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艳宦》 帝台艳宦 第1节 帝台艳宦 作者:青草糕 文案: 世人皆知,东厂督主戚卓容,挟天子以令诸侯,阴狠悍戾,猖狂无度,乃是本朝一大奸佞。 一夕事发,一纸檄文昭告天下,堂堂督主竟是女扮男装,满朝哗然。 是夜,大雨滂沱,昔日只手遮天的东厂督主一身白衣跪于大殿中央,鬓发散乱,艳色惊人。帝座之上的青年眉眼冷肃,杀意凛冽。 众人都以为他绝不会放过这架空了帝权的狂悖小人,却见他从御阶之上一步步走下,解开随身的大氅,俯身为那脊骨笔直的女子系上。 年轻的天子眼风冷冷扫过群臣,开口: “杀了她,谁来做朕的皇后?” - 裴祯元八岁那年,叔父造反,血洗行宫。 他孤身一人躲在暗道中,惊惧交加。是一名小太监找到了他,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有奴婢在,殿下莫怕。” 那一夜,他只记得满天的血气,和那双温柔的眼。 他记了整整十二年。 心狠手辣美貌督主x野心勃勃狼狗皇帝 阅读须知: 1.八岁年龄差,前期主剧情,后期男主长大了再感情变质,此前两人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 2.架空架空架空!背景设定我说了算。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扮男装 姐弟恋 主角:戚卓容(燕鸣姣) ┃ 配角:裴祯元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狠手辣女督主x野心勃勃少年帝 立意:心怀热血,并肩而行,直面风霜雪雨 第1章 我们家……也就剩你这一个…… “婉娘死了。” 初秋的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少女抬起头,明亮的光斑照得她眼前一阵模糊。 青衣的少年握着剑,骨节都捏得发白。他在她面前坐下,重复了一遍:“婉娘死了。” 少女动了动嘴唇:“怎么死的?” “陈家的纨绔要强娶她作妾,她不愿意,就上吊了。”少年喃喃道,“她还没有你大,她连生辰都没来得及过……” “哥……”少女垂头,不知如何安慰。 婉娘与哥哥自小订了娃娃亲,从前家里还没出事的时候,也常来他们家走动。这些年她与哥哥虽苟活于世,却不敢再在京城露面,唯有每年到了婉娘生辰,哥哥会去偷偷看一眼她。也不求别的什么,只是当个念想。 可是婉娘死在了她十五岁的生辰当日。 “阿姣,你看,这世道便是这样。”少年的目光凄然落在她身上,“陈家派人去看过了,发现婉娘真的死了,随后就走了,连句收尸的话都没有。” 少女的眼神微微一动。 “哥,你是不是想……” 少年摇头:“我就是去杀了那小人又能如何?反倒让婉娘家雪上加霜。” 婉娘刚死,陈家的纨绔就死于非命,无疑招来嫌疑,他不能这么做。 “阿姣,陈家在京城横行霸道,连一个旁支都敢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不过都是因为有陈首辅在朝中撑腰。”少年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还有那阉狗刘钧,与他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此生若不报仇,我简直枉为人子!” 少女顿时一凛,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缓缓松了肩膀。 “哥,这些话,我们出了京城再说。” “阿姣,我不打算走了。” 少女愕然望他。 “大仇未报,我们岂可躲躲藏藏!一家惨死,都是拜这些人所赐!”少年激动道,“这刘党、陈党,在朝中一日,世上便会多一户无辜百姓受难!你还不懂么!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既然活下来了,便不能白白地活!” 少女猛地站起:“你想做什么!” “我听说,近日皇宫正在招收新人……” 话未说完,便被少女打断:“你想混进去当侍卫?哥,我们四处漂泊,连个户籍都没有,怎么过得了皇宫核查!” 少年的目光略有躲闪,侧过头,低声道:“我会有办法的。” 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少女拔足焦急地追着,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哥——” 她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起,险些从树枝上滚落下去。 她一把扶住身旁树干,这才稳住了身形。 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阿姣闭了闭眼,沉沉地吐了口气,复才睁开眼。 正值深夜,头顶月牙弯弯,星河高悬,远处依稀能看见灯火楼阁,是这方圆十里唯一的烟火之处。 快过子时了。 阿姣翻身下树,轻盈地落了地。确认周围无人后,她弓起身子,快速往那烟火之处奔去。 那是皇家的避暑行宫。 她一月前接到哥哥的来信,说自己被安排进了定州的避暑行宫当差,让家里人一切放心。语句朴实平淡,字也平平无奇,看得出是为了避开家信检查而刻意为之。但兄妹之间自有一套密语,阿姣看得懂哥哥的意思。 她三日前抵达定州行宫,在外隐秘游荡了几天,终于摸清了此处建筑构造和守卫换班时间。 按照哥哥的意思,子时过后他会在东南墙角水渠边等她。想到兄妹俩许久未见,她不禁有些雀跃。 行宫外有重兵把守,阿姣看着那一队巡逻侍卫绕过墙角,立时从树影中冲了出来。行宫附近大树皆被推平,防的就是像她这样的人藏匿其中,她需要在下一队侍卫到来之前就翻入宫墙。 她如一只雀鸟擦着草叶飞过,几息之间便掠上扎着荆棘的墙头。她贴着外壁,脚尖踩住一块微微外凸的墙砖,屏住呼吸,让自己的黑色身影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但等了一会儿,却迟迟没听到下一队侍卫巡逻时盔甲摩擦的声音。 她有些疑惑,却也不敢错过这个机会,探头往宫墙内望了一眼。 不远处,一个人影立在水渠边,不是哥哥又能是谁? 她心中一喜,立刻一个纵身翻过宫墙,贴着墙根朝他奔去。 哥哥听到响动回头,朝她在唇边比了个竖指。 她按捺住心头欣喜,待到了哥哥面前,才几乎用气声道:“哥,外头怎么没有人?” 害她紧张好久。 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轻轻摇头:“不知道。前几日他们不是这个时间。” 阿姣蹙眉:“该不会是我们被发现了罢?等着瓮中捉鳖?” “不会。我们两个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少年道,“皇帝和一众皇后妃嫔、皇子皇女现在都在行宫避暑,或许是贵人们另有什么安排。” 不欲再浪费时间,少年匆匆道:“我喊你来,是因为我有东西要给你,这些留在宫里不安全,你到了宫外把这些看完,然后就烧了,不要留下痕迹。” 阿姣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叠纸抄,塞入怀中,郑重点了点头。 “上个月入伏,皇帝刚来这行宫,随行的还有刘钧那厮,我身在外围,只能勉强打听一些东西,虽不知多少有用,但记下来总不会错。”少年道,“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 “哥!”阿姣瞪着他。 少年看着许久不见的妹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你从前总同我说,要徐徐图之,要韬光养晦,可是我等不及。阿姣,你看看父亲的下场便知道,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那刘钧常年在宫中,偶尔出宫也是周围围得跟个铁桶一样,我只有在宫里才有机会下手。不过……你是个姑娘,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倘若哥哥出了事,你就远离京城,好好过日子去。” “哥,我和你是一条心的。”阿姣道,“我手上还保留了不少刘钧党羽的罪状,那些劣迹不是没有人报官,只是都被摆平了。还有与他沆瀣一气的陈家,陈家家大业大,旁支的阴私之事更是只多不少。你若需要,便在家信上提一句,我寻机会再详细转交你。” 少年应了一声,催促道:“好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去罢。” 阿姣依依不舍地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有些小女儿家的眷恋,想和哥哥多说几句:“哥,你在这里面,他们不会欺负你罢?我听说能在宫里做侍卫的都得是成年男子,你就算篡改了人家的报名册混进来,可看着也不像……” 少年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自然的表情,但黑夜里看不清楚。 他轻咳一声:“少操心这些!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 阿姣撇撇嘴,终于不敢再留,按原路翻出了宫墙。少年仰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墙头,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又很快被压下。 他匆匆往自己的住所赶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走后,阿姣攀着外墙,又悄悄探头,亲眼看着哥哥进了房间,才终于跳下了宫墙。 住得好偏僻啊,阿姣心想,她的哥哥一定是因为没有依仗,才只能被分到这些地方住着。 不过今夜也好奇怪,她在墙头看了那么久的哥哥,竟然一队巡逻侍卫都没有经过,莫非这就是运气? 她回到幽深的树林中,靠着树根坐下,点上火折子,去看那纸抄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字是用磨细的炭笔写的,阿姣凑近了看,愈看眉头愈紧。看罢,在心里长叹一声,把那纸抄上的东西都记下,点火烧了。 她熄了火折子,揉了揉眼睛,正准备趁夜色赶路离开,却忽然觉得周围声音好像不大对。 远远地,似有喧嚣。 她三两下踩着树干上了树,却发现远处的行宫竟然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子时已过,行宫中人早已歇下,怎么会又突然热闹了起来? 她心里疑惑,却又不敢过去一探究竟。她犹豫着在树枝上坐下,心想要不等这夜过去了再说,万一哥哥有什么新安排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声清晰的军号就传入耳畔。 阿姣瞳孔骤缩。 即便是在这幽幽深夜,也能看到从西面而来的黑色铁骑,举着火把朝行宫冲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 帝台艳宦 第2节 就算是有刺客,也不至于出动军队,难不成—— 有人造反? 造不造反,谁当皇帝,对阿姣来说没什么区别,她也不关心。 可是,哥哥还在里面啊!这种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这群最底层的侍卫! 她再也忍不住,跃下树梢,朝行宫狂奔而去。 此刻的行宫外当然不会再有人巡视。她熟练地翻上宫墙,举目四望,只听杀声震天,行宫中央已是一片火海,有零零散散的宫人往外逃,却又被乱军一刀斩下。 阿姣心里一沉。 这里是行宫里最偏僻的地方,乱军的目标是皇帝等人,一时半会也不会特意往这里增派人手。阿姣咬唇跳下高墙,往哥哥的住所跑去。 乱军应当是从外围包抄而来,这里已经被路过的乱军清洗过一番,尸横遍野,死状可怖的宫人们七横八竖倒了一地。 阿姣与哥哥走南闯北这些年,也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如此大规模的屠杀,还是叫人心悸。 