么法子影响皇帝的意志? “起来说话,行此大礼实在不合规矩。”朱高煦只能说道。 就在这时,沐蓁缓缓站了起来。他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 沐蓁抽泣道:“我没有甚么能给予殿下……” 朱高煦皱眉道:“沐姑娘怎么就不信我呢?此时我真不是为了甚么好处。我本来就与沐府没仇,既然你们开口了,我能帮的自然会帮;可沐姑娘所求,已不是我能办到的事了。” “只要能救我爹,我连性命也可以不要。”沐蓁声音已变,听得人心酸。她停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道,“我还有一样东西……” 她说罢,双手颤抖着伸到了背后,小脸是一阵红一阵白。接着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这时朱高煦大概猜到她要干嘛了,他一时间非常诧异……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娘|的!自己在京师那边好色荒|淫的狼藉名声,一定是传到云南来了。因此沐蓁认为他是个色中饿鬼! 他抬起手想制止,却隔得太远,脱口道:“慢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沐蓁已陆续拉开了几条衣带,外面那件青色翻领袍服落到了她的脚踝上,露出了里面桃红色的肚兜。 朱高煦瞪圆了眼睛,浑身都僵在那里,神色已变得相当难看。 那丝绸肚|兜的料子十分柔软,还有点透光,桃红颜色是很多小娘喜欢的颜色,看起来很鲜嫩。她那袒|露的脖颈和锁骨上鹅黄色的无暇肌肤,正好与丝绸料子十分相称。 朱高煦一不留神见到如此景色,脑子有片刻的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时,沐蓁连那丝绸料子后面的带子也拉开了。“这……”朱高煦抬着手,就好像要把她的衣裳捡起来一样。沐蓁的脸和耳朵已涨|红,她站在那里,身子在空气中发抖。 这算甚么事?朱高煦心里还没糊涂,不管怎样,沐蓁总是侯爵的长女、而且是还没出阁的大家闺秀。他若是干出那种事,将沐家的脸面置于何地?似乎太过分了罢! 何况朱高煦真的没法决定沐晟的事,那不是欺骗她的清白么?眼下他觉得,自己的亲王比格已掉了一地! “先穿上衣裳可好?”朱高煦愕然道。 沐蓁颤声道:“甚么好处都没给殿下,殿下凭什么帮我们?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朱高煦上前两步,想自己动手给她穿上,但想了想又停下了脚步,此时靠近、还去触碰她似乎更不好。他忙道:“我答应还不行?我一定竭尽全力为西平侯想办法!” “殿下所言当真?”沐蓁双臂环抱在了胸前。 朱高煦点了点头。 沐蓁急忙俯身捡起地上的衣裳,慌慌张张地穿起来了,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的手很抖,好一会儿都没穿好。 等她终于拾掇好,朱高煦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走回椅子前面,一下子坐了下去。他了一眼面前的大理石几案,端起一只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殿下……”沐蓁一脸绯红,悄悄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许久也说不出话来,继续从茶壶里倒茶喝。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响起了“笃笃笃”三声敲门声,王贵的声音道:“奴婢有事求见。” 朱高煦看了一眼已经穿戴好的沐蓁,便道:“进来。” 王贵推开房门,躬身入内。屋子里的沐蓁背过身去,躲着王贵。但王贵根本不敢左顾右盼,好像并没发现沐蓁一般,他弯着腰径直走到了朱高煦跟前。 王贵抱拳沉声道:“京师派往安南国的一行使节官员,刚到了昆明城。随行的内阁官员、右春坊右庶子胡广来到汉王府,请见王爷。” “胡广?”朱高煦沉吟道,“此人是翰林院官员,又是内阁的人,何况他主动投降了父皇,应该不会被派去安南国?他来云南干什么……” “是。”王贵附和了一声。 朱高煦站了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便道:“马上派人去与沈夫人说一声,若她还没到梨园,就叫人去沈府。对她说一声抱歉,我临时有事先走了,下次再与她商议事儿。” 王贵道:“奴婢即刻去办。” 朱高煦继续琢磨着……他没见过胡广,但听过官场私传的逸闻趣事。说得是“靖难之役”时,胡广嚷嚷着要殉国;等到靖难军真的进京了,那天早上他出门前,却交代家眷“看好家里的猪”!这句话一时间被传为笑谈。 但这些并不影响胡广被今上重用,今上看重的是他主动投降的态度。像陈瑛那号人,更是被暗骂官|场败类了,今上不照样重用?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看了一眼沐蓁道:“我现在要回府,沐姑娘若不介意,随我去一趟汉王府?” 沐蓁的眼神看起来很慌乱,似乎有羞辱、懊悔和担忧,她低着头问道:“殿下……想作甚?” “不做什么。”朱高煦答道。 沐蓁犹豫片刻,洁白的牙齿咬着浅红光滑的朱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和殿下去!” 朱高煦听罢便径直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口。他见木桌上放着沐蓁的大帽,顺手拿起来、转身把大帽放到了沐蓁的头上:“戴上跟我走。” 俩人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不一会儿周围房屋里的侍卫都出来了,前后跟着朱高煦等人离开这栋房子。那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夷族小娘在房子外面,也跟了上来。 走出梨园,朱高煦叫那夷族小娘也上马车。三人同车,一路向汉王府北门方向驶去。朱高煦有点沉默,皱眉想着事儿。 不知过了多久,那夷族小娘道:“我们还以为汉王殿下正在庆贺,您看起来有心事呀?” 沐蓁顿时瞪了那小娘一眼,抬手作礼道:“阿妹不太懂礼数,请殿下恕罪。”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 过了片刻,沐蓁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叫胡广的官,是冲着沐家来的?” 朱高煦答道:“眼下还不太能确定,我见了之后就知道了。” 沐蓁又道:“若胡广是为沐府的事而来,必定要请殿下出手。看在我那个……份上,殿下能事先告诉我一声么?” 朱高煦点头道:“好。” 车马从广智门进了汉王府,然后到前殿跟前才停下。朱高煦下了马车,对赶车的王贵道:“你带她们去东边的书房。”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又对陈大锤道:“去告诉钱长史或李长史,两刻时间后,请胡阁臣到承运殿见面。” 陈大锤抱拳答道:“得令!” 安排好事儿,朱高煦便径直向承运门走去,他要先换身衣服,才好与京师来的官员见面。不管现在的内阁有没有权力,这些人是要回京面圣的,朱高煦稍微注意一点礼数总不是坏事。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圣心难测 胡广出名,不仅因为那只猪的笑谈,而且他还是建文时期皇帝钦点的状元。 以前朱高煦没与他见过面,今天的第一印象却是很不错,并没有发现胡广有丝毫贪生怕死的猥琐气质;恰恰相反,面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文官简直是一表人才。 胡广个子长得高,面相很端正、五官顺眼,举止也是儒雅讲究,说话很谦虚得体,看起来让人很有好感。当初建文帝选他为状元,可能也有这个缘故,在大明朝当官,长相仪态还是很重要的。 朱高煦请他坐,他气推辞了两次、这才在公座一侧的椅子上落座了。 胡广道:“下官出京前,曾进宫面圣。此番前来拜见汉王殿下,要传述圣上的两句话……”他说罢抬起头,目光在宦官王贵等人脸上拂过。 这时朱高煦又对胡广有了点新的看法,觉得这状元郎似乎是个谨慎的人。 朱高煦抬起手轻轻一挥,王贵等人都告辞出去了。接着朱高煦站了起来,说道:“请胡阁臣到上位宣旨。” 胡广也赶紧起身,摆手道:“不,不。圣上的意思,只是叫下官私下问两句话。”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大殿敞开的门窗,接着作揖道:“户部给事中胡濙在大理府找到的人……圣上想问汉王的第一句话便是,汉王觉得那人与西平侯有多大关系?” 朱高煦微微一怔,几乎只在片刻之间,他就忽然清楚了一件事:沐晟不会有甚么事了,至少现在不会出事! 他作出如此判断很简单……如果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要动沐府,还需要问这种话吗? 朱高煦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换个地方说?” 胡广拜道:“下官悉听殿下安排。” 二人遂一路走出承运殿东侧的门。朱高煦见陈大锤在殿外,招手叫他过来了。朱高煦凑近陈大锤小声说了几句话,故意将第一句说得稍微大声一点:“书房后面那小院,你去看看,不要有闲杂人等……” 接着他凑近陈大锤的耳朵,用手掌轻轻一遮,用最小的声音道:“安排沐姑娘到那间屋的耳房里,如同上次我做的事一样。”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即刻去办。” 朱高煦转头看着胡广,气道:“胡阁臣这边请。” “殿下请。”胡广的姿态也十分谦逊。 俩人沿着砖石地面,向东边的廊房走去了。 胡广不敢与朱高煦并肩而行,位置稍稍落在后面。所以,要与胡广说话、朱高煦得转过头去才行;他便说得不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以免路上的气氛太尴尬。 “户部给事中胡濙还在大理府城,胡阁臣要去大理见他么?”朱高煦随口问道。 胡广答道:“下官此番出京,与朝廷使节同行,但下官不去安南国,过一两天就要起身去大理。” 朱高煦点头道:“胡阁臣要去大理时,先给汉王长史府知会一声,我叫他们派一队人马护送胡阁臣。” 胡广道:“多谢汉王殿下。” 或是因为朱高煦没有说那些让胡广尴尬的事、比如“看好猪”之类的话题,还对他很气,胡广便多说了两句:“下官的行程,先在昆明城见汉王殿下,然后去大理一趟,办完事就回京了。不过下官去了大理府之后,应该还有几个大臣随后要到云南;验明正身之后,他们会负责将灵柩送往京师。”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了点头。 ……父皇朱棣有多么在意建文帝的下落,朱高煦是清楚的。沐晟竟敢窝藏建文帝,显然是触了朱棣的逆鳞!事已至此,沐晟还能活命?朱高煦起初也是有点意外的。 不过此事在意料之外,却又似乎另有道理。 朱高煦常常在揣测父皇朱棣的圣心,此时他在路上犹自猜测着朱棣的想法…… 大明朝廷的势力到达云南这地方,已经是洪武十五年的事了;大明真正勉强掌控云南局面,更是在洪武二十年之后。此时对云南及周围边陲各地,汉人势力还谈不上绝对优势。 如果从维持王朝大局的角度出发,此时铲除沐府的势力,显然并没有好处。 而且云南沐府一倒下,朱高煦肯定就会一手控制全省及周围各地,云南的势力平衡马上就倾覆了……以前朱高煦就想到过这点,以为朝廷可能会用甚么方法,重新制衡这遥远的地盘。现在看来,朱棣只要暂时不动沐府,便是最简单的法子。 何况建文帝已经死了,沐晟的不忠,对朱棣的隐患又小了一大半。 不过在偶然之间,朱高煦会忍不住推测:如果建文没死,而是跑了,朱棣对沐晟的态度会不一样罢? ……不过这些全都只是朱高煦自己的揣测,也许他猜对了,也许朱棣的思虑更深。无法验证啊! 在朱高煦心里,父皇朱棣是个很残|暴的人。朱棣杀人无算,做了那么多血腥的事,可他又不算是个暴|君,或许原因就在这里:须要妥协的时候,朱棣甚么都忍得下去! 当年在北平,朱棣装疯子在大街上又哭又笑,比格掉一地。作为太祖之子,那种事都干得出来,连朱高煦也服他! 这时朱高煦和胡广二人快到东侧廊房那夹道了,朱高煦转过头小声道:“胡阁臣在前殿问我的话,我不怕直说。窝藏建文,肯定是西平侯干的!” 胡广神色一凛,忙点头道:“下官明白了。汉王身在云南,必定更清楚实情。” 他们通过了夹道,很快来到了上次与段杨氏、段雪恨见面的房间。朱高煦先走进去,在余光里观察到,那间耳房的门又被放着瓷器摆设的木架子挡住了。 这副木架子真是很有迷惑性。因为木架并不高、也不算大;可恰恰那耳房开的门也低矮,正好门口能被木架遮住。 “胡阁臣请坐。”朱高煦道。 胡广走进门拜道:“谢汉王殿下。” 朱高煦问道:“胡阁臣是右春芳大学士?”  胡广忙道:“下官不久前才被圣上赐封右春坊右庶子,进了内阁。下官等侍奉在圣上身边,为圣上查漏补缺,常回答圣上的垂问,并不负责实务。” 朱高煦笑道:“我倒是觉得,咱们大明朝没有宰相,以后内阁的实权可能会很大。” “都是为圣上分忧,下官等不敢贪权。”虽然这里似乎没有别人了,胡广还是小心地回应着朱高煦。 片刻后,朱高煦又径直问道:“胡阁臣这次到云南,一是为了验明建文帝正身,二是为我父皇问话,是这样么?” 胡广沉吟了稍许,抱拳道:“回汉王殿下,正是。” 朱高煦点点头,没有接着吭声,等着胡广继续问话。 果然胡广开口道:“圣上又问,汉王以为,如何处置西平侯最妥当?” 朱高煦道:“父皇高屋建瓴、掌握天下全局,我的见识恐怕难以企及,一切都得父皇定夺。” 胡广道:“此事当然要圣上圣裁,不过圣上既然要问汉王,汉王只要说您的想法便可。” 朱高煦马上便道:“我觉得最好别动沐府。” “哦?”胡广微微诧异,接着又拱手道,“下官愿闻其详。” 朱高煦道:“大明朝的亲王和元朝梁王等是不同的,咱们一辈子都要为父皇尽孝、也受父皇恩惠与庇护。 何况这天高地远的西南边陲,我根本不愿一直留在此地。父皇答应过我,以后会给我换个好封地的。 云南这地方,到处都有蛮夷叛乱之患,等我换了封地,谁来坐镇云南?我便寻思着,我与沐晟的私怨,只要以后换了封地就无甚瓜葛了;而为大明朝边境的长治久安计,让沐家留在云南更妥当,毕竟沐家在蛮夷各族心里更有根基和威望。” 胡广听罢拱手道:“下官听明白了,回朝之后,必定将汉王殿下之意,向圣上奏明。” 朱高煦道:“胡阁臣回去告诉我父皇,儿臣分封在云南,只想云南地面太平,在这里呆着好生表现,不敢惹是生非。等以后能封个好地方,我想在扬州、苏州、杭州这些地方选一个;其实北平也还行,我在那儿长大,可惜被三弟占了。” 胡广忙抱拳道:“这……下官只消向圣上转述。” 这时朱高煦又道:“实不相瞒,我到云南之前,得过父皇密旨。父皇叫我追寻建文帝下落,我也一向不敢忘了。后来胡濙先查到了建文帝踪迹,我当然要帮父皇分忧,必得竭力办好此事。 干这件事,我确实不是为了对付沐家,我与他无冤无仇,对付他干甚么?奈何沐家因此有灭顶之险,恐怕这梁子是结下了,这也怪不得我啊……” 胡广点头道:“圣上应知汉王忠孝、识大体之心。” 朱高煦叹道:“我只想早点回内地,离开这乱糟糟的地方。胡阁臣见到父皇,别忘了为我问父皇龙体圣安。” 胡广拱手道:“下官不敢忘。”.. 第二百六十二章 保证没事 朱高煦喊来陈大锤送,将胡广送到汉王府前殿的行馆下榻。 等胡广离开了这边的廊房,这时他才将那耳房门口的木架子推开。沐蓁正站在门里面,抬头看着他。 “汉王殿下真为沐家说话了……”沐蓁神色复杂地看着朱高煦。 “嗯……”朱高煦发出一声意思不明的声音。 这时他的心里不是很舒坦,或许让别人看起来、便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沐晟干了那么严重的事,居然被放过了,父皇朱棣不就是要留沐晟来制衡他!? 朱高煦一个堂堂的亲王,已经夹着尾巴做人了,却似乎仍然不能让亲爹放心啊。 西平侯先是有窝藏大将平安的嫌疑,接着又坐实了庇护建文帝的大错,这样都死不了?朱高煦不觉得仅靠自己能斗垮沐晟,并独大云南! 既然朝廷只愿意看到他们共存、在隔阂之中相互制衡;如果朱高煦还与沐晟互斗,能得到甚么好处? 于是,刚才他故意让沐蓁躲在耳房里,听到那一席话;主要便是为了让沐蓁回去告诉西平侯,以缓和矛盾。朱高煦这是在向西平侯投橄榄枝。 除此之外,沐蓁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连衣服都脱了……朱高煦不回报点甚么的话,估摸着沐蓁也会怀恨在心。所以趁此机会,朱高煦正好也顺带想把沐蓁稳住。 ……沐蓁看着朱高煦似乎在沉思着甚么,她忍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管用吗?” 朱高煦一副恍惚的表情抬起头来:“甚么?” 沐蓁只好又道:“汉王殿下叫使臣带回去的谏言,管用么,圣上能听您的?” “管用的。”朱高煦语气平静地说道,“沐姑娘不用再担心了,我敢肯定,西平侯不会有事。” 沐蓁愣在那里,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诧异。朱高煦说得那么轻巧,好像随口说说而已,叫她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但刚才她又亲耳听到了汉王说的那些话,也从那木架缝|儿里亲眼看到了一个官儿,似乎又不像是假的。 “汉王所言当真?”沐蓁脱口道。 朱高煦皱眉反问道:“我为何要骗你?” 沐蓁反倒答不上来他的问话,她的朱唇微张、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说甚么才好。她观察着朱高煦的神色,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他的眼神很认真、一丝笑意也没有,沐蓁实在看不出来端倪。 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汉子,长得浓眉大眼,皮肤晒得有点黑。他的目光下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再看沐蓁;于是沐蓁便大胆地偷偷瞧着他。他的长相有粗糙之感,打扮和仪表却是十分精细,上等白绸里衬一尘不染,红色的皮弁服也是干净平整。汉王的腰上挂着的几件金玉饰物,每一样都不是寻常之物,毕竟他是亲王。 不知是否因为刚才朱高煦为沐家说好话的缘故,沐蓁越看朱高煦,倒越是顺眼了。这王爷乍看并不是英俊的人物,但是很耐看叫人有好感。 朱高煦的神态举止毫不轻浮,不过沐蓁又想起了他的传言……现在真是看不透面前的这个人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抬起头来。沐蓁目光闪烁,急忙看向了别处。朱高煦的声音道:“沐姑娘今天的见闻,定要告知西平侯,叫他不必太担忧。很快朝廷就能表现出态度了,会证实我保证沐府无事的话。” 沐蓁想起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若要告诉她爹,就得承认自己来过汉王府…… “沐姑娘?”朱高煦的声音又道。 沐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感觉他似乎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她只得点头道:“好罢。” 朱高煦道:“那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沐蓁忙作礼道:“告辞,多谢汉王,在使臣跟前为沐家美言。” 朱高煦点了点头。 于是在几个布衣侍卫的护送下,沐蓁和阿妹坐着汉王府的马车回沐府。沐蓁又要求侍卫们送到榕树街,她们下车后,依然从西侧溜回侯府。 沐蓁刚进侯府,没走几步路,便遇到了府上的李执事。李执事赶过来抱拳道:“小姐可回来了,侯爷之前问过您啊。” “我这就去见我爹。”沐蓁埋着头道,“我爹在哪里?” 李执事道:“刚才还在书房。” 沐蓁听罢便往书房走去,到了房门外,她又提心吊胆起来。她踱了几步,硬着头皮走进书房,果然见沐晟拿着一本书、正独自坐在那里。 “爹……”沐蓁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沐晟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又跑哪去了?为父交代你们准备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沐蓁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道:“女儿去汉王府了。” 她爹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瞪眼看着她,怒道:“你……不像话!成何体统!” 沐蓁忙道:“女儿本来是去求汉王帮帮沐家的,却见到了京师来的钦差,右春芳右庶子胡广。” 接着沐蓁便将汉王说的话,如何说沐府对稳固云南边境重要、如何得了密旨才捉建文等等,全都复述了一遍。沐晟听罢也很诧异,又问了沐蓁那个胡广长什么模样,沐蓁如实描述了一番。 “汉王说,他敢肯定、咱们沐家不会有事!”沐蓁轻声道。 沐晟想了想,哼了一声随口道:“他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说话,能当真?” “汉王对内阁官员胡广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难道胡广是假的么?”沐蓁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沐晟皱眉轻轻摇头,犹自道:“那倒不一定……不过,路过云南前往安南的一行人里,确实有一个内阁的文臣叫胡广,咱们驿站的人禀报了相貌,也大抵一样。” 他接着又道:“你还是去找你娘,收拾收拾,先出城住一阵子再说。” “女儿遵命。”沐蓁屈膝答道。 她正想转身,忍不住又道:“女儿见了汉王,觉得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不知汉王有何可愁的?” 沐晟沉吟道:“每个人都有愁事。‘靖难之役’汉王居功至伟,却没当上太子,反而被发配到我们云南这地方,他有何高兴之处?皇帝家里那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们别管了,先顾着自己的事罢!” 沐蓁侧过头想了一会儿,便道:“女儿告退。” …… 昨天是上元节,那是最后一天热闹了。过了上元节,年总算已过完。段雪恨很不喜欢过节。 正月十六天一大早,还没亮,她就早早起床开始收拾。昨晚朱高煦见过她,问她愿不愿意做护卫,段雪恨稍微一想就同意了。 她现在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既然留在汉王府,若能有点作用,也住得安心一些。 彼时朱高煦改口叫她沐姑娘,但是,段雪恨马上就要求汉王继续称呼她姓段……段雪恨对她的母亲段杨氏之所作所为,仍耿耿于怀;但她那个未曾谋面的“段父”,却是个尽善尽美之人,与她没甚么恩怨。何况段雪恨不想被人每天提醒、她是沐家的人。她心里仍然难以面对沐家。 段雪恨穿上了一件窄袖袍服,好让自己活动起来更敏捷;她梳了个发髻,戴上了一顶幞头。然后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宝剑和锁甲背心,那也是朱高煦送给她的东西。 要做汉王的护卫,她心里却忽然觉得有点怪异……因为一连两次,在她走投无路时,反而是汉王救了她,究竟是谁在保护谁? 她拿起桌案上的剑,一时间有点走神。那天刺杀西平侯、本来觉得自己肯定要死了,汉王的马车却忽然出现了面前。汉王每次出现,她都很意外,后来那个雨夜也是如此。 她从小习武,能为汉王做点事,倒也算是回报他的救命之恩了。 段雪恨准备妥当,便向端礼门楼里面的西侧廊房走去。不多时,她见到了一个魁梧的军汉。 军汉执礼道:“俺是汉王府亲卫武将陈大锤。” 段雪恨抱拳算是回应了一下,没有吭声。 名叫陈大锤的军汉道:“昨日王爷交待过了,段姑娘可以到这边的‘王府守御百户所’,查阅各处兄弟的奏报,以便摸清城中情势。” 段雪恨点了点头,一时间还不明白,那个甚么百户所是怎么回事。 这时陈大锤又沉声道:“不过俺得多嘴一句,沐姑娘最好别泄|露守御所的消息出去。” 段雪恨终于开口道:“若不信我,不给我看就成了。” 陈大锤急忙抱拳道:“俺无此意,王爷信你,自有王爷的道理。对了,今日俺们是去沈府。” 段雪恨没表露出任何神色,但她心里却道:传言中沈万三的孙媳妇沈徐氏? 那妇人在昆明城却是很有名,连段雪恨也听说过她不少事。简单说来,她便是个荡|妇。 汉王贵为亲王,竟然亲自登门去一个荡|妇家中,段雪恨心里还是觉得很奇怪。不过汉王要去哪里,她也管不着,只消跟着他,提防刺便行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翡翠 上元节当天,朱高煦送走沐蓁后,又设了一场宴席。正逢佳节,路过云南的朝廷使者、以及胡广等人都来赴宴了,他们在酒席上说到了一些军国之事。 皇帝朱棣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朝廷使者先谈到了安南国的事。去年八九月间,有安南国旧臣逃到京师,与胡氏使节对质;到年底,老挝土官得到了陈氏宗亲陈天平,将其护送到京,陈天平痛斥了胡氏罪状。 今年初,朝廷便派了使节李琦等人前往安南国,责问胡氏。他们昨日刚到昆明城。 其间还说到了老挝的土官对朝廷的恭顺,让圣上十分高兴,已决定正式封老挝土官为宣慰使。 现在已能完全确定一个事实:安南国宰相胡氏谋|杀国君、篡夺王位! 朝廷没马上对安南国用兵,只是派使者前往安南国责问此事……但是,朱高煦认为用兵是迟早的事,现在或因朝廷还没准备好战争而已。 因为接着朱高煦又听到了另一个消息,京师等地各处船坊正在加紧建造大海船。由此可见,大明朝廷根本不是施行的罢兵休养国策,安南国之事怎能善罢甘休?” 以前朱高煦一直以为,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但现在建文帝已经找到;建造大船准备出海的事,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让朱高煦隐隐感觉到,父皇朱棣的目光不仅在建文帝,或许还有更大的野心!那便是建立更大的功业,像唐太宗一样受后世传颂。 整个东南半岛恐怕都在朱棣的控制企图之内,而且还想从海上建立更远的朝贡体系。 ……不过对于云南官府来说,安南国的事暂时还不用管。今年开春之后,平缅宣慰司那边的境况,将会是云南三司比较重视的事。 当年的平缅宣慰使思伦发,谋反犯边被官军平定,其长子思行法改封孟养宣慰使。最近两年,思家又在攻伐兼并四下村庄,云南都司已有所警觉,并奏报了朝廷。 但是平缅宣慰司可不是好走的地方。它在大理府的西南面,去年汉王府护卫将士去过大理,他们回来禀报,大理往西都是山区,山高路远崎岖难行。 这让朱高煦意识到,缅甸那边的事非常棘手。 用兵耗费巨大,不到土司真正起兵叛乱的时候,朝廷和云南官府、很难有人支持出兵。但若只是派几个人去斥责几句,似乎又起不到任何作用。 ……沈府前厅的湖边,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派春色盎然的景象。 但朱高煦一走进那座圆顶大瓦房的阴凉里,马上就感觉到了凉意。云南的晴天里,室外室内简直给人一种不同季节的错觉。 朱高煦进来便抱拳道:“昨日|爽约了,实在抱歉。因朝廷使节路过昆明城,我临时有些事便回府去了。” 沈徐氏屈膝作了个万佛,微笑道:“汉王殿下气了,妾身不敢有丝毫责怪之意。不过妾身原以为汉王见了沐家小娘,才急着要回府呢。” 朱高煦顿时有点尴尬,却见沈徐氏掩嘴笑了一下。他忙道:“沈夫人开玩笑了。” 沈徐氏看了一眼在门内缓缓走动的段雪恨,说道:“殿下请上坐。” 朱高煦在椅子上坐下来,当即开口道:“去年我就说要与沈夫人合作,彼时只是说说。今年正好官府要派人去平缅宣慰司,我想在那边和沈家联手做一些事,不知沈夫人有没有兴趣?” 沈徐氏立刻作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妾身愿洗耳恭听。” 朱高煦沉吟片刻便道:“咱们是谈生意,我却不是商人,那便不谈那些夸大其词的空话。 我直说了,缅甸北部与大明永昌府边境,有几个宣慰使司,这两年那边隐患滋生。云南都司奏报朝廷后,应该会做一些事。不过我仔细想了一番之后认为,恐怕此时云南各方无论做什么,都没啥用,大伙儿只是为了向朝廷交差罢了。 这可不是我的风格,我不想做那些表面的无用功,要干就干点实在的事!” 沈徐氏附和恭维了一句。 朱高煦接着就说道:“我合计了一个小略,只用一样东西打开局面,翡翠!” “翡翠?”沈徐氏好奇又疑惑地脱口道,“可是一种玉?” 这下轮到朱高煦惊讶了,他怔了一下道:“沈夫人见过翡翠玉石?” 沈徐氏道:“《归田录》里写的禁中宝物,便是一种绿玉,不过妾身没见过。” 朱高煦恍然道:“那确实是一种玉,产自缅甸某地。是不是书里记载的玉,我就不知道了。这种玉与和田玉等所有软玉都不一样,它质地坚硬,晶莹剔透,颜色艳丽。用来做玉手镯特别好,我敢保证,立刻就能取代易碎的软玉手镯。质地上等的翡翠,应比同等重量的黄金更贵。” 沈徐氏轻声问道:“汉王殿下从何得知?” 朱高煦信口胡诌道:“多年前,有个云南的官员送过我一块玉石,说是从缅甸得来的稀奇石头。后来工匠从那块石头里打出了一只绿色镯子,便取名翡翠。” 沈徐氏似乎信以为真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朱高煦兴致勃勃地说道:“我是这么筹划的,首先咱们要找到这种矿石。 我放出话去,要去平缅宣慰司和缅甸等地,为父皇母后搜寻宝物。各地官员和土司谁敢阻挠?彼时汉王府、沈府都派人一起过去,到四面搜索玉石。 一旦找到了翡翠矿石,咱们就派军户矿工过去采矿。然后趁机在附近修建城池、屯驻军士,直接掌控那边的地盘。 到那时,既有了名头,又让很多人都有了好处,干起事来就便利了。除了进贡宫里的翡翠,更多的玉石可以做成首饰,然后售卖到大明各地。此玉目前只有缅甸才有,一旦世人喜好上了翡翠,咱们就是垄断经营,利润不可胜算!” 沈徐氏听到这里,也渐渐更有兴趣了,她说道:“听起来这生意可以做哩。” “当然!”朱高煦果断道,“我一个亲王能关心的生意,能不靠谱么?彼时沈府找来能工巧匠,再联系各地销路;我便负责开矿、运送矿石,以及保障玉石买卖不被官府欺压等事。咱们得了利,二府平分好处,何如?” 沈徐氏点头道:“得先找到翡翠矿石。” “嗯……”朱高煦也觉得她的话有一针见血之效。 不过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翡翠这种东西,在后世证明了它确实存在。而且他打着为皇宫找珍宝的旗号……就算父皇知道了他一个宗室在违法做买卖,那也不算个事! 话谈到这里,泥炉子上的水开了,沈徐氏便亲手去沏茶。 等她将茶盏放在朱高煦面前时,又开口道:“妾身听说安南国宰相黎氏,杀了国君陈氏,谋夺了王位?” “沈夫人的消息挺快的。”朱高煦笑道,“不过那奸臣不是姓胡么?” 沈徐氏微笑道:“以前姓黎,后来才改姓了胡。” 朱高煦道:“原来如此,三司的公文我没细看,只道他姓胡。” 沈徐氏又笑着小声道:“大丈夫都只看着军国大事,妾身等倒对那野史传闻最有兴致。汉王殿下想知道,胡氏为何要杀掉安南国王的传闻么?”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只道是权力争|夺,敢情还有内情?沈夫人说来听听。” 沈徐氏道:“那陈氏在位时的安南国,去过南洋那边的商人,常叫作陈朝。陈氏国君还没死时,早就大权旁落了,实际掌握大权的是宰相黎氏。黎氏那么多年把陈氏当作傀儡,忽然却杀掉了国君,所以才有一些民间传闻……说的是国君有个艳后陈氏。大权在握的宰相垂涎艳后,才发生了那件事。” 朱高煦随口道,“陈氏国王,王后也姓陈?” 沈徐氏点头道:“正是,安南国的礼仪与中原不同。陈朝时,国王只娶同姓的陈氏为后。” 朱高煦一本正经地问道:“艳后陈氏被杀了夫君,那现在已被胡氏霸占了?” 沈徐氏掩嘴“嗤”地笑了出来:“妾身只是道听途说,不能全当真呢。安南国山高路远,水陆难行,那些消息难以分辨真伪。妾身自然也没听说陈氏王后现在何处。” 她顿了顿一副恍然之色,笑道:“敢情汉王殿下也想一睹艳后芳容?” 朱高煦尴尬道:“哪里,我只是觉得一个妇人居然能影响到如此大事,很是好奇,不禁想知道真相而已。” 沈徐氏便道:“最近几年老挝土司与云南来往渐多,云南商帮都有人往那边跑,想看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老挝土司离安南国很近了,妾身叫人去各商帮打听打听,有没有陈氏的消息。” “嗯……”朱高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 他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光影位置,便道:“那我今日便不多叨扰了,翡翠那件事,一有进展我便派人告知沈夫人。” ................. ... 第二百六十四章 喜事 正月十五过后,各衙陆续开印,云南三司都恢复了办公。这时都司要派遣使者、去孟养宣慰使司,朱高煦立刻派长史钱巽等人随行;沈府也安排了个姓徐的管事,带着人马同往。 阁臣胡广、以及京师来的官员宦官到达大理府之后,户部给事中胡濙便于二月初先回到了昆明,并到汉王府求见。 胡濙和朱高煦一到来云南,虽然来时一路同行,但到了云南就各办各事,胡濙从没来过汉王府。今天他却主动上门,确实算是个稀。 朱高煦听说胡濙独自前来,马上派长史李默去端礼门迎接。 见面的地方是前殿一侧的书房。承运殿大殿是很正式的地方,不适合在那里见;偶尔朱高煦会在那里私见一些人,但并不合礼数。 胡濙走进书房的木门,见礼寒暄后,他很快就说道:“下官今日前来,是向汉王殿下道别来的。” “胡科官要走了?”朱高煦脱口问了一句,马上又恍然道,“胡科官办好了我父皇的差事,是得回京了。” 胡濙抱拳道:“是,下官要回京述职。” “椅子上坐,坐下说话。”朱高煦做了个手势,笑道,“祝贺胡科官,这番回到朝廷,你定能被我父皇委以重任了。” 胡濙忙道:“下官正想感谢汉王殿下。大理之事,若无殿下倾力相助,下官必不能成事!这份情谊,下官没齿难忘。” “都是为我父皇办差,我哪能不尽心尽力呢?”朱高煦说罢,又不动声色道,“不过我对胡科官一向有亲近之感,或因咱们是一起从京师来云南的罢。” “汉王抬举,多谢了。”胡濙道。 朱高煦用玩笑般的口气道:“胡科官这回是要升侍郎还是尚书?彼时给我道一声喜才好。” “眼下哪能知道啊?”胡濙欠了欠身道,“下官不敢有此奢望。下官未入仕时,本来只想当过郎中,后来步入科途,才当上了官,有个一官半职已是知足了。” “原来胡科官还会医术?”朱高煦道。 胡濙道:“略通一二罢了。” 朱高煦沉吟道:“王妃似乎在云南有点水土不服,年过之后,她又说身体不适。我正想叫人去请那个陈神医把脉……” 胡濙接过话,拱手道:“下官在云南近两年,倒是遍访江湖打听了不少事。汉王殿下请那个徒有虚名的神医,还不如请城中世代行医的张家哩。” 朱高煦听到这里,愕然道:“我刚到云南时,陈神医要千年老参,不过总算是治好了王妃的病……” 胡濙改口道:“能治好就成!” 朱高煦站了起来,道:“既然今天胡科官到王府了,不如你去给王妃把把脉?” 胡濙摆手谦虚了几句,可是朱高煦执意要他先看看,他只好同意了。虽然只是请胡濙把脉,但在这个时代,能让家眷见,那私交已是非同寻常。 二人从书房里走出来,朱高煦发现长史李默居然还在书房门口!长史是汉王府最高级别的文官之一,他又不是奴婢,等在门口作甚么?朱高煦不禁又想起了姚芳给他的名单,奸谍名单里就有李默。 朱高煦却完全没有诧异的意思,十分自然地招呼李默道,“胡科官来道别,说着说着,我才知道胡科官竟然精通医术。王妃这阵子不太舒坦,我要请胡科官去诊病,李长史去叫人安排一辆辇车过来。” 李默作揖道:“下官遵命。” 于是朱高煦和胡濙同乘一车,过承运门,第一座宫殿便是王妃的寝宫所在。 宦官宫女们准备了一番,在隔扇旁边拉了一道帘子,放上桌子和椅子。王妃郭薇坐在帘子后面,把手伸出来放在桌子上的垫子上。本来是要拿一根丝线系着手腕来诊脉的,但朱高煦认为那种法子恐怕不准,于是宫女们便拿手帕盖上郭薇的手腕。 胡濙看了一眼那手帕里露出的手指,便作揖道:“王妃乃有福之人,必无大虞,王爷不必太过忧心。”接着他便小心翼翼地切脉。 这胡濙诊脉非常快,刚切着脉门一小会儿就收回了手,起身拜道:“恭喜汉王、王妃,此乃喜脉。王妃有喜了,身体有点不适应属寻常。” “啊?”朱高煦感到有点意外。 胡濙便道:“下官只是略通医术,不过喜脉太容易瞧出来了,必定没错!恭喜贺喜。” “哈哈哈……多谢胡科官。”朱高煦很快就大笑出声,又转头对身边的宦官宫女道,“你们好生服侍王妃。” 奴婢们也跟着道贺,前宫里就热闹起来。 朱高煦从来没当过爹,他的王妃忽然被确诊怀孕,一时间的感觉是十分新奇。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送胡濙出了前宫。胡濙道:“没想到,下官将要离开云南时,还能碰见一桩喜事。不虚此行矣。” 朱高煦笑了笑,说道:“可能过不了几天,右春芳右庶子胡广也要回京了。胡科官何不等他一路?” 胡濙点头道:“正是要同行回京的,下官这是提前来向汉王殿下道别。” “胡广是胡科官的宗亲?”朱高煦随口问道。 胡濙立刻摇头,一本正经道:“只是同姓,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 看来胡广在士林的名声并不是那么好,胡濙好像迫不及待要撇清关系似的。 朱高煦点头道:“西南山多,驿道上有些地方人烟稀少。彼时本王会派一队侍卫,护送你们回京。今日一别,只待以后京师再会了。” 胡濙躬身拜道:“汉王殿下,后会有期!” ……汉王府派兵护送京官,护卫将领是朱高煦亲卫武将陈大锤。 临行之前,朱高煦亲自陪着姚姬,在那座空酒楼里与她的哥哥姚芳道别。姚芳是锦衣卫百户,也会跟着胡濙回京。 姚姬兄妹俩从小没有在一起长大,后来同在叔公姚广孝门下,相处的日子也不多。但这时她哥哥要走了,姚姬仍然隐隐有点伤感。 或是血浓于水,或是离别总是与伤感相关。又可能是想到云南离京师太远,几千里之遥,任何人一旦分别,要再见面真是不容易了。 朱高煦坐在上位,转头看着姚姬道:“汉王妃怀孕了,如果生了儿子,我便上书请旨封你为汉王次妃。因为长兄皇太子当年也是有了嫡长子,才又娶的郭次妃;咱们现在照着常例来办,更容易得到父皇的恩准。” 姚姬站起身来,款款执礼道:“妾身多谢王爷。” 朱高煦道:“迟早是要给名分的。” 不过他挑今天在姚芳面前提起此事,应该也是想说给姚芳听罢?毕竟姚芳马上就要离开汉王府的势力范围了。 果然姚芳也站起身抱拳道:“末将谢王爷恩典,今后必唯王爷马首是瞻!” 朱高煦端起了一只酒杯,说道:“我与你妹妹,在此便祝愿姚百户一路顺风。” 姚姬和她哥哥也一齐端起了桌子上的酒杯,谢过之后,两个汉子一饮而尽。姚姬拿袖子轻轻遮住酒杯,慢慢地喝完了酒,最后才把杯子放在桌面上。 这时朱高煦沉吟片刻,又道:“聚宝门那边的秦淮河附近,有一条专门卖玉器的街面。其中有一间铺面,只有那一间的大门开在楼上,是我买的铺子。以后姚百户若想与我的人联络,玉器铺是一个地方。” 姚芳抱拳道:“末将记住了。” 朱高煦点头道:“如今咱们关系隐秘,彼时我便不会亲自相送了。” “不敢不敢。”姚芳忙道,“王爷不必如此。” ……汉王拉拢姚姬哥哥的手段,姚姬并不计较。她反而觉得,大丈夫欲成事,做一些这样的事是应该的。 总比她的叔公道衍好多了!分明是道衍害得姚姬家破人亡,却要借着养育之恩,继续利用他们兄妹二人。其权谋手段,还顾得上黑白对错么? 姚姬与哥哥道别之后,便又与朱高煦一道乘坐马车回汉王府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那只长肥了的“小黄猫”马上就叫唤着过来了。姚姬爱怜地抱起它,抚摸着它光滑的毛皮,小黄猫不再叫唤了,却发出了“呜呜呜”像打鼾一样的声音,似乎非常舒服。姚姬那美艳的脸上,渐渐也露出惬意的微笑。 姚姬在这幽静而漂亮的院落里住的很安生,她好像是一个恬静而与世无争的女子。但她从朱高煦口中得知、自己能封亲王次妃时,心里却仍是暗自喜悦。 有时候姚姬也觉得自己的性子很奇怪,她能静得下来,但是完全谈不上清心寡欲。亲王次妃也可以穿礼服,到那时她穿上尊贵的礼服,受万众瞩目仰视……眼下即便只是想一下,她也感到十分期待。 甚至还没封为次妃,她已觉得,自己并不会满足于一个亲王次妃,却想要更尊贵的地位。 在她明亮的笑吟吟的眼睛里,尊贵的身份、昂贵闪亮的珠宝、漂亮的衣裳,甚至亲王的宠爱和心,她都想要。她想到这里,连自己也感到分外惊讶。 第二百六十五章 承接 古人出行要看黄历,胡濙等一众人离开昆明的日子选得好。一大早,就能看见朝阳露头了,今日正是一个艳阳天。 朱高煦站在端礼门城楼上,叮嘱陈大锤、到京之后办好交代他的事。等陈大锤走下城楼,朱高煦便目送一行人马、看着他们出汉王府后渐行渐远。 等车马队伍转了方向,从城楼上就看不见了。这时朱高煦才收回目光,颇有些感叹地说道:“说来也奇怪,我在北平呆的时间最长,可现在最念想的地方却不是北平、而是京师……” 他想了想又沉吟道,“可能甚么地方并不重要,只看那个地方有没有牵挂的人罢。” “嗯。”一个声音回应道。 朱高煦闻声侧目,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段雪恨。一看之下,便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忧伤的神色,似乎被朱高煦的话影响了情绪。让朱高煦诧异的是,她的眼神可以很有感染力、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 或是以前段雪恨的神情总是太冷、太茫然,所以给朱高煦的印象她很呆板。今天他才发现,段雪恨和沐蓁果然有几分相似,脸小,眼睛都显得大、而且很有灵气。 他见状,顿时便改口道:“不过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了云南,也会挂念这个地方。我在云南也认识了让我牵挂的人,是罢?” 段雪恨的目光低垂,此时竟露出了一丝含蓄的羞涩。她的皮肤虽显得苍白,却毕竟年轻,在朝阳的光线之下,那容貌与神情、也是叫人见之生怜。 朱高煦一时兴起,忍不住又将目光下移,看着她那比沐蓁更加丰腴的身体线条,将记忆里看过沐蓁的印象、对照了起来,不禁一阵遐思。 送别的清晨,他倒不知怎么回事,把自己弄得心神宁乱了。 …… 京师的春和宫。春|光明媚,料峭春寒中,阳光带来了几分暖意。 太子次妃郭嫣又怀孕了,年过之后才让御医诊断出来的,现在肚子还看不出来。去年小产之后,郭嫣很担心以后不能再生养,而今她再度有喜,便是愈发小心。 宫女们悄悄把郭嫣的事传了出来。 萝儿就正在太子妃张氏身边禀报:“郭次妃很少出门,走路也慢,就好像肚子已经大起来、已走不动一般……她每顿用膳,甚至于喝一杯水,都要身边的宫女宦官先试吃……” “嗤!”张氏听到这里立刻冷笑出声,“这是在皇城里,她还怕有人给她下毒不成?” 萝儿低声道:“太子妃娘娘,您看这样也挺好。就不用像去年一样啦,她自己不小心、却把脏水往别人头上泼。” “你这双嘴,当真了得。”张氏笑骂了一声。但她那单眼皮下小小的眼睛里没什么笑意,脸上的笑容也马上就不见了,“太子爷娶了个次妃,确是很来事儿,现在弄得整个春和宫都紧张兮兮的。”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太子爷到!” 张氏立刻站起身,带着一众宫女走出寝宫的门,去迎接太子朱高炽。 见到太子,张氏款款作礼。见礼罢,朱高炽有点艰难地走进了寝宫,马上在一把大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舒服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开口便道:“郭次妃有身孕了,叫奴婢们好生服侍着,万勿再出什么差池、又说到父皇跟前去。” 张氏忙道:“妾身刚才还交待奴婢们这事儿哩。” 很快就有宫女端茶水上来了,朱高炽或是渴了,立刻就伸手去接茶杯。他忽然把目光留在那年轻的宫女脸上,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宫女也是个机灵人,似乎马上就感觉出了异样,脸蛋上露出了红晕。 朱高炽转过头正想说话,忽然见张氏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便悻悻地住了口。 张氏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宫女一眼,觉得长得一般,不过却是年轻肤白。张氏明白,就算是长得一般的小娘,有时也有甚么地方能勾起男子的色|心。她轻轻一挥手,宫女们非常见事地退出了寝宫。 “太子爷要那个宫女侍寝么?”张氏轻声问道。 朱高炽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也溅出茶水来。他立刻摇头道:“不行!” 张氏又道:“反正都是春和宫里的人,妾身不会忤太子爷的意。” 朱高炽吞了一口口水,颇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俺怕的是被父皇知道了。父皇已经给俺纳了个次妃,俺还不满意?若是传出去淫|乱宫闱的风声,俺又不知要如何面对父皇的斥责了。” 张氏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宫女……还是算了罢!” ……而今年准备要进献皇帝的美女,多达三千人之众。不过皇帝朱棣下旨阻止了此事。 等到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进密奏时,纪纲私下请旨要在官员、以及朝鲜国等外藩的贵族大臣家里挑选美人,朱棣却没有拒绝。 当年太祖在位时,选秀不管出身,只要是女的就行;因为无论宫里怎么选,也总比太祖当和尚流民时亲近的女人强得多。但永乐朝以来,有心的宦官和大臣已经瞧出了今上的心思……没点身份的女子,皇帝根本就看不上。 东暖阁墙上的大图,依旧展开挂在那里。御案上堆满了案牍,都是“洪武三十五年”以前的军政卷宗。 司礼监宦官郑和、侯显二人侍候笔墨。他们在东暖阁里呆着,随时琢磨着皇爷的需要。 郑和最近很忙,因为皇帝叫他监管海船的建造事宜;但只要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做好近侍的事,对于宦官来说,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如侍候好皇爷来得重要! 摆在御案上的东西,大多是郑和负责找出来的旧档。照皇爷的吩咐,找的都是有关洪武朝时对辽东、云南等地方略的卷宗。不少册子放太久没人动,翻出来时都积灰了,郑和叫人打扫干净才放到了这张御案上。 皇爷为何会想看那么多旧档?郑和也不甚清楚缘故。大多时候,皇爷要做的事不会与人说道。 “缅甸……洪武时叫缅中宣慰司?”朱棣沉吟道。 郑和抢在侯显之前,走到御案跟前,准确地翻开一本旧档。他翻纸的速度由快到慢,终于停下手,躬身道:“皇爷,在这里。” 朱棣抬头看了郑和一眼,点点头,便埋头看纸上的东西。这些旧档大多是郑和翻找到的,他当然比侯显更熟悉。 一旁的侯显的神情有点失落,不过正因他刚才没自信能找到,犹豫之下才让郑和抢了先。 郑和不仅对那些旧档上心,也在心里猜测皇帝的心思。 ……记得有一次,郑和听皇帝朱棣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话,天下比古人写得要大,大明朝不该止步于此! 大明朝从洪武时起,就开始了开疆拓土的布局。太祖北进辽东,南取云南,打开了对南北远方拓土的门户。但是太祖也无法万岁,洪武朝显然没能完成大明开国构建的宏图伟业! 今上登基后,似乎想循着当年的宏略继续建功立业;然而今上发动了“靖难之役”才夺得了天下,并非顺理成章继承的皇位……郑和如此琢磨:所以现在皇爷并不清楚洪武朝廷中央的大略,此时才要翻看洪武旧档,以便继续当年的霸业? 可是郑和回头一想:太祖选了建文帝为皇储;今上也选了嫡长子高炽为太子,似乎都是守成之君……也许太祖并不觉得朱允炆只是守成之君;但当今太子却显然只能守成。于是一时间郑和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靠谱。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放下手里的卷宗,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接着他站了起来,在御案后面来回踱着步子,踱到了后面那堵墙上的大图前面。他看着图站了好一阵子,双手按在了图下方。 朱棣忽然转过头来,看着郑和道:“俺看旧档,缅中宣慰司西边是海?再往西是甚么地方?” 郑和弯下腰,神情难堪道:“奴婢不知,请皇爷降罪!”他说罢还故意侧头看侯显。 侯显知道个屁,他果然也赶紧道:“奴婢也不知……” “罢了罢了。”朱棣摆了摆手,“等海船造好了,俺想让郑和率船队去西洋看看。到时候你告诉那边的藩国,东方有个大明朝,叫他们都来朝贡。” 郑和忙道:“奴婢甘为皇爷分忧,不过奴婢从未出过海,就怕误了皇爷的大事。” 朱棣笑了笑道:“俺们没做过的事太多了。” 他不等郑和回答,已经转过身去,先看了一会儿云南的位置,说道:“太祖调兵进云南,西南各地的藩国全都来朝贡了。俺却要去安南、占城,往后西洋各国从海上一到占城,便能见到俺们大明朝的礼仪。” 郑和与侯显一起作拜,陆续说道:“皇爷胸怀天下,奴婢等无不敬仰。” 在这小小的东暖阁里,郑和一个宦官,却是第一知道朝廷大略决策的人。此时,郑和心里已有了数:朝廷用兵安南国,已是势在必行!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半块玉 胡濙等人回京了。一个户部给事中进城,没有多大排场,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何福也是去上朝时,在皇城城楼下面等候开门,才听人小声提及了此事。就好像句“吃饭没有”一样的话,说完就石沉大海,没再引起一丝波澜。 但是何福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一直走到皇宫大殿,还没好。 大殿上奏中和韶乐,那编钟每敲一声,何福就感觉心头微微一颤。或许太多虑了? 此时乐工正在唱:“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庆太平。龙楼凤阁中,扇开帘卷帝王兴。圣感天地灵,保万寿,洪福增。祥光王气生,升宝位,永|康宁……” 不知怎地,这宏大的宫殿之乐听起来,比战阵上战鼓轰鸣、好像更叫人心惊胆颤。 终于熬过了早朝,何福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下午早早就借口离开了五军都督府。不管怎样,一整天都平静无事地过去了,似乎没什么事罢? 何福在仪仗护卫的簇拥下,骑着马向府邸走去。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大帽的汉子被护卫拦住,护卫军士厉声喝道:“干甚么的?” 那汉子道:“俺是送信的。恭请何都督亲启。” 护卫军士正要呵斥,何福却道:“让他过来罢。” 大帽汉子只露出了小半张脸,双手将一封书信递上来。何福看了一下漆封,撕开信封,展开一看……他还没怎么看内容,光看到了字迹,马上收了信揣进怀里。何福又打量了一眼那大帽汉子,然后一声不吭地骑马走了。 何福骑马来到一家酒肆下马,只招呼了一个近侍奴仆跟了进来。刚进酒肆,他不管小二点头哈腰的招呼,径直附耳对奴仆说了两句话。 穿着红色官袍的人,何福立刻被小二引到了里面的雅间。他重新拿出书信细看了几遍,确认无误,上面的字确实是他的弟弟何禄亲笔!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写了何禄遇到些难事,幸得汉王相助,胡濙等人都没见到他;现在安顿下来了,一切很好,请长兄放心云云。 不多时,那大帽汉子就被带进了房门。何福挥了一下手,让奴仆出去。然后他走到门口,亲手把房门掩上了。 正是下午时分,酒肆的人还不多,但吵杂的声音闹哄哄地传进了雅间。这种地方不够隐秘,却很适合谈话,因为离得稍远便根本听不清说话声了。 那汉子站在那里,把大帽取了,抱拳道:“俺姓陈,是汉王府的一个把总。末将拜见何都督。” “陈把总坐。”何福指着方桌对面的椅子。 待陈把总坐下来,何福马上沉声问道:“汉王叫你送的信?” 陈把总道:“俺受汉王之命,护送几个官员宦官回京,正好为王爷送一封信。” 何福的脸是僵的,欠了欠身用很低的声音又问道:“胡濙找到人了?” 陈把总点了点头,沉声道:“建文帝没了,逃走时不慎掉下了山崖,有个活着的在汉王手里。因胡濙欠了俺们王爷一个大人情,他根本没问此事,回朝之后也不一定会禀报。” 何福眉头紧锁道:“活着的人在何处?” 陈把总道:“还在云南,俺们王爷安顿好了。” 何福一共问了三句话,立刻就站了起来:“此地不可久留,请陈把总见了汉王殿下,为我带一句话。末将欠汉王殿下一个人情,必不敢忘。” 陈把总掏出了半块玉石,双手捧上来:“王爷送何都督一点薄礼,请都督收好。” “多谢殿下。”何福立刻接过。 “聚宝门玉器街,有一家大门开在楼上的铺子。俺们王爷望何都督写一封回信。”陈把总抱拳行礼,说罢打开房门出去了。 何福继续在雅间里逗留不走,准备等一阵子。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一盏油灯,把信纸伸过去点了,目视那张纸烧尽成灰。何福拿着手里的半块玉,摩挲把玩了很久,不禁陷入了沉思。 早上听到胡濙的消息,他一直提心吊胆。如今他拿着半块玉、看着地上的纸灰,觉得事儿变得更复杂了,却不知怎地,心反而落下了不少。 或许最让人担忧的,不是糟糕的结果;却是未知的猜测。 …… 云南的二月下旬,只要是晴天就可以穿单衣了。 永乐二年以来,朱高煦与沈府的来往更加频繁。虽然他每次都轻车简行,护卫多在甲胄外罩布衣,但恐怕依然隐瞒不了世人。 菜海子的梨园,后边的园子就叫沈园,不过一般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园子里的池塘岸边,柳树到了春天似乎又新长了许多枝叶,细长的叶子垂到了水面,微风一吹便划出阵阵涟漪。 池塘后边的房子厅堂里,木地板上摆着两块裂开的石头。石头外面黑乎乎的。 沈徐氏用节奏平缓的声音道:“此物坚硬,寻常利器不能开。工匠用火烧之,再浇凉水使之开裂。殿下请看,里面果然有绿玉,谓之翡翠?” 朱高煦用手指触摸,仔细看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翡翠了。” 沈徐氏微笑道:“我们与翡翠有缘份呢。彼时殿下只说翡翠在缅甸附近的土司地方,却没说究竟在何处;它却正巧在孟养宣慰使司。我们的人跟着云南都司的使者,先到孟养宣慰使司,在四处打听购买奇石,于是很快就有附近一个村子的村民、送来了此物。” 朱高煦点了点头:“洪武时,思氏改封在孟养宣慰使司,此番都司使者正好去见思行法。真乃天助我也。” 他说罢目光又移到茶几上,看着那些红蓝色的宝石。沈徐氏便道:“这些宝石,购自木邦军民宣慰司。据说,此地多年前便陆续发现了宝石。” “翡翠产量更大,咱们先开孟养宣慰使司的矿。”朱高煦道,“那个村庄就在孟养宣威司治所?” 沈徐氏轻轻摇头道:“村庄在孟养与那加山之间,离治所城池十余里地。” 朱高煦踱了几步,转过身瞧着沈徐氏的手腕,见她白净如羊脂的手腕上空无一物,她平素穿戴的首饰很少。沈徐氏的脸微微一红,竟把纤手往袖子里轻轻一缩。 她小心地开口道:“殿下真愿意与沈家各分一半?” “我说到做到。”朱高煦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他不清楚沈徐氏心里想的什么,但见她微妙的动作里,似乎不愿意再亲近,他也就不强求了。许多人说朱高煦荒|淫,但他回头一想,除了沈徐氏上次激怒了他之外,还真没干过欺男霸女之事。 朱高煦问道:“这两块石料,能做出玉手镯么?” 沈徐氏轻声答道:“应该可以,妾身叫人试试罢。” 朱高煦听罢,抱拳道:“那我不多叨扰了,过两天派人送信去沈府。” 沈徐氏抱在腹前的手,伸了一只出来,轻轻弯腰道,“妾身恭送殿下出门。” ……回到汉王府,朱高煦立刻召见长史钱巽等人,询问缅地情状,先画出孟养宣慰使司的地图。此时的图纸实在无法详尽,不过只消弄明白道路地形就行了。 按照钱巽走过的路,他们到了大理府城,要先从大理府到西面的永昌府。此段路十分崎岖,但已有官路驿道,所以永昌府才能置府。永昌府已经在怒江流域了。 然后过怒江、横断山南,到达腾冲千户所,也有官道。 腾冲千户所是大明正军驻扎的最边远之地,往前走全是土司建制。出腾冲千户所,循着山谷道路走西南方,折道向北后、山势就平缓多了,这条路能直接到孟养宣慰使司…… 这两天送到汉王府的都司公文中写着,思氏否认兼并各地村庄之事,并称偶有攻伐也是私怨械斗。思氏还上书朝廷,向大明朝廷表明忠心,奏章先到云南府城了。 朱高煦一向都认为,这种山高路远的地方,将士在当地语言不通、地形不熟,直接用兵实非上策;最好还是要拉拢当地人。 他遂与钱巽等人商议,很快草拟出了大概方略。 尝试与思家交好,定期给予一些财货,让他们准许云南派人孟养宣慰使司开矿。朱高煦的人开凿出玉石原料,便押运到腾冲千户所。在那里设置仓库中转。 矿石最后运到永昌府城,府城已是比较安稳的地方;矿石在永昌府城粗略加工,再押运到昆明城精细打造成首饰玉器。之后便可以利用沈家等商贾的销路售卖了。 只要打通了这条财路,今后的事都可以从容应对。 朱高煦说干就干,写信告知了沈徐氏方略。得到无异议的回复,他立刻再次派遣护卫人马出行,叫长史钱巽负责与思氏交涉。 明朝称平缅宣慰司、孟养宣慰使司等地为麓川,那边的土人与云南西面各府的土人语言相通,疑似同族。而永昌府等各地有很多明朝的土官,只要找一些土官随行,汉王府官员与思家交流起来倒方便了不少。 朱高煦准备先试探思家的态度,然后才决定下一步的打算。 ............ 第二百六十七章 玉镯 三月初一个晴朗的上午,朱高煦兴冲冲地走进了承运门内的前宫。他却见郭薇眉头紧蹙,一脸不高兴地站在宫殿里。 郭薇看见朱高煦进来,忙屈膝行礼:“今天王爷这么早就回来啦?” “薇儿怎么了?”朱高煦反问道。他转头一看,见一个宫女跪在地上,正在拾着木板上的绿玉碎片。 郭薇道:“刚才我收拾东西,不慎在桌子角上把玉镯碰碎了……会不会有甚么不好的事?” 朱高煦看了一眼她的腹部,便满面笑容地摇头道:“正巧,薇儿看我带了什么。”他说罢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绸包,递到了郭薇面前。 郭薇接过东西,轻轻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对翠绿晶莹的手镯。她的眼睛马上变亮了几分,眉头也很快舒展开了,伸出手指摸了一会儿那手镯,抬头笑了出来:“确是巧呢,我刚把玉镯碰碎了,王爷就带了新镯子回来……”她马上又有点紧张兮兮地问道,“是给我的么?” 朱高煦哈哈笑道:“当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给你戴上。” 他拿起郭薇的细嫩玉白的左手,轻轻一捏,便将一只玉镯戴了进去。郭薇的手很软,戴上去很容易,而且大小恰好合适……毕竟朱高煦叫沈徐氏打造这对镯子的时候,定制了尺寸。 朱高煦想了想,觉得两只手各戴一只玉镯很怪异,反正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如此戴过……大概双手各戴一只像手铐的缘故?他便将另一只玉镯也戴进了郭薇的左腕。 郭薇埋着头,脸蛋红扑扑的,她埋着头,爱不释手地用右手把玩着玉镯。朱高煦也没多说话,笑眯眯地看着她,心道:果然,没有不喜欢漂亮首饰的女子! 郭薇抬头轻声道:“多谢王爷。这镯子好亮!” 朱高煦这才开口问道:“喜欢么?” 郭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朱高煦道:“此乃翡翠,似乎是冰糯种的。翠出得还不错,难得的是光泽很好。薇儿有眼光,一眼就看出很亮了。” 郭薇听得更加欢喜,高兴得不知怎么开口了。 朱高煦又道:“咱们的人从孟养宣威司的山里开采出来玉石,用玉石打造了镯子。眼下薇儿手上的,应该是世上第一对翡翠手镯。” “王爷待我真好……”郭薇红着脸柔声道。 就在这时,一行女子走到了寝宫门外的厅堂上,纷纷在门口行礼。郭薇招呼她们进来,朱高煦转过身,见杜千蕊、姚姬都来了。 杜千蕊一眼就看到了郭薇手腕上的镯子,屈膝道:“王妃娘娘的新镯子好漂亮呀。” 郭薇抬起手,缓缓说道:“王爷刚刚才送给我,说是从孟养宣威司找到的玉石,世上绝无仅有。”她虽然故意说得淡然,但绯红的小脸和明亮的眼神,早已暴露了她的心情。 姚姬随后也轻声道:“真是稀世之宝。” 郭薇听罢愈发高兴,转头对朱高煦道:“王爷若找到了新的玉石,也送她们一对好么?” 朱高煦愣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杜千蕊忙道:“妾身哪敢与王妃娘娘相比呢?” 郭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朱高煦看了一眼门外,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我听说稍微晒晒太阳,对身子有好处。”他又瞅了一眼郭薇的腹部,然而此时依然不太看得出来,“咱们到附近的园子里走走罢。” 郭薇马上点了一下头,又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轻快地说道:“王爷稍等,妾身换身衣裳就来。” 等郭薇到隔扇后面去了,朱高煦转身面对着杜千蕊和姚姬,温言道:“刚才王妃既然说了,等打造出别的玉镯,我也为你们各挑选一对。” 杜千蕊和姚姬陆续屈膝作礼道,“妾身多谢王爷。” 朱高煦低声问道:“那种翡翠玉镯,真的很招人喜欢?” 杜千蕊忙道:“回王爷话,确实非常美,戴在王妃的手上就更美了。” 姚姬也轻声道:“确是不错。很容易就能瞧出,它比一般的玉石镯子更精细光洁,颜色也十分鲜丽。” 朱高煦的目光在姚姬脸上停留片刻。姚姬马上就注意到了,她看着朱高煦、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似乎并未有甚么不快的情绪。那艳丽的容颜、冰玉般白净的脸上只要有笑,便叫人感觉如沐春风。朱高煦见状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情也更好了。 听到她们的赞誉,他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只要女子觉得翡翠好,那就是无尽的市场和财富! 等郭薇换了衣裳走出来,朱高煦不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郭薇上来,眉目微微低垂、脸一侧,又款款作了一礼。 朱高煦道:“没见你穿过这身,新衣裳挺好看的。” 在这承运门北面,便是禁止侍卫进入的王府后宫,中轴线上一共有前中后三座宫殿。宫殿的两侧,有很多廊房,附近的西侧就有一座廊芜环绕的园子。 园子很小,中间有一处小水池,池子上有一道石桥、一座人工堆砌的奇石假山,石径周围种了一些花草树木,周围都是回廊。整个园子各个方向,一眼就看得到头。 地方虽然不大,但因在王府里面,修建得倒是精致工整,打扫得也很干净。古色古香的悬山顶房屋之间,山水、月桥点缀其中,天上蓝天白云,风景确实很美丽。有美人在朱高煦身边,更是美景的画龙点睛之处。 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琉璃瓦房屋反着太阳的光;郭薇那身上的桃红色衣裳、丝绸的光泽细腻而含蓄,十分有质感,便如东方美女的婉约内敛。 郭薇娇弱无力的动作轻轻展开了一把绸扇,遮在脸侧,转头羞涩道:“还是怕晒黑了哩……” 朱高煦听罢笑了一声。 郭薇又道:“我有那么多衣裳,从没穿过这身,王爷却马上就看了出来,王爷有心了。” 朱高煦顾及到身后还有女子,便随口道:“我记得住。” 郭薇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暖暖的阳光,池边吹来湿润的微风,走到这石径上,连靴底都不会脏。哪怕是在大明王朝最边远的云南,在这王府宫闱里仍然感觉十分舒适。 ……没过多久,钱巽等人返回了昆明;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思家派来的使者数人。 朱高煦在王府前殿,聚集云南三司官员、沈家人、以及汉王府长史等官吏,一起接见了思氏使者;除此之外,在昆明城的平缅宣慰司刁氏、木邦宣威司等土人也被召见参与了。 来的几个思氏土人穿的是裙子,那下裳和汉服的长袍不一样,好像真的是裙子。朱高煦也看不懂他们的礼仪,反正只照大明的礼节来。 “云南官府要派人到孟养宣慰使司开玉石矿,钱长史已与思家土官说过此事罢?”朱高煦问道。 一个身穿圆领、头戴乌纱,皮肤黝黑的人“叽里咕噜”地翻译着朱高煦的话。朱高煦看了那人一眼,完全是汉官的穿戴,但面相又与汉人不一样……不过朱高煦仍然不是很确定此人的身份,毕竟在云南时间长的汉人,很多也晒得比较黑。 这时公座一侧的钱巽低声道:“王爷,他是永昌府的一个土人县丞。” 朱高煦点了点头。 过得一会儿,土人县丞果然用口音奇怪的生涩汉话道:“禀王爷,使者称,在孟养宣慰使司时、思家已向钱长史提出了请求。思家希望开矿的商贾每年分八百两白银,不要宝钞、铜钱,因当地各部落都喜欢白银饰物。请汉王殿下恩准。” 朱高煦道:“你告诉他,我答应思家的请求,并保障开矿的商贾每年如约分利。” 土人县丞立刻又“叽里咕噜”说起来。 思家使者双手合十,向公座深深一拜,说了句什么。土人县丞道:“感谢汉王殿下恩典。” 既然谈得很顺利,没甚么分歧,朱高煦立刻叫人奏乐起舞,准备盟约。反正语言不通,也不用废话什么,大家说好了正事就行。 缔结盟约的方式是签条约。本来朱高煦还想与他们歃血为盟,但钱巽禀报思家等南方土人都信佛,没有这种习俗,于是改为签订条约。 两份文书,双方各执一份。分别用汉字、缅文写成,朱高煦当众叫长史府的官员盖上亲王印,亲笔签汉王字样。然后思家使者签押,云南都司、沈家也用印签字。 朱高煦心里明白的:这种文身没甚么用,但还是要做一个仪式,当着各方人士的面,以证明此事确实无误地达成了盟约。 朱高煦觉得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条约……土人喜欢白银,现在已得偿所愿,而且他们根本没有技术加工玉石、更没有销路,白得那么多银子有何不可?而朱高煦也喜欢白银,只不过是更多的白银而已…… 比如郭薇那对冰糯种玉镯子,大片出翠、几无瑕疵,在后世小百万元是值的;这么算的话,价值白银差不多就有几百上千两了,也许在大明朝卖不了那么多,但那种成色肯定是价值不菲。. 第二百六十八章 良辰美景 朱高煦想到了那一对翡翠硬玉手镯、加工得光滑精细,便觉得沈家很能找到一些能工巧匠;若是开矿的事叫沈家来办,恐怕会更容易一些。 他写了信送去沈府,提出由汉王府派遣军士护卫,开矿则由沈徐氏派人负责;并询问她有甚么要求。 次日一早,朱高煦来到书房,从信封里拿出了沈徐氏的回信。他展开一看,几行工整的楷体字映入眼帘。 