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白月光》 第1页 书名:暴君的白月光 作 者:酒初祀 重生了,落水之后突然得知自己拿的是虐文女主剧本是种什么体验? 苏瑶:谢邀,刚被捞出来,人在发抖,一口老血梗住差点噎死。 苏瑶出生世家,备受宠爱,姑姑皇后,表哥太子,妥妥的人生赢家。 然而在书里,十五岁之后,她的所有大腿和亲人都会死绝。 暴君登基,第一道圣旨,就抄了苏家满门,除了她。 “斩首台前,苏瑶穿着囚衣,被男人挑开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他晦涩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顿了下,掐起苏瑶白皙的下颌,用着冰冷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说:‘倾国倾城,果真是洛京第一美人,若就这么死了倒是可惜了,朕宫中倒还缺了个漂亮的雀儿。’” 苏瑶看着剧情,瞳孔地震:这都是什么离奇话本? 思来想去,苏瑶决定逆天改命—— 反正现在暴君还小,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然而—— 第一次: 苏瑶见到了小小只,脏兮兮的男主在跟凶狠的恶犬抢食。 拿着板砖的手慌了一下,就砸中了那条狗…… 事后的苏瑶:只是意外,别慌,你能行。 第二次: 少年男主依然瘦弱得可怜,被太学的宗室世家子弟打的皮青脸肿,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红着眼眶,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辜。 苏瑶气急败坏,将男主拉到自己身后,上前揍了那些人一顿 事后,她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并发誓下一次绝对会见死不救。 第三次: 她知晓男主会被暗杀,只要阻止他逃出去,就能改变命运。 是夜,但见俊美无俦的男子抱着他冰凉的母妃,绝望又孤寂,苏瑶瞅着射过来的箭,身体不受控制地挡了一下。 苏瑶昏过去之前—— 淦!为什么她每次都是下次一定! 意识朦胧中,耳鬓似乎感受到一抹温热,一道嘶哑带着压抑的声音传入耳中:“瑶瑶,别离开我……” 声音既卑微又可怜,苏瑶心中动容,只是还没等她睁眼就又听到他狠戾地说道:“你若还不醒,我将你永远囚禁在昭阳殿中。” 苏瑶:……??!你给我等着! 【食用指南】 1、架空,涉及考据部分会在作话标注,但有些部分为了方便会化用杂糅; 2、双c,1v1,he; 内容标签: 女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瑶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暴君的自我攻略 立意:莫欺少年穷 1. 第 1 章 “好生娇养着的小雀儿却背…… 绵绵密密的雨帘拢住高台宫阙,纵向排开的羽林卫守在昭阳殿外,任由铁灰色的盔甲上滑落雨珠。 遍饰玉璧沉檀的华丽寝殿内,宫人们木然伫立,待瞥见玄衣纁裳的高大身影,才恭敬趋前,替下朝归来的帝王拨开珠帘。 绣帷罗帐间的女郎本是背对殿门蜷卧着,听到这动静,浑身一颤。 “好生娇养着的小雀儿却背着朕悄悄落泪,这是为何?” 来人走到榻前,俯下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铺展枕边的如云青丝。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说出的话却是凉薄残忍,“又在想你那些被流放的亲眷?既是如此,便让人去西州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来与你相见可好?也免得你日日惦念,都不肯把朕放在心上半分。” 他是要杀了其余的苏家人! “不……陛下……求您……” 女郎撑着细腕想要坐起身来,却蓦得撞进那人玩味的目光中。 …… 长宁县主苏瑶从梦中惊醒过来,如水杏眸微微睁圆,稚嫩脸庞冷汗津津。 又是这个梦。 捂住心口细喘,她环顾殿内,见四周陈设皆是年幼时在凤仪宫长住的布置,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自从落水后看见那册话本,已经是连续几日都从这个重复的梦境中惊醒。 不过是个梦,有什么可怕的。 缓过神来的苏瑶有些着恼,蜷缩回被中,在帐幔的阴影里咬唇轻轻揉了下脸。 便是那话本所写都是真的又如何,自己重生一世,又得了这预知话本,定不会叫方才梦中之事成真。 苏瑶用力闭上眼,想再休息会儿。 奈何外间的初秋凉雨淅淅沥沥,打在雕花窗牗上,与噩梦中的落雨声很是相似。 声声入耳,苏瑶辗转反侧,索性坐起身来,倚靠到软枕里闭目养神。纤细的长睫乖巧地搭在眼睑上,如鸦羽般根根分明。 脑海中的杂乱思绪却怎么都压抑不住。 苏瑶是重活一世的。 前世落水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好,病歪歪的,还未熬到及笄便去了,没想到合眼后竟是重生到幼年才落水昏迷之时,还梦见个话本。 字字句句说的是待苏瑶及笄后不久,太子阿兄会在狩猎时‘意外’身亡,贵为皇后的姑母悲痛过甚随之而去。 不多时,边关告急,继位太子的暴君上奏进言,她的父兄便被派往边关,最后战死沙场。 在此朝野震荡不安之际,暴君竟是趁机弑父登基,称帝后的头一道旨意便是抄了苏家满门,还把她囚禁在昭阳殿当个金丝雀豢养玩弄。 这都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 -- 第2页 她甚至都没听说过那位便宜姑丈,也就是当今承熙帝,膝下有暴君这么个皇嗣。 苏瑶想到话本里亲人离世,自己被欺辱的描述,远山如黛的眉都拧到了一起。 天色渐黯,宫室里静悄悄的,除却雨声,只有漏刻的滴答声。 倏地,琉璃珠帘碰撞的熟悉响声传来,苏瑶蓦地睁开眼。 她的贴身侍婢月枝、流霜,各自端着个朱漆托盘,绕过屏风走到榻前。 “县主醒了,如何心不在焉的?可是又做了噩梦?” 月枝俯身弯腰,伸手过来。 壁上数盏昏黄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高大陌生。 苏瑶下意识往后一退。 见月枝不自在地僵住,才反应过来她应是想试试自己额间的热度。 “我无事,只是这被褥有些厚,捂得热了,让人拿些温温的湿帕子来。” 苏瑶顿了顿,“明日便叫人把外间的琉璃珠帘摘了去,实在有些吵闹。” 方才听见帘响,她还险些以为是梦中的暴君到来,平白吓了一跳。 月枝愣住,转头看向昏暗光线里依旧流光溢彩的珠帘,“这珠帘可是去岁时,您得了舶来的琉璃珠,带着婢女们亲手穿成的,怎地……” 接过流霜递上的巾帕擦擦脸颊,苏瑶掀被起身,站到榻前,任由两人服侍她换下被冷汗浸湿的中衣。 她歪着头,乌黑的发丝拂过白皙的脸庞,显得柔弱稚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帘子挂了许久,早便旧了,我听说阿兄前些时日跟人作诗打赌,得了几斛合浦明珠,我去要来做扇新的,岂不美哉?” “合浦产珠,但素来稀少,采集千百螺,罕见其一,您竟是要拿来做珠帘,传出去,怕是又要惹得漪澜殿那位眼红,说不定又要说些酸话。”流霜年纪小,说话没个遮拦,笑着拍手打趣道。 漪澜殿住的便是独占恩宠的林贵妃,还有她那位前几日推了苏瑶下水的侄女,林家五娘子林茵。 流霜说的,便是这后者。 苏瑶坐到妆台前,抚上铜镜中模糊的年幼女郎倒影,翘起唇角,满不在乎道,“不过是些珠子罢了,阿兄最是疼我,什么好东西舍不得送给我玩?便是姑母,阿耶,太子阿兄知晓了,也不会说什么,林五娘爱说,便由她说去。” 月枝皱着眉,“林娘子比县主还年长一岁,按理说当知事些,倒是处处要与县主攀比,也不知林家是如何教导女郎的。” 主仆三人似乎都不曾想过苏瑶的长兄,敬国公府的世子苏兼,是否会同意将那几斛明珠拱手相让,拿来给妹妹做了帘子玩。 毕竟洛京城里洛京哪个不知,敬国公苏览的嫡长女苏瑶,甫一出生便丧母,苏皇后当即求了陛下封其为长宁县主,又亲自抚养长大,太子视之如亲妹,更是受尽父兄宠爱。 几斛明珠算什么,只要她说想要天边的星星,只怕苏家人都会争相扶着梯.子去摘。 “林家若是会教导女郎,那林贵妃可就不会入宫了。二嫁之身,人伦大防,通通都不被林家人放在眼里。”苏瑶想到林贵妃当年入宫始末,挑了下眉。 这话不好接,月枝端起药碗上前,“那婢子明日便让人传信回府里,将珠子之事去说与世子。县主既是醒了,先将这碗药喝了吧,您落水之后昏迷高热几日,御药局的医师说,您便是醒了,也需得好生喝药调理一阵子。” 苏瑶瞥了眼盏中摇晃的褐色药汤,眉心不住地跳。 前世就是这一碗碗有问题的药,害得她缠绵病榻数年,连及笄的年岁都不曾活到。 她装模作样地端起来略略润唇,寻个由头打发走婢女,抬手就将那药汤倒进凭几上供着青翠桂枝的铜胆瓶里。 吞进药汤的铜瓶触手温热,苏瑶侧着脸,用手撑着下巴,陷入思绪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铜瓶圆腹上凸凹不平的錾刻花纹。 药有问题之事大可禀明姑母处置。 当务之急,倒是应去那冷宫看看,是否真的有暴君此人。 打定主意,又兼夜色已深,苏瑶回到榻上躺好。 快要入眠的恍恍惚惚中,外间的雨声似乎停了。 翌日是个阴天。 铅灰云色笼罩整座巍峨大昭宫,到处都氤氲着雨雾潮润。 让人无端生出些郁气。 来来回回的宫人大多低垂着脑袋,是被这些时日帝后因着县主落水之事几度争执的低气压所笼罩。 苏瑶却不在此列。 前世就有这么一遭,虽是因为昏迷未曾见识到月枝口中姑母与承熙帝的剧烈争吵,但她却是知晓,再过不久,阿耶大败乌桓班师回朝,那位便宜姑丈便会主动低头来求和,所以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晨起梳洗后,她就倚着格窗开始盘算,唇角渐渐翘起。 今日是月中,姑母需得先会见各宫妃嫔,而后还要去探望因救她受了风寒的卫昭仪。 这倒是个好时机,来回快些,姑母应当是不会发觉她溜了出去。 想得明白了,用过早食后不久,她就偷偷溜出了凤仪宫。 熟门熟路地摸出后殿,苏瑶弯弯眉眼,将手中拎起的木屐丢到地上胡乱套好,领着早就奉命候在殿外的月枝,向北往冷宫去。 朱红宫墙漆色古旧脱落,缺损檐角处滴滴哒哒落着水珠,庭院内满是荒草落叶,碎砖乱石,还有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 第3页 “嗒嗒”的木屐声,自蜿蜒青石板处由远及近,渐渐显出一大一小的身影,都不是普通宫人的打扮。 尤其是小的那个,乌发雪肤,唇红齿白,生得稚嫩而娇艳,瞳色水润灵气十足,腰间还佩着琳琅美玉。 两人走得并不快,还四下张望着。 遽然,小的那个脚下一滑,眼瞧着就要被翻卷翘起的石砖绊倒,却被大的身影惊慌扶起,“县主小心。” 苏瑶试探性地动了动脚尖,并不疼,就轻拍着婢女的手臂,“我没有摔着的,月枝莫要担心。” 月枝蹲身替她揉捏,“县主,此间偏僻,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苏瑶只当没听见,打量着冷宫的凌乱荒凉,扯扯月枝的衣袖示意她站起,就伸手指向不远处破败的宫门。 “好月枝,我当真不疼的,你就陪我去那间宫室再找找么?我明明梦见走丢的雪团是跑到冷宫里来的,若是我们能找到雪团,姑母定会开心些,不会再天天想着与陛下争吵之事。“ 雪团是凤仪宫的宫人花费几十条小鱼干从兽苑聘来的狸奴,活泼可爱,长白毛,绿莹莹的眼睛像春日的湖水一样,很得苏皇后的喜爱。只是前几日,苏瑶落水昏迷,宫人慌乱中,竟是让它跑没了影儿。 月枝犹豫道,“若是县主果真能找到雪团,倒也是件好事。但不管能不能寻到雪团,此处如此偏僻,最多两刻钟,我们便要赶回凤仪宫去,可不许再逗留了?” 苏瑶嘟着脸一脸不开心,试图讨价还价,“从冷宫回去的路上便要一刻钟呢。” “那便再多半刻钟?” “月枝真小气,再多一刻钟好不好?” 月枝不情不愿,“那便是一刻钟。再待久了,流霜找不到您,可就要哭鼻子了。” 达成目的,苏瑶当即翘起唇角,许诺道,“等寻到雪团,我们就马上回去。” 月枝叹气,“只盼着娘娘今日宫务繁忙,没能发现才好。” 苏瑶眨眨眼,保证道,“姑母今日会见妃嫔后,不是还要去看望救我上岸的卫昭仪,卫昭仪因着救我着凉病重,姑母定会留上半日,好生宽慰,一定没功夫管我们的。” 月枝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便不再劝说。 苏瑶心下一松。 还好借着找雪团的由头把月枝诳来,要不然,只凭着她自己,怕是来不了这么偏远的冷宫。 她攀着月枝的手,迈进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掉漆宫门。 “若不是为着找雪团,您从前哪里来过这么破败的地方。” 廊檐上簌簌灰尘飘落,月枝挥袖替她驱赶着灰尘,自己先打了个喷嚏。 苏瑶四下看了看,庭院中杂草茂盛,实在是无处下脚。 连回廊转角处摆放的,应是栽种荷花的大瓷水缸都碎了大半边。 “月枝……” 苏瑶四处张望着,正想开口让月枝帮忙找寻,就看见南边靠近侧殿的一大蓬荒草处似乎动了动,她专注地睁大眸子。 南边是不是有人? 是不是那暴君? 心跳声突突地变得急促,苏瑶沿着回廊往南走,还没几步,就看见一只叼着什么的大黄犬从草丛里疾速窜出,浑身冒着凶气。 那犬见着此间有生人,就停在坍塌台阶上,冲着她们两人龇牙咧嘴,闷声恐吓,甚至还压低后腿摆出一副进攻姿态。 这般高大凶狠的恶犬,怕是一口能咬下二两肉来。 苏瑶吓了一跳。 就见月枝小声惊呼着,张开双臂把她护在身后,惊恐地看着那恶犬,颤声喊道,“县主快跑!” 目光触及到恶犬沾着血污的尖锐牙齿,苏瑶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后脑勺砰得一声撞到廊柱上。 2. 第 2 章 砸他! 结结实实地一通闷响后,是略显痛苦的“唔……” 这一声惊醒了月枝,她转身将小女郎护在怀里,颤巍巍地伸手,生怕碰疼苏瑶的伤处,“县主可是磕着了哪里?” 好疼…… 苏瑶抬手捂住后脑,视线落到身前地面上时,倏地生出个主意。 “我不疼的……快,月枝,地上有砖块。”她催促提醒道。 月枝眼中一亮,当即弯腰捡拾起地上露出半截的砖块。 有砖块在手,她也生出些胆气,不待自家女郎吩咐,就扬起手对准那条恶犬用力砸了出去,睁圆眼,高声呵斥道,“兀那畜生,莫要过来!” 砖块碎在虎视眈眈的恶犬身后,它眼神一眯,主仆二人见状,俱是睁圆眼连气都不敢出。 对峙片刻。 庭中落叶掉落水洼,窸窣一响。 见月枝又捡起些碎砖,苏瑶抿紧唇,伸手接过一块。 那恶犬摇头摆尾地闷吼几声,见她们没有被吓跑,眼中精光一闪,竟是猛地朝着苏瑶的方向用力扑来! “县主!” 苏瑶哪里还听得见月枝惊慌的喊声,闭眼别过脸,下意识要将手中攥紧的砖块砸出,却只感觉到裙摆被一阵风掀起。 她疑惑地半松开眼,就看见恶犬如闪电般擦过她,往主殿奔跑而去,速度之快,这才掀起她的裙摆一角。 “许是,许是那畜生口中有肉……”月枝弯腰抱住自家女郎,拍抚着她的脊背,战战兢兢地猜测。 面色微白的苏瑶看了看主殿,疑惑道,“宫中冷僻处有野犬并不奇怪……竟能长得如此肥壮高大……” -- 第4页 “县主,此处有这恶犬,便不可久留,您赶紧跟婢子回去吧。“月枝擦擦眼中不知何时泛出的泪花,伸手想要夺过苏瑶手中砖石。 “您出身矜贵,不曾见过这些,婢子不曾来您身边服侍之前,幼时可是见过庄子上养来打猎的农户猎犬,个个性情暴烈,跟刚才那只恶犬很是相似。一口下去,能嘶咬下碗口还大的一块肉来!若是伤到了县主,婢子赔上全家性命,都难辞其罪!” 苏瑶看看恶犬离去的方向,忧心忡忡,“那我们这便回去吧。此行没有寻到雪团,大不了改日再来,若是你我有一人被咬到受伤,必定会惊动姑母,那可就遭了。” 两人正要离去,主殿里忽地传来些古怪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坠地。 此处果然有古怪。 苏瑶眼神一亮,提起裙摆转身,木屐啪嗒啪嗒地往寝殿去。 她心里直打鼓,扶着门框试探出头去望,殿中正有两团影子在扑打挣扎,那与恶犬争抢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 殿中光线昏暗,只模糊勾勒出他的下颌线条,精致且利落,像白玉精雕细琢成的,如墨碎发垂落在颊边,看不清眉眼。 他正不管不顾地高举着从恶犬口中抢到的什么,任由恶犬狠狠咬住他裸露在外的细瘦脚踝,嘶吼威吓。 苏瑶心跳如鼓,仔细回想着话本中暴君的种种样貌特征。 目光顺着那小郎君半遮半掩的出色轮廓,一直滑落到他翻身后死掐住恶犬脖颈的手腕上,细细长长的殷红胎记像划破的血线,衬得冷白肤色分外显眼。 所以……这脏兮兮的瘦小少年就是慕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此时恶犬猛地发力,瞬间扑倒少年,怒吼一声,呲着锋利犬牙就要冲着脖颈咬下。 不远处的月枝被荆棘钩挂住裙角,正撕扯着,听见满含愠怒的犬吠声,大惊失色,扬声催促,“县主快走,当心那恶犬发狂!” 听到这一声,殿内那人不经意地望来,与趴在殿门处的苏瑶正正对上视线。 眼尾褶痕深深的眸子澄澈明亮,像极一泓清泉,与他下狠手钳住恶犬脖颈的狠戾动作大相径庭。此时望着她还带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疑惑。 就是这双漆黑乌亮的眸子,与她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苏瑶被那道视线定在原地,指尖微微发抖,忽地缩回腰间,握住悬着的玉环。 那是敬国公亲自为着这个疼宠的女儿从慈恩寺求来,以保平安顺遂的。她每每紧张之时,便会握住玉环,已经成了习惯。 月枝撕开裙角赶过来扶住她,看清殿内场景,被那小郎君的好容貌怔愣了下,便转头劝道。 “县主心善,可那恶犬要是咬着您该如何是好?等我们一出去,婢子就叫人来救助内中那个小郎君可好?您先跟婢子离开吧。” 救助慕衍? 苏瑶摇头后退两步,眼神当即从恍惚变清醒,那些描述苏家与她凄惨下场的冷冰冰文字开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可是害惨苏家满门的元凶,自己怎可能叫人去救助他? 她的脑中嗡嗡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将手中砖块对准被恶犬压住的那少年的头部砸去,拉起月枝就跑。 “县主?” 月枝被拉得踉跄,很快反应过来,顺从跟上。 “我们快走!”苏瑶只想尽快离开,走得极快,眼神闪烁着,粉润的唇瓣微微往下抿。 穿过亭台时,她猝然停下,夺过月枝手中没来得及丢掉的砖块,咬咬牙,转身跑回,连看都不看,将第二块砖块往殿内扔去又快步离开。 这下是再不敢回头了。 自然就没看见,殿中衣衫破碎的少年跌坐在地,怔了片刻,推开身上被接连两块石头砸昏的恶犬,忽然抬眼看向主仆两人离去的方向。 半晌儿,薄唇边微微浮现出一抹隐约笑影。 他踉跄起身,捡起地上的肉块,撕扯取出内中包裹的什么,又漫不经心地踢踹那犬两下,见它还在勉力喘气,便一瘸一拐地往殿后走去,脚踝上的滴滴血珠都滚进地上的灰尘里。 荒草丛生的宫室甬道间。 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苏瑶扯着月枝的衣袖快步离开,穿过摇晃宫门时,腰间佩玉都在不安作响。 月枝不明所以,半抱着她柔声安抚,“县主,莫怕莫怕,那恶犬没有追来。” 木屐踩弯了一片石阶缝里冒出的草叶,苏瑶耳边充斥着怦怦心跳声,她满心都是砸中慕衍的欢喜。 她伸手捂了下发热发烫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动手伤人。 但慕衍可是未来害惨苏家和她的仇人,不过是砸他几下,还能当真一下把他砸死不成,最多就是害他被恶犬咬得惨些。 小女郎心虚地咬了下唇,那可是慕衍,是会害死她所有亲人的罪魁祸首,只不过害得他被恶犬咬上几口,分明是便宜他了。 等两人走出冷宫所在,她才终于回过神。 见婢女还在絮絮叨叨没个停歇,苏瑶乖巧地伸出手要扶,打断了她,“好月枝,我走不动了,你扶我一把,我们这就回凤仪宫去吧。算算时辰,姑母可快要回来了。” 月枝小心扶住她绕开石板上一处长满青苔的水洼,犹豫道,“那方才我们看见的——” 转角处一队铠甲明湛的禁卫军齐整行来,她猝然收声。 -- 第5页 为首者是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郎,见她们两人装扮不俗,便领着众人躬身行礼。 苏瑶不经意瞥过,发现那人竟是在饶有兴味地偷瞟自己。 以前好像从未见过这人,她飞快地蹙了下眉,也没放在心上。 全副心神都在悄悄地用尾指勾缠住腰间那块玉环,趁月枝不曾发觉时将之扯下塞进袖袋里,才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方才我们什么都不曾看见,也不曾找到雪团。” 等禁卫军一离开,苏瑶装出一派老成腔调,稚嫩面容上违和感十足。 “冷宫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小郎君,身世存疑,说不定就牵扯着什么旧事,我们可不能让人知晓他的存在?岂不是要给姑母添麻烦?” 月枝没多问,低声应道,“是婢子莽撞了。” 还以为要多解释几句暴君的身份才能取信婢女,苏瑶歪着头多看月枝一眼,见她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才反应过来。 是她心乱了,一心只想着日后慕衍的身份会被揭露,先入为主地怕人发现他便是承熙帝的血脉。 可在大昭宫里能出现的年幼孩童,又并非只有皇子皇女,还有年幼的罪臣之后,未曾处刑或是流放,随其母罚没掖庭,出现在冷宫里,也不算稀奇。 苏瑶整理好原本玉环所在处垂下的杏色丝穗,慢吞吞开口道,“我们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月枝瞧着欲盖弥彰地重复着的小女郎,叹口气,点点头。 “婢子晓得的。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帝后不合的紧要关口。县主也不必太过内疚,方才您不是还大胆子替他砸了那狗?县主平时连蛇虫都怕,能行此善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颇有大家之风,仁善心肠。” 苏瑶:“……” 方才藏起玉环,就是为了能有借口诓月织陪她再来冷宫,这会看来,月枝倒是先替她寻了个好借口。 只是……让她假作关心救助慕衍这个祸害?苏瑶撇撇嘴,她宁愿推说丢了玉环要来冷宫再寻。 苏瑶一路走一路寻思着,关于梦中的离奇话本,任对方是谁都不能透露半个字,连姑母阿耶都不可。 世人多崇信鬼神,万一被送去什么道观佛寺驱邪去祟的可就糟了。 一路往南,宫室渐次繁复精巧,廊腰缦回,各抱地势而林立。 四庇九脊的朱红歇山顶上,屋脊上缠绕的鎏金鸱尾游走出蜿蜒的弧度,端的是恢宏雍容。 比起冷宫,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 苏瑶心里冒出来个感慨,慕衍明明也是天家血脉,年幼之时竟会沦落到在荒芜破败的冷宫里跟恶犬抢食。 她的那位皇帝姑丈,当真糊涂,竟是偏宠林贵妃到连亲生子嗣都不敢承认的地步,放任慕衍在冷宫里不为人知,艰难度日,怪不得长成个乖僻的性子,最后成了个暴君。 等等,她竟是在替慕衍唏嘘? 苏瑶摇摇头将这冷不丁冒出的念头甩在脑后。 慕衍可是害惨自己与苏家的日后暴君,他们之间只有仇怨,她怎么可能同情仇人,需得先下手为强,让他再不能害到苏家,才合她的心意。 月枝余光里瞥见自家小女郎若有所思,连连摇头,也跟着摇摇头,只觉得县主方才虽是装出语气冷淡不愿再管的模样,到底年幼心善,还是放不下。 她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 苏氏族人大多有一副好容貌,县主年纪尚幼便已然能看出日后的不俗来,而自己分明与县主日夜相对,看见小郎君时竟也难免惊艳。 也不知那小郎君是谁家子,家中犯了什么事,竟落得这般下场。若是被狗伤着,倒是可惜了那么一副天生好相貌。 两人回转凤仪宫。 才转过长桥,苏瑶就看见不远处蓬莱殿外间的回廊上,出现了个与月枝同样装扮的熟悉身影。 再近些,就见着流霜领了几个宫人匆匆赶来,一行人行色匆匆慌乱不安。 待看见她时,流霜一个箭步上前行礼,眼眶里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 “可叫婢子好找!县主病还没好全,就不声不响地偷偷跑出去,娘娘回凤仪宫时可是发了大火气,说等找到了您,要杖责所有伺候的宫人侍女!” 苏瑶脚下一顿,语气诧异,“姑母怎地回来的这般早?” 3. 第 3 章 不能让慕衍当她的养子…… “听说,”流霜愤愤,“娘娘今日在卫昭仪处,遇着了林贵妃!” 苏瑶不高兴了。 “林贵妃与卫昭仪素来没什么来往,怎会去了卫昭仪宫中,还恰巧撞见姑母?陛下不是与阿耶保证过,无故贵妃不得去叨扰姑母么?” 要知道自林贵妃入宫,帝后不合久矣,承熙帝自知理亏,又碍于苏家地位,平日里也刻意约束着林贵妃少往姑母面前去,连月初月中的拜见都免了,就怕两人起了什么矛盾,闹得不好看。 若不是宴饮佳节,连苏瑶这个打小在宫中长大的都鲜少见到林贵妃其人。 流霜吸吸鼻子,眼泪扑扑簌簌,“婢子哪里知晓这些。县主,这下可怎么办啊!娘娘鲜少动怒,今日怕是要来真的了。” 苏瑶不自然地抚抚衣袖,软声道,“都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你们,我们快些回去吧,我跟姑母说些好话求求情,她素来心疼我,好好央求几句,一定能免了你们的责罚。” -- 第6页 月枝与流霜俱是幼时阿耶送进宫陪伴她长大的婢女,情分不同一般,她可断断不能看着她们挨罚。 流霜想到方才苏皇后气极的模样,肩膀一缩,“娘娘分明是气急了,说不定要连县主一起罚呢。” “莫哭了莫哭了,”苏瑶摸出帕子,踮起脚替她擦了擦眼泪,眨眨眼保证道,“从小到大,姑母何曾罚过我?我一会儿好好跟姑母说清,一定不会让你们挨罚的。” 不敢再耽搁,一行人急匆匆地回凤仪宫去。 绕过梅林,芙蓉池,踏上悬着竹帘风铃的庑廊,远远的,苏瑶就看见凤仪宫的正殿外站着些漪澜殿的宫人。 为首的那个,可不就是林贵妃的贴身宫婢之一,名唤珍珠的那个。 林贵妃居然跟来了凤仪宫? 苏瑶皱下眉,转身就看见身后几个婢女都垂着头,脸上是大限将至的惨淡阴云。 她想了想,用帕子缠着手,从一旁树上折了几枝桂枝,便领着她们大大方方地进了殿。 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意。 当年林贵妃进宫之事,苏皇后与承熙帝争执,意外小产伤身后,凤仪宫里就常年供着炭炉。 这几日落了雨,宫人早早便在炉中添了足足的银丝炭。 只是今日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 苏瑶轻轻嗅闻,辨出是千金难求的石叶香的气息。她往白烟袅袅的博山炉望了眼,就忍不住弯唇轻笑。 方才得知消息之时,她最怕的便是姑母见到林贵妃时会想起失去的那个孩子,从而伤心难过。 可如今姑母还有心力在这等小事上逗趣,足以见得是厌恶不喜更多些。 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凤仪宫正殿上,楠木雕花的漆案边,苏皇后倚着凭几,面无表情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好似没看见她进来。 坐在下首则是服色艳丽的林贵妃,眯着美目似笑非笑。 “姑母,”苏瑶好似完全没看见苏皇后面色微沉的模样,行礼后凑到她跟前,厚着脸皮,笑盈盈地晃了晃手中青翠欲滴的桂枝,“您看我折的桂枝可巧?” 苏皇后凤眸轻挑,看了她片刻,待看得她不自在了,才随意点头。 林贵妃抢在苏皇后前笑着凑趣道,“县主病过一场,清瘦几分,瞧着倒是出落得越发好了。” 明明是林五娘把自己推落水中,害得自己大病一场,贵妃居然还好意思拿此事来说嘴。难不成自己还要谢谢林茵不成? 苏瑶撇了撇唇角没应声,把桂枝插进壁边铜瓶,就挨到疼爱自己的姑母身边,娇声娇气问道。 “姑母怎地改用石叶香了,您不是说这石叶香太过馥郁,失之大气么?” 苏皇后瞥了看似笑得天真烂漫的侄女一眼,见她眉角眼梢雀跃着鬼机灵,心一软,郁气便削减几分。 “这不是贵妃言说有事要与我商议,既是有贵客来,”她意味深长道,“便该取些好物来招待。阿瑶,姑母素日所教你的待客之道,都让你抛到脑后不曾?” 苏瑶憋着笑, 肩膀耸动了两下,乖巧应道,“姑母教导的是,阿瑶记得了。”她拉长了语调重复,“有贵客来,自然是该备上些好物招待,这石叶香最合适贵妃娘娘不过了。” 石叶香者,文帝时流传于世,迭迭如云母,其气可避污浊瘴疠。……污浊瘴疠,她的好姑母是拿林贵妃开涮呢。 一旁垂手侍立的宫人俱是低头掩笑。 林贵妃听得云里雾里,却不妨碍她听出石叶香的名号。 据说很是难得。 周围宫人都在窃笑,莫不是在讽刺她出身的林家已经败落,用不上这等好香。 林贵妃的脸色一沉。 若是她出身好些,这中宫之位早就是她的,哪里轮到上苏氏。 她假作不经意地瞥过苏皇后裙摆上的鸾凤牡丹纹样,眼底生热。 不过……想到自己今日的打算,林贵妃端起茶盏轻呷,指尖轻拂过腰间,忽而又生出几分得意。 且看待会自己如何扒下苏氏的那张端庄面皮。 懒得看林贵妃神色变幻,苏皇后早就有些不耐,见侄女已回来,便开口赶客. “贵妃,既然陛下已经发话,早些把闯祸的林茵送回林家去,可都收拾妥帖了?你来此闲话这半晌,倒不如回去替你那侄女收拾收拾细软。” 这话着实打脸,苏瑶忍着不笑出来。 林贵妃的脸色更难看几分,她抚了抚腰身,岔开话题。 “我此来原自是有事想与娘娘商议。这会倒有些好奇,方才县主进殿时,手中所折,不过是个连花都掉没了的老枝,折来何用?” 想到自己殿中摆着的那些含苞待放的翠色,她眸里多了些神采,掩唇娇笑。 “我宫里倒是有陛下新赐下的绿菊,陛下见我喜欢,便吩咐人此回贡上的绿菊都送来了漪澜殿中,倒是忘记给娘娘留几盆,回头我便叫人给凤仪宫送些来。” “不过是几盆绿菊,贵妃自己留着便是,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苏皇后不急不缓道。 “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到底是陛下赐下的,这不是顾念着娘娘这没有,才想给您送些来赏玩……” “贵妃有心了,倒也不必如此。” 林贵妃捂着心口,神情楚楚,“娘娘,这可就折了我的一片好心了……” -- 第7页 苏皇后微微蹙眉,将茶盏一叩,送客之意明显。 可林贵妃愣是直挺挺地坐在原处。 这人当真是讨厌,苏瑶看着林贵妃出神。 前世的此时她还缠绵床榻,倒是不知晓林贵妃这会竟是如此难缠,分明是在暗暗拿她受宠之事来讥讽姑母。 二嫁之身,膝下唯一的公主更是早早夭折,只不过是仗着承熙帝的那点宠爱罢了,如此嚣张,倒像是赖在凤仪宫里不肯走。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贵妃艳丽妩媚的面容,忽然想到前世一桩影响深远之事。 差不多也就是自己才醒的那几日,姑母与林贵妃起争执时,被承熙帝撞个正着,不出意外地又与他大吵一架。 这也是承熙帝一意孤行纳了林贵妃入宫之后的常态了,众人也都没放在心上。 帝后虽是不合,但太子已经长成,承熙帝子嗣单薄,林贵妃膝下无子,苏皇后又有苏家撑腰,争吵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当场晕倒的林贵妃竟是传出了有身的喜讯,承熙帝在欢喜之余便对姑母生出不满。 等到林贵妃的小皇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他们两人竟是将这笔账记到姑母头上。 盛怒之下,当着众多宫人的面,承熙帝高声斥姑母为妒妇,直言她不慈不贤,不堪后位。 甚至于,结合着话本的描述来看,慕衍能从冷宫出来,也是因着林贵妃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偶然瞧中了他,去母留子地记在自己名下。 苏瑶心里一惊,难不成就是今日?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林贵妃,这位话本里慕衍的未来养母,果然发现对方似是时不时便会无意识地轻抚腰腹。 心里警铃大作。 一定不能让这人算计姑母,更不能让慕衍有机会成了她的螟蛉养子。 寻思几息,见姑母蹙紧眉,隐忍将发,苏瑶伸手勾住苏皇后的衣袖,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声音委屈又可怜。 “姑母,我膝盖好疼……” “怎么了?可是磕着碰着了?” 苏皇后平静冷淡的面容当即变色,她伸手揽住侄女,不悦地质问月枝。 “你陪着阿瑶出去,怎地没能看顾好她?方才你们出去到底发生何事?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去御药局请医师来。” “姑母……”苏瑶装模作样地小声呼痛,心想自己装病,林贵妃总不能再赖着不走。 “不哭不哭,快给姑母看看,可是磕到了?” 苏皇后作势想撩起她的裙摆,却被苏瑶拦住,就见侄女咬着唇瞥了眼林贵妃。 她彻底失了耐性,转脸冷声道,“贵妃今日到底是有何事?需得在我凤仪宫盘桓这许久,难不成就是想送那几盆绿菊?” 林贵妃坐立不安。 今日本是她细细琢磨好才来的,只是都这会儿了,陛下居然还不曾到。 她勉强笑道。“县主可是不小心摔到了?我宫中有些林氏祖传的伤药,只是需得看看伤势如何才能使用。娘娘不妨让我留下替县主看看?” “御药局的医师即刻便到,”苏皇后眼里没有一丝温和之意,“无需劳动贵妃。” “可……” 林贵妃似要说些什么,却被苏瑶打断。 “姑母,阿瑶好疼的,我们回后殿好不好。” “姑母,我疼呢……”她细细地撒娇,声音弱弱的。 “好,好,阿瑶乖,我们这就回去。”苏皇后心都要碎了,招手让宫人取来春凳,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腿,连声吩咐,“小心些将阿瑶放上去,莫要碰疼她!” 一时间,凤仪宫正殿里人仰马翻,宫人个个撩袖奔走面色焦急。 林贵妃心下冷笑。 方才分明是苏瑶自己走进来的,这会又乔张作致地喊疼。 她起身过来,装得急切,“娘娘,先让我来替县主看看如何?若是县主这般喊疼,如何能等得到那些慢腾腾的医师……” “不必!” 苏皇后见贵妃竟是不管不顾地要靠近苏瑶,蹙着眉心,轻轻扬袖欲挥开她,织金鸾凤的衣角眼看着就要擦到林贵妃身上。 苏瑶大惊,伸手去拦。 就是此时,林贵妃眼神闪烁着,软软地一侧踉跄了下。 殿外蓦得传来一道男子的沉声质问。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要完…… 苏瑶僵着脸,怔怔地转头往殿门处望去,来人一身只有天子才能家常穿用的褚黄袍,果然是那位便宜姑丈。 承熙帝来了。 4. 第 4 章 “过来,伺候朕。”…… 苏瑶这么停顿了下,就发现苏皇后看她的眼神变了。 糟了,一定是被看出来自己是装的了。 “姑母,”她心虚地将下巴磕在抱住的手臂上。 苏皇后眼尾轻挑,到底没揭穿她。 这么会儿功夫,林贵妃就已经依偎进承熙帝的怀中,楚楚可怜地含泪低声。 “我无事的,三郎莫要指责皇后娘娘,她也是因着县主之事担忧,才会不小心碰到了我。横竖怪我素来体弱,不过是被娘娘碰着了,就连站都站不稳当,都是我的不好。” “阿柔现下可有哪里不适?可觉得哪里不爽利?我这便让人去御药局请医师来。” 承熙帝心疼不已,揽着她嘘寒问暖。 -- 第8页 承熙帝年轻时还是个美男子,据说当年还是皇子时与苏瑶的阿耶一道出游时,砸花掷果的女郎不在少数。 若不然,也不会让姑母一见倾心。可这两年……眼见得发福一圈。 林贵妃曾经也是个美人,可她比承熙帝还大上几岁,眼角的细纹连脂粉都遮不住,还尤其喜欢穿着艳色。 这两人举止亲密地腻歪,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 苏瑶见惯了美人,眼挑得很,别过眼不想看,顺道还伸手捂住自家姑母的。 被嫩生生的小手挡住视线,苏皇后弯弯唇,终于露出这日第一个笑,清冷莹白,如姑射仙般容光摄人。 “陛下若是无事,还请带着贵妃回漪澜殿去。” 她站起身,脸色转淡道,“阿瑶有伤,我这便送她回后殿去,怕是无暇招待两位。” “阿瑶受伤了?” 承熙帝意外地看向苏瑶,这小女郎幼时他也曾抱过哄过的,再加之上次落水之事他自知处置不公,听闻她受伤难免动容。 “可还要紧?” “小孩子家家,病过一场,难免玩心重,溜出去玩耍没个分寸,不小心摔倒磕伤,也是常事。” “阿瑶是苏卿的掌上明珠,又是你亲自看顾长大的,便是娇气些也无妨。这些宫人都是做什么的,竟都没能照料好阿瑶,合该好好责罚。可曾叫御药局的医师来看过?” “不劳陛下担忧,这便在路上。” 承熙帝皱着眉,想到快要班师回京的敬国公苏览,那人最是疼爱自己的女儿,若是让他得知苏瑶落水又受伤,怕是不好交代。 林贵妃见自己被冷落,软软地往身边人怀中倒去,柔声道,“县主来时还能脚步轻快地进殿,谁能想到这会儿功夫就开始疼起来。三郎,可一定要让医师替她仔细瞧瞧的,千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 承熙帝这才想起来时所见场景,脸色微变。 “便是阿瑶受了伤,你推贵妃作甚,她也不过是一片好心。” 他这话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宫里哪个不知皇后最是宠爱长宁县主。 上回苏瑶落水,他可是与皇后周旋良久撕破脸,才只罚了林茵禁足抄经。这会要是为着阿瑶受伤之事,心急之下推了贵妃,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贵妃没事来凤仪宫作甚,承熙帝生出些疑心。 苏皇后不语。 她根本没推林柔,可承熙帝三言两语就认定了,再言无益。 “姑母才没有推她呢!” 苏瑶却看不得姑母被冤枉,眼圈倏地红了,声音也在打颤,“阿瑶刚刚只看见姑母挥挥袖,示意贵妃娘娘莫要近前,根本就没有碰着她半分。” 林贵妃的眼圈也渐渐红了,水光都噙在眼眶里半落不落的。 “是了,县主担忧娘娘,自是一举一动都留着心,县主说方才娘娘未曾碰到我,那便是未碰到吧。前几日县主落水都是阿茵的不是,我这就回漪澜殿,让阿茵收拾收拾回府,日后也不会召她入宫,定不会再碍着县主的眼。” 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利嘴,苏瑶目瞪口呆。 这是明里暗里说自己记仇,才会撒谎偏袒姑母。 往日里她见林贵妃甚少,只知对方进宫缘由不甚光彩,这下可是明白了,姑母明明对待其他妃嫔都是大度宽容,为何独独厌烦林贵妃一人。 “贵妃,”苏皇后也听出来了,挑眉道,“我方才是否推你,你心中有数。至于林茵之事。” “是你的侄女,林五娘,小小年纪就心生嫉妒,当着许多宫人的面将我的阿瑶推进芙蓉池中。连陛下都不能说阿瑶有半分不是,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怪声怪气?” 她眉眼间浮现一抹厉色,“贵妃今日闲极无聊到我凤仪宫来,便只是要搬弄口舌是非?当真是欺我苏家无人不成?” 这话说得忒重,林贵妃脸色一白。 承熙帝原本打定主意要偏向苏瑶几分,可听到最后一句,顿时心生不喜。 “皇后多虑了。” 替贵妃拭着泪,他的语气骤然冷硬。 “贵妃不过是有口无心,说道几句,有谁敢欺你苏家无人。苏姓高居士族志首页近百年,老敬国公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布朝堂。更别说苏卿如今官至大将军,南征北战立下功劳无数,此番又带我大军深入乌桓腹地数百里,直捣王庭大胜而归,普天之下,有几人不识苏姓?又何敢欺你苏家?” 这话哪里不对,苏瑶心念一动。 若是前世的她在这个年纪听来,说不定还以为在夸赞苏家,可这回这壳子里的,已然是活过一世的苏瑶。 她的脑海里倏地蹦出话本里慕衍与她春日出游时的话语—— 世家如铁打,帝王似流水的好光景早就过去了,瑶瑶当真不知吗? 【年轻俊美的帝王懒懒地倚靠车壁上,半是嘲讽地说出这句,看那跪坐的女郎咬着唇,想哭不敢哭的模样,眸色渐渐幽深。 他扯了扯衣襟,露出一截如玉光洁的锁骨。 “瑶瑶,”慕衍诱哄般低声,轻轻巧巧地捉住了他最宠爱的雀儿,“过来,伺候朕。”】 苏瑶的脸唰一下子红了,好在殿中无人注意。 只听苏皇后冷声道,“陛下如此盛赞,若是父兄知晓,定会感激涕零,上表言谢。我苏氏一门忠烈,绝无贰心,兄长能为陛下分忧,乃是他身为人臣的分内之事。阿瑶还有伤,恭请陛下送贵妃回漪澜殿。” -- 第9页 苏瑶迟疑地望向承熙帝,果然见到他脸色难看几分。 她隐约觉得,自己或许是窥见到姑母与承熙帝不合的另一层缘由。 被召来的医师不知原委,一迈入殿门就觉得气氛沉闷可怕,吓得一个寒颤,暗暗叫苦。 “皇后,你莫要忘了,”承熙帝眯着眼提醒,“你嫁入皇室,便是大恒的皇后,亦是慕家妇!” 林贵妃小鸟依人地仗着承熙帝,边替他拍抚胸口顺气,边上眼药。 “娘娘方才大约是气糊涂了,陛下莫要责怪娘娘,都是我的不是,惹得陛下与娘娘不快。” 医师心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愈发惊慌之下,药箱脱手,零零散散的银针药瓶滚落一地,吓得他连忙一迭声跪伏请罪。 “无事,让宫人收拾起便是。你快上前来,给县主看看,她是因何伤到,才会呼痛。”苏皇后垂目开口,似是不被帝王的气怒所影响。 眼见那瑟瑟发抖的医师就要伸手过来,苏瑶一个激灵。 她反应得极快,靠到软枕里气哼哼地开口。 “姑丈偏心!问都不问清楚就跟姑母吵架,我已经知道贵妃娘娘为什么会身形不稳了,明明就跟姑母没有半点关系!” “哦?”承熙帝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看向苏瑶时尽力温和些。 “那阿瑶说说,是为何?” 苏瑶扬手指着林贵妃的腰腹,瘪了瘪嘴,声音委屈。 “我看见贵妃娘娘刚刚一直在动作轻柔地抚摸她的腰腹,我只见过二房婶娘怀身时习惯这般动作。贵妃娘娘说不定便是有身了,所以才会像婶娘一样时不时头晕,站立不稳。” 贵妃有身?承熙帝又惊又喜,“阿柔,她说得可是真的?” 林贵妃正抚在腰腹间的手登时僵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苏瑶竟是看出她已然有身。 “这……我不知……” 苏瑶歪着头看向一旁的医师,眨眨眼建议道,“贵妃娘娘不必客套,正巧有这位医师在呢,让他替您诊脉一试便知了。” 苏皇后吩咐垂头颤抖的医师,“去,给贵妃诊脉,看看她可是有滑脉之兆。” “我……” 林贵妃眼见那医师被皇后指使着过来,别开眼不敢直视承熙帝,只攀着他的手臂,语气迟疑。 “我只是这些时日有些腰酸,今日晨起又有些作呕,才会不时伸手……” “难不成……三郎……难不成我们真的又有孩子了?” 她的声调蓦地扬起,微微颤抖,一副刚刚知情的欢喜模样。 承熙帝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欣喜若狂。 听见消息的刹那,他的确喜上心头,可没几息功夫,早已生出的疑心就像滚雪团一般越滚越大。 他平日里可没少交待贵妃,皇后性子冷且傲,又不喜她出身,没事切莫要来招惹皇后,而贵妃也总是温柔小意地答应得好好的。 皇后断然不会邀她来凤仪宫,那她今日来此作甚? 心念转了几转,到底是心疼林柔,承熙帝寻了个借口带她灰溜溜地离开。 苏瑶心里冷哼一声,他们分明对冤枉姑母之事没有半分歉意。 好在成功搅合了今日之事,绝了慕衍一条路,她又一下子开心起来,嫩生生的小脸都生动不少。 心道,慕衍这厮居然敢如此对她,绝不能让他有出头之日。 “姑母,我想回后殿了……”苏瑶胡乱擦掉眼睫上凝出的泪珠,黏黏糊糊撒娇,“我们回后殿休息好不好?” 苏皇后令人去关上殿门,转身看着她。 “阿瑶这会倒是不装了?你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又是如何看出贵妃有孕的,若是不交代明白——” 她信手抽出供瓶里苏瑶折来的细长桂枝,晶莹的水珠甩得苏瑶面上一凉。 “今日你便与月枝、流霜他们一道受罚去。” 5. 第 5 章 “你去冷宫做什么?”…… “姑母,是我错了。”苏瑶眼睛一弯, 心虚地喃声。 “这会儿倒是乖得像只兔子。” 殿内无外人,苏皇后说话少了顾忌。 “若是叫兄长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在刻意为难他的掌上明珠,怕是连则昭都要心疼妹妹,背地里嘀咕我这个姑母不慈。” 苏瑶咬唇眨眼,“姑母待我的好,阿耶和阿兄都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会反过来怪罪姑母呢。” “我原也是这般想。” 苏皇后从上到下地将榻上抱膝的小女郎扫视一遭。 “可偏偏我这侄女就不肯领情,大病一场,走路都还腿软,就偷偷溜出去玩,裙边濡湿,木屐沾泥,也不知是做了什么。” 苏瑶瞥了瞥月枝,心知她肯定不会出卖自己,胆子就大了。 “我就是在后殿待得太闷,想出去走走,怕姑母不允,才威胁了月枝偷偷溜出去的,流霜她们被我支出去了,并不知情。姑母能不能饶了他们,都是阿瑶不好。” “出去走走?”苏皇后挑眉。 小女郎把头点得跟捣蒜似的,还扯了扯一旁婢女的袖子。 “月枝你说,我们是不是就出去走走。” 月枝瞠大眼睛,嗫喏地想承认,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清朗男子声调打断。 “姑母可莫要信这小机灵鬼,她今日可是大胆极了!” 这声音—— -- 第10页 苏瑶扭过头,就看见芝兰玉树般的翩翩少年郎推门而入,姿容甚美,濯濯如春月柳。 可不就是她的嫡亲兄长,敬国公的世子——苏兼。 极大的欣喜感向她袭来,苏瑶眼中浮起水雾。 她不敢眨眼,怕眼泪掉出来,怔怔地望着足足有半月未见的兄长,“阿兄……” “便是你哭鼻子,我也要让姑母罚你,连冷宫那等荒凉地界都敢去,还只带了月枝一人,真是越发顽劣了。” 苏兼没好气地敲了下胞妹的脑袋,又恭恭敬敬地向苏皇后行礼。 “姑母,此回去颍州,我已经寻到了医师所说的那味药材,安排好人手护送押运,想来过几日便能悄悄进京,到时二表兄的病定会痊愈。” 见侄儿提及太子的病,苏皇后眼里闪过一丝阴云,继而又想到他方才的话,蹙眉看着苏瑶。 “你去冷宫做什么?” 苏瑶的眼泪都被这个揭短的兄长给气了回去,扭头给他一个后脑勺。 但又知阿兄这般说,一定是拿着了确凿证据,便垂头丧气地认了。 “我去冷宫……是我梦见雪团在冷宫,我想把它找回来,让姑母也能开心些。” “雪团丢了?” 苏兼错愕,他这些时日不在京里,还真不知道这些琐事。 苏瑶嘟着脸,像是强忍着哭意一样。 “都怪林五娘,她看上太子阿兄送我的缠枝臂钏,就说些奇奇怪怪的酸话,见我不搭理她,恼怒之余就将我推下水。宫人们都忙着照看我,等我醒了,雪团就丢了。” 她想到那只喜欢缠着他们兄妹三人的雪白狸奴,若是还在,看见阿兄回来一定会缠着他奶声奶气地喵喵叫,当真落下了几滴眼泪。 “我回程路上便听说了阿瑶落水之事,”苏兼眼中盛满不悦恼火。 “陛下便这般偏袒林五娘?只不过是禁足和赶出宫,阿瑶活生生的半条命,便只值这些?等阿耶回来,我定会与他说道说道!” 苏皇后原本想重重责罚侄女一回,好叫她长长记性,可见她这会儿哭得伤心,动了动唇,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将苏瑶揽进怀里,放柔了声,“莫哭莫哭,大病才好,怎么能哭?小心哭哑了嗓子,明日就说不出话来。” 苏兼也慌了。 少年郎一表人才,风流肆意,没少招惹得满洛京的女郎堵着他丢掷荷包巾帕,可就是愣没开过窍。 这会儿看着妹妹哭,简直是愁煞他也。 在腰间摸索了会儿,才咬着牙将一枚才淘来,还没有把玩温热的玉雕件塞到苏瑶手里。 “喏,这可是阿兄才淘来的小玩意儿,你瞧瞧,白玉里带着两点翠,工匠手巧,把俏色雕成了猫眼儿,像不像雪团,我原本可是打算自己留着玩的,现在送给你,莫哭了。” 苏瑶抽噎了下,见兄长俊朗的脸上悻悻然,又看看那个小巧玲珑的玉雕…… 还别说,当真有些像雪团。 她一下恢复了生气,翘着唇角接过来,“好生精巧!” “又哭又笑!” 苏兼打量她,也扬起唇,“下回我得多收罗些好玩意儿随身带着,好防备着阿瑶什么时候又哭鼻子。” 苏皇后也禁不住这一双小儿女的模样,弯了弯唇,才发觉不对。 “阿瑶,你腰间的玉环呢?” 苏瑶后知后觉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才想起自己先前将玉环藏进袖袋,打算借着找玉的幌子诓月枝陪她一道去冷宫的。 自己果真有先见之明。 她心里暗暗高兴,面上却装出惊慌,“我的玉环呢?明明在冷宫的时候还在呢!” 月枝大着胆子,“许是……许是落到冷宫里了。县主出冷宫时走得太急了些,可能丝绦松脱了。” 深知妹妹对玉环的看重,苏兼自告奋勇地起身。 “我去替阿瑶找找。” 苏瑶目光闪烁,“冷宫可大着呢,阿兄知晓我的玉环是丢在哪吗?” 这倒也是,苏兼有些犯难。 “姑母,”苏瑶扯扯苏皇后的衣袖,“我过几日再去冷宫一趟行么?” 苏皇后一眼看穿这个侄女的小心思,她也不揭穿。 “此次你若是要去,除去月枝与流霜,再带上莹云与你一道,可不许在冷宫逗留久了。” 她其实就是想去看看慕衍的现状,苏瑶爽快应下了。 最大的难题已经被糊弄过去,林贵妃之事,苏瑶干脆推说是看见她不停抚腰,想诈她一下,没想到竟是真的。 苏皇后也没打断她,看上去有几分相信模样。 等到兄妹俩有说有笑地去了后殿,苏皇后才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任由月枝忐忑跪倒在地。 “说说看,阿瑶今日到底都做了什么。” …… 后殿里,苏兼大大咧咧地在桌边坐下,端起酪浆便饮。 “先说好了,我这会出去可不是游山玩水,是给二表兄寻些药材,身上唯一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也被你搜刮走了,你就是再哭,哭倒了凤仪宫,也薅不出什么了。” 苏瑶不高兴了。 “阿兄就是这般想我的吗?你这回一走了之不来跟我告别,要不是我问了姑母,都不知道你去哪了。走了这么多天,我就不能是想阿兄了吗?” 她倏地想到话本里说阿兄日后战死沙场,连个收尸的人也无,还是她软语好气地磨了那暴君许久,才让他下令将父兄的遗骸寻回。 -- 第11页 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觉得那只玉雕的小狸奴都不可爱了。 苏兼捂脸,“嘶,我的好妹妹,为兄不过说几句俏皮话,你就有这一箩筐的埋怨等着我。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还请阿瑶原谅了我则个。” 苏瑶轻哼一声,扭过脸不看他,拿出几分娇蛮劲儿。 “要想我原谅阿兄,那简单,你得把前些时日得来的那几斛明珠都给我做帘子玩,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些了。” “你这一领琉璃珠帘不是挺好的吗,还是你亲手穿的,满洛京都找不出比这更好的。”苏兼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珠帘,犹犹豫豫的。 谁知转头就见苏瑶垂下乌睫,泫然欲泣,他头疼道,“你不知晓,二表兄缺的那味药是活物,最喜的就是明珠将养,那几斛明珠都让我拿去养那药了。便是回头能拿回来,也是一股子海腥气,没得熏着你。” 苏瑶:“……” 这还真是没想到。 她想到前几日还拖着病体来探望她的太子阿兄,忧心忡忡,“只盼着这药材入京,能赶紧将太子阿兄治好。”前世配成的药方就有奇效,重来一世,应当也差不太多。 见妹妹懂事,苏兼眸色柔和,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几斛明珠算什么,我抽了空就替你去寻,我苏兼的妹妹,本就该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等过些时日,二表兄那边事毕,阿耶也该回京了,到时我们一家人才算是齐齐整整。” 就是就是,苏瑶重重点头。 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改变剧情走向,他们一家人绝对不会落得话本里的凄惨下场。 凤仪宫里和乐融融,漪澜殿却是运出不少碎瓷片。 异域风格色彩鲜亮的绒毯边缘,艾青瓷的薄壁梅瓶四分五裂,林茵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地看着林贵妃脸上的狰狞之色。 自林家托人算出她腹中定是个皇子,林贵妃气焰日胜,这回便是想去凤仪宫找找苏皇后的晦气的,却不料被个年纪小小的长宁县主打乱了谋划。 “阿茵你当日就该挑个没人的所在,溺死那丫头才好!” 苏氏竟是拿石叶香来讥讽自己,林贵妃得知了那香的用处,越想越气。 “你这个蠢货,林家送你来,想让你仗着年纪小去交好太子或是四皇子,可你呢?一个都没交好不说,竟是先招惹上了苏瑶。不过是个臂钏,你日后若是能跟了那两位,什么好东西没有,眼皮子怎地这般浅!” 林茵不敢出声,任由她这位隔房姑母自言自语。 “原本是想挑拨挑拨苏氏与陛下,顺带着让陛下有借口将你留下,这回倒好,反倒让陛下对我生了疑心。” 林贵妃脸一沉,“既然如此,你便回林府去,让你阿耶将六娘送进宫来。” 林六娘林蕊,是林家二郎君的嫡出女儿,比大房所出的林茵还小两岁,生得玉雪可爱。只是因着年纪小,又兼众人都喜爱疼宠,这回才没送进宫。 若不是林茵出了岔子,她这位堂妹本来是想许给卫家的。 林茵麻木地想,消息早传了出去,此次回府,只怕她的下辈子都毁得差不多了,随即又生出几分阴郁心思…… 府中只有两位嫡出小娘子,若是六娘出了事…… 浑然不知呆立着的侄女在想些什么,林贵妃咬牙半晌,忽而笑开。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目光却是望着东宫的方位闪烁不定。 太子生来体弱,听说前不久苏家得了个稀世方子,据说定然有效。 原本还想着,自己年纪比承熙帝还大上几岁,难以生育,不如让林家攀附上太子或是卫贤妃所出的四皇子,却不料有了此等意外之喜。 苏家寻来的那药方,不该派上用场。 6. 第 6 章 暴君也有今天! 自苏兼回京,又过去了几日。 绵绵雨期过去,天放了晴,苏瑶便打算去冷宫瞧瞧慕衍。 当然了,打着的旗号自然还是找寻她的玉环。 苏皇后听说她要去冷宫,手中的银剪一张一合,咔嚓一声剪掉苏兼新搜罗来的绿菊斜枝,“可还有梦见雪团?” 苏瑶茫然一瞬,才想起自己先前找的借口,低头嗫喏道,“没……没有再梦见了。” 宫婢递上巾帕,苏皇后接过擦了擦指尖,才看向立在桌案前的小女郎。 “你说那药汤有问题,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我们暂且莫要张扬。”顿了顿又道,“去吧,若是也寻着雪团,便将它带回来。” 苏瑶惊讶抬头,就这么放过她了? 她心里嘀咕着,领着月枝几人出了宫,才看了看身旁沉默许多的婢女。 “那日姑母问你的,你都照实跟姑母说了么?包括冷宫里看见的那个小郎君?” 月枝默了一瞬,才羞愧点头。 这就奇了,苏瑶回头看了看凤仪宫,深青雕花的檐角高高翘起,像极鸟儿张起的翅膀,也像极她的姑母,凌然独立,几乎要羽化登仙而去。 她的那番说辞敷衍得了月枝,姑母不可能看不出一点端倪,竟会这般轻轻放过。 苏瑶一路寻思着,眨眼就到了冷宫不远处。 似曾相识的刀剑铠甲哗啦声整齐行来,苏瑶一转身,那日在冷宫外遇着那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郎身影便自转角处绕出。 “长宁县主安好。”对方不闪不避地上前行礼。 -- 第12页 苏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任由那人俯身长揖,身后的婢女察觉两人间气氛诡异,俱是面面相觑。 还是那人先起身,挑眉笑道,“观县主言行,只怕是已经从则昭兄处得知我的身份,不止,应是还生出些误会。” “误会?” 苏瑶面颊鼓起了一瞬间又恢复,满脸写着不高兴,“若不是卫郎君闲极无聊,将你看见我从冷宫出来之事告知阿兄,阿兄才不会知道我去哪了!” 那日回后殿她就问出来了,阿兄就是入宫途中遇着这位卫贤妃和卫昭仪的侄子——卫家新入京的七郎君,才知晓她去了冷宫。 这人生得斯斯文文的,居然这般多嘴多舌,苏瑶腹诽着扫他几眼。 卫岕失笑,看着面前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女郎,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正在气鼓鼓地说他的不是,忽而想到家中小妹养的一窝幼兔,即便气急了想咬人,也是这副乖巧可怜的模样。 “我初来京师,便与则昭兄兴味相投结为挚友,看见他最疼爱的妹妹急匆匆地自冷宫出来,偶然提及一句,岂不是常事。” 苏瑶不想理他,绕过这人就走。 却被卫岕拦住,他家中有幼妹,深知小女郎心思多变,哄哄才能好,语气便又诚恳了些。 “若是县主因前事怪罪于我,我自当赔罪,不知县主缺些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开口,我定会替县主寻来。” 苏瑶脚下一顿。 苏卫两家早些年关系并不好,尤其是姑母嫁给承熙帝做了皇后,卫家的嫡女却只封了贤妃,连四皇子都生在了太子阿兄之后。 等林贵妃入了宫,卫贤妃看清承熙帝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位昔日表嫂,便开始着意与姑母来往,苏卫两家这才渐渐交好。 也因此,她落水之时,同样出身卫氏的卫昭仪才会拼死相救。 尽管如此,这位卫七郎也有些殷勤太过。 苏瑶扬起小脸,赠送一记不达眼底的笑,施施然地绕开他往冷宫去。 阿兄只说这位卫七郎是他新结识的友人,可没说是什么挚友,这人也忒会攀关系了。 “乖乖,这小女娃子也太傲气了,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了!”卫七郎自家乡带来的随从一口乡音。 卫岕收了脸上的笑,语气淡淡,“这可是敬国公的嫡长女,皇后的侄女,陛下御封的长宁县主,便是娇气矜贵,也多的是人疼宠。还有,此间是大昭宫,需得说洛京雅言。” 随从磕磕绊绊地答应,又嘿嘿笑道,“娇气就娇气点,没坏心才好。要是像郎君以前遇见的贵人,说不定要记恨欺辱人呢,我瞧着这位县主虽说是气恼了,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像只纸老虎一样。” 想起往事,卫岕叹口气,往大昭宫地势最高的含元殿方位望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过是我人微言轻罢了。” “郎君在说甚?”三大五粗的随从掏掏耳朵。 “无事,走吧,继续巡守各处。” …… 天气放晴,冷宫里的阴郁氛围就都去了不少。 苏瑶领着一队人走在回廊上,忍不住抚摸袖袋,那里面装着的就是宫人正在低头仔细寻觅的玉环。 怎么把这些人支开,去瞧瞧慕衍的现状,这倒是个难题。 等她坐在铺好的软垫上,支着下巴看宫人拨开草丛碎砖到处摸索时,就突然有了主意。 “月枝月枝,”她招手示意婢女过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你说,那玉环是不是掉在了我们看见恶犬的地方了。要不我们留几个人在此处找,让流霜看着她们便是,再带上姑母指来的莹云,我们几人一同入内去找找?” 月枝权衡一会,提议道,“只我和莹云可不成,说不定那恶犬还在呢,我们得再带几个人一道去。” “两个?”苏瑶伸出软软的指头比划着。 月枝为难,“两个怕是不成,再多带一人吧,其余的留在此地寻觅,若是见状不好,便大声呼救,也是来得及的。” 苏瑶皱皱鼻子,却也没更好的说辞,就起身拍拍裙摆。 “那我们现在过去,速去速回,运气好的,就不会遇见恶犬了。” 那间宫室破败得紧,大约是这几日风雨飘摇,仅剩的半扇木门都掉了,踩上去吱嘎作响,仔细看上面还有些凸凹花纹,隐隐闪着光泽,是曾经描金的纹样。 苏瑶身后的几人都绷着脸四处张望,直到临近塌了一角的大殿门口,草丛里都静得很。 月枝松口气,“看来那恶犬是不在的。” 她的心才放下一半,就见自家县主三两步迈进殿门,往里走去。 正值午后,阳光正好,透过漏雨的缺口,刚好给殿中静坐的那位小郎君镀上一层暖色。 苏瑶心情复杂地打量眼前垂着头,用支树枝在地上勾画涂抹的小少年。 上回是她初初得知后事,心潮翻涌之下才会不顾后果地跑来用砖块砸了他,这几日静了静,心里反而有了主意。 慕衍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成暴君的,光是培植他自己的势力就得数年,期间还能没有她细细筹谋之时? 反倒是使了粗暴手段闹出事来,说不定就让她那位便宜姑丈注意到自己糊里糊涂还有这么个子嗣,那才真是坏事。 “小郎君是何家子?见着我家县主缘何不行礼?”莹云为人端正古板,看见这小少年低着头只顾手上,皱起眉。 -- 第13页 少年手一顿,这才慢慢仰头。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目若点漆,莹云本是不悦此人无礼,看清了他的真容都有些怔忪。 只是也更奇怪了,怎地这般容貌的少年竟是独自一人躲在这冷宫里。 时人尚风仪,对待容止出众者多是崇尚,她声音放柔不少,“小郎君可知我家县主,她封号长宁,更是敬国公府的嫡出小娘子,你此时应当起身行礼才是。” 让暴君给她行礼? 苏瑶紧张了一下,不仅没有制止,还装腔作势地附和一句。 “你是谁?见到本县主缘何不行礼?” 慕衍也在端详着眼前这些不速之客。 他安静打量着眼前虚张声势的小女郎,慢慢站起身来,学着看见的那些宫人模样,行了个礼,“县主安好。” 声音微涩,像是久未开口,语调也有些古怪。 身后有那藏不住心思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莹云的眼风,才算老实。 苏瑶又转身看了一眼,窃笑才彻底消停。她转回来看着眼前的少年,皱眉道,“你怎么行的是女子的礼数,郎君们行礼,应当要作揖的。” 慕衍眸子里浮现出疑惑,似乎在问她,什么是作揖。 苏瑶咳嗽一声,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此时的慕衍,不光雅言说不好,竟是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会。 这般便一下子从话本里喜怒无常,高高在上的暴君,变成了个冷宫藏身的小可怜儿。 她饶有兴致地绕着慕衍走了半圈,对上慕衍望来的眼睛,竟能看出些无辜的神色。 这可让苏瑶心里乐开了花。 这些时日积攒她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原来慕衍还有这么可怜的时候! 还以为他一直是梦里欺负自己,拿苏家人威胁自己的那个暴戾模样呢,啧啧啧。 她绕着未来大暴君现在小可怜转了一圈又一圈,乐不可支地歪着头打量他,从蓬蓬的头发,清澈的眼神,一直到他身上残破漏风的衣衫,到……他未曾穿鞋履的双足。 发觉她在看自己露出的脚,慕衍不自在地挪了挪,试图让垂下的布条遮住它们。 怪不得他方才不肯起身! 苏瑶不敢置信地盯着小少年玉色耳根上的一点红,几乎要笑出声来,随即就又发现点别的。 “你刚刚是在练字?” 她指着地上乱糟糟的线条,仰起下巴看向比她还略高一点的小少年。 还未等眼神迷茫的少年搭话,苏瑶又发觉到奇怪之处,他居然没受伤? 就算自己手抖没砸中他,那只恶犬竟也没咬他? 7. 第 7 章 “请陛下将阿瑶嫁我。”…… “那恶犬竟是没咬伤小郎君么?”月枝替苏瑶问出了口。 慕衍垂着眼,似是犹豫片刻,动了动,将脚踝处的伤口露出了出来。 翻卷出的大片皮肉咧开血红的口子,看上去狰狞极了,苏瑶小小地倒抽一口气,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类似声。 许是那恶犬咬得用力,许是没有伤药,这些时日过去了,竟还没有结痂。 苏瑶哪里见过这种,她眸色复杂地盯了会儿,仰头问面色如常的慕衍,“你不疼吗?” 慕衍的长睫微微垂下,显得越发浓密。 安安静静的样子,惹得苏瑶身后的几人怜惜不已,连最古板的莹云都看不下去了,提议道,“县主,一会儿寻到了您的玉环,我们让人送些伤药来,给这位小郎君包扎一下如何?到底是一件善事。” 苏瑶绞着手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话本苦难,心地柔软的小女郎动了些恻隐之心,可脑中又不断有声音提醒她,这是将来要害了苏家和她的人,她若是帮他,岂不是恩怨不分。 正纠结着,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从殿外传来,还伴随着一阵踩碎旧木板的嘈杂声,宫人惊慌行礼声,“瑶妹妹在里面吗?瑶妹妹?阿瑶?” 苏瑶一听就认出这人是卫贤妃所出的四皇子慕珏,不由得一阵头疼。 她瞥了眼慕衍,倏地想到话本上这人因着吃醋的种种怪诞举止,什么半夜拉着她去四皇子旧日居处逼她回忆相处琐事,冷着脸逼她一遍遍念年少时四皇子写给她的书信,诸如此类,简直不胜枚举。 不多时,朱衣斓衫的少年郎君蓦地从殿外三两步跳进来。 当即掩袖捂鼻皱眉,稍显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嫌弃,“瑶妹妹,你跑冷宫来做什么?要不是我方才想去凤仪宫找你时遇到卫七,都不知道你居然跑冷宫来了。” 居然又是卫岕,他是想让全宫城的人都知晓她来冷宫了吗? 苏瑶在心里狠狠记上一笔。 她把手背身后,皱着脸拒绝道,“别喊我瑶妹妹,听起来怪别扭的。” 慕珏一怔,上手想去抓苏瑶的衣袖,俊秀的脸上有些伤心,“阿娘和母后都说过,等你及笄就替我求娶你做我的王妃,我喊你几句瑶妹妹怎么了?” 这人总喜欢动手动脚,苏瑶退后一步,生气道,“那是从前卫娘娘说的玩笑话,我阿耶阿兄可都没同意!” 月枝和莹云上前护着自家女郎,“四殿下,县主最厌烦别人拉扯她,请您……” “走开!”慕珏本没想太多,还当小时候一样,被婢女指出就恼火起来,“我不过是想跟瑶妹妹说说话,你们拦在这里作甚!” -- 第14页 十几岁的少年郎正是拿不准手上力度的时候,月枝和莹云又顾及他的身份,挥手的功夫,年岁还略长些的两位婢女就被攘到一旁,险些使得月枝一个踉跄。 “月枝姊姊?”伶俐的小宫人连忙去扶。 见苏瑶不悦地看着他,慕珏一慌,却更不想不停手,仍要继续过来。 苏瑶见他推人,又联想到上辈子她病歪歪的,一看就活不久,他仍是不管不顾地想娶她过门,哪怕是牌位都行的那股子疯劲儿,气得跺了下脚,“慕珏你到底发什么疯!” 正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跟透明人似的慕衍挪了挪位置,挡到了苏瑶面前,并不高大的瘦弱身影遮住了娇小的女郎,也挡在慕珏的前方。 方才慕珏过来时,只看见个低着头的少年,穿得破旧,这会儿见着他的正脸,气血一下涌上头来。 “瑶妹妹,你是不是看他长得好看,”他又气又委屈,“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苏瑶:“……”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简直想把慕珏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都是什么浆糊。卫贤妃那么通透聪慧的人儿,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憨憨儿郎。明明小时候一起玩时也就是笨了点,现在怎么越来越楞了。 慕衍听见这话,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 “我就知道,”慕珏伤心欲绝,“你从小就喜欢好看的物件儿,什么好看你就喜欢什么,也喜欢跟好看的人一起玩,你们苏家人都生得好,可我生得像阿娘,卫氏之人也不遑多让啊!” “她不喜欢你。”慕衍陡然开口。 “你在胡说什么!”苏瑶同时出声。 慕珏看看他们两人‘默契’同气连枝,呲牙怒目地上来一把将慕衍扑倒在地,挥拳而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阿瑶!” 到底是娇生惯养出的儿郎,便是挨下他这一拳都不甚疼,慕衍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却被他遮掩得极好。 他早就发觉这位身份尊贵的小女郎·对他有些格外的看重,上次还忍着惊惧替他砸了那黄狗,虽不知是不是因着他这张脸,但总归是不同的。若是能借她之势,离了这冷宫,倒是美事。 哪怕是跟着她当个随从也是好的。 思及此,慕衍松开手,硬生生又挨了慕珏几下,却又装出挣扎模样。 年纪差了几岁的少年郎君扑打在地上,浑身滚满灰尘草屑,扑簌簌地扬到光线里,一众宫人看得呆去,都不知道如何拉人。 “还愣着做什么!”苏瑶板着脸指使着跟着慕珏来的侍卫,“还不快把他们拉开!” 慕珏脑子够浑,他的这些侍卫也不怎么聪明,竟是能放任郎君跟人厮打,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了。 苏瑶简直被这神展开惊呆了,她一直知道慕珏有些人来疯,没想到他这会儿就已经疯了起来。 果然得离他远点,苏瑶皱了皱眉。 被架起来的慕珏恰好瞥见她这一神情,他不愿记恨到心心念念的苏瑶身上,就将此事都算在慕衍的头上。 瑶妹妹方才都凶他了,慕珏心里难受,虽然瑶妹妹假装凶巴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可爱极了,可他还是不想被她凶。 都怪这个来历不明的…… 等会儿,慕珏拧着眉,盯着自己慢慢爬起来的小少年,“你是何人?是哪家的后人?怎么会在此地?” 苏瑶心里一惊,怕牵扯出慕衍身份,让他提前正名,三两步上前挡到慕珏身前,“四殿下,你先伤了人,现在还要记得名字是为了好寻仇吗?” 慕珏谴责地瞪着她,“我不过问两句,瑶妹妹你就这般护着他!” 护着他么……慕衍指尖动了动,垂着头不出声。 虽是不知这小女郎想作何,他隐约觉得,或许这就是他出冷宫的关键。 百口莫辩的苏瑶心情复杂,她闷声道,“你就当我护着他好了。” 她深知这话一定能气走慕珏,索性就这么认了,也不知身后之人听到这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果不其然,慕珏听了这话,甩开侍卫的手就往外走,从背影都能看出来他气得不轻。 成功把慕珏气走,苏瑶松一口气。 从小一起玩大,要说与他毫无情谊那绝对是假的,不想与他闹得太僵也是真的,可要说将来嫁给他做他的王妃,那也是苏瑶万万没想过的。 说到底,在她眼里,慕珏与太子阿兄,和阿兄的区别不大,都是被当做亲人般的存在,也不知他抽哪门子风,把昔年卫贤妃的玩笑话当了真,竟真想娶她。 她想起那本话本里的片段—— 【清河王跪在殿前,向来骄傲嚣张的四皇子低低趴俯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一字一句哑声恳求道,“请陛下将阿瑶嫁我。” “嫁你?”俊美的帝王静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她已经是朕的人了。” 下方那人身躯都颤了下,字字泣血,“请陛下,将阿瑶嫁我!” 慕衍手里把玩着的匕首停了停,“那是朕亲手养着的雀儿,便是死,也要埋在朕的陵寝里,容不得他人觊觎。” “请陛下……” 唰!犹自颤抖的匕首钉进清河王脖颈旁的地砖里,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狭长血线。 冷漠声调在空荡的大殿里响起,“清河王,你逾越了。”】 苏瑶默了一瞬,实在不知该如何再面对慕珏。 -- 第15页 现下他年纪还不大,心性未定,刻意离他远些,等日子久了,许是就慢慢忘记这事了。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慕衍点漆的瞳孔慢慢放大,心里生出些不确定。 他虽是幽居冷宫多年,却天生善于体察人情。他敏感地发觉到苏瑶似乎对那位怒气冲冲的华贵少年有些歉意,并不只是单纯地厌恶排斥。 思索几息,便不经意地将脚踝上的伤都显露出来。 月枝最先看见。 她是苏瑶的贴身侍婢,颇为亲近,此时也敢第一个出声,“小郎君这伤?!” 苏瑶闻声回头,目光下移,就见原本狰狞的伤口,因着方才两人扑打,已然被磨得血肉模糊,甚至还沾满了草屑灰尘,在冷玉一般的肤色上显得极为不堪。 方才慕衍竟是肯替她拦住慕珏,是他的一片好心,这伤口也是因她的缘故才恶化至此。一码归一码,便催促宫人去取了上好的伤药来。 上药之前需得清洗伤口,动手的小宫人抖着手替他擦拭,几乎要吓得哭出来。 偏偏受伤的那人面无异色,像是察觉不到痛楚一般。 苏瑶打量着廊下坐着的那人,慢慢眯起眼。 她前世也曾去过太学读过几年书,来教课的夫子讲起竖方自宫侍奉齐桓公的故事时,曾道,人情之重莫过于己身,连自己都不爱惜,此子定然所谋甚大,不得不防。 这般狰狞的伤口,想来应是很痛的,慕衍都无甚反应。 苏瑶心生警惕。 她试探开口,不放过那张尚有稚色俊容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你不觉得疼吗?” 小女郎娇娇糯糯的嗓音里的试探味太过明显,慕衍抬起头,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想到了曾经见过旁人受伤的模样。 似乎是会哭,会跟同伴抱怨,或是默默流泪,叹气恼火。 但他哭不出来,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伤,慕衍有些发愁。 但想到这个小女郎或许能救他出冷宫,给他一个身份,慕衍抿紧唇,垂头低低应了声。 再抬眼时,眼里居然微微有些红。 那红沿着眼尾蔓延下去,衬得眸子越发清亮,像是被人无情抛弃的什么小狗小猫。 苏瑶愣住了,她先前见这小暴君落魄困窘,就已经讶异过一回,这会儿又见到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搜寻玉环的宫人还在弯腰寻觅,苏瑶却是坐在清理出的亭子里撑着下巴,心生动摇 她环顾破败的冷宫,干巴巴地抿了抿唇。 很难想象慕衍居然生于斯长于斯,即使有生母的偷偷接济,想来也是相当不易。 后来被认回去,好似日子过得也不好。 其实仔细想想,他长成话本里的暴君,也并不是没有因由的。 自幼凄惨,长而丧亲,被生父厌恶,被迫认仇人为母…… 打住打住,苏瑶揉揉脸。 不管暴君是如何成为暴君的,未来的他会害了苏家与自己却是话本上明明白白写着的。 话虽如此,小女郎却忍不住开始暗自思量着—— 此时应当还没有什么人知晓慕衍的身份,他的生母偷偷生下他,这么多年都不敢声张,偷偷抚养,也只是希望他能活命便好。 或许她想想法子,能把他的身份抹了,送到什么偏僻地方,让他当个寻常人,度此一生,也是好的。 可慕衍这般的人,当真会甘心平淡一生? 苏瑶想到话本里那位生杀予夺,喜怒无常的暴君,发现自己很难想象他成了个普通百姓的模样。 她左右为难,脑海里时不时还闪过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越发拿不定主意。 想得头疼干脆不想。 她起身四处走走,趁众人都不在意时,将玉环抛进荒草丛中,只等着有人发现了便能回宫。 苏瑶有些心虚地咬了下唇,转身往庭院的回廊上去,打算装装样子去找玉环。 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防都被状似未觉的慕衍收入眼底。 他早就从宫人的嘀嘀咕咕中听出这小女郎似是要寻觅个什么精贵物事。这下见她如此行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先前那回,想来也是刻意。 慕衍还不知自己的身世。 他想道,不过是个宫人与侍卫私通的孽种,有什么值得小县主一而再再而三来寻的,难不成真像方才那人说的,是因为这张脸生得好? 慕衍微微蹙眉思索着,但见她并没有像阿娘说的那样,一旦发现他的存在便将他杖杀,心里便又生出几分希冀来。 于是乎,苏瑶绕到回廊上,才要去寻,就听见月枝惊喜的声音,“县主县主,小郎君替您寻到玉环了!” 8. 第 8 章 他们都知道了? 这么快? 苏瑶有些意外,她接过婢女擦拭干净的玉环,隐约觉得出经过他人之手的微微温热。 既然寻到玉环,她就打算回凤仪宫。 她本就是想来看看慕衍那恶犬咬伤的下场,至于怎么处理他,当真还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法子。 既然如此,不如回宫再好好琢磨。 她怀着心事领着宫人离开,让暗含希冀,却目送她们背影走远的慕衍眸色一黯。 他望着被宫人簇拥的娇小背影,小女郎梳的是双螺髻,长长的发带垂落在她的背后,行走间,腰间佩玉琳琅作响,是他从不曾听过的悦耳声响。 -- 第16页 会再见到她的,慕衍眼尾低敛着,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而这一日,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 苏瑶纠结了好几日都不曾想好,倒是卫贤妃先领着慕珏来凤仪宫上门赔礼,显然是听随侍说了冷宫之事。 宫人通禀的时候,苏瑶正替苏皇后磨墨。 端溪产石,可作端砚。端砚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水中产出的石偏青,山半的石色紫,唯有山绝顶者尤润,白赤黄色点间杂期间,是为最佳。 偏偏苏皇后所用的,是最次的青石砚,雕琢纹样也不见得出自大师手笔,苏瑶每每替姑母磨墨时,都要腹诽一番。 可即便是最下等的端砚,都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上的,她想到冷宫里,拿树枝在地上比划的那人,微微有些出神。 等卫贤妃领着垂头丧气的少年郎进殿时,便见着这般场景。 小女郎正是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纪,面容白皙秀美,垂着纤长乌睫出神时,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像小扇子一般,看上去乖巧极了。 慕珏本就还在恼火苏瑶维护那不知名的小郎君,打定主意要跟她置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母妃拎来,也是虎着脸,硬生生白瞎了继承自卫家人的偏秀气长相。 可等他看见苏瑶,想起从前两人很是要好,还一道偷偷涂花过阿兄东宫里的书册,原本的气就泄了大半。 被卫贤妃暗推了下,就磕磕绊绊地低声道,“瑶妹妹,上次……推了你的婢女,还打了那小郎君……都是我的不好……” “嗯?”苏瑶乍然回神,眸子里还带着茫然之色。 待反应过来慕衍被提及出来,她倏地转头看姑母,却见苏皇后仍在神色自若地临帖,似乎并不打算掺和小儿女间的玩闹之事,才松开攥紧松烟墨的指尖。 其实那日之事苏瑶早就忘了,她吩咐宫人上些二人喜欢的茶点,才慢吞吞道,“四殿下不必如此,我并未放在心上的。” 四殿下? 卫贤妃何等聪慧,当即发觉这称呼的疏远。她瞥了瞥因为小女郎一句话就眉开眼笑的独子,心里皱眉。 若是他争气些,卫家多饱学之士,长于清议,东宫储君之位,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可偏偏他…… “前些时候,我见齐王叔府上有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就跟他讨要了来,等过几日,我把太学里交好的宗室子都喊来,我们去看斗鸡如何?” 慕珏只当前几日之事翻了篇,兴致勃勃地与苏瑶说道。 ……看什么斗鸡啊,苏瑶不感兴趣也不想去,她撇了下唇角,从余光里看见卫贤妃黑了脸,忍不住地有些幸灾乐祸。 “你的课业都做完了吗?我听说太学新来的夫子,从前供职于门下省,最是严苛,连我阿兄那样好学,都挨过板子。” 被戳到痛处,慕珏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像是抽尽生机的树苗,焉得发黄。 苏瑶抿抿唇,想起自己打算疏远他的决定,忍住没去安慰他。 可没过多久,慕珏吃了些点心,又开始缠着她讲起齐王府的种种趣事。 “齐王叔在王府里开了片地,亲自搭了个……用西域来的蒲桃做缠枝……绿荫荫的……” “四郎倒是真喜欢阿瑶,”卫贤妃不知何时起身,站到了苏皇后身侧,挽袖伺候起磨墨来。 她是个风姿灵秀,雪肤花貌的美人,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雪,温温婉婉地笑着,极好说话的模样。 苏皇后专注于笔下,只淡淡应了声。 卫贤妃早就惯了她的冷淡,索性苏瑶还小,联姻之事不急于一时,便说起些闲话。 “齐王倒也是,他年少时先帝还曾赞他‘才力绝人,堪为诸国仪表。’怎地这些年也开始耽于玩乐了,还动不动就闹出些市井笑话来。” 竖着耳朵留心的苏瑶听见这话,也没入心。 齐王是承熙帝的同母胞弟,年少时有些才名,颇得先帝偏宠,只是到底是失在一个长字上。 如今承熙帝地位稳固,却扣着这个胞弟不去就藩,未必没有记恨当年之事的缘故。而齐王如此,显然也是在形同圈禁后,破罐破摔了。 只是这些其实与她和苏家也没什么关系。 话本里可是说了,慕衍还不曾即位的时候,齐王就不知何故暴毙府中,是一点戏份也无。 想到那位总是笑呵呵地给他们这些小辈送些玩物,有求必应的齐王,苏瑶心下叹息,只觉得是命运弄人。 也更觉出些天家皇位相争的残酷来。 等听到卫贤妃又与姑母说起林贵妃怀身之事来,苏瑶就把齐王和慕珏都抛到脑后,专心地竖着耳朵听。 “流水儿般的珍宝药材都被送去了漪澜殿,依着陛下的宠爱,若是她这回生下个皇子……”卫贤妃欲言又止,“只怕这宫里,又要不太平了……” 苏皇后刚刚落下一笔,正要蘸墨,却见砚台已然半干,而侍墨的卫贤妃居然一无所觉,手下也未停,可见她是何等的心不在焉。 “阿晴,”苏皇后唤起她的闺名,“你我的二郎,四郎俱已长成,便是二郎病弱些,四郎却是身体康健,如何还能担忧到尚未出世,男女未知的婴童身上。” 她以目示意,卫贤妃这才后知后觉地捧起几案上的青玉山水砚滴,往砚中加上些清晨宫人采来的花露。 -- 第17页 “若是旁人……” 卫贤妃柔柔地叹口气,“可偏偏是那位,便难免让人不安了。” 一帘之隔,苏瑶也是搭着眼帘发愁。 上回自己打乱了林贵妃刻意地挑拨,也不知她这胎能不能顺遂。 若是能顺遂,她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收养慕衍的心思,若是不成,就不好说了。 她捧着一盏酪浆思索着,却不妨被慕珏扯了下发带,当即就回了神。 一时情急下手的慕珏见苏瑶侧过脸来看自己,纤长的乌睫一扇一扇的,像蝴蝶的翅膀,竟是没有生气,就心虚地收回手,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阿兄!” 苏瑶眸子一亮,一阵风似的起身。 帘内的两人也被她惊动,抬眼望殿门处望去。 宽袍博带的少年郎正肃着脸,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行来。 事出有因,苏兼也顾不得妹妹了,自己伸手撩起珠帘,径直行到几案前,躬身行礼,“姑母,第一批入京之人,果然出事了。” 苏瑶轻轻攥紧指尖,第一批入京的,那不是送太子阿兄的救命药的人么,她望向姑母,担心都写在脸上。 听了这话,苏皇后冷着脸将紫毫绿沉漆笔往笔山上一搁。 卫贤妃见状,便打算识趣地带着慕珏离开,却被她叫住,连带着苏瑶也被允许旁听。 苏瑶云里雾里地跟着姑母和兄长一起往庭院云亭而去,一行人各怀心事,显得脚步沉重。 只有慕珏是万事不知情,悄悄地凑近她,压低声想问问情况。 苏瑶自己都不知情呢,只能冲他摇摇头。 落座不久,苏皇后制止了侄子开口,侧过脸对莹云道,“去将那小郎君带过来。” 莹云一楞,下意识瞥了苏瑶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 什么小郎君,看她做甚么。 可下一刻,苏瑶难以置信的目光就落到了被宫人引来的那人身上,倏地转头看向姑母,可想起自己此时应当是不知情的,又强自镇定地转了回来。 她觉得心里有些发凉,指尖甚至微微颤了一下,原来姑母竟是已经查出了他的身份么? 一旁的慕珏却没有她这般镇定了,当即就跳起身,指着害得他与苏瑶不合的罪魁祸首道,语气急促道,“母后您叫他来做什么?!” “四郎!”卫贤妃一目不错地打量着慕衍,轻声呵斥儿子,“坐下,莫要在娘娘面前没大没小。” 慕衍从被宫人领来,便一直垂着眼睫,仿若老僧入定一般平静。 这会儿听见了耳熟的嗓音,便慢慢抬头,视线游移着,最终定在了唯一熟悉的小女郎身上。 谁知对方与他一对上视线,就迅速挪开了眼。 苏瑶从玉盘里挑了个黄澄澄的橘子,在手中把玩着,避开亭外投来的视线。 原以为是被接来当她的随侍的慕衍:“……?” 他抿直唇线,一言不发地微微垂眼。 慕衍不曾行礼,苏皇后也不以为忤,只有在扫过小郎君一身的狼狈褴褛时,才蹙眉道。 “带小郎君下去换身衣物,我记得后殿还有些阿珣少年时的衣物,未曾上过身的,捡出来替他换上。” 她说的阿珣便是东宫储君慕珣,也就是苏瑶总放在口中的太子阿兄。 此言一出,卫贤妃脸色一僵。 她启唇犹豫道,“娘娘……这……是否于礼不合?” “没什么不合适的,”苏皇后无所谓道。 听到这句,苏瑶的心思转得比跑马灯都快。 太子阿兄旧时的衣物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用,哪怕是如慕珏这般的亲兄弟,都不能随意穿用。姑母能这般安排,显然是已经将慕衍的底儿摸透了。 她原本还打算瞒着慕衍的身份。 没想到去了两趟冷宫就被姑母发现了,这会索性放弃了挣扎,只当做是没听懂,不知情。 卫贤妃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凝重起来,只有慕珏仍是毫无所觉。 苏瑶扯了扯兄长苏兼的衣袖,见他低头冲她安抚一笑,并无意外之色,就知道姑母怕是早已经将此事告知了阿兄。 如此一来,此间不知情的,就应该只有她和慕珏而已。 小女郎嘴一撇,装了个十足十,索性慢条斯理地专注剥起橘子来,剥完了皮就剥橘络,有一搭没一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送慕衍去更衣的宫人还不曾回来,几名内监就扭送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婢女。 苏瑶抬眼一瞥,觉得隐约有点眼熟。 扭送的内监躬身禀告道,“这便是县主那伺候熬药的宫人,已经交待了,是宜微殿的人指示她将县主的药换了份量。” 宜微殿是卫贤妃所居之处,她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慕珏的关注点不同,他皱着眉头问,“药?是瑶妹妹养身的药么?这婢女竟是敢换了瑶妹妹的药,还敢栽赃嫁祸给我阿娘?” 是卫贤妃指使人换的药? 苏瑶心下怀疑,她落水还是被卫昭仪救起的,若说是卫贤妃要害她,着实没有理由。 她又不是太子阿兄,能轻易牵动储位之争,更不是阿兄,关乎苏氏一族的未来,卫贤妃害她作甚? 一连被慕衍之事与这飞来诬陷所惊扰,卫贤妃维持不住平静神情,却还是勉强笑吟吟道。 “娘娘教我听见这番话,想来是信我的。您不如将这婢女交我,我回去后定会审出真正的幕后指使之人。” -- 第18页 苏皇后不语,视线落到空空如也的杯盏上,莹云便手脚利落地上前替她斟好茶水。 片刻惊慌之后,卫贤妃也冷静下来,她想到方才苏兼进殿时所说的那话,再加之苏家为太子寻药之事,卫氏也略知一二,能拦截那药材之人,除漪澜殿那位不做他想。 如此一来,便有些明了苏皇后的心思。 分明是想将这棘手之事交给自己去办。 当下薄嗔道,“您若是想让陛下不得不认下那小郎君,只与我说便是,何苦要假做拿此事来拿捏我。这些年,我的心思,卫氏的心思,您难道还不知吗?” 卫贤妃想道,既然已经担下此事,得罪林贵妃势在必行,索性打了包票。 “我这便修书一封,告知家中父兄,卫氏门人不多,敢在朝堂上仗义进言的,还是很有几个,娘娘无需担忧。想来不久之后,那小郎君的身份,便能大白于天下了。” 苏皇后略一颔首,苏兼就弯了弯好看的眼,颇有风度地俯身一揖,“那便多谢贤妃娘娘了。” 卫贤妃倒也不是不情不愿,左右此事她也想看林贵妃吃个闷亏,便点点头算是受了。 旁观了姑母与兄长如何作为的,苏瑶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冰冰凉凉的,还有点酸。 她被酸得小脸一皱,寻思了一回还是不甚明了个中关系,便打算回头去问问阿兄。 “阿瑶,这橘子甜么?这橘皮的颜色如此鲜亮,我猜一定很甜!”百无聊赖的慕珏凑了过来。 苏瑶往后挪了挪,拉开距离,用目光示意那盘子里的。 “你尝尝就知道了。” 慕珏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剩下那半个,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想要两字。 这橘子几乎要酸掉牙了,苏瑶也不吝啬,掌心托着橘子递过去,作势要都给他。 “你若是要,可都得吃完。吃不完,可不许丢。” 慕珏看着那白皙小手托着的,晶莹透亮的橘瓣,缩缩肩,猜到几分。 可话都说出口,他堂堂男儿,还能被几瓣橘子酸倒不成,就咬牙接了过来。 一瓣入口,酸得他几乎牙倒。 慕珏僵着脸,又强行塞进几瓣,撑得两腮鼓起,酸得他秀气的眉眼都皱成一团,却还是支支吾吾道,“哪里酸了,一点都不酸!” 看他吃了哑巴亏还嘴硬的模样,苏瑶忍不住有点想笑,唇角都扬起几分。 这般小儿女玩闹场景,便恰巧入了刚刚更衣而来的慕衍的眼。 他闭了闭眼,不着痕迹地在袖中握紧手。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少年吃的,应就是方才小女郎握着把玩的橘子。 明明那日两人还闹得不愉快,这么一眨眼竟是已经和好。 可那少年似乎看自己十分不顺眼。 慕衍面无表情地思索着,那……她还会要自己做随从吗? 9. 第 9 章 让这小暴君给她做随从?…… 等到卫贤妃带着恋恋不舍的慕珏告辞离去,苏瑶才注意到不远处台阶下的少年。 慕衍换了一身石青曲领广袖,连总是垂落颊侧的乌发都用玉簪束得齐整,背脊挺得笔直。 本该如岁寒茂松般肃肃萧萧。 可他实在太瘦,眉眼又生得俊美,换上新裳,竟有些弱不胜衣的风流写意。 “阿瑶,”苏皇后招手让侄女走到自己身前。 “这段时日,便让他跟在你身边。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是偶然看见了他,见他生得好,便临时起意要他给你做随从。” 让这小暴君给她做随从? 苏瑶摇摇头,低声道,“姑母,有月枝和流霜在身边,为什么还要让外人跟着我。” 又指指苏兼,提议道,“让他跟着阿兄不好么?”甚至还能出宫避人。 果真被拒绝了,慕衍静静地抬眼,有些茫然地望向背对着他的小女郎。 是因为那个厌恶他的少年? 他无声垂眸,漆黑的眸子里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之色。 被妹妹点名的苏兼一撩衣袖坐下,赔笑道,“阿瑶,我身边若是多出个人,那可就太显眼了。你久居宫中,又不常到处跑,身边多了个随从,也不会额外引人注目。” 苏瑶:“……?” 她皱了皱眉,提着裙摆立到慕衍身前石阶上,认真道。 “阿兄你且仔细看看,他生得这般好,若是跟在我身边,过往之人若是不多看他一眼,那定是此人没有半分慕艾之心。” 被妹妹这么一提醒,苏兼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年纪不大的小郎君来,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得皱了下眉。 “他的确生得不俗,”苏皇后端详片刻,也起身过来。 “既然如此,这些时日万万不可让他出这凤仪宫,以免惹了什么人的眼。” 眼见昔年她挑给慕珣的衣物穿在这小郎君身上甚是出彩,再想到东宫里未能起身的亲子,苏皇后对慕衍也生出几丝怜悯之意。 “如今他尚未有名,依着序齿,你们唤他六郎便是。” 又交待道,“六郎命苦,阿瑶,则昭,你们切不可再欺辱他。” 眼见姑母想起太子阿兄,神色失落,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苏瑶也还是点点头。 既然姑母定下此事,她想道,不就是先让小暴君跟在她身边几日么。 等苏皇后临时起意,去了东宫探望卧病在床的太子慕珣,她就拉着兄长,不依不饶地非让他将事情讲清楚不可。 -- 第19页 拗不过妹妹,苏兼口风松了些,他扫了眼宫人,四周之人便缓缓退下。 苏瑶也瞧见了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从盘子里捡了个橘子,塞慕衍手里,一本正经地仰头交待。 “你现下既是我的随从,便该听我吩咐。我这会儿要跟阿兄说些私事,你便去那,”她指向不远处的廊柱,“到那处吃橘子等我。” 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慕衍是否会听从。 却见慕衍虽是神情冷冷淡淡的,竟真的听了她的话。 一眨眼,就在不远处的廊柱下乖巧站好。 既然支开了慕衍,苏兼便将其中原委,一五一十地与苏瑶分说明白。 苏瑶这才知晓内情。 原来姑母和阿耶早就预料到,许是会有人在太子阿兄的救命药上做文章,除去捂紧消息外,特意安排了数队人马悄悄进京,其中只有阿耶的心腹带队的那支,携带的是真正的救命灵药。 如今第一队人马被劫,虽是没有拿到切实的人证物证,但姑母已然怀疑是林家之人所做的手脚。 再者,被拿住的给苏瑶换药之人,虽是口口声声称是卫贤妃指使,但与她同住之人已然供出曾见她与漪澜殿的宫人来往密切。 “那姑母把那婢女交给卫娘娘做甚么?” 她还是有些不懂。 苏兼深深看她一眼,拉长了语调,“当然是因为……” 他骤然停住,让苏瑶心里不上不下的,忍着性子等了半晌,见兄长还是慢悠悠地吃茶,就摇了摇他手臂。 “阿兄,到底是因为什么?你怎么说一半就不说了?” 苏兼却换了个话题,“阿瑶,我和阿耶,还有姑母,却都是不打算将你嫁给四郎的。” 这转变有些突兀。 苏瑶愣了一下,皱起眉,“我从来都没想过将来要嫁给他,阿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阿瑶,”苏兼顺手拿了枚橘子细细剥皮,语气沉沉,“你的性情我们如何不知,你最是心软多思,如此性情,便是嫁入其他世家做个冢妇都有些为难,如何能进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所在。” “如今苏家与卫家虽是握手言和,但这是因着有林贵妃和陛下大力扶持的林家在前,若是有朝一日,林家和林贵妃倒了,卫家因着四郎,定会第一个与我们苏家反目。” 苏瑶专注地听着,只在兄长说自己心软多思时,嘴唇动了动,低下了头,外人看来像是强忍着哭意一样。 其实她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们竟是这么早便开始为她打算起终身大事。 “莫要难过,”苏兼摸了摸她的发顶,“我的妹妹心性纯善,为兄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涉及到你的终身大事,便不得不多加考虑。我和阿耶,自是希望你将来寻个品行俱佳的儿郎,足以护你百岁无忧的。” 他仰头望向辽远天际,叹气,“四郎这等,不是良配。” 心知亲人疼惜爱护之意,苏瑶有些感动,可她还是不解,怎么话题一下子就跑到了这里。 于是,原本想到自己如珠似宝捧着的妹妹将来不知会便宜哪家儿郎,格外伤感的苏兼,就看见自家妹妹疑惑抬眼,声音弱弱的。 “可这些……跟我问阿兄之事,有什么关联么?” 苏兼怔了下,复又笑了起来,这下他是真的确认了自家妹妹对慕珏那小子是当真没半分意思。 “姑母为什么将婢女交由卫贤妃,”他将剥好的橘子递给苏瑶,拿起帕子擦擦手就往外走,“你大可自己先想想,若是实在想不出来,再来寻阿兄解答。” “阿兄这是要给我出题么?” “如何?不可么?” 苏兼停步回头,眼里含着笑,“便是我们护着你,阿瑶也该长些心思。” 他大步流星地离去,行至双手捧着橘子站在廊柱的俊美小少年身边时,丝毫没有停顿。 便是皇子又如何,生母卑微,无依无靠,虽是不知怎么入了阿瑶的眼,却也当不得什么。 只是到底让苏兼开始留意,自家小女郎也到了该教导的年纪。 若不然,怎么能巴巴地跑冷宫去,去看这么个小郎君。 苏瑶还不知自己的小心思早被姑母和兄长摸透,甚至还曲解了。 她捧着兄长剥好的橘子,寻思了会儿,便打算回后殿去。 经过廊柱时,才发觉慕衍只是捧着个完完整整的橘子,并没有动手。 难不成是没见过,不会剥皮? 想到方才那瓣橘子的酸味,苏瑶心生促狭之意,果断把手里的也递给他。 “喏,这个给你,已经剥了皮,可以直接吃的。” 慕衍抿了抿唇,心中轻轻一颤。 他方才一直看着圆滚滚的果子未曾转身,自然不知这是苏兼剥给妹妹的,只当是小女郎将自己亲自动手剥好的橘子给了他。 慕衍的视线落在去了皮的橘子上,犹豫地伸手去接。 可这一伸手,他就注意到自己手指上遍布的伤痕。 有荆棘碎瓦划伤的,粗粝石块磨破的,深深浅浅的,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也与小女郎嫩如葱白的细指分外不搭。 到底年纪还小,没有话本上后来的心思深沉,他也不知为何,猛地将手收回袖中。 苏瑶:“……?” 她明明都看见慕衍要伸手来接了。 -- 第20页 难不成他能看出来这橘子很酸么? 非让他尝尝不可的心思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轻咳两声,交代道,“你把眼睛闭上。” 慕衍沉默了下,缓缓问道,“为何?”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苏瑶飞快地皱眉又舒展开,索性光明正大道,“我想请你吃橘子。” 她掰下一瓣,举到小少年面前,笑眼盈盈地哄骗道,“这橘子是南边新贡上来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这时节,吃橘子再好不过了。” 小女郎忍着不笑出声,白皙娇气的脸庞在日光里越发生动,连眼里都盛满了细碎的光芒,直将原本肃杀冷清的秋意衬托得温暖几分。 为何对他这般好? 慕衍摸摸自己的脸,接过了那瓣橘子,凉凉软软的果肉入口,他垂下眼睫,并没有什么异样。 这让苏瑶有些失望。 她歪着头,不死心问道,“好吃么?” 慕衍点点头,他并非不懂世情,这既是县主剥给他的,便是有些酸,也不能承认。 难不成阿兄手气好,一挑就是个甜的? 苏瑶不信邪,又掰了一瓣放进自己口中。 