哥哥的住所门没关,阿姣刚冲进去,就险些被门槛边的尸体绊了一跤。 她低头,借着月色,看清脚下是一名面白无须的少年人,喉咙已经被割开,死都没有瞑目。 她又抬起头,看清倒在床脚的人,不由惊慌失措。 “哥!” 两炷香前还好端端的、会揉她脑袋的哥哥,此刻却倒在床边,被人一枪捅穿了左胸,闭着眼睛,生死不知。 她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可夜风呼啸,将门窗吹得哐哐响,她哪里探得出那点微弱的气息? 她抓着哥哥的胳膊,肝胆欲碎。 其实从哥哥进宫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人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阿姣曾想过,也许哥哥会被刘钧察觉身份,死在刘钧手里,又或者莫名其妙卷入宫廷斗争,受冤而亡……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局。 怎么、怎么就突然有人造反了呢! 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满是血污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了开来。 “阿姣……”他气息奄奄。 “哥!”她惊喜地小声叫着,又抽抽鼻子,想要扶他起来。 “别。”他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很费力,“你……走。” “我带你一起走。”阿姣道,“现在外面没有人,我可以带你走的!” 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微不可察地摇头:“来不及……我快要……” 他今夜不当值,按理不该出现在外面,是他与同屋的人借口说要解手,才出去见了妹妹一面。可不成想,回来刚睡下不久,便感觉大地一阵颤动,伴随着阵阵惊呼,铁甲交错之声接踵而至。 同屋的人是个急性子,打开门就要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料正好被叛军一刀毙命。而他本来想躲一躲,却还是被叛军发现,他虽有武艺傍身,若在平时或许还能一战,但当时手无寸铁,屋内还没有其他出口,又岂是对方对手? 他能感觉到生命从自己身体中快速流逝,他看着面前哽咽不已的妹妹,不由感到万分后悔。 倘若……今夜不曾约她就好了。 可是上面的人做事,哪里会让他们这些尘土里的人知晓呢? “哥,哥,求你再坚持一下,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阿姣收住眼泪,咬牙想找东西给他止血,却被哥哥按住了手指。 他没用什么力道,可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便不敢再动。 “听我的,现在就跑。”他几乎是在哀求她,“我们家……也就剩你这一个了。” 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袖子上,她下颌绷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他的话是对的。她现在一个人逃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阿姣。”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催促着。 她抬起头,努力握了握他的手:“好,我这就走。” 她松开他,在他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退了出去,然后跑出了大门。 后背被汗水打湿,夏夜的风一吹,却又激起阵阵凉意。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气,让她无端想起了早逝的父母。 他们死的时候,她才八岁,甚至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而如今,就连哥哥也要离自己而去了吗? 第2章 万事靠自己,绝不可软弱。…… 阿姣行至屋侧,突然听见拐弯处传来脚步声,她呼吸一屏,无声无息地翻上房梁。 “你们搜那边,我们搜这边,免得有漏网之鱼。”一个粗犷的男声道。 有人哼了一声:“这里都是阉人住的地方,即便是活着,又能活多久?” “蠢材!谁让你搜阉人了!现在乱成这样,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皇子妃嫔趁乱跑出来?搜的自然是他们!” “……是!” 阿姣垂眼,看着几个士兵的阴影从自己底下走过。 待人走远后,一滴泪终于坠了下去,渗入血红色的土壤中。 阉人住的地方?这里怎么会是阉人住的地方?这里明明应该是侍卫住的地方! 可她想起一路上看到的尸体,有哪一具是侍卫打扮?而横死在哥哥房门口的人,也分明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郎。 她手脚冰凉,许多线索串在一起,让她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难怪,难怪哥哥明明未到年岁,却无人怀疑过他的身份,难怪哥哥从前总是一口一个阉狗地喊刘钧,这一次却只字未提…… ——你又是何必啊,哥哥! 她恨他的隐瞒,恨他的执拗,恨他的一意孤行,脚下却还是忍不住走回他的住所。 阿姣回到屋中,蹲下身,摸到的却只有哥哥渐渐冰冷的皮肤。 他垂着头,双眼却还是望着门口的方向。她伸出手,替他合上了眼睛,又抹去他脸上的血污,让他走得也干净些。 倘若家里不曾出事,他如今也该是一名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郎,准备读书科考,与婉娘的婚事也已提上日程。又或者不曾执意报仇,那他也可做个快意江湖的少侠,青梅煮酒,仗剑红尘。 但他却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至死都没敢告诉她。 心脏像是被一根丝线绞住,愈绞愈紧,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的床头有一枚牙牌,她取过,那牙牌上刻的是哥哥的宫中假名。他便是用这个名字与她寄的家信。 如今想来,是她天真了,哥哥哪有什么本事篡改皇宫的侍卫名册,他定是用手段顶了其他人的新宦身份进来的。 她将那牌子塞入怀中,仰头盯了一会儿屋顶,这才把泪意忍回去。 从今往后,她只有孤身一人,万事靠自己,绝不可软弱。 阿姣起身正准备离去,却忽然听到那两名士兵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一个闪身,就藏到了墙角的衣箱之后。 就在这时,面前的衣箱突然喀嚓一声响动。 她汗毛倒竖,如临大敌,下意识地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横在胸前。 不是幻觉。 这个衣箱,此刻正在微弱地颤动着。 一个衣箱……总不能是突然成精了罢? 她死死地盯着它,就见它一寸一寸地挪动着,然后从箱底和地面之间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人的手。 一只活人的手。 一只小小的、活人的手。 阿姣一个激灵,险些把舌头咬破。 那手伸出来,将衣箱用力一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随后,一颗小脑袋从底下冒出了一个尖,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睁得圆圆,和阿姣大眼瞪小眼。 阿姣:“……” 她难道真的见鬼了不成?!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里来的小孩?!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神,就听见外面传来人声:“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过去看看。” 几乎是本能地,她一把将那颗脑袋按回了地底下,用身子堵住了缝隙。 火把的光渐渐近了。 阿姣躬身伏在衣箱之后,看见墙壁上映出两个男人的影子。 “是这里吗?”一个人举起火把照了照,“里面两个人都死了。” “听声音应该就是这里。”另一个人道,“搜一搜吧,别是什么人藏这儿了。” 两个人先是检查了一下门口的尸体,确认已经死透后,又检查了一遍屋内的尸体。 “这个人好像还有点功夫。”一个人道,“这里头还有打斗的痕迹呢。” 另一人嗤道:“一个阉人,会些花拳绣腿又有什么用?” 这屋子不大,一眼便可看尽。 “这箱子里会不会藏了人?”那士兵举着火把靠了过来。 就在他即将弯腰打开盖子的一瞬间,一道冷冷的短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啊——”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下意识地丢了火把,捂着脸跪倒在地:“我的眼睛!” 另一人遽然转身:“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一只火把迎面丢了过来,他倾身一避,再抬头时,就见同伴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身形瘦削的黑衣人用膝盖压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扯开他脖子上的铠甲领,另一只手中寒芒一闪,鲜血四溅,一匕封喉。 士兵大惊失色,正要高呼来人,就见那黑衣人一眼瞥来,手中匕首一掷,直奔面门袭来。 若那匕首冲的是脖子或胸口,都会被铠甲挡住,可偏偏冲的是暴露在外的面门,他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只听得一声血肉撕裂的声音,仿佛整个脑袋都被贯穿。 帝台艳宦 第3节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已经说不出话,面上肌肉每动一分,便是痛不欲生。 那年轻人提了手下亡将的长/枪走来,将他逼退到墙角。 他这才发现,这黑衣人长得竟然和床边那具尸体颇为相似。火光映照之下,他脸上血迹斑斑,杀人手法之娴熟凌厉,与他们这些正统军伍出身的人大为不同。难不成,这行宫之中,还另外藏了一群刺客? 他想问问对方想要什么,却口齿不清,只能用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 那黑衣人只冲他冷笑了一声,举起长/枪,朝着他的左胸,用力地、狠狠地刺了下去。 那薄薄的铠甲,能挡得住飞来的匕首,又岂能挡得住精炼的枪尖。 噗呲一声,她刺进去,又拔/出来,血肉翻卷,溅在她的黑色衣襟上,像是沾了夜雨,晕开点点的水渍。 火把散落在地,悄然点燃木质的床榻。 她丢掉长/枪,朝衣箱走去。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地底下望来,惊恐地与她对视。 阿姣现在略微冷静了下来。能在这里出现的小孩,想必一定是哪位皇子了。 话本传奇里总写皇宫里有密道,专供贵族逃生,说不定这行宫里也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密道出口会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怎么只有皇子一个人逃了出来。 如今这小皇子亲眼目睹了她杀人,不知会留下什么祸患。若是要一起杀了他,稚童何辜,她下不去手;可若是带他一起走……开什么玩笑,天都要变了,她带个前朝皇子在身边,是嫌自己命长? 