书写的内容大抵是,沈徐氏门下有个戏子叫李楼先,为沈家出力了不少。李楼先希望能有机会陪|侍汉王饮酒,问汉王能不能答应这件事。 朱高煦看完后有些困惑。他知道李楼先这个人,那是梨园的头牌花旦,西平侯那女儿沐蓁很追捧此人。 他回想了一下,去年沈徐氏似乎问过他,是否要叫李楼先来陪侍。朱高煦以为只是沈徐氏想奉承自己,当时随口婉拒了……他倒没想到,原来这事是因为李楼先想见他。 李楼先没有什么企图吧?朱高煦想了想,他对那个戏子几乎不了解,但还是比较相信沈徐氏的;如果那戏子有什么问题,沈徐氏应该不敢引荐。 经营翡翠之事,到目前为止出奇顺利。朱高煦稍作犹豫,便提起笔写道:请沈夫人安排时间。 ……约定相见的时间是三天之后。 酉时刚过,朱高煦换了一身寻常的巾袍服,径直坐马车到戏院后面的沈园去了。 池塘边的房子里,侍卫们如同此前一般,分别进了左右的厢房。朱高煦待段雪恨从房门里出来,随即走了进去。段雪恨没跟进来,留在了外面的走廊上。 过了一阵子,就有几个丫鬟鱼贯入内,将酒菜摆到厅堂里的圆桌上。 入座后,朱高煦很快看见一个身穿对襟褙子的女子走进来了,他抬起头一看,认出那女子正是李楼先。 以前朱高煦有几次见到她,她都是戏妆的模样,还真没有在寻常时候见过面。让朱高煦微微有点意外的是,李楼先褪下戏妆、却没有多少风尘味。大抵是因她脸上的脂粉抹得很淡,衣裳首饰也比较素净的缘故罢。她身上只有褙子的衣边有些小花刺绣,别的布料都没有花纹。 “妾身拜见殿下。”李楼先的声音很细,就好像捏着嗓子一样。她低着头,竟隐隐有几分娇羞之意。 朱高煦却比较随意了,他微笑着拱手道:“上次请李姑娘亲笔誊录了戏本,还没谢你。请李姑娘过来坐。” 李楼先柔声道:“妾身能为殿下抄写戏本,实乃荣幸之事。” 她小步走近,轻轻坐到一侧的凳子上。因为朱高煦的目光一直在打量她,她没敢抬头直视朱高煦。 李楼先伸出右手拿起桌子上的细颈酒壶,左手轻柔地扶住衣袖,说道:“这些菜肴都是妾身做的,但愿能合殿下的口味……” 朱高煦正想夸她一句,不料就在这时,忽然见她脸色潮|红,似乎有点不对劲……片刻后她的手也颤抖起来了。 “哐!”酒壶掉到了桌面上。李楼先的身子一软,身体竟倒了下去。 朱高煦急忙站了起来,喊道:“来人啊!”然后上去将李楼先的身体掀过来察看。 房门打开了,一个人影闪身进屋。朱高煦抬头一看,正是段雪恨,他便立刻说道:“李楼先似乎中毒了,马上叫郎中。” 段雪恨问道:“王爷无事?” 朱高煦道:“我还滴水未喝。” 段雪恨转身出门,这时附近的几个王府侍卫也走进了房里。接着先赶来的人是徐财六,随后郎中来了,沈徐氏也走进了房门。 徐财六紧张道:“因上回梨园出过事,之后汉王殿下每次来梨园,小的都十分谨慎。这些酒菜送进屋前,已叫奴婢试吃过了……” “快先去拿蛋清来,然后叫人取水。”郎中头也不抬地说道,“她是砒|霜中毒,幸好中毒不深哩。” 沈徐氏弯下腰说道:“惊扰了殿下,妾身有罪。” 朱高煦道:“等郎中先救人。” 房子内外一阵忙活,很快李楼先就被抬到隔壁的厢房去了。朱高煦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转头看那桌子上完全没吃过的酒菜,苦思不得其解。 沈徐氏的手指捏着衣角,十分紧张地默默站在门口。 朱高煦便开口道:“此事十分蹊跷,既然酒菜没毒,我也没中毒,为何李楼先会中毒?” 沈徐氏眉头紧蹙,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一定是李楼先私自服用了砒|霜。” “为何?”朱高煦更加疑惑。 沈徐氏轻声道:“女子服用少量砒|霜,能让肌肤看起来更白……李楼先却可能吃得稍微多了点。” 朱高煦愕然看着沈徐氏。 她便接着说道:“世人都喜肌肤雪白的女子。殿下有所不知,不少妇人为了讨男子欢喜,都会偷偷服用砒|霜,最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妾。李楼先好不容易才能单独侍奉殿下,她肯定吃了砒|霜。 妾身如此断定,乃因郎中说了她中毒不深,应无性命之忧。若非李楼先自己服用了砒|霜,否则下毒者有心害人、不会放那么少啊!” 朱高煦确实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但沈徐氏一说出来,他很快就觉得,似乎确有几分可信度……不然如何解释这样荒诞的事? 沈徐氏一脸懊悔的模样:“妾身确未料到会出这种事。早知如此,妾身便不该答应李楼先那等事了。” “罢了。”朱高煦走出了房门。他来到隔壁房里,段雪恨等人也跟了过来。 果然李楼先已经很快醒转过来,她拿袖子遮着脸,躺在一张塌上、肩膀在微微抖动。 朱高煦很快听到了她压|抑的抽泣声。他走到塌前时,李楼先急忙把脸侧过去,哽咽道:“都怪我蠢,大概我命该如此罢……” “你自己服用了砒|霜?”朱高煦问道。 李楼先颤声应一声。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沈徐氏道:“我相信事实如此。沈夫人、李姑娘不必介怀,此事便到此为止。” 李楼先有气无力地哭道:“殿下拿妾身治罪便是,妾身自作自受,与沈夫人毫无关系。” 朱高煦道:“砒|霜有毒,世人都知道,李姑娘何苦如此?” 李楼先的声音道:“听说殿下爱听妾身的戏,妾身……如今弄巧成拙,反叫殿下见了丑态,呜呜呜……” 朱高煦听到这里,生出恻隐之心,忍不住好言宽慰道:“李姑娘安心调养,咱们下次再见面就是了。” 李楼先挣扎着转头过来,却依旧用袖子挡着脸,“殿下所言当真?”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温和地说道:“当然。今晚我便不多留了,李姑娘好生养着。沈夫人也不必为难她。” “是,妾身谨遵殿下之命。”沈徐氏忙道。 他走出房子时,天色已黯淡,天空布满了繁星。他抬头看了一眼,心道原本是良辰美景,不料弄得一团凌乱。 沈徐氏跟着走到了走廊上,轻声道:“王爷在梨园竟遇两回惊险,妾身实在疏忽了。”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段雪恨,又见沈徐氏也在瞧她……段雪恨的眼神顿时十分闪烁。上次的意外刺,正是段雪恨;她本来还算镇定的,不过眼睛有点像沐蓁、很容易就把情绪流露出来。 “我甚么都明白的,沈夫人不必往心里去。”朱高煦道,“咱们在缅甸地区的生意,一切照旧。” “殿下……”沈徐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 她说话一向口齿清楚,很少这样言语不清,朱高煦不禁转头看着她,便见沈徐氏脸上微微泛红。 朱高煦抬起手道:“段姑娘稍等。” 段雪恨一声不吭地停下脚步,几个侍卫也跟着留在了原地。朱高煦与沈徐氏沿着走廊转了个弯,沈徐氏用很低的声音道:“梨园闲杂人等太多,也不便防备。下次王爷来沈府罢,妾身当面向您赔罪。” 这句话本身好像没啥问题,但她那副模样反而叫人多想。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也好。” 俩人一阵冷场,走廊上的灯光一动不动,夜色更加宁静了。甚至叫朱高煦恍惚觉得,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不禁又去想李楼先的事。李楼先一个当红的戏子、似乎没和朱高煦说过话,见过一两次面也只在仓促之间。 她却想尽办法要靠近朱高煦,不过因为朱高煦是亲王罢了,仅此而已。 “不过是寻常之事。”朱高煦没头没脑地感概了一句。 原来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民,如今境遇大相径庭;所以李楼先的所作所为,才叫他颇有感叹……或许,别的那些皇亲贵胄、早已习以为常了。 于是朱高煦才随口感叹,(对于亲王)此乃寻常之事。 沈徐氏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十分温柔地奉承道:“殿下心胸宽广,宽厚待人,叫人好生敬仰。” 朱高煦转头说道:“那是因为我信任沈夫人,并非我能随便宽恕别人。” 沈徐氏寻思稍许,又轻轻屈膝道:“妾身多谢王爷信任。”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天作之合 在云南只要是晴天,天空便是蓝天白云。 朱高煦一大早收拾妥当,穿着束身戎服走到了承运门口。如同往常一样,他要先与将士们一起负重跑步。 王妃郭嫣与一行女子走到了承运门门楼,她们一齐屈膝礼送朱高煦。 “免了。”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他的目光在姚姬脸上徘徊片刻,不禁心道:若论长相美貌,除了妙锦、还真没人可以与姚姬相提并论。 在晴天的朝阳下,她的脸上隐隐泛着青春的流光,十分艳丽夺目。她似乎也发觉了朱高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正与他四目相对。 朱高煦很快就闪躲了姚姬的明眸,只对郭薇特意说了一句话:“你们都回去罢,王妃回宫时慢些走。” 郭薇道谢。等朱高煦转过身,便听得她们说道:“恭送王爷。” 在这妻妾同堂的王府里,朱高煦找不到别的法子,只得遵守此时的一些规矩,上下尊卑、长幼有序;否则家里肯定会非常麻烦。 他这时想到了父皇朱棣、对几个儿子的安排,大抵也有迫于礼法规矩的原因。朱棣最喜欢的儿子应该是高燧,但高燧并不是皇太子。 于是朱高煦在王府后宫并不能只顾喜好,心里琢磨得非常清楚。 首先得维护王妃郭薇的权威和地位。毕竟她是朱高煦的结发妻,十四岁就嫁过来了,她与朱高煦荣辱与共、休戚攸关。 其次就是姚姬和杜千蕊。不管她们是什么身份,朱高煦总记得那些患难中的温情。 这时他想到了妙锦,心里却是一乱…… 朱高煦和将士们在汉王府前厅的宽阔砖地上,跑了近半个多时辰。他便到前殿书房后面的小院廊房,洗掉汗水换了身衣裳,又喝茶吃了点心,然后才到书房里捣鼓正事。 除了旬日沐假,他几乎天天都是这样,三护卫的武将和亲卫军士,都能与他朝夕相处。 若非如此,他估计自己早就发福了,长兄太子就是因为腿脚不便长期不活动,吃得又好,于是长成了那副模样。 负重跑步的时候,赵平作为亲卫武将,也在队伍之中。等朱高煦沐浴更衣来到书房时,赵平也换上了一身甲胄,他将佩刀放在门外,“叮叮哐哐”地走了进来。 赵平抱拳道:“照王爷的意思,云南卫所军户更熟悉山地,末将已从卫所中挑选出正军一百人、并王府护卫五十,准备妥当,今日便护送商贾矿工等前去孟养宣慰使司!” “甚好。”朱高煦又叮嘱道,“都司与思家签订盟约,咱们有独占孟养地区的玉石矿坑之权。而今只在孟养之地发现了翡翠,赵百户到了当地,定要派人盯住,不准其他人去开矿。” 赵平执礼道:“得令!” 朱高煦点了点头。 赵平便拜道:“末将告辞了。” “但愿赵百户等兄弟们,此行顺利无事。”朱高煦好言道。 垄|断才会有暴|利。况且现在翡翠还不出名,也没怎么被世人认可,若是刚开采出来、就有好几家竞争比价,那还有甚么赚头? 除此之外,正因刚发现翡翠,许多上等的矿石都在,一开始大伙儿更容易找到珍稀的好矿。 所以朱高煦才专门叮嘱赵平,发现的矿坑不准别的人染指。 赵平走了之后,朱高煦又提起笔给沈徐氏写信,商议经营翡翠之事。 …… 正如朱高煦所料,从来没有开采过的翡翠矿坑,最容易发现稀世珍品。 从孟养宣慰使司发现的矿坑里,挖出来了第一批玉石矿,辗转腾冲千户所仓库到达永昌府后,沈家便从里面挑选出了两块可遇不可求的矿石。 其中成色最好的一小块料子,被打造成了一枚圆玉佩和一只玉镯。 两件东西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但颜色却是非常鲜艳的翠绿……非常罕见!一般冰种的翡翠通透,便不容易出翠;糯种易出翠,却显得微微有点浑浊。而这两件翡翠,朱高煦连见都没见过。 他只能揣测,敢情它们便是传说中的玻璃种? 沈徐氏在昆明城最大的一家翡翠楼开张,这套玉器取名“天作之合”摆在正上方出售,价格是三万贯钱或金银。 玉楼开张第一天,宝物就被人买走了。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城里的达官显贵都在问谁买走了玉。 ……去年初朱高煦就藩云南后不久,他的十七叔朱权也被封到了南昌。 “靖难之役”初,朱棣的承诺是与朱权平分天下;永乐初,宁王朱权很知趣地没提那事,只要求封在苏州或杭州。但不管怎样,最后宁王还是去了南昌。 十七叔的年龄比朱高煦大不了几岁,喜欢读书,精通音律戏曲,据说家里养了几千个戏子。 去年朱高煦写信,描述了《牡丹亭》的故事和一些戏词,请宁王编排此戏。其间几番书信来往,最近宁王终于派长史送来了戏本。 买走“天作之合”的人正是宁王长史。 于是朱高煦在汉王府召见了宁王长史,欲以五万贯购买此物。汉王府遍请昆明城内的官员、名士、富商携女眷观礼,朱高煦在前殿当众接受宁王长史献宝。 众目睽睽之下,朱高煦命人抬出两箱白银放在大殿上。宁王长史也是个妙人,带着随从在大殿上清点白银。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在众人眼前晃来晃去,看得人眼花缭乱,更是俗不可耐。 捣鼓了许久,银子总算清点完了。宁王长史才将盛放在雕花紫檀木里的“天作之合”呈献上公座。 打开的木盒摆在公案上,大殿上的宾女眷,很多人都伸着脖子想瞧瞧,但离得太远了,谁也看不清楚。 朱高煦便道:“来人,叫个人进来,戴上看看。” 宦官王贵抱着拂尘道:“奴婢遵命。” 不一会儿,早已准备好的绝色美人姚姬便轻步走进了大殿。大殿发出一阵唏嘘之声,若非在汉王府大伙儿不敢喧哗,恐怕哗然之声不止于此。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被姚姬吸引了。他们看不清玉器,却看得清人。 只见姚姬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浅色淡黄的丝绸,雍容华贵中带着几分淡雅;没有什么首饰的点缀,本是留给翡翠饰物的考虑,却让她更显得矜持。 大伙儿都屏住了呼吸,人们恐怕从未在云南见过如此明媚动人的小娘。 “妾身拜见王爷。”姚姬的脸红红的,被人瞩目她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羞涩。 朱高煦指着面前的木盒道:“你戴上这副天作之合,让本王瞧瞧。” 姚姬又缓缓屈膝道:“是。” 她伸出玉白的手时,又抬头柔声道:“妾身真的能戴么?” 朱高煦愣了一下,因为准备演戏的时候,并没有这句台词。 毕竟是稀世之宝,姚姬应该是很想戴一下的;她仍然轻声问了一句,似乎多余,但又表现出了一种很顺从的姿态。姚姬的性格也不是真的逆来顺受,她却把含蓄的婉约,轻描淡写地表现得淋漓尽致。 朱高煦点头,十分期待地看着她。她便十分小心轻柔地拿起了玉佩戴在腰带上,又将玉镯滑进了手腕。 姚姬身上的颜色更加明艳。大殿两边有宽敞的窗户,东面的阳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那乌黑的头发泛着光泽,顾盼生辉的黑色眸子、玉白的肌肤、朱红的唇、鹅黄色的衣裳……以及明艳绿色的满翠玉佩、镯子,那颜色闪亮艳丽,叫人惊叹。 大殿上的许多女眷,眼睛都看直了。如同来自天宫没有一丝瑕疵的美丽,多少女子做梦都想拥有。 朱高煦打量了好一会儿,一拍扶手,回顾众宾笑道:“本王虽花了五万贯,但看起来此‘天作之合’值得此价。人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可遇不可求,名不虚传。” 大殿上顿时一阵附和恭维之声,许多人作礼恭喜汉王得到稀世宝物。 朱高煦挥手叫姚姬戴着玉器退下,她脸上有几分羞涩、几分激动,从公座旁边穿过整个大殿,走大殿正门出去。看起来她只是离开承运殿而已,实际已在众宾女眷前面展示了一回。 所有人几乎是目送着姚姬的身影离开殿门。 这时鼓乐之声奏起,王府的宴席开始了,以庆贺汉王得宝之喜。 ……朱高煦回到前宫时,忍不住对郭薇说道:“今天向众宾展示‘天作之合’,薇儿乃王妃身份尊贵,不适合那等场合。我做这件事,只是为了炒作翡翠的身价。” 不料郭薇却露出笑容道:“王爷别担心,妾身很就不该轻易抛头露面。” 朱高煦轻轻松了一口气,道:“这一套‘天作之合’,无论是汉王府还是宁王府,都不能拥有。一会儿我叫杜千蕊也过来,你们戴着把玩一下,倒是无妨。” 郭薇微笑着点了头。 朱高煦好言道:“孟养宣慰使司还在开矿,以后定能再发现稀罕的宝物。” 郭薇低声问道:“那宁王长史买下天作之合,也是王爷的意思罢?” 朱高煦笑道:“当然,一件东西的价值,需要不断转手抬价来印证。无论是我、还是宁王,若真想要某件宝物,有的是办法,何必花那么多钱买?” …… …… (西风昨晚半夜回到的北京,今天回成都,到家之后略作休整就恢复正常更新。 前阵子开年会,经常断更,实在情非得已;西风不是态度不好,不和大家招呼一声……彼时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说了有些书友没看到,因为没更新只能在书评区或群里说;一种是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一定要码一章再睡,但是跟团太累、有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就像昨晚我信誓旦旦地说要更新,但是坐了飞机头疼得厉害,码了一章实在质量太差、真的不敢发。后来重新码了这一章。不多说了,我要去赶飞机了,今天回成都。 不管怎样,对不起大家了。西风也很焦躁,我心里非常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除了读者和身,其它都是浮云。恭请书友们,一定要原谅西风,继续喜欢我的书。我不会无事怠工。) 第二百七十章 大明城 汉人每到一个地方,肯定要开馆子。 赵平带着百五十人明军,以及商贾、轻罪牢犯等数百人来到孟养,这才刚刚过了两个月;村子里简陋的街道上,已开了十几间食铺酒肆。除此之外,杂货铺、药铺、铁铺等也陆续开张。 大伙儿刚到矿场时,附近村子里的当地人很少,能跑的都跑了。众人的粮秣只能通过孟养宣慰使司治所补给,用白银高价购买思家的粮食。 但不久后,土人发现明军军纪严明,并不劫掠,很快就有不少当地人出现在屯军村子附近。不到一个月,土人便源源不断地送来了大伙儿需要的补给……当然不是白送,他们想换取商铺里的东西。 当地人很快就喜欢上了屯军村子里的美味佳肴,更想要商铺里售卖的物品。 农具、柴刀等铁器非常好卖,中土工匠锻造的铁器锋利结实,物美价廉。实际上在此地炼制的铁比内地的铁上等,因为用木炭炼铁比石炭(煤)更好。现在内地木材木炭昂贵,炼铁大多用石炭,铁器相比之下较脆。 最奇怪的是瘴气药材也很受当地土人欢迎。而汉人郎中们收集的瘴气方子,却是学的当地土法子,药材也采自附近山上。 据说近左的人们已经给这个矿场村子取了名字,叫“大明城”,慕名前来换东西的土人,有的从几十里外的村子步行赶来。 土人们拿着米、瓜果、草药等物前来,大米可以直接与明军军方换成铜钱,然后在屯军村子里随意购买货物。于是军营仓库里,没多久便囤积了大量谷物,以至于米粮价格旬日不断下跌。 赵平以都司的名义,开始对“大明城”抽税,照《大明律》,商税十五取一;然后军方出资出人夯建城墙,甲兵值守,对商贾提供保护。 ……今天早上起来,赵平就带着一行人出军营,穿过矿场的军屯村子,到大路上接人去了。 之前专门负责为赵百户做翻译的土人县丞,染上了瘴气病一命呜呼;腾冲千户所又派了一个姓刁的土人把事前来,斥候禀报正是今天上午到达。 随行的还有沈家的矿场大掌柜徐财七,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说他的哥哥就是昆明城梨园的大掌柜。 孟养宣慰使司这地方经常下雨,今天的天气却不错,早晨便见太阳到了山顶。不过晴天又会很炎热,总之是不如中原的气候舒坦。 大路两边草木横生,让路面看起来更加狭窄。赵平骑在马上慢慢地行进,转头与掌柜徐财七闲谈着:“矿场上的人手够么?” 徐财七也骑着马,恭敬地在马上作揖道:“回赵百户话,人倒是够了。附近村子里有许多土人青壮,都愿意到矿坑里下力,工钱也不高,只是土人青壮不太好使。” 赵平点了点头。 徐财七打开话匣子,抱怨道:“土人不太听话,乱跑乱动,似乎也不会协作干活,三四个人干一个活必定会一团糟。我们只能叫那些牢里出来的犯人做监工,几个土人,得一个汉人看着,不然甚么都干不成。那么多人的伙食工钱算下来,不比在昆明城雇汉人省钱。” 赵平好言劝道:“云南的汉人本就不够,都在昆明城等几个大城。此地太远,一般人都不愿来,能在此地找到劳力,徐掌柜只得凑合着用了。” “赵将军言之有理。”徐财七抱拳道。 他们慢慢走到一个路口,便都翻身下马,站在路边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在三竿之上。终于有一行数人,骑着矮马出现在了大路上。 赵平等走到大路中间,等那几个人渐渐走近了,他便用汉话大声问道:“来人可是刁把事?”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正是。阁下是赵将军?” 赵平听到声音居然是个女的,他有点吃惊,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本将是百户赵平。” 迎面而来的几个人陆续从矮马背上翻身下来,走在前面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土人小娘。小娘双手合拢拜道:“家父是腾冲千户所刁把事,这段时间身体欠好;我也会说汉话,便代替家父来了。拜见赵将军。” 赵平依然一脸诧异,想了想道:“也好,只需言语相通。这位是玉石矿场的徐掌柜。” 小娘吐字生涩,却还算大方,她向徐财七道:“拜见徐掌柜。” 等见礼罢,赵平道:“咱们先回军屯衙署交接公文,刁姑娘请。” 两队人马合为一路,沿着大路返回村子。那刁姑娘似乎对赵平很好奇,一直在瞅他。赵平开口寒暄道:“还没问刁姑娘芳名?” 小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声,赵平愣是没听明白,转头瞪眼看着她。小娘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用汉话笑道:“赵将军可以叫我雅。” “雅?”赵平点了点头,看着她穿着一身颜色纷乱的衣裙,皮肤被晒得黄黑发亮,实在与雅致不相干。 刁雅说道:“赵将军见到我,表情很怪,我有甚么不对吗?” 赵平忙道:“刁雅姑娘多虑了。或许咱们的习俗不同,我不该感到诧异的。” “赵将军家乡的习俗是怎么样的呀?”刁雅兴致勃勃地问道。 “若是在咱们家乡,但凡有个一官半职,宦官之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般不见人。”赵平说罢,想了想又道,“可也不一定……有花木兰从军打仗的事。” 刁雅又问花木兰是谁。 赵平一边骑马,一边将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说了一遍,时不时还念两句诗,刁雅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徐财七赞道:“不想赵百户如此有学问啊。” 赵平笑道:“贻笑大方了,我原来是个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上哩。” 徐财七道:“赵百户为人谦逊。您在行伍之中,算很有学问了。” 几个人有说有笑,渐渐走到了村子寨门外。因为军方收了税,所以围绕村子修建了城墙,为汉人商人百姓提供防御保障。城墙只是一道低矮的夯土墙,上面再修一道木桩藩篱;还有“护城河”,挖的一条土沟下雨积了水。不过防御一般的盗贼还是足够了。 南寨门是村子正门,当值的是两个小旗队正军。新到孟养地盘的正军一共就一百五十人,都认识将领赵平。 值守南门的正军是汉王府护卫,装备最好、衣甲鲜明,他们排成整齐的两队,当值武将用汉王府护卫的口令喊道:“立正!” 众军顿时站正身体,“哗”地一声盔甲磨蹭的整齐声音,将士们一齐把樱枪提了起来。总旗长快步走上来,执军礼抱拳道:“末将参见赵百户!” 赵平下马回礼。随行的人都下了马背,土人们见状也跟着下马、一起从寨门走进了村子。 刁雅走过寨门之后,仍然在频频回头看那些守门的将士,十分好奇的样子。赵平见过孟养这边的所谓军队,确实没法比,军中弟兄有时候开玩笑,说那些军队像猴子一样,因为列阵时总是在乱动,不是挠头就是挠身上。 村子里的房屋十分简陋,大多用木头搭建。因此地多雨、虫子又多,所以地基用木板撑起来了的。 虽然建造简单,不过军户和百姓还是带来了内地的习惯。道路两边有排水的阳沟,街面也夯实了、还有一些石板铺成简单的路。每条街都备有装满水的大木桶,以防备火灾,有官铺的差役负责一般的纠纷;每天早上有粪车路过,运走污物,军营衙署安排了打扫街面、干锄草等活的杂役。 比起土人的村子,这里当然是干净而井然有序。街面上飘着各省菜系的香味,五颜六色的商铺旗幡在门口飘荡。刁雅和土人随从的眼睛都睁得很大,对什么都很稀奇,东张西望看个不停。 刁雅赞叹道:“汉人的地方真是很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昆明城!” 赵平淡淡一笑:“大明人马到昆明城方十几年,现在的昆明城不算甚么,刁雅姑娘应该去京师看看。” 刁雅笑道:“我早就听乡人说,汉人爱面子、喜吹嘘,果然没说错!” 赵平听罢顿时有点尴尬,与徐掌柜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俩人面面相觑。 刁雅又急忙说道:“开玩笑的,赵将军可别生气。” 赵平却道:“刁雅姑娘没说错。” 刁雅又问道:“赵将军刚来没几个月,‘大明城’就建造起来了,将军如何办到的呀?” 赵平想了一会儿,愣是回答不上来:“不就是个寻常的村子,要怎么建造?” 后面有个土人老头叽里哇啦地说了几句话。赵平看着刁雅道:“他说甚么?” 刁雅摇头道:“三叔不是和赵将军说话。他说中土王朝有几千年了,整个部族都比我们的部落强盛,不是赵将军一个人的功劳。” 徐财七道:“刁雅姑娘心直口快,幸好赵百户是个随和之人。” 赵平笑道:“我只是个百户,还不须别人奉承。” 第二百七十一章 分利不均 村子里平静而惬意,阳光照射在新建的宽檐木房子上,景色别有一番风情。空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夹杂着一声声叫卖吆喝。不过孟养这地方,天气变幻莫测;阳光明媚的上午,也可能忽然就下起暴雨。 今日没有骤雨,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在街道上驰马,马背上的军士见到了赵平等人,便翻身下马抱拳道:“禀赵百户,斥候到营中来报,发现在矿场那座山后,许多土人正在挖矿坑!” 赵平眉头一皱,想起汉王交代他的事,立刻便道:“传我的令,即刻召集营中的弟兄。” “得令!”军士抱拳道。 赵平转头对刁雅道:“咱们的公文交接,随后再办,刁雅姑娘先随我去山后瞧瞧。” 刁雅点头应允。 赵平带着二三十人赶到了山后,便看见一大群土人正在山脚下挖掘石头。他驻马观察了一番,认定这些人果然是为玉石矿而来。 土人们学着矿场汉人工匠的法子,把挖出来的矿石,拿火烧、用水浇,让矿石裂开后看里面的玉石。山下黑烟和白汽缭绕,一团嘈杂;其间还有两头大象,时不时闷声鸣叫一声。 许多土人发现有甲兵来了,纷纷抬头观望。 赵平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走下山坡。他便转头对刁雅道:“问问他们谁是管事儿的,出来答话!” 刁雅用土语喊了几声后,几个穿着花裙子的黝黑汉子拿着刀向这边走来。 “列阵!”军士里一声喊叫。二十余军士便拿着枪盾弓弩列成两排,阵队中间让开一条路,护着赵平和土官小娘等人。 穿花裙子的土人叽里哇啦地嚷嚷起来。刁雅飞快地说道:“你们想干甚么?” 赵平道:“云南都司与孟养宣慰使思行法定下盟约,孟养的玉石矿只得都司准许的人开矿。” 刁雅将赵平的话告诉花裙子土人,土人又嚷嚷起来。刁雅翻译道:“这是我们的地方,我们挖自己的山,关你们甚么事?” 赵平与徐掌柜交换了神色,徐掌柜抱拳道:“只得赵百户拿主意。” 赵平道:“去把路堵了!叫他们放下矿石,方能离开此地。” 武将应声,喊道:“向左转!前进!” 军士们列队向矿坑外面的大路跑步而去。 推着独轮车的土人苦力被堵在路上,“叽里哇啦”地喧哗吵闹,更多的土人涌上来,推攘着靠近明军军士。军士们以枪盾在前,一时间也没敢对手无寸铁的苦力动手。 赵平大声呵斥,刁雅也用土话叫喊,然而无济于事。不多时,那两头大象居然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路上冲过来了。 若是等大象靠近,步军单薄的防线如何还挡得住?赵平下令放箭,弦声“砰砰”作响,那大象中箭受伤,叫唤着向路边乱跑出去,还有土人中箭惨叫。场面一乱,阵前的土人们被推攘着挤到大盾上,挤得明军阵型动荡。终于有军士恼怒着刺|击了一个土人,血溅出来,众将士纷纷出手,很快又有几个土人被捅|死在跟前。 路上惊慌混乱了一会儿,很快那些土人就跑掉了。 赵平见几个穿花裙子的土人离开矿坑,从小路匆匆离开。他又瞧着路上躺在血泊中的几具尸体,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明军人太少,此地又无工事,赵平决定先回去再说。 一行人回到军营,赵平便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向云南汉王府递送,一封就近送去孟养宣慰使司,与思家交涉开矿盟约事宜。都是用汉字写成,那思家父辈就曾受封平缅宣慰使,必定有看得懂汉字的人。 接着赵平下令屯军村庄戒严。 军营也在村子里,位于村子北门附近;北门外还有一块空地是校场;矿坑在村子西边的山脚下。如今情势有异,明军百五十人,只能勉强防御村庄,矿场就顾不上了。 下午,军屯村西门就来了许多土人,把死尸放在木架上,抬到了门口。此时天气炎热,估摸着放一下午就会有味儿。土人在寨门外喊叫,要求明朝官军赔丧葬费,一具尸体八两银子,并惩罚杀人的凶手。 赵平叫刁雅喊话,孟养土人私自开矿,已是不法;主动前来冲击官军军阵,便是无理。反正是谈不拢。 吵闹了一阵,刁雅说道:“那些人必定不是村民,村民见到这么多甲兵肯定害怕,也不太可能和官军讨价还价。” “在山后的矿坑见到那几个花裙子土人,我便猜到他们不是寻常村民。”赵平点头。 刁雅问道:“赵将军以为,他们该是甚么人?” “思家的人。”赵平皱眉道。 刁雅惊讶地张着嘴,看着赵平说不出话来。 赵平看了一眼沉思的徐财七,说道:“我听说不久前,昆明城两块名叫‘天作之合’的美玉,先后卖出了三万贯、五万贯的高价。思家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对原来的每年八千贯不满,他们这是想要更多的好处。” 徐财七这时开口道:“赵将军不愧是读书人出身,一语道破天机!” 孟养宣慰使司治所,距离矿场只有十多里路。次日一早,思家就派了人过来。 果然不出赵平所料,思氏使者十分痛快,见面便“爽快”地要求,将孟养宣慰使司的分利提高二百倍,到十六万贯白银! 十六万贯?!赵平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思家使者会说汉话,重新说了一遍还是这个数…… 大明朝皇帝的亲儿子汉王,护卫军队的正军人数多达两万人。这两万人有一半在屯田,另一半在值守。实际上汉王府每年的军饷开销是一万贯左右,而且汉王府护卫的人马装备精良、兵强马壮,军饷并不算低。十六万贯白银,足够汉王府三护卫的十六年军饷开支了! 赵平马上拒绝了使者的提议,“本将是汉王府护卫百户武将,受命节制孟养矿场事宜。这等大事本该先禀奏汉王府和云南都司。但孟养宣慰使提出十六万贯之数,不用禀报也是不可能的事!” 使者道:“我听说一对翡翠就卖出了五万贯,而今孟养之地开采的玉石无算,十六万贯不算多罢?” 徐财七抱拳向赵平一拜,见赵平点头,徐财七便开口道:“使君有所不知。传言的翡翠叫‘天作之合’,这等玉乃稀世罕见之物,不是每年都能找到。何况即便是‘天作之合’,也换不来五万贯银钱。买走此玉的人是宁王和汉王……孟养矿场受汉王府庇护,使君以为汉王真会花那么多银两,向沈家购买此玉?” “你们甚么意思?”使者问道。 徐财七道:“言下之意,你们或许错误地估计了翡翠的暴|利;传言不可信,只是商家为了宣扬翡翠名气。实际咱们到手的利钱,远远没有那么多,更无法分利十六万贯之巨额银两。” 使者道:“我们大王被汉人骗了,八百贯白银简直不值一提!” 赵平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必得先禀奏云南官府,才能答复孟养宣慰使。本将请思家先行撤走矿坑上的人,在军屯村外闹事的人也撤走,待昆明城诸衙署重新派遣使节,到孟养宣慰使司再议何如?” 就在这时,徐财七靠近赵平,耳语了几句话。赵平听罢点了点头,又对使者抱拳道:“汉王曾与矿场主沈家提过另外的法子,除了分利,思氏也可以开矿,但只能售卖给沈家。彼时沈家家主认为,土司无力开采矿坑,才定下了只分利的法子。” 使者想了想,说道:“那我便回去,将你们的话禀报大王(孟养宣慰使)。外面出了人命,死的都是村民,将军不赔丧葬费,恐怕难以服众。” 赵平立刻答道:“咱们也不想发生这等事,但此事错不在官军。这次赔了钱,下次此地村民又不讲规矩,岂不徒增死伤?” 使者冷冷道:“悉听尊便!” 两边谈了半天,不欢而散。赵平还是亲自将使者送出了寨门。 昨天旁晚,寨门外的尸首就臭了。诸武将和掌柜怕发生瘟疫,先在墙上鸣火铳,吓住土人。然后调兵冲出西门,强行泼上桐油柴禾,将尸首都烧了。 桐油柴禾燃烧的大火上,黑烟滚滚。赵平站在土墙后面,向外面眺望,正与那些土人隔着黑烟相互观望。土人们没有上来扑火,但也还没散去。 近三个月平静无事地开矿,太平局面或许只是昙花一现。土人村民们与汉人商人百姓的互利买卖,比划着交流的场面恐怕也将一去不复返了。这个世上的事,不是良善百姓的意愿能说了算的。 赵平良久不语,站在火光浓烟之间,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他有点担心自己没办好事,但想想一切都是照规矩和道理来的,土司要来闹事,他有甚么办法? 就在这时,徐财七也走上了土墙。赵平便道:“就算咱们先让步了,土司或许也会得寸进尺!” 第二百七十二章 暴风骤雨 山谷中的灌木林里发出“呜呜……”的大象呼啸声,声音从象鼻里发出来,就好像号角一样响亮。沉重的象脚踏在地面上,大地仿佛都在颤栗。陆续从山林里走出来许多土人士卒、以及不下数十头大象! “呜!”一头大象长鸣一声,用鼻子把一颗灌木树连根拔了起来,周围许多拿着刀枪的士卒涌出了山谷。 ……赵平站在东寨门的夯土墙上,眺望了一番远处起伏的山林,转头对徐财七道:“此地恐不能久守,徐掌柜带上一些人、可以赶快先走了。你们走南边的路,然后折道向东,或能逃到腾冲千户。” 刚才徐财七亲耳听到了斥候禀报的军情,沉吟片刻便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祝愿赵百户旗开得胜!” 赵平点了一下头,又转头看向土人把事的女儿刁雅:“刁雅姑娘也和徐掌柜一道先行离开。” 刁雅问道:“赵将军不和咱们一块走?” 赵平道:“守土安民是本将分内之事,武将丢城失地、临阵脱逃,在大明朝一向是重罪。我不能走,不然便是能逃回去,还是死罪!” 刁雅摇着头道:“那我也不走,等孟养土司军来了,赵百户也需一个通土话的人与他们谈谈。” 赵平也不多劝,只道:“此地凶多吉少,刁雅姑娘非大明将士,可以设法逃出生天,去留自行定夺。徐掌柜,事不宜迟,动身罢!” 徐财七抱拳道:“在下若能回到云南,定将此地诸事如实禀报汉王府。告辞!” 一众商贾从南寨门出,离开了矿场。 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斥候来报,徐财七等一行人在路上被土司军截获,当场全数被杀死于路上! 赵平听罢喊道:“全军备战,民壮各带器械助阵!” “得令!” 刁雅问道:“前几天思家使者来过,说好了等云南官府遣使商议。如今思家为何急来相攻?” 赵平皱眉道:“或因思家对原来的分利已极为不满,欲先夺回矿区。” 孟养宣慰使司治所位于矿场东面十几里地,先行到达的土人军队已到了村子的东寨门。山林中起伏的道路上,先来的象兵、步兵不下千人!十几头象兵和拿着刀枪盾牌的土司步兵混在一起,步兵围着大象,似乎是为了护象腿,浩浩荡荡地向村子这边涌来了。 东寨门上面已插上了写着“明”字的军旗,四十余甲兵、两门碗口铳、二十几杆铜火铳在这面夯土墙上严阵以待,另有百来人民壮助防。 明军的村寨城墙并不高,夯土墙只有胸高,上面有一道密实的木桩栏栅;除此之外,墙外的一条水沟也算一道工事。众军见来者甚众,皆神情凝重。 刁雅在寨门上,为赵平翻译道:“请思家的人答话,此番因何而来?” 但没有人理会墙上的喊话,外面的大象和人声嘈杂,五头大象在一大群步卒的环绕下,先行向土墙这边冲了过来。 土司军冲到土墙十步内,忽然墙上有人喊道:“齐发!” “轰轰!”两门碗口铳先喷|出了火光和浓烟,巨大的爆炸声震天动地。顷刻之间,铜火铳和弓箭一起发射,“砰砰砰”的声音在火光中爆响,整道土墙都笼罩在白烟之中。 刚刚靠近的几头大象被巨大的声音惊吓,发狂似的调头就跑,土人的人群中惨叫四起。被火铳、弓箭击伤的,被大象撞翻践踏的人,不知几何。 土司军中混乱了一阵,暂且便没有再靠近土墙。但更多的人从林子里、山路上过来了,他们从远处纷纷绕道村子四面,把军屯村几面围住。 太阳光下,土司军的长兵器闪闪发光,他们在长木杆上装了短刃,不知是刀还是枪,那样的长兵器很多。还有许多人拿着五颜六色的木盾牌,无数的人在草木横山的野地上“叽里哇啦”地怪叫,明军这边谁也听不懂。 过了一阵,四面的土司步兵抬着木梯子,开始靠近过来、围攻村庄。大象似乎很怕火器的声音,于是象兵离得很远,不再上前来了。 东门的明军重新将铜火铳装填好了火药铁丸,排成两排站在土墙上。前排单膝跪地,后排站着,等土司步军靠近到几步之内,便一阵齐放。 先前云南卫所军用火器,用的是沐英创制的三段击,连绵不绝的火器轮流发射,最主要也是起到震慑作用;而朱高煦的护卫军用火器对付步兵,是三排或两排一起发射,以更密集的火力增加杀伤力。不管怎么用火铳,威力都极为有限,只有等敌兵靠的很近了,杀伤力才尚可。 军士们放完火器,就换作弓弩射|击,等敌兵爬木梯上墙,再用枪盾御敌。民壮们以滚木、石头协助。 土司军被百五十名明军一连打退了几次围攻,四下硝烟弥漫,炮声和“砰砰”的火铳此起彼伏,天地间仿佛都在喧嚣之中。土司军阵型混乱,但士卒却有一股不怕死的狠劲,许多人光着膀子、身无片甲就冲过来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死多少人。 大战一直到下午。此时硝烟之上乌云密布。忽然,“哗哗哗……”一阵暴雨倾泻而下,雨点在地上飞溅,火器的声音马上就消停了。空中只剩下残存的硝烟,像白雾一眼在雨帘中渐渐散去。 土司军数十头象兵很快就从四面靠近过来。 赵平的脸色顿时铁青,他看着远处那些鼻子、牙齿上缚着利刃的大象,以及成群结队的无数步卒,心中已有不妙之感。 这村子不大,但明军人数也很少,分散在四面墙上,已难以拒敌于土墙之外。 赵平喊道:“派人去南北西三门传令,诸将听见锣声齐鸣,全部到营门列阵!” 几个亲兵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土墙。 雨水像瓢泼一样浇到盔甲上,积水沿着宽檐铁帽淌到了赵平的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水。 将士们仍然在拉弓杀敌,弓弦在雨中颤抖,溅出一阵阵白雾,打|湿后的复合弓杀伤力已是大减。大象靠近水沟时,象背上的士卒坐得比守军还高,居高临下拿着标枪往城墙上投掷。明军军士仍在苦战。 不多时,忽然村子主道上泥水飞溅,一骑飞奔而来,来不及下马、骑士便抱拳道:“禀赵百户,南门被打开了!” “敲锣!”赵平毫不犹豫地喊道。 “哐哐哐哐……”铜锣在雨中混乱急促地响起。赵平也跳下了土墙,众将士纷纷离开土墙,跟着他往北面跑。没多久,东门的寨门就被大象掀开了,一头大象挤塌了简陋的寨门,在雨中嗷呜地长鸣。土司军步卒随后涌进了村子。 土人士卒追着汉人百姓民壮们满街跑,一个汉子被一刀砍得鲜血飞溅,一张写着“饭”的旗幡洒上一片血迹,很快被雨水浇得血污模糊。一头大象走到街面上,用鼻子一掀,把木房子瓦顶都掀翻了,村子里一片狼藉。 剩下的百余人明军正军,在军营门外列成方阵。听着村子里四面传来的惨叫声,将士们却显得十分沉默,只是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 没任何人有逃跑的意思,身在这边陲土司地盘,逃跑也没有用,大伙儿都是一副抱团等死的沮丧模样。 赵平骑在马上,扔掉了手里的弓,从腰间拔出雁翎刀,转头道:“对不住弟兄们了。” 一个武将道:“做军户迟早有这天,唯死而已!” 这时一群土司步卒带着两头大象过来了,两头绑着利刃的大象被驱赶着,鸣叫几声便迈着沉重的步子,正对明军方阵冲来。 赵平喊道:“弓弩准备!” 前面两排枪盾兵都蹲了下去,片刻后,弦声“噼里啪啦”作响,雨中的弓箭力度小了不少,射到大象身上的皮甲上,竟大多未能穿甲。但也有几枝箭矢射痛了大象,那象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乱跑。另一头大象则斜冲了过来。 “啊!”一个明军士卒惨叫一声,胸甲硬生生地被象牙上的利刃刺穿了,鲜血在雨水中横流。另一些士卒用长枪刺|进了大象的身体,那大象皮糙肉厚,吃痛在人群里乱跑。明军阵型一阵动荡,土司步卒、象兵陆续蜂拥而至,雨中的泥地上,人们混战一团。 明军阵型一破,许多人便被人数众多的土人围攻,盔甲被砍得叮叮哐哐直响,土人那木杆兵器上锋利的短刃,从军士们的盔甲之间插|进了血肉,众人在浑浊的泥水中挣扎惨叫。 赵平被一群土人围住,重甲上不知被刺|砍了多少刀,被敌兵从马背上拉了下去。“哐当”一声沉重的响声,他仰面摔在地上,被许多人按着,挣扎了一番愣是没爬起来,手里的兵器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他大叫着想翻起身来,转头从无数的泥腿之间看去,正见那面写着“明”字红色青边军旗,扔在了血污泥水之中,被无数双脚来回踩踏着。 第二百七十三章 纸上的盟约 汉王府书房里,梨园掌柜徐财六潸然泪下。他哀叹了一声,哽咽道:“草民那弟弟连个后也没有,往后草民见到老母亲,不知该如何交代啊?当初他要去,草民就曾劝阻,却实在没料到,那孟养土司如此嗜杀无礼……” 朱高煦耐心地听他哭诉了一通,这才问道:“孟养的玉石矿供应中断,沈家损失几何?” 徐财六脸上还挂着眼泪,却马上对答如流:“矿场那边死了不少人,沈家得体恤安抚。我们为了开山挖矿,半年以来投入的银钱也将付之东流。还有在腾冲千户所、永昌府城修建的仓库作坊空置,雇的人手、购置的骡马,此时都已用不上。 今年初,我家主人在菜海子那边买了一整条街的地,刚开张的玉器大铺断货了;与各地商帮谈好的生意,也要搁置。若是孟养翡翠矿石不能重新供给、让我们将本钱赚回来,沈家不说倾家荡产,离掏|空也差不多了。” 朱高煦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人报云南都指挥使曹隆求见,朱高煦叫人请进书房。不多时,曹隆等三个官员就走了进来,见礼拜见。那商人徐财六赶紧躬身让到一边,不再插话。 云南都指挥使曹隆满脸恼羞地发着牢骚,“汉王殿下,彼时您也在场,那思家说得好好的,不是还当众签押了那盟约?现在可好,说翻脸就翻脸,不问青红皂白,还将都司的官吏、武将全都杀死。缅甸那边如此多土司,都看在眼里,咱们云南都司的威信何存、如何维持局面?思行法太张狂了,岂有此理!” 朱高煦任凭曹隆在那里大骂思氏,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曹隆继续道:“下官今日就写奏章送去京师……” 朱高煦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曹都使稍安勿躁,这事儿当然要即刻奏报朝廷!但咱们云南太远,有时候也不需要等到兵部下令的。 曹隆听罢愣了一下。 朱高煦看了一眼东面两扇窗户外的朝阳,起身道:“今日正逢初一,有些不巧,我定好了日子要检阅护卫。你们既然来了,先随我去走个过场,然后咱们一起接见个人。” 曹隆抱拳道:“下官依汉王殿下之命。” 朱高煦把宦官王贵等叫进来,帮他把一副扎甲披上。他又从书案上取下佩刀挂好,拿起一顶宽檐铁盔戴上。 在仪卫队的簇拥下,朱高煦等几个人骑着马,来到城南校场。校场上十分喧闹,呐喊声此起彼伏,出操的近万将士分列在各处操练,声势非常浩大。 朱高煦等驻马在校场北面、靠近王府城墙,这时校场上鼓声“隆隆……”地响起了。先是附近的步军聚拢,在“立正”、“齐步走”等吆喝声中,队列方阵便从朱高煦跟前走过。 步阵前面骑马的武将侧身向朱高煦抱拳,喊道:“行礼!”人群里哗地一声齐响,将士们整齐地将樱枪提起来,双手抱着木柄,侧目向朱高煦抱拳执军礼。 “咔嚓咔嚓……”整齐的脚步声,横平竖直的队形,让护卫军的军容看起来十分雄壮。曹隆几个都司官员以及徐财六等人,无不露出赞叹之色。 各部停止操练,步骑陆续列队从朱高煦的马前走过,然后排列在校场上,渐渐组成偌大的步骑方阵。接着便奏乐、唱歌,还有百多人在前方跳盾牌舞。 朱高煦检阅完值守的护卫军,与随行的人重新进端礼门。这时曹隆等都不抱怨了,他们显得很沉默。 大伙儿来到承运殿大殿上,朱高煦连盔甲也没脱,便坐到了上位的公座上。他转头道:“一大早曹都使在书房里说的话,非常有道理。孟养司思氏的野蛮行径,是在挑战云南都司的威信、在践踏大明朝廷的颜面! 曹都使上奏朝廷时,定要写明白,此事若是拖延,那些观望的土司就会觉得大明朝软弱可欺!依照太祖、今上给予的云南三司权宜行事之权,你们只要知会了汉王府、西平侯府,便可先调兵平乱,再禀奏朝廷。” 曹隆低头沉思着。 朱高煦又问道:“曹都使?” 曹隆忙抱拳道:“汉王殿下言之有理。” 朱高煦道:“此事无须犹豫,本王认为,应立刻调集大军,准备对孟养司用兵。” 曹隆心事重重,徐财六却似乎松了一口气,毕竟打仗与商人无关,也不需要他们出军费。 就在这时,人报麓川军民宣慰司刁氏使节到。 刁氏使者上前拜见。 朱高煦开口便道:“大明朝廷、云南都司对刁氏之忠心十分欣慰,早有扶持之意。而那思氏羁傲不逊,不尊王化蛮不讲理,视礼仪为无物,思氏在洪武年间就曾谋|反作乱。朝廷恩德,虽将其赶出麓川,却仍封其在孟养司。 大明朝廷一向最重信义,先既已封思氏在孟养,后来发现翡翠矿坑、照样与之分利。不料思行法贪得无厌,背信弃义,杀我军民官吏。本王意欲对孟养司用兵,并调麓川军民协从,尔等可愿遵命?” 使者问道:“若能赶走思氏,不知麓川军民宣慰司可有孟养司玉石矿之分利?”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说道:“本王刚才不是说了,朝廷有意扶持刁氏?那思家玉石矿地盘,当然由刁氏接手。” 使者忙将腰弯得很低,千恩万谢。 朱高煦提出土司分利由八百两白银一年,改为每年八百贯银或钱一个矿坑;土人开采出来的玉矿石,云南官府指定的商贾有专买之权。 由使者快马返回麓川,禀报之后,依旧来汉王府大殿签订盟约。 ……次日,思氏的使者到达了昆明,带来了俘获的赵平等二十余将士,以表诚意。他们对孟养司矿坑发生的事,带来了辩解的书信。 思氏的说法是,明军将士在当地屠|杀村民,激起了愤怒。宣慰使思行法尚不知情,一个武将就带着本部人马围攻了“大明城”。思行法得知此事后,立刻救下了赵平等人,欲与汉王府重新修好、重议玉石矿分利之事。 朱高煦一面写信斥责孟养司背信弃义,命令他们交出犯|罪的武将,并拒绝了修改盟约的要求;一面与沐晟通信,然后叫曹隆下令从各地卫所抽调人马,整军备战。 他上书朝廷解释此事。思家在洪武时曾经谋反,属于无法掌控的土官,坐任其坐大是养虎为患;此时趁机以刁氏土司吞并孟养司东部地区、削弱思氏势力,乃云南长治久安之举。 .......................................... 第二百七十四章 英雄好汉 汉王召见思氏使者时,都指挥使曹隆、布政司右参议赵|南等官员也参与了。出汉王府时,朱高煦随口叫了他身边的近侍段雪恨送。 几个人来到端礼门楼,曹隆抱拳道:“段姑娘留步。” 段雪恨听罢有点诧异,她在人前几乎都没吭声,站在大殿上也属于摆设一样的人,可这官儿怎么知道她的姓名?片刻后段雪恨才想起,汉王吩咐她送时,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段雪恨心道:这些当官的,不仅耳朵灵,记性还真好。 但那布政司赵参议的表现,就让段雪恨感觉更加意外了。赵参议弯着腰,一脸讨好的神情道:“段姑娘可别再送出来了,云南的太阳大,一会儿把您晒伤啦。” 段雪恨的头微微一偏,看着赵参议寻思了片刻。她犹豫了一下只得抱拳回礼,说道:“慢走。” 赵参议赶紧弯下腰,再次回礼作拜:“段姑娘太气了,下官告辞,告辞。” 段雪恨目送他们走出门楼,默默地转身,犹自往王府里走。就在这时,只见宦官王贵笑吟吟地站在里面。 “王公公。”段雪恨话少,不过遇到熟人也招呼了一声。 王贵没头没脑地感叹道:“刚才那穿红衣裳的大汉,是云南都指挥使,另一个也是布政司右参议呐!在云南地面上,除了勋贵,他们是最有权势的流官了。” 段雪恨没吭声。 王贵忽然沉声问道:“见到达官显贵在面前弯腰,段姑娘是何感受?” 段雪恨开口道:“他们拜的不是我,是大殿上的王爷。” 王贵听罢“呵呵呵”地笑了一声。段雪恨看了他一眼,她其实不讨厌这个身材魁梧的阉人;这宦官虽然在笑她,但段雪恨很敏锐地察觉到他并无恶意。 ……赵平等俘虏,现在仍被关在汉王府端礼门内的廊房里。他们一被带到昆明城,就被关了起来。 他戴着脚链,在无窗户的黑屋里呆了三天三夜。 这时房门开了,走进来的人却是那皮肤黑黄的小娘刁雅,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刁雅姑娘怎地来了?”赵平眯着眼睛问道,门外的亮光刺眼、让他的眼睛不太适应。 “有个汉官把我带到这里,问了一些话。我打听到赵将军还被关着,求了他们让我见你一面。”刁雅的汉话口音依旧很怪异,恐怕很难改变。 赵平不禁感叹道:“未料在孟养司结交的同僚,却还记得我。” 这时他动弹了一下,脚链发出“哗”地一声响。 刁雅一脸担忧道:“赵将军真的要被治重罪么?” 赵平皱眉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不是被投入大牢,只是被关在汉王府,死罪可免了。” 刁雅又忙问:“那会是甚么罪?” 赵平摇头强笑道:“刁雅姑娘勿担忧,我估计没甚么事。在大明朝,律法虽严,却也讲情面。” 刁雅的脸上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赵平说的是实话,并非为了宽慰这小娘。他想起以前汉王吩咐他干的事、有些事只有心腹才能干,既然如此,汉王肯定是要看在情面上法外开恩。这阵子赵平想了很久,早已断定,自己只要回到昆明城就死不了。 但是他依旧高兴不起来,因为担忧前程。大明朝开国以来,律法就是律法,并不是完全虚设的;赵平丢城失地、做了俘虏,犯了军法就算法外开恩,今后升官就难了,旧账会被武将们拿出来说道。 赵平弃笔从戎,从马夫干起,对他来说前程和性命同样重要! 刁雅似乎并不懂他的心思,听到赵平没事,她的语气也轻快起来:“以前我就听说,大明朝、昆明城如何如何好,从小就学了汉话。这是我第一次来昆明城,真大啊,还有汉王府,比族老们讲的天宫月宫还要漂亮!” 赵平只是听着,因为心情沮丧,已无甚兴致在一个蛮夷小娘跟前吹嘘了。 刁雅兴致勃勃地问道:“昆明城到处是房子,满街是人,大伙儿都穿得干干净净,既不打猎又不种地,哪里来的粮食供那么多人呀?” 赵平随口答道:“有军民屯田,有粮赋。百姓只要有钱,便能买到粮食,城中的人不须自己种地。” 刁雅问个不停,她一个土司派遣来当差的人,也属于官吏之列,却尽问一些很可笑的问题,就像摇身一变、成了小姑娘似的。赵平已经答得有点不耐烦了,但看在她的情谊份上,他才忍了。 或是刁雅这阵子一直说汉话,这时说起话已是十分流畅,“街上常见到人们作揖,汉人真是彬彬有礼。到处都很干净,没有人在街上骑马乱跑,拿着兵器张扬……” 赵平无言以对,因为刁雅说的东西,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大明朝每座城里除了官军、秀才功名的人,一般人根本就不准携带兵器,怎么会有人在大街上拿着兵器张牙舞爪? 刁雅接着说:“在土司那边,太温顺平和的人,是要被欺负的,大家都尊敬有力气武艺的汉子。汉人个个都气谦让,可是赵将军只有一百多人,竟能与数十倍的土司人马对打,真是太厉害了!赵将军要是土司的人,不仅不会被治罪,肯定变成英雄好汉了。” 赵平心不在焉地回应道:“打仗又不是比武,光会争强斗狠没用。” 刁雅是个年轻的小娘,虽然皮肤有点黑,但此时的眼睛却愈发闪亮,“我这几天在街上看到拉车的、干活的都是男子,年轻女子都穿得好漂亮。汉人妇人过得真不错……” 赵平道:“刁雅姑娘才到昆明几天,你看到的都是面子。” 但刁雅似乎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她忽然问道:“大明京师真的比昆明城还好?” 赵平点头道:“天下财赋聚于京师,其富庶当然不是边陲府城能比的。” 刁雅问道:“怎么才能去京师?” 赵平想了想道:“刁雅姑娘是腾冲土人,若是刁氏土人要进京朝贡,刁雅姑娘可以跟着一起去。” 就在这时,房门又开了,一个年轻文官走到了门口。赵平一看,认得此人正是汉王府右长史李默。赵平立刻站起来抱拳道:“拜见李长史。” 李默招了一下手,“把链子给赵百户开了。” 一个士卒走进来,拿着铜钥匙打开了赵平的脚链。赵平马上走了几步活动起来。 李默面带笑容道:“贺喜赵百户,你可以走了。王爷今早下令,叫长史府修改了护卫军军法。从今往后,凡尽职尽责之将士,便是未能获胜、亦无罪;准许将士在无力再战之机,投降或被俘,未出卖军中虚实者,无罪。” 赵平听到这里,一脸动容,心道:汉王竟然为了被俘的少数将士,修改了军法?! 虽然赵平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放出来,但眼下正大光明无罪获释,当然更能挽回一点面子。他急忙抱拳道:“末将感王爷之恩,多谢李长史照顾。” 李默摆摆手道:“本官只是传个话,赵百户请罢。” 刁雅一脸笑意道:“恭喜赵将军。” 赵平从黑屋里走出来,长吁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回家,先走到了承运殿外,在宽阔的砖地上,犹自单膝跪在地上,对着雄伟的大殿久久执礼。 刁雅一直跟着他,也不知她要作甚。她好奇地看着赵平,又抬头望着那蓝天白云下巍峨矗立的重檐宫室。 过了许久,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迈着小步向这边来了。宦官避开赵平跪拜的方向,走到他的侧面,弯腰道:“赵百户,王爷吩咐咱家,叫你去书房见面。王爷说本来想等你歇两天的,既然赵百户到前殿这边来了,就去书房说话罢。” 赵平站起来道:“末将遵命。” 宦官看了一眼刁雅道:“您是那个腾冲刁氏土人?请刁姑娘到行馆歇着。” 刁雅点了点头,指着南边道:“赵将军办完事,可以来找我,我之前就住在那边的大房子里。” 赵平抱拳道:“多谢刁雅姑娘相邀,我择日定来拜访。” 承运殿东边的书房,离得并不远。宦官带着赵平一路走去,很快就到了。 书房里除了坐在桌案后面的汉王,还有王斌、韦达、刘瑛三个卫指挥使大将。 赵平走进去,马上单膝跪地谢恩,朱高煦道:“免礼。你们寡不敌众、奋力守寨,本就没有错。我已下令长史府,尽快抚恤阵亡将士家眷。” 等赵平拜谢站起来,朱高煦回顾左右,爽快地说道,“赵平已经尽力了,就算不改军法,他是我的人,能有什么事?” 几个大将顿时附和着笑出声来。 朱高煦又道:“我早就觉得很多军法写得太重,可真正施行下去也不会动不动就斩,那样的军法有啥用,无非就是吓唬人的。大伙儿都是见过场面的人,谁是吓大的呀?” “哈哈……”赵平也跟着几个大将笑了起来。前阵子堵在他心里的忧郁,顿时像一口气一般,全部都在大笑中吐出去了。 …… …… (祝大家圣诞快乐。今晚想陪人去看场电影,晚上就不能更第二章了。抱歉啊,明天双更。) 第二百七十五章 钱粮 书房里的几个武将,笑得十分开怀,朱高煦也露出了应景的微笑。 此时朱高煦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哪怕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只要立场不同,心境也会完全不一样……武将们当然笑得出来,因为只要有仗打、就有军功!而朱高煦却得考虑另一样东西,钱粮。 一提到钱,大家都不亲了。 云南官府这边,几天前提到对孟养司用兵之事,都指挥使曹隆恭顺之余、表现得十分沉默,其态度可见一斑。 前年,朱高煦带着几万人来到云南省,亲王的开销,当然由朝廷国库负担。但朝廷的做法是,把负担转嫁给云南三司…… 大明赋税征收大量的实物,因为运输成本所限,大多实物就地存放在本地府库;朝廷在当地的花销越多,官吏们就越要想方设法盘剥,以充实府库。朱高煦带来的人马,消耗的就是这些府库的钱粮,而且护卫军要屯田,又占有了大量府县的官田,压缩了官府的收入。 不管怎样,云南官府没法拒绝这种开销;但现在要用兵远征,军需粮草运送成本极高,可能又要各府出钱,三司、府县各衙门自然不会情愿。 朱高煦这阵子想了很多,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其一,先禀奏朝廷,等朝廷决策此事、甚至兵部还会任命一个总兵官来负责这次战役;这么做的好处,可以把矛盾转嫁给大明中|央朝廷。其二,速战速决,只要时间短,花的钱粮就能控制在各方的容忍度之内。 所以,立刻对孟养司实施报|复反击,好处很多。唯一的坏处是风险有点大,因为朱高煦不仅要赢,还得要快! 但若是选择等待中|央朝廷决策,问题也不会少……他很有自知之明,京师不喜欢他的人太多了,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弹劾,告他惹是生非、挑起战端。 “赵百户,思氏人马来了多少人?”朱高煦开口问道。 赵平收住笑容想了想,抱拳道:“至少有三千人,也可能是五千,还有二三十头战象。那边山多林密,难以估算。” 朱高煦又问:“你们在村寨抵挡了多久?” 赵平的神情有点难看了,说道:“回王爷,末将等当天就被攻破了寨门。彼时运气不好,刚打退土人几次围攻,忽然下起了暴雨,火器全不能用……” 朱高煦一边认真听,一边频频点头。 于是赵平继续叙述着:“村寨只有已道土墙、一条水沟,墙体太矮,极易被土人攀登。下雨火器停息后,那土人坐在战象上,位置比咱们墙上的弟兄还高,正好对守军投掷标枪。 弟兄们虽苦战死守,无奈人手不够。寨门也太单薄了,被战象掀开了南门。”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赵平道:“末将只得聚集兵马于营门列阵,又被缚着利器、披着皮甲的战象冲开战阵,寡不敌众,大败。末将句句属实,王爷可叫人问幸活的其它将士。不过,若是那天没下雨,末将或能再守几天!” 朱高煦从“靖难之役”经历过来,见识过各种火器,清楚明军火器是甚么玩意,情知此时的明军无论是炮、还是火铳,射程准头都十分有限。火铳与他印象里的枪炮,根本不是一码事! 他等赵平把话都说完了,想了一会儿,便开口问道:“大象怕火器?” 赵平忙道:“王爷明察秋毫!彼时咱们没有洪武大炮,那战象最怕的是碗口铳,声音大、火光吓人;铜火铳也能起到作用。咱们一放火器,那大象就惊吓调头,反冲敌军自己的人马。后来下雨了,敲锣声音大了也能吓阻大象。那牲畜的胆小,比战马的胆子还小。”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再次点头。他心道:古代军队骑兵流行,而不是大象,现实已经证实了,象兵肯定有很大的弱点。 他细问了一番象兵的特点,又问赵平,土司军队的战术和特征。赵平说了土人军队的不少事,甚么军纪很差、凶狠不怕死、各部落各自为战、熟悉地形气候等等。 朱高煦问完,让赵平回去歇着;接着又召见了腾冲千户所那边的土人刁雅。 此时朱高煦已作出对孟养司速战速决的决策,下定了决心这么干!但他还是在尽力地了解情况,继续思索其中利害。 ……梨园后面的园子里,一间厅堂上,意外地有点吵闹。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不少人,都在说着话。 他们大多是沈徐氏的亲戚。沈夫人的夫家是沈万三的后代,娘家是徐富九的后人;所以这些人有姓沈的、也有姓徐的。 除此之外,还有入股沈家商帮的外姓同伙。 “我们在云南的人,都要相互依靠才行。可打仗千军万马的,那是个无底洞!大伙儿这点家底,经得起几天折腾呀?”说话的人是个年过半百的汉子,他正是沈夫人的继女沈曼姝的同族姑父。 沈家姑爷一番话说出来,大伙儿纷纷点头附和,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沈夫人只得好言劝说道:“诸位兄长稍安勿躁,汉王并没有叫我们出钱粮。几天前徐财六就在汉王府,诸位请问徐财六便是。” 毕竟沈夫人的夫君已经过世了,她也没为沈家生过一男半女,此时质疑的人几乎都是沈家的人,徐家的人反而忍着没吭声。 另一个中年人开口说话的人也姓沈,不过关系有点远。他的语气比较缓和,语重心长地说道:“那皇帝家的手段,咱们又不是没见识过。要不是想从咱们这些人兜里掏钱,他们会搭理人?何况掏了钱,也落不了一点好!当年沈家出钱修城、犒军,得了甚么好哩?” 几个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那人回顾左右,又叹了一声,看向侧首椅子上的沈夫人道,“夫人与汉王来往,还是有点太仓促了。” 他放低声音,沉声道,“我觉得这事儿罢……或许开始就是做的局!那汉王好大喜功,一早就定好了要开疆辟土。于是他先借翡翠玉石的幌子,诱咱们上船;然后话都是他们说了算,一口咬定咱们也有份。到头来,刀架在脖子上,那军费钱粮,诸位给还是不给?” 立刻有人低声附和道:“朱家的人,最不可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白衣裙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沈夫人跟前,俯首在沈夫人耳边说了两句话。 沈夫人的神情微微一变。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大伙儿有点好奇地侧目,猜测刚才那奴婢说了甚么悄悄话。 “诸位兄长,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且先等几日看看。”沈夫人道,“妾身有点急事,请先告辞了。”她转头道,“吩咐下人,好生招待两家的亲朋好友。” “是。”妇人答道。 沈夫人已经站了起来,众宾只得起身还礼,与沈夫人道别。 她走过檐台上的回廊,屏退左右,等了一会儿,等那中年妇人过来。俩人一起、走到了一道像桥一样的廊芜上,沈夫人便轻声问:“汉王在戏院里?” 妇人道:“是,那边的人依旧请他上楼,在原来那雅间里坐了。” 俩人走了一段路,妇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奴婢斗胆,夫人觉得汉王靠得住么?” 沈夫人微微犹豫,道:“太祖毕竟是打江山的帝王,汉王从小锦衣玉食、没那么狠心罢……可人心隔肚皮,谁说得准?” 来到了戏院里,正是刚过午后时分;戏台上唱的是第一台戏,大厅里的官还不是很多。戏院上午一般不唱戏的。 沈夫人走进雅间门口,正见汉王独自坐在那里、望着戏台上的戏子。今天他身边那几个侍卫都在走廊上,没进这雅间。 沈夫人还未开口,朱高煦就转头过来了。沈夫人屈膝将手捧在腹前道:“妾身见过殿下。” “免了,夫人请这边坐。”朱高煦招呼道,“唱戏的这个女戏子,好像不是李楼先?” 沈夫人道:“回殿下,这会儿还不是人多的时候,李楼先今日的戏应该在酉时。” “嗯……”朱高煦点了点头。他经常有这个动作和语气。 朱高煦接着又问:“李楼先的身子养好了?” 沈夫人只得顺着他的话答道:“劳殿下挂念,她早已痊愈。几个前,幸得她只吃了一两回砒|霜,所以好得快;妾身听郎中说,最怕治那种经常服用砒|霜的人……” 说到这里,她不禁小心地问道:“王爷今日前来,是为了看李楼先的戏么?” 问罢,沈夫人提心吊胆地等着朱高煦的回答,紧张地看到他在摇头。他答道:“我不是来看戏的,而是为了见她一面。上回不是说好了,等她养好的了身子,咱们再见见面?我说过的话,通常都会做到。” 沈夫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过阵子我要带兵去孟养司,这几天不抽空见她,这事儿又要拖延下去。” 沈夫人忙道:“妾身现在就去叫她过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戏子 唱戏的人无须皮肤生得好,反正上台就抹着浓妆。不过嗓子得好,眼睛要传神。 雅间并不大,李楼先就近坐下后,朱高煦才看清她的皮肤有点黯淡,确实不怎么白|嫩,难怪她要冒着性命之危服食砒|霜。 李楼先在云南府城的名气很大,但朱高煦与她素未相识,一时间真不知说甚么好。好在她主动找话,气氛才没有显得那么尴尬。 虽然是白天,戏院里的光线并不怎么明亮。在这微微黯淡的楼阁雅间里,遮掩了戏子脸上的细微瑕疵,听着李楼先细声细气的温柔话语,朱高煦倒渐渐地感觉到舒坦了。 也不知是怎么谈到戏子这个行当的,李楼先高低抑扬的声音说道:“好一点的,被家主或某个家境殷实的主人看上,能做个妾,从此就离开了戏班子。若是唱得不好,一般会被家主转卖,先是到青楼,后来难免卖到破落窑|子里。” 朱高煦听罢说道:“那她们应该多为今后打算才对。” 李楼先摇头道:“寻常都是过一天算一天,谁管得上以后呢?” 她拿起了茶壶,手指的姿势十分好看。朱高煦发现,她的纤手白净,竟比脸脖的皮肤还好。她倒了一盏茶,轻轻放在朱高煦面前。 这时朱高煦唏嘘了一声,道:“不过李姑娘这样的头等花旦,沈夫人如此看重你,应该不至于那样罢?” 李楼先缓缓道:“王爷说的是,将来妾身不上台面了,也会留在沈府,帮着夫人教习那些新戏子。” 朱高煦点了点道:“原来如此。” 他原以为李楼先想靠近亲王,是为了找个出路,谁知她亲口说出来,早就安排好了下半辈子的安身立命之所……这时朱高煦倒有点困惑,她豁出性命想接近自己,能得到甚么好处?难道只是想仰慕结交一下权贵? 李楼先欠身弯腰,柔声道:“王爷贵为宗室,却愿意过问这些贱籍之人,宽仁恤民教人倾慕。”她说罢,低垂的眼睛往上微微一台,看得朱高煦心头都是一软。 朱高煦稳住了心境,转开话题道:“李姑娘几岁入行的?” 李楼先道:“妾身入行得晚,到沈家时,已经十六七岁了。” “哦?”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忙又赞道,“李姑娘天分不错,我听说好些戏子都是从小学戏,却还比不上李姑娘唱得好。人生能实现志向,也是一桩乐事。” 李楼先轻轻叹了一口气,面露幽怨之色,“妾身入行前,曾已为人妇,嫁了个好人家。谁知时运不济,夫家获大罪,这才成了奴婢,后来幸得沈府相中买来。不然,好生生的日子不过,妾身何苦抛头露面……” 李楼先可怜楚楚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脸上合二为一。朱高煦觉得自己没说错,她挺有唱戏的天分。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的声音很低。 朱高煦似乎听得她的声音有点奇怪,定睛一看,便见她的眼角挂着眼泪,竟然低着头哭了起来。 “提到了李姑娘不幸身世,告歉了。”朱高煦忙道,他伸出手稍作犹豫,又缩回来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李楼先接过手帕,轻轻揩了两下脸颊,忽然手指一颤,说道:“妾身把王爷的手帕弄脏了。” “无妨,李姑娘别太伤心。”