于是,满庭院的宫人都看见,长宁县主皱着脸,连忙小跑到亭中,一边气得不行地盯着那不出声的小郎君,一边拿起茶水一个劲儿漱口。 酸!比她自己剥的那枚都酸! 苏瑶几乎要酸出泪花了,她看着平静如常的慕衍,又看看四周隐隐窃笑的婢女们,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诓她的。 一盏茶都用尽,她才觉得好受些。 苏瑶索性端起一整盘橘子,都塞进慕衍怀里,再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抱着酸橘子有些怔怔的少年。 “你既然喜欢,那便都给你。但这些橘子,你不可分给别人,或是偷偷丢掉。” 她一字一句认真交待道,“一定是你自己吃掉才算!” 10. 第 10 章 他想讨好县主 原是逗他玩的,慕衍静静看着苏瑶,将小女郎忍笑的模样尽皆收入眼底。 他倒也没有生气。 这果子虽酸了些,但又不是不能充饥。 比之他在冷宫饥一顿饱一顿,时不时要靠阿娘偷偷托人,或是用黄犬叼来的银钱跟内侍换些勉强下咽的食物来,要好上不知多少。 早在被宫人接来凤仪宫的路上,他便已思量过,即使长宁县主性子跋扈,喜好打骂下人,也都是不妨的。 他不过是借阵东风,得个身份离开冷宫罢了。 而现下如此…… 慕衍抬手欲将一枚橘子放入袖袋中,丝滑衣料便轻轻柔柔地拂过腕间天生的一抹红痕。 已经是远超他的预期。 “你装袖袋里做什么?” 苏瑶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 话一出口,她蓦地想起慕衍古怪的口音,还有不标准的礼数,甚至于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勾画冷宫匾额上的题字。 小女郎皱皱眉,突然觉得慕衍真是难办极了。 他大概不知道袖袋是用来放些什么的。 想明白了这层,苏瑶叹口气,出声制止他,“你端着玉盘回去便是,无需往袖袋中装。” 她是由苏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她的兄长苏兼也是由阿耶亲自教养的,一举一动俱是无可挑剔。 可慕衍却是自幼长于冷宫,自然是没有人教他这些。 “这是袖袋,你看,我也有的,”她低头,将外衫的衣袖翻转至臂弯处,露出个收口朝内的月白锦袋,翻转着展示给他看,还取出了内中的帕子。 “寻常是装些细碎金银物事,也有的朝臣会将公文放进去。但是,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人把橘子都放进袖袋里的。” 小女郎嘟囔着,“沉甸甸的,怕不是走起路来,都会磕手。” 慕衍瞧她一眼,默默将橘子收回盘里。 苏瑶顺着他垂落的视线,发觉他似乎在打腰间鱼符袋的主意,当下就觉得有些头大。 “这是鱼符袋!” 她装出了一派老成腔调,学着从前教养女官讲课时的板正模样,“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其中三品以上佩金鱼袋,其他人佩银鱼袋……而六品以下的……” 慕衍其实知道腰间这件物事并不是用来放杂物的,且不说其上的花纹精致繁复,单说起这尺寸大小,便放不下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 却没想到苏瑶当真会耐着性子与他讲解。 小少年心里生出些异样来。 难道这位矜贵的小县主对身边之人,都这般宽厚? 他却是不大信的。 在冷宫的时候,他闲时无聊,常常会听见偏僻处宫人的窃窃私语。从只言片语里,他大约知道漪澜殿的林贵妃私底下最是苛刻,而凤仪宫的那位小县主则是备受宠爱。 受宠的贵人们总是骄矜跋扈的。 慕衍一目不错地望着比他矮了半头的小女郎,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至少他面前这位小县主就是个特例,她分说着宫中应当人尽皆知之事,神情中却连一丝不耐与轻蔑也无。 大约真是因着自己这张脸,慕衍微一蹙眉。 还不知道这么会儿功夫,这人心思就转过了千百回,苏瑶说完之后,抬眼就对上慕衍专注的目光。 -- 第21页 哪里不对,她一个激灵。 慕衍是谁,慕衍是以后要害了苏家的人,她方才怎么能好心跟他解释这许多。 苏瑶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唇角噙着的那抹笑当即消失,无迹可寻。 少年眼尾低敛着,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如蝶影般秀美的弧度,眸子静得像一汪水,湖心里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若是换了旁的小娘子,这会儿说不定都要悄悄地红了脸,可苏瑶却是脸色越白。 她想起曾梦到过的场景。 月上柳梢,烛火曳曳,愠怒的俊美帝王将娇弱的女郎欺抵在书橱上,地上掉落了一地书简,两人离得极近,声息相闻,男子高挺的鼻梁几乎擦着她的。 那双眸子里晦暗不明,仿佛酝酿着未知的疾风骤雨,同样只倒映着她一人。 “县主?县主?” 月枝的关切声传入耳中,苏瑶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甩脱慕衍,自己跑回了后殿。 “县主方才是这么了?怎么突然跟失了魂似的,就将那小郎君丢在那里了。” 月枝有些担忧,这些时日,她早就发觉自家女郎时不时便会魂不守舍的。 苏瑶深吸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简单地敷衍了几句。 好在月枝也没想太多。 流霜好奇问道,“那县主打算如何安排小郎君的住处呢?” ……这个问题,苏瑶还真没想过。 她托着下巴琢磨了会儿,觉得还是把慕衍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最是安全,免得他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惹出事来。 “那就让他住在耳房?” 凤仪宫的后殿有不少屋舍,苏瑶所居的是其中一间的主室,旁边还连着两间耳房,俱是堆放常用物事的,清理出来一间,也不是难事。 月枝诧异地抬头,却也没有反对。 这事就这么安排了下去。 等慕衍被人引进耳房时,内中都已经收拾妥当。 “县主素来歇息得早,她觉浅,容易被惊醒。夜间小郎君切莫要闹出什么动静,扰了县主的安眠。” 领路的婢女轻声细语,显然都知道凤仪宫的几位主子都待他不同。 等婢女尽数退下,慕衍抬眼打量着室内。 博山炉里淡淡的白烟清雅怡人,紫檀卷草纹束腰小几上陈设着成套的金盘玉盏,尽数被高大的插烛铜树拢进光影里,彩光流泻,无不穷尽奢华。 于一介随从而言,似乎有些太过。 他从几案上捡起一只玛瑙杯,光洁的杯壁上深红纹理攀沿而上,在烛光里折射出温润异光。 一切都美轮美奂。 把玩片刻,他将杯盏放下,拂动的衣袖亦如流云般流畅顺滑。 小少年再是敏锐聪颖,到底年纪小,看着此间场景也有些歆羡。 他想到自己初初在冷宫里见着苏瑶的场景:神色慌乱的小女郎趴在摇摇欲坠的殿门上,探出头,澄澈的眸子紧张地凝着他,似乎很担心他被那黄犬咬伤。 也只有这般金尊玉贵,荣华锦绣堆儿里,才能娇养出她那般心善柔软的小娘子。 也才会同情怜悯生人。 慕衍眼里染上微弱的光,亮晶晶的。 他已然看得明白,长宁县主其人,并非心思深沉之辈。若是他能讨得云巅之上的这位小县主的欢喜,岂不是就能借此扶摇而上。 不过,在此之前,需得先学会雅言与识字才是,少年暗暗思衬。 …… 之后的一连几日,苏瑶故意疏远着慕衍。可每每当她出门时,都总能看见熟悉的身影在与其他叽叽喳喳的宫人凑在一堆。 起初时,她不屑一顾,冷着脸径直离开,心道那些婢女大约都是被慕衍的出色皮相迷了眼。 毕竟也只有她才知道,现下温和俊美的少年,日后会成长为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可看得多了,心里不由得就泛起嘀咕。 那些宫人和他说说笑笑的,看上去很是轻松惬意,可他们能有什么可说笑的。 这日,又陪姑母去探望过太子阿兄,眼见用过药后,慕珣的状况一日好过一日,苏瑶眼里漾着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走起路来都是飘的。 她打发了其他人去后.庭院里的花圃去逛逛,就又巧遇了正与人说些什么的慕衍。 而站在慕衍对面的那老内侍,苏瑶也认得,是凤仪宫里侍弄花木的匠人。 平日里总是板着张脸,每每看见她要折花,都要摇头晃脑地低声喃喃,一问就是心疼那些花开得正好,正如人最得意之时,偏偏被这等不惜花之人摧折,真是可怜。 久而久之,看见她这位喜欢折花献姑母的县主,都要绕着走,听宫人们私下讲,他管这叫——不见不心疼。 隔着扶疏花木,苏瑶的视线落到慕衍手中折断的粉白的木芙蓉上,眉心轻轻一跳。 难不成是慕衍折花,被他逮了个正着? 苏瑶的兴致来了。 她翘着唇角,牵起裙子,整个人往树荫花影里躲了躲,打算好好欣赏慕衍在爱惜花木的老内侍手下吃瘪的模样。 可等了等去,都不曾见那老花匠现出怒容,甚至说着说着,还抚掌大笑起来。 这什么情况? 苏瑶好奇地想离近些,腰间玉环下的丝绦就勾到了细枝上悬着的护花铃。 叮铃——清脆的铃响惊动不远处的那两人。 -- 第22页 苏瑶:“……” 偷听被抓了个正着。 她扯了扯玉环,发现丝穗都勾到了护花铃的铃舌上,缠得紧紧的,扯都扯不下来,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余光里瞥见浅绯衣角的时候,慕衍就猜出了来人是谁,见苏瑶并未露面,他便也装作不知。 这会儿连花匠都被惊动,他只好上前行礼。 老花匠一见着又是这位小县主,脸色就难看起来,问安之后马上寻了借口溜走,免得待会又要心疼那些花枝。 偌大的花圃,一时只剩他们两人。 苏瑶很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微扬着下巴,毕竟她现下是县主,而慕衍不过是她的随从。 “你在这做什么?还折了老内侍的木芙蓉?” 恰巧慕衍同时开了口,“县主可需要我来帮忙?” 他一出口就是纯正的雅言,字正腔圆,略带尾音,几乎可吟诵作洛生咏。 苏瑶一时怔然,没想到才几日功夫,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口音矫正过来。 怕不是得连着几天都没停口? 怪不得总看见他跟宫人凑在一处,原来是为了学雅言。 没来由的,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了心头,苏瑶不想让他帮忙,抿紧唇,自顾自地扯了扯丝穗,依旧是纹丝不动。 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慕衍三两步近前,信手将手中的木芙蓉往她鬓边一别,就垂下眼,细细将那些丝穗解开。 修长的手指灵活勾挑,没几下,莹润的玉环就俏皮地跳进十二破间色裙的褶痕里。 不过是几息间的事。 苏瑶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发间多出的木芙蓉,花瓣软软的,像最柔软的丝缎一样。 “这朵木芙蓉开得妍丽,”慕衍似乎也是第一次夸赞人,如画的眉眼低敛着,耳尖也泛起了红,“县主簪上,再合适不过。” 苏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 慕衍……慕衍这是在有意讨好她? 11. 第 11 章 “可是我得罪了县主?”…… 反应过来慕衍替自己簪了朵木芙蓉,苏瑶沉默了片刻,倏地将那花抽了出来,丢进少年怀里。 “我才不要,”小女郎皱着脸,显而易见地不悦,“你莫要拿朵花来讨好我。” 他们之间的仇怨,又岂是一朵木芙蓉就能消弭的。 隔着两世光阴,未来现今,苏瑶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被一朵木芙蓉收买的,慕衍未免太小看她。 被拒绝的少年抿紧唇,垂着眼帘将花儿拾起,粉白瓣的重重花影落在他的白皙手背上,煞是好看。 他声音轻缓,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县主是不喜这木芙蓉……还是不喜我为县主簪花?” 当然是不喜欢慕衍为她簪花,苏瑶故意低哼一声,扬着下巴想讥讽他几句。 可她从未这般刻薄待人过,水润的唇瓣动了动,那些诛心之言,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反问,“你说呢?” 可此言一出,就见少年眼尾发红,紧紧攥着那支木芙蓉,眸中升起了氤氤氲氲的水雾,如琉璃般脆弱好看。 苏瑶唇角抽搐着,他这般倒像是自己方才故意欺负了他,可她明明还没有。 虽然的确很想就是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正想问慕衍自己哪里欺负他了,要做这般姿态。 就见他失落低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莫大的责难。 苏瑶:“……” 这什么神情。 她有些恼了。 话本里慕衍变着法百般欺负她,现下她不过是丢了慕衍的花,他就这副模样,当真是小气。 她这般想着,心里却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苏瑶丢下一句:“我不喜旁人替我簪花。”就一溜烟地离开花圃。 只留下拈花垂首的少年状似难过地立在原地。 慕衍慢慢抬起头,望着小县主仓皇得有些灰溜溜的背影,眼中氤氲的水雾不出片刻尽数褪尽。 宫人们都说小县主极好说话,总见不得身边人伤心,若是犯了无关大雅的小错,只需软语相求即可,十有八.九能免去责罚,原来竟是真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花枝,寻了个空隙,将那支木芙蓉插入花圃沙土中。 他方才刻意接近,又行僭越之举,惹得县主不悦后,只不过假作姿态,反而让县主心生愧意。 慕衍扬了下唇角,他似乎知晓了日后该如何与这位长宁县主好好相处。 …… 没想到只不过是冷言冷语两句,就险些气哭未来的大暴君,苏瑶浑身一颤,觉得背后都透着一股凉意。 转瞬间,她又生出些底气。 慕衍现下不过是她的随从,她连呵斥都没有,不喜欢他给自己簪花,有什么错? 就是阿兄给她簪花,她不喜欢都能推掉,慕衍算什么。 小女郎的心思就像六月的天,阴晴不定。 苏瑶的念头转来转去,眨眼又唇角一弯,难免开心起来。 没想到这小暴君现下年纪小,竟是这般好欺负的性子。 那她大可多拒绝他几次。 他想哭便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苏瑶不甚在意地想。 这一双小儿女间的事并没有惊动苏皇后。 -- 第23页 自从发觉林家意图拦截太子的救命灵药,她就忙碌了起来。 先是肃清了苏家和凤仪宫里走漏消息之人,随即又开始着手慕衍身世之事。 起初,苏兼对此很是不解。 一个庶出皇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君不见庶出的大皇子、三皇子早早被打发出京去封地,当真能影响到林贵妃? 不如直接对林家下手来得痛快。 可苏皇后却道,“林柔其人,一向自视甚高,即便是被朝臣指摘怒骂,百姓讥讽谣言,也要进宫,为的不止是林家,更是因她自认陛下与她是两情相悦。” 她瞥着侄子抱臂而立的懒散模样,继续道,“观六郎年岁,若是让她得知她失了三公主悲痛万分之时,陛下临幸了个不起眼的宫人,怕是要闹将起来。若她能失了圣心,林家便不足为惧。” 见苏兼并不认同的模样,苏皇后放下花枝,揉了揉额角,语气更淡几分。 “我知晓则昭对此等隐晦手段不满。但苏氏已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再明目张胆在朝堂上对林家下手,只怕会加深陛下的厌憎之心。你我行事,需得有所顾忌。” 苏兼厌烦地打了个哈欠,皱眉道,“姑母所说,则昭知晓了。只是六郎的生母咬紧了口风,似乎并不愿让他正名。” “她惧怕林柔加害,隐瞒至今,本就是错处,更何况,”苏皇后捡拾起案上被剪下的残叶,丢进玉盘里。 “六郎幽居冷宫长大,如今连字都不识,她这个生母当真心里无愧?”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长远。若我们答允替她护着六郎,她当真不会松口?” 苏兼默了一瞬,揖身离去,算是默认了苏皇后之语。 苏瑶此时还不知晓,她的姑母与兄长在商讨如何能在合适时机为慕衍正名,甚至还有将他留在凤仪宫的打算。 从那日慕衍为她簪花被拒后,她就又开始做起梦来。 还是循序渐进的。 第一次是梦见个玄衣纁裳的身影向她走近,第二次见着那面目模糊之人手中拈着花枝,第三次则看清那是朵粉白木芙蓉…… 以至于一连数日,她看向慕衍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使得不明所以的小少年也有些忐忑。 这日,晚霞半浸入芙蓉池,夕阳余晖镀满假山花木时,苏瑶正坐在回廊前的秋千架上。 她也没让人推,只足尖微微使力,慢悠悠地荡在半空中。 心里却是不住地琢磨,若是依着昨夜之梦,她今晚岂不是就要见着那替她簪花之人的真容? 小女郎凝视着身前空地,神游天外。 即使看不见那人的脸,她也知道定是慕衍。 确切来说,是日后长成暴君的慕衍。 从她梦见那话本之后,再做过的梦,就没有跟慕衍无关的。 每一个都是,从无例外。 要么是与暴君耳鬓厮磨,要么是对他苦苦央求,甚至还有几回,梦见暴君不知因着什么,梦里都在冷着脸吓唬她。 苏瑶:“……” 可能是梦得多了,她现在看见还是小少年的慕衍,心都不慌了。 她想得出神,被人扶住绳索的时候,看向那人的目光都是怔怔的。 “我来推县主打秋千?” 扶绳的少年风骨如玉,眉目昳丽,正微微含笑地看着她。浅浅的余晖缀在他的眉眼间,看上去耀眼夺目。 如神仙中人一般。 虽是来凤仪宫不多时,但正值抽条的年岁,慕衍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苏瑶偏着脑袋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比冷宫初见时瘦弱脏兮兮的模样好上不知多少倍,还是凤仪宫的风水养人,她不合时宜地想到。 “可我突然不想玩了。” 苏瑶敛裙起身,腰间的玉饰叮叮当当一阵响,“你若是喜欢,便自己玩。” 她古怪地觉得。 慕衍像是在哄着孩子玩。 可他又没比自己大多少。 若是依着她前世的年岁,慕衍唤她声阿姊都绰绰有余。 “可是我有哪里不好,得罪了县主么?” 身后传来少年的疑惑询问,声线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 苏瑶撇了下唇角,沿着石阶走进殿中。 也不知今晚梦里,暴君要做什么。 她倏地停下,回头气恼地扫了慕衍一眼。 看得慕衍慢慢收起了唇畔笑意。 …… 入夜,星月皎洁,四无人声。 宫中都知,苏皇后最是体恤宫人,入了秋,凤仪宫安排守夜的宫人之数就比之俗例少了一大半。 只各处点着零星烛火,防着主子们夜间叫人。 后殿里,锦帐深深处,苏瑶正深陷于梦魇之中。 【粉白的木芙蓉花颤颤巍巍,被别在乌鸦鸦的云鬓边。 喜怒难测的帝王擒着她的细腕,不让她有机会摘下,语气低沉地询问,“这花儿不好看?为何不愿意簪上?” 就是因为他簪上的,才不好看,女郎咬着唇,湿漉漉的眸子控诉着,委屈极了。 “你若是不喜欢,明日便让人将这花圃里的花木尽数拔了。” 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道,“便让那些才从边关召回的苏氏族人亲自来做,比如说你的那位二叔父?瑶瑶觉得如何?” “慕衍!” -- 第24页 “不好么?你不是不喜欢么?” 他低笑一声,似是极为愉悦,手下用了几分力,轻轻松松地将人紧紧桎梏在自己的怀里,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身量颀长的帝王俯下身,拥住她,鼻尖轻蹭在皙白的粉腮边,似警告似狎昵。 “瑶瑶,你是我的。”】 她才不是慕衍的。 苏瑶在梦中又惊又怕,硬生生被气醒。 谁知一睁眼,就见到比梦境中小几号的暴君杵在她床前,正欲伸手过来。 当即吓了一跳,往后一躲,就要叫人。 “县主莫怕,是我。” 少年怕她引来宫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口。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苏瑶一时受惊,骇然地睁大眼盯着他,又狠狠咬住捂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清醒几分。 她细细地喘气,额角冷汗津津,摇摇头示意他将手松开。 见苏瑶渐渐恢复清明,蹙着眉的慕衍这才松开手,转身取来铜盆里沾湿的巾帕,递给了她。 “县主可是做了噩梦?” 梦见他就是噩梦。 苏瑶眼神躲闪,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边冷汗,又用凉凉的帕子捂住脸,只觉得自己的颊上滚烫。 “我住在耳房,”慕衍低低解释道,“听见了此间异样,这才想来看看。” ?! 苏瑶身子绷起,倏地将帕子揭下,仰头问床边的少年,尾音带颤,“你听见什么了?” 难不成她把他未来的姓名都唤了出来? 慕衍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听清。 只不过……看县主这模样,似乎这梦与他有关? 少年静静地看了苏瑶一眼,没将猜测说出口,只装不经意地将自己被咬伤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看那道半月形伤痕的深浅,就知道咬他之人用了不少气力。 苏瑶侧过脸,视线游离着,“谁叫你大半夜跑到我床前站着的……” 说着说着,她理不直气也壮,把小腰杆挺得直直的,“夜都深了,你怎么进来的?” 12. 第 12 章 “你想出宫吗?”…… 屋外月色澄明,殿中一角正燃着安神香,炭火炙烤出满室的清甜气息。 苏瑶抱着被角,警惕地看着一身齐整的少年,又重复一遍。 “你是怎么进来的?” 慕衍侧目,看了看原本悬着等身画轴的位置。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觉那画后墙上有一扇小门,正虚虚掩着。 他所居的耳房与这正寝是相连的,这点苏瑶自然知晓,可她不是早些年就已经让人将这门锁上了么。 察觉她的疑惑,慕衍剔亮银灯,将锈蚀斑驳的锁拿给她看。 “我听见县主这厢有异样,便心生忧虑,却不想这门一推便开了。大约,是这锁的时日太久了些。” 骤然明亮的烛光里,小少年也知自己行事不妥,微微羞赧低头,苏瑶都能看见他的眼睫受了惊似得颤呀颤,如蝶翅,也似秋叶。 偏偏耳根红得吓人。 更像只故作镇定的兔子。 “那你方才伸手过来作甚?” 她可没忘记睁开眼时,正看着慕衍伸手过来,还以为是他要像梦里暴君一样,要…… 打住打住,苏瑶脸一红,将奇奇怪怪的念头赶出脑海。 她可没忘自己的初心。 等姑母所谋划之事了了,慕衍此人,绝不能留。 最不济也要想法子把他赶出洛京去。 “我看县主的被褥掉了一角,便想……便想替你拉上……”慕衍低声说。 那声音太轻,苏瑶也是竖起耳朵才听清的。 原来是好意照料她。 她瞥了瞥垂头失落的少年。 小女郎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她自知是对慕衍有偏见,才总会将他往最坏的情形设想,可到底,现下的慕衍,还不是她梦里的暴君。 他现下许是真心替她着想的。 苏瑶起身站到桌边,摸索着月枝备下的常用药粉所在处,磕磕绊绊地软声道,“那你的手还疼么?” 顿了顿,又苦恼地低声嘟囔,“我也不是故意咬你的,谁叫你大半夜地不睡觉,站我榻前的……” 听出小县主言语中的歉意,慕衍无声地弯弯唇,温和应道,“都是我的不是,县主无需挂怀。并无大碍的,只落下个咬痕,都不曾流血。” “喏,”苏瑶翻找出个浅青圆润的小瓷瓶,递过去,“这是活血化瘀的药粉,你按时擦擦,很快便会好了。” 想到慕衍可能会听见自己这处的动静。 她咬咬唇,“我再给你换个住处?” 慕衍攥着瓷瓶的手指一僵。 他轻声道,“并非我有意窥视县主,只是我起身后,正欲习字时,意外听见异响才会来此。县主若是不喜,明日便教人将这门再锁上,我习字时亦会换个坐处。” 习字? 苏瑶啪嗒啪嗒几步,举着烛火照亮了更漏,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才不过寅时,天都没亮呢!” 慕衍身子一绷,唇边的笑意变得苦涩,“我大字不识几个,若再不勤勉些,怕是要让人笑话县主了。”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 第25页 不,好似真的有关系。 苏瑶偏头看着那似乎无地自容的少年,缓缓眨了眨眼。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富庶,万国来朝,时人闲暇多,好攀比风雅,高门世家子或是女郎多是延请名师教导,便是连随从都能识文断字的。 前一阵子,有婢女看见郑家家主的院子里跪了个同伴,打趣问她,“胡为乎泥中?”。 人家都能斯斯文文答道:“薄言往槊,逢彼之怒。” 问者所言出自诗经中的《式微》,答者亦是用《柏舟》里的句子做答,一时传为佳话。 只不过慕衍日日寅时起,又似乎太早了些。 更何况…… “可有人教你识字?”苏瑶好奇地问。 慕衍略一点头,含笑道,“花圃里的那位老花匠便识得字,我每有不解,便会去问他。” 怪不得上次见他们两人相谈甚欢,苏瑶撇撇嘴,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讨得那脾气古怪的老花匠喜欢。 反正她就是喜欢闲时折了花,再送给姑母插瓶,老花匠大约这辈子都不会看她顺眼了。 折腾这半晌儿,窗外黑漆漆的,苏瑶倏地觉得腹中有些饥了。 可掀开桌上的盒盏,却连半块点心也无。 …… 大约是因着她最近要齠龀,姑母怕她贪用甜食,吩咐月枝、流霜尽皆收了去。 苏瑶不可谓不失望。 她一只手拨弄着漆盒上的锁扣,连垂落如流水的发尾都焉焉的。 可这个时辰,若是叫宫人进来,想必会惊动不少人。 慕衍察言观色,语调温和道,“我房内还有些点心,县主可要用么?” 见苏瑶转过身来,又解释道,“我常早起,屋内中备着点心,今日的还未曾用,若是县主不弃嫌,可来尝尝。” 烛花“啪”得爆开。 少年的眸子点缀着光,笑吟吟的。 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邀约。 明明还不知自己的身世,说起话来却是不卑不亢,从从容容的。 许是慕衍的语气太温和,许是她着实是有些饿了。等苏瑶再反应过来,她已经是坐在小少年所居的那间耳房里,捧着酥琼叶,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着。 慕衍房中的炭火是新换上的。 他拭净几根银签,将隔夜的蒸饼片好,架到炭火上烤,又取来素瓷罐,倒出一盏黏稠拉丝的蜜汁来。 少年长睫低垂,捏着柄小刷子,将浅黄的蜜汁细细地在雪白饼面上涂匀。 偶有几滴溅到炭火上,便会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让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 烤好的薄片松松脆脆,香甜扑鼻,都被放置到苏瑶面前的纸片上,好散散火气。 她一连用了几片。 正觉得有些咽干,就有一盏温热的茶水被适时推至面前。 一抬眼,就见慕衍正将细砂壶放回炭火边煨着。 他目光澄明,动作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反倒是让苏瑶有几分不自在。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吃饱喝足后,唇角抑不住地上扬,并未吝啬夸赞。 “这酥琼叶很香甜。” 但也不想欠慕衍的人情,苏瑶撑着下巴,很实诚地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么?若是我能做到,定会答允你。” 慕衍沉默了一会儿。 苏瑶的视线都落在对面俊美少年的眉宇间,见他思索着,自己心里也开始猜测:他会提些什么?总不能是金银珠玉,若是说读书习字,倒还有可能。 “我见到凤仪宫外有高台,”慕衍终于开口,他的眸子很黑,几乎占据眼睛的三分之二,认真看人时,像是只容得下那一人,脉脉含情且澄澈。 他犹豫询问,“县主可否……带我去看看?” 等了好一会儿的苏瑶:……就这?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 她不想拖欠太久,从袖中摸出根发带,三两下将青丝束起,便想领着他出门。 “也快到天亮的时辰了,我们去去就回,旁人一定不会被惊动。” “县主稍候。” 慕衍转身从小门去了苏瑶居处,从熏笼上取了斗篷披到她身上,“秋日晨间天寒,县主还是披上御寒为妙。” 苏瑶避开他想替自己系带的手,自己胡乱一拉好,便领着他,熟练地避开各处守夜的宫人,轻轻松松地出了凤仪宫。 期间遇见个宫人打着哈欠似要惊醒,吓得她连忙拉起慕衍的手腕,就躲进回廊转角里。 好在总是有惊无险。 等终于出了宫门,苏瑶迫不及待地将手一松,拎起裙子在前面引路。 “若不是这时节宫人少,想溜出去可真不容易。好在方才与守门的侍卫交待了一声,若是赶不回来,宫人们也好知道我们去了哪,不至惊慌失措。” 顺利溜出来,她心情甚好,话也多了些。 慕衍提着盏琉璃灯,跟在她身后,回想起方才那人高马大的侍卫看着任性的小县主要出门,欲哭无泪的纠结神情,忍不住扬了扬眉。 手腕上,方才被小女郎拉过的地方有些灼热,他不由自主地用一只手握了握。 说想去高台看看不过是托辞。 他的确曾向往去宫外看看,但此番图得,不过是想让县主对他观感再好些。 可现下这般新奇的体验,倒让他也生出些隐秘的期待感。 -- 第26页 望仙台在凤仪宫往南不远,高达二十五丈,直入云霄,可观洛京,还是先帝时修葺完毕,以作登高望远之用。 重阳佳节已过,宫人们早早便将台上装饰之物取下,只零零星星一些人驻守,这会儿台上冷清得吓人。 秋早有霜,石阶上白茫茫一片,熹微晨光里,苏瑶敛裙而上,走得格外小心。 早知如此,便穿木屐来了,她皱了皱眉。 可身后静悄悄的,跟没人似的。 苏瑶眉心一跳,回头看,就见慕衍正在她身后几阶。 见她回头,小少年将灯挑高些,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我殿后,县主也可走得安心些。” 这人怎么总能猜出她要问什么。 苏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做声。 他想讨好她,就非得全盘照接么,她偏要装不知情。 小女郎抿紧了唇,有些不耐地想,凤仪宫和苏府里侍候她的宫人多了去了,慕衍便是想讨好亲近她,也要往后排。 登高望远,常使人心旷神怡。 等站到台上,拢在半昏暗中的繁华洛京尽收眼底,苏瑶已经将方才那点不痛快尽数抛诸脑后。 “我猜那是齐王叔的府邸!” 她倚到阑干前,指着一处灯火通明处,声音都消散在风里。 因着自幼被苏皇后抚养,长居宫掖,齐王待她甚是亲厚,她便也随着太子阿兄他们,唤他王叔。 见慕衍露出不知情的神态,苏瑶的唇角翘起,“齐王叔最喜欢请许多名士一道宴饮清谈,每每府里都要闹到日上三竿才歇。” “你瞧,”她指了指其余各处零零散散的灯火,“其余人家哪个有这般热闹的。” “宫外之人也都起得这般早么?” 慕衍望着从未见过的景色出了神,轻声问道。 “能靠近宫城居住的,都是官宦人家,他们早起,是因着今日是朝会之日。” 苏瑶笑着,指向宫城附近的一个方位,“那边也亮了灯,说不定便是我二房的叔父起了身。他在礼部任侍郎,是个再文雅不过的读书人,就是喜欢掉书袋。” 说起来,她上一次登望仙台,还是上辈子的事,苏瑶也有些新鲜,便是只有慕衍一个听众,话也停不下来。 小女郎的眸中碎光浮动,她指着远处隐隐的高塔影子,又示意慕衍去看高台檐角上垂落的金铃。 “那是慈恩寺的塔,据说供奉着天竺高僧的舍利子,塔身上也缀满了这般样式的金玲,清风一过,数十里的百姓都能听见。” 见慕衍凝神细听,试图从风里分辨出泠泠塔铃声,苏瑶顿了顿,想到方才的酥琼叶,鬼使神差地问道,“若是有机会,你想出宫么?” 出宫去,放弃皇子身份,也远离大昭宫的这些是非。 到那时,她定也不会再针对于他。 可说者有心,听者却无意。 “若是县主回苏府时,愿带上我,”小少年轻叩着玉石阑干,慢慢道,“自然是想的。” 苏瑶侧脸来看,便见他身上,石青的衣袍、发带尽数被风扬起,烈烈作响,颇有几分风流肆意的味道。 整个洛京,尽数倒映在他的眸中。 也是,如慕衍这般姿仪,便是在冷宫长大,也不似民间百姓。 苏瑶静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发笑。 索性也不再想,伸出手任由清晨凉风自指缝里溜走,只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也不知过了几时,东方渐白。 洛京也渐渐苏醒,小桥流水,走马行人,熙熙攘攘,俱是隐在清晨的薄雾里,朦胧可见。 两人已是尽了兴致,便打道回府。 可还未到凤仪宫的宫门,苏瑶就看见不远处,一身甲胄、斯文俊秀的少年郎,当即皱起眉,一阵头疼。 居然又被卫岕逮了个正着! 13. 第 13 章 “六郎,我们走。”…… 一撞见卫岕,苏瑶就想起,先前自己不过是去趟冷宫,这人转头就将消息告诉了阿兄和慕珏。 没得给她招来这许多麻烦。 若不是这人话忒多,这会儿慕衍还在冷宫里待着呢。 哪来这许多事儿。 小女郎微抬下颌往前走,神情冷淡而疏离,一分好脸色都不打算给他。 可卫岕却像没看见似的,不疾不徐地上前,拦住他们两人去路,便是俯身一揖。 “敢问县主,天色尚早,您可否告知,方才是从何处而归的?” 竟是直接问她的行迹。 苏瑶都要气笑了。 她撇了撇唇角,不大客气道,“卫郎君问这些打算作甚?是问出来后,再去与我阿兄,或是四殿下通风报信么?” 见慕衍肃立一侧,小女郎扯了扯他的衣袖,就要带他绕着卫岕走。 小少年顺从跟上,看上去竟有几分乖巧。 结果卫岕竟是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前次之事,”他苦笑道,“与苏兄言及,实是有口无心。至于四殿下询问,却是我不得不答。” “还望县主大人有大量,莫要再计较此事。” 苏瑶皱了皱眉,才不信他这话。 “县主!” 卫岕再一次拦住她,语气诚恳,“可今日您不声不响地离了凤仪宫,若是不说明去向,可是会让那几名守宫门的侍卫被责罚的。” -- 第27页 苏瑶:? 她从前也总偷偷溜出去,只消事后与凤仪宫的主事女官说明便是,也没见那些侍卫被责罚过。 以至于她还以为,都是姑母暗中默许的。 小女郎停住,慕衍见她疑惑专注的目光都落到那眉眼清俊的少年郎脸上,浓密的长睫便颤了颤。 他还提着那盏琉璃灯,此时只轻轻一挥,细长的灯杆便将欲上前来的卫岕隔开。 小少年温和道,“郎君切莫上前,以免冒犯了县主。” 苏瑶给了他一记赞赏的眼神。 便见小少年微微一笑,敛着眉眼往她身边靠近了些。 “待我回去与主事的几位女官说说便是,他们定不会受罚的。” 没想到卫岕是为了那几名侍卫,苏瑶的面色缓和了些。 她还以为卫七郎跟其他卫家子弟似的,眼高于顶,除了读书,万事皆以为下品。更是看不起武将,时不时还要说些酸话,来攻讦弹劾其他不与之结党的官员。 但卫岕还能为下等侍卫求情,可见根子倒还没有歪。 敏锐察觉到身边小女郎的神色变化,慕衍心里咯噔一下,又往苏瑶身侧靠近一步。 惹得她疑惑地多看他一眼。 许是没见过多少生人,有些不安? 苏瑶猜测着,便摇了摇他的衣袖,以示安抚。 卫岕闻言,也松了口气。 今日轮值的几位,其中有他从乡野带来的,一口乡音不懂规矩,还被同侪排挤,若是再出差错,怕是要被赶出宫城了。 他再施一礼,“多谢县主。” 苏瑶敷衍地点点头,语气促狭,“那卫郎君可否放行了?” 到底还是个面皮薄的少年郎,卫岕脸上微红,拱拱手,“是我的不是……” “既知是你的不是,郎君为何还要再拦着县主?” 清透好听的少年声响起,卫岕抬眼去看,便见长宁县主身边的小少年正静静望着他。 卫岕微微蹙眉。 他少时坎坷,见惯人情冷暖是非,自然察觉到这人身上对他隐隐的敌意。 “这位可是——”他犹疑开口。 “六郎,我们走。” 苏瑶早就不耐烦跟这人多言,拉着慕衍的衣袖绕开了他。 “再不回去,月枝和流霜都要着急了。” 对卫岕改观是一回事,烦他又是另一回事。 他还在这宫人来往之处问起慕衍。 这可不是苏瑶愿意得见的。 慕衍可是事关姑母的盘算呢。 她走得急,也就没发觉,头一次被她唤作六郎,身边的小少年竟是怔愣一下,才提步跟上。 而他的唇角,分明是缓缓扬起的。 望着少年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卫岕叹口气,领着身后随从继续巡视。 憋了一口气的随从讷讷出声,“我这是又麻烦郎君了。” “无妨,”卫岕淡声,“你们都是阿娘留给我的,于情于理,我都会为你们周全。” 随从是个粗犷汉子,人高马大的,闻言,眼泪都要出来了。 “若不是郎君硬要护着我们,卫家怎会发配郎君来守宫城!他们最瞧不上我们这等粗人武将,还偏偏让郎君来此,分明就是羞辱于您。” “郎君的手本该写得锦绣文章,怎么能……” 卫岕脸上的笑容淡到不见,“噤声!” 他转身望着消失在回廊转角处的两个小小身影,低声道,“长宁县主的阿耶便是武将,满朝文武大臣,可有一人敢小觑他?” “无非是我现下无权无势,才会任人拿捏罢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少年郎极目北望,只见辽阔晴空,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苏大将军似是该班师回朝了……” 凤仪宫内,有人说起了同样的话语。 “你阿耶快回朝了。” 淡淡的女声,伴随着嵌铜琉璃香炉内的袅袅白烟升起。 苏皇后方起不久,正坐在妆台前,任由宫人为她梳起云鬓,簪金堆玉,再取来盘纹彩绣的广袖华服,细细装扮着。 一旁的苏瑶弯着眼,眸子里亮晶晶的,不无期待。 “阿耶再不回来,可就赶不上给我过生辰,他可是在信里许诺过我,今年定会有些新花样的。” 她身后的小少年闻言,指尖动了动。 “今日还需会见妃嫔,我便不多说什么。” 苏皇后扶了扶发间的流苏钗,回身道,“只是阿瑶,你如今也该晓事了,你在这宫里长大是不错,可也不能总是偷偷溜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下回你若是想出去,最不济也要带上月枝和流霜,记住了吗?” 苏瑶心虚地点点头,抱着苏皇后的手臂摇了摇,乖巧道,“姑母说的,我都记得了。” “六郎,”苏皇后抬眼,望着一侧默然的小少年。 慕衍身子绷起,上前一步。 “下次阿瑶再胡闹,你只管禀了我,莫要再纵容她,陪着她胡闹。”苏皇后淡声道。 倒也没有追究此次之事。 苏瑶心里松口气。 知晓此事是过去了。 谁知慕衍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竟又学着卫岕的模样深深揖首,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娘娘容禀,皆是因我好奇宫城外是何模样,才会央求县主带着我去望仙台。皆是我的不是,还请娘娘莫要责怪县主。” -- 第28页 苏瑶:“……” 这是什么品种的呆子。 姑母明明都说不计较了,他赶着领罪做什么。 小女郎皱着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引得他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 见慕衍看着她,乌黑眼里是浓浓的疑惑不解之色,苏瑶气恼,干脆又扯了几下。 反正扯衣袖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左右慕衍比她高一截,扯起来很是顺手。 慕衍不明所以。 他寻思了几息,索性将手放低些,任由她拉扯。 见他坦言是自己的过错,将侄女撇得一干二净。 苏皇后本是冷清的面容都柔和了几分。 “莫怕,我并无责怪你之意。” 这些时日,宫人早就将慕衍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尽数禀告给了她,苏皇后对这个容貌俊美的乖巧少年观感甚佳。 再加之太子病情渐好,兄长将归,心中悬着的两块大石放下,她看慕衍更是顺眼几分。 “你若是想看看宫城外的景色,等阿瑶再回苏府时,让她带着你一道便是。” “我听说你现下在习字?”她又问道。 慕衍面容红了一下,低声道,“现下只略识得几字。”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其他人看不见的所在,小少年藏于袖中的左手紧张地攥成拳。 苏瑶不耐烦听他们一问一答,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手中的石青布料玩,出了神。 她知道慕衍是从老花匠处习的字。 那话本里,直到十几岁时,才出冷宫的小暴君,是如何识的字? 甚至还会作诗? 对的,话本里分明说慕衍会作诗,小女郎神游天外。 【昭阳殿里,女郎倚着窗静静而立,透过稀稀疏疏的落雨,遥望天际,担忧起流放边疆的家人。 “娘娘,”宫人恭敬地捧来锦盒。 女郎蹙眉,似是极不喜这个称呼,却也没说什么。 宫人俯身,高举锦盒,“这是陛下遣人送来的,一定要您亲手打开。” 苏瑶蓦地想起暴君上次送来的‘惊喜’,吓得后退一步。 他令人将设计害死阿耶的乌桓将领的人头砍下,用石灰腌好,送给了她,还迫她亲手打开木盒,用匕首去切砍。 吓得她几宿都不曾睡好,夜半惊醒,便见那罪魁祸首静静拥着她,眸色晦明变幻。 宫人见她不喜,吓得脸色都变了,哀求道,“婢子求娘娘……求娘娘看一眼……陛下说……陛下说娘娘若是不肯打开,便让人砍了婢子的手!” 苏瑶到底不忍,颤着手将锦盒打开。 出乎意料的是,内中竟是十色笺。 墨迹俨然,整齐的几行,分明是几句情诗。 女郎又惊又怕,暴君又想做什么?】 回想起剧情的苏瑶一阵恶寒。 即便话本里的‘她’很感激暴君为阿耶报了仇,但强迫着‘她’如切瓜砍菜般支解仇人首级,也实在是超过常人的承受程度。 难怪话本里说慕衍是个暴君。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慕衍的手,修长白净,除了她咬的牙印,便只有些陈年旧伤尚未去痕。 这般好看的手,执笔泼墨才是良道。 搭弓射箭,提剑走马也是好的。 若是执着镶金嵌玉的锐利匕首,去一刀刀刨开…… 苏瑶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阿瑶?”苏皇后唤她。 “嗯?” 苏瑶茫然地抬眼,松开了慕衍的衣袖,还悄悄甩了甩手。 似乎能将什么奇怪的感觉都甩掉。 苏皇后瞧着心不在焉的侄女,缓缓道出自己的安排。 “你现下身子既是好了,若是去太学读书,可带上六郎一道去。” 苏瑶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太学里,能与她一道读书的,均是勋贵世家的郎君小娘子,大家在一起读书,也是为了日后的结交来往,算是打小便知根知底的交情。 姑母此言,莫不是想让她先带着慕衍去提前混个眼熟? 怎地突然为何对慕衍如此之好? 还是方才她错过了什么? 小女郎紧紧抿了下唇,飞快地扫了慕衍一眼。 惹得他慢慢收起唇边的笑意。 自己是做错什么了么? 俊美如玉的小少年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14. 第 14 章 “你不喜欢与六郎一道吗…… 大约是小女郎低着头,怏怏不乐的模样太显眼,等见过后妃、处置完宫务后,苏皇后就令人将侄女唤来。 一室静寂。 嵌铜琉璃香炉里,用作提神醒脑的晨间香方悄然间被宫人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气息清冽芬芳的花浸沉香。 苏瑶双手捧盏酪浆,小口啜饮着,轻轻吸了吸鼻子。 皙白细嫩的脸庞上就现出些笑影儿。 这用以熏蒸沉香的木樨、茉莉,还是她带着月枝她们采摘的,没想到姑母这就用上了。 正暗自欢喜着,就见苏皇后随手卷起文书,搁置一边,抬眼问她。 “阿瑶,你为何不愿带上六郎一道去太学?” 姑母竟是为这事找她? 苏瑶觉得有些委屈。 可慕衍与话本之事,又不足为人道。 她垂着眼睫,抿紧唇,沉默了会儿才忽然抬头。 -- 第29页 “姑母,你为何对慕……六郎这般好,他的生母不过是宫人,与我们苏家又无甚干系。” 苏皇后揉了揉额角,神情冷淡,“那他也是陛下的子嗣。” 见姑母因打理那些繁冗宫务,露出疲乏神色,苏瑶将杯盏搁到案边,轻轻走到苏皇后的背后,跪坐下来,替她按揉着鬓边穴位。 “您是为着姑丈么?”她轻声问。 是因为多少还惦记着承熙帝,才爱屋及乌地要替他料理好后宫? 苏瑶不满地嘟囔,“可姑丈分明只会把珍珠当鱼目……” 宠着样样不如姑母的林贵妃,都不知道他图什么。 苏皇后微阖上眼,闻言冷冷一声,“又与他何干?他如今寻常也不往凤仪宫里,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是更好。” 按揉的细指顿了下,苏瑶的语气也雀跃几分。 “您这般想才好,没道理只有您念着他的!” “若不是姑丈是皇帝,”小女郎不屑地娇哼一声,“阿耶早就打上门,让那等宠妾灭妻的负心郎写和离书了。” “别胡说,”苏皇后按住侄女的手,牵了牵唇角,“议论起长辈之事还没大没小的。这话出了凤仪宫,可就不能再说,若否,我可不去保你。” 既然不是为着承熙帝的缘故…… 苏瑶将小巧下颌都靠到姑母肩上,很轻很轻地蹭了两下,语气低低的。 “那姑母您为何对六郎这般好?还要我带他去太学。” “连为他未来铺路之事都想好了。” 苏皇后轻抚侄女的发顶,诧异道,“阿瑶竟是这么想的么” 苏瑶乖巧地嗯了一声。 “六郎好学,自小又吃了不少苦,我多怜惜他几分,阿瑶便吃醋了?”苏皇后笑道。 “才没有……” 小女郎生出几分惆怅来,她细声撒娇,“姑母怎么能这么想阿瑶,我才没有吃醋呢。” 她只是不想让慕衍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成为话本里的暴君而已。 “六郎都这般年岁了,便是您对他再好,他也只会记得自己的生母,说不定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出宫后也不会念着苏家几分好。” 苏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她回过身,伸手将侄女揽到怀里,意外道,“这是谁跟阿瑶说的?” “没有谁,都是我自己想的。”小女郎的声音闷闷的。 “阿瑶,”苏皇后正色道,“我是皇后,更是六郎的嫡母,于情于理,都要好生照料他。更何况,便是拖到六郎身份昭告天下之后,他去太学,也是理所应当。如今不过是让你先带他去,认字识人,你便想这许多。” “六郎模样生得好,性子也温和,你不喜欢和他一道读书么?” 苏瑶心知姑母已是定下此事,无可转圜,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这倒奇了,”苏皇后挑了挑眉,“先前你自己去冷宫看他,如今倒还嫌他。” “我只是担忧,姑母的好心,日后会不会白费了……” “何需担忧这许多,”苏皇后话里带着笑音,“六郎现下还小,好生教导,让他懂得些是非。” “便是他日后与苏家不亲近,难不成还会倒戈对付苏家?那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将来还能谁敢与他亲近,为他做事?” 那可不一定。 话本里的慕衍就是个六亲不认的暴君。 苏瑶闷了一口气,很想将话本之事和盘托出,可张了好几次口,都是话到喉间,便没了音。 最后也只能在姑母的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等她一步一挪地出了殿,苏皇后才蹙了蹙眉。 她令人将服侍两人的宫人叫来,细细问过他们相处之事,更沉默几分。 心里疑窦丛生。 若是依着宫人所说,阿瑶与六郎分明相处得不错,她怎生还会排斥六郎? 思索几息,苏皇后又让人将慕衍叫了来。 打量着堂下立得笔直的小少年,她语气更温和了几分。 “六郎方才都在做什么?” 慕衍抬起眼,漂亮明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孺慕之色。 嗓音也是干干净净的。 “我听莹云姊姊说,凤仪宫今日很是忙碌,便想跟她学学如何调香。一来帮帮她们,二来调出了好香,将来也好在娘娘面前借花献佛。” 调香品茶,都是风雅事,苏皇后也没说什么。 她温和道,“阿瑶与我说好,后日便要回太学读书,到时你便与她一道去。我会吩咐人,在她身侧为你添张小桌。” 原以为小少年日日勤学苦读,能得到这个机会,会面露欣喜,可堂下的慕衍却是微微皱着眉头。 “县主她……”他低声道,“可会答应么?” 苏皇后温和地打量着他。 见他虽是这般说,但眼里含着微弱的光,亮晶晶的,俨然是欢喜极了。 只不过顾念着苏瑶才有些犹豫。 说起来六郎与阿瑶的年纪,倒是差相仿佛,但依苏皇后看来,平日里倒是六郎顺着阿瑶多些。 她也没想过要让慕衍与苏瑶培养出什么特殊感情来,但见小少年对她疼宠的侄女亲近照应,再看慕衍时就更喜爱几分。 “阿瑶不过是担忧你去了太学,跟不上进度,才有些犹豫,六郎勿要多想,只管去便是。” -- 第30页 苏皇后替侄女解释了几句。 “后日你跟着她去便是。只是太学的夫子多是宿儒名士,你初去,应是有些艰难。倒也无妨,慢慢赶上便是。” 慕衍听着,眼底就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俯身一揖,乖巧有礼地应下了。 等他出去了,苏皇后才敛了笑。 想到自己日后的安排,她便觉得有些对不住慕衍。 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年幼的小郎君罢了。 …… 从望仙台回来,苏瑶就让月枝取了新锁,当着慕衍的面,将把那扇连通寝居和耳房的小门锁得严严实实。 倒也没提让他换住处之事。 小女郎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既然慕衍能听见她这厢的异样声响,那反过来,她不也能听见慕衍那处的动静么。 为防万一,苏瑶还再三跟贴身婢女确认了,自己的确没有说梦话的前例,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夜色渐浓,倦鸟归巢。 屏退婢女的内室里,小女郎摩挲着枚锁匙,鎏金铜钥在摇曳生姿的烛影熠熠生辉,让她的心思都活跃几分。 这锁匙只有她有。 慕衍是没有的。 那岂不是,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她都能悄悄地去瞧瞧,慕衍在做什么? 若是夜间去,凑巧这人说梦话,岂不是还能偷听几句。 此事可行! 苏瑶眼睛一弯,便从妆奁里翻翻捡捡,寻出一枚鸡卵大小的夜明珠来。 若是夜间秉烛而去,实在太过明亮。 这夜明珠光线柔和,倒是刚刚好。 小女郎见惯了好东西,也不管这珠子价值几何,只觉得终于派上用处。 只是个头太大,需用手捧着。 着实不方便。 她琢磨了会,又在匣子里翻出个合适的络子,将夜明珠往络子里一装,拎在手里晃了晃,才心满意足地将这临时制成的提灯搁到桌上。 接下来,便是等夜深了。 苏瑶的算盘打得妙。 她窝在温软如云的丝被里,留神细听更漏的滴答声。 一滴,两滴,三滴…… 静静地等着夜深。 只可惜天色一黑,四周渐静,她脑海里各种念头就开始缠来绕去。 平日觉得有些扰人的更漏声,竟比教坊司里最悠缓的乐曲还要催眠。 总而言之—— 等苏瑶再一睁眼,外间天已大亮。 听到动静,等待良久的婢女纷纷进屋,匆匆忙忙地替她梳洗完毕。 而才一出门,心情复杂的苏瑶就见小少年正拈着花枝,神清气爽地在与莹云说些什么,那两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分外刺眼。 小女郎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唇。 下定主意,今夜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余光瞥见小县主终于出门,慕衍原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便与莹云一道,不急不缓地上前问安。 却只得了个冷脸。 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已然知晓这位娇气的小县主很有些起床气,也就没放在心上。 回过头来,继续向莹云讨教些调香的方子。 慕衍虽是在冷宫里荒废不少年岁,但他本性聪悟,而莹云性子虽古板,到底年岁不大,还是有几分好为人师的。 见他真心讨教,便也不吝藏私。 “娘娘殿内燃着的那香,名为花浸沉香,趁着清早露水,采下木樨,茉莉等……花汁浸入蔷薇水浸过的沉香,再……” 苏瑶打旁边过,听见这些,只扬了扬眉。 调香什么的,慕衍想学便学,难不成他还能靠着调香,做成什么大事不成。 心里存着事,苏瑶这一日都格外煎熬。 而慕衍也发觉,似乎小县主总是在时不时偷瞄他。 可等他抬眼望去,对方又迅速收回视线,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夜间躺在床榻上,他思索着,越发困惑不解。 直至三更也不曾沉眠。 迷迷糊糊中,有什么细微的动静响起,让慕衍心神一凛。 他缓缓握住了枕下的匕首。 15. 第 15 章 黑暗中,被抓住手 枕下的匕首,是慕衍贴身不离之物。 他在冷宫长大,除去足可伤人的蛇虫鼠蚁,还曾遇到因他相貌好,便心生歹意的宫人内侍。 只不过—— 小少年静静听着屋内的细微声响,搭着眼帘,冷不丁地想起了某个曾趁夜而来,却被他用石块砸得头破血流的老内侍。 也就是因着此事,他的阿娘悄悄送来了这柄匕首。 因着常年劳作,发间早早生了银丝的宫人出身低微,不识字,更没有什么图谋算计,这一生最大的胆识,便是偷偷生下他,又瞒住了他的存在。 慕衍攥紧匕首,凝神分辨来者身份。 他心中生疑,此处可是凤仪宫,难不成还会有宵小之徒不成。 来人的脚步极轻。 夹杂着柔软衣料曳地的窸窸窣窣声。 声响渐近,慕衍绷紧身躯,只待致命一击,却蓦得嗅到些熟悉的淡淡香气。 识出是何人的小少年:…… 他忍住心里的古怪之感,松开手,克制气息变匀长,装作熟睡的模样。 等到那人近前,才悄无声息地睁开一线,从长睫间隙打量这位小县主要做什么。 -- 第31页 恰逢夜色侵霜,烛火幽暗,有女郎提珠而来,柔光萦身,皎皎如月。 慕衍面无表情地想,若不是女郎年岁太小,还是偷偷摸摸进来,说不定真让人以为这是什么神仙精魅趁夜来访。 苏瑶此时也是心跳砰砰。 她提着裙摆小步小步地进了屋,攥紧手中的络子,细嫩笋足上只套了层素袜,连丝履都不敢穿。 好不容易才行到床榻边。 她怕这光惊醒了慕衍,连忙将夜明珠塞进了袖中,原本就柔和的光线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借着这光线,只能看见床榻被褥间隐约的人形起伏。 连慕衍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在床榻边站了会儿,苏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慕衍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她站在这做什么? 难不成要站上一整夜不成? 小女郎倏地发觉自己可能是脑子抽了,竟会想出这么个不靠谱的主意,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还照做了。 本就强忍着困意的小女郎一下子蔫了。 她咬着唇,憋闷地想,她这是又做了无用功? 本就硬撑着打熬到深夜,一阵阵浓浓的困意袭来,小女郎眨着眼,神思不属,心想要不先回去……她抬手掩口,鼻端痒痒的,有些想打哈欠。 床榻上的那人骤然翻了个身。 苏瑶当即硬生生地忍住了这口气,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慢了半拍。 而在她看不清的所在,慕衍无声地弯了弯唇。 被吓了一跳,苏瑶竖耳细听,见床榻上的人没了动静,才踮起脚尖,打算像来时一般悄悄离去。 可惜事总不遂人愿。 她才走出没两步,袖中那颗的夜明珠竟是掉了出来,一路不停,骨碌骨碌两下,就滚到了慕衍的床榻底下。 苏瑶的困意都被吓没了。 她三两步躲到幔帐的死角里,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往床榻上看。 这一声太过突兀,连假作熟睡的慕衍都颤了颤眼睫。 可随着晦暗光线的消失,他也猜到大约是小县主用于照明之物掉了出来。 还极有可能是滚进了榻底。 这倒是有趣。 小郎君轻轻扬了眉,不由得有些好奇:也不知县主接下来打算如何? 夜明珠掉落的一瞬,苏瑶脑海中只剩四个大字——这下完了。 她整个人都僵住,甚至开始飞快琢磨起该用什么借口把被惊醒的慕衍敷衍过去。 可等了半晌儿,都不见床榻上有动静。 没想到慕衍睡得这么死,小女郎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踱到塌边,见榻上的确没有动静,才蹲身伸手去探。 一下,空的,又一下,还是空的。 苏瑶忍了又忍,索性半跪在绒毯上,一手胡乱拢住散乱的发尾,一手扶着榻边试图往里看。 果然,夜明珠滚到了靠墙边。 苏瑶倒抽口气,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借助外物,这夜明珠大约是取不出来了,可现下哪有什么细长竿子。 可若是将夜明珠留在此,假以时日,被慕衍或是其他人发觉了,自己不就百口莫辩了? 她急得直咬唇,却在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手。 夜深人静,此间只有一个熟睡的人与自己,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手。 苏瑶吓得一个激灵,颤巍巍地抬眼去看。 “县主……” 极轻极低的喃喃声,仿佛出声之人还在沉沉睡梦之中。 原来是慕衍在说梦话? 苏瑶顿时松口气,整个人往后仰,直挺挺地栽坐到了绒毯上,细细平复着急促的气息与心跳。 过了会儿,她试探性地挣了挣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慕衍这是梦见了什么,连梦里都在喊她,小女郎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夜明珠了,只想着如何脱身才好。 她寻思了会儿,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极为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分开,那握住自己细腕的手指。 幸好还算顺利。 苏瑶一下子翘起唇角。 一根,两根……好不容易掰到了无名指,那人竟是喃喃两声,又将她的手腕握得紧紧的。 这一瞬,小女郎简直想把榻上人推醒。 可到底是有所顾忌。 她深深吸口气,从头再来。 这回倒是顺顺利利地脱身。 临走时,苏瑶有些犹豫地瞥了眼床底,最后还是狠下心,转身回去。 等墙上那扇小门彻底阖上,床榻上装睡的那人才慢慢坐起身。 慕衍思索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苏瑶的来意。 倒是一想到方才的刻意为难之举,他捻了捻残留温热的指尖,眸中就浮现出几许笑意,轻轻浅浅的,全然出自真心。 慕衍起了身,寻出个合手的物事,将床底的夜明珠捞了出来,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便藏到书橱的夹层里。 若是他所料不差,为着这珠子,小县主也需得再来上一遭。 或许也能想想法子,试探出她的来意。 一夜不曾安眠。 苏瑶早起时,便半阖着眼,即使撑着下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不住点头。 “县主昨夜未曾休息好么?”月枝替她梳发,有些担忧地问。 “我昨夜做了个梦……”小女郎闷着声,隐约有些咬牙切齿,“我梦见我把六郎揍了一顿。” -- 第32页 流霜捧着件新制好的百褶月裙入室,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六郎可是有哪里招惹到县主了么?” “无,”苏瑶有口难言,小脸都垮了下来,“不过是个梦罢了。” 婢女对视一眼,还是月枝低声道,“县主精神不济,今日可还要去太学?还是婢子去禀娘娘,让您再休息一日?” “姑母想必已经通知夫子了,我怎好失约?” 苏瑶摇摇头,强自打起精神。 太学里那帮夫子,最是重诺守信,若是自己不明不白地改了时日,回头怕不是要给她些脸色看。 光是课上频频提问,就够她喝上一壶。 等苏瑶垂着眼帘,困意十足地出了门,就见慕衍已然在回廊下等她。 晨风清爽,将他的发带、衣角尽皆托起,翩翩然仿若归鹤,衬得还未长成的少年如竹如松,气度俨然。 即使是还未曾昭告他的身份,来往的宫人打他身侧过时,都不自觉地敛色几分。 小少年似是一无所知,见她神色恹恹,还担忧问道。 “县主昨夜睡得不好么?” 托他的福,自然是不好的。 苏瑶磨磨后槽牙,挤出个笑来。 随意编了个理由。 “夜里炭火正炽,难免有些咽干,所以未曾好眠。” 月枝与流霜对视一眼,皆见对方眼里隐隐笑意。 气恼归气恼,既然答应了姑母,苏瑶还是趁在路上,仔细交待着头一遭去就读的少年。 “太学之名始于西周。五帝时的太学其名为成均,在夏则为东序,在商名为右学,周代的太学为上庠……” 说起这些正经之事,小女郎面色一肃。 “而到了今时,开朝太宗改设国子监,其下又分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分别对应不同品级官员子女就读之所。” 慕衍心念一动,“那如今太学中就读的?” “皆为宗室皇亲,勋贵士族。”苏瑶答道。 她见慕衍若有所思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忧虑自己的身份,便信誓旦旦道,“是姑母亲口允你陪我就学,有我在,量他们也不敢轻视欺辱于你。” 慕衍略一颔首,微微对她笑起。 此时朝霞如彤,日色柔和,悉数泼洒钟集于俊美毓秀的小少年身上,竟惹得路过看呆的宫人一个不当心,撞到了廊柱上。 流霜忍不住,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 真有那么好看? 苏瑶腹诽着,不由自主地多打量慕衍几眼。 这么一打量,她扬了扬眸子,才发觉对方似是又抽高一截。 去冷宫时,慕衍才只比她高上半头,现下看来,自己竟是只到了他的下颌处。 苏瑶悄悄地踮了下脚。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没想到她梦见个话本,想方设法地阻止剧情发展,竟还能让慕衍提前过上好日子,连身量都长高了。 小女郎一连遭受多重打击,这会儿连话都不想说。 慕衍只当她是昨夜睡得太晚。 想到被自己藏于书橱里的夜明珠,再看看无精打采的小县主,他微微动容,开始思索,是否该想个法子将夜明珠还回。 可如此一来,只怕很难再得知小县主为何夜半来探。 各怀心事的两人来到太学,迎来的便是太学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最先发难的是慕珏。 他早便得知苏瑶今日会重返太学读书,甚至还兴致勃勃地给她预备了些小玩意,想讨她欢心,却没想到慕衍竟也跟了来。 想起自己从母妃处得知的讯息,慕珏知晓这人动不得,越发伤心欲绝,委屈十足。 上前就拦住两人的去路。 “瑶妹妹,你怎地把他也带来了!” 16. 第 16 章 “长宁县主这是作甚?”…… 被慕珏这么一问,慕衍还没什么反应,苏瑶倒先皱了皱眉。 她三两步站到慕衍身前。 替他挡住了种种惊艳、好奇、轻蔑的打量视线。 长长的织锦发带上还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明珠,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荡悠悠地打个趾高气扬的旋儿。 “我才病过一场,气力不济,姑母让六郎来陪我读书,有何不可?” 苏瑶心里其实门儿清。 私底下她再怎么看慕衍不顺眼,那也是凤仪宫里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情,哪里能在太学里让他被众人看了笑话。 苏家人没别的缺点,就是护短。 她阿耶是,姑母是,连她和兄长也是。 慕衍今个儿是跟着她来的太学,她就定会让这人全头全尾地回去,连半点委屈都不能受。 被比自己还矮上一头的小县主拦在身后,慕衍垂着眸,视线都落在她乌鸦鸦的发顶,再一次意识到她的确是在护着自己。 波澜不兴的心湖上遽然漾起涟漪,一圈一圈,再也无法平静。 他没出声,却是往前靠近半步。 看在慕珏眼里,就是两人已然情谊深厚,一个愿护,一个甘领。 他攥紧拳,眼眶都有些红。 周围的哪个不是人精,见状就往后半步,以免殃及自己。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挤眉弄眼地对眼色,看起热闹来。 只有苏瑶不怕他。 从小一道玩到大,她对这个玩伴有几斤几两甚是清楚,但也不想陪慕珏犯痴。 -- 第33页 她撇撇唇角,转移话题,“你倒是有功夫在这质问我,你的课业都做完了?” 慕珏根本就没听进去。 他只想把苏瑶身后那道瘦长的身影赶出太学去,再警告他离自己的瑶妹妹远些,可一想到卫贤妃的告诫,气势就颓了一大半。 五指攥紧又分开,才哑声道,“瑶妹妹,我给你准备了几样小玩意儿,你……” “县主,快到上课的时辰了。” 慕衍温声提醒着,神情没有一丝不耐。 苏瑶瞥了眼屋角更漏,便慌慌张张地领着人往自己的位置去。 今日来讲书的可是御史台出了名的老古板,丝毫不因着他们的身份留些情面,若是被逮了个正着,那可是要罚抄书的。 四周的见无热闹可看,也都纷纷作鸟兽散。 只有慕珏定在原地,狠狠地瞪了小少年一眼。 被苏瑶看个正着。 小女郎还未开窍,只觉得奇了怪了,话本里的事都还未发生,不就是自己不想跟他一道玩闹么,慕珏怎么就跟只乌眼鸡似的,处处针对慕衍? 她叹口气,也没放在心上,招呼着慕衍就到前排正中的席位上坐下。 太学重门第,座次亦是有序。 苏瑶跪坐在屋内最好的座次,连慕珏这个四皇子都要往旁侧次座去,周围人不是没有艳羡的。 但这是承熙帝从前亲口允的,谁也不敢多加置喙。 说起来也是一桩人尽皆知的公案。 当年太子慕珣初初入学时,身边便缀了个小尾巴,哭哭唧唧地扯着他的衣袖不放,还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想跟她的太子阿兄一道读书,还要坐在室内最好的位置上。 恰好那日承熙帝来此。 他膝下子嗣少,公主更少,对上这位在宫里长大的长宁县主时,一向多有怜惜,瞧着有趣,又见太子也疼宠表妹,不甚计较,便发了话,让苏瑶坐在这第一等席位上。 不过是个座次罢了。 苏瑶自己未曾放在心上,却不妨碍别人看着刺眼。 譬如今日来讲书的韩御史。 他是乡人举孝廉出身,官声极好清正不阿,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偏偏他家中有了个母老虎,就最是鄙夷女子,常自嘟囔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所以每每看见这独占最好座次,读书却不甚勤勉的长宁县主,都恨不得捶胸顿足,仰头哀叹一通。 苏瑶甚至怀疑,若是给他支笔,定是能洋洋洒洒地当场写出篇檄文来,好用三寸不烂之舌,就把自己赶出太学。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御史左脚先迈进屋,余光里才瞥见她,眉头就皱紧得能夹死苍蝇。 小女郎不由地撇了撇唇角。 苏家祖上可是连女将都出过,本朝亦曾出过女帝,有谁敢说女子卑贱?这韩老头也太过迂腐。 她只当没看见,随意翻起书卷来。 偶尔一分心,就瞧见身旁小桌上,慕衍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都不曾翻页。 苏瑶无聊,旁观了会儿,就凑过去,好奇轻声,“是哪里有不识得的么?” 淡淡香气袭来又靠近,小少年面色微红,低声回她。 “只略略识得十之五六,所以不解其意。” 苏瑶翻了翻他桌上的那册,疑心他夸大,不过才习字不多时,能识得十之一二就已是不易,便指了几字考他。 却没想到慕衍当真认得。 不只是认得,还蘸了墨,提笔写了出来。 虽然没有积年累月的练习,笔力不够,但也是竭力工工整整的。 她不信邪,又指了些复杂冷僻的。 这才发觉慕衍竟是真有这般天赋,才习字不多时,便能记诵这许多。 苏瑶心头生出些莫名滋味。 既是惊讶于慕衍颖悟绝人,又暗暗开始警醒,怕他早早有了能耐,便成了话本里的暴君,将来会威胁到太子阿兄的地位。 一对小儿女年纪相仿,肩并肩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分外亲密,可就惹了不少人侧目。 慕珏早就无心读书,只拿眼盯着前方两人,见状更是闷了一口气。 几案上,造价高昂的凝霜纸研妙辉光,墨色一点如漆。 他却毫不顾惜,揉皱纸,团了团,冲着两人就砸过去。 本是想砸慕衍的,却是歪了下,砸到了苏瑶头上。 怒气冲冲的少年当即缩肩低头,心虚十足。 被砸的苏瑶怔了下,冷着脸抿唇回头,却见四周并无异样。 “纸团上有墨迹。” 慕衍心细,俯身将纸团捡起展开给她看。 一看这歪歪扭扭的字迹,苏瑶就知道是谁。 心道慕珏真是纯心找不痛快的。 小县主半点不肯吃亏,将纸张重又团起,扬手就砸了回去。 一下正中低头装读书的那人脑袋。 可被砸的那人却是惊喜抬脸,冲她露出个高高兴兴的笑来。 苏瑶:“……” 失策了,她就不该给慕珏任何眼神。 “四郎真是过分!” 她没有好气地埋怨了句。 慕衍本是见惯了她冷声冷气地称呼那人四殿下,这会儿听到一声脱口而出的四郎,唇边的笑意渐淡几分。 他整理一瞬心绪,指着一字,诚恳求教。 “此字何解,还请县主教我。” -- 第34页 苏瑶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回来。 原来还有她教慕衍识字的一天,小女郎翘起唇角,脸色一下变得生动。 可等看清那字为何,她心情复杂骤然起来,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慕衍几眼。 “你当真不识?” 小少年一目不错地望着她,缓缓摇头。 苏瑶撑着下巴思索了会儿,才慢慢道,“此字为衍,从水从行,水朝宗于海也,可称之为衍,又有富足之意。”也是你未来的名字。 她顿了顿,到底未曾说完。 衍字其实还有一意——蔓延繁盛,实为多余。 太子阿兄单名为珣,便是慕珏的名也是带玉的。偏偏慕衍的名,说得再好听,德星昭衍,厥维休祥,实则不过多余之意。 单从这名看,便可知话本里,她那位便宜姑丈认回这颗遗珠后,是有多不待见他。 连生父都厌恶他,也怪不得话本里的暴君会长成个性情扭曲的模样,苏瑶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个念头。 “水朝宗于海……”小少年低声道,“百川入海,想来应是极为壮阔之景。” 他虽是这般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艳羡之意。 苏瑶怔怔看他,一时出神,想起了话本里的一个情节,说是有一年暴君带她东巡,醉后拥着她去海边观日出…… 正回忆着,就又被个纸团砸中。 慕珏这是有完没完? 被打断思路的小女郎皱着脸,有些不耐,捡起纸团回身,看也不看就扬袖砸了出去。 …… 一片死寂。 太学里的学子们俱是楞住,视线整齐划一地落到沉下脸的韩御史身上。 只见他花白的胡须微颤着,抖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长宁县主这是作甚,竟是要用纸团砸老夫?” 完了完了,苏瑶身子绷紧,大脑一片空白,却还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低头认错。 这回怕是又要被罚抄书了。 她有些绝望地想。 就不知道这次是抄哪本大部头了。 还是她身侧的小少年先反应过来,俯身长揖,不卑不亢道,“夫子容禀,实是四殿下先用纸团砸县主,县主气恼反击,才不小心误中夫子,还请夫子明察。” “你又是何人?” 韩御史怒气难消,语气更严厉几分,“此处可是太学!哪里轮得到你开口?” 这话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留。 简直是赤.裸.裸地将慕衍的尴尬身份摆到明处。 他并非凭借父祖荫爵进来,更不是世家勋贵家的郎君。 学子里有那等胆大的,已经低声窃笑起来,不过是个以色侍主的陪读随从而已,倒是会替主子开脱,竟敢在刚直耿介的韩御史面前多言。 洛京里谁人不知长宁县主极爱繁华悦目之物,便连身边侍候之人,都要挑长相出挑的。 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郎君,可不就是靠着过分出彩的脸,讨了小县主的喜欢。 尤其是慕珏身后的几位卫家子,素来自诩清高矜贵,唇边的讥讽笑意高高挑起,格外刺眼。 大约是头一次被当众嘲讽,苏瑶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少年似是微微颤了下,却还是勉强维持着俯身长揖的姿势,在替她求情。 小女郎环顾四周,见众人看向维护着她的慕衍时,神情俱是不屑且轻蔑,眼圈倏地就红了,活像只快要炸毛的兔子。 分明是慕珏先挑的事。 真是岂有此理…… 17. 第 17 章 “县主真是黑的也能说成…… 反应过来的苏瑶这会儿气得眼眶发红,眼尾也发红。 尤其是侧脸一看,明明是罪魁祸首的慕珏躲躲闪闪,明摆着不肯主动出来担事。 当即就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她就知道,这厮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太学的夫子罚抄书,一旦犯了事就跑得最快,仿佛被罚抄个书就能要了他的命。 指望他出来,只怕日头都要打西边出来。 “夫子,”苏瑶才不惯着慕珏,直接将事都抖了个干净,“是四殿下先用纸团砸我,我才将纸团丢回去的,不留神砸到了您,实是我的不是。” 心知韩御史脾气上来了,连姑母的面子都敢驳。 她无意识握紧腰间玉环,将火气暂且压下,又看了依旧维持着俯身姿态的慕衍一眼,抿了抿唇,破天荒地福身告罪。 继续诚恳道,“六郎是我的随从,他一心向学,天资极佳,姑母怜惜爱才,便让他随我读书。方才也是一心维护我,才落了规矩,还请您莫要怪罪于他。” 这位连帝后都另眼相看的小县主难得深深蹲身行礼,却只是为了替她身边的小少年开脱。 不少人再看向慕衍时,眼神开始闪烁,都在暗自猜测着,莫不是这小郎君现下深得长宁县主的欢心。 原本肆无忌惮的轻蔑眼神收敛许多,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连慕衍自己,都微微抿着唇,心里涌上些难以形容的心绪。不过是在这位县主面前示弱,顺从,竟是能得她如此维护。 虽是不知韩御史如何厉害,只看那位跋扈的四皇子都不敢站出,就足以见得,其人定是不好招惹。 可如今县主为了他却能径自站出。 自慕衍知事以来,除去记不清面容的生母外,便再未感受过这种维护和善意。 -- 第35页 他状似平静地躬身行礼,胸腔里却是扑通扑通,有什么在越跳越快。 无暇深思众人如何臆测,苏瑶实是心里飞速酝酿一番之后才开的口。 韩御史这人,说迂腐是真迂腐,最是看轻女子,规矩也大,言语行事更是全凭心意,常叫人下不来台。 方才他呵斥慕衍,未必没有看不过眼,借题发挥之故。 只怕是听到些什么流言蜚语,觉得慕衍小小年纪奸猾谗上,硬生生挤进太学,玷污了学堂清净的所在,才故意不留情面,想羞辱得慕衍自行离开。 但他又最是爱才,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道韩御史韩缜,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家当俸禄,但有盈余,皆被用作接济寒门勤学的学子。 所以苏瑶才会特意点出了,是慕衍聪颖好学,苏皇后才会起了让他陪读的心思,并非是她相求之故。 她行过礼,站直起身,大大方方地看着韩御史,果然见他神色微变。 “哦?竟是如此?” 韩缜脸色稍缓,正要让慕衍起身,试试他的才学,就被人打断。 “县主倒是会维护随从!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轻佻的少年嗓音传来,苏瑶循声望去,窗边正有人站起身。 林蔚,林家四郎,也就是林茵的亲兄长,此时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 他佯作正色,“夫子可莫要信了县主的维护之言,我前几日打凤仪宫过,还看见这小子在跟个老内侍识字,连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谈得上聪颖!” 此言一出,太学里嗡嗡声一片。 甫开始学字的人,哪里能看出什么天资,长宁县主这不是诓韩御史的么! 韩缜骤然脸一沉。 “县主,林四郎所言当真?” 没想到林蔚冷不丁横插一道。 苏瑶长睫微颤,再开口时语气急促又带点儿气,将两人的那点恩怨都抖了出来。 “林四郎,你是因着你妹妹被赶出宫,便心生记恨,刻意与我为难的么?” “明明是林茵将我推下水,你却记到我头上,还在此煽风点火,你莫不是觉得,害人之人,还有理了不成?” “我不过是说了实话!” 林蔚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同窗们看笑话的目光刺得他浑身不自在,反而恼羞成怒,犟着脖颈道。 “夫子,那小郎君连字都不识,您一试便知!” “林蔚!” “好了!”韩缜不耐烦地发了话。 他多少也听说了那桩落水之事,只觉得女子果然都是好妒多事,不想再提及,转向苏瑶道。 “长宁县主,且不论个人恩怨,你方才所言,可有欺瞒?你这随从当真刚刚开始习字?” “六郎他……” 苏瑶飞快地瞥了韩御史一眼,刻意吞吞吐吐的,不肯给个准话。 察觉身边小少年似要开口,她还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把,告诫他别动。 浅绯色的轻软衣料自他的袖边一划而过,慕衍顿住,眸子扬了一扬。 虽不知小县主要作甚,但他总是要听她的。 于是小少年纹丝不动地立在苏瑶身边,垂着眼,神情冷淡而疏离,似是周遭情形皆与他无关。 而在衣袖下,修长的指尖却是轻轻地抚着手背上被她咬出的伤痕,流连不已。 小县主吞吐半天才道,“六郎他的确才开始习字……” 四周静寂一瞬。 都没想到长宁县主果真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欺骗以铁面无情著称的韩御史,只怕是一怒之下,被他赶出太学都有可能。 林蔚这下差点把尾巴翘上天去。 心道,就是这个长宁县主,害得他的妹妹被赶出大昭宫,回府后就日日哭泣不休。他若是能将她赶出太学,也算是报了仇了。 眼见韩御史绷着脸,气得连嘴角都在抽搐,万钧雷霆之怒近在眼前,慕珏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他是怕夫子罚他抄书,但更怕苏瑶当真挨罚,面无血色地站了出来,颤声认错。 “夫子,是我……” “六郎是不大识字,但谁说不识字,便不能读书了。” 小女郎骤然出声,下巴微扬着,声音一派纯真。 “六郎虽是才开始习字,但他天资聪颖,不几日便能记住书页上泰半文字。但凡他所听过,看过的,皆能过目成诵。夫子,这难道还称不上是天资聪颖么?” 过目成诵? 有此才华者,不说没有,但也当真少见。 这下太学里议论声又起,连冷眼看热闹的几个卫家子都稍稍正眼地打量慕衍一瞬。 “县主说的可当真?”韩缜捋着胡须,语气蓦得和缓,问那始终一言不发的小郎君。 “自然是真的!”苏瑶胸有成竹道。 她从书案上随手捡出本书,捧到慕衍身前,抑扬顿挫地将书上所言读出,足足念了大半页,才停下。 小女郎眸子亮晶晶的,凝着身侧安安静静的小少年,“六郎,你都记诵下来了么?” 慕衍抬眼看着她,眸色微暗,他从未将自己过目不忘之事告知过苏瑶。 来太学前,那花圃里的老内侍曾扶着被风吹折的枝丫漫声教导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六郎,你现下还小,无所依仗,身如浮萍,若是去了太学,千万莫要生事,更不可夺了那些世家子的风采,否则不定会招来什么祸事。” -- 第36页 小少年没有立即出声。 “哼,该不会是县主夸大了吧!”林蔚当即不甘心地出声嘲讽。 苏瑶懒得理他。 她方才可是突然想起话本里的一处细节,才敢这般托大。 【灯火通明,北边源源不绝的战报堆满帝王的桌案。 “陛下若是忙碌,歇在含元殿便是,何苦还要来昭阳殿一趟。” 被迫深夜侍墨的女郎神色恹恹,语气冰冷。 如此大不敬的话,暴君却只是挑了挑眉,连眼风都不曾给,只伸手握住那截莹润的皓腕,细细摩挲流连。 眼见暴君一目十行,女郎抽回手,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陛下便要做做样子,也该多花些功夫换个地方,在昭阳宫里这般装腔作势,朝堂上那些大臣都还能看见不成?” 年轻俊美的帝王敛着眸,不辨喜怒,手上一用力,便将浑身竖起尖刺的女郎拉进怀里,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畔,将那文书上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末了,才抬起因着这般亲密举止,隐忍着不悦,面色微红的女郎下颌,意味不明道,“原来瑶瑶便这般信不过朕?”】 现下的苏瑶却是信得过。 她捧着书卷,一目不错地看着慕衍,清凌凌的眸子里满含期待,若不是旁人在,几乎要抓住他的袖角催促他快些。 林蔚又冷笑一声。 对上小女郎信任期待的目光,慕衍心里滋味莫名,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紧。 凝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落满了夏夜的星子,依稀还带着几分期盼希冀,这般纯粹炽热,只怕是没几个人能狠下心肠拒绝她。 再想到方才她对自己的维护,慕衍的呼吸窒了一瞬。 他其实并不在乎太学中人如何看他,也无所谓韩御史方才的呵斥,他只是突然有些不忍心让她失望。 不过是背书而已,慕衍掀了掀唇,一出口便是—— “圣人之立教……欲人为善而已……必不责其为求赏而然也……况慕赏避刑……” 竟是完完整整地将方才那段都背了出来。 “不可能!” 林蔚见那小郎君果真能将方才那段话记下,脸色大变,似是抓住什么,大声质疑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事先就串通好的,才会故意挑这一段!” 苏瑶撇了撇唇角,存心要让他死个明白。 便气定神闲翻了翻书,又挑出几段来让慕衍记诵。 不出片刻,太学内响起一道少年声,一如初雪消融时,最先从高山上流下的清泉,不急不缓,清澈好听。 一字不差,一字不错。 韩御史笑容满面,两眼放光。 他爱才惜才,遇到个好苗子就不肯放过,当下便将方才之事都抛诸脑后,亲自考校起那小少年来。 慕衍依旧是最初那副不卑不亢的少年老成姿态。 韩缜见状,心下又满意几分。 苏瑶见这一老一少打得火热,便轻轻款款地绕过耷拉着脑袋的慕珏,走到面色难看的林蔚身前。 “林四郎,”她的唇角翘得高高的,“我倒是不知,你居然这般关注凤仪宫之事,可是从你家长辈那处听来的?” 从林家派人抢夺太子慕珣的救命灵药之时,苏林两家,便是死仇。 撕破脸也无妨。 苏瑶扬眉一笑,继续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轻飘飘道,“只是可惜,你们林家盘算之事,我掐指一算,便知定不能成。” 她甚至凑近些,压低声道,“怎么样?没抢到太子阿兄的药,也没能污蔑六郎,脸皮可疼?” 林蔚不意她竟然知道,神色惊疑不定,下意识想挥开她出门。 苏瑶弯弯眼,软软地往后栽倒。 一直用余光留神这边的慕衍蹙着眉,快走几步,将故意装摔的小女郎稳稳接到怀里。 他动作很轻,像是接住天边落下的月亮。 苏瑶心下满意,紧紧攥住慕衍的衣襟,脸上却装得凄惶,豆大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手指细细弱弱的,直指着林四郎,颤个不停。 “林四,你竟敢推我!” 18. 第 18 章 若是县主只待他一人好便…… 林四郎推了长宁县主? 太学里一片哗然。 方才众人都在关注慕衍与韩御史的谈话,未曾留意窗边动静,却没想到会闹出此事。 长宁县主何许人也? 苏大将军的女儿,苏皇后的侄女,林蔚都敢当众推她? 哦,对了,上一个行此作为的,也是林家的小娘子,难不成林家教出来的子女都这般张狂无教养,只会动手推人? 慕珏也顾不得别扭了,三两步围过来,急得团团转,一叠声道,“瑶妹妹,你可有哪里伤着了?有哪里疼吗?” 见苏瑶无事,上前就狠推了林蔚一把。 “你们林家人当真是好样的!前脚林茵才推了阿瑶落水,你就敢在太学推她!” “若是阿瑶有什么不妥,我打断你的腿!” 苏瑶:“……” 方才缩着不敢承认的是谁,这会儿倒横起来了。 苏瑶没出声,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想附和慕珏,就装作柔弱不胜的姿态,往慕衍的怀里又缩了缩。 可下一瞬就觉得不对。 小女郎心情复杂,慕衍是何人,即使她现下不想要他的命了,他们哪里有这么亲近,怎么能大大方方地窝他的怀里。 -- 第37页 苏瑶瘪了瘪嘴,直起身稍稍挪开些,不动声色地跟抱住她的那人拉开了点距离。 慕衍察觉到身上重量一轻,正从袖袋中取出帕子的手就顿了下。 但还是很快将帕子取出,替怀里的小女郎擦了擦泪珠。 怀中的小女郎脸颊微鼓,白皙里透着浅浅的粉,娇柔软糯,似乎一戳就破。 慕衍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犹豫着,有些磕磕绊绊地安慰她。 “县主,无事的,莫怕莫怕。” 他当然知道小县主是装的,却还是附和着她,干巴巴地哄了这两句。 小郎君过目成诵,却从没有过哄人的经验,他微微蹙着眉,绞尽脑汁地开始思索,该是怎么个说辞才比较适宜。 她有什么可怕的,苏瑶听得好笑,偷偷摸摸地在他腰间掐了两下,才继续装委屈。 躲他?又掐他? 到底是不懂小女郎的百变心思,慕衍眉心微折,又恢复平静,继续低声哄她。 还好脾气地任由她把自己身上原本平整的衣襟抓揉得皱皱巴巴。 另一厢,林蔚已经被慕珏狠狠地推搡了几下。 一开始他还顾忌着慕珏的身份和他身后的卫家,兀自忍着,只是到底被林家宠坏了,又仗着林贵妃的势,忍不住开始还手。 两个半大郎君,都没个轻重,澄泥砚,凝霜纸,松烟墨,沉漆笔,价值不菲之物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一直跟着慕珏身边的卫氏郎君倒想拉偏架,可他们平日清高惯了,落不下脸,也不知从何下手,焦急得不行。 各家的小娘子们却没什么心理负担,有几个与苏瑶有些面子情的,还过来跟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其他的则是在一旁三五成群地看热闹。 倒是把韩御史气了个仰倒。 他正欣慰于捡到个好苗子,这会儿见到这些文房之物被糟践,几乎要呕出血来。 多少寒门学子,连纸笔都用不上,倒能让他们这般糟蹋! 为官多年,韩缜的眼光何等老辣,哪能看不出这些少年人尚显稚嫩的弯弯绕绕? 方才林蔚几次三番为难苏瑶,他不开口,一方面真想试试那少年人的才学,另一方面则是苏家与林家如今越发水火不容,可惜太子又病弱,他不好掺和其中。 可现下闹成这样……韩御史举起戒尺用力敲了敲桌面,厉声道,“都给我停下!” 可那两人哪里肯听? “都住手!”韩缜用戒尺又敲了几下。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道温润的男声。 “四郎,住手。” 苏瑶眼神一亮,一下子从慕衍怀里挣脱出来,牵着裙摆往门口去。 小郎君怀中顿时空空如也,他怔了下,才提步跟上。 半阖的屋门被推开,转出个面如冠玉的温文郎君来。 素衣玉簪,青衫落拓,周身的气度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只觉像是一副空山新雨后,画师醉酒时挥笔落下的泼墨山水画。 一见此人,苏瑶本来是装的,都突然觉得出几分委屈了。 她三两步扑到那郎君怀里,细声细气地唤他,“阿兄……” 屋内众人楞了下,也都上前行礼。 随同众人一道行礼的慕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原来这便是东宫太子慕珣。 “哭什么,”慕珣笑了笑,拍抚几下怀里撒娇的妹妹,温声问,“可有人欺负阿瑶了?” 他向来礼数周到,安抚幼妹几句,就走到韩缜面前,亲自扶起这位御史大夫。 “今日偶有闲暇,又想起阿瑶今日要回太学读书,便想来接她一道回凤仪宫,倒是来得唐突了。还请韩御史莫要见怪。” 韩缜此时脸上满是欣喜。 太子是中宫嫡出,品行上佳,他们一众老臣算是看着慕珣长大的,对其向来爱之重之。若非是他病弱,又怎会举棋不定?这回见慕珣身子大好,已然是笑眯了眼。 迫不及待道,“殿下何时大好的,打算何时回朝?我与几位老臣,可都还盼着殿下。上次与殿下所说的……” 慕珣极有耐性,温和地一一应答。 苏瑶这会儿脸上的泪痕都干了,见韩缜握着太子阿兄不撒手,她扯扯慕衍的衣袖,附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嘀咕咕。 “韩老头对着我们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倒是喜欢太子阿兄。这下好,阿兄来了,我们定不会吃亏了。” 温温热热的气息拂动小郎君未被束起的碎发,有些痒痒的,慕衍稍稍直起身,离远了些。 他很容易就辨别出小女郎抱怨语气里隐隐的自豪之意。 小少年抬眼看了看那位温煦如春风的太子,又将身侧小县主欢喜的神态尽收眼底。 方才县主眼巴巴地央求他背书时,便加速了许多的心跳声骤然平复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这位太子殿下一举一动,的确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县主与太子一道长大,敬佩兄长也是应当。 慕衍垂下眼,陡然觉得心口闷得难受。 像是有什么东西丢掉了一样。 可小县主本就不是他的,也不会只对他一人好。 小少年有些茫然,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里隐秘的想法,他竟是想要县主只对他一人好么。 可这分明是做不到的。 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随从,怎么可能让县主只待他一人好。 -- 第38页 苏瑶丝毫未曾察觉到身边人心情骤然低落。 她见慕珣言笑晏晏地应对韩御史,过了半晌儿才止住话头,就上前娇憨地挽住他的手臂。 “阿兄是要接我回凤仪宫的么?” 慕珣顿了下,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看向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小少年。 “阿兄是来接你和六郎一道回凤仪宫的。” 他伸手招呼着慕衍,“六郎,来。” 见眉眼俊美的小少年乖巧过来,慕珣眼里的笑意更深几分,拂了下他的肩,便对韩御史客气地揖揖手。 “六郎聪慧,却是开蒙晚了,实在有些可惜。日后倒还需劳烦韩御史多多费心了。” 韩御史本就爱才,见太子殿下又替慕衍开口,自然是一口应下。 想来殿下与他一样,也是惜才之人,韩缜老怀欣慰。 “四郎,”慕珣自然没放过那瑟瑟缩缩,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少年郎,语气转冷,“过来。” “二兄……”慕珏笑得比哭得都难看。 “是你上课时走神,还用纸团砸阿瑶?” 苏瑶在一旁,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她还扯扯慕衍的衣袖,让他附和自己,皱着脸道,“连六郎都看见了!” 慕珣蹙着眉看了看四弟,也不指望他解释。 “读书需得心静,你如何整日都毛毛躁躁的?便罚你去抄上十遍清心诀,但念在也是关心阿瑶,你才会大打出手,便容后日再交上。到时务必记得让人送来东宫,我会亲自查验。” 噗——苏瑶差点没笑出声。 抄书什么的,可不是要了慕珏的命。 清心诀抄上十遍,还要后天送到东宫,太子阿兄这一出手,可真是了不得。 她抱着慕珣的手臂,忍笑到肩头不住打颤,狐假虎威道,“四殿下可千万别写成鬼画符,要不阿兄可是不认的!” 慕珏哭丧着脸,心如死灰。 原来这位四殿下最怕的是抄书,慕衍听出他们的话中之意,暗暗记了下来。 慕珣并未处置林蔚,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就吓得后者跌坐在地。 苏瑶也没吭声。 等一行人缓缓走到竹帘遮风的回廊上时,她才纳闷问道,“阿兄怎么不罚林蔚呢?” 听了这话,慕衍也微微侧目。 见年幼的弟妹皆是不解,慕珣便招呼着他们近前些,一手一个地将两个小身影牵起。 小少年眼睫微颤,却也不敢拒绝。 “陛下……阿耶他偏爱林贵妃,但凡涉及林家之事,便是我们有理,也不可先声夺人。” 慕珣温温笑着,“便如上次,阿瑶你被推落了水,阿娘气急之下与阿耶争吵,可林五娘还不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由此可见,争吵置气,并非上上之选。” “那阿兄是有法子了么?”苏瑶追问。 “阿瑶且先等等看?若我所料不差,过不了几日,朝中便会有人就此事弹劾林家。” 欸?苏瑶疑惑地眨眨眼。 难不成是跟苏家有关的门生故旧? 却是慕衍抬起头,轻声道,“是韩夫子么?” 慕珣挑了挑眉,赞赏地多看幼弟一眼,并未否认,“六郎果真聪慧,不如我们且待几日,看看六郎说得可对?” 虽然太子阿兄基本默认,但是苏瑶却将信将疑。 韩御史先前姿态几乎是摆明了,并不想过多掺和此事,一切秉公处置便可,又怎会为此事上折子。 所以等过几日,果真传来了御史台联合上书,怒斥林家跋扈,教子无方,任由子女公然欺辱陛下御赐县主的消息时,她便将慕衍堵在了耳房。 一回生二回熟,偷偷开了锁,趁夜溜进来的小女郎一丝不自在也无。 明亮烛光里,她跪坐在端端正正、提笔练字的少年身边,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一双眸子眨巴着,熠熠生辉。 “你是怎么猜出来是韩御史会弹劾此事的?” 与此同时,林家得知此事,书房里灯火通明。 满脸阴郁的林茵与林蔚跪在堂下,对视一眼,都恨上了那位长宁县主。 林家家主狠狠将一方砚台砸到林蔚头上,厉声道,“你们若是手脚干净些,何至于此!” 19. 第 19 章 “你抱抱我不行么?”…… 凤仪宫后殿的耳房里,苏瑶跪坐在紫檀卷草纹束腰几案的侧面,百思不得其解。 “你怎么知道会是韩御史上书弹劾林家的?” 慕衍稳稳将笔搁置在笔山上,将写满字迹的纸页揭起,晾晒一旁。 “县主可还记得,那日太子殿下说的是,切不可由我们先声夺人。” 这话她记得。 苏瑶点了点头,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慕衍瞥她一眼,见着与太学那日央求他背书时,别无二致的期盼眼神,动作就是一顿,他逃也似得别过眼,继续道。 “那便是说,弹劾之事定然要与苏家,与殿下无关,至少是面上不能有关联。如此以来,知晓太学之事首尾,又能将此事上书陛下的,韩夫子的可能性最大。” “韩御史不是不想管这些事么……”小女郎嘟囔着。 慕衍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知晓之事太少,只不过是直觉使然,随口猜测的。 那日太子殿下待他格外和善,他又因着某些想法心烦意乱,有那么一瞬,忽然觉得,若是能得太子青眼,能离开县主也是不错,就鬼使神差地答了那么一句。 -- 第39页 小少年不自在地瞥了身旁的县主一眼。 若是教县主知晓他曾有过这般背叛心思,说不定会厌弃他。 又或者,他曾想过要独占的心思更为过分些。 慕衍垂着眸子,将字迹干透的纸张翻转过来,提笔继续临帖。 老花匠说过许多次,只有识文断字,日后才有出路。 但到底是年少心性,心有挂碍,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握在温润沉漆的笔杆上,指节却是用力地绷紧。 便是有朝一日县主厌恶他了……小少年将唇抿成一线,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 苏瑶一无所知。 完全不知道就这么会儿功夫,慕衍心里已经弯弯绕绕地转过那么多念头。 她还在琢磨御史台弹劾林家的事。 难不成是那日韩御史看太子阿兄病好,精神尚可,便下定决心要助苏家,才会弹劾林家替太子阿兄开路? 这倒也有可能,太子阿兄从前病弱,那帮老臣虽是支持他,但心有顾虑,不肯轻易得罪林家和陛下,也实属正常。 她琢磨了一通,回过神就见慕衍在用过一面的纸张上继续落笔。 小女郎皱了皱眉,打她生下来,便没见过什么人这般节俭过。 “凤仪宫里还有人敢克扣你的用度么?” 慕衍顺着她的目光,就猜出她是如何想的。 他的语气轻浅,“韩夫子不是说,外间还有许多人用不上纸笔。我瞧这纸厚度尚可,不至透字,便不想浪费。” 苏瑶默了一瞬。 话本里的暴君可不会这般节俭。 在话本里,她所居的昭阳殿,可谓是穷尽奢华。 锦绣珠翠,玉璧玛瑙,琉璃松石……都是应有尽有。便是平日里燃香,都是千金难得的沉木花草,随君挑选。 更别说平日所穿的,都是新纺出的衣衫,宫人用手揉搓百遍,触之再不会有一丝不适,才会上身。 暴君是当真为她打造了个金笼。 而现在么…… 苏瑶上下打量着端坐的小少年,看着他在纸的背面落笔,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与话本所言,相去甚远。 慕衍并不像那个暴君,她悄悄在心底舒了口气。 “县主这般看我做什么?”慕衍眨眨眼。 “我不能看么?”苏瑶理直气壮。 慕衍:…… 苏瑶站起身,粉白腮边鼓了一下,赌气道,“那我便不看你了。” 说起来,她的夜明珠还落在床底下呢。 小女郎在屋内转悠着,一会儿拿银签子剔剔烛火,一会儿摸摸架上的玉石盆景。 慕衍时不时用余光留意着,大约猜出她的目的。 他弯弯唇,回身在书橱上取了本新的碑帖,余光瞥见,还顺手将藏好的夜明珠往深处又推了推。 