正迟疑间,就听那皇子怯怯地道:“……着火了。” 阿姣扭头望去,屋中确然已经起火,但那火烧得并不算太快,她若想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又回过头,去看那小皇子。 “你杀人了。”小皇子忍不住望了一眼身边被割断了喉咙的士兵,往里缩了缩。 阿姣蹲下身,道:“殿下,他们是叛军。” “……我知道。”小皇子仰起脸望着她,她这才发现他脸上沾了不少尘土,想来在密道里走得很是狼狈。 “你杀了他们……你是来救我的吗?”小皇子问。 阿姣心道,这小皇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居然如此天真好骗,在他眼里,莫不是世上只有叛军和护卫两类人? 她不愿久留,只道:“殿下,我出去看看。” 皇室纷争与她无关,怪只能怪这孩子太倒霉,是生是死,还是由老天决定罢。 她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小皇子的声音细如蚊呐,仿佛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我害怕……你可以带我去见母后吗?” 阿姣脚步一顿。 母后?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回衣箱旁边,惊愕道:“你是太子?” 小皇子茫然地望着她,仿佛不明白她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她一把推开衣箱,这才看清底下原来是一圈石头做的井沿,经年累月,已经被磨得快要和平地融为一体,而那小皇子正灰头土脸地跪在被填平的枯井里头,身边散落着几块零碎的银钱和首饰。 她连忙伸手将他抱了出来,掸去他衣上泥土,发现他身上锦缎绣的正是金光灿灿的四爪蟒无疑。 她心思急转,先前所有念头登时打消,再抬眼时,已然是眼眶泛红。 “太子殿下,竟真的是你!”她去摸他的手臂,“可有哪里受伤?” 小太子摇了摇头。 他抓住她的衣角,仿佛将她当成了什么救命稻草:“是母后安排你来接我的吗?她在哪里?” 阿姣当然不知道皇后在哪里。 她抱起小太子,道:“殿下,我们先出去。” 他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大,但已经很重,她抱着他着实有些吃力,好在这小太子很听话安分,趴在她肩头一动也不动。 火势已经不小,她带着小太子刚跑出住所,就又听不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 传讯用的烟花在天空炸响,不知哪里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喊:“庞王谋逆!所有将士听令,即刻救驾,拿下乱臣贼子人头者,赏金万两!” 阿姣愣了一瞬。 怎么,皇室的援军这么快就来了? 她藏在廊下,看着远处掠过的军马人影,轻轻拍了拍小太子的后颈,道:“殿下,你认得他们么?” 小太子用力地摇头。 她觉得有些奇怪,低头去看,才发现他竟一直死死闭着眼睛。 “殿下,睁眼瞧一瞧,他们若真的是……” 孰料这小太子摇头得更加厉害:“不要!全是死人……”他呜咽着,不肯再说下去。 阿姣恍然。这小太子怕是养尊处优惯了,看她杀人已经是极限,如今一到外面,看到这尸横遍野的惨象,没有晕过去已经很好了。 她垂眼想了想,道:“殿下,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母后让我藏在柜子里,不知道怎么我就掉下去了……怎么喊,都没有人理我……”小太子抽噎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出来了……” 果然是有密道。 “殿下,你一个人可以跑得出去吗?”她开口。 小太子终于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你不带我去找母后吗?” “殿下也看到了,那两名叛军进来,就是为了搜查殿下。我为了保住殿下,与他们厮杀中受了伤,怕是走不远。”她语气沉静,“殿下乃未来天子,有龙气庇佑,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他慌乱中扯下了她的发带,她满头青丝顿时散落一肩。小太子眼泪汪汪,搜肠刮肚地道:“你是哪个宫的?你救我,我一定会向父皇讨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是太子,你不能不管我!”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密道里边哭边走,摸索了好久才终于见到一个活人,现在又是满地尸体,他怎么可能独行! 阿姣心底微哂。 这种时候倒终于耍起太子的威风了。 “殿下你听,”她道,“好像又有人来了。” 小太子果然忍不住东张西望,却又免不了撞见一番血腥景象,害怕地躲到她的怀里,恨不得抱住她的腿不放。 阿姣不由疑惑,那些茶楼说书、话本传奇中讲的皇室勾心斗角,什么自幼培养、少年老成,难道真的是信口胡来?眼前这个太子的表现,怕是连山匪家的儿子都不如。 她抬手,对着小太子的后颈干脆利落地劈了下去。 她将昏倒的小太子平放在地上,从他手里抽出发带,重新扎好,踮足跃上了屋顶。从这里遥遥望去,行宫中央一片混乱,分不清哪里是援军、哪里是叛军。 小太子既然原本是和皇后待在一处,那想必也是在行宫中央。她心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心中有了数。 叛军为了杀皇帝,早早就在行宫中央放了火,而这里偏僻,除了哥哥住的那一间,并没有其他地方着火。 她在屋顶坐了半晌,看人海厮杀交战,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远处那只写着“庞”字的旗帜就缓缓倒下,淹没在乌压压的人潮中。 人嘶马鸣中,她冷笑一声。 这造反,来得快,结束得更快,反而衬得这满地尸体像场笑话。 她跳下屋顶,回到哥哥的住处。她捡了几块正在燃烧的木板,扔到路上和其他屋子里。毕竟如果这里只有一间屋子起火,实在怪异。 而后她将门口的小太监尸体拖到外面,又将那扎在士兵脸上的匕首拔了出来,想了想,远远地丢去了其他房间。 “哥哥。” 她弯下腰,身后热浪滚滚,火舌似乎要舔上她的衣角。她将哥哥扶正躺好,一滴泪落在他脸上,又很快被热浪烤干。 “我和你是一条心的。”她笑了笑,低声说道。 阿姣快速脱下了身上外衣丢进火堆里,抓起衣箱里一件内宦袍子就披上。她身形灵巧,很快就从火海中钻出,跑回小太子身边,将他一把抱起,又钻回了房间。 她刚把小太子放回枯井中,身后一根横梁就喀的一声烧断,她就地一滚,掌心都被地面烫红,脚踝处更是不可避免地被砸了一下。 小太子在呛人的烟尘中醒来,边咳边流泪:“救命!救命!呜……有人吗?来人啊……” “殿下!”她膝行而前,按住他的肩头。 小太子在烟熏火燎中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是她后不由嚎啕大哭,抓着她的手臂就想爬上来。 “殿下!听奴婢说!”阿姣厉声喝道。 许是他从没被人这么凶过,一时竟呆住了。 “殿下你刚才晕过去了,没有看到外面是多么凶险。现在火太大了,我们只有回到下面,原路去找皇后!” 小太子张了张嘴:“……可是母后不理我。” “那我们也可以在下面暂时避一避!”阿姣道,“殿下,再不下去,我们两个就都要被烧死在这里面了!” 小太子到底还是没见过这火海一般的阵仗,抹着眼睛往下挪。 他哀哀道:“你不会丢下我吧?” “不会的殿下!你先下去,奴婢才能殿后!”阿姣催促道。 小太子终于消失在了枯井里。 阿姣忍着脚踝的痛,也钻入了枯井之中。这枯井实在是窄,小太子在里面尚有余地,她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下来,四肢都缩成了一团。 她伸手,将外面地上的衣箱拉了回来,盖住这里的井口。那衣箱虽是木质,但涂了涂料,虽会被烧焦,但也不至于被烧化,挡一挡烟火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后背抵着衣箱的底座,趴在被填实的泥土上,腿下压到了几块银钱和首饰——这肯定不是小太子掉的,那只能是住在这里的人藏的。太监俸禄微薄,藏一些私房也无可厚非。那衣箱放在这上面,或许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正胡乱想着,就听小太子的声音从密道里幽幽传来,带着一丝微颤:“你还在吗?” “奴婢在。”她把那些东西扫到一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便摸到了石壁上一个窄窄的开口。 她提着气爬了进去,很快就碰到了小太子的手。 小太子立刻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她伸出手又在墙壁上摸了一会儿,摸到一个勾环一样的东西,用力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拉了出来,堵住了方才的开口。 “殿下,这个先前就是开着的吗?”她问。 小太子道:“不是,我拉了好久才拉开的。”顿了顿,又分外委屈道,“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面了。” 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随口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 心里却在想着,哥哥给的纸上没有提到密道的事情,想来那个衣箱并不是他的,藏银钱和首饰也确实不像哥哥的风格,那只能是与他同屋的小太监做的了。小太监粗心大意,只发现这口被填的枯井里适合藏私房钱,压根没发现这里还有个伪装好的密道。 她疑心皇室也根本没发现这里有个密道,哪有密道出口会在太监房中的道理?可皇室若不知道,那皇后把太子塞这里面来作甚? 帝台艳宦 第4节 这密道里面比外面宽阔一些,她可以稍稍舒展四肢,弯着腰跟在小太子后面走。 “不瞒殿下,奴婢入宫不久,刚被分来这行宫当值。”她说话声音很轻,而这密道又太过幽静,她的声音在里面回荡,颇有几分鬼魅之感。 小太子攥着她的衣摆,吃惊道:“你不是母后安排来接我的吗?” “让殿下失望了,奴婢身份低微,从未见过皇后娘娘。”她道,“奴婢只是恰好住在这间屋子里而已,又意外找到了殿下。但请殿下相信,奴婢对殿下一片赤诚,绝无二心。” 小太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嗯。”又沉默了一会儿,补了一句,“你杀的是叛军,我知道的,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我是太子嘛。” “殿下明白就好。” 小太子扯了扯阿姣的衣摆:“能点灯么?这里面好黑,我……” “奴婢的火折子都用完了。”她说,“而且殿下可知,这里密不透风,若是点亮火烛,最后人就会被活活憋死。” 小太子震惊:“有这种事?” 阿姣:“……” 阿姣:“殿下想想,若是用罩子罩住燃烧的蜡烛,那蜡烛可不就是烧一会儿就熄了?因着蜡烛把里面的气都烧光了,若是人放进去,也会窒息而死的。” 小太子咬唇:“真的吗?我从不知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奴婢自小在民间长大,又比殿下年长,见过的东西自然比殿下要多一些。”阿姣道。 因为没有光,所以这密道仿佛漫无尽头。 小太子折腾了一晚上,很快便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央求她:“我们歇歇好么?” “找陛下和娘娘要紧,要不殿下在此歇息,奴婢去前面探探路?”她问。 “不要!”小太子一把拽住她的手,慌忙道,“你留下来陪我!” “殿下若是害怕,可以喊奴婢,奴婢会一直回应的。” “那也不行!”