朱高煦好言道,“人生总有坎坷,你得往好处想。” “多谢王爷。”李楼先道。片刻后,她又“嘤嘤嘤”地小声哭起来,肩膀又是一阵抽动。 朱高煦一时间不知再能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她。他也是觉得这大名鼎鼎的当红戏子很奇怪,第一回中毒了,第二回好不容易见面,又在这里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又赶紧道歉,哽咽道:“对不住王爷,搅了您的兴致。妾身方才想起夫君,那么多年有家不能回,却只能逃亡在那深山野林之中。一时没忍住伤心……实在对不起。” 朱高煦一脸恍然,隐隐猜到了一点她的意思。他便沉住气,问道:“你的夫君姓甚名谁,犯的什么事?” 果然李楼先马上就回答道:“夫君姓陈,名兴旺,祖籍湖广、后来才迁到云南昆明府。夫君失手杀了人,但他不是坏人。当时苦主恃强凌弱,先欺负了他……” 朱高煦沉吟道:“不知我能如何帮上你?” 李楼先站了起来,然后跪伏在桌案旁边,拜道:“王爷明鉴,此事已过去七八年了,陈家早已倾家荡产、赔偿过苦主。妾身听说亲王遇到喜事,会做善举,曾有王爷上书请旨赦免一些封地罪犯之例。妾身叩请王爷,念在妾身夫君本性良善,求王爷请旨赦免他的重罪,好让他能回家来。” 朱高煦听到这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的心里还带着后世的影响,在那时候、世上的坑特别多,所以朱高煦的防备心还是比较重的。当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靠近自己时,他会下意识以为别人是来骗钱或是怀着甚么歹意……当知道对方的意图了,心里却能放心不少。 朱高煦想了想道:“大概在今年深秋初冬,王妃会给我生一个小王子或小郡主,到那时,我便上书报喜,请旨赦免云南府一些犯人的罪,把你夫君的名字加上去。” 李楼先听罢一脸喜色,急忙磕头道:“王爷大恩大德,妾身举家没齿难忘!” “只要陈兴旺真的不是恶人,本王不过举手之劳。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可以干这种善事。”朱高煦道。他又沉吟道,“杀人偿命而已,为何会祸及家眷?” 李楼先道:“因夫君逃走了,所以官府就籍没了陈家,还让陈家家眷分去各家做了奴婢丫鬟,却仍然没有抵去夫君的大罪。” 那厮自己杀了人逃走,连累了妻子,李楼先竟然还为他求情!朱高煦也懒得多过问,做了个扶的动作:“请起来罢,沈夫人说,你今天酉时会登台,快去准备准备,好多人喜欢李姑娘的戏哩。” 李楼先接连叩谢,说道:“等夫君回家了,妾身定叫他去给王爷磕头谢恩。” 第二百七十七章 几分真假 金鼓之音中,台上的女戏子身穿戏装,手持涂料染画的大刀,动作有力地旋转着;五颜六色的东西在上面晃动,看得人眼花缭乱。每次她转过来面向朱高煦这边,就能看见她的眼睛十分有神;戏台子离了好一段距离,可那双眼睛在瞬息之间也能作出到位的表情,好像在看着他一般。 还有刚刚离开的李楼先,她的梨花带雨,究竟是不是在作戏?朱高煦没法尽数明辨。 现在重新坐到面前的沈徐氏,她脸上带着非常亲切美妙的微笑;那笑叫朱高煦感觉如沐春风,觉得她多么倾慕自己、多么喜欢自己。朱高煦心里却明白,沈徐氏对他的态度其实有点复杂。 “唱戏的究竟有几分假、几分真?”朱高煦看着戏台上,随口叹道。 沈徐氏的声音道:“有几分假,也会有几分真。” 朱高煦听罢马上转头看着她:“沈夫人这话接得妙。” “殿下过奖了。”沈徐氏露出含蓄温柔的笑容,又柔声道,“妾身听那几个唱得好的戏子说,唱腔、姿态是有规矩的,不过戏里的情,得唱出几分真来,这样才能打动人。” 朱高煦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沈徐氏接着道:“还有那些戏文本子,里面有些事儿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总是得有个分寸,不能让人觉得太假啦。” 朱高煦听到这里,一时没有说话。他想到了李楼先哭诉的事,觉得她对其夫君、肯定是有真情的,不然她也犯不着想方设法为其求情。 他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抱拳道:“对了,今日我来梨园,除了了却此前答应了李楼先的事,还为了亲自来给沈夫人道一声别。咱们可能会有一阵子见不到面了。” 沈徐氏立刻道:“殿下已决定,亲率大军去孟养司?” 朱高煦点了点头。 沈徐氏说话小心翼翼:“殿下要带多少人马,几时平定孟养司?妾身情知,不该打听这等军机大事的……” 朱高煦摇头笑道:“沈夫人也是咱们大明朝这边的人,告诉你也没甚么。这次出征,我打算选精兵一万人,卫所军和护卫军各调五千组成平叛大军。” 他看了一眼沈徐氏的脸,心道:古今的妇人,大多都对打打杀杀的事不感兴趣,甚么军政都不是她们闲言的内容。沈徐氏也似乎不是太关心那些事……除非打仗影响她的利益。 朱高煦稍作停顿,便又道:“本王打算叫三司、各府县征召民壮,并承担卫所军士的钱粮。汉王府出钱购买粮秣,以充作护卫军出征之用。” 沈徐氏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些许,怔了片刻,忙欠身道:“妾身身为大明子民,虽是庶民,也愿捐献一些财货,以资军用。” 朱高煦摆摆手道:“我在京师时,父皇母后几番赏我,财宝钱钞还有的。沈夫人好意,我心领了。何况……咱们的大头好处,不是这点军饷,还是翡翠。” 沈徐氏听罢,又说了一句:“殿下是嫌妾身财力有限,看不上这点薄礼呢?” “心意领了。”朱高煦很干脆地推拒,又认真道,“世上之事,都会遇到挫折和难处,沈夫人不要对翡翠失去信心,相信咱们一定能成!” 他的声音不大,神色却做得很坚定。沈徐氏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拂过,她的美目露出了微妙的动容。 朱高煦想自己和沈徐氏的关系,应该勉强算是情人?但沈徐氏似乎不是个为情痴迷的人,就算有过肌肤之亲,她的信任和权衡,仍然在来回动荡变幻着。 “一个人值不值得信,要看他是怎么做的。沈夫人且想想,咱们相识以来,我的所作所为,哪里只是想鱼肉掠夺你们?”朱高煦语气沉稳地说道。他一向比较擅长争取到别人的信任,毕竟前世他的信用已经破产,做事难得多,借钱的时候却还要想方设法地说服别人、再相信自己一次……而现在条件好得多,他根本没被逼到违背承诺和信用的地步。 果然沈徐氏先是下意识地轻轻点头,她的这个动作,告诉朱高煦她已经相信他了。片刻后,她又在嘴上说道:“殿下贵为亲王,一诺千金,妾身哪敢质疑您呢?” 朱高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接着便站了起来,抱拳道:“今日便不久留了,多谢夫人亲自款待。” 沈徐氏也起身回礼,“汉王殿下愿意到咱们梨园来,那是妾身的荣幸。”她屈膝作了个万福,“殿下最近忙于军国大事,妾身不敢挽留,恭送殿下。只待殿下早日得胜归来,妾身好在家中备些酒菜,为殿下道贺。” “好。”朱高煦答道。 上次他在越州平叛的表现,已经让很多人相信了他的能耐。这次沈徐氏也没有再当面质疑,但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担忧。 ……朱高煦一面调兵遣将,一面准备出发。大军还未集结完毕,负责征募民壮、骡马的人已经派出去了。以王府长史钱巽为转运司正使,布政使司右参议、大理知府领副使,先行办差。 这事儿已经知会了沐晟,沐晟十分识趣地没有反对。他最近很是韬光养晦,几乎没有过分干涉云南地面上的任何军政大事。 发生在大理府的那件大事,已经过去了近一年。沐府果然什么事都没有,连不祥的风声也未听到。 跑到昆明城外的陈氏、带着女儿沐蓁和小儿子,又回到了沐府。但那件事的恐惧,就像乌云的阴影一样笼罩在沐府长达一年,幸好最后雷雨总算没降下来。 沐晟把其中的关节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次,他大致猜到了朝廷不动他的理由,也明白就算现在没事、帐还是记着的,并不能从此高枕无忧! 所以沐晟开始深居简出,十分低调。他每天吃饱了鸡鸭鱼肉之后,常对人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静养。 他很少去各官府衙门了,不过对云南地盘上的事一直都很关注。 当确定了汉王朱高煦真的要马上对孟养司用兵之后,他先是很沉默,后来在老夫人和家眷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汉王这回用兵,要紧的不在胜负,而在快慢。” 沐晟在云南那么多年,对云南地盘上的事,一眼就看得明白。 不过他还是有些困扰。有一天他在陈氏面前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为何汉王如此爱折腾?”... 第二百七十八章 趁你病 思家在矿场屠戮毁灭明军城寨,这件事朱高煦确实没有料到。他至少觉得可能性不大。 朱高煦曾遍观都司的旧档、把有关麓川地区的记载都看过一遍,因此才作出了这样的判断。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思家的羁傲不逊,或者是高估了土司的远见。 ……在那块地盘上,最羁傲不逊、最难以控制的土司,必属思家土司无疑! 元朝时,思家的地盘很大,被称作麓川。元军也拿他们没办法,麓川王国持续坐大,迫使元朝朝廷不断退让。 直到明朝势力大规模进入云南后,情况才有所改观。明朝朝廷、云南三司以及沐府,十几年经营麓川地区,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析麓川地”;将其分为大小多个土司,逐渐削弱了思家的实力。实施这个方略期间,沐英几次亲率大军征伐思家,用武力镇|压了思家土司的反抗,这才完成了对原来麓川王国的分割。 近几年、思家开始兼并一些村庄,马上就引起了远在昆明城的云南都司注意;只因这个土司实在是太棘手了,而且长期性地困扰云南官府,很受明朝各方的重视。 但现在,思家仍处在恢复元气的时候,也正是最虚弱之时。 能让元朝头疼的土司、生存到现在,应该是有些远见的。所以朱高煦才做出判断,这个时候思家的最正确的做法是韬光养晦,对明朝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应尽力同意;逐渐扩张、慢慢积蓄实力。然后等待机会。 ……然而,朱高煦自以为高明的判断,显然被思家啪啪打了脸,思行法二话不说直接推平了城寨矿坑! 于是朱高煦完全改变了想法,将处理这件事的想法重新审视、升级。 他已逐渐掌握了云南军政,面对云南最棘手的刺|头,决定正好趁他病、要他命!不然等思家更强大了,再去理会必定更加烫手。 既然思行法不想做买卖,朱高煦就决定要把自己的脸面找回来;顺便也替大明朝廷解决一个难题。他现在的身份毕竟是太祖的孙子,有时候下意识地会有一些责任感。 朱高煦决定先突袭孟养司,万一不顺利,他也想好了退路……上书皇帝,继续调兵调粮,把这场战争干到底。 从“靖难之役”起,朱高煦就认为他的父皇朱棣是个很有胸襟远见的人,所以相信,朱棣会赞同自己对孟养司的见解。 ……三护卫中挑选出了精兵五千,朱高煦以韦达、刘瑛为将,赵平为亲卫将领;留下了王斌和陈大锤,统领汉王府护卫军诸事。 他在书房里先招王斌和陈大锤见面,悄悄告诉他们,护卫军中武将陈刚、军馀枚青是奸谍,让他们心里有数,但不能打草惊蛇。 接着朱高煦又单独见了汉王府典仗侯海,提醒侯海,右长史李默是奸谍。在出征期间,叫侯海注意李默干的事,特别是长史府的人事举动。 管事的宦官反而叫朱高煦比较放心,王贵是以前郡王府的旧人、朱高煦的心腹;那黄狗是建文朝留下的宦官,因为朱高煦救了他的干爹吴忠一命,黄狗也算忠心护住。这两个人,朱高煦都留下了;只带王贵那干儿子曹福出行。 另外朱高煦叫段雪恨留下,呆在王妃郭嫣身边。 夏秋之交,正是云南府的雨季,经常下雨。中军选了一个晴天出发,但地面也还是湿的,城中有几条街更是泡在水里。元朝时官府曾治理过昆明城的江河、挖河道分流,但降雨太大的时候,城中还是会发大水。 不过现在淋点雨,等到了战场上,就是相对少雨的季节了。 朱高煦一早起来,与郭薇、姚姬、杜千蕊道别,出得后宫。然后带着一众文武到祖庙祭祀罢,便下令大军开拔。此行的人数只有五千多人,卫所军正在大理府聚集;朱高煦率护卫军,要先去大理府,合兵一处,再进军孟养司。 郭薇问归期,朱高煦希望能赶在她产期之前回到昆明城。 ……从昆明城到大理城,驿道是比较宽敞好走的。大军在半个月内可以抵达大理府城。 两路人马合军一处,军士人数增至一万人之众。朱高煦把民壮丁夫都算上,再多算了一些人数,号五万,率军出大理城,沿着“翡翠之路”西行。 接下来的路就非常难走了,朱高煦照原来的计划,将大军分作五路,陆续向永昌府开拔。分批进发,尽量避免道路拥堵。 难怪那思家土司嚣张、二话不说就灭了明军的城寨。因为中原王朝要前去征伐他们,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不过,朱高煦走在蜿蜒的山岭之间,依旧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 大量军士、人马和辎重在山谷的道路上,就像一条蜿蜒的长蛇。幸好思家的势力早已退出腾冲千户所向东的所有地区,明军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仍然算是境内行军,危险并不大。 卫所军户们大多穿着轻便的皮甲,防御力不好,但他们随时脱下来晾晒衣裳。卫所军还戴着斗笠蓑衣,牵着矮马,看起来像草寇,他们却更加适应环境。 汉王府护卫军携带的是沉重的铁甲,幸得中军在永昌府弄到了很多斗笠蓑衣,让护卫军将士也遮盖上,不仅可以遮雨,等出太阳时还能遮阳。 各路人马陆续经过腾冲千户所,这已是明朝正规军屯驻的最远据点。再往前走,就几乎看不到汉人了。 但是腾冲所不在开阔地,却在地形险要的山谷中。众军继续向西走,不久后到达镇西土司府(盈江),这地方反而有很大的开阔地,十分适合大军聚集安营扎寨。 赵平禀报朱高煦,从镇西继续沿路往西南走,地势都比较开阔平坦,但出横断山余脉时,有一段两边密林山脉的山谷路,常有野兽出没……大军当然不怕野兽,但怕土司的伏兵。 朱高煦决定先派几股斥候小队过去再说。 先锋斥候当然是卫所军派人去,因为他们在西南这边呆的时间长,比较有经验,其中还有腾冲千户所跟着过来的将士。 他们以小旗为队,化整为零,完全不携带火药铁丸、连箭矢干粮也带的少,却携带了大袋盐巴、大蒜! 原来将士们最怕的是树上掉吸血虫!那种小虫钻进肉里,不仅可怕,要是拉断了虫子,伤口还会溃|烂,治不好就只能等死了。 斥候们戴上斗笠先防着,然后在身上抹盐巴和大蒜,以此来驱虫。要是被钻进肉里,据说在伤口抹盐腌之,虫子会自己爬出来。 朱高煦下令各路人马这地扎营,叫护卫军人马依样画瓢,用腾冲千户所的法子驱虫。各营一到旁晚,到处便乌烟瘴气,大伙儿烧各种草药驱蚊。 ……大军只要通过那一段横断山余脉,就能联络到平缅军民宣慰司的刁氏人马。 此战之前,朱高煦已经联络好了刁氏,约定一起群殴思家。一旦双方会合,联军便向孟养司进发,除了树林,便不再有任何险阻、可以阻挡联军进攻的步伐了! 七八天后,派出去的五小旗人马陆续返回镇西大营,他们死了九个人,有个军士被蛇咬死了,其他八个都是被土人伏击刺|死的。 先前赵平的人马押送矿石车队,走过这条路,但明军从未被土司袭|杀。诸将官吏一致认定,那些伏击斥候的土人,一定是思家的士卒! 明军人马浩浩荡荡,阵仗很大,显然动静已经被思氏获知了。但此地属于麓川军民宣慰司地盘,并非孟养司的属地。 朱高煦等文武商议后认定,思氏没有在孟养宣威司那边等待明军决战,而选择了主动进发到镇西土司府地区,想在丛林密集和山谷狭窄地,寻机击败明军! 山谷狭地,这边的道路又没怎么修缮,崎岖不平。所以骑兵无法起到任何作用,朱高煦的护卫军精锐,以铁骑最为凶狠,此战却没有什么用了。 不过这种决战,明军也并不怕土司。要么以步兵列阵对敌,以土司那种军阵必败无疑!要么土司出动象兵冲阵,但明军携带了大量火器。 永昌府总兵官建议,前锋军先行,寻机与土司主力在山谷中决战。 但朱高煦拒绝了谏言,他详细询问斥候,又与赵平等人谈了很久,发现前面的山区并不是悬崖峭壁,而是起伏的山林。 朱高煦在中军大帐中断言道:“思家土司被戏称猴子,但他们不是猴子。当年黔国公征伐思家用过大量火器,赵百户在矿场那边也用火器吓退过战象。思行法肯定不会以象兵列于山谷,与咱们正大光明地决战!” 众将听罢纷纷附和。 朱高煦又道:“两边的山林,才是思行法看中的地方。但是,咱们若要争夺道路两边的地势,就只能在山林里作战,那吃亏就大了。” 大帐里议论纷纷,朱高煦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久久没再说话。 不管怎样,思行法掌握了选择战场的主动权。第一仗的迹象已经渐渐清晰了,战场就在镇西西南面的山林山谷。 第二百七十九章 山林 明军前锋刘瑛部,先行出镇西土司府,麾下既有护卫军又有卫所军、共两千人,他们沿着太平江北岸进军。朱高煦也率部随后出发。 朝阳初升之时,将士们正走到一片河滩地;太平江支流在此汇流,形成宽阔的水域。人们无不抬头看着江畔的美妙景色。 在这蛮荒之地,唯一美的,恐怕只有这自然风光了。哪怕现在已入秋季,大地上仍是一派山青水绿的景象。 湛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白云边缘映着太阳的金光,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江山溅起朵朵白色浪花。水畔成片的芦苇,白花在风中招展。天地间一派奇妙而恢弘的绚丽美景。 但是没有人愿意离开大路,去亲近那清爽的江水、碧绿的青山。水里可能有蚂蟥,有时还能见到鳄鱼出没。林子里有各种蛇虫,到了晚上蚊子也非常多。 再美的东西,有时候也只能看看而已。 大军越往前走,太平两岸的山势就越来越高了。等到第三日,太平江和江畔的道路,几乎变成了山谷,道路狭窄,水流也明显湍急。 将士们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在葱郁的大山中缓缓行进。除了路上的军队,此地已看不见有任何人烟。 ……茂密的山林中,一队明军将士正小心翼翼地摸着前行。前面的汉子手里拿着一把柴刀,一边砍断挡路的枝叶,一边轻手轻脚地迈着步。后面一个军士拔开火折子,轻轻吹了几下,见火折子冒烟发光了,他又赶紧盖上盖子。 雨季已经结束,最近雨水少,不过昨夜仍下了一阵小雨。军士们轻轻拨开树枝,树梢上偶尔就会落下一阵水珠,滴在斗笠上“哗哗”作响。 “嘎!”一声鸟叫,树梢深处传来了扑腾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地循声仰望,很快有人沉声骂了一声:“这牲畜!” 大伙儿偶然找到一处视线好的高坡,爬上去往南看。人们的目光越过一片稀疏的树梢,就能看到太平江的水面了甚至还听到了依稀的水流声。看到太平江,军士们安心了不少,至少他们能断定,并没有迷路。 突然,“啪”地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一行人猛然见身边一个军士的斗笠上插上了一根东西,骤然之间好几个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因为那中箭的军士连吭也没吭一声。不过那军士手里的柴刀已“哐当”掉到了石头上,一道鲜血流上了额头。 “有敌兵!”小旗长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弯下腰,连滚带爬地溜下山坡。 小旗长急忙从箭壶取了箭矢,躲在一颗树后面,探头看了一眼,见一处树枝动弹,便拉弓“啪”地一声射了一箭。那边马上传来了一声哇哇的惨叫。 接着林子里弦声“噼里啪啦”一阵响,箭矢在树叶中嗖嗖直飞。树林中人影晃动,到处的树枝都在动荡。军士们见状,跟着小旗长调头就往东跑,因为前面的林子里到处都是人,敌兵不止十个八个! 小旗长赶紧将斗笠掀开,把挂在脖子上的宽檐铁盔戴上了。此时林子里“叽里哇啦”地叫喊起来,大伙儿也听不懂土人在喊什么。 几个军士拼命跑了一会儿,小旗长问道:“火折子?” 一个军士答道:“有火!” 小旗长马上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枝粗竹筒,将盖子拧开,叫那军士把火折子拿过来。裹着火药的引线被点燃了,烧得极快。 “砰!”林子里一股火光带着硝烟腾起,一枚烟花冲向了天空。过了一会儿,天上就炸开了烟花,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十分悠扬。 一刻时间后,太平江北岸的山上,忽然响起了一声碗口铳的巨大炮响。一枚开花弹在清澈的空气中炸开,黑烟一团,就好像是清水里丢进了一滴墨汁。 大路上的明军前锋将士见状,全部都停止了前进。那开花弹,正是派遣到山上的武将发出的讯息;北边山林里的斥候游勇遇敌不胜,要撤退了! 明军派遣了不少游勇上山,此时要跑路,他们肯定是遭遇了大股土兵进攻。 ……太平江江畔的大路上,道路比较狭窄,前面的将士准备好兵器,严阵以待等在路上;前军要等后面的人先走了,大伙儿才依令陆续后退。 一阵耽搁,这时西边的路上已经出现了汹涌的土兵,甚至一些土人戴着的圆筒帽上、花花绿绿的颜色都看得清了。明军放箭射住,土人先是陆续跟着,并未冲上来。 不多时,山林里一阵嘈杂,许多标枪、石块从一处陡坡扔下来,明军将士被标枪扎中、死伤了数人;大伙儿拿着弓箭火铳,纷纷对着上面还击。 “隆隆隆……”忽然从山坡上滚下来了一枚大石头,明军将士无不侧目。好在那石头滚到了几棵很近的树中间,忽然卡在了那里,摇摇晃晃地愣是没滚下来,只有一些碎石土块落下来了。 本来是最前方的明军将士,现在落在了后面,他们调头就往东跑;大路上的土人人马尾随其后。 忽然山坡上冲出来一群土兵,路上的土司兵便不要命地冲杀上来,夹击路上的明军将士。 明军步兵组成密集的枪盾阵拒敌,且战且退。正面黝黑的土人士卒怪叫着扑上来,但乱糟糟的人群被长枪刺|死无算。 山坡上的土人一边冲、一边不断投标枪扔石块,让明军步阵将士持续伤亡。敌兵拿着刀枪俯冲近前了,他们先被火铳一阵迎头痛击,不多时便短兵相接。 山谷河畔杀声震天,彼此都在叫喊,然而大伙儿都听不懂喊了甚么。 正面敌兵的象兵也陆续赶过来,他们似乎想从正面击溃明军的阵队。 明军一直都在败退之中,不过此时东面的人马退走后,前锋跑得更快,跑得太快了;土军的大象走得慢,大群人沿着大路,尾随追击到中午,久久未能从正面大破明军。 ……乱糟糟的明军士卒向东跑去,渐渐将一门硕大的火炮露了出来。那门洪武大炮已经卸下了板车,摆在路中间,黑洞洞的炮口对着路面。汹涌的土司士卒都盯住了那炮口。 “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骤然发出!耀眼的火光从炮口喷|射了出来,浓烟滚滚,十分骇人。山林仿佛在震动,太平江的水面,仿佛也在炮声中颤栗着。 无数的铁丸、石子从火焰中飞了出去,近前的土人士卒倒下了一片,还有很多被吓得摔倒在地。惨叫声、喊声在硝烟深处,就好似鬼哭神嚎。 “轰!轰!轰!”江畔成片的白色芦苇里,片刻后也忽然火光乱闪,炮声震耳欲聋。 路面下方的芦苇里,碗口铳、揣马丹等火炮齐鸣,阵仗简直和火山喷|发了一样,似乎整条江边都在放炮。 此地的道路位置高出江畔,芦苇丛中发出的炮弹本来就没准头,仰|射的杀伤力实在有限得很,还有揣马丹的射程甚至都可能没那么远。 除了阵仗吓人,这一轮炮击之后,土人军队并没有死伤很多。不过声音太大了,火光乱|喷十分恐怖,路上的无数战象有点受不了。 许多战象吓得发了狂,调头就跑,在人群里乱冲,再也不听驯兽者的话。战象的长牙、鼻子上都绑着利器,发起狂来,人群里简直惨不忍睹,被撞飞的、践踏的土人不计其数。 无数人惊恐失措,有的手脚并用往山坡上爬,有的被挤下了路面,芦苇丛中,土人、放完炮的明军士卒都在跑,简直乱作一团。 “呜……”大象被它们的主人刺伤后发出了悲切的长鸣。山水之间,所有生灵都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疯狂。 东边喊杀声骤起,本来还在败退的明军忽然反冲过来了。巨大的鼓声、锣声、号声和人们的喊叫声在山间回荡着,整个山水间都忽然沸腾了。 ……朱高煦骑在他的棕马上,正侧耳听着远处的声音。这时一骑迎面跑来,骑士还没下马就嚷嚷道:“前锋刘指挥使报!我部已将敌兵诱致设伏处,火炮齐发,惊其象兵,敌大溃!” 众将士顿时哗然,诸将纷纷抱拳道:“王爷神算……”“恭喜王爷首战得胜……” 朱高煦一脸笑容,抬起手道:“仗还没打完,诸位稍安。不过本王看来,思家土司只靠山高路远,真要和咱们拼实力,确实还差了一些!” 听说土司的军队中很多是奴隶,以及劫掠来的村民,其士卒没有人看管时、很难作战;朱高煦认为土司也玩不起来丛林游击战。这仗不管怎么打,无非就是战场与中原不一样而已。 何况土人军队的军纪较差,一旦溃败,估计重新集结形成战斗力,比明军需要的时间还要长……除非刚才思家的大败、也是诱敌之计,不然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敌军别想再有效抵挡明军了! 朱高煦想到这里,便喊道:“去传令刘瑛,继续追击敌兵!” “得令!” 他挥手道:“敲鼓,咱们也要跟上去了。” 第二百八十章 合军 明军首战大获全胜,军民大队人马陆续通过了山区,来到大金沙江(伊诺瓦底江)以西的洞吴高地。 没多久,平缅宣慰使刁徒玉率军前来,已向明军大营靠近。 朱高煦得到禀报,刁徒玉增援的人马不足万人;而且思行法在高黎贡山南麓山区与明军大战时,刁家按兵不动,未阻击思行法。 这些事都让朱高煦感到失望,刁家这个地头蛇,并没有为明军提供强有力的支援。 不过此时的平缅宣慰司,确已大不如前。起初的平缅宣慰司地盘很大、实际是一个王国。后大小土司分崩离析,明初改为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到刁徒玉接手时,再度分裂为麓川和平缅两个宣慰司。 如今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土司已不是平缅司。 缅|甸地区的大势力主要有三个:除了北边的思家孟养司,便是中南部的缅甸和东部的木邦。 ……明军大营安扎在一片比较平坦的草地上,周围只有灌木林。今日上午,平缅司大军终于到了明军大营。 朱高煦带着武将和亲兵骑马出行辕,前去迎接友军的到来。只见旷地上到处都是土人将士,战象悠闲地走着,他正想询问刁徒玉在哪里。 就在这时,“吚吚呜呜”一阵节奏欢快的管弦乐曲响起。朱高煦循声看去,便见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和大象往这边过来了。 两队五彩衣裳汉子步行,簇拥着一头体型巨大的大象;周围旌旗飘扬,甚至还有七八个女人跟着。那大象的象背上安放着黄灿灿的椅座,还有伞盖和帷幔遮盖,十分华丽的样子。 武将赵平拍马上前,抬起手示意那些人停下。这时鼓吹之声渐渐消停,打扮光鲜的大象也温顺地站在了原地,并十分乖巧地将象腿跪下去。 朱高煦见状,骑马来到大象跟前。 两个土人趴在地上,拱起了背。折腾了好一会儿,一对男女终于前后走下来了。 男的显然就是刁徒玉,他是个估摸着三十来岁的人,长得面目端正、身材瘦削,皮肤比别的土人白。他穿着白色的裙子和红黄相间的绸缎衣裳,头上戴着圆筒帽;手指上一颗硕大的黄金镶嵌红宝石的戒指十分显眼。 朱高煦眯着眼睛,等着刁徒玉慢吞吞地走过来。 平缅宣慰使刁氏这副不急不缓的模样,叫朱高煦有点火大。毕竟打完大家要分|赃的……刁氏不想出什么力的态度,却要分翡翠之利,朱高煦想着、心下就有点不太舒坦。 那对男女打量了几眼骑马站在正中间的朱高煦,女人用汉话试探道:“您就是大明朝的汉王殿下?” “不像么?”朱高煦苦笑着随口道。他一边说,一边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重甲发出“哐当”一声响。 即便是秋季,晴天也十分暖和,朱高煦连斗篷也没披、一身盔甲宽檐帽,脸皮早已被晒成了古铜色,乍看和将士们区别不大。所以他也不怪刁氏问话。 女人道:“不敢。”她说罢又看了朱高煦一眼,这女人的眼睛里带着倦意,眼角画得很长,于是眼神又有几分媚气和大胆。 这时刁徒玉上前双手合十道:“我们从未见过汉王殿下,初次相见未能辨认,请殿下见谅。” “好说好说。”朱高煦抱拳道,“刁使君远道而来,旅途劳顿,请到大帐中饮茶歇口气。” 刁徒玉拜道:“多谢殿下,恭敬不如从命。” 朱高煦以为此时的土司都是野蛮人,但见了这刁徒玉,倒觉得他颇有几分贵气范儿,说的汉话也是从容不迫、似乎还有点墨水,却是叫人稍稍意外。 一行人来到明军的中军行辕,一员侍卫武将抱拳道:“行礼!”侍卫一齐提起兵器,双手抱着长枪木杆目视朱高煦等人执军礼。 整齐的动作和笔直的队列,刁徒玉等人侧目,特意看了一番那些士卒。 果然朱高煦叫护卫军操练队列,提高军容和皮面,还是有点用的,外人首先看到的,都是军容气势。刁徒玉赞道:“殿下之军威雄壮,有上国之风!” 朱高煦微微点头,毫不谦虚,此时正要坚定盟友胜利的信心。 不知道为甚么女人会被刁徒玉带到中军大帐来,朱高煦也没问她是甚么身份,因为在大明朝不便打听别人的女眷,除非关系很好、别人主动介绍。 中军大帐上位的椅子后面,挂着一副丝绢地图。朱高煦等军士上茶后,便伸手指着那副图道:“此地到孟养司治所,大金沙江以东、高黎贡山余脉以西,都是一片平坦的高原,以草地、灌木植被为主。” 刁徒玉抬起头看那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在刁徒玉的位置,根本就看不清地图上画的细节。 朱高煦想了想,跳过一段话,径直说道:“三天之后,咱们合军北上。明军居中,平缅军分左右两翼、搜索前进,直趋孟养司治所。刁使君能做到么?” 刁徒玉点头道:“在下尊汉王殿下之命。还有一事恭问殿下,我们两军共同击败思家后,孟养司之地、便为刁氏所有?”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此事等平定思行法之乱后,再行商议。不过咱们大明朝最重信义,此前签押的盟约不会改变。翡翠矿坑给刁氏分利,每坑每年八百贯,云南官商有专买玉石矿之权。” 刁徒玉手掌合十鞠躬,似乎是赞成之意。刁徒玉生活奢靡,有钱拿、心里肯定是暗|爽的。 既然平缅军是盟友,且也有近万人之众,朱高煦随后便开始告知方略,“思行法在高黎贡山南麓大败,人马溃散者甚众。咱们宜趁胜追击,不可拖延时日。 此地在大金山江与高黎贡山之间,无险可守,本王决意扫除此地抵抗势力,直逼孟养司治所。若孟养军凭借山水地形袭扰,刁使君只需护住大军两翼,大军继续推进,胁|迫思家老巢。逼其决战!” 朱高煦十分利索地与刁徒玉谈完军务,便让他回营休整,叮嘱他三日之后务必开拔。 刁徒玉身边那个眼神带着倦意的女人,走到大帐门口时,回头向朱高煦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但朱高煦假装没看到。 他对土司首领的女人无甚兴趣,更不想为了一些破事影响军政大事。他心里最在意的、是翡翠以及大把银子铜钱;其次是云南的边境形势。此番出行,寻欢作乐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朱高煦心道:要不是为了利益,我吃饱了撑的跑到这地方来吗? ……三日之后,各部人马依次序拔营,在地形平坦的旷野上横向展开。平缅司土人军队的战象步卒,也如约调动至大军两翼。联军的正军、丁夫人数超过三万,战马、骡驴、大象无算,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北行进。 起初几天未遇到抵抗。朱高煦获报,土司友军接连洗劫屠|戮沿途村庄,他派人去下令刁徒玉,劝阻滥杀无辜;刁徒玉答复村庄里藏匿了敌军。于是朱高煦建议土司军驱赶百姓到山里即可,大军走后,平民自然会回到村庄。 然后没有太大作用,土人军队军纪极差,驱赶平民时又干了不少歹事。 反是明军将士,没有屠戮平民。并非明军将士道德高|尚,而是因为此时明军的军纪还比较严明,大伙儿不敢轻易违法军令。 朱高煦也非圣贤,他只是觉得滥杀无辜没有任何用。冤有头债有主,屠戮明军矿场的人,并不是这些村民;乱杀|人也报复不了真正的敌人。恼羞成怒只能是无力的表现,甚至思家也不一定关心村民的死活。 土人村民也是识时务的。没过几天,沿途的村民见到戴铁盔的明军时,人们都不跑了,反而拿出一些瓜果谷物讨好将士。 这时各路人马都在发生零星战斗,孟养司的主力仍未出现。联军打的都是一些思家的当地的军寨。 右翼平缅军围攻一个军寨一日不下,拖延了大军速度。次日,明军中军调兵前去增援,等朱高煦骑马前去观摩时,战斗已经快结束了。 那个山坡上的军寨已经陷入了大火和浓烟之中。明军各式火炮和火箭围成一圈,还在开火,整个山坡和村寨,好像火山喷|发了一般,四面都是火光闪动。 乱糟糟的土人士卒从军寨里跑出来,满山坡到处是人,除了土人溃兵,还有乱作一团的明军军户,他们拿着刀争先恐后地上去割首级。 不管土人残兵如何惨叫,明军军户们一点都不手软,拿着刀就砍脖子。他们好像不是在割首级,而是在收获庄稼。 没多久,就有很多军户提着血淋淋的脑袋聚集到一个地方,中军的文官武将一边清点数目,一边架着火柴焚毁头|颅。那边就好像是在做买卖一般。 此时护卫军的斥候百户队,已散到了大军十几里地外,却还没有发现大股敌兵。 联军每天都在挺进,距离孟养司治所城池,已经越来越近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朝上邦 决胜的大战一再拖延,从九月下旬到十月初,明军除了攻灭了一些军寨,仍未发现思家主力人马。 原来朱高煦想在郭薇生产之前、解决孟养司问题,看样子已是不可能的事。 他还不得不考虑到一个棘手的难题:思家有可能选择不打这一仗。 思行法还有选择的,他完全可以丢弃孟养司治所、以及周围的村庄和田地,回避明军的兵锋。如此一来,思家会损失很多财富和人口,但肯定能保存兵力;明军在多山的树林里,想逮到思家土司军实在太难。 而事实摆在面前,如果思行法认为此战没有胜算,最好的战术确实只有一个:不打。 ……就在这时,缅甸宣慰使塔拖弥婆耶、遣使赶到了明军大营。 缅甸宣慰司离云南更远,习俗似乎更加迥异,朱高煦连他们的首领的名字都读不利索;派来的使者叫甚么名字,他愣是没记住。 等大军扎营之后,朱高煦先询问了长史钱巽、关于一些缅甸的事。 缅甸宣慰司又被人们称作阿瓦国,因为治所城池在阿瓦城(曼德勒)。阿瓦国的统|治者是禅族贵族,以前和麓川地区的土人比较相似;但阿瓦国统|治者如今已接受了缅族的习俗和语言。 朱高煦在中军大帐接见了塔拖弥婆耶的使者。 使者鞠躬之后,说起了汉话。朱高煦全神贯注地倾听,连猜带蒙,这才大概听懂了他究竟说了甚么;那使者说的汉话简直难懂,朱高煦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听外语。 缅甸使者痛斥了思氏不敬上国的无礼行径,并坚称缅甸宣慰使塔拖弥婆耶、认同大明为宗主国,要每年朝贡大明云云。 朱高煦一开始没搞懂缅甸大老远遣使来、见他一个明朝藩王,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语言也听不清楚。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的。 后来使者终于说完了吹捧的屁|话,谈到了实际的东西…… 使者呈上了文字书信,朱高煦看汉字,就更加明白了。 塔拖弥婆耶写的大意,孟养司离中土太远,明军讨伐、治理都不方便;缅甸司敬畏大明朝的武力和礼仪,尊为天朝上国,所以愿意出兵十万,帮助大明军队彻底打垮不尊王化的思家。 事成之后,缅甸宣慰使希望能得到大金沙江(伊诺瓦底江)以西、以北的全部土地,直至那加山地区的全部地盘。 朱高煦看到这里,恍然大悟,什么吹捧大明是天朝上邦,根本就是套路! 他寻思了一番,很快就答复道:“缅甸宣慰使可能有些误会。孟养司是大明朝廷册封的宣威司,本王从来没打算灭掉孟养。” 当场的刁徒玉、以及军z文武无不愕然,纷纷侧目,似乎以为朱高煦说错了话。 缅甸使者也惊讶道:“汉王殿下兴大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朱高煦道:“本王只想治思行法不臣之罪,并未想瓜|分消灭整个孟养司。” 缅甸使者手足无措,十分茫然而尴尬。朱高煦便吩咐官吏,带他下去安顿。 使者刚走,中军大帐里哗然,众人议论纷纷,不知所以然。 朱高煦抬起双手,大伙儿才陆续安静了不少。他沉默片刻,说道:“思氏羁傲不逊,有不臣之心,我仅以云南兵五万(号称)伐之。而缅甸动不动就要出兵十万,往后缅甸若有不臣之心,咱们又该如何?”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刘瑛率先赞叹道:“汉王殿下高瞻远瞩,见末将等之为所见!” 事情明摆着,大明皇朝不惧缅甸十万大军,但要远征十万人,又是另一回事。 朱高煦之前要找思氏算总账的初衷,在此时感受到缅甸的野心后,他不得不改变想法了。 朱高煦转过头,看着那一副养尊处优模样的刁徒玉、还有上了战场跟着的女人,说道:“缅甸有野心,刁使君若想独吞孟养,可得想想能不能争赢缅甸。” ……不过思氏拒不出战,眼前的事仍然叫朱高煦束手无策。 大军离孟养司治所越来越近了,朱高煦反而下令放慢行军速度。他怕吓跑了思行法,然后两军追逐、捉迷藏,这仗还有办法打? 既然思氏好像不想打这仗,朱高煦苦思之下,又想出了不打的法子。 不打仗的法子只有,议和。 在这种山林地区,打仗真是窝火,似乎只有一边打一边谈才行。 世事常不能如愿,正义复|仇也往往不那么轰轰烈烈,世间总是灰蒙蒙的、难分黑白。 朱高煦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但权衡利弊之后,仍然决定把那口恶气强吞下去!识时务者为俊杰,选择妥协。 他亲笔写了一封书信,派遣使者打着白旗去孟养司谈判。 朱高煦的法子是,先留下缅甸使节;然后等孟养司使者到来,如同当初在汉王府坑段杨氏一样,叫孟养司的人听听缅甸的野心。再叫孟养司的人看看缅甸宣慰使的书信……好叫思行法明白,想吃他肉的狼,不止大明朝廷。 ……等到思行法明白他的处境之后,朱高煦已经准备好了,那时候他将提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条件。 翡翠矿场屠|戮事件的罪责,全部推到思家某个家将身上,叫思行法看哪些人不顺眼,就抓一群人出来顶死|罪。接着教|唆思行法上书请罪,罪状是护短,拒不交出犯事的家将。 孟养司治所官署、人口得西迁到大金沙江以西,思行法依旧是孟养司首领;孟养司还要将翡翠矿坑所在的地盘让出来,交由刁氏、明军共同治理。 云南这边也会做出补偿,法子是:以前每年八百两白银的分利条约,依旧有效;大明军队退走,双方重新修好。 朱高煦在肚子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觉得这个条件、彼此应该都能勉强接受……明军的人在矿场被无礼屠|杀,这都算了,思家难道不该做出点让步? 而且思行法只要接受这个条件,比他消极回避明军进攻的策略要划算,至少他不用再跑了……于是思家在其治所城池附近的财产和人口,不用再担心被明军洗劫。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不知所为 阳光洒在河滩沙地上,泛着惨白的光泽,地平线深处有一大片疏林,树梢在微风中隐隐起伏着。这只是一个晴朗而宁静的上午。 朱高煦站在军营藩篱外,看着一队人马的影子、远远地从稀疏的树林里过来了。旁边的将士们都沉默地等候着。 那队骑兵逐渐靠近,护着中间的一匹无人的马;但那匹空马的马背上,似乎有一样东西。等一队人马更近了,才叫人看清,原来空马的马背上放着一只人头! 满是血污的人头、头发又脏又乱,被绳子固定在马背上。脑袋上的嘴里,正咬着一张宣纸。朱高煦示意军士取下那张纸,拿过来一看,正是朱高煦亲笔写给思行法的书信,上面站满了血迹。 “他|娘|的!”有武将已经骂出声来。 朱高煦被晒成古铜色的脸皮、红得像猪肝一样。他说不出一句话来,脸上火辣辣的,就好像刚刚被“噼里啪啦”扇了一通耳光。 良久之后,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憋出一句话来:“传令全军,即刻开拔,继续向孟养城进军!” 难以理喻。朱高煦心里一个声音说,但他没有这句话说出口来。 羞愤已是无济于事。对手的所作所为,完全让朱高煦失算了。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难道自己的思维方式、与古人相距就有这么大?为何土司的反应,和他想得总是不一样! 但朱高煦不认为自己错了!这个世上,不管凡人们的观念如何,冥冥中有些东西总会按照观的规则运行。 朱高煦不相信,思氏这样的作为、就能捞到任何好处。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双方都十分不痛快,就好像各吃了一坨污物罢了。 ……次日,正当朱高煦以为思氏土司要避战耍赖、和他死缠烂打到底时,他却再次猜错了。 天刚蒙蒙亮,斥候就到营中急报,发现有大量土司军队在北面聚集! “他|吗|的!”朱高煦顿时骂了一声,心里不知是感觉荒诞、还是惊喜。 这场战争打到现在,除了首战猜到了敌情、那只是战术层面的东西;之后到现在为止、朱高煦再也不知道思氏究竟想干啥,也不明白对手为甚么要这么干。 他想破脑袋,想稍微理解思行法的心理……也许思行法干掉了明军使者,想强扶住脸面,所以愿意摆开决战了? 朱高煦自己也觉得这种推论实在有点牵强,但谁知道思行法怎么想的? 反正一个事实摆在面前:以这个时代的兵器杀伤力,只有把人都聚集在一个小战场上决战,才是效率最高的战争方式。不然必然要打到猴年马月去。 朱高煦一掌拍在简陋的木案上,立刻说道:“赵平,马上派人传令各营,收拢大军结阵,正面迎战敌军!派人告诉刁徒玉,叫他的人马分列我部两翼,联军大阵成‘品’字部署。” 赵平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昨晚没脱盔甲,这时拿起宽檐铁帽戴上,取了雁翎刀就走出了中军大帐。他从侍卫手中接过棕马的缰绳,又要了一把长柄刀挂到背上。 四面的号角声呜咽起来了,在大地上悠扬地飘荡,军营里战鼓轰鸣,军旗飘扬。整个高原上,一大早仿佛就出现了生机。 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影上冒头,朱高煦便与一队精骑率先越过北面那一片疏林,他亲眼看到了敌兵。沙地上、缓坡上、稀疏的树林边,到处都是土司的步卒,看样子思行法这回下了血本! 朱高煦也没问别人为甚么,反正土司军的骑兵很少,坐骑以战象为主。但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孟养军的战象都在后面,树林里、山坡后时不时能看到大象的身影;前边的大片军队,只有步兵、车辆。 思氏好像也不是完全在蛮干,他们用象兵吃过明军火器的亏,如今就没拿大象部署在前边冲阵。 两军在辽阔高原上的一小片土地上展开,慢慢地相互靠近了。 陆续有明军的游勇骑射从这片疏林中过来,正在四面游荡,盯着土司军的距离。朱高煦也调转马头,拍马向自己的大阵中返回。 及至中军,各千总、副千总、把总等一众武将聚拢了过来。 朱高煦在心底压了很多愤怒,一时间也没甚么好训话的,说不出一句热血的话来。他回顾左右,指着前面的那片疏林大声道:“决胜就在此地。中午之前,彻底击溃敌兵!” 众将听罢大喊:“必胜!” 附近的步骑将士也大声呐喊起来,整个战场上一阵喧哗。 朱高煦道:“王斌,你率护卫精骑,随我先上。刘瑛、韦达部,携火器跟进。各回各营,即刻出发。” 众将抱拳道:“得令!” 仪卫队、亲兵队共两百余骑,背上都插着三角红旗,很快聚集成阵。王斌率骑兵主力从大阵中渐渐凸进出来了。 无数战马慢慢地走着,大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两千余铁骑很快蔓延到了稀疏的树林。 朱高煦骑马率先跑出树林边缘,他眺望远处,观察了片刻,便伸手从背上拔出了长柄刀,缓缓直指天空,喊道:“杀!” “杀!”众军喊声此起彼伏,传达着中军的意志。无数的铁蹄开始在草地上慢跑起来,逐渐加快速度。“轰轰轰……”铁马齐奔,黑漆漆的像洪水一样,以看得见的速度向对面蔓延过去! 土司军的大象正在往前赶,然而骑兵速度是这个时代战术机动最快的兵力。土司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骑兵不断靠近,他们想临时换阵型,怕是来不及了。 前边的弦声“噼噼啪啪”如炒豆一样密集,骑射的箭矢如雨一般飞向空中。轻骑兵纵队率先冲至敌兵中央阵前,然后迂回掠射,敌兵也用弓箭还击,空中密密麻麻全是黑影。顷刻之后,身披铁甲、拿着樱枪的明军骑兵大队已正面冲去。 明军铁骑还没冲到,土司步兵已经乱了。铁骑直接冲进人群,战场上简直炸开了锅,到处都在惨叫。许多土司兵拿着长柄短刃兵器,想围攻明军骑兵;然而成群的铁马冲刺过去时,他们立刻就避开四散,那是人的本能而已。 朱高煦拿着长刀,一刀从右侧横扫过去,“嚓”地一声,他就看到血珠在空中飞溅,一个土人仰倒在地。 周围的亲兵们个个奋勇当先,无不想抓住机会在亲王跟前出头,刀光乱闪,凶狠的骑兵简直可怕。 一股股铁骑洪流在人群中席卷,根本不是混乱的步兵可以抵抗的,敌兵几乎没有招架之力。有些土人拿着木盾聚集想抵挡铁骑,沉重的人马冲到、直接撞开了盾墙。土司军的人数十分众多,但四野的阵型全都溃散了。 “呜!”大象的叫声在北面传来,大群战象这才缓缓靠近过来。 骑兵若是仰攻象兵,肯定要吃亏。然而战场在开阔地,骑兵轻松跑得起来;要脑子进了多少水的武将,才会在明明跑得过的情况下、非得拿骑兵去硬拼? 朱高煦带着一片红旗亲卫向左翼迂回,调头反冲。王斌等人在“靖难之役”中就是朱高煦的亲兵武将,此时骑兵各队都不需要军令,大伙儿跟着这边的红旗,陆续改变了方向。 不多时,北面的大象却渐渐驻足不前了。朱高煦转头一看,骑兵过后,明军步兵跑步前进,连盏口铳也被人抬着在跑。 刁徒玉部署在两翼的人马,连一个人都没见着。他们实在太慢了,到现在还没越过那片树林;以至于明军两翼现在是空的。 朱高煦转头道:“你们两个,去传令王斌,调骑兵左千总队到右翼,看马队主力动向、伺机进退。” 两个亲兵得令,伸着脖子看王斌的大旗位置,拍马而走。 “咔嚓咔嚓……”中|央的各处明军步营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跑步快速进入战场。无数的宽檐铁盔,在大地上起伏着、就像一片密集的钢铁洪流,哪怕只有七八千人的步兵,阵仗也非常大。 土司步兵跑得遍地都是,等明军步兵近前时,他们跑得更快。建制已经被骑兵冲散的人群,面对阵列整齐的密集步兵阵,甚么办法都没有。还有不怕死的土人哇哇哇乱叫着冲上来,马上就面对成排的盾墙、无数的长枪,他们被戳|得像马蜂窝一样全身都在漏血。 孟养军刚刚调上来的象兵群,这时又慢吞吞地往回赶,想跑了。明军步兵里携带了大小火铳。 此时明军前方方阵队列变化,三排火铳齐|射,各处的盏口铳也“轰轰”震响。空气清新的草地上,一时间火光闪耀,硝烟四起。 铜火铳的射程根本打不中大象,只有零星一些土司乱兵中|弹,盏口铳的石弹也只是在地面上乱蹦。不过象群被惊吓得向北面狂|奔,许多土人也跟着大象跑,整片战场上的敌兵都在溃败。 朱高煦下令骑兵再度进攻。铁骑尾随冲去,四面劈砍,这样的战斗就没甚么稀奇的了,靖难之役中,无数次战役在决出胜负之后,双方都是用骑兵这样尾随屠|杀。败兵遇到骑兵追杀,简直如同噩梦,跑又跑不过、打也打不赢。 当此时,太阳才刚刚升到半空,离中午还早。 …… …… (周末一更哦) 第二百八十三章 魂归故里 平缅军刁氏的人马赶到战场时,正面敌军的战阵已经全部崩溃。平缅军土人成群结队地急忙追赶,但还是追不上跑最快的明军骑兵,平缅土司军几乎甚么战果都没捞着。 朱高煦勒住马停了下来,同意亲兵百户赵平继续追击敌寇之请。 赵平先找来了土人小娘刁雅,然后率精骑北上,他们并未理会沿路的土人溃兵,数百骑径直越过了混乱的战场。 大战从早上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就分出了胜负;但追杀逃兵的乱象一直持续到下午。从战场向周围展开,原野上的草地和灌木林里,到处都丢弃着无头的尸|体、凌乱的军械。 旁晚,赵平带着人马回到了中军。他禀报朱高煦,亲卫骑兵已找到并活捉了孟养司首领思行法! 此时中军正在一片低缓的丘陵草地上搭建帐篷。朱高煦驻马山坡上,便看见一个精瘦的、眼窝较深的土人被绑在一匹马上过来了。 赵平等人把他从马上拽下来,将其按翻在朱高煦的坐骑前,几个军士强迫他跪在了地上。 朱高煦有时候想到思行法,脑海里浮现出的隐隐是一个身材壮实、满脸胡子,眼睛里带着凶光的野蛮大汉。不料,这时他却见到这么个精瘦土人……朱高煦回顾左右,目光停留在刁雅脸上,开口道:“你问他,他真的就是思行法?” 刁雅说了一通话。 那汉子“哼哼”了一声,别过脸没有说话。 赵平抱拳道:“禀王爷,末将先捉了一些土人俘虏,土人们见到此人,无不确认他就是思行法!”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心道:骑兵将士们都忙着去抢首级,只有赵平先带上翻译、抓来俘虏,一门心思只找敌首,这厮的心思果然还是很活络的。 这时朱高煦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困惑,当面问道:“思行法!本王不愿生灵涂炭,先是诚意与你议和,你为何要杀我使节?” 刁雅翻译之后,思行法依旧不答。 朱高煦不禁又问:“你今日布重兵于野,以为有机会战胜大明军队?” 思行法直着脖子,一脸涨红,除了哼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数日之后,明、平缅联军陆续到达了孟养司治所,见到城里几乎已变成空城。孟养军在正面决战中战败后,大部分土人贵族和奴隶主已经跑掉了。 朱高煦随后带着大军来到了“大明城”,实地察看这座在西南方向最远的明朝人村寨。 “大明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短短几个月时间,废弃的寨门、城墙在雨水浇灌下,已经长满了荒草和草藤。远远看去,这里不像是一座最近才建起来的村寨,却好像是远古的遗迹,荒凉得没有一丝人烟。 朱高煦等骑马来到村子里,看到同样的光景,到处都长满了荒草。 最让他愤怒的是,被杀掉的明军将士百姓,竟然没人收尸,全都被丢在荒草里,已成凄惨白骨!好在那么多死|尸被日晒雨淋后,居然没变成可怕的僵|尸。 大军在“大明城”附近安营扎寨,朱高煦下令:把村子里的白骨收尸装殓,然后送回昆明安葬。 将士们到孟养司治城找棺木,同时就地伐木打造棺材。朱高煦安顿下来,便开始反复修改他的奏章,准备派人先送到昆明、然后上奏朝廷报捷。 ……这个时代的汉人有点迷信。怎么收殓尸|体的仪式并不重要,大伙儿相信人有灵魂,克死他乡的人,要将魂魄和尸骨都召回去,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朱高煦便派人在近两万人的将士、民壮丁夫里询问,找到了两名做过道士的汉子。 两个道士便受命在军中写符纸、造纸钱,为“大明城”惨死的军民招魂。村寨南门到处都在撒纸钱,两个重操旧业的道士敲着铜锣,长声吆吆地唱着词儿。 军中又安排了一群送粮的民壮披麻戴孝,收拾暴|尸荒野的将士白骨,给他们穿上寿衣、抬进棺材里。 八人抬一口棺材陆续从村寨里出来,人们照道士的吩咐,时不时撒纸钱贿赂当地鬼神;走一会儿,大伙儿又停一下,然后烧香唱词。道士戴着临时用纸扎的道士帽子,一面唱,一面喊,随行的壮丁听到吩咐,便“嗷呜”哭丧。 朱高煦和许多明军将士都在外面围观招魂,连思行法也被带了出来。刁徒玉等许多人,同样好奇地在远处观摩汉人的丧事。 过了一会儿,用竹竿和绳子串在一起的一队队土司兵俘虏,被将士们驱赶过来了。他们“叽里哇啦”地哭喊着,乱糟糟一片,却没法跑,慌乱之中绑成一串的人们实在难以协同,他们跌跌撞撞地被赶到了路边。 这时三长排明军步卒开始斜对着天空“砰砰砰砰……”地放火铳、当作鞭炮来用,齐鸣了三次。 马上就有许多拿着长短不一砍刀的将士冲过去,对着俘虏们的脑袋开始劈|砍。 一时间路边简直是鬼哭神嚎,惨叫四起,血淋|淋的头颅在地上乱滚,空气中很快一股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将士们把砍下来的头颅,都堆放供奉到了路边,然后洒上冷酒。 朱高煦翻身下马,在将士们的簇拥下走到了路边上。他展开手里的纸,看了一遍,便大声念道:“冤仇得报,亡者瞑目。魂兮归来,回家乡啰……” “回家乡,回家乡啰……”无数明军将士一阵喧闹,对着陌生的山林呐喊,好像在喊未知的东西。 喊声很大,此起彼伏在山林中回响。于是大伙儿觉得被屠|杀的军民冤仇得报,魂魄能回去了,无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毕竟生在世上的时间有限,魂魄却是不灭的,至少活人们非得这么认为。 一上午野|蛮又有效的仪式安抚了人心,送葬的队伍到达十几里地外的孟养司治所。那座“罪恶之城”已燃起了通天的大火,整座城都被明军焚毁。 被屠|杀在村寨的军民、战死的将士,棺材都从火灾弥漫的孟养司经过。队伍浩浩荡荡,人们无不侧目观看着那巨大的“篝火”。 思行法被绑在马背上,看到那座城池在大火和浓烟之中毁于一旦,嚎叫挣扎着从马背上摔落下去了。他躺在地上仍在喊叫,满脸泪痕,却没有人理会他。人们只是重新把他按到了马背上。 ……孟养军俘虏并没有被杀光,朱高煦下令把他们都放了,还叫人在大金沙江畔准备了竹筏,好让俘虏们坐木筏过江,到大金沙江以西的地盘去找思氏剩下的人马。 朱高煦当众叫刁雅翻译他的话,告诉土人们,“思氏叛乱,平乱之役胜负已定。思氏剩下的族人若想修好,咱们还是可以谈的,本王说不定还能把思行法也放了。” 听到要放思行法,赵平最先转头过来,但他终于没说出话来。 等大伙儿回到军营,王斌等人忙劝道:“思行法罪大恶极,王爷不必对他仁慈。”“若将思行法献俘于京师,必得圣上之心……” 朱高煦回顾左右大将,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听说思行法还有个弟弟,已经成年了。便是我愿意放思行法,他的弟弟愿意咱们把人放回去吗?” 诸将听罢恍然,皆拜服在朱高煦的谋略(套路)之下。 这次朱高煦没有派使者去议和,思氏却主动派人来了。 使者是思行发的二弟所派,要求密见汉王。使者悄悄提出要求,请汉王不要放走思家大哥;因为二弟思任发已经受族人推举,成为了新的首领。 朱高煦准备答应新首领思任发的要求,于是双方重新开始言和。 思氏承诺不得袭扰大金沙江以东的村庄、矿场;孟养司治所西迁,并统|治大金沙江以西、以北,到那加山山区的全部土地。 汉王及云南官府同意思氏占据现有的地盘,认可思任发为孟养司首领;待孟养司遣使入京朝贡之后,由大明朝廷正式册封思任发为孟养宣慰使。 云南官府承认永乐二年初、签押的盟约,即每年支付思氏八百两白银,具有所有翡翠矿石的专买之权。一旦思家再次挑起冲|突,分利就会停止支付。 ……双方死了无数人,耗费人力军费无算。思氏丢掉了大金沙江以东地形平坦的高原,结果还是只能每年得到八百两白银的矿场分利,流血冲|突并没有让他们多得一分好处。 明军如果仅靠自身兵力,想要完全灭掉孟养司,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漫长的时间、长期的军费开支。 何况,就算孟养司被灭,这边的汉人太少,最后孟养司地盘也只能由周围的土司势力瓜|分。缅甸的实力不是更大了? 此时朱高煦已不想再继续与思家开战,无休止地影响翡翠矿石的挖掘。他也希望自己的作为,能叫这蛮荒之地的各方,都能习惯遵守一些规则……不然下场就是谁都捞不着好。 原来签押的条约,依旧没有甚么改变。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日月城 永乐二年快到年底了,朱高煦仍然在军营中。 这时他收到了从昆明城快马送来的书信,汉王妃在九月十九顺利生下了儿子。长史府已照朱高煦临行前的意思,派使者去京师报喜,并请旨皇帝赐名。 朱高煦对照了一下时间,郭薇生产时,正是在他与思行法的军队决战前夕。 今年郭薇才十六岁,朱高煦之前很担心她的身体和安危。他原以为能尽快结束孟养的战争、赶回去守在郭薇身边,却未能如愿……不管怎样,现在总算听到了郭薇平安无事的消息,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放下书信,站在大帐门口,观望了一番天地间烟雾缭绕的景象。人们正在焚|烧树林,新建城寨。他心道,自己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 后世的书上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在此时,战争的结束、至少是另一种开始。 朱高煦主要对三方势力、进行新的部署。 他一面致书缅甸宣慰使塔拖弥婆耶,要求缅甸司恪守上下之礼、本分守土,为禅族缅族百姓谋福祉;一面与孟养司新任宣慰使思任发,达成了议和盟约。然后又与平缅宣慰使刁徒玉结盟,约定共同治理大金沙江以东的洞吴高原。 原来的孟养司治所、已被大火毁于一旦,此地治城将西迁至翡翠矿坑附近。明朝军民、平缅军民正在共同新建一座城池,用当地土人习惯的称谓命名“大明城”。 大明城、以及大金沙江以东的全部土人村庄,由刁氏统|治;云南官府只派遣几个官员、出任大明城的少数官职,知情诸事。 朱高煦让刁氏接管此地的考虑很简单,孟养司土人与平缅司土人同|文同|种。此地离云南太远,若用汉人流官直接统|治,反而出现更多的问题。 不过平缅司刁氏的军队战斗力低下,在这次战争中朱高煦已亲眼见识。他完全不认为刁氏会造反,若其造反,平缅军肯定比思氏的人马更加不堪一击;他担心的是刁氏根本压不住周围的土司势力。 ……于是明军会在大明城附近,继续保持军力存在。 靠近刁氏管辖的大明城,此时正在新建的一座军镇,名曰“金沙千户所”。 今后将会有一千名正军、以及家眷在此屯驻。腾冲千户所不再是最边远的军镇,金沙千户所即将成为明军在西南方最远的军事据点。 朱高煦与诸将商议后,亲自谋划了此城的建造。 他以前玩过一个游戏,知道一种叫棱堡的存在。但了解明军的火器威力后,他认为低矮的城墙并不实用;军镇仍以夯土建造厚实、高大的墙体,如同内地的城墙。此时的城墙,主要防范的还是敌兵蚁附攀爬攻城,所以高墙是最好的工事。 有鉴于赵平当初无法抵挡土司军的教训,金沙千户所将建造得更小,以避免分散军队疲于守墙的弊端。千户所军镇不再为平民和商铺提供地盘,变成一个完全只有军事作用的军镇。 以后,当大明城受到土司军队攻击时,千户所军镇可为掎角之势,为“大明城”提供军事支援。 如果形势恶化、刁氏和明军据点已完全无法再控制局面,那么明军就会龟缩在金沙千户所的高墙之内;凭借工事、储粮死守不出,等待援军。 长期屯驻当地的将士,必定更熟悉地形气候以及军情。只要他们守住据点,待明军调兵来援,作战的天时地利人和,将会与以前全然不同。 ……数万人在此地建造城池,只要是晴天,天地间便是烟雾沉沉、尘土乱飞。不过在这蛮荒之地、土人们大多以村庄的形式居住,倒是很难见到如此热闹的景象。 城池还没建造好,一个名字已经在土人中流传:日月城。军镇是日城、大明城便是月城。 …… 腊月间,京师下了第一场雨雪。细碎的雪片和雨点一齐在空中飘荡,像雾又像烟。宏伟的重檐宫室、无数的亭台楼阁桥梁,一切景象都笼罩在雨雪之间,变得朦朦胧胧,却更有一番冬日的风情。 洪武门前的两队甲兵站在城楼下,他们的头盔和肩甲上都积上了一层雪。一个几岁的小姑娘正拿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路过,她好奇地转过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守军,用一口稚气的官话问道:“你冷吗?” 那军士道:“不冷。”小姑娘忽然从大人身边忽然跑了过来,仰起头递上包子:“给你吃。”军士蹲了下来,将包子推拒过去,他的声音带着北平口音:“你吃,俺们一会儿就换班,有火烤。” 打着伞的大人急忙跑过来,拉了小姑娘一把,又抱拳作揖道:“孩儿不知事,军爷勿怪。” ……而此时洪武门里的皇城中,御门内却是十分暖和。上等无烟木炭在铜盆里烧得正旺,一些穿得太厚的官员站在火盆旁边,甚至恨不得把衣服脱下两件。 翰林院的官员解缙拱手面向上位,正说着话儿,“臣听说汉王在云南府骄|奢|淫|逸,马车里的垫脚之用,竟也用精挑的羊羔皮毛……” 宝座上的皇帝一声不吭,等着解缙在那里说,皇帝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边的大臣中,甚至有些暗地里埋头发笑。因为解缙弹劾的东西实在没意思,大明朝有宗室藩王因奢|靡、只顾贪图享受而被治罪的吗? 解缙却继续说道:“汉王在云南,与宁王隔空斗富,竟以五万贯之巨额钱财,买下了一对名曰‘天作之合’的玉器!长此以往,云南民风不古,官民不习礼仪竞相攀比,有利无害矣! 汉王好大喜功、胆大妄为,肆意与土司争强斗狠。汉王因玉石矿之利与思氏有隙,便先斩后奏,竟擅自调动五万之众攻打孟养宣慰使司。臣请奏圣上,夺回汉王干预云南军政之权……” 就在这时,宦官侯显走进了奉天门。他从边上来到宝座之侧,先站在了那里没有近前来,因为此时皇帝正在听大臣说正事。 但皇帝却侧目看向侯显。于是侯显弯腰靠近,小声道:“汉王府的使者进京了。” 皇帝朱棣听罢,向解缙挥了一下袍袖,道,“朕知道了,恰当的时候,朕会斥责高煦。”他说罢又看向侯显,“到哪了?” 侯显道:“回皇爷,使者正在午门外。” “宣。”朱棣径直说道。他听了一上午的政事,此时竟当众伸了个懒腰。侍立在侧的内阁官员纷纷侧目,终于还是没人开口提醒。 不多时,身上的积雪还没拍干净的一个宦官,被带到了奉天门内。那宦官跪伏在砖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个雕木盒,说道:“奴婢叩见皇爷,皇爷万寿无疆!奴婢奉汉王之命,进京献宝。” 朱棣递了个眼色,侯显便走了下去。 侯显把木盒拿上玉案,小心翼翼地打开,又将几层红色绸子揭开。顿时,一只玉镯和一块圆形玉佩就出现在朱棣的面前。朱棣的眼睛立刻一亮,只见那玉器晶莹剔透、颜色鲜艳、流光闪闪,非常夺目! 跪伏在地上的宦官道:“启禀皇爷,此玉名为‘天作之合’。汉王先派人从孟养司采出大量玉石,再用其中最好最难得的料精心雕琢而成。世人言,此玉千年难得、可遇不可求;汉王言,只有父皇母后才配拥有此物,故遣奴婢等快马进京献上!” 朱棣当众拿了起来,对着窗户那边的亮处观摩。 御门内的文武,纷纷跪倒在地,皆贺喜圣上得到宝物。解缙的脸抽搐了一下,也跟着默默地跪伏在地,他只是没怎么吭声。 朱棣将玉放回了盒子,嘴上不以为然地说道:“这高煦,为了两块石头劳民,尽干些没用的事!” 淇国公出列道:“圣上爱民,不爱宝物,不过汉王有孝心哩。” “倒也是。”朱棣一边不断打量着玉器、他已经看了好几眼,一边说道,“高煦有那心意,也不枉他母后常常念叨。” 献宝的宦官急忙又叩首道:“正因汉王有孝敬之心,这才赶紧派奴婢等把玉送来京师。此玉是翡翠,听说有灵气,能调养经脉,益寿延年。汉王愿皇爷皇后万岁无疆!” 众臣赶紧附和道:“圣上皇后万岁安康……” 朱棣摆了两下手,道:“罢了,都起来吧。” 大伙儿陆续谢恩起身,只有那个云南来的宦官没起来,他这时掏出了一份漆封的书信,双手举到头顶道:“奴婢奉命,还为皇爷带来了另一份献礼。大明将士已在孟养司接连大捷,俘获不尊王化的酋长思行法,正将思行法押送进京献俘! 彼时大明之威,震慑西南,缅甸阿瓦城、木邦、孟养等诸地,皆请遣使进京朝贡,一睹天朝上邦天子之仪。” 朱棣忙道:“拿上来!” 御门内的文武听罢议论纷纷。朱棣不置可否,叫侯显拆了信封、他要先看高煦对此事的解释。 信封里有好几张纸,洋洋洒洒或有数千言。入眼处,果然是高煦的亲笔。 第二百八十五章 瞻壑 外面雄壮的重檐宫殿之间,雪雨纷纷,御门内却是古色古香、温暖宽敞。文武大臣们,大多在相互交谈议论,隐约中能叫人听清两句话,大伙儿在庙堂上的言论大多与礼法和道德有关。 因为站在帝国中心的、多是规则的制定者,评论诸事,都得站在道理礼法这等家国基石的高度考虑问题;特别在人多的场合,这样才能显得有深度。 皇帝朱棣一言不发,他顾不上与大臣们说话,此时正在看高煦的奏书。高煦的奏书里写的东西,却恰恰相反,完全无关道理,只有利益的反复权衡…… 高煦认为,从元朝到大明朝初“析麓川地”之前,云南边境最棘手的势力是思氏。直到现在,最逆反、不服王化的也是思氏。 不过麓川王国瓦解后,孟养司思氏的地盘人口、已不足以造成根本的威胁。反而缅甸、木邦两地的土地人口日渐发展,目前虽未有反叛迹象,实力却不容忽视。 ……所以高煦以问罪思氏的名义,抓住时机发动了孟养司之役。 此役达到之目的,首先要给思氏以迎头痛击,灭掉其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警醒其它土司、震慑诸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战场上的胜利,还能削弱思氏兵力,暂时解决云南的边患,在一定时间内保障西南无事。 然后,又不能彻底瓦|解思氏势力,以免给周围土司以兼并孟养司地盘之机。 ……高煦在此权衡之下,只拉拢了平缅司刁氏参与此役。因为刁氏是在“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瓦|解后、由大明朝廷强行扶植起来的势力,比较恭顺。 大战结束后,高煦趁势将明军据点扩张至孟养司,与刁氏一起维持孟养司部分地区的统|治。最后与思氏议和,仍将剩下的地盘交还思氏。 缅甸、木邦二司,没能在此役之后兼|并到土地人口。 于是最后得利的,不是那些隐患势力,而是大明朝廷。大明官军在边境人口有限的情况下,能继续将势力范围和军事据点外扩,便可以更大地保障云南地区的安全。 …… 朱棣放下手里的奏书,转头看了一眼宦官侯显,脱口叹了一句:“最像朕的,还是高煦哩。” 这时朝臣们渐渐停止了说话声,躬身面向上位侍立。皇帝却没有再继续说话,他坐在那里,手掌按在那几张纸上久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朱棣完全没有对孟养司之役作出任何置评,径直起身挥了挥手。 宦官侯显忙道:“皇爷今日听政罢,诸大臣若有事,明日再议。” 众人纷纷行礼恭送皇帝。 朱棣披上一件貂皮大衣,坐御辇过了乾清门,从斜廊步行过去,进了他熟悉的东暖阁。 乾清宫附近有东西两处暖阁,位于后宫区域,作为皇帝寻常休息的地方;后来也是皇帝私下办公、接见近臣的所在。但朱棣很少呆在西暖阁,他喜欢来东暖阁的缘故,或许仅仅因为当年太祖和皇侄建文、都爱呆在这里。 朱棣走过隔扇,只是看了一眼里面那道墙壁,跟着进来的宦官侯显就马上去拉开了帘子,露出了一张大地图。这等事,宦官们压根不需要皇爷吩咐。 朱棣自然而然地走到墙边,目光立刻瞧向下方的那块地方,安南国在图上的位置。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来,一眼看到了侯显,便开口道:“前几天不是定好了,派李琦去安南国责问胡氏?你现在吩咐李琦、再办一件事:叫他从安南国回来时,去见高煦一面,问问高煦安南国的事儿。” 侯显抱住拂尘弯腰道:“奴婢遵旨。” 安南国的事,从永乐元年闹到南京,直到现在还没完。 先是安南国前宰相胡氏谎报了安南国的政|变,称原国王陈氏病死无后。然后陈氏旧臣吕伯奢到京告状,接着老挝宣慰使派人送来了王族宗室陈天平,于是安南国政|变、胡氏欺骗宗主国皇帝的阴|谋逐渐真相大白。 最近大明朝廷诸臣反复争执,朱棣终于向文臣们作出了一定的妥协,决定先遣使去安南国责问胡氏。 派遣的大明朝正使,就是那个御史李琦。