不多时就听见小女郎小声惊呼,“我鞋尖上缀着的南珠好似滚到床榻里面去了。” 小少年忍着笑,站起身,取来他勾出夜明珠的物事,不急不缓地开口。 “可要我帮县主取出?” …… 林家书房内。 发了一通火气后,林家家主坐下,闭了闭眼,厉声质问林蔚。 “孽子!还不如实交代,太学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平白无故推长宁县主作甚?!” 林蔚见林盛的语气有松动,才敢伸手捂住被砸出的伤口。 手上传来的温热湿黏感,额头火辣辣的疼,无不让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将太学里,苏瑶压低声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你是说,连长宁县主都已经知晓,是林家派人拦了太子的药材进京?”林盛狐疑道。 “阿耶,我当真没推长宁县主!只是当时被她的话镇住了,情急之下只想将她挥开,分明是她自己摔倒的!” 林蔚咬牙切齿道,“便是到了姑母面前,我也有话说!” “住口!还敢提你姑母!” 林盛想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就是气恼,上前就踹了儿子一脚,“贵妃娘娘恼得动了胎气,连夜叫了医师,我看你是存心要害了林家!” “还有你!” 他挥手想甩林茵一记耳光,但到底顾忌她是小娘子家家的,不好伤了脸面,手臂高抬到半空都没能落下去。 “一个二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郎主,也莫要再怪少郎君他们。” 旁听许久的幕僚站起身,拱手献计,“当务之急,是如何把这事应付过去,依我看,到不如想想法子,便是能转移御史台那帮人的视线也是好的。” 林盛见是上次献计拦截药材的幕僚,便收敛了脸上的怒气,连忙道,“还请先生教我!” 两人好生筹谋耳语一番。 翌日午时,洛京长街的茶楼上,便有位常常跟随在慕珏身后的卫姓郎君,应邀而来。 …… 且不论林家又开始背地里谋划些什么。 苏瑶自打在慕衍床榻下左找右找都没找到夜明珠后,就开始忧心忡忡。 那天晚上,小女郎掌心里托着失而复得的南珠,打量了慕衍好半天,也没察觉他有什么异样。 难不成慕衍当真不知? 她将信将疑,却还是顺着这思路想下去,若是慕衍不知情的话,那这夜明珠极有可能是被宫人拾起的。 -- 第40页 最有可能的,便是已经被呈给了姑母。 心里存着事,再与苏皇后一道用膳时,苏瑶就处处留心,果然见到姑母似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 连她几次主动提起话头,都被苏皇后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 等撤了杯盏,回后殿时,苏瑶心里就泛起了嘀咕,按理说,不应该姑母来问自己怎么把夜明珠丢到了慕衍屋子里么。 怎么倒好像姑母有事瞒着她一般。 她不知不觉沿着回廊,走到后.庭院的花圃,才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尾巴。 也许是谋划昭告慕衍身份的时日将近,苏皇后索性让慕衍跟她们一道用膳,如此一来,方才苏瑶出门时,小少年便跟着一道起身告退。 “六郎,你觉不觉得,姑母好似有什么心事?” 苏瑶随意攀折了根光秃秃的柳枝,弯成环,在手里编来编去。 慕衍发觉得比她还早。 他犹豫片刻,提醒道,“县主不觉得,世子好似有一段时日不曾入宫了么?” 对,阿兄好像的确是很久都没来看她了……? 苏瑶一下警惕起来。 按理说,阿兄最是疼爱她,隔三差五就寻了许多有趣物事给她玩,再不济也会弄些宫里少见的吃食来哄她,怎么这回竟会这么久没来了。 “要不我们去问问太子阿兄?” 去见太子? 不知为何,想到曾见到过的,小县主对太子殿下的亲近,慕衍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情绪,目光望向廊下的含苞的梅枝,眉梢微蹙。 “娘娘既是打定主意不说,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违背娘娘的意思,县主便是去了,只怕也问不出实情。” 这倒也是,从太子阿兄口里套话,难度太高。 苏瑶一手拎着柳枝,一手握住腰间玉环,在回廊上皱着脸走来走去。 “要不……我们去跟姑母套套话?” 小女郎想得入神,顺口说出我们一词。 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当即就让小郎君眼底悄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说做就做,苏瑶拉起慕衍的衣袖就要去前殿。 可还未到呢,就远远看见太子阿兄的背影进了正殿。 “嘘!”她比了个手势。 然后领着慕衍小心翼翼地绕到前殿的窗边。 北风吹了几日,天气转寒,凤仪宫的雕花窗都是阖着的,内中的声音自然也有些听不清。 尤其是…… 苏瑶踮了踮翘头履,可怎么都比那窗沿矮上一截。 她忽然注意到比她高上不少的慕衍。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苏瑶扯了扯慕衍的衣袖,示意他低下头,然后附耳过去,用气声软软地央求他。 “六郎六郎,你抱我一会好么?我够不到窗沿,都听不清姑母他们在说什么。” 小少年的脸唰一下子红透了。 他动了动唇,想开口,却被苏瑶眼疾手快地捂住。 “莫出声,”小女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略略扬起下巴,尾调随之上扬,“你抱抱我不行么?” 慕衍静默几息,点了点头。 苏瑶终于够到了窗沿,她扶着小少年的肩膀,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地偷听内中的谈话。 完全没有发现抱持着她的人有些出神。 慕衍垂着眸子,浓密长睫在眼下投出的羽毛状青影颤个不停,玉白耳垂红得滴血。 他觉得自己像是托举住了一捧云,软软糯糯的,胸腔里的整颗心都像是被温软的云絮裹缠住,一声一声跳得急促。 苏瑶隐隐约约听见内中太子阿兄的声音,便竭力往雕花窗牗上再凑近些。 “若是我……阿娘不妨……六郎……”这是太子阿兄断断续续的声音。 “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这是姑母说的。 内中两人沉默了会,交谈声更小几分。 苏瑶轻轻挠了挠慕衍的肩膀,示意他往窗边再靠近些。 小女郎都快将半边小脸在木质雕花上挤变了形,才听见苏皇后冰冰冷冷的言语。 “则昭得了消息,便连夜出京去探望兄长,主持大局。只是现下还不知,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放的冷箭?若真是林家动的手脚,我拼了这中宫之位不要,也定要替兄长讨个公道!” 冷箭?阿耶? 阿耶被冷箭射中了么? 惊惧之下,苏瑶脑海一片空白,扑通一下栽进慕衍怀里。 殿内之人被惊动,看向窗边。 20. 第 20 章 “你不许告诉别人!”…… 什么声? 苏皇后蹙眉,起身叫宫人进来,压低声吩咐,“莹云,带人去窗那边看看,可是有什么人在偷听,动作轻些,务必将偷听之人抓住。” 待宫人离开,她亲手替慕珣斟上杯茶,“你才用过药,便急于现身拉拢那一帮老臣,也需注意些身子。” “阿娘,”慕珣抬眼,“我方才所言出自真心。” 他敛着眉眼,不紧不慢道,“六郎聪慧,年纪小小便知晓护着阿瑶,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若是那药只是一时之效,我到底好不起来,您便将六郎记到名下,终归是条后路。” 苏皇后勉强一笑,“记名之事且再看看,六郎便先养在凤仪宫,与阿瑶作个伴。六郎的生母也曾求我将六郎养在膝下,你们倒是想到一处去。” -- 第41页 慕珣轻咳两声,慢慢笑道,“我总是要为阿娘,为阿瑶和苏家打算一二的。” 而在窗外,闹出动静后,浑身发抖的苏瑶早被小郎君抱起,躲藏进了廊下假山里。 听着假山外隐隐约约的人声,慕衍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县主都听见了什么。 但见她如此神态,结合前事猜测,只怕是苏家出了什么事,便学着那日在太学,见着太子安抚她的模样,慢慢拍抚几下她的脊背。 等外间渐渐恢复静寂,他动作轻柔地将小女郎从怀中扶起。 轻声问道,“县主,你还好么?” 假山里光线昏暗,但也可见小县主面色雪白,整个人微微颤抖。 方才她到底听见了什么? 慕衍不敢催促,怕再惊到她。 他想起曾经见着宫人替受惊的同伴叫魂的场景,迟疑了会儿,便伸手轻轻揉搓如白玉般小巧玲珑的耳垂。 还凑近了些,忐忑地掀了掀唇,轻轻地、温和地一声声唤她的名字,“阿瑶?阿瑶?” 等了半晌儿,见小女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才低声问,“县主方才听见什么了?” 听见什么了? 苏瑶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她听见姑母说,阿耶中了冷箭,说不定还受了重伤,说不定…… 要不然阿兄怎么会连夜出京? 惊惧之下,小女郎倏地扑进离她最近的人怀里,不管不顾地紧紧趴在对方温热的怀里,眼眶一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看起来伤心极了。 那是最疼爱她的阿耶,为着她不受继室的气,这么多年都不肯续弦的阿耶,叫她如何不伤心。 慕衍愣住了。 他抿紧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修长匀称的手伸出,又放下,伸出,又放下,最后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轻搭上怀中人的背,轻轻地拍着。 苏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中心神。 缓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泪珠。 她的思绪渐渐恢复清明,眼神也渐渐坚定起来。 阿耶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明前世,还有话本里,阿耶都会平安归来的,自己不应该把事情想得太糟糕才是。说不定只是受了轻伤,亦或是阿耶装作受伤,又把阿兄叫去,好麻痹指使人背后放冷箭的主谋。 再说了,哭有什么用,她才不会像话本里写得那样,就知道哭哭啼啼。 苏瑶轻轻吸气,撑着小少年尚且清瘦的胸膛站直了身,想到方才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有些不自在。 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珠,要落不落的,就开始凶巴巴地恐吓他。 “方才之事,你若是敢告诉姑母或是别人,我一定要你好看!” 慕衍:……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面前的,仿佛是只哭唧唧、挥舞着小爪子,还要龇着门牙吓唬人的红眼小兔子。 他忍住到唇角的笑意,摸出袖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 苏瑶本想硬气地说不要。 但她摸了摸袖袋,方才把玩柳枝半晌,自己的帕子早就拿去擦手了,只能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拿人手短,她忍了又忍,支支吾吾低道,“你不许……不许告诉旁人。” 慕衍唇角抽了抽。 明明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她哭了,旁人见她哭的也不少,怎么这次就非要守口如瓶不可。 他自然不知道,装给别人看的,和自己真地哭出来,对心高气傲的小女郎来说是完全两码事。后者当然不能让人知道,免得让人看了笑话,即使是最亲的亲人都不行。 不过这么一闹,苏瑶再看慕衍时,不由自主添了些亲近。 最狼狈的模样都被他看见了,自己也见过他在冷宫的落魄模样,交换一下,可不就是亲近许多。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偷听到的消息都藏在心里。 慕衍见她眼睛红红的,又什么都不肯说,便带着她去跟老花匠讨了些热水。 那老花匠一看见跟来的小女郎就垮了脸,心心念念着自己那些年被折了的花。还是小郎君好生与他说道几句,才气哼哼地将水取来。 苏瑶才不管老花匠如何不高兴,她甚至还得寸进尺地点名磨来了几个水煮蛋。 提着水和水煮蛋,在石阶上铺上用过的帕子,两人一起并肩坐到花圃深处,人迹罕至的回廊边。 眉眼俊美的小郎君被指使着,替比他小上些许的女郎敷眼睛。 圆滚滚的水煮蛋温温热热的,被细长如玉的手指拈住,就被迫在小女郎红红的眼圈上打着转儿,轻缓又仔细。 苏瑶半仰着头,从长睫间隙里看去,只觉得慕衍的手指与那水煮蛋倒是一个色。 视线往下,便瞥见袖口处半遮半掩的一道红痕。 心神一放松,她伸手去勾慕衍的袖角,好奇道,“你这胎记一直都这么红么?倒像是朱砂画出来的一样。” 慕衍指尖一颤,他手上滚来滚去的水煮蛋就慢了下来。 静默几息,他试探道,“县主怎知我这是天生的胎记?” 那血痕的颜色太红太艳,浑不似寻常胎记,他平日都刻意遮掩着,尽量不显露于人前。前几日,太学里还有人打趣问他,是不是用朱砂笔的时候,不小心勾上了一道。 怎么县主就这般笃定,他手腕间的这道红痕就是胎记? -- 第42页 苏瑶:“……” 说漏嘴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左下方瞟去,假做随意地说道,“不是胎记,总不能是你把手划伤了?” 慕衍没做声。 他只瞥了眼小女郎紧紧攥住腰间玉环的细软手指,便知她在撒谎。 小县主一紧张,便会握住腰间的玉环。 这等细节,心细如发的慕衍早就知晓了。 他也没揭破,只淡声道,“我生来腕间就有这红痕,倒是县主也曾见过旁人身上有色泽相似的么?” 苏瑶下意识地要摇头。 又马上忍住,眨眨眼道,“我当然见过,那个……好像是……我记不清了,但总是记得是哪家的小娘子手臂上便有,还曾给我瞧过的,所以才会知道你这也是胎记。”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眼神闪烁得几乎像夏夜里不住眨眼的星子,都被慕衍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帘。 他从弯颈錾卷草纹铜壶里倒出些水,润了润干净的帕子,折成细条状的三折,替苏瑶敷在眼上。 “从我记事起,这红痕便是这般颜色了,许是天生的。” 眼前一片温温热热的阴影,苏瑶唔地应了一声,轻轻浅浅地呼吸着。 原本眼周被泪珠蛰得酸酸皱皱,可现在,那些细细密密的刺痛感都在水汽的熨帖下,逐渐开始消失。 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她侧着脸,只能听见回廊竹帘下悬着的小金铃被风拂动的轻灵碎响。 绷紧的心神蓦得放松下来。 当然也就看不见,身旁小郎君神色莫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慕衍撩起一截衣袖,露出殷红如血的一线红痕,他想起第一次在冷宫初遇时,自己见着苏瑶时的情形,还有后来她再来冷宫的场景。 聪敏的小少年心有所感,或许,县主能看上他,委实另有内情。 并不只是为着这张过分好看的脸。 同一日,宜微殿里。 卫贤妃端坐在窗下,纤纤玉指拈着圆润的玉石棋子,正仔细地将古谱上的棋局一一复原。 一旁的宫人替她斟着茶,神色不安地往殿外张望。 宫人嗫喏道,“娘娘……” “静心。”卫贤妃淡声道。 “可……现下天这么冷,您还让四殿下穿着单衣在殿外抄经……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二郎不是说他火气大么,”卫贤妃眉眼不动,轻啜一口茶汤,浑不似担忧模样,“便该如此,也好降降火气。” “在太学那等地界,都能不管不顾地与人打做一团,没得丢了卫家的脸。便是想为着阿瑶出气,可犯得上自己动手?” 宜微殿外。 慕珏苦着脸,只着了件素白的夹纱单衣,被冻得瑟瑟缩缩的,还不得不颤巍巍地抓住笔,一笔一划地抄写清心诀。 一旁的内侍都心有不忍了。 一迭声地安慰鼓励道,“殿下且快些吧,早些抄完,也好早些进去暖暖!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慕珏吸吸鼻子,总觉得整个人都被彻骨寒意密密实实地罩牢了。 他连嘴唇都是抖的,却还是犟着脖颈说,“连二兄都护着他们,我能怎么办!回头要是冻出个好歹,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东宫去跟二兄哭!看他心不心疼!” 憋着气才嚷嚷出口,想起重规矩的母妃还在殿里,慕珏的脑袋当即就耷拉下来。 他有什么错,不就是不想让瑶妹妹跟那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小子那么亲近么,明明他才是跟瑶妹妹一起长大的,怎么她落水病了一场,就开始疏远他了! 都是那个小子的错! 越想越气,慕珏手下不稳,丑丑的墨团就把才写完的纸张洇成一片。 内侍皱着一张脸,忍不住叹气,“殿下您这……可不又得重新抄了……” 慕珏整个人泄了气,生无可恋地趴桌上,哀嚎出声。 …… 自那日偷听之后,苏瑶便格外留意起苏皇后的一举一动。 她才不相信阿耶真的会出事,但又不免担忧焦虑。 没有法子能得知宫外的消息,只能眼巴巴地揣测着姑母的神色变化,好探知些大概的可能。 可一连几日,苏皇后都是愁眉不展。 苏瑶看在眼里,心神恍惚,也提不起精神来。 自然就更不想搭理天天凑到她面前,花样百出讨存在感的慕珏。 “瑶妹妹……”慕珏捧着辛苦寻来的彩绘磨喝乐,眼睁睁看着心心念念的小女郎,跟着他最讨厌的那小子一道离开,心都碎了一地。 他不想怪苏瑶,便咬着牙,都记到了慕衍账上。 身后几个卫氏郎君相互对了对眼神,也都没开口,只其中有一个眼珠子滴溜溜转得欢的,寻了机会,私底下去寻了慕珏。 一开口便是,“四殿下可想给那小子点教训?” …… 苏瑶却不知道身后发生的那些事。 她见姑母日渐消瘦,也跟着日思夜想,等到夜里模模糊糊地发了梦,就又在噩梦中惊醒。 自然还是梦见了慕衍。 不对,是话本里的暴君。 苏瑶从枕下摸出方帕子,擦了擦额角,她梦见那暴君掐着她的手腕,带她去看阿耶、阿兄的遗物,逼她认清阿耶和阿兄已经战死沙场的事实。 醒过来的小女郎捂住心口,试图压住过于急促的心跳,细喘个不停。 -- 第43页 她在七七床上枯坐,后怕了会儿,又看看更漏,还有一刻便要到寅时,就悄悄取了钥匙,打开与耳房相连的门。 这回苏瑶没有轻手轻脚,而是直接把已被惊醒却装睡的慕衍叫了起来。 烛影幽暗里,小女郎的声音听起来委委屈屈且理直气壮,完全没有半点扰人清梦的自觉。 “六郎,我做噩梦,睡不着。” 21. 第 21 章 入v公告 如今已经入了冬,夜间苦寒。 一夜过去大半,慕衍房里的炭火约摸是熄了。 苏瑶觉得有些冷。 她见床上的小郎君缓缓坐起身,就挤到榻边,将薄薄的丝履甩脱到地上。 又三两下将慕衍盖着的外层薄被剥过来,都裹到自己身上,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熠熠生辉的姣好眸子。 “六郎你往里去些,不是应该还有床薄被么?” 慕衍坐起,乌黑的眸静静地看她一眼,从床榻内侧抽出未用的薄被,却没有加盖到自己身上的丝被上,而是披到了苏瑶身上。 晨起的嗓音微哑,却也还是温和的。 “也快到我要起身的时辰了,县主怕冷,这薄被便给县主披上吧。” 苏瑶眼睛一弯,抿着唇笑,梦里的后怕感便消散了些。 她裹得严严实实,窝在慕衍的床榻上,看着他起身穿衣,用银钩把帐幔悬起,出去取了火种,重新燃起炭盆,取来热水洗漱…… 小女郎自幼便是由着一堆宫人簇拥着伺候起身,微微扬起下巴,便会有人送上温温的花露让她漱口,略略抬眼就会有人捧着精致的瓷盂,上前接住她吐出的花露。 苏瑶托着下巴想,原来慕衍每日是这般收拾起身的。 慢条斯理,有条不紊,进进出出,窸窸窣窣,让苏瑶觉得新鲜。 被人一目不错地盯着一举一动,对方双眸灼灼,慕衍起初是有些不自在。 可被盯得习惯了,动作便从容许多。 他洗漱过后,重新打来热水,从壁龛里取出未曾用过的巾帕,浸湿后递给了床榻上裹得圆滚滚的团子。 “现下还太早,我这没有花露,县主不介意的话,且先擦擦脸?” 苏瑶从被中探手,接了过来,仔仔细细地在脸上蹭了蹭,又从被中递还给他。 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并未意识到慕衍与太子阿兄一般,都是承熙帝的子嗣,是皇子,此举隐隐有把他当宫人的嫌疑,很是不妥。 慕衍则是不会觉得不妥,他从善如流地接过,随手丢回铜盆中。 左右还会有人来收拾的。 见小县主并没有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的意思,慕衍便跪坐到书案旁,展开书册纸笔。 身姿修长的小少年只着了件素净交领长袍,巴掌宽的同色腰带勒出了清瘦腰身,像是三春月抽出的新柳。 他当然好奇苏瑶都隐瞒了些什么。 但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 小县主定然不会将秘密告诉他,而他也不过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恰巧得了县主、娘娘的青眼,才能入太学读书。既然如此,专心学业,日后能有所依恃,才是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说到底,现下他的筹码太少。 摇曳烛影里,小少年眸色微暗。 未曾被发带束起的细碎绒发垂落额边,在昏黄光线里映出隐约的青影,越发显得少年容色如玉,神情莫辨。 苏瑶原本是故意提早一刻钟,来叫醒慕衍,好趁机扰他清梦,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稀奇古怪的梦。 可见到慕衍神色清明地起身,收拾,读书。 那话就问不出来了。 屋外北风簌簌,吹彻瑟瑟寒枝,屋内三足云雷纹铜鼎的银丝炭渐次红透,小小耳房里温暖如春。 被这热度一烘,苏瑶昨夜本就睡得不踏实,困倦不已,这会儿就止不住地点起头来。浓密纤长的羽睫像小扇子,一扇一扇的,在皙白雪肤上投出的淡影也是颤颤巍巍的。 迷迷糊糊中,苏瑶觉得,桌前端坐的慕衍,慢慢就变成一个,两个,三个…… 等到天色渐明,外间宫人起身有了动静,慕衍便放下了手中书册,缓缓走到床前。 他早就发觉小县主睡着了。 只是没想到她这会儿都还醒不过来。 回想起素日里被叫醒的小县主总是有些起床气,他伸出欲推的手就迟疑了下。 慕衍的视线滑落到小女郎因着熟睡,粉粉嫩嫩的面颊上,见那丝被半掩着,便轻轻替她拨了拨。 不知怎地,指尖不经意擦过娇嫩肌肤时,他倏地心念一动,很想戳戳那软糯的一团。 小少年站在床边,犹豫了会,将唇都抿成一线。 可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他闭了闭眼,俯身将床上的小女郎连人带被一卷,一举抱起,尽量轻手轻脚地将那么一大团从耳房抱到正寝居里去。 期间似乎有什么物件掉落的脆响。 慕衍回转时,俯身从地上捡起枚铜匙。 大约这就是打开耳房与正寝相连那道隐门的锁匙。 他寻思了会儿,似是想起什么,眸光流转间便取出了印泥,将锁匙的关窍纹理都拓印下来,再用清水将之清洗干净,又丢回隐门的另一侧。 如此,小县主醒来时,便能拾到锁匙了。 慕衍将拓印下的纹理折好,藏到袖中。 -- 第44页 他想,有了这图样,再寻个借口,托人将这锁匙复原一枚,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需得隐蔽些。 不可教县主得知才是。 …… 苏瑶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半阖着眼,被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她已经将梦见的噩梦都抛诸脑后。 阿耶当然不可能出事。 连话本都说阿耶此次没事。 苏瑶坐在妆台前,随手指了几样首饰,身边的宫人便替她取来足以搭配的罗裙丝履。 她闭着眼,任由着月枝替她细细敷上些润肤的凝脂,脑海里天马行空地转着念头—— 眼下的慕衍显然与话本里的暴君大不相同,等回头让太子阿兄和姑母替他请了封地,早早送他去就藩,大约就能打发了他。 “县主一会儿是要去东宫?” 月枝将盛满凝脂的螺钿妆盒收好,柔声问道。 “自然是要去的,”苏瑶想到太子阿兄托人送来的口信,眼睛弯弯的,“阿兄不是说,给我寻了个上好的球杖,开春后好教我捶丸么。” 太子阿兄这会儿都还有心思在琐事上,可见阿耶定然无事,小女郎心里再次笃定道。 “那您可要带上六郎一起去东宫?”流霜随口道。 “这话奇怪,我为什么要带上他一道?”苏瑶皱皱眉。 “我瞧着这些时日您走到哪,都把六郎带上,就猜呀,您这回也会带他一道去东宫。”流霜不以为意道。 苏瑶:“……”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与慕衍居然这般相熟了? 苏瑶有些讶异,抿了抿唇,旋即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若说是厌恶倒也未必,但也着实称不上什么欢喜。 她想起今早之事,突然发觉—— 自己好像的确与慕衍走得近了些。 慕衍到底还是有可能成为话本里的暴君。 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苏瑶长睫微敛,“带他做什么?阿兄送我球杆,又没有他的份儿。慕……他不是喜欢读书么,便让他留在凤仪宫读书好了。” 月枝与流霜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县主骤然的情绪变化,却也没多说,只默默取下熏笼上的斗篷。 一行人出了凤仪宫。 洛京冬日的风像小刀子似的。 苏瑶披上云纹织锦羽缎斗篷,再捧着错银梅花纹手炉,被一众宫人前后簇拥着,往东宫去。 东宫暖阁里。 太子慕珣倚坐在熏笼旁,正在翻看文书,听说她来了,便让人将苏瑶引到这来。 暖阁里铺满软软的西域绒毯,踩上也无声响,四壁挂着历代名家的书法拓字。 苏瑶打眼一扫,就瞥见堂中最显眼的所在,挂着一幅字迹格外稚嫩的竖轴。 “阿兄怎地还把我前几年写的字挂在墙上,怕不是羞我的。” 她小声抱怨着走过去,却是翘起了唇角。 “阿瑶习字初有小成,便写了字赠予为兄,为兄可不是视若珍宝,需得时时赏玩?” 慕珣放下文书,想起那年的场景,就笑了起来,“当年阿瑶肯将第一幅墨宝赠我,则昭可没少吃味,我将这字挂于此,他每次来时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苏瑶弯弯唇,已经看见桌案上摆着的锦盒了,径直便往黄花梨平案桌边走去,边打开锦盒边问。 “这便是阿兄给我寻的球杖么?” “咦?这是一对球杖?” “另外一支是我寻来给六郎的。”慕珣很是自然地答道。 他疑惑道,“六郎怎地没一起来东宫?” 给慕衍的? 苏瑶突然觉得这球杖不够好看了。 她是刻意不带慕衍出门的,甚至都不曾让人去叫他。 小女郎背对这慕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玩着锦盒的锁头,连碰都不想碰那球杖一下。 怎么姑母和太子阿兄都对慕衍这么好? 倘若慕衍注定是个白眼狼,注定将来会长成话本里的暴君,他们的一番心意不都白费了么? 小女郎蓦得觉得心口有些闷。 尤其是她已经尝试过,发觉一旦涉及话本之事,她便说不出话来,显然是冥冥之中,告诫她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能将慕衍会有的转变,告知给至亲之人。他们根本就无从知晓,话本里的慕衍究竟是何等喜怒无常,独断专横的暴君。 苏瑶开始觉得心口紧得难受 慕珣早便察觉小女郎陡然沉默下来。 他站起身,过来将盒中的球杖取出,温声道,“我特意找了工匠,在球杖上雕琢上你喜欢的牡丹,芙蓉等等纹样,还镶嵌了些上品珠玉。这般精美的球杖,阿瑶还不喜欢么?” 苏瑶咬着唇不说话,却还是接过来,点了点头。 “还是阿瑶因着六郎吃味了?” 慕珣温温一笑,语气淳淳,“六郎与你年岁相仿,你们日后一道去捶丸,岂不是有了个伴?” “阿兄……”苏瑶抬头看他,犹豫道,“你和姑母都待他那般好,若是他日后不是好人……恩将仇报又该如何?” 慕珣听懂了她的话意,略略一挑眉,显然是意外幼妹竟会想得这般远。 “阿瑶,”他指了指四周悬着的卷轴,“你瞧,这纸上的墨迹可是非黑即白?” 苏瑶眨眨眼,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 第45页 慕珣继续道,“可人却不是非善即恶。” “善恶转换,常常不过是一念之间,善人偶然行恶事,恶人动念施仁德,皆不过是一念之间。在此之前,谁都不能妄下断言。” 他摸摸苏瑶的发顶,浅浅而笑,“六郎为人如何,我们与他相处时日尚且不长,难以断言。但他年岁不大,日子还长,便是一时行差踏错,也未必没有改过向善的可能。” 苏瑶听得专心,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循循善诱的兄长。 袅袅氤氲的松柏清冽香气间,素衣玉簪的温润青年站在她的面前,亦是在垂首看她。 他的语调悠远且深长,如山间暮鼓晨钟般,含笑问她。 “阿瑶觉得,为兄说得可对?” 太子阿兄说的对么? 苏瑶蹙着眉,脑海中似是有什么在翻涌,一直到从东宫离开,都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回应。 慕珣不以为忤。 反而是临别时,不急不缓道,“阿瑶回去想想便是,倒是这球杖,为兄需得拜托你捎给六郎了。” 回去路上,苏瑶捧着手炉,若有所思。 难道自己果真是因着那话本对慕衍有了偏见,即使他现下种种表现,与话本中的暴君差距甚远,也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过是装出的?日后极可能仍长成个暴君模样? 可那话本之事,又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将将登上芙蓉池的玉带桥,桥畔梅枝含苞欲燃,小女郎本是满心纠结,见此也心念一动,倏地转了个身。 “清辉殿那处的腊梅树近水,应是开了,我们且去折上几支再回去,等姑母见了,一定会欢喜。” 宫人自然不会反对。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离着太学不远处的清辉殿去。 说起来也就是这般凑巧。 苏瑶不过是临时起意,就恰巧撞见梅林角落里,一群年少郎君正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 这是在做什么? 小女郎眉梢扬了扬,站在回廊上,居高临下地一瞥,当即就定在原地,睁圆杏眸。 那个浑身湿漉漉的,被众人推搡、取笑的清瘦身影,不就是慕衍吗?! 22. 第 22 章 三合一 那一身素净的交领长袍……还是今早苏瑶亲眼看着慕衍穿戴齐整的, 宽宽大大的,将他衬得好看极了。 苏瑶上前几步,扶住回廊栏杆处, 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处喧哗所在。 慕衍现下不应该是在凤仪宫吗? 她急促又有些气地转过脸, 连声催促婢女过来,“月枝、流霜, 你们看, 那人可是六郎么?” 月枝一脸震惊, 流霜则是再三揉了揉眼,连连惊呼,“县主,当真是六郎!他被那群郎君欺负了!连衣裳都湿透了!” 苏瑶心头重重一跳。 这大冷的天, 浑身湿漉漉的, 再吹上些寒风, 发起热来, 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即使不是慕衍, 不是她的随从, 只是寻常宫人侍卫, 他们又怎能这般狠毒, 以至于罔顾人命? 还是那些混账东西非得将她的脸面都搁到地上踩不可。 苏瑶把手炉往流霜怀里一塞, 提起裙摆就要从回廊上下去。 被落下的月枝忧心忡忡,连忙追上来伸手护着,“县主您慢些, 小心脚下石阶,别摔着!” 下了石阶,离着梅林还很有些远。 小女郎才不管这许多,步履轻盈地跑得飞快。 轻飘飘的茜红发带打着旋儿, 飘忽在半空里,被扶疏横斜的梅枝挂住好几回,裙摆上佩玉将将,更是一阵乱响。 苏瑶这会儿已然将方才心里纠结之事抛诸脑后。 虽说不能放过慕衍,也绝不能让这人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离着梅林越近,那群少年郎的嬉笑声越是清晰可闻,甚至还夹杂这皮肉撞击的闷响,和小少年隐隐约约的抽气声。 “当真像条落水狗!” “也不过如此,怎么,你以为有长宁县主护着,就抖起来了?” “你以为有长宁县主和韩御史……” 嬉笑,嘲讽,格外刺耳。 听得苏瑶眉心跳个不停。 她用力将再次被梅枝勾挂住的发带硬扯下来,才不管那缎子上都勾了丝,心绪一阵翻涌不停。 那日她在学堂替慕衍给韩御史赔罪说情,姿态何等放低,就是为了护着他,也为了向太学众人宣示,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万万不可小瞧了他。 他们竟然还敢背地里欺负慕衍? 冬天,泼水,戏弄,殴打…… 当真是一点不把她这个长宁县主放在眼里。 小女郎怒气冲冲,三两步冲到人群里,径直将羸弱少年护在身后。 粉白小脸被气得泛红,下巴扬得高高的,高声质问—— “你们谁敢动他!” 慕衍漆黑瞳孔遽然凝住, 那群少年郎则是一下子愣住。 待看清是那位备受宠爱的长宁县主,吓得齐齐后退一步。 有那等心思活络的,当场就在心里叫苦。 谁能想到,这位县主竟是来的这般快,定是相当在意那位小随从。这下完了…… 苏瑶深深吸气,强行压下怒火,环顾四周。 一眼就认出那群打闹的郎君都是什么身份。 不过都是些在太学里,坐在边边角角处,身份不显的宗室世家子弟而已。平日里,连跟她搭上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 -- 第46页 可偏偏就是这群人,居然敢背着她欺负慕衍? 苏瑶心里的火苗蹭蹭蹭往上窜。 眼见那群纨绔子目光躲躲闪闪,彼此交换眼神,几欲想作鸟兽散。 苏瑶几乎要气笑了。 她转过头,对着匆匆忙忙跟来的大群宫人,扬声吩咐,“给我把他们拦住,一个也不许放跑!” 宫人们连忙上前拦人。 那群少年里,有胆大的,当即硬着头皮问,“县主扣押我等,就不怕陛下和娘娘知晓吗?” “就是,就是……” “不过是个随从,县主此举,是否……” 苏瑶气过了头,唇角的笑意也变得讥讽,小脸冷冰冰的。 根本不屑于回应他们。 眼见那群人都被拦住,她的视线从树根处已经空了的偌大木桶上收回,闭了闭眼,用力眨去眼眶里的酸涩。 再回过身,就看见慕衍安安静静的,正站在她身后。 小少年抿紧没有血色的唇,见她转过身,才轻轻唤了句,“县主。” 声音低低哑哑的,像是着了风,再不复平日里的清润好听。 晨起时宽宽大大的广袖交领袍全被浇得透湿,尽数贴在他尚且羸弱的身躯上,看上去都觉得冷。 发尾湿湿嗒嗒,还在往下滴水,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还有乌青,连唇角都不知何时咬破了,渗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苏瑶眼圈一下红了。 但她还是把下巴扬得高高的,不肯露出一丝软弱来。 小女郎胡乱扯开系带,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又踮起脚尖替慕衍披上,还把自己温温热热的手炉一个劲硬塞给他。 “县主……”慕衍想推拒。 “不许说话!”小女郎凶巴巴道。 她吸吸鼻子,一句一顿,都带着颤音。 “月枝,叫几个人,先把六郎送回宫,再去御药局叫医师来。” 月枝犹豫,“不如先叫人就近去东宫,跟东宫之人借些干爽衣物给六郎换上,再让他回去。凤仪宫太远,路上着了风反而不好。” 苏瑶点了点头。 她招招手,叫了个宫人过来,照着月枝的提议吩咐,还刻意当着那些神色渐渐慌乱的宗室世家子加了一句。 “你务必要跟阿兄说清,此处都有哪几位郎君,出自何家,是如何欺负六郎的。” 这句话像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一样。 慕衍不由一凛,呼吸都放慢半拍。 那些欺凌他之人无不打了个寒颤。 在东宫太子,未来储君面前,因着欺凌长宁县主的随从挂上了号,回到家中,管事的长辈怕不是要活撕了他们。 有几个本就凑热闹来的,当即就缩缩肩膀,嗫喏地说些软话,试图求情。 “县主,我们也只是……” “您这随从也无甚大碍,您若是喜欢这般俊俏长相的,我再给您寻些送进宫……” “就是就是,县主,我们可以……” 听到这句,原本垂着眸子的小少年眼睫一颤。 他轻咳一声,捂着心口微微弯腰,咳个不停。 苏瑶扶住他,心慌不已,小心翼翼问,“六郎,你怎么了?” 见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慕衍眼中划过一丝莫名情绪,随即慢慢地止住,低哑勉力道,“只是喉咙里有些痒,不妨事。” 这么一打岔,苏瑶根本没注意到那些人说的是什么。 等她暂时安顿好慕衍,就转过身,依次再度打量着那些惴惴不安的纨绔子。 小女郎沉下脸,吩咐宫人。 “去,叫人寻些棍子来,要粗的,结实的,多寻几根来。” 粉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眼风扫过那些人,苏瑶恶狠狠地追加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要打人疼的。” 慕衍一时怔然,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开口。 那些少年郎则是一下子慌了。 意识到这小县主是要来真的。 竟是真的要给她那随从出口气! 当即就有人试图逃跑。 左右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道欺负的那人,只要能冲过那些宫人的拦截逃走,法不责众,还能真再把他们挨个揪出不成。 说干就干。 最外围有个穿圆领袍的少年,身强体壮,猛地一扑,狠狠地将拦他的内侍推搡在地。 他得意一笑,转身就往梅林外跑,却不妨一下撞到了个身着甲胄的来人身上,反倒被弹得坐到地上。 卫岕也被撞得后退半步。 身边随从立刻将神色慌张的那人押住。 卫岕站直身,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湿漉漉的少年,一群哭天抢地的纨绔子,还有位气势汹汹的小县主。 斯文俊秀的少年郎眸子闪了闪,递了眼色示意随从去协助拦人,自己则是上前行礼问安,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县主这是要做何事?怎么把这些小郎君都拦在了此处?” 苏瑶瞥见他,招了招手。 “卫七郎来的正好。” 她走近了些,视线梭巡在他带来的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身上。 语气不容置疑道,“把你带来的那些侍卫借我一用。若是有任何后果,都由我担着,便是卫娘娘那,我也会亲自去说。” 卫岕这些时日费尽心思,想要接近苏兼,接近苏瑶,本就是打算借着苏家、长宁县主的东风,能在东宫太子面前露个头角。 -- 第47页 听闻此言,哪有不应的。 在宫里待了许久,卫岕最是知晓长宁县主有多受宠,自然是不怕出事的。 但面子上还是要装的。 他假作犹疑,踌躇片刻,这才颔首应下。 身后的随从得了眼神,俱是恭恭敬敬地听从小女郎的吩咐。 有了这帮侍卫的相助,那群纨绔子很快就被绑得结结实实。 不多时,手臂粗细的棍子也被寻了来。 慕衍本想作壁上观,见此情形却不得不开口。 他微微蹙眉,苍白湿润的面容挂着几分忧色,劝说道,“县主……若只是为着我出气,此举怕是不妥的……若是那些人家中的长辈找上门来……” 此言有一大半出自真心。 这些人虽是身世不显,但若不管不顾地打了,只怕县主也很难全身而退。 慕衍今日虽是另有算计,顺势而为,却也不想苏瑶最后会被责罚。 月枝和流霜也吓坏了,围在小县主身边软声安慰劝解着。 苏瑶一丝一毫都听不进去。 她瞥过那些已然惊恐失色的少年郎们,脸上那抹被气出的冷笑早已淡得无迹可寻。 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幼女郎抬起手,环指一圈,粉白小脸绷得有点紧,语气轻浅却又满含戾气。 “给我打!” “一个也不许放过。” 那些侍卫自然听令,一人捡起个棍子,手起棍落。 下一瞬,一片鬼哭狼嚎,响彻梅林。 …… 木棍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不停。 苏瑶抿紧唇,不为所动。 她有些麻木地想到—— 若是今日自己没有恰好路过,慕衍现下会如何? 这般冷的天,一大桶水,足足半个宫的距离…… 小女郎心弦一颤,完全不敢深想,神色冰冷又疏离,显然已经出离愤怒。 这些人怎么敢? 在她身后,慕衍静默而立,整个人都被厚软织锦的斗篷笼住,脸色渐渐缓和许多,只是呼吸间鼻端萦绕的,都是小县主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香气。 可惜这斗篷颜色粉嫩,于他的身量来说又短了一截,看上去就有些不伦不类的。 可小少年却是心满意足。 他轻轻攥紧斗篷的一角,指尖慢条斯理地揉搓着镶牙边雪白柔软的兔毛,垂下眸子,静静听着前方一阵阵惨嚎。 都是今日欺辱他的那些人发出的。 听起来不可谓不美妙。 只是可惜,还未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慕衍瞥了瞥其中不甚显眼的一人,心里思索着,要不要自己再助上一臂之力。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有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吃不得这苦,吭吭哧哧地求饶,“嘶……县主!县主!不是我们要来欺负那小随从的!是有人逼我们的!” 其他人一听,也顾不得了。 陆陆续续嚷着,“县主!啊,是是是,是有人逼我们的!” 苏瑶眉梢动了动。 她虽是气得不行,却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白生生的小手抬起一挥,那些五大三粗侍卫手里的棍子就停在半空。 小女郎没甚感情地弯了弯好看的眼。 “那你们说说看,是谁指使你们的?” “或者说,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连我的人都敢动?” …… 最先喊出声的,是工部侍郎的幼子孙十郎。 可他身上的疼痛一轻,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耷拉脸缩缩脑袋,又瞅了眼身前的小县主,闭起嘴来不敢吭声。 笑话,得罪长宁县主,也就是被打这一顿, 得罪了那位,可就不一定私底下被打上几顿了。 见那些人又默契地没了音。 苏瑶并不意外。 她挥了挥手,扬起下巴淡淡道,“继续打。” 砰砰砰,又是一连串的棍棒落下。 孙十郎当真吃不了这苦。 狠狠一咬牙,心道,就算是挨几顿打,那也是日后的事,管他呢,现下脱身要紧。 他又咧开嘴,一叠声哀求道,“县主!我说我说!别打了别打了……” 这回苏瑶没有立即叫人停下。 她在心里又默数了十下,才轻飘飘地抬手。 随后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孙十郎面前,低头看他。 小女郎清凌凌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你若是再戏耍我,我便叫人把你丢进芙蓉池里,替你好好洗洗脑子。” 孙十郎吓得一个激灵,连嘴唇都在抖。 苏瑶可没这么好的耐心。 这群横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不吃点亏,就榨不出真话来。 眼见他半天不开口,小女郎就要转身回到慕衍身边。 她才一转身,孙十郎就开始嚷嚷,“是!是四殿下让我们来的!” “是四殿下身边的卫十三让我们来的!”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嘴硬了,七嘴八舌地纷纷叫喊道,“县主县主,都是四殿下让我们来的!” 慕衍站在原地。垂着眼,长睫上还氤氲着湿润水汽,闻言,黑漆漆的眸子里就闪过一丝讶异。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遂。 是的,早在被人以县主的名义诓出凤仪宫时,他就留意到,藏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偷窥的那个身影,就是常常跟在慕珏身后的卫姓郎君之一。 -- 第48页 假做不知,不过是将计就计。 想要算计算计慕珏在县主心中的地位而已。 这几句话传来,苏瑶脚步一顿,眉心直跳个不停。 四殿下?慕珏? 她不由沉下脸,垂下长睫挡住眼里的厌烦不喜,心里一阵阵窜上的火气却是挡都挡不住。 慕珏当真是一日不发疯就闲得慌么? 以往就知道他骄横跋扈,可现下他才年岁几何,就敢硬生生地拿人命开玩笑。 日后可还得了? 小女郎满身风雨欲来的气势,径直吩咐人去宜微殿,将慕珏喊来。 她扫视一周,“我怎知你们所说是真是假,你们可有证据能指证他?” 孙十郎在地上拱了拱身躯,越发像只锦毛虫,他竭力想坐起来却不能,只得偏着脑袋龇牙咧嘴。 “就是卫十三郎指使我们去的凤仪宫,再用县主的名义把他骗出来的!为此事,卫十三昨天还在长街上最出名的酒肆定了宴席,请我们吃喝了一顿,您让人一查便知!” 马上有人接话,“就是就是,卫十三郎天天跟在四殿下后面,又替四殿下传话给我们,我们又怎敢不从!” “县主,我们也是被迫的,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们计较……” 原来如此,苏瑶心下一沉。 既然有迹可循,那她可不算冤枉了慕珏。 这回不给他个教训,她的苏字,尽可以倒过来写了。 苏瑶让月枝遣人去将慕珏叫来。 一旁冷眼旁观的卫岕闻言,敛眸不语,即便是听见了四殿下,卫十三的名字,也没什么意外惊慌神情。 若是细看,还能看见他唇角微微扬起了嘲讽的弧度。 梅林里暗香浮动,偶有片片鹅黄飘落。 那些人嚷嚷了出来,满心以为小县主当下就会放了他们,都直着脖颈眼巴巴盼着。 却不料。苏瑶只吩咐了人几句。 再之后,连一个眼风都没给他们。 一群常年恃强凌弱,横行洛京街头的纨绔子被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被绑得结结实实滚在地上,活像一只只裹着绫罗绸缎的毛毛虫,可谓是丢尽了脸。 有几个恨上心头的,见苏瑶迟迟不开口放人,就直着脖颈放狠话。 “长宁县主!我等虽家世不如你!却也不能被你如此羞辱!” 苏瑶才不搭理他们。 打了她的人还有理了,才不过是打了他们一顿,些许皮外伤,又没让人往他们身上浇水,倒还有脸敢叫屈。 她见慕衍额边不时有水珠滚落,便让侍卫搬了林中供贵人们休憩所用的石凳过来,招呼着慕衍坐下。 一伸手,就把他的发带薅了下来。 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倏地披散下来,显得小少年肤色愈白,年纪愈小。 苏瑶按住神色不自在、试图起身的少年,细眉拧住,语气还是凶巴巴。 “不许动!” 慕衍怔了下,从善如流。 小女郎皱皱眉,摸摸袖袋,又问过了婢女,把此时能搜罗来的巾帕都垫在一起。 她站到慕衍身后踮起脚,胡乱将那些湿发都拧到了一起,再用帕子包裹住。被冷风吹红的玉白小手一下下地用力拧着,打算等绞干后,再用发带替他缠上。 “你怎么这么笨?” 苏瑶皱着一张脸,压低声嘟囔抱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说是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 “我身边这些人,你哪个不认得,居然还能被人骗到这种偏僻处挨打。” 小女郎手上动作没个轻重,偶尔便会扯得头皮有些疼,慕衍却跟没察觉一样,搭着眼帘,甘之如饴。 等她说得心头火起,才低声支吾两句。 苏瑶看了看湿透的发带,随手就丢到地上,又从自己袖袋里摸出一根来。 等替他系好后,又绕到小少年身前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嗯,虽说头上顶着个粉粉的布包和发带有些奇怪滑稽,但好歹是不怕受寒了。 还别说,与她这身斗篷还真配。 小女郎终于弯了弯唇。 此处没有铜鉴,慕衍看不见自己现下的模样,却在小女郎开始忙活的时候,心里便隐隐有些紧张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等她上下打量自己的时候,小少年苍白如纸的面颊上,渐渐浮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慕衍还不曾见过有人待他这般好。 还是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小女郎。 在此之前,慕衍甚至都想象不到,有朝一日,会有人亲力亲为地替他擦干发上的水珠,会在学堂里挺身而出维护他,更别说,还会怒气冲冲的,替他收拾那些欺辱他的人。 虽是浑身湿透冰冷,慕衍心里却是窜起零散的火星,越演越烈,如星火燎原,蔓延不止。 若是小县主日后只同他一个人好,那就好了。 他的眸色暗了下来。 可转眼间,慕衍又觉得自己想法荒唐可笑,他不过是个宫人与侍卫私生的孽种,身份卑贱,见识短浅,县主又怎可能只待他一人好。 清醒的认知像是一盆凉水,从他头顶心尖骤然浇下。 不过…… 此次事过,那位四殿下大约是不会再入得小县主的眼了。 思及此,慕衍又生出些希冀来。 -- 第49页 “卫七?你怎么也在这?瑶妹妹呢?” 慕珏的到来恰好打破梅林的静寂。 来的正好,苏瑶蓦得转过身去。 那双潋滟杏眸里的,浓浓的厌恶、不喜、愠怒,有如实质,把不明所以的慕珏整个人定在原地。 他挠挠头,疑惑不已,神情有些受伤,就要大步流星地过来。 这副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事与他无关呢。 苏瑶被他没事人儿似的做派气得不轻,回身夺过侍卫手里的棍子,双手紧紧握住举起,拿棒头指着他的鼻子道。 “慕珏你当真是出息了,凭什么敢让他们欺负我的人?” 被质问的慕珏目瞪口呆。 梅林里的其他人同样噤若寒蝉。 这档口,再没有人敢怀疑长宁县主对这小随从的看重。 竟是连四殿下都敢指着鼻子骂。 慕衍方才还缭乱如麻的心绪一下子畅快起来,他轻轻呼气,强迫自己有些乱的心跳安稳下来。 不知名的欢喜让他整颗心仿佛都浸在蜜水里。 小少年压抑住唇角的笑意,用些巧劲,就将苏瑶手中的棍子轻轻松松地夺了过来。 “这棍棒上有毛刺,县主仔细伤了手。” 慕衍丢了棍子,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托起苏瑶的手查看,就见娇嫩掌心里果然已经被磨出几道红痕。 这些时日的相处,他早就知道这位小县主是何等矜贵,也见过每日早晚时,宫人进进出出,只为了端上新鲜的羊奶花露替她浸泡手足,细细推揉按摩。 所以即使是她已读书习字数年,掌心指尖依旧嫩生生的,莹白浅粉,连一丝薄茧也无。 这会儿却因他而伤。 慕衍抿着唇,面上一阵阴晴不定。 有些心疼,又有些忍不住的欣喜。 苏瑶才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虽然手心火辣辣的发疼,却不妨碍她冲着慕珏发火。 小女郎怒火中烧,数落他时伶牙又俐齿。 “你现下做出这副不知情的模样,难道不是卫十三替你做的事?可别告诉我,都是卫十三背着你做的!他天天就跟在你身后,只听你的话,除了你,还会有谁?” 慕珏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看看头上系着苏瑶帕子的慕衍,又看看那群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宗室世家子,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明明他不过是让卫十三把那小子引出来,吓唬吓唬,再揍他几拳,怎么这小子现在浑身湿漉漉的? 慕珏忍不住又扫了一眼那些纨绔。 见他们眼神躲闪,猜测他们大约是玩过了火,就难免在心里暗骂几句。 心虚里又透着几分不以为意。 这等年少还心性不定的少年郎,越是心虚越要装成满不在乎,硬着头皮也要嘴犟,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慕珏高高昂起下巴,双臂都抱在胸前,“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就是我指使他们打了你的随从吗?”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打了就打了!” 硬着头皮说了这两句气话,他想到苏瑶现下已经许久不理睬他,有点委屈,语气也低落下来,支支吾吾地跟她商量道。 “不过就是个随从,大不了再换一个,瑶妹妹又何必在意,你若是无聊想打发时间,大可来找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苏瑶打断了。 是真的打断。 小女郎几乎被他这一番自大又自恋的话气得七窍生烟。 活生生的一条命,怎么在他口里,就变成说换就换的玩物? 她俯身捡起被慕衍丢下的棒子,使尽力气往高高仰头的少年身上打去。 “卫娘娘是怎么教你的?” “太学的夫子又是怎么教你的?” 慕珏他真是好大的脸。 居然能把无缘无故打了慕衍这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小女郎咬着牙,把个木棍挥舞得虎虎生风,一下,一下,又一下,专门往慕珏身上肉多的地方招呼。 “这天这么冷,六郎的命就不是命?” “是你口中说换就换的,那是人,不是玩意儿!” 慕珏又气,又不敢还手,上蹿下跳地像只猴子。 只能安慰自己好在瑶妹妹力气小,打得不疼。 他也恼了,边乱跳边红着脸直嚷嚷,“我才没错!我哪错了!” “你就是偏心那小子!” 林里所有人都懵了。 连一旁的月枝和流霜都楞住了。 等反应过来才赶紧上去拉人。 “县主!不能打了,我们回去告诉娘娘和殿下,让他们来做主可好?” “县主!别!别!仔细手疼!” 最后还是慕衍拦住了她。 他情急之下,从背后一把抱住小女郎,从背后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将棍子夺了下来。 小少年心跳乱撞,却还是尽量稳着声息去安抚她。 “县主,莫气,不值当的。” 被夺过来的棍子被他扔得远远的。 差点砸到来人的脚下。 一道矫揉造作的女声响起,尖锐又刺耳,还带着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哟,这不是长宁县主和四殿下么,怎么打起来了?” 有外人来,慕衍倏地放开怀中人,站远到一旁。 梅林中,众人看清来者是谁,便齐刷刷上前行礼。 -- 第50页 连被捆绑在地上的那些少年郎,也都低着头,苦巴着脸恭敬道,“拜见陛下。” 承熙帝没想到,不过是林贵妃孕中兴致上来,自己陪她一道来清辉殿折些腊梅,便能撞见这么热闹的场景。 尤其是看清打起来的,分明是他的儿子和侄女。 这位中年帝王脸上的神色就很复杂。 他的唇角直抽抽,“阿瑶,四郎,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打起来了?” 慕珏心里直叫苦。 他这位阿耶,那可是素来都对他看不顺眼,平时也没少训斥他,这会儿被逮了个正着,那可不是要完。 他垂头丧气,不敢吭声。 苏瑶也没想到居然运气这般差。 被她的这位便宜姑父撞见个正着。 按理说,她该装装样子,作出副委屈的姿态,哭哭啼啼两句,就能把这事糊弄过去。 可再一想到,慕衍本就是他的子嗣。 是他临幸宫人后不肯记档,生而不养。 又是他放任林贵妃在后宫妃嫔堆儿里称王称霸,才害得慕衍的生母不敢声张吗,害得他被亲兄弟欺辱捉弄。 苏瑶突然不想跟他低头。 仔细算算,苏家落得话本里那般下场,怎么可能没有承熙帝疑心的推波助澜。 小女郎气性上来了,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瞧着打起来的两人都低着头不吭声。 承熙帝乐了。 他倒也没觉得小孩子打闹有什么过错,要是有错,那也是慕珏的错。 阿瑶从在襁褓里,就被接进了宫。娇娇糯糯的小粉团,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定是被气急了,才会打人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慕珏皮糙肉厚的,被打几下也没什么大事。 只不过……他余光瞥过林子里绑倒一地的锦衣毛虫……禁不住有些头疼。 都是些宗室世家子,说出去,也不太好听不是。 承熙帝对身后内侍道,“去,先把那些小郎君身上的绳索解了。” 林贵妃听不出他有几分怒意,眉梢一挑。 今日之事可是兄长背后谋划的,虽是偏离了些许计划,可都还指望借着此事封住那帮老臣的口,好让林蔚和林家脱身。 怎么可能让他们善了? 她有心拱火,就打量着正在最后的慕衍,闲闲开口。 “那个小郎君是谁?眉眼生得倒俊秀,怎地弄得一身湿漉漉的?头上包着的,倒像是小娘子用的帕子。” 承熙帝看向慕衍,觉得眼生,皱了皱眉。 林中自然是没有人敢接话的。 他环顾四周,叫了身着禁卫甲胄的卫岕上前答话。 “这都是怎么回事?” 卫岕被点名,只得上前如实交代。 他见过慕珣,已经打定主意要追随这位仁厚君子,说话间自然有了偏颇。 这么一番话下来,承熙帝就知道了。 原是自己这个混账儿子,闲着没事指使这帮混小子去招惹苏瑶的随从,浇了人家一身水,还打了人家。 “混账!” 他皱紧眉,厉声呵斥道,“我让你去太学读书,修身养性,懂得道理,你便读成这样?平白无故就指使人去欺负阿瑶的随从,若是日后让你出宫就藩,岂不是要肆意欺压折辱封地里的百姓?” “还不快些去给阿瑶赔礼道歉。” 慕珏涨红了脸,很是不服气。 他不过就是想让人给慕衍点教训,又不是他让人往慕衍身上浇水的,不过是吓唬再打上两拳,怎么就成阿耶口中的仗势欺人了? 林贵妃扶着渐渐粗重的腰身,以袖掩口,“要说县主也是,不过是个随从,怎么犯得上.你亲自动手。” “四殿下再不好,也是陛下的皇子,与你一道长大的,算得上兄长。怎么能为着个随从打他?还有这许多小郎君,都是年少心性不定,喜好玩闹罢了,县主这般岂不是……” 话里话外的,都是暗指苏瑶胳膊肘往外拐,不识大体,为个微不足道的随从,将事情闹成这般。 苏瑶越听越不是滋味。 她抿紧唇,回头望向慕衍,就见他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因着这番话,脸色愈发苍白。 他明明与慕珏是一样的。 明明这些纨绔子见着他便该行礼问安,谄媚讨好的。 小女郎攥紧腰间的玉环,几乎要将真相脱口而出。 可一想到姑母的话,她就又泄了气。 姑母说,需得等阿耶回京,与卫家合谋,朝上能有人一呼百应之时,再将一举将慕衍身份道破。 才可让承熙帝抵赖不得。 也可让林家,尤其是林贵妃大受打击。 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心虚一闪而过,苏瑶倏地觉得心口紧得难受。 她闭了闭眼,整理了下思绪。 再开口的语气委屈得不行,“是四殿下无缘无故地指使人打我的随从,还被我撞个正着。若是我还能忍住气,那岂不是日后人人都能来踩我一脚?” 苏瑶毫不避讳地看着林贵妃,目不转睛,杏眸渐渐蓄满晶莹泪花。 “就像林四郎和林五娘一样,一个把我推下水,一个当众在太学推搡我吗?” 话一说完,小女郎眼圈发红,眼尾发红,大咧咧地拿袖子胡乱擦擦眼,委屈得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林贵妃噎了口气。 -- 第51页 没想到苏瑶小小年纪就这般伶牙俐齿。 她冷笑一声,“阿茵和阿蔚都不过是年纪小,不懂事,如今也已经知错改过。” “便如县主方才,一时恼火,便去打了四殿下一般。县主频频提起阿茵他们,难不成日后还会常常与四殿下大打出手不成?” 苏瑶疑惑眨眨眼,“可我又不曾将四殿下推下过芙蓉池,更没有险些害了四殿下性命。” “你!”林贵妃被她揭短,气得仰倒。 承熙帝当即扶住她安慰,有些头疼。 两人间这点话里话外的小把戏他还看不出来,这十几年的帝王都白当了。 只是一个是心尖尖上的宠妃,又怀着身孕,另一个是当女儿疼宠大,委屈巴巴的侄女,难免就不好抉择。 索性使出拖字诀,打算先带上林贵妃回宫再说。 只是他视线扫过那湿漉漉的小少年时,莫名得心生异样,让承熙帝慢慢皱起眉。 “阿瑶,你那随从是谁家子?” 苏瑶不由一凛。 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态,话里打起太极,“是姑母安排他给我做随从的,我平日只喊他六郎。” “六郎?” 承熙帝心里有什么异样感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帝王最厌恶的便是未知变数。 不过是个随从,竟是能让他的两个小辈不合,既然如此,打发了便是,也免得慕珏与阿瑶一见他,便会想到今日之事,再闹得不愉。 “来,六郎,”承熙帝语气温和地招呼慕衍上前。 仔细打量后,越发不喜。 少年披着一看便是小女郎的斗篷,容色皎皎如玉,眉眼生得更是昳丽俊美。 虽说他眉尾微扬,鼻挺唇薄,丝毫不显女气。但这般模样年岁的小少年放在阿瑶身边,着实有些不妥。 也不知皇后都是怎么考虑的。 承熙帝飞快地皱了下眉,侧过脸与苏瑶商议。 “阿瑶,你这随从也到了该放出宫的年岁,这回又受了委屈。你看这样如何,不拘什么身份,我给他个恩赐,让他能出宫去,再赐他些财物傍身,你看可好?” 此言一出,慕珏大喜。 心道可算能解决了这小子! 他心里美滋滋的,果然阿耶还是疼他的。 慕衍长睫一颤,斗篷遮掩下,修长十指握紧成拳,指尖攥到发白。 他现下有了更多期盼之事,并不想出宫,承熙帝分明是想把他从县主身边赶走。 才不过初次见面,小少年心里便对承熙帝生出浓浓的反感憎恶来。 被问到的苏瑶拧着眉,一脸不乐意。 “这是姑母予我的随从,姑丈为何非要赶他走,又不是他做错了事。” 小女郎心里慌乱,却还是强自镇定。 “我不管,我就要六郎跟着我。” 苏瑶眼神湿漉漉地看着承熙帝,内中写满了控诉,细弱手指委屈地抓住慕衍的衣袖,死死不撒手。 承熙帝蹙了下眉,耐心告罄。 私心里再如何偏宠侄女,也不能放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自己。 他皱着眉,压抑着不耐与小女郎分说,“以他的年岁,再过两年便不适合在你身边伺候了,我提前给他个恩典,阿瑶是觉得哪里有不妥?” 想到一贯乖巧的侄女竟会为个随从顶撞自己,他只觉得这人定是不可再留。 “事不宜迟,我看,今日便送他出宫吧。” 听到这句,苏瑶心口像是被大石击中,面色遽变。 她没想到承熙帝在慕衍之事上居然如此强硬,都不肯容她说情。 小女郎脸上青青白白。 尤其是见着承熙帝对身边的内侍使了眼色,便要有人来拉扯慕衍。 她死死抱住慕衍的手臂,打定了主意不肯放手。 慕衍静静垂眼凝着她,心下苦涩,似是想将小女郎护着他的模样深深镌刻进心底,好留待日后细细回想。 大约真的是有缘无分。 小少年心有不甘,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权势竟是这般好的东西,能轻易夺走他心心念念渴望得到之物。 而就在那内侍要靠近他们两人之际—— 有熟悉的温润嗓音自不远处传来,带着些迟疑犹豫的意味。 “阿耶这是,要将六郎逐出宫么?” 苏瑶眼里的泪花戛然消失,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是太子阿兄来了。 这下慕衍有救了。 承熙帝听见这熟悉嗓音,面色微变,却还是转头看向自己与皇后所出的唯一嫡子,皱眉善意地责怪道。 “这天苦寒,二郎怎生出来了?身子可受得住?便没有宫人规劝一二?” 林贵妃本是暗自得意地旁观那小县主吃瘪,这会儿见她最厌恶的苏氏所出的嫡子过来,脸色就变冷了。 她不无遗憾地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 若不是苏家暗自布计,没能让林家人派出的劫匪拦住药材,这个病秧子早就该给自己腹中的皇子让位了。 慕珣不紧不慢地进了梅林。 他身后跟了寥寥一队的宫人,个个手捧巾帕暖炉等物,队尾处,还缀了位提着药箱的医师。 行过礼后,这位仪表翩翩的温润郎君才直起身来道,“我也是听说六郎被太学中人欺负,还被泼了水,这才领这些人来瞧瞧。” -- 第52页 “这不是恰巧,听见阿耶要逐六郎出宫。” 听慕珣也唤那随从六郎,承熙帝倏地发觉到自己心中的异样何来。 下意识地瞥了眼林贵妃的腰腹。 他膝下子嗣少,若是林贵妃这胎能顺遂诞下,岂不正是行六? 如此一来,承熙帝看慕衍更不顺眼几分。 他淡声道,“不过觉得这随从年岁渐长,不适合再伴阿瑶左右,便想赐他份前程。” “怎么,二郎竟会觉得不妥?” 慕珣温温一笑。 苏瑶小心翼翼地走到太子阿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却得到他一枚安抚的眼神。 小女郎心里一个咯噔。 就听见慕珣缓缓道,“的确不妥。” 青年郎君面不改色地伸手,将那湿哒哒的清瘦少年拉到身边,亲手解了自己的白狐斗篷,替他将那短了一截的织锦斗篷换下。 他手下不停,语气清浅且笃定。 “驱逐六郎出宫之举,当然会有些不妥。毕竟六郎也是阿耶的亲生子嗣,天家骨血,无论如何,他都有资格,住在这巍巍大昭宫里。” 众人僵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慕衍也是皇子?! 23. 第 23 章 香艳话本谁都喜欢看…… 慕珣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 遽然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心,溅起接天水花。 那些才刚刚被解开绳索,正龇牙咧嘴地站起来的纨绔子当即吓得跌坐在地。 谁都知道, 太子慕珣, 温润君子也。 光风霁月,言出必果, 哪怕是满天下的人都扯了谎, 他口中所言, 也必是比那真金还真。 完了完了,听见这等皇家秘闻…… 不对…… 有人反应过来了,难道是他们刚刚打的,竟是皇子? 那群纨绔吓得腿都软了, 再不敢往湿哒哒的慕衍身上多看哪怕一眼, 脑海开始不断想象, 自己归家后, 会被长辈如何责罚惩处, 吓得几乎要跪地求饶。 承熙帝也不比他们平静多少。 他意识到慕珣所说为何后, 第一反应皱眉, 打算开口否认, 但见身边人蓦得弯下腰, 只得先去搀扶瞬间花颜失色的林贵妃。 林柔这会儿已经是呆了。 鎏金浮雕的手炉被打翻在地,溅起的火星在繁密的四罗花锦裙摆上撩出片片黑点。 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眉眼俊美的小少年,在心里估摸推算出了他大概的年岁——正是自己失了女儿的前后。 原来……原来她一直坚信不疑的, 承熙帝独独捧给她的一颗真心,那让六宫人艳羡不已的独宠,让她宁可背负骂名也要进宫夺得的偏爱,竟是这般不堪虚假? 在她痛哭癫狂于失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 他竟是和别人有了孩子? 林柔突觉腹间一阵翻搅疼痛。 年岁既长,又用了虎狼之药强催得孕,强忍许久的种种不适、痛苦在她心神崩溃的一瞬剧烈反噬。 林贵妃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冒,却还是推搡着不让承熙帝近身,“呵呵……”她红着眼,笑得凄惨又绝望,似是痛彻心扉。 “阿柔,阿柔……”承熙帝也慌了。 他顾不得质疑慕珣的话,不顾林贵妃的抗拒,弯下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养尊处优许久的皇帝气喘吁吁,一步不停地往梅林外急行而去,边走边催促着。 “还不速速叫人去请医师!” 随帝妃出行的宫人忙做一团,急慌慌地跟上。 冷眼瞧着那对‘有情人’离去,苏瑶下意识地看了看太子阿兄,却发现他那双平和眸中,一丝波澜也无。 甚至,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时,还透出些不易察觉到的厌恶冷意。 完全不似人子看向生父的眼神。 倒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了阿瑶,莫怕莫怕。” 慕珣察觉到幼妹担忧的眼神,微微一笑,眸中冰意瞬间化去,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 “先让人替六郎换上干爽的衣物,我们这就回凤仪宫去?” 苏瑶怕他伤心,也不敢多问。 虽说她对慕珣骤然揭露慕衍的身世有些疑惑,却也不是很慌乱。 太子阿兄行事向来稳妥,他选择在此时将慕衍身世道出,定是有了万全之策,自己又何必费那个心。 小女郎点了点头,望向随着慕珣而来的宫人,见他们手中之物捧的齐全,就歪着头赞了句。 “阿兄想的果真周到,连帷帐都准备好了。” 眼睛红红的小女郎强挤出一抹笑,试图安慰他,慕珣又怎会不知。 只是他一想到片刻前才得到的消息——舅父受伤,恐是与承熙帝脱不了干系,就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对生父的不喜。 且罢,莫要吓坏了尚且年幼的两人才好。 慕珣望向自己带来的宫人。 东宫之人俱是手脚利索,得了太子一个眼神,便三两下将避风的帷帐搭好,恭敬站在一旁,捧着巾帕热水,准备伺候小郎君洗漱更衣。 “六郎快些去把衣裳换了,要着凉了。” 苏瑶瞧着慕衍不动,连声催促道。 慕衍这会儿才从方才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任他天资聪颖,也绝想不到,自己原来竟也是承熙帝的血脉,也是本该地位尊崇的皇子。 -- 第53页 小少年心里百般念头转得飞快。 可在听见小女郎哭过涩涩的嗓音时,就一下子清明起来。 一个念头压抑不住地闪了出来:若他也是皇子,那岂不是日后便能光明正大地与县主同进同出? 这么一想,慕衍再望向苏瑶时,那双灿若晨星的点漆眸子里更添了几分灼灼光彩。 他顺着小县主的意,点了点头,便被宫人引进数幅宽达几丈的厚重帷帐里,去更换身上濡湿的衣物,接受医师把脉察看。 苏瑶舒了口气,这才拧着眉,将眼神分给失魂落魄的慕珏。 “阿兄,”她摇着慕珏的手臂,“今日之事,都是由四殿下而起,你可得好好罚他。” “这般冷的天,他都敢指使人给六郎泼水。” 当真是嚣张跋扈。 今次不好好罚他,日后可还得了。 慕珣温和看她一眼,却是先让眼熟的卫岕去打发走那些纨绔少年郎们。 端只看这些人惊慌不定地逃也似地离开,他便知晓,慕衍的身世,很快便会在洛京传得沸沸扬扬。 这正暗合慕珣的心意。 接下来便是已经呆若木鸡的慕珏了。 温润青年蹙着眉,吩咐人将慕珏扣下。 被侍卫强硬反剪住双手,震惊失魂的四殿下这才回过来神,他苦兮兮地望着长兄,试图求饶。 “二兄,我是当真不知,那小子,居然也是我的……” “那如果他不是,你就能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苏瑶最看不惯慕珏这般作态。 小女郎抿紧唇,长睫忽闪,方才假哭时氤氲染上的细小水珠不少,刹时抖落无踪。 粉白脸颊绷得有点紧,气鼓鼓的。 “阿兄以往常教我们,人命无贵贱,不可视之如草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使你身为皇子,地位尊贵,也绝不可仗势欺人,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慕珏脸色涨红,也想起了以往跟苏瑶一道,跟着太子读书启蒙时的情形,就羞愧地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回应。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蓦得抬起头。 急匆匆解释道,“我当真没叫人往他身上浇水。我只是气不过瑶妹妹处处护着他,交待卫十三找人吓唬吓唬他,最好再打几下给个教训。泼水之事,当真不是我交待的!” 慕珏没指使人泼水? 苏瑶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又瞥了瞥梅树根处那个空荡荡的木桶。 心里也有点嘀咕。 虽说慕珏这人,顽劣又自大,但到底与她一道长大,小女郎对他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 若否,方才也不会问明了那群纨绔,又得他亲口承认才动的手。 她转脸望向太子阿兄,清凌凌的杏眸里满是纠结意味。 慕珣负手而立,慢慢启唇,问道,“那卫十三,可是由你派去的?” 慕珏心虚点头。 “他的所作所为,可是由你吩咐的?” “是……” “那群小郎君,平日里在洛京街头仗势欺人,惹是生非,这些,你可都清楚?” 慕珏当然清楚,甚至还偷偷摸摸跟他们一道出过宫。他已经猜到二兄大约不会向着自己了,只是颓丧不语。 慕珣深深看他一眼,“既然如此,你深知他们素来横行无忌,极可能做出过分不当之举,却又指使他们欺辱六郎。六郎此回受苦受辱,皆是因你而起,四郎,你认,还是不认?” 太子阿兄的这一番话,也让苏瑶豁然开朗。 即使是那群纨绔过了火,那也是慕珏默许放任的结果,他明知那群人是何性情,却还是指使他们打着自己的名号动手,这跟他亲口吩咐,有什么两样。 小女郎侧过脸去,给慕珏一个冷漠的后脑勺,不想再搭理他。 慕珣道,“上回我罚你抄书,你却仍无长进,那这次便跟我到东宫住些时日,好生改过。” 慕珏还能拒绝不成。 他欲哭无泪,却也只能顺从地被人带走。 临走时还望了眼苏瑶背影,见她余气未消,眼神转为黯然。 等他走后,慕珣望向帷帐处,难免好奇。 “阿瑶今早还心中存疑,怎地方才又那般维护六郎?” 他压低了声,显然并不想让慕衍听见。 苏瑶眨眨眼,也有迷惑。 大约是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欺凌弱小?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她自己都不信。 小女郎揪着手指,念头转过一个又一个,心下有些不确定时,脑海中却蓦然闪现过一幕幕场景。 慕衍微红着脸为她簪花,神情专注地替她烤酥琼叶,两人一道去望仙台吹风远眺,太学里他挺身而出为她陈情…… 在冷宫见到慕衍之前,在苏瑶心里,慕衍只不过是话本中的一个人物。 一个抄了苏家满门,欺辱她,玩弄她,又宠她如金丝雀一般的暴君角色,单薄又刻板。 可现下与他相处这些时日,慕衍其人,在她心里显然已经鲜活起来。 不再只是一个让她厌恶憎恨的名姓。 况且,他仿佛真的与话本中那个暴君,大不相同……又加之太子阿兄的那番话,让她多少有些动摇。 所以今日才会那般生气,领着人将那群纨绔子好生打了一顿,甚至还亲身上阵,打了慕珏一顿。 -- 第54页 小女郎一时不能直面自己心底的动摇。 细细软软的十指苦恼地绞做一团,硬生生把思路拽回到话本剧情上。 见她想的出神,慕珣唇角微扬,他走到一旁,吩咐人去给卫贤妃递话,又教人去查探卫十三郎最近的行踪。 他的视线落在梅树下的木桶上,心里疑窦丛生。 端看提前备好了这泼水的工具,便知那些人并未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那些少年虽纨绔,但在大昭宫内如此行事,即便是在偏僻处,也不该如此大胆。 必定是传话之人暗示了什么。 而林贵妃来此,又似乎太过凑巧。 慕珣思量着,眉尖微微蹙起。 此时有风吹过,梅枝曳曳瑟瑟,稀疏瘦影便落到这林中一大一小、思绪飘远的两人脚下。 苏瑶还沉浸话本的剧情里。 【斩首台前,暴君话音刚落,便有人将女郎搀扶起,去了她手上的粗粝绳索。 苏瑶不敢置信地抬眼,刹那间就撞进暴君晦暗的眸子里。 那样兴味十足的灼.热目光,她忽然就明白了暴君想要什么—— 他想要自己作他的玩物,如金丝雀一般娇贵柔弱的玩物。 素来心高气傲的长宁县主僵在原地,一时气怒攻心,可不过几息,她便咬紧唇,小声恳求道,“若我顺从陛下,陛下可否放过苏家其他人?” 盈盈泪珠尽数含在美目中,欲落不落,最是楚楚动人。 暴君凝着她,倏地笑起来。 他一把将形容狼狈的娇美女郎扯入怀中,紧紧钳住她的腰身,让她只能顺从地趴伏在自己怀中。 修长用力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臂滑落,细细摩挲她腕上的红痕,薄唇则是不经意地擦过小巧软嫩的耳垂。 暴君言辞间带着几分暧昧暗示,缓缓吐字道:“若是我的小雀儿,能日日让我尽兴,苏家之人,便都能活着。”】 嘶…… 回想起话本开头剧情,苏瑶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简直是又羞又气。 香艳曲折的话本么,世人闲暇时都喜欢看,苏瑶前世也偷偷看过不少,可若是自己成了话本里被虐心被亵玩的主角,感觉可就不太美妙了。 看着换上华衣玉簪,风仪闲畅的翩翩少年郎自帷帐中走出。 小女郎倏地后悔起来。 她觉得,还不如不救他,若是教慕衍就此消失,岂不是话本之事就绝无可能发生。 苏瑶将说不清的情绪都揉作一团。 强硬地打定主意,若是再有下次,她一定见死不救。 小女郎自欺欺人地点了点头。 慕珣见幼妹神色变幻,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只觉有趣地笑了笑,也未追问。 这会见慕衍换好衣衫出来,便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小少年一道回凤仪宫。 他心里记挂着要紧事,甫一回宫,便寻了借口,将他们两人都打发了出去。 慕珣屏退宫人,面色冷肃,对上蹙眉不解的苏皇后,一开口便是—— “舅父与则昭那边,终于来消息了。” …… 被打发出了门,苏瑶心里蠢蠢欲动,很想故技重施去偷听一二。 心道,这回应该能得到阿耶的准信。 可惜才绕到殿侧窗外,远远就看见莹云领着人守在正殿四周,明摆着已经有了防备。 她心烦意乱地回身,就发觉慕衍又跟在了身后。 那双点漆眸子里亮晶晶的,正一目不错地望着她。 苏瑶撇了撇唇角,语气不大好,“六郎现下又不是我的随从了,还刚着了寒,这会儿跟着我做什么?” 慕衍不意她这般询问,当即就眉心一跳。 他如今身份不同了,县主怎么好似反而厌恶他几分? 小少年视线垂落,长睫轻覆压于眼睑,在苍白面容上投落出好看的淡淡青影,无端显出几分温和乖巧的模样。 他自袖中取出个瓷瓶来,轻轻哑声道。 “我见县主手心被木棍上的毛刺所伤,方才特意跟医师要来的药粉,县主可要擦擦么?” 24. 第 24 章 “你难道想叫她瑶妹妹?…… 雪白瓷瓶静静躺在慕衍的手心。 却并不如何显眼。 只因慕衍的肤色极白, 堪比冷玉,再加之今日又被浇了一大桶凉水,整个人都失了血色, 只会白得越发通透起来。 苏瑶几乎都能看见, 肌理中透出的淡淡青筋脉络,从瓷瓶底下, 一直蔓延至他的手腕衣袖里。 足可见得, 虽是在凤仪宫将养了这么多时日, 但到底自小没过上多少好日子,伤到了底子还未补全,比起同龄人,慕衍还是羸弱了些。 想到他的种种可怜之处, 小女郎心里的不耐渐渐被收起, 皱起的眉心也舒展了开, 开始好声好气地与他分说。 “六郎, 你现下不是我的随从了, 不必再处处小心翼翼地讨好我的。” “可……”慕衍抬起眼, 静静看她, “县主的手, 是因我受伤的。” 他牵动挨打时刻意咬破的唇角, 露出抹淡淡的笑。 “若不是县主替我出头,想来这会,我还不一定在何处。我来替县主上药, 岂不是理所应当么?” 这话好像也没错。 苏瑶默了一瞬,索性打算收下药粉,当作两清。 她伸手来接瓷瓶,眼神他顾, 言辞间试图撇清自己,“我自己来就好。你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最见不得太学那群人欺凌弱小,今日若是旁人,我也会出手相助的。” -- 第55页 旁人也可……竟不是专为他而来…… 慕衍微不可查地一僵,下意识地将手抽回。 接了个空的苏瑶神色古怪。 她侧过脸,疑惑地看向沉默不语的慕衍,“你不是说这是给我的药粉么?” 怎么又收回去了。 而且,怎么……她觉得慕衍的脸色似乎变得更难看了,连潋滟如水的薄唇也渐次失色。 是因为着了寒,这会又难受得紧? 苏瑶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叫月枝遣人去再请个医师来。 慕衍紧紧攥住掌心的药瓶,用力之巨,以至于指节处隐隐发白。 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不让小县主察觉他的异样。 原来她竟是谁都可以救? 这一念头,像是无形的沉重枷锁,桎梏住慕衍原本欣悦的心绪,沉沉往下。 他甚至觉出脊背处升起一股彻骨寒意。 心里一遍遍反复着,原来县主遇见不是他之人,也会出手。 又静默了片刻,慕衍才勉强笑道,“虽是对县主来说未有不同,但与我来说,便是救了我此回。能替县主上药,不过略尽些绵薄心意,还请县主莫要推让才是。” “更何况,县主的双手都有红痕,我来上药,也可免得再触动伤口。” ……不是还有月枝她们吗。 苏瑶想拒绝,可见小少年的一副难受得紧的模样,便不忍心拒绝。 左右是撒点药粉完事,很快就能把他打发走。 小女郎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伶俐宫人捧来厚软锦垫,铺在亭中的高足石凳上,好让他们都能坐下。 苏瑶自顾自地将衣袖往上挽了些,露出细腕,又手心朝上,伸到慕衍眼前。 只不过她心心念念的还是殿内的姑母与太子阿兄,虽是坐在此处,却还是不住地往殿门处看上几眼,心思全然不在眼前。 茜红罗袖里伸出的那一小截有如凝脂,还泛着微微的粉。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慕衍倏地想起这句词,可下一刻,他就像是被什么烫着一般,飞快收回视线,耳尖微红。 到底年少经事不多,他暂还不知这莫名的情绪何来,就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 小少年掩饰性地低头,将手中的瓷瓶塞子打开,仔细替苏瑶上起药来。 苏瑶的神游天外,他自然也察觉到了。 慕衍想起自己的种种疑问,便不动声色地轻声道,“县主的手可还疼?” 苏瑶没放在心上,随口答道,“不算疼的。” “县主今日是去清辉殿折梅的吗?” 苏瑶不甚在意地唔了一声。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心里存着事,并没有多在意对方在问什么。 慕衍右手执瓶,左手托腕轻抖,均匀地将药粉洒落在她掌心的红痕上。 状似无意,却说了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 小女郎心不在焉地一一回应。 眼见气氛正好,小少年深敛着眼尾,心跳如鼓,浓长微卷的眼睫垂下,遮住眸色,他一如方才的语气,轻声问道—— “初见时,县主也是知道了我的身世,才去的冷宫么?” 苏瑶下意识地想点头。 可这头才点到一半,她就反应过来了。 怪道慕衍方才说了那许多。 原是想套话的。 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现下貌似无害的慕衍算计,还好险被他套出话。 苏瑶抿了下唇,忽然就生出些气恼来。 她先前怎么会觉得这人还有救。 分明是小小年纪,就心机深沉,与话本里的城府极深,工于算计的暴君不相上下。 小女郎唰得站起身,后退半步。 杏眸闪烁不定,警惕地盯着他,心里的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你方才是在套我的话?” 其实不用苏瑶回答,端只看她下意识地摸索握住腰间那枚玉环,慕衍就知晓了答案。 终于解开心头盘桓许久的疑惑,慕衍却也没有什么失落感。 怪不得身份矜贵的长宁县主会出现在荒芜冷宫里,怪不得她会对自己这般好……原是她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试探出这般真相,慕衍倒也没觉得苏瑶可能怀有什么目的,或是图谋他些什么。 毕竟他虽是皇子,也不过是个没有母族势力撑腰,不被陛下喜爱期待的皇子,在这偌大的大昭宫里,甚至远远比不上她这位备受宠爱的外姓县主地位尊贵。 说到底,他能出冷宫,还要多亏苏瑶。而她这些时日的维护照应,慕衍也都看在眼里。 他现下所图所想的,其实是如何能离着这位最初予他善意的县主更近一步。 若是她身边的无关人等再少些,就更好了。 慕衍想,就如这次之事,他狠下心来将计就计,忍痛受寒受尽欺辱,可却从头至尾都不曾后悔过。尤其是,在见着苏瑶与慕珏之间,已然生出道难以愈合的嫌隙之后。 眨眼间整理完思绪,小少年略略上前,就见小县主又往后退了一步,双目灼灼望着他,简直把他当贼人一样防备。 慕衍的唇角抽了抽,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温和道,“不过是想起与县主初见之事,好奇问问,县主这般看我作甚?这药还未曾上完,我继续替县主上药可好?” -- 第56页 想起,好奇问问…… 苏瑶一个字也不信。 她皱着眉,惊疑不定地打量慕衍,实在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语道破后,他还能如没事人儿一般。 见小县主眼神戒备,慕衍在唇边握拳,压抑着掩唇轻咳几声,脸色越发苍白,整个人也随之微微颤了几下。 看上去格外虚弱失落。 他的嗓音微哑,轻轻缓缓的,“我方才见县主一直在出神,这才绞尽脑汁想找些闲话,若是冒犯了县主,还请县主勿要放在心上。” “阿瑶,六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慕珣从殿里出来,恰好看见两人相对而立的这一幕,他沿着回廊走到亭上,又刚好听见了冒犯之类的字眼,便出口问道。 一见太子阿兄来了,苏瑶三两步从慕衍身边绕了过去,依偎到慕珣身边。 撇着唇角抢先抱怨,“阿兄,六郎方才居然在套我的话。” 慕衍的眸色一瞬黯然,却又被他藏起。 “哦?”慕珣好笑地扬声。 他摸摸小女郎的发顶,转向慕衍,温声道,“六郎方才都说什么了?怎么惹得阿瑶委屈了?” 语气里并没有责怪之意。 慕衍抿紧唇,顿了顿才开口。 “我方才见县主走神,就与她搭话,说了不少事,最后还问了她是不是早先便知道我的身世。”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也没有为他自己开脱。 苏瑶定定地看着大大方方的小少年,没有出声打断。 心里却开始渐渐冷静下来。 她忽然疑惑,自己方才可能大概也许,是真的过激了? 也许他真的只是问问。 小女郎攥紧了兄长的袖摆,有些失神。 “六郎怎么还在喊阿瑶县主?” 慕珣倒不觉得小少年试探有何奇怪,不过是问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让他在意的,还是慕衍的称呼。 他见慕衍并未因骤然身价跃升而骄矜自大,甚至还用旧日尊称,难免就更怜惜这个吃了不少苦头才长成的幼弟几分。 “先前出于种种考量,阿娘才谋划着,待合适之时再公布你的身世,”慕珣解释道,“现下既已传开,你日后也可随慕珏一道,唤我二兄。” “便是阿瑶……” 慕珣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把身侧的小女郎推了出来,“你也可直接唤她阿瑶,都是自家人,不必喊什么尊称。” 此言一出—— 苏瑶控诉地看向兄长,小脸都皱成一团。 慕衍则是耳尖一红,倏地抬起眼帘,动了动唇。 瞧着小女郎不太乐意,小少年又有些羞赧,慕珣更是打定主意让他们两人和好。 他挑眉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们这便相互见礼,六郎也唤上一声阿瑶,全当方才的误会没发生过。” “亦或者——六郎也想像四郎一样,唤阿瑶一声瑶妹妹?” 什么?! 一听这话,苏瑶浑身都不自在了。 她每次听见慕珏那个黏黏糊糊的叫法,都觉得如芒在背,若是日后再添个慕衍,那还得了。 小女郎忙不迭地开口,语气嫌弃,“你可不许跟着慕珏叫什么瑶妹妹,你便是叫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慕衍从善如流,仪态翩翩地上前一揖。 小少年再起身时,面上飞起抹淡淡的嫣红,薄唇轻启,期期艾艾地唤她,“阿瑶。” 还好不是跟暴君一样,口口声声都是什么瑶瑶。 苏瑶松口气,蹲身一福,道了句:“六郎。”便算是回礼了。 这下小少年连耳尖都红透了。 慕珣瞧得有趣。 但想起舅父受伤的后续之事、慕衍正名的朝堂安排,都还待他处理,便打算先离去。 临走时,他想起上次之事,就意味深长地扫视过一双小儿女。 “你们两个,下次可不许再在窗外偷听。” “六郎,你年长些,算的上是阿瑶的兄长,日后大可管教劝诫她,可不许都顺着她胡来。” 苏瑶:…… 原来太子阿兄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大冬天的,他要送自己什么捶丸用的球杖,原是在暗示自己阿耶无事。 小女郎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 她翘了翘唇角,看一旁的慕衍都顺眼许多。 甚至还主动对他道,“对了,阿兄也给你备了根球杖,你现在要跟我去取么?” 变脸之快,让慕衍都为之一愣。 听着身后一对小儿女骤然雀跃的声线,离去的慕珣脚步微顿,弯了弯唇。 可待他再仰头眺望天际,便只见铅云密布,风雪欲来。 这场雪怕是来得忒急。 慕珣提步离去,忍下喉中脱口而出的咳声。 25. 第 25 章 “我可没砸你” 承熙帝突然蹦出来个已经长成的皇子——这等稀奇事, 很快便在整个洛京传得人尽皆知。 便是在街头巷尾的茶楼酒肆里,都不时有人会提起议论几句。 无一例外,都会提起好妒骄纵的林贵妃。 当年承熙帝一意孤行, 强纳了自己的亲堂嫂进宫, 可算是一桩奇事,不少人都还记得呢。 没成想, 这会儿又闹出这等笑话事来。 茶客酒客里, 有家人在朝为官的, 即使是个芝麻大小的小官,都要得意洋洋地说上几句自以为的小道消息。 -- 第57页 说什么定是陛下当年忍不住偷了腥,怕那好妒成性的林贵妃知道,都没敢往起居注上写。 那被临幸的宫人更是胆小, 有孕生产都不敢吱声。 嘿, 却没想到, 到底还是没能瞒住。 但这些都不是久居深宫的苏瑶与慕衍所能得知的了。 苏瑶唯一所知的, 便是自那日之后, 林贵妃那处似是不太好, 漪澜殿里医师来去如流水, 日夜不停, 承熙帝更是一连大半月都不曾上朝。 本就接近年尾, 事务繁杂,陛下居然带头荒废朝政,大臣们更是吵成一团。 给慕衍记名之事, 平白耽搁起来。 慕衍倒是还与从前一样,心思都在用功课业上,飞速补足了这些年的差距,让韩御史赞不绝口。 除此之外, 便是他时不时就会被叫去太东宫,也不知太子阿兄私底下都跟慕衍说了什么。 苏瑶满心念着的是阿耶的消息,也没太在意这些。 延载四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一夜风紧,雪覆宫城。 朱墙高阙,雕梁云台,尽数被灰暗天际不间断落下的扑簌雪片装点得粉雕玉琢。 苏瑶晨起去请安,打回廊上过,便见凤仪宫的不少宫人,正拿着竹帚铁锹在清雪。 清早天寒,为着赶在贵人们醒来之前清完积雪,他们都起了个大早,还未来得及用早饭,冻得瑟瑟缩缩不说,脸庞都被风吹得通红。 她飞快地皱了下眉,也没说什么。 可等跟苏皇后一道用早膳的时候,就忍不住提了出来。 “姑母,我觉得,后.庭花圃里的雪,也不必急于清扫,左右打那过的人极少。等再积得厚些,我们请了匠人来琢些雪雕,或是干脆留着赏景也不错。” 苏瑶随口说着,手中还捧着一盏清淡羊羹,说完就抿了一口。 大约是膳房在羹里加了几味滋补去火的药材,入喉竟还有微微的甜味。 小女郎胃里暖洋洋的,整个人连眉眼都舒展起来。 小事而已,苏皇后又怎会不应。 她略一颔首,视线都落在捧着玉碗,小口小口啜饮着,像只小馋猫一样神情满足的侄女身上。 “说起来,阿瑶打算何时再跟六郎一道去太学?即使六郎日日回来,都会再教你一遍,也要小心赶不上进度。” 苏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恢复神采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 可看在被催上学的人眼里,就不怎么和蔼了。 苏瑶嘟着脸,小声抱怨,“晨起太冷了,路上又艰难,偏偏韩御史不肯改晚早课的时辰……” 都被苏皇后轻飘飘一句话堵了回去。 “那六郎怎么就一日不差地起来了?” 苏瑶:“……” 有对照的滋味可太不美妙了。 小女郎心里顿时牢骚一堆。 都怪慕衍,话本里也没见说暴君有多勤快,怎地现在天天往太学跑? 过目不忘就算了,连韩御史讲的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还要每天回来给自己复述…… 是的,自从苏瑶寻了借口不肯去太学后,慕衍便主动与苏皇后道,他可以每日回宫后,将太学所讲的,挑些重点再给苏瑶讲上一遍。 苏皇后见他想得周道,又是主动提出要照应侄女,即使小女郎的不愿意都写在了脸上,也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如此一来,苏瑶虽说不用去太学,也要每天等慕衍回来后,与他一道再将功课都温习一遍。 实在是苦不堪言。 冬日寒冷的时节,就该在暖融融的室内读读话本,打打双陆,再制制香,又或者与婢女们一道围坐在炉边烤梨吃。 这下倒好,每日被慕衍拎去读书。 小女郎撇撇唇角,觉得自己的悠闲好时光都被他给嚯嚯没了。 此时,远在太学的慕衍眉心一跳,倏地觉得,鼻尖似是有些异样感。 据说这是被人背地说坏话才有的表现。 小少年提笔的手微微一顿,唇边便浮现一抹浅浅笑意。 除去远在凤仪宫的那位,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人选。 这几日,他拖着苏瑶一道读书,实是把她的不乐意和抗拒都看在眼里。 可若非如此,这位小县主怕冷又爱娇,几乎都要窝在她那张厚厚的软榻上,整日整日地不出门,想见上一面都难。 慕衍正出神,便被韩御史点了名。 韩缜是东宫一派的老臣,虽说慕衍尚且正名,他也已是认同了慕衍的身份。 他捋着花白胡须,一脸和煦,笑着问慕衍,“六殿下可知,士先器识,该作何解?” 太学里其他人多有面露不解的。 这句不就是说人先得有器量见识,如此简单,这有何可问的。 那几个因慕珏缺席,而群龙无首的卫家子则是挑了挑眉。 这题目有些刁钻,若是未曾读过前朝故事,可未必能答出。 他们因着慕珏的缘故,对这位新鲜出炉的六殿下很有些看不上,相互递了个眼色,颇有等着看他出丑的幸灾乐祸意味。 却见慕衍回神,坦然起身,先是一礼,然后温声答道,“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没想到他能答上,卫家几人齐齐蹙眉。 韩缜面露满意,追问道,“缘何为此?” 这倒还真难不住慕衍。 他不急不缓道,“初桓有四杰,皆恃才傲物,才学过人,然其中有三,下场凄惨。曾品其言行的裴公有先见之明,道是士人谋其前程,需得以器量见识为先,再谈文艺。” -- 第58页 韩缜连赞几声,才让他坐下,又转过身,看着那些今日才敢重返太学的纨绔子们。 怫然不悦道,“尔等皆是出身宗室世家,幼承庭训,日后也定会入仕为官,务必要以此句为戒,克己复礼,明德达人,勿要再行荒唐之事。” 竟是借此事来替慕衍立威。 慕衍平白受了这番好意,静静地扫过那些不敢抬头看他之人,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等到下了学,那些人就三五成群地匆匆往外跑。 生怕自己被慕衍拦住一般。 慕衍却是先向韩缜道过谢,将自己的物件收好后,再与侍从一道,才不紧不慢地往外去。 侍从还是慕珣拨给他的,是位出自小世家郑氏的郎君,比慕衍大上几岁,很是勤谨。 想到方才情形,郑培好笑道,“倒像是怕殿下吃了他们似的。” 慕衍听了,没回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知在想什么。 郑培也早习惯了。 他伺候的这位殿下,人后就是话少,连笑容也欠奉。 但若是有凤仪宫的那位长宁县主在,可就完全不是这幅模样了,何止是会笑,怕是时不时连耳根都要发红。 郑培心里窃笑,却也从来没有戳破。 毕竟两人还年少,朦朦胧胧的好感,怕是连殿下自己都未必想得太深。 两人出了太学,才到芙蓉池附近,蓦得听见有断断续续的呻.吟混杂在几人争执声中传来。 “殿下可要去看看?”郑培皱着眉。 慕衍驻足,侧耳细听。 他记性甚佳,已然辨别出上回欺辱自己的几人嗓音。 小少年打量着此处的路径,心里便猜出几分原委。 学堂之地以清幽为上,太学亦然。所以此处路径皆是罕有人至,若否,上次那群纨绔也不至选择将他骗至此处。 而偏远之处,宫人清扫也就不甚上心。 偶有摔倒之人并不奇怪。 慕衍提步往声响处去,郑培连忙跟上。 果然,有一锦衣少年瘫倒在雪里,冻得手脸通红,正蜷缩抱腿,痛苦不已,连嗓音都弱了下去。 一旁的三个少年还在为了是谁先撞到他而争执不休。 慕衍搭着眼帘,已经认出摔倒的便是首先供出慕珏的孙十郎。 虽说只是工部侍郎的幼子,但若不是家中受宠,又怎会能有机会被送进太学读书。 小少年心念微动。 不顾那几人诧异的目光,慕衍先是吩咐郑培上前将孙十郎扶坐起,自己则俯下身,亲自摸了摸他的腿骨。 才缓缓道,“还不曾断,应只是扭伤,回去养养便好。” 孙十郎疼得嗓音都哆嗦了,睁大眼,不敢置信道。 “殿……殿下是说我没事?” 慕衍轻轻颔首。 垂眸道,“我让人去叫医师来,你们先随我去附近的楼阁避避风雪。” 此处离东宫极近,宫人一见慕衍,便上前行礼问安。听明来意,更是很快便按着他的吩咐,收拾出一间厢房来。 一路上,几个少年郎都拿古怪的目光瞧他。 慕衍恍若未觉,安排着人将几人安顿好,便领着郑培离去,未曾开口邀功,更没有开口奚落。 孙十郎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一拍脑袋,对三个狐朋狗友疑惑道,“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六殿下,怎会这般的好心?” 四人面面相觑。 这一群纨绔,自小生在富贵堆儿里,还有的幼时也曾家世显赫,落魄后更是见惯了人情冷暖,这会被自己曾经欺辱之人救助,难免心里异样。 尤其是以慕衍如今的身份,不报复回来都可称为君子,更别提不计前嫌地帮他们这一回。 “若不是六殿下,这会咱们还在外面挨冻。那……那咱们下回再出去玩,也试试叫上六殿下,便当是答谢他?”其中一人提议道。 不知是那几人好奇,郑培也是纳闷着。 他来慕衍身边服侍前,就已经打听到前事始末,甚至连那群纨绔的家世都打听好了,就等着帮殿下报复回去。 没成想,今日竟是来了这么一出。 他殷勤替小少年拨开欹斜遮面的梅枝,疑惑不解道,“殿下怎么连他们都帮,依我看,让他们在雪里再冻上几个时辰才好。” 慕衍看他一眼。 几日相处下来,他对郑培也有些了解。 郑培此人,心细且善于看人眼色,凡他所吩咐之事,皆能妥帖做好。最多如现下这般,事后问上一句。 不得不说,他那位二兄当真是待他极好,能仔细考量,为他挑出这么个侍从来。 只是到底还需他花些心力,才能将之彻底收为己用。 慕衍思索着,不动声色道,“方才的四人,你可都识得?” 那肯定,连他们家底都快记熟了,郑培点点头。 “我在太学这些时日,见他们四人出必同行,罚必同受,可见其情谊深厚。” “而他们四人也绝非心狠手辣之辈。虽是常行跋扈之举,却也从未真闹出过恶行,便是上次欺辱于我,他们四人也只在旁助威恶言,并不曾动手。” 郑培咂舌,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自己伺候的这位。 合着您连那群纨绔谁干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他们几人皆出自洛京本地世家,与其他大族亲缘关系盘根错节;虽非嫡枝,家世不显,但其父都有实差,亦是不可小觑。” -- 第59页 话说到这份上,郑培也明白了。 原来这位是动了心思想拉拢他们。 郑培默了一瞬。 原以为自己伺候的不过是个一心向学的小郎君,没想到还是个有心思的。 郑培心念转了几转,却也没有交底。 只敷衍地笑着恭维几句。 心知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追随自己,慕衍倒也不急,左右日子还长着,他根基浅,需得慢慢筹谋才是。 途中,偶然见一枝梅花开得错落有致,慕衍目光顿了顿,亲自上前折了下来。 郑培只扫了拈花而行的少年一眼,就知道这花是为谁预备的。 他们绕了个道,再回凤仪宫时便是自花圃里过去。 此处竟是无人扫雪? 郑培脚下一滑,简直要怒了,低声嘟囔着,“这些宫人也忒倦怠了,此处人少,便不扫雪了?” 慕衍眸色不动,稳稳地走在雪上。 郑培眼珠子一转,三两步从花树后面提溜了个半打不打的小子出来,“你是何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我……我是洒扫各处的杂役。”那小内侍脸红红的,连眼也是红红的。 慕衍蓦得想到个一哭起来,也是这般眼圈红红的小女郎来,他吩咐郑培将人放开,才温和道,“怎地今日这花圃无人扫雪?” “是……是县主说要搭雪景……” 小内侍的话还未说完,就眼睁睁看见有什么东西猝然砸到了眼前的六殿下脸上! 面上骤然一凉,慕衍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侍从与杂役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细碎雪粒从少年浓长的乌睫间簌簌落下。 而不远处的廊柱边,有个红衣红裙的精致小女郎正咬着唇笑,眼神闪烁不定的,还竭力将一双手都背到身后。 见他望过来,还扬起眉眼,促狭笑道,“六郎看我作甚,我可没砸你。” 还有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 郑培都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往自家殿下看去,果然……就见着自家殿下眼里浮现出一抹浅浅笑影来。 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把那小内侍拎走。 “阿瑶这是在此处等我么?” 慕衍明知不是,却还是含笑刻意问道。 苏瑶:“……” 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她服气了。 小女郎收了笑,拎起裙摆,轻快地从回廊上下来,一群捧着瓷瓮的宫人连忙跟上。 “我是跟姑母说了,打算带着人来这里采些梅蕊上的雪,再埋到梅树下,等来年可以启出酿酒,制香,也能泡茶喝。” 苏瑶掰着手指盘算着,满眼都是笑。 姑母方才与她说,阿耶和兄长已经到了离洛京不足百里的常平。也就是说,最多再过个三四天,便能见到他们。 “那今日的功课?”慕衍迟疑道。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苏瑶撇撇唇角,心念转了起来,打算拉他一道入伙。 “六郎日日苦学,总也要放放风,依我看,你不如今日与我一道去采雪。” 小女郎微仰起头,眼神专注地跟他打着商量,十分大气,“等来年春天的时候,这雪水我就分你一坛。” 慕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将手中持了一路的梅枝递了出来,“我瞧着这梅枝雅致,便折了回来,阿瑶可喜欢?” 有了上次的木芙蓉被拒在前,小少年也不知自己是否会被再次拒绝。 可……若是阿瑶没拒绝,岂不是证明,他们两人的交情已经是更进一步? 慕衍气息微顿,等待着她的答案。 可苏瑶却是一头雾水。 她早就把木芙蓉的事忘得干净。 小女郎狐疑地盯着梅花瞧了瞧,也没看出来什么特别的。 难道慕衍的意思是,她接了这梅花,便能免了今日的功课? 这么一想,苏瑶伸手接过,还随口道了谢。 这于慕衍来说,便是极好的讯息。 他弯弯唇,眉眼带笑,仿佛这湛然雪光刺破层层云翳,照入了心底里。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奇妙的误会。 两个人一道言笑晏晏地去采梅上的细雪。 都还不知,此时的漪澜殿内,歇斯底里的林贵妃咬紧牙关,满眼恨意地对着面色憔悴的承熙帝道。 “我的孩子没了,那个孽种又怎能独活?” “可是阿柔,虎毒尚不食子,你让我如何下得了手……”承熙帝痛苦地闭了闭眼,始终不肯答应。 果然跟兄长托人捎来的话一样,林贵妃惨然一笑,退而求其次。 “那你将他交给我来养!” 26. 第 26 章 “今日怎么这么乖?”…… “交给你来养?” 承熙帝面色复杂, “阿柔,你平心而论,当真会愿意抚养六郎?” 当然不愿! 林柔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可她摸了摸自己已经恢复平坦的小腹, 整个人就倏地垮了下来。 再想到兄长差人递来的信, 无一字关切,只交待她无论如何要将那个小孽种夺来, 自己抚养, 日后她与林家才能得个依仗, 林柔眼里就淌下泪来。 “我的孩子没了,三郎,我们已经没了两个孩子,三郎, 再不会有了。” -- 第60页 林贵妃满眼绝望, “可你却在我们的女儿才没了的时候, 与别人有了孩子……” 这话说得承熙帝不自在地别过脸。 “你不想让那个孽种消失, 那就将交给我来养!” 林贵妃蓦得直起身, 扯住承熙帝的衣袖, 字字泣血, “你把他的生母杀了, 赐死那个勾引你的贱人, 再让他认我为母。我就不计较许多,也把他当亲生子来养。” 承熙帝接住她,额角青筋浮现, 却一直没给准话。 良久才将她放回榻上,又替林贵妃掖了掖被角,低声道,“你且让我再考虑考虑。” 林柔其人, 他最是清楚不过,将六郎交给她养,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承熙帝即使再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郎君,却也没想过要磋磨他,毕竟也是他的血脉不是。 他顿了顿,不知如何面对林贵妃,转身出去,打算先去含元殿处理些政事。 可承熙帝前脚刚走,林柔就睁开了眼。 她拉着脸,指使床前站着的婢女珍珠,“去,把妆奁里的那只错金匕首拿来。” 珍珠犹犹豫豫,“娘娘,婢子瞧着陛下并没有明言拒绝您,又何必行此极端手段?” “你懂什么?” 林柔想到兄长林盛送来的信件,冷笑道,“再过不了几日,敬国公苏览就要回京了,若是不能再逼得三郎亲口应下此事,可就难了。” 她接过匕首,眼神癫狂,不怕疼似地在自己腕上深深划上一刀。 汩汩鲜血流出,林贵妃唇角带笑。 这怎么比得上她连着失了两次孩儿的痛? 太子,苏家,还有那个孽种,都是他们害得自己如此,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林柔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入耳便是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疾呼。 “来人啊!娘娘出事了!” …… 林贵妃自残之事,才一日,就在宫里传开。 也传到了凤仪宫里。 听说她以死相逼,想要抚养慕衍,苏瑶当即就皱起了眉。 话本里的暴君最后就是被林贵妃抚养的,虽是不知他都经历了什么,但看暴君那般扭曲多变的性子,怕是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更何况,苏瑶倏地想起个话本里的细节。 【旭日初升,昭阳殿里,窗棂上嵌着的琉璃玉石色泽瑰丽,璀璨夺目。 可内寝的那顶重锦芙蓉帐里,依旧是静静悄悄的。 “陛下,该上早朝了。”内监在门外低声催促道。 困倦不已的苏瑶被吵醒,闭着眼捂起耳朵,就要往暖和的所在钻。 可钻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对劲了,迷糊中眨开眼,就对上头顶那人玩味的打量目光,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醒了?”暴君撩起她的青丝把玩,嗓音微哑,“那便替朕更衣。” 他揭开被子起身,里衣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处大片玉白,看得苏瑶不住避过眼。 “羞什么?”年轻俊美的帝王漫不经心地扯开衣襟,“朕可从不曾如此作态。” 想到暴君逼迫她所为的那些荒唐行事,苏瑶冷着脸咬紧唇,面容一阵青一阵红。 她心不在焉地替暴君更衣,却在看见他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时顿了下。 除去她昨夜泄愤故意抓破的新鲜血痕,还有许多陈年旧痕,倒像是……倒像是被人鞭打过,还不止一回。 察觉身后人怔住,暴君回过身,心情甚好地俯下身,在她唇畔落下一吻。 “朕的小雀儿,今日怎么这么乖?” 他想了想,轻笑暧昧道,“那我夜里早些回来?” 直到见女郎彻底冷了脸,暴君才敛住笑,将她一把带进怀里。 “瑶瑶,”他的掌心按在女郎纤细腰后,用力掐起抬高她小巧的下巴,眸色沉沉,“记得等我回来。” 言罢,暴君缓缓俯身向下……】 苏瑶面色红了一下,急忙打断思绪。 她撑着下巴,眼神古怪地看着正在替自己讲解文义的小少年。 “六郎,以前在冷宫里,有人打过你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鞭伤,十有八.九就是在林贵妃那得的了。 慕衍抬眼静静看她,似乎是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苏瑶本就还想着话本内容,心虚之下,蓦得伸手,捂住他那双琉璃似的眼。 见他毫不反抗,小女郎用空着的手飞快揉了揉自己发热的脸颊,才又松开他。 她还倒打一耙。 直起小腰板,与小少年平视,理直气壮地问道,“你刚刚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只是有些不解……阿瑶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慕衍摇摇头。 “冷宫里本就人迹罕至,又怎会有人打我?” 就连唯一一个趁夜而来,神色猥琐贪婪的,也早被他砸破了脑袋,丢进深井里。 少年眸色微暗,只是此事,不可说出来,免得吓坏了她才是。 那应该就是林贵妃做的。 苏瑶默然片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话本是从苏家出事,她被暴君囚进昭阳殿,成了他的金丝雀开始讲起,偶有些前事细节,却也不能推断出详细情景。 譬如慕衍是几岁时被林贵妃夺走,又是遭遇了什么,她都无从得知。 -- 第61页 唯一所知的,便是囚禁她的那个暴君,喜怒不定,暴戾恣睢,与眼前这个温和言辞的小少年,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得是吃了多大的苦头,才能让慕衍的性情扭曲到那种地步,苏瑶心弦一颤。 “太子阿兄和姑母他们,一定不会让你被林贵妃抢走的。” 小女郎陡然伸手,拉住了慕衍的衣袖,信誓旦旦道。 也绝对不会让你成为话本里的暴君。 苏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话本里的他不为人知,受尽凌.辱,才长得性情歪曲,这世阴差阳错,让他提早正名,想来定会有所不同。 小女郎眉眼弯弯,一目不错地凝着他。 慕衍垂眸看着攥紧自己衣袖的小手,微微扬起唇,低声道,“我也信二兄和母后是真心待我的。” 小少年不似苏瑶乐观。 毕竟那日承熙帝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又怎会在意他的死活。 太子和苏皇后再护着他,可承熙帝才是天子,一朝天子若是一意孤行,又有谁能保得住他。 慕衍抿紧了唇,觉得心口有些闷。 他忍不住想,即便是二兄与母后都不能保住他,他也不会怨憎他们。 要怪也只能怪,他现下实是太弱。 手中无权,属下无人,才会任人鱼肉,仅此而已。 唯一可惜的,是林贵妃定不会再让他与凤仪宫之人亲近。 尤其是这位苏皇后养大的长宁县主。 苏瑶见他静默下来,只当他也是忧心忡忡。 小女郎心里叹气。 别看她说得笃定,其实也是止不住地担忧。 只不过现下他们两人年岁小,又没有法子左右承熙帝的决定,除去等待消息,也确实没有什么能做的。 苏瑶略一思索道,“你若是实在担忧,不如我们去找阿兄,问问他是如何打算的,也好心中有底。” 他们两人在此再怎么担忧也无用,还不如去问问太子阿兄。 说做就做。 苏瑶站起身,也不用婢女动手,自顾自地从熏笼上将两人的披风都搂抱过来。 把竹叶青的那袭丢到慕衍身上,她三两下将件浅鹅黄的软毛斗篷系到脖颈上。 “这会儿都快天黑了。” 慕衍往更漏处望了眼,不甚赞同。 “我们提着琉璃灯去,”苏瑶毫不在意,“若是真的太迟了,就歇在东宫里,左右阿兄肯定会帮我们安顿好的。” 她见慕衍迟迟不动,便将他怀里的披风拿过来,抖展开,胡乱将系带在他脖颈上系好,就拉着他的衣袖催促他起身。 “你若是再不动身,才是真的要晚了。不过是去趟东宫,速去速回便是。” 有什么软软温热从颈间飞快擦过,慕衍浑身绷紧一瞬。 他见苏瑶决心如此,只得起身附和她。 只是临出宫门时,小少年还是回过头看了眼,迟疑道,“我们可要跟母后说上一声?” 苏瑶看了看身后一大群簇拥他们的宫人,满不在乎地翘翘唇角,“有这么多人跟着我们,姑母也不会担心的。” 事实上,他们前脚出了宫门,苏皇后就得了消息。 她正扶着额,为着林贵妃要死要活之事烦心,闻言,也只是道,“那便随他们去,只带够了人便是。” 莹云跪坐在她身后,替她按揉着太阳穴。 “娘娘,您说,”莹云对好学聪颖的小少年素来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一句,“陛下当真会将六殿下交给林贵妃抚养吗?” “他倒是想。” 苏皇后冷笑一声,“当年闹得那般难堪,都要接林柔进宫,这会她要死要活,又怎会舍得。六郎在他眼里,只怕是连林柔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莹云倒抽口气,也是想起当年之事。 “可我偏不让他如愿,”苏皇后拂开婢女的手,将案上信笺展开,“需得让兄长早些进京,若否,二郎一人只怕是支撑不住。” 她似是又想起什么,蹙眉问道,“贤妃那处可有回信?” 见莹云摇了摇头,苏皇后露出个淡淡的嘲讽的笑。 “卫家莫不是改了心意?” 在苏皇后说起卫贤妃时,宜微殿也是一片阴云惨淡。 卫贤妃将信笺团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这于素有才名,温婉端庄的贤妃来说,实在是稀奇事。 婢女战战兢兢地将纸团拾起,想要放在桌案上,却被贤妃出声制止。 “拿出去,烧了。” 卫贤妃怎么也想不到,原本跟卫家人交待稳妥的,要助苏家替慕衍正名之事,竟是有了反复。 也不知是哪个自作聪明的,提议要卫家静观其变,若是苏家与林家能斗个两败俱伤,他们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卫家那些野心勃勃的,是还打着要推四郎上位的主意呢! 病弱才好的卫昭仪坐在下首,见族姐面色难看,试探道,“阿姊,是家主又改变主意了?” 卫贤妃语气不善,“何止!他们甚至要你我想法子能拿到二郎的脉案,好寻了高明医师,看看他寿命几何。” 这分明是打起了东宫储位的主意。 卫昭仪吓得小脸发白。 她只是卫家的旁支女儿,胆小怯懦,因生得貌美,去岁才被送进宫,仗着卫家地位得了个昭仪位,但至今都未能承宠,向来处处以卫贤妃马首是瞻。 -- 第62页 这会儿吓呆了,也只会问,“那我们……” “他们在宫外,你我在宫内,还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卫贤妃长叹口气,怎么也没想到,才不过几月,她那个阿耶,竟是萌生出这般野心。 慕珏有几斤几两,她这个生母如何不清楚。 也说不定,他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天子无能,贪图玩乐,可不就是他们这些外戚大展宏图之时。 只是不知,卫家到底发生何变故,竟会改变如斯,卫贤妃蹙眉思索着,不得其解。 …… 落雪时,向晚的天际也是灰蒙蒙的。 苏瑶与慕衍,一人提着盏琉璃小灯,不紧不慢地走在宫城夹道里。 他们挑了条人少的近道。 四处的雪将声响都吞没,只有他们一行人踏在雪上,将之踩实的咯吱窸窣声。 虽是套上了绒套,不多时,苏瑶还是觉得手心发凉。 她侧脸去看,就见摇摇晃晃的昏黄烛光将慕衍的面容晕染得暖意融融,他唇角噙着笑,像是个寻常天真明朗的俊美少年。 苏瑶忽地想起太子阿兄送他们的那对球杖,许是来年春天,他们不止可以一道去捶丸,等到上巳寒食,还可以看慕衍和阿兄他们一道去打马球。 柳絮纷飞的好时节,少年鲜衣怒马,飒沓流星,定能成为洛京一景。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不能让林贵妃夺了他去。 苏瑶抿抿唇。 她觉得心上沉沉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 林贵妃不止又蠢又坏,还极为心狠。话本里,根本不等暴君即位将她赐死,她就一头撞死在承熙帝棺椁上,随承熙帝而去。 对自己下手都那么狠之人,定会使出百般手段磋磨慕衍。 只怕那话本里的鞭痕都只是冰山一角。 小女郎视线落到远方,想得入神。 她还不曾注意到,自己渐渐将对慕衍的戒备,都转移到对林贵妃的厌恶上,待小少年的态度比之先前,大大不同。 慕衍却是立即便察觉了。 他不知苏瑶的转变何来,只以为是她喜欢的,便是自己维持着的,如慕珣那般温润君子的模样。 见苏瑶冷得不住缩手,便蹙了下眉,主动将她手中的提灯接了过来。 “给县主拿个手炉来。”他吩咐着身边人。 苏瑶心里想着事,便顺从地被他安排着。等到手中被塞进个温热物事,才醒过来神。 这天气实在有些冷。 她抬起头,就见沉沉夜色压在他们的头顶,如有实质。 “六郎,你以前在冷宫里,冬日里都是怎么过活的?”苏瑶蓦得问道。 慕衍默了一瞬。 被这么一问,他就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废弃宫室里艰难挣扎的日子。 再看看手中工匠耗费心血才制成,千金一盏的琉璃灯,心里忽然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 小少年说得轻描淡写,“冷宫里有许多破败屋舍,门窗拆下,点燃了,也能取暖。” 苏瑶轻声唔了一下,并不是很信。 但慕衍显然不想说,她也就没有再追问。 大约是很苦的吧。 小刀子似的风吹在面上,苏瑶捂了捂脸,心想,一定是她见都没见过的苦。 本以为小县主最爱刨根问底,会继续追问,慕衍扬了扬眸子。 他思索不出苏瑶问起的原因,便主动道,“冷宫里的确很苦,但都已经过去了。” 尤其是,在冷宫遇见她后…… 苏瑶点点头,忽而扯住他的衣袖,指着前方,弯唇对着他笑,“六郎你看,阿兄让人给我们点了灯,一定是先行的宫人告知了我们要来。” 慕衍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见着东宫门外,密密麻麻悬着的盏青纱风灯,数量足足比平日多上一倍,灯火通明,照彻雪夜。 明明此时夜色沉沉甸甸,暗沉如渊,四周风雪交加,彻骨寒凉。 前方却有灯火如昼,以待来人。 小少年心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瞬。 他侧过脸,垂眸看向身旁最是怕冷,却心甘情愿地陪他在雪地里走了一路的小女郎,她正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小月亮。 刹那间,心里积聚的低沉情绪一扫而空。 这般寒夜寂寂,但却有她同行。 小少年蓦然笑开,眉眼染光,仿佛那些明亮的烛火都被揉碎了,悉数撒进他的眸中。 27. 第 27 章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可算到了东宫。 苏瑶拍了拍冻得发红的脸, 两手哆哆嗦嗦的,一门心思只想赶紧去屋里。 她去拉慕衍的衣袖,吸吸鼻子, 催促他快些。 “我们快些走, 走快点,阿兄一定就在暖阁等我们。一路上那么冷, 我手都冻僵了, 我们快些过去, 也好暖暖身子。” 慕衍甫将提着的琉璃灯递给宫人,就被她扯得晃了下手臂,只得好脾气地跟上。 很快就进了暖阁。 “阿兄?” 苏瑶一进暖阁,被春风般的暖意包围住, 整个人倏地舒展了开。 她将斗篷系带扯开, 随手丢给宫人, 探头探脑地唤了一声。 可一入目就是慕珣正坐在花梨木桌案边, 左手持文书, 右手在唇边握拳, 正轻轻咳嗽。 像是在竭力隐忍住不肯咳出声。 -- 第63页 小女郎眉头皱起, 三两步走到慕珣身前, 抱住他的手臂, 一连声问个不停。 “阿兄现下还总是咳嗽?可有医师来看过?那药可都用完了?” 不应该呀,苏瑶咬着唇想。 前世阿兄用了药,可是好得极快, 若不是后来出了意外,怎么看都是已经恢复如常人一般。 慕珣始终含笑望着她,等她问完,才拍拍她的肩头, 若无其事道。 “我无事,只是这两日天寒,吹了点风,阿瑶不必焦急。” 顿了顿,他又道,“可不要告诉你姑母,免得她再担忧。” 是这样? 苏瑶狐疑着,又从上到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气色尚可,才勉强点点头,放开了他。 慕珣温声招呼着两人,“来,阿瑶,六郎,你们过来坐。” 等苏瑶和慕衍围坐到桌边时,慕珣看了看两人,便道,“你们也是听了宫里的传言,才跑到东宫来的?” 那可不,苏瑶点了点头。 慕衍犹豫点头,才道,“若是二兄为难……” “不为难的。” 慕珣温和打断他,斟了热茶推给他们。 苏瑶捧起青玉茶盏,轻抿一口,枣茶甘甜甘甜的,她忍不住弯了弯唇。 可一想起正事,口中的茶便没了滋味。 “阿兄,林贵妃这般闹着,陛下会不会真的将六郎送到漪澜殿去?” 小女郎眉心紧锁,双目灼灼地望着慕珣。 慕珣道,“陛下虽说宠她,但皇子归属,又不只是家事。朝中多的是大臣看不惯贵妃的行事,若是纷纷上书进言,便是陛下,也要好好考量一二。” “可……” 苏瑶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她想起曾听宫人说的,关于当年林贵妃进宫之事,不也是那么多人反对也成了? 可这话却不能当着慕衍的面说。 她瞥了眼身侧的小少年,见他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也是在发愁。 毕竟,即使慕衍不知话本里的故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贵妃这次小产,说不定就把怨恨都寄在阿兄和他身上,明摆着就是想拿他出气。 苏瑶心里叹口气。 她转着杯子玩,低声道,“那些大臣当真都会进言么?” 慕珣笑了笑,“阿瑶在太学这些时日,应当了解些韩御史的为人。你猜猜看,如若韩御史知晓陛下要将六郎送去林贵妃哪里,他可会阻拦?” 那可太会了。 苏瑶咂舌,韩御史那种老古板,只怕是气性上来了,一头撞死在含元殿都有可能。 他本就厌恶女子多事,对林贵妃更是看不顺眼,又最是爱才,毫不掩饰对慕衍的欣赏。 若是得知自己好不容易得了的好苗子要送去给人糟蹋,那可不是要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而朝中其他人,也多有看不惯林家的。 对了,林家…… 苏瑶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有些坐立不安。 她想起件旧事。 前世她重病垂危,缠绵床第之时,有人弹劾林家与乌桓有勾结,还拿出了他们互通的证据。 为此,林贵妃脱簪请罪,在含元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可最终也没能保住林家,她也为此一病不起。 而话本里,似也是因此,承熙帝才将慕衍交于她抚养,以示盛宠未衰,又是想给她留条后路。 这么一想,苏瑶就拿不定主意了。 不说别的,她将此事告知太子阿兄,阿兄未必相信,如若问起她从何而知,她自然无法交代。 况且,若是弄巧成拙,重复了话本里的故事,岂不是自己反倒助了林贵妃一臂之力,将慕衍推进火坑? 小女郎满心纠结,盯着茶盏,一动不动,连慕珣唤她都未听见。 直到慕衍轻轻推了下她,才疑惑转头。 “六郎你推我做什么?” “二兄问你今晚要不要歇在东宫。”慕衍眸色澄静。 那是自然的了,苏瑶听着外间风声呼呼,点点头。 这么冷的天,再半夜回凤仪宫去,岂不是要了她的小命,便是传了步辇来,也挡不住无缝不钻的寒气。 慕珣起身,去吩咐人为他们两个准备屋舍。 苏瑶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眨着眼,试探地问慕衍,“六郎,你说,若是林家这会出事了,林贵妃还有心思要争你过去吗?” 小女郎的一颗心高高提起。 若是他不会被林贵妃虐待,不会长成暴君模样,她定也不会再针对于他。 “林家出事?” 慕衍细细咀嚼这几字,却并不看好。 “若是林家果真出了事,陛下定会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将我记到林贵妃名下,好让她得些宽慰。” 苏瑶:“……” 慕衍猜得可真准。 话本里不就是这样。 小女郎泄了气,连背后垂落的乌黑发尾都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条道又被堵死,却还要强装着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劝慰当事的慕衍。 “阿兄方才都说了,他会想法子的,你莫要担心。” 虽然担心也没用。 苏瑶攥紧手里的青玉盏,勉强扯扯唇角,“再说了,我阿耶他们也要回京了,他也一定会替你说话的。” 慕衍本就不报很大希望。 -- 第64页 但见她还在竭力劝慰自己,心里一暖,便附和地点了点头。 见她笑得勉强,小少年动了动唇,很想说自己即便去了漪澜殿,也未必会吃亏。 但阿瑶应当是不喜欢听的。 慕衍不动声色地思索着,没有出声,只是替她将茶盏再满上。 香甜热气袅袅升起。 而在离洛京百里之外,临时扎起的行军大帐正燃着灯,床榻边小几上的药碗里,升腾起的药气却是苦涩辛辣的。 敬国公苏览正在拆开洛京送来的急信。 他年少时也曾是洛京闻名的英俊郎君,如今虽已从军多年,又是两个孩子的阿耶,但依旧是剑眉朗目,不减当年。 烛火结豆,光线渐弱。 他头也不抬地将榻边悬着的三尺青锋抽出,反手一挥,斩落烛花,信上的字迹便清晰起来。 恰好苏兼正揭帐而入,拿来新到信件。 “阿耶,这是姑母动用了暗卫送来的,想来必是急事。” 他接过苏览手中的利剑,指尖轻弹湛湛剑锋,笑道,“阿耶倒是顺手,古有用宰牛刀杀鸡,今有您拿三尺剑挑灯,倒是趣谈。” 苏览未曾搭理长子的闲话,只将苏兼递来的信展开看过,便皱起眉。 “看来我们需得提早回去。” 他将信递还给苏兼,沉声道,“林贵妃以命相挟,要陛下将六殿下送去给她抚养。” “养就养呗,”苏兼无所谓道。 “您才受过伤,说不定便是陛下那处的手脚,还管他作甚?他爱将儿子给谁养便给谁养,左右被养死的,也是他的儿子。” 苏览拧眉看他,满眼不悦道,“冷箭之事你我尚无证据,身为臣子,怎能对陛下口出怨言?” “臣子?陛下?” 苏兼语气嘲讽地重复一遍。 “则昭,你心性偏了。”苏览皱着眉道,似有失望。 这话让苏兼的玩世不恭之态渐渐收起。 他的视线寸寸扫过榻边药碗,冷笑两声,蓦得将已入鞘的剑抽出,手腕翻转间,剑指洛京方位。 有些话,苏兼自知事以来,就积攒压抑了许多年。 这会被阿耶斥责,简直是不吐不快。 “阿耶,苏家是对大桓一片忠心!可陛下呢?处处猜忌防备,姑母当了皇后,他便抬举出林贵妃,表兄生了弱症,他从未急于寻医,就连阿瑶……” 苏兼咬牙切齿起来,“阿瑶自小被养于大昭宫,说是恩宠,是姑母怜惜,难道陛下就没有半点将她扣为人质,威胁阿耶之意?” 听长子提起女儿,苏览面色柔和一瞬,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不意长子竟是积怨至此,一时沉默。 苏览的发妻去世得早,幼女又养在宫中,他常年留宿军营,把长子丢给二弟抚养,只时不时想起时,会把他拎到军中操.练一番。 父子二人,着实有失亲近。 他又素来寡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阿耶不曾打断他,苏兼想起这么多年与胞妹的分离,越发不平。 “若是您当时拥立的是齐王,他不也曾心仪过姑母?若是——” 这话却被起身的苏览打断。 久经沙场的敬国公只一个照面,便将长子手中的剑夺了下来。 哐当!剑收入鞘。 “则昭,四周虽都是我的亲卫,却未必没有旁人的耳目,你这般激动,夜间高声,难不成是想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断送于此?” 苏览拍了拍长子的肩,示意他坐下说话。 苏兼气过了头。 他的眉心跳了又跳,才勉强压抑着坐了下来。 却还冷着脸,眸间彻寒,如一把锐意风流的剑,全然没了在京里时翩翩世家子的温柔蕴藉。 “则昭,你既知苏家位处艰难,便更不该口无遮拦。” 苏兼挑了挑眉。 苏览从容道,“帝王猜忌,属实常见。即便当年齐王上位,也未必会全然信任苏家。” 苏兼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那依着阿耶之言,我们便该忍着?即使陛下这般待我们,也要将命奉上?” “并非如此。” 苏览道,“冷箭之事,不过仅是推测,你便将此事认定于陛下身上。凭一时意气行事断言,便难免容易为人所利用。” “更何况,你当真不知六殿下若是被林贵妃收养,于你姑母和表兄而言,有何影响?” 沉默了好一会。 苏兼才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林贵妃有了争储的底气,难保不会针对姑母和表兄费尽心机。而她即便再怎么磋磨过六殿下,日后也能名正言顺打着孝道的大旗胁迫他,坐上太后之位。” “既然如此,你当如何?” “当即刻返京,立阻此事,”苏兼顿了顿,“还应发信回京,分说厉害,劝动其余大臣一道上书谏言。” 苏览再度拍拍长子的肩,“既是如此,你便安排下去吧。” “可阿耶,你的伤?” 苏兼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碍事,不过是麻痹他人。” 苏兼瞥了眼慢慢渗出的血迹,又见阿耶面色如常,唇角一抽,只得出去安排。 很快,沉闷的沉重马蹄声踏破飘落雪片,往洛京而去。 苏家父子今夜注定不得眠。 而在大昭宫的含元殿里,承熙帝也是对着烛火彻夜难眠。 -- 第65页 他才从林柔那回来。 自从慕衍的身世显露后,林贵妃便再不肯让他留宿,即便是今夜她失血过多,虚弱地歪在榻上,也要强行背过身去,驱赶他离开。 这叫他如何不痛心。 承熙帝仰靠到身后的凭几上,开始仔细回想当年之事。 好像也就是某年的中秋佳节。 他被林柔丧女后的哭哭啼啼扰得不耐烦,又喝了些酒,瞧见个小宫人,眉眼轮廓,竟是与林柔和苏皇后各有几分相似,正躲在林子里趁夜拜月,心思一动。 谁知也就那么一次,便得了六郎。 承熙帝想起那个眉眼俊美的小少年就有些头疼。 到底要不要将他交给阿柔抚养,承熙帝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一边是心尖上的贵妃,力排众议才迎得她入宫,疼宠多年,另一边则是为数不多的子嗣…… 夜色深了。 东宫的暖阁里,慕衍端坐在桌案边,修长手指缓缓翻动面前书页,右肩却是一动不动。 慕珣偶尔抬眼,这才发觉小女郎已经倚在六郎的肩上睡熟了。 他起身,出门去催促宫人尽快收拾好。 再回到屋里,便轻声问道,“我将阿瑶抱到软榻上,六郎也好歇上一会?” 慕衍长睫颤了颤,抬眼看向兄长,左手轻轻摆了下。 拒绝之意明显。 慕珣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他将纸笔拿到桌案上,落笔写上几字,递到慕衍面前,赫然是一行劝慰之语。 慕衍看着纸上说卫家许诺会相助,便微微蹙了下眉。 若是卫家愿意相助,宫中流言出来后,卫贤妃可是从未踏足过凤仪宫,这可不像是有相助之意。 但二兄又不会骗他。 正思索着,他肩头睡熟的女郎动了动,竟是倏地滚了下来! 下方就是尖锐的桌角。 慕衍心跳都漏了一拍。 当即伸手去接,好险才没让苏瑶的脑袋磕到桌案上。 小少年这才缓缓松口气。 苏瑶迷迷糊糊的,也醒了过来。 可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慕衍紧紧抱在怀里,耳边就是他急促的心跳声。 她眨了好几次眼,才茫然地撑着慕衍的胸膛起身,眸子里还氤氲着刚刚睡醒的水雾。 一抬头,就看见太子阿兄正含笑看着他们。 “我这是睡过去了?” 苏瑶有点懵。 她不是正在想慕衍之事,还在琢磨前世和话本里前后关窍,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起些效用。 怎么就睡过去了? 怎么还醒在慕衍怀里? 小女郎倏地想到早先的话本情节,脸又红了下。 另外两人还在看她。 苏瑶假做无事地坐直身,装模作样地伸手捞过茶盏,想润润喉。青玉茶盏都到了唇边,她才发觉自己居然忘记倒水。 慕珣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瑶:“……” 太子阿兄向来举止有度,她还是甚少见他笑得这般开怀。 但是,如果被笑的不是她,就更好了。 小女郎撇了撇唇角,有些气又有些恼地将杯子搁回桌上。 慕衍眸中也浮现出笑意,眼里盛满细碎璀璨的光。他自红泥小炉上提起茶壶,将温热的茶水注入杯盏中。 苏瑶打算硬气地拒绝。 可随即就见慕衍将杯盏推到了太子阿兄面前。 原来不是给她的? 苏瑶懵了一瞬。 小女郎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慕衍对她的照料,这会儿见他这般行事,整个人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敢情他的第一杯茶是要给阿兄的。 苏瑶心头涌上莫名滋味,有些了然,有些别扭,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可下一瞬,这第二盏枣茶便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小女郎别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可暖阁炭火太旺,她又睡了好半晌儿,这会儿嗓间干干涩涩的,那枣茶汤又是太子阿兄特意备下的、她冬日里最爱喝的…… 香香甜甜的气息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苏瑶心一横,索性低下头,避开另外两人的目光,双手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眉眼都满足得弯成一双小月亮。 “时辰不早了,方才宫人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你们去歇着吧。”慕珣笑着打了个圆场。 两人一道告退。 东宫里给他们安排好了相邻的隔间。 苏瑶临关门时,雕花门忽然被小少年伸手挡住。 她偏过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里的疑惑如有实质,“六郎有什么事么?” 这是有事要找她? 慕衍掀了掀唇,欲言又止。 一阵风吹来。 苏瑶打了个寒颤,往门内缩了缩,只露出个脑袋望着他,很想催他快些。 廊上悬着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也吹起了小少年身后的淡青发带,昏黄烛火还照亮了他唇畔的浅浅笑影。 苏瑶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只是目光澄明地望着她,就好声好气地赶人。 “六郎若是无事,也早些回去安置了吧。” 她可是困得要睁不开眼了。 苏瑶作势要关上房门,这回没有被阻拦住,她利落地卡上门栓。可等她才要往内室走,就又听见笃笃笃的规律叩门声。 -- 第66页 这是有完没完了。 苏瑶恼了。 她一把将门打开,皱着眉问他,“六郎到底要说什么?又何必吞吞.吐吐犹豫这半天,有话当说便是。” 慕衍也知自己这般不妥。 他抿了抿唇,有句话已经在心底酝酿半天,压在喉咙里痒痒的。 苏瑶见慕衍似是真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神色一肃,困意都没了不少,竖起耳朵来听。 难道是他有什么法子打消林贵妃的念头? 可等了许久,却只见小少年慢慢垂下眼睫,温声道,“阿瑶早些休息吧。” 苏瑶沉默了一会儿。 随即,慕衍就眼睁睁看着,小女郎几乎用上了十分力关上门,力度之大,显然是恼了他没事找事。 他笑了笑,也转身往自己房内走去。 雪夜难行,有她作陪,他其实是想说句多谢,可想了又想,阿瑶大抵只会敷衍地笑笑,道是不用谢。 可她与自己之间,又何止是一句多谢所能道尽的。 屋外的人心思重重。 屋内的人很快入睡。 可等到夜深,重重锦帐里,陷在松软被褥里的小女郎就又开始不安稳起来。 而含元殿里,承熙帝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28. 第 28 章 他们居然敢这么对慕衍!…… 苏瑶又做梦了。 与以往不同, 她这次在梦里,变成了株树。 还是株石榴树。 准确来说,是林贵妃的漪澜殿里, 种着的那片石榴树中的一株。 梦里的石榴·苏瑶·树:…… 林贵妃入宫多年无子嗣傍身, 就让人在宫里种了大片的石榴树,为的不过是石榴多籽多福, 讨个好彩头。 这事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苏瑶没想到, 自己居然会变成其中一株。 她竭力试图动上那么一动, 结果竟是连根枝条都不晃一下。她还不知自己是在梦中,只得茫然地立在原处。 四周其他石榴树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子,想来应该是中秋节前后,苏瑶心念微动。 恰好一阵风吹来, 狭长绿叶婆娑窸窣。 距离她不远处的那株石榴树本是在与旁边那株窃窃私语, 忽然惊叫一声, “他们又来了!” 苏瑶树身一凛, 就见不远处的宫人们推搡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往这林中来。 被宫人簇拥着的, 是锦衣华服的林蔚, 得意洋洋地拎着个掺金丝的马鞭, 时不时扬手那么一甩, 那个小小的身影就瑟缩一下。 “还敢躲?”林蔚冷哼一声。 他四下看看, 指着苏瑶那株道,“给我把他捆到树上,把后背都露出来!” 苏瑶整株树都不好了。 这要是打到她身上可怎么办。 最怕疼的小女郎在心里咬牙切齿, 若是打到她身上,等变回来之后,自己一定要林蔚好看。 可等到宫人粗鲁拉扯着,强迫那道身影抬起头时, 苏瑶就顾不得想别的了。 只因那分明就是慕衍! 虽然少年面色青白,昳丽的眉眼低垂着,唇瓣更是干得发白起皮,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与慕衍别无二致,她绝不会认错的。 怎么回事,他现在不应该在东宫里吗,苏瑶迷迷糊糊地想。 她仔细地打量着,这才发觉不对。 慕衍这些时日好生将养着,整个人抽条不少,容色气度更上一层楼,怎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显年岁长了不少,却还是瘦瘦小小的。 他既然不是自己熟知的慕衍,难不成……便是话本里的小暴君? 苏瑶正猜测着,少年已经被人推着趴到树上,成合抱之势,两只手被粗粝绳索紧紧捆死在一起。 被抱住的苏瑶叶子一抖,林蔚就已经动起手来。 金丝鞭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林蔚能肆无忌惮地抽打皇子,心下得意,手中加劲,把鞭子挥舞得越发虎虎生风。 一下,一下,又一下。 破空声锐利刺耳。 可被打之人却只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苏瑶整棵树都呆住了。 那林蔚下手极狠,那柄鞭子上还带着细小锋利的倒刺。 没几下,少年背后的衣衫就被刮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瘦弱肩胛上甚至爬满了一道道殷红细密的血珠。 如斯惨烈。 但林蔚根本就没有停手的意思。 苏瑶也顾不得羞了。 她竭力想晃动枝干,带着小暴君避开,却还是动弹不得,她又试图唤人过来,但却根本无人能听见,愣是一个劲地干着急。 几十下后,伤上加伤,大约是终于忍不住了,小暴君几不可查地低哼一声,面色煞白。 却让林蔚兴奋得红了眼。 苏瑶急得果子都要红透了,惊慌之中还听见附近的树在低语。 “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回,真是吵死了。” “嘘,这群人坏得狠,我还看见有人把这小郎君的饭都倒在土里,逼他趴到地上吃呢。” “真坏真坏!” …… 也不知过了几时,苏瑶觉得自己嗓子都喊哑了,林蔚才揉了揉腕子,松开手。 他三两步溜达到小暴君身前,拿马鞭将少年的下颌抬起,眼里就流露出厌恶之色。 “谁叫今个儿是中秋,贵妃娘娘一想到这么个好日子就来气。你那个贱人娘,不就是在中秋时勾搭上陛下,生了你这么个小贱种么。若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慌,要亲自动手?” -- 第67页 林蔚像是想起什么,讥讽一笑,“去年中秋赐死了你那个贱人娘,如今可不就到你了?” 少年额上冷汗津津,只垂着眼咬牙不吭声。 林蔚啧了一声,撒手任由他重重磕到树身上。 不屑道,“没得倒脏了我的手。” “走了!今日陛下可是赐了宴,叫教坊司准备了新排的歌舞,听说连西域的如花胡姬都叫来了不少,哪有功夫搁这耗着……” 宫人谄媚附和着,“郎君年纪轻轻就得了陛下和娘娘的看重,奴婢瞧着……” 奉承说笑声消逝渐远。 没有一个人还记得,有个本该地位尊崇的小郎君被鞭打了一顿,还被捆在了树上。 苏瑶已经出离愤怒了。 她很想替小暴君解开绳索,再替他上些药,可她什么也做不到。 小女郎急得都要哭出来,不住地唤他名字,可现实却是连个叶片都落不下来。 那群树也在议论纷纷。 “是不是死了啊?” “又不是第一次了,肯定死不了!” …… 被鞭打的少年昏了过去,趴在树身上一动不动,脸上还在微微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 圆圆的皎洁玉盘跃上天际,石榴林被披上一层柔和薄纱。 小暴君才醒了过来。 他不知从袖口哪里,轻车熟路地摸出个碎瓷片来,慢慢地,极有耐心地试图磨破捆住他的绳索。 可有树身的遮挡,他又看不见,时不时便会用力在手腕上割出道伤痕来。 才不多时,他手上的那道天生的殷红胎记便淹没在重重伤口里,鲜血淋漓,分外触目惊心。 苏瑶看得着急,在心里胡乱祈祷着满天神佛,好叫那绳子快些被磨断。 又过了许久,精疲力尽的少年才摔倒在地上。 他又累又痛,又没有力气,无法控制住自己,是背后先着的地,当即疼得整个人剧烈一缩。 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了欢宴乐舞声。 小暴君艰难地抬起头望去。 入目却只有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明月,高悬天边,无情漠然,静静俯视着世人的苦痛艰难。 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望着明月出神。 苏瑶却是看不下去了。 小暴君后背伤上都沾满了土,若是不好好处理,怕是要发热得病的。 可她再怎么竭力伸手,都无法触碰到小暴君,只得愤愤地在心里跺了下脚。 偏偏这时,细微咔嚓一响,一个圆滚滚的石榴从她树上落下,滚到了小暴君的面前。 摔得狠了,还咧开了口,像是在努力露出个笑来。 小暴君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捧起。 他定定地看着那咧口的石榴果半晌儿,才慢慢扯起唇角,也露出个笑来。 虽然这笑意也是苦的,涩的。 他将那颗石榴果像珍宝一样捧到心口,低低唤了声,“阿娘。” …… 小女郎从梦中乍然惊醒。 她缓缓坐起身,如云被褥随着起身的动作倏地滑落。 袖中的细软手指下意识蜷了蜷,又上上下下地摸了摸,苏瑶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确定地咬咬唇,擦掉梦里流出的泪珠。 自己这是梦见的话本里暴君的过去? 还是怕慕衍被林贵妃夺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女郎用手抱住双膝,让膝盖靠近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有几分踏实感。 她心里有些后怕。 话本里笔墨不多,虽说早就能猜到林贵妃待暴君极坏,曾用鞭子抽打过他,但怎么也想不到实际场景会那般屈辱折磨。 本朝律令,即便是最下等的宫人,若无大错,也不能随意当众褫衣鞭打,也是为了给他们留几分体面。 慕衍可还是皇子,林贵妃居然敢如此磋磨他,全然将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更是毫不顾惜他的死活。 苏瑶猛地闭上眼睛,觉得心头像是压了块大石,沉沉甸甸的,叫人难过。 怪不得话本里的暴君能长成那样。 小女郎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想着,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定不能让慕衍落到林贵妃的手里,她第无数次地下定决心。 天光乍破,自太极殿前的第一声鼓响,一百零九座坊渐次响起的开坊鼓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洛京城。 一连大半月不曾上朝的承熙帝终于露了面,在南墙兴礼门候着的大臣们面色各异,有喜形于外的,也有因着宫里传来的消息忧心忡忡的。 韩缜显然属于后者。 不止韩缜,御史台一众老臣们,皆是按品朝服加身,高冠博带,手持笏板,一个比一个的面色严肃。 大桓素来宽待朝臣,太宗时更是带头穿上家常衣物上朝,大臣们自然纷纷效仿。 这般正经装扮,显然是有要事要进谏的做派。 与苏家来往紧密的朝臣见状,也都三五成群的低语着,偶有几人还会过去与礼部侍郎苏议,也便是苏瑶的二叔见礼问候。 卫家人则多是眼观鼻鼻观心。 至于林家的那些,个顶个地把下巴抬上天去,不屑地冷哼几声,完全不信陛下会被这帮老东西束缚住手脚。 入朝声起,群臣入列。 许久不曾上朝的承熙帝端坐堂上,眼下色沉,不辨喜怒,听着朝臣汇报事宜。 -- 第68页 而在离着紫宸殿不远处的阁楼里,苏瑶正拉着慕衍一道围坐在炉边,等着小内侍时不时地来传递消息。 “这般打听朝参之事,当真可行?” 慕衍还不曾上过朝,难免疑虑。 “这算什么,”苏瑶长于宫中,自然比他这个才出冷宫的知道多些,听他这般问,当即就弯了弯唇。 “朝会上,陛下的一言一行,本就会被记载于起居注中,以备史官整理流传后世。所以阿兄才能安排好了人传递消息,我们只需等着结果就是。” 她从炉边拈起个梨柄,摇摇晃晃地递到慕衍面前,眨眨眼,“这个大约可以吃了?” 小女郎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梨,显然是饿了。 慕衍接了过来,回身从小案上取来厚帕子,将烤好的梨托起,用一柄匕首一剖为二,再盛到玉碗里,仔细地用银匙去皮。 小少年垂着眼,专注于手中,丝毫不见慌乱。 “六郎,你不怕么?” 苏瑶看得出了神,她凑近些,轻声问他。 慕衍一定是不知道,她梦里的林贵妃到底是多么的猖狂恶毒。 小少年手上动作一顿。 他取了张干净帕子擦拭碗边溅出的汁水,语气淡淡,“此事取决于陛下,我怕与不怕,皆是无用。” 苏瑶被噎了下,想想也是这个理。 可被他这么一说,就怎么想怎么觉得她昨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似乎有些不够稳重镇定。 小女郎郁闷一瞬,很快就被递到面前的玉碗吸引走了全部心神。 雪白梨肉糯糯的,晶莹透亮,软软的还沁着汁,闻起来就香香甜甜的。 “都给我么?” 苏瑶倏地伸手又缩回,局促一瞬,她可没忘了,慕衍也还没有吃早食呢。 原本东宫里是早就备好了膳食,但慕衍坚持想等她一道用,却没想到她今日居然起来得这般迟。 他们又还要赶来‘旁听’,可不就害得慕衍也没用上早食。 怎么看,这第一只烤好的梨,也该给他才是。 那双杏眸扑闪扑闪地闪烁着,像是会说话。 慕衍眼里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将她的犹豫、渴望、踌躇,尽收眼底,便将碗往前一推。 “阿瑶不喜欢这只梨么?” 那当然是喜欢了。 粉白的面颊鼓起一瞬,苏瑶也不跟他客气了,双手将玉碗接了过来。 软糯温热的梨块入口即化,清甜无比。 见小女郎一脸满足,慕衍也不自觉地扯出个笑来。 他从炉子上又挑了个烤透了的,继续料理起来。 修长而略有薄茧的手指灵活又好看,不慌不忙地一整个烤梨处理成大小均匀的梨块。 两人不像是在等什么攸关重大的消息,反而像是寻常早起,少年少女坐在一起围炉烤梨,打发时间一样。 可紫宸殿里,早已是吵作一团。 原是琐碎朝事后,承熙帝亲口提出,六皇子尚无名姓,为他赐名慕衍,又道他生母身份卑微,不堪抚养皇子,欲将他出嗣到林贵妃的名下。 林家人自然是大喜过望。 韩缜等一众老臣则是当场出列,进言力陈不可。 林家人怎么可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当即便跟他们争执起来。 一边道是陛下圣明,天恩浩荡,此举于六殿下亦是天大的好事;另外一边则是万万不可,林贵妃品性不佳,不堪为皇子养母。 吵至激烈处,韩缜撩袍肃拜,这位历经两朝的花甲老臣拜服于地,颤巍巍地高声进言。 “陛下!纵使六殿下的出生不为您所喜,那也是您亲生的血脉啊!他天资聪颖,性情温良,假以他日定成大器!您怎可忍心?将他交予那等子毒妇抚养!” 林盛气得七窍生烟,“韩姓老贼,你说谁是毒妇?那可是陛下亲封的贵妃,岂容你随口污蔑!” 随韩缜跪下的老臣有那看不顺眼的,冷哼一声。 “林家家风,满朝上下何人不知,兀那林小子,莫要往你们林家人脸上贴金了。” “你!”林盛气得几乎要拿笏板砸人,却又被亲信拦下。 承熙帝高坐堂上,不为所动。 眼见一众老臣哭天抢地,他动了动唇,看向左列首位,卫贤妃的生父,统领中书省的卫中书令,“卫卿如何看待此事?” 早有预备的卫中书令犹豫片刻,才站了出来。 他将林贵妃抚养六皇子的好处夸奖了一通,等到林家人喜形于色,老臣怒目而视时,又将六皇子养于中宫的好处夸赞一通,竟成个两边不靠! 一时之间,朝里不少人都在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 朝堂上正乱着,小阁楼已经得到了消息。 眼睁睁瞧着慕衍只手上动作顿了下,又平静继续时,苏瑶倒先红了眼。 她在宫里长大,没少受承熙帝的照拂偏爱,即使因为林贵妃的事厌恶他了,但原本或多或少还抱着点希冀。 这下绷紧的心弦就彻底断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明明是他的亲生血脉,他又不是不知林贵妃的品性,居然能真的狠得下心,要将自己的亲子送给她磋磨。 “这是为什么啊?”小女郎抽抽噎噎地扯住小少年的衣袖。 慕衍有些好笑。 这是他的生父要舍了他,送他去那见不得人的所在受苦,怎地阿瑶倒先替他委屈起来。 -- 第69页 “莫哭了莫哭了,”慕衍端起才剥好的一盏梨肉,“阿瑶,冬日天燥,再哭鼻子,小心嗓子疼。” 他轻声细语,就像是哄小孩似的,“这还热乎着呢,你趁热吃。” 吃什么吃,苏瑶都要被气笑了。 他知不知道林贵妃在话本里都对他做了什么,比起上回那些纨绔欺辱他,要狠绝上千倍百倍。 小女郎本想硬气拒绝,可她一伤心,喉咙就像是被看不见的什么大手扼住,又酸又痛,本来一句气冲冲的不吃,说出口就变得断断续续,支支吾吾。 “我……我才……我才不吃!” 一点气势也无,苏瑶更委屈了。 她伸手把梨盏推开,起身就想往外去。 慕衍追了上来,“外间冷,你连件斗篷都不披,还想去哪?” 瞧着拉住她,跟没事人一样的慕衍,苏瑶睁大了眼。 “六郎,陛下可是要把你送到林贵妃那里去了!” 慕衍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 “林贵妃一定会虐待你的!”小女郎红眼望着他,斩钉截铁道。 慕衍笑了笑,“我能想到。贵妃因我而动气失子,恐再不能有孕,若是还能如母后一般待我好,那才是稀罕事。” “所以我要去找姑母,去找阿兄,他们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 一定不能让慕衍去漪澜殿,让他长成个暴君的,苏瑶心里补充道。 小女郎转身想往外去,却又被身后人拉住。 苏瑶以为自己已经将话说得够清楚了,没想到慕衍还要拦她。 她试图从慕衍手中将自己的衣袖抽出来,可那截衣袖看似轻飘飘地被对方几根修长手指握住,她用力去扯,竟也纹丝不动。 “你拦我作甚?” 小女郎抬眼怔怔看他,“难不成你想去林贵妃那里?” “自然是不想的。” 小少年眉眼如画,唇畔还带着笑,“可是阿瑶,此事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苏瑶动了动唇,很想说还有姑母他们。 却被慕衍抢先开口,“母后和二兄自然也是不想的,他们花了许多心力在此事上,劝动不少朝臣反对,还有韩夫子,他们都不想的,也都在为我进言。” “那也不能让你去林贵妃那里……”小女郎嗓音里犹然带着脆弱倔强,像是认了死理。 “但那毕竟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何况,我不过是他与宫人所出的庶子,于情于理,宗法血缘,陛下都能决定我的归属。” 只是他还太弱了而已,慕衍心底蓦得涌上些刺痛感。 见苏瑶越发沮丧,他勉强笑起,头一次学着慕珣的模样,摸摸她的发顶,缓声道。 “若是我才出冷宫,未曾遇到过阿瑶,许是在漪澜殿会孤立无援,任人宰割。可如今不同了,我即便是去了漪澜殿,难道母后和二兄便再不会顾念我?韩夫子也不会再照应我?” 小女郎顿了顿,摇了摇头。 那当然不会,姑母和阿兄只会更挂心他,韩夫子他们也只会更怜惜他。 比之话本里的小暴君,慕衍可算是有底气许多。 但她还是不放心。 苏瑶抿紧了唇,心里冰冰凉凉的。 就在此时,通报消息的内侍满脸带笑的进来了。 一开口就是,“县主,殿下,苏大将军入宫了!” 29. 第 29 章 “那岂不是要与阿瑶分开…… 阿耶入宫了? 苏瑶眼前一亮, 破涕为笑,反手握住攥紧她衣袖的那只手,嗓音还残留着些方才的抽抽噎噎。 “六郎, 你听到没有, 我阿耶回来了!” 慕衍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 白玉似的耳尖上染上点点红。 他点了点头, 将视线从他被握住的手上艰难挪开, 尽量忽视那手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 却也不曾抽离。 苏瑶丝毫未觉,只顾着欢喜去了。 她想,慕衍一定是不曾见识过她的阿耶是何等的厉害人物,才没有如她这般生出莫大的信心来。 事实上, 紫宸殿里, 因着通报苏大将军在外求见, 殿内的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韩缜等一帮老臣露出了笑, 林家人转瞬间变得惴惴不安, 至于墙头草的卫家人, 也是多有不自在。 就连一直沉着脸的承熙帝, 面色都更难看了几分。 他原本就是打算趁着苏览尚未回京, 将此事敲定, 却不想苏览竟是回来的如此之快,难免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苏家尾大不掉,自己却还需仰仗苏览佑护边关, 承熙帝凭空生出些不喜来。 而这不喜,在看见陪同苏览一道入殿的,是他亲手册立的太子之时,达到了顶峰。 “二郎常年抱恙, 怎会与苏卿一道来了紫宸殿?” 承熙帝冷着脸质问道。 这疏离的语气让不少大臣心里泛起嘀咕,偷偷瞟了太子几眼。 可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太子身边一身甲胄、面无表情的大将军时,便都讪讪地收了回去。 韩缜倒是猜到几分承熙帝的心结,在心里不屑轻哼,只道是怨不得承熙帝能宠爱林贵妃多年,这般狭隘胸襟,真是同丘之貉。 随即就又开始在心里叹起大桓不幸。 慕珣对承熙帝的不喜恍若未觉。 -- 第70页 他温和浅笑地上前行礼,“儿臣是今早得了舅父归京的消息,难免想念,又兼近日用过药,自觉通身爽利不少,才会出城去迎。” “恰好舅父要入朝述职,儿臣便一道跟来了,还请阿耶勿怪。” 承熙帝皮笑肉不笑,“原是如此,二郎身子不好,去一旁坐着便好,切莫劳心。” 一国储君,被陛下三番两次提起他不能操劳,难免让人想到陛下是否生了易储之心。 一时之间,卫家人蠢蠢欲动。 林家人亦是心跳急促,想到六殿下的聪颖,更加势在必得。 慕珣只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苏览上前行过礼,沉声禀告此回出征之事,言辞间中气十足,完全不似受过重伤。 事无巨细地禀告完沙场之事,最后才淡淡道,“不过臣以为,此行最大的意外收获,当属从塞外得到了养身的药方,治好太子多年沉疴。今日一早,见太子于城外相候,臣竟一时不敢相认。” “储君病愈,实乃大恒之幸。” 这是不轻不重地顺着驳回了承熙帝的那几句,又给他留了面子。 承熙帝这会儿也冷静下来。 太子再向着舅家,也是他唯一的嫡子,又无大错,自己方才着实有些过了。 便顺着苏览的话下了台阶。 “二郎今日出城一趟,如此辛劳仍是无恙?如此甚好!” 承熙帝扯了扯唇角,“既然如此,从后日起,你便来朝中一道听政处事。只是,若是累着了,可不许逞强,早些报与朕知。” 慕珣自然是上前谢恩。 再回头,便对上韩缜等人老怀欣慰的目光。 林家看得着急,连忙将旧事重提。 苏览先是凝神细听,随即迟疑道,“我才回朝,诸事不明,敢问诸位,六殿下如今年岁几何?” 众人哪能记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面相觑。 连承熙帝也茫然一瞬,他那个儿子,几岁来着,约莫是…… 还是慕珣站了出来,道,“六郎生于长平八年六月,年已十二。” 苏览面无表情道,“既是如此,我那长子苏兼,也不过十二便入军营,六殿下如斯年岁,又何须妃嫔养母,早便到了自立之时。” 嘶,这可不是。 韩缜等人纷纷捋须附和道,“的确如此,六殿下虽是开蒙完了,这年岁,又哪需要什么养母照应。” 林盛急了,“六殿下情形特殊,在冷宫多年,连字都是最近才识得的,没有人照应哪成!怕是连大将军你官居几品都不知道!” 韩缜给气笑了,“六殿下天资聪颖,岂是你这种蠢钝俗物能比的!林小子,莫要以己度人!” 两派人乌泱泱地又吵成一团。 小阁楼里,听了内侍传来的话,苏瑶捂着嘴笑出声,“我阿耶当真这般说?” 她早就坐回围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了签子拨弄炭火,越想越乐。 “六郎你还不曾见过我阿耶,他啊,最是话少,可每每都能直击要害。” 小女郎笑得欢实,两眼弯弯。 显然是对自己的阿耶孺慕敬佩极了。 慕衍本就有些出神,见状也不自觉地露出个笑,略略颔首。 “不过韩御史的口舌当真厉害!”苏瑶补充了句。 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撑着下巴想,御史台的那群人,就没有一个不伶牙俐齿的,要不,怎么能当得上言官。 紫宸殿里争执半日。 忽然,上首有一人支撑不住,哐当一下,摔倒在地,打断了众人的吵嚷声。 附近几人连忙将摔倒在地的齐王搀扶起来。 齐王宿醉未醒,醉眼朦胧,听得殿里骤然安静,还疑惑问道,“怎么,吵完了?可以下朝了?” 承熙帝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恼气,见他如此做派,当即就发了火。 “胡闹!齐王,你这般醉醺醺来上朝,成何体统!” “皇兄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地好!” 齐王俊脸潮红,勾着唇笑,“左右也没什么大事,吵吵嚷嚷的,还不如让我回去看猴戏呢。我那可还酿了冷泉醉等着今日启封,要不,现下皇兄放我回去,我明日就送进宫一坛?” 承熙帝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被这么一打断,众人都觉出些疲乏来,各自派了个领头的,把说了半天的几句言辞又重复一遍。 齐王噗得笑出声,负着手摇头又晃脑。 插嘴道,“这点子小事也吵这么半天。要我说,各退一步得了,小六记到林贵妃名下,但她那个脾气,得让别人养着。若是后宫没人愿意养,那也好说,我膝下可是空虚的很,偌大的齐王府也养得起个皇子!” 谁也没想到齐王会遽然夺人,这下一殿的人都怔在原地。 这消息一传来,连苏瑶都懵了。 齐王叔这是凑什么热闹?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可行。 阿耶都回来了,这事还没有定下,说明陛下是当真下了狠心,一定会将慕衍记到林贵妃名下。 既是如此,即使不让林贵妃抚养慕衍,他一定不会让慕衍留在与林贵妃不睦的姑母这。 若是换了其他妃嫔,除去卫贤妃,她膝下有慕珏,一定不会再抚养慕衍,其他人想来也不敢跟林贵妃作对,即使不敢欺负慕衍,也不会待他好。 -- 第71页 说来说去,齐王叔倒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苏瑶把自己的猜测都说给慕衍听,可后者却慢慢收起唇边的笑。 不紧不慢道,“齐王他……怎会至今仍无子嗣?” 况且,慕衍觉出些古怪来,齐王明明一贯以纵欲饮酒来自污,好减少承熙帝的猜忌,又怎会主动接他这么个烫手山芋。 苏瑶摇摇头,她也不太清楚。 “齐王妃去的早,听说齐王叔后院只养了几个侍妾,连个侧妃都没有,也不知怎地,他似乎没心思续弦,也不在意子嗣。” 小女郎随口一说,就抛诸脑后。 想到这个折中方案能堵住承熙帝和林家的口,慕衍不会被欺辱折磨,不会变成话本里的暴君,她很快又高兴起来。 “齐王叔待我们这些小辈素来是极好的,他又没有子嗣,一定会好生待你。” 慕衍却不似她一般轻松。 当朝皇子,却被一个形同圈禁的王爷抚养,只怕日后涉足政事时,会平添不少麻烦。 可看着苏瑶翘起的唇角,他就将话都埋到心底。 小少年半真半假地轻声,“若是我真要去齐王府,想来便要与母后与阿瑶分开了。” 慕衍不动声色摸了摸袖袋,内中有一枚锁匙,是他私下寻人配下的,用来开耳房连通寝居的小门。 还一次都不曾用过。 小少年垂下眼帘,等着她的回答,俊美如玉的脸庞微微绷起,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 但苏瑶却没有一点感伤。 这岂不是正合她的心意? 小女郎一想到慕衍就要离开大昭宫,眸子里的笑意都更真切几分。 虽说这些时日,她一直在为慕衍担忧,事事替他出头,护着他时也都是出自真心,但说到底,他跟话本里那个抄了苏家,囚她当玩物的暴君,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 如若可以,能把他送得远远的,两人各自安好,也算不枉他们相识这一场。 但面上功夫还是要有的。 苏瑶言不由衷,软软糯糯道,“我也舍不得六郎的。” 小女郎抿着唇,竭力克制着,不想喜形于色,可眼角眉梢的那股欢欣之意却是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 于是,心尖一软的慕衍抬起眼,便将之全然收入眼底。 原本蕴着星星点点笑意的点漆眸子,登时就黯了下来。 小女郎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语气轻快地安慰他。 “齐王叔那离大昭宫又不远,便是你去齐王府,也是要日日去太学读书的。到时常常来看望我与姑母,也不是难事。” 苏瑶此时还不知道,她虽是两世为人,但年岁都不大,又都不是心机深沉之辈,在慕衍面前,几乎相当于是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比之价值千金的琉璃盏,都要更澄澈透明。 小少年眉心微起折痕,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攥紧了十指,指节微微作响,什么都没说。 苏瑶实在是高兴得过了头。 本是压抑了数日的坏事,竟有了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连慕衍后来一直静默不言的异样都不曾察觉。 等紫宸殿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两人一道出小阁楼,回去凤仪宫。 苏瑶这才发觉慕衍有些不对。 原本积压在心里的大石落下,小女郎的脚步轻快,初初积下的干净薄雪上很快就落下一个又一个连续不断的印记。 可再一回头,她就对上少年的眼眸。 平静无波,波澜不起,乌黑深邃。 慕衍冷着脸,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如此一来,竟是有几分话本里喜怒不定的暴君的影子。 苏瑶呼吸一窒,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里写满警惕。 可下一瞬,她就撞到了道边欹斜横出的梅枝上,当即就被缠住了不少青丝。 小女郎疼得倒抽口气,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却被慕衍眼疾手快拦下。 “莫动,小心扯痛了。” 小少年敛着眉眼,伸手轻轻将几缕青丝自发间珠玉和梅枝的缠绕里拨开,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 “只是缠到了珠花上,不碍事。” 他的声线还是温和的,如往常一样悦耳好听,让苏瑶心里微松。 许是方才自己看差了? 她瞥了瞥已经黯沉下来的天色,再看看不远处的几个宫人,有些后悔没将月枝她们带来。 若是月枝她们在,一定早就提起了光线明亮的琉璃灯,她也就不会撞到梅枝上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几缕青丝已经被慕衍解救出来。 苏瑶冲着他弯弯唇,算是谢过了。 这般,完全又不似厌恶他的模样,慕衍心念微动,面上失去的血色又渐渐恢复几分。 等回了凤仪宫,去跟姑母说过此事,苏瑶倏地发觉流霜没了人影。 问起时,月枝说她是在后.庭花圃里。 “您不是说要留着后.庭的雪,好叫人来堆雪景看么?清早便来了工匠,说是郑郎君寻来的,堆了不少有意思的物事呢。” 郑郎君,郑培? 那不就是慕衍叫人来堆的。 苏瑶想起上次自己故意使坏,拿雪团砸慕衍时,被郑培拎住的那个小内侍,他的确说的是她想看雪景。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而已,没想到慕衍居然记了下来,那方才怎么不告诉她? -- 第72页 小女郎心里涌上些莫名滋味,有隐秘的惊喜,不舍,有疑惑,亦或是还有些别的什么。 “那我们也去看看?” 苏瑶站起身,便要往花圃去,月枝连忙抱起斗篷追来替她披上,又提着灯在前引路。 苏皇后向来宽待宫人,这会儿又晚了,不少年纪小的宫人做完手头的事,在花圃里兴致勃勃地议论那些雕琢出的物件。 见着苏瑶来了,也只是恭敬行礼,并不怕这位好说话的小县主责怪她们什么。 苏瑶打眼望去,发觉还真有不少花样。 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威风凛凛的小老虎,甚至还有雕琢成宫灯模样,内中放了烛台的。 虽说是工匠赶制出来的,并非十足的精细,但依着慕衍如今的地位,已经是他能寻来最好的了。 苏瑶摸了摸凉冰冰的兔子耳朵,唇角便翘了起来。 真好,她想。 日后慕衍去了齐王府,他就不会变成话本里的暴君。再加上太子阿兄、韩御史的照应提点,他一定会长成个正直君子。 没有苏家被抄,他也不会把她囚到昭阳殿里去…… 一切都会与话本所说的不同。 苏瑶想,或许她也可以试着,将慕衍当个可靠的兄长对待,便如太子阿兄一般。 她沉浸在思绪里,轻轻抚着雪兔的耳朵,不知不觉间,细细的手指被冻得白里透红,被烛火照得分明。 月枝瞧着揪心,便强自将她的手收回到暖炉上。 “县主,看也看过了,夜间天寒,您还是早些回去,免得着凉了。” 苏瑶忽而一笑,澄澈杏眸里像是汪着两弯小月亮,天真又柔和。 她转身回后殿去。 不远处,回廊上,清瘦修长的小少年慢慢自灯火廊柱的阴影里步出。 摇摇晃晃的灯影让他的面色忽明忽暗。 而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个离开的娇小身影上,迟迟不曾收回。 30. 第 30 章 被狠狠欺负过的模样…… 挂怀许久之事终得圆满, 苏瑶难得好眠,一夜无梦。 翌日早起,她便特意叮嘱月枝, 去吩咐膳房, 多备几样慕衍平日爱吃的小食来,也算是勉强答谢一下他寻工匠来堆雪景的心意。 可月枝却是迟迟不动。 “县主, 婢子冷眼瞧着, 六殿下好似……并没有什么偏爱之物……” 居然没有喜欢的? 苏瑶倏地回头, 倒把替她梳发的流霜吓了一跳,小声抱怨着,“县主莫动,仔细扯痛了您!” 小女郎冲她弯弯眼, 只当没听见, 又皱着脸问月枝, “就没有什么, 他常常多用几口的小食?” 月枝为难地摇摇头。 “六殿下饮食节制, 每样都会用上些, 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偏好。” 苏瑶:“……” 怎么回事, 这人可真自律。 她转回身, 双眼放空地盯着铜镜里的模糊人影, 开始绞尽脑汁回想,话本里那个暴君喜欢什么。 好似,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还真是如出一辙的难办, 苏瑶腹诽着。 想着想着,她回忆起了话本最初几折里的一段。 【长宁县主被送来昭阳殿两月有余,昭阳殿伺候的宫人们几乎个个都愁白了头。 不为别的,这位矜贵的主儿虽说不为难他们, 可也是整日怏怏不乐,饮食难进,竟有了渐渐消瘦下去的迹象。 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宫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陛下虽说不在宫里。可这几日,也便要回来了…… 宫人偷眼望向窗下怔怔出神的女郎,心里打起了鼓。 苏瑶则是面无表情地倚坐在凭几边。 她恍惚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自阿耶、姑母、太子阿兄和阿兄死后,似乎再没什么能让她动容的了。若不是顾及二叔一家,心高气傲的女郎宁愿自己去了,也不愿委身给个弑父篡位的暴君。 正出着神,苏瑶倏地被人拢进怀抱里。 背后抱住她的那人低下头,狎昵地贴附在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就不住喷洒在颈侧白皙细腻的肌肤上。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挣脱,却听见那人轻笑几声。 认出来人,苏瑶浑身一僵,她故作镇定地冷声道,“陛下,你先放开我再说话,可么?” 身后暴君的气息更愉悦了。 蜻蜓点水般,有什么温温热热的,流连、轻印在她的脸颊下方,渐渐游移而上,噙住了花似的软嫩唇瓣,细细啃咬吸吮。 等暴君终于心满意足地放开怀中人,女郎几乎是软瘫在他的怀里,不同寻常的红晕,一路从娇嫩的唇瓣,皙白的面颊,一直蔓延到低敛着的眉梢眼角。 那双澄澈的杏眸里也泛起了水雾,瞪着他,要哭不哭的,一副被狠狠欺负过的模样。 “朕的小雀儿倒是消瘦了不少,可是心里也念着朕?” 暴君低低笑着,一把抱起她,往内室去,“来人,传膳。” 螺钿平几上,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玉巵数十枚,盛满美食珍馐,可苏瑶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暴君唇边噙笑,伸手径直取来一碟单笼金乳酥,搁置到她的面前。 松趴趴,软软的浅黄一小只,甜甜的气息令人食指大动,可这是她年少时才喜欢的,现下早就不喜欢了。 -- 第73页 苏瑶别过脸去,不肯再看。 却不知哪里惹怒了他。 暴君冷着脸,钳住怀中女郎的下颌,强硬逼她转过脸来,用劲之大,甚至在玉雕似的精巧下巴上留下一道红痕。 “怎么,不喜欢?” 他面色愈寒,“便是不喜欢,也是朕予你的,瑶瑶必得欢欣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苏瑶揉了揉脸。 代入感太强,她甚至想现下就把慕衍拎过来,逼他一口气吃上十个八个金乳酥。 看他腻不腻歪。 不过,话本里的暴君既然第一个挑的是金乳酥,想来他应该很喜欢才是。 苏瑶想了想,吩咐月枝去备上几碟来。 等到她梳洗好,按着时辰去正殿用膳时,果然几人的桌案上各摆上了一碟热气袅袅的金乳酥。 “阿瑶,我听说这金乳酥是你点的?”苏皇后瞥着碟子,蹙眉问了句。 苏瑶点了点头,余光偷瞥了眼慕衍。 “这物甜了些,你可不许多食,仔细过几日牙疼。”苏皇后不甚在意地交待了句。 苏瑶答应了声,心里却不以为意。 喜欢金乳酥什么的,都是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她缠绵病弱,味觉都不灵验了,只能靠些金乳酥之类味重的,好尝尝甜味。又不是真的跟小时候似的,只一味喜欢甜食。 谁能跟那暴君一样,都加冠的年岁了,还喜欢这种腻歪歪的甜食。 小女郎心里腹诽,心不在焉地用着餐食,时不时还在偷瞟对面的小郎君。 慕衍面色如常。 小少年的礼数学得极好。 用餐时亦是身板笔直,只略略垂着眼睫,一手敛袖,如行云流水,姿态好看极了。 每样餐食用过几次便不再动,反而是摆在面前的这碟金乳酥,他只尝过一口,便放下不曾再动。 眼尖的苏瑶甚至发现,他咽下时,好似飞快地蹙了下眉。 苏瑶:“……?” 怎么回事? 暴君不是该喜欢金乳酥吗? 她讶异地盯着慕衍,呼吸都慢了几拍。 对面的小少年很快便察觉了。 怕惊扰到上首的苏皇后,他掀起长睫看向小女郎,压低声道,“阿瑶这般看我做什么?” 苏瑶飞速眨眼,装出一副如常模样,轻声问他,“六郎不喜欢金乳酥么?” 小女郎屏住呼吸,心跳都漏了半拍。 如果慕衍不喜欢金乳酥的话,那话本里的暴君,是知道她曾经的喜好吗?也就是说,在话本故事线开始之前,他们就有过交集? 慕衍垂眼看了看那浅黄的小包子,想到方才入口后,那股甜腻得令人发指的味道,很难道出一句喜欢。 小少年缓缓摇了摇头。 若是阿瑶喜欢,他倒是可以硬着头皮陪她吃几口,但若是说喜欢,他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苏瑶整个人一僵。 无意识地用力握住手中的乌木筷,心脏怦怦直跳。 难道说,话本里的那个暴君,早就知道她? 苏瑶扯扯唇,想装出个若无其事的笑来,却显得格外僵硬。 慕衍看在眼里,心里起疑。 想到昨夜小女郎看雪景时,露出的轻松惬意的笑脸,他心念一动,莫非这金乳酥,是阿瑶特意替他备下的,这会又见他不喜欢,所以伤心难过? 小少年长睫一颤,心里滋味莫名。 有些欢喜,又有些为难…… 总不能现在就反口说,自己其实很喜欢这甜腻腻的金乳酥? 慕衍罕见地左右为难起来。 若是旁的也就算了,这物实在甜腻,若是说了喜欢,日后阿瑶还催他吃可怎么办。 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但见到苏瑶始终愁眉不展,甚至隐隐发展到失魂落魄,小少年闭了闭眼,又缓缓夹起了那只金乳酥。 欸?苏瑶睁大了眼。 慕衍不是不喜欢么,怎么又接着用了? 她犹豫、轻柔,又难以置信地问道,“六郎,你不喜欢便算了,这不是还有别的么?水晶糕的味道亦是不错的。” 小女郎犹犹豫豫的,补充了句,“我其实也觉得金乳酥有些甜腻了。” 慕衍手下动作一顿。 …… 小少年一眨也不眨地看了苏瑶一会。 既然她也不喜欢,如何还会示意膳房做这些,毕竟,他好似也没有表示过,自己会喜好甜食。 见慕衍不紧不慢地将筷子搁置好,端起茶水,慢条斯理地用着。 可喉间不明显的玉白凸起不住地上下滑动,还是暴露出了什么。 苏瑶抿着唇偷笑,大概猜出了几分缘由。 看来慕衍是真的不喜欢金乳酥。 她想了一会,才在心里叹口气,将话本里的奇怪之处抛诸脑后。 无论如何,这一世都与话本不同,她也不必太过杞人忧天才是。 见慕衍手中杯子见了底,苏瑶顺手提壶替他满上。 小少年静静看她一眼,才端起茶盏喝下,唇角悄悄扬起几分。 因着慕衍即将出宫去齐王府常住,用过早膳后,凤仪宫里宫人穿梭不停,渐渐忙碌起来。 都是为慕衍准备出宫要带的物件。 苏皇后翻着册子,坐在堂上,语气淡淡,跟他们两个小的说道。 “照理说,齐王府什么都不缺,齐地富庶,每年的税赋都是稳稳当当送进京送进府的。” -- 第74页 “可你们那个齐王叔,”她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微掀,“年轻时便是个不甚着调的性子……如今后院又空虚,想来是没什么贴心人能嘘寒问暖。既是如此,光是这四季的衣衫,便需给六郎裁上几箱带去。” 苏瑶大概能猜着些。 先前姑母总是将太子阿兄的未上身的衣物给他,是因着不好大张旗鼓地叫人来替慕衍裁衣,如今身份大白,倒没了这顾忌。 可不得赶紧补上。 她坐在一侧,瞧着小少年站得像株竹子,还得不时被宫人轻柔地抬起手肘,以便于量测尺寸,就忍不住地笑,笑得肩膀都在抖。 宫里试衣,自然不会小家子气。 月白,竹青,枣红,松石绿,藏蓝,杏色……绣、缬、绫、綵、越、葛、绢……一样样的,都需让贵人上身比划几下。 才好知晓那些最是衬人,记下档,日后好有个参考。 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也真真是累煞人的。 司衣房的姚司衣是个热闹性子,她边比划着,笑容满面,“六殿下生得俊,天生的白,我瞧着,什么材质颜色穿起来都出挑!” 正说笑着,外间就有宫人来通禀,说是叶才人来了。 苏皇后略一颔首,让人领她进来。 叶才人不就是慕衍的生母。 苏瑶下意识往慕衍脸上看去。 可对方也只是扬了下眉,并没有什么欣喜若狂的神情。 不多时,一道素衣银钗的身影慢慢走进殿里。 苏瑶收敛着视线,好奇地偷偷打量来人。 能生出慕衍这般的绝色,叶才人年轻时的容貌自不必言。 只是她始终半低着头,发间又生了些银丝,便减损了几分姿色,但总得来说,仍是众人里一眼出挑的那个。 小女郎起身问安。 才人之位低微,后宫里的才人跟女官没什么差别,按理说,身为县主是不必行礼的。 但叶才人到底是慕衍生母,看在慕衍面子上,她也得敬重几分。 “娘娘,县主,还有……六殿下……” 叶才人的嗓音细细弱弱的。 她似是酝酿好几下,才鼓起勇气抬眼去看慕衍,却在看清这个艰难养下的儿郎面容时,当即便红了眼圈。 “哭什么,”苏皇后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拍着她的手,尽量语调再温和些。 “六郎年岁大了,去齐王那里见见世面,也是桩好事,你这个生母也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叶才人低声嗫喏道,“如今六殿下的生母……得是……” 苏皇后脸色一冷,见叶才人瑟缩一下,便收了几分气势。 “六郎,你来,”她招手示意慕衍过去,语气平和道,“你需得记得,你的生母,是叶才人,可不是什么硬塞给来的林贵妃之流。” “才人为着护你性命,艰难一人在冷宫生产,又偷偷护着你长这么大,你便是记到了旁人名下,也不许忘恩才是。” 慕衍抿唇沉默了会儿,颔首应下。 许是母子相处的时日短了,难免生疏,苏皇后心里叹气。 原本依着她的性子,才不会管这些闲事,但养着慕衍这些时日,到底对他有几分喜欢,难免会多考虑些。 叶才人这会儿已经激动到有些哽咽。 她抬起朦胧泪眼,仔仔细细地将常年不得见的儿子上下打量着,勉强地想说几句关切的话。 慕衍极有耐性地应和着,并没有丝毫厌烦嫌弃之意。 虽没有多少热切殷勤,但也能称上句母慈子孝。 苏瑶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底酸酸的。 虽然叶才人看上去性子胆怯得厉害,但她看着慕衍时,眼底的慈爱真切却是做不得假的,让苏瑶想起了自己从不曾见过的生母。 听姑母说,也是个轻声细语的温柔女郎,所以生前才能得了阿耶的喜爱,不顾门第之差,将她娶了回来。 只可惜,生自己时,却出了意外。 苏瑶低下头,不太想再看着眼前的场景,寻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外间停了风,又是晴日,倒也不如何冷。 小女郎百无聊赖地在廊上游走着,心里像是被什么物件碾过,一颤一颤,闷得难受。 姑母待她很好,太子阿兄也待她很好,阿耶阿兄都很疼她,连承熙帝都会有所保留地偏她几分。如今的慕衍虽是没明说过,也总是在力所能及之处尽力照应她。还有慕珏,卫贤妃,卫昭仪,月枝,流霜…… 整座大昭宫,甚至整个洛京,不知有多少女郎在背后羡慕她。 苏瑶掰着指头数,按理说,她该是整个大桓最幸福的小娘子才是。 只除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生下她的阿娘。 一次也没有。 苏瑶微微仰起下巴,勉强牵起唇角,觉得自己一定是有些贪心不足,才会什么都想要。 心烦意乱,她倚到围栏边往外望去,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就看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往凤仪宫来。 嚣张到不加通禀,就想往里闯。 四处的侍卫当即上前拦阻。“贵妃若是想见娘娘,需得等属下们禀告才是!” 为首的林贵妃病歪歪的,被婢女搀扶着,脸色苍白如金纸,却仍着了通身的艳色华服,发间金钗璀璨。 她以帕掩口,连咳几声,笑得讥讽。 -- 第75页 “我这不是来,看看我那个新得的‘儿子’?天下间,可没有阻着母亲见孩子的道理,便是皇后娘娘,也没有拦阻的理由不是?” 31. 第 31 章 “阿瑶不怕,我在这。”…… 林贵妃怎么来得这么快? 挑这个时候来, 分明是探听到了叶才人也在内中,想来堵个正着的。 苏瑶皱了皱眉,是凤仪宫里有宵小之徒在通风报信, 还是漪澜殿安排了人, 一直在跟着叶才人? 她挥挥手,让月枝先回正殿将消息告知姑母, 自己则是留在原地观望着。 守卫之人显然被问住了。 但也没人肯让开, 只一个劲地说着不痛不痒的套话, “娘娘息怒,我等守卫各处,本就该恪尽职守,请恕卑职不能放您进去。” 可林贵妃却不肯罢休。 她虚弱地冲着身边人一点头, 后面就乌泱泱涌上来一群内侍, 个个膀大腰圆, 上来就开始推搡那些侍卫。 苏瑶呆呆站在原地, 目瞪口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眼见宫门外迅速闹成一团, 小女郎眨了眨眼, 实在是不能理解, 林贵妃怎么敢这般大胆跋扈。 还是说她自残一回, 从承熙帝那平白得了底气, 就敢来凤仪宫放肆? 要知道,妃嫔擅闯中宫可是大罪,她就不怕承熙帝都保不住她? 震惊过了头, 苏瑶盯住林贵妃艳丽扭曲的面容,心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莫非是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这人已经疯了? 小女郎倒抽口气,眉心紧锁, 转身下石阶就往正殿去,想叫姑母她们先莫要出来。 遇见疯子,若是还跟她讲什么尊卑礼数,岂不是白费口舌,若是叫疯子得了机会近身,不知她会做出什么穷凶极恶之事,才是真的可怕。 苏瑶一门心思想尽快回到正殿去。 但是她方才心事重重的,竟是溜达到了离正殿间隔极远的高台回廊上,一时半刻溜之不及,等再下来时,偏偏就正好撞上了林贵妃等人。 原是那些内侍仗着人多,哪怕侍卫们拔出了剑,都被他们团团抱握住,竟真让林贵妃等人闯了进来。 还恰好把苏瑶堵在了庭中。 ……这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苏瑶往后挪了几步,故作轻松道,“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林贵妃慢吞吞地扫了小女郎好几眼,似是才认出是谁。 这不就是害得她侄女被赶出宫丢尽颜面,打乱了她挑拨苏氏与陛下计划,又引得言官弹劾林家治家不严的罪魁祸首么。 林贵妃勾了勾唇角,“这不是长宁县主么?” 苏瑶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估算着自己跑回正殿不被拦住的可能。 这会儿离近了,她看得分明。 对方眼神疯狂且隐有狠光,又兼面色苍白腮上潮红。 林贵妃现下绝不似常人。 自己一定不能与她起了冲突。 四周闻声而来的宫人都被林贵妃带来之人拦住。 “县主怎么不说话?” 林贵妃步步紧逼。 苏瑶余光瞥着斜后方,还在估算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只差一点点…… 小女郎眸色闪烁,屏住了呼吸。 偏偏在她要动身之前,林贵妃一个眼神,就有两个宫人拦住了她的退路。 苏瑶咬咬唇,心里暗自叫苦,却还是挺直了腰板,不肯露怯。 小女郎扯了扯唇角,浅浅笑道,“贵妃娘娘这般拦住我,是想叫住我说什么?” “说什么……” 林贵妃眼神茫然一瞬又恢复热切,她推开扶着她的人,摇摇晃晃地踱到苏瑶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当然是——”她冷笑着,蓦然扬起手。 嘶—— 苏瑶来不及躲闪,下意识闭住了眼。 这下完了…… 小女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挨上一巴掌。 但她也绝不会让林贵妃全身而退。 可苏瑶闭紧眼,心惊胆战地等了半晌儿,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 再微微掀起些眼帘,霍然就看见身形清瘦的少年正钳住了林贵妃的手腕,稳稳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慕衍拦住了林贵妃。 苏瑶倏地一下躲到了比她高一头的少年身后,这才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松了口气。 “六郎……” 她小小声地唤慕衍,不无委屈,语气里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信任与依赖。 慕衍蹙着眉与林贵妃对视,却不着痕迹地用另一只空住的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轻握住她。 他低声道,“阿瑶不怕,我在这。” 被人拦住,又是那个害她失了亲子的便宜‘儿子’,林贵妃恼羞成怒,厉声呵斥道,“孽种,滚开!” 慕衍抿唇不语,余光四下探看一瞬,却是当机立断将林贵妃的手腕往后一甩。趁宫人都去搀扶她,觑了个空子,拉起苏瑶就跑,这才顺利摆脱了漪澜殿诸人。 一直跑到正殿门口才停下。 两世为人,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她,还差点成了,苏瑶咬着唇,心慌得厉害,紧紧依偎在慕衍身边。 慕衍面上一阵阴晴不定,摸摸她的发顶,温声不断安抚道,“莫怕莫怕……” -- 第76页 方才他听月枝一说,便觉出不对,站起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赶,却不想,还是慢了一步,让阿瑶受到了惊吓。 想到方才自己过来时,林贵妃正高高将手扬起,慕衍的眸色又冷下去几分,心里瞬间就转过数个算计谋划,却还要维持温和语调劝慰着身边人,好让苏瑶尽快缓过神来。 小女郎也察觉到了。 苏瑶不想叫他担心,就仰起头,勉强冲他扯出个笑来。 苏皇后自殿中出来,立在阶上,面色冰寒。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慢来一步,林贵妃居然就敢在凤仪宫当众掌掴她的侄女。 她气极反笑,扬声道,“来人,给我把贵妃押下。” 林贵妃一听就笑了,讥讽道,“娘娘,我可还没打到你的宝贵侄女脸上,您这般处置我,就不怕陛下责罚?” 苏皇后垂眼俯视她,淡声道,“那你今日私闯凤仪宫呢?” “林贵妃,陛下再是疼宠你,也不能任由你在一国之后的中宫里撒泼放肆。” 林贵妃笑容一顿,视线落到了慕衍身上,满是恨意。 “我不过是来看看新得的‘儿子’,瞧瞧他可是明目张胆地违背了圣意,叫了什么下作贱人当了亲娘,娘娘这般急着处置我,可是要隐瞒什么?” 苏瑶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叶才人,就见她白着脸,低着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也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小女郎忍不住伸手去勾了勾她的衣袖。 叶才人眼里还含着泪,却也不无感激地看了试图安慰她的小县主一眼。 慕衍见状,什么也没说,却将手握得更紧些。 苏皇后冷着脸,根本不想跟这个疯子纠缠,看着林贵妃带来的内侍跟凤仪宫的侍卫宫人缠斗在一起,显然是有备而来,便低声吩咐了身边的莹云。 莹云便去让宫人兵分三路,分别去了含元殿,东宫和苏府请人。 玉阶上凤仪宫宫人簇拥着苏瑶一行人,玉阶下,林贵妃被一群宫人围住,两两对峙,剑拔弩张,不远处还有侍卫与内侍缠斗不休,都见了血。 怎一个乱字了得。 苏瑶隐有预感,今日之事,姑母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还是承熙帝先来到。 他眼下青黑,是因着昨夜回去后,又跟林柔大吵了一架,难免无精打采。 这会儿一见林柔来了凤仪宫闹事,整个人都头疼起来。 他第一反应是护着林贵妃,但中宫的体面也不能不顾。 承熙帝吩咐侍卫将林贵妃带来的人都押下,便上前欲与苏皇后说情。 却被苏皇后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陛下当真觉得此事可以按下?一介妃嫔,居然敢带着宫人内侍来皇后寝宫闹事,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成了天底下的笑话了。” 早回过神的苏瑶也从姑母身后探头探脑,火上浇油道:“陛下,方才贵妃娘娘还想掌掴我呢。” 什么? 连阿瑶都打? 承熙帝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已经被婢女们半扶半挟制住的心尖宠妃,简直是头疼欲裂。 他怎么也没想到,林贵妃居然会这般发疯,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松口,就让慕衍养到她的宫里去,也不至于闯出这等弥天大祸来。 但此时把柄在苏皇后手上,承熙帝只得低声与她商量。 “贵妃近来受了不少刺激,心神恍惚,才会性情大变,我会着人将她看守在漪澜殿,病情不好转,便绝不放出,皇后觉得如何?” 这是变相的软禁? 苏瑶有些意动。 毕竟以林贵妃在承熙帝心里的地位,想要撼动极为不易,至于处罚则更是难上加难。 毕竟在话本里,林贵妃都那般恶劣地对待慕衍了,承熙帝绝不可能一无所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觉得,一个宫人出的庶子,不如他心尖尖上的宠妃重要罢了。 若是能软禁林贵妃,让她再出不来,不再搅事……倒也是极好的。 她扯扯慕衍的衣袖,待他会意地低下头,就附耳过去用气声说,“你说姑母会答应么?” 慕衍瞥了眼承熙帝与苏皇后的面色,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苏瑶眨眨眼。 看她实在疑惑,慕衍才仿着她方才的模样,附到她耳边,压低声道,“苏大将军和二兄还未曾到,为了此事不传扬出去,陛下一定会再让步的。” 鬓边的细小碎发被他温热干净的气息拂动,苏瑶觉得有些痒痒的,便偷偷挪开了些。 她蓦得有些唏嘘。 承熙帝如今看似被林贵妃气急了,发了话要软禁她,实则还是在尽力保全。也正是为了保住她,才会对姑母做出种种让步。 林贵妃到底有什么好,要这样护着她。 苏瑶心里嘀咕着,出了神,完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腕还被慕衍握在掌心里,一直都不曾松开。 慕衍好似也忘了这回事。 他静静地牵着放在心底的小女郎,身边站着只见过几面的柔弱生母,不远处,他的生父护着个对他满怀恶意,毫不掩饰想置他于死地的妃嫔,在向元后求情,连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再没有比这更光怪陆离的场景。 好在,小少年垂下眼帘时,余光尽数落在身侧人身上,就忽然觉得,上天也不算完全亏待了他。 -- 第77页 他还有自己想要护住之人。 而若是能尽快如二兄般独当一面,日后便能护着他想要护住之人。 慕衍站定原地,面上是不符合年岁的沉静自若,如无波古井水,看似澄澈见底,其中深浅,却是无人可知。 更漏一点一滴浮起,承熙帝越发焦虑,额角冷汗津津。 他甚至许诺了要拔擢苏瑶的二叔苏议,将之由无甚实权的礼部,调任去掌管官吏考评任免大权的吏部。 苏皇后只淡淡一笑。 “陛下何必因私废公,阿议一心读书,并不擅于政事,更不会愿意借着侄女与长姊之事谋求利益。” 这档口,折腾许久的林贵妃已经瘫倒昏了过去,被惊慌失措的婢女们抱持住。 承熙帝又是担忧,又是恼火,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 等到太子与苏览并肩而来,他见大势已去,只得恳切承诺道,要将林氏贬为美人,再软禁于漪澜殿,才换得苏皇后的勉强松口。 “陛下金口玉言,还望莫要失信于臣妾才是。” 承熙帝额角的青筋蹦跳得欢,只觉得今日这里子面子丢了个齐全。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挺直如竹的清瘦少年,见慕衍神情自若,容止有度,心底反而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厌恶。 若不是因着这个意外的儿郎,说不定阿柔便不会小产,亦不会性情大变至此。 刹那间,难以控制的不喜厌恶堆积如山。 承熙帝冷声道,“六郎若是整理好了行装,便早些出宫去吧,莫要再在凤仪宫久留,扰了皇后的清净。” 这又关慕衍何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承熙帝的迁怒,苏瑶撇撇唇角,不由自主地抓住慕衍的袖角,攥得紧紧的。 慕衍则是垂落长睫,遮住眸中的冷意。 他恭敬行礼,温声道,“陛下,再过不久便是阿瑶的生辰,我想等……” 承熙帝才不想听他说什么,只顾着林柔了,丢下句“随你”,便急匆匆地领着人回漪澜殿去。 一众得知服侍的主子降位,失魂落魄的宫人内侍更是逃也似的离开,生怕被扣在此地,丢了性命。 宫里的天,怕是要变了。 林柔突如其来这么一发疯,朝堂上林家必会有所动作,后续影响难料,苏皇后蹙着眉与苏览、慕珣等径去商量。 叶才人受了不少的惊吓,又已经看过了儿子,便也擦擦眼泪,自行求去。 这般,就只留了两个小的在庭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六郎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快到了?”苏瑶松开了手中攥着的衣袖,轻咳一声,试图找找话题。 她似乎从未告诉过慕衍此事。 慕衍却是已经记了数月了。 早在当初苏皇后说让他一道去太学读书时,曾偶然提及起此事,他便从莹云那套了话,一直记到如今。 只是当时慕衍抱持的念头,是讨好县主,好留在她身边,借机谋身,如今心绪则是完全不同,只是想准备准备,讨她些纯粹欢喜。 但不知怎的,他并不想实话实说。 仿佛说了出来,阿瑶便会当他是心机深沉之辈,从而心生不喜,心生忌惮。 小少年隐隐觉得,阿瑶大约更希望他长成如二兄那般的磊落君子,并不希望他工于心计。 可他好似……生来便擅于此事。 旁人的不经意言语举止,落到他的眼中,便总透露出些显著端倪。而他也总能知晓,该如何,不动声色地驱使那些人为他所用。 慕衍抿抿唇,敷衍她道,“我也是偶然间听莹云说道过。” 苏瑶却已经替他脑补出来了。 大约是姑母私底下悄悄替她准备着,被他发觉了,苏瑶生出几分期待来,也不知今年都会收到什么新奇玩意儿。 苏瑶并没有纠结这些细节。 她这会儿一想到方才之事,欣悦欢喜便都在眼角眉梢里流淌出来。 林柔从正一品的贵妃被降位成四品的美人,又被软禁,大约是没机会嚯嚯慕衍,更不会扰了姑母心烦。