小太子死死地拉住她,“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密道之中回音荡来荡去,荡得他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就会想起那血肉乱飞的满地横尸,这宫人若是不在身边,他恐怕会被活活吓死。 阿姣叹了口气,只好坐下来陪他。 他挪了挪身子,蹭到她旁边,似乎要确认她的确是在身边。 第3章 那奴婢今后,还要仰仗殿下…… 一旦没人说话,这里面便寂静得可怕。小太子只好开始没话找话:“方才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晕过去了?” “有叛军找了过来,朝殿下放冷箭,事出情急,奴婢只能抱着殿下往地上滚,结果殿下磕着头,惊吓过度晕过去了。”阿姣面不改色,“好在那叛军只有一人,被奴婢及时解决了。当时奴婢抓起地上的箭朝他一扔,就直直扎进了心脏,那叛军血溅了足有三尺高……” 小太子尖叫一声,捂住耳朵:“别说了!” 阿姣顺从地闭嘴。 小太子又往她身边挤了挤。 他冷静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那怎么又回来了呢?” “奴婢带着殿下又跑了一段,不料竟迎面撞上了几队散兵。原来是援军赶到,这些散兵都是仓皇外逃的叛军,他们看见殿下,想要抓住殿下当人质,奴婢只好又逃了回来。实在无处躲藏,便想起了殿下来时的地方。” “真的是援军到了吗?”小太子惊喜地问,“那父皇和母后……” “所以奴婢才想带殿下原路返回,说不定皇后娘娘就在入口等着呢。”她想了想,道,“殿下若走不动,那奴婢便背着殿下走,可好?” 小太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忸怩起来:“我毕竟是太子,而且已经八岁了,父皇说我要当男子汉,这样不好罢……” “奴婢为殿下做牛做马,都是应当的,殿下不必介怀。”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应该开始“耀武扬威”,打肿脸充胖子,非要做点什么力证自己是个大人了,这位太子殿下倒好,不知道是被皇家保护得太好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还在天真撒娇,让她哭笑不得。 小太子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道:“不了。我待会儿自己走罢。”他舔了舔嘴唇,道,“你有水么?” 当然没有。 小太子虽然失望,但也是意料之中。阿姣安慰他:“出去后自然是有吃有喝,断不会委屈殿下的。” 二人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阿姣算了算自己的脚程和时间,狐疑道:“殿下,你先前和皇后娘娘住在行宫的哪里?” “就在母后的寝宫里。” 皇后的寝宫,那确实应当就在行宫中间那一片,怎么会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作为一条密道,应该求近求快才是,总不可能在地底下故意弯弯绕绕,那不是平白浪费时间么? 想到这儿,她不由心里一沉。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殿下,我们两个手拉手,你贴着左边,奴婢贴着右边,然后一起走好么?” 小太子虽然不知何意,但还是照做了。 阿姣叮嘱道:“另一只手一定要一直放在墙上。” 小太子不禁咽了咽干渴的喉咙:“墙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东西罢?” “别慌,我们慢慢走,殿下若是摸到了什么,就告诉奴婢。” 小太子点头应好。 不知走了多久,阿姣感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忍不住道:“殿下不必紧张,奴婢一直在,你不用一直扯着奴婢的。” “啊?”小太子困惑地停住,“不是你一直在扯我吗?” 阿姣一默。 “殿下别动。”她将右手从墙壁上放下,然后转过身朝左边走去,直到触到了左侧的墙壁。 这左右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先前宽阔了些,难怪二人拉手需要的力度变大了。 小太子忍不住贴紧了她:“怎么了?” 阿姣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妙的猜想。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一下,“继续走罢。殿下还是靠左走,奴婢还是靠右走。” 没走多远,两人便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碰到了两手交握的地方。 小太子惊得跳起,抱紧了阿姣的腰不敢撒手:“这是什么!” 阿姣的心直直坠入了谷底。 “殿下……如果奴婢没猜错,”她伸手在那冰凉的墙壁上摸了一会儿,“这密道里,有岔路。” 小太子一呆:“岔……岔路?” “是的,岔路。”她沉声道,“也就是说,我们面前现在有两条路,一条在左边,一条在右边,中间隔了一堵墙。我们不知道两条路分别通往哪里,也不知道刚才走过的路里是不是也有岔路,更不知道殿下从皇后寝宫过来时,有没有走岔了路。” 密道里寂静了很久。 她感觉身边的小孩子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连她的衣角都被泪水打湿。 “那怎么办?”他哑着嗓子哭道,“我们还出得去吗?” 阿姣没有回答。她此刻才真正开始懊悔,暗骂自己实在是胆大妄为,连皇宫的门都没见过,竟然就敢在帝王家地底下乱走。 哥哥能顺利进宫,想必也是进行了一番细致筹划,哪像她,见到太子就昏了头,还妄想能借此一步登天,实在是愚蠢至极! 事到如今,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如何?若是活着,那便是老天开眼,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若是死了,那就说明他们家合该今夜灭门!到头来还拉了一个太子垫背,倒也不亏,毕竟当初家里被满门抄斩,虽是刘钧陈家主谋,但最后也是得皇帝点头。 她被自己这略显恶毒的想法惊了一下,抿了抿唇,摸索着去擦他脸上的泪珠。 “殿下放心,陛下和皇后也一定会用尽全力来找殿下的。”她道,“这里头没水喝,殿下别再哭了。” 此言一出,小太子果然迅速止住了眼泪。 “依殿下看,我们是在原地等人来救,还是随便选一条路呢?”她尽量放柔了声音。 越到关键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小太子哽咽道:“随便选一条罢。” 原地不动,实在是太像等死了。他才不要。 “好,不愧是太子殿下,当机立断,有勇有谋。”她胡乱夸了一句,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走。 阿姣今夜实在是耗费了太多体力,刚下密道时就隐隐觉得腹中饥饿,现在在里头被闷得久了,有些呼吸不畅,更是觉得手脚酸软。而那被横梁砸过的脚踝,应该也是肿得厉害。 可她不能流露出任何一点退缩的意思,这小太子现在全盘信赖她,拿她当精神支柱,她若倒了,他定然也要崩溃了。 “我还是渴。”小太子越走越慢,拉着她的手软软的,声音小小的,“也好饿……但是更渴一点。” 她停下来,手指摸上他干皱的嘴唇。 “那殿下,我们先睡一会儿可好?睡着了,就不饿也不渴了。” 他点了点头,把头埋进她的臂弯。 她坐下来,让他躺在自己膝盖上,用胳膊给他当枕头垫着。 小太子的呼吸很快平稳下去,陷入了梦乡。 这么小的孩子,若不是有那庞王造反,也早该睡了。 她仰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心中一片茫然。 或许她当时就不该脑子一热,和太子纠缠上;又或许她也不该惦记着哥哥的未竞之志与父母之仇,早早跑了便是,好歹在江湖上还能混个温饱……她才十六岁呢,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人一停下来,便容易松懈,胡思乱想间,她也渐渐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她惊醒的时候,手脚都麻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她动了动胳膊,膝盖上的小太子似乎也醒了,喃喃道:“水……” 阿姣抿了抿同样干裂的嘴唇。 她伸手想去摸一摸他,不料却摸了一手的滚烫。她一惊,俯身抵住他的额头,确定这小太子体温确实不正常。 怎、怎么这就烧上了!宫里的孩子这么脆弱么!她不过就是把他敲晕在地上躺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她连忙摇了摇他,小太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熟悉的气味让他安心。 “我好难受……想喝水……”他吸着鼻子,靠在她的肩膀上,“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会不会死啊?” “殿下开什么玩笑呢,殿下没有生病,殿下只是累了而已。”她抚摸着他的后背,见他暂时问题不大,便稍稍放了心,“奴婢会带殿下走出去的,殿下再睡一会儿罢,醒了就能见到陛下和娘娘了。” “你不会……骗我罢?” 帝台艳宦 第5节 “奴婢不敢欺骗殿下。”阿姣道,“太子乃是储君,欺骗太子不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是要砍头的,奴婢绝不敢这么做。” 小太子恹恹地嗯了一声。 “渴……”他昏昏沉沉地重复。 阿姣垂眸想了片刻,将手在衣服内侧擦了擦,然后用力咬破指尖,伸到他唇边:“殿下……” 甚至不用她提醒,嘴唇被沾湿的一瞬间,小太子便本能地一口抿住了她的手指,甚至还咬了咬,汲取那一点微弱的湿意。 她抱着他,不由想起自己从前在路边喂的小野猫。 那小野猫也是这样,夏日炎炎,找不到水喝,她倒了一些水在掌心,它便两脚搭在她手上,贪婪地舔着她掌心的清水,舔完了还不够,还要把从指缝里漏下去的一点舔干净,它的牙齿擦过她的皮肤,有些刺疼。 指尖一点伤口其实出不了太多的血,她也没有爱心泛滥到愿意为他划一道大口子,感觉差不多了,她便把手指抽了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 小太子勉强满意了一些,咂了一下嘴,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 阿姣无可奈何地把他抱起来,拖着肿起来的脚踝继续往前走去。 因为密道并不高,所以阿姣必须弯着腰走,加上怀里还抱了一个,没走出多远便腰酸背痛。 这样不行,她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倒不如保存体力等人来救。 庞王造反失败,那皇室必定会派人来搜寻小太子,从哪儿失踪的就从哪儿搜起,那么多人呢,她就不信一个人都搜不到这儿来。 想到这里,她便打定主意再也不走了。 她抱着小太子又歇了一会儿,这次小太子醒得比较快,许是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虽然身上仍是难受,但神智总算是清楚。 他在她怀里挣扎了几下,阿姣问:“殿下有事?” “我之前好像喝到水了。”他含糊问道,“哪里来的?” “这里是地底,墙壁上难免会渗水,按理说这水不干净,不该给殿下喝,但实在也是没别的办法了……” 小太子却直摇头:“不对,我嘴里一股血味。” 阿姣笑道:“殿下还喝过血呢?” “我以前摔跤磕破过嘴唇,就是这个味道。”他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可我现在嘴里也不疼啊……你不会给我喝的你的血罢?” “奴婢卑贱之身,怎敢让殿下喝奴婢的血,那岂不是玷污了殿下。”