李琦还没出发,年后应该能出京了…… 侯显退出隔扇,朱棣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朱棣提起了砚台上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两下,下笔就写了两个字:瞻垲。他想了想又写了个“东”字。 他掀开那张纸,又在另一张纸上写道:瞻壑。 年前太子、汉王的妃子都生了儿子。此时朱棣已经写了两个皇孙的名字,太子的儿子是郭次妃所生,名字就叫朱瞻垲;汉王的儿子是汉王妃所生,叫朱瞻壑。 皇帝现在才给孙子取名,或许是因为名字实在不太好取。朱家宗室以五行取名,虽然这才是太祖的曾孙辈,但已经有很多宗室人口了;一时要找那么多土字旁的字,并不太容易。 朱棣写完名字,便叫旁边的另一个宦官拿着字去,一张送东宫,一张派人送云南;并传旨宗人府按礼制挑选一些礼物,赏赐给生了男孩的两个妃子。 接旨的宦官孟骥是个西番色目人,不过他的凤阳话说得比谁都好,有时候说几句土话词儿,连朝臣都听不懂。 孟骥也小心翼翼地捧着宣纸,告退出去了。片刻后,另一个宦官入内,代替他侍候着皇爷。 ……皇帝的事,谁也不敢怠慢。此时,侯显冒着风雪走到了千步廊,在衙署里找到了李琦,把皇帝的圣旨口传了。 李琦长着一张四平八稳的国字脸,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大明朝派遣到外邦的使者,大多长得都不错,至少不能长得太寒碜,好叫外邦人误以为大明朝的人都长得一表人才。 李琦听了圣旨,忙问:“圣上没说,臣见了汉王究竟问哪些话?” 侯显一脸严肃地认真回想了一下,才摇头道:“没有。皇爷叫李御史问安南国的事。”他说罢,见李琦一副苦思琢磨的模样,忍不住又好心提醒道,“皇爷或许只想听听汉王的看法……” “哦?”李琦瞪着眼睛。 侯显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沉声道:“汉王的奏书,今日遣使送到了御门,写的好像是他在云南对付土司的事儿。彼时咱家就在旁边,听得皇爷说了一句‘最像朕的还是高煦哩’;后来皇爷去了东暖阁,对着安南国的图看了好一阵,接着马上就吩咐奴婢来传旨……李御史明白了么?” 李琦点点头道:“这么说来,汉王在云南对付土司有方,圣上很是满意;所以圣上又想叫汉王对安南国的事进言?” 侯显不置可否。 李琦回过神,急忙拱手深深地作了揖,说道:“多谢公公提醒。” “使不得使不得。”侯显急忙回礼,嘴上推拒,但他的脸上已经笑烂了。 太祖时,严禁宦官干|政,宦官的地位就是纯粹在宫里干脏活累活的杂役。但永乐朝以来,一些宦官很受皇帝重用,少数大臣审时度势、也在渐渐改变态度。 一个道德高尚的御史对侯显打拱作揖,侯显当然是非常受用的。 俩人气了一番,侯显便鞠躬道:“咱家传完旨,告辞了。” ……宦官孟骥也立刻把皇帝的字送到了春和宫。东宫就在皇城里,过去办事很快。 郭嫣拿着那张宣纸不放,还拿给襁褓中的孩儿看,亲昵细语地说道:“瞻垲,我儿的名字叫朱瞻垲,这可是圣上钦赐的名儿,今后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她说罢,忽然又警觉地抬头看了一番周围的宦官宫女,几个人赶紧低下头,仿佛甚么也没听见。 郭嫣的眉头一皱,似乎觉得刚才自己不慎说错了话,怕很快就会传到某人的耳朵里。她面露忧郁之色,这时却见朱瞻垲蹬着小脚,“咯咯”地望着她笑,郭嫣也立刻露出了笑脸,伸手轻轻逗孩儿的小鼻子。 她又将那张宣纸放到孩儿面前,改口道:“看垲儿的皇爷爷的字写得多好,你快快长大,照着这些字练习,先学会写名字……” 终于有个小宫女开口说话了:“王子殿下打小喜欢字墨,将来一定是个才华横溢的王子。” 郭嫣听得很高兴,说道:“就你会说话,一会儿赏你。” 小宫女忙道:“谢次妃娘娘!” 郭嫣面带微笑,哼着小曲,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王子,那个人满腹诗书、忧国忧民,关键他又是郭嫣最亲近的亲人……一时间尘封在她心底的一些朦胧印象,渐渐浮现在了眼前。 这时“嘎吱”一声响,忽然一阵风稍大,把虚掩的房门吹开了。一个宫女急忙跑过去关上,生怕小孩儿吹到了风。 门外的雪似乎比前两天更大,宫室房顶上、地上已经积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在白雪皑皑中,屋檐下已经挂上了更多的红灯笼,过年佳节、很快就会到来,永乐三年的春风也不会远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下雪下雨 整个皇城都笼罩在雪花之中,万物就像被禁|锢在了其间,无处可逃。不过真正禁|锢人们的,还是那堵高高的红色宫墙。 在皇城里的东边,兴庆宫和大善殿之间有一大片空地,“祈福观”就建在靠宫墙的位置。 道观实际是一座小院子,院子里修了一座台基,台基上建一座道观。妙锦就在这座道观里,每天为徐皇后祈福消灾。她有时候会被准许去见徐皇后,但平素不能随意进出院子。 院子围墙很矮,在道观里面,就能看到外面的光景,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皇城外面的景象,只有那堵宫墙才让人感到压抑。 宫墙比不上南京城的城墙厚,却非常高;高得不仅能限制人翻越,隔着一堵墙,外面的景象连看也看不到、听也听不到。人在皇城里,唯一能看到外面的东西,就是惨白的天空。 一道红墙之内,就仿佛完全与世隔绝了。 妙锦站在道观外的台基上,看着漫天的雪花,捧起手轻轻吹了一口白汽。她的神情带着一丝冷笑,盯着那道红墙,又将目光看向墙内的一株很大的月季残枝。她心道:这皇城里,唯一能探到墙头的东西,恐怕只有那大株月季了。 四面的宫室殿宇修得高大宏伟,檐牙雕琢十分华贵,但恰恰没有什么植物,寻常地方连颗树也没有。唯独那株月季幸存了下来,或许它的枝叶太细了,无法承受一个人顺着它的枝叶攀爬,所以才没有被铲|除。 这两年以来,妙锦渐渐猜测到了一件事……皇帝在心里,其实很懂得、这些住在红墙里的女子们是甚么感觉。所以他才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手段,想逼迫妙锦就范,甚至想要她主动去争宠! 宫妇们住在这里真的太无趣了,太没意思了!妙锦自认,虽然她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但也很能静下心坐得住……直到她被关在这里,才真正地感受到了甚么叫百无聊赖。 然而,最难熬的并不是无聊;以前妙锦也在宫里住了很多日子,却没觉得太难过。 宫里的人们,最难抵御的、恐怕是那种毫无希望的煎熬。 一辈子都得这么过、老死在这里,人一想到这里、就特别容易抓狂。这种煎熬,会渐渐地侵蚀人的一切,最后才不顾一切地去争抢那根毫无意义的救命稻草:皇帝的宠爱。 天下财赋聚集之地、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皇城,却能叫宫妇们把日子过成这样的感受,也是很神奇的事。 于是争宠成了她们唯一有意思的事。 妙锦每天的空闲时间很多,有时候会想…… 大家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其实仍然没甚么意思;那些身份和殊荣、不过存在于红墙外的人心里。人们争的东西,并不定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得到那点好处的机会也太少,很多人抢的东西自然就显得珍贵了。 不过每个人眼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至少妙锦并不稀罕这一切。 ……妙锦不是被打入冷宫的人,名义上正在为皇后祈福。所以宫女宦官们对她还是很气,见面还会说说话。 朱高煦在云南开矿、与土司作战、送“天作之合”、生了儿子等事,妙锦陆续都听说了。 妙锦明白他的处境,现在忤逆皇帝的意愿,于事无补,只有死路一条。她能隐隐感受到高煦所作所为,正是在无奈地讨好着皇帝。 这完全不出妙锦的意料,在她心里,高煦就是个忍得住不做无用之事的人……不轻举妄动,至少还有一丝希冀;否则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在许多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妙锦把每一次的相遇,都反复回忆了很多遍,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每一件事都让她坚信:高煦心里肯定也在惦记着自己! 后来回忆得习惯了,这件事,反而成了她生活里少有的、很有意思的事。 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吹来,妙锦冻得打了个寒颤,她望着天空心道:云南应该是不下雪的,现在会下雨么? 妙锦觉得身子快僵了,正要转身进屋。这时便见一个人提着东西,向这边走过来了。 那人有点眼熟,妙锦便驻足又看了过去。等那人走得近了,她才看清,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宦官,手里拧着一只食盒。 片刻后,妙锦的嘴唇张开,杏眼也瞪了起来,一副惊诧的表情。她好不容易才没发出声音来。 小宦官沿着石阶走到台基上,看了妙锦一眼,弯腰道:“大姐姐还认得我呢?” “里面说罢。”妙锦忙带他走进道观。她掩上房门,马上就上下打量起小宦官。 小宦官道:“大姐姐这屋里没别人吗?” 妙锦摇了一下头,神情依然没有恢复平静,她脱口道,“孩儿长得真快,才五六年没见,你就长这么高了……” 小宦官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神态,说道:“我离开北平快七年了。” 妙锦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会在宫里?那年不是有个咱们的人,说好了要去灵泉寺接你?” 小宦官道:“来了的,他是个和尚。我拿着大姐姐给我的衣裳和盘缠,跟着他走了。那时我记不太清楚走了多少路,后来就到了京师。” 妙锦点头小声道:“是这样的。彼时你爹章炎已经殉国,照原来的安排,便是由一个姓马的同僚、到灵泉寺负责接你走,再带回京师抚养。当年还是建文初年,你到了京师应该就平安无事了……” 她的颦眉疑惑道,“你爹毕竟是为尽忠朝廷而死,救你就是为了给章家六个后,你怎么做个宦官?” 小宦官低下头,“大姐姐说得没错,我在京师义父家长到了九岁多,蓄发还俗,还进了私塾读书识字。可在建文四年初,义父全家忽然不见了,房子也卖给了别人!我被人从家里赶出来,身无分文,连件衣裳都没带。 我记得那时是正月初,刚过了年。当年也是下着今年这样的大雪,我在街边又冷又饿,都要冻死了。这时干爹打那条街过,见了我,看了一阵就问我,‘想不想穿暖和吃大肉住大房子’,我当然就赶紧点头,跟着干爹生怕他反悔。 后来干爹又告诉我,世上没有平白吃喝的事,想吃饱穿暖,要先净身除去罪根,只要痛几天,一辈子都不愁吃喝。我那时就同意了……于是做了阉人,起初疼得我死去活来,那里插|着根鹅毛,一连好几天连水都没得喝,半个月才能下床。可后悔也是来不及……” 妙锦听到这里,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世上真是树倒猢狲散,那些为之付出性命的大|业,真的值得么?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先父,最后居然以永乐帝的忠臣收场……她一阵脸红,想感概、却不知能感叹甚么。 妙锦唯有望着门缝外面,静静无声的雪花发了好一阵呆。那一个时代谢幕之后,无论新上了多少喧嚣浮华,背后也总是有无尽的凄凉。 “大姐姐。”小宦官的声音把妙锦惊醒了。 小宦官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盘素菜、一晚大米饭,说道:“我求了干爹,要了这差事,便是想见大姐姐一面。听说大姐姐成天吃素,可吃素容易馋,我悄悄在饭下面藏了一个鸡蛋……道士不是和尚,能吃荤罢?” 妙锦看着面前的饭,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从某种角度看章炎之死,他的死保护了妙锦,所以妙锦现在面对章炎的儿子、才更加百感交集。 她的声音有点异样了,“我没照看好你……” 小宦官道:“大姐姐一直对我都很好,我做了宦官,与大姐姐也没甚么关系。现在也没甚么不好的。” 妙锦偷偷揩了一下眼泪,强笑道:“你能想得开也好。谢谢你带的鸡蛋,我对人说师父是全真教的张三丰,本来是忌食荤腥的,何况在道观里……不过今天不管那些规矩了。” 小宦官道:“我不太懂那些规矩,好心没办好事。” 妙锦摇摇头,有问道,“你干爹叫甚么名字?” 小宦官答道:“干爹叫王狗儿,原来好像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改的。我也不姓章了,省得辱没了章家。干爹叫我跟着姓王,还取了个名儿叫王寅。“ 妙锦又小声叮嘱道:“那你以后就只记住自己王寅,千万不要再提章家的人,明白么?” 小宦官王寅用力地点头道:“我明白的!大姐姐往后想吃甚么,就叫人带个话,干爹在御厨当差,甚么山珍海味都有法子弄到!” “你就知道吃。”妙锦情绪复杂地骂了他一声。 王寅被骂得“嘿嘿”笑了起来。 妙锦又好言道:“那你跟着你干爹吃好点,这年纪正长身子呢。” 王寅抬起头才能看到妙锦,他又用力点了一下头,说道:“哎哟,大姐姐,我要先走了。”说罢转身就掀开房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妙锦送到门口,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又发了好一阵呆。 不知怎地,她想起朱高煦的王妃生了儿子的事,心里确是有点酸酸的。但又想到郭薇人挺好,妙锦反而觉得自己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更何况,她有甚么理由和名义去心酸? 第二百八十七章 朝朝暮暮 云南布政使司地盘上,只有山上才会下雪,山下只有雨。西南山林地区就算在旱季,也常常下雨。 永昌府城上的天空飘着雨。城内大街两边的屋檐下,站满了各族百姓躲雨、围观热闹,雨地里还有许多戴着斗笠打着伞的官民。 城门口一群群士卒正在列队通过,整齐的跑步脚步声连绵不绝,稀泥污水被踩得遍地飞溅。 过了一会儿,身披甲胄的朱高煦从一辆马车下来了,马上有亲兵打开伞遮在他的头顶。朱高煦微微侧目,身边的赵平便沉声道:“把伞拿走。” 许多当地文武官吏迎上来了,纷纷向朱高煦见礼,嘈杂地恭贺汉王大捷。但朱高煦没有理会他们,因为这时从城门口进来了许多挂着白幡、放着棺材的马车骡车。 车队前面还有两列写在白布上的字,左边写的是“大明忠魂”,右边是“皇朝英杰”。 朱高煦抱拳向车队鞠躬行礼,身边的将士、以及许多前来迎接的官吏,也跟着藩王纷纷弯下腰。无数人肃立在雨中。 车队缓缓通过城门,朱高煦久久站在雨中,一动也不动。雨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全身,头盔上的积水沿着宽檐铁盔不断往下滴,从脸上流过,让他感觉痒|丝丝的,但他忍住没有动弹。 就在这时,朱高煦看到了侧面不远处的土人翻译官刁雅,她正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伤心得直抹眼泪。没人管刁雅,毕竟她面对棺材哭泣、没甚么不应景,只要没笑就好。 这些战死的明军将士,为的是朱家藩王、大地主大财主沈家的翡翠贸易利益;朱高煦给阵亡将士的尸体弯腰行礼、给他们礼遇,以及抚恤他们的家眷,都是应该的。 然而这场战争和土人关系不大,甚至也没给汉人百|姓带来多少好处。一个土人小娘,面对明军将士的棺材有甚么好哭的? 此战土人军民的伤亡是明军的十倍以上,因战火肆掠而家破人亡村子被毁的人,不计其数,那些人甚至也没有明军阵亡将士的待遇。 朱高煦心道:兴许很多人容易被气氛所影响罢?他们很难看清庄严礼仪背后、为争夺利益的残|酷厮杀和立|场。 ……大军进城驻扎了两三天,雨还没停。云南山里的正月初春季节,有时候下起雨来也是没玩没了。 朱高煦站在征用作行辕的院子屋檐下,抬头久久看着天上的雨。 “这个时节,京师下的可能不是雨,却是雪。”朱高煦随口叹了一句。这个时代的天气比后世更冷一些,大江以南有些地方也会下雪。 每当天气稍冷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妙锦,或许因为与她好几次相遇,都是在寒冷的时候。 朱高煦伸出被兵器手柄磨得粗糙的手掌,接住从瓦间流淌下来的雨水,感受着它毫无意义的冰凉。手久久地停在那里,他怔怔出神。 一种微妙的消沉和无奈,隐隐带着伤春悲秋的神色,笼罩在他的脸上。 但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神一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用力地甩掉了手上的水,摸出手帕擦了几下。 朱高煦一边擦手,一边随口道:“我似乎记得有一首诗,说的是古代一个神奇的女子,能化作雨和雾?” 身边的赵平抱拳道:“王爷说的可是宋玉的《高唐赋》?其中有一句: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朱高煦听罢赞道:“赵百户的肚子里面,挺有点墨水哩。” 赵平道:“回王爷,末将以前做过童生,书读了不少,才学却不过尔尔。” 朱高煦点点头,说道:“你只做百户委屈了,回昆明城给你个把总做。” 赵平听罢立刻单膝跪地,一脸感激地抱拳道:“末将拜谢王爷栽培之恩。”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你立了功,应该的。起来罢。” 赵平抓获思行法时,大战胜负已定;赵平其实没有对整场战役起到太大的作用,而且有钻营之嫌,朱高煦对这件事并不是那么满意。 不过当初赵平愿意到孟养司矿场、那不毛之地,敢冒着各种危险开拓进取。这才是朱高煦提拔赵平的真正理由……可惜第一次赵平去孟养司,兵败被俘、丢城失地,这样的结果还要升他的官?显然无法服众、也不合军法。反而是抓获思行法的事,那是可以说道的大功。 所以朱高煦没有明说、赵平究竟立了甚么功。 ……南方雨水多,此时只要一出城,路面大多是土路,到处都很泥泞免不了。古人言“在家千日好,出门半天多”挺有道理。如果是住在城里的人,雨天在家里更好一些,至少城里很多路都铺了石板和砖块。 永昌府的一场小雨,下了几天还不停,道路难行。 朱高煦等不及了,决定带着亲卫骑兵先走,留下几个大将带着大军、等雨停再开拔。 一队人骑着马轻装简行,从永昌府跋涉到大理城、楚雄、昆明城,到大理府城时也快到二月间了。 骑兵奔至汉王府端礼门,朱高煦顾不得脱下身上满是污垢尘土的甲胄,只是取了头盔,就立刻骑马赶去承运门、往后宫而去。 郭薇等人一齐迎出了前宫。朱高煦看清,段雪恨也在郭薇旁边;出门前,朱高煦叫她就近跟随王妃,现在他忽然回府,看到她确实很守承诺。 “王爷!”郭薇满脸惊喜地唤了一声,她提着裙子、迫不及待要走下石阶。朱高煦大步走上去,扶住她,“王妃免礼了。” 郭薇仰起头看他,说道:“妾身听长史府禀报,王爷的大军在永昌府耽搁了好几日,没料到王爷这么快就能回来了。” 朱高煦打量着她,郭薇当然还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但生了孩儿后,似乎少了些许青涩、多了几分母|性般的成熟。 “薇儿的身子养好了么,孩儿还好罢?”朱高煦问道。 郭薇点头道:“壑儿都三个多月大啦。” “父皇取的名字是朱瞻壑?”朱高煦立刻问道。 郭薇的目光一直看着朱高煦,一面仔细瞧着他,一面点头“嗯”了一声道:“父皇派人来云南府传旨,赐的名。姐姐也生了男孩儿,取的名字是朱瞻垲。” 朱高煦拉着郭薇走进宫门,要去看儿子。他在一群人的带引下走进寝宫,便见一个孩儿正在一张床上折腾想打滚,旁边有两个宫女看着,她们都上前来屈膝见礼。 朱高煦径直上前,抱起孩儿来看,见朱瞻壑的眼睛挺清亮,抱在手里也沉,正是个胖小子。孩儿好奇地瞧着朱高煦的脸,也不哭,只拿小腿儿踢他。 “父王,壑儿快叫父王。”郭薇在旁边教着。 朱高煦笑道:“孩儿初学说话,一般是先学会叫妈,父王发音太难了。” 他逗了一会儿孩儿,又听见郭薇道:“王爷先沐浴更衣罢。” 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脏兮兮的甲胄,这才道:“我是该先换衣服、再抱他,来人准备热水。” 郭薇道:“已经备好了,王爷请。” 朱高煦在宦官宫女的帮助下先卸甲,便屏退左右,自己洗澡。郭薇拿着干净的里衬进隔扇里来了,朱高煦看着她,不禁有点愧疚地叹道:“前阵子我正好出门在外,连薇儿生产也不在身边,回来时连儿子都三个多月大了。唉,我对不住薇儿。” 这时他听得郭薇柔声回应道:“妾身没怪王爷,您也不必告歉。王爷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您是藩王,正该为云南百万百姓谋划;您也是父亲了,还得为壑儿着想。许多人都指靠着王爷,妾身哪能这点见识也没有呢?” 朱高煦听罢,“哗”地一声从水里把手臂伸出来,轻轻握住了郭薇的纤手,他没有开口说话,但用动作表达出了心里的感受。 他默默地瞧着郭薇,半年多没见,觉得她确实又变化了一些。细看之下,她的小脸似乎稍微圆润了一点,身子也变的更丰腴,肌肤光滑如缎;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也比以前多了几分自信和沉着。做了母亲,好像真的能改变一个女子。 郭薇话里“为壑儿着想”的声音,猛然间又让朱高煦想到了将来的命运:全|家大小被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他尽力没表现出内心的情绪,但忽然就沉默了下来。他默默地浇水清洗着身上的尘土和汗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郭薇时不时轻声问“冷热合适么”等一些琐事,朱高煦也没仔细听,他只要“嗯”地回应就行了。身边已习惯了他的这个习惯…… 作为一个成年男子,面对家眷亲人一群妇孺,朱高煦忽然觉得很多事、都无法再推卸,责无旁贷。他从来没当过爹,不过他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无论是做贵胄还是平民、如果当爹的不给力,全家人会是甚么下场。 他有了父亲这个身份后,最直接的感受大概如此,却不是兴奋。 …… …… (抱歉啊大家,昨天有事影响了状态、断更了一天.................) 第二百八十八章 男孩儿 在热水里沐浴之后,朱高煦此时才感觉到了些许疲惫,身上软绵绵的不想动弹。他穿上柔软的丝绸衣裳,坐在柔软的锦缎椅子上休息。 穿着月白裙的年轻宫女端着清香怡人的云南茶上来,摆上两叠点心干果。他与坐在旁边十六七岁的美貌王妃,相互说着分别时各自的事。 朱高煦不久前还风餐露宿,在粗糙的帐篷里睡觉、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此时更觉得汉王府里确实奢华舒适。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就算自己拥有如此荣华富贵,也不能成天只在王府里享受;连他的父皇朱棣富有四海,仍会去四方征战。 郭薇轻声道:“壑儿满月时,沈徐氏送了一份大礼,妾身问了王贵,那些东西大概值一万贯钱之多。知道此事时,财货礼物已造册记载、收入府库,妾身便没自作主张,只等王爷回来决定。” 朱高煦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听罢只是微微点头。 郭薇便又问:“沈徐氏为何送如此贵重的礼?” 这时朱高煦抬起头说道:“此前孟养司之役,与翡翠贸易有很大关系。沈家曾提出捐纳一些军费,但我没要。这回沈徐氏借壑儿满月之机,送一万贯财货,应该是弥补此项费用的意思。” 郭薇听罢恍然道:“原来如此。妾身听说商人重利,心里还嘀咕沈徐氏为何变得那么大方呢,果然是另有意思。” 朱高煦没多想,随口就说道:“我既然说了不用商人承担军费,沈徐氏仍然要补偿咱们,并没有好处算尽。可见她确实是个知得失进退的人,容易打交道,而且也有相当的财力。” “只要好相与,就好了。”郭薇喃喃道。 朱高煦愣了一下,不知如何解释,只得作罢。 当天朱高煦甚么地方都没去,只留在前宫,与郭薇母子待在一起。接下来两天,他在下午分别去了姚姬和杜千蕊的院子,都是单独相见。 不几日,沈徐氏写了书信送到王府。她写道,本应亲自到王府恭贺殿下,但她一介妇人多有不便,怕王妃等多心,于是邀请汉王殿下择日到沈园品茶。 朱高煦次日上午就去了,他也想问问翡翠贸易重新开张的进展。 沈园就是戏院后面的一处园林。这一片建筑群都是沈府的产业,有戏院、酒楼、栈,包括沈园也是做生意的地方,应该是接待有身份的贵之所,平时是有宾来往的。 朱高煦最近几次到沈园时,里面通常都没有宾了。或因以前发生过两次意外,沈府额外警惕。 此地在菜海子西侧,不是云南府城最繁华喧闹的地方,却也是城中人口密集之地。沈园正是闹中取静,到了这地方,便如同身在无人打搅的山庄别院中一般。 朱高煦走进一间厅堂,熟悉地掀开了后门,便观赏着外面的池水与垂柳。 没一会儿沈徐氏就来了,她穿着浅红色的襦裙,淡妆轻抹,只戴着三两样金石首饰,浅色的衣裙让她看起来年轻俏丽了不少。 沈徐氏款款作礼,面带笑容恭贺道喜,又说准备了一桌美酒佳肴,中午为汉王庆贺。 朱高煦站在后门里面,径直问道:“我离开孟养司时,矿场已在采石,沈家这边的进展如何了?” 沈徐氏的脸红红的,柔声道:“殿下放心,第一批翡翠矿石已到永昌府仓库,本月底可能就有一些玉石运到昆明城。我们加工出翡翠首饰、与各地商贾交易等事宜,殿下都不用担心。” “那就好。”朱高煦的心情变得稍微轻松起来,翡翠贸易的巨大利益、对他十分重要。他便放松地在一张石几案旁坐了下来。 朱高煦接着说道:“思行法被抓了,孟养宣慰使已换了思行法的弟弟,叫思任发;今后咱们仍要每年给他八百两白银。 本王要让云南各方、周围诸土司看到,咱们签押的盟约不会轻易改变。白纸黑字写了八百两,不管是敌是友,本王就要兑现。本王最看重的就是信用,做买卖更得如此!” 沈徐氏陪侍一旁,认真地倾听着,频频点头。 她伸出白玉一般的手指,亲手摆弄起了功夫茶。她一边做着琐事,一边时不时看朱高煦一眼,声音也愈发温柔,“殿下出身宗室贵胄,原该养尊处优,却能亲身到那山野蛮荒之地征战,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威慑各方土司,当真叫人赞叹。” 朱高煦听罢,随口苦笑道:“沈夫人有所不知,当年父皇还是燕王时,我才十余岁、就去过蒙古草原。靖难之役若是没有我冲锋陷阵,那场战争必定更艰难,你信么?” 沈徐氏一脸敬仰道:“妾身略有耳闻。如今见殿下英雄了得,哪能不信?” 她的声音柔得像水,神情也是充满了仰慕倾心的模样,叫人十分受用。但她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一种技巧,朱高煦还真的无法确认。这沈徐氏虽是一介女流,但她待人处世的手段,确实很有分寸心思。 沈徐氏捧着小盏递过来,又用随意的口气说道:“汉王府上书请赦免云南府一些罪犯,朝廷已经准了。李楼先的夫君最近已回到了昆明城团聚。他们夫妇想见殿下一面,当面谢恩,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楼先那夫君叫甚么……好像姓陈?”朱高煦随口道。 沈徐氏轻轻点头,微笑道:“殿下记性不错,她的夫君叫陈兴旺。妾身听说陈兴旺前些年逃亡在老挝土司,跟着一些亡命徒、受雇于当地一些大户豪强,做的勾当恐怕也不太见得人。” 朱高煦寻思,那李楼先讨好自己,也是为了求情帮她忙,现在事儿已办成;而她一个戏子,自己也从她身上得不到甚么回报。 他便说道:“算了,那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让他们不用再挂在心上。他们夫妇分别那么久,好生厮守着,不用操心别的事了。” 沈徐氏轻轻摇头道:“恐怕没那么好。” “哦?”朱高煦微微有点好奇地发出一个声音。 沈徐氏低声道:“那陈兴旺带回来了个男孩儿,李楼先问他孩儿的来历,他也说不清楚。李楼先向我哭诉,陈兴旺成天与那孩儿形影不离,连睡觉都在孩儿房里,看得比甚么都宝贵,恐怕是陈兴旺在外面与别的妇人生的。” 女子就是对那些家长里短的恩怨有兴趣,连沈家家主也不例外。 朱高煦却完全对那戏子的感情结果没兴致,他“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他在园子里与沈徐氏待到中午,又与她饮酒用膳。俩人说了不少生意上的事,但沈徐氏是个年轻女子,在言语中露出的淡淡情愫中,朱高煦感觉到了若即若离的暧|昧。不过他没有强求甚么,目前贸易的巨额利益还没到手,他最想要的、是和沈府保持良好互信的关系。 ……朱高煦回到汉王府,在前殿书房里呆了一下午,翻看了云南三司送来的成堆邸报,以及守御所的奏报。 虽然朱高煦以能征善战闻名,但他写得一手好字,幼年时期在京师跟着名师就练出来了。前殿书房也摆了很多书籍和案牍,很像那么回事。他椅子靠墙、书案正面对的门口,在这里不仅能看书写字,还能会。 公文太多看不过来,不过守御所近期的奏报,他还是大致瞧了一遍。其中有一份奏报,文字里一个“李楼先”的名字从他眼前闪过,他马上细看了起来。 大致内容是,有几个汉子从府城南门入城,看似汉人商贾身份,故交了钱便未被守城官军盘缠。守御所先派了弟兄跟着,发现其中有人用听不懂的土语交谈。于是守御所立刻增派人手盯着,一行人先住了栈;每日都有人去一处民宅周围游逛。 王府守御所派人查了那处民宅的主人,乃云南府城名旦李楼先的住宅…… 朱高煦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没有字了。 李楼先不过是沈府的一个戏子,陆续有些来往。本来朱高煦是不太在意这个人的,但看到了这份奏报,又想起沈徐氏说过的事……李楼先的夫君陈兴旺在土司地盘上,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稍作思虑,便认为那几个汉子中的土人,可能是老挝土司地盘上与陈兴旺有关的人。这种江湖破事,朱高煦不是很愿理会;但云南府是他的封地,这些亡|命徒跑到这里来撒野? 朱高煦摩挲了一下宽阔的额头,便招手叫门内的宦官:“叫侯海来见我。” “奴婢遵命。” 不多时,典仗侯海入内。朱高煦把手里的奏报拍在桌案上,说道:“即刻调王府守御所权勇队,把这里面写的人,全部捉拿。审讯清楚后,送云南府衙大牢,按律严惩!” 侯海抱拳道:“下官马上去办。”他说罢躬身上前,拿起了朱高煦放在桌案上的奏报,退走两步,然后快步走出书房去了。 …… …… (汗颜啊,西风明日一定两更!) 第二百八十九章 陈兴旺 王府典仗侯海下达了汉王的命令。百户王彧领命,带权勇队将士去办事。 疑|犯是亡|命徒,身手应该不错,极可能携带了兵刃。所以王彧下令弟兄们携带强|弩等兵器,至少穿戴胸锁甲、护住要害部位。尽管如此,王彧也觉得可能会有弟兄受伤。 王百户带着权勇队来到菜海子那边的一处栈,见了躲在附近的奸谍兄弟,确定了地方。他一声令下,大伙儿便照事先训练的战术、向栈内突袭。 然而,王彧见到了意外的场面,亡|命徒们正在内讧! 栈房间里已经死了三个人,还剩的三活个正在相互拼杀。片刻后,王彧瞧明白了情况:其中一个是头目,那头目已经杀了三个自己人,正想杀另外两个。或是为了灭口? “啪!”王彧扣动了弩的机关,一枝弩矢应声插在了那“头目”的额头上,厮杀顿时戛然而止。 众军士趁势一拥而上,将剩下两个活口按翻在地。 王彧下令先将活口绑了,送到汉王府。不多时,前往李楼先宅邸的军士禀报,那边的疑|犯十分警觉,提前逃掉了。 ……朱高煦得到了回禀,正想找人负责拷问活口时,长史李默主动请缨。 李默出身卫所武将之家,却因未通过考试、没能世袭到军职。李默从未干过刑律的官,但他自信满满、似乎颇有心得;朱高煦便随口同意了,并令侯海与他一道负责此事。 没料到李默确有些手段,两天后就问出了不少有用的口供。 此时朱高煦正在书房里,坐在一张红木雕花椅子上。桌案上铺的绸缎也是红色的,一时间隐约有几分血腥的意味。 李默递上一份记录得乱七八糟的口供,不过口供原稿多半都是这样的。他抱拳道:“下官刑|讯之后,可以确信,这些人来自老挝土司那边。被逮的二人,其中一人是汉人,另一人是安南人。” 朱高煦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默便拜道:“他们此行一共七人,死四人、逃一人、俘二人。今番潜入云南府城,是为刺|杀一个名叫陈兴旺的汉人。”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李默道:“陈兴旺者,原为歹人之同伙。 陈兴旺以前与其中几个汉人在安南、老挝等地活动,私运玳瑁、珍珠、犀角财货;数年前受雇于一个叫陈安的安南人……陈安已死,正是在栈里、被百户王彧用弩矢所杀之人。” 朱高煦开口问道:“他们为何要杀陈兴旺?” 李默道:“下官也问出了缘由。陈安此前负责看守一对母子,手下就有陈兴旺;不料陈兴旺私自掳走那男孩儿,奔到昆明城来了。于是陈安带着人潜入昆明城,杀陈兴旺,想掳回那小子。” 朱高煦听罢,一面翻看着潦草的供词,一面又问,“还有别的供词么?陈安受雇于谁,那对母子是何人?” 李默答道:“下官以为,那两个罪犯对此并不知情。” 朱高煦微微点头,一时也赞同李默的判断,毕竟逮到的两个人只是喽啰。他便挥手道:“再关几天问话,若是问不出别的,就送到官府大牢去……因事涉外邦,别送府衙了,径直弄到都指挥使司大去。” 李默拜道:“下官遵命。” 朱高煦通过这些零碎消息,心下认定了一个事实:死掉的陈安并不是幕后主使。否则陈安不会亲身涉险,更不必内讧灭|口。 要想知道更多的事儿,还一个知情的活人:陈兴旺。 朱高煦想起沈徐氏说过的事儿,李楼先夫妇想见面拜谢汉王的大恩。朱高煦原来对此不感兴趣,这时却觉得可以见一面。 正这么想时,沈徐氏派人送信来了。朱高煦还在书房,于是马上就拆开了沈徐氏的信。 沈徐氏写道,陈兴旺带回来的男孩儿、是安南国非常要紧的人;陈兴旺发觉有人追到了云南府,求沈府庇护。沈徐氏认为此事不能隐瞒汉王府,便向陈兴旺推荐了汉王,问汉王是否愿意理会。 朱高煦立刻下令百户王彧,带人去接来陈兴旺。 ……陈兴旺到汉王府时,酉时的鼓声刚刚敲响。 他的皮肤黝黑,差不多和土人一样黑,相貌看来倒应该是汉人。云南很多地方的汉人也晒得很黑,不过细看面相还是有点差别。 陈兴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搜过身之后,二人被径直带到了汉王府前殿书房里。 那男孩儿的面相果然与汉人小孩有些区别,正一副胆怯茫然的样子。陈兴旺则如惊弓之鸟,忧惧之色溢于颜表,见面就“扑通”跪伏在地道:“求殿下救草民、安南国王子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安南国王子?朱高煦顿时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大了,他好言道:“陈兴旺,你别着急,那刺已被王府侍卫铲除了。” 陈兴旺道:“好似还有漏网之鱼!他们来头很大……不除掉草民,绝不会罢休。” 朱高煦道:“你现在在大明朝亲王的府邸里,他们来头有多大?” 这句话叫陈兴旺稍微安定了一些。 于是朱高煦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桌案前面,说道:“你且起来说话。” 陈兴旺站了起来,弯着腰站在那里,双手竟然还在发抖,似乎怕得不轻。 朱高煦和气地说道:“旁边有椅子,坐下缓缓神。来人,上茶。” 陈兴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朱高煦不以为然,一个亲王在庶民面前根本不需要端甚么架子,他好言劝道:“你得告诉我来龙去脉,这样我才能帮你不是?若是你从实道来,本王保你一个庶民,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陈兴旺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时,口齿仍有点不清楚,“小王子陈正元,乃安南国先王的遗腹子,王后所生……” 朱高煦听罢,再次打量了两眼站在书房里东张西望的孩儿。乍看起来,那孩儿有点胆怯、又好奇,却很乖巧安静的模样,进屋后一声不吭,也没啼哭。 “陈正元?”朱高煦脱口说道。 陈兴旺点头道:“王子生于建文二年,安南国先王被刺之后几个月才出生,王后给他起的名字。” 此时在大明朝境内,建文二年(1400年)会改称为“洪武三十三年”。陈兴旺还在用建文年号,不懂得避讳,看来他确实刚回到大明境内不久。 这时朱高煦又想起了沈徐氏说过的话,安南国王后非常美艳,权相胡氏因为想霸占她、才谋|杀君主篡权夺位。于是朱高煦愈发好奇了,不禁问道:“你是怎么掳走了陈正元?” 陈兴旺急忙摇头道:“草民哪敢掳走安南国王子,更没啥好处啊……那时只因王后所托,草民才甘冒性命干了这件事!” 朱高煦听到这里,脑子浮现出了一些臆想……艳后倾国倾城,陈兴旺见之色迷心窍,甘愿为之送命等事。 他当然没有说出口来,在木板地上踱了两步,他伸手摩挲着宽额头,道:“你从头慢慢道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草民从何说起……”陈兴旺沉吟道。 朱高煦没吭声,看陈兴旺心神不宁的模样,便随便他怎么说了、省得扰乱他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陈兴旺终于开口道:“草民在云南府犯了人命,悬赏榜文贴的到处都是,遂不敢再留在云南府。 草民一路南逃,在老挝地面上结识了另外几个汉人同乡,便跟着他们干着刀口舔血的买卖,常奔波于老挝、安南边境,只想混口吃食。同伙里也有几个安南人和老挝土人。 后来经同行的安南人引荐,草民等结识了安南人陈安。陈安在安南国有地有庄园,咱们跟着他,在安南国北边的一座山庄别院住了数年。大伙儿的日子安稳舒坦了不少,便一心为之效命。建文二年,庄园里来了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此人便是安南国王后?”朱高煦不禁问道。 陈兴旺点头道:“正是!很久之后,草民才知道她的身份。” 朱高煦忍不住好奇,随口又问了一句:“长什么样?” 陈兴旺陷入了沉默,一副魂不守舍的出神模样,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朱高煦观察着他的表情,已大概猜到了,安南国王后应该生得很美貌。朱高煦挥了一下手道:“先别想她了,把你的事儿继续说完。” 陈兴旺这才如梦初醒,忙弯腰道:“是。草民从第一次见到她,心里就……虽不敢有亵渎之心,却总想再看见她,每天只消看一眼也好……王后肯定也注意到了草民,不过她一直没和草民说过话。” 朱高煦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他听到这里,心道:这身份悬殊的男女还有后续,他们之间肯定说过话,不然安南小王子怎么会和陈兴旺在一块儿? 陈兴旺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他一副回忆往事的神色,好像想起了无数美好的画面,相当之投入。 第二百九十章 祸国红颜 陈兴旺的述说,只是事情的一隅,因为他也无法看到全景。朱高煦一边听,一边在脑海猜想其它的事。 在叙说中,陈兴旺两次提到了同样的时间:建文二年。他说安南小王子生于建文二年,又提到安南国王后、来到边境山庄的时间是建文二年。 朱高煦不禁多想了些那一年的事件。建文二年,“靖难之役”正是双方不顾一切厮杀的惨烈时期;而在安南国还发生了一件事……政|变也正是那一年。 于是朱高煦大胆地推测,先是安南国发生了政|变、国王被弑;然后已经怀孕的王后,方得到陈兴旺等人的“幕后主使”接应,逃到了边境山林里的一个山庄藏匿。 ……这时陈兴旺说道:“王后在山庄里从未与草民说过话。直到去年,咱们护送王后西行,到了老挝土司地面的一座寺庙里,王后才终于与草民说话了。” 朱高煦随口问道:“你还记得、她对你说了甚么?” 陈兴旺立刻用力点头:“草民到死也记得!那是一个旁晚……”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光线,“比现在的天色还亮一些。王后说:我有些闷,以前听你拉过二胡,你的二胡还在么?” 他说到这里神情变得更加激动,情绪似乎陷入了一种亢|奋之中,说起话来、也不如刚才那样有先后顺序,他激动道:“有一次王后还叫草民拉二胡,她唱歌,真是……那不是人间应有的歌声……” 本来陈兴旺讲述的是一件夹杂着阴谋的男女故事,到目前为止都算美妙。但朱高煦听到这里,反而生出几许莫名的感概。他想了想,便不动声色插话道:“李楼先的嗓子也相当好,不然她不会有那么大名气。” 然而陈兴旺的激动情绪没有平息,顾不上理会朱高煦的这句话。 陈兴旺语无伦次道:“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后,原来也有那么多心酸之处,真真惹人怜惜……她先是被逼嫁给年迈的国王,又变成寡|妇,更甚者,遭信任的亲戚陈天平背叛、要威胁她们母子的性命……” “等等!”朱高煦断然止住陈兴旺的话,立刻问道,“陈天平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听说过这个人,去年老挝土司送到京师的陈氏宗室,就是他! 陈兴旺愣了愣道:“陈天平就是安南国的宗室,王后能逃到山庄,便是因陈天平接应;后来也是陈天平想当国王,欲对王后不利!这些都是王后告诉草民的。” 朱高煦在地板上踱来踱去,他隐隐感觉到,那个惶惶如丧家犬、受老挝土司庇护才逃到大明的陈天平,似乎原本没那么惨。 这时朱高煦忽然问道:“王后对你说的意思,陈天平想当国王、还要对王后不利,但他当初又为何要救走王后?” 陈兴旺想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朱高煦皱眉沉思了一阵,便提醒陈兴旺道:“王后娘家有势力?” 陈兴旺点头道:“好像也是王族、安南国的宗室。安南国王只娶自家的人,咱们大明人觉得这等事不齿,不过他们那边就那样!” 朱高煦微微点头,心道:暂时只能作出如此猜测,陈天平起初接应王后,是因为需要王后娘家势力的支持。如果王后生的是女儿,那便皆大欢喜,双方可通过联姻抱团……可惜王后生的是儿子,陈天平要做国王,名分上就差点。 陈天平此时才除掉小王子,不失为一种选择,但首先得安抚拉拢王后的娘家势力。因为王后有孕逃走的事,肯定在安南国有人知情;陈天平干得太过分,容易引起王族内讧…… 陈天平还可以把事儿变得缓和一点,比如等到大明朝承认他为国王之时,才让王后母子示人;接着假意向国内大臣承诺、将来传位给小王子,甚至还可以与王后联姻。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弄|死王子。 当然,这样一来,王后本人不会愿意;所以王后说的要威胁她性命的事,也不一定是实话…… 朱高煦犹自在心里想了一通,不过都是他自己的想法,难以验证。他这时又问了一句:“王后有没有告诉你,权相胡氏谋朝篡|位、乃因垂涎她的美色?” 陈兴旺摇头道:“王后没说这件事。不过草民略有耳闻,其中因果反了。胡氏是自己想当国王,才意图强娶王后。 草民听陈安说,安南国以前的国王姓李,陈氏也只是权臣。陈氏取而代之的法子,便是先娶了李家的公主;然后扶植李家公主当女王,封陈氏为‘男王后’。联姻后,再强迫女王、禅让王位给男王后。于是后来安南国王族就姓陈了。 胡氏起初也想故技重施,娶陈氏王后,先做‘男王后’,然后才一步步篡位。只是后来事儿出了意外。” 男王后、只娶同姓,这些事在朱高煦看来,是十分之稀奇。即便在后世,他也没听过……还有这种操|作?安南国那边的事也着实有点奇葩。 不过朱高煦也总算看明白了一件事:王后的美色在传闻中倾国倾城,但是无论胡氏还是陈天平,都没有倾倒在其美色之下,而在算计权位。 只有陈兴旺这个草民,才对王后巴心巴肺。但是王后又真的看得上一介草民的心肺吗?她几年也不理陈兴旺,只有等到需要他时、才想起靠近罢了。 朱高煦便不禁叹了一句:“祸国红颜,仅存在于书上罢了。” ……书房外,天色已完全黑了,陈兴旺的故事已说得差不多。朱高煦仍未完全搞明白安南国的事,但剩下的内情、恐怕也不是陈兴旺能知道的。 陈兴旺又说了一些事,都是安南国王后告诉他的话;但无法辨别王后是否撒谎……王后言,陈天平决意要当国王,会杀掉她们母子;求陈兴旺把王子救到大明朝境内藏起来。 王后还承诺了一些完全不靠谱的画饼。她不惜与草民陈兴旺攀亲戚,称以前宋朝之前很多汉人到安南国,说不定王族陈氏也是汉人,大家都是一族;并说将来要封陈兴旺做大将军之类的。 “你信吗?”朱高煦好奇地问了一句。 陈兴旺点了点头,又有点迟疑道:“不过王后要重新掌权,似乎不太容易。” “呵呵……”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朱高煦已不想理会陈兴旺的白日梦,便道:“来人,在王府前厅挑一间廊房,安顿安南国小王子。陈兴旺,你既然对王子忠心耿耿,你也留在王府护卫王子。” 陈兴旺似乎正担心被追杀,顿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了一番。 等宦官黄狗带陈兴旺二人出书房时,朱高煦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陈兴旺,本王觉得你妻子李楼先待你不错哩。” 陈兴旺鞠躬一拜:“多谢殿下。” 朱高煦没有立刻离开书房,他在摆满书籍案牍的木架间踱着步子,无意识地摸着那些书,以及摆在案上的一把雁翎刀、挂在木架上的冷锻扎甲。 “叮咚!”古筝也因他的手指拨动,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 安南国既然有更加合法的继承人,朱高煦觉得自己应该上书奏报此事。干这件事无关私事,只是按照大明朝的道德礼法,应该这么干……这个时代,整个东亚地区都在遵守这套普|世道德,胡来者,明朝朝廷最轻的反应也会派使节斥责。 朱高煦迟迟没有决定上书,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有巨大的漏洞。如何确定那男孩儿,真的就是安南国小王子? 眼下唯一能佐证安南王子身份的,只有一个证人就是陈兴旺。除此之外,既无人证也无物证。 如果陈兴旺的供词有假,朱高煦的奏书既会被朝臣耻笑轻浮儿戏,更会让朝廷对安南地区的决策变得复杂麻烦……毕竟在大明朝,谁在乎是哪个姓陈的当国王?只要道德上说得通就可以。 甚至在暗地里,朝臣恐怕更希望陈天平才是最合法的继承人,因为陈天平亲身去了京师,更得大明君臣的信任。 想到这里,朱高煦准备让这事儿先缓一缓,得先想办法找到小王子身份的证据才行…… 法子不是没有。 先找到那个王后,再找见过王后的安南国旧臣、宗亲作证,确定王后的身份,以及在王宫怀孕等事……然后找到前几年看守王后、为她接生的人,形成证据链。如此才能坐实、这个在山野长大的男孩儿的王子名分。 朱高煦想管这件事的话,操|作似乎有点麻烦。难怪在大明朝,世人也不认可、那些养在外面的外妾所生之子女。 看来一切只能随缘,干不成就算了,反正有陈天平这个人选。此事对朝廷、对朱高煦来说,结果都不是那么重要。 朱高煦转身走出了书房,等在门口的宦官是王贵。王贵弯腰低声道:“王爷,时辰不早了。晌午您提过要去姚姬那边,奴婢告诉了姚姬。王爷这会儿过去,晚膳必定已备好了。” “那便去姚姬院子里,我还真有点饿了。”朱高煦向前挥手做了个手势。 这时书房外的一群人和一辆辇车,正向这边靠过来。 ................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云南当江南 只看汉王府里的夜景,能让人、错把云南当江南。 晴天的夜色更是漂亮,檐牙的弧度优美、雕画漆面华丽,在橙色的灯光下惹人遐思。下凉后的空气中弥散着缕缕薄雾,天地间宁静而清凉。浅雾缭绕在若隐若现中的雕栏画栋中,一切都朦朦胧胧,恍若梦幻。 富贵真的好。饶是朱高煦长期在心里压着难以捕捉的忧惧,却因遍及生活中每一个细节的享受,也感觉日子没那么难受了。 面前一个美艳的小娘,用削葱一样美好的玉手,捧着一只白瓷青花碗递上来,轻声道:“妾身怕王爷夜里喝了茶,睡不好。正巧还有一些山里的银耳,便熬了一碗汤。” “你想得真周到。”朱高煦一边说,一边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半碗汤就没有了。口感细滑、甜味清淡,还是银耳汤的滋味,他很熟悉这味儿,不过他知道这时候的银耳没法人工培植,十分昂贵。 他一边喝,一边瞧着姚姬。姚姬含着笑,发觉他的目光、她便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朱高煦知道,真正高比格的、不是他以前就喝腻了的银耳汤滋味,而是这香闺中、有佳人服侍。 有时候朱高煦为了照顾郭薇的威信,并未表现得太宠爱姚姬、这个汉王府最漂亮的小娘,但他发现姚姬从未在那种小事上不满。以前她在京师鸡鸣寺的失控情绪,再也没有显露过了。 而今姚姬常常含着微笑,处处显得很从容平和,从不抱怨、也不争强好胜。朱高煦无法明白,因为她的内心坚强、才能忍耐平常的不快,还是本身就是个大度宽容的女子…… 古人习惯早起早睡,天黑后拾掇完一般就睡觉。不过朱高煦的观念还停留在后世,他吃了晚饭后,一般都要等两个时辰才睡。 这段时间里,他想说话、就和妻妾们闲聊;若想安静一下,一般会看看繁体字书籍。反正没有多少别的日常消遣。 朱高煦知道女子们一般对军事政|治不感兴趣,而且世人也不愿意妇人干预正事,所以很少谈论公事。但今天陈兴旺的事,充满了男女间的恩怨,他便与姚姬说起那件事来。 姚姬认真地听完,只道:“男子多喜新厌旧,何况那安南国王后美艳动人,又身份高贵,能封陈兴旺做大将军,他的心自然被掳去了。”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姚姬会唱歌吗?” “会。”姚姬轻轻点头道,“这么晚了,王爷要听么?” 朱高煦顿时十分有兴致地说道:“这汉王府里,我想干啥就干啥。” 姚姬听罢笑得很甜美,伸出手指轻掩朱唇道:“王爷会拉二胡?妾身屋里有几样乐器,其中就有二胡。” 朱高煦愣了愣,这才想起,陈兴旺的故事里,有陈兴旺拉二胡、安南王后唱歌一段。他也不禁与姚姬相视笑了几声,“音律方面,我一窍不通,连谱也不识,更不会弹奏任何乐器。” 姚姬道:“那妾身拉给王爷听。” 朱高煦微微惊讶道:“我从不知道姚姬原来能歌善舞。” 姚姬小声道:“那个人曾想让我做奸谍,要接近的人都是权贵,琴棋书画不学点怎么行呢?” 朱高煦点点头,以为然。 “王爷稍等,妾身去取了来。”姚姬微微屈膝道。 不一会儿姚姬便取了一副二胡走出来,在朱高煦前边稍偏的位置,放了一条铺着锦缎的凳子,在上面端坐下来,摆好了姿势。 身段好的美人,坐下来真的好看,端庄的上身、美妙的髋部弧度皱褶,都妙不可言。姚姬轻轻欠身,上身一倾,如水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抚过,“妾身的造诣可比不上杜姐姐,献丑了。” 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杜千蕊,朱高煦下意识感觉到,姚姬不是不争,她心里可能还是在比较的。 开场先拉了一段弦,朱高煦立刻就被那起伏缠绵的旋律吸引了。他不识谱,也不知道姚姬拉的什么曲子,但他能听出来……两个字就是,好听。 表现那种缠绵多情的感觉,确实还是要拉弦的声音,虽未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但每个音符间毫无中断,更为绵绵不绝,正是如泣如诉,仿佛有一腔难以道尽的情愫。 朱高煦闭上眼睛,脑袋随着那旋律轻轻摇晃,一副陶醉的样子。他原不是非得这样做的,不过也不必忍着,这么表现估计会让表演者受用罢? 等他睁开眼睛时,果然见姚姬脸也憋红了,贝齿轻咬着朱唇,忍着笑。她好像觉得朱高煦的动作很滑稽? 二胡的曲子拉了一段,姚姬便开口轻唱起来。朱高煦听到她唱歌的声音,心更是被撩|得感觉一阵动荡。姚姬这小娘,确实很有韧性,发起狠来甚么脏活苦活都能忍耐,温柔起来简直比水还软。 朱高煦自然没听过这首歌,听起来有点像地方上的小曲。有一段,四个字的句,她反复吟唱,调子每一句就低一点,仿佛有许许多多的温柔闲愁惆怅,如回音一样地愈唱愈低,绕梁不绝。 难怪古人常把声色放到一起说,美人的容颜只是视觉享受,她唱起歌来,又给人一种全新的欣赏。若是坐在美人面前,看着她唱,那就更是美不胜收了。 朱高煦今夜没喝酒,但已感觉有点醉了。他沉迷在此温柔乡里,忘却了无数的隐忧、恐惧和无奈,只觉良宵苦短,不想醒来。 ……第二天朱高煦有点不想去前殿,反正他一个藩王在云南,其实不需要做任何正事、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他最后还是起床去了,出门前还有点恋恋不舍,看了一眼侧躺在床榻上头发凌乱无力疲惫的姚姬。 朱高煦如同往常一样,先与将士们一起负重跑步,然后去文楼看武夫们读书。上午他还会看看三司送来的邸报,然后与武将们谈笑一阵。 他当王爷之前,从未身居高位、掌握过任何权力,这方面根本没有经验。不过在他以前浅薄的历史知识里,他相信一个道理:脱离群|众太久,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掌控局面。 远的看,三家分晋,原因就是、具体事务被权臣长期把控;唐朝玄宗是有文治武功之才的明君,前期表现得很好,后来长期深居后宫,想用制衡之法把繁杂事务全部交给别人,同样玩砸了……最近那个安南国的故事,无论是陈氏取代李氏,还是胡氏取代陈氏,都是国王脱离文武中低层、权|力被架|空的结果。 于是,朱高煦就算是个可以甩手享乐的藩王,暂时也没打仗,他还是经常和将士们厮混在一起。 护卫军中大多数都是糙|汉子,不少人开口一个“曹”,闭口一个“你|娘”,各种器|官和女性亲属不离口,大多人皮肤黝黑粗糙,还有长得很丑的汉子。朱高煦长时间和他们在一块儿玩耍,当然不如和美人厮守有趣。 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没到卸甲的时候! 朱高煦回到书房时,脑海中还回响着武夫们粗犷的大笑,以及铁器碰撞的声音、训练火器的炸响。他头昏脑涨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宦官王贵端茶上来,放在铺着红绸缎的桌案上,便知趣地退到门口,侍立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音。朱高煦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干任何事,发了好一阵呆,好叫浮躁的心情稍微安静一些。 一个人每天安静地独处一段时间,更能思考、审视自己的目标和得失。 这是朱高煦在大明朝才学会的,以前他不懂这件事,都是闷着脑袋赌|博下注,很少思考…… 在大明朝,他知道了每个衙门除了办公的大堂,还有一间二堂;国库给每个衙门修这么一间屋子,没有别的任何作用,只是给官员一个思考的地方,所以那个地方叫:退思堂。 朱高煦的爷爷朱元璋希望,官员们每天干了事之后,能安静地回想一下,有没有做错事、或是良心痛不痛之类的事。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很无聊。他起身拿起搁在刀架上的雁翎刀,拔了出来,然后哈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起来。他又找出一块黄油涂抹在上面防锈。 不过做这些没有什么用,一个武将如果亲自上阵厮杀,一仗下来能砍坏几把刀,无论多贵的宝刀都没用,经常砍在铁甲兵刃上、宝刀也得坏。 想到这里,朱高煦放下雁翎刀,走到他那副精铁冷锻扎甲旁,在那里擦盔甲。这副战甲因为是冷锻所成,形状粗糙,它跟着朱高煦从“靖难之役”中过来,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次,修修补补至今完好,确实结实、很耐各种兵器干。 就在这时他不经意看到了门口的宦官王贵,王贵一副敬畏的神情看着他。 朱高煦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他才发现捣鼓兵器本身就有杀机……但他只想静静心、又觉得无聊,随便找点简单的事做做罢了。 …… …… (汗颜啊,最近不知道为何总遇到一些破事,好几天一更了。不过最迟后天一定恢复正常更新,抱歉了书友们。) 第二百九十二章 难得糊涂 朱高煦爱吃海鱼,云南不可能有新鲜海鱼。不过他还是在杜千蕊那里吃到了,用咸鱼干红烧的菜。 鱼干当然没法和新鲜鱼比,连冻货也比不上。尽管咸鱼干裹着一层海盐、晒干了保存,仍隐隐有一种臭烘烘的味道。杜千蕊放了葱姜蒜、还有豆豉,豆豉微妙的臭味和鱼干味结合在一起,却反而好吃了。朱高煦不得不佩服杜千蕊在做菜方面的心思。 本来今晚朱高煦还想去姚姬那里的,昨夜过得很愉快,甚至意犹未尽……后来他不想冷落杜千蕊,便作罢了。不过他发现,今天旁晚来杜千蕊这里挺好,至少晚膳很美味。 杜千蕊问他好吃否,朱高煦随口就说不错。 “真的么?”杜千蕊却又问了一遍。 朱高煦此时肚子已经吃饱,便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菜汤、爆炒鲜肉的调料放得少,却正好凸显了鲜菜特有的清香味儿。咸鱼干味重,便下了重料,使得调料的味儿与鱼干融合,很增食欲。最难得的是,千蕊的一番心意、记得我的喜好……” 他说罢还颇有感概道:“用心做的菜,吃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一番煞有其事的话,朱高煦说得头头是道,把杜千蕊逗乐了,她一边笑一边撒|娇道:“妾身还以为王爷吃腻了我做的饭菜呢。” “此话从何说起?”朱高煦道。 杜千蕊道:“昨儿旁晚,王爷按理该来这边的,妾身便做好了饭等着;哪想王爷去姚姬妹妹那边了。王爷爱去哪就去哪,不过妾身那会儿确是有点失落,以为王爷吃腻了这滋味,嫌弃了呢。” 朱高煦愣了一下,“昨晌午我就说过的,要去姚姬那里。” 杜千蕊“哦”了一声,低下头喃喃道:“兴许是王公公忘了、给妾身言语一声。” 朱高煦听到这里,忽然才注意到一个细节:昨天,自己真的说过、要去姚姬那里? 但是朱高煦不认为、王贵胆敢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地回忆了一番,这才渐渐有了点印象……彼时他正忙,王贵问了一声,大概是今晚王爷去不去姚姬那里;朱高煦随口就答应了。 就在这时,杜千蕊又轻声道:“原以为,王公公与妾身认识很久了,这种事他多半会招呼一声,免得妾身白等,唉!” 杜千蕊说得没错,朱高煦的几个妻妾,王贵最先认识的是杜千蕊。而且从京师富乐院、到逃亡北平的途中,朱高煦王贵杜千蕊三人都在一块儿;以前杜千蕊也说过,郡王府里的宦官王贵很照顾她。 朱高煦听到这些破事,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心斗角,想想就麻烦。他的心情也有点烦乱。 杜千蕊小心翼翼地瞧着朱高煦的脸,柔声道:“王爷,妾身不该说这些,给王爷添乱了?” “无妨。”朱高煦摆摆手,又道,“我没怪你。” 他寻思了片刻,心道:杜千蕊讨好人的手段,确实略逊一筹,心思的深度也比不上姚姬。 她倒是暗暗地攻击到姚姬了,但若是男主人不会明辨,也会反过来厌烦她……人都是趋利的,朱高煦在姚姬那里舒坦,当然对姚姬也容易更有好感。 但是朱高煦并未如此,他反而觉得在杜千蕊这里,感觉更放松。毕竟杜千蕊有不痛快的事、就直接表露出来了。 朱高煦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在寻思:为甚么昨天王贵要为姚姬说话? 王贵这宦官,因为大多时候在帮朱高煦处理正事,平常很少在后宫走动,与姚姬也鲜有来往……不过王贵去年底好像在昆明城买了处宅子,还养了几个丫鬟;难道他缺钱,收了姚姬的贿赂? 朱高煦知道王贵的这些事……便是因为典仗侯海,这文官最爱打听别人的私事。 杜千蕊的声音又道:“妾身听人说,昨夜在姚姬妹妹那边,很晚了还有丝竹之音,她还唱了小曲。她唱得好么?” 朱高煦不想再添乱,就没说出来、姚姬怕比不上杜千蕊的造诣之类的话。他随口道:“挺好听,反正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千蕊轻笑道:“王爷不懂技巧,却懂欣赏的。” 朱高煦先将心头的那些不快忍住,露出笑意道:“千蕊这么夸我,我怕信以为真,以后在外边贻笑大方。我想起了一篇课文……文章叫《邹忌讽齐王纳谏》。” 杜千蕊又道:“妾身真这么觉得呢,可不是想讨王爷欢喜。” 两个女子的事,根本就说不清楚。朱高煦今晚也不想把话题、再说到那事儿上了,好在杜千蕊也不再提起。她叫丫鬟们进来收拾桌子,便亲自去沏了两盏绿茶上来。 朱高煦见杜千蕊低头把玩着陶瓷茶杯,他便问道,“这是景德镇的瓷器?” “王爷好眼力。”杜千蕊微微有点惊讶。她与朱高煦在一块儿的时间长了,可能知道朱高煦对很多东西、都无甚考究。 朱高煦笑道:“景德镇的瓷器最有名……江西的。” 片刻后,他又温和地问道:“千蕊想家了么?” 杜千蕊抬起头,又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朱高煦以勇武闻名,但他这个人的心思一向都很细致,还有点擅长去猜别人的心态和牌面。 杜千蕊的声音幽幽道:“真是怪,妾身在家乡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可偶尔还是会想起。”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他平时还是很愿意、与身边亲近的人说说话,或是听她们说话;对身边的三个妻妾,并非完全为了色相和兽|欲。 朱高煦在这个世上有亲人,但是皇室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巨大的利益,反而会冲淡父子兄弟间真正的亲情。此时朱高煦又被发配到了几千里外,除了身边这两个女子和妻儿,还有谁是亲近的人? 杜千蕊的声音很低,用呢喃般的口气道,“想到儿时熟悉的竹林、小路、石坝,总隐隐觉得心里暖暖的很安心,又有点酸……哎呀,妾身也说不明白。可是上次真的回去了,看见那十年也不变的破败村子,看见一切,心里却闷得慌。人真是怪……” 她停顿了片刻,用很小的声音道:“我不敢想姆妈,想起就难受。” 朱高煦的手掌轻轻在她的肩背上抚|摸着,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 兴许受了杜千蕊的心情影响,朱高煦也感到了浅浅的忧伤。 ……次日一早,朱高煦到前殿书房,宦官王贵也跟了进来。 朱高煦走到桌案前,提起已经放在砚台上的毛笔,下笔写道:支取银钱一百贯,予王贵。 他拿起纸吹了一下,递给身边的王贵道:“你管着府库的钥匙,自个拿去取罢。” 王贵躬身接过来一看,他的神色顿时十分复杂,脸色是青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儿,王贵小心问道:“不知王爷吩咐奴婢,支取这些钱作甚用?” “给你的。”朱高煦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你不是文武官员,算是我家的奴婢,我赏你钱还需要论功行赏吗?” “奴婢谢王爷恩!”王贵忙抱拳弯腰道。 朱高煦又道:“我是觉得你应该赏。听说你在外边买了宅子丫鬟挺缺钱,可你管着府库哩,自个还不宽裕,这不是该赏?” 朱高煦干了这件事,就忙着看公文去了,若无其事地做着别的事。 及至中午吃了午饭,朱高煦在书房旁边的小院落、挑了间廊房休息。这时王贵走进屋,忽然就跪伏在地,“咚咚咚”磕起头来,哭道:“奴婢罪该万死!” 朱高煦瞪眼道:“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王贵哽咽着哭诉道:“都怪奴婢贪那身外之物…… 奴婢是阉人,无家无室,常常也想有人侍候着、有人嘘寒问暖,便买了几个小丫头,当是干女一般养着,平素花费就更多了,着实有点缺钱。 前天奴婢照王爷的意思,夏天快到了,到府库取一些薄料子,带人送去姚姬和杜千蕊院子里。奴婢见了姚姬,寒暄了几句。姚姬便拿了一锭白银给奴婢,说是多谢奴婢的关照。 奴婢当然不敢要呀,赶紧说是王爷的意思,东西从王府拿的、心意也是王爷的疼爱之心。 姚姬却说,正因王爷垂爱,她手里才有钱,平时也不出门,拿着钱没多大用。又说让奴婢拿着,回头叫人到市面上买两盒胭脂送到府里。 奴婢听她说得诚恳,一时财迷心窍就收了。可两盒胭脂值几个钱啊?奴婢当然不能装着不懂,昨日便故意问王爷去不去姚姬那边……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还有这等事?”朱高煦瞪着眼睛道,“我只听侯海说笑,谈起你一个阉人还买小娘,便猜你可能缺钱花。没想到你这厮还拿她的钱!谁告诉你,真金白银没处用的?” “王爷……”王贵抬起头,一脸茫然。 朱高煦也是一副糊涂的模样,俩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挥手道:“你娘|的!念你主动认错,这回算了。你以后若缺钱,告诉我,别去捣鼓那些歪门邪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可不是 朱高煦出征回来,彼时正是二月春天,而今一晃已到了初夏。这阵子他没甚么要紧的事做,在昆明城呆着、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昆明的季节变化,确实感受不强烈,反倒随天气的变化、冷热差异有点大…… 梨园后面的沈园,几乎已变成了朱高煦和沈家商议诸事的场所。那里甚么都有,进出方便、环境也不错,着实是个议事的好地方。 有酒楼可以做饭菜、有房间可以歇息;因为这里做着生意、也养着许多可以用的人,甚至想找个小娘陪一下,也马上可以就地挑选。不过朱高煦最多也只是到前面的戏院去、听听戏而已。 今天朱高煦受邀请来梨园,看最近三个月的翡翠生意账簿,人到了戏院的雅间里。因为现在正好有李楼先的戏上台。 朱高煦的面前摆着一叠东西,他大致翻看着。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只通过账簿、很难摸清生意的具体名目;但他还是着重看了一下,里面附有的仓库进出清单。 实际操办的是沈家,说好的平分好处,现在的合作方式、也只能凭彼此的诚意了。在朱高煦粗略翻过别的东西、却细看清单时,他发现沈徐氏正瞧着自己。 朱高煦抬起头来,一副玩笑的口气道:“你说,咱们要是变成了一家人,何必再如此麻烦?我贵为亲王,也亏待不了你。” 沈徐氏也陪着笑容道:“殿下说笑了,妾身一介庶民,还是个名声不白的寡|妇,只怕在尊贵的王府里难以容身呢。” “好了。”朱高煦轻轻一掌拍在一叠册子上,身体向后一仰、靠在了椅子上。 沈徐氏道:“妾身是商贾,但凭信义做事,一年赚了多少、定不会隐瞒殿下。妾身多谢殿下之信任。” 这时朱高煦饶有兴致地说道:“我感到有点稀奇,随便问问,沈夫人赚那么多钱,作甚么用?” 朱高煦也说过真金白银不可能没用处,但沈家的财富和利润,应该是个巨额数字,远远超过了她过奢华日子的所需。 沈徐氏低吟了好一会儿,微笑道:“殿下问得简单,可妾身答起来真难呀……” 她想了想说道,“沈家在各行都有生意,与各地好些商帮也有来往,许多人靠着沈家家业养家糊口;若是整个沈家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大伙儿的生计就无处着落了。 