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苏瑶突然觉得林贵妃,不对,如今是林美人了,她这回被气得癫狂,跑来凤仪宫惹事,当真是来得极妙的。 若否,依着她上回在凤仪宫柔柔弱弱,佛口蛇心的做派,只怕很难抓着她的把柄。 “林美人被软禁着,六郎以后连每月应有的拜见都不必了。” 苏瑶粉白的脸庞半垂着,细眉轻蹙,微微嘟着脸,十分惹人怜爱,正掰着细细软软的手指,认真替他盘算着。 “这下好,你以后都不会受林美人的气了。” 也不会像话本里一样,挨打受辱了。 慕衍轻轻嗯一声。 他还惦记着方才说要给苏瑶过生辰的事,又顾念起她方才受惊,便想寻些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好忘掉那些不快。 小少年的视线落在自己始终握住苏瑶细腕的手上,微微扬起唇角,问她。 “阿瑶,等你过生辰时,我带你出宫去玩可好?” 32. 第 32 章 一看就是亲兄妹? 出宫去玩? 苏瑶一下就来了兴致。 她久居深宫, 虽不是没出去过,但次数也不算多。 以往也多是苏兼带她出去,十回有九回都能撞见些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客, 要拉着她的兄长一道去吟诗作对, 曲水流觞。 -- 第78页 雅道是雅道,最大的问题是, 在一个喜欢热闹的小女郎看来, 这些着实无趣极了。 还不如去东西市逛逛, 看看西域的胡商有没有带来什么稀奇物件。 苏瑶心生向往,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小女郎抬起长睫来看慕衍,眸子里亮晶晶的,闪烁着, 还存着细碎的光。 “那……我们上元节的时候一道出去可好?” 她顿了顿, 长睫忽闪忽闪的, 拉着慕衍的衣袖慢慢摇晃个不停, 像是撒娇般的。 “生辰时阿耶一定会接我回苏府的, 姑母和太子阿兄也一定会为我庆祝, 我们早去一日, 上元的时候就出宫好么?” 慕衍闻言, 眉眼微微弯起。 见苏瑶难得地对他撒娇, 他心上一软,又想到她方才受了惊吓,难免更纵容几分, 略略颔首,算是应下了。 苏瑶猜到他一定有法子说服姑母他们,见他应下,眉眼一弯, 就放心地把此事都交给慕衍。 左右到上元时,她只不过需要装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便足矣。 说者无心,听者懵懂。 两个年少的郎君女郎此时都没有联想到,上元节,上元节,亦是大桓的有情男女趁机私会定情之日。 毕竟是有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所以在当日,苏瑶坐在车上,听着外间的吵嚷热闹,忍不住支开窗往外看时,就发觉长街上,除去郎君们、小娘子们三五成群,更多的是一对一对年貌相似的璧人出游。 她也没多想,左右她与慕衍年岁还小着,说不定外间人都拿他们当兄妹看。 再说了,还有阿兄跟着呢。 她瞥了瞥骑在马上,被姑母支来照应他们两人的苏兼,后者正百无聊赖地装出一副潇洒笑脸,惹得不少小娘子往他身上砸帕子香囊。 但外间同样骑马随车,同样被砸的慕衍却是有几分不自在。 如昼灯火里,他瞥了瞥从车窗探头探脑的小女郎,忽而想到了前几日,他去询问孙十郎他们上元时洛京何处最是繁华,他要带着阿瑶一道出游时,那几人个个挤眉弄眼的神情。 尤其是孙十郎,他自被苏瑶令人打了一顿后,再看那位娇小貌美的长宁县主,真如看老虎一般。 此时听说自己新跟的老大要带着她上元节出游,就露出一副敬佩到五体投地的神情。 直到被身边好友用力撞了下肩膀,才一拍脑门,“六郎比我还小,我这是瞎想个什么劲儿!” 他顶着慕衍冷淡的目光,兴致勃勃地将洛京何处有好吃的,好玩的,哪里最是热闹,都交待了一通。 末了末了,还是笑嘻嘻忍不住问了句。 “六郎,你们这出游的提议,是谁先提的?” 慕衍听出了他们话里的嬉闹玩笑之意,自然不会回应。 可等无人时,便向身后跟着的郑培问起上元的风俗。 他这些时日,几乎是以快于常人数倍的效率,习文学策,倒真没闲心去留意,这些年节有什么不同。 郑培如今也想通了。 他便是日后跟了旁人,有了这么一段在六殿下身边服侍的经历,只怕也没人肯用他当心腹。 更何况,如今大昭宫里就三位殿下,是太子亲自将他送去慕衍身边的,难不成他还能舍了有太子苏家撑腰,颖悟绝人的六殿下,筹谋着去伺候不学无术的四殿下不成。 一门心思费在慕衍身上后,他便更上心几分。 这会见自家殿下似乎终于有了些开窍的迹象,又想到长宁县主背后的苏家,便不遗余力地将这上元节的始末都细细道明。 不过郑培到底还是觉得,自家殿下和长宁县主,尤其是长宁县主,年岁小了些,也没说太露骨,只隐晦提点道。 “殿下若是喜欢与长宁县主一道,不如日后年年上元时都带她出去游玩,县主一定会喜欢的。” 阿瑶会喜欢么? 慕衍策马靠近车窗,就见小女郎四下张望着,眼里盛满细碎璀璨的光,显然,她当真是喜欢的。 小少年眼里也浮现出笑意来。 苏瑶见他倏地过来,却差点吓了一跳。 “六郎你慢些!” 她抿着唇摆摆手,示意慕衍扯紧了缰绳,“你才学骑马,需得当心点。我阿兄当年学骑马时,可就摔过一遭,在榻上足足躺了十天半个月才好。” 苏兼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 他扯着缰绳过来,笑着埋怨道,“怎么着,阿兄今日好心陪你们两个小的出来游玩,还要被阿瑶揭短?” 苏瑶才不怕他,双手支着窗,笑得两眼弯弯。 “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我不说,阿兄当年就没有摔过吗?” 苏兼气乐了,但到底不忍心拿她怎样,只得磨磨牙,压低声吓唬她,“阿瑶可得等着,看我回宫之后怎么收拾你。” 苏瑶是一点都不信,还冲着他扬了扬眉。 虽说闹了这么几句,她再转头看向慕衍,就想到他是这几日为了出行,才学会的骑马,还是觉得眉心直跳,怕他出事。 索性叫停了车夫,要下来步行。 两个少年郎都宠着她,见状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都听她的。 苏兼其实很是赞成。 “这会儿天色方黯,若再过上些时候,不少人家出游,香车宝辇,阻隘通衢,若是再乘车,怕是走不动道了。” -- 第79页 慕衍还是第一次出宫,虽说他向来有些不符合年纪的镇静,面上也不显局促,但看四周人流涌动,仍是下意识地往苏瑶身边靠近些,分心留意着,怕她被人流冲撞。 三人在热闹长街上随兴步行,随后不远缀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随从。 “六郎你也尝尝,这粉果宫里没有,味道也很是不同。” 小女郎捧着个热乎乎的纸包,笑眼盈盈地凑到慕衍身边,殷勤地想让小郎君一道尝尝看。 慕衍自然不会拂了她的意,便尝了一个。 “好吃么?”苏瑶目光灼灼。 慕衍慢慢咽下,略一颔首,“阿瑶喜欢,等下我们多买些带回去,让膳房的人也可学着做些。” 小女郎噗嗤笑出声。 低声嘟囔道,“这粉果过了上元,就没有这般味道了。” 小郎君倒没想那么多,他敛眸试探道,“那来年上元,我还带阿瑶一道出来?” 他面容平静,衣袖下修长的手指都攥紧在一处,脑海里满是郑培说的那些话,难免就有些忐忑,不知阿瑶是否会答应。 随即便见苏瑶眼中一亮,欢快地点了点头。 慕衍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一颗心仿佛是浸到了蜜水里,唇角扬起的弧度愈发轻快。 只有被剩下的那个酸溜溜的,瞧着他们有来有往,叹气道,“人家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瞧着,在阿瑶这,是有了新玩伴,连亲兄长都要靠边站。” 苏瑶冲着他皱皱脸,认真仔细又刻意地挑拣了个最小的粉果串起来,递到了兄长面前,“喏,这个给阿兄。” 苏兼挑着眉接过来,冷哼一声,“小没良心的。” 小女郎才不在乎,她还故意又捡了个最大的递给慕衍。 话是对慕衍说的,俏皮的眼风却睨着兄长,“这个是给六郎的。” “够了够了,”苏兼揉了揉胞妹的发顶,勾着唇角笑,“不就是回来了没有第一时间进宫来看你么,至于跟阿兄别扭这许久?” 正说着,迎面而来的几位锦衣郎君瞥见了苏兼,上前揖手,惊喜道,“苏兄!你这些时日……” 都是平日来往的熟人,苏兼给胞妹打了个眼色,便过去应酬。 又是这样…… 苏瑶轻哼一声,四下一瞟,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她扯了扯慕衍的衣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来,还叫了两个随从跟上,随即一同扎进游街的人流里,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所以等苏兼再一回头,发觉胞妹不见踪影,登时就吓了一跳。直到随从苦着脸上来禀告,才松口气笑出来。 好在今日跟出来的,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亲卫,伶俐且活泛,倒也不怕他们两个真出了事。 另一头,溜出来的两人却是如鱼得水。 以往上元,苏瑶都被拘在宫宴上,用着从小吃到大的膳食,听着那些人多年不变的奉承客套话,只觉得无聊。 今岁能出宫来玩,的确是新鲜。 她瞧着长街上挂满的各式风灯,虽比不上宫里造价高昂的琉璃灯,却也是别有风趣。 瞧着瞧着,小女郎就看见个摆满面具的摊位。 黑漆漆,红彤彤,绿油油,黄澄澄,有的还缀满了不知什么材质的毛发,看上去又吓人又滑稽。 这若是买上几个带回去,一定能把月枝流霜她们吓上一跳。 苏瑶心里的主意转来转去,捡起一个又一个,转头看向身边人,眉眼带笑,“六郎六郎,我们也戴个面具玩?” 慕衍循声望去,默了一瞬。 实在有些不明白,最喜欢漂亮物件的阿瑶怎么能看得上这么……丑的面具。 但既然她喜欢…… 小少年扫过一遍摊位,认真寻了个看上去最不吓人的白色面具,想递给苏瑶时,却被对方皱着脸嫌弃了。 “我要那个!” 苏瑶指着摊位上最黑最丑的面具,两眼放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戴面具么,当然是越丑越吓人越好。 显然慕衍还不能理解此中乐趣。 心里想着,但她还是接过了慕衍手中的,只不过没有戴在自己脸上,而是踮起脚,亲自替他系到了耳后。 “不错不错,六郎戴上这面具,果然英武不凡。”小女郎煞有介事地认真夸奖着。 慕衍则是顺手从摊主手中接过那张昆仑奴的面具,仔细替她带上,然后退后半步打量着,温和道,“阿瑶带上这面具,果然仙姿佚貌。” 一旁的摊主都被逗笑了。 “小郎君和小娘子一看就是一家子的亲兄妹,这说起话来都是格外有趣。罢了罢了,今日这面具啊,便买一送一,你们只付我一半的钱便是!” 一看就是亲兄妹?苏瑶的耳朵动了动。 她很满意摊主的说辞,便附和地往慕衍身边依偎近些,装模作样地唤他,“六兄,你快些付钱,阿耶阿娘还在等着我们呢。” 面具下的小少年却是垂下眼帘,说不出哪里有些不痛快。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金叶子,原本打算随手摸出几枚,权作打赏,最后却只取了枚最小的,递给了摊主,便拉着苏瑶离开。 不过这也足够让摊主好生欣喜一阵。 苏瑶这会儿正看着道边的歌舞杂耍入迷,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 第80页 眼见那人仰头就喷出数丈高的火焰,小女郎满眼赞叹,拉起慕衍的手,便想往台边凑过去,好看个分明。 却不想,一下子就看见个熟人。 长街对面,一长溜的花鸟鱼兔灯笼下面,清秀圆脸,眉尾带了颗痣的那个,可不就是林茵么。 苏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回。 其实说起来她与林茵倒也不是很熟,最多也不过就是熟到,前世今生,都不可能忘记的程度。 这位两辈子都推她下水,又都被承熙帝护着,只不过被赶出大昭宫的林五娘。 这可真是巧了。 小女郎一下来了兴致。 33. 第 33 章 “六郎你真好……”…… 等看清了陪在林茵身旁, 额上伤疤未曾好全的,是林茵的胞兄林蔚,苏瑶当即就想到了那个变成石榴树的梦。 梦里鞭打话本小暴君的, 可不就是林蔚。 盈满在苏瑶眼角眉梢的笑意冷去几分。 她打量着那两人, 见他们华服出游,满面春风的, 就在面具下撇了撇唇角, 挺好的心情, 就这么坏了一半。 按理说,林美人出事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怎地他们还能这般若无其事,难不成他们还以为, 林柔不过是一时挫败, 仍有东山再起之日? “阿瑶, 你若是不想看见他们, 我们先往别处去?” 慕衍不认得林茵, 但他见到林蔚, 便猜出他身边小娘子的身份。 小少年只细细打量了一番, 不动声色地将这位曾推苏瑶落水之人的小娘子样貌暗暗记下, 便轻轻牵起苏瑶的手, 想带她离开。 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不想阿瑶过得不快。 谁知小女郎不仅摇了摇头,还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那阿瑶想如何?” 慕衍好脾气地笑了笑, 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真切,但露出的点漆眸子里蕴满了笑意。 本就是他们先来的,没道理看见欺负过他们俩的人还要先避开, 苏瑶在心里腹诽着。 尤其是,当她看见林茵指了指某个摊主高悬做彩头的兔子灯,让林蔚去夺时,那两人露出的笑容得意又刺眼,便更不想看见林茵心想事成。 心里闷着一口气,苏瑶不想走。 她对慕衍信心十足。 心念一动,小女郎拉起慕衍的衣袖摇晃着,软声央求他。 “六郎,我们也去猜灯谜好么?你这么聪明,韩老头都夸赞过的,一定能压过他们的,我们一起去,光明正大地抢走他们看中的那盏兔子灯!” 慕衍自然不会不答应。 他伸手欲取下戴着的面具,却被白皙柔软的小手按住。 黑漆漆的面具眼眶里,熠熠生辉的杏眸正看着他,满是促狭笑意。 “我们偏要戴着面具去,等胜过了他们,拿上灯就走,还要让他们不知道是谁赢了他们。这是不是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慕衍弯弯唇,将她的手牵住,便往那对兄妹身边走去。 猜谜的摊子边。 林姓兄妹正商量着待会去何处逛逛,身旁还站着个青衣仆人装扮的中年人,正在苦思冥想地解字谜。 林蔚本是不想出来的,毕竟林贵妃才被贬了位份,碍于朝臣进谏,连他的阿耶都遭了顿驳斥,林家需得低调行事。 奈何林茵非要出来,他又可怜妹妹才出禁足,只得陪着。 方才林茵一眼看中了这个兔子灯,林蔚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上。 好在出门时早有预料,带上了个会猜谜的仆人相助,眼睁睁便到了最后几题。 他正暗自得意着,旁边就来了对兄妹,年岁不大,都带着丑兮兮的廉价面具。红衣娇小的女郎望着那兔子灯不转眼,好似也看上了这灯,正娇声娇气地跟兄长说些什么。 很快,那身量修长的清瘦少年便上前来跟摊主要了纸笔。 林蔚在心里冷哼一声。 可不是什么人都像他们林家一样富贵,养的还有长于解谜的仆人,这兔子灯,他势在必得。 正不屑着,就见猜谜的下仆陪着笑,面露难色,“少郎君,这,这个谜,小人猜不出来……” “没用的东西!”林蔚不悦地低叱一句,亲自上前去看。 摊主花了大价钱造的兔子灯,就是为了招揽人客,怎可能让人轻易提走,这最难的谜面,自然是摆在后面。 林蔚愣住半天,显然猜不出来。 连林茵也挤上来看,两人大眼瞪小眼。 待瞧见那一对兄妹似是也顿了下,林蔚更断定,这分明是摊主故意难为人。 “不拘多少,”林蔚从袖袋里摸出些金银来,阔气地拍在摊位上,“你只管报价,我将这灯买下如何?” 可摊主却是一脸为难。 “郎君,您若是能猜出灯谜,这彩头自然是归您,但若是猜不出,也不过是没有缘分,又何必非得强求呢!” “不必废话!开价便是!” 林蔚指着戴面具的那对兄妹,“他们不也猜不出来?我瞧着,你这谜语怕是没几个人能猜出,不过是吊着人,想多赚些钱财罢了。我如今既然肯花大价钱,你迟迟不答应,莫不是还想狮子大开口不成?” 苏瑶只瞥了他一眼,当没听见,回头继续看着慕衍不紧不慢地将猜出的谜底都写出来。 猜不出就拿钱砸人,这人什么毛病。 -- 第81页 摊主则是满脸惶恐,端看这对兄妹这一身装扮,他就知晓自己招惹不起,连忙弯腰作揖,哭丧着脸求饶。 “郎君一看便是出身大户,何必非要与我这等卑贱小民为难。生意人,自是讲求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我又不是付不起价钱!” 摊主心道不妙,正哀求着,遽然就见一张纸笺被递到了面前。 戴着昆仑奴面具的红衣小娘子拉扯着兄长衣袖,仰头轻笑道,“我六兄都解出来了,摊主,你瞧,是不是该把灯取给我们了?” 林蔚轻蔑地扫了那红衣小娘子并她身边的清瘦少年一眼,并不相信。 他带来的这个,可是猜谜的能手,连这人都猜不出来,一个毛头小子,说不定胡乱猜出个谜底,就自以为是了。 那摊主也是不信,他对着灯火眯着眼瞧了半晌儿,皱了皱眉。 林茵如今断了进宫的路子,性子越发急燥,拉着脸不断催促道,“这灯到底还卖不卖了?” 随即,便见摊主踩着个胡凳,颤颤巍巍去够那盏灯。 果然是财帛动人心,林茵喜出望外,攀着林蔚的手臂道,“还是兄长待我好!” 林蔚亦是勾唇笑得欢。 却没曾想,那摊主取下了灯,竟是将灯递到了戴面具的小娘子的手里,老脸都笑成了朵花。 “连对十二题,可见是这灯跟小娘子有缘!” 又转向林蔚,好声好气道,“郎君您瞧,这看不上小老儿故意与您作对,实是……” 看着那两人吃瘪,苏瑶笑得格外满足,她接过灯,就拉住慕衍的衣袖想离开。 林蔚却是没想到真遇上了行家,当场气结,步子一迈,上前便拦住那一对欲离去的兄妹。 “这灯是我妹妹先瞧上的,”他拉长声调道,状似攀谈着,“不知两位是哪家的郎君女郎,可识得我们兄妹二人?” 苏瑶没想到他居然还拦人。 还话里话外地想拿家世压他们。 她往慕衍身边靠了靠,念头一转,便捏着嗓子道,“二位可是林家的郎君娘子?先前我们随族中长辈去府上赴宴时,曾拜见过您二人的长辈。只是不知您拦着我们,是有何事?” 小女郎玩心上来,一边说,一边悄悄在袖中勾了勾慕衍的手指,示意他待会儿可不要拆穿自己。 慕衍弯弯唇,轻轻抓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也压低声线附和道,“不知郎君有何贵干?” 林蔚一听他们用的尊称,就猜道这两人说不定就是什么来求过阿耶办事的小官子女,神情就放肆起来。 张口就是,“我妹妹瞧上了你们那灯,说吧,要我们出什么价,你们才肯松口?” 苏瑶一听这话就乐了。 她忍笑低下头,装出一副苦恼的情态,别扭小声道。 “郎君此言差矣,这灯不过是些许小物,郎君何必说要买,您若是喜欢,说一声便是,我们定会双手奉上。” 小女郎反手握紧慕衍的手,眸色闪烁地看他一眼,示意他一会都要听自己的。 慕衍微微颔首应下。 等林蔚轻蔑倨傲地点点头,大刺刺伸手欲夺了那灯去—— 苏瑶等的便是他的伸手。 小女郎倏地受惊吓似地退后一步,举起灯杆指着他们,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颤音。 声调不高不低道,“堂堂吏部林尚书家的郎君,居然要仗着身份抢我们兄妹俩的兔子灯,不仅欺负我们身份低,还欺负我们年纪小。不知林尚书知道了羞也不羞?” 林尚书家? 四周本就人流如织,百姓们一听说有热闹可看,都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冲着林蔚兄妹俩指指点点。 慕衍心下好笑,抿紧唇,轻拍了拍苏瑶的脊背,装出一副沉默好兄长的模样。 苏瑶则是仗着有面具遮脸,一丝县主包袱也无。 她装出个哭音,将前因后果说个分明,“都怪我们身份低微,连阿兄好不容易替我赢来盏灯,林郎君和林娘子都要跟我们抢。” “胡说!分明是你自己说要将灯送给我的!” 林茵被众人指点,涨红了脸,几乎想钻进地缝里。 小女郎则是抱着个兔子灯,耷拉着脑袋,细细软软的手指不住地摸着兔子耳朵,看上去格外可怜可爱。 她吸吸鼻子,“林娘子何必睁眼说瞎话,你方才拿林尚书吓唬我,又说要出钱买,我们兄妹家世低微,哪敢收你的银钱?而且,林郎君方才可是直接伸手来夺的。” 苏瑶毫不迟疑地指着几个方才在附近的人,“他们都看见了。” 被点出的几人确实看见林蔚面带轻蔑地要从面具小女郎手中夺过兔子灯,这会儿都出声附和,“欺负小孩子,林尚书家怎么教养的子女……” 连那摊主都斗胆出来说了两句,“林郎君方才就想强买小老儿这灯,奈何人家兄妹俩聪慧,猜出灯谜……怎么也没想到……” 林蔚铁青着脸,将妹妹护到身后,吩咐着仆人驱赶看客,“看什么看,那小娘子谎话连篇,你们分明都是被她诓骗了!” 可这百姓的口,哪是那么容易被堵住的。 很快,周围人指指点点,一个传一个。 林蔚与林茵面色难看,堪比锅底。 趁着那俩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心满意足的苏瑶觑了个空子,拉起慕衍就扎进人流里,溜之大吉。 -- 第82页 一连溜了几条街,她才弯着眉眼取下面具,不自觉邀功道,“六郎,等这下他们俩回府,可就有好果子吃了。林尚书本就焦头烂额,非得请家法揍他们一顿不可。” 慕衍也将自己戴着的面具取下。 他也在笑,却不如苏瑶这般开怀。 更多的是被小女郎古灵精怪的做派逗笑的。 苏瑶顿了下,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 也对,他还不知道,话本里的林蔚对他下手时曾是何等狠毒。 但总归是小小地捉弄那两人一番,小女郎心情大好。 她拉着慕衍,两个人一道在长街上又逛了许久。 洛京平日里总有宵禁,一年间最闹热的也就是上元。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衫,女郎们更是个个锦绣罗绮,满头珠翠,满面含笑地与情郎一道出游。 乐人们吹拉弹唱招摇过市,打扮成老虎、犀牛、大象的牛车慢慢吞吞巡过长街;辉煌如昼的灯轮、灯楼、灯树高大璀璨,高岗上,最为高大的百枝灯树高达八十尺,百里内都可见其光辉。 把什么吃的、玩的、好看的,歌舞杂耍游街车,都看过一遍,两人才觉得有些疲乏了。 等到苏兼把他们两个送进宫门,走到宫城夹道里的时候,苏瑶已经是睁不开眼。 “六郎,你困不困?” 她梦呓般地轻声,羽睫忽闪忽闪的,在眼睑上投映出好看的弧度。 慕衍正提着她点名要买的一堆零碎小玩意,见她越走越慢,有气无力,实在是走不动的模样,便弯了弯唇,将手中之物递给随从。 自己则是走到她面前,慢慢低下身,示意她趴上来。 他怎么这么好,苏瑶一下子精神了。 她小心翼翼地俯趴到慕衍背上,细细的胳膊从后面揽住他的脖颈,又凑到他耳边,跟说悄悄话似的,乐不可支地像偷到米的小耗子,“六郎你真好……” 小女郎从不吝惜自己的夸奖,说得真心极了。 细细均匀的气息声就在耳边,慕衍不自在地挪开些,耳尖有些红。 她年岁小,背起来也是轻飘飘、软绵绵的,毫不费力。 慕衍只温声交待了句,“阿瑶搂紧些,小心摔了。” 苏瑶轻轻唔了声。 夜间散宴后的大昭宫可比长街上冷清多了,只听见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 苏瑶趴在少年清瘦的肩头,迷迷糊糊的,感觉都快睡着了,却还没有到凤仪宫。 半睡半醒间,她努力眨开眼,对着慕衍承诺着,“六郎这般好,下回若是再梦见你在话……梦里欺负我,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梦里?欺负她? 慕衍扬了扬眸子,便是从前他刚来凤仪宫时,最多也只不过是想借她晋身,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欺负她。 如今么,自然是更不可能的了。 他低声回应道,“我是不会欺负阿瑶的。”也不会让其他人欺负她。 小女郎闻言,只是将胳膊揽得更紧些。 “本该如此的,”她埋在慕衍肩头,慢慢吞吞,且不讲道理,“我都喊过你六兄了,你当然不能欺负我,否则,我就去找太子阿兄告状了。” 又顿了会儿,苏瑶像是想到个好主意,不无得意地凑在慕衍耳边小声商量道,“以后我也喊你阿兄好么?” 她都叫他阿兄了,以后他就更得对她好才是。 小少年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道,“那二兄和你兄长怕是要不高兴了。” 这倒也是,苏瑶琢磨了会儿,“太子阿兄肯定不会反对,但是阿兄一定会吃味的。他总是私底下跟我抱怨,说什么我一直养在宫里,都跟他不亲近了。” “阿兄最是斤斤计较。”小女郎气鼓鼓道,偏偏语气软软的,没有一点不满,反而像是在撒娇。 慕衍静静听着她在自己耳边细声细气地说些闲话,也没有一丝不耐。 他甚至隐约在心底希望,这条宫道能再长些,让他能再多与阿瑶这般相处会儿,就好了。 可路总是有尽头的。 眼见凤仪宫快到了,背上的小女郎已经半晌儿没了声,慕衍小心地摇晃着她,轻轻唤道,“阿瑶?阿瑶?” 苏瑶眨眨眼,挣扎着挪了挪脑袋,将下巴抵到他的肩头,轻声嘟囔着欲盖弥彰,“我又没睡着的。” 只是困得说不出话而已。 慕衍也不准备拆穿她。 他正要说什么,就忽然听到背上小女郎蓦然小声惊呼,她抬手指着远处天际,语气变得雀跃,“六郎你看,宫外在放焰火!” 小少年缓缓抬起眼,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绚丽的焰火窜得极高,在夜空中绽开,洒落如星子,潜入无尽暗夜,也落进了他的眸底。 背上的小女郎也不困了,叽叽喳喳的,搂着他的脖颈,快活得像只歌声宛转的小云雀,跟他说着各式焰火的来头。 慕衍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焰火。 心神恍惚间,小少年不合时宜地想到,等上元节过,洛京的春日便来了。 东风吹水绿,瑶草一何碧。 又是另一番新景象。 焰火很快便尽了。 慕衍将不知不觉中飘远的思绪收回,他含着笑,极温和地与背起的小女郎商量,“阿瑶,以后我们还一起过上元,我到时就从齐王府来宫里接你,好么?” -- 第83页 宫外的上元可比宫内的有意思多了,苏瑶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这是阿瑶亲口答应的,慕衍竟然隐隐有些紧张起来,第一反应竟是若她日后耍赖不认,可如何是好。 可下一息,小少年便舒展了眉眼。 他轻描淡写地想道,大约总是能有法子哄住她的。 被背负起的小女郎乖巧趴伏在小少年的肩头,乌黑的碎发垂在皙白的额边,她正眸光熠熠地望着远处焰火消逝的夜空,弯着眉眼笑得欢快。 苏瑶觉得,这大约是她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日。 没有如前世般病歪歪地倒在榻上,一病不起,林贵妃变成了林美人,慕衍也跟话本里的小暴君完全不同。 等到过几年后,她想方设法地阻止了太子阿兄的那场意外,再提前告知阿耶和兄长边境的消息…… 苏瑶畅想着未来,紧紧地揽住慕衍的脖颈,埋头在他的肩胛骨上,轻轻地蹭了几下,闷声笑着,还黏黏糊糊地低声撒娇。 “六郎,这是我过得最快活的上元节。” 以后的一切都会不同。 不同于话本,不同于前世,他们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慕衍不明所以,只当她是今日玩得快活。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了弯唇,背起小女郎继续稳稳往凤仪宫内走去。 直到进了宫门,才轻声道,“阿瑶,我们到家了。” 34. 第 34 章 “襄王才隐约察觉到自己…… 一切如苏瑶所想的一般。 接下来的几年, 只能用风平浪静来形容。 太子阿兄恢复如常人,又得了承熙帝的允准入朝听政,数年间, 得了一众大臣的敬佩赞叹, 东宫储位稳如泰山。 林美人则是一直幽居在漪澜殿养病,据说是受刺激太过, 心性恍惚, 已经认不清人。虽说承熙帝未曾放弃她仍在寻医问药, 但到底已经翻不出多大的水花。 至于慕衍么,则是长住齐王府,一心向学。 苏瑶平心而论,倒觉得他与太子阿兄越来越像了。 只不过像的不是眉眼相貌, 而是心性。 他如今待人处事周全稳妥, 见者无不如沐春风, 这点简直与太子阿兄一脉相承, 以至于朝中也常常有人夸赞起太子阿兄时, 便也会顺带提起齐王府里还有一位六殿下。 再加之他博闻强记, 才思敏捷, 常得韩御史等老臣称赞, 在学子士林中的名声也是传得深远。 只除了承熙帝仍不待见他。 慕珏才比他大两岁, 早早就被赐封为清河王,慕衍如今却仍是被人称一声六殿下。 苏瑶倒不在意这些虚名地位。 自那年的上元夜出游,她在心底就将他当做寻常兄长一般, 这些年两人越发熟稔亲密,每逢佳节良时,慕衍便会出现在凤仪宫,接她一道出去玩。 延载九年三月春, 上巳节。 苏瑶早早就起了身,坐在妆台前,等着月枝和流霜给她梳洗上妆。 只因慕衍早几日便说了,会来接她去城南看马球。 “月枝,你说,这盒胭脂的颜色会不会太重了?” 煦煦春光里,明亮妆台前。 雪肤乌发,如芙蓉花般艳冶动人的小娘子正摆弄着几只螺钿小盒,浅黛的柳眉微微蹙起,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上回我擦了些出门,六郎时不时便看我几眼,我还以为是这胭脂好看呢。” “结果呢,他送我回宫时,欲言又止,特意背着人,递给我张帕子,说我这胭脂色擦得重了。” 苏瑶想起前事,咬着唇,郁闷不已,皎皎如月的面容上现出几分气恼来,是多年娇生惯养才有的无忧无虑。 流霜噗嗤一下笑出来,“县主,您做什么要相信六殿下的话,您哪回盛装打扮,他没皱眉的?依婢子瞧,他呀,是一点都不懂女儿家的这些装扮事。” 月枝仔细端详了下,也是点头,“婢子也觉得这颜色娇艳,县主擦起来再好看不过了。” “真的?”苏瑶拿过靶镜仔细地瞧。 周围一圈的婢女都不住点头,七嘴八舌凑热闹道,“县主肤色莹白,这般艳色擦起来才最好看呢!” “就是就是。” “郎君们打球骑射还成,哪懂这些胭脂花粉的。” 也对,苏瑶又有了信心。 慕衍就是书读得多了,越发像韩缜那老头,看不得她们这些年纪正好的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自己凭什么要听他的。 小娘子挑挑眉,拈出朵半开的含苞牡丹,别在鬓边,两眼一弯。 “去将我新制的石榴裙取来。” 苏瑶心里憋着一口气,她偏要穿得耀眼夺目,还要让慕衍看着不可。 …… 一出凤仪宫,苏瑶就看见不远处的站在柳树下的笔直身影。 正值三月,柳枝染绿,柔柔垂落。 被徐徐春风那么一吹,便轻拂过树下人的衣角。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站在树下,青衫束发,眉眼如画,身量颀长,清隽挺拔,已经隐约有了些青年的影子。 他听见动静,唇角噙笑地转过身,待瞥见步履轻快的女郎红衣灼灼,娉娉婷婷而来,便稍稍蹙了下眉。 被苏瑶看个正着。 她撇了撇唇角,只作没看见。 等两人一道上了车。 车厢摇晃间,苏瑶瞥他一眼,轻咳两声,故意没话找话。 -- 第84页 “六郎没有带上防尘的巾帻,是今日不上场么?” 马球场再是泼过了油,那些郎君们跑起马来也是尘土飞扬,不带上巾帻,一日下来怕是满头黄土。 他又最爱洁净,没换巾帻,应当是不会上场了。 慕衍唇边含笑,目光从乌黑云鬓上颤巍巍的娇艳牡丹,滑落到她颊边的致致粉晕,便不自在地别开眼去。 他简短道,“四兄今日会上场。” 原是慕珏会去,苏瑶恍然大悟。 自从被太子阿兄修理过一通,慕珏见着慕衍就是吹胡子瞪眼的,偏他又学乖了,只一味地扰人不动手,难怪慕衍烦他烦得紧,一般不与他一道。 心中疑惑得解,她看慕衍这副看不得她的样子,就更是不舒服,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地问他。 “六郎,你说,我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慕衍显然看出她的不悦,慢慢敛起了笑,静默了一瞬,略略颔首。 这算什么,敷衍她么? 苏瑶蹙起眉,觉得心里不甚舒坦。 不知怎的,非想得慕衍夸赞一句不可。 这些年的相处,她早就摸清了慕衍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念一动,计上心来。 小娘子慢慢挪坐到挺直如竹的少年郎身边,眼睫浓长如鸦羽般,轻轻.颤了颤,她抿紧丹唇,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软软糯糯低声,“六郎,六兄,你说,到底好不好看?” 慕衍垂下眼帘,视线不经意地,自小娘子攥住他衣袖的柔夷上一掠而过。 一抹笑意浮现在他昳丽的眉眼间。 “阿瑶又在撒娇?” 而后轻轻屈指,在她光洁的额上敲了一下,带笑道,“我可不是二兄和苏郎君,你撒撒娇便会都顺着你说话。” 他不会么? 苏瑶心里才不信,只一昧低着头,泫然欲泣,“这石榴裙可是司衣房费了许多功夫才制好的,裙角缀着的米粒大小的……” 少年只含笑听着,衣袖遮掩下,不着痕迹地摩挲着方才触碰到她的指节。 显然是很知道她的小伎俩。 苏瑶软声软气地说了一通,见慕衍无动于衷,蓦得泄了气。 她将手中的袖角一甩,坐的远了,冷着脸,小声嘟囔抱怨。 “月枝她们都说好看的,怎么你总是觉得不好,难不成六郎觉得,小娘子们都得素素的才好看?” 明明不是这样的。 苏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年岁长些后,第一次挽起高高的云髻,额心描上花钿,长裙曳地,出现在慕衍面前时,他怔住半晌儿,眸中分明划过一抹惊艳之色。 慕衍好脾气地任她抱怨,将一碟点心端到小娘子面前,轻哄几句,唯独就是不肯松口。 偏在此时,车到了城南,停了下来。 车外老远就传来了孙十郎大大咧咧的嗓音。 “一看见齐王府的车架,我就知道,一定是六殿下接了县主来,怎么着,我们打个赌?就赌你前几日得的那匹枣红马如何?” 这种事有什么可打赌的。 苏瑶怎么都没得着慕衍的准话,正不高兴呢,又听见孙十郎在拿她说事,唰得一下就揭开车帘,瞥向不远处的几人。 挑着眉,轻飘飘道,“你们在拿什么打赌呢?也算我一个?” 被搅合了好事,孙十郎本要哭丧脸,可一望见车内露出的那张芙蓉美人面,肩膀一抖,就扯扯唇,装出个笑,比哭都难看。 他三两步过来,扶着车架点头哈腰,就差没给苏瑶直接跪下赔罪了。 “县主,我们这不是,在说……在说您这不马上就到了么!” 孙十郎当年被这位长宁县主好一通打,至今还心有余悸,这会儿被逮个正着,一个劲儿地跟车里稳坐着的少年郎打眼色,指望他开口帮忙说句话。 可慕衍的视线都落在气鼓鼓的小娘子身上。 这么些年的相处,他早就惯于在不经意间,留意着苏瑶的一举一动,细细思量着她的每一分情绪,似乎是下意识地,他只想看见这个由他护着的小娘子露出娇俏笑靥。 当然,若是只对他一人笑便更好了。 此时也不例外。 慕衍起身下车,又伸出手将带着点气,别过脸去,不愿意分给他眼神的小娘子扶了下来。 少年略略侧身,便挡住场上诸多儿郎们投来的或炽热、或隐忍的灼灼视线。 他动作轻柔地替苏瑶带上帷帽。 又略略俯下身,温声道,“阿瑶今日的衣裙夺目齐楚,此时此地,再没有哪家女郎能如阿瑶这般光彩照人,我这般说,可能高兴些?” 说的这么勉强,又没有诚意,有什么可高兴的。 苏瑶忍不住翘起唇角,压抑住语气里的笑意,又强自扬起下巴别过脸去不看他,“也就勉勉强强吧。” 顿了顿,她又状似不在意地补充道,“这袭石榴裙本就好看,不是六郎说了才好看的。” 见慕衍点点头,算是认了她的话,苏瑶笑弯了眼,这才将方才之事抛诸脑后。 小娘子的心思变得比六月的天都快,她想起自己来时的打算,软声道,“等会儿看完马球,我想去西市转转,六郎今日得空么?” 慕衍明了,“今日是想去买朱钗脂粉还是花草衣裙?” “都不是,我想给姑母挑件新的绒毯,铺到她插花时的几案上。左右六郎又没有事,陪我一道去……” -- 第85页 这两人说着,一道往观赛的高台去了,竟没一个搭理孙十郎的。 被无视的孙十郎咽咽口水,凑到指使人停靠车架的郑培身边。 “我这是被县主和殿下轻轻放过了?” 郑培笑得肩膀都在抖,他拍拍孙十郎的脊背,谆谆善诱,“县主在,殿下不会留意你,殿下在,县主不会拿你怎么着,所以,你说呢?” 孙十郎露出茫然神色,倒是跟他一块来的周五郎若有所思。 等郑培安顿完车架再回来,就凑了上来。 “郑兄,咱们都是殿下这一条船上的,您也给我们透个准信,殿下跟县主,现下这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一旁的张四郎也是蠢蠢欲动。 “要说起来,咱们殿下可也到了该议亲事的年岁了,我家里可就有长辈琢磨着,想往齐王府送人了呢。” 郑培放眼往高台处望去,远远的,就看见,台上最好的座次上,那两道坐得极近的身影。 “什么关系?” 他笑得多少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也就是襄王终于隐约察觉到几分自己的心意,神女还毫不知情的关系。” 到底是熟人,郑培说了心里话。 “若是你肯信我,便管好家里的子弟,千万别往长宁县主跟前凑。当然了,也别打歪主意往殿下跟前送人。前几日,齐王府里可才打死了个爬床的婢女。” 孙十郎嘶了声。 “不过是个自己送上来的婢女,看得上就收用,看不上就赶出便是,殿下他下手能有这般狠?” 周五郎简直恨铁不成钢,下了大力拍了拍身边这么多年都没开窍的糊涂郎君。 “你真当殿下都跟你似的心慈手软啊?你也不想想,当年与我们一道欺负殿下的那几家纨绔,现下为什么都在洛京销声匿迹了?” …… 那群人嘀嘀咕咕的,苏瑶丝毫不知情。 宽阔平坦的马球场内,锦衣劲装的郎君们正骑在马上,在向高台致意,个个挺直腰身绷起脸,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台边的乐师们也都铆足了劲,欢快高昂的龟兹乐曲才起了个头,就已经声闻九霄。 都是知色慕少艾的年岁,不少儿郎都在偷偷摸摸往台上小娘子们的方位望去,暗自下定决心,一会要好好表现,好俘获小娘子们的芳心瞩目。 尤其以一袭红衣,灿若朝霞的长宁县主收获的视线最多。 苏瑶早就习惯了旁人各式惊艳的目光。 她不仅毫不在意,还坦荡荡地将场上的郎君们挨个扫了一遍。 若是看见俊朗好看的,衣衫别致的,还要饶有兴致地多看上几眼,以至于发现自己被瞩目的那位郎君往往面红心跳,忍不住将腰板挺得更直几分。 慕衍微微蹙眉,仔细替身边小娘子将面纱再放下几寸,“要扬尘了,阿瑶且遮着些。” 苏瑶的目光打了个转,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眼熟之人。 倏地就看见了在最后方,金辔玉鞍,朱衣张扬的慕珏。 可那人连看都没往台上看一眼。 她也只当没看见。 也不知怎地,他们这些年不知怎地,越走越远,早就不复儿时关系亲近。 似乎是自那年他指使人去打了慕衍开始?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苏瑶也没多想,她跪坐在厚厚的茵褥上,伸手拈过一枚林檎果,瞧那果子青里透红的,煞是可爱,这会儿便有些意动。 可唇上还有胭脂呢。 苏瑶叹口气,在心里默念,回宫还有,回宫还有,她要忍住,忍住……才恋恋不舍地将果子放了回去。 慕衍只看她一眼,便猜出这小娘子意欲何为。 他从袖中摸出枚错金匕首,有条不紊地将果子切成均匀小块,插上根银签子,递给了她。 交接的刹那,略有薄茧的指尖状似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小娘子纤白娇嫩的细指。 后者几乎一无所觉。 苏瑶显然是习惯了他这般悉心照料,只接过来时,多看了那匕首两眼。 “六郎怎么天天都带着它,我都看得眼熟了。” 她撇撇嘴,几年都没做梦了,若不是慕衍还有这几样与话本中暴君相似的爱好,她都快忘了那个话本里的故事了。 毕竟如今的慕衍,绝不是话本里的暴君。 “习惯而已。” 慕衍淡声道,看出她的不喜,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搁置到不起眼处。 马球场正是激烈之时,郎君们你追我赶,时不时便高喊助威,苏瑶瞧着有趣,凑到郎君身边,与他嘀咕起哪队赢得彩头的可能性更大些。 “我瞧着,还是慕珏的赢面大。你瞧,那几个郎君都有点畏手畏脚的,反倒是慕珏队里的那几个,仗着有他在,都放开了手脚。” 说着说着,她突然好奇起来,“说起来,这回的彩头是什么?” 慕衍思量了一瞬,“听郑培说,好似是姚家新养出的牡丹花。” 姚家牡丹? 爱花的小娘子扼腕叹息,“那般娇贵的物事,落到慕珏手里,可不就是糟蹋了?若是他送去给卫娘娘还好,若是搬到他的清河王府去,只怕是没几日,就花残香消了。” 她随意感慨着,却没想到,不多时,输赢已定,分明与她久不来往的慕珏竟是将那姚家牡丹,送到了她的面前。 -- 第86页 35. 第 35 章 “六郎,我只信你的”…… 马球赛虽说好玩, 但到底是看惯了的,等场上眼见胜负已定,苏瑶就转过脸来, 与慕衍商量起一会儿去哪家店铺。 “今日时辰还早, 不如一会我们去洛水上泛舟?” 慕衍似是想起了什么,提议道。 “这会儿有不少人家在城南搭起帷帐办宴, 我们泛舟回城, 沿途若是遇见阿瑶交好的小娘子们, 也可停下交谈几句。” “我哪有什么交好的小娘子……” 苏瑶实诚地摇摇头,沮丧道,“若是有,今日就不会央求六郎你陪我去西市了。” 说来也怪, 苏瑶眨眨眼, 忽然发觉自己竟真没几个手帕交。 除去二叔家的阿璃……她好像还真没和什么小娘子交好过。 大约是这些年总与慕衍一道的缘故? 苏瑶美目流转, 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着慕衍, 口出惊人之语。 “六郎, 我没有手帕交, 都是因为你。” 她说这话的语气太笃定, 慕衍气息微顿。 一时之间, 当真以为他私底下的一些小动作被阿瑶发现了端倪。 少顷, 少年抬起眼不躲不闪地与她对视,他的眉眼昳丽,鼻梁挺直, 薄唇轻启间,袖间指尖慢条斯理地捻动一二。 “阿瑶为何这般认为?” “我常年住在宫里,本就难交到手帕交。” 苏瑶面露思索,仔细回想着这些年偶尔交好过几日的女郎们。 “就偶然认识那么几个, 没几日,要么发觉她们是冲着你,太子阿兄,或者阿兄来的,要么就是发觉她们表里不一,两面三刀。” 小娘子倏地望向身边人,双目灼灼。 “还都是你提醒后才发觉的,可不就是因为你的缘故么。” 她又叹口气,觉得自己委实没有运气。 前世被困病榻就罢了,这世天天被慕衍带出来玩,竟还是没有交到一两个知心好友。 不应该啊,她又不是什么难相处,不好讲话的小娘子。 苏瑶抿紧丹唇,憋闷地想着,她除了好美食,好鲜衣,喜欢亮闪闪的好看玩意儿,还喜欢凑热闹,也没什么缺点了,怎么就交不到个真心实意能玩到一起的手帕交呢? 慕衍看在眼里,指尖微松,才斟上杯茶,温言软语道,“便是没有手帕交,有我一直陪着阿瑶,不好么?” “好是好……”苏瑶看他两眼,欲言又止,“但总是……” 总是差了点什么。 譬如说,这马球场上这么多英姿勃发的郎君,若是她有一两个手帕交,就能在私底下跟她们评头论足,说些小道传言,议论议论哪家的儿郎生得俊,以往曾闹出过什么笑话事。 再譬如买胭脂水粉,裁四季新衣时如何挑选搭配…… 这些小女儿的心事,哪能跟慕衍这个连夸赞她几句好看都吝啬的郎君说。 苏瑶正暗自掰着手指数着,遗憾着,四周女郎们的议论嬉笑声蓦得热闹起来。 一枝含露初绽的鹅黄牡丹,娇娇柔柔的,倏地出现在她面前。 苏瑶有些吃惊地抬眼,就见到慕珏黑着一张脸,将那支牡丹递到了她的面前,见她望来,还不无得意地轻哼了声。 “你不是素来喜欢牡丹么,送你好了。” “不过……”慕珏瞥了眼小娘子身旁的郎君,拧着眉道,“阿瑶,我有话要与你说,你先随我过来。” 慕珏满以为,自己这般诚意十足,将赢来的牡丹花双手奉上,定能请动小娘子与他一道过去,好避开他这个满腹心机的六弟,说上几句要紧事。 却没想到—— 苏瑶蓦得站起身,接过牡丹的手抖了好几下,才眨着眼,不敢置信地问他,“你将这花折了下来?” 小娘子面色遽变,有点气又有点急促地重复道,“你竟是将这花折了?” 苏瑶简直怀疑慕珏是故意来气她的。 姚家人代代培育牡丹,以此技艺传家,姚家的牡丹价高倒在其次,难得才是真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家所养出来不同花色的,皆是仅此一株。寻常人家得了,都是拿回去分株赏玩的,最不济也要办上次小宴,邀了亲朋好友来小聚一回,吟诗作对赞叹一番。 慕珏倒好,他竟是直接将这花折了下来! 暴殄天物,绝对的暴殄天物。 苏瑶便是自己爱折花,那也多是折的寻常可得的,遇到罕见品种,也会让花匠悉心呵护培育。可这般稀有之物,落到慕珏手上,竟是被他随随便便折了下来。 素来爱牡丹的小娘子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慕衍扶住了用力攥紧花枝的小娘子,蹙了下眉,对着皱眉瞪她的张扬郎君道,“四兄,这牡丹阿瑶素来都喜欢,你得了去便算了,怎地还折了送她面前?这不是……” 这不是故意来气她的么,少年欲言又止。 慕珏见他开口,眉头拧得更紧,他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个六弟。 早些年不知事,被慕衍坑了几回就算了。如今自己抓着他些把柄,自然更看他不起。 更别说,自己今日来找阿瑶,就是为了揭了这人的狐狸面具,好叫他面上无光,也好叫阿瑶认清楚这人的真实面目。 自以为手握把柄,慕珏自然是更不耐烦。 他扬着脸道,“不过就是朵花么,折了就折了,我瞧着可比阿瑶头上戴的那朵好看多了,给阿瑶戴着玩玩,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 第87页 心虚的郎君面上反而更加理直气壮。 他想起来意,上前一步,伸手就向苏瑶手腕抓来。 “阿瑶,我是当真有要紧事要跟你说,你随我来,我带了人证的。” 什么人证…… 苏瑶皱着眉就往慕衍身后躲,“说话归说话,你别动手动脚。” 他这是什么毛病,都这把年岁了,还能跟小时候一样吗。 还有,什么叫比她戴的这朵好看? 苏瑶很有些生气,自己装扮了小半个时辰,这花也是挑了许久的,结果慕珏上来就说不好看,他若不是存心来找茬,那就怪了。 慕衍也挪了两步,不动声色地将小娘子护在身后,随后轻轻拦住对方伸来的手,温和劝道。 “四兄,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般做什么?” 他示意慕珏去看四周不住打量他们一行人的娘子郎君们,“莫让人说了闲话,传到二兄耳中,可就不好了。” “闲话?” 慕珏我行我素的性子从不曾变过,今日他本就是拿捏住慕衍的把柄才来的,心下正得意,却不妨被这人拦住,言辞里还拿太子来吓唬他。 再加之看见阿瑶又直往他身后钻,那份毫不掩饰的信任依赖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当场就恼了。 口不择言道,“你们还在乎什么闲话?” 这话什么意思? 苏瑶下意识抓住了身前少年的衣袖,眉心一跳。 就听见慕珏口无遮拦道,“阿瑶如今都快及笄了,天天跟在你身后,你知道洛京里都是怎么说的吗?都说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不得日后阿瑶便要亲上加亲,做了母后的儿媳!你们还在乎什么闲话?” 这是什么混账话。 苏瑶当即便恼了。 小娘子粉嫩的脸颊委屈得发红,她瞥了瞥四周不住窃窃私语,偷眼看来的郎君娘子们,觉得自己今日简直被慕珏丢尽了脸, 若是传扬出去,简直没法见人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硬生生挤出来地一般。 “慕珏,你今日是又发什么疯?我与六郎清清白白,兄妹情谊罢了,偏叫你说得跟我们有见不得人的私情一般。” 慕衍眉梢轻挑,余光里,就见不少人听见慕珏所言,议论纷纷。 他眸中隐隐藏有一丝笑意,却还是眉心微蹙,做出不认同的模样,不急不缓阻止道。 “四兄,阿瑶年岁还小,你怎能说这些话,岂不是要坏了她的名声?” 少年郎轻轻将拉住他衣袖的柔夷握住,又故作不经意地让气得直眉楞眼的清河王瞥见。 他的语气温和且笃定,“你今日所言,我定会如实回禀给二兄,请他来定夺。” 二兄二兄,又是二兄! 这么多年,慕衍但凡有事,便张口闭口就是二兄,他如今都这般年岁了,当真还好意思去东宫开口告状? 慕珏看着他们自然交握的手,眼都红了。 他心浮气躁,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 可再一见苏瑶下巴扬得高高的,娇娇俏俏的粉脸微红,看向他时警惕又恼火,偏偏乖巧地任由慕衍那个伪君子牵住她的手,心里的火苗就蹭蹭蹭往上窜。 “你!” 慕珏当即就想将那点事儿都抖出来,但又下意识看看四周,住了口。 到底还是被慕衍点醒了。 若是此事再闹下去,当真会让阿瑶的名声跟慕衍彻底绑到一起。 到底是长了几岁,耐性多少长了点,慕珏深吸几口气,忍得额角青筋直跳,硬着头皮上前揖手赔罪。 “阿瑶,是我的错,方才不该信口开河,胡乱说话,都是我的不是,你且莫要生气,我当真是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苏瑶起初根本不理他。 可慕珏像是转了性,一而再,再而三地高声赔礼请罪,里子面子给了个十足。 四周的人一看,都当此事已了,陆陆续续地散去,并没有什么人嚷嚷闲话。 苏瑶此时还不知,这是因着慕衍与她之事早就在洛京尽人皆知,都道是长宁县主与六殿下早晚必成佳偶,无甚稀奇的缘故,反而以为是慕珏这般姿态奏了效。 难免气消了几分。 欸?这人还会跟自己赔礼? 少年身后先探出朵颤巍巍的娇艳牡丹,又露出张精致皎洁的面容,苏瑶心里的好奇一时压过气恼。 前世今生加上话本里,慕珏都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口不择言,居然还有他这般跟自己赔礼的一天。 小娘子语气不太好。 “你先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慕珏看了眼她身前的少年,“阿瑶,你先随我来,我就告诉你。” 苏瑶犹豫了下,望向慕衍,眸子亮晶晶的,软声央求。 “六郎,你陪我一道去?” 慕衍才要点头,就听见慕珏断然道,“我要说的,就是与老六有关,阿瑶,你不能带他一道。” 与慕衍有关还不能带他一起,那岂不就是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苏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慢慢从慕衍身后绕出来,乌浓长睫轻扇间,形状姣好的杏眸潋滟含光。 “四殿下,我记得这样的话,延载五年、六年、七年,连着三年,你好似每年都与我说过一回,可每次,都是你在背后——” -- 第88页 顾及到慕衍的名声,她缓缓扫过四周,见偶有好奇张望的人触及她的视线都假装低头,就压低了声。 “可每次都是你编排了假话来污蔑六郎,我还以为你去年不曾来过,已经消停了,合着只是晚上了一年?” 慕珏急声道,“这次我当真有证据的!” 慕衍听着这话,只稍稍用力握紧了掌心的小手。 他垂着眸,一如年少被指责时一般,脊背笔直,静默以对,像是一株任尔东西南北风,唯独不肯折腰屈就的青竹,玉骨宛然,也不为自己辩解。 倒让苏瑶原本熄下去不少的火星,又蔓延了起来。 慕珏也忒会挑软柿子捏。 他就只会欺负慕衍么。 细细软软的尾指轻轻勾了下握住它的掌心,以示安抚。 小娘子没有留意到少年耳尖猝然变红,只蹙着眉看向慕珏,“以往你每次也都说有证据,可次次都是你在污蔑他。” 慕珏想反驳,可想起往事,却又实在没脸说出口。 见他哑口无言,又想到慕衍这些年的不易,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了苏瑶的心头。 她肃起小脸,真心实意地疑惑道,“难道是六郎待你不好么?他一直唤你四兄,恭敬有礼,更是处处忍让你,从不曾背后说你坏话。可你倒好,总也看不惯他。” 像是认定了慕珏在扯谎。 慕珏默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火冒三丈,几乎要跳起来。 “阿瑶,”他咬牙切齿,强忍着,“我此次当真是有人证的,你一见便知。” “若是这回仍是我冤枉了他,他让我如何赔礼道歉,负荆请罪,我都照做,绝无二话。我敢保证,这回绝对不是我冤枉了他!” “我才不会信你。”小娘子毫不迟疑。 慕珏没想到自己话已至此,她竟还是如此直言不肯信任自己,倏地就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脸庞涨红,连身形都晃了晃。 苏瑶才不管他,撇撇唇角,就拉了下慕衍,好声好气道。 “六郎,我们走,我只信你的,才不信他的胡乱编排。” 可被拉之人却还站在原地。 苏瑶不解地挑挑眉,就见慕衍侧脸看她,目光柔和专注,温声道,“阿瑶不若听听四兄想说什么?” 少年唇畔旋出好看的弧度,如春风般。 “我自是身正不惧的,只四兄这般笃定,说不定便是被人蒙骗,你我一道去,也可与搬弄是非之人对质个分明。” 慕珏攥紧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假惺惺!” 什么人啊这是,苏瑶是真的不高兴了。 可她抿抿唇,琢磨了会,还是听了慕衍的话。 心道,且看一会慕珏怎么赔罪丢脸才好。 一路上,慕珏都沉着脸,把他们两人领到了人迹罕至的洛水边。 河畔清风阵阵,撩起丝丝缕缕垂落的柔软柳条,晃出细微的窸窣声,偶尔还有鸟儿窜入林中。远远望去,上游的草地上还扎了不少七彩帷帐,丝竹宴饮声隐隐约约,也混在了风中。 可这些苏瑶都注意不到了。 她有些讶异地盯着候在此处的少年,觉出几分眼熟来。 “你是……” “县主,我便是去岁上元节时,给你送牡丹灯的卢九郎,卢忱,不知县主可还记得?” 清秀温文的卢九郎面带苦笑,上前行礼。 苏瑶眨眨眼,这才发觉,他走起路来,竟是一瘸一拐的。 小娘子细细回想了会儿,才想起好似有这么个人,但多少有些不确定。 毕竟那晚,她虽说觉得送灯的郎君生得温文好看,还与六郎私底下说过几回,但更吸引她心神的,还是那盏做工精巧的牡丹灯。 没几日就忘记自己夸过的郎君生得什么样了。 她侧过脸去看慕衍,小声询问道,“六郎,我记不大清了,你看,这是上元节送我盏牡丹灯的那位郎君么?” 慕衍见她竟是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看着她时便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唇角微扬。 他仔细打量了几下,“约莫是有几分相似的。” “可我记得,给我送灯的郎君,走起路来,好似……” 苏瑶及时住了口,面色讪讪,毕竟当面点出人家的短处,实是有些不妥。 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一声,描补着,“卢郎君可是近来不小心伤了腿,可看过医师?我阿耶麾下就有几位医师,正骨手艺很好,我也可以让兄长或是六郎为你引荐一二。” 到底拿过别人的好处,苏瑶客气询问几句,只觉得他有些可怜,大好年岁,生得也俊,竟成了个瘸子,这辈子大约是没希望入仕了。 却不想,慕珏冷笑一声。 “大可不必!” 他一把将卢忱扯到了两人面前,沉着脸道,“阿瑶可知,卢郎君的腿,就是你身边这人令人打断的?” “就是因为,你多看了卢郎君几眼,他心里吃味,便私底下让人活生生地将好好的郎君打成了个瘸子!” 36. 第 36 章 阿瑶她……是否也………… 卢九郎的腿是慕衍让人打断的? 苏瑶眸子扬了扬, 一个字都不信。 慕衍是何等人,她再清楚不过。 他连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都没有苛责过,怎么可能会是慕珏口中那个因一时嫉妒, 便下令将人打瘸的跋扈暴戾之辈。 -- 第89页 更何况, 这些年,他分明只是拿自己当妹妹一般娇养宠爱着, 从没有过半分越矩之举, 怎么可能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吃味, 去将一个陌生郎君打成残废。 编瞎话也不编得靠谱些。 苏瑶这会已经对慕珏彻底失望了,连气恼都不曾有,只往慕衍身边又靠近半步。 冷着脸道,“四殿下, 你若是生了癔症, 便去寻御药局的医师, 望闻问切, 好生诊治诊治, 莫要在此地信口雌黄。” “六郎, ”她转头看向慕衍, 脸色蓦得变得和缓, 语调也是软软的, 如同在撒娇般。 “我们走吧,我还要给姑母挑绒毯去。” 慕衍虽是料到苏瑶不会信他曾做过这些事,却也没料到, 她竟会连问都不曾问上一句。 已然对他信心如斯。 她竟是这般地信任自己。 一贯平和的心跳遽然变得急促,慕衍竭力压抑着涌上来的欢喜,唇角却还是翘了起来。 “那我们泛舟回去?” 少年目光澄明,此时像是汪进了洛江的微皱春水, 粼粼盛光,只映着发簪牡丹的娇俏少女一人。 他眼中的少女也如他所愿,点了点头。 “阿瑶!” 慕珏当真气急,他也没想到苏瑶居然连问都不肯问一句。 他伸手拦住两人去路,还用力将卢九郎推到苏瑶面前,推搡摇晃卢九郎的肩膀。 “你不说自己是有证据吗?快些拿出来!” 证据?他们还编得有证据? 苏瑶不耐地扫过一眼。 心道慕珏倒还有个进步,这回居然还准备出了个证据来。 可下一瞬,她的目光就当即停在卢九郎战战兢兢地从袖中取出的那物之上,再挪不动半分。 那物件,她还真识得。 甚至可以说,熟得不能再熟。 是一枚青山翠竹纹样的玉佩,白玉无暇,雕工精巧,偏偏下缀着几缕不伦不类,编得粗糙的络子,显得格外不搭。 “这是,”卢九郎小心抬眼,看了看怔怔望着玉佩的小娘子,满脸苦涩道,“这是那日打我的那些人,不小心落下的。” 苏瑶迟疑着伸手欲接,却被慕衍抢了先。 “六郎……” 她小声道,用不确定的语气道,“这真是你那块玉佩么?” 苏瑶虽这般问,心里已经下了断言。 只因这玉佩上的络子,她再认得不过,还是她亲手打的。 她不爱女红,手艺不甚熟练,虽是丑丑的,却也是她花了许多心力才编好的,是去岁赠予慕衍的生辰礼物。 苏瑶还记得,慕衍当时接过时,虽不曾多言谢过,但显然还是很喜欢的,日日戴着,再不肯摘下,直到有一天,他神情失落地说不小心遗失了玉佩,才再未曾见。 怎会落到卢九郎手里。 少年见她这般小心翼翼,伸手的动作顿了顿,却还是接了过来,取出帕子,仔细将这块经了他人之手的玉佩拭净,才递到了苏瑶的面前。 “的确是我的那枚玉佩。” 慕衍淡声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此言一出,慕珏不由自主地露出个笑,高声道,“阿瑶,你可听见了,他自己都承认了。” 苏瑶慢慢伸手,从慕衍手中将那枚玉佩接过,低着头,一时没有开口。 他是什么时候遗失的玉佩来着,小娘子绞尽脑汁地回想。 少年垂下眼帘,见那细软皙白的纤纤指尖从他的手心一滑而过,像只俏皮的蝶儿似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下,似是下意识想将那只柔夷捉入掌中。 “阿瑶,你信我么?”他轻声问。 慕衍面色如常,一颗心却被高高提起。 方才她信他,是因对方空口无凭。 如果有所谓的人证、物证都摆在面前,阿瑶可还会信他? 苏瑶捏着玉佩,纤长乌睫安静垂落,一时没有开口。 慕衍面色无波,静静地看着她。 如以往无数次所做的一般,在耐心地等她开口。 若不仔细盯着少年俊美的面容看,很难发觉他的脸庞绷得有几分紧,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些许。 “人证物证就在眼前,阿瑶怎可能还信你。” 慕珏毫不顾忌地讽刺道,还顺手拎起卢九郎的衣领,一把将他拎上前。 “你快些,将怎么挨的打,怎么捡的玉佩,一五一十说来,若有隐瞒错漏,依我看,你这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卢九郎瑟缩一下,将那日情形一一说来。 “去岁上元,我闲来无事,在长街上闲逛,遇着了县主。我当时并不知县主身份,只觉得县主娇俏貌美,又无郎君陪伴,想来应当未曾定亲许人,便将淘来的牡丹灯送了出去……” 顺着卢九郎的话,苏瑶也想起那日的场景。 当时她停到了一家点心铺子前,就走不动路,慕衍耐不住她的央求,被指使着去排队。她自己则是兴致勃勃地在路边挑选着摊上的小玩意儿,却不想竟有位郎君笑容满面而来,说是想送她盏灯。 她虽是喜欢,却也知上元节陌生男女送灯之意,便婉言谢绝了。 偏在此时,慕衍回来了,他看出她眼中的不舍,便替她将灯接过,又殷勤酬谢过卢九郎,两人才离去。 左看右看,都不像是有什么过节的模样。 -- 第90页 明明后来她与慕衍提起时,他也不过是面色淡淡,并无一丝一毫的异样。 卢九郎还在继续,“我原以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慕衍,“我原以为跟在县主身边的,便是与她情投意合之人,是我冒昧了,便也将此事放下。” “却不曾想,过了几日,下学回家的路上,便被人蒙头打断了腿,当场就昏了过去。” 他神色痛苦,“等我再醒来时,便只在角落里捡到这枚玉佩,见其成色非同一般,便悄悄藏起,打算暗自探明是得罪了何人。直到四殿下找上门来……才知……” 苏瑶也只在他说到自己似与慕衍情投意合之时,微微蹙了下眉,便继续听了下去。 直到卢九郎说完,她才不紧不慢地望向抱臂而立,下巴高扬的慕珏,疑惑道,“那你是怎么寻到卢九郎家里去的?” 即使是慕衍动的手,慕珏又是怎么知道的。 去岁上元,她与慕衍为了轻松自在些,可是连护卫都不曾带上,只他们两人一同溜出去玩,若否,也不至于要慕衍亲自去为她排队买点心。 慕珏慌乱一瞬,神情躲闪却理直气壮。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阿瑶,你可看清了这伪君子的真实面目?” “不过是给你送了盏灯,卢九郎就被打成了瘸子,他可不是如面上装出的这般温润君子模样。” 慕珏装腔作势地指责一通。 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若不是上元节自己无意间瞧见卢九郎送灯,又见慕衍临去时,冷着脸深深望了卢九郎一眼,这才灵机一动,叫人跟定了他,也不会察觉慕衍此人如此心狠手辣。 “阿瑶,你这下——” 他伸出的手再次被慕衍拦住。 少年搭着眼帘,眸底的神色冷而清,显出几分疏离淡漠来。 他缓声道,“四兄,我说过,你不可勉强阿瑶。” 慕珏也不恼。 他仿佛认定苏瑶会站到自己一边,只冷哼一声,摆起兄长状态,摇头叹气。 “六弟,你这般作为,我这个做兄长的,可是失望得紧。” 一想到这么一个如毒蛇一般的人物,竟是一直在自己身边装出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慕珏登时便想将苏瑶拉到自己身边来。 他转向低头望着玉佩的小娘子,得意之余,又用回旧日的称呼。 “瑶妹妹,这下你总该信我一回。一会儿我亲自送你回宫如何?” 慕珏这会儿只觉得畅快极了。 自从慕衍来了之后,且不说他得了母后,二兄,一众大臣的怜惜喜爱,连阿瑶都更偏袒他几分。 自己几回抓着他的把柄,都被他反过来倒打一耙。 如今可算是有了铁证如山。 任慕衍再如何才思敏捷,笔下生花,也断断不能再歪曲事实。 慕珏仿佛已经预见到,不久后,自己与阿瑶重归于好,慕衍身败名裂的情形,俊秀的面容舒展笑开,眉宇间积攒数年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可下一瞬,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只因苏瑶倏地扬手,将玉佩往洛水里一掷,整个人就又躲进了慕衍的身后。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颤音,闷闷的,话语却是坚定。 “我不信,一定是巧合。即使是六郎吩咐人去打的卢九郎,他又怎可能会亲自去,还亲自动手,甚至于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都落了下来。更何况,更何况那络子虽说跟我打的一样,上面也还少了枚细金环。” 想是抓住了什么,苏瑶脑中灵光一闪。 “一定是有人做局,想诬陷他。” 小娘子面上阴晴不定,不能说没有丝毫动摇,但短暂的心慌过后,她还是不能相信此事是慕衍所为。 不说别的,若真是他,以慕衍心性之缜密,他如何会将玉佩落下,还被卢九郎捡个正着。 况且,自己与他相处这几年,可谓是亲密无间,难不成他便能将自己的心思藏得这般好,自己一丝一毫都不曾发觉? 那需得有多么深的心机,才能做到。 苏瑶脑海中闪过一瞬在冷宫初见时的场景,想到他年少时那双乌黑湿润的眸子,完全不肯相信,慕衍能从头到尾地骗了她这么多年。 一定是有人要害他,苏瑶心脏怦怦直跳。 不能让这玉佩落到他人手里,她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个念头。 慕衍也没想到她会为了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少年的眼角眉梢隐隐闪过一丝欣喜,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慢慢攥紧。 他望向玉佩消失处,粼粼洛水上,浮满了绿萍青芽,他的气息一点点变得急促起来,却又在攥紧的指尖刺痛掌心后,猝然变得和缓匀长。 慕衍不急不缓地转回身,目光澄明,望着惴惴不安的小娘子。 温和且笃定道,“我不曾做过此事。” 苏瑶心口闷着一口气,眸子里都泛起了水雾,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慕珏却是浑身冰冷。 “阿瑶,你居然这般维护他?” 他望着玉佩被丢弃的方位,一股翻涌的气血冲上后脑。 “为了维护他,你居然将玉佩丢进了洛水里?湮灭罪证?” 他连道几声好,恨恨看慕衍一眼,怒气冲冲离去,竟是连卢九郎都不管了。 苏瑶自知不对,抿紧唇不肯开口。 -- 第91页 偏在此时,郑培行色匆匆而来,刚好被气昏了头的慕珏撞翻在地。 他哎呦一声,仰倒在地,怀里却蓦得掉出枚玉佩来。 白玉无暇,络子粗糙,与方才卢九郎所拿出的,一模一样。 苏瑶倒抽口气,飞快走到郑培身前。 将玉佩拾起后,紧紧盯着郑培,唇角却抑不住地扬起,语调轻快地问他,“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慕珏也走不动了。 他睁大了眼,仿佛见鬼一般。 唯独郑培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赔笑道,“我也是方才去车架上检查时,发现殿下寻了数月的玉佩,竟是掉落在车壁夹缝里,还刚刚好是卡在了个隐秘的位置。想来也就是因此,才会这么久了,都未被察觉。” 他理所当然道,“殿下最是珍爱县主所赠之物,初初丢了的时候,还总是失魂落魄的,我这一找到,便着急忙慌地给送来了。” 苏瑶仔细地检查玉佩下的络子。 指尖拨弄几下,细细拨开络子繁复的绳结,见自己缀上去的小小金环还在,少女刹那间展颜一笑,笑开的眉眼如花动人,盈盈若水。 “我方才还以为是络子上的金环太过细小纤薄,才会掉落,如今看来,”小娘子含笑的嗓音恍若春日的百灵鸟,清脆又好听,“分明是那块玉佩是假的才是。” 苏瑶提起裙摆,三两步走回慕衍身边,细软手指勾住玉佩,轻晃了好几下,才将玉佩递还给他。 欣喜又不满地嘟囔道,“六郎,日后你可得仔细些,若是再丢了,岂不是又给了旁人诬陷你的机会?” 慕衍一目不错地看着她。 一眼就看出小女郎的如释重负。 显然,有那么一瞬,阿瑶当真动摇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甚至还亲手替他销毁了不利于他的证据。 慕衍眉眼染上一丝笑意,慢慢开口,如同立下誓言般承诺着。 “我定不会再将此物遗落的。” 苏瑶是真没想到,这玉佩能寻来的如此恰好,心口的大石登时就落了地。 她撇了撇唇角,不耐烦去看震惊茫然的慕珏。 而是将视线落到了卢九郎身上,见他温文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恼愧疚,显然也是被人利用,便也不想跟他计较。 “六郎,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小娘子一边看卢九郎,一边拿眼风去看慕衍,显然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虽说诬陷皇子实属大罪,但卢九郎着实有些可怜,更何况他也是被人蒙骗,未曾铸成大错。 苏瑶想,只是顺口求求情而已。 若是六郎当真不肯原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的话已经说过了,也算对得起卢九郎的那盏灯了。 慕衍垂着眼,慢而仔细地将玉佩在腰间系好,才分出眼神,与那书生模样,又羞愧得涨红脸颊的郎君。 “阁下可是曾与韩御史彻夜谈论过春秋之义的那位卢氏郎君?” 他的声线温和干净,如清泉击石般。 “今日之事,非你之过,想来,也是因我之故才将郎君牵扯至此……” 甫一听着这句,苏瑶就慢慢翘起唇角。 等到后来慕衍提出,要请卢九郎留在齐王府养伤正骨之时,她已经弯着眉眼,眸子像是缀满了光。 心道,她就知道,她所认识的六郎素来仁善,连这般大错也会轻轻放过,怎么可能会暗地令人将卢九郎打残。 小娘子此时的心情好极了。 这番好心情,一直到回宫之时都是如此。 两人一道走在芙蓉池畔。 此时夕阳正沉在芙蓉池里,几缕金光曳斜过柔柔柳枝,落在她身侧郎君的面容上。 慕衍眉梢轻挑,俊美昳丽的眉眼上氤氲着些朦胧的温暖光晕,直如神仙中人一般。 他含笑问道,“阿瑶今日便这般欢欣?” “那是自然了,”苏瑶笑得欢快,她顺手折下柳枝,撑在阑干上,稍稍俯下身,专注地逗弄池里的鱼儿。 “那位卢郎君出现的时候,我当真吓了一跳的……不是因为不信你,”小娘子蹙了蹙眉,斟酌着说辞。 “我当然是相信六郎的。只是很担心,很怕此事会传到陛下,亦或是其他人那里,若是传扬开,让那些不了解六郎之人,误会了你,害你受罚,又坏了你的名声,该如何是好。” 所以才会紧张地将玉佩丢掉。 苏瑶指尖蜷缩了一下,脑海中乍然浮现出个念头:在还不清楚真相的卢九郎眼里,她那时的举止,想来,应当是与仗势欺人之辈无甚两样。 可苏瑶并不后悔。 大约这便是亲疏远近,她也不能免俗。 并不熟识的卢九郎与慕衍之间,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先保住慕衍,再说其他。 小娘子心里乱糟糟的,瞥了一眼郎君腰间,却又无比庆幸,到底六郎的玉佩又寻回来了,真不是他所为。 慕衍心里其实还有些疑问。 但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身前这位深深藏于心底的女郎,其余万事万物,皆不入他眼眸半分。 今日之事,虽是早有谋划,那位卢九郎也早已是他的暗中臣属,但苏瑶的反应,着实超过他预料太多,以至于让慕衍心底也生出几分希冀来。 阿瑶她……是否也…… 那一点点灼热、滚烫、炽烈的期盼,像是最耀眼的星火,落在了慕衍的心尖,顷刻间燎起连原大火。 -- 第92页 少年到底是少年,再稳重通透,面对心上人时,也会失措慌乱。 慕衍现下便是如此。 他眼尾低敛着,遮住眸中意味不明的碎光,压抑着嗓音中的笑意,缓声道。 “阿瑶,你说,四兄到底是为何会认为,你我之间,似是情谊不同一般?” 当然是因为慕珏上辈子就曾对她别有用心,才会看谁都如此,苏瑶在心里冷哼一声。 可这话,她不知为何,并不是很想讲给慕衍听。 小娘子扶了扶乌鸦鸦发间的娇艳牡丹,琢磨了会儿,弯唇玩笑道,“大约是他自己没有妹妹,看着你我兄妹情深,便有些眼红,才处处看六郎不顺眼的。” 兄妹情深。 只是兄妹情深? 这四字,登时就如一盆冷水,劈头浇灭了慕衍心头的所有悸动。 37. 第 37 章 心上又酸又软 慕衍情绪不对, 苏瑶当时便察觉到了。 可她也并未多想。 逗了一会儿鱼,便由着他将自己送回了凤仪宫。 “这会儿都晚了,六郎不留下用晚食么?姑母前两日还在问起你的。” 凤仪宫外。 夹杂着初春花木清香的晚风阵阵袭来。 夕阳余晖里, 红衣似火, 艳冶动人的少女正微微仰起雪玉般的小巧下巴,含笑望着身旁比她高上一头的少年郎。 她素来不喜刨花水, 觉得那物虽是能将发髻梳得更齐整乌亮, 却也显得油油腻腻的, 才总也不用。 也因此,总有几丝乌黑的细软碎发在皙白额边垂落,过于娇艳皎洁的面容便会显出几分稚气来。 也就是这几分稚气,让慕衍心口沉闷的钝痛渐渐褪了下去。 阿瑶到底是年岁还小, 他笑了笑。 潋滟如水的薄唇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慕衍自然而然地伸手, 想替小娘子将那几缕碎发拂到耳后。 却被对方察觉意图, 后退一步避开。 退后一步的苏瑶抿抿唇, 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她只是看清了慕衍方才的眼神, 沉甸甸的, 幽深不见底似的, 好像能将她整个都吸进去, 心里有些慌乱, 便下意识地想躲开。 “六郎,我觉得……我觉得四殿下说的那些混账话,其实也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 小娘子犹犹豫豫的, “虽说大桓并没有什么男女不同席的酸腐规矩,但是……”但是他们也该避嫌才是。 毕竟他们如今都快到议亲的年岁了,最起码,这般亲昵的动作, 就有些不妥了。 苏瑶呼吸都放慢半拍。 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去看慕衍,视线都僵硬地落在道旁的粉白玉兰上。 可等了半晌儿,也没听见慕衍的回话。 四周静得只能听得见护花铃摇曳和归鸟扑簌翅膀的声音。 苏瑶不安地揪着手指,有些心慌,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慕衍该不会是生自己的气了? 毕竟,她不过是听了慕珏几句挑拨,就开始暗自盘算着要与他划清些界限,着实有些过分。 可是,小女郎摸了摸腰间的玉环,又开始拿不定主意。 他们如今的确与前几年不同了。前些年,她还敢大大方方地开了耳房的小门,溜到他房里,去把慕衍从睡梦中叫醒,如今就是万万做不得的。 再说了,苏瑶倏地想到,慕衍比她还大两岁,说不定姑母,太子阿兄都在为他打算,他也快该跟哪家女郎定亲了,自己若是一昧跟在他身边,岂不是碍了他的好事。 一股莫名的滋味蓦然涌上心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住一般。 像是过了好几炷香那么久,她才终于听见慕衍低低应了一声,是答应的意思。 苏瑶不着痕迹地轻轻舒了口气。 “阿瑶。”慕衍又唤了声。 “嗯?”苏瑶丹唇轻抿着,终于抬起头看他,澄澈的眸子闪烁着,忐忑道,“六郎想说什么?” 慕衍慢慢扯起唇,温声道,“那日后我可还能来接阿瑶一道出去玩么?” 一起出去玩?有那么一瞬间,苏瑶简直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自己的话中之意。 若是要避嫌,他们也该少些同游才是。 可是,当她的视线落在少年如玉琅琅的面容上,见他垂眼看她,抿紧唇,屏住呼吸在等待她的回答,连下颌流畅利落的弧线都绷得有些紧,难免就心生动摇。 这些年,她只有他一个玩伴。 慕衍显然也是很在意她的。 他们这么久的相处,一点一滴积累下的情谊,难道还不如旁人几句流言蜚语? 方才她那几句话一出口,慕衍分明是不高兴的,只是他顾及到她的感受,未曾反驳。明明今日是他受了委屈,被人怀疑,可自己却说要跟他生疏…… 小娘子心里又酸又软,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抓揉住,想得脑瓜都疼,决定暂时不考虑那么多。 她深吸口气,扬了扬唇,玩笑般提出个不讲道理的条件。 “那也要六郎亲自来接我,我才肯去的。” 慕衍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少年少女相视一笑,便默契地将方才的片刻静默尴尬避之不谈。 慕衍还顺势应下要陪苏瑶与苏皇后一道用晚食,果然就见小娘子笑得更真切了几分。 -- 第93页 两人一道往正殿去。 临过垂花门时,门边缠绕摇缀的花枝不知怎地勾在了小娘子鬓边,还是少年仔细轻柔地替她解下。 不过是件小事,苏瑶没有放在心上。 她想着今日在西市挑到的那件色泽明丽的绒毯,一心惦记着尽快让姑母看看,好讨了姑母的欢喜。 联珠锦的翘头履上缀着指腹大小的明珠,在石榴裙下若隐若现,少女步履轻盈如蝶。 慕衍则是不紧不慢地落后半步。 面对苏瑶时,唇边总挂着的浅浅笑意荡然无存。 他捻捻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细细触碰过莹润细腻肌肤的些微触感。 阿瑶方才不想让他触碰到又如何,到底是放松了戒心。 她终究还是更信自己。 慕衍想到方才苏瑶如花初绽的面上浮现出的慌张,不安,羞愧,那分明是过于在意自己才会有的纠结与闪躲,听到她的话时,心底一瞬间生出的,足以隐天蔽日的阴霾与不悦便都一扫而空。 只是再需些时日,只是阿瑶年岁还小…… 慕衍掀起眼帘,专注柔和地注视着前方的娇俏背影。 从乌鸦鸦的如云发髻,一寸一寸往下,垂落到细长柔软的颈间,待见到衣领上露出的一截如雪玉色,才倏地挪开了视线。 少年面色微红,油然而生一股冲动,很想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将她拘在只有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却又在下一瞬按捺住自己,不急,不急,他有足够的耐心,愿意为阿瑶织起一张足以遮蔽天日的弥天大网,步步诱她入毂,让她心悦他,嫁予他,日后做他的新妇。 死生契阔,唯她与他。 …… 月上梢头,慕衍已经出宫回齐王府去了。 苏瑶还在苏皇后处没有回去。 灯火通明的正殿窗边,她依偎在苏皇后身边,将今日之事都说给信任的姑母听,还光明正大地告了慕珏一状。 “依我看,慕珏就是没事找事,他总是盯着六郎,生怕自己抓不到六郎的错处一样。” 她犹豫了会儿,又蹙着柳眉认真发愁。 “只是不知道那块假玉佩是从何而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布局,非要害六郎不可。” 苏皇后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册,淡淡瞥她一眼,“六郎若是有事,自然会去寻他二兄,倒要你在这替他担忧。” 苏瑶撑着下巴,摇了摇头,蹙眉道,“姑母又不是不知道六郎的为人,我总觉得他不会拿这等事去烦劳太子阿兄的。他那人,最是会替旁人着想,当然是不忍心让阿兄操劳的。” “慕珏实在是太过分了。” 小娘子又嘟囔了几句,才想起身回去。 可苏皇后却是不肯放人了。 她示意苏瑶靠近些,又亲自替小娘子扶了扶发间的簪花,才轻声道,“那阿瑶觉得,六郎是怎样的人?” 这问题奇奇怪怪。 苏瑶顿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回答道,“六郎么……就是那种,性情温和,又处处为他人着想的那种郎君,我认识他这些年,从来没见过他对着宫人内侍发怒过,若是旁人有错,他敲打后,也多会轻轻放过……” 总之,就是与话本里的暴君,完全不一样的郎君。 这个念头在苏瑶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不知道的是,她口中性情温和的郎君,此时正端坐在堂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堂下恭敬行臣下之礼的卢九郎。 卢九郎的一瘸一拐虽是大半装出来,却也当真受过伤,未曾好全,这会慕衍迟迟不开口让他起来,他已经有些站立不住。 一直都不曾得了主上开口,就难免心里不安。 越是不安,越是站立不住,整个人都有些摇晃。 还是郑培端着茶水进来,瞧见这幕,叹了口气,亲自将卢九郎扶坐到一侧,笑眯眯地提点他。 “卢兄,快坐,你这腿还伤着,殿下虽不发话,却也不是要你直愣愣地站这。只不过日后你若是遇着县主,记得长些记性,可千万要绕着些走,莫招了县主……和殿下的眼才是。” 郑培一看自家殿下这副冷淡做派,就猜出几分,倒也不怕慕衍责怪,大刺刺地将此事挑明。 卢忱这才知道自己受得这无妄灾打哪来。 他有些拘谨地起身,再拜一礼,不好意思地解释几句。 “殿下,您既让人查探出了打我的是卫家之人,定然也该……该知我心有所属。上元节送灯之举,实是心灰意冷之下顺手而为,我不过一介布衣,怎敢觊觎县主半分。” 慕衍搭着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郑培隐约看出他面色稍霁,便又出口打了会儿圆场。 等到将卢九郎送了出去,再回过身,就难免有些牢骚。 “殿下既是看中卢郎君才华,欲收归己用,又何必给他脸色看呢。” 慕衍不喜外人近身,郑培只得亲自收拾着桌上茶具。 他一边收拾,一边窥着少年郎的面色小心道,“再说了,县主也就是看他面皮生的好,说了几句而已,今日还不是果断扔了那玉佩来维护您,您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顺着他的话,慕衍也想起苏瑶的维护之举,眸子里的淡漠渐渐散去。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今日苏瑶说要与他分开些距离的那些话,微一蹙眉。 -- 第94页 又过了会儿,少年起身往外去,驻足在回廊边,望着天际的细细弯月,一言不发。 郑培将茶具交给外间人之后,回来便见着此场景。 他叹口气,也不知自家殿下是如何想的,更不知自家殿下打算何时向宫里的那位长宁县主挑明,便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齐王听说您下令打杀了婢女,就吩咐说,等您回来后,需往他那去一趟。” 慕衍挑了挑眉,起了几分兴致,玩味道,“是何人将此事禀告给王叔的?” 郑培也是无奈,“齐王府里,还有能瞒得过王爷的事情?您别瞧我,我也是尽力瞒着了。” 毕竟谁能想到,看似饮酒放荡的齐王,实则一直将整个齐王府整治得如铁桶一般,他跟殿下花了这么些年的软功夫,也只能保证殿下居所这处不被窥探。 慕衍垂着眼睫,面无表情了片刻,便下了回廊,往正院的方向去。 郑培赶紧提步跟上。 凤仪宫内,苏瑶也是方才从正殿出来。 她步履虚浮,像芙蕖落水一样飘行在回廊里,脸庞被昏黄风灯照亮,染满红晕,一双眸子亮晶晶,水汪汪的,像只懵懂的小鹿。 走两步,停一下,摇了摇头,又走上几步,又要回头。 月枝看得都着急。 她方才不过是去为县主取了夜间避寒的斗篷,再回来时,也不知娘娘跟县主说了什么,县主就变成这般模样。 又过了会儿,月枝见县主还是如此,就耐不住上前扶住她,轻声问,“县主这是怎么了?” 苏瑶如做梦一般地抬眼看她。 忍不住地伸手捂脸,又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才犹犹豫豫,不好意思道,“姑母说……她要给我选夫婿了。” 38. 第 38 章 “阿瑶可有看中的郎君”…… 苏皇后想给长宁县主选夫婿, 这消息就像长了腿儿似的,转瞬间飞出了凤仪宫,传遍了整个洛京。 但凡是消息灵通些的人家, 都得了消息。 也有不少人暗地嘀咕, 长宁县主与六殿下感情深厚,青梅竹马, 苏家难道就不打算亲上加亲? 但私底下再一合计, 便又有些了然。 嫁给六殿下有什么好, 不过是个不得陛下喜爱的庶出皇子,便是日后领了封地,等太子即位后,早晚也要出京就藩。 苏家权势富贵已极, 太子慕珣地位稳固, 依着长宁县主的超然地位, 还不如挑个合心意的夫婿, 就近嫁在这洛京里, 也好有个照应。 这般一想, 不少世家都动了心思。 娶长宁县主, 可比娶个什么不得宠的公主郡主回来供着有用多了, 她自幼长于宫中, 深受帝后宠爱,连东宫太子都是极疼爱这个妹妹的,日后何愁不能提携夫家。 更别说, 不少郎君们,一听说长辈要他们去亲近讨好的,是美貌好性的长宁县主,个个眼神都亮了几分, 迫不及待的心思全摆到明面上。 如此一来,苏瑶再出凤仪宫时,便总能偶遇些适龄婚嫁的郎君们。 有在她出入道上故作风雅吟诗作对的,有双手捧着奇珍异宝殷勤献上的,还有直愣愣、红着脸上来递些直白书信的。 甚至有一回,她还撞见个有宫人领路,还自称迷路,上来装作问路套近乎的。 苏瑶:“……” 如果洛京的世家郎君们都是这样的水准,她突然不想嫁人了怎么办。 苏瑶再是装作守礼大方,面带浅笑,等回了寝居,也快绷不住脸了。 原本她对嫁人之事,就不排斥也不期待,反正嫁了人,以她的家世,也没什么人敢欺辱她,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长住而已,倒是她有些不舍得姑母是真的。 再说了,大桓的贵女们素来嫁得晚,家人疼爱,留到二十才嫁的,都不是没有,以她的年岁,姑母所说的选夫婿,也不过是相看定亲而已,离成亲还早着呢。 可这些郎君来上这么一通,苏瑶反倒有些腻歪了。 流霜将自家县主的苦恼都尽收眼底,她看不上这些歪瓜裂枣的郎君,撇着嘴抱怨道,“就这,还敢肖想您下嫁?依婢子看,还不如您直接嫁给六殿下得了。” 月枝虽没开口,看那神情也是赞同的。 苏瑶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妆奁里的珠子玩,脑海中浮现了那晚姑母所说的话。 “六郎虽好,但他也是皇室中人,不定哪日便会掺和进天家是非中。更何况,除去齐王那般形同圈禁的,藩王早晚都会离京就藩。阿瑶,我和你阿耶都是一般心思,并不想你无依无靠地远嫁。” 姑母显然没有把她嫁给慕衍或是慕珏的打算。 苏瑶粉颊鼓起一瞬又恢复,不由得地松了口气。 她其实才不想嫁给慕衍。 虽说话本记载之事,如今都当不得真,但说到底,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若是让她嫁给慕衍,心里多少会有些疙瘩。 更何况,这些年,她都是将慕衍当做兄长一般对待,从未有过什么其他心思。 “莫要瞎说,”苏瑶撇了撇唇角,“我当六郎是兄长,六郎亦是当我做妹妹,你们这般说,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要害得我们两人都嫁娶不成了。” 流霜有些不服气,“说不定六殿下心里也记挂着县主呢。” “再说了,哪有多少郎君能如六殿下一般知根知底,洁身自好,说不定私底下蓄养了不知多少美婢姬妾,闲时还要去平康坊里逛一逛呢。” -- 第95页 平康坊是洛京有名的寻欢之处,这个苏瑶还是知道的。甚至于,她还曾换上过圆领袍,花了好几日功夫磨着慕衍带她偷偷去逛过,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大堂里有胡姬侑酒,处处有丝竹歌舞。在此出入的,还真有不少她眼熟的世家郎君,三五成群,拥着轻纱薄裙的巧笑美人,高声饮酒作乐。 苏瑶试想了一下,若是日后她嫁了个郎君,这人也曾是拥着胡姬妓子狎笑作乐的一员…… ……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瑶一阵恶寒,她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臂,正有些出神,却是被月枝轻推了几下。 “县主,六殿下来了,正在外间等您呢。” “六郎来了?” 苏瑶疑惑起身。 慕衍怎么突然就来了,不年不节的,他也没有提前递消息过来。 流霜却是忍笑凑到她身边,替她整理了下腰间丝绦。 “县主,说不定就是六殿下听说娘娘要为您寻夫婿的消息,特意来寻您的。” 会是这样么。 苏瑶蹙了蹙眉,一点都不信,但难免还是存了点疑心的影儿,见到慕衍时,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这点不自在,在慕衍开口问及此事时,到达了顶峰。 正值春日,水亭上四面格眼窗都卸了下来,清风一吹,混杂花香的水汽入户,心旷神怡。 “我听闻,母后要为阿瑶选夫婿了?” 少年替她斟杯茶,温温和和地问道。 他俊容带笑,眸色柔和,浑不似那个在齐王府里听到消息时,当场砸碎一方青州砚的冷面少年。 苏瑶听他果然问起此事,就低下头,很实诚地点了点头,脸红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轻声道,“我快及笄了,姑母说虽是不急着嫁人,但也该开始相看了。” 慕衍垂眼看她,放柔了声音,“那阿瑶呢,可有看中的郎君?” 诶? 苏瑶错愕抬头,就见到对方正含笑看着她,眼神关切,如同一个寻常兄长关心家中小妹一般。 都怪流霜胡言乱语,害得她都要误会六郎了,苏瑶松口气,变了脸色,笑眼盈盈地望着慕衍。 “我还没有看中的郎君呢。” 她大大方方地说道,还掰着细软手指数给他听,“倒是这几日,谢家的,徐家的,柳家的……有好些郎君往我面前凑,还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苏瑶是当真被烦得不行。 说起时,皱着小脸,一脸不高兴。 慕衍不动声色地将青筋微露的手背后,似是参谋般,轻唔了声。 漫不经心道,“谢家的,可是谢家五郎?我听闻他前年在平康坊看中了个舞姬,为她赎了身,养在外间,大约是上个月,那舞姬还为他生了个女儿,据说很是玉雪可爱。” 苏瑶大吃一惊,等反应过来时,声音都气恼得在打颤。 “六郎说的,可都是真的?” “自然是的,”少年皱皱眉,认真道,“阿瑶,你年岁还小,不急于一时,需得细细打听才好,可不要被那些人蒙骗了去。” 苏瑶已经听不进去了。 少女粉白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仿佛吃了恶心的虫子一般。 “这种人,也委实太浪荡了些。” 苏瑶心里蹭蹭蹭窜起一股火气,冷脸冷声道,“未婚生子,还养了外室,谢五郎这般风流,依我看,他以后也别娶妻了,免得祸害了别家的小娘子,才成亲嫁过去,就被迫当了现成的阿娘。” 奚落几句后,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喉,不高兴继续道,“谢五郎当真胆大,他就不怕我阿兄知道他是这种做派,还敢往我跟前凑,去打折了他的腿。” 她这话可不是假的。 如今苏兼承了个五品将军的职,虽是忙碌起来顾不得她,却也时时关心这个妹妹的动向。 去年还亲自动手,将个在茶楼里谈起长宁县主时,大放厥词,言语猥亵放肆的郎君狠狠教训了一顿。 慕衍附和笑笑,“大约是仗着他容貌不错,以为阿瑶能多看他几眼。” 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毕竟前人曾道,谢家多出宝树,如岁寒茂松,姿容文采,皆是上乘。” “那都是许久之前的话了,他算得上什么。” 苏瑶最厌恶这种风流浪荡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依我看,他连六郎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满洛京,她就没见过比六郎更俊俏好看,更有才学的郎君了。 这般一对比,苏瑶再想到那些行径奇奇怪怪的郎君,就很有些发愁,总觉得姑母说要给她找夫婿之事道阻且长。 心里一大堆念头转个不停,苏瑶垂着乌睫,指尖不住地轻点着手中玉镶金的杯子,没有注意到对面少年眼里倏地翻涌起的热度。 “那阿瑶若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郎君,又打算如何?” 慕衍弯起唇,视线落在少女发间的珠花上,眸子里像是缀满了光,璀璨得耀眼。 可惜苏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姑母说,再过上些时日,她打算办场赏花宴,邀着满洛京的适龄郎君女郎们一道,也让我见见人。” 小娘子对信赖的兄长毫无防备,和盘托出,还灵机一动,软声央求道,“六郎,姑母说,她其实有几个初步属意的人选,可我连人都认不全。我们悄悄地溜出宫去,你带着我去认认人好么?” -- 第96页 慕衍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在苏瑶都以为他不会答应时点了点头。 “还是六郎待我最好,”少女如释重负,笑得真心极了。 慕衍都答应带她去看人了,果然,他对她就是寻常的兄妹之谊,苏瑶彻底放下了心。 殊不知,少年虽是面上温和应下,待回了齐王府,转身便叫来了郑培,冷下了脸。 “让人去将这几人的身世经历查查清楚。” 慕衍想起白日里少女提起谢五郎时的厌恶神色,慢条斯理道,“尤其是男女之事上,要格外仔细些,务必要查探出,这几人可曾与什么女子有过私情。” 郑培一听就明了。 他嘿嘿一笑,计上心来,“懂了懂了,殿下只管放心,便是他们从前没有,想来很快也就有了。” 殊料,慕衍竟是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总还是要给阿瑶留一两个差强人意的。” 郑培睁大了眼,就听见自家殿下轻叩桌案,慢悠悠继续道。 “母后与二兄必定关注阿瑶选婿之事,敬国公与苏郎君虽说现下不在京中,但也留有眼线。若是做过了头,岂不是会让他们有所察觉?” “更何况,阿瑶于此事上,尚是懵懂,若是吓坏了她,让她对嫁人之事反感厌恶,反倒弄巧成拙……” 少年若有所思,尾音渐渐消散在如水夜色中。 他暗自筹谋多年,虽说二兄对此略有所知,亦是放任他发展势力,但若是他贸然插手阿瑶之事,惊动了母后,说不定,反倒没了亲近阿瑶的机会。 所以此事,他只能暗地处理,若是能让阿瑶自己拒了那些人选,才最稳妥。 少年蹙了下眉,隐约察觉到此事有些异样,为何母后会突然要为阿瑶择婿,还将消息放了出去。 慕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眸子里的墨色越发浓郁深邃,似是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郑培如寻常般笑眯眯应下,转头就苦了脸。 私底下腹诽不已。 在殿下这当差,当真是越来越难了, 不光要替殿下去查探县主提起过几次的卢九郎,还要去查什么苏皇后属意的世家郎君。 查卢九郎也就算了,好歹顺藤摸瓜,得了个幕僚,又抓了卫家一点把柄,还顺带交好了如今的东宫詹事卫岕, 查那几位郎君,纯粹就是暗地给人家添堵了。 郑培叹口气,没办法,谁让那位矜贵娇气的小县主一点没开窍呢。 更没办法的是,谁叫他跟了这么个主上,一遇到长宁县主的事,就跟个闷葫芦似的。不说别的,这几日书房的烛火可都是亮到深夜,显然是为着此事烦心,偏偏就是不肯去跟县主表明心意。 腹诽归腹诽,郑培的手脚还算利索。 过不了几日,苏瑶就拿到了那几位郎君的详细生平。 她拿着那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 姑母留意的郎君虽多,但除去与其他女子有所牵扯的,有不良嗜好的,频繁出入过平康坊的,也就剩了两位郎君还可一观。 只可惜……这两位,她一个都不认得。 一位是新近随父兄入京的戚家三郎君,另一位则是早早就出去游学,才回京不久的陈家十二郎君。 离赏花宴还有一月有余,急性子的小娘子自然是等不及的。 她殷勤地亲自替对面的少年郎斟茶递盏,亮晶晶的杏眸盯着他不放,千言万语都蕴在那一双流转美目里。 “六郎……”苏瑶咬咬唇,欲言又止。 慕衍一如以往般善解人意。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脸庞微红的少女,将袖中十指紧攥,指骨作响的双手藏起,温和道,“我这两日就带阿瑶出去瞧瞧他们,可好?” 39. 第 39 章 她的脸颊渐渐发热起来…… 得了慕衍的准话儿, 苏瑶寻了个机会,便对苏皇后说起自己想出宫之事。 正值午后。 凤仪宫内静得只闻林木沙沙风声。 春日午后多犯困,苏瑶也不例外, 她以袖掩口, 乌睫半垂,腮边粉晕致致, 倒像是喝醉了酒, 连央求的嗓音里都染了些春风里微醺的醉意。 “姑母, 我明日想跟六郎一道去慈恩寺上香,给您和阿耶求平安符去。” “不是年前才去过么,”苏皇后落下一笔,处置着宫务, 闻言连头都没抬。 “这不是, 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么, 平安符都要褪色了。” 苏瑶困倦不已, 强打着精神。 “再说了, ”少女忽而狡黠一笑, “我听说慈恩寺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这回非要跟主持大师磨来一株不可。” “胡闹, ”苏皇后知晓侄女惦记那几株海棠许久了, 轻声斥责道,可语气却听不出多少责怪意味。 “那几株海棠在寺内长的好好的,若是喜欢, 常去观赏便罢了,偏你心心念念将之移植到宫里。” 苏瑶本就是打了个幌子,闻言也不气馁。 她只扬扬唇角,软声笑道, “那姑母是答应了?” 苏皇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还是姑母待我最好了。” 小娘子达成了目的,欢欢喜喜地起身,就告退回房去见周公,好一解春困。 苏皇后抬眼目送侄女轻盈袅娜的背影,清冷面容上浮现出些浅浅笑意。 苏瑶一走,莹云便上前来接手侍墨。 -- 第97页 “娘娘……”婢女欲言又止。 苏皇后视线落回到册子上,“直说便是。” “婢子接到消息,说是六殿下身边的郑培,这些时日一直在打听那几位您与县主提起过的那几位郎君,想来这消息,应是县主告知的。” 苏皇后略一颔首。 莹云手下一顿,迟疑道,“县主明日与六殿下一道出城,也许便是与此事有关,说不定……说不定就是……” “说不定就是六郎私底下带她去看看那几位郎君什么样。”苏皇后淡声补充。 莹云诧异道,“娘娘早就知晓?” “阿瑶性子急,我这么一说,她自然是好奇的,好奇便会去央求六郎。六郎虽是聪颖,但到底年少,他藏起的那点心思,也只能瞒得住阿瑶而已。” “明日只怕是,无论阿瑶见着哪位郎君,只怕都能撞见对方不好的一面。” 苏皇后轻笑一下,又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若六郎不是生在这帝王家,但看他这么些年待阿瑶的体贴关切,又有能力手段护着她,我倒也有心将阿瑶予他。” “可偏偏他有了这么个身份。更何况,他是情窦初开,阿瑶却一无所知,不趁此时将他们两人的可能斩断,日后若是阿瑶开了窍,岂不是麻烦。” 莹云也叹口气,“所以,娘娘才让人将赏花宴的消息散了出去。” “阿瑶还小,便是定亲后不满,日后再退了便是。说起来,也该为六郎寻一门亲事了,只是他被记到了林柔名下,我倒也不好开口。” 苏皇后说着说着,蹙了下眉,“是要想法子提醒陛下才是。” …… 慕衍还不知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苏皇后看得明明白白。 但是,即便他已经隐约猜着几分,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将苏瑶拱手让人。 万事准备稳妥。 翌日,慕衍便将苏瑶从宫里接了出来。 车辕上的避让铃叮叮当当,车厢内轻装简服的小娘子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阿瑶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慕衍看她一副睡不醒的娇憨模样,好笑问道。 