阿姣道,“殿下许是渴了太久,嘴角有些开裂罢。” 小太子半信半疑。他撑着她的膝盖站起来,伸出胳膊去找她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从下巴到脖子,认认真真地摸了一遍。 “殿下在做什么?” “袖子卷起来。”小太子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口气倒是命令的。 她只好卷起袖子。他又从她手肘往下摸,终于被他摸到了食指上的一道痂痕。 “哈,就是你的血。”他逮住了证据,虚弱地咧了咧嘴,“伤口在这里。” “殿下,真的不是。”她道,“这是今晚和那些叛军打斗时留下的。” 小太子愣了愣,最终还是没有更多的证据,放弃道:“好罢。你说不是就不是。”顿了顿,又趴回她怀里,用重重的鼻音说道,“我没有嫌弃你,你放心,出去之后,我一定让母后提拔你到我身边来。” 阿姣笑笑:“殿下身边伺候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 “那怎么能一样。”小太子小声道,“他们一个个都好无趣,没有你有意思。” “奴婢哪里有意思?” “你会武功,会保护我,还知道外面很多东西,总之就是比我身边的人有意思。”他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道,“而且你会跟我说很多话,不像其他人,我问一句才肯答一句,从不肯多说半句。刘钧话倒是多,可是他又太烦了些,而且他年纪也大了。” 阿姣听在心里。 “那奴婢今后,还要仰仗殿下了。” “那是自然,我是太子,我赏你什么,你收着就是了。”小太子舔了舔嘴唇,道,“我觉得好累,走不动了,你也走不动了吗?” “嗯,奴婢也累了。”她说,“殿下方才睡着的时候奴婢又走了一段,实在是走不动了。” 小太子愧疚道:“你身上还有伤呢。” 其实除了被砸肿的脚踝,和手指上咬破的那一点痕迹,她身上什么伤都没有,但她还是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声。 小太子去抓她的手指,细细地摩挲那道小小的伤口,小声问:“疼么?” 当然不疼。 阿姣:“疼的。” 小太子啊了一声,朝她手指上吹了吹气:“母后说,这样就不疼了。” 阿姣:“……” 小太子:“怎么样,是不是不疼了?” 阿姣:“确实。殿下这样关心奴婢,奴婢真是受宠若惊。” 小太子放下她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阿姣打断:“殿下,越说话越渴。” 小太子扁了扁嘴:“可是不说话……这里面太安静了。” “那殿下想听什么,奴婢说给殿下听。” 小太子思索了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入宫的?” “去年。” “那说说你在宫外是做什么的?” “奴婢……”她恍惚了一下,“过得不是太好,就不说出来污殿下耳朵了。奴婢给殿下讲讲故事罢。” 她随口讲了两个民间志怪传奇,不料这小太子竟说他看过这书。 “这都是些不入流的闲书,没想到殿下也会看。” “不入流么?”小太子疑惑道,“就放在我房间架子上,母后看见也没说什么。” “奴婢以为,殿下看的都是些四书五经。” “那些也有,但是我不喜欢。”小太子徒劳地咽着干燥的喉咙,“我看完了,想看新的,就会有人帮我换的。” “皇后娘娘倒是很疼殿下。”她想,真是稀奇,堂堂太子看民间话本看得津津有味,皇后竟然也不管?莫不是真的是她见识浅陋,说不定现在皇室就是这么教育皇子的,从小就要体察民情? 她又换了个神仙故事讲,这个没听过,小太子听得很认真。 这次的故事很长,讲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愈来愈低,愈来愈弱。 怀里的小太子像是一块软绵绵、热腾腾的芋头,她一捏就要化了。 “殿下,睡着了么?”她轻声问道。 他摇了摇头,脑袋在她胳膊上轻轻蹭着。 “再坚持一下。”她说。 “坚持不住了……我好冷……” “殿下不是答应了出去后要提拔奴婢么?太子一诺千金,不可以反悔的。”她哑声道,“奴婢的未来,可全指望殿下呢。” “你方才……故事还没讲完。”小太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位神仙的结局,是什么?” “出去了才能告诉殿下。” 小太子便不再吭声,她将手指放在他鼻子前,感受着他温热的、浑浊的呼吸,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第4章 听说是你救了太子?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地都晃了晃。 头顶上不知道是什么碎片窸窸窣窣地往下掉,阿姣把小太子按在怀里,满身戒备。 小太子攥着她的衣襟,惊惧道:“是塌了吗?” 阿姣紧紧靠着墙,没有说话,待到震动平息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当不是。” 小太子却不信,彻底崩溃道:“肯定是塌了!” 阿姣别无他法,只能像哄三岁孩子一样去哄他,脸贴着脸,与他轻轻相蹭,同时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不住地轻拍后背,柔声道:“有奴婢在,殿下莫怕。” 他被她整个包裹住,奇异地安静下来。这个宫人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让他一闻就会想起睡完午觉起来暖和的阳光,而且他明明似乎很厉害,可手臂却好软,有些像母后和她身边宫女的感觉…… 他刚放松没多久,就清楚地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他浑身一绷,扭头朝声源方向望去。 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光亮。他被刺得睁不开眼,就听身旁人耳语道:“殿下闭眼。” 黑暗之中若是骤见光亮,怕是会失明。 阿姣也扭过头去,听见不远处一人惊喜道:“有人!是太子殿下!” 哗啦啦的脚步声袭来,阿姣闭着眼,感觉怀中一空,是小太子被人抱走了。 她颈侧一凉,适应了一会儿光线后,才慢慢睁开眼,看见一个瘦小的士兵提刀站在她面前,气势汹汹道:“你是何人,胆敢挟持太子!” 她眼风一转,旁边还站着好几个士兵,皆是瘦小之人——这密道也确实不适合高大威猛的将帅。 她还没说话,小太子便已经吓得吱哇乱叫:“你们是谁!” 士兵们又哗啦啦跪了一地:“臣等护救来迟,望太子殿下恕罪!” 小太子本来用双手捂着眼睛的,闻言惊喜地张开几根手指:“父皇母后……咳咳咳!”他嗓子干了太久,一激动便再也说不出话。 为首的士兵,也就是那提刀严阵以待的士兵迟疑了片刻,道:“皇后娘娘派臣等下来寻找殿下,中途岔路太多,是臣与这几位弟兄运气好,才寻着了殿下。殿下受惊了!臣等这就护送殿下回宫!” 小太子挠着嗓子,脸色因为发烧而涨得通红。 他被人抱在怀里,眼睁睁看着阿姣被两个士兵像押送犯人一样押解,也不知道突然哪来的力气,猛捶身下士兵的肩膀。 “殿下有何吩咐?” 小太子咽了半天少得可怜的唾沫,这才终于憋出一句:“把他放开!” “这……殿下,此人挟持太子……” “本宫让你放开!”小太子尖声叫道,嗓子都劈了,“他救了本宫!他不是坏人!”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士兵们都不由一凛,面面相觑。 帝台艳宦 第6节 这小太监看起来眉清目秀弱不禁风的,能救太子?太子殿下该不会是被骗了罢? 但这些话只能私下腹诽,是万不可说出口的,他们只能依言行动,松开阿姣,退到身后盯着她。 阿姣的脚踝因为没有及时处理,此时已经肿得很高。她一瘸一拐地走着,还不忘朝小太子笑笑:“殿下你看,奴婢就说可以等到人的。” 小太子趴在士兵肩头,瘪了瘪嘴。 这士兵穿着盔甲,又冷又硬,硌得他难受。他很想回到先前的怀抱,可看着对方连走路都走不顺畅,他也就没有再开口。 不管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一定要向母后撒撒娇,把他要到自己身边来。 小太子在心里暗暗握拳。 出乎阿姣的意料,回到地上之后,她谁也没见到,就被迫和小太子分开,被单独关在了一间狭小的耳室之内。 她扒着门缝,朝门外的看守士兵道:“军爷,军爷给口水喝罢。奴婢好几个时辰没喝过水了。” 明明听得见,可那两个士兵却纹丝不动。 她便不再尝试,靠墙坐下。她和小太子在密道内原来已经待了这么久,连窗外都泛起了鱼肚白。她借着光脱下鞋袜,看见自己脚腕不仅肿,而且还有被剐蹭的伤痕,难怪这么疼。她环顾四周,这耳室里空空荡荡,找不到可用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在食指指甲上咬出一个裂口,然后沿着自己的脚腕伤痕用力地划了下去。同样地,她又在手臂、脖子等处划了几道细小却错杂的伤口,将那身太监的外袍撕出几道口子,又用它擦干身上新鲜流出的血迹。 做完了这些,她便开始安静地等待。 太子殿下与她分开的时候还很不情愿,是那为首的士兵说要先带他去见皇后娘娘,他才暂时作罢的。 按照道理,她早该被提审了,怎么现在还没有人来找她?乱军已经平定,还有比太子殿下安危更重要的事情么? 她等着等着,就不由睡了过去。 能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只有听天命,所以她这一觉睡得很是放松,甚至还梦见了小时候。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蹲在地上用叶子逗蚂蚁玩儿,一抬头便看见目中含泪的女子。 “我的阿姣……”母亲将她抱了起来,细细端详。 “娘!”她欢喜地应着,“你来看我啦!” 身后的老尼姑双手合十,道:“施主。” “师太。”母亲颔首道,“一月不见,阿姣好似胖了一些。” “虽吃的都是清粥素菜,但小姐胃口很好,这一个月来也并未生过病。”老尼姑道了声阿弥陀佛。 母亲似是松了一口气,朝怀里的她笑了笑:“莫非是真有佛缘不成?” “娘,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她趴在母亲耳边,小声道,“虽然师傅们对我很好,但是这里好无聊……” 母亲只揉了揉她的脑袋,叹了口气:“阿姣莫急,再在这庵中养上一段时日,等身体大好了,娘亲就接你回家。” “哥哥也好久没来看我了……”她嘟囔道。 “你哥哥毕竟是个男孩,经常出入庵中不大方便。”母亲安慰道,“所以阿姣要多吃东西,多锻炼体魄,才能快点见到哥哥。” 母亲今日穿的是件暗色袄子,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烫烫的,她伏在母亲肩上,正要好好撒个娇,怎知身后的老尼姑突然上前,把她从母亲怀里强行扯了出来,动作之粗暴,令她不由痛吟一声。 睁开眼,才发现没有灿烂的阳光,没有温柔的母亲,也没有念佛的老尼姑,只有两个士兵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拽起,往门外拖行。 阿姣忙道:“军爷要带奴婢去哪里?” 一人面色冷峻道:“皇后娘娘要见你。” 阿姣心中一凛:来了。 “二位军爷且把手松一松,奴婢自己会走路,不劳二位费力。既是皇后娘娘召见,也请容奴婢稍理仪容,免得殿前失仪。” 那两个士兵料她也不敢逃跑,便松了手,只是用目光紧紧盯着她。 阿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这才低头随着士兵一路进了一间偏殿。 小小一间偏殿,里面倒是聚着不少人,阿姣匆匆一抬眼,瞥见上首端正坐着一名华裳女子,便立刻跪了下去:“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听说是你救了太子?”那女子淡淡开口,声音稳重。 “奴婢万不敢当。”阿姣把头埋得更深,“太子千金贵体,保护太子乃是奴婢本分,但奴婢没有什么本事,若不是有卫兵及时赶到,只怕……” “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起从哥哥床头得到的牙牌和一封封家信落款,果决道:“奴婢戚卓容。” 