妾身女流之辈,自是没那么大能耐、要担起许多人生计的担子。可不只是别人在指靠沈家,妾身也在指靠呢。这些生意,给了妾身容身之所。” 朱高煦耐心地听着,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时沈徐氏忽然问道:“殿下觉得妾身美吗?” 话锋转得太快,朱高煦愣了一下,打量着沈徐氏的容貌身段,顿时又感觉到了些许暧|昧。或许她问这句话,本身便会叫人多想了。 朱高煦回过神来,立刻点头。 沈徐氏高兴地笑了一下,又轻叹道,“可惜了……” “怎么?”朱高煦马上问道。 沈徐氏道:“妾身若是想指靠美色、便过得好,古人却有一句当头棒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殿下看到的美皮囊,若是没有锦衣玉食,很快就会如花瓣一般凋零;便是有,也逃不过光阴的蹉跎;便是光阴蹉跎之前,男子还会喜新厌旧……而今妾身是沈家家主,便觉得只要还能操持着沈家,反而比自己这皮囊更可靠了。” 朱高煦听罢,寻思着商人重利,果然如此;但他一时间又觉得沈徐氏说得很有道理,竟无以反驳。他只得点头沉吟道:“有点见地……” “妾身奇谈怪论,殿下竟不气恼,真乃知音之人。”沈徐氏的声音道。 朱高煦终于想到了一处漏洞,便不动声色道:“只是女子掌握家业,会给太多人以侵吞的念想。” “可不是?”沈徐氏轻声道。 看来沈徐氏也是个很有心思的人,她并非想不到这一点,或许她心中早有打算了。只是一时半会儿仍然叫人看不透。 而朱高煦是个喜欢猜测别人心态和牌面的人,这时他一琢磨,忽然想起沈徐氏其实还有一张牌:她的继女沈宝妍。 他抬起头,便见沈徐氏正看着戏台上、戏台上李楼先正在唱戏……朱高煦忽然想起,李楼先的夫君陈兴旺因安南国王后神魂颠倒,他猜测沈徐氏心里也在想那事儿罢? 朱高煦便叹了一句:“戏子让人感概,不论她心里是喜是悲,唱的悲欢离合、却都是戏本里写好了的。” …… 六月间,一行朝廷官吏从云南地盘路过。虽然云南不在连通天下四方的枢纽位置,但也常有朝里的人过来。比如京师的人要去安南,一般都是从云南走陆路,此时的海路风险还是大。 并不是甚么稀奇的事,朱高煦只需要从邸报中看一眼,谁路过就了事。 但这时御史李琦主动来到了汉王府,上名帖求见汉王。 朱高煦马上在前殿书房里,叫人请李琦前来见面。他不敢怠慢的、不是一个御史,而是御史很快回京要见的皇帝。好生招待一下,等那李琦回了京师,谈起汉王,言语上说好听点也有好处。 二人见礼罢,李琦便作揖道:“下官方出使安南国回来,路过昆明叨扰汉王,欲恭问汉王对安南国之事、是何见解。” “我父皇叫你问的?”朱高煦也径直问道。 李琦微微一怔,便点头道:“正是。” 朱高煦见他站在那里一脸正色,似乎有点紧张,便好言道:“我只管云南的事,李御史叫我说安南,怎么好说?只好问一下是不是父皇想听。” “原来如此。”李琦忙道。 安南国政|变的前因后果,朱高煦听说了不少,当下便问道:“听说李御史此番去安南国,乃为斥责胡氏,结果怎样了?” 李琦这时才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看来差事办得不错。他直起腰道:“那胡氏父子所作所为,还有甚么可狡辩之处?他们对朝廷的斥责哑口无言,只能上书请罪,还答应将王位让给陈氏,迎接陈天平回国继位。” “哦……”朱高煦一副若有所的模样。 朱高煦寻思着,胡氏胆敢杀国王篡位,能这么容易让位出来? 御史李琦好像很相信胡氏父子的承诺,但这并不重要;因为皇帝朱棣,肯定不信……那胡氏父子也不想想,当今大明皇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 朱高煦也不愿和李琦争执这个问题,他开口道:“我父皇胸怀四海,必有平安南之略。做儿臣的原不必多言,不过谈谈我的想法也成。陈氏虽失位,一些宗室、旧臣仍在安南国有名望势力。父皇若在安南国扶持陈氏,此乃良策。” 李琦点头附和了一句。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问了通读过史书的文官,安南在五代时就自立了,待中原纷纷扰扰终于安定,大宋朝廷却文兴武弱、无力压制四方各国,以至之后安南数百年脱离中原朝廷统|治。 安南如今言语、习俗都已与大明迥异,臣民也不认同他们是大明子民,与缅甸土司等地无异。大明要征伐这等地方,拉拢当地势力结盟是必要之举。” 李琦一脸茫然道:“朝廷没说要征伐安南,为何要征伐安南?”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他不理李琦又道,“或许安南百姓并不太在乎,他们是大明子民、还是安南国子民。但咱们防的是那些有实力、有野心的人,如同胡氏那样的人!所以安南国须得有一个他们的国王,好断了野心者的念想。” 朱高煦说到这里,想起了沈徐氏的处境。 这是男尊女卑的宗族世道,正因为沈家没有男主人,才会有西平侯、岷王、沈徐两家的亲戚,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垂涎其家产,总觉得有念想。 安南国国王的位置,不也正是如此? 李琦似乎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便是饱读诗书,也无法完全听明白朱高煦的意思。 朱高煦用慷慨的口气道:“朝廷礼遇陈天平,趁机与陈氏结盟,将来用兵,则有熟知安南地形人情的人作内应。大明以堂堂正义之师,天时地利人和,必胜此役!” 他也不提安南小王子,正如早就考虑过的事:小王子的身份一时难以佐证;而且无论是小王子陈正元,还是宗室陈天平,对朝廷来说反正都差不多! 朱高煦深信这种联合“伪|军”的套路是正确选择,没有别的深层原因,只因他了解到的事都是这样……当年清朝立国,不也拉拢了大批汉|人,这样才能因地制宜。 而且朱高煦在云南大小干了两仗,都是同一个套路,先找当地的势力联盟、好处均沾,然后再对付自己的敌人。一路下来,这个套路屡试不爽,干得都十分省事,不然大军占|领谁来付军费? 李琦只得拜道:“汉王今番一席话,下官定如实上奏。” 第二百九十四章 你信我我信你 起初,御史李琦叫朱高煦评说朝廷大略,朱高煦是比较谨慎的;确定是父皇朱棣要问,他才谈了一些见解。 现在朱高煦处处都比较注意,他很守规矩。缘由无他,只因他有掀起天下风浪的能力……他的父皇朱棣也知道这一点。 皇帝的嫡子、朱家亲王,他还能征善战,坐镇一方,其能量爆|发出来,能搅动天下半壁;可惜,还是很难与京师朝廷对抗。在这种情况下,朱高煦只能极力想让父皇相信:汉王府是完全可控的势力。 朱高煦亲自送李琦出书房,叫官员继续送出汉王府。他没有再返回书房,而向承运殿的台阶走了过去。 重檐琉璃瓦的宏伟前殿,其建制与京师的皇城有几分相似。此时这样的建筑,象征着很多很多。世人给它附加了权|力、威严、正义等意味。 然而,朱家得到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在汹汹铁骑甲兵的野蛮厮杀中,在无数罪有应得的屠夫、无数无辜平民的流血牺牲之后,太|祖的一群人站到了最后未灭。 朱高煦在台阶上,抬起手止住身边的宦官随从,犹自走进了空旷宽敞的大殿。 他在硕大的红柱子间徜徉,踱步了一阵,便走上正上方的王位,在他的公座上坐了下来。他把手肘放在扶手上,身体微微倾斜,让手臂撑住了上身的重量。目光仿佛在巡视他的大殿,又仿佛甚么也没看。 ……很显然,高煦在云南对付土司的手段,让皇帝朱棣很满意;否则朱棣不会又叫人问高煦、有关安南的事。 若是安南战争爆|发,高煦认为皇帝极可能会调他参战。 一来朱棣正当壮年,而且很想建功立业;而高煦这个儿子又表现甚佳,有能力帮助皇帝实现抱负。 二来,高煦虽有些实力和本事,却完全不能反抗皇帝;在皇帝壮年时,高煦从道义和实力上都没什么根本威胁,至少暂时可用。 高煦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在“靖难之役”后,因为表现太好,反而给了皇帝继续驱驰他的想法。 如果他各种不听话、不受控制,整天胡|搞;估计靖难以后,他就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了。 ……朱高煦想不明白,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至少有一点好处,他明显感觉到父子间的矛盾、日趋缓和了。 毕竟不论他是不是整天胡|搞,能力和名分就摆在那里;观的危险性,不是他怎么做就能有所改变的。 到底是亲父子关系哩,朱高煦觉得父皇心里多少还是有自己。 他坐在公座上,想了很多……思绪渐渐清晰,现在唯一能挑战皇帝信任的事,是藏在巫山桃花源的那些猛将! 不过这件事做得还算谨慎,唯有一个风险较大的地方:王贵。 宦官王贵知道得太多了。朱高煦不认为王贵有理由出卖自己,那样的话王贵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任何好处!不过这仍然是一个很危险的弱点。 特别是现在,朱高煦判断自己可能要带兵去安南。彼时长时间不在汉王府,安南战场上形势又乱,就怕王贵出甚么差池。 杀|掉王贵,彻底扫除这个风险因素? ……王贵是个宦官,朱高煦却也记得王贵为自己出过的力,记得给过王贵的承诺和希望、将来让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或许,要干事的人,总会对不起很多人、辜负很多人……朱棣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辜负!岂不言,一开始就说好的皇储位置;朱高煦现在甚至不认为,等朱棣想传承皇权时、会给太子留个巨大的隐|患。 人有时候不是没办法么? 有百般理由,不过朱高煦还是觉得,这种干法有点太过分了,心里堵着难以释怀。 朱高煦一掌拍在扶手上,人就站了起来,快步向大殿门外走去。 他回到书房门口,转头道:“王贵,你跟我进来。” “奴婢遵命。”王贵弯腰道。 二人前后走进了旁边一间无窗的小屋子,里面还挂着昆明城的示意图,放着一些小物件。 王贵躬身侍立在旁边,没有吭声,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不久之后,我可能会带兵去安南。想提前派你去另一个地方,你或许会在那里住两年。” 王贵低着头抱拳道:“请王爷明示。” “巫山县桃花谷。”朱高煦道。 王贵一愣,马上便正色道:“奴婢唯王爷马首是瞻!别说去巫山县,就算王爷要奴婢死,奴婢也无怨无悔!” “我为甚么要你死?”朱高煦皱眉道。 王贵道:“王爷没让奴婢死,不过奴婢随时准备为王爷死。” 朱高煦不管王贵的死心塌地、有几分决意,他只知道观上王贵就是个漏洞! “王贵,你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吗?”朱高煦道。 王贵忙摇头道:“王爷当然不是。” 朱高煦便道:“那要你信我,还是我信你?” 王贵拜道:“奴婢马上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赶去巫山县。” 朱高煦抬起手道:“叫王斌和你一起去。王斌只消送你到那个地方,不必进山谷。如此一来,王府里总算还有个人知道那地方;将来我想联络你们,可以派王斌去。” 王贵道:“王爷所虑甚是。” 这件事如此安排,王贵虽被关在那个山谷,却又多了个王斌知情……王斌在战场上豁出性命,为朱高煦挡过火铳,也是忠心耿耿的人。但王斌和王贵有些不同,那些事、王斌知道得没王贵多;而且王斌是个卫指挥使级别的大将,别人更难动他。 ……王贵刚买没几个月的小娘,都送给了王斌做小妾,带了些东西就出发了。 指挥使王斌也去书房见过朱高煦一面,明白了要干什么事,很快也准备好了马匹等物。 二人带着路引一路出昆明城北门,干脆利索地踏上了旅途。 王贵骑在马上,回望昆明城城楼,颇有些感概地叹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些许笑容。 王斌好奇地问道:“别人出远门都是伤心,王公公,你笑啥?” “没啥,咱家到了深山僻壤里,过得无趣是无趣了些,倒是一件好事。”王贵随口道。 他完全不认为王斌送他,有什么诈……如果王爷真有杀心,这么麻烦作甚?在书房就一刀砍了了事!非得叫个卫指挥使心腹大将,来干这种活么? 王贵早就觉得自己不安生,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的密事太多了。他这种小卒,掺和太多事很危险,随时可能变成弃子。 为了大事,王贵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 所以前几天在前殿书房,他说就算赴死也无怨,倒不是只为了表忠,因为确实没啥可怨恨的理由。 等王爷提出,要把他藏到巫山县时,王贵心里是非常感激的。王爷为他找到了一条稳妥的生路度过难关! “王爷是个值得侍奉的主人。”王贵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句。 王斌把黑|糙的圆脸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便转头看路了。王斌现在已是卫指挥使,似乎不屑于听一个阉人在那说教道理。 王贵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咱这等人,净身不就为了有机会过得好点?只能依靠皇室藩王贵族,贵人也有没良心的人啊……可咱们王爷是个念旧的人。” 走到旁边的王斌没吭声。王贵这才回过神来,身边这个不修边幅的黑|糙大汉,其貌不扬却已混到了正三品武官,估计比他一个宦官还看得明白。王斌应该不是像其相貌一般的人,当年郡王府的将士也有好几百人,王斌若没点头脑,恐怕也难以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 昆明城是云南布政使司最大的城,附近的驿道宽敞,二人刚出城时并排着骑马,走得很快。 前面十来天他们都没多少话说,无非谈谈怎么放置马匹、在哪个驿站落脚之内的事。后来旅途无趣,王斌的话也多了起来。 因为王贵是朱高煦身边的心腹,王斌以前也没少当着他的面怨言。王斌在路上他谈到皇家的事,少不得又骂骂咧咧了一阵。 大抵就是打江山的时候汉王出力最多,出生入死,皇帝却让高炽做皇太子不公平之内的话。 “太子是嫡长子。”王贵此时反倒更清醒,这么提了一句,“王指挥这些话,可别在外人面前说。” 王斌一脸不悦道:“俺还要你教?” 王贵只得勉强地陪笑了一声,悻悻住了嘴。 ……他们走得官道,不是云南最大的驿道,而是直接去四川布政使司,然后沿大江东下。接着他们找了条船走水路,从叙州府宜宾县从大江顺水而行,路过重庆府地盘后,就到巫山县了。他们走的差不多也就是四川东出的道路。 这条路路程不远,但其间一些地方山高路窄、崎岖难行,二人也不太急着赶路,轻装简行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巫山县。 第二百九十五章 山风 王贵王斌过了巫山县城,在山路上又遇到了白莲教教徒,向他们兜售符水。言谈中还提到了鬼王寺邪鬼出世,只有神水可保平安云云。 附近似乎聚集了很多破落户和流民,在此讨生活。有做纤夫的、码头苦力的、在煤矿铁矿上干活的,还有匪贼。四川布政使司和湖广地面交接之处,山川地形复杂,又是出川的东面枢纽,官府统|治薄弱,山匪江匪是出了名的多。 于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白莲教、明教等大小教派,都在附近出入。此地乱糟糟的,并非甚么净土,王贵等人再度遇见了教徒,也不算稀奇。 王贵等寻到那“鬼王寺”的山谷时,正在起一阵大风。山谷处于一个风口位置,大风都往狭长的山谷里灌,简直是飞沙走石。 漫天的尘土砂石荒草树叶乱飞,遮蔽天日,风声“呜呜呜……”呼啸如同鬼哭神嚎!王贵又想起白莲教徒的话,连脸色都变了。 王斌没来过这里,反而面不改色,冷笑了一声:“俺杀了那么多人,浑身都是怨鬼,真有鬼王就来收了他们。” 他们沿着山腰的狭窄小路往山上爬,风大得几乎要把人掀翻,王贵手脚并用,十分狼狈。二人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悬在峭壁上的一处寺庙。这庙子显然已有些年头,修在石壁上当真是怪异,和此时所有的教派都不沾边,难怪周围都是谣言。 庙子里有一阵子没人来过,泥菩萨身上、门窗、地上都积满了尘土。王贵甚至担心山谷里的那些人是不是死了。 王贵背着一个大包袱,点上火把走进里面的黑屋,径直走到一块石板旁边,就去掀地上的一块石板。王斌道:“照着火,俺来。” 等掀开石板,一道在石头上凿出的石阶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二人一前一后打着火把走了下去。 里面阴冷而潮|湿,四处都有水滴的细微声音,不过在这种地洞里,有活水就不会闷死。王贵来过的,心里有谱倒没那么担忧。他循着以前走过的路,慢慢向前摸。 不过过了多久,面前的石缝里隐隐看到了光亮,但是有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前路。王斌伸手试了一下,那石头纹丝不动。 王贵打着火把上来,在石壁上找了一会儿,便抓住了一根绳子,拉扯了一下,外面顿时“叮铃”地响起了声音。 王斌见状,一副恍然的模样。 如此反复拉响了铃声数次,二人便靠在石壁上等着。等了许久之后,一处透着亮光的石缝忽然一暗,似乎有一双眼睛凑到了那里。 王贵立刻站直了身体,那火把照着自己道:“是咱家!” 就在这时,王斌想了想说道:“俺的事儿办完了,就此别过。” 王贵也抱拳道:“王指挥回程一路当心。” “告辞了。”王斌伸手接了火把,转身便走。 又过了一会儿,堵在洞口的大石头开始动弹起来,“哗哗……”的声音中,巨石慢慢地挪开了一道缝。王贵侧身从石缝里挤了出去。 石洞外有一条滴着水的石腔道路,位于峭壁中间。王贵走出来就看见,四个人都站在石路上,但推动巨石的只有三个大汉。瞿能父子、盛庸,还有个齐泰站在后面看着。 “诸位,别来无恙乎?”王贵的神情有点尴尬,鞠躬行了一礼。 那几个人都抱拳回了礼。瞿能一副此地主人的模样问道:“王公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因为瞿能父子来这个地方最早,等盛庸和齐泰陆续过来时,瞿能都已经熟悉这里了。 王贵道:“王爷吩咐咱家在这里住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没说甚么。三个汉子合力,艰难地又把那块石头推上了。 王贵跟着他们往前走,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洞口修缮过,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那么一块巨石;没有三个大汉一齐合力,恐怕是掀不开的。 ……这片山谷草木横生,四面都是山,似乎连出口也没有。石壁上的水流淌下来,汇成了一条小溪。瞿能等人的几栋木头房子就建在小溪旁边。 几处房屋与一道木桩藩篱,在这了无人烟的深谷里形成了一个小村落。王贵惊奇的发现,村子周围竟然还有庄稼地和菜地,里面的一条道路居然铺了石板。对这些有劳动力的汉人来说,只要有可以耕种的地,就肯定能建起村子。 瞿能等人并未问王贵别的事,却只说庄稼。瞿能道:“咱们都没种过地,不知道耕种的使节,倒是齐先生(齐泰)懂不少。” 齐泰和盛庸也开口说起了,甚么时节种甚么菜。 起初王贵都有点相信、他们会在这里安心落户,但很快他又觉得哪里不对:没有妇人,如何安家? 而等王贵被迎接到齐泰的房子里,见粗糙的木头墙壁上、桌案上摆满了图和纸,王贵这才认定:这些人并没有想躲在这里一辈子! 图上看起来好像是大明东部地区的地形图,上面还有很多线。王贵细看之下,图上写着许多大将的名字、以及地名,如“盛庸部”三个字,旁边写着济南城……这是“靖难之役”各次战役的形势图! 齐泰忙道:“未料今日有,我没来得及收拾,诸位见笑。” 盛庸看到这些东西,神情阴沉,这时他开口道:“齐部堂记的这些大战,只要有一战打胜,天下形势迥异!” 齐泰道:“盛将军别再叫我部堂。”二人说起这个话题,齐泰随后也忍不住嘀咕道,“只要没有黄子澄,哪能这般局面……” 初时大伙儿还只谈种菜的事,这时连瞿能也哼哼道:“建文元年,官军数十万进逼北平,兵临城下。若非李景隆为帅,咱们早赢了!” 齐泰道:“若无黄子澄此人,有李景隆啥事?”他似乎只对黄子澄一个人非常不满。 盛庸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在一旁淡然说了一句:“建文君继承大统前,诸儒生功劳不小,之后难不被重用。” 王贵终于开口道:“诸位说的黄子澄已入土了,死得还很惨。” 大伙儿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定下局面 京师,幽暗的北镇抚司诏狱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臭味。这里时不时会传出奇怪的声音,不过也不算吵闹,很多蠕|动的人都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模样。 等送饭的狱卒进来了,里面才平添了几分生机,许多拖着铁链的人微微活泼起来了。 正在抽泣的耿浩,精神也突然好起来,“哗哗……”的铁链声中,他爬到牢门口,几乎想把脸从那道送饭的小口塞出去! 他大声喊道:“甚么时候放我出去?我有甚罪,何时审我……放我出去!” 狱卒的声音道:“吃不吃?若要吃饭,把口子让开!” 耿浩稍一犹豫,先把脸缩了回来,等饭送进牢房小口子、他马上又喊叫起来。狱卒却像聋子一样,完全不理会耿浩,径直到下一个小口子前面去了。 清汤寡水的饭,又臭又难吃,比潲水都不如!每天的食物只能吊着口气不饿死。耿浩起初是拒绝食用这种东西的,不过现在他却会吃了,因为绝食数日也无人理会、似乎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他当然不想这么年轻就死。 侯爵之后代,年纪轻轻,大好前程,为啥想死? 耿浩常常念叨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强忍着恶|心,只把自己当成一只牲口,强行把饭碗里汤汤水水的东西灌进了肚子。 回顾这斗室大的牢房,只有一块破木板小床,上面铺着一些潮湿的稻草、一床似乎从来没洗过的被褥、一只马桶。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耿浩想起自己的爹不知关在何处,娘好像没被抓、却不知死活了无音讯,他一时间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再次嚎啕大哭,哭得连心肺都要碎了,眼泪流淌得满脸都是。 就在这时,旁边的木头缝隙里发出一个声音道:“吵死,睡觉。” 耿浩听罢,哭声渐渐消停,他怔了半响,爬到了那缝隙处。便看见一个套着囚服的人,蜷缩在木板小床上,那人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似乎上了些年纪。 “喂……”耿浩唤了一声,“你犯了啥事,几时进来的?” 那人翻了下身,目光从乱发里透出来,看了耿浩一眼,极不耐烦地说道:“我咋知道犯了啥事?进来的时候和你一般年纪,现在是何年了?” 耿浩顿时觉得浑身一凉,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下意识念道:“应是永乐三年了?” “永乐?太祖的儿子还是孙子?”那人嘀咕了一声。 耿浩听到这里,已完全相信那老头真的被关了很久,连皇帝是谁都已搞不清楚!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仰头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着头顶上的东西,“老天呐!这是甚么世道?为何如此不公,为何会这般模样!” …… 已过世的长兴侯耿炳文、乃大明开国大将,除非皇帝亲命,没人敢审耿家人;当初耿浩父子被投入诏狱,也是皇帝亲口下的圣旨。 但是朱棣似乎已经把耿家的事忘了,根本无心理会。他最近每天都起早贪黑,实在太忙。 夜深了,朱棣才来到坤宁宫里。徐皇后见到他,忍不住掏出手绢,避过脸去轻轻揩了一下眼泪。 寝宫里此时没有别人,朱棣忙问:“谁惹妙云伤心了?” 徐皇后道:“我看圣上这么劳心,面色憔悴、人也瘦了,一时没忍住心疼。” 朱棣听罢,脸上立刻露出了平素完全看不见的温柔神情,忙宽慰了徐皇后几句。 徐皇后劝道:“圣上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而今四方日渐安定,此乃万民之幸。可圣上也要将息身体,不要太操劳了。” “唉……”朱棣叹了一口气,“俺以前也这么觉得,有满朝文武,甚么事都能交给别人去办。哪想做皇帝是如此一回事。” 徐皇后小心地问道:“听说郑和要的船已建好了。安南国逆臣胡氏也上书请罪,请陈氏宗室回国。西北那边,前些时候听宋晟说起的帖木儿已死,无甚忧患。圣上为何事劳心?” 朱棣摇头道:“别的不说,安南的事肯定没完。那胡氏敢杀国王,能如此轻巧作罢?俺只看他要作甚。” “圣上勿急,您正如日中天,可慢慢理会此事。”徐皇后劝道。 朱棣却叹了一口气,沉吟道:“恐怕时不我待。蒙元余|孽尚在北面,从洪武朝至今一直是大明隐忧。‘靖难之役’后,朝廷在北面的部署有变,俺一直在重新想法子。 虽到现在尚未出事,但俺不能掉以轻心,难不保蒙元诸部蠢蠢欲动,俺得尽快腾出手来理会北边。在此之前,俺得尽快先把南边的局面定下来。” 徐皇后听罢,想了想道:“高煦在云南,圣上可叫他帮衬帮衬。” “嗯……”朱棣发出了一个声音。 徐皇后便道:“天色不早了,我服侍圣上宽衣歇息。” 朱棣好言道:“妙云的身子也不好,你也别太操劳了,安心养病,俺叫奴婢们进来。” ……御史李琦回京时,单独面圣见过皇帝,君臣谈论了好一阵子。李琦如实将高煦的进言上奏,并称汉王恪守礼法,揶揄汉王在云南十分安分。朱棣只听禀报,没说几句话。 胡氏既已上表请罪,并同意还政于陈氏。皇帝朱棣遂下旨,命武将黄中率京营一队人马,护送陈天平先到云南;然后在云南调一卫兵力护送陈天平回国。 朝中大臣各有见解,但对此决策都十分赞同。很多文臣甚至认为,如果这样就解决了安南国的问题,既保住了大明朝廷的威严,又不费一兵一卒,实在是非常好的结果。 永乐三年夏秋之交,京畿地区无风,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天地之间的万物,仿若都在风平浪静的天气下、欢快地生长着。宁静的气氛笼罩着世间,太平无事的盛世仿佛已悄然降临。 第二百九十七章 王者之姿 京师连续多日晴朗无风。清晨的空气中飘着阵阵薄雾,只要等太阳出来,这点浅雾就会烟消云散,今日注定是清澈明媚的一天。 宦官郑和走出龙江寺时,已经在这里斋戒了三天三夜,每日只是吃素念佛经。 龙江寺很小、不甚出名,连和尚也没有几个。不过它位于凤仪门外的狮子山下,靠近龙江船厂、新建的宝船厂、龙江港和大江江面;所以拿着皇帝圣旨的钦差郑和,才屈尊住在了这破庙里。 前呼后拥之中,宦官郑和、侯显、王景弘向山门走去。许多官吏武将迎面过来,大伙儿相互作揖打拱,寒暄了一阵。 寺庙山门打开时,早上第一缕朝阳的阳光正好从门里照射出去,将古朴的门房罩上了一层流光。 白雾在空气中流动,渐渐飘散。人们抬头望去,大江江面上一座庞然大物,正破开迷雾,缓缓向东行驶着。 “啊……”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异口同声的惊叹。 那江面上,巨大的风帆高|耸如云,仿佛遮蔽了小半边天,比佛塔还要高,比城楼还要大。 等它穿过了雾气,姿态展现在人们眼前时,只见它两头优雅地翘起,船身弧线美妙,神态从容大气,便如同帝国初升的王者之姿! 旁边的工部侍郎激动得一脸通红,说道:“她比奉天殿还要大一倍!船厂建造之前,诸同僚争执过很多次,因为逾制了,不敢造!后来本官专门为此事上书请旨,得圣上准奏之后,方始建造。” 旁边另外的人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此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一百多米)、宽十八丈,有九桅十二帆,可载将士千名,非得二百人不能开动。” “朝廷征召天下能工巧匠,建造诸海船时,仅是绘制的造船图纸,便装满数十箱、堆满了工部仓库的一整间屋子。此船高大无比,却建造得精妙高超,坚固结实、可抵挡狂风巨浪!” “无数官吏汇总前人典籍、海航得失,遍访四海异士,收尽了古今之术。诸衙署、南镇抚司一起打造了大小罗盘、计程仪、测深仪等百余种,出海后将用牵星术、针路等巧术引路,可保此壮举百密而无一疏。” “此乃尧舜禹以来,集历朝历代海船之大成者!” 户部官员不合时宜地抱怨着,“圣上下旨建造海船以来,国库开支逾洪武朝修建皇城时之五倍……” 一众人陆续走到了江边,郑和眺望江面,见浩瀚宽广的大江见面,已经被船只布满了,那无数的旌旗巨帆,叫人惊叹不已。 郑和叉着腰,昂首挺胸地站在江畔,久久望着江上的巨舰,胸中感概良多,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回望东边的京师时,那佛塔、楼阁、城楼都在朝阳的光影下定格,与江面上壮阔的景象遥相呼应,正是一个强盛皇朝的雄壮风景,叫人观之入迷。 这一切不是他郑和一个人的功劳,有着数以十万计工匠、役夫的血汗,有着许多官吏能人的心血;将要开启的征程还有三万将士、文官、宦官、商贾……但是,郑和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名字必然会写进青史,定将流传千秋。 旁边的宦官侯显,也很受皇爷信任,但最终郑和得到了负责此事的“正使”名分。郑和敏锐地感觉到,这不是权力的事儿,而是可遇不可求的名!千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世人记不住那么多人的名字。这一次壮举,能叫大多数人记住一个郑和就不错了。 所以郑和异常激|动,激|动得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脸红得像猪肝,眼睛瞪得溜圆。 在这一刻,郑和忽然觉得,甚么权势、财富甚至生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对皇爷给了他这个机会,郑和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恩。整个大明皇朝亿兆人戮力干成的壮举,让郑和得到了最显赫的光耀。 ……郑和站在江边,整整站了两个时辰,连腿都麻了,脸已被江风吹乌,仍然不愿意离去。 郑和觉得整个人在此时已然不同,一种醍醐灌顶经脉通透的感觉涌到全身,他认为自己的眼界已上升到了某种高度。 他不再是一个阉人,而是一个智者。 在长久如入定般的沉思之中,他想了很多很多。 起初皇爷决意下旨要建造海船时,朝中宫中都有很多秘密谣传,说皇爷怀疑建文帝跑到海上去了,皇爷要派人去寻找建文。然而如今建文皇帝太子皆死,今上在此事上、仍未有一丝后悔犹豫,于是郑和不认为皇爷的胸襟只在于一个建文。 郑和又想起了安南国出事之初,皇爷似乎已决定对安南用兵,恐怕与维护各国王位继承的礼制无关……加上航海之事,郑和隐隐揣度皇爷的雄心,或是整个南方的陆地、海洋!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帝是要把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都纳入大明皇朝的礼仪之内,成为旷古绝今的伟大帝王。 户部官吏挖空心思的苦恼、亿兆百姓被巧取豪夺的血泪、言官们苦口婆心的劝诫、将士遍布四海的尸骨……为了这样的伟业,任何事都无法阻挡帝王的决心,誓要将大明的威仪气度,照耀四海、千秋。 郑和终于离开了江边。这几天,他去拜遍了所有的神灵,佛主、玉皇、妈祖,逊尼教、十字教。 此行容不得半点闪失,完全不是郑和一个人的性命能担得起的;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不过是恰好被皇帝任命为正使而已,没有郑和,还有侯显、王景弘等等人……郑和顾不上自己信什么,毕竟船队数万人信甚么的都有。他希望得到四方诸神的庇护,顺利办成皇帝的差事。 这阵子京师都在关注大明船队远航的事,要随行的三万人也在忙着准备。人们携带的不仅是火炮火铳、强弓硬弩,还有各种大明的物产,希望能与远方的异域人互通有无。人群里还有精通农耕、畜牧的官吏,想去带回新的牲口和种子。当年汉朝派人西域也得到了不少种子,这也是大明朝廷重视的东西。 天下人都谈论着大明海船远行,而此时陈天平离开京师的事,反倒显得有点受冷落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很上道 陈天平于永乐三年秋抵达昆明城。护送他的武将黄中,乃广西的左副将军,今年正在京师述职,遂接了这个差事。 黄中和陈天平将在云南府城逗留一段时间,等着云南都司调军队、护送陈天平回国。而今云南布政使司地面调动军队,都要知会汉王府、沐府。 于是朱高煦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遂在承运殿召见了陈天平、黄中,以及安南国旧臣等人。 陈天平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让朱高煦心里十分好奇:胡氏父子已干出弑|君篡位的事,必定已掌握大权,陈天平这个宗室回到安南国,怎么能夺回大权? 不等朱高煦询问,陈天平自己就说出了打算……之前胡氏掌权,为了远离陈氏宗室的势力,控制国王迁都到了南面的清化,清化成了安南国的都城;但陈天平不会前往清化,而打算在明军的帮助下,径直在升龙(河内,明朝朝廷的地图标注为交州府东关县)继位。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的计划,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大明朝廷制定的方略,朱高煦当然不会提出质疑。 ……但这事儿肯定没那么容易。朱高煦一边听他们谈论,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目前安南国最大的势力胡氏,他要想当稳国王,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在国内掌控住局面,二是得到大明朝的承认。 安南这种政权,与中原朝廷不一样。安南有个强大的宗主国、而且陆地接壤,宗主国的承认同等重要。 所以朱高煦理性地推测,胡氏不会愿意与明朝交恶。胡氏应该会一面控制陈天平、寻机干|掉,一面想办法得到明朝朝廷的承认,频繁朝贡、表现恭顺忠心,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法子。 目前看来,胡氏父子上书请罪,顺从明朝的安排,都是往那条道上走。 朱高煦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对胡氏的算盘猜得八九不离十…… 皇帝朱棣也肯定知道陈天平成不了事。但皇帝为何还是把陈天平送回去受死? 朱高煦揣度其中内情,皇帝必然是故意的。可能皇帝对安南问题的策略,已经逐渐转变得强硬,有进取安南、开疆辟土之心! 而大明朝发动战争,最讲究师出有名,很顾及大义。此役,可能还是会以帮助安南陈氏的名义发动。将来打下了安南,也最好再找个陈氏的傀儡。 现在陈天平既然被大明朝廷送回安南国受死,接下来又得找个有名分的人了…… 朱高煦想到这里,便在送走安南国的人时,独独留下了武将黄中。 汉王府前殿东边的书房里,陈兴旺带着小王子来了。朱高煦叫黄中亲眼见一面小王子,再听陈兴旺把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 朱高煦说道:“本王得到安南国王子陈正元时,因没能证实其身份,未敢轻率上书。此番黄将军既要回朝交差,见了我父皇,便可把此事禀明。” 黄中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点点头,叫宦官黄狗送他出去。 之前朱高煦没有上书,是因为朝廷已有陈天平、这个安南国王的人选,身份不明了的王子意义不大;现在他要告诉皇帝,却因为陈天平可能快死了,小王子就成了候选人物,重新变得有价值起来。 ……云南都司奉诏,调集一卫兵马护送陈天平。朱高煦没管都司的具体调动,只找来了侍卫把总赵平;叫赵平挑选一百护卫将士,跟着将军黄中南下。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正对着书房门口,他招呼赵平免礼,说道:“你不用跟着黄中去安南国,把陈兴旺带上,只要去老挝。先找到陈兴旺说的那个寺庙,然后把安南国王后带回云南府,让他们母子团聚。” 赵平执礼道:“末将听明白了,谨遵王爷之令!” 安南国王子才四五岁大,甚么都不懂;要着手证实王子的身份,此事还是得从王后开始。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闻名美艳的王后时,朱高煦心里不禁怀着些许期待。 或许真正的上|位者,只会在乎权位和大事得失。但朱高煦发现自己无法完全摒除私念,对见识美人这等事,仍十分有兴趣。 …… 云南都司东拼西凑,总算凑到了四千人马,勉强算一卫军队。一行数千人便出昆明城,南下去安南国。 赵平等百余人跟着大军到了红河岸边,然后就分道扬镳了。黄中部大军继续沿红河而下,从鸡岭关(老街)进入安南国;赵平则率众渡过红河,去往老挝宣慰使司。 幸有陈兴旺来过老挝,一群人不至于迷路。 老挝与云南布政使司挨着,他们几天就到老挝地盘了。赵平带着一大群甲兵,行踪十分明显,不久他们就遇见了前来盘问的土司官吏。不需要翻译,土司官吏也会说一点汉话,大家勉强地交涉着。 赵平递上云南都司的公文,上面盖着印,他声称自己是明朝官府的使官。 近两年老挝土司和朝廷的关系很好,老挝官吏也没为难赵平,径直带着赵平等人去见老挝宣慰使。 赵平想编造个理由,好叫老挝宣慰使准许他们去那个寺庙。这时陈兴旺却道:“宣慰使应该知道安南国王后的事。当初陈天平和安南国诸旧臣、能潜藏在老挝,便已贿赂了许多财货。” “原来如此。”赵平点头道,“那便没别的法子了,只消讲明来意,谈谈条件接人。” 有老挝官吏迎接,大伙儿前往勐骚瓦城,一路便畅行无阻。 ……勐骚瓦城是老挝宣慰使的治所,里有很多佛寺、有豪华的王宫,看起来不像一个治所城池,而是一个国家的都城。但明朝朝廷非得叫他们为一个土司。 陈兴旺说老挝的国号是“南掌洪考”,其国王除受封了明朝官职、在大明朝叫宣慰使之外,在当地和诸国都称国王。 南掌的意思,大意是他们号称有一百万头战象可以吓唬人。 老挝国王因为把陈天平送给了明朝、又多次朝贡称臣,让明朝君臣十分高兴。今上刚封了他宣慰使。 但据说这几年,老挝经常被安南国胡氏的军队袭扰,这才主动向大明朝示好,想寻求保护。 幸得赵平读书识字,很快大致了解到一些这地方的事儿。在邦交上,老挝现在是大明朝这边的、与安南国是敌对关系;但是安南国的势力又不止一个,所以老挝国王收了陈氏宗室的贿赂。 老挝国王叫吴何安,有个貌似汉人的名字,然而他根本不会说汉话。双方无法直接交流,在老挝官员一知半解的蹩脚翻译下,赵平递交了公文,勉强让彼此都搞清楚了事情大概。 吴何安对大明使者十分尊重,专门派象兵送他们去那间寺庙。 可是寺庙里根本就没有王后,也没有陈兴旺说的看守者! 赵平在崎岖难行的路上走了那么久,此时怀疑陈兴旺说谎,心里已是恼怒异常。但他还是先沉住气,质问陈兴旺。 陈兴旺也很紧张,在寺庙里总算找到了一个认识的和尚。 和尚会说一些汉话,夹杂着汉话土话,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终于证明了陈兴旺似乎没有撒谎。寺庙和尚、陈兴旺的话串起来,大致叫赵平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 陈天平并没有直接负责拘禁王后,交给了一个陈安的人;然后陈天平去了几千里之遥的大明京师。 之前陈安不慎让小王子被掳走,急着带人潜到云南府,想弥补过失;但陈安被一个汉王府武将一箭射死了……此后,走脱的一个刺,将陈安死掉的消息带了回来。 剩下了三个汉子找不到雇主,他们准备先淫|玩王后,然后逃跑继续原来的勾当。 他们正当合伙去淫|辱王后时,因王后反抗激烈,惊动了寺庙里的和尚、制止了此事。王后提出带信回安南国,叫家人用大笔财货赎她;财货由三个汉子、寺庙和尚均分。 几个人因为带头的雇主陈安已死,总算同意了这个法子。 赵平想了许久,问道:“大师之意,此间妇人已回安南国去了?” 和尚听懂了这句话,点头称是。 赵平又问:“既然陈天平给国王送过财宝,放他的人就该国王下令才行,你一个僧人为何敢做这等事?” 和尚却似乎没听懂这么负责的话。赵平叫陈兴旺来,陈兴旺也不太懂老挝的语言,说了半天无法扯清。 赵平带着百余甲兵在寺庙里驻扎了几天,有老挝官吏送来粮食和水,但是此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赵平始终找不到法子查明此事真假。 那陈兴旺在老挝做买卖好几年,愣是连当地都都没学会,只会一些问候的简单话。陈兴旺称自己主要还是和云南老乡打交道,而雇主陈安虽是安南人,却会汉话。 赵平想再找那个寺庙的和尚时,人已经找不到了。 总之此事毫无头绪,赵平决定带着人先回云南府,禀报了汉王之后,再听安排。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合乎情理 时值深冬腊月,此段红河水流仍急。河道上的道路宽敞,两岸却是高山峻岭。黄中乃常年带兵之武将,见此等地形,难免紧张。 不过大伙儿陆续通过鸡岭关(老街)后,渐渐安心了不少。鸡岭关乃安南国北面最重要的关隘之一,能过此关,自然叫人觉得事情顺利。 军z文官吕松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对黄中说道:“胡氏便是怨恨陈天平,却不敢对大明将士轻举妄动,何况咱们拿着圣旨。” 黄中以为然,听罢点了点头:“使君言之有理。” 那胡氏篡|位之后,先遣使到京师,想蒙混过关、得到大明朝廷的册封。可见他们还是不敢得罪大明朝。 黄中奉旨护送陈天平,只有四千人马,也不是为了来挑衅,安南国没必要和他几千人发生甚么冲突。况且到目前为止,双方都相安无事,并未发生任何争执。 吕松神情自若道:“前者李御史到安南,言胡氏父子执礼甚恭,黄将军第一回来安南?不过,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这时前军已到了红河河道大路上的另一处关隘,芹站。 黄中一边观察着城楼上的安南守军,一边往洞开的大门里走。因为吕松的一番话很有道理,此时黄中也放心了。 “砰砰砰砰……”突然空气中响起了一阵密集如鞭炮一样的声音。 黄中大急,忙勒住坐骑,循声看发生了甚么情况。只见关隘两边的山坡上白烟阵阵,仿佛忽然起了一阵大雾。黄中当然明白那是甚么,火器的硝烟! 顿时有不少士卒被火器击伤,惨叫倒地。顷刻之后,山坡上便杀声四起,不知有多少伏兵冲了出来! “后退!”黄中马上大声喊了一声。 好些明军将士已经通过了关隘,此时纷纷调头向城门后退,道路一时拥挤不堪,乱作一团。两边都是伏兵,冲将下来后短兵相接,人们还没怎么回过神,四处便“叮叮哐哐”地拼杀起来。 黄中率众边战边退,他的人马在大路上,之前是长蛇状;忽然毫无准备地遭到偷|袭伏击,简直溃不成军,大败。明军向北涌出百步,才勉强以步卒形成防线,弓弩手几番发射、射住了阵脚。 安南军没趁胜冲上来,黄中趁机急忙大喊,叫诸将整顿兵马,列阵防备。此时两边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人和旗帜,黄中急得额上全是汗。 “吕使君!”黄中伸颈大喊,“叫吕使君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吕使君在城楼上!”乱军中不知谁回应了一声。 黄中抬头一看,见陈天平和吕松都在上面,被一群戴着竹笠的人抓着……刚才形势非常混乱,安南军伏兵冲了下来;陈天平和吕松被抓,定然就是在那个时候! 听说安南官吏不少会说汉话,黄中拍马上前,正想询问。 不料这时见上限刀光一闪,陈天平的脑袋突然就被大刀劈了下来!毫无征兆,毫无道理。人头径直从城楼上滚落到驿道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一句话噎在黄中喉咙口,又被他咽了下去。明军将士无不抬头观望,人群里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无数人都对刚才的一幕震惊了。 就在这时,一个安南人用汉话喊道:“跪下求饶!” 吕松挣扎着直起脖子道:“本官乃大明……” “嚓!”吕松的话还没说完,血|淋淋的大刀劈了下去,他的人头也从城头滚落下来,摔得“咚”地一声,沾上了不少泥土。 不多一会儿,另一个穿着红色圆领袍服的明朝官员,身上绑着绳子,被掀到了城楼上。吕松认出,那人正是大理寺卿薛岩!薛岩乃正三品官员,三司法职位最高的文臣之一,在李琦之前就受派到了安南国清化。 连续两颗人头落地,黄中已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事。薛岩正扭着脖子说着话,隐隐说他是汉王的亲戚之类的话。 但薛岩还是被推到了城头上,滴血的大砍刀在他后面高高举起。 一句生涩的汉话声音问道:“投降不投降?” 薛岩面对数千明军将士,站在城楼上闭上了眼睛,一声也不吭。 不料旁边有安南人“叽里哇啦”说了一句,大刀就放下来了。几个人把薛岩像个麻袋一样拖拽过去。 “哈哈哈……”城楼上发出一声嘲弄的大笑,接着城楼上、两边的山坡上到处都大笑起来,笑声简直震耳欲聋,仿佛正在开一个盛大的节日聚会。 笑声在山间此起彼伏,又有火铳的声音夹杂其间。一排接一排明军俘虏被推到城墙上,有的跳下了城楼摔个半死,有的被火铳抵着脸毙|掉。 只有山谷大路上的几千明军将士没笑,大伙儿眼看着自家的官员、军士被侮辱|虐|杀,谁还笑得出来? 多达三四千人的人群里,甚至连一句说话声都没有,他们被夹在山谷中间严阵以待,没人吭声。许多人脸上只有愤|怒。 旁边的弓弦拉开发出“喀喀喀……”的颤音,黄中却伸手往下做了个手势,他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望了两眼城楼上的人,说道,“传令,后军作前军,慢慢撤退!” ……云南府城,朱高煦最先得知了在安南国芹站发生的事。这已是十天之后,年关已过了。 昆明城还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到处都张灯结彩,空气中飘散着忽远忽近的鞭炮声。 朱高煦的反应,也是目瞪口呆,他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时间有种不真实感,但摸着手里黄中的书信,颇有质感的宣纸十分真实,上面的文字也描述得相当之详细……不得不叫人相信,这确实是十天前发生过的事! 并非此事严重、他被震惊了,毕竟朱高煦到明朝以来,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也不少;而是他无法理解安南国胡氏,再次开始质疑自己的思维。 千算万算,朱高煦真是连想也没想过,安南国会这么干! 身边还站着两个长史、两个护卫大将、一个宦官,几个人都瞧着朱高煦一愣一愣的表情,一副好奇的模样。 朱高煦见状,便把手掌拍在宣纸上,往前一推,“都看看罢。” 文武官员数人传阅罢,都感到很震惊意外。朱高煦这才放心了不少,至少不是他一个人这么个感受。 李默道:“这消息报到朝里,恐怕不能善罢了。朝廷会如何处置此事?” 朱高煦渐渐平静下来,说道:“还能如何处置?各自准备兵器,战场上相见了。” 李默又沉吟道:“胡氏父子此番作为,有何缘故?” 朱高煦道:“可能觉得活着太累罢,还是去地府见列祖列宗舒坦!” 几个人听罢面面相觑,有人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憋住没笑出来。 朱高煦倒不是想开玩笑,他此时只能这么推论胡氏的动机,才勉强能把眼前的事说得通,这样才合乎情理。 “等朝里知道了消息再说。”朱高煦挥了挥手。 几个文武纷纷抱拳作揖,告退而出。 朱高煦良久没动弹,思绪依旧很乱……虽然上次思行法的所作所为,就给他上了一课。但安南国不算个小国,他仍然不愿意相信,能执掌国|家大政的人,会如此儿戏? 或许,世人想事儿的角度、看重甚么东西的价值,还是与朱高煦有很大差异的。 他又重读了一遍黄中的书信,里面描述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朱高煦的兴趣…… 安南军伏兵在离大路五十步以外,忽然火铳齐发,明军将士伤亡者甚众? 朱高煦接触过明军的各种火器,其中的各式火铳、十步之外能打中人基本要靠运气,而且距离稍远,打披甲的军士很难破甲。 这五十步之外的射程,还能杀伤“甚众”,叫朱高煦感到有点蹊跷。 不过此时有的官员喜欢虚报数目,就连朱高煦自己也不例外,上次他去打思氏,把护卫军卫所军全部算上、凑到一起还不到一万人,却号称五万大军……所以黄中可能在信中把距离夸张了五倍也不一定;而且黄中被伏击大败,夸大一下安南军的火器,也有想推卸罪责的动机。 朱高煦这么推测之后,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如果敌军伏兵在十步的地方,那么多人快贴着脸埋伏了,再马虎大意的人,又怎能完全没有察觉? 他想了想,便提起笔写了两行字,招呼黄狗道:“把信漆封好,送到守御所。叫侯海派两个人去,将信送给黄中。” 黄狗弯腰尖声道:“奴婢遵命。” 那黄中走红河河道返回,还是要经云南。只消叫黄中到昆明城来,当面问问,事情必得真相大白。 朱高煦以前的学历不高,很多见识都很零散。比如他知道棱堡这种东西,是因为玩过策略游戏了解过。但火|枪具体有些甚么种类,他大多是在大明朝军中见识到的,并没有太多知识。 ..................... 第三百章 荡其国 汉王府长史钱巽说起火器,中原从宋代起便频繁使用,至元朝时火器几乎每战必用。后安南、大食等国皆习之。 不两日,朱高煦又见了沈徐氏一面。沈徐氏说安南国有个海港云屯,常年有诸国海商前去贸易,汉人商贾也多去此地,见到那里还有很多大食人。 这时朱高煦便有点担心,安南国有可能从阿|拉伯或是甚么地方,学到了更先进的火器。毕竟发明了火铳的中国,不一定发展就最快。 朱高煦十分关注此事,等黄中的败军来到昆明城,他便亲身来到黄中军中询问。 黄中皱起眉头,作回忆状,“彼时敌兵突然发动,末将只听得火器声响,密如炒豆,凡不知有多少人马。后见火箭在空中乱窜,将士惨叫者众,便下令退走城门……” 朱高煦叫长史钱巽记下他说的话,又来到了安置伤兵的营房。一些将士的说辞与黄中大同小异,箭簇乱飞,关隘内的路上铺了砖石、石弹在地上飞蹦云云。 再看那些被带回来的受伤士卒时,除了被刀剑所伤者,大多都是受石块所撞伤,也有被火箭箭簇射|伤的。那些自称是中了火箭的士卒,朱高煦看了一下,全是自上而下的伤痕。 他寻思了一阵,火箭从空中抛|射过来、才会是这样的伤口。密集的火箭、碰巧击|伤密集军队里的士卒,根本不需要准头。 而那些被石头撞伤的士卒,肯定是大口径火炮,才会发射的石弹,而火炮打五十步远并不难。 于是朱高煦初步判断,安南国的火器,与明军火器相比,似乎并无本质的区别……在他印象中,威力更大的火|枪,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 芹站剧变的消息,已用快马驿传京师。 正在御门议政的大臣们闻讯,一时间议论纷纷。就在这时,皇帝忽然把奏章“哗”地撕了,揉成了一团,扔在了大殿上。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闭嘴了。大殿上变得鸦雀无声,人们无不躬身站回原地。 “跳梁小丑!宵小之辈!”皇帝的声音有点发颤,脸色更是极其狰狞。他抬起手臂,手从龙袍中露出来,指着南边的御门口,好像在指着胡氏的鼻子一样,“当着将士的面,杀俺使臣。俺不荡其国,颜面何存?” 一番话从天子的口中说出来,掷地有声,在大殿上回响着,叫人们久久品味着那些话。 诸文官无不发愁,户部尚书夏元吉的眉毛,几乎一下子就拧到了一块儿。皇帝如此决心,谁敢再劝谏?文官们好像看到了无数银子铜钱粮草,从水上飘走了…… 一众补子是野兽的武臣却是气愤填膺,一副与皇帝同仇敌忾的气势。大伙儿渐渐开始叫嚷起来,大殿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本来是礼仪森严、言辞讲究的大明帝国中枢,此时恍若变成了军营,那些武夫甚至连脏话都骂出来了,简直斯文扫地。 “马上……”皇帝从宝座上走了出来,说了半句又停下来,他似乎被气糊涂了。他在台阶上来回踱了两步,才说道,“叫翰林院,先写檄文。此等弑主篡位、不忠不孝之小人,不仁不义,暴杀无辜。朕不杀他,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朱棣接着又道:“户部,夏元吉?” 夏元吉平移两步,躬身作揖道:“臣在。” 朱棣的怒气瞬间消了不少,“今年立刻要讨伐安南逆贼,你们合计好,把这事儿也算进去。” 夏元吉稍作犹豫,马上拜道:“臣领旨!” 朱棣转头看向另一边,目光从朱能、邱福等一众大将脸上扫过,大伙儿不顾礼仪,都抬起头一副期待的眼神,连年轻的张辅也眼巴巴地望着上位。 这帮武臣根本不管那么多,肯定想赶紧打才是正事。什么钱粮、兵马,反正要给他们才能打仗。 朱棣刚才还暴|跳如雷,忽然便不吭声了,脸色也沉了下来。大殿上的叫嚷声又完全消停,君臣都陷入了沉默。 “此事必得办成!尔等都下去各司其职,准备妥当。”朱棣挥了一下袍袖,自己先走了。 众臣在身后高呼万岁万万岁。 朝廷已决意对安南发动灭国之战,主将还未任命,调兵已很快开始。 首先诏令的是蜀王,叫蜀王在护卫军中选马步五千,送到云南操练;叫四川都司选卫所军七万,也调到云南。又诏令湖广的岷王、江西的宁王各选马步五千;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江西、湖广共选兵八万,一并调往广西。 渐渐地,一些人私下里已开始悄悄议论,圣上是想利用征伐安南之事,趁机削弱南方诸王的护卫兵权。 接着朝廷调动郑和的海军船队先往占城海域,与占城议盟,堵死胡氏往南逃窜的道路。后调福建、广东两地水师聚集,计与陆军水陆并进,一举攻灭安南。 明朝朝廷多次动员军队,水陆合计正军二十万人,号一百万大军,正式向安南国胡氏传檄宣战。 檄文大骂胡氏祖宗十|八代,并自称大明军队是为了帮助安南子民,乃铲除暴|政、造福万民的正义王师。 于是,永乐四年春,朱棣在后宫东暖阁召见朱能、张辅,说出了想让他们出任主副二将的打算。并决定让汉王朱高煦统领云南的兵马,两路从云南、广西同时进兵,相互呼应、协同作战。 当年“靖难之役”时,朱能曾与朱高煦合伙夜袭,配合默契。朱能听到是朱高煦与他配合,十分满意,并未提出意见。 张辅却问,今后两路合军,谁为主帅? 朱棣只得说道,凡事多商议协同,若有不同之见,或上奏于俺,或听高煦所见。 至于云南的沐晟,不知皇帝是否考虑过。但皇帝没提他,诸将也十分知趣、完全不提沐晟半句。 ……朱能与张辅出得皇宫,朱能忍不住说道:“汉王是亲王,当然他是最大的,你多此一问作甚?” 张辅却道:“战场上须得有一人决断,此大权不得有丝毫含糊。圣上亦是能征善战之明主,定明此事矣。” 第三百零一章 胖非罪 张辅从皇城出来,告诉大嘴朱能,他既然受命为副将、不敢不用命,现在就要去办事了。于是二人拜别,朱能出洪武门,张辅留在千步廊,去了锦衣卫衙署。 恰逢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不在衙署内,张辅便被招呼在大堂上等着。 里面的穿堂上有两个人,正在小声议论,其中一个面目清秀、个子矮小,个头只到另一个武将的肩膀。那高个的声音道:“堂上那人,连锦衣卫也怠慢不得,杨总旗,赶紧叫人上茶。” 矮个子杨总旗好奇地问道:“啥来头?” 高个道:“是个侯爷。” 杨总旗“哦”了一声……张辅也知道,在这千步廊上,甚么部堂、公侯勋贵实在是随便可见。 高个接着道:“刚封的新城侯。他爹是追封的荣国公,战场上为圣上战死,他妹是刚封的张贵妃!” 这时,杨总旗马上快步走到了大堂上,他并没有上茶,只说道:“张侯爷稍等,末将马上去找指挥使回来。” 张辅却不拿架子,拱手道:“有劳了。” 果然衙署里的人、只要上心办的事,办得就非常快。没一会儿,纪纲就一脸笑容地走了进来,那杨总旗跟在身旁很是亲近。 纪纲一边抱拳作礼,一边笑道:“原来是新城侯张侯爷,稀稀。末将有失远迎!” 张辅早已闻得纪纲大名,这厮的名声越来越烂,已经烂|透了。张辅也没多话,气而冷淡地说道:“叨扰了纪指挥,今日我前来,是想问纪指挥借个人。” 纪纲忙问:“谁呀?您说!” 张辅道:“黄中。” 纪纲一脸为难,沉吟道:“那黄中马虎大意,使圣上颜面受损,龙颜大怒,这……” “定罪了么?”张辅问道。 纪纲皱眉摇头道:“那倒还没有。” 张辅道:“我刚受封为征安南的副将,此人有大用,有法子捞出来的话,我便不用为此小事去烦扰圣上了。” “法子是有的!”纪纲马上点头道。他似乎忽然才醒悟张辅在圣上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态度马上变了。 张辅好奇地问道:“甚么法子?” 纪纲道:“俺叫杨勇去,把黄中放出诏狱。” 张辅:“……” 张辅心里道,无非就是在老子面前装颗蒜!虽然都是武官,张辅却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人,在此事上他和文官一个心思。 ……消息传得很快,征安南的大将人选,很快已在皇城中传开。 东宫的皇太子朱高炽听到这个消息时,正从文华殿出来,准备坐车回春和宫吃午饭。他闻讯愣了一下,马上斥退车驾,叫人搀扶着步行回宫。 可怜朱高炽早已饿得两眼冒金光,艰难地一撅一拐地步行过来,很快就大汗淋漓,双腿发|软。 “父皇对儿臣寄予厚望,儿臣不能辜负他,多走走也能变瘦一些。”朱高炽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还念念有词。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春华门,忽然听到一个宫女的声音道:“我快饿死了,甚么时候吃饭呀?” 另一个声音道:“吃饭也只有菜粥。” 就在这时,门口的宦官道:“拜见太子爷。” 朱高炽走进春华门,见那两个宫女的脸色纸白,已跪伏在地上,两个都在不住讨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起来罢,俺会叫人想法子。”朱高炽表现得十分温和,说罢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不喜欢宦官,但对宫女们挺好,当然不是故意想饿她们。只因他也没办法,东宫实在没粮!上个月已经饿死了一个宫女……父皇朱棣却是正好相反,朱棣不喜欢宫女,却亲信宦官。 堂堂大明皇朝的东宫里,居然会饿死人?若非朱高炽亲身经历,他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 今年以来,朝廷正在干几件大事,修北京的宫城、筹谋着迁都;郑和要下西洋,建了两百多条海船,带了三万之众;官军要征伐安南国……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但这些并不是饿死东宫宫女的原因,朝廷也不缺这点钱。 原因在朱高炽看来很可笑:父皇强令他减肥! 减肥的法子也非常粗|暴可笑,便是缩减东宫的钱粮,只给很少的钱财和粮食。朱棣对两个孙子倒是好,每天接到后宫去,大鱼大肉给吃着,只苛刻东宫其他人。 结果当然没有任何作用,东宫那么多宦官宫女,并不会少太子一个人的吃食。几个月以来,朱高炽连一斤肉都没有减,只有宦官宫女饿瘦了,还饿死了一个。 朱高炽闷闷不乐地回到春和宫,太子妃张氏已经准备好了午膳。此时没看见朱瞻基,似乎又被带到御厨那边吃好的去了。 桌子上摆着一碟咸菜、两盘煮菜,都是一点油荤也无,还有一碗大米饭。 “下去罢。”张氏道。 几个宫女屈膝退出了宫室。朱高炽默默地坐在桌案边,拿起筷子在碗里一挑,下面的几块肥猪肉就被他挑了起来。 张氏露出笑容,爱怜地看着他:“请太子爷用膳。” 不知道为甚么,朱高炽越胖越喜欢吃肥腻的肉,精肉|根本解不了馋。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心里一酸,忽然落下几滴眼泪。 “哎哟,太子爷,您怎么啦?”张氏紧张地问道。 不问他还好,这么一问,朱高炽更止不住地抽泣了起来……心里多少委屈都埋着,从来不敢说;而减肥这件事,更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恶意。 朱高炽内心一个声音在说:胖点怎么了?胖子就有罪吗?! 他委屈! 虽然父皇对母后说起这事儿,都是说为太子好,瘦一些身体好、能骑马射箭云云。但朱高炽的感觉并非如此,他觉得父皇在嫌弃自己,嫌他身材不好、给皇室丢脸!好像在说,让你做太子是多么不情愿、是多么难为情,但凡有一点办法,还不如没生你这胖子! 朱高炽感到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不是口舌之欲未能满|足那么简单。 他怨愤! 堂堂皇帝竟然干出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对待亲儿子。朱高炽心道,俺翻遍所有史书,就没见过皇帝如此偏执、干过这等事。 张氏拿起手帕,轻轻地给朱高炽擦拭着脸,柔声安慰着。 朱高炽终于开口道:“二弟送父皇母后一对玉器,据说就值钱五万贯。俺偶然想,还不如像二弟那般,当个藩王算了……” “可别说傻话。”张氏神色一变,急忙小声道,“太子爷是嫡长子,您要是做不成皇太子,可没那么轻巧。这些话原不必妾身说的。” “嗯!”朱高炽咬牙点了点头,又把一块肥肉塞进了嘴里。 他默默地吃着饭,很快就把桌子上的所有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还觉得没吃饱。原来他的食量没这么大,最近几个月的菜都没甚荤腥,吃得反而更多了。 这时朱高炽又说起话来,肚子没那么饿了,他也平静了很多,淡然地说道:“征讨安南的大将选出来了。大军两路,广西都司这边人最多,朱能为征夷将军,张辅为征夷右副将军,很快就会出发去广西;云南那一路,由高煦统率。两路并进。” 张氏听罢,想了想问道:“缺个左副将军,高煦是副将么?” 朱高炽摇头道:“高煦好歹也是亲王,怎会是副将?父皇的圣旨是‘彼此声势相闻、协力成功’,大抵就是高煦与征夷将军平起平坐。不过因高煦是亲王,兵权上平起平坐、他本身已占据上风了,若有不同见解,多半是听他的。” 张氏缓缓地点着头:“若此战成功,高煦的功劳更大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道:“在父皇眼里,最中用的当然是高煦,最招人疼的是高燧。俺这个长子……”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氏也递眼色,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 “妾身还有些首饰,明日叫个心腹奴婢,悄悄拿出去换些钱。”张氏好言道。 朱高炽一脸尴尬道:“东宫那么多人,内库不给钱,光靠首饰顶啥用?” 张氏沉吟片刻,又道:“咱们皇室嫁给宋家的两个妹妹,还在京师哩。听说宋晟在西北说一不二,怕是富得流油。两个妹妹出嫁时,父皇给的那嫁妆,也简直像金山银山。太子爷是长兄,开不了口,妾身总算是妇道人家,不顾脸面了,回头找她们两家挪借一些,帮衬一下您这个长兄。” 朱高炽的脸上发烫,他一个太子混到如此田地,实在是觉得丢脸。但想着东宫里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宫女,继续下去还得死人,他便没吭声。 张氏悄悄握住他胖乎乎的手,又在耳边吹着风:“太子爷别担心,不管穷富,妾身都和您一条心!” 朱高炽对张氏的手,摸|起来像是自己的手一样无趣,但听到她的话,心里却是一软,话也好听了不少,“到底是结发妻,患难见真心哩!” 张氏抛了个让朱高炽十分尴尬的媚|眼,娇|声道,“太子爷知道就好。” 第三百零二章 得道者多助 夜深了,袁珙还没入睡。他今晚住在玄奘寺,人却在佛塔上站了半晚上。 天气晴朗,漫天的星星叫人眼花缭乱。袁珙却一边瞧着繁星,一边在掐指算着。他在做相士时,学过一种观天象的秘法。他站在这里算了半晚上,只觉南方大将气运衰微,恐有劫难! 但他一想到征安南的主帅是汉王,便打算甚么也不说,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 云南的五月间,天气晴朗的白天已有点热了。朱高煦身上盖着一张被褥,躺在书房旁边的小院廊房里,正在睡觉,他额上浸满了汗,眼珠子在眼皮里动弹着、就是没睁开,脸也涨|得通红。 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周围的伙伴在玩一个游戏,便是有好几个孩儿约好,大家是一伙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合伙之后总得玩点活动,活动便是一起去殴打一个落单的小孩儿。 不幸的是,他就是那个落单的小孩儿。他有点不爱说话,但也没招惹谁,被殴|打的原因也不明所以,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是别人“一伙”的。 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戾|气,他挥起拳头想反击那些孩儿,然而总觉得拳头太小、力气不够大,打不过别人于是心里更加恼火…… “王爷!王爷……”一个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朱高煦一翻身爬了起来,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皮面白净的宦官站在面前,片刻后他才回过神认出了此人,正是王府上的宦官黄狗。 “盖着被褥睡着了,真热!”朱高煦用袖口擦了一把汗道。他马上又觉得眼皮在跳,总觉得浑身哪里有点不对劲。 黄狗弯下腰侍立在那里,附和了一声,抱着拂尘道:“京师送圣旨来了,人已迎到前殿,正等着王爷哩。” 朱高煦马上站了起来,低头一看:“拿身像样的衣裳来。” 没过一会儿,朱高煦便穿好了红袍乌纱帽,赶去了承运殿。 这阵子,不到十天就会有一道圣旨下来,都是皇帝叮嘱朱高煦的各种事,大到怎么收买安南人心、小到行军饮食,都会写信过来。不过皇帝的信就是圣旨。 芹站剧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然而朱高煦还没出发。因为两路大军约好了要一起上,东路军最远从浙江等地调兵,来得慢;两路的各地军队渐渐聚集了二十余万,都需要时间……不过主要还是考虑季节。 朱高煦在承运殿按照礼仪接旨,接到的并不是写在绸缎上的正式诏书,而是一封信,朱棣亲笔的信。上面的内容是,令诸军于七月前攻入安南国境内,并力求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战争。 因为在湿热地区,春夏两季容易发生瘟疫,战争最好选冬季,不仅少病、还少雨。 ……元明两朝以来,汉人在云南、四川、广西等土司地区的活动,已积累了大量经验。此时的人们已不像以前的古人、会对南方瘴气谈之色变,大伙儿已有了一定的见识。 虽然文书里仍会写瘴气,但人们已逐渐意识到,所谓瘴气是一些疾病。林子里的吸血虫会让人生病,湿热季节可能出现痢疾、瘟疫。 郎中们拟出了蒿草泡水等方子,还记录了各地土人的土法,用来治疗疾病;并用隔离病人、烧开水、重视茅厕布局等法子来预防瘟疫。 这些对付“瘴气”的手段,并不能完全隔绝瘟疫,但南方汉人在各地的死亡比例、已比当地土人还低。连京师皇城里的皇帝,都知道怎么避开瘟疫了。 西南诸土司、安南国等地的人口也不少,若是汉人没办法的瘟疫,当地人只会更惨! 朱高煦认为,大明暂时还未有汉唐的影响力,但文明程度是在历史发展中不断进步的。 王妃郭薇知道朱高煦又要出征、去蛮荒之地,经常忧心忡忡。朱高煦便是用这些见识去宽慰她,于是在这方面了解了不少东西。 ……朱高煦接完旨,骑马带上仪卫队出了王府,便去昆明城各校场巡视自己的人马。 这次战争,将会是朱高煦掌握军队人数最多的一次。 西路军队,最终人数将达到十万五千之众!计有四川都司的卫所军七万、蜀王护卫军五千、云南都司的卫所军两万、汉王护卫军一万。这是朱高煦直接统率的人马。 东路军朱能部,还有十余万人,此番征伐安南国,动用的军队非常之多;当年“靖难之役”,燕王聚集了北方诸卫、以及朵颜三卫蒙古人,人数最多时,正军总共也就二十余万。 云南府城的城南校场上,无数将士正顶着艳阳在尘土中呐喊操练。朱高煦在一群武将的环绕下,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他骑马在万军中巡视,分外显眼。 校场上的士卒大多个子不太高,他们身穿甲胄、被晒得满头大汗,却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朱高煦留意观察了一番,觉得这股人马必定是能战之兵! “雄起,雄起……”远处的一大片将士,不知怎地用方言高声喊起来了,气势十分雄壮。 朱高煦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 身边一员大将说道:“四川都司的兵堪战,洪武时三千官军便可破土司军数万。” 朱高煦随口道:“人道蜀中天府之国,百姓懒散,不想将士如此凶悍。” 那大将笑道:“只川西成都府,千里平原沃野,自古富庶、百姓闲懒、道儒兴盛。不过诸卫所,多在四方山区要津之处,川东崇山峻岭、川南山水纵横,屯军将士与百姓耕种生计肩挑背扛,个个都能流血流汗。彼地百姓又敬鬼重武,常不惧死。殿下手握四川都司精兵,必能旗开得胜!”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言之有理,受教了。” 大将忙抱拳道:“不敢不敢。” 一行人便骑马来到了传来呐喊声的地方。一员大将带着一众人策马迎来,那人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末将指挥使李让,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坐在马上抱拳回礼。这时身边一个人小声说道:“之前,此人是瞿能麾下武将,跟着瞿能征伐过建昌月鲁贴木儿,还去过北平……”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声音。 他顿时想起瞿能正在巫山和王贵在一块儿,但身边的武将当然不知道这些内情……在外人看来,瞿能打过北平,便是燕王一系的敌人。 朱高煦又问道:“将士们为何大喊?” 李让抱拳道:“方才有文官在军中,当众说起安南国胡氏辱|杀我大明使臣,屠戮明军将士。校场的官军将士无不义愤。” 他身边另一个武将愤愤道:“我们必得讨回颜面,不给大明朝廷和四川乡亲丢脸!” “龟|儿子硬是要得,喊了大明皇帝老汉,格老子看一哈有好凶迈。”另一个武将道。 周围的武将们面色茫然,根本没听懂。朱高煦反而听懂了,他笑骂道:“莫要嘴上厉害,上了战场都别怂!” 众将听罢一阵“哈哈哈”大笑。有武将大声道:“汉王勇武威名,天下无人不知,俺们跟着汉王干必胜!” 人群里又是一阵呐喊。 朱高煦抬起双手,让众人稍稍平息下来,这才说道:“不久大军便会开拔南下。我父皇三番五次说过,咱们是正义王者之师,吊民伐罪!所以本王要告诫诸将,王师南进,只为惩戒胡氏逆贼、逃回公道正义,而非与所有人为敌! 故诸将必得约束将士,不得滥杀无|辜、不得随意劫掠。得道者多助,此战便无败之理。” 众将纷纷抱拳应允,各种腔调夹杂其间。 朱高煦看了一眼李让,过了一会儿还发现了大理城的总兵官徐韬;身边更有个武将叫陈刚的、是姚广孝那边的奸谍。 朱高煦便不动声色道:“我大明朝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乃亿兆臣民之主,天下正朔。不管你们是四川都司的,还是云南都司的人,或是哪边哪派的人,以往的事都算了。本王只想诸位精诚协作,共同对敌!” 此言一出,懂的人自然已经听懂了。便如那个卫指挥使李让,一副尴尬的表情,肯定心里明白以前和朱高煦干过。徐韬也是目光闪烁,没敢正视朱高煦,他是沐晟的人;因为看在沐晟的颜面上,朱高煦也没动他,还好好的领着大理的兵。 不过陈刚那厮就自以为高明,假惺惺地跟着附和,一副忠心如狗的模样。朱高煦只是笑呵呵的,目光不经意地在陈刚脸上扫过。 ……议定六月下旬开拔,到那时朱能的东路军应该也能准备妥当,差不多进入安南国地盘了。 朱高煦每日便巡视军营,经常在军中活动,先与众人混熟了脸。然后他还与长史府的人一起制定方略,只等时机一到就出发。 那副冷锻扎甲,他从未想真正脱下过。因此朝廷叫他带兵继续打仗,朱高煦也没有甚么不愿意。 …… …… (对不起,让书友久等了。。) 第三百零三章 品茶 沐晟已很久没去过梨园,一日忽然收到请帖,沈徐氏邀请他去梨园听戏。 他稍作犹豫,便准备赴约。沐晟的长女沐蓁很爱听梨园的李楼先唱戏,也女扮男装跟着沐晟去了。 不料刚到戏院不久,沈徐氏便前来见礼。她说汉王恰好刚到后面的沈园,听得西平侯在梨园,想邀请他过去一叙。 此时沐晟才隐隐猜测,邀请他前来的人,恐怕是汉王。说甚么恰好、哪有那么巧的事? 沐晟在云南府多年,自然来过沈园这处园林。此地寻常百姓不知,但在昆明城的达官显贵中倒颇有些名气。 随从止步于回廊上。既然是与汉王见面,带着护卫就没必要了。沐晟父女踱步到了一处幽静的厅堂内。 此地闹中取静,风和日丽的天气、后门敞着有微风抚绕;宅基却用石木撑高,外面从后门看不到里面。地方确是不错的。 沐晟刚走进屋子,闻到了一缕清香,他马上就知道焚得是沉香。闻到这股气味,他看了一眼几案,果然沈徐氏已快要沏好茶了。 沐晟不用尝,就知道是芥茶。因为焚沉香,只有品最上等的芥茶才配得上。 汉王站了起来,沐晟爵位低,立刻先行作揖,说道:“今日得遇汉王,幸甚幸甚。”他说罢又向正在沏茶的沈徐氏轻轻点头,“有劳沈夫人。” “幸会,西平侯、沐小姐请入座。”汉王一脸笑意道。 俩人打了招呼,沈徐氏才开口道:“让西平侯见笑了。” 沐晟微笑道:“无妨。” 汉王愣了一下。 沈徐氏看了他一眼,掩嘴轻笑道:“这种茶有点讲究,西平侯进屋闻到沉香,必知泡的是芥茶。自是上品,宜无事;西平侯知殿下相邀,应有事。所以西平侯刚才眉头就皱了一下,嫌妾身暴殄天物呢。” “讲究,讲究人!”汉王一脸恍然,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贵族出身之人。” 这时坐在案尾的沐蓁脸红红的。 沐晟心道:你不是皇祖之孙,出身就是王,和我说贵族? ……其实今日见面,朱高煦是感到很尴尬的。首先尴尬的事,沈徐氏在场。 以前有一个误会,朱高煦刚来云南府不久,就在沈府被沈徐氏套路了。朱高煦和沈徐氏貌似亲密,让沐晟撞见……当然后来也确实有了肌肤之亲,便谈不上误会。 而传闻沐晟想通过纳沈徐氏为妾,以此兼并沈家家产。如此关系,便是两个情敌,而沈徐氏正好却是二人争抢的女子。 其次尴尬的事,红着脸坐在案尾的沐蓁。朱高煦看过她的身子,却当着她爹的面坐一块儿,岂不难堪? 好在沈徐氏稳得住场面,她的神态举止就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表现得十分从容自然。 朱高煦不明这茶有甚特别之处,先端起来抿了一口,只觉清茶浸润口鼻。他也不想当着行家的面轻易置评,只是微微点了点。 沐晟也随后品了一口,他虚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说道:“长在宜兴县涧溪边的茶,溪中流的是泉水,两岸有山,有竹林。” 朱高煦顿时觉得很神奇,不动声色问道:“西平侯喝一口,连茶长在甚么地方也能尝出来?” 沐晟道:“殿下见笑了。我以前喝过这种茶,喝的时候听宾详谈过。喝出同样的味儿,便知其来历。” 朱高煦听罢笑道:“我说西平侯的味觉怎能那么灵,哈哈!” 等所有人都尝了这芥茶。朱高煦也确实没太多闲心继续耽误下去,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建树大功的机会,原该是给西平侯最妥。可惜人选并非我定。”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沐晟的目光留意着朱高煦的表情。但朱高煦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很严肃。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已是亲王,现在军功对我没任何作用。” 沐晟抱拳道:“汉王殿下能征善战,朝廷所虑者非军功,乃战胜。” “不过形势摆在面前,如此形势,不是谁做主将、便能有甚么不同的。”朱高煦诚恳地说道,“若是西平侯出任西路军大将,一定能战胜归来。” 沐晟这两年被晾在一边,云南大事都没他份,这回征安南也没提过他。朱高煦心里很明白,沐晟不敢吭声,实则肯定一肚子怨|气! “汉王殿下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沐晟抱拳,在嘴上说道。 朱高煦又一副谦虚的口气道:“今日偶遇西平侯,我想听听西平侯对安南国之事,有何见解。” 沐晟又推辞道:“不敢当。” 朱高煦又好言道:“你我同在云南府城,都是为大明朝廷谋。朝里给云南三司的话,也是大事要报知汉王府、西平侯府,方可施行。但凡大事,本王也该听听西平侯的意思。” 沐晟的神情很微妙,虽然乍看好像没什么表情,但细处却变化不定。 朱高煦一脸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心里早就有数,沐家既然没倒,自己若是和沐晟结怨太深,根本就没有好处,私下里缓和矛盾才是明智之举。 过了一会儿,沐晟总算开口道:“汉王殿下方才所言极是,这确实是个立大功的机会。此战胜算很大。胡氏弑|君篡|位,不得人心;而官军以恢复陈氏宗室之位为名,吊民伐罪,大义就站稳了。何况官军正军就有二十余万之众,战力应比安南军强盛,强弱已定。 今汉王殿下能征善战,名声在外;成国公沙场宿将。在下只要在云南府,恭候殿下等捷报传来。” “借西平侯吉言。”朱高煦抱拳道。 他想了想便用很随意的口气道,“对了,孟养司那边的翡翠生意……我与沈夫人商议后,决定利分西平侯二成。” 沐晟一脸意外,忙道:“无功不受禄,如何使得?” 朱高煦道:“大明能占云南布政使司地面,向麓川等地开疆辟土,沐府居功至伟。若无麓川诸地,我们如何开矿?何况我出征之后,那边还得西平侯帮衬看着,防备诸土司趁机作乱。”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了一句,“钱哪能一个人就拿完的?” 第三百零四章 所虑者远 朱高煦就藩云南后,着实坑了沐晟。在胡濙追查建文帝下落时,若无朱高煦有力的支持、胡濙的事儿铁定办不成。 若无沐晟坐实了庇护建文,沐晟被朝廷猜忌的程度会渐渐降低。这次兵力雄厚、条件优越的讨伐安南国之战,沐晟也极可能分到军功;并可能以此重新融入永乐朝的权|力圈|子,有机会凭功加爵! 至于破坏了沐晟原本想兼并沈家的好事,在建文帝那件更严重的事面前,反倒不足挂齿了。 所以沐晟被坑惨了!他心里肯定有怨气,然而并不一定有多仇恨朱高煦。朱高煦看得出来,沐晟对矛盾还是很克制的;他们俩人的关系,比起当初岷王和沐晟要缓和许多。 只因朱高煦的所作所为,有足够的理由为他父皇办事,而无道理故意包|庇沐晟。 大家都要讲点道理的。 等到朱高煦彻底明白了有一件事之后,他做人留的余地更大……他明白了,建文一死,朝廷并不愿意彻底铲除云南沐府,或有牵制汉王府的考虑。 既然沐晟触了逆鳞,仍然死不了,朱高煦便马上向沐府走向妥协之路。包括这次把云南翡翠贸易的利益、分一份给沐府,利|益均沾。 ……那些事儿,只能彼此心里有比数,实在无法摆到明面上说。因此大家完全没有提起,更不会为此争吵。 沐晟的神情十分从容,端起茶杯又轻尝了一口,旋即放下。他开口道:“汉王殿下此番出征,定是胜券在握了罢?” 沐晟虽只是个侯爵,但沐家在云南的根基极深,要说整个云南都是沐府守住的也毫不夸张;所以当年沐晟和太祖的亲儿子岷王也能斗得有声有色。 现在沐晟有点倒霉,不过朱高煦还是没有太瞧不起他。明人也不说暗话,朱高煦径直说道:“正面战场,应无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打完了怎么办?” 沐晟想了想,道:“殿下所虑者远。” 朱高煦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我认为还是要找个陈氏宗室做国王,不管朝廷方略如何,是否要将安南之地并入大明版图,前边好些年也得缓图之。 扶持陈氏宗室,国王之位名正言顺,首先可以让安南国有野心的人、少一些念想。其次也可以把安南国百姓的不满冤屈怨|愤,转|嫁给陈氏宗室。 朝廷檄文称胡氏父子横征|暴|敛,然人若无利可图、若不搜|刮百姓,何必去争抢那些地盘?此必激|起百姓不满。大明朝廷若直接治理这些地方,难保地方官吏不倒行逆|施,彼时大明朝廷就得自己承担责任了。” 朱高煦早知道自己的见识、思维与古人不同,果然一番言论出来,角度全然不一样,沐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而陪侍在一旁的沈徐氏,却神采奕奕、美目十分明亮,看得出来她很受用。不管坐在这里的权贵谈什么样的主张,本身议论的就是国家大政。 在她的园子里,而且有她一介女子在场,两个手握大权的人、在此谈论决定着安南国一个国家前程的大事……女子不一定对军政很有兴趣,但她能感受到这是一种高度,寻常庶民再多财富也难以企及的东西。 或是沈徐氏的情绪感染了朱高煦,他一时间没忍住,便多说了几句。 他说道:“我常常在想,咱们这等人拿着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锦衣玉食、无所不享受其极,还是得有点责任心才好。手里有大权,多少应为大局前程、天下万民着想一些。” 沐晟听到这里,嘴上立刻就拜服,并附和了几句,表示完全认同公心之说。 朱高煦观之,沐晟似乎并不相信,或许他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听”……这也怪不得沐晟,他已是侯爵,能不盘算自个的好处?就算是朱高煦的父皇发动“靖难之役”,死伤以百万计,不也是为了争夺那一大坨利|益,不然还与甚么相干?有时候大伙儿争起好处来,谁心软谁死!都是血淋淋的往事。 西平侯品起茶,一个“宜无事”的品茶意境、没有得到满足,马上就能皱眉的人;生活品质之高,叫人敬仰。然而一提到利|益好处,恐怕心境就没那么优雅美好了。 反倒是坐在案尾的小娘沐蓁,目光已然不回避朱高煦,而面露崇敬之色,她有点失神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瞧了一眼,心知沐晟这女儿确是个内心善良的小娘……不过,或许也只有年轻小娘、才会真的相信朱高煦那番高谈阔论。 沐晟又与朱高煦说了一阵话,俩人谈的都是上台面的话,不过其中盘算,只能各自领会。 沐晟没有把第一杯茶喝完,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朱高煦送至厅堂门口,沈徐氏亲自送出去了。 ……朱高煦回到厅中,依旧在原来的几案旁边坐下,一个人在那里若有所思,久久也没动弹。 或许身为大明朝亲王、且非那种能安安心心享乐的亲王,朱高煦面对的事、有点超出他的学识深度,所以他经常都在试图思考,想解惑。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徐妙锦。她在黑漆漆的水井边,朱高煦仿佛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凄清失控的神态,她说,你不过是看上我的姿色罢了。朱高煦还记得自己的回答:照这么说,那是不是爱慕我的女子,都图我的荣华富贵? 朱高煦不知道“都”字是否恰当。但他可以认定,图荣华富贵的非常多……前世的原|谅帽和追逐女孩的难度、与现在的轻而易举,活生生的对比坚定了他的认识:权势、财富真的很强大,难怪世人都在争|夺,甚至不惜不择手段。 就在这时,木门“嘎吱”一声开了,沈徐氏微笑着走了进来,屈膝道:“叫汉王殿下久等了。冷落了殿下,还请恕罪。” 朱高煦抬起头道:“在沈园里,沈夫人便不必太讲究那繁文缛节哩。” 沈徐氏看了一眼摆着几个茶杯的几案,说道:“今日品茶,妾身着实安排得不妥,该上些美酒的,反倒好了。” 朱高煦附和着点了一下头。 沈徐氏又道:“妾身重新安排了一盏茶,殿下何不换个地方,养一养心境?” 朱高煦的心绪确实有点烦乱,听罢便道:“也好。” 二人遂换了一间房间,就在旁边,上了走廊走几步就到。里面装潢得古朴清雅,一个身穿白裙的清秀小娘正跪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地仔细摆弄着茶具,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小娘,转头又瞧沈徐氏。沈徐氏掩嘴笑了一下,轻声道:“只是伴茶。外面虽是喧嚣艳|俗之地,但她很干净,是个黄花闺女,因要为殿下伴茶,已沐浴斋戒了三日。” “嗬。”朱高煦听罢笑了一声,开玩笑道,“我说怎么总爱到夫人的园子里来,原来每次都是贵宾待遇。” 沈徐氏忙道:“品茶讲究的就是静、净二字,叫殿下见笑。” 朱高煦走了进去,小娘子便跪坐在蒲团上,欠身轻轻一礼,并无太多礼数和恭维,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煮水泡茶。 朱高煦坐在这古朴雅致的地方,入眼处都是爽心悦目的简洁装饰,连木几案的案面也未上漆。周围十分幽静,鼻子里是清新的淡淡茶香味。旁边沏茶的小娘也是长得白净,脸上脂粉极少,只是细心修剪罢了。她一身无花边的素白衣裙、青丝盘起个发鬓,正是让人想到青山绿水。 没一会儿,小娘便沏茶好了,她却双手捧起茶杯,自己先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捧到朱高煦面前,柔声道:“殿下请用茶。”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白瓷边沿上有一点浅浅的红印。他也没大惊小怪地问小娘,为甚么你先喝了?他故作淡定、好像很习惯一样的随意,拿起茶杯先嗅了一下,也小口尝了。 小娘脸上含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殿下,除了茶香,您还尝到了甚么味?” 朱高煦赶紧又喝了一口,沉吟道:“樱桃。” “是了。”小娘又笑了一下,拿白净的手指假装按着朱唇,似遮掩贝齿为了笑不露齿,又似在提醒朱高煦,那茶水里的樱桃味儿,是她朱唇上的胭脂。 她沉吟片刻,又浅唱道:“火齐宝璎珞,垂于绿茧丝。幽禽都未觉,和露折新枝。” 朱高煦听罢,愣是不知道是谁的诗。如李白杜甫的一些古诗,他是知道的,稍有点生僻就没研究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感受着诗里的意境、以及嘴边的清香,接着又端起茶杯。一只被风吹日晒、兵器磨|蹭的粗糙大手,放在洁白的瓷杯上,直到现在、他才发觉有点反差突兀。 然而,无论这商贾养的黄花闺|女如何高雅,他还是不想在这里将她按翻在地。或许真那么做的话,会有点掉比格,毕竟朱高煦不觉得自己是个野|蛮部落的酋长。 他准备品完这盏茶,就回府干正事。. 第三百零五章 虚虚实实 从幽静的沈家园林走进汉王府,气象为之一变,平坦宽阔的砖地、宏伟的宫殿便映入眼帘。朱高煦在门楼内,见几个文武从衙署里走出来,正弯腰避让在道旁。 他从那几个人面前经过,又转过身看着其中的赵平,问道:“安南国王后的娘家在哪里,陈兴旺知道吗?” 赵平立刻抱拳道:“回王爷的话,不知。末将问过陈兴旺此事,他并不知晓。” 他说罢便走上前来,跟在朱高煦的身边,道:“不过王后这等人物,打探她家在何处实非难事。今安南国旧臣裴伯耆于芹站被逮,只消等大军到了安南国,抓住降官一问便知。” 朱高煦听罢点头,以为然。 赵平从老挝宣慰使司回来,一无所获,已将事情经过禀报了朱高煦。赵平又道:“王爷勿忧,今陈天平既死,王后几经辗转回到家中,反倒安生了。” “哦?”朱高煦马上转头道,“赵把总如此认为?” 赵平怔了一下,道:“王爷言下之意、此事定有不实之处?” 朱高煦一边向书房走,一边忍不住说道:“咱们从陈兴旺口中、老挝勐骚瓦城陆续听来的消息,本身就有不合情理之处,如何叫人相信? 照陈兴旺的消息,安南国王后母子,被陈天平的人拘|禁在老挝地面,乃因陈天平重金贿|赂了老挝国王。因陈天平想做安南国国王,要危及其母子性命;所以在王后请求之下,陈兴旺才带小王子来到云南府。 等赵把总到了老挝,却得知王后的娘家人拿钱财贿赂了寺庙和尚、看守的两个侍卫,将王后赎回去了……既然老挝国王已知道安南国王后在城中,若未得国王同意,一个和尚如何能放走安南国王后?” 赵平忙道:“彼时,末将也觉得此事蹊跷,可回头便找不到了那和尚。末将只好猜测,或许寺庙和尚与侍卫贪财,私自放走了王后。” 朱高煦便问道:“赵把总见了老挝国王。那国王亲口说过,他与陈天平交易之事?” 赵平一脸羞愧道:“那时语言不甚通畅、交谈困难,末将没能问清此事。末将办事不力,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摆摆手:“此事便罢了,还有一个叫人困惑之处。王后能回她的娘家,彼时她为何不托付陈兴旺、将小王子径直带回她的娘家,却送到云南府来了?” 赵平拜道:“王爷所言极是,末将愚钝!” 此时朱高煦身边有好几员大将、宦官等随行,因为安南国宗室的事,本来就不是甚么机密,朱高煦也没有必要避开王府里的人。于是大伙儿听到他的言谈如此敏锐,无不露出敬畏之色……显然汉王不是好糊弄的! 一众人走到了书房门口,朱高煦轻轻抬了一下右手,众人便在门外止步。只有宦官曹福跟进来,端茶送水侍候着。 朱高煦在他那张红木椅子上坐下,又是怔怔出神了一会儿。 大军出征在即,他却十分关心安南国王后的下落。如今王后的下落,实在是事关大局,干系着战后稳定安南国局面的大事。 如果找不到小王子的亲|妈,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儿有甚么用,如何证实他的身份、才能叫人信服? 陈兴旺的叙述、以及转述王后的话,老挝宣慰使司那些人告诉赵平的话……朱高煦并未推翻和怀疑全部。他只觉得,只要是从人们口中转述的话,多半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有几分真、也难免有几分添油加醋。 现在朱高煦最担心的是,整个安南国都被胡氏父子控制了,王后的娘家人真的能保住她? ……在沈园里,朱高煦对沐晟说过一句话,他已是亲王,军功对他毫无意义。 言下之意,亲王没有晋升的空间了,皇帝以下、地位最高的就是亲王;若非朝廷选择了他,他不太愿意出征安南,无利可图。 这句话沐晟没有任何质疑,然而朱高煦却是骗沐晟的。 朱高煦心里非常想打赢这场胜率很高的大战,而且要赢得干净利落! 胡氏父子当着明军的面、杀宗主国的使臣和将士,杀已经定好的安南国国王,朝野震动,天下人都在关注此事、穿得沸沸扬扬。如果朱高煦能借此,再次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武功,好处非常之大。 那个他会被活生生烧死的宿命与噩梦,让朱高煦内心里总有鱼死网破的隐忧!到了那一天,自己的威名、能力得到世人的认可,那是很大的优势。 如果一个人注定会战败,谁会愿意跟着他去冒险送死?人们要打仗,都是为了想赢! 因此朱高煦非常卖力,准备着这场战争。他甚至把自己的队列训练,推广到了麾下的全部十万人马,以提高军威。 ……永乐四年六月下旬,大军照部署开拔。 朱高煦与家眷道别,先穿上衮服去了汉王府东南面的宗庙,祭祀之后,他又换了甲胄,下令大军出城。 云南府城内的十字交叉大道边、城门附近,聚集了无数的百姓,朱高煦怀疑全城的百姓、都出来送行了。此战关系大明朝的脸面荣辱,人们对胜负无不翘首以盼。 中军大旗上写的是四个字:吊民伐罪。然后有写着“明”字的军旗,还有“汉”字的旗帜。大路上铁甲如洪流,旌旗如云,阵仗非常之大。 朱高煦率领的东路军,正军将士十万五千人,另有文官、宦官三百余人,民壮数万人;战马、骡驴、独轮车无算。全部人数有十几万,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地从四道城门陆续出了云南府城。 从云南府城南下,在大明境内的道路反倒更崎岖,朱高煦将全军分作四路,从不同驿道南下,以免拥堵。大军在国境之内行军,无甚威胁,分路进军反而更容易得到当地的物资。 汉王府护卫军卫指挥使王斌为先锋,率军五千从南城门最早出城,各路人马随后进发。 进军道路在云南境内多山,南下至红河流域;等沿红河到了鸡岭关时,地形道路反倒平坦起来。 前期方略,王斌先锋攻占鸡岭关,然后各路人马在鸡岭关内集结…… 朱高煦从十多岁起,便在各处战场上出没,十余年历经战役无数,其间没有消停过太长时间,对行军扎营、住帐篷风餐露宿倒也比较习惯了。不过在路上,偶尔中军会设在土人的村子里,这时能在床上睡个舒坦一些的觉。 云南府城以南的大片地盘,虽设有临安、元江等府,但汉人百姓已是非常少;云南布政使司的广大地区,不到一百万汉人大多都集中在几个大城市、以及附近区域。南边到处都是土司、土人村寨。 六月剩下的日子,还没到战场。朱高煦倒也乐得其所,沿路见识了风情迥异的村子,住过瓦房、木头房子、草房,千奇百怪十分稀奇。 大明官府只能直接管理城市,连内地的官也几乎不下县城,在这些土人地盘上更是鲜见汉人官吏。 不过土人们大多还是很热情好的,毕竟明军大批将士,手里拿着武器。 当人们发现官军只是路过,并不烧杀劫|掠时,也投以善意款待。夜里将士们常常观赏土人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大伙儿喝着酒唱着歌,倒也十分欢乐。 朱高煦根本不穿亲王的服饰,只穿武服甲胄、戴宽檐铁帽,沿路土人百姓认不出来他是亲王。因为他的身边总是有一群人护卫,百姓只知道他是个有地位的武将。如此便省去了一些风险。 大明朝廷不分民|族,只有汉蛮之分,于是朱高煦也搞不清楚他见过一些什么民|族,只知道他们有落恐部、左能部、瓦渣部等部落名字,官府封他们的首领为土官,照当地土话的音译取个名字方便造册记载。 军队到达元江府境内时,许多部落衣着语言相似,头上都包着布、穿着深色土布衣裳。有个部落的土官有些见识,看到了朱高煦的刀鞘上拼镶的黄金宝石,以及色彩鲜艳的糯冰种翡翠玉佩,把他的女儿引荐了出来。 朱高煦才见识了另一种打扮,原来土人富贵人家确实喜欢银饰,难怪当初孟养司思氏只要银、连铜钱都是退而求其次。那小娘的帽子几乎都是银的,穿着白色的毛皮衣裳,竟有几分清秀可人。 这时朱高煦才觉得,自己认为土人女子长得不行、是一种偏见。沿路几乎没见过美|女,不过是因为很多土人小娘风吹日晒、生存环境也不太好,所以皮肤黑罢了。朱高煦和世人一样,都喜欢皮肤白的小娘。 朱高煦和那一身银饰的小娘比划着交流了一会儿,语言不通、实在是只能你看我、我看你。他也没叫小娘子侍寝,毕竟是土官的女儿、普通的土官之家,联姻无必要,糟蹋又是没事找事。当然也不可能有感情,连交流都成问题,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 第三百零六章 孔雀东南飞 元江就是红河,大军一路南下、要先抵达元江,然后顺着红河东下。 朱高煦麾下的人马分作了五路,除王斌的先锋,剩下的人马分成了四股陆续进发。朱高煦带着数万人先过了临安府蒙自县,不两日就看到了元江,此时已是七月初了。 沿元江行军布阵,道路算比较好走,多是起伏的丘陵地区。不过一到晴朗的天气,就能看见南北两面山影重重,远处都是高山峻岭。古老的大河,已经为人们选好了一条没有高山阻隔的通路。 七月的天气依旧热,朱高煦感受不到秋季的气息,雨也经常下。不过现在大伙儿还在云南布政使司地盘上,因无战事,军营整肃将士无伤亡,未有疾病爆|发。等到了安南国境内、要准备大战时,差不多已是深秋季节了。 大军一路到达安南国的西北边境重镇鸡岭关(老街),仍未有战事,连冲突也未发生。安南军弃守了此关,挖掘沟壑、搬运山石阻断了道路;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元江流域,到了鸡岭关之后,河谷地形比在云南境内还要平坦。先锋军王斌部已清理好了道路,向芹站进军。 朱高煦率众在鸡岭关附近安营扎寨,一面等待诸路大军陆续到达聚集,一面派人到鸡岭关周围的村寨。 明军小队每到一个村寨,便先给檄文,并命令每个村子照人口多寡征用军粮,大抵每丁只征收一斗到二斗谷物。只要村民交了税,明军便贴安民榜,承诺秋毫无犯、绝不滥杀百姓,还发给村子里一面陈氏忠臣的锦旗、以示表彰。 这是朱高煦从“靖难之役”时就习惯干的事,他不主张纵兵劫|掠。据老将们说纵容将士、能让大伙儿在战场上更卖命;不过朱高煦以为,如此会加剧将士与当地人的矛盾,节外生枝地制|造新的麻烦。他通常是有组织地抢|劫府库、成比例地收|刮地皮,而不是赶尽杀|绝浪费资源,然后奖赏抚恤将士,或是建立营伎,让大伙儿得到实在的好处。 中元节一过,中军便收到了王斌的奏报,明军在安南国的第一场仗发生在芹站,安南军只有两个军寨,被王斌的前锋军轻易击破了。 朱高煦传令各路大军于七月二十日之后,照部署陆续向芹站进军,自己带着三百余骑亲卫,先赶去了芹站。 亲卫骑兵沿着红河河岸的官道一路南下,朱高煦一出鸡岭关地区,马上就发现这边的地貌与云南境内不同了。 大路附近依旧是起伏丘陵,多低矮的小山,但树林愈来愈密,山林连绵不绝。但安南军并未在这些地方游击袭扰,王斌部未遇丝毫抵抗,朱高煦的数百人马也没遭遇袭|击。 朱高煦发现此时的各国各土司都很少用游击战术,细思之下,或许敌军不仅仅因为观念的问题,还有条件限制。这时的很多条件都比不上后世,粮草运输、官府的统|治、武器杀|伤力也不怎样,游击人马在山区连养活都成问题;所以无论大明朝还是安南国,真正的重镇绝非只看地形,也要挑周围的土地富庶程度、能不能养活那么多军队……比如内地的重镇荆州。 既然安南军不懂丛林游击战术,或是根本无法办到,朱高煦已经放心了不少。 芹站的关隘有一座城楼,建筑模样与大明朝的城楼别无二致。朱高煦来到安南国,除了语言不同,观其风物,有种仍在大明朝境内的错觉。 王斌等武将迎了上来。城楼下一片嘈杂,许多敌兵俘虏在那里哭喊嚷嚷,周围的明军将士拿着兵器在那里比划叫骂着。 “拜见王爷!”王斌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 朱高煦在马上抱拳回礼,用马鞭指着城楼下乱糟糟的情形,“怎么回事?” 王斌道:“年初俺们大明的使臣和将士,就在此地遭屠|戮,俺抓了两个军寨的安南人,正要在此地砍了脑袋、祭慰将士。” 朱高煦没有阻止大伙儿,拍马上前观望。王斌见状向山坡上的武将招了一下手,不一会儿便听得“噼里啪啦”一阵火铳响动,接着明军将士拿着刀枪列队上前,见人就砍。那些俘虏大多双手被反绑着、用绳子串了起来,跑也跑不动,也无法反抗,哭喊惨叫声更响,空气中硝烟味和腥|味刺鼻。 安南军将士大多戴着竹笠一样的宽檐帽子,或是安南国多雨之故,便于遮雨。武将穿盔甲戴头盔,甲胄与明军颇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朱高煦听到有人用发音不太准的汉话颤|声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我心向大明朝,最爱诗赋、大明菜肴,不要杀我……孔雀东南飞……” 朱高煦循声看见,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安南军武将,正在那里用汉话仰头哭喊。朱高煦马上指着那个人道:“别杀他,带过来!” 王斌马上吆喝部下冲过去,将那人押过来。可那人已经站不稳了,被两人拽着从地上拖到了朱高煦的马前。 朱高煦观之,此人皮肤较其他安南人白,吓得浑身直哆嗦,看来不是什么沙场宿将,可能只是出身好才当上了武将……何况能吟诗作赋的人,即便在大明朝也多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更别说安南人会吟唱汉诗了。 “哈哈哈……”忽然周围发出了一阵哄笑。朱高煦闻到一股臭味,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的裤子已经湿了,他涨|红了脸,又怕又是羞愧,简直狼狈不堪。 “大帅饶命!”这人的汉话口音奇怪,但说得很流利,“我并不想与大明王师为敌,也不是心向胡氏逆|贼之人!胡氏情知此地不可守,亲信人马全都调走了,剩下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卒……” 朱高煦道:“你叫甚么名字?” “阮智。” 朱高煦点点头道:“阮智,你愿意为恢复陈氏正统、弃暗投明吗?” 阮智毫不犹豫地拼命点头,弯腰道:“多谢大帅不杀之恩!” “别为难他。”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王斌抱拳道:“得令!” 待阮智被带走了,朱高煦立刻径直问道:“有没有缴获安南军火铳?” 王斌道:“回王爷,有!两寨的火铳上百枝,大半还能用,安南军用了大量火器。” “上马带路。”朱高煦言语简短地说道。 一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从城楼下的无头|尸和血污中径直踏过,直进芹站城楼。 来到一座军营里,空地上便摆放了各种缴获的火器、兵刃、甲胄,明军将士还修了茅草棚遮挡在上方防雨。 朱高煦下马把缰绳丢给旁边的赵平。赵平虽是一员带领数百精兵的武将,但在朱高煦面前,还是个马夫! 朱高煦顺手拿起了一枝火铳察看。王斌在身边说道:“这火铳装箭|簇的,竟比俺们的铜火铳打得远!不过安南军的炮、弓|弩就比不上俺们了。” 果然不出朱高煦所料,安南军的火铳与明军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从铸造工艺到原理都是一回事。朱高煦虽然不是工匠,但也看得出来铸造与锻造的东西不同,手里这火铳依旧是用铜料为主铸造;区别是口径比明军的小,稍长一些。 朱高煦寻思片刻,想起后世的步|枪枪|管长,比手|枪射程远,枪|管长对射程有帮助是常识。 他又琢磨,那铳弹从静止到高速出膛,实际有一个加速度,此乃初中学的牛顿运动学。 加速度的推|力靠的是火|药燃烧的气体暴|胀。推力差不多的时候,枪管越|长,加速的时间越长,出膛速度就越快……朱高煦心算一下,就大致搞明白原因了。 朱高煦仔细观摩每个部位,他用手指在铳口轻轻拈了一下,发现了一点木屑,这是木马子的残留物。显然安南军也学会了用木马子增加气密性,否则用箭簇为弹|丸,无法密封、估计射|程只能打到面前。 他还命令将士用缴获的安南火铳打|靶,发现在二十步距离上,这种火铳就无法击|穿木板;而且也是收执明火的点火方式。 所以安南军的火铳比明军的铜火铳打得更远一些,但明军还有弓|弩、火炮弥补远程。 朱高煦作出了判断:两军火铳的一点差异,无法从根本上影响到战役的胜负。一时间他的心情渐好。 此时的大将们预判战役胜负,依然照几千年前的观念,天时地利人和。主要从大义、人心向背,形势利弊、气候、地形等因素来揣摩,一般还要看对方的军容军纪、装备精良与否。 而朱高煦知道鸦|片战争这些事,敌军就是来抢|钱的,有个鸟的大义。所以他也很看重武器技术和战术层面。当某一个因素出现本质性的差距时,会让先贤的哲学思想也无法应验。 不过目前朱高煦不会面对这些问题。他也发现,南方热|带地区的军队,普遍组织度和军纪很差,堂堂之阵的阵战完全不行! 他更加有信心了。 第三百零七章 将功赎罪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前安南王陈日煃,在我太祖皇帝时率先归顺,恭修职贡,始终一诚。我国家亦待以优礼,安南之人皆受其福……罪人既得,即择陈氏子孙之贤者,立之使抚治一方。然后还师告成宗庙,扬功名于无穷。此朕所望也,其往勉之。 在一间采光不好光线黯淡的瓦屋里,朱高煦又看了一遍檄文,便把纸放在了一张方桌上。 这篇檄文不是朱棣亲自写的,应该是出自翰林院的文官的正式诏书。朱高煦知道他的父皇朱棣写东西,不是这么个文言文调调。其实朱棣读过书的,他就是不爱写文言;如果是出自皇帝亲笔的诏书,就算给外邦国王的诏令也通篇口语和“俺”。 文早已传檄天下,到处都能找到。这种文章大同小异,反正是骂对手又坏又傻必、坚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而朱高煦主要细看了最后一段文字。 皇帝的圣意,战后对安南国的处置、也是选陈氏子孙为王。正式的诏书,天下尽知,不至于轻易不认账;而朱高煦也坚信,这么干才是正确的法子。 他便轻拍桌案,转头道:“来人,叫阮智前来见面。” 屋子里侍立着几个人,宦官曹福应道:“奴婢遵命。” 此时太阳刚刚下山,当值的士卒在院子各处挂上了灯笼。这处小院是芹站附近比较好的民宅了,明军已经征用为行辕。朱高煦住在这里,王斌的五千精骑在周围安营扎寨。 屋子外面随后又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昼夜之间,守卫行辕的将士要换防了。一阵响动后,外面一群人跟着武将齐声道:“吾等不逃脱、不惧死,以性命护卫王爷!” 朱高煦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听罢仍然抬头向外面望了一眼,隐隐看见,众军喊罢正在面向屋子门口、抱拳执军礼作拜。情形看得不太清楚,院子里烧着一些草料驱蚊,烟雾沉沉的;安南国秋天的蚊子仍然不少。 没过一会儿,白天俘虏的那个安南国武将阮智,便跟着宦官、躬身走了进来,他垂首抱拳向破旧的方桌后面执礼。 白天朱高煦有别的事,没来得及多问。这时他先打量了一番此人,然后有点好奇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当上安南军将领的?” 阮智比之前要镇定,似乎也知道朱高煦是谁了,口齿清楚地答道:“回殿下,罪将之叔父阮公瑰乃升龙(河内)贵族,现为安南国大将。叔父亦非胡氏心腹,胡氏势大,叔父不愿反对、顺势投靠罢了。不过罪将想得个军职,仍非难事。” 朱高煦听罢心道,果然没猜错。他一眼看到阮智,就知道此人有些出身。 “那你定然知道,前安南国王后娘家在何处了?”朱高煦马上问道。 阮智道:“王后家乃宗室,住升龙城。不过几年前王后便不知所踪,也有说她与前国王一并被杀掉了。” 朱高煦道:“本王得到消息,王后娘家人拿钱财将其赎回,你不知此事?” 阮智马上摇头道:“竟有此事?数月前,罪将部受左相国胡元澄调遣,来到了芹站后,便对升龙的事所知甚少了,请殿下恕罪。” 朱高煦听罢在方桌旁边的泥地上踱来踱去,沉吟片刻,转身忽然问道:“你是真心投降大明?” 阮智马上跪伏在地:“胡氏弑|君,罪将未能报君之恩已是羞愧万分,无奈位卑权微,无能为力。今大明皇帝与我国国王本是上下关系,罪将一向倾慕大明,当然不敢有半点二心!”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你能证明忠心,本王不仅不计较你抗拒王师之罪,还要上书请旨给你封个安南国的官,何如?” 阮智道:“罪将唯殿下马首是瞻,请殿下吩咐。” 朱高煦道:“我想派两个人跟你去一趟升龙,你们做两件事。第一件,打听确切,王后是否在其娘家。第二件,打探沿路安南军部署,回来后禀报。能做到么?” 阮智想了一会儿,便用力地点头道:“应无大碍。罪将乃升龙人,有名有姓,请殿下下令把罪将的印信赐还更好。罪将便谎称在芹站遭遇明军四十余万大军攻打,寡不敌众溃败回来了。 殿下派遣的两个人,除了汉话、最好会说一些别的话。安南国北边山区有很多山民,各部族难以明辨,若有人问起,罪将便说他们是山民。” 朱高煦听他说得具体,想得还很周全,有点相信他真的会回来了。两军强弱分明,阮智会不会返回,就看他的权衡了。 “甚好!”朱高煦把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当下便决定了,又吩咐道,“把陈兴旺叫来。曹福,你到院子里问问,谁愿意去敌境走一趟,只要能回来,赏钱五十贯、立刻升百户。” 命令传下去后,陈兴旺先到屋子里拜见。 这厮现在已经没甚么用了,派去送死也不算损失。朱高煦便问他,愿不愿意去升龙城找安南国王后。不料陈兴旺十分高兴,神采奕奕地感谢朱高煦。 陈兴旺的反应,让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朱高煦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女子、能让男人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接着曹福带着一个士卒进来了。朱高煦看他眼熟,便瞧着士卒的脸,张了一下嘴、那个名字好像在嘴边可就是差一点想起来。 “靳石头。”士卒小心地说道,“王爷还记得俺吗?” “哦!”朱高煦恍然道,“记得,‘靖难之役’你就在我麾下。这么多场恶仗下来,你还活着,不容易!”他马上就好心提醒道,“既然是重赏,必是提着脑袋的差事。” 靳石头抱拳道:“小的不怕死!” 朱高煦想起这个小卒,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记忆最深的还是在“靖难之役”时、济南城下。靳石头说他家里有几亩地,麦子刚收不久,新面做的馍、烤得金黄,又香又脆;家里养了羊,早晨起来,他的那小媳妇把羊奶热好,端过来甜丝丝地望着他笑,还说好东西都想着给他吃…… 或许朱高煦本身就不是爱好战争的人,反而对生活气息的东西很有兴趣,所以光记着靳石头说的吃喝了。 此时天色渐晚,今日已没什么军务。朱高煦也不习惯早睡,现在正好是比较空闲的时候,他便不禁多问了一句:“你死了,你那小媳妇要守寡了啊。” 周围的几个武将文官听罢露出了笑意。每当在军中说起女人,汉子们总是很有兴趣。朱高煦见状,心说正应了一句话,战争和女人是男人永恒的兴趣。 靳石头嘀咕道:“那贱婢不会守寡,反正有姘|头!要不是看在孩儿的份上,俺一刀……” 朱高煦听罢愕然了片刻,他没有继续问那些细枝末节,这士卒一句话,大概就能让人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从“靖难之役”到征安南之战,其实也就过去几年时间而已。从“甚么好东西都想着夫君”的你侬我侬,到贱婢和恨不得一刀宰了的仇人,也才几年。 朱高煦便收住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你们三人结伴而行,本王在中军静候消息。准备好了,即日便可出发。” 阮智、陈兴旺、靳石头一起向朱高煦执礼,拜别出门。 ……王斌部先锋军在芹站附近驻扎,休整了几天。后面的大军分批陆续赶上了,朱高煦命令王斌继续向前搜索前进,他则留在大军中,统率诸部陆续尾随王斌部进军。 从芹站南下没多久,地形越来越平坦宽阔了。丛林依旧是主要植被,然而高山已离大路越来越远,只有在晴朗无云的天气时,空中清澈明净,朱高煦才能眺望到天边的大山影子。 朱高煦从未来过安南(越|南),但他还是有些了解。只要继续向东南挺进,从升龙(河内)附近开始,一直到海边都是红河冲积平原,地形平坦、水源多、日照丰富,水稻一年能几熟,那片平原才是安南国的膏腴富庶之地。 又是好多天没有任何战事,朱高煦怀疑安南军已经弃守了这边。想来也很合情理,安南军既无游击战术的部署,分散兵力在边境确实没甚么大用。 直到前锋到达富令关(宣光省附近),王斌才送来军报,禀报富令关有重兵防守,请中军增援一万步卒合攻富令关。 从王斌的军报来看,只需要一万步兵增援,看来富令关的重兵也不是很“重”;相比芹站只有几百人的军寨确实算是重兵罢了。 朱高煦立刻下令第二梯队三万川军步骑,加速行军,向王斌部靠拢。并受王斌节制,立刻攻打富令关。 军中有大量文官、宦官协助,还有许多武将按照军法安营扎寨,所以日常行军朱高煦几乎不费神。他一时间觉得做大军主将其实也不是那么累,最关键的决策是打、或者不打。 第三百零八章 举国抗敌(1) 王斌、刘瑛等将率步骑四万,在富令关(宣光省附近)大获全胜,打赢了一场本来只需要一万军队的大战。 朱高煦率众路过了富令关之后,天地便仿佛豁然开朗。 树林、稻田、村庄以及大片的庄稼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平坦的原野,随处可见的房屋人烟,让朱高煦相信,明军已经进入了安南国的腹地! 明军一路下来,既没有遇到有力的大军阻击,也没有小股游击袭扰,直到进入了安南国的膏腴腹地,仍然十分轻松顺利。顺利得叫人觉得是不是个奸计! 九月初,朱高煦麾下王斌部再立一功,野战击溃了前来阻击的安南军胡射部。于是朱高煦率大军趋近了红河北岸的白鹤江附近。 ……中军行辕内,一张简陋的大地图摆在朱高煦的面前。图画得很简单,比例尺、地形等信息都未能反映出来,不过重要的江河、城池、关隘却能看到。 朱高煦从图上,亦能找到这两个多月来的行军路线。 西路军十余万人从昆明城出发,南下到达元江北岸。大军直到现在,也几乎是按照元江的流向行军的,所以完全没有迷路的风险。 元江到了安南国就是红河,安南人多称之为大江;就如同长江在大明,也叫大江。此时东亚的各国都很受中原文化的影响。 明军先后攻占了鸡岭关(老街)、芹站等地,修好被安南人破坏的道路,沿大江东南的流向、向安南国腹地进发。这段路两岸高山峻岭,人烟稀少、百姓多是各族迁徙来的山民。 后来王斌攻陷富令关(宣光省地区),明军向白鹤江(红河北岸、越池附近)靠近。大江流向变得蜿蜒不定,此地土地平坦、水网渐多、农业富庶,人口也更加密集了。 ……王斌带着一队亲兵骑兵返回了中军,一座建在良田之间的庄园。 庄园主没在这里,不知是跑了,还是并不住在此地。明军将庄园上的奴仆佃户驱逐,征用了这座庄园。 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瓜果蔬菜,二层的楼阁里有家具、舒适的床,还有厨具粮食一应俱全。仪卫队的将士进来检查之后,朱高煦直接就住进来了。 王斌走上楼阁时,茶厅里已经沏好了熟茶。二人一面瞧着外面阳光明媚的安南田园风光,一面说军务。 “前锋军已无法继续向南进军,末将便留刘瑛在军中,赶回中军向王爷禀报军情。”王斌抱拳拜道。 朱高煦指着茶几旁边的另一把椅子,“王指挥坐下,喝口茶再说。” 王斌这次没写军报,而直接亲自返回中军。朱高煦已经猜到,王斌要说的军情有点复杂、也很重要。 果然王斌坐下来后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初时,末将得到了一些主动投降的文武官吏,皆称安南国胡氏起全国之兵,强征民壮,号二百万人举国抗敌。末将未敢全信,后调斥候多番打探,始信决战就在眼前!” 王斌继续说道:“安南军以大江(红河)、以及沿江的几个大城重镇为依屏,建造了一条一千里的防线!” “呃……”朱高煦听到这里,不留神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声音。 王斌道:“胡氏父子调集了全国所有军队,部署在这条防线上,据说征调了民夫二百万人。沿大江挖沟修墙,全力抵御大明军队。” 朱高煦已找出了一张安南国的地图,放在茶几上,拿起毛笔蘸好了墨汁提在手里。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安南军的大略已逐渐明朗,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一千里的壕沟防线,朱高煦是很惊讶的。不能说胡氏父子愚|蠢,只能叫朱高煦觉得他们太前卫!毕竟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挖了无数战壕进行死|磕;只是在古代用这种战术,确实十分稀奇。 安南国全国人口应该不到一千万,能调集二百万壮丁?朱高煦很怀疑。不管怎样,反正他只要如此判断就行:很多。 王斌道:“白鹤江里钉了许多木桩竹竿,南北都有水军设防。大江沿岸以木丸州、多邦、升龙、闷海口四城布设重兵,乃安南军的主要工事。另于平摊津一带构筑东西防卫……” 王斌提到的地方,都是大地名,在地图上能找到。朱高煦一边听,一边在图上勾画标记。 白鹤江离大军驻地不远了,向南汇入大江。朱高煦看到位置,心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安南军在白鹤江设障,或是为了防止明军临时建造船只,进入大江夺取大江的治水权。 从白鹤江开始,向东、向南已进入安南国的平原地区。位于平原西面,南北纵横的山脉叫西山。木丸州(越池附近)正是靠近西山的第一座城,位于大江北岸。 多邦城(山西省附近)在木丸州东南面,位于大江南岸。顺流而下的升龙(河内)也在大江安南,而闷海口已经在南方很远的地方了,离明军尚远,应是为了大江防线的完整性、以及预备权勇队的作用。 在红河平原的地图上,大江仿佛一条从左上角到右下角的斜线,把安南国腹地一分为二。安南军此道防线,主要是防左侧区域。 然而右侧也有一座“平摊津”的横向防御,看来安南国还是放不下整个红河平原。安南军举国构筑防线,调动全国人力,也是为了守住核心地区……富庶肥沃的红河平原,也为胡氏父子实现了战略的可能性。 ……明媚的阳光照射下,庄园阁楼外淡淡的水汽也完全消散了,空气与风物变得额外清晰明净,景色更加美丽。 笼罩在安南国大地上的战略迷雾,也仿佛在此时完全清晰了。 朱高煦从前锋大将口中获知军情后,已可以对战局作出明确的判断。安南国的想法就两个字:守、拖。 千里防线、号称两百多万的军民、红河一线……他们是想守住红河平原,守住拥有众多人口和资源的战争潜力。并以大城、江水、工事为屏障,将战争拖延下去,消极防御坐等明军生变。 朱高煦很快就做出了前期决定,下令王斌:“三军停止前进,前锋部署于白鹤江附近地区,一面继续摸清军情,一面等待平夷将军朱能部到达,准备决战!” 安南军已设好了防线,明军想继续进展,只能进攻突破防线,此战役的法子差不多注定了。而朱能部大军比朱高煦的兵力还多,朱高煦决定等待友军,合军一处增强实力后再行决一胜负。 王斌告辞返回前军。这时宦官曹福躬身走进了茶厅,来到朱高煦跟前,他先看了一眼站在厅中的几个汉子,便俯首过来,小声道:“王爷,当地有户豪强投靠了奴婢。那豪强说能在附近挑选到出身、品行、相貌俱佳的小娘……” 朱高煦马上就明白了甚么意思。在属下看来,他一个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二十出头汉子,何况早以“好|色”闻名,肯定是很喜欢色相的,这些奴婢宦官当然想投其所好。 朱高煦不觉得曹福有什么错,也不是对此毫无兴趣。不过他寻思,大战在即还是克制一下好。 “等大战之后再说。”他完全没有呵斥曹福,淡然地回应了一句。 曹福便拜道:“奴婢遵命。” 此时在中军行辕里玩|女人,有些害处,当然不是对身体有害。首先要费不少时间,万一正在兴起,部将有要紧的事、见不着他怎么办?其次分心,他难以集中精力日夜思考局面。而且主将在军中淫|乐,将士们风餐露宿吃苦头,传出去对军心也不利。 所以朱高煦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更想尽全力赢得战争,而不是一时享乐。 虽然他在京师就有“骄|奢|淫|逸”的名声,但是这次为帅,朱高煦是相当克制的,并未逮住个尼姑就不出大帐。 ……没几天,中军行辕收到了东路军的消息。 好消息是,东路军十余万大军出广西,攻陷坡垒关(镇南关)后,连下诸城,已向朱高煦部靠拢。 坏消息是平夷将军朱能,染疾不治,死在了军中! 朱高煦看到这封信,站在窗前,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脸色也变了。他不是震惊,而是忽然有点伤感。 一张血|盆大嘴想说甚么就说甚么的大汉,身强力壮正当壮年的朱能,猛地一下浮现在了朱高煦的眼前。朱高煦意识到,在这世上又一个熟人永别了,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朱能以燕王府护卫武将出身,历经战役无数,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风餐露宿。刚刚封国公没几年,福也没享多久,实在有点遗憾。 不过朱能有个儿子叫朱勇,已经十五岁了,肯定能因他爹的功劳世袭荣华富贵,大明爵位是世袭的! 朱高煦忽然觉得,做人还是当二代好。第一代再厉害,历尽辛苦艰难不说,功成名就时多半都老了或挂了,到头来也享受不了甚么。 第三百零九章 举国抗敌(2) 朱能病亡于军中,新城侯、征夷右副将军张辅按军法,立刻暂领东路军十余万人马的统率权,并率军继续向安南国境内进军。九月中旬,张辅攻占北江府城,并向大江(红河)北岸挺进。 不久后,朝廷圣旨快马到达了前线,诏令张辅正式统领东路军全部明军。 此时明军两路大军,军民共计三十万人已完全推进到大江北岸;大军东西两路驻扎,面对着安南军的千里防线。 张辅带着骑兵护卫赶到朱高煦军中时,朱高煦正在准备围攻木丸州城。 ……木丸州位于大江北岸,与白鹤江交汇之处,城池坚固、并有重兵防守,一看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朱高煦起初是没打算强攻这座城池的,但后来几个主动投降的安南国官员,带来了一个消息:木丸州主将的名字是阮公瑰。 这时他才改变了主意。 朱高煦立刻想到,那个被派去河内当奸谍的阮智。阮智曾谈起,他有个远亲叔父叫阮公瑰,是河内的一个贵族。阮智能当武将,就是走的这个关系门路。 阮智十分贪生怕死,他叔父阮公瑰也是因为出身贵族、主动投降了胡氏才得重用。朱高煦不禁怀疑,阮公瑰真有将才? 朱高煦觉得,人的能力高低,与先天的天赋、后天的历练都有干系。身份地位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天赋没有,无论贵族或平民,生出一个天赋好的人、都有一定的概率。所以贵族里资质平庸的比例,与平民百姓差不多;但是贵族能身居要|职的机会大得多。 于是朱高煦判断,阮公瑰极可能是个庸才。 他遂觉得有机可乘,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全军准备攻打木丸州。 木丸州城外已经建好了沟壕藩篱等围城工事,将士工匠正在伐木建造云梯,一派忙碌的景象。明军围困不住此城,因为城池有水门,安南军有水师。攻城先修防御工事,朱高煦是为了防备城里的人突然冲出来反击、破坏他的攻城器械。 当年朱高煦守永平,被江阴侯吴高的辽东军攻打,吴高是沙场宿将,上来就是先修围城工事。这些手段,朱高煦都是记在心里了的。 ……张辅来到尘土弥漫的营地上,下马向朱高煦行礼。朱高煦也先翻身下马,气地回拜,他很尊重这个新城侯。 毕竟新城侯的爹张玉,当年为了燕王府的大业、为朱棣一家的皇权献出了生命。张玉在重围中死战,被射得像刺猬一般、浑身没有一处好的皮肤;他比朱能还惨,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只有死了之后才受了追封荣誉。 张辅一边寒暄,一边认真地观察着营地上的景象。此地非常嘈杂,锯子锯木头的噪音、叮叮哐哐的敲打声,以及汉子们下力时齐声的吆喝、歌唱,好像在一个工地或矿厂上。 “我听到成国公的噩耗,十分痛心,几晚上都没睡好。”朱高煦说道。 张辅道:“成国公之不幸,着实叫人惋惜,将士们无不伤悲。不过我已安抚了将士,以免损了大军士气。我告诉大伙儿一件旧事,当年开平王(常遇春)征元不幸殆于军中,曹国公(李文忠)代之,终大破元军。” 朱高煦听到这里,不禁多打量了两眼张辅、这个三十出头器宇轩昂的年轻大将。张辅神态从容严肃,举止沉稳冷静,颇有几分气度。 荫受了父辈功德的人,也有出息的,张辅或许就是那样的人。若非他爹张玉为朱棣卖命立功,张辅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封侯、并统率十几万大军。 朱高煦好言道:“幸好成国公有儿子,我父皇定然不会亏待功臣之后。” 张辅叹息了一声:“成国公正当壮年,若没有这番劫难,朱勇兄弟何至于无依无靠?朱勇方十几岁,这便要担起全族之责,唉!”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点头称是。他心道:张辅确实已经完全摆脱了对张玉的依靠,能独掌一方的人,才能说出这番话来。以前朱高煦见过一些年轻人,爹妈不在了反而过得很开心,因为无人管束可以随意挥霍了。 俩人感念了一会儿朱能,张辅随即问起了正事,他遥指前面的大片工事,说道:“安南军沿大江构筑防线,汉王殿下这番作为、大举围攻木丸州,您是欲从西面打开缺口?” 朱高煦随口道:“我正在考虑。” 张辅听罢愣了一下。 朱高煦见状忙道:“我攻木丸州,无关大局,只是觉得这座城能拔掉。” 张辅:“……”他怔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提醒道:“在下拜见汉王之前,看了一番此城,城池很坚固,上面的守军也不少。” 朱高煦道:“不管怎么城,都是人在守,还是要看人。” 张辅也不多争执,这时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二人一起巡视了一会儿围城工事,朱高煦请张辅到了中军行辕。几间孤零零的瓦房,周围的房屋都被明军拆掉了。泥夯的墙,很多竹子造的家具,简陋的中军行辕里摆着地图、卷宗和纸笔。 张辅瞧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几张图,抱拳道:“安南军沿大江防守,定然为了拖延官军进展,欲令官军在瘟疫、多雨中不战自退。我军若要突破此地,首先要渡过大江,其次要攻占安南国的东都升龙(西都是清化)。不知在下所言是否有理?” “新城侯所言甚是。”朱高煦赞成道。 张辅听罢,继续道:“多邦、升龙二地的敌兵最多。咱们要攻占升龙,有两条路走。若走西面,要先后拔木丸州、多邦城、升龙,一路攻打重镇;好处是,若汉王能攻陷木丸州,打通白鹤江与大江交汇之处,此地大江江面较窄,更好过江。 若走东面,下游江面宽阔,安南军水师主力在此,渡江水战需得一番苦战。不过只要能从此地渡过大江,则可以绕开木丸州与多邦城两地工事,直逼升龙城下;围城攻援,引诱多邦城的敌兵前来相救,则无需强攻多邦城了。 我听到消息,安南国胡氏父子多次派人修建多邦城,将此城的工事建造得固若金汤,十分难攻。” 朱高煦问道:“新城侯以为哪条路更好?” 张辅道:“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在下以为,大军于沲江建造战船,水战之后直趋升龙城下,可避开木丸州、多邦两座坚城,似乎更为容易。” “官军临时建造战船,能夺取大江江面?”朱高煦问道。 张辅颇有些迟疑,说道:“在下自当尽力打赢水战。” 朱高煦踱了两步,“既然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咱们就该广撒网,创造更多成功的机会。新城侯在沲江造船,准备水战;我部先拿下木丸州,尝试建造浮桥渡江。待大军能过大江之时,两路大军再合兵一处,集中兵力攻打重镇!” 张辅沉默了片刻,抱拳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遵令!”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叫人误以为是打雷了一般。但很快响动愈发频繁起来,那是明军的炮响。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说道:“明日一早,我部便能正式开始攻城。咱们俩先各自干好自己的事,尽力成功。” 张辅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将不多留了,立刻返回军中,遵照汉王之令建造战船。告辞!” 朱高煦亲自送张辅到瓦房门口,然后叫赵平送张辅出大营。 明军的工事内,四处是硝|烟弥漫,火炮陆续在响,火光像云里的闪电一般闪烁着;明军的步兵都在工事后面观看,此时还没上。工事后面的空地上,无数的工匠士卒们仍在在赶工云梯、冲车等器械。 藩篱前面,五百步以外就是木丸州的城墙。只有明军的火炮在响,安南军并未还击……因为还击没用,安南军的炮打不了这么远。 明军的重炮叫洪武大炮,看起来又大又笨又|粗,装几十斤重的石弹或铁弹,没有准星等配件,看起来十分粗糙。但它依然是此时最先进的铁铸重炮,没有那个铸造技术的话,铁铸的大炮很容易开裂。 洪武大炮在较远的距离上,作用和抛石机相似,重弹抛|射,飞到空中,然后在地上砸个坑,或是落到城墙上砸得转土崩|裂碎石飞溅。近距离上也可以塞木马子夯细土装散|弹,碎石小铁丸在面积上进行杀伤,离得较近时,效果比较好。 朱高煦骑着马,沿着藩篱工事内巡视,观摩着将士在那里放炮。地动山摇的响动,阵仗非常大,但炮弹准头和杀伤力确实有限,距离五百步,大部分炮弹就打不中城墙这样的大目标了,打中了杀伤范围也不大。 这个时代威力最强的兵器,就是如此模样。朱高煦心里很清楚,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要人马冲到跟前,靠刀枪弓|弩火|铳来分出高下。 第三百一十章 举国抗敌(3) 木丸州这地方风水不好,位置在弯曲的大江拱起之处,既不藏风也不聚水;若其在大江南岸,城池建在河湾内,风水就好多了……所以现在木丸州正在遭受十几万人的围攻。 晴朗的天空,早已被乌烟瘴气的尘土硝烟笼罩,仿佛云层压到了地面上。朦胧的烟尘之中,轰鸣的炮火四面闪烁,有火光较大的火炮、也有星星点点闪耀的火铳。 骑着棕马的朱高煦,在一群铁骑的簇拥之下,在战场的硝烟之中横穿。他看见城墙外到处都架着云梯,冲车、炮车以及无数的步兵在不断前进。四面人声鼎沸,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城墙上无时无刻不在掉落人,既有在云梯上被击落的明军士卒,也有安南军守军被弓|弩火器打下来。 墙上的火铳发|射就好像炸豆一样密,然而戴着宽檐铁盔拿着盾牌的明军士卒,仍然在云梯上缓缓往上爬,并未有被火铳击中的迹象。 朱高煦完全没有干涉诸将的攻城战术安排,他只是在观察攻城的进展。不过他亲自到战场上,本身就是对各级武将的督促。 不顾亲兵武将劝阻他提防流矢,朱高煦依旧在离城百步的地方骑马巡视。他看了好一阵,这才确定,安南军的火器、并不能对云梯上的士卒造成甚么伤|害。 盾牌和甲胄固然有用,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安南军的火器打不到贴着墙的明军士卒。铳口朝下时,弹药似乎会滑出去;安南军的火器只能攻击路上正在靠近的明军。 此时的方形城池,确实不能让火器发挥最大的作用,棱堡的角度侧|射才最适合火器。不过高墙更能阻挡攻城军队的攀爬。 朱高煦骑马走了一段路,便遇到了一个池塘,只得从已经拆掉了屋顶的村庄废墟中绕过去。此地地形已是平坦辽阔,不过水域很多,湖泊、池塘随处可见。 一众骑兵从一条大路上穿过一大片稻田时,往南就能看见大江了。 “吁吁……”朱高煦发出声音,轻轻勒住了棕马。他驻马在稻田边上,瞧着江面站了很久。 江岸上的城池内外,打得一片凌乱,但大江江面上仍十分平静。靠近木丸州的江心有一片陆地,与江畔形成了一处港口。许多战船抛锚在江心陆地岸边、以及城池水门码头。因为朱高煦的人马没有组织水军,因此江上未有战事。 朱高煦巡视了一圈,回到围城工事内的营地上。军营里又多了许多伤卒,伤兵营里惨叫呻|吟就没消停过,到处都在喊叫,十分凄惨。 朱高煦把缰绳丢给赵平,走进一座帐篷里,见郎中与随军壮丁正在忙碌。其中一个士卒的盔甲被解开,郎中正在拿着剪刀剪开他的衣裳。 “拜见王爷!”郎中急忙抱拳道。 朱高煦摆手道:“救人要紧。” 郎中撕开那叫唤着的士卒的上衣,立刻骂道:“又有毒!安南人心歹毒,在火铳箭簇上都抹了毒药,这兄弟胸膛上的皮肉全黑了。” 朱高煦问道:“有解药吗?” 郎中摇头道:“箭簇上各种毒药都有,服药无甚大用,伤口会溃烂!手脚上受铳伤只能砍掉,这兄弟胸口受伤,只能等着肌肤溃烂,慢慢痛|死。” 躺在床上正在叫唤的士卒似乎听到了郎中的话,这时开始嚎叫哭喊起来,声音愈发绝望凄惨。 朱高煦也无可奈何,走了一圈便弯腰跨出了帐篷门口。 打仗就会死人,就会出现各种残|酷歹毒的情况,敌我双方都一样。朱高煦见得不少,早就明白了……想避免这种事,唯一的法子只有和平。 围攻木丸州的战斗持续到酉时。太阳快下山时,炮火渐渐消停了,军队也开始退兵。城墙上下,留下了许多尸|体、伤兵,除此之外无甚实质进展。 不过这状况在意料之中,攻城若非有内应奸谍,不然很难短时间内凑效;至少要先耗一阵子才能有用,就看谁先扛不住。甚至有的攻城战能打几年,最后靠围住饿死对方来获得胜利。 当然朱高煦并没有打算对木丸州围攻太久,他是基于此地主将无甚能耐、容易攻打的判断上,于是才发动了攻城战。他准备先忍耐几天,再看看情况。 ……次日一早,明军继续攻城。 木丸州三面围定,远处的洪武大炮首先震响,迎接血红的朝阳初升。连续两天的大小火炮轰击,城墙上的垛口已是残破不堪。 各路明军推进至城墙,碗口铳、盏口铳、火箭等也陆续发射,硝烟、燃烧的黑烟以及火光迅速让这清新的早晨笼罩在战火之中。 朱高煦骑马出营,在四处观察战况,以便判断这座城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攻下!各部将领会各自负责一个地方的攻打战术,朱高煦现在是主将,他没什么必要干涉每处地方,只消明白大伙儿都在尽力作战就行。 明军的火药炮弹箭矢消耗极大,这两天的战斗强度、是非常高的。攻城战连中午也没停止,各部轮番上去强攻! 及至黄昏时分,朱高煦巡视到西城,忽然见一座云梯上有将士攀到了城墙上。安南军竟然没有援军前来、以便试图夺回此处城头! 朱高煦马上停在原地,指着那城头道:“去传令,此部人马,每人赏钱十贯!先上城的将士,额外论功行赏,升官重赏、本王绝不吝惜!” “得令!”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末将请命,前去增援!” 朱高煦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守御所武将、试百户军官王彧。朱高煦点头道:“准了。” ……王彧立刻喊道:“弟兄们,王爷就在此地看着咱们立功,跟我上!” 数十骑策马冲到城墙下,此地叫喊声四起,几个武将正在驱逐士卒们往云梯上爬。城上刀枪挥舞,明军将士正在死战。 王彧抬头看了一眼,城墙边上一个披头散发的明军士卒大叫着挥舞刀盾,背上全是箭矢。一般最先攻上城墙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因为上去的人少,会面临优势守军的围攻。何况通常有人攻上了城头时,守军都会不顾一切调集援军将其聚|歼! 但危险越大,功劳就越大! 王彧转头向一个武将喊道:“汉王殿下命本将前来增援,请上云梯!” 那武将点头道:“你们现在便可上!” 