但转念一想,难不成是阿瑶对待会儿要见的那人心生期待,昨夜辗转反侧,一直未眠…… 少年默然了片刻,才又微微笑道,“阿瑶昨夜睡得不好么?” 苏瑶半阖着眼帘,点了点头, 她看不见对面少年刹那间黯淡几分的面色,只伸出手臂,强自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 半睡半醒抱怨道,“昨日午后睡过了时辰,走了觉,晚间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原来如此,慕衍面色稍缓。 体贴道,“那我让车夫行得慢些?” 苏瑶强打起精神,撑着眼帘看他,潋滟杏眸里氤氲着雾气,湿漉漉的,无辜又迷糊。 “六郎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陈十二郎今日要去慈恩寺的,还告了假陪我,若是我们误了时辰,那岂不是就要白跑一趟?” 慕衍虽是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在意,以免吓坏了她,但又实在想知道,他忍了又忍,还是装作不在意的神情试探道。 “阿瑶为何坚持先去看陈十二郎,依我看,戚家那位郎君,允文允武,亦可入得母后的眼。” 这就是慕衍不懂了。 苏瑶难得见他有疑惑还要自己来解,当时就来了兴致。 她抿着唇笑,睡意都去了几分,习惯性地往慕衍身边凑了凑。 “戚家郎君再好,”苏瑶弯弯唇,笑得灿烂,“他也是才随着父兄入京没几年,将来说不得也有可能返回原籍。” “姑母才舍不得我远嫁呢。” “当然是陈十二更能入姑母的眼一些。” 苏瑶说得大大方方,并没有一星半点儿寻常女郎相看未来夫君时,春心萌动的羞赧。 慕衍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年眼角眉梢荡起几分笑意,清浅自嘲道,“我还以为是阿瑶曾见过陈郎君,印象深刻,才会青睐于他。” 这怎么可能。 陈十二出京游历的时候,她甚至都还没去太学读书呢。 苏瑶用一种看稀奇的眼神看慕衍,心道这人今日怎么了,语气都古古怪怪的。 正想着,整辆车遽然一颠。 苏瑶没有防备,猝不及防就栽进了温热怀抱中。 嘶…… 她皱着脸,捂着被撞酸的鼻尖,小心翼翼地抽了抽气,眼里瞬间涌上来层层水雾,疼得泪珠都要滚下来。 慕衍的胸膛怎么这么硬,跟铁板一样,她还就这么倒霉地撞上去了。 慕衍被迫拥住心心念念许久的女郎,双臂僵硬,耳尖通红。 “阿瑶?阿瑶?” 少年心跳如鼓,竭力分出心神,关心怀中人,“可撞疼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苏瑶低低地唔了声,再抬眼时,疼出的泪珠子顺着娇嫩脸颊就滚了下来。 慕衍当即就是眼皮一跳。 他顾不得多想,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些,伸手摸出帕子,尽量轻柔地替她拭泪。 “不哭不哭,阿瑶是撞到鼻梁了?” 苏瑶只顾哗哗地掉金豆子了,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又酸又疼,又酸又疼,她都怀疑自己的鼻梁已经被撞塌了。 小娘子想到这个可能,浑身一激灵。 -- 第98页 抖着手,用指尖稍稍碰了碰,登时就是钻心一疼。 她的泪珠子也淌得更欢了。 慕衍一直在试图挪开她的手。 他心都揪成一团,却还在温声轻哄着,“不哭了,阿瑶,让我看看可是撞伤了?若是伤着了,我们便先去寻医师。” 好说歹说,总算将苏瑶的手挪了开。 慕衍垂着眼睫,凝神看着少女被撞得有些红红的鼻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用卷起的帕子角轻轻摩挲了下。 轻声问,“疼么?” 苏瑶委屈地点点头。 一抬眼,就见少年浓密的羽睫静静搭在眼睑上,投出好看秀丽的青影,他眸色专注,薄唇轻抿着,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少年的气息清浅匀长,好似三春时扑面而来的一缕和风,清新爽朗,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温热。 两人离得极近,声息相闻。 不知怎的,苏瑶的脸颊渐渐发热起来。 慕衍若有所觉,掀起眼帘望她。 四目相对,两人的眸子中,都纳入了对方的小小倒影。 皆是呼吸一窒。 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先急促起来,砰砰砰,几乎快要跳出来似的。 还是苏瑶先反应过来。 她微红着脸,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慕衍抱得更紧。 苏瑶眼中还含着水雾,有些慌乱地伸手推他,“我不疼了,六郎你先放开我。” “当真不疼了?” 少年察觉到她方才的异样,心绪起伏不定,不动声色地擒住她的手,又搂紧她的细腰,耳尖滴血,略略蹙眉。 “阿瑶不必担忧见不到陈郎君,我们大可改日再寻机会去。但若是撞疼了还忍着,留下什么毛病该如何是好?” 苏瑶不明所以,别过脸去,小声嘀咕了句,“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吸吸鼻子,竭力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六郎,我当真没事,你先松开我。” 慕衍一直望着她。 眸子漆黑乌亮,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晦暗不明的暗影。 他慢慢松开了怀中人,任由她坐回原处,还摆出一副好兄长的姿态,殷勤关切,并无一丝不妥。 苏瑶心里那股古怪感就渐渐消了下去。 慕衍方才一定是关心则乱,才会一直抱着她,小娘子暗暗唾弃着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又觉得都怪那话本太香艳,害得她方才不由自主地把六郎往歪处想。 苏瑶垂着头,脸颊红红的,对着小靶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鼻梁,不肯再开口。 慈恩寺并不算远,车架很快就到了地方。 苏瑶仔细照了照镜子,整理了下簪钗发髻,腰间配玉,确认自己并无半分不妥,才准备下车。 慕衍却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生得好,眉目如山水,灼灼有辉光,只浅浅含笑地立在那,便引得不少来往之人回眸瞩目。 也有不少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殿下。 有那心思灵敏的,就猜到了,车架中能让六殿下等着的,十有八.九便是长宁县主。 紧接着便是赶紧传信回府。 皇后都传出了为县主择婿的消息,六殿下却依旧与县主同游慈恩寺,显然是不肯放手。自家儿郎若是再去县主面前逗留,岂不是明目张胆地与六殿下过不去。 县主虽好,却未必花落自家,但若是必得先得罪六殿下,还是有些不值当。 苏瑶此时还不知晓,因着自己与慕衍这么一露面,往后敢来她面前献殷勤的郎君就凭空少了大半。 这却都是在慕衍的算计之中。 慕衍吩咐了随从去探听陈十二郎现下的行踪。 两人一道先去求了平安符。 苏瑶端坐在小室里,工工整整地抄写着祈福的经文,眉眼柔顺恭敬,没有一丝不耐。 慕衍就坐在不远处,一目不错地望着她出神。 苏瑶丝毫未觉。 她专心致志地抄写经文,不止为阿耶,姑母,兄长和太子阿兄求了符,连慕衍都有份。 为其他人求的符都被她仔细收好,放到腰间荷包里,给慕衍求的,却是当场便给了他。 “慈恩寺的平安符可是最灵的,六郎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定会事事平安顺遂的。” 少女笑得两眼弯弯,伸手将平安符递出。 精致小巧的朱砂符咒,静静躺在她皙白柔软的手心里,如雪地里的点点红梅,色泽对比鲜明。 慕衍心念一动,很想将那柔夷连同平安符一道收入掌中。 但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他默默将这一念头记入心底。 若是日后能得了阿瑶的心,他大可耐心十足地带她重温旧日的种种求而不得,如今么,还是该小心行事。 慕衍接过平安符,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入袖袋中。 再抬眼,就见苏瑶已经在专心地绕着那几株葳蕤海棠打转。看她那兴致勃勃,满眼放光的劲头,若是说她想将这树连根刨走,都是有人信的。 慕衍眼底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很快,随从就回报,陈十二郎现下正在莲池边与寺内高僧谈道。 苏瑶便跟着慕衍往莲池去。 远远的,两人就望见有个白衣郎君与一位僧衣老者言笑晏晏地在谈论些什么。 不知怎的,苏瑶驻足观望了会儿,居然觉得有些眼熟。 -- 第99页 她拉着慕衍一道上到了佛塔上,取出个长筒玩意儿,是月枝早已备好的、海上舶来的远镜,仔细地观察起那人来。 可惜那人竟是一直背对着她,好半天都看不清真容。 苏瑶泄了气,小声嘟囔,“我一定是与这位陈郎君没什么缘分。” 慕衍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远镜,替她观望。 闲闲道,“那阿瑶也算看到这位陈郎君的身影,觉得如何,可还合心意?” “他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哪有什么合不合心意的,”苏瑶撇了撇唇角,视线挪到那个白衣影子上,慢慢蹙起眉,“但我总觉得,好似在哪见过他。” 慕衍眉心跳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细细打量过陈十二的身影,似是要将之记下。 不多时,手中的远镜又回到了小娘子手上。 苏瑶不死心地又看了又看,终于,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温文和善的面容来。 虽说不上俊俏出挑,却着实望之可亲。 这人……她当真认得! 苏瑶晃了晃神,手中一个不稳,远镜砰地就砸到了地上。 慕衍见状,脸色亦是唰得一下冷了下来。 40. 第 40 章 语气古怪且暧昧 苏瑶当真见过这位郎君。 只不过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一世的延载九年, 她病死的那一年,也是这么一个春天。在病榻上卧得久了,苏瑶觉得无聊, 便叫人将她抬到花圃里, 去赏赏春光。 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整个人轻得很, 两个并不强壮的少年内侍就能毫不费力地将歩辇抬起, 月枝和流霜在一旁照应, 看着看着,就抹起眼泪来。 苏瑶倒不觉得有什么。 她隐约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只是有些舍不得身边人。 想着自己离去,亲人苦悲, 这满园的春光, 在她眼里渐渐也就没了颜色。 那位温文和善的陈郎君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并没有如其他人般, 见着她这副瘦弱伶仃的模样就皱着眉别过脸去, 或是露出怜悯惋惜的神情, 反而像没事人一样, 言笑晏晏地赠了她一支灼灼海棠花。 还温声劝慰她道, “县主何必蹙眉, 莫要辜负这大好春光才是。” 苏瑶记得自己当时只牵了牵唇, 用目光示意月枝接过了那花,并未回应。 那支海棠花就这么被带回了凤仪宫,放置在她一抬眼便能看见的位置, 像极了被留住的春光,许久才谢。 倒是姑母得知了此事,还特意来问过。 问她是否心仪那位郎君,若是, 便要请了那家人来,给她定下这门亲事。 苏瑶心知姑母是心疼慰藉自己,好给自己留个念想,却还是拒绝了。自己将死之人,何必占了那位善意郎君的原配位置,为免姑母疑心,她连那位郎君的名姓都不曾问过。 后来,她果然没能活过延载九年的冬天。 至死都不知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可这一世,苏瑶却是知道了。 她没有惊动陈十二郎的意思,只是想远远地再看一眼,确认一下。 “阿瑶,你要去哪?” 前世今生交织在一处,苏瑶心神恍惚,被慕衍抓住了手腕,茫然抬眼,就见他正蹙着眉,看着自己。 “我想去看看那位郎君,”苏瑶勉强笑了笑,组织着语言,踌躇道,“我好似,真的见过他。” “六郎,你要陪我一道么?” 她其实很想去委婉地道一声谢,谢过上一世弥留之际收到的那份善意,也谢过他赠出的,那支她曾经注视良久的海棠花。 慕衍怎会看不出她的异样。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摔碎的远镜,又缓缓落回到苏瑶的脸庞上,一寸寸端详她,眸中晦暗不明,墨色翻涌。 不过是看清陈十二的相貌,竟是能让阿瑶露出如此神情,显然他们两人之间渊源极深。最起码,阿瑶是极为在意此人的。 这个陈十二,到底是何人,他们先前又有过什么交集,为何阿瑶先前说不认得,如今又说与他似曾相识,他们又是何时见过的? 那么一瞬间,慕衍几乎想将这些疑问统统拎出来挨个问明。 可下一息,他便忍了下来,复杂,恼怒,执拗,冷凝,种种情绪明明灭灭,闪烁在他的眸底,他还蹙起了眉。 苏瑶的目光渐渐聚焦,看见的便是慕衍沉着脸,喜怒难辨的神情。 他本就背对着窗,面容上笼着淡色阴影,这般一来,隐隐有了些话本里暴君的几分模样,险些吓了她一跳。 苏瑶挣了挣手腕,却被抓得更紧。 她故作镇定地眨眨眼,“六郎,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慕衍盯着她看了会儿,才弯了弯唇,神色如常,语气温和。 “阿瑶认得那位陈郎君?可你先前不是说,未曾见过他?” 这让她怎么答。 苏瑶哑然一瞬,垂下眼帘,模样异常乖巧,说的却都是现编出来的谎话。 “这位陈郎君,我以前好似见过的,只是不知是他而已,方才看清了他的长相,才会有些讶异。” 苏瑶悄悄在余光里飞快瞥慕衍一眼。 毕竟她总不能说,自己上辈子见过那位陈家郎君吧,那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慕衍敛眸,唇边扬起的弧度里带上几分嘲意。 “那我陪阿瑶去如何?” -- 第100页 “那自然是好的。” 苏瑶松口气,复又软着声,跟撒娇似的,“六郎你先松开我,你手劲太大,攥得我手疼。” 慕衍缓缓松开,却是下滑握住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将那只柔夷拉到自己跟前。 “很疼么?” 他细细摩挲那道浅浅红痕,语气古怪且暧昧。 苏瑶心里一时警铃大作。 她想抽手,可慕衍握住她的手就如铁铸的一般,牢牢地桎梏住她的。略有薄茧的指腹还轻轻游移在她的手腕上,带来一阵阵过于亲昵旖旎的麻痒之感。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通身上下都是娇气矜贵的,只被他稍稍用力这么一握,细如凝脂的皓白手腕上就有了道淡淡红痕,好看极了。 慕衍垂着眼,眸色渐深。 “六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瑶脸颊微红,提高些音量,显然是恼了。她前几日可才跟慕衍说过,两人如今不比年少之时,该注意些举止,怎地这会儿慕衍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有点气儿,又有点急促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可慕衍只抿着唇,静静看着她,眸子里似是有什么暗色呼之欲出,让人越发心头不安。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 少年才颓然松手,低垂着长睫,轻声赔罪,“是我不好。” 却也没解释他为何如此。 苏瑶这回是真的恼了。 她揉着手腕,抿紧唇,拿小刀子似的眼风刻意在慕衍身上狠狠刮了好几下,但又顾忌到现下是在宫外,不好损了慕衍的颜面,只打算等回了宫,再好好跟他算账。 不高兴的小娘子转身就走,将少年抛在身后,她往莲池的方向去,显然是要去寻陈十二郎。 慕衍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的背影。 将袖中的指骨捏得咔嚓作响。 终究还是提步跟上。 苏瑶原本是想直接去寻了陈郎君,与他说上几句,聊表谢意。 可都走到了莲池旁,却倏地停住了脚步。 这一世他们俩从未见过面,她这么冷不丁地上前去,没有一丝半点借口地道谢,陈十二怕不是要以为她生了癔症。 这么一想,苏瑶倏地转过身,蹙了蹙眉。 恰好看见跟上来的少年郎。 “今日一定是没看黄历出门,”她小声嘟囔着,觉得事事都不顺。 “阿瑶不是想见陈郎君么,我带你去便是,”慕衍扯了扯唇角,径直往陈十二郎的方向去。 苏瑶怔然一瞬,也就跟上。 心里却是疑惑得很,不知慕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正值季春,莲池里探出的团团圆叶早就有了巴掌大,和风一吹,便如舞姬般婆娑摇曳。 陈熹素喜佛法,云游归来,有不少积攒下的困惑难解之事,正在求教于慈恩寺的高僧。 两人相谈甚欢之际,忽而见一对风姿出众,气度不凡的少年少女联袂而来。 那位高僧自是认得的,双手合十便道,“六殿下,长宁县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侧过身,有意将陈熹介绍与他们认识。 陈熹虽未曾与这两位谋面,但到底也曾听过的,便上前客气揖手。 “在下陈熹,在家中行十二,颍州陈氏子,家父官任门下侍郎。见过六殿下,长宁县主。” “陈郎君不必如此客气。我与六郎也是恰好来慈恩寺求平安符,今日得见,实是缘分而已。” 苏瑶见果真是上一世的那人,语气便温和许多。 听在慕衍耳中,格外刺耳。 他弯了弯唇,温和道,“陈郎君是云游才归?难怪我先前未曾见过,只是不知,现今陈郎君身居何职,可曾入仕?” ……他是故意的吧。 苏瑶面色古怪起来,竭力忍了又忍,才没有去扯慕衍的衣袖,问他这是做什么。 陈熹的生平之事,还是慕衍替她查的,她就不信慕衍自己没有看。他明明知道陈熹是白身,还这般问他,不是故意的才怪。 少年郎不加掩饰的敌意,陈熹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 他虽是不曾任官,但到底游历多年,阅历极广,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些的。只是疑惑,这位未曾谋面的六殿下,传闻中也是与太子殿下一般的温润君子,为何一上来便针对于他。 陈熹倒也没深究,他性子散漫,只觉得或许是两人气场不合。 他坦然道,“我才游历归来,尚是白身。” 慕衍淡淡地嗯了声,便不再言语。 陈熹摸不清他来意为何,也不肯轻易开口。 苏瑶看看面色冷淡的慕衍,再看看无甚谈兴的陈熹,最后再看看慈眉善目,并未察觉不对的高僧。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很沉默。 一时之间,只觉得无比尴尬。 苏瑶:“……” 这话是聊不下去了。 她轻咳两声,想到方才见陈熹与僧人相谈甚欢,索性自请告退。 “我与六郎这便要回宫,陈郎君,日后有缘,自会再见的。” 慕衍便是再不喜陈熹,也不会拂了苏瑶的面子,只附和着,淡声说了两句客套话。 陈熹自然更不会挽留。 几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等他们走后,陈熹笑了笑,继续与僧人谈论起佛经奥义,显然方才两位不速之客,在他眼中并没有佛经来的有意思。 -- 第101页 回程路上,车轮碾过平整沙石路,发出轻微声响。 苏瑶兀自转过身去,只给慕衍留了个侧影。 她打定主意,这回可不能跟以往一样,慕衍好声好气地哄哄她,就轻飘飘地将他放过,一定要等到他的确认识到自己方才举止着实不妥,才能松口。 可等啊等,等到车架都进了洛京的南城门,都没等到慕衍如往常一样来哄她。 苏瑶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复杂纷涌。 她悄悄地挪了挪,用余光往另一侧瞥了一眼。 入目便是慕衍搁在膝上的一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匀称,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几乎与他腰间垂下的玉佩同色。 现下那只手正微微拢起,指尖轻捻,显然是手的主人正沉浸在思绪里。 苏瑶收回视线,将手里的帕子都揉成一团。 她心里埋怨着,想着方才看见的那只手,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腕间几乎消退的红痕,又想起少年握住她手腕时的神情,越发迷惑不解。 慕衍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 难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可是她好像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惹着他了。 想着想着,苏瑶忍不住又从余光里去悄悄偷看慕衍,这回更大胆了些,视线都游移到了他的脖颈间。 险险就要看清慕衍的脸色。 偏偏这时,齐整衣襟上方,他喉间的玉白突起上下滑动了下,小娘子心慌一瞬,唰得将视线收回。 久久等不到少年开口,苏瑶咬着唇,憋屈地想着。 慕衍这么还不来哄她,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没错?明明就是他阴晴不定,莫名其妙地抓疼了她的手,又对陈十二郎说话不客气。 这会儿倒好,都不肯先来哄她了。 以往慕衍不是这样的,他今日到底是抽什么风。 心里憋闷,她坐到窗边,伸手就将窗子支开,往外望去,只当身后那人不存在。 殊不知,她的小动作早就被身后侧那人尽收眼底。 苏瑶是小心翼翼地在偷看,慕衍则是一目不错地看着她许久了。 眼看她气闷地侧过身去,眼看她气恼地几乎要绞碎了手中的帕子,眼看她偷偷摸摸又犹犹豫豫地偷看自己,最后又装作熟视无睹地推开窗。 少年终是忍不住,唇畔浮现出个笑影来。 可再一想到方才苏瑶对陈十二郎的热切,那抹笑影瞬间就消失无踪。 诸多世家郎君中,郑培能独独挑出陈十二郎与戚三郎,原因也很简单,长宁县主素来喜欢漂亮的皮相,而这两位显然都在相貌上逊色几分。 可就这么个相貌逊色,性子也不甚玲.珑,一心钻研玄学的无趣郎君,偏偏就入了阿瑶的眼……慕衍心内轻叹,眸中寒色一闪。 这个陈十二郎,不能留了。 即便是顾及阿瑶,留他一命,也不可让此人再出现在洛京。 一人憋着气,一人思索着如何作为。 一路上,车里都没有交谈声。 等慕衍将人送回了凤仪宫,就见苏瑶转身就走,连个辞别客套话都不肯给他,想来是真的被他气得狠了。 少年怔了下,摇头笑笑,便也跟了上去。 苏瑶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翘了翘唇角,又连忙压住,转过身来,故意冷着脸问他,“六郎跟上来做什么?” 慕衍笑笑,“前几日母后说想留我说些事,我推脱说忙碌离去,今日得了闲,便想在凤仪宫留宿一夜。” 原来不是追上来哄她的,苏瑶抿抿唇,转身就走。 却又被慕衍伸手拦住。 眼见少女委屈得眼角发红,低着头就是不看他,偏偏浑身都写满了要哄两个大字,慕衍弯了弯唇,也不逗她了。 他正正经经地揖手赔罪,“也是为了今日之事,给阿瑶赔罪。我今日所为,太过罪大恶极,罄竹难书,需得花费不少时辰,才能说尽。所以要留宿一夜,细细与阿瑶分说赔礼,让阿瑶见识到我的诚心,好原谅我这一回。” 这都是跟谁学的花言巧语? 一点也不动听。 苏瑶压抑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小声嘟囔着,“韩老头可说了,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到底是被慕衍温声软语地哄好了。 不多时,两人就和和气气地去给苏皇后请安。 大约是今日接连与慕衍有了亲密的举止,这日夜间,一连数年不见的梦魇,竟是又缠上了苏瑶。 而一墙之隔,昏暗烛光里,始终未眠的少年郎君,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光亮如新,显然是时时把玩的铜质琐匙。 41. 第 41 章 “你这个疯子!”…… 昼暖夜花香, 明月当窗。 锦帐深深处,睡梦中的小娘子缩着肩头,可怜巴巴地在夹纱被里窝成一团, 似是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可怖场景。 事实上, 梦里的苏瑶此刻也的确是害怕极了。 【瑟缩的宫人成排跪趴,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 颤抖个不停。 暴君单手提剑, 漫不经心地自他们面前走过, 三尺剑锋明如秋水,湛然冷寒。 剑尖拖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殷红血珠滴滴答答, 落满苍青石阶。 一直走到被宫人牢牢搀扶住的女郎面前。 “瑶瑶, ”年轻俊美的帝王勾起唇, 随手抹去脸上溅上的血珠, 笑开眉眼里居然带着几分少年的天真明朗, “是不是只要我杀了他, 你就不会再念着他了?” -- 第102页 苏瑶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疯子, 樱色唇瓣颤抖着, 背后汗毛根根炸起。 他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自己多看了别的郎君一眼,就杀了人…… 暴君伸手, 想拥住他的小雀儿,却不想吓得腿软的苏瑶竟是踉跄挣扎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慕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亦是抖个不停,再没有平日里的娇柔清灵。 苏瑶咬牙切齿道, “你当真是个疯子!” 四周宫人早在听见她直呼暴君名姓,就吓得软瘫在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一片死寂中。 “疯子?” 暴君细细咀嚼这两字,挑了挑眉,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 哐当! 他手里的剑被随意掷出,插进了石阶缝中。 暴君大步流星上前,将颤抖着、欲要逃离的女郎扯进他的怀里,冰凉凉的指腹摩挲在她的脸颊上,暧昧又旖旎。 “瑶瑶,”他叹息似地低喃着,低下头,蓦得含住软嫩小巧的耳垂,唇齿用力,不顾怀中人的抗拒推搡,留下了个清晰的牙印。 “瑶瑶,我是疯子,那你是什么?” 他眸中浮现出的笑意张扬肆意,伸手掐起了苏瑶白皙的下巴,么指狠狠摩挲着她的唇瓣,娇嫩肌肤受不得这般摧残,颜色愈红愈堪怜。 看得暴君眸色渐暗,他笑着重复问道,“瑶瑶,那你是什么?” 苏瑶低着头不想答。 却被暴君用力扯到了那具尸体跟前。 女郎怕极了,竭力挣扎着,浑身僵硬发抖,惊恐的杏眸里满是水意,却还是被身后人抱紧强迫着,直视那人被洞穿的胸口。 “慕衍,你放开我!” 她厉声呵斥,说话的声儿却是无力的,低软的,没有一点威慑力。 好像一下就取悦到了身后的暴君。 他紧紧将苏瑶桎梏在怀里,越挣扎他锢得越紧,直到他最心爱的小雀儿白着脸,喘不过气,才缓缓卸力。 俊美的脸庞低垂,埋在她的肩颈,薄唇一寸寸往上,轻轻地啄吻吸吮,留下一个个如花瓣般的浅红印记,最后又顺势吻上她的唇,不容置疑地勾出她的与之缠磨。 苏瑶没想到自己说他疯,他反倒疯得更狠。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甚至还在无辜惨死之人的尸身面前,就要轻薄自己。 她挣扎着,用力推搡他的胸膛,连泪珠都掉了出来。 却只换得暴君轻笑着啧了一声,“咸的。” 狡黠的鱼儿甚至不安分地在她纤细的腰间游曳,咬住了系带末端的丝绦,稍稍用力。 他竟要这般侮辱自己。 苏瑶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绝望,恐惧,羞愤,交织在一处,她闭紧了眼,抽泣着,指尖深深掐进暴君的肩胛里,指节用力到发白,整个人难以自控地抖成一团。 却在下一瞬,就被暴君打横抱起。 直到被他压进榻间,扯下锦帐,光线骤然昏暗之后,才敢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暴君紧紧压住了她,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轻款款地蹭着她的,两人离得极近,近到眼眸中只剩对方一人。 见她睁眼,暴君缓缓笑了下。 才直起身,不紧不慢地在她的惊慌目光中,解去自己腰间的蹀躞带,唇边噙笑,随意将外衫都丢出帐外。 “瑶瑶……”耳畔的一声声低喃犹如深渊里勾人性命的噩梦。 在苏瑶被迫红着眼尾,细弱胳膊搂住暴君脖颈,要失去意识的刹那,她听见暴君附在她的耳边,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你是我养的小雀儿……也是治我的……药……”】 苏瑶醒了过来。 她细细地喘气,想到梦中场景,脸色变了又变,起初是惊慌失色,最后却是红得像柿子,几乎唰地一下,就将自己埋进了被褥中,裹成了个团子。 被杀之人她并未看清全状,过了会儿就不怎么怕了,倒是暴君的所作所为,她被迫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梦也太羞耻了些。 什么乱七八糟的,暴君这种疯子,哪里有药可医,不如他当场自刎再重新投胎来得比较快。 还有,这话本是谁写的,什么药不药的,这种老掉牙的酸话了,放到坊间,一定都卖不出去。 小娘子咬着唇,在七七床上来回打滚,越想越气。 可又恼又气之后,便是疑惑茫然。 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做过跟话本有关的梦了,怎会一上来就是如此令人脸红恼火的内容。 苏瑶深吸口气,忍着羞恼,细细回想梦中的内容。 想着想着,就发现了一个盲点。 话本里好似并没有明说,被暴君一剑刺穿心口的郎君是何人。 但若她不曾记错,话本里的原话是【苏瑶没想到,她不过是从那位郎君手中接过一支海棠花,便为他招致杀身之祸。】 海棠花……海棠花…… 苏瑶眼睫颤了颤,双眼无神地望着壁间昏暗摇曳的烛火,有些艰难地想——该不会是陈十二郎吧? 她伸手捂住眼,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怪不得后来话本里的苏瑶与暴君闹得那般难堪,两人足足纠缠十数年,甚至可以说是把各种话本虐心囚禁套路都玩了个遍。 苏瑶:“……” 心里堵着一口气,苏瑶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窸窸窣窣地起身,推开了窗,托着腮出神。 -- 第103页 已是夜半。 月至中天,复又东落。 庭院里,静悄悄的,花树的影子洒落了一地。 漫无目的地看着看着,一个念头倏地浮现在苏瑶的脑海里。 难不成,慕衍今日的古怪,也与陈十二郎有关? 寻常时,若是想到这里,她也就直接否定了,毕竟慕衍又不是话本里的暴君,对她又没有那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和独占欲。 但方才的梦实在太过牵动心神,以至于苏瑶没有第一时刻否定这个想法,反而是细细思量起日里发生事件的经过。 越想,疑心越重。 慕衍变脸,好似真的是,从他们提起陈十二郎开始。 尤其是后来,他抓紧自己的手不放,也是因着她见到陈十二郎一时恍惚,有些失神。 苏瑶揉揉泛疼的眉心,望着明月出神。 难道说,慕衍其实,还是有些暴君的影子。 不对。 她绞着细指,心神慌乱,话本里的暴君会有那般举止,显然是因为将她视为所有物,吃了味,再加之他性情暴戾,才会仗气杀人。 可慕衍,他待自己,的确是如兄长一般,并没有过什么越距之处,又怎会如暴君一般。 难不成…… 苏瑶的视线渐渐垂落到窗牗的木质雕花上。上面不知为何有了根翘起的木刺,少女沉浸在思绪中,无意识地伸手想去摸摸看。 却被另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截了下来。 “仔细伤了手。” 苏瑶吓了一跳,一抬眼就见着慕衍站在窗前。 梦里梦见,心里想着,这人就冷不丁冒出来,还是大半夜的。 小娘子的神情不太好。 她怔了下,抿直唇瓣,一如往常般小声抱怨,“方才吓了我一跳。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月色下,苏瑶脸庞格外白皙清透,看上去似乎无甚异样,可慕衍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眸里的一丝怯意。 看来今日他的确是心急了,少年心里叹口气。 慕衍看了看她,半真半假玩笑道,“我今日的举止着实有些不妥,怕是吓坏了阿瑶,思及此,夜来便辗转反侧,难免就睡不着了。” 苏瑶憋着一口气,闷闷道,“是我被吓到,你怎么会睡不着,又不是你被吓到了。” 她垂着眼帘,就见到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窗牗上,刚刚好,落在自己的手边,当即就不开心地戳了戳慕衍的影子。 慕衍静静地看着她带着稚气的负气举止,有些不明白她怎么还会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明明晚间时,他已经将阿瑶哄好了,不是么。 少年又叹口气,“阿瑶,你若是也睡不着,不如出来,我们到亭子里说说话?” 苏瑶不想去。 才做了那么可怕的梦,还跟梦中暴君长相一样的慕衍独处,也未免太过考验她的胆量。 “我不想去。” 她低着头,不看慕衍,连根头发丝都写满了不情愿。 慕衍唇边的笑凝住。 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还不等苏瑶挣扎,就松了开,发觉她指尖凉凉的,就蹙了下眉。 “虽说如今渐渐暖和起来,但夜间还是凉的,你若是不想出来,便回去加件衣衫,当心着了寒。” 这番话说得温和又慰贴,让苏瑶心里好受不少。 话本里的暴君才不会这样关切她。 烦躁的心静下一瞬。 但梦中情景还是挥之不去。 越想越心烦。 夜风吹起柔柔柳枝,叶片摩挲声细碎,空明积水的庭中盛满枝影花形,宛如藻荇摇曳。 一片安宁静好中,本就藏不住话的少女蓦得抬眼看向慕衍,吞吞.吐吐道,“六郎……你杀过人么?” 慕衍眉心微折,顿了下,像是被她问住。 他盯着苏瑶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阿瑶问这些做什么?” 苏瑶也说不清自己这会在想什么,竟是将梦中事简略说了出来。 她低着头,迟疑道,“我梦见你杀了人,还是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位陌生郎君。” 慕衍默了一瞬。 他很确信,自己从未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心思展露在阿瑶面前过,按理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她不该做这种梦才是。 少年耐心极好,隔着窗,探手抚了抚小娘子的发顶。 苏瑶早就睡下了,满头如云青丝都披散下来,摸起来像缎子一样,凉凉滑滑的,少年的手指贪恋多停了一瞬。 “梦不过都是虚妄的,阿瑶可曾见过或是听闻过我亲自动手打杀人?” 苏瑶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慕衍早就惯于哄她,温和劝慰的语气更是拿捏得炉火纯青。 他语调温和,娓娓道来,“我手上当然沾染过人命官司,却也都是事出有因。阿瑶,昔日太学里,韩夫子曾道,上无威则下生乱,威者,成于礼,而恃以刑。刑罚必不可少,才能御下有方,不至生乱。我所下令处置的,皆是犯过大错之人,罪有应得之辈。” 慕衍说着这些话,并没有避讳,完全没有想替自己遮掩粉饰的意思。 望着苏瑶的眼神亦是从从容容,满含包容宠溺。 苏瑶当然都看在眼里,她摆弄着袖口,琢磨了一会儿,遽然就醒悟过来。 梦到底还是梦,她怎么能拿梦中之事来苛责慕衍,毕竟,那话本早就当不得真了。 -- 第104页 至于慕衍对她到底有没有那种心思…… 苏瑶忍住想叹气的心,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敷衍几句,便道自己要回去歇息了。 慕衍自然不会不答应。 少年神色不明地目送那道娇小窈窕的身影回去内室,消失在微弱的光,幽深的影里。又在窗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临去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内中的锁匙安然不动。 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 转眼又过了半月。 苏瑶心里存了疑心,便处处留意起来。 很快就发觉,当真是处处都有破绽。 慕衍待她,的确是好得过分。 她不经意的一句话,慕衍都能记住;她说过喜欢的物件,无论是难得的珍宝,还是坊间不入流的、需得排队趁热吃到的小食,慕衍总能及时捧给她;她想做什么,慕衍从不嫌烦,告假搁掉手上的事,就有无穷无尽的耐心陪她一道去……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即便是她的亲兄长,敬国公世子苏兼,只怕也得极其勉强才能做到这等地步。 如此一来,苏瑶真的开始犯愁起来。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慕衍,却又在他黯然离去之后,望着他的背影,心神不安。 等到月枝取来新裁的裙衫,说是姑母为相看的赏花宴备下时,苏瑶一个恍神,就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这才想起,再没几日,便是赏花宴了。 而在齐王府里,郑培望着数日里阴沉不语的主上,也小心翼翼地提了句,“殿下,再过几日,可就是赏花宴了。” 42. 第 42 章 “阿瑶喜欢便好”…… 苏瑶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安。 是察觉到一贯亲近的兄长, 对她有了别的心思?还是,为着慕衍与话本里的暴君,又有了相似之处? 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这不安就像是小虫子一样, 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心, 让她时不时就望着窗外春色花影而出神。 这异样,不光是月枝流霜, 连苏皇后都察觉了, 但却没有出言询问。 莹云忧心忡忡地将此事禀告时, 苏皇后也只瞥了眼庭院中,端坐在亭中点香的少女背影,淡声道,“阿瑶如今大了, 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那若是县主也属意六殿下呢? 这句话堵在莹云喉咙里, 到底没有问出来。 月枝和流霜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司衣房送来了新制的裙衫, 送来时, 月枝就捧到了亭中, “县主, 可要回房试试尺寸?” 苏瑶心里存事, 又见赏花宴迫在眉睫, 一个不留心, 就打翻了茶盏。 瓷片碎了一地,还有几滴茶水溅到她的裙踞上。 一旁的婢女连忙上前来收拾。 苏瑶不紧不慢地将篆字铜印提起,收到木盒中, 看着托盘,半晌儿,才吩咐了句,“将这香送到正殿去。”便随着月枝进屋去试衣衫。 冬日多着红紫, 春夏常用浅色。 折枝山茶纹的百褶如意月裙,卷叶相思的琵琶衿散花上襦,雅致清新,又不失别致,再适合这花红柳绿的时节不过,将小娘子的气度衬得更加出尘脱俗。 流霜看着看着就拍起手,笑道,“若是再插戴上,去岁县主生辰时,六殿下送来的那套碧玉流苏头面,县主便真如画卷上仙姿玉貌的仙女一般!” 月枝欲言又止,见苏瑶垂着眼帘,不甚开怀的模样,伸手就拦住口无遮拦的流霜,三言两语将她打发了出去。 回过身,就听见苏瑶吩咐她,“月枝,你去把六郎送的那副头面寻出来,赏花宴那日,就用它来搭这月裙。” 月枝顿了下,应下了。 苏瑶伸手抚平袖口,望着铜镜里好看得不像话的女郎,怔了会儿,伸手触上了镜中的娇妍影子。 暗暗打定了主意。 …… 苏皇后素喜清静,除去时令年节,这等实在推拖不过的,鲜少下帖办宴。 洛京世家心里都门儿清,无不是提前许久就将自家适龄的郎君女郎们打扮得齐整,又殷勤嘱咐好半天,才肯放人出门。 年少风流的郎君们自然是冲着长宁县主去的,那些适龄的女郎们,则是可挑拣的多了。 毕竟,太子殿下不知何故,拖到现今仍未选妃,敬国公世子、六殿下也都未曾定亲。再不济,若是在花宴上跟哪家郎君对上眼,通了姓名,也算不错。 是日,赏花宴时,贵女郎君云集,一片花团锦簇。 花树下,丛花旁,茵褥,帷帐,几案,藤席,错落有致。还有从芙蓉池引水凿出的曲水流觞,宫人内侍们鱼贯穿梭期间,收拾出专供射覆,捶丸,斗草,点茶等玩闹之所。 三五成群的小娘子与郎君们衣着鲜亮,欢声笑语。到底年岁都不大,又多出身富贵,玩闹到一处时,都是喜笑颜开的。 吴家的小娘子也在其中。 青春慕少艾的年岁,话题除去衣裳首饰,就少不得各家儿郎,这会她刚好就在跟女伴们小声议论起,洛京里哪家的儿郎最是俊俏好看,气度不凡。 徐家女郎以袖掩口,笑着低声,“依我看,自然是太子殿下,容貌出众不说,谦谦君子当如是也。” 张家的小娘子把玩着花枝,有些不乐意了。 “苏世子哪里不好了,他虽是生得风流多情,可从不曾招惹过小娘子,如今更是从了军,更添几分男儿气概。” -- 第105页 她们小声议论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就轻推着一直不曾开口的吴家小娘子。 “你说说看,到底是太子殿下,还是苏世子更出挑些?” 吴家小娘子皱起眉,她觉得这两位郎君各有千秋,很难说清是哪位更好些,无论说谁,怕都要让另一位女伴不悦。 正纠结着,偶一抬眼,她就愣住了神。 随即出神赞叹道,“你们不觉得,单论姿容,当以六殿下为首么……” 几位小娘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时都哑了音。 葳蕤吐艳的海棠花树旁,正转出个俊美少年郎,绯衣博带,腰悬白玉,长睫似鸦羽,眉眼秾丽如画,衬得那满树海棠都失了色。 若只是五官精致,那也就罢了,偏偏他又身量修长,从容温雅,如青山玉骨般气韵天成,虽说比之太子殿下尚且青涩几分,但在容貌上却是更胜一筹。 还是徐家女郎先反应过来,与同伴们低笑道。 “昔日读书时曾闻,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道是前人杜撰,如今见六殿下,才知竟真有此等姿容夺目的儿郎。” 她才随父兄来洛京不久,还不知六殿下独独对长宁县主青眼有加之事,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话,却被几位女伴拦下。 女伴们七嘴八舌劝道,“你可消了那等心思吧!满洛京里谁人不知,六殿下独独倾慕长宁县主一人,对旁的小娘子皆是客气疏离,不假辞色。他们又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徐女郎茫然一瞬,“怪哉,若是如此,今日这花宴难道不是为长宁县主择婿办的?” 其余几位女郎也都是家中幼女,对其中弯弯绕绕不甚了解,说不出个所以然也。 徐女郎捋了捋鬓边簪钗,便想上前。 可下一瞬,她就泄了气了。 她望着慕衍径直走去的方向,盯着那处站着的,素服玉钗,面容却如芙蓉花般艳冶动人的女郎看了会儿,叹气道。 “若那小娘子便是长宁县主,两人容色登对,真真是一对璧人,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几个小娘子胡乱安慰她几句,几人很快又笑嘻嘻地玩闹起来。 这一段小插曲,当事之人完全不知情。 苏瑶望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郎,忍了又忍,才没有下意识地避开,硬着头皮上前,说话的语气却是生疏几分。 “六郎,你怎么也来了……” 慕衍垂眼看她,见少女羽睫低垂,微微颤着,还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玉环,眸子就黯了几分。 “阿瑶,”他叹着气,低声道,“可是我这些时日惹了你的不快了?” 慕衍今日出王府前,特特换了这身鲜少穿着的绯红圆领袍,红衣烈烈,衬得肤色越发冷白如玉。 这是苏瑶最喜欢的颜色。 他曾穿过一次,还记得向来爱好美人美物的小女郎当时就是双眼一亮。 可今日,阿瑶躲躲闪闪,始终不肯正色多看他几眼,慕衍捻了捻指尖,坐实了心里的猜测。 她大约是知晓他的心思了。 如此一来,倒是需得提前些打算。 慕衍思量着,见她不答,视线慢慢落到了她发间盈盈若水的碧玉钗上,换了个轻松话题,“去岁送了阿瑶这套头面,倒还是第一回见阿瑶插戴,阿瑶喜欢么?” 苏瑶抿抿唇,心里鼓起一口气。 少女做足了心理准备,有些僵硬地拎起裙摆,刻意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扯起唇角,强迫着自己直视眼前人。 “六郎也觉得好么?” 她攥紧袖口,轻轻缓缓地说道,“姑母特意令司衣房为我裁制的衣裙,再配上六郎送我的簪钗。” “说不定,”苏瑶咬咬牙,“说不定我在宴上相中的郎君也会喜欢这般装扮。” 若是慕衍当真对她有意,这已经是近乎直白地拒绝了。 话一出口,苏瑶心尖一抖,握紧玉环等着慕衍的回答。 少年顿了顿,却只是温和笑笑。 “阿瑶喜欢便好。这玉石难得,我也是托洛京里出了名的行商,花了数年功夫才攒齐这一套玉质上乘的,如今都给了你,以后若想再得一套,怕是难了。” 紧张兮兮的苏瑶:……? 慕衍怎么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她悄悄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刚好就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 少年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恼怒或是失落的神情。 难不成真是她领会错了? 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闹了个大乌龙,少女心里的大石反倒落了地。 但想想这些时日自己对慕衍的冷落疏离,虽是松了口气,但这会儿也羞得脸都红了,却又不好说什么。 她摸了摸发钗,勉强找补道,“六郎送我的,哪样不是好东西?” 慕衍挑了挑眉,“只是阿瑶鬓边这钗似是松了些?” 苏瑶眨眨眼,伸手就去摸袖袋,想寻靶镜出来照照看看,就被慕衍抢先一步,替她将那支碧玉钗往发间扶了扶。 他动作如行云流水,自然极了,像是做过千百遍一般,苏瑶还不曾反应过来,他已经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少女心神才放松,又惯了他对自己的百般照应,一时之间也没觉出哪里不对来,甚至还笑着道了声谢。 反倒是一直暗暗留心长宁县主这处的不少郎君见此一幕,暗暗皱了眉,隐约觉得六殿下是在故意地宣示什么。 -- 第106页 尤其是,慕衍随即就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们,唇角还噙着些不冷不热的笑。 原本蠢蠢欲动的郎君们便都偃了旗,息了鼓。 苏皇后虽是不曾露面,却也一直留意着赏花宴的动静,第一时间便得知了那边的情形。 她皱了皱眉,却又忍不住笑出来,“六郎的心思倒是都用到了阿瑶身上。” 可到底不是良配。 苏皇后沉默了会儿,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便有宫人往花宴上去。 “姑母教我去折些花枝给她送去?” 苏瑶没有丝毫怀疑,便要跟着宫人去。 慕衍眸子闪了闪,“我与阿瑶同去?” 宫人恭敬道,“婢子来时见东宫之人正在寻殿下,想来是太子殿下有急事。” “阿兄有事寻你,六郎便快些去吧。”苏瑶催促道,“不过是替姑母折几支花,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出事当然不会出事,只是可能会有位郎君在彼处候着她去相会而已。 慕衍看了看苏瑶,勉强维持着面上笑意。 却不得不应邀往东宫去。 东宫里,素来忙碌的慕珣似是得了闲,竟正在庭中亲自煮茶,见他来了,便邀他入座。 “二兄寻我来,可是有事?” 慕衍垂着眼,站定不动。 慕珣挑眉笑笑,“六郎如此聪慧,当真不知我叫你来是因为何事?” 少年静默了一瞬,转身便走。 可慕珣不急不缓地一开口,就拿住了他的命脉。 “六郎,若是我有法子,能说服阿娘,让你继续留在阿瑶身边呢?” 慕衍倏地停下转身,乌黑的眸子凝住温润青年。 他这位二兄,言出必行。 难不成,二兄会支持自己与阿瑶……少年点漆眸中有璀璨光彩溢出。 “可是阿衍,”慕珣温和笑了笑,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示意他入座,“二兄也有些事,想拜托于你。” …… 苏瑶跟着宫人去折花,心里其实也有些揣测。 这当口喊她去折花,姑母该不会是替她牵红线吧? 这揣测,不多时,就变成了事实。 苏瑶看着不远处,正俯身嗅花的郎君,倒也没觉得头皮发麻,反而蓦得扬了扬眉。 只因这人刚刚好,就是她一直想道谢而不得的那位陈十二郎。 她带着笑迎上去,隐晦地道了声谢。 陈熹有些云里雾里,却不妨碍他客气应答。 家中长辈与皇后娘娘的撮合之意昭然若揭,他虽说并不热切,但见长宁县主眸清而正,显然是位心思纯良的小娘子,倒也不如何排斥。 陈熹游历多年,见多识广,说起话来也是有趣,苏瑶原打算道了谢便离开,却不知不觉地听他从眼前花树,一直说到途中趣谈。 这么一耽搁,他们就被旁人撞了见。 慕珏望着言笑晏晏的两人,面色渐次难看。 他早就听说了花宴之事,只是被卫贤妃按住,又知晓如今卫家与苏家并不如何亲近,承熙帝又忌惮苏家,自己绝无可能娶到阿瑶,已经死了心。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看着从小记挂到大的小娘子与旁的郎君私会。 慕衍还就罢了,大家都是一道长大的,再是如何厌恶,也与他是实打实的血亲兄弟,便是阿瑶真的嫁了慕衍,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个相貌平平的郎君是个什么东西。 他火气一上来,登时就上前去冷嘲热讽。 苏瑶自然是不想搭理他的。 陈十二郎虽说茫然,但也看出县主与这位四殿下关系一般,这位四殿下显然是刻意找茬。 他见四周人少,便义不容辞地替苏瑶挡住慕珏,却不想反倒真惹恼了慕珏。 等慕衍匆匆从东宫赶回,寻到苏瑶,见到的场景就让他心头重重一跳。 他心心念念的阿瑶,竟是被旁人护在身后,而她也分明是有些信任那人的。 少年呼吸一窒,眼睫微颤,三两步走上前去,想将苏瑶拉到自己身后,可他一时情急,未能控制好自己手下的力度。 于是,苏瑶整个人唰地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猝不及防的苏瑶:……! 43. 第 43 章 他居然想吻她 苏瑶被慕衍一把拉进怀里。 别说陈十二郎怔住了, 连慕珏都愣在原地。 可等反应过来,慕珏就乐了。 他心里再是酸楚得不行,面上却还笑着, 挑起了唇, 看着陈熹的目光刻薄又嘲讽,“有我六弟在, 就不劳烦陈郎君在此地装腔作势, 多此一举了吧?” 陈熹性子散漫, 倒也没被激怒。 他看了看相依偎的一双璧人,脑海中浮现的,是前些时日,在慈恩寺, 他还曾见长宁县主与六殿下同游的场景。暗自思量着, 想来那时六殿下的敌意, 便是因此而来的。 佳人虽好, 奈何, 身边已有人图谋良久, 当真是一件憾事。 陈熹心里叹口气, 但也仅此而已了。 苏瑶还没有缓过来神, 就见这位陈家十二郎君洒脱地笑了笑, 上前与她行礼道别,便潇洒转身离去。 陈熹还没走远,慕珏再看慕衍就不顺眼了。 他盯着慕衍揽住苏瑶的手臂, 冷哼一声,语气酸溜溜的,“怎么着,还抱上了瘾?还不快松开阿瑶!” -- 第107页 慕衍方才只看他一眼, 便明晓了他的心思。 虽说讶异了些,却还是弯弯唇,温温和和地开口道谢,“多谢四兄。” 苏瑶这会儿是彻底脑子转不过来弯了。 什么情况? 她眼睁睁看着慕珏臭着脸,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仓促到跟身后有什么在追一样,一眨眼,此处就只剩她与慕衍两人。 为了让陈熹与侄女相会,苏皇后早有布置,四周自然有宫人望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旁人来,倒是给他们独处留了个好机会。 可惜这般布置,却是让苏瑶在心里暗暗叫苦。 她眨眨眼,试图从慕衍怀里挣脱出来,甫一动,就被他动作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按住了腰后脊骨。他用了巧劲儿,苏瑶挣扎不得,反而整个人贴到他怀里,乖乖巧巧地动弹不得。 这般举止,除非是苏瑶瞎了眼,盲了心,才敢好意思说,慕衍待她只有兄妹之谊。 不,她就是眼盲心瞎。 才会把慕衍的百般照应,只当做兄长的关切照料。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这种心思了。 苏瑶咬咬唇,脑海里一片空白。 虽说之前就隐隐约约猜测到了几分,但到底有些自欺欺人,时不时便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想的多了,误会了慕衍。 可如今,赤.裸.裸的现实太残酷,她觉得自己现在需要找个地方安静安静,整理整理思绪,再说其他。 “六郎……”小娘子蹙着眉,脸越来越红,“你先松开我。” 这话一出口,苏瑶自己先觉得耳熟。 这不是前几日,在慈恩寺,才跟慕衍说过的? 粉嫩皙白的脸颊唰一下子红了个彻底,还在发热发烫。 却只听见头顶上一声轻笑。 “阿瑶,这可是你自己撞到我的怀里的。” 温温和和的语气是苏瑶素来熟悉的,可这话的内容,却是让她心头一跳。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拉我的。” 见他倒打一耙,说得好像自己扑上去的一样,苏瑶羞得只想逃开。 她伸手不住地去推他的胸膛,却被牢牢按住,只能堪堪争取到点点空间,仅仅够抬起头,去看少年而已。 可只看了一眼,少女就别开了眼,不敢再看,生怕自己被溺死在他的目光里。 那沉甸甸,如有实质的目光里意味太多,让她心尖都在颤。 怎么回事? 不就是去见了太子阿兄一回,慕衍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苏瑶心慌意乱,又不得不认输服软,软声好气地跟他打着商量,像撒娇一样,“六郎,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我保证不跟你置气,你先松开我好么?” “阿瑶,”慕衍垂眼看她,温声笃定道,“我若是松开,你怕不是当时便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正有此意的苏瑶顿了下,被说中了心思,羞恼情急之下,顺势变了脸。 她皱皱眉,显而易见的满脸不高兴,“那你想如何?” 被桎梏在温热的怀抱里,属于男子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苏瑶刻意屏住气,忍不住想到了那些旖旎香艳的梦,梦里的暴君也最爱这般拥着她。 心慌之下,她吸吸气,口不择言道,“你这般举止,与强迫我有何分别?” 少年眸色一沉,低声喃喃,“强迫你?” 慕衍静默了片刻。 面色如常之下,掩藏的是怒火与讥诮。 少年今日本就是大起大落。恼的是阿瑶话里话外的明言拒绝,意外的是二兄与他密谈相商之事,等他匆忙赶回之时,撞见的又是心上人与陈熹悄悄私会。 原本压抑不知几时的不甘与求不得,在此时尽数化为地狱里的莲华业火,将他极为勉强才套上数年的温润君子皮囊焚烧殆尽。 皆是因着他舍不得,不忍心吓着她,才会想着循循善诱,让阿瑶慢慢走进他费尽心思编织好的罗网陷阱里。 他已经隐忍许久。 可阿瑶倒好,才猜出他的几分意图,就一门心思只想躲开自己。 慕衍心里再怜惜她,年少气盛,也被激出了几分气性。 再加之,他脑海中满是来时所见,阿瑶乖乖巧巧地站在陈熹身后的场景。再一想,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阿瑶已经与那人相谈甚欢…… “阿瑶,”少年语调温和好听,如春日里最柔和的那一抹春风,吹面不寒,徐徐缓缓,“你说我这般是在强迫你?” 他慢条斯理地咬字清晰,可不知为何,苏瑶却听出些危险意味。 小娘子被娇养着长大,最要面子,心里越怕越慌,反而越要挺直腰板直视他。 苏瑶仰起脸,望住他,直着脖颈道,一字一句道,“只要我不是心甘情愿的,那就是你在强迫我。所以,你快些松开我,我才不会生你的气……” 下一瞬,少女就石化在原地。 有什么温温软软的,像羽毛似的,轻轻在她的额心落下一记。 苏瑶不敢置信地盯住复又直起身,若无其事的慕衍,倒抽一口气。 他这是做什么?! 少女大吃一惊,心脏砰砰砰直跳,手上挣扎得更厉害了,衣袖上卷叶相思的纹样都皱成了一团,软趴趴地磨蹭在少年如火灼.热的红衣上。 “你居然……你居然……你快松开我!” -- 第108页 “居然什么?” 慕衍好整以暇,他一手钳住怀中人,另一手还有余力,轻轻抚过自己落下一吻处,触及的肌肤细腻莹白,还描着枚浅粉花钿,让他流连不舍。 他笑得温和,语气怜爱又意味深长,偏偏又故作疑惑,“嗯?阿瑶,你说,我方才做了什么?” 苏瑶面红耳赤,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这就是在明晃晃地调戏她。 小娘子习惯了慕衍处处为她着想,温柔以待,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会儿居然表现得这般恶劣。难不成,这才是他的本性。 挣扎好一会儿都挣扎不开,还被他轻薄了一记,这人还一直用令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的目光凝着她。 苏瑶哪经过这阵仗,杏眸飞快氤氲起了水雾,咬着唇,看上去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 她心里羞恼得不行,又有几分惊惶。 男女之间体力悬殊太大,这偏僻花林中又只有他们两人,若是她出声,喊了旁人来,说不定反而坐实了他们之间的私情。 在姑母的赏花宴上,跟慕衍传出私情…… 少女忍了又忍,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咬牙切齿,“你到底要做什么?” 抱着她的那人听了这话,长睫忽闪两下,似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慢慢俯下身,靠近她。 苏瑶睁圆了眼,下意识往后一仰,整个人便仿佛是全靠着腰后如铁铸般的胳膊支撑住,尽在抱住她的那人掌握之中。 就见慕衍挑了挑眉,炙热视线落到她的唇瓣上。 毫不掩饰他的意图。 苏瑶耳边嗡嗡的,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口唇,乌浓长睫颤个不停。 可下一瞬,就见他的面容在自己眼前慢慢放大。 直到,手背上传来了温温热热的触感。 少年如蝶翅般的长睫颤了颤,缓缓垂落,遮住那双过于乌黑透亮的点漆眸子,显得格外虔诚沉醉。 隔着她的手,慕衍居然在吻她。 苏瑶脑中砰地炸开了窜天烟花。 一阵气血上涌,整个人都要昏死过去。 她完全不能想象,不久前还如兄长一般待她温柔和善的少年,现下桎梏住她的腰身,强迫她留着他的怀里,还意图亲吻她! 这刺激太过。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一定是梦还没有醒,小娘子气得浑身发抖,眼里水意濛濛,都快要哭出来。 抱着她,与她贴这么近的,一定是话本里的暴君,才不是与她一道长大的慕衍。 慕衍才不会这么对待她。 苏瑶吸吸鼻子,抽噎了两下,耳尖红得滴血。 心神剧烈震动之下,她完全没注意到,少年郎垂落的长睫也在颤个不停,耳根亦是红透,那红几乎从耳后蔓延至他的眼尾,如冷玉沁血,本就无双的眉眼都添了三分湿润昳丽。 更别提,扶住她腰身的掌心烫得惊人,指节绷紧到发白,不自然地僵直着。 少年郎貌似坦然,实则像只红耳红眼、故作镇定的兔子。 可这些,苏瑶都无心留意了,她所见所闻的,便是慕衍不知抽什么风,一意要轻薄她,偏偏她还被他抱紧,无路可逃。 像是过了许久许久,慕衍才直起身。 他垂眼静静看着掉了金豆子的小娘子,眸中燃起的不正常热度渐渐褪得一干二净。 竟是这般不情愿么? 慕衍扯扯唇,他还什么都不曾做,只是一时气极,想吓唬吓唬她罢了。 怎么这么娇气。 可再怎么娇气,也是他纵容出来的,是他心甘情愿供着的,慕衍叹口气,态度软化,轻轻拍抚着哭泣的少女的脊背。 柔声哄她,又好言赔罪,“我方才是气极了,吓吓你罢了,并没有真的要轻薄你的意思。阿瑶不哭,都是我的不好。” 苏瑶抽噎两声,推开他就跑。 少年竟也没去追,他扶住额,半阖着眼帘,想起自己方才的出格举止,牵动两下唇角,也有些失神。 …… 苏瑶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凤仪宫。 唯一能记起的,是月枝与流霜见她回了宫,一头扎进被子里,脸色红得吓人,一言不发,就慌慌张张地让人去请御药局的医师来。 连苏皇后都赶了来,伸手试探她额间的热度。 “我无事的,姑母,只是忽然有些不适。” 小娘子裹在被子里,闷闷出声,露出的一截玉钗流苏晃晃悠悠的。 “当真无事?”苏皇后蹙着眉。 苏瑶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些,深吸一口气,探出脑袋来。 眨巴着眸子,故作镇定道,“我无事的。” 苏皇后皱了皱眉,屏退其余人,又将侄女揽到自己臂弯里。 “这会儿没了旁人,阿瑶可以说了么?” 苏瑶眼一酸,将脸埋到了姑母温暖的怀抱里,低声道,“六郎……六郎他……” “他做了什么?”苏皇后语气转冷。 阿瑶这般委屈,难不成是六郎欺负了她? 苏瑶也听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姑母……六郎好像……他好像对我……” 苏皇后将侄女扶起,见苏瑶目光躲躲闪闪,就知道她不肯说全。 她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一定是慕衍做了什么越距之事,吓到了阿瑶,偏偏阿瑶又不想说出来,怕自己责罚了他。 -- 第109页 苏皇后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她最担忧之事还是发生了,阿瑶果真对慕衍也有几分心思? 44. 第 44 章 “事关阿瑶,不敢从命”…… 姑母大约是怀疑慕衍欺负了她, 才放柔语气,问了半晌儿。 苏瑶意识到这点,动了动唇, 本想趁机说几句慕衍的坏话, 好叫姑母罚罚他,可话都到了嘴边, 就是说不出口。 那人敢做的出来, 她可不好意思说。 苏瑶恨得牙根痒痒, 在姑母怀中磨磨蹭蹭好半天,到底没松开,苏皇后最后也只得作罢。 见侄女慢慢缓了过来,苏皇后也放下了心。 到底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六郎待阿瑶如何, 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想来也不至闹出什么太过分之事。说不定便是小娘子面皮薄, 知晓了一起长大的少年暗自倾慕自己许久, 不好意思罢了。 至于阿瑶是不是也对六郎有意思, 倒也不急于在此时非问出个结果不可。 “阿瑶好生休息着, 我去处理处理花宴收尾之事。” 苏皇后摸了摸侄女已经蹭乱的云髻, 便要起身。 “姑母……” 苏瑶从被中钻出来, 拉扯住苏皇后的衣袖,小脸被闷得红红的,委屈巴巴地唤着。 “您再陪陪我好么?” “都要及笄的人了, 还撒娇。” 苏皇后看她一眼,到底是心软了,吩咐莹云等人去处理赏花宴后续之事,便坐回了榻边。 小娘子一下高兴起来, 脸颊埋在至亲之人的肩上,还轻蹭了两下。 苏瑶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她现在就是心里慌慌的,脑中不断浮现着的,就是慕衍离她极近,隔着她的手,闭眼吻她的样子。 他的薄唇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匀长温热的气息也喷洒在她的手背上,他们离得那样近,清晰到连他乌浓的睫毛都可以数的清。 少女的心跳声又急促起来。 虽说她梦见过许多次,话本里的苏瑶与暴君亲近缠绵的场景,可梦到底是梦,没有五感,没有细节,她醒来时也只堪堪记得都有什么情节,最多脸热一会儿就过去了。 可今日,她跟慕衍离得那般近,只觉得自己的脸颊都要被烧着了。 “姑母……”苏瑶咬牙切齿道,“我以后都不想跟六郎一道出去玩了。” 她要跟慕衍划清界限,不相往来。 苏皇后往外间望了眼,淡淡应了声。 “他今日待我特别不好,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居然那么坏,还对我有那种心思。亏我把他当兄长看待,他倒好……” 少女赌气嘟囔着,说了好一会儿慕衍的坏话,因着羞愤,杏眸亮晶晶的。 等她终于说完了,苏皇后拍了拍她的脊背,“阿瑶说了这么一通,心里可爽快些了?” 彻底回过神的少女坐直身,手里揉着被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苏皇后笑笑,吩咐人照应她,便起身离开。 经过外间时,看了那不知站了多久的少年一眼,便压低声道,“六郎,你随我过来。” 慕衍眼睫颤了颤,又往内间看了眼,才跟了上去。 身后是婢女们伺候少女起身收拾的动静,他分神去听,也只听见苏瑶在低声抱怨,说发丝都缠到了玉簪流苏上,显然是已经缓过来神。 少年袖中始终攥紧的十指,不由得松了开。 一直到了正殿,苏皇后坐下后,才开始打量着跟来的少年郎。 见他一身绯衣,就大概猜到他应是为了见阿瑶,特意挑的这身衣衫。 她顿了顿,才道“六郎,你聪颖过人,想来应该能猜到,我是不赞同你与阿瑶在一起的。” 慕衍略一颔首。 却又抬起头,直视她,不紧不慢温声道,“母后,我心悦阿瑶,您再如何劝说,我也不会放手的。” 如斯直白,苏皇后噎了一下。 她倒也没生气,只是难得有兴味地又扫视了堂下身形颀长清瘦的少年郎一眼。 口中无情道,“可阿瑶并不心悦你。方才你也听见了,她更多的是羞恼和不悦,说了好半天气话才勉强消气。” 慕衍默了一瞬,扯了下唇角,“阿瑶还小,情窦未开。” 言下之意,是愿意等她了。 苏皇后眼神复杂。 平心而论,她是中意慕衍的,知根知底,又与阿瑶青梅竹马,满洛京都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儿郎。可她舍不得阿瑶远嫁,更说不准日后之事,她娇宠养大的侄女,不能冒这个险。 “我为阿瑶相看了几家儿郎,俱是不错。往日.我不管你们出宫游玩,是因为你们年岁小,不碍事,可如今你们都到了相看定亲的年岁,也该避避嫌。方才阿瑶也说了,不想再与你一道,六郎,你可听懂我的意思?” 慕衍掀了掀眼帘,其实有些不耐。 他满心满眼只有后殿里的那人,想去探望解释,可苏皇后到底是长辈,又曾抚养过他,只得按下性子与之周旋。 可这会儿听见她这番话,少年眸色微黯,自嘲一笑。 毫不掩饰道,“母后一定是已经知晓了我这些时日来的私下动作。” “您曾抚养过我,这些年亦是看顾我的阿娘,我从心底敬重您,也愿听您的吩咐。” “可是母后,”少年郎一目不错地望着堂上人,双眸如秋水般湛然凛冽,“事关阿瑶,请恕我不敢从命。” -- 第110页 苏皇后见他油盐不进,也有些头疼。 相比慕衍,她当然是偏心苏瑶,闻言就冷下语气,“你若是真心爱护阿瑶,肯为她着想,便该放手。” 慕衍垂着眼帘,默不作声,连眉梢都没抬一下。 苏皇后以为他听了进去,心里叹息着,语气转温,“你从冷宫出来后,便一直围在阿瑶身边,才会一心牵挂在她身上。殊不知天下间多的是好女郎,你闲时也该多出去交游一番,说不准——”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见慕衍深深俯身,郑重一礼。 少年不改初衷,语出惊人时,唇畔甚至还旋开一抹浅浅的温和笑意。 “母后,您无非是担忧阿瑶远嫁,无人可依。但若是我甘愿放弃王位封地,一世都留在洛京呢?” 苏皇后一愣,手中的杯盏落地,碎成数片。 …… 凤仪宫正殿的这场谈话,苏瑶毫不知情。 除去接下来几日,姑母总用复杂的目光看她,欲言又止,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小娘子的心神都放在慕衍的日日来访上了。 这人着实没脸没皮,做出那等浪荡轻薄的举动之后,居然还好意思天天来寻她。 苏瑶才不肯见他,直接让人将他拦住,自己窝在寝居里不出门,只推说着了风,不想见人,怕过了病气给他。 慕衍大约也是不相信的,依旧是日日都来应卯,还搜罗了许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让人送了进来。 “县主县主,这个水盆可真有意思,内中的物件都会动呢!”流霜在外间笑着扬声道。 苏瑶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捂住耳朵不想听。 她才不想看慕衍今日又送了什么来。 这人心思巧,又那么了解她,送来的一定都是她喜欢的,她是绝对不会被这人的仨瓜俩枣就蒙骗住,哄得好。 可外间婢女们都凑在一起笑作一团。 显然今日慕衍送来的,一定是什么特别好玩的物件。 月枝语气疑惑,“这物件虽巧,可这做的都是什么?长的像龟,却有鸟一样的头,尾巴又细细长长的?” 流霜的声音也从指缝里钻了进来,“这只鸟可真好看,羽毛是青色的,还带红纹,就是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鸟。呀,月枝姊姊你看,这盆底还有地图呢!” 外间的议论声不断往苏瑶耳朵里窜。 她侧着耳朵听,心里痒痒的,很想看看慕衍送来的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就坐直起身,有些蠢蠢欲动。 可下一瞬,听见外间人进来的脚步声,又立刻躺下去,装出毫不在意,没有听见的样子。 “县主,这物件有趣归有趣,可婢子们都不认得,您瞧瞧,这是什么好玩意?” 流霜端着只铜盆进来,笑着央求道。 苏瑶翻身向里,捂着脸道,“我不看,他能送来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你们都不许再收,回头捎了口信,让郑培都搬回去。” 婢女们面面相觑,还是月枝看出县主身上披着的薄被有滑动的痕迹,笑了下,斗胆上前,将言不由衷的少女扶起,“县主您仔细瞧瞧,这水盆当真是做的精巧极了!” 苏瑶不屑地抿着唇,随意瞥了一眼,就挪不开目光了。 光洁鎏金的铜盆里,立满了各式小动物,小小一只,镶玉嵌宝,灵动精致。 目不转睛的少女伸出手,细白柔软的指尖在那鸟头龟上轻轻一拨,那只旋龟就滴溜溜地打起转,再用力一推,就顺着盆底的沟槽滑动起来,在地图上固定区域变换位置。 苏瑶一下就看出门道来。 她忍不住地笑,“这只是旋龟!《山海经》里说,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你们看,”少女捏着那只旋龟在固定的位置打转,眸色认真,“它只能活动在杻阳之山的区域里,这是南山经里记载的它的存在之所。” 流霜笑嘻嘻的,“六殿下竟有这般巧的心思?可他为什么将这山海经,做成了个洗手的铜盆,做个观赏的玩意儿不好吗?” 苏瑶手肘撑在几案,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盆里的异兽花木,脑海中蓦得浮现出一幕场景。 好像是去年深秋的某一日,她去太学读书休息时,从袖袋摸出个小盒子,在跟邻桌的慕衍抱怨着。 “这时节本来就冷,月枝还天天监督着我用花露药材泡手,说这样读书写字才不会落下茧子,可泡的时间又长,真是无趣极了。若是水盆里有什么灵巧机关便好了,可以边泡手边玩,也好消磨消磨时间。” 慕衍垂眸思量一瞬,“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当然是好主意了,”苏瑶翘起唇角,自得笑着,“这市面还不曾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东西呢。” 两人说笑着,她旋开盒盖,想挑出块膏脂擦手,却不想一下挑得多了。 若是全涂在手上,难免油腻腻的。 苏瑶当时皱皱眉,心念一转,就让慕衍伸出一只手来,将多余的膏脂蹭到他的手背上,还催促道。 “六郎也擦擦,这可是御药局才送来的新方子,你虽是男儿,也需保养保养才是。不信你瞧,你才学骑射剑术多久,这右手就生了茧。” 少年当时没说什么,只弯了弯唇,看着手背,有些出神。 回想起当时慕衍若有所思的模样,苏瑶再看这铜盆,也就了然了。 -- 第111页 显然是他将自己那时的话记住了,如今这铜盆一制好,便给她送了来,并不是临时起意,为了赔罪,才到市面上搜罗了好玩新鲜的玩意儿送她。 可这般一想,苏瑶心里的滋味莫名,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 慕衍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 可他待她的好,不是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的,他是另有所图的。 “把它端走,收到库房去,不要再拿出来。” 小娘子咬咬唇,遽然不高兴起来。 婢女们的欢声笑语为之一停,却也没人敢再劝。 苏瑶打定了主意,死活不肯出门,慕衍自知上次做得过了,也不好再算计强迫她出门,只日日拿那些软功夫来磨着她。 如此,苏瑶便一直躲到了五月。 等到慕衍送来的物件里多了彩扇丝缕,姑母也提醒她端午赛舟之时需得出席宫宴,她就是脑壳一疼。 这下是躲不了了。 不出她的所料,端午当日,甫一出凤仪宫,她就望见了宫墙下,垂柳边,正含笑望来的翩翩少年郎。 慕衍真的来堵她了。 少女抿了抿唇,潋滟的杏眸不安地微微转动起来。 45. 第 45 章 “我想逗逗你罢了”…… 不远处, 少年一目不错望着她。 修长清瘦,眉目俊美,只略略扬起眉眼, 便是数不尽的锐意风流。 苏瑶看在眼里, 却在心里暗暗叫苦,没有半点欣赏美色的心思。 就这么被慕衍堵在了凤仪宫外, 她定在原地, 余光里四下乱看, 飞快思索着脱身法子。 可慕衍又怎可能让她逃开。 这么些时日,能让她好好休息冷静一阵,依着他日益滋生的迫切心思,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若不是顾念她, 怜惜她, 慕衍当真曾想过, 造一座高台将少女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让她从今以后, 眼中只能看见自己, 口中只能唤他的名, 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只能因他而起。如此, 她再也躲不开自己。 只可惜……阿瑶不会喜欢被这般对待。 少年眸色一黯, 将暗沉心绪锁住,迎了上去。 “阿瑶,”慕衍不着痕迹地贪看着眼前人, 唇角含笑,语气悠悠,“这些时日未见,你的风寒可好了么?” 见少女抿紧朱唇, 就是不理睬他,就貌似无意地说起闲话。 “你许久不曾出宫,我府中的那只狸奴,都时常卧在檐角边,望着大昭宫的方向,想来也是在念着你。” 苏瑶不意他如此大胆,微微睁大了眸子,都要被他的无耻程度惊呆了。 慕衍口中的狸奴,是齐王府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只小野猫,皮毛黄黄的,像柑橘一样,又最是贪吃亲人,寻常有了吃的,便瘫在他寝居的屋角晒太阳。哪里会想她这个只见过几面,喂过几条小鱼干的人。 他分明是在暗指…… 少女唰得一下红了脸。 伸手就想掐他的手臂,可才伸出手,又倏地收回去。 顿了顿,她煞有介事地扬起下巴,轻哼一声,转身就绕开少年,自顾自地往芙蓉池的方向去。 慕衍也不急,温温一笑,便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她身边。 端午赛舟,宫中举宴,虽不如淮扬之地,龙舟一朝竞渡,就绵延数十里,却也是热闹非凡的。一路上,一队队鲜衣簪花的宫人内侍捧着彩缎佳肴来来回回,半空中都飘着教坊新近编排出的丝竹曲调。 芙蓉池畔早就扎好了彩楼、席棚,挤满了洛京里有名有姓的世家官眷,只等着观看芙蓉池里的那一场竞渡。 苏瑶现下却没心思想这些。 她垂着眼,盯着身前地上的那道修长影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时日,她刻意避着慕衍,时候久了,那日的种种羞恼不快也渐渐消散了去,倒也没有那么恼火了。 毕竟在洛京里,喜欢她的郎君多了去了。慕衍虽是与她一道长大,但他们又无血缘,朝夕相处,年年岁岁,他到了年纪,动了心思,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只是她梦见的那册话本,就像一道隔开两人的天堑,即使知道慕衍与暴君不同,她也不可能回应他半分。 心里存着这般芥蒂,又眼见慕衍如暴君一样对她有了心思,再要让她像旧日一般与慕衍相处,苏瑶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但再一想到他们这许多年的情谊,小娘子又觉得心酸,颇有一种,怀疑自我怀疑慕衍的复杂心绪。一方面觉得慕衍对她那么好,居然都可能是别有用心,可另一方面又觉得,是自己先入为主,将他想的太坏。 苏瑶心口始终闷着一口气,再一见到风扬起地上影子的衣角,翩然如鹤,闲闲散散,就抿抿唇,不着痕迹地加快两步,想上前踩踩那影子。 却不想这道影子也一道加了速。 再提步,身后人又跟上,绣满缠枝花的云履竟是再度踩了个空,怎么都追不上那影子。 苏瑶猝然停下,正想回头,让慕衍不许再跟得那么近,却不料停得急了,又一下子就撞到慕衍的胸口上,虽说没有撞疼,却也是结结实实地贴了上去。 “阿瑶,”慕衍垂眸看着她,假作不知,双臂安安分分地垂在身侧,轻声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那我都停了,六郎怎么还不停下?” 苏瑶红着耳尖,气呼呼地质问他,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揉了揉发热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 第112页 慕衍居然颇为认真地思索片刻,才温声答道,“我又不是阿瑶腹中蛔虫,自然不知你何时会停下。” 他绝对是故意的! 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若不是故意的,苏瑶都能跟他姓了。 大约是她的气恼都浮在眼角眉梢,慕衍好笑地欣赏了会儿她的炸毛模样,慢吞吞地承认道,“我只是见阿瑶一直不理睬我,想逗逗你罢了。” 看她气得脸红,少年忍着笑,揖手赔罪,假作诚恳道,“若是惹了阿瑶不快,也都是我的不是。” 苏瑶这才气顺了些。 她转过身,继续往芙蓉池的方向去,依旧是不理睬身后人。 慕衍一路跟着,倒也没说什么。 一路上,这对一前一后,容色出挑的少年少女,引了不少人微微侧目。 苏瑶一无所觉,慕衍唇角忍不住上扬。 待他们两人走过,不少安排家中儿郎去赏花宴上露过面的人家都叹了口气。 等到了池畔,见郑培远远地冲他点头,示意安排妥当,少年唇边便旋开一个好看的弧度。 惹得不少女郎红着脸往这边偷眼看来。 苏瑶自然也发现了。 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慕衍,不知他何时竟变得这般抢手,就连去岁阿兄回京的时候,偷看阿兄的女郎都没有这许多,当真是惹眼的很。 正想开口让他莫要再跟着自己。 “六表兄……” 一道娇滴滴的女声从苏瑶背后传来,惹得她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臂。 紧接着,就见满脸惊喜的林茵带着隐隐蹙眉的林蕊从不远处,碎步行来,直勾勾地盯着慕衍,一看就是冲着他来的。 苏瑶眼前一亮,再看这位害她落水的小娘子时都不觉得碍眼了。 “六郎,”她忍着笑,抑不住的幸灾乐祸,“你陪两位林娘子叙叙旧,我要去寻姑母,要先行一步。” 说完,转身逃也似地走得飞快。 慕衍眉心微折,想追上去,却被林氏姊妹拦住原地。 林茵鬓边簪着时令的艳红石榴花,腮边点了笑靥,正含羞带怯,瞧着这位名义上的表兄,两腮通红。 她阿耶可说了,便是想尽办法,也要让姑母去说服陛下,将她赐给六殿下做正妃,如今见这位六殿下如此出挑,她又怎能不羞涩欣喜。 “六表兄一会儿可要来我阿娘那处,家中的长辈们可都盼着您许久了。”林茵以帕掩口,只拿眼睨着慕衍。 慕衍将落在心上人身上的视线收回,头一回认真打量了林茵几眼。 也就是这几月,林茵频频出现在他面前,再加之漪澜殿最近时常有道士巫医出入,看来,那位疯了数年的林美人,大约是有了些转机。 慕衍面不改色,甚至还笑意盈盈,上前一步,离林氏姊妹更近了些。 林茵心脏都快蹦了出来,心中狂喜,果然她今日这番精心打扮没错,这位向来对其他女郎不假辞色的六殿下不就对她也另眼相待。 她屏住了呼吸,含情脉脉地想再看这俊美少年郎一眼,却不料,对上的是一双冷寒无波的幽深眸子。 那双眸子令人无端背后生凉,它的主人薄唇轻启,淡声道,“林五娘子,慎言,你我之间,从前无,以后更不会有半分关系。” 少年郎风仪翩然地绕开离去。 只剩林茵僵愣原地,脸上血色褪去,精心描绘的艳丽妆容在堪堪清秀的脸上显得越发难看。 林蕊早就随着不愿同流合污的父亲分出林家,今日不过是应卯而来,很是不屑这位隔房堂姊这般姿态,寻了个借口就溜了开。 只剩咬牙切齿的林茵瞪着眼,看着少年郎追上的长宁县主,狠狠地绞碎手中的帕子。 没想到林茵居然没能拦住人,苏瑶打量一眼坐在她对过的少年,摇了摇头,心里叹口气,林五娘真是越发不长进了,都拦不住人了。 正想着,就又见慕衍如做过千百次般,斟了杯茶,推给了她。 苏瑶盯着茶盏看了会儿,抬起头,眉眼认真。 “六郎,你不必如此照应我的,我自己会动手,便是我不想动手,也还有月枝、流霜她们。” 再往芙蓉池上望了一眼,见池上龙舟队已列好,她半开玩笑地提议道,“我看四郎他们都兴致勃勃地去入队比赛,六郎若是闲极无聊,不如也去参加。若是拔得头筹,今岁扬州进贡而来的江心镜,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这话是随口说说,却不料,少年听完后,静静看她半晌儿,竟真的起身去与姑母说要去参赛。 苏瑶用银匙舀樱桃的动作一顿,不由得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里寻思起来。 难道说,慕衍往年就很想去,只是碍于她在,不好撇下她,才忍住了。那这些年,他该做了多少事是自己都不知道的。 少女抿抿唇,又下手舀了两颗樱桃,心神一恍惚,内里未去的果核就磕了牙,让她一个激灵回过神。 苏瑶捂着脸颊,心里滋味莫名。 苏皇后听得少年开口时也是一愣。 “六郎要亲自下场?”她疑惑道。 往年也曾有人邀慕衍下场,可他向来是兴致缺缺的模样,这回怎会…… 慕衍回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少女,又弯了弯唇,“听闻今岁的彩头是江心镜,青莹耀目,光可鉴人,我也想去试试。” -- 第113页 他这么一回头,苏皇后就了然了,一定是阿瑶又淘气,磨着他想要那面江心镜。 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应下,还交待了几句勉励的场面话。 等慕衍一走,苏皇后就淡淡地看了眼没心没肺,还在吃樱桃的侄女,不由得地又想到那日慕衍所说,愿意放弃封地,为阿瑶留在洛京,心里好笑又欣慰。 她这个宝贝侄女,倒是被六郎宠得紧。 苏瑶才没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慕衍这么一走,她松了口气,只一门心思舀酥酪上的樱桃吃,偶尔才分出心神,看看芙蓉池里整装待发的各式龙舟。 芙蓉池上已经搭起了座牌坊,上挂锦标,是为终点。 只等着承熙帝点头,便要开始。 可都快到吉时了,承熙帝竟还未来。 苏瑶望了望不远处空空如也的位置,又看了看毫不在意的姑母,也不耐烦管这些,又见太子阿兄桌案边的茶水沸了,便凑过去想蹭茶。 慕珣近来忙碌,本是不想来的,但慕衍提前递来消息,与他说此间有要紧事,需得他来坐镇,只得百忙之中抽空过来。 却没想到才一来,就听见说,自己这个六弟为博阿瑶一笑,竟是跑去下场赛舟,他摇摇头笑笑,权当是来放松而已。 见妹妹凑了过来,就挑眉打趣道,“阿瑶妆台前的镜子不亮了么?那可是则昭特意让人重金定制的螺钿花鸟镜,他若是知晓了,怕不是又要从西州写信来,抱怨吃味一番。” 还不知道慕衍言辞间又坑了她一把的苏瑶眨眨眼,不明所以。 她瞧着慕珣慢条斯理地烹茶,就有些技痒。这阵子闷在屋里,她还跟着女官学会了点茶,虽说累手了些,但也着实有趣,见状就蠢蠢欲动。 “阿兄,我才学会了点茶,我点茶给你看好么?”小娘子得意洋洋,鬓边的花枝一颤一颤的。 慕珣温和笑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到姗姗来迟的承熙帝。 她一下子拧了眉,只因依偎在承熙帝身边,那个瘦弱艳丽的身影,实在眼熟。 那不是曾经的林贵妃,现下的林美人么。 她怎么来了,难道是疯病好了? 不少人也注意到林柔的到来,遮遮掩掩地往面色如常的苏皇后这处望来。 偏在此时,三声鼓响,红旗扬起。 芙蓉池上的龙舟两两跃出,如飞光逐电,两岸乐师铆足劲,丝竹箫瑟声,浆击水声,船头鼓声,两岸喧哗声齐齐交织水上,兴奋如潮。 苏瑶的注意力都被池上龙舟吸引住,确切来说,是被临先半个船头的龙舟上,站立击鼓的身影吸引住了。 皇子下场,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划舟,皆是站在船头擂鼓助威。 慕衍也不例外。 他本就广袖长衫加身,含珠吐玉,束带矜装,站在船头击鼓时,衣袖扬起间,露出一截线条好看的小臂,身形笔直,如松如柏,格外引人瞩目。 鼓声咚咚,颇有韵律,紧扣心弦。 如金声玉振,缓疾相继,缓时便如轻骑远逝,疾至则如惊雷骤发。 敲得如乐曲一般激奋人心,引得不少人走到阑干附近,想看看这击鼓者是何人。 倒显得对过船上,朱袍金冠,锦绣华服的慕珏不甚显眼了。 苏瑶忍了又忍,到底是还想凑这个热闹,慢慢挨到了阑干边,聚精会神望着那两艘龙舟,忍不住撇撇唇角。慕珏一会输了,只怕又气得要来寻慕衍的不快,要有的热闹了。 她竖着耳朵听鼓声,指尖轻敲着竹木阑干,暗合节拍,心神为着鼓声中所暗藏的气魄所夺,不由得一阵心驰神往。 却在下一刻遽然站直起身,瞳孔紧缩,一颗心高高提起。 小娘子身形晃了晃,就要提裙下楼去,却被回过神来的慕珣伸手拦住。 四周人也是惊疑慌张不定,议论纷纷。 连承熙帝都按捺不住起身,近些年消瘦憔悴许多,露出颧骨的面颊上一片铁青,连声吩咐侍卫去池里救人。 只因池上龙舟陡然相撞,船头击鼓的两位殿下,齐齐被撞下了水! 46. 第 46 章 还好他没事 直到掉进水里的前一刻, 慕珏都是懵的。 他今日兴高采烈地出门,打点好一道划舟的众人,就打算赢个第一, 好让阿耶赞扬他几句, 再把那江心镜拿到手,回头好跟一帮交好的郎君炫耀炫耀。 偏偏慕衍冷不丁就冒出来与他相争。 争便争吧, 他是有备而来, 自然信心十足。 结果就眼睁睁看着慕衍又将他比了下去, 不止鼓点敲得激奋人心,连他在的龙舟都比自己快了半头。 眼看前面便是牌坊,锦标高悬,慕珏是铆足了劲儿要再争一争。 却不想, 他所在的这艘龙舟, 竟是猝然歪了下, 不止他自己掉进了芙蓉池里, 连带的把慕衍所在的船头高台也砸塌了。 慕珏奋力挣扎着, 连呛好几口水, 渐渐失了意识。 恍惚中, 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池畔阑干边, 慕珣拦住了神色惊惶的妹妹, 一叠声地吩咐人去池里捞人。 苏瑶是真的慌了。 慕衍和慕珏,真不愧是俩兄弟,这两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会水的。 那芙蓉池说是池, 实则是极广阔的一片湖,湖心离着湖畔且远着呢,若否,也不能举办端午竞舟竞渡。她年少时可就掉进去过, 甚至上一世,就是死在这溺水上。 -- 第114页 但她上回本就掉在池边,才会被宫人内侍火速捞起,这回慕衍他们可是在湖心落的水,一时半会儿,哪里赶得及。 “阿兄,我……我就去看看……你别拦着我……” 小娘子反手握住兄长胳膊,皙白下巴绷紧,嗓音颤颤巍巍的,还带着点哭音,“六郎他们都不会水……” 慕珣皱着眉,也是担忧不已,但又心知肚明,阿瑶此时去也无益,这会见她惊魂未定,更不放心她前去。 “阿瑶,你且坐下。” 他把妹妹安置在胡床上,拍了拍她的肩,“我下去看看,你在此坐好,等消息便是。” “下面乱成一团,即便六郎是因你去夺那江心镜,但此事是意外,你也不可过责自己,乖乖在这里等消息,阿兄下去看看。那么多侍卫都下了池去救他们,一定会无事的。” 苏瑶后背发寒,但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想到自己也帮不上忙,就点了点头,连声催促道,“阿兄你快去,我不会给你添乱。” 慕珣肃着脸下了木梯就往池边去。 苏瑶心神不定,站起身走到阑干旁,看着池里吵吵嚷嚷,数条小舟紧赶慢赶地往池心去,侍卫像下饺子一样纷纷下水,就将唇瓣都抿成一线。 月枝和流霜都在她身旁劝慰不已。 方才慕珣的话,苏瑶心慌意乱没有听清,她们可是听得分明,劝的时候就不由得带了出来。 “这么多人去救,县主放心,六殿下和四殿下一定会无事的。”月枝道。 流霜快言快语,“对啊对啊,六殿下还要赢了江心镜来讨您的欢心,他可是从不曾失信于您的!” “江心镜?” 苏瑶动了动唇,愣住一瞬,再想到兄长方才的话,登时就反应过来。 原来慕衍下场,是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误以为她想要那面江心镜? 他是为了她才下场的? 不过是想寻个借口,想把慕衍的注意力转移去别处,能把他打发走就更好了。他居然当真了,还以为,是她想要那面江心镜。 苏瑶望着远处水花四溅的水面,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撞击过,又酸又软。 她明明只是……只是…… 小娘子咬紧了唇,胡思乱想。 慕衍会出事吗? 他都不会水,芙蓉池的水那么深。 这龙舟怎么会撞到一处,是有人故意的吗? 他到底在想什么,一面镜子而已,她怎么会稀罕。 都怪自己,方才换个话题不就好了么。 苏瑶坐立不安,心里动摇了会儿,去抱住了苏皇后的胳膊,央求道,“姑母,我就想下去看看,若是他们被救上来了,我也好安心些。” 苏皇后也心急,可她是皇后,越是危急之时,越不能露出慌张神态。 闻言,也只是看侄女一眼,“方才阿珣不是说了么,让你在这里等便是,楼上视野开阔,若是有消息,我们一定很快能知道。” 这怎么能一样。 远远望着,和站在池边,可是天差地别的。 苏瑶望着池上的动静,心上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像是有走珠在滚,一下比一下急促。她在心里把漫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唯恐漏下了哪位,失了效力。 一盏茶时。 两盏茶时。 居然还没有找着掉进池里的两位殿下。 芙蓉池畔已经静寂无声。 只池中吵嚷不停。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不敢有大动静,只怕惹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不快。 唯独齐王所在处,时不时传来他醉醺醺的讨酒声。 苏瑶听得刺耳,却也知道跟这位醉鬼王叔没法子计较,但这会儿已经是完全坐不住了,索性腾得站起身,就要下木梯去。 苏皇后见状,揉了揉眉心,吩咐莹云领着宫人跟上,小心看着县主,莫要被人冲撞。 苏瑶也怕耽误了救人,自觉地领着婢女站到无人处,往池中眺望。 越来越多的侍卫下水救人,水面荡开的涟漪晃个不停,直晃得那双姣好的杏眸又疼又酸。 若是……若是此回慕衍无事…… 苏瑶咬咬牙,她一定不会再给这人脸色看。 又是一盏茶时。 苏瑶深深吸气,却只觉得心跳声越来越急促,耳边嗡嗡乱响。 月枝见她面色不好,连忙上前搀扶住,温声细语地安抚她。 可这些都入不了苏瑶的耳。 在生死面前,她忽然觉得,前几日闹的别扭,都是小事。她也并没有那么厌恶慕衍,若是他好好的,自己完全可以与他好好说个清楚,而不是避而不见,与他赌气,慕衍又不是刚愎自用,不通情理之人。 若是不赌气,不说那些话,今日他就不会去夺那江心镜了。 那他……还有慕珏,都不会有事。 不安,愧疚,心慌,后悔,种种情绪密密地结成网,将她困死其中,让她的心口收束一团,紧得难受。 “月枝,我有点害怕,还很后悔……”几不可查的声音从少女的嗓间艰难挤了出来。 月枝也是心急,却也无法,只能翻来覆去说些囫囵安慰话。 就在苏瑶攥紧十指,几乎要绝望之时,倏地发现,在靠近她所站立之处,水面之下,竟是隐隐现出两个人影。 “月枝你看!” -- 第115页 她快走两步,扶住阑干,瞳孔猛地一缩,竭力睁大眼,怔怔地指向那水面,喉咙一紧,再说不出话来。 还是她身后的宫人反应及时,连忙叫了附近的侍卫下去捞人。 四周顿时沸腾起来。 慕珣也闻声赶来,见侍卫下水捞起湿漉漉的两人,才舒下一口气。 转身吩咐道,“让医师快过来看看。另外,先不要挪动他们,找人,将他们腹中的水先按压出来。让人去取了干净衣衫来,驱寒的姜汤可备好了,赶紧送过来……” 捞上来的两人都是面色苍白,慕珏的状况还要更糟糕些,连唇色都发青。 昏过去的慕衍还死死攥着慕珏的胳膊,一看就是昏过去之前,发现慕珏也溺水昏迷,便下了死力抓住他,试图救他一道起来。 “六殿下当真心善……心胸宽广……”附近不少人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 谁人不知六殿下与四殿下关系最为恶劣,四殿下向来不喜这个冒出来的弟弟,提起他就皱眉,如今倒好,反而是他被这个看不上的弟弟救了。 苏瑶按捺住自己,在旁边来来回回踱步,看军士熟练地按压他们的腹部,替他们两人排水,心急不已。 等见慕衍眼睫颤了颤,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去,蹲下身,用帕子替他把眼睫上挂着的水珠擦去,小心翼翼地唤他,“六郎?” 才一出声,方才压抑半天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还好,还好他没事。 小娘子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牵起唇又笑了起来。 慕衍甫一睁眼,就看见心心念念之人正红着一双杏眸看着他,眼底沉甸甸的,满是关切。 他眨眨眼,扯了扯唇,伸手握住她拿帕子的指尖,握紧一瞬,又反过来带着她,将她脸上挂着的泪珠轻轻擦去。 “阿瑶,不哭,”少年的嗓音有些哑,苍白俊美的脸庞勉强笑着,唇角旋开弧度,“我没事的。” 苏瑶用力点头,泪珠都砸到他的手背上。 慕衍不意她会这般伤心,心里一暖,又勉力坐起身,动了动唇,轻轻哄着,“不哭不哭,我真的没事。” “好,”苏瑶眨眨眼,从善如流,努力将眼泪憋回去,抽噎道,“我不哭的,六郎也别担心我。” 慕衍见她乖顺,只觉得一颗心都化了去,点点头,唇边的弧度又扬起几分。 “没事便好。”慕珣温和地望着这对小儿女,松口气。 他见慕衍醒了,慕珏呛咳几声也有了动静,两人陆陆续续都醒过来,这才卸下心口大石。 可四字听在苏瑶耳中,反而是让她堵回去的金豆子差点又掉出来。 积攒半晌儿的惊惧都涌上心头。 她简直后怕极了,一直窝在慕衍身旁,拿帕子试图给他擦去发间脸上淋漓不尽的水珠。 直到被慕珣搀扶起来,听他说要安排人给两人换上干爽衣衫,才心有余悸地站到一旁,看那些侍卫小心翼翼地将两兄弟搬进帷帐里。 慕衍始终静静地望着她。 见她望回去,就扯扯唇角露出个笑,试图在宽慰她。 苏瑶也勉强扯出个笑,眼眶更酸了。 直到帷帐放下,挡住了少年温和的视线,才收回目光。 “不哭了,阿瑶,他们都没事。”慕珣拍拍她,温声道,“你若是担心,等一会儿,他们换过衣衫,你再进去看看他们。” 苏瑶点点头,吸吸鼻子,后怕地小声道,“阿兄,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慕珣苦笑一声,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一想到这落水落得蹊跷,慕珣的视线便在芙蓉池与帷帐之间徘徊不定。 昨日一早,慕衍就让人给他递来了消息,说是漪澜殿与林家近日来往密切,只怕是端午节宴上要闹出些动静,请他定要来芙蓉池一遭坐镇。 难不成此事与林家有关? 不应该,林家又不知六郎会临时起意上场,针对四郎更是毫无道理。 况且,六郎若是早就知这龙舟会出事,他又不会水,如何会下场,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 温润青年沉思着,直到衣袖被身侧女郎摇了摇。 “阿兄,我想进去看六郎,你去么?” 苏瑶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见到宫人将慕衍他们湿透的衣衫捧了出来,便想进去看看。 慕珣应了声,正要带她进去。 承熙帝他们过来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还带着林美人和林茵她们。 苏瑶皱了皱眉,下意识就嫌烦。 偏偏林柔一开口就是,“阿茵,你表兄病了,你进去小心照应着。” 她似是消瘦憔悴许多,神色恹恹,只两眼亮得吓人,说到表兄二字时,还意味不明地咬重了音。 “就不劳烦林五娘子了,”苏瑶拦到帷帐前,皱着脸,神色不虞,“六郎才醒,外人还是不要入内打扰他的好。” 林茵早就看这位长宁县主不顺眼了,可碍于众人都在,只偷偷瞪了她一眼,也不敢多说,只回过脸去看林美人。 林柔掩着口笑,“慕衍记在我的名下,阿茵便是他的表妹,不知县主说谁是外人呢?” 话虽如此,苏瑶就不搭理她,只拦住林茵不动。 六郎才救回来,她才不许这些杂七杂八,不怀好意之人靠近他。 承熙帝视线梭巡,轻咳了声,发话和稀泥,“阿瑶和阿茵都进去看看,莫争了,只少说些话,不许扰了四郎和六郎的清静。” -- 第116页 一朝天子都发了话,众目睽睽之下,苏瑶只得气呼呼地先进去。 一入内,就见到慕衍抬起眼,望了过来。 慕珏则是不声不响地昏睡在一旁。 苏瑶三两步走到慕衍身边,伸手想试试他额间的热度,却又卡在半空,又觉得不合适地缩回。 少女眼圈又红了,“六郎,你好些了吗?” 林茵也不甘示弱地凑了过来,抹着不怎么存在的眼泪,“六表兄,我和姑母她们方才都担忧得不行,幸好你不曾有事!” 这话说的腻歪,苏瑶飞快地蹙了下眉,气恼地侧过身,离林茵更远些。 慕衍神色如常,扫过眼前两人,连个余光都没分给林茵,伸手就将想收回的那只柔夷握住。 苏瑶下意识要抽手,又顾及到他的身体状况,就忍住没动。 随即就感觉到手心痒痒的,似乎是有什么轻轻勾了下。 半坐起身的慕衍还拿目光示意她。 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苏瑶自然而然地懂了他的意思,侧耳靠近了些。 温温热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鬓边,少年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不喜这位林家娘子,阿瑶陪我做场戏,将她气走如何?” 少女眼前一亮,点了点头。 47. 第 47 章 “朕骗你的。” 慕衍说要陪他做场戏, 气走林茵,苏瑶就凑到了少年身边,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可慕衍也不过是完全将林茵晾在一旁, 无论她说什么, 都充耳不闻,又轻声吩咐着自己端茶送水。 苏瑶眨眨眼, 心里信他, 就应下了。 她没伺候过人, 但看在慕衍虚弱的份上,倒也不介意要亲力亲为了。 才煮好的姜汤味道辛辣,闻起来就呛人,她小心翼翼地搅了又搅, 指腹感觉不烫了, 才一勺一勺地喂给床上人。 “还烫么?” 对待才落水的少年, 苏瑶拿出了十二分耐心, 温声细语, 动作轻柔, 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身边伺候的医师, 宫人来来回回, 有照料一旁昏过去的慕珏的, 还有给他把脉问诊的,无不多看他们两眼。 不多时,卫贤妃等一众卫家人赶到, 将慕珏挪走时,更是多看他们几眼。 不远处,还有个虎视眈眈,不时插话, 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林茵。 慕衍倒是颇为自在。 只一目不错地望着专注给他喂汤的小娘子,见她鬓边微乱,眼尾有哭过的淡淡红晕,忽然就觉得,这些时日被她避而不见,从而生出种种负面心绪,都一扫而空。 但心里再是欢欣,他也喝不下第三碗姜汤了。 “阿瑶,”看苏瑶又新盛上一碗,慕衍轻抿嘴角,犹豫道。 “这姜汤……”只需一碗便可。 他犹豫了一下,又不舍得这片刻美好转瞬即逝。 苏瑶却是在心里自动补足了他的话。 “姜汤最难喝了,”少女皱皱鼻子,低声劝慰他,“但是六郎一定要喝完,即便这天气暖了,落水也会着寒,你这会儿可不能任性。” 苏瑶想得轻巧。 她平日着了寒,只需喝一碗,但慕衍不一样,他比自己还高好多,虽说身形修长清瘦,但她躲到他身后时,也能被遮得严严实实。 所以么,这姜汤,他自然是得多喝几碗才有效。 见慕衍眉尖微蹙,她想了想,还从袖袋里摸索出个荷包来,解开后,从内中取出个不到巴掌大的小螺钿盒,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我这里有昨日新制的蜜煎樱桃,”苏瑶只晃了下,就又宝贝似地收远,“你若是能好好喝完,我就给你尝尝。” 她记得慕衍也喜欢吃这个。 以往还跟她抢过,可回回都在她眼巴巴地软声央求下,不舍地将蜜饯都给了她。 但这回,慕衍都因为她掉进芙蓉池里了,她又怎么可能还吝啬这些。 只不过,这姜汤,他还得喝了才是。 慕衍唇角一抽,静默了一会儿,没想到,以往逗她的话,都被阿瑶当了真,这回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旁才换掉湿衣,就赶来伺候的郑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最是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殿下,平日用膳时,最不喜欢的就是甜腻腻的口味。但这话么,可不敢说,可不敢说,说完回去,可就得掉层皮。 郑培的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县主,这姜汤只一碗便足了,殿下待会怕是还得喝药,不必喝这许多姜汤的。” 苏瑶莞尔,正要放下汤碗,就听见身后的林茵冷哼一声。 她回过头去,就没发现郑培抬眼看了自家主上一眼,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说错话,悔得肠子一青。 林茵先前被无视,却还赖着不走,就是想看看这两人能如何亲近,这会儿见也不过就是喂喂姜汤而已,心里的小火苗就又窜了起来。 有林美人在,她视慕衍就如囊中之物,又贪恋他生得俊美,若不是忌惮苏瑶地位超然,换了别的小娘子,她早就上前赶人了。 这会儿见苏瑶回头,便挤出个笑来,“县主哪里伺候过人,没轻没重的,表兄不如让我来,也好免了县主的一番辛劳。” 苏瑶很想说,难道你就惯于伺候人吗? 但这话太不好听,她抿抿唇,说不出口。 “我不惯与外人相处,”身后的慕衍开了口,语气温和,“林娘子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娘子若是闲着,不如去美人身边伺候,她看上去……可不大康健。” -- 第117页 少年往外瞥了眼,心知承熙帝等人都在,说得客气疏离。 林茵脸色又难看几分。 像是会变脸一样,慕衍再望向苏瑶时,弯弯唇,冷下的面色又明亮起来。 温声道,“阿瑶,我头发都湿透了,你能让人取了巾帕来替我绞绞么?” 林茵上前一步抢着道,“我也能替六表兄绞发!” 苏瑶才不理她。 她让月枝取了干净的巾帕过来,示意郑培将慕衍扶到床侧旁,将他的发髻散开,又让人取了旺旺的熏笼来,亲自动手替慕衍绞起发来。 帷帐里光线朦胧,苍白俊美的少年披散乌发,倚坐榻边,垂着长睫,眉眼低敛柔和。在他身侧,坐着年纪相仿的貌美少女,正专心致志地拿帕子替他绞发。 任谁不说一句天作之合。 林茵想想早先慕衍的冷言拒绝,再加之这会儿的种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自己仿佛一点都插不进这两人之间,本就不甚好的脾气就按捺不住了。 气得一跺脚,就出了帷帐。 郑培见状,也退了出去,还寻了借口把月枝、流霜也带了出去,一时之间,帷帐里竟只剩他们两人。 临出帐子时,郑培还冲慕衍使了个眼色,示意外间众人已经离去,他会守在外面。 眼见林茵真的被气走了,小娘子舒口气,眉眼弯弯,“这人脾气还是那么坏!”一气就走。 慕衍也笑,“那也是阿瑶配合的好。” 他欲坐直身,却被苏瑶一叠声按住,“别起别起,我还没绞干呢。” 少年愣住一下。 原以为,就前一阵子,阿瑶对他避而不见的姿态,这会儿能被他诳住做戏,就已经不容易了,没想到,她居然是真心想替他将头发绞干。 慕衍这一动作,苏瑶就不自信起来。 她微微皱眉,小声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我扯疼你了?”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想起来。 慕衍心尖一软,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握住扶着他几缕发丝的小手,却被那人倏地躲开。 顿了顿,才道,“我只是想教阿瑶,怎么才能绞干得更快些,并无他意。毕竟,那日之事都是我的不对,我回去反思许久,一直想跟阿瑶当面道歉,只是你一直避着我,才没能成行。” 少年压低声,嗓音微哑,语气诚恳,“阿瑶,我日后不会再那般过分了。” 苏瑶没有立即回他。 但眉眼里已经添了几分舒展之意。 慕衍垂着眼,从榻边几案上摆着的银壶倒影里,不着痕迹地看着她,勉强窥得几许。 擦拭他发丝的动作又轻柔几分,更是坐实了他的想法。 他不肯错过这个时机,一鼓作气地压低声解释道,“我是……见阿瑶去见了那位陈郎君,心里不虞,才会举止失措,阿瑶,我日后再不会了。” 少年蹙了下眉,下颌微微绷紧,耳尖微红,就像是寻常年少郎君面对心上人一般,懊恼又后悔。 这在一贯镇定自若的慕衍身上可不多见。 苏瑶抿抿唇,腮边鼓起一瞬又恢复,才勉勉强强轻唔了一声。 其实,今日出了这意外,慕衍险些丢了性命,她才意识到,若是有气,也该与他分说清楚,若是憋着气不见他,说不定反而越来越糟。 这会儿慕衍虚弱苍白,还惦记着赔罪认错,她的心就硬不起来了,只得应下。 不得不说,他可真会挑时候。 就知道自己这会肯定会答应原谅他。 苏瑶不知不觉地小声嘀咕出来。 慕衍唇角挑起一个细微弧度,阿瑶自然不会知道,这个机会,还是他临时起意,狠心换来的。 他早就知道有人在龙舟上做手脚,也安排人去及时救下慕珏。 只亲自下场一事,是真的因她今日表现得太过疏远自己,临时起意而已。 果然,他趁此时自己才遭了难,看上去虚弱可怜时,将前事挑明说清,她就顺势应了下来。 但有一事,他还是要说个明白。 “阿瑶,”慕衍轻声说,“我对你有心,你应该也知晓了。我知道你年岁尚小,还不曾想过这些,我也会克制自己,以礼相待。但你日后不要再拿我做兄长,而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以倾慕你的郎君的身份出现在你身旁,你说好么?” 苏瑶手一颤,没想到他居然明晃晃地将此事都挑明了。 她第一反应是皱着脸反驳道,“等过完年,我可就要及笄了。”加上前世岁数,她比慕衍还大几岁呢,怎么能一个劲地说她年岁小。 慕衍好脾气地笑笑,“是我说的不对,阿瑶可略那半句。” 他侧过身,素白单薄的衣襟领口略略松散,露出半截明晰锁骨,乌黑青丝顺着肩头滑落,湿漉漉的还带着水汽。 点漆双眸也是乌黑湿润的,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显得格外专注深情。 从眼角到眉梢,表达出的意思明确得很,就是想让她此刻便给出答复。 苏瑶有些紧张,心跳声砰砰砰变得急促,下意识地后退起身。 她忍不住看了看帷帐入口。 慕衍纹丝不动,没有起身拦阻的意思。 他太了解苏瑶了,但凡他此时再表现出一丝一毫地强势,阿瑶日后一定会对他避之不及。 只有慢慢的,一点一滴地软化她,诱哄她,才能让这枝娇气矜贵的牡丹花儿当真落进他的怀抱里,任他采撷。 -- 第118页 似是想到什么,少年眸色黯了一瞬,暗暗攥紧十指,浑身血液加速游走,苍白脸颊上都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可下一瞬,他就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依旧是温和包容地望着眼前人。 苏瑶凝视着慕衍俊美苍白的面孔,有些失神。 心里一遍遍地在想,不一样,不一样,他跟话本里的暴君是不一样的。 话本里,暴君说他心悦于苏瑶的时候,可不会这么温柔坚定。 【帘外雨潺潺不休,春日里最后一瓣白玉兰也落了下来。 昭阳殿里,苏瑶跪坐在窗边出神。 她被暴君囚在这昭阳殿中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来,他日日与她共寝同住,后宫里更是冷冷清清,除去她,一个妃嫔都没有。 若不是他待自己的态度轻佻随意,苏瑶都要怀疑,这暴君是不是早就对她有意。 太久的囚禁让她生出些认命的心思,可下一瞬,又坚定起来。 若暴君当真将她放在心上,又怎会忍心强迫她,剥夺她的所有其他。 珠帘声响,苏瑶抬眼望去,果然是暴君又来了。 玄色下襟被雨水沾湿,可他毫不在意,竟是随手解开蹀躞带上的玉勾,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显然是示意她上前替他更衣。 宫人们都识趣退下,苏瑶只得上前。 指尖擦过他的瞬间,就被这人毫不怜惜地打横抱起,扑倒在床榻上。 暴君力道拿捏得极准,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下,又随手解开她腰间的系带,探入流连,另一只手则是抚上她的脸颊,面容散漫恣意,缓缓吐字,“瑶瑶,你永远都逃不掉的。” “现下还是白日,陛下,还请自重。”苏瑶冷声道。 “白日?”暴君换下手指,用挺直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又亲亲她的耳廓,戏弄道,“白日又如何?你我之间,可还在乎白日黑夜?” 苏瑶用力挣扎,推他搡他,可还是让他得了逞。 云消雨霁,他手撑在苏瑶身侧,漫不经心地啄吻着她的眼尾,吮去那一颗颗晶莹滚落的泪珠。 “哭什么?” 暴君反倒笑得不停,“怕羞?可此间只你我两人,有何可怕?” 兀自伤心的女郎自然不会理睬他。 只垂着长睫,无声落泪。 暴君又想起方才初入昭阳殿时,见她望着窗外,向往逃离的神情,心上又生出些恼意。 轻笑一声,颇为认真地看着她,郑重道,“瑶瑶,我心悦你许久了。” 苏瑶不敢置信地抬眼望他,眼泪都吓停了。 却又见他眼中含笑,薄唇轻启,无情道,“朕骗你的。”】 苏瑶:“……” 少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突然觉得话本里的暴君怕不是心态扭曲,才会这般反复无常。 活该他得不到心上人。 还是慕衍好得多。 她定了定神,才发现慕衍似是静静等她多时了,任由她神游天外,也不曾出声催促她。 “可我若是始终对六郎无意,又该如何?” 这话对慕衍太残忍,苏瑶小声问着,盯着几案上的银壶,不敢看他。 “那也是我的缘故。” 少年毫无恼意,只温和提议道,“若是无缘,我也不会再行阿瑶所不愿之举,便后退一步,你我做回兄妹。阿瑶觉得如何?” 他拿出了如蜜糖一般诱人,让少女难以拒绝的诚意。 苏瑶竖着耳朵听,都觉得慕衍将自己放得太低了。 这般待他可太不公平了。 苏瑶又犹豫了会儿,就听见慕衍轻咳几声,连忙去斟了茶水,递到他面前,吞吞.吐吐道,“那……那我们就说好,你不许再强迫我,要以礼待我,更要尊重我的意愿。” “若是我始终不曾动心,我们便做回兄妹,再不谈别的。” 慕衍眼中光芒一炽,点漆眸子亮得出奇,他弯唇浅笑,竟有了几分春江水暖,桃花余霞的灼灼好风光。 他答应下来,柔声道,“好。” 苏瑶心里松口气,刻意忽略了某些萌出的异样心思,只一门心思地想着,等回头他多认识些女郎,说不定就变了心思,发觉自己对她不过是习惯而已。 这般说来,她倒要积极地给慕衍牵线搭桥才是。 慕衍只瞥她一眼,就猜出她心里的小九九,却也没揭穿她的心思。 少年是真的不会泅水。 今日能将她的心思哄骗至此,已经费了他半条命去。 只是得了这结果,慕衍觉得,倒也不亏。 阿瑶到底是被娇养长大,天真不知事,他怎么可能把放在心尖数年的女郎当做妹妹相处,再放任她与别的郎君双宿双飞?若真有那么一日,一定是他早已经埋骨黄泉,连魂魄都消散无踪,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这般稳住她,不过是,来日方长罢了。 48. 第 48 章 他们怎么都知道! 闹出这样的意外事, 两位殿下都落了水,四殿下依旧昏迷不醒,可想而知, 这端午节宴是热闹不起来了。 苏瑶一直留在帷帐里, 被方才的事吓怕了,只觉得有些不真切, 非得看着慕衍彻底无事才安心。 苏皇后和慕珣也都来看过。 他们才离去不久, 就有随从把一身酒气的齐王也扶了来, 想来是他间歇性地清醒了会儿,便过来看看。 -- 第119页 苏瑶也有小半月不曾见过这位待她素来慈爱的长辈了,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软软地叫了声王叔。 齐王一听见她的声, 醉眼都没睁开呢, 就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摸了半晌儿, 摸了个空, 又在袖袋里淘摸了一阵, 寻出个亮闪闪的玩意儿, 丢给了她。 苏瑶双手接住, 发现是个翠绿琉璃的手把件, 荷叶式样, 上面还有颗水珠,晶莹剔透,翠色.欲滴, 很是精致,就笑眯眯地往荷包里塞去。 唇角高高翘起,口里还抱怨着,“王叔你怎么随手就丢过来了, 我若是没接着,不就要摔碎了,那多可惜呀。” 齐王也乐,笑道,“那就是明晃晃地跟你没缘分,”他摆摆手,拉长了声调,“就别强求了。” 苏瑶撇了撇唇角,吩咐人端了盏蜜水过来,亲手捧到了齐王跟前,“王叔,你又喝这么多酒,仔细回头又头疼,再火急火燎地大半夜请医师,还犯了宵禁。” “瑶丫头,你怎么学得跟阿珣一样?”齐王半阖着眼笑,俊脸通红,“见面就劝我少喝些酒。” “那都是府上养的医师不中用,才害得那几个侍卫大半夜去请医师,还犯了宵禁,跟我喝酒有甚干系。” “你们这些小孩家家的,哪懂得酒中滋味?去去去,回头记得来王叔府上,我前个儿新得了盆姚家牡丹,可还给你这丫头留着呢,记得让人去搬!” 这是又拿好玩意儿来堵她嘴呢。 苏瑶又气又笑,也拿这个劝不动的王叔没法子,就笑着应下了。 少年一直静默地看他们交谈,长睫微垂,遮住深沉眸色,不知在想什么。 齐王大刺刺地坐到榻边胡床上,眯着眼,打量慕衍,“阿衍倒是胆气足!自己不会水,还要去跟人赛舟,落了水还把阿珏也捞了起来。依我看,改明你还是得去学学泅水,说不定那日又意外落了水,好防个万一。” 学泅水……苏瑶忍不住看了榻上人一眼,心里啧了声,面上附和道,“我觉得王叔说的对,六郎去学学,以后就都不会怕水了。” 她想象了一下慕衍在水里用力划水的模样,笑得肩膀都在抖。 慕衍拿她没办法,望过来时也笑了笑。 再转向齐王时,面色依旧温和,眼底却有异色一滑而过,“王叔教导的是,过些时日,我便寻人来教我。” 齐王揉揉额角,好像方才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他眉头紧紧锁着,“阿衍既然没事,我也不跟你们两个小的浪费时间了,府里传了话,说好不容易酿成的新酒,被个不长眼的打翻了去,我得回去收拾残局呢。” 苏瑶挑了挑眉,唇角翘起,“那多好,省得王叔再喝得醉醺醺,酒醉伤身。若是我在当场,一定要好生打赏这位敢替王叔着想之人。” 齐王嗤笑了声,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慕衍。 “瑶丫头,你送送王叔,我这便去了。” 苏瑶笑着应了声。 齐王站起身,踉跄出门,随从连忙来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我可没醉,还走得了呢!” 苏瑶送他几步,忍不住地偷笑。 谁知齐王临走,打量她几眼,啧了一声,“瑶丫头,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掉进过芙蓉池?我看,你不如也学学泅水去。” 苏瑶一个激灵,才不搭理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王叔。 偏着头道,“我日后小心些,又怎么可能会再落水,王叔也太过杞人忧天了些。” 齐王抬眼,望向远处的宫阙楼台,沉默一瞬,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就甩袖径直离去。 苏瑶一怔,总感觉他望来的眼神格外复杂。 好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强自压抑着一般。 可齐王叔这些年除了饮酒作乐,能有什么操心事。 她在原地立了会,远远地瞧见齐王走到长桥上,顿了顿,望向姑母离开的方向时,状似无意地踌躇了会,又满不在乎地摇晃离开,就难免心里一叹。 再入内时,脸上的笑就敛了些。 慕衍自然是第一时刻就发觉了。 “是母后还不曾走远吗?”他轻声。 苏瑶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帐内都是两人贴身服侍之人,又无人注意他话外之音,才气恼地瞥他一眼,眼波流转潋滟。 “六郎仔细些说话,话可不能乱说的。” 慕衍挑挑眉,逗她道,“我还以为此事尽人皆知呢。” “尽人皆知又怎样,你看有几人敢多嘴多舌,偏你倒好,说起来一点都不避讳,小心被人传了出去。” 此时天暖,帐内却还燃着熏笼,少女脸颊都被烘得粉透,分不清是气恼的,还是被热的、闷的。 慕衍的视线在那致致粉晕上打了个旋,就一手撑住榻边,作势要起身,郑培便连忙上前来扶。 “我休息这半晌儿,已经好许多了,阿瑶,我们也出去走走?” “那可不行,你这才休息多大会儿,连两炷香的时辰都不到。” 苏瑶拦住他,微微仰起下巴,以为他还惦记着江心镜,主动提起,“更何况,这会你就算出去,也得不了什么彩头了,还是好好休息的好。” 她顿了顿,作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我才不想要什么江心镜,先前的话是说着玩的。那镜子有什么意思,又不是铸镜师吕辉亲造的那面,也不能呼风唤雨,就是名字新鲜罢了,不值当的。” -- 第120页 所以,为这镜子出了意外,是不值当的。 苏瑶又想到方才的惊惶,低下头轻轻吸气,慢吞吞道,“所以,六郎下次千万不要再以身犯险了,不值当的。” 察觉到少女情绪低落一瞬,慕衍慢慢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阿瑶说的是,我都记得了。” “只是帐中实在憋闷,我这会已经好了许多,外间日头正好,我们出去逛逛,也算是走动走动,祛祛寒。” 郑培也摸出几分主上的意思,在一旁帮忙劝道,“县主,您看殿下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在水中冻了一遭,又呛了些水,合该出去活络活络筋骨。” 苏瑶狐疑地盯着慕衍看了看。 眼睫轻轻眨了下,就不再多说了。 一行人从帷帐里出来,绕着芙蓉池慢慢踱步。 孙十郎等一帮人急得团团转,都在外面等了许久了,见着慕衍露面,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七嘴八舌道,“殿下可没事了?” “你说什么呢,殿下怎么可能会出事,只是意外罢了!你看,殿下这不好好的吗!” “就是,就是,”身着墨绿圆领袍的孙十郎一拍额头,颇为自信地笑着,看向苏瑶,“有县主在呢,殿下肯定不会出事!” 慕衍也不解释,只含笑说了几句场面话。 苏瑶:……? 等她倏地反应过来,就被那些郎君善意调侃的打趣目光盯得耳根都红了。 难道这些人都知道慕衍对她有意思? 嘶…… 就不知道他们是才知道不久,还是早就知道了。 一想到他们说不定早就知道慕衍对她有意,以往过去一道出游时,这些人可能就在背地里,挤眉弄眼地瞧他们俩的热闹,或是私底下悄悄议论,小娘子羞得脸都红透了,却还要强装镇定。 她难为情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袖角,很想瞪慕衍一眼。 可再一想,他连对自己都不曾表明过心意,肯定不会跟这些人亲口说起这些,大约都是这些人自己胡乱猜测的。 既然慕衍没有亲口说过,她装作不知就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能肯定断言。 苏瑶轻咳一声,如黛眉梢轻扬,看着那几人,眸色认真道,“你们都围着六郎做什么,他才落了水,这会儿想去走走,你们围着他,这不是都挡路了么。” 孙十郎等人本就看着慕衍掉进水里,着急忙慌地过来,这会儿见他不仅没事,还有佳人作伴,一群神经粗的儿郎就笑嘻嘻地纷纷告辞。 走的远了,苏瑶还听见孙十郎那个嗓门大的,“我就说,县主肯定……你们都输了吧?赶紧的……” 虽然没听清,但她下意识地觉得,孙十郎就是在拿她和慕衍的关系打赌。 少女面容青了又红,忍不住凶巴巴地瞪了身侧的少年郎一眼。 慕衍和她对视,察觉出她的几分羞恼,怔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唇角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不紧不慢道,“这可不关我的事。” 苏瑶意外,睁大了杏眸,“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 慕衍沿着回廊慢慢地走,衣角都被风扬起,他语气玩笑道,“我可从不曾跟他们说过这些。” 苏瑶抿抿唇,“那也是因为六郎,一定是你表现出过什么,他们才会编排我的,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 她自以为有理,就揪着这点不放,仰着脸看他,气鼓鼓地软声抱怨。 “就是你的错,你还不承认,如果不是你表现得太明显,他们哪里能猜的到,难不成你还亲自跟他们说过么。” 慕衍轻飘飘地看了郑培一眼。 后者就想起自己曾经的言语,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挤出个笑来。 慕衍收回视线,又看向身前人。 午间明媚的光线透过雕花窗牗,女郎簪钗上镶嵌的莹润珠玉熠熠生辉,偶有被吹落的花瓣飘落而下,蹭在她如云乌发间,不肯落下。 少女正当及笄,含苞待放,继承了苏家人的美貌,生得更是娇俏妍丽。巴掌大的小脸白皙透粉,精巧的下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润润的弧度,显出几分稚气。 生起气来,也只会让人觉得更为可怜可爱,像只炸毛的软软猫儿。 少年郎忍不住地想,若再过几年,她再长开些,尽态极妍之时,想来,这天下间,没有几个儿郎见过她后,会不倾慕于她。 当真是,想起来,便让人不快。 若是能将她藏起来,便好了,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慕衍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那若是我的错,又该如何?若不是我的错,又该如何?阿瑶心里,可有个什么章程?” 苏瑶:“……?” 这是什么态度! 少女气闷不已,“六郎,你变了。” 她控诉道,“你居然会这样对我说话!” 慕衍默了一瞬,笑道,“那阿瑶想如何?” 苏瑶低声嘟囔,“方才还好声好气地哄着我呢,这会就变得敷衍,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小娘子心思转得飞快,胡思乱想着,难道慕衍也像她一样,喜欢什么好玩的物件,没有到手时就朝思暮想,一旦到手过足了瘾,就不珍惜了? 不对,苏瑶皱皱眉,她这是瞎想什么,有把自己类比物件的吗?不对,什么叫到手就不珍惜,她不是只答应给慕衍机会而已么。 -- 第121页 慕衍静静瞧她,见她神色变来变去,就知道她想得歪了。 屈指轻敲了她额心一下,眸中笑意浮现,扬起唇,“又在乱想?” 不待苏瑶否认,他诚恳道,“我这几日都得闲,全供阿瑶差遣,绝无二话,阿瑶觉得如何?这赔礼可还勉强中意?” 苏瑶眼中一亮,就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慕衍也不扰她,只慢悠悠地带着她在回廊里踱步。 好半晌儿,少女扬了扬眉,眸子亮晶晶的,停在廊柱旁,笑吟吟道,“二叔家的阿璃快过生辰了,六郎陪我去逛逛东西市,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把这事一笔勾销,你说好么?” 见她自己乖乖巧巧地落进网来,慕衍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可是阿瑶自己说的,那就一言为定?” 他伸出手,如玉尾指轻勾出上弦月的弧度,苏瑶犹豫一瞬,嘟囔着,“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了。” 随即,将自己的细软尾指也勾了上去,一触即离,少女得寸进尺,央求他,“那后日六郎来接我?” 目睹一切的郑培目瞪口呆,还隐隐有些心酸,殿下若是早拿出这般手段,犯得着之前让县主跟你置气许久,连累得我们一帮人都跟着心惊胆战? 49. 第 49 章 “郎君、夫人更喜欢什么…… 苏瑶的二叔父, 便是礼部侍郎苏议,早些年娶妻乔氏,夫妻恩爱和睦, 育有一子二女, 其中长女苏璃,也就比苏瑶小了三四岁。 人小鬼大, 机灵又讨喜, 苏瑶很喜欢这个堂妹, 得了空回苏府,也常是去找她。 所以才会提出,让慕衍陪她一道去挑件生辰礼。 至于端午节的意外,调查官员很快就寻到了原因, 居然是因为船工偷工减料, 在造龙舟时, 有一侧船舷的肋板使用了拼接的木料, 才导致的龙舟侧翻。 听说主管负责之人都被震怒的承熙帝流放到了岭南。 得知消息时, 苏瑶皱了皱眉, 总觉得哪里奇怪。 贡上来的御用之物, 还敢偷工减料, 宫内之人又不会克扣工费, 也不知道他们图个什么。再说了,御用进上之物,都有专人查验, 怎地这么大的纰漏都无人发觉。 看来某些人胆子还是太肥了。 梳妆的小娘子叹口气,就忘了此事。 过了端午,丝丝暑气渐渐显现出来,却又还不到可以用冰的时节。 苏瑶只得叫人将寝居都收拾得清爽些, 换上藤床薄被,衣衫也都换成色泽清浅,花样简单的。 连胭脂,眉黛都不大点了,只薄薄地扑一层珍珠茉莉粉就出门,图个清爽。 这倒也省事不少。 只说今日,她明明知道慕衍递了话,要在辰时二刻来接自己,愣是磨蹭到卯时末,才慢吞吞地起身梳洗,却也一点都不迟。 慕衍早就被她吩咐人请到了回廊。 少女心思也简单,只觉得他生得白净俊美,若是晒黑了该多可惜,她还是更喜欢看长得俊俏好看的郎君,只是看着,心情便能好上几分。 初夏的清早还是凉爽的。 如烟柳枝随风摇摆,迎面的气息里还带着夜间花露的水汽,沁人心脾。 眼见身量颀长,背影好看的郎君独立廊下,伸手接住了树上飞落的乱花,场景几可入画。 少女心底的促狭心思油然而生。 像是惯熟一般,苏瑶摆摆手,让人都退下,自己踮起轻薄丝履,悄无声息地溜到背对她的那人身后,唇角翘得高高的,冷不丁地扬手,凑到少年耳边用力拍掌。 却在下一瞬,便被人抓住了细细手腕。 她一点都不恼,反而笑盈盈道,“六郎是不是被我吓了一大跳?” 慕衍颇为无奈一笑,放开她。 眼风一瞥,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回廊竹帘下悬着的银铃上,上面有个浅青襦裙,帷帽遮面的娇俏少女弯着双眼,显然是笑得正欢。 而他先前便是在看着这银铃在思索朝中事,早就看见了她。 只是想故意逗逗她而已。 慕衍状似无意道,“下次莫要这般顽皮,若是换了旁人,小心拎着你去跟母后告状。” “那有这么严重……”少女嘀咕着,“再说了,我也就吓吓你罢了,吓旁人作什么,我跟他们又不熟。” 这话说得少年郎唇角上扬。 两人没继续这个话题,一道往外去。 苏瑶一路上说个不停。 “阿璃虽没有养在宫中,但我二叔又怎么可能不宠她,苏府里自然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所以送这些寻常却贵重的物件,我猜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她说得入神,慕衍则是耐心地当她的听众。 等上了车,苏瑶好不容易收了声,就觉得嗓间干干的,坐在对坐的少年察言观色,适时地递了茶水给她。 他提议道,“西市多胡商,货物杂,也热闹些,我们还是先去西市,若是没有看上的,再让车夫改道,带我们去东市瞧瞧。” 苏瑶轻啜着盏中的香薷饮,眨眨眼,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西市的繁华是远远超过东市的。西市靠近开远门,是胡商入洛京的第一站,衣肆、绢行、帛行、寄附铺比比皆是,外来的稀罕玩意更是不少。 倒是东市靠近大昭宫,又设了常平仓、平准署等官署,虽说也是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但到底是昂贵常见之物居多。 -- 第122页 总之一句话,淘稀罕玩意儿去西市,达官显贵买珍稀之物则常去东市。 出了大昭宫,一路往南。 西市的闹热是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的。 临下车时,苏瑶灵机一动,不止把自己的帷帽面纱摘了下来,还在车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了顶新的,作势要往慕衍头上扣。 “这是做什么?” 少年也没躲,抬起眼望着她,有些好笑,“我又不像阿瑶一样,最怕日晒,这帷帽本是为你备的。” 苏瑶当然知道是为她备的。 毕竟,慕衍的车架里,可没少为她备下备用的各式物件。 为什么给他戴帷帽,苏瑶也是自有一番道理。 “我们今日出门穿得素净,不是什么昂贵的衣料,若是再带上帷帽,遮住容颜,定不会有人能认出你我。这般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也不必跟遇到的什么人寒暄,这才是真的出来闲逛呢。” 她说着,细软手指替慕衍仔细将那面纱拨下,遮住少年郎过分俊美的面容,又扯了下自己的衣袖,示意给他看。 少女想到前事,撇撇嘴,“前些年倒还好,可如今,你入了朝,还时常跟着太子阿兄办事,地位声望水涨船高。前几次出来时,不就总能碰见那么几个‘凑巧’遇上的。” 她嫌弃道,“依我看,他们遇见六郎,简直比捡着金子还欢喜,只恨不能拉着你不放手了。” 更有甚者,苏瑶还亲眼见过,曾有过装扮不甚华贵、显然出身一般的小娘子,在平坦坦的大道上,就直直地往慕衍身上扑。 末了,还怯怯地来讨好她。 现在想想,大约是她与慕衍的关系声名在外,那些小娘子们也不是奔着有名有分来的,只想在王府求个一席之地,才会想讨好讨好她。 想到那些旧事,苏瑶背后汗毛一炸,下定决心要隐蔽些出门。 慕衍不由得笑了起来,视线扫过她发髻间的几支状似不起眼的堆纱珠花。 “阿瑶,”他从暗格里取出面镜子,支在她面前。 光洁镜面里,修长手指的倒影,轻轻点了点她发间的花瓣。 “能在西市上做生意,无不是眼尖精明的,能不能从蛛丝马迹,衣衫饰物上,断言出客人家世如何,都是他们的基本功。” “你这几支珠花,看上去无金无玉,素净不起眼,实则花叶鲜妍,栩栩如生,还都是宫中样式,非司制房积年匠人不可得。阿瑶若还戴着它,只怕西市里稍有点眼力的,都不敢对你无礼。” 少年不疾不徐地分析着,嗓音干净好听,不带一丝杂质。 苏瑶却听得发愁。 她抿紧唇,从车壁上的壁橱暗格里摸出了个首饰匣子,掀开拨弄几下,才发觉慕衍为她备下的可供替换的,也多是些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簪钗。 这换上还不如不换呢。 她随手将一支金累丝玛瑙步摇丢回匣子里,摸了摸发间珠花,自欺欺人地闷声道,“我瞧着也没那么显眼,许是他们都看不出来呢?” 慕衍弯弯唇,好脾气地附和,“阿瑶只当我多心也可,西市人多,想来也未必个个都有闲心,专盯着你发间的珠花看。” 西市人多……人多…… 苏瑶眼前一黑,指尖都抖了下。 人多岂不是能认出来这珠花的也多。 她有些后悔,清早出门时怎么不想得周全些。 总不能现下就让人去西市,先买些常见的珠花回来应急? 好似也太麻烦了些,苏瑶皱皱眉。 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她素来信赖的人,也就在此时,慕衍抬手将帷帽扶正,又慢条斯理地将束发的浅杏发带自帷帽里抽出。 连续如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苏瑶一怔。 这不就有了么。 小娘子松了口气,眸子亮晶晶的,“我忽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只是,需得跟六郎借些物件。” 慕衍垂下长睫,遮住眸中转瞬间浮现的点点笑意,“阿瑶想借什么?” 苏瑶伸手捉住他的发带尾,好声好气地央求道,“六郎借根发带给我,我也跟你一样束发,不就解决了。” 意外柳暗花明,她弯着眼,眼角眉梢里都带着笑。 少年却有些犹豫,他从暗格里取出个匣子,打开来,内中只有几根淡青藏蓝的发带。 “有倒是有,只这些我都用过,并没有崭新的能给阿瑶。” 苏瑶才不在意这些。 “不过是根发带,有什么新的旧的,六郎若肯借我,便都是好的。” 她选了根与她裙子颜色相近的发带,正要拿起,就见那匣子被挪了开。 慕衍噙着笑,慢悠悠道,“我借发带与阿瑶,阿瑶要拿什么谢我?” ??? 苏瑶愣住,一根发带而已,他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小娘子腹诽一句,伸手去够,笑吟吟道,“那我回头给六郎挑一匣子新的送去?” 少年郎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将匣子举得更远,叹息道,“阿瑶可听闻过,何为故剑情深?” 这当然是听闻过的。 苏瑶扑了个空,郁闷心想,不就是汉时故事,权臣霍光想让自己的女儿为后,汉宣帝却想立原配为后,他下旨寻找旧时所用宝剑,说是极为心爱之物,来暗示群臣他的心意。 但慕衍说的,显然是字面含义了,他是在暗示她,这发带于他,虽是旧物,却很是珍爱。 -- 第123页 她看了看那发带,都是常见的式样,也就是尾部绣着相似的卷草暗纹。她才不信慕衍有多珍视,只怕是拿她玩笑才是真的。 少女急着下车,索性就直言了。 “那六郎想我如何回报,你才肯将发带借我?你直说便是,你我之间,还需要绕什么弯子么。” 慕衍轻轻抚过苏瑶所挑中的那根发带,忽然挑起唇角,“我说了,阿瑶便能答应吗?” “那是自然,” 苏瑶顺口答应,说完了才觉得不对。 她望着慢慢俯身靠近来的那人,小声描补,“前提是,六郎不许提太过分的要求。” 少女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对待眼前人时,语气总是信赖又任性,倒像是心底里深信对方一定会宠着她似的。 明明前些时日还因他小小的吓唬,羞恼哭泣地跑走,可没多久,就又是这般信赖依恋的模样。 慕衍眸色微黯,一目不错地望着她。 他伸出手,似是要抚上少女的云髻。 苏瑶皱皱眉,也不知怎地,就觉得慕衍的眼神似乎有些格外的……意味深长?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靠,帷帽蓦地磕到了车壁上,避开了他的触碰。 “六郎靠过来做什么?” 苏瑶别开了眼,心跳莫名急促起来,不与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对视。 熟料慕衍凝视着她,眸底渐渐涌起浓浓的莫名情绪,掺杂在一处,显得越发神色莫测,竟是又靠近了些。 车内空间不大,他一靠近,苏瑶就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格外的近,车内的气息都凝滞了,她甚至能分辨出,他衣上染了些淡淡的柏子香气。 想来是来接她前,去过太子阿兄那。 少女胡思乱想着,伸手就抵到慕衍胸前,试图不让他靠近。 手下脉搏声强而有力,隔着轻薄春衫,他身上的热度几乎都能传到苏瑶的手心。 女郎被笼罩在对方如有实质的目光里,几抹红晕蔓延上脸颊,她眼睫轻颤,小声提醒道,“是六郎自己说的,会对我以礼相待,你可不能失信于我……” 下一瞬,她发间的珠花便被人抽了去。 乌鸦鸦的如云青丝如流水般,披散下来,沿着帷帽流淌,显得身量娇小的女郎更加柔软可欺。 苏瑶讶异抬眼,就见对方唇角弯起。 “我不过是想帮你束发而已。” 慕衍垂眼,看着抵住他的小手,轻轻缓缓,语调戏谑,“阿瑶以为我会做什么? 他都这么说了,自然没有别的意思。 原是误会一场,苏瑶陡然卸了力,像是被烫着似的,将手倏地收回。 面上讪讪,“我还以为,你又要欺负我。” 她不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多么引人遐想,少年郎轻轻笑了起来,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满头乌发用发带束起。 否认道,“我何时真的欺负过阿瑶?” 先前不过是小打小闹,气极之时吓唬吓唬她而已,那些真的凌厉手段,他可舍不得拿来对付她。 苏瑶脸一红,凶巴巴瞪他一眼,可惜湿漉漉的杏眸水润又潋滟,毫无威慑力。 慕衍心尖一软,强忍住心里想抱抱她的念头。 宫制珠花被收了起来,两人一道下车往坊内去。 身边也没带人,只几个不起眼的随从,混在人群中,远远缀在身后。 没了被打扰的顾虑,苏瑶心情极好。 很快就将车上之事抛在脑后。 慕衍陪她来过西市许多次,早就摸清了她的喜好,径直领着她往那几家胡商铺子去逛。 途中还看见间新开的铺子,两人就进去看了看。 波斯、大食来的胡商最喜欢在壁间悬上异域风情的绚丽绒毯,楼内还摆着各式珍稀香药,香气扑鼻。 苏瑶一进楼,便觉出些燥意。 她悄悄地凑近慕衍,嘀咕道,“这些人就不觉得热么?都要入夏了,还这般布置。” 慕衍侧目看她,压低声,“听闻一路往西,昼夜殊异,日间着纱,夜间需穿厚衣,想来是因此缘故。” 小娘子目光转来转去,在看那些摆放的货品,心思早就飞得没影儿,听了他的解释,就胡乱点点头。 倏地看见个有意思的,就上前去看,走得快了,淡青发带还在背后俏皮地打了个转儿。 慕衍的目光在发带的绣纹上轻轻略过,眉眼间的笑意就更真切几分。 店里的胡姬高鼻深目,白肤细腰,正在端茶倒水地招徕着客人,见他们两人装扮寻常,还带着帷帽遮掩面容,肉眼可见地失了几分热情。 反而让苏瑶更觉自在。 她在店里转来转去,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时不时便让慕衍替她参谋一二。 店里恰有个二掌柜在看店,在柜台后观察了会,就凑上来笑道,“两位有什么看中的?可要我替二位说说这物件的来历?” 苏瑶瞥了瞥这位殷勤凑上来的。 青衫布衣,打理得齐整又干净,两眼精光,显然是个伶俐知事的。 就不知道这么看上他们了。 一时玩心起来,她往慕衍身边靠近了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们不过是来看看罢了,未必付得起价钱,就不必劳烦了。” 那二掌柜眼珠子一转,也不戳穿。 这两位客人,虽是穿戴不起眼,又遮了面目,可他们只管看货不问价,看也是看同列里最好的那个,显然平日就没为银钱费过心。 -- 第124页 更别提举止间自有风度,显然是大家出身。 二掌柜余光里瞥了几眼那几个不长眼色的胡姬,心里不悦,寻思回头得跟东家说说,重新招几个会看眼色的来。 “不打紧不打紧!您二位只管慢慢瞧!” 他搓了搓手,脸上笑开了花,“只前几日店里来了批好玩意儿,还来不及清理摆上,若是二位不介意挪步,我领着,咱们上楼上瞧瞧去?” 合着这人就是认定了他们家世不俗? 苏瑶也乐了,拉了拉慕衍的衣袖,轻声道,“六郎,我们过去看看?” 慕衍略一颔首。 领着两位客人上楼的间隙,二掌柜笑眯眯的,视线打两位客人发间绣纹相似的发带上收回,“不知郎君和夫人想看什么?是喜欢稀罕好玩的,还是更喜欢穿戴的珠宝头面?” 郎君和夫人? 夫人? 这一声夫人来得猝不及防,苏瑶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踉跄了下,直直往后倒。 还好被眼疾手快的慕衍接到了怀里。 “阿瑶小心些。” 他把她扶起,话音里带着笑,显然是猜出她为什么摔了这么下。 苏瑶耳根一红,好在有面纱的遮掩,也看不出来,她摆弄了两下帷帽,假装无事发生。 再看着那一副我懂得我懂得模样的二掌柜,就有些气恼,却又不能急赤白脸地撇清,以免显得太刻意。 好在那人只随口说了句,就把话转到自家店里的货物上。 一扇扇小屏风将二楼隔成若干个小间雅阁,有几间还打下了竹帘,显然内中已经有人。 二掌柜将两人引进靠窗的雅座后,便使了眼色叫人送了东西来,他则是亲自动手替这两位不知深浅的客人斟茶,陪说些闲话。 “前些日子,店里收了颗从天竺搜罗来的少见珠子,青莹莹的,摸起来也是凉丝丝的。最妙的,便是若将珠子放置到混杂他物的水中,不多时,这水就能变得清澈透亮……” 苏瑶也来了兴致,她还没有听说过这种物件,好奇地端起茶盏,比划两下。 “那若是搁在茶水里,可能将茶与水分开?” 二掌柜连连说能,舌灿莲花地直把那珠子夸上天去。 慕衍漫不经心道,“此物如此罕见,怎么以前闻所未闻?” 二掌柜叹气道,“这是还不是因着此物仅此一颗,偶然才被发现。听说呐,是天竺那边,有人在……” 苏瑶听着这来历故事觉得有趣。 心想便是此物不送阿璃,她也要买下来把玩把玩。 少女在桌下扯了扯慕衍的衣袖,对方便会了意。 慕衍颔首道,“若是果真有这么神奇,这珠子便请掌柜的替我们留下了。” 二掌柜一听他们张开就要留物,连价都没问,就知道自己果然没看走眼,笑眯眯地应下,绝口不问他们可有银钱。 难得遇见这么爽快的,他顺道殷勤地说起了其他新得的奇珍。 苏瑶听着,觉得还是没有那颗清泥珠有意思,便渐渐失了些兴致,只打算拿了珠子便走人。 可等了好一会儿,进来的伙计两手空空不说,还面露难色。 苏瑶眨眨眼,下意识地望向慕衍。 屏风外,蓦得有陌生女子声音传来。 那人的语气冷淡又自矜,“这清泥珠我也看上了,你们可要看仔细些,好好掂量掂量,这珠子到底该如何卖。” 随即就有婢女附和道,“就是就是,方才进去的那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我家娘子可是出身大家,将来要给六殿下做侧妃的!” 世人多是眼孔短浅,先敬罗衫后敬人,这话也不奇怪。 但她们说的这个什么侧妃…… 苏瑶怔了下,眉心一蹙,来了兴致。 而在面纱遮掩下,慕衍则是唰得一下冷了脸。 50. 第 50 章 头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 婢女得意话音刚落, 那位陌生女郎的声音又响起,冷淡多了些羞涩窃喜。 “别瞎说,殿下只不过远远驻足, 看了我一眼, 哪里就能做了侧妃。” 那婢女很不服气,“娘子这般貌美, 殿下怎么会看不上?依我看, 那位传说中的长宁县主说不定都比不上您, 不过是京里奉承苏家,才夸出来的美名。要不是殿下跟她有打小的情分,您连正妃都做得,更遑论什么侧妃了。” 她还自信满满地安慰主子道, “您放心, 等进了王府, 跟殿下相处时日久了, 什么正妃侧妃的, 殿下疼宠谁, 还未可知呢!” 苏瑶:“……?” 她只是随随便便出来逛个街, 为什么要听到这种奇奇怪怪的酸话。 气极而笑的小娘子伸出手, 在桌下气恼地将慕衍的衣袖故意揉皱成一团。 慕衍的眉心也是飞快蹙了下,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曾为旁的女子驻足过。 等察觉袖角有细微的抖动时,便看了眼身侧人, 只觉得虽是隔着面纱,但阿瑶的气恼如有实质。 这是在吃味? 少年忍不住扬了扬唇。 伸出手擒住她的柔夷,安慰性地握了握,就要起身出去。 苏瑶连忙拉住了他, 凑近他身边,小声道。 “你忘了,我们这样出来是不想让人打扰的,你现在就出去露面,万一有认得你的人呢?” 少女气归气,心里还是分得清的。 -- 第125页 “她说就任她说好了,你我又不会脱层皮。” 慕衍低声问,“阿瑶不生气么?” 苏瑶呆了下,认真思索一瞬,道,“的确有些不高兴,她居然说我不如她,这话哪个小娘子听起来会高兴。” 慕衍唇角抽了抽。 显然没想到她生气是为此。 二掌柜看他们两人嘀嘀咕咕的,最后还是坐定不动,心里也有些犹豫。 虽说他觉得这两位定是有大来头,可再大,能大得过皇家? 但这珠子本就是这两位先定下的,他犹豫了下,便起身告了个罪,准备出去说些好话,看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外人一走,苏瑶倏地将面纱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素净小脸来。 视线投向帘外,乌睫忽闪,称赞道,“这位掌柜为人当真不错,外面那人扯着你的旗号当令箭,他都还肯为我们去转圜。” 慕衍也将面纱揭起,露出张俊美面容来,笑道,“胡商重规矩讲情谊,不是说说而已,若否,他们怎么能在寸土寸金、遥远陌生的洛京扎下了根。” 外间的主仆说话声依旧趾高气扬。 苏瑶被迫又听了几句,就皱皱眉,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个俏皮的笑来,“六郎,你说实话,外间的那位女郎,你到底认不认识?” 那笑里的打趣调侃之意,昭然若揭。 慕衍:…… 他按了下眉心,简直被这个小没良心地气笑了。 少年郎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垂目开口,声调温和,慢悠悠道,“我心中有谁,阿瑶当真不知?” “说话归说话,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苏瑶眸中闪过一丝羞意,哪怕心知慕衍压低了声,靠近她也是为了能让她听清,还是咬咬唇,下意识地往后躲。 慕衍直起身,挑挑眉,薄唇轻启,语调如寻常,“我心中——” 却当即便被少女捂住了下半句。 她倒抽口气,下意识环顾四周,没想到慕衍这般厚脸皮,这处隔音不好,说不定就有人在呢,他就好意思说这些。 她秀美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六郎,你怎么能在这里说这些,若是教人听见了……” 慕衍慢慢将那只手拿下,握在掌心,垂着眼睫意味不明道,“那阿瑶是说,若此处无人,我便可说这些了?” 她何时说过这话? 苏瑶隐约觉得,慕衍此时就是在顺杆往上爬,她话里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他都能这样曲解。 她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慕衍见她不语,弯着唇看她,却也不急在一时。 外间的二掌柜还在跟眼前的女郎商量,奈何对方油盐不进,还拿六皇子出来压他,二掌柜急得额角都冒了汗。 秦芩冷着脸,任由眼前人低三下四地讨好。 她早就听说六殿下喜欢收罗些稀奇玩意,若是她能得了这珠子,拿去齐王府献上,说不定便能得了殿下的另眼相看。 抱持这种念头,她自然不肯松口。 可惜,秦芩现下还不知道的是,慕衍喜欢收集这些,名声在外,其实不过是为了讨雅间坐着的那位女郎的欢心。 她身旁的婢女见自家娘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也不高兴起来。 “我家娘子可是剑南节度使家的女郎,又得六殿下的看中,你这般推三阻四,可有将六殿下放在眼里?” 秦芩心里隐隐得意,面上却还是轻声呵斥着,“云儿,不许胡说。” “六殿下?” 不远处,翠袖红衣的女郎本要进雅间,听了这三字,就停了下来。 林茵这些日子闷在府里,因着端午节时被慕衍无视之事心烦,好不容易今日才在婢女劝说下,来西市逛逛散心,却不想,还能听见这等糟心话。 她都已经迈进小间里,却又退了出来,仔细地打量着说话的主仆俩。 那目光毫不掩饰,眼里闪烁着不悦与厌恶。 那个叫云儿的婢女一下就拧住眉,张嘴就想指出此人无礼。 却被秦芩按住了手。 秦芩出身尚可,是剑南节度使秦然的侄女,虽不在洛京长大,却也很有几分眼色。 只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个堪堪清秀的女郎,发间簪钗,身上衣料,皆不是俗物。 她忍住不喜,客气问道,“娘子这般看我,可是有话要说?” 林茵看了半晌,视线在秦芩的眉眼上停留半晌,嗤笑了句,“原来如此。” 秦芩皱起眉,“娘子想说什么?” 林茵眼神冷冰冰的,目光像小刀子般,“我说的就是你,不过如此。” 她冷笑一声,扬起头道,“厚着脸皮说什么六殿下对你有意,你可曾见过宫里那位长宁县主?” 秦芩的眉心皱得更紧。 竖着耳朵听好戏,却又被提到的苏瑶也懵了一瞬。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提起慕衍就都得提到她? 小娘子眼神古怪地看了慕衍,心里滋味莫名。 紧接着就听见林茵阴恻恻,满怀恶意的嗓音传来,“你若是见过她,就该知道,你这眉眼,虽有三分像她,但真要和苏瑶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一个赝品,替身,殿下不过多看你几眼,还当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苏瑶:??? -- 第126页 她怔了下,目瞪口呆。 替身,赝品,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福至心灵,心绪复杂地想,原来她在林茵心中,地位竟如此之高么。 可再一想到林茵说了什么,苏瑶就又眼神复杂地望向慕衍。 一时之间,话本看多的小娘子已经在脑海中,替他脑补出了一段离奇故事:慕衍对自己求而不得,于是痛定思痛,寻了很多替身,最终与其中一个,展开了一段感天动地,你追我逃,你死我活的绝世虐恋。 随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忍不住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臂。 慕衍一看她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知道她在胡乱想什么,眉心狠狠跳了两下。 面无表情地扯扯唇道,“我从不曾想过要找什么替身。” 这世间的女子,除去苏瑶,在他眼中并无分别,他看上的,又不是那副外在皮囊。 苏瑶很想笑,又忍住,眨眨眼,杏眸里亮晶晶的,盛满了忍不住的笑意。 居然一副听见那些话后不气反笑,还颇为高兴的样子。 慕衍眼底的神色彻底沉下来。 简直不知自己心里骤然窜起的无名火气,是为着外间人的胡说八道她都肯信,还是为着眼前这小娘子丝毫不肯开窍。 他站起身,往外去。 苏瑶连忙起身追上,扯住他的衣袖。 可被拉住的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下,温声问她要做什么。 这会儿,便是再不开窍,苏瑶也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慕衍好似真的不高兴了。 少女有些慌,她鲜少见过慕衍动怒,粉润唇瓣都抿成了一线,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六郎,六郎……”苏瑶扯着他的衣袖,心跳都变得急促,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软声唤他。 慕衍脚下一顿,却又继续往外走。 没看她,丝毫不理睬她,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衣袖不放。 是苏瑶从未见过的冷肃模样。 她急得都要哭出来,虽是不知道怎么了,可也隐隐约约意识到,慕衍好像是真的生她气了。 这般拖拖拉拉地走到雅间门口,慕衍停了下来。 苏瑶呼吸一窒。 慕衍垂着眼,就见少女紧张兮兮地望着他,眸子湿漉漉的,委屈又害怕,却还强忍着惧意,磕磕绊绊地唤他,“六郎……” 怎么就吓到她了,慕衍心念微动,扯扯唇,面色刻意缓和几分。 他往苏瑶的方向,一步步有意留神,慢慢将她挤到厅柱边。 直到背脊抵上冰凉的厅柱,苏瑶才发觉,两人现下的姿态很有些暧昧。 慕衍堵在她面前,将她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正垂着眼看她,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她想矮身躲过,却又被他的目光定在原地。 少女忍了又忍,见他肯搭理自己,就又得寸进尺的娇气起来,很有些委屈,“你做什么要生我的气?还冷着脸给我看,那些混账话又不是我说的。” 慕衍的面色很不好看。 缓缓吐字,“她们说了,阿瑶便信?你连外间那人长相如何都不曾见,就信了林茵的言语?” 苏瑶马上摇摇头。 她就是有些吃惊,脑子不受控制地活络了下,忍不住地想歪了些,并不是当即就信了林茵的话。 换而言之……她其实只是想看戏而已。 少女沉默了。 不知道该怎么跟慕衍描述,她只是单纯想歪了些,谁知道就玩大了,莫名其妙就戳到了他的气恼点。 慕衍盯着她看了半晌。 青裙素妆的小娘子委屈巴巴地背靠在黑漆厅柱上,退无可退,显得越发伶仃娇小。 那双姣好的杏眸转呀转,分明就是不服气。 却是让他连气都气不起来。 气又气不得,说又说不得,她不仅会害怕,还会哭,简直像是掌心里捧了个小祖宗。 慕衍深深吸气,掀起眼帘,“阿瑶。” 苏瑶眨眨眼,看他,“什么?” 少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道,“旁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情。但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过一人,她是苏家长房的嫡长女,姓苏,单名一个瑶字,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小无猜。这句话无论何时都不会变,你可一定要记清了。”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苏瑶脸红了下,乌睫不好意思地垂下,白皙的脸颊粉晕致致,像将开未开的妍丽芍药,颤巍巍地羞红花瓣,转瞬间活色生香。 她有点紧张,细软手指都绞在了一起。 虽然一直知道慕衍的心意,但他这般明晃晃地说出来,还是让她很有些不好意思。 前世今生,还是头一次有郎君跟她说这些话。 她有点惊喜,也有些讶异羞涩。 可很快,苏瑶又苦恼起来。 慕衍诚然对她许下过承诺,若是她始终不喜欢他,他便会放手。但他若是真的打心底里地倾慕她,那她的拒绝,对慕衍来说,一定是很残忍的。 即使他最后肯放手,与她兄妹相称,说不定心里会有多难过。 这不是苏瑶所乐意见的。 但她始终对话本故事心怀芥蒂,又不可能答应他。 少女骤然失落了下来,脸颊的红晕都褪去几分。 一直关注她的慕衍第一时刻就发觉了。 -- 第127页 居然不乐意至此么…… 慕衍呼吸一窒,忍了又忍,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人都各怀心思,谁也没心情去管外面闹起来的喧哗动静。 哪怕是后来二掌柜笑容满面地捧着清泥珠进来,苏瑶都是兴致缺缺的。 买下了这颗珠子,她又强打起精神逛了逛,替苏璃挑了套各色琉璃烧制的人物风景摆件,便提出要回宫。 慕衍深深看她一眼,苏瑶便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我送你回去。”他顿了顿,好脾气地妥协道。 …… 近夏的天,变得格外的快。 白日里还是晴天,夜半时便风雨大作。 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屋脊上,扰人清梦。 郑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张罗着给自家殿下关闭门窗,谁让他伺候的这位殿下不喜旁人服侍,连这等小事都得靠他亲力亲为。 郑培忍不住想,也不知若是县主嫁进来会是个什么光景,那位小县主可是被宫人环伺簇拥着长大的,身边万万少不得人。 他撑着伞,提着羊角灯出了耳房,抻腰打了个哈欠,才走到窗边,就看见内中的情形,讶异道,“殿下,这夜都深了,您还未歇下?” 不对啊,明明他看着殿下房中熄了灯烛,才放心去睡下,怎会……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含着雨汽的穿堂夜风阵阵袭来,卷起帘幕飘荡如云,在墙壁上落下扭曲暗影。 仅着里衣的少年郎端坐在几案前,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摆在桌案上,光线柔和浅绿,照亮他俊美面容。 少年垂着长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听见郑培的声音,也只是抬手轻触那颗夜明珠,如同抚摸什么心爱之物似的,并不搭话。 郑培的瞌睡都吓没了。 虽说自家殿下容貌不俗,这大半夜的,来这么一出,也怪吓人的。 他想了想,叹口气,试探道,“又是跟长宁县主有关?” 51. 第 51 章 “下一剂猛药” 慕衍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 果然又跟那位娇贵的小县主有关, 郑培都没脾气了。 他推门进屋,将竹伞灯笼留在外间,取来火种, 将灯烛都点亮, 又将四周窗子仔细阖上,才走到了慕衍跟前。 苦口婆心劝道, “殿下, 您若是心悦县主, 大可去跟她直言,这大半夜不睡,就在这,对着颗珠子发呆, 县主还能隔着这么老远, 知道您的一片真心?” 慕衍的指尖还停在夜明珠上。 见因着光线骤明, 夜明珠的光线都黯淡下来, 薄唇便动了动, 淡声道, “将烛火都灭了。” 郑培愣了下。 想反驳几句, 可看着自家殿下面无表情的样子, 只得缩缩脖颈, 皱着眉去挨个把才点燃的烛火灭掉。 嘀嘀咕咕的,“大半夜的,那珠子的光还是绿莹莹的, 殿下也不嫌瘆得慌……” 慕衍心无旁骛地凝视那颗夜明珠。 若是苏瑶也在,说不定还能认出这颗珠子。是当年慕衍初来凤仪宫,她夜半偷偷摸摸溜到他的房间时,不小心丢掉的那颗。 小娘子的好东西多, 装模作样地去寻过了两次,没找到,又见没人嚷嚷出来,不多时就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然不知这夜明珠,早就被慕衍收了起来,妥帖藏起。 深夜苦读,他的指尖抚过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的书页时,这颗珠子便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散落清辉,静静伴他度过这许多漫长岁月。 偶尔,慕衍也会有错觉,仿佛一回头,就会看见桌边有个少女,正撑着腮,笑眼盈盈地望着他,伴他一路夙夜苦读筹谋。 “她心中始终藏着事,”少年眼神放空,幽幽出声,“可这些年,我旁敲侧击,多方查探,都没找出是何原因。” 郑培侍立一旁,拉了拉披着的衣衫,闻言,就是一乐。 “凭您的本事,和县主对您的信任,还能试探不出来?” 慕衍想到日间之事,蹙了下眉,“阿瑶信任我?” 郑培笑道,“您这话说的,县主若是对您设防,这些年还能日日跟您黏在一处?我瞧着,也就是县主年纪小,还没有开窍罢了。” “不如——”他转了转眼珠子,兴致勃勃地出主意道,“您想个法子,下剂猛药,也好让县主明白明白自己的心意?” 慕衍掀起眼帘,今夜头一回看了自己这随从一眼。 郑培后退半步,神色惊恐地连连摆手,“我只是胡乱提议,这法子还得您自己想。” 笑话,若是他出的法子过了头,反倒让县主不快,自家殿下才不会轻饶了他,又何必揽活上身呢。 慕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俊美白皙的面容在幽绿氤氲的光线里看不分明。 直看得郑培打了个寒颤。 也不清楚自家殿下是喜是怒,便又挣扎着劝说道,“您如今倒像是越发失了耐性一样……还不如……” 慕衍收回视线,搭着眼帘不语。 十指却是慢慢收紧。 他如何不知自己现下是渐渐失了耐性。 可情之一字,向来最是误人。 以往他只看着阿瑶笑靥如花地对他说说话,撒撒娇,便心满意足。但等他一见着她与旁的郎君说笑相看,便又按捺不住地在气头上,将自己的心意挑明。 -- 第128页 甚至如今……他只是见阿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上心,便喜怒皆形于色。 慕衍思量着郑培的提议,心生动摇。 凤仪宫内。 夜来风雨大作,苏瑶也被惊醒。 雨珠噼里啪啦地响,她扯起被子堵住双耳,眼前一片漆黑。 半晌都睡不着,就忍不住在脑海里回想起今日慕衍的种种举止来。 慕衍好像真的很在意她。 苏瑶慢慢叹口气,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复杂滋味。 但暴君留给她的阴影实在是太重了。 这些年,她每每入梦,便会梦到话本里暴君与苏瑶的纠缠,能将慕衍与暴君区分开,不迁怒他,便已经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了。 若是日后跟慕衍,也如话本里的那两人一样在一起…… 苏瑶不敢深想,都觉得背后发凉。 那岂不是,夜夜梦见他惊醒,醒来再一睁眼,还是他? 这也太酸爽了些。 且走一步看一步,苏瑶将自己整个闷在被中,竭力将这些都从脑海里清出去,放空自己,专心入睡。 可过了好半晌儿,殿内还能听见一声幽幽叹气声。 雨过天又晴。 见慕衍没有再如那日一般,直白地将心意都摊出给她看,恢复成以往的温文模样,苏瑶松口气,渐渐地就放松了许多。 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得自在极了。 等到给堂妹过完生辰后,她便开始琢磨,该给慕衍送上些什么。 慕衍生于六月,很快就要到他的生辰。 苏瑶摇着团扇,捧着盏冰沙,绞尽脑汁地在藤席上思索着,还把月枝和流霜都叫到身边出主意。 三个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凑到一起。 谁也没想出个能服众的好主意。 流霜随口道,“这般热的天,还好六殿下素来低调,若是大办生辰,才是真的折腾人。” 苏瑶手上顿了下,心里叹气。 流霜只想到了天热,她可是心里透亮。 分明是承熙帝不喜欢他,才从没有给他做过脸,赐过宴。 慕衍如今又是寄居在齐王府,即使齐王叔慈爱,对他们这些小辈都关爱有加,但慕衍那个性子,又哪里肯给人找麻烦的,自然不愿大办。 小娘子的思绪飘远,又想到了叶才人。 这般热的天气,她当年居然要胆战心惊地躲在冷宫里,一个人独力将慕衍生下来,藏好,再想方设法地养活他。 那么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了不起。 对了,说起来,她好像有一阵子没见到叶才人来凤仪宫了。 苏瑶问了出来。 月枝与流霜面面相觑。 还是月枝开了口,艰难道,“我听闻……近来林美人时常让人去召叶才人叙话。” ?! 苏瑶愣住,紧接着就慌了。 落到林美人手里,慕衍的阿娘还能讨着好? 她将手中冰碗搁到几案上,就要下榻,急促问道,“这事姑母知道吗?” 流霜连忙上手去扶,“娘娘自然是知道的。” 她噗嗤一笑,“娘娘让医师去给叶才人诊了脉,说她中了暑气,需得静养,这些时日,便不要再出门了。” 苏瑶松口气坐回去,小声埋怨她们两个,“你们回话也说完整些,这般大喘气,吓了我一跳。” 流霜就笑,“县主这么关心叶才人,是因着六殿下的缘故吗?” 她笑得太促狭,惹得苏瑶脸红了一下。 “跟六郎有什么关系,叶才人待我也很好,还亲手给我做过衣裙,我关心她,不是应该的么。” 月枝捂着嘴笑,也不拆穿她。 她早就发现自家县主近来态度有些软化。 以往流霜若是这样打趣,县主只怕早就让她们莫要胡说了,今次倒好,脸上还红了下。 她瞥了眼流霜,示意她莫要再打趣县主,当心将县主惹恼了,回头见着六殿下就不自在。 苏瑶没有注意到贴身婢女之间的眼色。 她听说叶才人无事,便放下心来,又沉浸在该给慕衍准备些什么好的思绪里。 最后还是流霜出了个主意。 “六殿下住在齐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但却少了人知冷知热。县主不如亲手做些实用的小玩意儿,殿下见了,一定喜欢。” 苏瑶琢磨了一下,也觉得可行。 齐王叔府上也就几个没有名姓的侍妾,听说都还是失宠多年的,连主母都没有的王府,可想而知是什么模样。 更别提慕衍身边只郑培一个近身伺候。 这两郎君凑在一处,日子就不太可能过得精细。 苏瑶打定了主意,便忙碌起来。 她打算亲自动手,给慕衍做些平日常用的膏脂、澡面、皂角粉、花露……等等等,瓶瓶罐罐凑上一大盒,到时给他送去。 月枝犹豫提醒道,“殿下是郎君,又不是小娘子,县主送这些……” 苏瑶皱皱眉,“谁说郎君便不能精细养着了,六郎生得白净俊俏,更该注意些才是。” 流霜也苦着脸插嘴道,“您为什么不给殿下做些常用的小物件,譬如香囊,荷包,鱼符袋什么的?” 苏瑶托着腮,点检桌上药粉,漫不经心道,“流霜,你我一道长大,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会做女红的人么?” -- 第129页 ……的确不像。 两位婢女都哑了音。 这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稳重如月枝都忍不住想,也不知六殿下收到这份生辰礼时,会露出什么神情。 事实上,慕衍此时还真没空想这些。 他下定决心,要下些猛药,迫得阿瑶直面他的心意,便不得不准备开始周全一番。 郑培已经调查出那日在西市大放厥词的主仆两人是何来历,原来是剑南节度使秦然的侄女。 中庭廊下,郑培一边禀告,一边皱眉,心道怎么秦然也不挑拣挑拣,送来了这么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慕衍的神色不由得就有些玩味起来。 秦然暗地里遣人与他交好,这秦芩便是他送来的投诚礼之一,信中只说在他的后院求得一侍妾之位便可。 只不过慕衍心中有苏瑶,自然是看不上,当场便回绝了。 郑培在一旁试探,“可要属下去信,让节度使将他这侄女接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慕衍顿了顿,拈起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随意道,“我还缺了个趁手的棋子。” “秦然既是将她送来投诚,想必已经将她任由我处置,如此,我送她一段美梦,倒也不算什么。” 少年郎弯了弯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安排人,私底下送些什么,再吹吹风,想法子将她多往林家人面前领领。” 慕衍皱起眉,“切记,此事不可传扬出来。” “尤其是,”他一字一顿道,“不可让阿瑶知晓此事。” 这……给他十个胆子,郑培也不敢让这事办砸了,俯身行礼应下。 秦家女郎果然是大喜过望,再度见到那日嘲讽她的林茵时,便抖了起来,主仆两人明里暗里地炫耀不已,惹得林茵眼红嫉恨,在屋里生闷气。 她比不过苏瑶,竟是连这么个赝品替身的玩意儿都比不过? 林蔚看在眼里,为胞妹心急。 私底下就去寻了他们的阿耶,商量着要将计划提前些。 “六殿下马上便要过生辰,阿茵也已及笄,姑母那边,也该是时候,可以考虑起来了。” 林盛一捋胡须,点了点头。 很快,林家夫人便拿着腰牌入宫求见,径直去往了如今解了禁足的漪澜殿,不知都说了些什么,才带着满意笑容出宫。 苏瑶对此一无所知。 她还在为慕衍的生辰礼做准备,领着婢女们淘漉着各式药粉花叶,忙得不亦乐乎。 慕衍暗地布置,谨慎又不无期待地筹谋算计着。 如此一来,时间过得飞快。 一眨眼,便到了慕衍的生辰前夕。 一如他所料,多年不曾关心过他的承熙帝,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赐下宴来,要为这位被忽视多年的六皇子庆祝生辰。 52. 第 52 章 …… 承熙帝要为慕衍的生辰办宴? 得知这个消息时, 苏瑶正在细细地研磨着药粉。 满桌的白芷、白芨、白术、白茯苓……都是润肤增白的好东西,盛在碧青玉石研钵里,被研磨得碎碎的, 等待被添到润肤的膏脂里。 “是谁跟陛下提议的?姑母么?” 苏瑶握住研杵抬头, 好奇道。 少女的杏眸水润潋滟,白皙的额间还印着浅浅的花瓣纹样, 是方才午歇趴睡在桌案上时, 被桌面上凸凹的雕花印出来的。 月枝蹙着眉, “听说……是林美人跟陛下提议的。说是六殿下被记到她的名下,她还没有尽过心,如今六殿下大了,她的病也好了, 是时候该与六殿下亲近亲近了。” 苏瑶:“……” 这话要是能信, 天上都能下红雨了。 她皱了皱眉, 继续手上的动作, 琢磨了会儿, 又不自觉地想到端午节那日, 林茵的不请自来…… 心里慢慢生出个, 令她感到三分震惊和七分不喜的念头。 难不成……林美人想让陛下给林茵和慕衍赐婚? 苏瑶脸色大变, 将手中的研钵一丢。 “月枝, 你快去替我取出门的衣裳来。” 六郎今日应该去了太学……不对,今日是朝日,他应该去了东宫才对…… 小娘子蹙着眉思索着, 等换好了衣衫,就紧赶慢赶地带着婢女们出了门,径直往东宫去。 东宫里。 高大博山炉内,清冽柏木的香气袅袅升腾。 原本慕衍已经将要谈之事说尽, 不知为何,却还未曾离开。 慕珣疑惑,忍不住地看了他一眼。 “六郎可还有事?” 少年静默地坐着不动,垂着眼,长睫掩住眸中神色,越发显得难以捉摸。 他缓声道,“二兄,我有一事,想请你助我。” 慕珣顿了顿,笑道,“你我之间,还需用请字?六郎说说看,是何事,竟能让你开口求到我这个二兄的头上,当真是不容易。” 慕珣这话不是戏言。 自从他决心放权给慕衍,便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以惊人的速度,吞食收服着他手下的人脉势力,任为己用,显然已经是蛰伏良久。 明面上,慕衍还是那位不受承熙帝喜爱的六殿下,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的他已经握住了朝中不少命脉。 可以说,即便慕珣现下反悔,慕衍也有了与他一博的实力。 慕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书卷,看着眼前抿紧薄唇的少年郎,心念一动,笑问道,“与阿瑶有关?” -- 第130页 便见少年长睫一颤。 果然被他猜中了,慕珣拿着书卷敲了敲桌案,支着额兀自笑了会儿,看向慕衍。 “说罢,是何事?” 慕衍也抬眼看向他这位二兄。 明明藏着那般深重的心思,却还强撑出一副清风朗月,万事不萦于心的做派,一口便答应了他这种一看便是小儿女私事的请求。 少年心间一暖,语气越发温和,“我想跟二兄借卫岕一用。” 慕珣蹙了蹙眉,“卫岕明面上是文官,却替我掌着不少暗卫与军士,你借他去,与阿瑶有何干系?” “二兄只说,你肯不肯借便是了。” 慕衍起身,走到高足供几前,轻轻抽出瓶中花枝,指尖如同爱.抚般,流连过枝上娇艳欲滴的海棠花苞。 眉眼如画的少年郎唇角含笑,“我现下不愿告知原由,但我可向二兄担保,最迟一月,此事便有结果。” 屋内静寂一片。 掌管着东宫暗卫与军士的属臣,若是将卫岕与他,几乎可算是将慕珣的半条命脉全交了出去。 若慕衍有异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慕珣只阖上书册,略一思索,便道,“那我稍候便让人唤他来。” 竟是答应了。 慕衍毫不意外。 他的讶异震惊,早在赏花宴那日,二兄找上他时,便用完殆尽了。 少年郎弯了弯唇,俯身一礼,便要告辞离去。 临出门时,身后传了慕珣温温和和的告诫,亦或是提醒。 “阿衍,我可将卫岕与你,但你在行事前,可要慎重再三,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门边的修长背影脚下一顿,这才离去。 …… 落子便该无悔。 慕衍拈着花枝出了东宫,面无表情地思索着,回想着慕珣的那句劝告,无意识抬眼,想要望向阙楼的方向。 视线却硬生生地停在半路。 只因不远处,内侍抬起华丽歩辇,有位眼熟的娇俏女郎素纱月裙,扯着衣袖遮住半边脸,正坐在辇上。待看见他时,便连忙招手示意人停下,她自己则是三两下,下了辇,就往他这处赶来。 显然是为他而来。 慕衍无声弯了弯唇。 他早就知道林美人要为他办生辰宴的消息已经传开,却没想到,阿瑶竟会来得这般快。 如此一来,慕衍下意识回头看了东宫。 二兄所说的虽有道理,但他是万万不会后悔的。 苏瑶哪里知道他与慕珣的交谈。 她出门出得急,连帷帽都没拿,一路上紧赶慢赶,这会能堵到慕衍,心里便是一松。 可等到走近些,看清他的面色温和无波,甚至还有闲心把玩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海棠,就撇了撇唇角。 蹙着眉道,“六郎,你听说了么,林美人要为你办生辰宴。” 她示意慕衍与她一道往最近的亭子里走去。 慕衍看她一眼,语气淡淡,“此事我昨日便知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苏瑶狐疑地盯着他,满眼不敢置信。 她有点急促又有点气儿,郑重提醒道,“林家人也会来的。” 谁知,她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起这,慕衍就挑挑眉,一副讶异的神情看着她,语气古怪道,“林家人自然会来,阿瑶很盼望见到林氏兄妹?” 苏瑶:…… 谁要见他们了。 少女气结,她扯住慕衍的衣袖,用力摇晃着,索性说得更明白些,“是林茵要进宫了。” 慕衍见她着恼,也不逗她了。 抬手用花枝轻点了下少女白皙的额头,温温和和地笑道,“那又如何?他们进宫便进宫,你我还能去说服陛下,让他停办这次生辰宴?” “还是说,能让陛下,将我记回阿娘的名下?” ……他们哪样都做不到。 苏瑶慢慢松开他的衣袖,垂头又丧气。 慕衍这话是在提醒她。 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连可倚靠的母族都没有,就算她急匆匆地来跟他通风报信,他也没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苏瑶郁闷一瞬,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的目的。 为什么她一听见消息,就下意识地觉得,慕衍说不定就有办法呢。 明明他比之自己,在宫里地位还要不如,即便是聪明些,又怎么能跟承熙帝对林柔的偏宠相比。若是林柔狠下心,又拿性命相胁,慕衍能怎样,他还能忤逆承熙帝,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 小娘子越想越发愁,几乎已经能想象慕衍被迫娶了林茵后,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 慕衍见她神情焦灼又失落,唇角微扬,提议道,“阿瑶,崇仁坊新开了家食肆,听说是南边来的行商,整治的一手好酒食,清淡爽口,现下天热,于这时节最是相宜。我带你出宫去转转如何?”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食。 苏瑶在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一番忧愁心绪这么被他打断,颇有些不上不下的。 慕衍又将她的手握住,轻柔碾开十指,把海棠花枝塞给了她。 少年的嗓音干净又好听,似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好了好了,我们先出宫去,这些烦心事且先搁置一旁,等回宫后,再另行设法。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现在便是急也没用。” -- 第131页 “明明是你的事情,你都不急,我还急什么。” 苏瑶不高兴地嘀咕着,很难想象慕衍怎么能这般心大。 但到底还是被慕衍说动了。 两人就这么临时起意地出了宫。 东宫里,慕珣听着内侍的回禀,以拳掩口,笑个不停。 可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 好半晌儿才止住,他摇摇头,叹气道,“阿瑶被六郎吃得死死的,也不知是福是祸。” 卫岕此时恰好才被传召了来,就听到了这句。 他如今已经从卫家搬离出来,带着妹妹从族谱上除了名,深得慕珣信任。 听了主上的叹息,斯文俊秀的郎君便拱手道,“殿下既然决意将……都托付于六殿下,县主嫁他,于苏家,于皇后娘娘,才是最稳妥之举。” 慕珣靠到凭几上,阖上眼帘,轻声道,“可到底,也要阿瑶自己欢喜才是。” 卫岕旁观者明,其实很想说,县主欢喜不欢喜,难道以六殿下的性子,还能放过她怎地。 便是换了其他任意一个男子,手握权柄之时,也不会乐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仪之人另嫁他人。 他想到当年,慕衍尚且年少时,便会有意无意,不动声色地将他与县主隔开,心里有些怀疑,在那时,这位六殿下便起了几分心思。 可这话却是不好出口,又无证据,难免有挑拨之嫌。 卫岕粉饰太平道,“许是县主也会喜欢上六殿下呢?” 慕珣默了会儿,才低声道,“但愿如此罢。” 崇仁坊的潘家酒楼内。 苏瑶盯着手中枝头的海棠花苞发呆,还在想生辰宴的事情。 慕衍却已经注意到她手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痕,当即就蹙了眉,伸手想拉过察看。 苏瑶被他吓了一跳。 “六郎,怎么了?” 慕衍眉心微折,“阿瑶的手如何会受了伤?” 苏瑶不自在地缩手。 自然因为这几日在给他准备生辰礼。 莹云虽是帮忙找了个精于此道的嬷嬷来教她,但她到底手生,一不小心便让尖锐的器物割到了手。 少女爱娇,下意识地想抱怨两句,但马上就管住了自己。 生辰礼最重要的便是惊喜与出乎意料之外,她当然不能提前让慕衍知情。 苏瑶抿抿唇,顾左右而言他。 慕衍想了想近来凤仪宫的动静,便猜到了八分。 他假作不知,一连询问数句,直将苏瑶追问得脸红语塞,支支吾吾,才暗自好笑地住了口。 少年竭力绷住,唇角却是压抑不住地越来越上扬,直到旋开了个好看的弧度。 见慕衍不再追问,苏瑶终于松了口气。 悄悄将双手往袖里又藏了藏。 这人也太敏锐了些,不过是几个小口子,她都不觉得怎么疼,都让他发现了。 就在此时,店中人推开雅间的门,将一道道精巧菜肴摆上,又送了壶酒来。 笑脸舒展道,“这是今年最早一批的青梅酒,不醉人的,免费请二位尝尝,若是觉得好,日后可要常来!” 苏瑶好奇接过,掀开壶盖,果然见着内中有几枚圆圆的青色果子。 奇怪道,“今岁的青梅竟是这么早就熟了。” 慕衍熟门熟路地将酒倒进自己杯中,又取来银匙,将壶中的青梅果一一捞出,置于盏中,搁到了苏瑶面前。 “大约是南边天气热,雨水多的缘故。” 阿瑶喜欢青梅酒里酒浸的果子,这点喜好,他一直牢记着。 苏瑶也就讶异了一瞬,有滋有味地吃起果子来,还在惦记着生辰宴的事,她试探道,“六郎,如果陛下真的要赐婚你与林茵,你打算怎么办呢?” 慕衍慢慢抿着酒,颊上微红,一目不错地望着她。 “阿瑶有什么想法么?” 苏瑶皱皱眉,发愁道,“我若是有了法子,自然再不会问你,早就跟姑母和太子阿兄说去了。” 慕衍随手搁下酒杯,被酒液浸润的薄唇沾染上潋滟水色。 他正要说什么,隔壁又传来了吵嚷的声音。 分明是林茵的声音。 苏瑶眨眨眼,没想到在这还能遇见林茵。 这是什么离奇的缘分。 她示意慕衍噤声,便起身走向壁间。 此处比之西市二楼,隔音要好上不少。 即使少女都不顾形象,都侧耳贴到了墙间画上,也只能听个勉强。 辨出另一人的声音还是那位据说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郎,苏瑶挑了挑眉,觉出古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隔壁传来的声音模模糊糊。 她竖起耳朵,只隐约听到了什么,“宫里马上要替我和殿下赐婚……你不要……” “前几日,殿下还遣人给我送了……你莫要得意……” “不过是个……倒还抖起来……” 隔壁似乎很快就闹得难堪。 不多时,便是用力撞门离开和摔打碗碟的声音。 苏瑶全副心神都在林茵所说要赐婚的消息上。 最不喜的猜测大约要成真。 她紧锁着眉头,坐回桌旁,瞥了慕衍一眼,期期艾艾道,“六郎,要不我们想个法子,让这生辰宴怎么都办不下去,是不是就能打消……” “阿瑶,生辰宴不过是个幌子,你我心知肚明。” -- 第132页 慕衍残忍地戳破她的幻想。 即便没有生辰宴,只要林柔说动了承熙帝,赐婚便是早晚的事。 苏瑶咬咬唇,纤细十指绞成一团。 小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总也不能坐以待毙,等着陛下赐婚给你,逼你去娶林茵。” 少年郎掀起眼帘看她,眸色变幻不定,“阿瑶,若是我其实有个法子呢?” 苏瑶睁大了眼,并不是很信。 别的不说,慕衍要是真的有办法,还能看着她方才一直干着急吗。 少女抿了抿唇,毫不设防地问道,“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好法子?” 慕衍走到苏瑶身前,好整以暇地俯下身,扶住她的肩头,与她四目相对,循循善诱。 “林家不过是想拉拢我,才舍出一个嫡出女郎来嫁我,但他们又看不起我,才会连问都不肯问一声,我是否心甘情愿。” 少年眸色渐深,唇畔噙笑。 “但若是……我的妻位,已经另有其人了呢?” 53. 第 53 章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苏瑶觉得她大概听懂了慕衍的意思。 他是说, 林家人自负,只是为了拉拢他才肯将林茵舍来,若是他已经有了婚约, 林家人自然不会强求, 让林茵给他做妾。 但是不止如此简单…… 苏瑶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少年俊美的眉眼间。 林家人自以为是,若是与慕衍定亲的女郎身份不显, 压不住他们, 说不定他们便会做出夺人婚约之事。 甚至可能会卑劣地选择对那位无辜的女郎下手。 这么一来, 慕衍的话意其实很清楚了。 苏瑶脸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心跳也变得急促。 她有些不自在地推开慕衍的双手,别过身去,自欺欺人地勉强道, “这么短的时日, 你到哪里去寻个合适的人选。” 慕衍也不逼她, 只慢慢地回转到位置上, 端起酒盏轻抿一口, 耳根渐渐变红。 低声道, “我也不知。” 两个心知肚明的少年人都面红耳赤, 谁也不肯先开口。 雅间里很是静默了一阵。 外间伙计迎客声, 来往走动声, 隔了一条街的平康坊里的丝竹歌舞声,都传了进来,隐隐约约地在两人的耳膜、心上抓挠着。 苏瑶动了动唇, 喉咙里像被一团棉花堵住,鼓了鼓粉白的腮帮,怎么也发不出来声。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慕衍口中的合适人选是谁。 可要让她跟慕衍定亲……还要用此事来堵林家和承熙帝的嘴…… 承熙帝如今尚且还是年富力强之时,虽说这几年不知怎地, 憔悴消瘦了不少,但应该没也伤到根基,想来定下之后,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若是定下,她几乎就必要嫁给慕衍了。 但若是她不同意……苏瑶偷偷地从余光里去瞥对面的少年,就见他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虽说动作慢悠悠的,并不急切,却也不曾停下。 慕衍这是在借酒消愁么? 苏瑶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瞥见慕了衍脸颊泛上的薄红,忍了又忍,开口劝道,“青梅酒虽是不醉人,也不能喝那么多,更何况六郎都没用饭食,空腹饮酒,最伤身体的。” 慕衍手上一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挑了挑唇,神情略显讶异,又好像有那么点高兴。 “阿瑶是在关心我?” 她才没有。 苏瑶低下头,又不吭声了。 气氛又凝滞下来。 慕衍扯扯唇角,并没有逼她现下就做决定。 心里存着事,苏瑶就有些食不甘味,甚至于她起身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方才都吃了些什么。 但她却注意到,慕衍几乎什么都没用。 倒是那一整壶的青梅酒,都让他下了肚。 苏瑶冷眼瞧着,慕衍上车时,动作似是比平日迟缓了几分。 该不会是醉了吧? 她有点怀疑,就试探地伸手,在端坐着的少年郎眼前挥了挥,伸出三指问他,“六郎,这是几,你还看得清么?” 少年掀起眼帘,点漆眸子里氲了些潋滟水雾,狭长眼尾微红,衬着他本就昳丽的眉眼,看上去竟有几分透骨的妖异冶艳。 活像是一只魅惑人心的精怪。 被这般魅妖似的俊美少年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望着,苏瑶居然被看得心脏砰砰砰直跳。 都是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小娘子心里兀自念叨着, 有些慌张地收回手,却还是不及慕衍快,一下就被他捉住了柔荑,握在了滚烫的手心里。 慕衍轻笑一声,慢声道,“我捉到你了。”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低哑些,还满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苏瑶的气息都乱了,怎么想怎么觉得他这话有歧义。 “你松开,”她抽着手,闷着声道。 慕衍却像是跟她较上劲一样,反倒握得更用力些,还弯着眉眼,笑出少年人的肆意,“我偏不松,阿瑶能将我如何?” 这模样……不会是真的醉了吧? 才只一壶青梅酒而已,难不成是因为他没用饭食,只饮了酒的缘故? 苏瑶竭力平稳着呼吸,忽视手上肌肤传来滚烫热度,好声好气地跟他打着商量道,“六郎,你抓疼我了。” 对面的少年一目不错地凝着她,好似没听懂。 -- 第133页 苏瑶又重复了一遍。 却只见慕衍薄唇轻启,慢慢地吐出三字——“小,骗,子。” 他都舍不得用力,她如何会疼。 博他怜惜的手段而已。 少年漫不经心地想着,嗤笑一声,手上轻轻地收了几分力。 ……? 苏瑶目瞪口呆,这是他对她说话的态度吗。 还有,他方才是在嘲笑她? 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她皱了皱眉,扬声喊来外间骑马随车的郑培,让他领着车夫掉头去齐王府,就又转过脸来专心对付这只醉鬼。 虽说有些头疼,但苏瑶心里也生出一丝隐秘的欣喜。 怪不得慕衍以往很少沾酒,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酒量居然这般的浅,只不过一壶青梅酒,就能让他晕晕乎乎的。 小娘子只觉得自己像是撞破了个天大的秘密把柄,在心里乐不可支。 可再一想到,这只醉鬼现下在与她独处,苏瑶又收起唇边的笑,情不自禁地往后躲了下。 可车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又被慕衍抓住了手,她躲也没处躲。 反而是她躲藏的动作,激得少年眯了眯眼,好似有些不悦。 苏瑶心里咯噔一下,背后汗毛炸起。 就见少年伸手过来,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另一只胳膊,把她往自己身边拉。 他的手心像是着了火,那热度透过薄薄的春衫,慰贴在她的肌肤上,让苏瑶的脸唰得一下红透。 心里默念着他醉了他醉了他醉了,少女竭力想收起乱七八糟想法,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直往外冒。 苏瑶深深吸口气,尽力心平气和地跟他商量,“六郎你先松开我,我倒些水出来,给你擦擦脸,好么?” 慕衍的脸也是微红的,眉眼间还带着薄薄湿意,苏瑶猜测,他大约是酒后会觉得有些热。 慕衍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苏瑶耳根都要被染红了。 她反手拉住慕衍的衣袖,像以往撒娇一样,摇晃几下,软声好气,“你先松手,我倒些水,给你擦擦脸。” 少年盯着她又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苏瑶转过身去,在暗格里摸索着,都感觉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还黏在她身后,挥之不去,看得她心里都毛毛的。 慕衍醉酒时怎么这么粘人。 她腹诽着,从暗格里取出水壶和干净的巾帕,正要拔去壶嘴的塞子,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 独属于少年郎的清新气息一瞬间就笼住了她,带着清甜酒气的匀长呼吸声仿佛就贴在她耳边,拂动着她鬓边的碎发。 苏瑶一个激灵,愣在当场。 根本不敢回头。 生怕自己一回头,就要与身后人面贴面地碰触上。 这是什么毛病,喝醉就黏黏糊糊地往人身边凑。 苏瑶僵着身子,握着水壶的手指都是僵直的。 “不是说……”少年的胳膊从身后绕来,握住她的手,几乎将她整个揽在怀里,慢悠悠地低声问道,“阿瑶要替我擦脸么,怎么还没有倒好水。” 本来天就热,他虚虚地抱住她,苏瑶觉得更热了。 她整个人红透了,感觉像是要烧起来,欲哭无泪,又没法跟醉鬼计较,生怕再惹恼了他,只能浑身没用地绷紧,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将那枚壶塞取下。 啵——清脆的拔塞声响起。 苏瑶木着脸,耳垂红得滴血,心道慕衍这下总该退开了吧。 一秒、两秒、三秒…… 死亡静寂之后,少年居然又笑了声。 苏瑶都能感觉到他的胸腔微微颤动。 更别提,那笑声就在她的耳后不远处。 紧接着,她的耳垂便被人拨弄了下,慕衍闲闲道,“阿瑶怎么了,耳垂这般的红?” 苏瑶颤了下,犹犹豫豫地提醒他,“你退后些,就不会红了。” 可身后那人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一样,笑不可抑,最后竟是蓦得低头,将脸庞埋在她的肩颈上,轻轻磨蹭着柔软轻薄的衣料,像只眷恋主人的幼犬,还在不住地闷着声笑。 他的手还没有从苏瑶耳垂上挪开,反而变本加厉,用指尖轻轻揉.捏着软嫩的耳垂,像是寻到了个什么好玩的心爱之物。 苏瑶已经麻了。 她尽量忽略耳上传来的阵阵异样感,面无表情地想,等慕衍清醒了,她非要跟他好好算账不可。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不妥,慕衍松开手,慢慢抬起头,将下颌轻抵在她的肩头,语气失落。 “阿瑶,这么些年,你是不是已经厌烦我了?” 他还失落,她被他这般轻薄,她还没有失落呢。 苏瑶咬咬牙,语气不善。 “你再不起来,我就真的要厌烦你了。” 她心里突突乱跳,只因离得太近,少年混杂清甜酒气的气息几乎都喷洒在她的颈侧,激得她脊背上汗毛直立。 若是他还清醒着……若是他还清醒着……苏瑶气恼地想,她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最起码也要掐他几下,再去跟姑母和阿兄算账,让他们罚他。说好的不强迫她呢,这一喝酒,就全被他抛到了脑后。 小娘子脑中飞快地思索着,等他醒了,该如何跟他算这笔账,等再反应过来,就发觉,慕衍好似半晌没开口了。 -- 第134页 苏瑶壮着胆子挪开自己的肩颈,也不见身后有动静。 这是清醒了? 她心中大喜,飞快地躲闪开,倚靠在车壁上,远远地打量慕衍。 这才发觉,少年垂着眼睫,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苏瑶没有第一时刻上前。 她等了会儿,见慕衍还维持着那般姿态,才有些犹疑地上前,摇了摇他的胳膊。 “六郎是困了么?要不要靠着车壁歇息会?” 可下一瞬,少女整个人就僵直在原地。 只因对方抬起眼帘,沉沉眸中满是红晕。 那红几乎沿着狭长深邃的眼尾,一直蔓延到鬓边,让他的如画面容艳冶夺目到让人不敢直视。 苏瑶有些害怕。 她还从来没见过慕衍这般的模样,艳极冷极,又隐隐透着些疯狂戾气。 若是叫她形容,许是话本里那个疯起来令人胆寒心颤的暴君,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少女慢慢地后退,直到整个人被抵在车壁上,动弹不得。 那人在垂眼打量她,骤然暴起,不容分说地握起她的手按在车壁上,甚至碾开她的十指,与她十指相扣。 车外行人、车马、叫卖声不绝于耳。 车内摔落在软垫上的水壶汩汩不断,淌出的清水甚至都浸湿了慕衍的下摆,洇出他膝盖的轮廓。 苏瑶定了定心神,狠下心打算叫郑培进来解围。 可目光触及到压制住她的少年,就整个人都愣住了。 慕衍他……怎么看上去竟像是……要哭了一样。 不过几息间,方才嫣然的红都从他的面容上尽数褪了下去,他的脸色如纸般苍白,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连浓密的眼睫都在不住地颤。 更别说,他额角不断冒出的冷汗绵绵密密。 这是怎么了? 苏瑶顾不得羞恼了,挣扎了几下,想扶住他,却被他按得更紧。 她轻声又急切地问,“六郎……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 少女咬着唇想,该不会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胃疼或是头疼? 看来下回她一定得盯住慕衍,再不许他碰酒才是。 “阿瑶?”少年失神地喃喃唤道。 “我在的,”苏瑶茫然一下,回应着他。 “阿瑶……”他像是魇住一般、 苏瑶只得拿出十二分耐心应他,“我在的,我在这,六郎,你到底怎么了?” 这般对话不知重复了几次,慕衍才颓然松开了她,伸手扶额,往后靠到了车壁上。 苏瑶也不知他酒醒了没。 犹豫了会儿,还是凑了过去,就着壶里仅剩的一点清水,将他额角的一些汗水拭去。 阖着眼的俊美少年乖巧又可怜,浓密长睫安安静静地搭在眼上,落下秀丽好看的青影,看得苏瑶都不忍心气了。 她忍了又忍,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气恼道。 嘟囔着,“等你清醒了,再跟你算账。” 不多时,车进了齐王府,郑培都在外面轻叩车厢。 苏瑶直起身,想下车去叫人。 却不料身后的慕衍倏地睁开眼,环住她的腰身,有力且温柔地将她捞回,搂紧在怀中,用滚烫的胸膛紧紧贴上了她的背,还凑在她耳边,低声喃喃道,“阿瑶……” 嘶…… 苏瑶脸色一红,唰地将揭了半截的车帘拉下,生怕被车外人看见。 她想用力推开慕衍,可看他这般眷恋自己,又想到他方才面色痛苦的一声声唤,就有些下不去手。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车上。 车外的郑培试探一声,就退了下去。 笑话,那壶青梅酒还是他偷偷摸摸去换的,硬生生换成了一壶后劲大的烈酒,又胡乱捞了几颗青梅进去装样的。 都说酒后吐真言,只希望殿下如愿以偿,能主动亲近亲近县主,说些实打实的心里话,等醒了之后,可千万别罚他。 郑培看了眼停在庭中的车,步履轻快地出了门,还贴心地命人将院门关上。 苏瑶还不知道这些,只单纯以为慕衍的酒量太浅,还没有清醒。 她叹口气,早知如此,方才在酒肆,她就不该放任慕衍一个人在那喝闷酒。 