不消皇后开口,阿姣便用余光瞥见似乎殿中有一个人退了出去。 “在何处当差?” 阿姣一愣,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完了,哥哥给她寄家信,为了掩盖他为宦的事实,故意不提自己的职务,只囫囵带过去,她哪里知道哥哥在何处当差。方才退出去那人肯定是去核对“戚卓容”的资料的,她若是胡乱作答,届时必死无疑。 时间的流速仿佛无限放慢,她额头贴着地面,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怎么,想不起自己在何处当差?”皇后声音骤冷。 “奴婢是……” “母后!母后!” 正当阿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蒙混过关的时候,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她。 阿姣没敢抬头。 “你怎么来了?”皇后眉头一皱,“谁守的床?怎么不看好殿下?尚在病中,由得他这样下床乱跑?” “娘娘息怒!”有追出来的婢女噗通一声跪下,“殿下醒来后,便吵着要见娘娘,奴婢实在不敢拦……” “母后!”小太子跑到皇后身边,仰头蹭了蹭她的胳膊,“父皇呢?” 闻言,皇后语气软了三分,揉了揉他的脑袋:“父皇自然是在忙要紧事。你现在先回去好好睡觉,母后现下也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儿臣吃过药了,也睡了一阵了,但是母后为何只打发儿臣去睡觉,不让儿臣做别的事呢?”小太子瘪了瘪嘴,“就算儿臣年纪小,但也知道今晚是有人造反,这种时候,儿臣身为太子还在睡觉,岂不是太荒唐了么?” 皇后不由一默。 小太子的目光望下来,看到地上跪伏的人,不由一喜:“母后,这便是救我的那个太监!你看他身上受了那么多伤,若不是他,恐怕儿臣就死在乱军之中了!我瞧此人伶俐机敏,母后不如就把他指到儿臣身边伺候罢!” 阿姣:“……” 我的殿下,虽然我也很想到你身边伺候,但是造反关头,皇帝尚不见人影,您还在惦记要收身边太监的事,这时机不是更荒唐了么! 皇后果然又是一皱眉:“在太子身边伺候,岂能是这么容易的?我瞧他也不曾做了什么,反倒是带你在地道里乱走,险些酿成大祸。功过相抵,这就罢了吧。” “是儿臣让他带着走的!”小太子委屈道,“母后也不曾告诉儿臣那底下还有个地道,儿臣稀里糊涂地掉了进去,出去后又撞上乱军,不得已才折返,怎会知道那地道有这许多岔口!” 皇后按了按太阳穴。 当时先头的叛军已经攻入了主殿,她情急之下将小太子塞进了衣柜,怎知小太子待在里头还在不老实地乱动,触到了机关,才会掉进了地道里——她身为皇后,甚至不知道殿中有个地道入口。 生死关头,眼看乱军的刀就要砍到她脖子上,是身边的侍卫拼死相护,撑到了羽林军前来接应,她急于离开这个混乱的战场,也来不及去管小太子,只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有人手派去寻找小太子的下落。 “娘娘!不好了!”门口忽有一人急急奔进,连礼都来不及行,便奔到皇后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飞速说了几句。 皇后立时惊起。 她顾不上国母仪态,一把抓起小太子的手,道:“快,随我去见陛下!” 小太子惊慌失措地被她拉着出了门,跟在后头的还有一帮拥挤的卫队和宫人。 身边的空气仿佛忽然顺畅地流动了起来,阿姣悄悄抬起一点头,发现周围竟然只剩了殿门口两个值守的卫兵。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地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军爷,奴婢现下……该如何是好?” 那两个卫兵大概是预料到了什么,一直在朝皇后等人消失的地方望去,面色不虞道:“娘娘未曾吩咐,你便继续在这待着。” 阿姣也不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回到殿中,从怀中摸出那枚刻着名字的牙牌,一边等待,一边胡思乱想。 她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整整两天。等到最后,连殿门口的卫兵都不知所踪,她像个被人遗忘的东西,茫茫然踏出殿门,在这偌大行宫之中逡巡。 她曾在夜里偷偷爬上树梢,朝行宫中央远远眺过一眼,只见那处灯火通明,各色人影来去匆匆,有宫人、有卫队、有嫔妃、有大臣,像是酝酿着什么糟糕的前兆。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这架势,该不会是皇帝要驾崩了罢? 她对皇帝全无好感,若不是当年他听信谗言,她们家也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一想到皇帝说不定出事了,她心里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慰。 第5章 我是太子,我让你上来就上…… 行宫中心现下守卫森严,阿姣不敢接近,只能加入外围洒扫的宫人中,清理被乱军铁蹄踏过的废墟。 “你是哪边的人?以前不曾见过你。”身边一个小太监道。 阿姣道:“我原先是住在东边厢房的。” 小太监吃惊:“那你能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庞王的军队就是从行宫东边来的,听说杀得几乎没有活口了,我们西边的倒还活下来了一些。” 阿姣:“运气好罢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小太监忧心忡忡道,“这行宫成了造反之地,今后怕是要荒废了。倘若皇宫里不要咱们,咱们就只能去达官显贵府上碰碰运气了。” “不知道。”阿姣说,“听天由命罢。咱们这样的人,也做不了别的事。” 小太监不由叹了口气。 …… “娘娘,查过了,那戚卓容确与名册画像上长得相符,其他的太监也辨认过了,应是本人不错。” 皇后垂眼道:“是与他相熟的太监?” “不是。”刘钧回复,“与他相熟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还活着的,基本也就是认个面熟的程度,话也不曾讲过几句。他们说与印象中的戚卓容长得一样,举止习惯也相差无几。听说这戚卓容平时就做些普通洒扫工作,连行宫中央都没入过。” 皇后不语。 “既查不出什么,就罢了。”旁边的一名须发掺白的男子说道。 “是,首辅。”刘钧拱手。 “左右太子也无碍,想来并不是庞王的人。”陈首辅道,“大约只是一个想投机的太监罢了。你面上赏赐些银两,等过段日子,派人解决了便是。那地道里头不知道他同太子花言巧语了什么,竟让太子这般在意他。”说到这里,他不由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你怎会连底下有地道都不知?” “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我又岂能知道啊,父亲!”皇后委屈道。 陈首辅面色沉沉,半晌,道:“太子呢?” “在侧殿候着。”皇后答道。 帝台艳宦 第7节 “把他喊过来。”陈首辅转过身,看着帐帘后床上躺着的人影,“让他们父子见最后一面罢。” 天照二十五年六月初二,庞王举兵谋反,夜袭定州避暑行宫,所幸都司援兵及时赶到,将庞王当场诛杀。然,帝于当晚意外中箭,回天乏术,终因毒发于初五崩殂。是夜,天降大雨,哭声震天。 次日,皇后携太子扶灵归京。 这行宫之中,人人皆着白衣,来去匆匆,没有一丝杂音。已经改名换姓的戚卓容低头打扫路面,这是扶灵车驾的必经路线,不可有一粒碎石,防止颠簸惊扰了陛下安灵。 “戚卓容?” 戚卓容抬起头,顿时一凛。 面前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一身素白的内宦袍子,细细的眼睛眯着,正上下打量着她。 她认得这个人。 在宫外面的时候,她曾和哥哥远远见过他一面,他奉命出宫办事,坐在马车里,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到了目的地下车,也是踩着小太监的脊背作台阶。 “刘公公。”她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你认得咱家?” “这宫中岂会有人不认得刘公公?”戚卓容低眉顺眼道。 刘钧哼了一声:“油腔滑调。”他将袖子一拢,摸出一只盒子来,“你此次救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念你有功,特命咱家来赏你。” 戚卓容一听,心便冷了一半。 皇后会派刘钧来打赏她,分明就是不打算将她留在小太子身边。但她还是不得不跪下谢恩:“谢娘娘赏赐。” “起来吧。”刘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戚卓容闭了闭眼。仇敌就在眼前,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庞王造反一事,近来行宫中严加管控,四处都有巡逻卫队,普通宫人身上更是不可携带任何锐器。她不是不能徒手相搏,只是代价太大,为了一个刘钧,没必要把自己也赔进去。 她是家里仅存的希望,她必须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 她起身从刘钧手中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成色上好的珍珠。 赏赐已经送到,刘钧拂袖要走,却被忽然叫住:“公公留步。” 戚卓容转到他面前,重新递上盖好的锦盒:“公公近来操持过度,这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刘钧停住,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后娘娘赏给你的东西,你是看不上,要咱家还回去?” “奴婢不敢。”戚卓容上前一步,直接轻轻掰开刘钧的手掌,将锦盒塞了进去,“只是奴婢人微位轻,这样贵重的赏赐,放在奴婢这里岂不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只有放在刘公公这里,才能有它该有的用处。” 刘钧垂眼看了看那锦盒,既不收起,也不退回,只斜睨着她。 戚卓容四下一扫,道:“今日日头毒辣,此处又无绿荫遮蔽,公公想必也是热了,正巧奴婢屋子里头有泡好的凉茶,公公可愿屈尊前去歇一歇?” 刘钧抬了抬下巴:“带路吧。” 她这几日都是和其他太监一起住的大通铺,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外面干活,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她用袖子擦了擦桌椅,又给刘钧倒了杯茶奉上。 下面人喝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刘钧意思意思拨了拨茶盖,连嘴唇都没有沾湿:“说罢,你是有什么事?” 哥哥给她的纸抄上写了打听来的刘钧喜好,无非是钱财、瓷器这些身外之物,她身无分文,眼下皇后正好来赏赐她,她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刘钧,看来倒是起了点作用。 “不敢欺瞒公公,奴婢那夜救下太子之时,太子曾答应奴婢,往后要提拔奴婢去东宫做事……可眼看太子就要扶灵回京,奴婢……” 刘钧蓦地冷笑出声,茶杯重重一搁,溅起几星水痕:“痴心妄想的东西!太子年纪小,一时兴起说了几句,你倒还真惦记上了?” 看戚卓容脸色发白,又缓了语气道:“我知你并无坏心,毕竟是立了功,人嘛,想往上爬也无可厚非,只是你须得知道,能在东宫伺候的,哪个不是有资历的精细人?东宫的名册那都是要呈给娘娘亲自看的,娘娘不点头,谁又敢放人?