王彧等前面的士卒爬上去,率先捡起地上的一副圆盾,身先士卒上了云梯。麾下众将士随后跟着攀爬上来。 “啊!”上面梯子上一个士卒中了箭,身体歪倒下来。王彧急忙抓紧木头,一手掀了一下,那受伤的士卒从云梯旁边滚落下去了。 王彧手脚并用,趁此处墙上没人防守,很快爬到了墙头,只见几个明军士卒浑身是伤,仍在大叫着拼杀。乱糟糟的安南军士卒围攻着他们。王彧翻进墙内,马上拔出雁翎刀,左手持盾杀将上去,身后的守御所将士也大叫着冲了上来。 “叮叮哐哐!”王彧拿盾挡住刀枪,整个人都按到了一个敌兵身上,大吼一声,拿刀就向那人胸口上捅过去,那敌兵吓得脸色纸|白。刀已刺进血肉,俩人的脸都几乎贴在一起,敌兵的牙齿打颤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王彧瞪着凶狠的双目,手上猛力往前捅|了进去。 “啊!”身边的守御所兄弟也拿着刀枪不顾命地冲上来。大伙儿虽没有马,还是骑兵的战法,凭借奔跑的速度、身体的重量,直接拿着兵器不顾命地猛|冲过来,势不可挡。 旁边一个明军士卒的铁帽上挨了一刀,侧腰又被捅了一|枪,但他不依不挠用身体将一个敌兵按翻在地,拿着刀像跺肉一样持续乱|砍,那敌兵被砍得血肉模糊,仍在惨叫。 敌兵一边混战,一边往两侧后退,仍然不见有守军援兵前来。王彧带着几十个精兵凶猛无比,城墙上的混战范围越来越大。 于是另外两幅云梯上,也有明军士卒翻进来了。城墙防守的缺口,就像是被洪水冲破了一个口子,马上迅速撕开,越来越多的明军将士爬上了城头。 王彧大喊道:“王爷亲口下令,上城的弟兄,人人有赏!杀!” 安南军乱兵两边溃散,明军士卒径直往城内的石阶上冲。有的已经杀进了附近的一座城楼里,城楼里也有楼梯,可以直接冲下去到城内。 明军将士的无数铁盔涌动,人群像钢铁洪流一样席卷到石阶上。“砰砰砰……”忽然城下一阵火铳声响,一些明军士卒惨叫着摔倒在地上,但更多的将士前赴后继,径直冲下阶梯,见人就砍。成排的安南军火铳兵顷刻被吞噬,鬼哭神嚎的痛叫和恐惧的哭喊中,血肉横飞。 王彧见城门内还没有大股敌兵赶来,马上挥舞雁翎刀带着大伙儿冲向城门。 城门洞开之后,外面的马蹄声已经如同雷鸣。王彧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便看见成片的铁骑、冒着箭矢箭簇向城门口汹涌冲杀而来。 王彧仰头疯狂地大笑了一声。 在能征善战的亲王麾下就是舒坦,汉王知道、兵在什么时候应该调动到什么地方。城门一开,援兵就能及时地出现在外面!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举国抗敌(4) 仿佛大江决堤了,浑浊的江水夹杂着各种杂物翻滚着涌进了城内;木丸州内的大街上,疯狂的人群和战马在奔跑,如同洪水。 安南军溃兵也在奔跑,时不时有人被挤翻或绊倒,或中箭受伤,很快就会被明军疯兵淹没在人潮中,死无全|尸。一个年轻的安南人手里拿着一枝火铳,仰起头大口喘着气跟着人群拼命跑。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手里没有弹药的火铳和一根棍子一样没有用,此时武将和士卒早已相互不能辨认,根本没工夫停下来装弹反击,后生嫌火铳多余,径直扔了继续跑。 “啊啊啊……”前面的人忽然喊叫起来,人们一下子慢下来,那后生也急忙放慢脚步,但拥挤的人群在后面,马上将他推翻在地。后生摔倒在地,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大叫,扑腾着要爬起来,因为他知道停下来被“疯兵”追上是甚么下场。语言不通,连投降都不行。 他刚站起来,发现前面也有大群敌兵冲过来,难怪前面的人会突然停下。“哐”地一声,一个人撞了后生一下,他一个踉跄,又扑倒在地,急忙连滚带爬地想找地方躲。街旁有一栋房子,许多士卒撞开了门,正往里面涌。后生又怕又急,也想往里面躲,但马上就被另一个摔倒的人压在了身上,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 “叮叮哐哐……”明军士卒拿着刀枪直接撞进人群,刀劈枪|刺,那不要命的可怕样子,就好像连牙齿都要用上咬死安南兵。 后生浑身直哆嗦,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缩在墙角的一具尸体下面,他瞪着眼睛,看着几个满脸血污的敌兵正对着地上一个安南兵乱|捅,那安南兵早已不动了,仍被继续砍了起码十几刀。 一个明军士卒的肩甲上被反抗的人砍了一刀,刀在他的脸颊上拉了个血口子,血留得满脸脖颈都是,他却还在扭住一个安南兵的头发,拿着刀在那人的脖子上像跺排骨一样又砍又锯。 地上血水横流,空中血雾横飞,简直比混乱的屠宰场还可怕。附近的房子已被点起了火,许多躲进房子里的士卒又从浓烟中跑出来,被砍得面目全非。 ……城中多处燃起了大火,到处都在惨叫嘶喊,尸体随处可见,简直一片狼藉,仿佛突然发生了地震后的惨烈。 明军冲到了水门内的码头上,连船上都全是明军将士。 码头上、港口内的许多战船燃起了大火,有的被明军抢了,还把船驶进了大江。大江上的安南军水师似乎无人统率,有的径直张帆向东面跑了,无数战船被径直丢弃在港口和江边。 这座江畔平原上的富庶重镇,在次日早上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死城。炮火已经停息,战斗已经停止,人应该远远没有死完,但此时所有安南军民都在明军的铁蹄下簌簌发抖,躲在家里或角落里,没人上街来。 偶尔一阵火铳声或弦声,就仿佛在荒野上打猎的响动。水雾中夹杂着烧焦的气味和令人作呕的腥味,死气沉沉中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一面写着“明”字的血红军旗从城楼下面出现,接着成队列的步骑从血污和尸体中整齐地行进,整齐的步兵脚步声和铁蹄的密集声音,响作一片。 檄文张贴在各处的墙上,骑在棕马上的朱高煦微微侧目,一列“毋恣妄取货财,毋掠人妻女,毋杀戮降附者”的汉字闪过眼前。但旁边的墙角下,一具衣裳狼藉的皮肤惨白泛青的妇人尸首正四仰八叉地被丢在那里。 战争就是这样的,想完全避免残|暴,如同想不让将士兄弟死伤一样,完全是个笑话,除非和平止戈。远处传来了一声长声幺幺的喊声:“王师吊民伐罪,铲除暴|政……” 朱高煦率军来到了州府衙门外面,周围已经被明军将士守住,一群安南国官吏跪伏在门口,其中一个双手举着一枚印。 赵平翻身下马,走到那官员面前,伸手拿起了印,又拿出一块手绢反复拭擦了一番,然后走到朱高煦的马前,双手捧了上来。 朱高煦拿起印,翻过来看了一下,刻的字居然是汉字。 就在这时,刘瑛策马过来,下马抱拳道:“禀王爷,末将进城后先去了水门,夺得战船八十余艘,烧毁敌船无算。” 朱高煦道:“挑选会水战的将士,整顿水军,控制此地江面,并在木丸州港口部署火器。若遇敌军水师反攻,水军立刻退回水门江畔,水陆呼应防备。” 刘瑛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喊道:“王指挥。” 王斌上前道:“末将在!” 朱高煦道:“即刻率前锋人马,在江上架设浮桥。” 王斌道:“得令!” 就在这时,跪伏在地上捧着印盒的官员居然开口说起汉话来:“原来您就是英明神武、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名闻天下的汉王殿下!罪官闻汉王大名,如雷贯耳,未能立刻拱手献上城池,罪官大错特错……” 朱高煦听罢问道:“你是阮公瑰?” 那中年官员愣了一下,忙道:“惭愧,罪官正是。” 朱高煦道:“大明皇帝诏令将士前来,是为公道大义,为惩罚胡氏弑君篡|位、鱼肉百姓的不道罪行。尔等原为陈氏之臣,何不改邪归正,重新做陈氏国君之忠臣?” 阮公瑰欣喜道:“罪官还有将功补过之机会?” 朱高煦跳下马,把印重新放回他手里的盒子里:“你若愿意,仍做木丸州主官,把那些愿意效忠陈氏宗室的文武都召集起来,恢复木丸州秩序。下榜安民,巡检各处暴|民借机生|乱,避免战争造成更多罪恶之事。” 阮公瑰拜道:“下官等谢汉王殿下既往不咎!” “闻阮公爱惜百姓,你若继续出掌木丸州,安南百姓幸甚。”朱高煦上前亲手扶起了阮公瑰,周围的亲兵将士没吭声,不过都盯着这些安南人的一举一动。 朱高煦说罢,带着将士向大门里走去,他想叫身边的亲兵的翻翻公文,有没有安南军的机密。 但他叫人打开大堂的大门时,顿时愣在了那里,因为大堂上没有公文案牍,却蜷缩着一屋子的女子,都挤满了!各种乐器、五颜六色的衣裳丢得一片狼藉。 原来两军在城墙上下拼命的时候,此地主将却在这里玩|女人。打完了仗,他又马上改胡姓为陈姓,还是贵族官僚,可以继续玩|女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举国抗敌(5) 蜿蜒的支流(dung river)汇入大江,大江对岸离升龙就不远了。 河岸上长着许多竹子,离河岸稍远的平原上,树林、稻田与村庄错落。分散的明军士卒拿着弓|弩,小心翼翼地在树林里搜索着。周围五步内必有明军将士。 平夷右副将军张辅正在林子边上,他拿刀鞘扫开荒草,走到一颗树下,一掌拍在树干上,抬头观摩着上面的枝叶。 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树木,尽快建造战船。 尽管升龙城仿若近在咫尺,但是安南军坚壁清野,早已把大江北岸的北江府附近河流上的大船调走、或烧毁了;安南军还在升龙附近的大江上部署了水师主力。明军不逐渐水军,就不可能从这里渡过大江。 朝廷诏令大军应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安南战争。时间紧迫,张辅两天前离开西路军大营,前天旁晚才赶回军中,刚回来就命令诸部、择地建造战船。 就在这时,河岸的大路上两骑并行飞奔,扬起了一股尘土。张辅和身边的武将都不禁侧目。 不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大帅,汉王有军令送到中军!” “送过来。”旁边一个武将见张辅点头,便帮着吆喝了一声。 等骑士呈上军令,张辅先拆开漆封一看,上面是汉王亲笔,骨力刚健颇有名家之风的行草书法,写道:我部已于昨日旁晚攻陷木丸州,并缴、烧战船无算,夺占大江见面,于今晨开始架设浮桥。令东路军新城侯部,克日率军向木丸州靠拢,渡过大江,合军进抵多邦城。 张辅看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再次检查漆封的用料,用印的位置,都没什么问题,而且信上的字确实是汉王亲笔,写得十分流畅、毫无模仿的痕迹。 “大帅,发生了何事?”身边的部将好奇地问道。 张辅将信递给左右,面无表情地说道:“汉王已攻陷木丸州。” 他在心里略微一算,汉王军攻下木丸州,竟然只用了两天?张辅是两天前才离开的汉王军大营的,彼时他亲眼所见,围城工事刚刚建好,连云梯也还在建,当天下午炮击了一阵,明军还未正式发起攻城战。 按照书信上写的,汉王最多只有前天、昨天两天时间攻城。 张辅刚知道这个军情时,有点不敢相信,因为他完全没料到木丸州如此不堪一击! 他是亲自到了木丸州一趟看过的,那座城池即便是在大明朝内地,也是一座坚城;城上重兵防守,兵器林立,早有防备……木丸州守军还有个优势,南门靠江,而安南军还掌控了大江江面;这样既不会短缺弹药粮草,也随时可以得到增援。 这样的城池,若是运气不好,围攻两年也不一定能拿下。汉王是怎么两天就强攻下城池的? 张辅一时间非常困惑,因为那时他分明看到,汉王居然在木丸州慢吞吞地修围城工事,不像是趁其不备的突然袭击。 部将们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道,“汉王果然是厉害,听说‘靖难之役’时,便能征善战屡立大功。”“白鹤江面钉了许多竹木阻碍水运,汉王也没船,他怎么拿下了大江上的敌兵战船……” 张辅也与部将们同样好奇,寻思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汉王说过的一句话:不管怎么城,都是人在守,还是要看人。 一时间张辅心里倒有点酸楚不高兴,但俄而他又为自己的心胸感到羞愧,心道大丈夫岂能如此?何况友军获胜,于大局本是好事! 或许内心那一丝不悦是有原因的。两天前汉王下令,明军一面攻打木丸州、一面在东边建造战船,寻找更多渡江的机会……虽然这是主将的部署,但隐隐有种比试的意味。毕竟汉王负责木丸州那边,张辅则在北江府附近,分别办事。 现在张辅连树木都没砍好,战船更是影儿都没有,汉王已经要渡江了!大局虽然是一次胜利,但比试上张辅却觉得自己输得十分彻底,谁输了能多高兴呢? 似乎还有一个原因,汉王虽是亲王、皇帝的儿子,不过身份对战场上的胜负没有作用,汉王才二十多岁;张辅已三十出头了,整整比汉王大八岁。张辅下意识就想,若是汉王能多历练八年,自己不是完全比不上他了? 张辅心气儿还是很高的,内心里隐隐有点不服与不甘心。 他沉默了片刻,便道:“传令诸将,停止伐木,全军准备拔营,向西靠近木丸州!” “得令!” 张辅毫不犹豫地下达了配合汉王军的命令。大局就是大局,何况汉王是兵权最高的人。若是为了私心,不顾战局,张辅会觉得自己是个毫无心胸的庸将,根本没资格和人比较了。 ……朱高煦在木丸州府衙大堂上,见到那么多异国小娘,虽然她们是贵族的家妓,朱高煦心里还是很动心的。里面高矮胖瘦都有,有姿色很不错的,也有皮肤太黑的,不过都很年轻。 他踱步到大堂中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娘们。从云南府城出来后,朱高煦几个月不近女色了……在汉王府时,不是绝色美人,他根本看不上;哪知几个月不沾女子,竟忽然变得如此饥不择食,随便看到一些年轻小娘,便已觉长得十分不错。 不管那些小娘的身段是否有视觉冲击力,那特有的女性身子线条,朱高煦看着也觉得十分美好。他的目光十分仔细,从她们那隆起的胸襟柔软的腰身往下看。 朱高煦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时,发现赵平正瞧着自己,俩人面面相觑,一时有点尴尬。朱高煦倒是十分镇定地说道:“我还是喜欢不胖不瘦的女人,肉太多或完全没肉,都会破坏女子的身段。赵把总好哪一口?” 赵平忙抱拳道:“这些女子都是那阮公瑰的玩物,王爷攻破此城,她们都是您的囊中之物了,不是末将该想的东西。” “你这汉子,嘿嘿!”朱高煦笑了一声。 赵平见朱高煦兴致很好的样子,也似乎放松了一些,便陪笑道:“王爷何不挑一些看得上眼的?一会儿兄弟们让查一遍,叫她们洗了身子,送到王爷房里。”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思不明的声音。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高挑女子向前走了两步,微微一蹲行礼,又抬头看着朱高煦媚|笑了一下,用生涩的汉话道:“王爷,要我吗?” “哈,她会说汉话,就她。”朱高煦指着那女子道。 他的兴致更高了,马上继续开始巡视自己的战利品,在一群女子中挑挑选选。他发现一个小娘脸圆圆的、下巴略尖,十分秀气可爱,便驻足多看了一眼。 不料那圆脸小娘蜷缩着身子,一副害怕的样子,还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朱高煦也不强人所难,马上看向了别处。 另一个身段娇小的小娘挺起了胸,望着朱高煦,手放在腹前不好意思地微微向上挪着,似乎在说她虽然个子小,但有饱|满的地方。朱高煦觉得她的脸长得一般,可能他更习惯汉人小娘的面相,这些安南小娘眼窝普遍较深,不过好在这小娘的皮肤还算白。 “还有她。”朱高煦道,“叫俩小娘侍寝够了。” 他说罢,又对赵平道:“阮公瑰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玩妓|女,将士们不卖命,城池两天就破了。本王不能忘记弟兄们。剩下的这一大群妓|女|优伶,都弄到军营里,叫昨日最先攻上城墙的那些弟兄,先来享用。”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又道:“严禁将士劫掠平民妻|女。” 而大堂上这些娘|们,都是阮公瑰的玩|物伎女,肯定是花钱买来的,在朱高煦眼里不算劫掠百姓。 一时间,大堂里的女子便叽叽咕咕地吵闹起来了。她们应该有人听懂了朱高煦说的话,此时汉语在各国都是通用语,东方大多国家的史书都是用文言写成。只不过朱高煦听不懂她们说的话。 刚才躲闪朱高煦的圆脸小娘,这时已站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朱高煦,她不会说汉话,但或许已听到她的姐妹们说了发生什么事,她对着朱高煦说了几句话。朱高煦听得一头雾水,连半个字都没听懂。 他也不管小娘是否能听明白,只用汉话说道:“先上城的明军弟兄都是英雄,你们能服侍英雄,应该感到荣幸,好生侍奉着!” 那一高一矮两个被朱高煦选中的小娘,竟然被几个娘|们抓住了头发和衣裳,尖叫了起来。 “他|娘|的!”朱高煦骂了一声。 赵平马上和几个武将冲上去,将那些女子拉开,“噼啪”扇了闹事的女子几耳光。另一个武将拔出雁翎刀来,明晃晃的兵器这才吓阻了那些闹事者。赵平只得叫上那俩小娘,带出了大堂。 朱高煦也转身就走,来到大堂外时,朱高煦忽然发现赵平在偷偷发笑,便皱眉道:“何事可笑?” 赵平道:“末将失礼了,王爷恕罪。末将忽然想起那脸儿圆圆的伶人,亲王选她不愿意,却要留下来当营伎,没忍住觉得好笑。咱们军中有十几万人,那几十个娘|们,便是每个人每天侍候着二十条汉子,也忙不过来……” “呃!”朱高煦不置可否,发出一个声音。 大将在战场上贪女|色并非好事,不过让将士们都分享一番,便对士气有利了。朱高煦心里寻思总比纵兵劫掠,烧杀淫|辱百姓妻女要好得多。毕竟阮公瑰留下的玩物,本来就算是妓|女,区别无非是服侍安南国统|治者、还是服侍明军将士罢了。 没一会儿,宦官曹福到了府衙里,朱高煦便叫曹福把两个小娘带走,自己先出门去江边了。 旁晚时分,朱高煦才回到衙署附近的中军行辕。那两个小|娘很快就跟着曹福,被送到了卧房里。 身材娇小的小娘不会说汉话,另一个说得也不太利索。高个小娘问朱高煦沐浴否,朱高煦点头准备先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 两个小娘帮他宽衣解带时,朱高煦便随口问道:“上午大堂里那些女子,为何忽然要打你们?” 高个小娘翘起嘴儿道:“她们骂我们不要脸,其实只是嫉妒。侍候阮公的女子,明面上都是巧言灵舌,背过身就说别人坏话!” 朱高煦点了点头。 那小娘马上就开始说别人的坏话,“今日踱着王爷的那小娘最坏,总是假装清高,暗地里比谁都不要脸……” 朱高煦笑道:“那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她真不愿意哩。”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举国抗敌(6) 先锋军王斌部在大江江心岛附近,一口气架设了六座浮桥。另有八十余艘战船部署在浮桥东面,护卫着明军的渡江人马。 明军临时编好的水师,仅靠俘获的安南数十艘战船,显然不足以抵挡安南水军主力。然而安南军并未及时调集水军前来反扑。 江北的斥候禀报,从木丸州逃走的敌军战船,此时居然还在向东撤退;尚未发现有安南军的船队。 而张辅部十几万大军得到军报后,反应十分迅速,已于数日之前拔营向西行进,正在接近木丸州。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认为明军主力从浮桥全部渡江,已是注定之事…… 他披好了盔甲,收拾着随身物品。屋子里的两个女子正“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其中夹杂着安南话的交谈,完全让人听不懂。 朱高煦一言不发,只顾忙活自己的琐事。这几天他在行辕里让两个小娘一起侍寝、日夜作|乐,尽兴之后,而今他已变得和圣贤一样、对女|色毫无兴致了。他又发现俩小娘甚么都不懂,她们喜欢谈论歌妓间的勾心斗角、谁丑谁美等破事,朱高煦早已感觉索然无味。 他拿起头盔,走出了卧房。这时两个女子送了出来,高个的名叫玉芳、会说汉话,她问道:“王爷要带我们走吗?” 朱高煦便道:“一会儿,宦官曹福会过来拿我的东西,你们跟他走。” 院子里的侍卫将士跟了过来,朱高煦又吩咐道:“召集仪卫队的弟兄,咱们即刻过江。” 赵平抱拳道:“末将得令!” ……王斌的先锋军数千人马,上午便已渡过了大江。朱高煦带着亲军走过浮桥,来到大江南岸时,他见到江边的工事后面到处都丢着尸体。 尸体未埋,血迹也没有完全干透,此地战斗结束的时间不长。朱高煦拍马来到江畔,一边骑马,一边观摩岸边的情形。 靠近大江,有一道望不到头的长长壕沟,里面插|满了削尖的硬竹。壕沟后面是一道腰墙、并有硬竹片拼镶的藩篱。 然而安南军这道防线,似乎没起到甚么作用。 王斌部从浮桥渡江后,沿着大江侧击了守军。所以尸|体全都在藩篱后面,沟壕里却没有死人。遍布江边的尸|首,大多都是头戴竹笠的壮丁,很多人无甲,少见有装备完善的士兵尸|体。 朱高煦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到的都是类似的景象。他不禁感到有些疑惑……明军突破大江时,按理守军就没有抵抗的必要了,因为彼时的明军,已能从侧后翼攻击到工事里的守军。 但为何这条防线的安南人没有及时撤走? 唯一的原因,恐怕是西线的安南军指挥混乱。加上江上迟迟没有安南军组织水师反扑,已证实了朱高煦的这番猜测。 ……木丸州阮公瑰部的混乱,是安南军大江防线的一个薄弱之处。明军因此迅速渡过大江,但要完全突破安南军的防线,还有一座城挡在前面:多邦城。 朱高煦部十余万人陆续渡过了大江,分两座大营驻扎,选了一座小村子当作中军行辕。他们没有马上向多邦城进军,先等着后面的张辅部大军渡江。 此时朱高煦正站在村庄后面的一座大坟上,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向四面张望着。 这个坟必定是当地大户的坟,修得十分高大,周围镶着大石板,前面还有雕刻着图案的石碑。不过此时它反而成为附近平坦地形上的一个制高点。 西面的天边,山影重重,远处的崇山峻岭、正是安南国的西山。西山连绵不绝,南北偏东走向。 东边则是蜿蜒的大江,大江在这一带总体成南北流向。西山和大江形成一个恍若“儿”字形的地形……而多邦城(西山省附近)便位于中间最狭窄的走廊上,建造于大江南岸。 多邦城在大江向南凸起的位置上,并未在河湾里;又是一处既不藏风也不聚水、甚至在风口上的位置。不过正因如此,它才是抵挡明军向东长驱直入的一道屏障! 西山山脉中间有一条山谷通道,通向黑水河、能到达安南国南部沿海地区。 朱高煦没打算走西山那条路,因为他的目标是夺占安南国最富庶的红河平原;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攻取升龙(河内)。欲从平原地区直取升龙,最好的法子就是拿下多邦城,然后沿大江东进!这条路地形道路简单,变数较少,以力取胜!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从村子里快步走过来了,他在坟头面前站了一下,又绕到大坟侧面,这才抱拳道:“禀王爷,新城侯张将军到!” “知道了。”朱高煦回应了一声。他收起手里的图,径直从坟头上跳了下去。 几个武将前后随行,朱高煦回到了村子里。他走进一间大瓦房,立刻热情地拱手道:“新城侯,幸会幸会!” 张辅握拳有力地拜道:“拜见汉王殿下。” “看茶!”朱高煦喊了一声,又请张辅在堂屋里的方桌旁边坐。张辅道谢入座,接着便径直说道:“咱们下一步,得攻下多邦城罢?” 朱高煦点头道:“正是。” 俩人说起军情十分省事,根本不需要解释,马上就达成了共识:多邦城。其中缘故,朱高煦心里早已盘算过了,张辅又何尝没有? 张辅又道:“汉王殿下在此地西北边,布置有一座大营。在下以为,那座大营暂且不动为好。” 朱高煦用很随意的口气道:“张将军说得对,那里有条通向黑水河的山谷通道。” 张辅听罢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不再对此事多言。 俩人都认定要攻打多邦城,不走西山那条大路;但是,安南军可能会走。安南军从那条路绕道之后,便能攻击明军腹背。 朱高煦在西山谷口部署一座大营,防的就是这一招……朱高煦既然提到了那条通道,张辅也就明白他的用意了。所以无需多说。 张辅沉吟片刻,忽然说道:“汉王分兵扎营,兵力分散;在下麾下十余万步骑未经大战,锐气正盛。多邦城,不如让在下去攻打如何?” 朱高煦微微一愣。他一时间没有拒绝的理由,并未多想、便立刻答道:“既然新城侯请缨,愿公旗开得胜!” 张辅站了起来,抱拳拜道:“在下定不辱使命!请告辞了。” 俩人还没说几句话,茶也刚刚才端上来、没来得及喝,张辅就要走了。朱高煦也不挽留,起身送张辅到屋门口,然后叫一个部将送张辅等人出村。 目送张辅的背影在村口土路上离开,朱高煦刚转过身,旁边的武将王彧便道:“张将军还真是个急性子人。”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语气词。 王彧又道:“张将军大老远赶来,就为了说几句话么?” 朱高煦随口道:“只那几句话有用,说多了也是废话。” “末将愚钝,实在没听明白张将军的几句话,能管甚么用……”王彧皱眉道。 朱高煦笑道:“王副千户勉力,等你升卫指挥使了,自然就明白啦。” 王彧目光明亮,激动地拜道:“末将多谢王爷栽培!” 木丸州之役,王彧带兵增援城头,作战勇猛。朱高煦当天晚上就提拔他连升三级,王彧从试百户直接晋升为副千户。不过朱高煦发现,这王将军刚升上来,火候还是差了点。大将不只是军职高,还得需要通过战|争历练才行。 朱高煦走进瓦房时,不禁又转头向村口看了一眼。 刚才王彧说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张辅好像很急切的模样。平素这个勋贵还是很从容镇定的,张辅并不是个急性子人。 朱高煦琢磨片刻,想起在大江北岸时,自己负责西线攻打木丸州城、张辅负责东线水战。结果几天时间张辅就放弃了东边的部署,调头向西而来。 所以张将军似乎有攀比的心思,不太服气? 可是多邦城不是木丸州,朱高煦估摸着张辅要大喝一壶了…… 之前朱高煦决定攻打木丸州时,他认为阮公瑰没啥能耐,于是想趁机取巧。结果木丸州水陆敌兵的混乱,超出了预料。 阮公瑰的武将们守城无方,两天丢失有高墙重兵的城池;水师指挥混乱,错失反击战机;甚至南岸的守军也不撤走,白白送了无数人头,几千明军就让安南军的尸体丢得整个江畔都是。 而多邦城不同。其工事更加坚固,朱高煦刚进入安南国境内,就听说安南国已多次加固多邦城城墙。多邦城离升龙城更近,安南国中|枢可以直接经营此地防务。那胡氏政|权就算无力妥善经营千里防线,可多邦城已经位于中心地区了,部署总不会太混乱。 朱高煦还未抵达多邦城下,已感觉到此城难以攻打,仿佛看见了血流成河的惨状。 张辅竟然主动请缨,不管他甚么意思,朱高煦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举国抗敌(7) 十月间,若身在大明朝京师的人,定能感觉到冬天的寒意了。但在安南国平原上,人们在大清早也不觉得冷,甲胄下面只穿一件单衣就能过。 多邦城黑幢幢的高大城楼影子,朦朦胧胧中若隐若现。笼罩在空中的迷雾,分不清是昨夜江上的湿气雾水,还是硝烟沉沉。 城墙上下,火炮火铳四处都在闪,灰蒙蒙的雾气里,火箭拖着黑烟漫天飞舞。震耳欲聋的爆|响早已将人们的喊叫掩盖,天地间“嗡嗡嗡……”的声音从未间断。 护城河早就堵死了,被分割成了一截截死水,水里堆积着死|人、兵器、车轱辘、独轮车、破木片……浑浊得就像此时的空气一样。 河水不仅被土石堵住,河里的垒土更已堆积到了城墙中间,形成了一道道长斜坡。正在挖掘泥土的士卒,偶尔便有人丢掉头、倒在地上挣扎。城下的明军也在用各式火器弓|弩对着城墙上发|射。 多邦城周围晚上也不会消停。安南军晚上会从墙上爬下来、挖掘明军的垒土工事。明军冒死堆积的土坡当然不会放任敌军破坏,必定要反击的,于是整夜火器都在响。一到晚上,大地上到处都是火光、火把,便如同整片地区都变成了繁华喧闹的城镇。 ……十月中旬一个旁晚,张辅刚回到中军大帐,便下令召见武将黄中。 侍卫端着一盆水进来,张辅拿起一条毛巾擦了一把脸,那毛巾上立刻涂上了一片黑泥。尘土、硝烟、烟灰形成的雾霭,让大伙儿的脸上都弄得非常脏,张辅也不例外。 他丢下毛巾,眉间露出三道竖纹,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也不吭。 不一会儿,黄中交了佩刀阔步入帐,抱拳拜道:“大帅!” 张辅哼哼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旁边的侍卫退出了大帐,黄中躬身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张辅发号施令。 但张辅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他的心情不太好,大军围困多邦城已半个多月了,却仍未有进展,这座城实在难啃。让张辅心里没底的、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几时能攻破! 圣上的诏令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朝廷要求征讨安南的明军、务必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战争。 诏令难违,而更难改变的是气候环境。安南国这边天气炎热,如果到了春夏之交、明军仍未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大伙儿就得面临新的难关:蚊虫、瘟疫。 不过,张辅始终没有丝毫后悔,自己曾在汉王跟前主动请缨。 他的先父张玉,原来是燕王府的护卫指挥,在靖难起兵之初,乃今上最倚重的心腹大将之一。张玉已经去世了,不过张辅作为忠臣之后,亲妹妹刚成了贵妃,前程是非常光明的。 可是这些并不够,当年李景隆的爹更厉害,李家照样衰落很快。现在张辅需要一场丰伟的胜利和战功,以稳固张家第二代的地位根基。 他才三十一岁,只要抓住机会一战成名,张家定将尊荣无比,家势必定更加稳当了。 迷雾中隐隐约约的多邦城,就是张辅的机会! 这时张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黄将军,你是怎么从诏狱里出来的,自个明白么?” 黄中忙道:“多亏大帅出手相救,末将绝不敢忘恩。” “本将不需你记恩。”张辅冷冷道,“去年朝廷给了你几千精兵,让你护送陈天平。你却疏忽失职一败涂地,竟然仓皇逃走、坐视使臣被杀,让国家蒙羞!” 黄中的脸顿时涨红了,低着头站在那里,又羞又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顶嘴。 张辅道:“本将救不了你,打完安南国,你们若是毫无建树,就得重新问罪!这是黄将军雪耻活命的唯一机会,你可知道?” 黄中听到这里,马上抬起头道:“末将请为前锋!末将宁死在多邦城头,不死在牢狱之中,若不能登上城墙,请受千刀万剐之刑!” “好!”张辅忽然一掌拍在木案上,“黄将军有无血性,本将拭目以待!” 张辅立刻招手让黄中近前,手指准确地放在图上的一个位置、用力“咚咚”敲了两下,说道:“明日一早,黄将军的人从这里攻城。” 黄中瞧了一眼,抱拳咬牙道:“末将遵命!” ……黄中看得明白,那张摆在中军大帐的图,是多邦城的图;新城侯指的地方,是多邦城的西南角。 当晚黄中就把麾下四千人调动到了多邦城西南面聚集,下令诸部准备明日攻城。 次日一早,黄中召集了百户以上的数十员武将。大伙儿都骑马赶到了主将的旗帜下,等着将军训话。 太阳还没升起,天色依旧很黯淡,但炮早就在响了,众将似乎都麻木了,完全不去注意附近震耳欲聋的震炮。几十个人纷纷下马行礼,仰头看着还坐在马背上的黄中。 黄中开口道:“我来安南国时,刚从诏狱出来,肩上的脑袋是向新城侯借的。” 人群里居然发出了稀疏的几声笑声。黄中的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没有,青着脸看了一眼传来笑声的方向,并未理会。 黄中道:“西南边的垒土快到墙头了,咱们还会搭建四架云梯,所以每一次进攻,会上八个百户队。一会儿抓阄,抓到甚么时候上只看天命。 今天之内,咱们一卫人马要进攻五次。每一次攻城时机,便在上一次的人都死完以后。本将最后带执法队和亲兵上城。本将不想死在诏狱里,多邦城就是葬身之处!” 人群里已经没人笑得出来了,周围一片死气沉沉,只剩远处的炮声、喊叫声陆续传来。 黄中指着大旗下面的几门洪武大炮,说道:“这几门炮会装填石子铁丸,架在后面;另有弓|弩、大刀列阵等着。若攻城的人马违抗军令退了回来,全部杀!各部武将,有临阵处决之权,逃跑者,杀!退却者,杀! 武将若自己逃跑,本将会把那些贪生怕死的人、造册上报五军都督府。他们将被处以死|罪,家眷会受牵连,儿子不再世袭百户之职,举家流放子孙为奴女子为娼。 若百户战死,嫡子能世袭百户之职;临阵以试百户代其兵权。试百户死,总旗代百户兵权;总旗死,小旗代百户兵权。直至每个百户队不剩一人,或攻下城墙方止。” 黄中顿了顿,回顾周围沉默的将领们,继续说道:“本将全家的性命都押在多邦城,不怕干得罪人的事。丑话说在前,若有偷奸耍滑之人,休怪本将不留情面!都听清楚了?” 人群里陆续传来了应答声,人们的神情都很凝重。 黄中呼出一口气,又道:“此战,只要诸位给本将长脸,别的事都好说。打完仗,不管大伙儿做什么,本将都替尔等担着。多邦城是此地重镇,许多朱门大户富贵之家,本将还听说胡氏在各地选的秀女有一批就在多邦城……” 就在这时,竟然有个汉子笑道:“黄将军说话可得算数!” 黄中循声望去,冷笑了一声:“当着那么多弟兄的面,本将说打做到!”他看了一眼亲兵端上来的小纸团,便道,“抓了阄,便各自准备好。” ……在军前笑谈的百户叫尹得胜,他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汉子,世袭的百户、隶属云南府中卫。本来张辅大营多广西兵,尹得胜的人马该跟着汉王的;但去年尹得胜调到了黄中的护卫兵马中,今年便依旧受黄中节制,到了张辅麾下。 尹得胜抓到了第十六的纸条,负责记录的文官告诉他:“第一番攻打你们不上,在后边射|箭放炮等着,军令一下,你们便照军令填上去。” 尹得胜拿着纸条回到了他的百户队中,也把总旗、小旗等武将召集起来,将事儿简单说了,又大声道:“临阵脱逃的,都要死。打进城里,想干甚就干甚。上回咱们在芹站吃了大亏,憋屈得慌,这回要把脸面找回来!” 众军听罢一阵喧哗,大伙儿一时间竟然兴高采烈地叫喊起来了。 不多时,卫指挥那边开始吹号。尹得胜吆喝着整顿兵马,翻身上马带着百人队跟着大军人马,缓缓向前推进。 空中依旧雾|霭沉沉,大大小小的火光闪烁不停,天地间一片轰鸣喧闹。众军便向着火光闪耀的方向,列阵稳步靠拢。 尹得胜身边有个小旗长叫刘大,还不到五十岁,却被称作刘老头,因为他是整个百户队年纪最大的正军。刘老头没成婚也没儿子,军职也低,迟迟没有侄子袭任,于是在军中干到了现在。 在炮火轰鸣中,刘老头说道:“咱们都是去送|死的……” “啊?”尹得胜没听清楚。 刘老头快走了两步,好言道:“上头的大将只想建功立业,尹百户心里可得有数,您还年轻,若能活命,比啥都强哩。” 尹得胜笑道:“年纪大了的人,就是怂,哈哈!刘老头,你可别想临阵逃跑,跑不掉……”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举国抗敌(8) 多邦城西南角,灰蒙蒙的尘雾弥漫不散。刘大的面前烧着一排松脂火线,松脂燃烧的烟雾、黑烟缭绕。他手提弓箭,怔怔地看着前边城墙上的火光。 一架云梯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青壮后生大声惨叫着,化作一团团火焰从上面不断摔落下来。城头的安南军还在往下面砸瓷罐,罐子里的油浇出来马上更添火势。 左前侧那架云梯已经废了!不远处一员武将拿刀指着那边,大喊道:“放炮!” “轰轰轰……”刘大很快被弥漫过来的白烟笼罩,他咳嗽了起来。这时百户尹得胜的声音又喊放箭,刘大所在的一排士卒,纷纷垂下弓箭,把缠绕在箭簇上的油布在面前的松脂火线上点燃。“砰砰砰……”的弦声陆续响起,空中的火箭像萤火虫一样飞向城头。 刘大看准垛口一个拿着瓦罐的敌兵,“砰”一箭射了过去。火箭正中那瓦罐,箭簇击碎了瓦罐,烧着的油布点燃了流出来的油。刘大隐约看见那敌兵浑身都烧起来了,跌跌撞撞一头向城下栽倒下来,那惨叫声与无数的喊声混在了一起,就好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大海,没溅起甚么波浪。 刘大刚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矢,还在看城头上的光景,这时他忽然看见许多拿着火铳的敌兵冒头了。刘大急忙喊道:“弓箭|手退后,盾上来!” 前排的士卒听到喊声,纷纷退回两步,让后边的枪盾兵从人缝里上前。幸好刘大喊得早,果然一排火铳密密麻麻地闪出火光。刘大缩着脖子,听见旁边几个后生脑袋上的宽檐铁帽,被火铳箭簇打得“叮叮哐哐”直响。 “啊!”一声大叫传来,一个明军士卒手里的大盾倒了下去,那汉子拿手捂着脸,一个劲地叫唤不停。 一架云梯车从后面缓缓推上去了,正从刘大身边经过。因为有一架云梯火势越来越大,根本扑不灭,也没人继续往上面爬,那边需要新的云梯。 燃起大火的云梯下面,那些明军将士纷纷转向,跑向垒土斜坡去了,许多将士正拿着盾往城墙上爬。整片城墙上烟雾弥漫,箭矢像蝗虫一样四面乱飞。 垒土上的光景更惨,双方隔着一道墙垛,拿长|枪在相互对|刺。空中的箭矢、标枪非常密集,喊叫声、惨呼声早已响彻天地。垒土两边的墙角下,尸体已经堆积如山! 就在这时,忽然后军一阵喧哗,刘大听见有人喊道:“右副将军张大帅来了!” 刘大循声张望,果然见一队精骑在后面奔跑,一面写着“张”字的旌旗正在风中猎猎飞舞。那身披血红斗篷的大将,每到一个方阵旁边,便亲口大喊道:“贼所持者此城!攻下多邦城,居功至伟。大丈夫当以身报国,建功立业在此一举!先登城者,我张辅不次升赏。” 附近的年轻百户尹得胜,看到中军大将亲临了战场,便激动地挥刀大喊:“大丈夫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众军纷纷跟着大声喊叫。 慷慨的呐喊,随着大帅骑马远去,很快就消停了下来,空中传来的惨叫、呻|吟、哭喊,再次笼罩在城下。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但烟雾弥漫,太阳的影子昏暗,就好像在云层中一般。 这时将军黄中等一行人骑马来到了军阵前,百户尹得胜立刻上前拜见。 黄中道:“右前方那座垒土,看见了么?李百户的人马伤亡殆尽,他本人也死了,他们无法再继续攻城。尹百户,你务必攻上城墙!” 尹得胜抱拳道:“末将得令!” “呜……”后面的号角声长长地响起,擂鼓一通,尹得胜便拔出佩刀,大喊道:“依次前行!” 刘大握紧手里的弓箭,跟在枪盾兵的后面,带着麾下剩的八九个后生列队跟了上去,大伙儿很快跳过了前面燃烧松脂的火线。 烟雾中“嗖嗖”直响,不断有箭矢的黑影从迷雾中破空而来。时不时有人大叫倒地,百户队里没人理会受伤的人,他们要赶着上墙,伤兵只能留给后面的弟兄帮衬。 刘大转头对手下的后生们说道:“上去了人挤人,别惦记着跑,脑子机灵点看前边。放箭别急,力气别用尽。” 大伙儿陆续应了几声。 “杀!”尹百户喊了一声,军旗挥舞,前边的枪盾兵率先向垒土那边冲了过去。刘大等人也跟着奔跑上前。 等人们上了垒土斜坡时,尹百户的脸色变白了不少,看起来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慷慨激昂了。斜坡上根本看不见土,全是死|人!人们只能手脚并用从死人堆里往上爬。 刘大转头看了一眼土坡下面,城墙墙角简直像万人|坑、乱葬岗!下面的尸|体已经堆满,明军的、安南军的,戴各种帽子的人都有,还有没死透的,伸出一只手在动弹,可怕得就像是阴曹地府。 “啊……”上面传来了好几声惨叫。忽然有许多削尖的竹子从一架床|弩上横飞出来,贴着前面那些将士的脸刺|出。有个士卒的胸径直被刺穿了,人居然没死,被插在那里吐着血拼命挣扎着。 刘大抬头看去,许多敌兵正拿着火铳走到垛口旁边。他张弓搭箭,却看见了一架装着木桶的车推到了墙边,那木桶上面还冒着白烟。刘大瞅准站在木桶旁边的敌兵,“砰”地一箭射|出去。 片刻后,城头传来了一阵大叫,那中箭的敌兵不慎把木桶掀翻了。滚烫的泛着恶臭的粪|水金汁洒在了几个安南兵身上,白汽腾腾中,那些安南兵就像上岸的鱼一样在墙垛后面挣扎扑腾。 “啊啊!”一个明军士卒从墙头滚到了斜坡上,几个汉子按住了他,见他的右手已被砍掉了,白骨和血肉中仍在在飚着鲜血,士卒浑身都溅满了血迹,左手抓着右手臂,只顾大叫。 这时刘大左边被撞了一下,他急忙扶住撞到他的士卒,见这个年轻人大张着嘴,唾沫血液正在一起呕|吐出来。刘大伸手一摸,才发现后生的脖子上穿进了一颗火铳发射的箭|簇。他推开了后生,让后生自己等死,因为救不活了。 刘大嘴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声音,哭丧着一张脸大口吸着气。他在云南打过很多仗,但像今天这样的场面,还真没见识过。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举国抗敌(9) 多邦城墙经过数次加筑,如今已是墙高三丈的大城(八米多)。 但眼下好像没有那么高了,尸体堆满了墙边,明军为了把云梯推到城墙前,又在尸体上直接盖土修路,城墙外面形成了一道道大斜坡,吞噬着城墙的高度。 百户尹得胜的人马已伤亡近半,他自己也被堵在了斜坡上进退不得。两侧城墙上敌兵拿着火|铳不间断向他们射|击,尹得胜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就像是上了刑场的活靶子。 “啊……”尹得胜左边又有一个士卒中了火铳,那士卒手里的兵器丢下了斜坡,捂着胸口惨叫起来。片刻后,身后的火炮像雷声似的一阵轰鸣巨响,上面落下了一枚石弹,城头土石飞溅,十分骇人。 枪|炮的轰鸣和人声鼎沸响成一片,雾沉沉的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血腥味,以及汗臭、金汁(烧沸的粪水)、死人失|禁的污秽混成一团。尹得胜只觉得呼吸困难,想干呕的感觉和气闷一直充斥在胸间。 尹百户还有几十个人,但没法后退,因为斜坡下方另一支明军人马已经在那里堵着了,正准备往上爬! 尹得胜忽然想起,他们刚上来时黄中说的话:前边李百户已经死了、部下伤亡殆尽,该尹百户的人上了。 现在堵在斜坡下面的人,不也像之前的尹百户一样、正是来填位置的?或许在大将眼里,他尹得胜的人马已经完蛋了! 没有任何攻击受挫就要撤退的军令,现在尹得胜被友军堵在斜坡上,前面进展不能、后面退却不得;就算拼命往回挤出去了,等待他们的也只有一个下场:临阵脱逃之罪! 尹得胜觉得手脚渐渐冰凉。 墙垛前面的弟兄,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不断有人从斜坡顶端被刺落下去,摔进墙角下面,堆积如山的尸|体堆又多了一具而已。两侧城墙上的火铳距离几步到二十步之间,不断从侧面射|杀坡上的人,情况简直惨不忍睹。 就在尹得胜的脑袋“嗡嗡”乱响时,一个声音大声道:“尹百户,得拼命了!” 尹得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污,瞪眼一看,面前站的人是小旗长刘老汉。刘老汉用手指着上面,说道:“隔壁的弟兄从云梯上攻上了城头,咱们得抓紧机会上去,不然耗在这里,迟早得死!” 尹得胜抬头一看,果然见左侧墙上刀|枪乱舞,短兵相接杀作一团,混战让左侧的火铳弓|弩也消停了。尹得胜从死人中间捡起一枚盾,吸了一口气,咬牙大喊道:“弟兄们,跟我冲!” 刘老汉也附和着大喊道:“吾等已无路可退,想活命,上城!” “杀!杀……”众将士都拼命地喊出了最后的气势,求生的挣扎让大伙儿的勇气如同回光返照。 斜坡最前方的将士们拼死冲近了墙垛,瞬间被长|枪刺翻了几个。一个士卒把枪盾一起按到墙边上,人便往上翻,马上被一个敌兵用分叉削尖的竹竿迎面刺来,那士卒的脸立刻变得血肉模糊,发出嘶声裂肺的惨叫。 “砰”地一声,嘈杂的声音中传来一声弦响,一枝箭羽几乎是抵着那敌兵的脑门插|进去,那敌兵连叫也没叫一声、仰面摔倒过去。 脸上被戳了一下的明军士卒,竟然一边惨叫一边用力一跳,人直接翻了上去!但马上就被许多安南军士卒围着,一顿乱|劈乱捅。这时两个拿着枪盾的明军士卒,不要命地又翻了上去。 尹得胜看准一个空荡,手里拿着雁翎刀和盾牌伸过墙垛,手臂把住墙垛,他也敏捷地翻了上去,立刻回头大喊道:“弟兄们,杀!” 喊罢,尹得胜马上回过头去,准备迎战。只见前面一个肩甲已经变形的士卒、膀子上还插着一枝箭矢,只剩右手提着刀,正大叫着扑向敌兵;他根本不躲刀枪,只顾冲近一个敌兵、对着人往|死里砍,他自己也很快被捅|翻在了地上。 那斜坡墙头稍一失守,更多的明军将士趁势上来了。乱哄哄的安南兵不敌,纷纷向右侧逃窜。右侧是东面、城楼就在那边,安南军援兵过来了!这边的安南军溃兵、便几乎都往那人多的地方跑。 尹得胜虽然不到二十岁,但他爹就是百户,明白该怎么办。他瞅准空隙,马上大叫着喊道:“列阵!” 此时他的一百余人已经损失过半,麾下武将所剩无几,但好在百户活着,众将士都听他的命令,勉强聚集成了方阵。这时后面另一个百户队的人马,也陆续从此处斜坡上翻进来了。 “砰砰砰……”城墙上一通火器爆响,箭簇打在明军的盾牌、盔甲上叮叮哐哐直响,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 尹得胜从一个武将手里拿过一面写着“明”字的破烂血污军旗,大吼一声,向密密麻麻的安南军援兵冲了过去。刚上城的百户队士气正盛,不管队形混乱,见状也喊叫着,随后冲了上去。 两军很快短兵相接,刚刚放完铳的敌兵马上被杀得哭爹喊娘,接着兵器、盾牌、盔甲的撞击声排山倒海。两边的人群都非常密,冲到一起的地方,白晃晃的刀枪利刃凌乱地挥舞着,就好像大网刚刚要出水的水面、无数翻着鱼白的鱼虾在急促地成片跳跃。 尹得胜握紧着手里的军旗,大喊着鼓舞士气:“弟兄们英勇杀敌,城下百万将士都看着,天下必将称颂……” 但此时空中灰蒙蒙一片,全是烟雾,城外的人马都忙着拼命往上冲,谁也顾不上谁。 尹得胜喘气的时候,向城内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南北两条大道上,无数的战象正在缓缓向南城这边涌动。两边还有成群结队的步兵,刀枪密密麻麻竖立如树林,大象此起彼伏的鸣叫、在炮声中就如同号角一般。 多邦城的敌兵之密,并不见得比攻城的明军人数少! ……城墙上的道路还算宽敞,至少能并行两架马车。两军拥堵在一起阵战,明军很快占据了上风,不断向东侧推进。 但城内的上墙通道处,安南军早有防备,他们搬来了许多削尖硬竹做的拒马枪,部署了七八道密集的障碍,人山人海的敌兵在障碍后面,轮流向城墙上射|击。 明军攻城人马受阻,在墙上用弓|弩射|击,后来连碗口铳等火炮也搬上来了,火炮在墙上轰鸣,烟雾更大。 上面的混战已蔓延到正南门城楼里,多邦城南城一半的城墙,都已被明军占据。那城楼里的混战更加惨烈,里面上城的楼梯非常狭窄,安南军援兵却前赴后继地往上冲……他们和垒土斜坡上的明军一样,并不想勇猛前冲,只是退路早就被后面的人群堵|死了,连挤也挤不回去。 楼梯口尸|体堆积,把口子都快堵了。就在这时,一门碗口铳对着出口,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城楼里火光闪过,白烟立刻在整座城楼里蔓延。下面的楼梯上,叽里哇啦的哭|喊、惨叫简直如同人间地狱。城楼里面,却一阵咳嗽声和叫|骂声。 “咚、咚……”城楼在一声声巨响中颤|栗着。 城门失去了城楼上的守军防御之后,一辆巨大的冲车抵住了城门。无数人的吆喝呐喊着,冲车上、一根西山运来的百年老树干,一次次地撞击着城门。 城楼外,有一条从城里上墙的砖石斜坡通道,一群明军士卒簇拥着八个大汉,抬着一门洪武大炮到了通道上方。“啊!”一个大汉身体一僵,胸口上一缕血迹飞溅起来。旁边马上有个士卒上前来,双手顶住扁担,把肩膀挪了过去。 士卒们忙着把炮架也抬了上来,放上装满沙土的麻袋、石头稳住炮架。洪武大炮慢慢放到了炮架上。 下面敌兵一边放火铳,一边慌乱地喊叫起来了,安南军也有各式火器,当然认得这么大一门大炮、抵着他们的脸意味着甚么。 引线“吱吱吱”地响,一缕青烟在城头冒起,黑洞洞的巨大炮口对着斜下方,下边的敌兵开始乱跑。 “轰!”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上的砖石开裂,硝烟平地腾起、并向周围继续冲击,火|焰从炮口喷|射出去,夯实的细土从火焰中飞出去四面飞溅,一枚几十斤的铁弹呼啸着席卷而去。石阶上的拒马枪被击得竹片飞溅,铁弹径直撞进人群,下面惨叫四起,黑漆漆的炮弹随之跳到了空中再度落进密集的人群。 “杀!杀……”白烟弥漫之中,无数拿着刀|枪的人影,从浓烟中冲了出来。 明军陆续攻下了城墙,南城的局面已如决堤之势,到处都是军队。火炮、火铳的火光无处不在闪动,一阵阵白烟腾空而起。 在巨大的木头摩|擦声中,南城门缓缓洞开了。无数明军步骑开始向城门直接挺进。 而正面的大街上,安南军成群结队的战象、无数的步兵也在向城门进发。安南军出动的人马非常多,为了反击,千军万马仿佛能把所有道路填满。大战尚未结束。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举国抗敌(10) 多邦南城的浓烟之中,脚步声、马蹄声响彻天地。地面上成片的红缨晃动,宽檐铁盔和如林刀枪就像洪流一般向北边蔓延。 对面的安南军人数仿佛更多,成群的战象武装到了牙齿,步兵紧跟左右。无数战象沉重的脚步一起踏在砖地上,大地仿佛都在真真颤栗。 “轰轰轰……”忽然明军人群前方大小火炮齐鸣,噼里啪啦的火铳随之响起,一大团白烟在如同雷鸣的声音中腾起。 “呜……”大象纷纷惊恐地鸣叫起来了。身上披着皮甲和利器的战象,身躯高大、十分可怖,然而火器就近一响,它们便完全不听驯兽者的喊叫,调头就跑。 安南军中顿时一片混乱,步兵们纷纷避让仓皇的大象。 就在这时,南边的明军步兵渐渐向两侧移动,仿佛在方阵中开了一道闸门。后面的马蹄声顿时轰鸣响彻云天,一股颜色鲜艳的骑兵冲了出来! 那些战马非常醒目刺眼,身上都披着五彩斑斓的虎皮!大将张辅知道安南军有很多战象,叫人画的虎皮,裹在了战马身上。这一招不是张辅首创,以前沐英打土司的象兵,就这么干过效果不错,张辅故技重施而已。 于是明军骑兵看起来就仿佛骑着老虎一般,虎纹斑斓,十分引人注目。 前面一个骑着虎纹战马的骑兵,在离安南军十几步的地方,身中数铳,连战马也惨叫嘶鸣着跪倒下去。后面的骑兵却继续猛冲,径直杀进了人群,许多安南军士卒丢了火器就跑。 战象早就跑了,剩下的安南军步兵被明军驱逐,不断后退;不久,安南军前后的步兵都涌到了一起,人群愈发密集。一时间大街上像炸开了锅一样,密密麻麻的人群沸腾了。 许多安南军士卒被挤翻在了地上。几匹战马在一个士卒身上来回践踏,那士卒的惨叫声很快就淹没在喧嚣的人群中。 骑兵冲到了人群跟前,一骑径直杀将上去,那明军骑士十分勇猛,大吼一声,一枪便刺|死了前面一个安南军步卒。接着骑士居高临下用骑|枪横扫,又将一个士卒打倒在地。战马冲进了人群,无法继续向前,双蹄忽地高高扬起。 安南军步兵面对铁骑居高临下的冲击,也想躲避,然而此时的人群已经已经非常拥堵,人们早已无处可躲。“啊!”敌兵中的那名骑兵痛叫了一声,后腰被一个步卒拿|枪刺了一下。接着更多的步卒从周围扑上来,很快将那停下来的骑兵拖下了战马,很快不见了身影,只剩下一阵惨叫声。 没一会儿,马队后面响起了如同急促冰雹一样的乱响,那是明军步兵跑起来踏在大街砖地上的声音。 “杀杀……”排江倒海的喊声之中,早已毫无队形的明军步兵,拿着长|枪、刀盾等兵器直冲敌兵人群。洪流一样的步兵裹挟着五彩斑斓的骑兵,一起向安南军人群涌了上去。 许多人摔倒在地上,便再也没能爬起来。大街上简直乱成了一团,人们在地上挣扎喊叫扭打,冲上来的明军士卒只顾砍杀地上的乱兵。仿佛所有人都在大喊,声音震耳欲聋。 “轰”地一声,忽然一团尘土腾起,一栋竹楼竟然给挤垮了。明军士卒仍然跳进了烟雾之中,明晃晃的刀若隐若现,逮着人就|砍。 一枚枚火蒺藜被投掷都出去,空中留下一道道燃烧过后的黑烟。 “砰!”一枚火蒺藜里的火|药首先爆开,安南军步卒踩到散落在地上的铁蒺藜,惨叫不已摔倒多人,混乱向更纵深处蔓延。 身躯庞大的战象胆子太小,被明军追上时,正在往北边跑、屁|股对着明军。一只战象身上被长|枪|捅刺、刀砍斧劈得鲜血淋漓,它在人群里发狂挣扎,背上的安南士卒惊呼着被甩了下去。 一头战象躺在血泊之中,仍在呜咽,浑身只有鼻子时不时地摆动一下,看着面前的一个安南兵哭喊着、正被几枝樱|枪拼命地乱|刺。 ……南城城楼上,尹百户正靠坐在一根柱子旁边,两眼茫然地瞪着城内汹涌的场面。他的脑子里“嗡嗡嗡……”地响着,双手在不停地抖,伸手拍了两下仍然停不下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尹百户麾下一百多人,就剩二十几个,多半还有伤,整个百户队早就无法战斗了。所以他们呆在城楼上,完全没有下去拼杀的意思。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无数人疯狂地厮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袋才稍稍动了一下,发现旁边坐着的熟人是刘老汉。刘老汉的嘴裂着,一副十分怪异的表情,也盯着城内发怔。 “刘小旗的命真大,难怪能活到五十岁。”尹百户声音沙哑道。 刘老汉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吭声。过了许久,刘老汉才出声道:“活到这份上,死活无所谓了。” 尹百户“哼哼”一声,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忽然见将军黄中走进了城楼。黄中走进来便说道:“弟兄们人人有赏!” 居然没人回应将军的话,剩下的半死不活的人们,似乎对奖赏兴趣不大的样子。黄中又道:“死了的弟兄,也有丰厚抚恤!尔等先站起来,张大帅上城来了。” 众军这才相互搀扶着,陆续站了起来,大伙儿都很沉默,兴许实在没力气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张大帅在一群衣甲鲜明的武将簇拥下,走进了城楼。张大帅先环视周围的将士,黄中等人立刻一副膜拜的神情拜道:“末将等拜见大帅!”诸将士也有不少人陆续跟着执军礼。 张大帅握拳在侧脸摇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城楼外的浓烟弥漫、火光闪烁的场面。空中仍旧一片喧嚣。 许久之后,张大帅用悲凉的口气地叹道:“这场胜利,将士们伤亡不小。” 黄中忙道:“安南军主力不在东都升龙(河内),更不在南边的西都(清化),却正是在此城之中!以安南国的国力人口,此役他们几乎已倾尽全力。幸得大帅统筹有方,不到一月便攻陷重城,剪灭敌军主力。将士虽有流血伤亡,但打赢了仗,总算值得!” 张辅不置可否,看起来,胜利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两个大将说了几句话,诸将便跟着他们离开了城楼,一起往东边去了。 尹百户等人不约而同地重新坐了下去,继续像死人一样发呆。 他甚么也不想说,手下只剩二十几个伤兵,还有甚么好说的? 不过还是比今早抓阄抓到前面的那些人好,前边有十几个百户队,从百户武将以下、几乎一条命也没剩下。 尹百户只觉得,跟了黄中这件事,本身就倒了血|霉!毕竟明军的总体伤亡没那么大,只有黄中麾下的敢死|队才如此之惨。 这时刘小旗低声道:“听说黄将军之前被抓进过诏狱,这回在张大帅跟前立了大功,怕是要时来运转了哩。” 多邦城的厮杀,在城破两日之后仍未消停。这座位于大江平原上的西部重镇,完全变成了修罗场,满街都是尸|体血迹,死亡的气息弥漫在萧杀的烟雾之中。 厮杀已经蔓延到了城外,主要在城北的江畔。陆地上三面已经被明军的工事围死,只有江上才有水师接应。 然而从江上逃走的多是将领和官|僚,战船的运力十分有限,还要面临明军夺船的危险。许多人哪怕逃出了城池,也在江边死掉了。 大江上的浪子,每次打向岸边,都会有无数尸体在水里若隐若现。 ……此役除了张辅的十几万大军参战,朱高煦的西路军大部步军也在,护卫将领刘瑛、蜀将李让等率军在东南面,城破时也跟着杀进了城中。 不过朱高煦本人并未在多邦城,他还在西山的大营里。 城破两天后,朱高煦收到了捷报。捷报上估算,斩获安南军首级约二十万级! 安南军如此实力,还凭借了多邦城的坚固工事,不到一月就覆灭了!?朱高煦忽然觉得,自己虽然从未轻视过张玉的这个儿子,却还是有点低估了他。 征安南国之战,张辅居功至伟,此人果然厉害! 朱高煦寻思,如果自己去攻打多邦城,也不一定能在一个月内拿下。因为多邦城和木丸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心里非常清楚,攻打有重兵防守的大城并不容易,运气不好几年也攻不下。就像当年朱棣带着二十几万北军精兵围攻济|南,打了几次,仍然也攻不下来。 朱高煦放下了捷报,这时他对身边的一个武将说道:“多邦城已破,黑水河那边的安南援军来迟了。你们继续派斥候盯着,看他们还来不来。” 武将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在帐篷里踱了几步,直觉多邦城一战之后,明军已经定鼎了征安南国之战的赢面。作为此战的最高统帅,他得赶紧考虑战后的问题了。 战争打赢固然好,但若能避免,那才是最好的事。 第三百一十八章 国后 西山大营里,朱高煦麾下一整卫精骑的战马、都披上了斑斓的画虎皮。因为他得到禀报,黑水河的敌军有许多象兵。 马匹伪装成的假|老虎,虽然很可笑,人们一看就是假的、或许大象也知道;鲜艳的虎皮却仍能让大象畏惧!于是明军各部人马都学会了这招。 朱高煦还在步兵大营中准备了大量火器,也用来对付象兵。堂堂野战之阵,除了象兵,朱高煦根本没把安南军放在眼里。 他下令大营向东挪了二十里,把谷口让出来,等着安南军援兵出来摆好了阵仗,再正面破敌! 等了几天,安南军还没出山、走得实在太慢了。 此时多邦城破已过去了五天,西山敌兵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了。朱高煦甚至质疑,西山敌兵在已经失去战机后、还会不会继续北上? 有部将请命主动出击,但朱高煦终于忍耐了下来,继续等着看情况……他实在不想进山去与敌兵纠缠。 就在这时,多邦城再度送来了军报,与信使同行的还有两个人:阮智、靳石头。 之前朱高煦派出去的奸谍,终于回来了二人! ……朱高煦瞧了一眼风尘仆仆的两个人、以及张辅的信使,他沉住气暂且没有吭声,先拆开军报一看。 张辅写道:多邦城破,敌军丧胆、升龙城人心动荡。战机不可失,末将请命趁胜进军升龙,一鼓作气夺占安南国之东都重地! 张辅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多邦城安南军主力覆灭,安南国的东都重镇升龙已如探囊取物,急攻并无必要……不过谁来攻升龙?张辅的位置靠东距离升龙更近,所他肯定想自己拿升龙的大功罢?! 东都升龙,以前是安南国的都城、现在也是陪|都。攻陷此城,名气军功都非同小可……朱高煦嘴上说不需要战功,心里却也不是不想。 但他又考虑到多邦城苦战,是张辅拿下来的;此时朱高煦若去摘桃子,似乎有点过分了。 朱高煦便当机立断,提笔简单写了回信,命张辅部向升龙进军。又将书信交给信使带回去。 “陈兴旺没回来?”朱高煦叫人送走信使,马上就径直问道。 阮智拜道:“王爷,末将等已寻到了王后下落,陈兴旺去见王后了。因此只有末将与靳兄弟二人赶回来禀报。” “哦……”朱高煦的眼睛亮了几分,“真找到了!她在何处,怎么回事?” 那安南国王后的下落,各处消息多有矛盾、迷雾团团,朱高煦忍不住好奇,已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 阮智答道:“王后并不在其娘家陈氏宗室府上。 末将等到了升龙城之后,暗中打探消息,一个月也毫无头绪。后来末将闻知大明军队正在围攻多邦城,多邦城离升龙不远了。我们就商议放弃差事,先到多邦城复命。 不料这时末将知道了一个消息,西都豪强黎利在升龙附近的庄园,被左相国胡元澄派兵围了!末将在升龙官场认识一些人,多方询问后,才知内情。 原来赎走王后的并非陈氏宗室,而是西都豪强黎利。黎利私藏王后之事不慎败露,胡元澄围困其庄园,正要搜查。 陈兴旺闻知王后在黎利庄园,不顾劝阻,冒死要混进去。末将等只得赶快离开升龙,欲尽快禀报王爷实情。我们在多邦城附近被明军斥候逮获。有武将询问了靳兄弟的来历后,便派人把我们押送到了王爷的大营。” 朱高煦听罢,恍然道:“我早就认为,陈氏宗室肯定保不住王后,原来王后另外找了人帮忙。我听说胡氏以前姓黎,那黎利和伪国王胡氏是一族?” 阮智道:“据末将所知,他们或有渊源、却并非亲戚关系。不过黎利的祖父在西都清化便是豪强大族,而今黎家犬养家丁家将数万众,势力亦不容小窥。” 朱高煦皱眉道:“黎利会不会向胡氏妥协,把王后交出去?” 阮智道:“末将不知。” “来人!”朱高煦喊了一声。把总赵平从门外走进来,抱拳道,“王爷有何吩咐?” 朱高煦抬起手,欲言又止,忽然又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按在方桌上,一拂桌子上的地图,看了一会儿问道,“黎利庄园在升龙城外?” 赵平一脸茫然。 阮智拱手道:“升龙城外,东南十余里处。” 升龙城位于大江西岸,周围一片辽阔平原,除了东北面的大江,方圆百里无险可守! 朱高煦在脑子里飞快地把各种事儿想了一遍。 他现在手里正好有五千骑精兵,早已整军待发;本来是要去对付西山的安南军援军的,眼下马上就可以调动。 而安南军在多邦城遭遇毁灭性打击,一时已难以调集重兵。朱高煦如果立刻率骑兵去升龙,张辅肯定会紧张到了嘴边的肥肉;根本不用催、张辅的大军很快就会来到升龙……何况升龙附近四面旷野,谁拦得住朱高煦的骑兵? 朱高煦一掌拍在图上,说道:“传韦达来见。下令王斌聚西山大营精骑,即刻拔营!” “得令!”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哐当”的盔甲声音,韦达走瓦房门口,他把佩剑交给侍卫、阔步走进来执军礼道:“末将奉命前来,拜见王爷!” 朱高煦掏出一枚金印,哈了几口气,在未干的纸上使劲一盖,说道:“韦指挥接手西山大营之兵权,调多邦城李让部骑兵向西,亦交由韦指挥统领。若敌援兵从西山出,你便迎战将其击溃!” 韦达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率骑兵东出,马队出营时还不到中午。 西山驻地离升龙城只有一百余里地,骑兵沿平原大路趋近升龙城东南。大伙儿赶到黎氏庄园时,太阳已靠近西天的地平线了。 部将王斌询问朱高煦,是否择地扎营明日出战。朱高煦不置可否,让阮智带着他,一队人马先靠近了黎氏庄园察看。 一行人到了庄园西边,夕阳正从背后照到远处那片建筑群上。黎氏庄园看起来竟有几分壮观气势,占地不算大,但周围居然有土夯的城墙,还有门楼、箭楼,就像一个堡垒一般。 外面果然有大批安南军队围困着,这时那些安南军应该已探知了明军靠近,正在向庄园西边收拢人马。 那黎利是清化豪强,就算势力不小,根基却不在升龙,肯定挡不住军队的攻打。胡元澄派了那么多人马围困其庄园,几天了还不动手?更怪异的是,黎利被围了几天居然还没妥协,这种情况下、黎利究竟拿甚么条件在谈? 朱高煦默默地观望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王斌道:“传令下去,黎利野心勃勃,诸将士捉住此人者,重赏!” 王斌道:“末将即刻派人去传令诸将。” 朱高煦早就说过,安南国王位悬而未决,许多有野心的人就会生出念想了。这个黎利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黎氏庄园诡异的形势,只有一个解释:黎利在掩盖野心,欺|诈胡元澄! 为甚么胡元澄的人马没有立刻攻打庄园,自然是不愿意轻易与清化豪强黎家结怨。哪怕黎利窝|藏陈氏国后,只要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想取代胡氏的野心,胡元澄都会三思的。 而黎利抓住了胡氏这一点心思。他若是面临威胁就马上妥协,交出王后,那窝|藏王后的动|机就很明显了,无非为了权位;既然为了权位,当然牺|牲王后毫无压力……可是黎利的做法非常大胆,他在被围几天后依旧死|硬着不交,一副要为了王后鱼死网破的模样。 如此一来,胡元澄反而会困惑,他会产生错觉:黎利胆大妄为窝|藏王后,可能是被美色迷惑了,所以才如此癫|狂! 若黎利的动|机是后者,胡氏显然是可以妥协的。所以双方才会墨|迹到现在罢? 但朱高煦根本不相信黎利,哪怕他不认识此人! 远处的安南军人马已撤围了,陆续面对明军的方向布阵,似乎要迎战明军。他们有大量步兵,现在想跑恐怕也跑不掉。除此之外,居然还有骑兵? 安南军的骑兵战马很矮小,但总算是马队。朱高煦观望了一阵,脸上露出了笑意,立刻调转马头,大喊道:“准备进攻,天黑前结束战斗。” 朱高煦带着小队骑兵返回军中,简单部署了一番,战术也省了。只叫前锋两股轻骑兵冲到敌军两翼,骑弓掠|射之后,立刻绕向庄园两侧,接手安南军撤走的包围圈……当然是为了黎利。 他从赵平手里接过了一把长柄马|刀绑在背上,又接了铁盾和长|枪。安南军的火器比较犀利,朱高煦身披三层甲,又拿了一副盾。 朱高煦举起樱枪,向前轻轻一挥。 “杀!”一员武将大喊一声,率先带兵从左侧出动。右翼轻骑也随后启动了马蹄。 朱高煦坐下斑斓的虎皮战马也开始迈步了,众骑迅速进入慢跑的状态。大路上、菜地里,马蹄声渐渐轰鸣起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明军打西边来,前安南国王后陈氏登上门楼,站在那里观望着外面的情形。 陈氏穿着一身寻常的紫色丝绸长袍,这身衣裳与中原汉服制式颇有几分相似。腰束得高,让她的身段显得愈发高挑修长,柔软的丝绸料子把她的凹凸有致的身材轮廓展现得十分美妙。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依旧刺眼,正迎着陈氏的脸,让她较深眼窝里的大眼睛无法完全睁开。她的额头平坦光洁、面目端庄秀丽,乌黑的鬓发、玉白的皮肤在橙色光线中,仿若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光。 陈氏一言不发,十分沉默,目光却被墙外的景象吸引了。写着“汉”的大旗下,大明汉王的骑兵披着虎皮,如同群兽一样在平坦的原野上驰骋,马蹄轰鸣、气势壮阔。 她很快辨认出了谁是汉王朱高煦。陈氏曾常年在王宫中,她明白一个王在人群里是怎样的姿态,以及周围的人会如何追随。 汉王骑着一匹颜色斑斓的高头大马,他好像很生气,因为冲得最快。 没有半点迟疑,汉王就冲向了安南军胡氏的骑兵。一眨眼工夫,汉王身边的护卫还没来得及追上来,他忽然就把两骑安南人击落下马,径直从五六骑中间直冲而去。 见到汉王如此身手,陈氏的目光顿时一亮。她的眼睛微微转动,随着他的左冲右突移动着方向,她没有眨一下眼睛。陈氏看不清汉王是怎么杀敌的,但能清楚地看见,根本没人挡得住汉王,靠近的安南军骑兵,一招就会被杀落下马! 那匹披着虎皮的战马,仿若化身成了真正的老虎,体型比安南军的骑兵更大,冲进成群的人马中,“老虎”简直像在屠|戮羊群,横冲直撞所向无敌! 没一会儿,许多安南军骑兵就调头开跑了。汉王所到之处,敌兵纷纷四散,胡氏的人马根本就无法抵挡明军的进攻。 陈氏下意识地抿了一下朱唇,微微抬起头。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甲胄响动,陈氏回头一看,见黎利按剑走到了梯子上。