你入籍未满一年,又是外围洒扫,从未伺候过贵人,你让咱家想帮你都帮不得啊。” “公公……”戚卓容恳切道,“奴婢学东西快,劳烦您再去跟皇后娘娘说说好话,通融通融。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会一直记得的。” “也罢,”刘钧起身道,“咱家就帮你说上几句,只是贵人们终究心思难测,咱家可不敢保证。” 这是陈首辅发话说要解决的人,留着一盒珍珠在他身上,着实是浪费。 “多谢公公!”戚卓容看着刘钧撩袍出门,忽然又道,“对了,那夜奴婢与太子殿下在一起,说了许多话,其中殿下就有提到公公。” 刘钧脚步顿住,回首不动声色道:“哦?这可真是奇了,殿下同你说什么了?” “殿下说……”戚卓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他周围伺候的宫人都很是无趣,不爱说话,唯有公公您话多一些,可是殿下又觉得您年纪大了,太啰嗦了一些。” 周围一时寂静。 片刻,刘钧眯着眼笑道:“这真是殿下说的?” “涉及殿下,奴婢岂敢说谎!” “你今天告诉咱家这些,是为什么呢?” “公公,”戚卓容抬起头,用一种忐忑又明亮的目光望着刘钧,“虽然奴婢自幼长于民间,规矩还要慢慢学,但是这世上规矩端正的人何其多也,能得太子欢心的却少之又少,奴婢有各种法子能哄殿下开心,这有什么不好呢?” “放肆!”刘钧阴沉道,“你这是打算教唆太子?当心拔了你的舌头!” 戚卓容立刻以额触地。 刘钧双手拢在袖子中,注视着这身板瘦削的小太监。眉清目秀,能说会道,又正年轻,无怪乎殿下会喜欢他。 “奴婢想进东宫,一是为了自己,二也是为了公公啊!”戚卓容一字一句道,“谁都知道,在这宫中内务大小,除了皇后,便是公公说了算。可殿下总要长大,又不亲近公公,公公不早为自己打算吗?只要公公手下有人能讨殿下欢心,公公何愁未来的日子呢?” 她想起哥哥在纸抄上记录下的传闻,抬起头,殷殷地望着刘钧:“奴婢愿为公公义子,从今往后,公公便是奴婢的恩人,奴婢的义父,往后奴婢若是顺利进了东宫,还有的孝敬您!” 闻言,刘钧的目光变了变。 他年纪大了,确实早有收个义子的念头。在皇宫中不乏有小太监向他示好,他都暂时按下了,打算等行宫避暑结束后再细细考察。如今忽然冒出一个救驾有功的小太监…… 他不由哂笑,陈首辅说的不错,这小太监着实会投机。 “年纪轻轻,胆子不小!”刘钧冷哼一声,“心里不想着正道,如何能伺候好主子!” “奴婢没有不想着正道!奴婢心里总想着不能辜负殿下的喜爱,要为殿下分忧才是,可奴婢一介粗人,若无人点拨,上哪学好如何伺候主子呢?还望公公垂怜!” 刘钧摸着袖中那一盒珍珠,又想起太子说的那些话,不由冷了脸色,道:“咱家出来得够久了,得快些向皇后娘娘回去复命才是。” “奴婢送送公公。” “不必。”刘钧道,“你还是先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干好罢,别到时候先因为打扫不力,冒犯了车驾而掉了脑袋。” “是,谨记公公教诲。”目送刘钧离开,戚卓容终于皱起眉头,掸掸袖子,又找了块布巾浸上水,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手。 真叫她恶心。恶心刘钧,也恶心自己。 可想要站得更高,就必须付出代价。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有自己的势力,才能彻彻底底报了家仇——她要的从来不只是谁的项上人头那么简单,她要的,是一家人的清白,是死去的人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 “怎么去了这么久?”皇后整理着小太子的衣襟,看到门口进来的刘钧随口问道。 刘钧看了一眼小太子。 许是因为父皇驾崩,小太子这几日都很是伤心,精神也不好,下巴都尖了不少。皇后动作一顿,拍了拍他的肩道:“下去吃点东西吧,马上要回京,得养精蓄锐。” 小太子依言离开后,皇后道:“有什么事想说?” 刘钧躬身在她耳边说了方才戚卓容转述给他的话。 皇后不由挑眉,轻呵一声:“刘钧啊刘钧,原来元儿就是这么看你的。” 刘钧讪讪一笑:“殿下正是爱玩闹的年纪,是老奴服侍不周,让殿下不快了。” “那个戚卓容跟你说这些,是有所求?” “正是。”刘钧答道,“他想进东宫,在太子身边伺候。” “他倒是可着劲儿想往上爬。”皇后不以为意,“不过太子今日还又提了一回把他拨到身边来的事情,被本宫给搪塞过去了。” “殿下鲜少提要求,难得遇到个顺眼的宫人,若是不允,只怕将来会心心念念惦记着,万一与娘娘生了罅隙就不好了。”刘钧道。 “你的意思是要答应太子?”皇后瞥了他一眼,“可我瞧着这戚卓容也不是个安分的,太子年纪小不懂事,万一养虎为患可不得了。” “老奴明白,首辅大人也说过,过些日子就要把他……”刘钧压低声音,“但是娘娘,您仔细想想,若不是戚卓容,咱们又怎么晓得殿下看起来好说话,实则心里头觉得周围人伺候得都不好呢?他有什么想法都压在心里,连娘娘都不告诉,长此以往,等殿下长大了,还不知要成什么样。眼下有个现成的小太监,初次见面便得殿下青眼,若是以后长伴殿下身边,殿下只会愈发信赖他。这个戚卓容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人还算聪敏,知道该讨好谁,如此一来,娘娘还怕什么呢?” 皇后若有所思。 太子才八岁,在宫里向来没什么架子,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若不是那小太监透露,她也想不到他心里原来在想这些。太子怎么看刘钧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当太子时尚且如此,往后登基当了皇上,还不知背着她会做什么。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皇后道,“不过你今儿替他说了这么多好话,他是给了你什么贿赂?” “娘娘这可就冤枉奴婢了,娘娘眼皮子底下,奴婢哪敢做出那等事来。”刘钧笑道,“只是奴婢也确然有些私心,如太子殿下所言,奴婢也确实年纪大了,这年纪一大,就忍不住想着养老送终的事情,像奴婢这等人,没个孩儿承欢膝下,因此早就打算收个义子……” 古往今来,宫里但凡有点权力的老宦官,都会收下面的人做义子,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那戚卓容年纪轻,长得好,又愿意听话,刘钧起了这个心思也不奇怪。 “他真没贿赂你?”皇后半开玩笑道。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刘钧也赔着笑脸,“那戚卓容从前就是个洒扫杂役,能有什么值钱东西?也就今儿娘娘赏了他一盒物件,他头一回得这么重的赏赐,哪里愿意转手送人,还谢了好久的恩呢。” 皇后拨弄着长长的护甲。穷惯了的下等人,见钱眼开,见风使舵,虽然小聪明不少,但终究是太浅薄了些,成不了大事。不过,这样的人若是给刘钧做了义子,倒是更好掌控。思及此,她颔首道:“去请首辅大人过来罢。” …… 戚卓容没想到她的请求这么快就有了回应。她都已经在计划如果这次不成,如何才能再打点人离开行宫进入皇宫了。 这次来传话的是位宫女,是皇后身边的柏翠姑姑,让她随车队一起回京。 “姑姑稍等,容奴婢收拾一下包袱。” 柏翠却笑道:“戚公公有什么可收拾的?把随身带的物事收一收便罢了,其他的,皇宫里难道还会没有么?” 戚卓容便听了她的话,只极简单地收了一些随身的零碎,便随她去见了皇后。 说是见皇后,其实皇后已经坐在了马车中,柏翠通禀后,那马车帘子也没有撩起来见她一面,只有柏翠又下了马车,转达了皇后娘娘的口谕。 内容无非就是念她有功,加上太子喜欢,便破格提拔她入东宫,做太子的贴身内监。随后又严肃敲打了她几句,不可懈怠,不可骄矜,云云。 戚卓容谢恩后,便前往太子的车驾。 小太子显然是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车帘早早打起,见到她后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又意识到尚在国丧期间,迅速抿了回去,露出淡然的神色来。 “奴婢戚卓容参见太子殿下。”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起来罢。”小太子板正道,“你看我同你说过的事,必然会做到。” “承蒙殿下厚爱,奴婢不胜感激,往后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小太子轻咳一声:“不必如此。” 车帘放下,戚卓容退至马车旁,见到刘钧,又是一礼:“多谢公公。” 刘钧却不接话,只直视着前方道:“后面跟着罢。” “是。” 扶灵的车驾不久后便起了程,一路上只有卫队的盔甲摩擦声和车轮的辘辘声,太阳一晒,起了暑热,一条条白幡来回飘摇,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 帝台艳宦 第8节 汗珠从额头滚落,可戚卓容只能忍耐。这种时候,她倒是有些怀念起从前行走江湖的日子了,虽然风餐露宿,过得清苦,但也是想走就走,想歇便歇,犯不着在这儿白受罪。 她盯着前面刘钧的背影,在心里想象着倘若这时候一刀刺上去该有多么爽快——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快步匀速地跟着马车行走,还得保持仪态得体,戚卓容偷偷觑了一眼周围的人,见他们虽然都是大汗淋漓,但面上却没有一丝怨色,不由暗自摇头。这皇宫里的规矩真是可怕,把人都驯成了机械。 一个时辰后,车队暂歇。御马监的人来给马喂水喂草,卫队及宫人都安静有序地排队饮水解渴。戚卓容端了一碗水站在马车边喝完了,又想再去接一碗,正准备到队尾重新排,就听见身后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她:“戚卓容。” 她扭头,看见从车帘里探出一个脑袋的小太子,朝自己招了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她靠近了问道。 “你上来。”小太子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 戚卓容不由左右看看,为难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别看了,我是太子,我让你上来就上来!”小太子拉下脸,“你在等什么?连太子的话都不听了么?还得母后来请你是么?” “奴婢不敢。”戚卓容别无选择,只得提衣上了马车。 第6章 太子愿意撑腰,那便由着他…… 车厢里刚换了新冰块,比外头凉快许多。戚卓容抬袖擦了擦汗,问:“殿下找奴婢有什么事?” 小太子抿着唇微微笑了一下,在身边拍了拍:“坐。” “殿下。”戚卓容无奈,“要是被人看到了,奴婢小命不保。” “没我的同意,谁敢上来?”小太子道,“快坐下,外头热死了罢,我给你留了块凉糕,我觉得很好吃,你来尝尝如何。” 戚卓容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坐了过去。 一坐下,她便舒适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开那精致的食盒,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捻起那半透明的凉糕塞入口中,她又是舒适地一叹气。 “好吃么?”小太子殷切地望着她。 戚卓容点头:“好吃。” 小太子道:“你吃相不雅。” 戚卓容想了想,一口塞完确实不雅,想当初还是官家小姐的时候也是举止端庄、樱桃小口,在外漂泊久了,人也粗犷了。“殿下教训得是。奴婢会好好学礼仪的。” “没关系,这里只有我,我不介意。”小太子说道,“你觉得好吃就行。” “殿下特意给奴婢留了一块,实在叫奴婢受宠若惊。” 现在轮到小太子叹了一口气:“只是吃到了觉得很好吃,想找人分享一下。” “为何是奴婢呢?” “别的人都没有意思。”小太子说,“他们虽然会说好吃,但是脸上没有表情,也不会像你一样一口吞掉,一看就很喜欢吃这个。” 戚卓容笑笑,目光转到桌上的茶壶上。 “你渴么?”小太子说,“喝吧,没事。”他找了个没用过的杯子出来。 “多谢殿下。”戚卓容提腕给自己灌了几杯,这茶又清又甘,还有一股微微的甜味,泡的应当不是茶叶,而是银丹草。想来也是,小太子年纪小,不会爱喝茶。 “殿下,关于让奴婢伺候一事,皇后娘娘先前一直不曾松口,怎么今日忽然同意了呢?”戚卓容望着小太子。 小太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早母后见了陈首辅一回,后来就派柏翠去找你了。” 她一个无名小卒忽然要给小太子当贴身内监,皇后慎重一些也不奇怪。只是慎重到要找自己父亲商讨,是不是也太过重视了一些? 戚卓容微感疑惑,但也没有深想。一抬眼,就见小太子在瞅着她笑。 她不由纳闷:“殿下在笑什么?”摸了摸嘴角,也没有食物碎屑啊。 小太子立刻收了笑意,咬了咬唇,才道:“只是看到你,就觉得很高兴。戚卓容,你是我同母后讨来的第一个人,母后说了,以后你可以作我的玩伴。” “殿下没有伴读陪玩吗?” 小太子摇了摇头,低头抠着指甲:“我没有伴读。以前还能见着几个兄弟,后来他们早早地封了王,早早地去了藩地,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伴读也从来没有过,你不晓得那是多么无聊。” 这可更奇怪了,他都八岁了,怎么会没有太子伴读?但这个问题现在不宜深问,戚卓容只能道:“奴婢会让殿下开心的。” “戚卓容。”小太子极低地唤了她一声,小小的人面上染了些忧愁,“父皇的灵柩还在,国丧也还在,我身为太子,今日本不该笑这么多次,可是看见你,我却真的很开心,你说,这是不是大不敬?” 戚卓容闻言立刻跪了下去,不敢答话。 好在小太子也没打算让她答,只是自言自语道:“幸亏母后不在,不然我定会被母后打手心。父皇驾崩了,我真的很难过,我在灵柩前哭了好久好久。可是见到你,我却忍不住想笑,这是犯了大错罢?” 戚卓容斟酌着道:“殿下,这是人之常情,并非对或错可以衡量。人有喜怒哀乐,如果只有一种情绪,那便不是人了。” 小太子没有吭声。ding ding “奴婢年幼丧了父母,得知父母去世的时候,亦是痛不欲生。奴婢还记得那天下着雨,下完雨后出现了天虹,奴婢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天虹,多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笑了笑。笑完后,也还是接着哭。”戚卓容道,“奴婢的伤心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但欢喜是短暂的,伤心是长久的,殿下只要一直将先帝放在心里,便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为人父母者,自然希望儿女平安喜乐,奴婢想,倘若奴婢的父母在天有灵,看到奴婢对着天虹笑了一下,也是能理解奴婢,舍不得怪罪奴婢的。” 她这话说得有些深奥了,也不知这小太子听不听得懂。 “你起来罢。”小太子开口,“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别动不动就跪,我听着骨头都疼。你是救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下人。” “谢殿下。”既然殿下都发话了,那戚卓容当然也不会再苛待了自己。 小太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休整结束的声音。 “奴婢该下去了。”她道。 小太子点点头。 戚卓容下了马车,顶着刘钧探究的目光走到他身后站定。 “殿下找你做什么?”刘钧轻声问道。 戚卓容答:“殿下/体恤奴婢,叫奴婢上去喝了口凉茶解暑,还赏了奴婢块糕点吃。” “待这么久?” “殿下鲜少出宫,对民间很是好奇,殿下问什么,奴婢便讲什么。” 刘钧:“可没讲什么乱七八糟的,污了殿下耳朵罢?” “奴婢有分寸,哪里敢讲越矩的东西,何况殿下也只是问问风土人情。”戚卓容回道。 刘钧颔首:“侍奉贵人,心中最要有数的就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虽出身乡野,但既然入了宫,就得把那些刁民东西都给忘了。” “奴婢省得。” 赶了大半天的路,眼见着天渐渐黑了,行路速度也慢了下来。刘钧进了太子马车,服侍着小太子净了面,戚卓容则在一旁打下手,眼观鼻鼻观心地学习如何伺候。扶灵归京,为表敬重,路上不可安睡,因此马车里点了灯,也需留人在旁看守。 “戚卓容留下。”小太子点名。 “殿下,老奴知道您喜爱他,但他第一次侍奉您,又是在马车上,万一毛手毛脚,碰掉了火烛可不得了。”刘钧劝道。 “刘公公说得有理。”小太子道,“那便由刘公公守前半夜,戚卓容守后半夜如何?我想着刘公公年纪也大了,确实不好在外面走太久。” 刘钧:“……”小太子分明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但小太子已后退一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下。 有刘钧在旁边待着,小太子便不再开口,找了卷佛经来看,为先帝念诵。看一会儿,觉得眼睛累了,便闭目养神歇一会儿,再继续看经,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后半夜车队暂歇的时候,戚卓容换了刘钧的班。 “你在看什么?”小太子见她坐在车里还撩起一角车帘往外看,不由奇怪问道。 “刘公公往皇后娘娘的马车去了。”戚卓容闷笑道,“怕是要告状。” “他告吧,我只是让他多走了半夜而已。”小太子哼了一声,“他平素在宫里也时不时坐个肩舆,这会儿让他多走几步怎么了?从前是父皇宠幸他,但我又不是父皇。” 刘钧的确是去找皇后告状的。 听说他被小太子从马车上赶了下来,皇后不由冷笑一声:“刘钧,本宫看你也确实是不中用了。不是说还要收了戚卓容做义子么,本宫瞧着,你怕是镇不住他啊。” “娘娘……” “本宫今早同父亲说的时候还颇费了一番口舌,才让他相信戚卓容可以为我们所用。”皇后吹了吹茶盏,“如今你自己没本事,竟然还来找本宫告状,怎么,你若担不了这个位置,大可以下来。” “娘娘误会了。”刘钧赶紧道,“老奴想说的是,殿下如此看重戚卓容,当着众人的面便敢叫他上马车守夜,这才是第一天,假以时日——” “你嫉妒了?”皇后眄他,“你该不会是怕他得了荣宠,反过来压了你一头罢?” “娘娘说笑了,老奴倒也没有无用至此,收义子本就是为的养老送终,他有出息,老奴也跟着高兴。老奴从前伺候陛下,义子又能伺候殿下,那都是老奴的福分。”刘钧道,“只是戚卓容还年少,加上有太子撑腰,两个人将来说不准会闯出什么祸来。老奴是怕到时候有人乱嚼舌根子,让娘娘误会是老奴办事不力,毕竟老奴再如何管教那戚卓容,只要太子发话,那老奴也只能听从。” “太子愿意撑腰,那便由着他们去,只看那戚卓容到底知不知自己分量。”皇后淡淡笑道,“若连你也管教不好,那就是他不识时务,狼子野心,乡野里来的泥玩意儿,带坏了太子,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皇后又道:“不过,殿下毕竟年纪小,他们若只是寻常玩耍,倒也用不着管太多。” 烛火摇曳,刘钧垂首思索片刻,这才压下嘴角一丝笑意,道:“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了,老奴告退。” 而另一辆马车内,戚卓容看见了案几上摊开的佛经,不由问道:“殿下爱看这个?” “不爱。”小太子合上佛经,撇撇嘴,“只是先前刘钧一直待着,干不了别的事,只能看看这个。”他见戚卓容一直盯着那卷书看,疑惑道,“你想看?” 戚卓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她小时候可看了太多佛经了。 听母亲说,她与哥哥是双胞胎,哥哥生得顺利些,轮到她时,由于胎位不正,因此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生出来,把母亲也折磨得不轻。她打小身子就不如哥哥,哥哥已经能够满院疯跑的时候,她却只能在屋子里坐着喝药,连窗户都开不得。 本朝信奉佛教,大多百姓见了僧人都是客气有加,她家也不例外。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有位行脚僧上门化缘,母亲好心地引了他进门歇脚,差人去取斋饭的时候,正好碰见婢女牵着她出来晒太阳。那是她难得身体还不错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没有头发的人,不由好奇地盯着看。 行脚僧也不觉得冒犯,只是双手合十笑了笑,对母亲说:“夫人,这可是令嫒?” 母亲道是。 行脚僧见多识广,竟然一眼就瞧出了她虽然此刻面色红润,但身子底太虚,常年生病。母亲很无奈:“大师说得是,只是这些年请了不少大夫看过,调理的药也喝了不少,却总是治标不治本。” “我观令嫒面相,是个有佛缘之人。”此话一出,母亲隐约变了脸色,行脚僧不紧不慢地接道,“夫人不必紧张,贫僧只是建议送令嫒去庵中住上一段时间,虽然远在城外,但也正是因为远在城外,依傍山林,所以才更适合体弱多病之人休养。” 后来行脚僧得了斋饭离去,母亲也没再提这事,只是又到了换季时候,她如惯例一样继续咳嗽卧床喝药,母亲才重新想了起来,告诉了父亲。父亲沉吟片刻,说:“那便试一试罢,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母亲便带着她,又携了一名婢女暂住进了城外的尼姑庵中。不知是山林里的空气格外新鲜,还是庵里的素食都是糙米糙面,与她平日吃的精粮大不相同,亦或是她真的有佛缘,得了佛祖庇佑,总之那大半个月,她病好得确实很快,甚至到了最后几天,还有力气跟在挑水的尼姑后头,从庵里走到溪边,再从溪边走回庵里。 母亲很高兴,很快便带着她回家了,谁知她才活蹦乱跳了一个月,便又旧疾复发,母亲不得不再带着她回庵里。如此几次,总是叨扰庵中师傅,母亲觉得甚是羞愧,父亲也长叹一口气,道:“这孩子怕是与我们缘薄,还是留她在庵里久住罢。” 父亲在朝中为官,家中琐事都要由母亲打理,母亲不能再陪着她,含泪把她送进了庵里,为庵里留下了大把的香火钱,又殷殷嘱托了看护她的婢女好些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说实话,除了为表虔诚,得日日抄写佛经以外,她还挺喜欢在庵里住着的。庵里的师傅们对她虽然谈不上亲热,但是也很客气尊敬,她在庵里来去自如,经常在婢女的陪同下去后山玩耍。而每个月,她也会回到家中住上两日,以解家人思念之情。 她身体确实一日日好了起来。过了两年,照顾她的婢女也到了年纪,出去嫁人了,母亲本想再给她指派一个,却被她拒绝了。她已经可以独立做很多事,留个婢女在身边实在没什么必要,她若有什么需求,庵里的师傅也会帮她解决的。 许是脱离家人生活久了,她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主见,母亲虽然不愿,但奈何不了父亲很欣赏她这样的做派,说这样有想法的女儿家以后才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一个人住在了庵里。白日里帮着师傅们抄抄佛经,看看父亲买来的书,去后山溜达溜达,夜里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翻一些民间故事绘本。 她在庵里住到了八岁,直到有一日,明明没到她回家探望的日子,家里的老管家却带着哥哥来接她。她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想,高高兴兴上了车,老管家才面色凝重地告诉她和哥哥:“少爷,小姐,家中出事了,老爷让我接了你们就快逃,再也不要回京城。” 那是她和哥哥噩梦的开端,也是他们命运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