黎利走上门楼,看了一眼陈氏一直盯着的方向,执礼道:“王后,我们要离开此地了,请跟臣下走。” 陈氏用安南语从容地说道:“我是安南国国后,不能丢下东都的百姓。请黎将军先走,我要留下来劝诫明军,善待我安南子民。” 黎利的眉头一皱,“臣下忠心可鉴,请王后移驾!” 这时楼下一个军士奔跑了上来,沉声道:“将军快走!明军欲从左右两翼包抄庄园,若不马上离开,恐怕来不及了!” 黎利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他抬起手止住前来的禀报的军士,继续劝道:“明人乃豺狼之辈,那汉王与王后素不相识;而臣下救王后于危难之中,为了王后,不惜得罪权相胡元澄!谁可信任,王后难道不知?” 陈氏听罢稍稍一顿,说道:“黎将军之恩情好意,我容后回报。” “请王后挪步!”黎利铁青着脸,忽然向前走来。 陈氏的脸色顿时一变。 就在这时,陈兴旺挡在了陈氏前面,展开双臂护住陈氏,说道:“王后已说……” 陈兴旺的话还没说话,忽然剑光一闪,“铛!”一声骤响,黎利拔剑出鞘的同时,径直往陈兴旺的腹部扫去。“啊”地一声惨叫,陈兴旺双手按住腹部,人便向后倒去。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门楼上下还站着很多人,全都一动不动了。 陈氏的面色变得如同纸白,她没有低头,眼睛向下看了一眼黎利手里滴血的剑。她的拽地长裙里的一只脚,已经轻轻提了起来,下意识想往后退;但那只脚最后却又重新踩回了原地,她依旧站在那里,与黎利四目相对。 黎利与她对视片刻,便转头回顾了一下,门楼上下还有许多人看着这里。他的脸变得很红,忽然“铛”地一声把剑送回了剑鞘,说道:“走!” 黎利说罢,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楼梯,急忙爬上一匹马,“啪”地打了一鞭子马匹,径直向东飞奔而去。 陈氏马上在陈兴旺跟前蹲了下去,看着大量的鲜血从陈兴旺的指缝间冒出来,她伸出玉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但终未按到陈兴旺满是血污的伤口上。 “陈兴旺!”陈氏用汉话喊了一声。 陈兴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陈氏一眼,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王……王后,那晚……唱、唱歌……”陈兴旺气若游丝地说了半句话,脸色越来越白了。 “郎中!”陈氏站起来,用安南语喊了一声。 但是没人理会她,门楼上的人都在张望外面的光景,人心惶惶。 陈兴旺道:“我、活不成了……” 陈氏只得又蹲下身,一脸正色地好言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必不会忘记。” 就在这时,忽然她的双臂被人抓住,力道向后一拖!陈氏狼狈地被拉倒、坐到了地上,急忙挣扎道:“你们作甚?” 她左右张望,终于看到五六个人中间,一个精瘦的汉子正在冷笑。陈氏急忙道:“大胆!我是王后,你们不得无礼!” 那精瘦汉子根本不多说,挥手道:“赶快带上她,走!” 躺在地上的陈兴旺挣扎着转头过来,望着王后被人生生拉走,他却动弹不得。 ……“噼里啪啦”一排火铳响起,朱高煦前边的一匹战马惨叫嘶鸣了一声,那马背上的军士大骂了一句摔下战马。 朱高煦看了一眼刚刚放完火铳的步兵方阵,挥起刀喊道:“杀!” 众骑踢马加快了速度,还没冲到跟前,安南军步兵方阵忽然一哄而散,向四面溃逃。朱高煦大骂一声,踢马冲上去,挥起一刀侧劈,便听见一声惨叫,一个拿着火铳的敌兵背上血珠飞溅,扑倒在地。 朱高煦继续追杀,连砍数人。身边的将士大喊着掠过他的身边,人群里哭喊四起,很多敌兵径直丢掉了兵器,撒腿飞奔,就好像是受惊的鸽群一样。 朱高煦策马冲到了西门楼前,抬头观望,上面没有一个人了,他大喊了一声:“开门!”门楼纹丝不动,也没人回应。 就在这时,一骑冲到墙下,那军士十分灵巧,身体居然渐渐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眼看他要摔倒,人却纵身一跳,双手抓住了围墙的墙头。 不一会儿,大门便打开了,朱高煦带着亲兵鱼贯冲了进去。 他骑马跑进庄园,却见里面就像空了一样,没看见有人。这时北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朱高煦便取了弓箭,调头循声奔了过去。 绕过一座房子,他很快就看见北门后面,有好几个人在那里。几个汉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正在往门缝里看,另外两个一起抓着一个女子。 那些人发现骑兵过来,纷纷转头张望。突然那女人用汉话喊道:“汉王救我!” 她刚喊了一声,立刻被旁边一个汉子捂住了嘴,另一个汉子的右肩一动,手伸向了腰间的刀柄!朱高煦立刻拉弓瞄准。 “砰!”地一声弦响,箭矢在二十步左右正种拔刀汉子的眉心!那汉子连哼也没吭一声就倒了。朱高煦直接弃了弓,拔出雁翎刀时,战马已冲至跟前,他顺手一刀就劈到了捂着女子的那人脑袋上。血随后飞溅,溅了那女子一脸。她惊恐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朱高煦等人径直从女子左右掠过,然后转弯迂回从门口横冲而过。一阵惨叫,大伙儿一人一刀,剩下的安南汉子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完全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 朱高煦的战马冲刺无法马上停下,又向侧面冲了一段路,这才勒住坐骑。“吁吁!”他吆喝了两声,调转了马头。 女子也转身过来,抬头愣愣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穿着丝绸料子的长袍,有着安南人少见的洁白皮肤,一看就是个贵妇。而且可能就是王后! 这女子长得当真美貌,乍看和汉人没甚么区别,但面相却有异域风|情,额头平坦、眼窝有点深。她那花颜失色的表情,倒叫人直觉楚楚可怜,美|艳的脸上还溅了一道血迹,更有几分怪异的凄美无|辜之色。 朱高煦一边瞧她,一边把雁翎刀放回了刀鞘。她也在打量着朱高煦。 “你是安南国王后?”朱高煦问道。 女子轻轻点了一下头:“阁下便是大明朝汉王?” 朱高煦抱拳道:“正是本王。” 他听到回答,马上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将缰绳随手一扔,向王后走了过去。王后的眼睛明亮有神,看着朱高煦,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有千言万语,只是朱高煦没读懂。 完全没见过面的人,甚至朱高煦看到她也认不出来。可是在此时此刻,他却有种莫名的亲切熟悉感……或许,朱高煦追寻这个王后的时间有点长了,总是在思虑她的事,所以不曾相见、却胜似相识。. 第三百二十章 虎嗅绸绢 陈氏余悸未了,怔怔地看着前面的明朝亲王。她的儿子就送到了汉王府,早就挂念着此人,也听说过他很多事。忽然见面,陈氏倒不觉得他是陌生人。 不过汉王却非她曾想象过的模样。面前这个年轻汉子披着一身重甲、穿着红色的斗篷,身材十分雄伟,皮肤呈铜色,与宗室贵族因养尊处优、酒|色过度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朱高煦渐渐走过来时,陈氏闻到了一股男子特有的汗味,毕竟他方才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战斗。 陈氏的目光从那些瞬息间就被杀戮的尸体血迹上拂过,又看了一眼朱高煦身后的斑斓坐骑。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了丛林中老虎“嗷”地一声威怒的低吼,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让她的胸口忽然有一阵窒息,有短暂的一刻根本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朱高煦把头盔摘了下来抱在怀里,露出了一张面目端正、浓眉大眼的脸。他接着从怀里一摸,陈氏马上紧张地盯着他的手。 不料朱高煦竟然掏出了一张金线刺绣的白绸手绢,递了过来,指了一下他自己的脸道:“王后,擦擦血迹。” 陈氏瞪眼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微微有点迟疑地小心接过了手绢,这才想起刚才脸上溅上了一些血。 “多谢殿下。”她用汉话言语了一声,接过手绢侧身回避,轻轻擦了一下脸。 陈氏心道:无论是谋朝篡|位的胡氏,还是一心想做安南国王的陈天平,亦或野心勃勃的黎利,这些人对她至少讲点礼数;眼前的杀人如麻如狼似虎的大明朝亲王,也挺气的。落难时面对的最可怕之人,却恰恰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爪牙和奴隶! 这时朱高煦问道:“王后可否告知,豪强黎利可在此地?” 陈氏道:“汉王殿下方始攻打庄园,黎利就急急忙忙地跑了。” “往哪个方向走?”朱高煦又问道。 陈氏抬头看了一眼,“应是东面。” 朱高煦听罢马上招手让旁边的一个武将过来,沉声道:“立刻调轻骑追击,不论死活,拿下黎利!” “得令!”那武将应声后,立刻翻身爬上了战马。 陈氏的眼睛微微虚闭,瞳孔收缩了几分,暗忖:汉王竟然猜到了黎利的野心?! 之前陈氏不愿意跟黎利走,黎利很生气,杀死了陈兴旺,陈氏确实被吓得不轻。但她认定黎利既然有野心壮志,必然不会当众弑杀王后,坏了他的名声;陈氏才壮起胆子拒绝黎利,结果确实如她所料。 不过黎利是否有雄心,连伪朝左相国胡元澄也没看透。而眼前这个汉王,从未与黎利打过交道,刚到此地就识破了黎利!这让陈氏感到十分意外。 陈氏不禁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汉王,见他的铜色皮肤因风吹日晒有点粗|糙,但那年轻的面目依然能叫人看出来年纪,这个亲王大概也就二十出头!他却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老谋深算。 陈氏又想起传言里,汉王与大明皇太子的争斗,她心里便断定:这个亲王经历的事儿恐怕也不少。 她与朱高煦彼此互不了解,可是一时间她却有种同类相聚的亲近感了,因为陈氏也见识了太多权|力争斗。 这时汉王说道:“王后受惊了,你先到屋子里定定神,让赵平带几个人护着你。我还有些事要处置,容后再徐。” 陈氏急忙问了一声:“陈正元(王子)还好么?” “没有比汉王府更万无一失的地方,王后只管放心。”朱高煦走向他的战马,回头答了一声。 陈氏听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指着手里的手绢柔声道:“弄脏了殿下的手帕,我洗净后还给殿下。” 朱高煦随口“嗯”了一声,人已矫健地一跃上马背,抱拳道:“告辞!” 陈氏依旧心无旁骛地注视着朱高煦的身影,那雄壮的身躯在如虎的战马上、十分灵活有力地起伏着,力量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中散发出来。她看着那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墙角。 “王后,您请。”一个高个年轻武将鞠躬做了个动作,一脸敬意。 陈氏回过神来,向这个名叫赵平的武将轻轻颔首,面有道谢之意。 赵平等几个明军将士牵着马随行,陈氏回到了她平日住的一处僻静小院。之前她就住在这里,因为要避人耳目,所以位置在庄园的角落里。 走进小院子时,里面一片狼藉,各种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已然空无一人。黎利一走,庄园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把这里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抢得很急把整个院子都弄得一团糟。 赵平下令将士先进屋子里搜寻了一番,然后请陈氏入内。 天色已渐渐黯淡了。夜幕降临后,堂屋门口又进来了个白胖的圆脸后生,陈氏见他没有一根胡须,猜测是个宦官。等那后生一开口,声音尖细,便证实了陈氏的猜测。 宦官躬身道:“奴婢名叫曹福,乃汉王府上的人。您贵为王后,不能没人服侍、失了尊仪。奴婢手里正有两个安南女子,王后暂且让她们侍候着罢。” 陈氏道:“曹公公有心了。” 她的汉话口音与明人不同,但说得很娴熟。安南国很多书籍、特别是史书都是用文言写成,贵族若是不会汉语,简直和目不识丁差不多。陈氏出身就是宗室,当然读过很多书。 曹福拍了两下巴掌,便有两个细皮嫩肉尚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俩安南女子居然在汉王军中……陈氏一看,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叫人察觉的揶揄之意。 曹福又道:“这黎家庄园上,若有王后熟悉亲近的人,也可以找来服侍您。” 陈氏轻轻点头。 曹福抱拳拜道:“奴婢不打搅王后歇息了。”他说罢又对两个女子道,“好生侍候着。” 她们一起行礼,低着头道:“是。” 两个女子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人,挺识趣。她们很快就忙活起来,娇小的女子去收拾屋子了,高个的烧水做饭。 陈氏也渐渐安心了不少,至少眼前的窘迫暂时过去了。她心有余悸,又暗自一阵庆幸……只是悬着的一颗心,很难真正落地。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拿手肘支撑着头,似在闭目养神,又仿佛疲惫地在打盹。但她没有睡着,心里非常清醒地想个不停…… 陈家宗室大权旁落,王权衰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权臣胡氏甚至直接取而代之……但随着多邦城的陷落,胡氏真能守住王位? 而黎利等地方豪强暗中招兵买马,韬光养晦,等待着时机。 明军号称百万,席卷了安南国大片地方,克日将开进东都!此时安南国土地上,最强大的一方、当然是明朝势力,他们很快就能掌控安南国的国运。 大明皇朝调动大军、靡费无算,只是为了帮安南国恢复正统么?他们会照诏书上所写、帮助陈氏恢复王权,还是径直吞并安南…… 王后陈氏当然希望大明朝廷信守承诺,帮他们陈家。如此一来,身为前国王的嫡子、她的儿子陈正元就极可能回到安南国,风光地坐上他应得的位置!陈氏也能母凭子贵,成为锦衣玉食手握大权的太后! 大明朝廷有皇帝、文武大臣,他们各自又是甚么主张? 陈氏无法左右大明皇帝和朝臣的想法,但她凭自己的见闻经历思索,一个朝堂上,很难发生所有人都一种主张的事,总会有争执分歧。 这时朱高煦递上手帕的温柔动作,浮上了陈氏的心头。她将今天旁晚见面时朱高煦的话语神态,仔细想了一遍。渐渐地,一丝希冀悄然袭上了陈氏的心头。 陈氏睁开了眼睛,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接着站起来在椅子旁边缓缓踱起了步子。过了一会儿,她又看着桌案上的一盏油灯发怔。 她心道:汉王虽在夺嫡之争中失败,被封到了云南;但是,他仍得大明皇帝信任,否则皇帝如何放心把那么多军队交给他统率? 正在这时,一个安南话声音道:“王后久等了,因庄园上很乱,奴婢现在才准备好晚膳,您要用膳了么?” 陈氏转过身来,点头道:“好。” 女子又用试探的口气道:“奴婢去烧水,待王后晚膳后,便侍候您沐浴更衣。” 陈氏又点了一下头。 陈氏吃了饭,夜色更深了,她洗漱做些琐事等着。心里寻思朱高煦会不会晚上到来,因为他旁晚离开时说过“容后再徐”……此人似乎有点好色,说不定会有甚么心思,借着晚上来叙话寻找机会。 自从前国王被弑之后,陈氏已经习惯各种人要垂涎染指她的美色。有身份的人一般是软磨强|逼、用些手段;那些小人更直接,陈氏在老挝时就差点被几个侍卫凌|辱了。 尽管国破家亡,陈氏也深知自己是王后,决不能轻易损了清誉,所以她一直绞尽脑汁在夹缝中自保。但当遇到强|权者或是真正值得之时,反抗不一定就能成功…… 到了半夜,汉王居然还没来,陈氏的眼帘都快睁不开了。她不禁揣测,难道气血方刚的汉王竟是个正人君子? 第三百二十一章 试探 多邦城外的明军大营,天还没亮就响起了阵阵号角声,张辅的前锋军早早拔营,开始向东进军。因为张辅昨晚就得到了禀报,朱高煦率骑兵去升龙了! 张辅原以为,朱高煦已经把攻占东都的大功让给他,却不料汉王的骑兵跑得比谁都快。升龙城现在兵力空虚、被攻破并非难事。张辅自然十分着急,接连两次传令,催促前锋加快行军。 汉王说话不算数?张辅仔细又看了一遍军令,发现信中的命令、只是叫张辅带兵进军升龙,却并没说只有张辅部能去升龙…… 张辅一肚子火气,早知汉王狡诈,而今果然见识到了! 太阳升起后不久,前方有斥候武将来报:“汉王军骑兵大队,于昨日旁晚夺占了升龙西南面十余里地的一座庄子,驻军在彼处,按兵不动!末将打听到,那庄园乃清化豪强黎利之业。” 张辅顿觉事情怪异,汉王军忽然急匆匆地冲去升龙,若是为了抢攻,又为何按兵不动? 他忽然想起,昨天有个武将盘问过汉王的奸谍。这时想起来,张辅便拍马让到大路边,叫人把那武将喊过来问话。 不多时,大将蔡福拍马赶到了张辅跟前。张辅立刻问道:“听说昨天蔡将军麾下,有人捉住了汉王的奸谍盘问。那奸谍从东边来,去干甚么的?” 蔡福略微一想,便抱拳答道:“回大帅话,那两个奸谍确是汉王的人,其中一人乃汉王府护卫军户。他们受汉王派遣,潜入升龙、打探前安南国后之下落。得知国后被围在黎利的庄园,他们便赶着要回去禀报。彼时正有大帅中军的信使要去汉王军大营,末将遂派人护送奸谍一同西行。” 张辅一听,马上回过神来:原来汉王急急忙忙的样子、率骑兵赶去了升龙附近的庄园,却是为了找安南国王后! 他又想到:汉王若是为了抢攻,多邦城还有汉王的人马,为何没有随后跟去升龙?居然向西山大营调遣了…… 张辅的脸立刻感觉到一阵发烫,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一种怪异的滋味涌上了他的心头。 身边有大将问道:“大帅,咱们是否还要急趋升龙城?” 张辅的脸更红,心思好像已经被别人看出来了!张辅只得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正色道:“大军趁胜攻下升龙,不得殆误战机!” ……黎家庄园里,朱高煦站在门楼上,身上只穿了一身披甲和一件锁子背心,他这幅打头就没打算带兵出去。 朝阳挂在天边,空气湿润、露水未干,今天又是个大晴天。昨天旁晚明军冲进庄园时,天已渐晚,大伙儿没来得及打扫完狼藉的战场,今早人们正在收拾。 朱高煦一早在这座门楼上,发现了陈兴旺的尸体,这具尸体显然在这里躺了一整晚也无人理会。他不禁在尸体跟前站了好一阵子。 身在异域他乡,见一个熟人抛|尸在外,朱高煦一时间倒不禁有几分感概。 大伙儿来到这个地方,时时刻刻面临着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危险的敌军,还有各种疾病的风险。有的是为了军功往上爬,有的是不敢抗命,有的因难以割|舍的情|欲和留恋,丢掉性命也在所不辞…… 忽然之间,朱高煦自己反倒感觉有点迷茫。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袭白裙。王后陈氏正在门楼下的一条石径上、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 朱高煦便抬起头,对身边的人道:“找个地方埋了。” 侍卫答道:“得令!” 这时朱高煦又见陈兴旺的衣服里有个东西,弯下腰一翻,原来是一枝有吊坠的竹笛,便顺手拿了起来。他很快走下了门楼,迎面向王后陈氏走去。 陈氏换上了干净的素色长袍,安南人的服饰与汉服极为相似,但似乎衣裙更窄一些。衣服裁剪得更贴身,于是她那娇|好的丰腴胸脯、婀娜修长的细腰,以及髋部的诱|人轮廓都一览无余。尽管陈氏曾生过孩儿,但那身段依旧如此修长美妙。 她的肌肤如玉、容貌艳美,稍稍一走路,腰身轻轻扭|动的姿态更是颇有风情。就连朱高煦见之,也很是动心,难怪那陈兴旺曾被眼前的王后迷了心窍。 这时朱高煦发现,陈氏神色异样、正在观察着他手里的笛子。 他打破了沉默,扬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淡然道:“陈兴旺的妻子乃昆明城的名旦,我与她认识。顺手便拿一件遗物带回去,也好给他妻子留个念想。” 陈氏轻声道:“汉王殿下真是有心。” 朱高煦又道:“那边有间厅,咱们到屋子里谈谈。” 陈氏点头道:“殿下请。” 陈氏的身体稍稍落后于朱高煦,俩人默默走了没一会儿,她便开口道:“陈兴旺对我有恩,他昨日被黎利杀死时,也是想帮我。不过后来我回房之后,原以为汉王会来议事,便在院子里等着。我身边也没熟悉的人差遣,便没顾得上陈兴旺的尸首。” 她这是在为自己辩解么?朱高煦觉得有点多余,陈氏身为王后,本来就不太可能对一介草民有多在意。 之前她几年没理会陈兴旺,需要陈兴旺时、才主动攀谈结交。朱高煦听说这事儿时,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嗯……”朱高煦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不想对此多言。接着他又随口道,“昨晚天黑了,我想着晚上多有不便,就没有去叨扰王后。” 陈氏听到这里,微微侧目,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察觉她的目光,也转头一看,眼睛从她单薄的削肩往下一扫,只觉她的侧胸轮廓更高。这王后时不时就能让人心神动荡,但朱高煦对美色还稳得住神……他不愿意为了一时的冲动,轻举妄动,坏了大事。 朱高煦非常需要这个王后、以及她的儿子,对稳定安南国大局非常重要! 俩人刚刚见面,女子难免对刚认识的人有防备心。这时候朱高煦要是心急,很容易让女子产生不安全感,那是相当不明智的干法。一旦王后不信任他了,那他想扶持陈氏母子的算盘,岂不是得不偿失? 朱高煦非常小心地对待着这个看似处于任人宰割田地的王后,因为她有着比美色更重要的价值。 等俩人在厅里的东边茶几两旁,分上下入座了,朱高煦才谨慎地表示出善意。他故作温和地微笑说道:“我与王后昨晚初次见面,却总有一种‘时似故人来’之感,说起话也像故人重逢,好像早就见过一般。” 王后的反应很平和,她微笑道:“原来汉王也有此感。” 她很是迎|合,毕竟她现在如同鱼肉、儿子还在朱高煦手里,无论愿意不愿意,应该都不敢得罪朱高煦的。或许,俩人只是在试探着对方真正的态度罢了。 “在此之前,我已听过王后很多事,正因如此,你我算不得不相识哩。”朱高煦笑道。他的神色毫无猥|亵调|戏之意,眼神却忍不住瞧了一下王后的腰部。身材好的女子,坐下来时最易让朱高煦失去克制力,她坐着的姿势,丰腴的髋部会呈现出皱|褶、非常美好,姿态也更显挺拔端庄。 陈氏刚才微笑着回应朱高煦,笑意未全收,明亮的眼睛仍带着些许笑意地看着朱高煦。那清亮的目光,倒让朱高煦顿时觉得有点尴尬,好像已被看穿了心思一般。 好在陈氏并未说破,她柔声问道:“汉王今早似有心事,您在忧心甚么?” 在大明朝以来,他确实心思很重,老是忍不住想得太多。刚才在门楼上呆那一阵,似乎被陈氏看出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朱高煦沉吟片刻,便带着诚意道:“今年咱们有很多人来安南国,也死了不少,每次厮杀,便是尸横遍野。我忽然觉得,人其实很容易死……” 陈氏认真地听着,轻轻点头。 朱高煦微微皱眉道:“人一死了,那身外之物还有甚么用?既然如此,世人为何要贪得无厌、涸泽而渔?为了好处占尽,很多食|肉者完全不顾他人死活,可这样做又有多大的意思?” 陈氏想了一会儿,好言恭维道:“汉王定然不是那样的人。” 朱高煦道:“所以我在寻思,自己在安南国之事上的主张、应该没有什么错。有时候咱们不必只盯着自己的好处,为了别人让步一些,或许更有意义。 我想到伤兵营那些垂死绝望的士兵,就更加觉得,尽快结束安南战争、并避免更多的冲突,方是减少痛|苦的正确做法!” 陈氏马上问道:“那汉王的主张是甚么?” 朱高煦看着她正色道:“让陈氏宗室继任国王,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陈氏美艳的脸上,神色顷刻间变得非常生动,激动的红|晕、克制的笑意、欢喜的好感,还带着些许提心吊胆的疑虑,微妙地在她的眉目间急速变幻着。 她又小心而认真地问了一句:“汉王殿下,您的主张是真心的?” 朱高煦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点了一下头。 第三百二十二章 喜爱之物 三日之后,安南国的东都升龙、便被张辅率军攻陷。 胡氏坐大之后,因其发家于清化,一度把安南国都城迁到了西都清化。但升龙(河内)位于富庶的大江平原中心,粮食充裕、人口稠密,仍是安南国最大最繁华的城池。 明军进入升龙,立刻大肆劫|掠。朱高煦也调麾下诸部开进升龙“驻扎”,他从未准许将士纵兵劫|掠,未也下令禁止。 这时张辅又传信过来,建议向朝廷报捷、献礼,朱高煦也未有异议。不过他心里非常清楚,献礼意味着更多的掠|夺。 朱高煦的主张并不赞成这种做法,但此时他若跳出来制止,便会挡很多人的财路,因此他始终没有反对。 果不出料,这二天王斌就派人到升龙郊外奏报:军中诸将、文官、宦官一起带着人对安南国王宫进行了洗|劫,并在城中到处收罗奇珍异宝。 既然征服了安南,此番进京报捷的使者,将会同时带上大量的钱财、珍宝、女子进献给大明皇帝;宦官们还收罗净身了很多男孩儿。 ……又等了两天,朱高煦才带着随行的人马去升龙城。 城中的大路铺了砖石,马蹄踏在路上哒哒作响动静很大,步兵列队的整齐脚步声更是如同擂鼓。整座城池,仿佛都在明军的铁蹄下颤栗着。 街面上一派萧杀气氛,鲜见行人,时不时有百姓在伏地哭喊。许多士兵仍在挨家搜查,看到财物想拿就拿;各家不仅长得好看的小娘要抓走充作秀女,有时候连年幼的儿子也会被夺走。 朱高煦对路上的光景视若无睹,坐马车一路来到了王宫外。他走下马车时,王后陈氏也下来了。 朱高煦抬头望着王宫的城楼,见其风格很像大明朝的建筑,类似悬山顶房屋,有城楼和阙楼,不过与京师皇城比起来,确实小了点、气势也不足,还有一些异域特色。 王宫外的大道两旁,跪伏着许多投降的文臣武将和贵族,都穿得很好,连官服也和明朝圆领官袍颇为神似。 众投降的官员不敢抬头,默默地屈服伏倒在两边。朱高煦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人,也不与他们说话,带着一行人向正门走去。 这座王宫,估计还不如汉王府一半大。朱高煦没走一会儿,很快登上了城楼。他久久站在上面,俯视着大明军队征|服的土地。 他顿觉胸中一阔,兴奋激|动之情难掩地油然而生。 良久之后,他才从新奇感中回过神来,发现王后陈氏正站在身后。她一路上十分沉默。 朱高煦想起她是安南国的王后,便好言道:“战|败难免是这般光景,当年大宋朝廷君臣丢掉汴京时,都城比升龙更惨!不过只要等战事平息,王后便可下旨,体恤百姓与民休息。” 陈氏谨慎地说道:“汉王言之有理,百姓受苦、皆因胡贼自招祸事!若非胡氏父子等乱臣胡作非为,安南何至于遭此厄运?” 这时空中吹起了一阵凉风,朱高煦回过头去,迎着这阵凉风叹了一口气。他披着的红色斗篷也随之被风吹了起来,就像一张旗幡一般。 陈氏的话,让朱高煦回想起了芹站事|变时、他的震惊和不解。他当时以为胡氏会讨好宗主国、力图获得宗主国的承认,却不料胡氏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杀陈天平不说,居然还杀明朝使臣将士、当众羞|辱明军……这样又能得到甚么? 果然不到一年,明军铁蹄就踏破了安南国的山河,连升龙城也在眼前痛苦呻|吟。胡氏的那帮文武,就跪在城楼下面,此时尊严何在? 因此朱高煦认为,不管世人的观念思维是怎样的奇怪,最终这世界自有其规律,会叫所有人纠正难以理喻的所作所为!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便说道:“一方之主,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最糟糕的是蠢人,又坏又蠢更可怕!”他微微一顿,又忍不住道:“这个世界,只该由能者来统|治!” 陈氏没有露出丝毫厌恶,她眼睛里的目光,分明充斥着敬畏和欣然,似乎很赞同朱高煦的话。 …… 安南的捷报和礼物还未送到京师,消息却很快就传到了皇城。 除了明军完全击碎大江防线、攻破东都的事儿,叫朝野振奋;郑和舰队也报来了南边的好消息。 占城国王同意与大明朝廷结盟之后,不仅出兵截断了胡氏向南的退路,还主动进攻了安南国南部地区的军队,趁机夺回被侵|占的占城地盘,抓获安南军大将多人。 皇帝朱棣的心情大好,他没有亲征安南、听到各种捷报已有点坐不住,似乎在皇宫里也呆闷了,遂去小红山狩猎练手。 太子朱高炽平素精神长期紧张,每当朝里有好事,父皇高兴时,他都能稍稍松口气。 昨夜朱高炽一时松懈,忍不住就让一个白净秀丽的宫女侍寝。这种事也算不上甚么,可是次日一早,他因疲惫贪了一会儿床,竟然去小红山迟到了半柱香时间! 他来到小红山营地,艰难地从马背上下来,大冬天也是满额大汗,吓得不轻。 不过,好在父皇似乎并不在意,对太子迟到的反应也很冷淡。朱高炽稍稍松了一口气,甚至产生了一丝侥幸心:父皇是不是没注意到他迟到了? 冬天没多少猎物,君臣不过是到山上来跑一圈图个兴致罢了。整天都很愉快,中午皇帝在营地上烤羊肉时,还叫人专门赐给朱高炽一块腿肉。 朱高炽终于放心下来,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万勿松懈疏忽。 下午大伙儿便骑马返回皇城,朱高炽没法打猎,不过跑了一趟也累得浑身腰酸背痛,赶紧回东宫休息。他心里还念着昨夜那漂亮的宫女,还没进春和宫,便决定叫她来捏捏腿捶捶背了。 朱高炽亲自来到那宫女住的房门前,刚走到门口,便忽然看见,一具尸|体正挂在房梁上! 身边的宦官宫女顿时都跪在了他的身后。 朱高炽眼睛瞪圆,往后退了半步,不留神没站稳,身体便一个踉跄,身边的宦官赶紧将他扶住。 他脸色纸白,手指发颤着指着房梁上僵|硬的尸|体,“谁,谁干的?!” 扶住朱高炽的宦官俯首过来,悄悄说道:“宦官狗儿上午来了东宫,抓住她强行吊|死的。那狗儿在宫里的奴婢们面前十分跋扈,可胆子还没那么大、敢擅自动太子爷的人吧……” 朱高炽听到这里,当然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先是怒气攻心,接着倒抽一口冷气,感觉手脚冰凉,一股忧惧之感笼罩到了全身。 他没敢再多说一句话,心里已断定:东宫这些阉人中,必然有父皇的耳目!朱高炽琢磨着身边宦官说的悄悄话,那狗儿到春和马上就抓住了这个宫女,肯定已对东宫的事了如指掌,连谁侍寝这种事也是一清二楚。 朱高炽又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俺疏忽大意犯了错,才害了她。叫人把尸|首收了罢。” “是,太子爷。” 朱高炽吩咐完转身慢慢地走了,他咬住牙,愣是没回头看一眼。虽然他神态麻木、表现凉薄,但心里却在暗暗地滴血。 他不过喜欢个宫女而已,却还是要被夺走!痛失喜爱之物的心情,让他非常沮丧。 心中更是感觉羞辱万分。堂堂大明皇太子,竟然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保不住,朱高炽心里一阵一阵地刺|痛,脸上也不禁发烫。 朱高炽心里更没底了,完全摸不着父皇的喜怒。或许父皇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之人,没有人猜得出他的心思……今天白天朱高炽就误以为父皇最近心情好,没什么事;但一具尸|体挂在眼前时,他便觉得自己完全错了! 朱高炽情绪低落地在宫中呆到旁晚,吃了清汤寡水没甚么油荤的晚膳,遂叫郭嫣来侍寝。 除了他完全不想碰的正妃张氏,现在唯一能亲近的女人恐怕只有郭嫣了。好歹郭嫣是父皇亲自选的、娘家也是侯府,总不会引起父皇的不满罢? 郭嫣来到了朱高炽寝宫,与他说话十分温柔,还安慰了他一些话。朱高炽这才得到了一些慰藉,伤痛也稍稍抚平。 “垲儿今天收养了一只小兔子。”郭嫣轻声说着家常。 朱高炽随口道:“两岁多的孩儿,还不是别人帮他养,他只顾玩便是。” 郭嫣道:“太子爷说得不错,可垲儿也有一番心意。彼时宦官们拿了好几只兔子来,瞻基先选了,垲儿才选。太子爷猜垲儿选了只什么样的?” 朱高炽微微寻思:“白的?” 郭嫣微笑道:“确是白兔,且是一只跛腿的白兔。” “咦?”朱高炽立刻来了兴致,“垲儿为何偏偏要养只跛腿的兔子?” 郭嫣柔声道:“垲儿说它可怜,怕别人不养它。” “呵呵……”朱高炽顿时笑了,“这孩儿心眼倒不错。” 郭嫣也笑道:“毕竟是太子爷的儿子,像您,待人待物都厚道、心怀仁善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弹弓击兔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朱高炽先去了春和宫南边的文华殿,不到中午就回来了。郭嫣陪着朱高炽在春和宫附近的一个小园子里散步。 这时,朱高炽便看见了八岁多的朱瞻基正站在池塘边上,正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把弹弓;他身边的两个宦官也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一时间没发现朱高炽等人在后面。 那弹弓的形状就像一张射箭的弓,不同的是弓弦中间有一块皮子,包着石子,这种弓威力不小。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弹弓发|射了。 随即传来了一声动|物的尖叫声。朱高炽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一只白兔已被石子打翻,仰在地上不停地挣扎。 “好!好!”两个宦官见朱瞻基打中了兔子,马上就叫好起来。 朱瞻基也是手舞足蹈,高兴地直嚷嚷。 朱高炽见状,想起昨夜郭嫣说的,拿了几只兔子进宫,瞻基先选了兔子……眼前这只在垂死挣扎的兔子,恐怕正是瞻基先收养的那只! 朱高炽顿时大怒,骂道:“小小年纪,怎地如此残忍?” 那两个宦官这才发现了太子,吓得急忙跪伏在地。瞻基转过身来,垂着头道:“儿臣今日已经背过书了。” “俺说你养的那只兔子!”朱高炽十分生气,艰难地走过去,一把抓住瞻基,把他小身子翻了过来。 他刚扬起巴掌,便听到太子妃张氏的声音道:“太子爷消消气,这年纪的孩儿哪个不贪顽劣,您何必动那么大气?” “啪!”朱高炽不由分说一巴掌打在了瞻基的屁|股上,瞻基顿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朱高炽抬头对张氏道:“他兄弟瞻垲挑了一只跛腿的兔子,说是怕别人不收养它了。瞻基倒好,径直打死了作乐!俺要他长点记性!” 张氏听罢,立刻把目光投向了朱高炽身边的郭嫣,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娘!父王打我……”瞻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保住了张氏。张氏严厉地说道:“你父王在教你明事理,别哭了!快去给父王认错。” 瞻基被张氏甩开,他只得可怜巴巴地向朱高炽走过来,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 朱高炽见状,怒气稍歇。 张氏屈膝行了一礼,好言道:“瞻基已知错,太子爷别气了。” 这时郭嫣才款款行礼道:“妾身拜见太子妃。” 张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笑道:“妹妹把垲儿教得真好,两岁多连话也说不太清楚,就会说那么高深的大道理了,不容易哩。” 郭嫣神色一变,冷道:“太子妃话中有话?” “我话中有甚么话?”张氏一脸茫然道,“妹妹就是太聪明,都把我搞糊涂了。不过在这宫里,守本分比聪明更重要啊。妹妹这一点也做得很好,今日正好就带着太子爷散步,到了此地,遇见了我,还规规矩矩行了礼节呢。太子爷您瞧,郭次妃多会做人。” 朱高炽一言不发,只是眉头皱了起来。 郭嫣的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她的胸口起伏不停,似乎要被气炸了。偏偏这太子妃每句话表面上都在夸她,却是从无发作! 郭嫣欲言又止了一番,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正色道:“拿兔子来的宦官不止一个,又不是咱们东宫的人。您要不去问问,那些话是不是垲儿自己说的!” “妹妹怎么又多心了?”张氏道,“我有说过、那些话不是瞻垲说的么?” “你们各自少说两句!”朱高炽一脸无奈地摇头道,他接着抬头看天,说道,“中午了,到午膳的时辰了吗?” 张氏道:“午膳准备好了,请太子爷到饭厅来。” 朱高炽听罢转头对郭嫣道:“你先回房,俺要去用膳了。” 郭嫣忙弯腰道:“恭送太子爷。”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池塘岸边,过了一会儿,张氏轻轻转头过来,看着郭嫣冷笑了一下。郭嫣佯作没有看见。 等人都离开,郭嫣走到池塘边,看见那里用泥捏的一个武士,正是瞻基喜欢玩的东西。她生气地一脚就把泥人踢进了池塘。 ……宦官宫女都跟着太子走了,郭嫣独自默默地回到寝宫。寝宫里居然没看见一个人,已快到午膳时间,奴婢们或许都去等着吃饭了。最近东宫的伙食紧张,前后已饿死了几个宫女,这些奴婢整天只惦记着吃!服侍人也不用心。 郭嫣刚走到隔扇旁边,忽见一个宫女正在擦着梳妆台的铜镜,宫女的脸没面向铜镜,却朝着桌面。郭嫣瞧了一眼桌面,发现那里放着一枝金簪。早上她梳妆打扮时有点犹豫,最后没戴那枚簪子,忘记收了。 郭嫣没多想,立刻躲到了隔扇后面。 等了一会儿,她轻轻探头一看,桌面上的金簪已经不在了。那宫女依然擦着梳妆台上的东西。 郭嫣在隔扇外轻轻踱了两步,埋头想着甚么。这个宫女她当然认得,名叫素儿,她是去年才来郭嫣这边服侍人的,以前只是浣衣房做粗活的宫女。 “咳咳……”郭嫣轻轻咳嗽了两声,便绕过隔扇走了进去。 素儿屈膝道:“娘娘回来了啊。” 郭嫣点点头,径直坐到梳妆台面前,转头一看,“咦”了一声道:“我早上放在这里的金簪呢?” 素儿忙摇头道:“奴婢不知,奴……婢刚进来没一会儿。” “真的没看到?”郭嫣瞧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 素儿的脸马上红了,眼睛一凛,抬头道:“奴婢真的没看到!” 郭嫣道:“那我现在叫人进来搜?” 素儿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郭嫣站起来,作势要喊人。忽然之间,素儿“扑通”一声跪伏在了地砖上,“娘娘饶命,娘娘……” 郭嫣马上好言道:“我知道最近大伙儿都不容易,你先别慌。”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自己……自己打自个嘴巴!”素儿吓得浑身直抖。 “嘘!嘘!”郭嫣抓住她的手腕道,“小声点,宫里最忌讳手脚不干净的人。万一被人听见了,我想保你也保不住。” “娘娘……”素儿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郭嫣低声道:“我问你一件事,若是你如实回答,我定然帮你遮掩此事,绝无第三人知晓。” 素儿道:“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郭嫣回头看了一眼,声音更低:“永乐元年春,那时你好像在东宫浣衣房做活?” “啊?”素儿刚刚镇定的表情,顿时又一惊。郭嫣见状,心里已是有了五六分数了,她立刻问道,“看样子,你肯定知道点东宫浣衣房的事儿。说罢!” 素儿怔在那里,良久没有吭声。 郭嫣好言道:“我只是不想被蒙在鼓里。你把事儿说出来,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是谁说的。可你要是帮着别人骗我,你怀里那金簪……活活打死都是轻的!” “奴婢说!”素儿急忙点头道,她接着低声道,“确是有一件事……不过肯定是那奴婢萝儿使坏,和太子妃没甚么干系。” “你先说,看见了甚么?”郭嫣的心情七上八下,但强忍住了情绪。 素儿小声道:“有一次,那萝儿在次妃娘娘的衣裳上……抹了东西。” 郭嫣听到这里,眼睛发|胀,双手紧紧捏紧了。她就知道当年第一个孩儿小产有阴|谋!不然那么多人,为何蜜蜂偏偏盯自己? 郭嫣一时间浑身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 素儿道:“一定不是太子妃指使的,太子妃若知此事,浣衣房的人怎能被调到您这边来呀?萝儿平素就欺上瞒下,喜在奴婢们面前抖威风,胆子又大;或许萝儿只想看娘娘出丑,没想到事情闹那么大,所以才有胆子干……” 郭嫣冷冷道:“你看见了萝儿使坏,她一定不知道,不然你早就没在东宫里了。东宫那么多宫女,太子妃如何都理会得过来?萝儿虽是太子妃的亲信,可她没人指使,敢擅自对付我?!” “奴婢不知,奴婢……”素儿浑身依旧抖着。 郭嫣的心在滴血,愤慨和仇怨在全身涌动,难以自持! 就在这时,素儿双手捧着那枚金簪呈了上来。郭嫣看着她手里的金簪,忽然之间冷静了不少,心道:今日若放过了素儿,将来无凭无据她会承认偷了金簪?那时她还愿意作证指认萝儿吗? 郭嫣心里一时间有点乱,心里仍有点惧怕张氏,但又实在不甘心自己那可怜的孩儿,就此不明不白遭人陷害! 她忽然又心道:看得出来,太子爷其实不怎么喜欢瞻基…… 太子爷嘴上从不说出来,但郭嫣在太子身边亲近那么久,哪能不知道:其实太子爷很怨|恨圣上! 偏偏那朱瞻基非常得圣上宠爱,圣上不止一次说过瞻基像他。太子却根本不喜欢那种人,他更觉得仁厚安静的垲儿更像他的性子。 郭嫣的脸越来越冷峻! “娘娘……”素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郭嫣看了她一眼,冷言道:“若不听话,你知道甚么下场!” 她说罢立刻喊道:“来人!来人……” 素儿浑身一软,人已瘫倒在地砖上。郭嫣道:“还不快把金簪揣起来,一会儿人进来看见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项庄舞剑 郭嫣和好几个宫女宦官去见太子时,太子的午饭还没吃完。一下进来了好些人,太子的神色有点慌,急忙拨了几下饭碗里的饭粒,盖住了甚么东西。 张氏侧目看着郭嫣,却没有开口。太子皱眉道:“俺的饭还没吃完哩,郭次妃有何事?” “妾身拜见太子爷、太子妃。”郭嫣先上前见礼,“妾身来得唐突,请太子爷恕罪。” 太子道:“啥事?” 郭嫣的举止还算镇定,心里却七上八下。虽然愤怒、仇恨在心里早就压不住,但她要主动回击张氏了,不知怎地仍有些许惧意。她不知道张氏会怎么回应…… 人总是在畏惧未知,便很难抉择事关重大的事,哪怕有天大的仇怨。就好像每个人都要死,但无论活得多难,主动自|尽也不是每人都能做到的,那需要莫大的勇气。 郭嫣暗暗咬着牙,转头道:“素儿,你把刚才告诉我的那些话,在浣衣房看到了甚么,与太子爷再说一遍。你别怕,我会替你担着。” 素儿立刻跪到了砖地上,双手按在地上正在颤|抖。 张氏明亮的小眼睛聚光到了素儿的手上,开口道:“不相干的人,都出去罢。” “是!”一众奴婢立刻屈膝告退。 郭嫣还没来得及寻思张氏的意图,宫女宦官们已经出门了。这时郭嫣才心道:果然那件事是张氏指使的?所以张氏知情,一听到浣衣房,就明白素儿要说什么事了! 张氏为何不想让外人听到?郭嫣皱眉苦思片刻,猜测张氏可能会左右太子爷的决定,但又怕事儿传到父皇母后耳里,那便没法子压住了! 太子看着素儿道:“看到了啥,你说罢。” 素儿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一眼郭嫣。郭嫣向她微微点头,又不动声色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袖袋,暗示那枚金簪的存在。 素儿终于开口道:“永乐元年春天,奴婢看见萝儿在……在往郭次妃娘娘的衣裳上抹东西!” “哪一天?”郭嫣立刻问道。 素儿道:“便是太子爷回旧府赏牡丹那天!因位后来出了事儿,奴婢便记得额外清楚。” 张氏的脸色骤变,先是涨|红,接着纸白。太子也是吃惊地坐在那里,马上把舍不得放下的筷子,也赶紧搁到了碗上。 郭嫣默默地观察着张氏的神情,觉得有点蹊跷,若是张氏指使,她不是应该料到素儿要说甚么了吗?不至于那么震惊才对,但也可能是张氏没料到素儿敢说。 此时张氏竟然没有吭声,非常沉得住气。 反而是太子生气道:“你这奴婢,俺待你不薄,为何要挑拨是非?” 郭嫣听到太子的话,心坎顿时凉了半截。她早就知道太子非常惧怕犯错,也隐隐能料到太子对此事的态度,但亲耳听到太子这么说话,她仍然有忍不住的绝望。 太子想遮掩丑事,无非是怕闹到父皇母后跟前去。郭嫣可以要挟太子要告状、以便让他公道一些,但这样太子肯定会对她极其不满! 郭嫣今天做这件事的目的,一来为了叫萝儿偿命、给未出生的孩儿报仇,二来也能让太子看清张氏的险恶,不再信任张氏……若是郭嫣直接要挟太子,招太子恨,那不是适得其反? 郭嫣反复咀嚼了几遍到嘴边的词儿,开口道:“太子爷,妾身小产的孩儿是您的骨肉,也是父皇母后的圣孙。此事非同小可,一个宫女可不敢如此造谣生事的,请太子爷明鉴。” 张氏仍然没有答话,显得非常沉默,好像事不关己,只是对素儿非常注意。 太子的眉头都快皱到了一起,终于又开口问道:“素儿那些话,告诉过别人么?” 郭嫣道:“妾身见太子爷之前,没和任何人说起,此事自然要太子爷来定夺。” 太子坐在椅子上,白胖的双手握紧又放开,十分烦恼紧张的模样。他转头对张氏道:“太子妃去把你身边那贱|婢萝儿叫来!” 张氏起身道:“妾身遵命。” 没一会儿,张氏便带着萝儿进来了。那平素飞扬跋扈的近侍,现在变成了素儿一般模样,吓得几乎走不动路。 太子好言道:“嫣儿,俺知你念想没出世的孩儿,俺何尝不心痛?可这事儿若是闹出去,除了惹人笑话、叫父皇母后生气,能救回孩儿么?” 郭嫣屈膝道:“太子爷,那可是您的骨肉。若他是遭人所害,不该让凶|手偿命么?” 太子点了点头,侧目看了一眼萝儿,说道:“这俩宫女,一起宰了!” 萝儿身体一软,“扑通”瘫到地上,悲声道:“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 郭嫣欲劝阻太子,因为她不觉得用萝儿的命来偿、这事儿就够了!杀了萝儿,反而毁掉了人证。 不料就在这时,张氏忽然开口了,“太子爷且三思,萝儿不能杀!” 太子皱眉看着张氏。 张氏道:“太子爷可知一句词儿,叫项庄舞剑……”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故意在等着郭嫣反驳。 郭嫣心道:我才不上你的当,你究竟要说甚? 张氏却不再继续说项庄舞剑的事,她缓缓地继续说道:“若萝儿没做那件事,为何要杀她?若萝儿真的做了,那便更不能杀。杀了就是灭口,必得先问清楚来龙去脉才行。郭次妃,你说是也不是?” 郭嫣当然无从反驳,甚至有种张氏在帮自己的错觉,当然这肯定只是错觉! 太子不置可否,他或许就是想灭口,先压下这件丑事。 张氏又轻声劝道:“太子爷也看见了,妾身与郭次妃有些芥蒂,但不管姐妹之间有何不和,咱们一家人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会让太子受人攻讦。郭次妃虽不是明媒正娶的人,没有妾身得到太子爷的恩惠多;可太子爷要是不顺,郭次妃也要受牵连啊。您说是不?” 太子听罢立刻微微点头:“太子妃言之有理。” 张氏这么一席话,连郭嫣也无话可说。 张氏道:“妾身就更不会不为太子爷作想了!妾身是您的结发妻,正因您做了皇太子,妾身才是尊荣的太子妃。因此妾身为何要把东宫弄得鸡犬不宁? 妒忌心,还是铲除异己?太子爷还年轻,今后会有别的妃子;妾身若容不下人,难道以后要把所有皇孙都害|死吗?!” 郭嫣这时才醒悟过来,张氏原来是要先让她自己脱身,至于萝儿死不死,张氏根本不在意。 果然张氏吸了一口气,便道:“不管萝儿做没做那件事,此事不可能是妾身指使的;妾身乃东宫正妃,做事需要如此下作?郭次妃,你觉得呢?” 她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问? 郭嫣咬牙按捺住心里的愤|慨,在证据确凿之前,她当然不能这么说太子正妃。她便冷冷道:“有宫女素儿的亲口供词,这样的事总不会空穴来风。” 太子一言不发。郭嫣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太子虽然平素行动不便、也很惧怕父皇,但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并非那么好糊弄。 就在这时,张氏忽然指着宫女素儿的袖子道:“袖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罢。” 郭嫣和素儿一齐脸色骤变。还不等郭嫣开口,张氏立刻盯着郭嫣道:“郭次妃,你可不能再旁敲侧击恐|吓这宫女了。” 素儿蜷缩在地上发抖。 张氏又道:“你是要自己拿出来,还是让人搜出来?” “叮当”一声,金簪终于被素儿摸出,她没拿稳掉到了地上。 郭嫣只觉得周围的桌案、屋顶都在旋转,脑子一阵眩晕,差点没晕倒下去。 张氏却笑了,冷笑道:“手脚不干净,品行不端的贱|婢!你这样的人,叫太子爷怎么信你说的话?” “来人!”太子喊了一声。 几个宦官宫女很快走到了门口,躬身侍立在那里,一个宦官问道:“太子爷有何吩咐?” 太子道:“把这偷金簪的奴婢拖下去,往死里打!打死!把嘴给俺堵住,省得她在皇城里嚷嚷招人笑话。” “是,太子爷。”宦官答道。 素儿瘫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竟连一声也没吭。 等宫女被宦官们硬拽走了,太子才看着脸色纸白的郭嫣道:“母后最近身子不好,卧床快两个月了。这事儿还没水落石出,你可千万要忍耐别瞎说,若是嚷嚷到母后耳里,气着了她,俺们就都不孝了!” 太子说罢径直起身,叫宦官扶着走了。 张氏没跟上去,等太子离开了饭厅,她才走到发呆的郭嫣身边,恨恨说道:“郭嫣!不管你有多少心机,瞻基也注定是皇太子的嫡长子;就算我哪天真的被你算计中了,瞻基还是圣上的皇太孙!你不为自个作想,为瞻垲想过吗?” 虽然张氏这次毫发无损,但太子并非完全没有主意的人。饶是素儿因偷|窃受威胁,她就一定会说那种谎话?所以张氏在太子爷眼里也没法完全脱清干系,她很恼怒,对郭嫣的怨愤同样不少! 郭嫣从这句话里听到了赤|裸|裸的威胁,一时间觉得浑身都僵了。 ……次日一早,宫女萝儿在她的房间里被发现,上吊“自|杀”了。死状与太子临幸过的那宫女一般,别无二致。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主张 晴天的安南国升龙城,阳光暖暖的。穿单衣也不冷的天气,难有冬日的气息。 水波荡漾的护城河对面,宁静地矗立着安南国东都的王宫。这座总算在战火中劫后余生的宫殿,此时显得有些寂寥。 朱高煦的行辕就在王宫外,连王后陈氏也暂时没搬进王宫。 行辕里的厅堂上,朱高煦正在看着地图沉思。今天下午张辅从噌江前线回来了,禀报过最近的军情…… 安南军从闷海口(南定省)调兵进军噌江,张辅于两岸设伏,以火器弓弩两边夹击,击败了安南军的进攻。 接着胡氏马上放弃了大江(红河)以北的平津滩,于是从福建广东广西调来的大明水师、已可到大江下游活动。自此官军占据了整个大江流域,以及大江南北的大片地盘。 形势一片大好。胡氏的手里似乎还有一些兵力,但此时安南国的膏腴之地尽失,许多安南人都看清了形势,投降者甚众,安南军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接下来明军直接南下攻占西都、彻底消灭胡氏政|权,已是指日可待。 但让朱高煦有点头疼的是,张辅和一干武将都主张直接占领安南国,欲上书在安南国设立布政使司。 就在他权衡得失时,王后陈氏进厅堂来了。朱高煦这才回过神来,想起陈氏是他请来的。 “汉王殿下有事与我说?”陈氏轻声问道。 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却没有立刻回答。 陈氏见状等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到门外时,有个武将说汉王与张将军在议大事,我就在廊芜里等了一阵。外面听不清屋子里的人说话,也不知张将军说了甚么,竟让汉王殿下如此心事重重?” 朱高煦只得说道:“新城侯张辅劝阻我扶持陈氏宗室。还有很多大将,似乎也和张辅一个心思,主张占领安南国。张辅称咱们死了很多人,就这么让给陈家,怕将士们不服。” 陈氏听罢神情微微一变,小心问道:“汉王会依从将领们的意思?” “此事最后还是要皇帝决定。”朱高煦道。 陈氏却又问道:“那汉王您的主张会改变吗?” 朱高煦很快摇头道:“大将们主张占领安南国,无非是为了拓展大明疆土,得到开疆辟土的大功;诸将也不担心战争,有仗打他们才有军功。我却仍旧认为,还政陈氏宗室,于大局更有利……” 不过他内心何尝没有为自己的私利权衡过? 若为自己作想,主张与武将一样,便更能得到大将们的认同,似乎最有好处……然而并非如此,底层小卒恐怕并不想继续打仗;更为不利的是,朱高煦与诸将一个鼻孔出气,会让父皇朱棣更加提防。 所以选哪种主张,都不一定能得到益处。 这时朱高煦见陈氏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似乎并不太相信朱高煦如此无私。果然她是个防备心很强的女子。 朱高煦见状,却不想把自己的权衡得失说出来,那样的话,陈氏恐怕更缺乏安全感。 他沉吟道:“我不是甚么侯甚么伯,要在征安南国之战中建功立业。不过世人会知道我做了甚么,为何如此做,我希望自己对这个世道有几分价值。所以我不会轻易改变主张!” 陈氏抬起头,明亮的目光从朱高煦脸上拂过。 朱高煦转过身走到书案后面,又道:“今天请王后过来,是为了商议王子陈正元的事。我已经派人回昆明城了,带了信回去,下令王府护卫派兵护送陈正元来升龙。” 陈氏有点惊讶地问道:“最近没见到赵平将军,他受差遣回云南府了?” 朱高煦摇头道:“赵平去了陈天平的庄园,便是那处藏匿王后数年的地方。赵平会把庄园上所有的人带回升龙城,还要找到当年为王后接生的产婆。现在咱们要做的事,是先找到证据、证明王子的身份。” 陈氏的神情很复杂,但已带着喜色。不管怎样,朱高煦已经在着手干这件事,由不得她猜测。 朱高煦看着陈氏道:“王后把以前的旧臣都召集起来,人越多越好,以便证实您的王后身份,以及当年出宫时有孕在身之事。此事能办到么?” 陈氏毫不犹豫地点头:“升龙的旧臣有很多,认识我的人也不少。”她又露出忧心的表情,“大明皇帝会同意陈正元当国王吗?正元回到升龙城会不会有危险?” 朱高煦好言宽慰道:“王子登位很有机会。王子年龄还小、王后又是个女子,我父皇不会担心你们反叛大明,册封陈正元是一个好的选择。” 陈氏听罢,忽然用略带戏谑的口气问道:“汉王也觉得我们母子好摆布罢?” 朱高煦怔了一下,微微摇头:“不是所有女子都很软弱,我认为王后就不是那样的人。” 陈氏道:“汉王记得陈兴旺被杀的那天么?” 朱高煦点了点头。 陈氏苦笑道:“那天黎利威胁我,我明知他不敢杀我,却还是差点没忍住害怕后退,右脚已经提起来了。彼时我的心里一阵空,强忍着才没屈服。我并非一个无所畏惧之人。” 朱高煦听罢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人天生就会害怕,不然世上的规矩,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的。” “汉王殿下真是智信双全。”陈氏微笑道。她侧目看了一眼窗户,又道,“天色已然不早,我不便在此多留,请先告辞了。” 朱高煦没有挽留,喊了一声:“来人,送!” 他站在椅子旁边,看着陈氏婀娜的身影从门口消失,这才收回了目光。她扭|腰的姿态很美,身段也很诱|人,但从未主动魅|惑过朱高煦。 朱高煦琢磨着,陈氏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肯定心里有数,大事无法通过色|相来促成。如果朱高煦像陈兴旺一样,沉迷于陈氏的美|色,他应该对小王子有点抵触之心才对,但他从未有此表现。 ……永乐四年腊月,张辅率军先行,抵达闷海口。但安南军主动放弃了此地,向南撤退。于是明军一路占领了许多州县和城寨。 朱高煦得到奏报之后,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战争似乎已近尾声,他也没敢太掉以轻心,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走钢丝绳的人,一般都在最后几步才摔下去。 于是他也率领四川、云南等地的军队离开升龙城,前去增援张辅。 朱高煦见到张辅时,开门见山地说道:“看来还有一场大战。” 不料张辅马上回应道:“末将也在想,最后这一场大战会在哪里。” 俩人见面说了两句话,朱高煦就不想继续解释了……因为张辅似乎和他一个想法。 明军攻陷升龙城之后,胡氏曾调兵向噌江主动进攻,可见其并不甘心放弃整个大江流域。后来安南军没成功,这才立刻撤走了大江北岸重镇平津滩的人马。 胡氏连已经守不住的大江地区也不甘心放弃,发动过一次反击;如今明军进军清化,胡氏岂能就此放弃老|巢? 朱高煦又回顾此战初期胡氏用兵的特点:集中兵力于大江防线、特别是多邦城重镇,意图以守代攻进行决战。于是他作出猜测,胡氏目前可能正在调兵遣将,集中兵力于某处工事,等着与明军再次大战! 就在这时,张辅道:“末将已派出斥候,打探南边要津之地,胡氏应该正在通往清化的必经之路上修建工事。” 朱高煦听罢顿时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与张辅竟产生了心有灵犀之感。 张辅此人用兵沉稳,不骄不躁,快获胜了也没对敌人掉以轻心;他还曾洞察人心,利用黄中走投无路的处境、驱使黄中去死|啃多邦城。朱高煦与他几个月打交道下来,直觉此人确实是一员良将! 至于贪功,那并不算是缺点。武将不贪功,商人不图利,那他们为啥要干自己的行当? 朱高煦刚这么一想,张辅便道:“汉王殿下身份尊贵,您可在后面坐镇,末将只需本部人马、克日攻灭胡氏主力!” 朱高煦听罢心里顿时很不高兴,心道:我好心过来增援,你意思是怕我抢了功劳 上次打升龙城,朱高煦就非常大度地把大功让给张辅了。张辅竟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可能是觉得攻下升龙城的军功本来就是他的。 升龙城之功,讲道理确实该张辅。但朱高煦不高兴的是,这回自己已经带兵南下了,难道要白跑一趟、叫麾下的武将们怎么满意? 朱高煦感觉此人不好拉拢,但也不想随便与他结怨,当下也没有生气。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新城侯走东边广西来,这回你也走西路,我走东路,一齐向清化攻打。” 张辅听罢,只得抱拳道:“便依汉王之令。” 朱高煦寻思,或许这次自己想通过征安南国之战、再次提升自己的名气,本身就在与张辅这等大将争功。偶有不快,恐怕难以避免。 第三百二十六章 除夕 永乐四年除夕,朱高煦率众近十万人到了朱江北部。斥候探报,安南军正在朱江与其支流朱子江的汇流之地,日夜构筑工事城寨。 于是朱高煦下令大军在朱江上游安营扎寨,准备先让将士过了年再说。 此地地势平坦,河水青绿,河岸的稻田里绿油油的。朱高煦站在田坎上,脸上感受着毫无寒意的湿|润微风、看着这一派田园风光,与寻常时的除夕气氛相比,实在感受迥异。 在朱高煦的脑海里,除夕意味着白茫茫的积雪、烟花、各种红色的灯笼装饰。最近几年还总会想起一口幽|深的水井,那个场面如同一个心结,每年这个时候,他定然会有一种无奈感。 今天几座大军营里倒是热闹喜庆。虽然在战场上,但只要没打仗,军士们的兴致就很高。将士们从远近各村庄“征”了许多猪羊,又从攻占的城镇运来了酒,在军营里热火朝天地野炊做年夜饭。军营营门口的箭楼上,不知谁做了红灯笼挂了起来。 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火铳声音,大伙儿径直用火器代替鞭炮鸣响。 这时,旁边那匹马背上的王斌抬起手一指,指着面前的河面道:“王爷瞧,咱们只要沿着这条朱江东下,破了安南军大寨,很快就能到达清化城北了。” “嗯……”朱高煦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稻田道,“那些稻子好像收割过一回,如今又发了新芽。” 王斌有点茫然,随口附和道:“好像是哩。” 朱高煦转头道,“稻子割了能长出来,人头割了还能长么?” 王斌怔了一下,忙抱拳一拜。 朱高煦回顾左右,沉吟道:“攻城无论胜败,肯定要死很多人,除非遇到了木丸州那样的守将。否则你们想想多邦城,张辅也算是能打仗的良将,可死伤的兄弟简直是尸山血|海。” 他说罢表情变得愈发坚定,“胡氏注定完了。现在咱们能做的事,只有尽量少死一些弟兄。朱江之战,我觉得不必去强攻城寨,等安南军主动来攻更好!” 一个部将问道:“我们有十万精兵,安南军愿意来攻?” 朱高煦笑道:“胡氏丢了大半地盘,而今困守西都,人心沮丧。他们父子现在要地没地、要钱没钱,守着西都弹丸之地,能守出甚么结果来?拖延下去,胡氏那边审时度势来投降的人会更多。因此这事儿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 他说罢看了一眼问话的武将,觉得有点面熟,却忘记名字了,便问道,“你叫啥名字?” 部将抱拳道:“末将乃蜀王府右护卫指挥使万权。” 朱高煦点头道:“你问得好,想得周全。” 万权忙道:“末将多谢王爷。” 就在这时,王斌道:“末将请命,前去下游择地布置伏兵。”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道:“王指挥可先考察地形,暂时别急着布兵。” “末将得令!” 朱高煦从马背上的包裹里拿出一张图,瞧了两眼。寻思着一个问题:如果张辅从东边绕道南下,朱子江口的安南军就不会出动来攻了,敌军会调兵去防备张辅部。 而张辅真的可能那么干,他现在似乎很着急。因为朝廷有诏令,叫安南地区的明军务必在二月之前完全结束战争。而今距离期限只有两个月了。 命令张辅按兵不动?朱高煦是主将,确实有权力这么做。但是他迟迟没有决定。 ……等到朱高煦返回中军行辕后,才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送去张辅大营。 信中写道:新城侯且稍安勿躁,原地扎营。待我部灭朱子江之敌后,由新城侯率军攻清化。 朱高煦派人送走这封信后,终于放心下来。 清化是安南国伪朝胡氏的都城,也是其发家之地;攻占这个地方,军功非常大。何况先到清化的人,还可能俘获贼首胡氏等一干人等……所以张辅做这个交易,非常划算,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王斌知道了这件事,在行辕的瓦房里叹道:“王爷为将士作想,将士们却不一定领情,您又何苦哩?” 朱高煦不以为然道:“王指挥别觉得很多士卒目不识丁、就好糊弄。咱们怎么做的,大伙儿心里有数。” 这时,房门外来了个武将,执军礼道:“禀王爷,有个安南人带着一船人来降,自称乃安南国中书令陈师贤,并带着陈氏宗室天嘉公主!” 朱高煦听罢,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大将王斌:“我没说错罢?” 王斌拜服。 “叫安南人阮智过来,与我一起去迎接安南公主。”朱高煦下令道。 一行人遂来到行辕门口……渔村的村口,路口还修着一道刻着汉字的牌坊。这时果然有一群安南人在那里,已到牌坊底下。人群前方,站着一个身穿官服的老头;旁边一个穿着丝绸长袍的女子,头上戴着帷帽,个子不高、身段却非常匀称。 朱高煦走近了,便道:“我是大明汉王,闻天嘉公主、安南国中书令到来,立刻就来迎接你们了。” 老头急忙上前拜道:“下官陈师贤,此前受胡氏裹挟至西都,今闻大明王师进军至此地,急护送天嘉公主来投,望汉王殿下庇护宗室!” 那女子掀开了帷帽,款款作礼道:“安南国天嘉公主见过汉王殿下。” 朱高煦忽然见到她的脸,愣了一下。因为面前的天嘉公主确实长得很好看,她的五官非常秀美对称,皮肤也很白净,哪怕陈氏已经亡|国,这公主显然也没受身体之苦,长得是细皮嫩肉。听说安南国王族、宗室之间联姻,近亲联姻生的若非傻|子、果然美人很多。 天嘉公主抬头用别样的目光看了朱高煦一眼。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稍微有点失态,立刻说道:“请安南中书令、天嘉公主到大堂叙话。” 朱高煦等人迎人到中军行辕的大堂、一间朝向比较方正的渔村瓦房里。至于别的安南人,朱高煦不必理会,中军有很多文官武将和宦官,自会安顿他们。 这些人现在来投,肯定是觉得胡氏完了、趁早前来投降。但朱高煦并不说破,仍以人对待,请他们入座。 天嘉公主神色悲伤地说道:“胡氏专|权,强令我们从东都迁到西都,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屈从,实非甘愿,背井离乡、水土不服,我几乎死在了路上……”她说罢拿手绢轻轻在眼角蘸了两下抹泪。但朱高煦的视力很好,分明没见她流一滴眼泪。 朱高煦道:“公主勿须伤悲,明日本王便派人护送你回升龙。王后也在升龙城,她会照顾你的。” “母后无恙乎?”天嘉公主忙问。 原来王后陈氏是她的母后,不过看年龄应该是继母。 朱高煦道:“公主放心,一切安好。” 接着陈师贤呈上了安南中书令的印信,拜道:“汉王殿下,此时伪朝太上王、国王胡氏父子都去了朱子江口军寨,另有左相国胡元澄,大将胡射、胡杜等尽数在此地。聚众有七万人,号三十万大军,倾巢而动以拒王师。” 朱高煦点头道:“无妨,胡氏已是日暮西山,我大明官军克日可破敌军。胡氏父子不仁不义、弑君篡|位,残害宗室忠臣,许多无辜的人受其牵连;我大军暂且驻守,等那些不愿追随胡氏的人,都有机会前来投诚,以免误杀无辜。” 陈师贤忙赞道:“汉王仁德,安南举国感怀。” 朱高煦又道:“中书令可以写信回去,劝那些陈氏宗室的忠臣,赶紧前来避祸。” 于是朱高煦善待着主动投降的安南人,还专门叫人给他们安排了一座房子住,伙食用度皆优待之。陈师贤等人的待遇作为榜样,好叫更多的安南人愿意来投。 晚上吃年夜饭,朱高煦与诸将在大堂上喝酒吃肉,一起庆祝佳节。 白天那个蜀王府的护卫指挥万权贪杯,酒量似乎也不好,很快就喝醉了。他敬酒时说道:“汉王待人好!末将白天问了蠢话,汉王却说末将想得到,问得好……” 朱高煦立刻打断他,笑道:“万指挥可得少喝两杯,咱们带兵的不能太谦虚,不然手下的弟兄们放心卖命?” 诸将听罢顿时哄堂大笑。 没一会儿万权喝得更醉,十分不合时宜地唏嘘伤感起来。旁边的武将劝他过年高兴一点,他说想家里的妻儿了。 朱高煦转头看过去,好言道:“仗马上就打完了,过完年,不久大伙就回家团聚!” 万权道:“咱们是藩王府护卫,若还能回去,又何必调到安南来?” 大伙儿立刻就沉默下来,朱高煦皱眉道:“万指挥喝醉了说胡话,赵平,扶万指挥回营歇了。”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端起酒杯,回顾左右道:“愿大明皇朝国泰民安,我父皇母后长寿万岁。” 众将一起乱糟糟地附和祝贺了一番。 …… …… (除夕佳节,西风在此感谢诸位书友长久以来的支持和喜爱,愿西风的书友都安康美满,新年发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