可再一想想,那时慕衍暗示她,说想要娶她,若是她没话找话岔开话题,也太尴尬了些。 抱紧她的那人也跟着叹口气。 他压低了声,几不可察,“阿瑶怎么可以厌烦我,我已经在是费尽心思,想让你心悦我了。” 没想到他还在纠结她随口的一句气话,苏瑶只得哄着他,不好意思地刻意忽略掉后半句,“我没有要厌烦六郎的。” 慕衍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闷笑一声,“当真?” 苏瑶背对着他,一脸生无可恋,干巴巴地答道,“当真的,比珍珠都真。” 慕衍却好似更高兴了些。 他收紧手臂的力道,将怀中人桎梏得更紧,迫使她的脊背紧紧地贴在他的怀抱里,交换着两人越发急促的心跳声。 “我想过的,”少年如梦呓般,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在冷宫看见你、成了你的随从时,便想过……若是日后你要我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边……即使是给你当面首……也是好的……” 苏瑶:“……?!” 她艰难地动了动唇,不太相信,“你那时候就知道什么是面首?” -- 第135页 慕衍轻轻唔了声,用回想的语气说道,“冷宫偶尔也会有人来,我后来私底下也听见有人说过,你只是看上了我的容貌……” 苏瑶彻底懵了。 她怎么不知道凤仪宫或是太学里的某些人背后居然会这样议论。 她那时才多大,虽说洛京里,贵女们婚前婚后,养些情郎面首的不算少见,但若是像他们说的,这般打小养起,这也太离谱荒唐了。 少女有些头疼。 但实在是拿这个醉鬼没法。 她柔声安抚着,好不容易等到这人昏昏欲睡时,才终于见他松开了手。 她扬声,叫郑培进来收拾残局,可唤了好几声,外间居然都没人回应。 苏瑶打量着车里的少年,确认自己实在是扛不动他,只得进屋去,想寻些巾帕薄被过来,先简单料理一下,再出去唤人来。 慕衍的寝居她也不是没来过,熟门熟路地就寻到了她要的。 可临出门时,苏瑶不经意地一瞥,就不由自主地蹙着眉走到了几案前。 她迟疑地捧起砚台边摆着的珠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怎么这么像她年少夜入慕衍房间,不小心丢失的那颗夜明珠? 桌案上只寥寥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沓书册,这颗珠子就显得格外突兀。 苏瑶的脸色又青又红。 难不成慕衍当年便是醒着的,后来抓住她的手腕,和旁观她多次寻了各种借口来找珠子,都是故意在暗地里看她笑话? 少女的面子挂不住了。 她将东西一搁,捧着夜明珠就要离开,才不想再照料那个看她笑话的慕衍,连带着,看见院门外自以为替他们望风的郑培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叫人进去照顾六郎,”她抿抿唇,语气冷淡,“再叫人准备车,送我回宫。” 郑培瞥了眼她手中的夜明珠,再看看她的脸色,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虽说知道这夜明珠对慕衍很是重要,但到底不知道其中内情,就试探道。 “县主取这珠子是想做什么吗?我家殿下好似也很看重这颗珠子,我常常见他在夜间把玩,倒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苏瑶就觉得手里的珠子烫手起来。 方才她是在气恼上头,想到当年慕衍在不动声色地看她笑话,才有些不快,被郑培这么一说,就反应过来,慕衍只怕是夜夜看着这珠子时,心里还在念着她。 这么一想,羞恼羞恼,恼没了,就只剩下羞了。 苏瑶将珠子胡乱往郑培怀里一塞,就提裙下了石阶。 郑培只得连忙追上去,替她安顿好车回宫。 直到回了凤仪宫,坐回到研磨药材的桌案旁,苏瑶还是脸上发热。 她捧着腮发呆,今日之事就在眼前跟走马灯似得不断打转。 一会儿是慕衍眷恋不已的酒醉模样,一会儿是他简洁几案上格外突兀的夜明珠,还有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自己。 苏瑶脑中嗡嗡的,却也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 心里好像有什么滚过,颤颤巍巍的发抖,又像是有什么在窜过,忽然就有些脸热耳红。 她恍恍惚惚地捧起笨重的研钵,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降降温。 直到听见月枝讶异地询问声,才缓过来神,讪讪地放下研钵,却也没心情再做什么膏脂,好几次放份量时都出了错,惹得流霜连连惊呼。 齐王府里。 郑培安顿好了长宁县主回宫的车架,就紧赶慢赶地往回去,想看看自家殿下如何了。 可车里居然空无一人。 郑培心慌了一下,往房内去,果然就见着自家殿下正端坐在桌案边,修长指节轻点着原本摆放夜明珠的空荡荡处。 郑培看眼色地将夜明珠放回原处。 试探道,“殿下,您这是,已经清醒了?” 慕衍敛着眉眼,面色冷淡,“三四分醉而已。” 郑培意外,“那么烈的酒……您才只三四分醉,还这么快就醒了?” 那酒再来几壶,都能醉到一头牛了。 少年闻言,慢悠悠地抬起眼看他,似笑非笑道,“青梅酒,不醉人。” 郑培背后一凉,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被主上发觉了,连忙腆着脸上前俯身请罪。 等了半天,在他都以为殿下不会罚他时,才听见自家主上不急不缓的声音,“二十棍,自去领罚,是罚你此次擅作主张。” 顿了顿,又道,“与你一母同胞的郑泱应当也快到了入仕的年岁,吏部还有个缺,你可以去安排了。” 郑培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 二十棍换一个吏部肥差,殿下这哪里是罚,是赏还差不多,看来他这还是托到了县主的福。 郑培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慕衍独坐窗下,撑着额出神。 过了好半晌儿,才慢慢笑起来。 方才他是故意借着那几分酒意,仗着阿瑶的纵容,行平素所不能为,又说了些平日无法出口,又难以出口的话。 但看阿瑶的举止,倒也不像对他半分情意也无。 他忽然就对即将到来的生辰宴,多了几丝期待。 54. 第 54 章 …… 事实上, 得了生辰宴消息的,远不止慕衍和苏瑶两人,整个大昭宫几乎都传遍了。 -- 第136页 没几日, 慕衍的生母叶才人, 就找上了门。 婢女禀告她来的时候,苏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确认好几回, 才不敢置信地让人将她领进来。 叶才人生性怯弱, 这些年都是深居简出,除了按时来凤仪宫请安,几乎从不出宫门半步,在宫里几乎是个透明人。就连亲手为苏瑶制了衣裙, 也是遣人送来, 自己并不曾露面。 苏瑶顿了顿, 大约猜到了她的来意, 就在庭中的亭下招待了她。 夜里才落过雨。 庭中绿意浓浓, 青翠欲滴, 晶莹的雨珠顺着颤巍巍的花瓣滑落。 连微风里的水汽都颇为沁人心脾。 果不出苏瑶所料, 一番寒暄之后, 叶才人就犹犹豫豫地小声, 说起了慕衍的种种好处,最后还看着她的脸色,补充了几句。 “县主, 这些年,六郎虽是不曾养在我的身边,但他是我生下的,我多多少少能看出, 那孩子用真心待县主的。” 这位美貌瘦弱的妇人鼓足了勇气,替她唯一的孩子争取着,“若是县主肯,肯给他一个机会,我敢保证,他此生都不会多看旁的小娘子一眼。” 苏瑶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怀疑了一瞬是不是慕衍说动了他的阿娘来做说客。 但再想想他的性子,又觉得不太可能。慕衍骨子里亦是骄傲自负的,绝不会让他唯一的至亲来示弱讨好她。 说不好听的,这跟让叶才人来卖惨博同情,有什么两样。 少女叹口气,微红着脸,温声细语,“才人今日来,六郎一定是不知情的吧?” 叶才人脸色慌了下,她低下头,手指都在抖。 她也没说什么啊,苏瑶暗地里皱了皱眉。 可再想到叶才人本就胆子小,就释然了,亲手斟了茶递给她,更放柔了些语气。 暗示道,“我和六郎的事情,我们自己会想法子的,才人只放下心便是。六郎也不会希望你这般来找我的,他虽然口上不说,但我知道,他还是很在意您的。” 叶才人不是什么聪明人,能想到来找她,想必私底下已经是动摇犹豫很久了。 这大概就是为母则刚,苏瑶心里艳羡着慕衍,委婉提醒了她几句。 对面的叶才人沉默了好一会。 “我也知道自己今日来的是唐突了。” 她低声说着,“但是县主,六郎他待您的确是一片真心的。这些年,他每每来看望我时,说起近来的状况,总是十句里,八句都不离县主。” 叶才人抬起头,看着苏瑶,无比认真道,“甚至可以说,只有在说起与县主相关之事时,六郎才会露出些浅浅笑意,整个人的神色都柔和放松起来。” “若是县主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我相信六郎一定会加倍待县主好的。” 苏瑶怔了一下。 眼里飞快掠过一丝茫然,什么叫加倍待她好。 她觉得,慕衍现下待她就已经够好的了,再好些,怕不是要把她捧到手心里,再藏进袖袋里,如珠似宝地收藏起来。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唇角差点就要高高扬起,却又硬生生被压下。 少女将茶盏推到叶才人面前,笑眼盈盈地转移话题道,“这是今年的新茶,才人不尝尝我的手艺么?” 叶才人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急匆匆而来的慕衍所打断。 少年郎是临时得了消息赶来,看见亭中场景时,敛着眉眼,看不出眸色。 他的语气也是温和的。 “阿娘,你这几日身子不是不适么,我送你回去吧。” 叶才人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来的不合适,难免有些讪讪,眼圈都有些红。 苏瑶见状,就垂着眼帘,善解人意道,“我想起屋中还有些东西没归置,便先回了。六郎,你先送才人回去吧。才人,我还有事,便不送您了。” 她行礼后转身就走。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少女抿了抿唇瓣,耳根微微红了下。 实在是,一看见慕衍,她脑海里就忍不住又浮现两人前几日的亲密举止,脸颊耳后,都在忍不住地发热发烫。 快过转角时,苏瑶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慕衍一眼。 却没想到这人也还在看她。 苏瑶也不知自己心里都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就下意识加快脚步想离去。 一不留神就撞到廊柱上。 周围的婢女都在小声惊呼。 少女心里只觉得丢脸。 真是没脸见他了。 苏瑶捂着额头,咬咬唇,腮帮鼓了一下又恢复,在心里忍不住懊恼了好几声,三两步就溜得没影。 慕衍见状,唇角忍不住地上扬,直到那道窈窕身影彻底转过回廊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 他本是打定主意,上回醉酒试探之后,留些时日不来寻她,不至于逼得她太紧,好让阿瑶能看清自己的心思,却没想到自己的阿娘居然会来凤仪宫。 慕衍蹙了下眉,但在看向惴惴不安的叶才人时,神色还是温温和和的,语气也没有责怪之意。 “阿娘,我与阿瑶的事情,你何必要插手,莫非你还信不过我吗?” 慕衍抬手欲扶,却又在叶才人露出主动瑟缩的神情时收回手,心里舒了口气。 他待叶才人的感情极复杂。 一方面知晓她的不易,另一方面又因着多年来的离别生疏,难免待她客气疏离,不欲与之接触,但到底还是念着几分情谊,总肯为她留着情面。 -- 第137页 叶才人这会也清醒了,知道自己此行不妥当,很有些愧疚。 嗫喏道,“六郎,我实在是……我……” 慕衍叹口气,温声安慰她,“阿娘,我有法子的,您安心回宫便是,不要太担忧我。” 又安抚了几句,叶才人便低着头跟着他离开凤仪宫。 慕衍一直将她送回一处僻静清净的宫室内,才要告别。 叶才人欲言又止,“六郎,你说县主到底会不会……” 慕衍也不愿瞒她,便轻轻颔首。 经了端午、酒醉二事之后,他其实已经有了七分把握,生辰那日,阿瑶一定会帮他。 即使她起初是被赶上架,不得不答允与他定亲,天长日久,他总能慢慢将她的一颗真心都拢到手。 思及此,慕衍弯了弯唇,眉眼蒙上一层细碎朦胧的光影,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志在必得与欢喜满足。 叶才人当即就面露喜色。 她连连低声说了几句好,又细细嘱咐他,“县主性子娇气却不骄纵,也是个好孩子,你日后可一定要好好待她。” 慕衍忍不住笑,“我如何会亏待她?” 他花了这么多功夫时日,可不是为了娶了她,再冷落薄待她。 阿瑶便如那花圃里娇贵倾城的牡丹,需得细细呵护,才能明媚鲜妍,这道理,早在慕衍初次见她时,便知晓了。 又待了会儿,慕衍告辞离去。 叶才人目送着他离去。 但见少年郎的衣衫被宫道里的风吹起,翩翩然遗世如鹤,颀长身影融于宫阙雕栏的影中,一身青山玉骨,秀致难言,显得格外从容镇定。 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当年那个幼小瘦弱的婴孩就已经长成了这般挺拔的少年模样了。 但愿我儿能如愿以偿,叶才人抹了抹眼角,心里喃喃,为慕衍祝祷着。 慕衍原本是打算径直出宫的。 但不知怎地,走着走着,就看到了凤仪宫的外墙。 郑培因着胞弟补了户部的缺,这几日都是喜气洋洋的,见状,就小意体贴道,“殿下是想去看看县主吗?” 慕衍自然是想的。 他垂下眼帘,站了会儿,还是打算离开。 那日他仗着酒醉,行了不少亲密举止,阿瑶一定还未消恼,他得留些时间,让她好好平静下来才是。 若否,怕羞的小娘子只怕又要对他避之不及,那就得不偿失了。 慕衍笑着摇摇头,转身往东宫方向去。 才不多时,郑培偶一抬眼,就抚掌笑道。 “殿下,您瞧,前面桥上的那行人不就是县主她们么?您前脚刚想起县主,这么会儿就撞见,这叫什么,可不就是缘分!” 慕衍一怔,抬眼望去,就与桥上的女郎四目相对。 苏瑶也远远望见了他。 她心里存了事,姑母又忙,送走叶才人之后就打算去东宫转转,去扰扰太子阿兄的清净。 才走上芙蓉池的长桥,身后的流霜就拉住她回头去看,居高临下的,苏瑶很容易就辨别出了池畔的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尤其是慕衍还恰巧抬起了头。 苏瑶揉了揉不自觉发热的脸颊,就想到了自己方才的囧事,颇有些踌躇,很想一走了之。 可若是她直接走了,慕衍会不会又开始胡思乱想。 少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醉酒时极为失落难过地问的那句,问她是不是已经厌烦他了,难免就心上一软,不好意思离去。 但让她主动上前是不可能的。 苏瑶心里想着,慕衍大约一会就过来了,她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假装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等了好会儿,桥下人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反而一直不远不近地望着她。 苏瑶默了一瞬,摸不准慕衍的意思。 他这是等她过去? 苏瑶难得迟疑了。 难道他是因为自己的生母在她面前举止不当,觉得不好意思面对她,所以才不敢上前。 少女握了握手指,百般心思缠缠绕绕的,都乱成一团麻。 犹豫了会儿,苏瑶咬咬牙,心道,便是他不过去,自己也要找机会跟他说说生辰宴的事,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还不如爽快些。 这般想着,她便调转方向,要下桥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面皮又厚了几分。 都怪慕衍,她在心里不讲道理地抱怨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态度上的种种转变。 流霜跟月枝对视一眼,都掩住口,窃笑不已。 慕衍原本想如方才一样,贪看心上人几眼,就静静地目送她远去。 却没料到,少女犹豫了会儿,居然下桥往他的方向来。 素来镇静的少年郎呼吸一窒,点漆眸子不自觉地就亮起来,且随着少女的走近,越来越亮,像是盛满了细碎耀眼的光芒。 等苏瑶近了前,慕衍笑开的眉眼里就满是少年人的明朗天真,那是一眼就看出来的纯粹喜悦。 他这是高兴个什么劲,苏瑶眨眨眼,有些不解。 “六郎……” “阿瑶……”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话头,顿了顿,又同时道。 “阿瑶你先说。” “六郎你先说。” 苏瑶:“……” 好巧,她唇角抽搐了下,就见慕衍身后的郑培握拳掩口,浑身抽搐,生怕别人不知他在窃笑。 -- 第138页 慕衍亦是看见苏瑶背后的婢女们都在低着头忍笑,个个肩头颤个不停。 小娘子的脸撑不住了,她轻咳两声,状似无意道,“我们两人沿着池畔走走,让他们先留在此地歇会怎么样?” 慕衍略一颔首,便陪着她离开。 郑培远远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不自觉越走越近,就啧啧两声,对着早就认识的月枝、流霜感慨两句。 “我看呐,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得跟我一道去齐王府了。” 流霜笑个不停,月枝倒是疑惑了下,“六殿下若是成婚,还能没有自己的府邸?” 郑培犹豫了下,心道若是一切顺遂,过不多时,说不定自家殿下都要入主大昭宫了,还要什么府邸。 但这话他可不能说。 就嘿嘿笑了两声,拱手客气道,“两位姊姊,若是方便的话,可否透露些县主的喜好?我怕日后自己一个不留神,得罪了县主而不自知,还请二位教我。” 月枝、流霜对视一眼,也都觉得大势已定,便不藏私,捡着能说的,跟郑培说了说,又隐晦地问了问慕衍的忌讳。 池畔的几人交换消息,谈得热火朝天。 慢行缓步的那两人还不知各自的下属已经接上了头。 苏瑶微微低头,半晌儿都没有开口。 慕衍似也不想打破这平静。 两人一道慢慢走在氤氲雨水潮气的夏日池畔边,心情也都像这含着水汽的风,清爽里带着些凝滞黏稠。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人就越走越近。 走动间,衣袖都时不时地轻擦过对方的,发出细微窸窣声。 苏瑶等了好半天,想等慕衍先开口,可她到底是没有慕衍的好耐性。 最后还是她率先开的口。 “六郎是怎么想的呢?” 慕衍挑挑眉看她,唇边噙笑,“想什么?” 还装傻,苏瑶撇了撇唇角,直接挑明,“我是说生辰宴的事情。” 她如此直白,慕衍也不遮掩了。 他此时眼里含着笑,像缀着熠熠的光,“阿瑶是想——” 少年拉长了语调,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脸颊染上红晕,才落下后半句,“是想帮我么?”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慕衍指尖一颤,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却被他掩饰得极好,只那双眸子骤然迸发出的灼.热,泄露了他的几分心绪。 苏瑶倏地低头。 细指绞作一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这两天其实一直在想这事。 犹犹豫豫,来来回回,一会是慕衍这些年待她的温柔小意,一会则是话本里纠缠不休的情节剧情,两个截然相反的决定在她脑海里拉锯,谁也说服不了谁。 苏瑶不吭声,慕衍也不催促她。 天下间几乎再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了解身边人了,阿瑶今日肯向她走来,这事就定下了一大半。 只消生辰宴上,话赶话,再催上一催,几乎就可以定下了。 慕衍强忍住心头悸动欢欣,面上不动声色,只与苏瑶温声说些闲话,好让她放轻松些,不至抗拒。 两人一路走,不多时,小娘子便被逗得笑盈盈的。 他们聊得投机,也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有人在高台上望见了他们。 当晚,林家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林家家主虽是诧异,但见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标志信物,便连夜起身,迎接来人。 那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倒像是宫中的内宦。 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地尖酸嘲讽,“林家瞧上眼的贵婿都要飞了,林大人倒还睡得安稳?” 林盛恼火一瞬,又赶忙压住,诚惶诚恐地将来人迎了进来,对方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林蔚看不过眼,想呵斥来人。 却被一旁幕僚安抚住,“少郎君,此人得罪不得。” 林蔚不忿,“这老匹夫是个什么来头?居然敢跟阿耶这般不客气!” 幕僚扯住他,落回十几步,才附耳轻声,“少郎君慎言,虽是不知此人来头,但当年太子的救命药材何时被送进京,可就是这人给出的消息!” 55. 第 55 章 …… 夜已深, 林府正院内灯火通明。 林蔚整个人一愣,不敢置信道,“你是说, 当年苏家替太子寻到救命药材, 将要押运进京的消息,是这人泄露给我们的?” 幕僚下意识看了眼前方, 见被林家家主殷勤逢迎的那人毫无所觉, 才压低声道。 “何止如此, 娘娘和陛下服食的那些丹药,也都是这人让我们找来的道士进上的。” 林蔚倒抽口凉气,狐疑道,“竟是如此?那这人什么来头, 我怎么从来都没在宫里见过他。” 不知不觉中, 他看向前方的眼神已经添了几分敬畏。 幕僚摆摆手, 示意他也不知。 林蔚一肚子的疑问, 一直跟进了书房。 他一进去, 书房的门就重重阖紧, 林家下仆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四周把守住, 生怕被人偷听到一丝半点的消息。 书房内, 灯烛如昼。 脱下披风的来人露出了真面目, 约莫五十来岁,容长瘦脸,面白无须, 的确是宫中的宦官。 林蔚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人就冷哼一声,“林小郎这双招子四处乱瞟,倒是眼观六路, 但到底不怎么好使,否则怎么连自己看上的妹婿在筹谋脱身都不知情?” -- 第139页 有林柔在宫里圣宠不衰,即使这几年林家蛰伏低调不少,林蔚也不曾被这么讥讽过,当即就气得脸上涨红,却反而被林盛斥责下去。 这位仗着承熙帝庇佑,在朝堂上多少也是位人物的林家家主毕恭毕敬地给个不知名的老内侍赔罪。 “小儿无状,还请您莫要怪罪。” 林蔚手握成拳,忍了又忍,也只得恭恭敬敬地上前赔罪。 老内侍冷嗤一声,才心气平了点,说起了正事。 他嗓音尖细,“六殿下现下,可正在盘算着,如何把那位长宁县主娶到手。长宁县主深得帝后宠爱,又是苏家人的掌上明珠,你们光指望林美人的面子,顶多,也就能让林五娘给六殿下做个侧妃。” 林盛皱眉,“苏皇后能同意长宁县主与六殿下的婚事?那可是她一手养大的侄女,平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可能舍得她将来远嫁。” 老内侍似笑非笑,“今个儿白日,还有人看见县主跟六殿下在那芙蓉池畔逛,据说郎情妾意得很,走着走着都走到一处去,连那地上的影儿都快摞到一处。你说,皇后若是不同意,她能放任这两人凑到一处?” 林蔚也急了,“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蠢,也知道厉害,若是长宁县主肯嫁,只肖说她与慕衍早就私定终身,非君不娶非君不嫁,自己那个妹妹哪有什么一争之力。 老内侍悠哉悠哉,直到看这俩父子都急红了眼,才慢慢地将来意说给她们。 “我来这一遭,自然是有法子的。六殿下向来自负,又格外在意那位小县主,必是只有生辰宴上,你们把他逼急了,无话可说,难以推诿,才会舍得让那位县主出来救急。” “如此一来,你们只要拦住那位县主前去,再在宴上以孝道抢言相逼,迫得他无路可退——” “待到陛下兴致这么一上来,金口玉言地下了旨,这林家婿的名头,他便是不想接,也得接。” …… 林家书房里的烛火亮到半夜。 林盛笑容满面地亲自将披风斗篷严实裹住的黑影送出了府门,再三言谢,才舒了口气。 林蔚在一旁好奇指望,“阿耶,这人的来历底细,您可都知情?” 林盛瞪他一眼,“不该打听之事,你给我把嘴闭紧了。” 林蔚不服气,“此人来得古怪,您就一丝疑心也没有?” 林盛脚下不停,一直到入了内院,才皱着眉告诫道,“你道这人的底细是你能摸的?实话告诉你,你姑母当年能入宫,便是托了他的路子。” 他今日卑躬屈膝,本就气不顺,见林蔚一脸不以为意,上去就踹了他一脚。 “你以为我就不好奇?这些年,我派出跟定他的人,少说也有百数,就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蔚面色变幻。 当年林柔入宫之时,他年岁尚小,只长大后,隐隐约约听说这位姑母当年入宫的手段不甚光彩,据说在进宫前,前夫还未死,她腹中已经有了今上的骨血。 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 那这人岂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算计着推他们上位?林蔚心惊,他们林家倒像是这人手中把玩的傀儡一般,也怪不得阿耶这般惶恐。 林盛见他神色,就知他知晓了其中的厉害,拍了拍林蔚的肩,道,“林家的荣华,本就有一半都是这人送来的,既拿了好处,还想摆脱这人,就只能从长计议了。” “只现下,以你妹妹之事最为要紧,宫里那些沉寂多年的暗桩,也该布置起来了。” 林蔚点点头,眼露精光,“六殿下的正妃之位,我们阿茵,势在必得。” …… 生辰宴近了。 这几日苏瑶都没能睡好觉。 白日里占据身心的刻意忙碌一过,天色渐黯,她躺在七七床上时,睁眼闭眼都是慕衍的样子。 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 若是情势危急,承熙帝必要赐婚,或许自己真的会答应下来。 毕竟有打小的情分在,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慕衍被迫去娶林茵。 更何况,自从赏花宴后,慕衍不再遮掩,三番两次地向她表明心意……他那般诚恳真切,难道自己真的一星半点儿的心思都没有? 夜来静寂,四下无人,苏瑶扪心自问,随即就是脸色一红,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到薄被里,等闷得热了,又不得不钻出来,时不时还翻来覆去地叹口气。 白玉雕琢的莲花烛台上,一灯如豆,将少女辗转的纠结身影都投在墙壁上。 几回折腾,可不就睡得迟了。 以至于早间用膳时,苏皇后都忍不住笑,指尖爱怜地碰了碰侄女眼下的青影。 “阿瑶这是夜里还在千淘万漉你那几盒膏子,还是在想什么难事?” 月枝和流霜多少知晓些缘故,都在低头忍笑。 苏瑶抿抿唇,抬眼看姑母,不好意思地轻声,“您不是都知道了么?” 苏皇后挑挑眉,“你是说你与六郎之事?” 原来姑母是真的知道,苏瑶心里忐忑。 她想起姑母先前还在劝说她,不要与慕衍亲近的那些话,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先前的一口答应。如今可能要食言了,难免就有些几分羞愧。 苏瑶沉默了会儿。 与至亲相处时,小娘子毫不设防,心思像是都写在脸上,苏皇后牵起她的手,轻拍两下,浅笑道。 -- 第140页 “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若是真得心悦他,我和你二兄都会为你铺好路。” 她话音一转,“但需得是你心甘情愿,我们才会赞同此事。” 欸? 姑母的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苏瑶眨眨眼,面露疑惑。 她此时还不知道,慕衍曾对苏皇后言说,为了娶她,愿意放弃王位封地留在洛京,相当于甘愿日后只依附着苏家和太子过活,诚意之巨,以至于连素来镇静的苏皇后都被震住一瞬。 苏瑶想了又想,没想通其中的关窍,就干脆直接问了。 “姑母先前不还……怎么现在又改了主意?” 眼前的少女两腮晕红,如杏水眸亮晶晶的,苏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叹气,大约就猜到她对六郎也是有意,便将慕衍那日求见时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苏瑶懵了一会儿。 完全想象不到,原来慕衍居然愿意为她做到这等地步? 他居然连封地都不要了。 少女眼一弯,情不自禁地捂住心口,想按住那颗砰砰,砰砰,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 “姑母……” 她呢喃着,虽是笑着,但眼神茫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苏皇后笑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所以你若是当真喜欢,我们都会遂了你的意,不必顾及那么许多。” “你阿耶和阿兄戍边卫国,你二兄坐镇朝堂,连你二叔父那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都在礼部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我们辛苦护持着苏氏一门,可不是让你畏手畏脚的,连心悦一人,都前怕狼后怕虎,以至于辗转难眠。” 她才不是畏手畏脚,只是因为话本心存芥蒂而已。 苏瑶撇撇嘴,情知姑母有些误解,却也不辩解,只心上一暖,笑盈盈地躲进对方怀里,轻轻磨蹭着,软声说了会好话。 “好了好了,莫要撒娇了,”苏皇后任苏瑶磨蹭了会,就扶起她,“过几日六郎的生辰宴,你的衣衫头面可都准备好了?” 苏瑶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还用做什么准备,司衣坊向来紧着她来,耳房还有许多衣裳堆积,压根都没上过身。 苏皇后噎了一下,好笑地摇摇头。 “古话说,女大不中留,我以前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苏瑶脑海中“嗡”的一声。 随即不满嘟囔道,“我才没有这个意思,姑母又拿我玩笑了。” 殊不知她的耳垂已经红得滴血了。 苏皇后笑笑,心里欣慰又叹气,也没再拿这事羞她。 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得了姑母的准话,苏瑶的顾虑又少了几分。 她又犹豫了几天,到底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等下定了主意,便也能睡上好觉。 眨眼便到六月中。 妆台前,月枝轻轻呵气,仔细地将一枚描金花钿点在了苏瑶的额心。 少女肌肤白嫩粉腻,浅施薄妆,只这一点殷红点缀额间,就平白添了几分艳色,映衬的那双姣好的杏眸越发脉脉含情,潋滟如水。 装扮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苏瑶对镜看看,满意地弯弯唇,便要动身。 苏皇后临时被后宫事绊住,缓行一步,慕衍则是今日的主角,需得早到,苏瑶只得自己领着宫人过去。 路上,她一想到今日生辰宴选址在芙蓉池上,便蹙了下眉。 林美人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竟是能让承熙帝答允,临时改为乘船水上,来办这场生辰宴。 苏瑶坐在辇上,心道,经了端午那一场,宫里何人不知慕衍不会水,更是才遭了苦头不久,林柔故意把生辰宴办在水上,怕不是故意要给慕衍来场下马威。 月枝时不时关注着自家县主动静,见她坐着在辇上垂着眼不言语,似乎在生谁的闷气,又像是受了委屈,便靠近来。 小声询问,“县主这是怎么了?” 苏瑶也不瞒她,语气怅然若失,“不知怎地,我一听说这生辰宴在芙蓉池上,便觉得哪里不对。倒像是……倒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流霜听见了,就凑过来笑,“县主怎么知道是有不好的事,说不定就是有什么大好事要发生呢!” 苏瑶不满地瞥她一眼,轻声道,“就你话多。” 流霜只笑嘻嘻的,“婢子说的可是大实话,是县主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苏瑶抽口气,又羞又恼,扶着步辇伸手,作势要拍打这故意拿她逗乐的婢女肩头两下,也就在此时,歩辇蓦得停了下来。 她抬起眼去看,就见前面来了个熟人。 …… 芙蓉池上,杨柳依依。 虽是暑热之时,池上清风阵阵,裹挟着丝丝凉意,倒也清爽。 锦衣束冠的少年郎长身如玉,清清肃肃地立在池畔,与来人寒暄着,时不时从余光里留意着凤仪宫的方向。 承熙帝这次是给足了他颜面,不止请了宗室亲贵,还邀了几位朝中重臣,少不得要与这些人说些客套话。 郑培在一旁看着,等来人上船入座,便殷勤地递上茶水。 皱着眉道,“殿下,都这个时辰了,县主怎么还不曾到,可要我派人去催催?” 慕衍眉心跳了下,不知为何也觉出些不安来。 可分明他已经将林家暗自预备作祟之人都揪了出来,阿瑶这一路上,该是顺遂才是。 -- 第141页 他略一思衬,便压低声吩咐,“你安排人去看看,莫要惊动旁人。” 郑培也意识到事关紧要,点了点头便下去安排。 郑培才走,宴客船上,慕珏三两下从木板上跳下来,不请自来,大刺刺道,“阿瑶怎么还不曾来?” 他也听说了这场生辰宴的目的,幸灾乐祸道,“她不会是不来了吧?” 慕衍好脾气地笑笑,并不拿这个兄长的话当回事。 慕珏却兀自得意地过来想上手勾肩搭背,还故意指着船上的某个背影,想戳戳他这个弟弟的心窝子。 “瞧见了没,那位是陈十二郎的阿耶,你说连他都到了,他家那位才要被授职指派出京,还不曾动身的陈十二郎这会到了何处,也不知阿瑶一会儿可会注意到他?说起来,陈十二年纪轻轻,便要离开洛京外放,当真可怜。” 慕衍不动声色地挪开些,躲开慕珏的手。 才温声道,“能外派为一方父母官,正是磨砺陈十二郎的机遇,四兄何出此言?” 慕珏最看不惯他这种刻意模仿二兄的做派,明明是只道行千年的腹黑狐狸,非要在阿瑶面前装出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他磨了磨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安排都是你默许的。” 慕衍挑挑眉,并不作答。 的确是他安排的陈十二郎外派出京,但这于情于理都无错处,便是慕珏将此事告到阿瑶那里,她也不能指摘自己什么。 慕珏本就因为想到今日苏瑶可能会被赐婚给慕衍,心里泛酸,纯粹是来给慕衍添堵的,可见对方始终不动怒,他干生气了会,也就觉得无趣,又回船上去了。 卫贤妃看都懒得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倒是坐在她身侧的卫昭仪察觉族姊暗地心气不顺,越发低下头,默不作声,装成个透明人。 船上越来越热闹,不多时,连承熙帝和林美人都来了,偏偏苏皇后和长宁县主还未现身。 不少人看向慕衍的眼里,就多了几分揶揄。 莫不是得知这位六殿下有可能要娶林家女,苏皇后和长宁县主连一丝脸面都不留给他了? 56. 第 56 章 …… 眼看着时辰就要晚了, 苏皇后和县主当真未到,船上虽没有人高声谈论,压低嗓子的议论声却也一直没断过。 船上位置渐满。 慕衍还未上船。 他静默伫立在池畔的垂柳旁, 垂着长睫, 遮掩住眸色,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慕珏方才只是胡乱调侃几句, 却没想到都到这会儿了, 苏瑶竟还没来。 他心里再酸, 也只是口上花花,至多不过是偶尔想再跟慕衍像小时候一样,实打实地干上一架,可从没想过真要拿他如何。 以前没有, 端午时被他所救后, 就更没有了。 慕珏不住地往池畔看, 渐渐就坐不住。 不顾卫贤妃的冷眼下了船, 走到慕衍面前, 犹豫道, “要不你且先上去应付应付他们, 我替你去找找, 看看阿瑶怎么还没有来?” 慕珏性子急, 说完便要往外走。 却又被慕衍拉住。 此时池上清风吹过,拂动少年鬓边零星碎发,柳间绿影斑驳, 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上,端得是陌上人如玉,朗月可入怀。 只可惜少年郎虽是貌美如斯,但一抬起眼, 无边春色刹那褪去,只剩下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冷凝寒肃,直如沉渊,看得慕珏背后汗毛直竖。 慕珏挠挠头,不悦道,“你这般看我作甚,又不是我把你丢这的。” 慕衍松开手,呼吸一窒,面色发白,收拢回袖中的十指攥紧又松开。 他扯扯唇,“无妨,我已经让郑培去寻人了,暂还不需劳烦四兄。” 慕珏被他那一眼吓得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再劝,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船上去。 他心里其实也是奇怪,阿瑶这是去哪了,冷不丁的失约,可不像是她的性子。 对啊,长宁县主去哪了。 这个问题,不少人心里都在嘀咕。 林茵落座在林美人手边,见劲敌没来,扬起的朱红唇角压都压不下来,小声催促着,想让林美人去跟承熙帝说说,尽早开宴。 林柔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她这个侄女,眸色隐含不耐。 果真是个蠢货,俗不可耐,跟她那个狼心狗肺的兄长不愧是一脉相承。 但到底还是去跟承熙帝说道了几句。 承熙帝扫了下池畔的少年身影,蹙了下眉,略一颔首。 若是皇后与阿瑶不来,能顺顺利利地赐婚给林茵和六郎,也会容易许多。 船上人心浮动。 倏然有个内侍满头细汗地跑了来,跟负责传话的宫人附耳说道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地上船,小声禀告给承熙帝。 承熙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时怒极气喘,喉间“嗬嗬”卡住两声,才大力拍了下桌案,沉声道。 “皇后有事亟待处理,今日不会来了,我们不必再等她。来人,去请六殿下上船,这便开宴。” 船上坐着的人都看出陛下压抑着的盛怒,虽是疑惑,却并无人敢置喙。 不多时,慕衍也被人请上了船。 不少人偷眼望去,见这位六殿下面色温和如常,都在心里暗暗赞叹,能藏得住心事,不露喜怒,这位六殿下,是个能成大事之人。 -- 第142页 慕衍坦然落座,镇静得好似不曾发生过任何异常。 只拂袖之时,有一两滴殷红水珠,从他掌心滑落,跌进地面绒毯里,转瞬间消失不见。 事实上,就在几刻钟前。 苏瑶被张四郎拦了下来。 她虽是有些疑惑,但见他也算是个熟人,常常跟在慕衍身边,与孙十郎等人勾肩搭背的,上回去看马球时还见过,就下了歩辇,询问他是有何事。 张四郎笑容和煦,上前一步行礼道,“是六殿下说有些要紧话,托我前来,要提前告予县主的。” 苏瑶想到以往慕衍也没少托人给她捎过什么惊喜,就眼含好奇地问道,“六郎要说什么?不是马上就要见着了么,怎么还要托你来传话。” 张四郎讪讪,“这我哪知,殿下许是一时心血来潮,亦或是……” 他瞥苏瑶一眼,憋不住地笑,“左右殿下就是让我给县主捎上封信,还请县主屏退旁人,先行阅过后,再往芙蓉池去。” 屏退旁人? 苏瑶皱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但再一想,此处视野开阔,便是屏退旁人,宫人们也都离得不远,有何可惧的。 她看着张四郎从袖中取出的信件,厚厚一沓,再想到他口口声声说,慕衍交待了,让她寻无人处再开,心里就是一动。 慕衍还能在信里写上什么不成。 苏瑶忍不住地好奇,脸色红了下。 恰巧附近便有座凌空水亭,架在芙蓉池的一角,便带上月枝和张四郎一道过去。 月枝守在亭外,并未跟进去。 苏瑶接过厚厚的一沓信纸,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 慕衍会写些什么,是不是还在担忧自己不会答允他,想再写封信来说服自己…… 苏瑶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地翘起唇角。 若是他当真好意思这么写,那她可就要把这信收好了,留着日后好时不时就拿出来逗他。 慕衍虽说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悠闲模样,脸皮可也没有多厚,说不定就要面红耳赤,被她扳回一城。 指尖在信封上摩挲了会儿,少女忍不住将信封拆开,下意识地往阑干边走去。 可她还未来得及将信纸取出,背后就是一道劲风袭来。 苏瑶下意识地一躲,临水的阑干竟是整个掉落下去。 女郎无依无靠,瞬间跌入水中,溅起数尺晶莹水花。 沉甸甸的信封脱了手,吸足水,沉往水底,消失无踪。 月枝没看清张四的动作,猝不及防地见自家县主掉下了水,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三魂都没了七魄,反应过来后,立刻踉踉跄跄地往池边跑,高声呼救。 “来人!快来人!县主掉进芙蓉池里了!快来人!” 张四郎面色狰狞一瞬,也装出惶恐的神情,与慌乱众人一道呼救。 芙蓉池里。 冰凉凉的水不住地往苏瑶的口鼻里灌,她咳嗽不止,伸手竭力挣扎着,发间的珠花簪钗都散落不见,乌发飘如水草,连额心的花钿也不知踪影。 只能在沉浮间隙听见月枝呼救声,惊慌失措,还带着哭音。 完了,完了,苏瑶被迫又吞下一口水,心里苦笑着想,自己今日带出的人里,也不知有没有会水的。 夏日池水还是冰凉凉的,不多时,她就被冻得四肢抽搐。 苏瑶想,自己大概真跟芙蓉池犯冲,前世就是落水病死,重来一世,居然还栽在这上面。 若是在端午节时,听了齐王叔的话,去学泅水便好了。 也不知慕衍有没有学会…… 意识模糊之际,苏瑶最后一丝心绪还在苦中作乐,若是慕衍会水,又在此地就好了。 蓦然,有一只手牢牢钳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岸边拖去。 来人很懂分寸,尽量避免着与女郎接触,力气也很大,只靠着拉扯她的手臂衣袖,就将她拖上了岸。 是谁救的我? 苏瑶迷迷糊糊地想,可惜眼皮似有千百斤重,完全睁不开。 很快就昏迷过去。 那边船上,酒过三巡,承熙帝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慕衍的婚事上。 “六郎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年岁,依我看,阿茵与你年貌相仿,又是你母妃家的表妹,与你亲上加亲,是再合适不过的。” 来了,众人心头一凛,都在偷瞥慕衍的反应。 林茵脸上绯红一片,难得扭扭捏捏地望向不远处俊美如斯的少年郎。 慕衍唇角犹自噙笑,慢条斯理地一仰头,将杯中酒饮下,再将那只青花底琉璃花樽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少年郎不紧不慢地起身,俯身行礼,态度恭敬。 旁人看来,都道是他要应下,难免唏嘘。 慕珏震惊不已,随即冷嗤一声,扭过头,像是再不想看见他。 林茵则是欣喜若狂,满脸娇羞。 可慕衍接下来却只挑了挑唇角,语气不疾不徐。 “多谢陛下恩赐,然则儿臣早已心有所属,请恕我不能从命。” 此言一出,众人惊疑不定,连乐师都吓得手抖,错了音。 这般当众驳了承熙帝和林家人的面子,慕衍觉得出一丝厌倦。 他现下早没了心情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只想去寻了那失约之人,好生问个明白。 明明已经对他有意,缘何要失约于他,难道阿瑶不知,她若是不来,他很难推却承熙帝的赐婚么,还是说…… -- 第143页 到底是太过在意,少年一时着了相,心绪罕见地不宁。 他慢慢收紧十指,掌心伤口再度迸裂,有几滴血珠滴落,却好像是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觉得疼,面不改色地立在原地。 承熙帝早有预料。 但他本就因为宴前传来的消息怫然不悦,这会见慕衍还敢悖逆他,登时就动了怒。 皮笑肉不笑地沉声道,“哦?那你说说,你心仪的是哪家女郎,且说出来,若是她也有意应下,我便赐婚给你们,也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慕衍不答。 林茵急得扯住林柔的衣袖,满脸焦急,林柔一个冷冷的眼刀飞过去,她才不安地拧紧眉,仍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慕衍。 承熙帝见他竟是不答,火气上头,一甩袖将桌上酒盏尽数拂落,起身不悦道,“你倒是说说,是哪家的女郎?” 慕衍仍是敛眸不语,待承熙帝气息稍稍平复,才缓声道,“我心悦她,愿珍之重之,永结同好,如今她不在此地,我不愿将她姓名道出,以免她被流言所扰,还请陛下见谅。” 不少人心里都活动开了。 虽说六殿下没指名道姓,但谁个不知,他所说的,便是那位不知何故没能出席的长宁县主。 几位朝中重臣望向承熙帝时,不由得敛容几分。 陛下如何能不知情这些,不过是长宁县主与皇后俱是不在,想尽快将此事定下,以免六殿下日后脱离林家,完全倒向苏家罢了。 只不过,众人的视线又落在脊背挺直的少年郎身上。 谁能想到,一味钻研学问,并无实权也不受宠的六殿下,竟敢在此等宴席上,公然与承熙帝叫板。 慕珏先前见慕衍起身,还以为他要应下,心里一个劲地替阿瑶不值,但这会见他顶着承熙帝的怒火,还在维护阿瑶,不免就有几分动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他不敢笑出声,只得忍住,转过头去遮掩一二。 可下一瞬,慕珏就蹭得站起身。 “何事大惊小怪?”承熙帝望向一惊一乍的四子,蹙眉道。 慕珏却像是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手指着岸边,浑身绷紧,语无伦次,“那边……好像是有人落水,可那旁边几人,不都是阿瑶的婢女吗?!” 慕衍眸色一凛,三两步走到船舷边。 只一眼,他就确认了岸边之人哭哭啼啼的两人果真是月枝和流霜。 视线再落到被簇拥之人露出的一截绯色裙角,他心弦一颤,就再顾不得别的了。 全船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锦衣玉冠的翩翩少年郎听闻消息,面色微变,撩袍一跃,竟是整个人都跳下了水! 慕珏目瞪口呆,趴在船栏上高声喊,“小六!你又不会水,你……你……” 眼见水里那人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挣扎着沉下去,反而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往苏瑶所在处游去,慕珏剩下的话尽数被憋了回去。 月枝、流霜等人团团围住昏迷过去的女郎,吓得不清,却还不忘颤颤巍巍地吩咐人奔走,请医师,禀告皇后娘娘,取帷幕等物件来。 张四郎见到长宁县主还有气息,也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他也不想丢了命不是。 但下一瞬,他看了看双手,又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的下场如何,端只看长宁县主可还记得是不是自己故意推的她。 张四郎心乱如麻,只觉得脖颈凉飕飕的,像架着把刀。 待瞥见救人的郎君一身滴水,正背对着几人在拧干衣袖的水,就凑了上去,没话找些话,想缓解一下心里惊悸。 “郎君是何人,我先前怎么好像没见过?” 陈十二郎讶异回头,客气道,“我是陈家人,行十二,单名一个熹字,不知……” 话未说完,就听见婢女七嘴八舌地哭喊,“县主的气息好像越来越弱了!” “怎么办怎么办?” “医师怎么还不曾来!” 陈十二郎犹豫了下,便挥开几人,道,“县主大约是呛了太多水,需得有人替她将水压出。” 他见几个婢女泪流满面,不知所措,便也顾不得男女之妨,撩袍蹲下,作势要苏瑶按压腰腹。 可指尖还没沾上那位县主的衣角,就被才爬上岸,一身湿漉漉的少年大力推开,险些跌坐下去。 少年浑身浸透了水,越发显得面白唇红,五官如画,一双点漆眸子黑不见底,艳冶瘆人得像是水中地府刚钻出的水鬼。 “阿瑶……阿瑶……” 慕衍低喃着,替代了陈十二郎的位置,微微抖着的双手交叠,轻而有力地替苏瑶一下下按压着腰腹。 昏迷的少女很快抽搐两下,吐出几口水来。 “阿瑶不怕,不怕……你一定会没事的……” 慕衍眼尾发红,紧紧地将还在咳嗽的女郎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扶到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我带你回去,”少年的声音几不可察,抱起苏瑶就走。 他的发冠早没了,发髻却还未散开。 滴滴哒哒的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淌过利落流畅的下颌线条,一直滑落到苏瑶的眼睑上,合着她眼睫上的细小水珠一道滚落。 少女若有所感,长睫颤了半天,才睁开一线眼帘,入眼便是慕衍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模样。 脑子里还是一滩浆糊,苏瑶咳嗽两声,下意识地将胳膊环到慕衍的脖颈上,虚软又无力地想要搂紧,像是努力攀附的柔弱菟丝子。 -- 第144页 慕衍察觉到,手上便添上些力,将她往怀里又送了送。 苏瑶动了动唇,嗓子干涩发疼,好半晌儿才哑着声唤了出来,“六郎……” 慕衍脚下不停,唇角却扬了起来,涩声道,“你醒了就好。” 若否,他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 少年双眸冷得像冰,眼尾红透,却还在柔声安抚着怀中人,手臂收得更紧,只为将少女牢牢地抱稳,仿佛是托举着他的全部。 月枝与流霜连忙抹着眼泪追上。 可不多时,她们就发觉到不对。 六殿下这方向,绝不是回凤仪宫的路径,倒像是……倒像是要径直出宫! 57. 第 57 章 …… 苏瑶的脑里像装满了浆糊。 还没有从落水的昏沉里清醒过来, 就被池上源源不断的凉风吹透,脸颊冻得发白,下意识地往温热的胸膛贴过去。 可抱着她的人也是湿哒哒的。 少女在迷糊中撇撇嘴, 难免有几分不满。 她忍了又忍, 还是受不了地蜷缩起来,肩头细微颤抖着, 轻声嘟囔抱怨, “好冷……” 随即就感觉到自己被抱得更紧。 怎么还是湿的, 小娘子倍感委屈,咬着唇,眼睛闭得紧紧的,小脸都皱成一团, 看上去快哭出来似的。 苏瑶想要暖暖的手炉, 还要热烘烘的熏笼, 还要有干干爽爽, 漂漂亮亮的新衣裙。 可抱着她的人却只知道笨拙地低声安慰她, “马上就到了, 阿瑶再等等, 马上就到了。” 虽然低低哑哑的, 但听起来有几分像慕衍的声音。 辨别出是他的嗓音, 苏瑶心弦蓦得放松,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窝在少年郎的怀中,又昏睡过去。 慕衍下颌绷紧, 脸色青白,大步流星地走得飞快,连一丝余光也没分给旁人。 月枝与流霜惊疑不定,却又不敢拦。 再转念一想, 此处本就靠近宫门,六殿下抱着县主去车上更衣,时辰上反而会更快些,也就释然了,小跑着跟在慕衍身后。 等到了车边,见慕衍将自家县主小心放下,两人便自觉地捧着衣物进去,轻手轻脚地替苏瑶换上备用的干爽新衣。 慕衍垂着眼,站在车边,听着内中的窸窣声响,慢慢松开十指。 掌心的伤口泡了水,发白红肿,他却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疼一样。 少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盯着那伤口出神,眸色晦暗不定,半晌儿,又侧脸望向芙蓉池上的那艘大船,缓缓攥紧手指,指节用力到轻微作响。 等月枝和流霜从车架上下来,便见着这般场景。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回话道,“殿下,县主已经换好衣衫了,可否麻烦您让车夫先送县主回凤仪宫?” “回凤仪宫?” 慕衍挑眉看向两人,眼里话里都没有一丝温度,倒好像是她们说了什么错话一样。 他的目光冰冷,有如实质,看得月枝两人都抬不起头,最后还是月枝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娘娘已经知道了此事,正在赶来,我们也该送县主回宫了。” 慕衍意味不明地嗤笑了声。 紧接着揭帘上车。 月枝和流霜都愣了下,就听见车内人吩咐车夫,“启程出宫。” 什么?月枝大吃一惊,想上前阻拦。 可内中那人隔着车壁,却好似看透了她的打算,语气淡淡道,“我今日定要带阿瑶出宫,你们自去寻郑培,让他带上.你们。” 他的语气忽而一沉,冷冰冰且暗含警告,“你们若敢挡在道上,就休怪这马车从你们的身上碾过去。” 月枝与流霜齐齐打了个寒颤,对视一眼,确认这位六殿下话中并无玩笑之意,登时就慌了。 下一瞬,鞭子破空声一响,马车倏地从她们面前如流星窜出,直直穿过宫门往外去,眨眼就没了影,便是她们现在想追也追不上。 月枝愣住,心急不已,完全不明白慕衍这是要做什么。 但到底是苏皇后亲自挑给侄女的贴身婢女,她很快按捺住情绪,吩咐道,“六殿下情况不对,你我兵分两路,你去回禀娘娘,我去找郑郎君,好跟去照顾县主。” 流霜点点头,两人这便分道扬镳。 苏瑶完全不知自己就这么被慕衍带出了宫。 她无力地倚坐在车壁上,昏睡中还蹙着眉,显然很是难过。 慕衍伸手想揽住她,可一伸手,袖角就在不住滴水。 他想到苏瑶方才的低喃声,若是这般去抱她,阿瑶一定觉得不适。 他思量一瞬,转过身去,飞快地将外袍解去丢到一旁,又用巾帕草草将贴身的里衣擦拭拧干一遍,待试得浑身潮气少了不少,才小心轻柔地将那睡不安稳的女郎抱到了怀里。 少年人血气足,衣衫虽未干透,也是暖洋洋的,又比那坚硬的车壁软和许多。很快,怀里人就像是发觉了什么好处一样,一直往他怀里躲,还无意识地用小脸轻蹭了几下。 慕衍苍白失色的唇瓣微微往下抿,面色却缓和了几分,垂眸望着少女,眸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出了宫门,车夫在外间试探问,“殿下,您现下是要回齐王府吗?” “转道,”慕衍想到齐王,眉心飞快皱了下,他望着怀中人的睡颜,指尖轻轻擦过她柔嫩微凉的脸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 第145页 “去升平坊的宅子。” 车夫会意,连忙掉头,往一处鲜有人知,位处偏僻的府邸而去。 …… 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芙蓉池上,船上人各怀心思,又不约而同地想到:明明是为林氏女牵线搭桥的生辰宴,六殿下一见到长宁县主落水,甚至都等不及接引的船划过来,就径直跳下水去探看情况,显然已经是对长宁县主情根深种。 但这般举止,无异于明晃晃的一个巴掌打到了承熙帝和林家人脸上。 船上安静下来,就只听见慕珏在催促船工,“你们也使点劲儿,怪不得小六要自己下了水,照你们这慢腾腾的划法,怕不是明日都到不了岸。” 承熙帝眉心直跳,怒喝一声,“四郎,你给我滚进来!” 慕珏早就过了怕他的年岁,也胡作非为惯了,皮厚不怕水烫,悠哉悠哉地进了舱。 一眼就看见林茵窝在林美人身边,正哭哭啼啼地擦眼泪,厚且艳丽的胭脂都糊成一团,越发狼狈不堪。 啧,就这,比起阿瑶可差得远了,还想跟她抢小六。 慕珏心里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站到堂前,草草行礼,“阿耶有何吩咐?” 承熙帝本就气得不行,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觉得扎眼。 “你赶紧给我滚下船,别叫我再看见你。” 慕珏一噎,兀自嘀咕,“我连水都不会,您怕不是想溺死我。”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承熙帝耳边嗡嗡响,顺手抄过几案上的什么物件,就砸在慕珏身前,吓得他一激灵,心知自己把承熙帝气得够呛,就耸耸肩,老老实实地下去。 恰巧有接引的小船来到,他三两下跳下去,才不管后面大船上气氛如何压抑凝滞,左右也烧不到他母妃身上。 等上了岸,慕珏一口气还没缓下来,就见苏皇后领着宫人赶到,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慕珏行礼,唤了声母后,就自觉地跟着苏皇后往阿瑶落水之处去。 边走边犹豫道,“母后,方才小六心急之下,跳下水去看阿瑶,把她抱起就走,算算时辰,阿瑶也该被送到凤仪宫了,那她现在还好吗,可有大碍?” 苏皇后蹙了下眉,也不瞒他。 “流霜说,六郎径直把阿瑶带出了宫。” “什么?” 慕珏睁圆了眼,俊秀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不回凤仪宫,还把阿瑶带出宫去,他这是做什么,难道还想把阿瑶带出去照看?” 苏皇后无暇他顾,只瞥了他一眼,就往苏瑶落水处去,见陈十二郎,张四郎和几个婢女都伫立在侧,就开始盘问起此事的细节来。 越听越觉出些蹊跷。 自己被后宫突然爆出的丑事绊住了脚,阿瑶落了单,就落了水,天下间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她让侍卫去仔细查看水亭阑干的榫卯处,回报之人犹犹豫豫道,“依臣看来,俱是阑干相勾连处自然风化,并无人为痕迹。” 原本担忧事发的张四郎低下头,把心都放回肚子里。 苏皇后冷着脸,让人将连接处取下,亲自拿在手中查看,但怎么都查不出端倪。她的视线又落在张四郎身上,亲自盘问许久,见他答话毫无破绽,又是朝臣之子,只得先行放人,心里的怀疑却不曾消。 张四郎惊心一日,头重脚轻地出了宫,好不容易走到府门前,刚松口气,正要指使随从上前叫门,脑后倏地一疼,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睁眼就是一片黑,是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 他的手脚像是被捆在了什么木桩子上,脚尖都点不到实地,喊叫更无人答应,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张四郎挣扎叫喊半晌,仍是无人答应,眼前一丝光也没有,吓得背后汗如浆出。 能有动机把他绑到这来的,要么是殿下,要么是苏家之人,他们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 张四郎惊慌不已,只觉得自己小命堪忧,但再一想到背后指使他的那人手握倾覆张氏一族的关键,就打算咬紧牙关,连半字都不能吐露。 张四郎原以为一定会有人来问他幕后主使之人者是谁,他也许还能伺机狡辩一二,却没想到,整整一夜,除了每过一刻钟便会响起的不知名尖锐声,竟根本就没有人来。 他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融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苏瑶还不知道这些后事。 她发了热,昏沉中似梦似醒。 唯一记得的,是难过之时,总有人在一旁握住她的手,压低声说些什么,还会动作强硬轻柔给她灌苦药。 是姑母还是月枝?少女红着脸,浑身滚烫,难过地小声抽噎,闭眼不安地摸索着,想往那人怀里钻,很快就被会意地抱住。 那人待她好极了,不住地拍抚着她的脊背,一下下地哄着她,还用凉凉的湿帕子不停地替她擦脸擦手,极有耐性。 不知过了几时,苏瑶在他的怀里渐渐退了热,才沉睡过去。 一直到天色大亮,窗外鸟雀叽喳,她颤了颤眼睫,才慢慢醒了过来。 入眼便是熟悉的帐缦纹理,她慢慢坐起身,一侧脸,就看见倚坐在床边,阖着眼帘的沉睡少年。 他眼下有两道青影,像是一夜不得好眠。 苏瑶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试图从他滚烫的手心里,将自己的小手抽出来,努力地不惊动他。 -- 第146页 不用说,夜间照顾她的那人,应当就是慕衍了,若不然,他怎么会看上去这般憔悴。 少女的视线从他苍白干裂的薄唇掠过,心上一软。 她见床内还有薄被,便打算取来替他披上。 苏瑶背过身去,完全没发觉床边人始终匀长的呼吸声乱了下。 她轻手轻脚地将薄被展开,披到慕衍身上,便想悄悄掀被下床,去看看月枝她们都去了哪里。 可下一瞬,苏瑶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床栏一侧光洁如新的雕花纹理时,整个人就愣了下。 紧接着,就开始狐疑地打量着与她寝居布置完全一致的房间来。 才觉出不对来。 虽然此处与她的寝居布置几乎一模一样,但在细枝末节里,处处都是破绽,这里分明不是凤仪宫,不是她的寝居。 “阿瑶不喜欢这里么?” 慕衍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起身往她身边靠近些。 苏瑶心里异样一瞬,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她还没有完全恢复,整个人怔怔的,任由慕衍握住她的手,又伸手试探她额间的热度,只蹙着眉,轻声问道,“六郎,这里又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慕衍抿了下唇,替她将鬓边散乱发丝拂到耳后,“你着了凉,嗓子还未好,我先去替你将药端来,等喝过药,再说别的。” 苏瑶不想喝什么苦汁子,她上辈子早就喝得够够的了,当即就皱了脸。 慕衍见状,忍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好声好气地哄她,“你若是肯好好地把这碗药都喝下去,我晚些时候就让人给你把药材都合成蜜丸,那就不苦了。” 听说有不苦的蜜丸,苏瑶眼神一亮,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他的衣袖扯扯,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 “我觉得我已经好很多了,可不可以等蜜丸合出来……” 慕衍敛了笑,干脆利落地打断她。 语气里亦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若是不肯喝,我便让她们日后都煮成药汤端给你。” 被他不容置疑地果断拒绝,苏瑶目瞪口呆,当即松开他的袖口,气鼓鼓地坐回去,别过脸不看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吭声。 小娘子才遭了大罪,里里外外的本就难受,见本该待自己千好万好,温柔小意的人猝然变了脸,非要逼自己吃药,明明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不知为何,心里还是别别扭扭地不高兴。 慕衍显然早有预料,看了她一会,就起身从不远处的几案上取了个漆盒,递到少女面前。 还不曾打开呢,苏瑶就嗅到了一丝甜蜜蜜的味道,忍不住地看了过来,却又按捺住自己不去接。 慕衍见她不接,眼神却不住往漆盒上瞥,就挑挑眉,慢条斯理地将盒盖掀开,露出一整盒各式蜜饯来,俱是晶莹剔透,色泽诱人。 他将漆盒又往前送了送,语气温和,“我早就吩咐人备下了,阿瑶用过药后再尝尝这些,也就不会很苦了。” 苏瑶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些。 她装作不情不愿地接过漆盒,心里都乐开了花,脸上便带出些笑影来。 慕衍看着她,见她这么好哄,不由得弯了弯唇。 药是苦的,蜜饯却是甜丝丝的,苏瑶好不容易用过了药,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她没有往慕衍身上想,满脸疑惑地问他,“六郎,我怎么会在这,月枝她们呢,这又是哪里?是姑母送我来的吗?” 慕衍唇畔的笑意凝住一瞬,复又弯起唇,三言两语地敷衍她,道是宫中出了些事,让她在此地好好修养,等好些了,再说旁的。 一直到苏瑶觉得乏了,他才扶着少女躺下,缓声道,“阿瑶且再睡会,我让月枝进来侍奉。” 装出困倦模样的苏瑶点点头。 等到慕衍离开,月枝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坐起身,压低声问道,“月枝,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慕衍还未走远,自然听见了身后屋中,少女骤然精神奕奕的问话声,却只笑了笑。 阿瑶聪慧,又怎么可能真就被他几句话唬住。 慕衍想到自己先前敲打月枝的那些话,想来应该能再瞒住阿瑶一些时日才是。 只不过,便是她得知了实情也无妨。 慕衍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少女白着脸,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模样,还有夜间她小脸涨红,浑身滚烫,呼吸急促的样子。种种弹压不住的阴郁情绪不断地在他心头交织着,挥之不去。 少年的喉咙里也仿佛含进一块锐利刀片,只是寻常吸气吐息,就疼得他抿直了唇。 他漠然地想,便是阿瑶知道又如何,他绝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只有在他身边,只有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视线里,阿瑶才是最安全的,慕衍攥紧拳,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起。 他面无表情地往外院走去,眼神冰冷,郑培赶紧跟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地下暗室,可还关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 郑培跟着慕衍往外院走,偷眼打量着他,又忍不住抬头望了眼远处天际,不断堆积的铅色阴云,心下叹气:这洛京的天,怕是要变了。 58. 第 58 章 …… 两人一路无话。 一直走到了关押张四郎的囚室门外, 郑培还是觉得,张四郎设法害长宁县主的叛主行径,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想着想着, 便嘀咕出了声。 -- 第147页 慕衍停步看他,面色冷淡, 语气也是冷的, “他逐利而来, 自然能因为更大的利益,亦或是把柄,选择背叛我。” 郑培噎住,自家殿下说的是有理, 他也知道是这个理, 只不过就是有口无心地感慨一下。 没想到的是, 殿下寻常都不会理睬他的嘀咕嘟囔, 今日竟也会出言反驳。 大约是被县主落水之事扰得心境不宁? 郑培偷眼看了自家殿下一眼, 见昏暗闪烁的烛火将他面容映得阴晴不定, 便收回视线, 上前去推门, 再一想到昨夜后院里灯火通明了一夜, 就叹气低声。 “要是早点将这人揪出来就好了,县主也就不会吃这么大的苦头。” 郑培随口一说。 慕衍却是呼吸一窒,心头不住滴血。 他昨夜照料了苏瑶一夜。 眼睁睁看着那般娇艳鲜活的小娘子因为高热难熬, 痛苦细喘,被灌下药汁后咳嗽连连,一直到后来,她仿佛某种受伤委屈的幼崽, 闭紧了眼直往他怀中钻,细细弱弱地轻哼,想求些安慰…… 少年始终沉着脸,只恨不能以身替之。 但心底最憎恨的,还是他因为未能提前预料安排,在事前便将张四郎之辈全部拔除,才会让她落到这般境地。 这会儿听到这句诛心之言,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慕衍昨夜就一直在想,若是他早便将张四郎除去,阿瑶又怎么会被害,险些丢了性命。 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 没能将这些存心害她之人,早早查出,没能连同他们的同谋者一道连根拔起,碎尸万段,没能早早将他们一并送进轮回道中…… 沉重铁门打开,发出轰然声响。 慕衍敛着眉眼,先郑培一步,走进黑暗中。 郑培手中举着个烛台,一灯如豆,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照亮门边的方寸之地。 他跟上慕衍,恍惚间竟觉得,自家殿下不似才走进门内,倒像是刚刚从门内走出一样,身影几乎要与这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融为一体。 心里一怵,也跟了进去。 铁门在他们背后合上,将蓦然爆发的一阵凄厉不似活人的疯狂叫嚷声阻绝殆尽。 即便是张家人在,大约也无法辨认出,这般嘶哑痛苦的嗓音,这是他们家昨夜失踪的儿郎的声音。 …… 一府之内,有人痛苦哀嚎,几近崩溃,也有人窝在温软床榻上,浑然不觉,还捧着温热的汤羹,小口小口啜饮着。 用完了汤,苏瑶舒展了眉眼,盯着月枝看。 她疑惑道,“你是说,有人存心要害我,姑母他们都不放心我的安危,所以便让六郎带我出了府,先暂避一阵?” 月枝面上镇定,实则屏气敛息,背后冷汗津津。 听见自家县主重复她的话,就抿紧唇连连点头。 苏瑶又盯着她看了会,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她回到凤仪宫还能遇到什么危险?落水的事,也是因为她在去芙蓉池的路上,一时大意了,才会被张四郎诓骗。 若她留在凤仪宫闭门不出养病,还能有什么危险。 苏瑶精巧的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她还不知道自己抱膝而坐时,看上去就是小小一团,格外得娇弱可欺。 她再度看向床前肃立的人影,蹙起眉。 “当真是这样吗?” 月枝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她想到了留在苏府的家人…… 再转念一想,六殿下绝不会有害县主之心,县主此时刚醒,更不能烦忧劳神,就又重重点头。 月枝上前替苏瑶掖掖被角,低声道,“县主,您才落了水,昨夜还发了高热,好生养病才是正经。婢子说的都是实话,便是您疑心,总该信得过六殿下才是,难不成他还会害您?” 落水,发热…… 这两个词汇一入耳,苏瑶下意识地颤了下。 突然觉得,这情形,怎么好像跟她前世有些像。或者说,怎么好像跟她年幼的那次经历一模一样。 紧接着……是不是该有人在她的药里动手脚,害她再次病弱而亡。 苏瑶瞳孔一缩。 不知怎的,那些早就被忘了的,关于病痛和死亡的记忆不受控制的,一股脑浮上心头,让她脑中涌现出一股剧烈钝痛,像是有无数牛毛细针同时在扎。 少女扶住额头,脸色煞白,唇瓣上血色刹那间褪净。 一下栽进身后软枕里,失了知觉。 “县主?!” 月枝慌张地将苏瑶抱住,抖着唇,一叠声地催促屋里的婢女,“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人!去叫医师和殿下来!” 婢女们都吓坏了,一窝蜂地跑出去。 慕衍得到消息前,正在观刑。 他以往从不掺和这种事。 脏、乱、血和刺耳的哀嚎声,无论曾是何等尊贵光彩,颐指气使之辈,一旦沦落成阶下囚后,仿佛就是一滩烂肉,任人宰割,毫无尊严体面可言。 在他看来,折磨蹂.躏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手下败将,最多不过是一时的报复掌控快.感,着实无甚趣味。 若是百无聊赖,厌世反复,亦或是心性扭曲残暴之人,只想寻些刺激乐子,或许还会有些兴趣。 但如今他心间还有丛娇气明媚的花枝,需得时时陪伴照料,自然不耐烦此等场景。 阿瑶也一定不喜欢这些带着阴暗腐朽的气息。 -- 第148页 慕衍深知这点,更是鲜少踏足于此。 郑培被张四郎的叫喊声吵得耳朵疼,就不住地偷眼瞥向自家殿下。 就见少年一反常态,端坐室内,漫不经心地看着胆大包天,敢将手伸到长宁县主身上的张四郎悔不当初,痛哭流涕,面上一丝动容也无。 郑培心里直道活该。 传闻龙有逆鳞,触之者死,长宁县主便是他家殿下顶顶宝贵的那片逆鳞,敢碰她,可不就得做好找死的准备。 张四郎已经彻底疯了。 他被绑在这黑暗的所在一天一夜,早就耗尽气力,却还要忍受每隔一刻钟便会重复的尖锐刺耳异响,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不容易,等到昔日的主上现了真容,却是什么都没问,只面无表情地看人鞭笞他。 张四郎实在打熬不过,求饶道,“殿下,我知道都是谁指使的,您饶了我此回,我就告诉您。张氏一族也将为您所用,日后再不敢再背弃于您!” 虽然奄奄一息,但张四郎至今心里仍觉得,长宁县主不过是个女子,天下女子何其多也,岂能跟江山大业相比。 即使事情败露,他也已经拿回足以覆灭张氏一族的把柄,不必受制于人,若是他能拿出足够的筹码与殿下交易,殿下胸怀宽广,一定会既往不咎。 听了张四郎的叫喊,慕衍面上一丝波动也无。 郑培倒是给气笑了。 张四郎真是糊涂。 殿下至今未问过他指使者谁,显然是心中有数,他倒还敢拿此来试图与殿下交易。 郑培不由得想到,上巳时,在马球场里,张四郎拐弯抹角地试探说,想给殿下身边塞上个张氏女郎,看来自己的忠告,这人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良言难劝该死鬼,真以为什么香的臭的,都敢拿去跟长宁县主比。 铁门外咚咚声不绝于耳。 郑培还没动,慕衍便是眸色一变。 他腾地起身往外去,郑培跟上,替他将门推开。 外间人还不曾开口,少年就一阵风似地离去。 禀告之人拍拍后脑,愣在原地,“我还不曾说是何事,殿下怎么就走了?” 郑培摇摇头,“全府上下,这个点敢来惊动殿下的,除了县主那边的,还能有什么人,真是榆木脑袋。” 说完,他急匆匆地追上去。 晕头晕脑的侍卫去关铁门,不经意地往刑架上满身是血的人形上看了眼,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将门阖上。 慕衍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赶去。 临入屋门时,他检视自身,见丝履上沾了一滴血迹,便蹙了下眉,下意识想去更换。 但听见屋内传来月枝一声比一声焦急地问询声,就再顾不得别的,直截了当地褪了鞋履,只着足袜进屋。 郑培看着银色卷云纹边,针尖大小的血点,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紧接着就听见慕衍的吩咐声,“你留下,更衣前不得入内。” 郑培:…… 屋内,月枝正抱着自家县主,惶惶不安。 年纪老迈的医师将手指搭在丝帕上,沉吟着,半闭眼诊脉。 慕衍一进来,便从月枝手中将少女接过,伸手试过她额间的温度,便取来帕子,轻柔仔细地替她拭去额角冷汗。 “发生了何事?” 他听见自己尽力稳住的嗓音在问月枝。 月枝抹着眼泪,不住摇头,“县主醒来之后,问起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就照着殿下吩咐的,解释给县主听。可县主听完后,就脸色大变,一下晕了过去。” 慕衍眉心皱起,望向老者,“可诊出是什么原因?” 医师起身拱手,谨慎道,“老夫有些想法,需得要县主的一滴血才能断言。 ” 屋内气氛顿时凝滞住。 一瞬间,慕衍脑中念头转过无数。 他静默片刻,将怀中人抱紧些,语气转寒。 “取银针来。” 月枝慌乱地取了银针递上。 慕衍闭了闭眼,握住细软柔荑,顿了会儿,才沉着眸子将她的指尖刺破。 待到目睹那一滴血珠滴落瓷碟,立刻便将银针丢弃一旁,取了巾帕替她按住伤口。 月枝慌乱问道,“难不成县主服食过什么毒物?” 慕衍周身的寒意越发深重。 医师托着瓷碟,到门边光线明亮处,仔细端详,又拿什么摆弄了好半晌儿,才抹了抹额间的汗珠,拱手道。 “若我所料不差,县主近些时日所用饮食里,加了不少伤身相克的寒凉之物,短期虽无大碍,若长期服食,定会气虚血亏。” “不说其他,单就县主此次落水之后的高热,便是因伤了些底子所致。若是落水后继续服食这些,只怕就是命不久矣。方才县主晕倒,便是因此,身子还未好全,又一时急火攻心,其实并无大碍。” 医师提笔开方,碎碎念道,“当务之急,是需得替县主好好调养起来。” 月枝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喃喃道,“怎会如此……” 透过窗牗的光落在少年俊美的脸庞上,他垂着眼,静静地看着怀中女郎,心绪涌动。 这便是那人的后手。 落水只是个引子,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放过阿瑶,非得拿了她的命去才肯罢休。 可那人只想要阿瑶的命。 -- 第149页 却从不曾问过他的意见。 慕衍冷笑一声,缓缓掀起眼帘,“郑培何在?” 已经胡乱换过衣衫的郑培立马应声。 少年胸腔里涌出一股嗜血的杀意,薄唇轻启,字字如刀,“让人告知还在城外的卫岕,不必等了,只管下手便是。” 他伸手碰了碰少女的脸颊,“至于林家那边,有人连着两次害得阿瑶落水,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 郑培听到第一个吩咐便怔住了,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少年目光冷漠,便将话都咽了回去。 屋内人都退了下去。 慕衍轻轻拍抚着怀中人的脊背,似在安慰。 他垂眼看着少女良久,替她拢了拢发丝,慢慢低头,轻轻地在她额心落上一记。 “阿瑶,有我在。” 慕衍郑重轻声,像是在立下誓言。 少年怀中滚烫灼.热,昏睡的女郎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被源源不断的温暖气息环绕,腮边很快晕染了些薄红,姣好眉目也渐渐舒展开。 浑然不知,一府之外,很快已经闹得天翻地覆。 凤仪宫内。 苏皇后望着堂下的慕珣,沉声道,“二郎此话何意,六郎将阿瑶带走,连说都不说一声,我们便该任他施为?” 慕珣扶了扶额。 他想到昨夜源源不断传来东宫的,慕衍的那些安排动作,一贯温吞好性如他,都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任性妄为的幼弟气得破功。 但再一想想,慕衍也是因为阿瑶落水,受了刺激才会如此,一时之间,心里不知该欣慰好,还是该叹气好。 但此时要紧的,还是替他善后。 慕珣温和道,“阿娘,我大约知道六郎可能将阿瑶带往何处,他也并没有隐藏之意。只这一时半会儿,他被阿瑶落水之事刺痛,怕是轻易不肯让她回来。人需得放在他羽翼下,他才肯安心。” “胡闹!” 苏皇后并不认可,“他才多大,就能照看得好阿瑶?再说了,你此话何意,难道阿瑶留在凤仪宫,还能再有危险不成?” 慕珣看她一眼,并不做声。 苏皇后忽而就想到,侄女便是在宫内落的水,一时愠怒。 “算计阿瑶之人定是早有预谋。先是用后宫妃嫔与侍卫私通的阴私腌臜事拖住我,又算准了阿瑶落单,才敢动手,偏那张四郎也算是名门之后,无凭无据,我也不可拘住他审问……” 慕珣提醒道,“张家已经报官,道是张四郎已经失踪。” 他笑了笑,笑容温和又无奈,“应是六郎做的。” 苏皇后眉目一挑,“是六郎?” 慕珣颔首,又劝道,“阿娘,欲害阿瑶之人绝不肯轻易地罢休。宫中人多手杂,光是一份膳食,经手便不知几人,您可还记得,阿瑶幼时落水后,她的药汤便多了些相克之物?虽是下药之人直指林家,但仍是存着些疑点。” “阿瑶在宫中,又怎会如在六郎身边安全。” 苏皇后沉默半晌儿,也觉有理。 长子身怀暗疾,欲将后事尽托六郎,承熙帝已显颓态,朝中暗潮汹涌,此时阿瑶成了旁人算计六郎和苏家的靶子,再留在宫中,也的确不妥。 敬国公府又只剩个于俗务上不甚通透的苏议。 但再一想到前事,便蹙眉道,“我前些时日接了兄长的书信,北边蛮族蠢蠢欲动,则昭不几日便要入京一趟。” “那个混不吝的最疼阿瑶,他回来发现阿瑶再度落水,还不在凤仪宫,被接到六郎身边,怕是不肯轻易干休。” 慕珣见说服了苏皇后,便松口气,唇畔难得挂上几分促狭的笑意。 “六郎对阿瑶动了心思,早晚便要跟则昭对上,他若是连这都解决不了,又怎能从苏府娶得美人归。” 苏皇后都要被他逗笑了。 忍不住叹气道,“你比他们两人年岁更长,倒还想看他们的笑话。若是你早些娶妻,说不定……” 慕珣脸色不变,“阿娘,我意已决。” 苏皇后摆摆手,便不再提此事。 “你把流霜也带去,顺道去看看阿瑶现在如何,她在外,我总是不放心的。” 夜来天沉。 洛京往西数十里,林中深宅外。 有人一声令下,无数支沾满桐油的箭支射入宅中,很快便惊醒宅中仆婢,一时喧哗声大作。 卫岕远远望着,直到宅中之人纷纷狼狈奔出,才抬手示意属下,上前趁乱掳走目标。 同一时间,洛京往西数百里外,有数骑倍日并行。 其中一人笑道,“少将军,您这般日夜兼程,怕也不止是为了军情紧急吧?” 肤色晒黑了些,依旧俊眉修目的郎君朗笑道,“你家中又没有姊妹,自然不能体会到我的心境。” 苏兼笑道,“我只恨不能背生双翼,连夜飞到洛京才好!” 问话那人啧啧嘴,“有姊妹又如何,她们以后有心仪的郎君,成家后还有自己的子女,早晚要跟自家兄长生分。” 苏兼狠狠挥鞭,就在那人身下的马臀上抽了一记,不屑道,“我家阿瑶年岁小,我可是非得多留她几年。”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人,磨了磨牙道,“若是有那等不长眼的,敢日日惦记她,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洛京城,升平坊内。 正支着小榻,倚坐在苏瑶床前,处置公务的少年郎若有所感地颤了颤眼睫。 -- 第150页 随即,床榻上传来的窸窣动静就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 女郎撑着身,正在勉力坐起,看见他仍在,就不明所以地软声轻唤,“六郎?” 下一瞬,她就被等待良久的少年抱进怀中。 几不可察地低语声慢慢传入她的耳中,一字一顿的,似在压抑着什么。 “阿瑶,我等你很久了。” 才醒来,脑中尚且混沌的苏瑶眨了眨眼,乖巧地趴在他怀里,眼神乌亮澄澈,显得纯稚又茫然。 怎么回事,慕衍说的怎么好像,自己差点要醒不过来一样。 59. 第 59 章 …… 苏瑶愣愣的, 任由对方抱住她,好半天才缓过来神,伸手推了推他。 慕衍没动。 苏瑶心知他是担忧自己, 叹口气忍住, 等到渐渐被他身上干净清爽的男子气息熏得脸红,十指就搭到他的肩上, 又微微用力, 轻声抱怨。 “你抱的我手都酸了。” 刚才慕衍抱她的动作太突然, 她下意识用手去拦,现在胳膊被迫反折着,搁在两人之间,这么会儿功夫, 就被压得酸麻。 慕衍又抱了会, 才缓缓松开手, 把她扶回枕上。 他唇角带笑, 眸中氤氲了整日整夜的冷寒戾气彻底消散无踪。 少年动作轻柔, 揉了揉苏瑶的发旋, 语气也是温温和和的。 “你昏迷这半天, 也该饿了, 我让流霜把热好的药和粥都给你端上来。” “流霜?” 苏瑶怔了怔, 眸子变得亮晶晶的,“姑母把她也送来了?” 她下意识地寻找,果然看到屏风边正笑嘻嘻地望着她的熟悉面孔。 月枝果然没说谎。 看来的确是姑母把她送到这里来, 让慕衍照料她的。 苏瑶的心彻底放下了。 流霜初初被送来,就被郑培敲打过,又有太子的叮嘱,自然不敢多嘴, 将银盘放到楠木小案上,便立到一旁。 苏瑶一看到热气腾腾的药碗,就蹙了眉,也没心思留意到她的异样沉默。 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药汤? “六郎不是说让人给我合蜜丸的么?” 她微微抿着唇,指尖点了点粉底花卉的药碗,小声抱怨着,显而易见地有些不开心。 一旁的月枝手一抖。 下意识想解释,说这药是医师新开的,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合蜜丸。 但她马上就想起了六殿下交待的,县主被人暗害之事,暂不可泄露半分,就又闭紧了嘴。 慕衍的眸子闪了下,不急不缓道,“府中有个管事生了急病,医师领着他的几个小徒弟赶去照料,一时就没来得及给你合药。” 他端起药,用银匙搅了搅,送到她唇边。 “我让郑培去催催,阿瑶先乖乖喝药,明日就有了。” 原来如此,苏瑶点点头,没再追究。 一口药汤下肚,泛粉的小脸被黑漆漆的苦汁苦得皱成一团,她心里不太乐意,但想了想,还是补充道。 “不着急,那管事既然病得重,医师他们一连照料两人也该累了,晚些也不打紧的。” 大不了多喝两回苦药,这里不是宫中,医师也没有御药局的多,还是需得体谅些。 左右,她上辈子已经喝过许多了,其实也并不怎么怕苦,只是心生抵触厌烦,不想被勾起回忆而已。 眼见慕衍的视线只在药碗和她脸上打转,耐心又仔细,苏瑶咬咬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碗,闭上眼,一股脑地灌下去,连忙接过月枝递上的茶水,漱了漱口。 再一抬眼,就见到慕衍眸色沉沉,一目不错地看着她,似是隐藏不悦。 苏瑶抿抿唇,扯出一个欢快的笑来,语气俏皮,将漆盒捧过来,随手拈枚蜜饯丢入口中。 “你看我做什么,我其实才不怕苦的,之前都是诳六郎的,好从你那多讨些果子吃。” 正如慕衍了解她似的,她这些年总跟他在一处,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他的心思。 慕衍在自责。 在生他自己的气。 他大约是觉得,他没有保护好她,也没有照顾好她。 苏瑶心里莫名地有些酸胀,转移着话题。 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屋内好大的药味,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慕衍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吩咐了郑培几句。 郑培拱手出门,过了会儿,又满脸带笑地入内,对慕衍点了点头。 苏瑶晃了下神,就被慕衍打横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搂着慕衍的脖颈,细指不安地动了动,闷声道,“又没几步路,我又不是走不动。” 苏瑶早就发觉慕衍若无其事的面容下,隐隐藏着几分疲倦。 他大约是照顾了自己一天一夜。 她醒来时可都看见了,即便是在陪伴她昏睡的时候,慕衍都是一边处理着公务,一边在照应她,这般劳累,便是铁人都扛不住。 难免就心里打鼓,想说服他自己下来走走。 “要不且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六郎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扶着我便好。” 慕衍一眼就看透了她。 心里一暖,忍不住翘起唇角,“当真?” 苏瑶点点头,煞有介事认真道,“当真的。” 不就是自己走路么,她这会精神好了许多,就颇有自信,自己还能走不动这几步路怎么着。 -- 第151页 苏瑶腹诽着,慢慢下了地。 但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才大病一场,又昏过去半日,连粥都只用了一碗,哪有什么气力。 慕衍才放开手,她瞬间脚下一软,扑到他怀里,鼻尖撞得一酸。 早有准备的少年心满意足地接住人,唇角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慢悠悠地问,“阿瑶可还好?” 苏瑶眼里被撞出了点点水雾,咬着牙,慢慢直起身,“无事。” 她的小性子上来了。 偏偏就不信了,只这么短短几步路,她还能走不稳当。 慕衍也不拦着她。 反倒是一边扶着她、配合着慢吞吞地挪动,一边吩咐着月枝她们去将屋内窗牗都支起,再燃些香料去去药味。 苏瑶硬着头皮,被慕衍搀扶着走了一段,她心里发急,可腿脚就是不太使唤,愣是挪不动,酸酸软软的。 登时就有些泄气。 慕衍忍笑看得够了。 出言替委屈巴巴的小娘子解围,“阿瑶既然不喜欢我抱着你,那这样呢?” 他绕到苏瑶身前,慢慢俯身,将她的胳膊环到自己脖颈上,背着她站起来。 苏瑶垂头丧气地认命趴在他背上。 给自己找补着,“肯定是我这两天睡太久了,才会如此,等明日……明日.我一定就能自己走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暗害,伤到些底子,知情的慕衍抿直了唇瓣,眸色沉沉,含笑道,“那等明日晚间,我还带阿瑶出来走走,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到时任你再撒娇,我也不会扶你。” 苏瑶轻唔了一声,满不在乎。 她才不信,要是真走不动,都不用她多说,眼巴巴地望着慕衍不说话就好,她敢保证,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慕衍就要满脸无奈地背她回去。 脑中胡乱想着,苏瑶注意力蓦地被花木里的星星点点吸引,她小声惊呼,“这时节,居然已经有流萤了。” 点点星光若隐若现,忽高忽低,时前时后,在花木中穿梭着,偶尔,还有从他们身前头顶飞过的,引得人下意识想伸手,试试看会不会得到它们的眷顾。 慕衍也看见了那些花木间翩跹的流光。 他想了想,温声道,“你若是喜欢,等病再好些了,我就让人给你寻了团扇和纱囊,你带着月枝她们来扑着玩。只有一点,需得让人跟着,可不许一个人撇了婢女到处跑,夜间看不清路,需得仔细崴到脚。” 苏瑶也有些意动,慢慢牵起唇角。 她大言不惭地许诺着,嗓音轻快又悦耳,“那到时候我也捉一挂给你,你让人挂在屋内,等晨起时再放了,夜间若是……” 少女天神游天外地想象着,精巧皙白的下巴在少年肩上一连点了好几下,亦或说是,蹭了他好几下。 蹭得正背着她的人,略僵了那么一瞬。 才答道,“那我便等着阿瑶送我。” 苏瑶兀自笑眼盈盈,一无所觉。 等慕衍背着她又走了好一段路,气息明显不如先前匀长平和时,她小心地趴在他肩上,不敢再多动,以免增加他的负担,又犹豫好一会儿,才问起一个,困在她心里许久的疑惑。 “六郎,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我都没有……” 她想说的是,自己都没有同等地回报过他。 苏瑶真心实意地迷惑了。 人性如此,本就该惯以自己为先,难道是因为慕衍心悦自己,才会将自己事事都放在他之前么。他待自己,真的是太好了。 慕衍顿了下,将她往上托了托。 苏瑶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颈,觉得有些累了,就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歪着头,近距离瞧着他线条流畅俊美的面容,若有所思。 “你就不担心,万一我始终欢喜不上.你,日后会喜欢旁人呢?”那他所做的一切,岂不就都白费了么。 少女也不知为何会说这些。 说完了当即就有些后悔,总觉得这些话有些伤人。 她心慌了下,描补道,“我没有说我不欢喜你的意思。” 话刚一出口,苏瑶又觉得不对。 怎么说的好像跟她对着慕衍表明心意一般。 但话已经出了口,她总不能收回,亦或是马上改口说,“不是,我其实是不欢喜你的。” 把自己绕进去的苏瑶:“……” 她放弃挣扎,将脸埋在慕衍的肩胛骨上,自暴自弃地羞红了脸,脑中嗡嗡的,不知该说什么。 慕衍始终扬着唇角,听背上的小娘子嘟嘟囔囔。 始终面色温和含笑,直到苏瑶说起,自己不是不欢喜他时,他心跳才骤然急促了几分。 慕衍掀了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因过度的欣喜,而发不出声。 衣襟正上方,有块玉白的突起,正在不住地上下滑动,昭示着少年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苏瑶等不来他的回应,又悄悄地从他背上抬起眼。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皎皎生辉。 可比这更明亮的,则是回廊上满满当当悬着的各式风灯。 纱的,琉璃的,宣纸糊的,样式也有许多种,还有几只微微发黄的,苏瑶看着就眼熟。 她寻思了会儿,微微扬起白生生的小脸,乌黑青丝像最柔软的缎子,披散在她背后,泛着柔和的光泽。 -- 第152页 她往左边指,“那几只,都是前些年上元时,我们一起拎的灯笼?” 苏瑶口里问着,心里却很笃定。 尤其是四方花卉灯左侧,挂着的那盏琉璃灯,仙鹤翅膀上缺了个角,显眼得很,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还是延载八年的上元节,她跟慕衍溜出去玩时候拎着的。 当时他们打州桥夜市过,苏瑶眼尖,看见附近有个摊位,热气袅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她看着看着,就有些意动。 可慕衍观望了会儿,并不如何情愿。 与她商量道,“现下人多,等我们回转时再买?” 这话有理,苏瑶自然不会不答应。 可慕衍看着她嘟着脸不甚开心的样子,顿了顿,好笑地摇摇头,再三嘱咐过她在原地等着,不可乱走动,就往摊位边走去。 苏瑶连忙点头,笑着目送他过去,一双水润眸子亮晶晶的,显然是期待不已。 也是她运气不好,不远处,一群衣着锦绣的纨绔子弟,也不知从秦楼楚馆钻出来的,个个醉眼惺忪,揉了揉眼,就看见路边站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 虽说天子脚下,人多眼杂,不能做些什么,但到底醉意上头,忍不住上前想搭讪轻薄两句。 苏瑶打量了下,发觉一个也不认识,索性冷着脸不搭理他们,却没想到反倒激起了他们的火气。 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 苏瑶皱着眉,后退一步,琉璃灯就磕到了石阶上,碎了一角。 她眉心跳了下,捧着灯仔细看,顿时觉得有些可惜,偏那人见她宝贵这灯,嘴里就不干不净道。 “不就是盏琉璃灯么,我陈家家资丰厚,小娘子若是肯告知我姓甚名谁,别说一盏,便是十盏灯,我也能赔得起。只需你……” 苏瑶眉心皱得愈紧,别过脸,想躲过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浓重酒气。 下一瞬,精致的小脸上就露出个皎皎笑颜来,明媚又娇艳,如花蕾初绽。 上前的陈氏子眼都亮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却被人钳住了手腕。 苏瑶一溜烟地绕到慕衍身后,扯住他的衣袖,装模作样地可惜道,“六郎,我可没乱走动,都怪他,我的琉璃灯都磕碎了。” 慕衍淡淡地看她一眼,松了陈氏子的腕子,将自己的琉璃灯和油纸包裹的点心都递给了她,又自发地将她手中磕损一角的琉璃灯接了过去。 苏瑶忍不住地笑,就猜到他会把自己的灯让给她。 那陈氏子身边跟着的几个帮闲醉得狠了,眯着眼虚张声势道,“兀那小子,还竟敢对我们郎君无理!你可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 苏瑶不屑地收回视线,躲在慕衍身后吃点心。 慕衍视线冷漠,瞥过脸色微变的陈氏子,淡声打断他们,“陈柯,出自陈氏远方庶支,靠着依附着陈家三房过活,前不久刚卖了城北几十亩良田,花了不少银钱活动,补了礼部的一个六品缺儿。” 陈柯一个寒颤,吓得酒醒八分。 补缺之事,他昨日才得了准话,大喜之下,才敢出来寻欢作乐,怎么这年岁不大的少年郎竟是全知晓了。 他仔细打量这对少年少女,越看越是心惊,打着哈哈赔罪,脚底抹油地狼狈溜走。 苏瑶的心思都放在灯和吃食上,也没想那许多,只当这人与慕衍见过,多少知道他的身份,转眼就抛在脑后。 倒是后来听阿璃说,二叔手下来了个新人,约莫是花钱疏通进来的,可没几日就捅出个大篓子,被一撸到底,好像就是姓陈。 记忆回笼,苏瑶伸手碰了碰那盏残缺的琉璃灯,灯下缀着的小金玲就叮叮当当地作响。 “六郎怎么还留着这盏灯?” 苏瑶越发迷惑不解,心里明明有了显而易见的答案,却在潜意识里,还在期待一个不知什么样的回答。 慕衍背着她,慢慢地沿着花灯璀璨的回廊走,闻言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咬字缠绵,“我为何如此,阿瑶不是早就都知道了么?” 苏瑶摸摸自己发热的脸颊,不作声。 慕衍背着她,安静地游走在回廊上。 夜间虫鸣清越,灯下金玲清脆。 苏瑶望着满廊的如昼灯火,眼里渐渐浮现出细碎又璀璨的光,她仰着小脸,伸手从这些花灯上拂过,一触即离。 只觉得指尖都是暖融融的。 女郎弯弯唇,露出个灿烂的笑来,仿佛是有所感应般,背着她的少年也在此时扬起唇角,连上扬的弧度与她极为相似。 月枝远远地望着那一双璧人,忍不住叹口气。 流霜也凑过来低声,“这会儿我又觉得,六殿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倏地想到那日慕衍冷冰冰道,若敢拦路,就从她们身上碾过去,又是一阵心有余悸。 月枝看着那两人,福至心灵,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她轻声,“若是一直如此便好了,县主若在,便都无事。” 这话听的流霜有些迷惘,却也没多问。 与此同时,与此间相隔数个里坊的气派府邸里,正是热闹非凡的场景。 侍女鱼贯穿梭宴上席中,乐师舞姬俱在,缓歌慢舞,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而在最是上首处,齐王听得下人来报的消息,当即就抚掌大笑。 底下有人不知所以,摇摇晃晃地站起,朗声问,“王爷此乐为何?” -- 第153页 齐王醉醺醺地睁眼看他一眼,似是分不清问者是谁,却不妨碍他乐不可支地大笑。 “我这王府里,那可是许久都没有什么热闹事,刚才底下人递来个消息,说不准过些时日,就能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也能让整个王府都跟着热闹热闹。” 60. 第 60 章 …… 齐王府倒是还始终热闹着, 可没几日,林家却闹翻了天。 正值深夜,林府水榭里灯火通明。 一群林家的大小郎君娘子们, 连带着下人婢女, 都聚在这处,嗡嗡议论声不断, 为的就是地上瘫坐着的, 湿漉漉的三人。 浑身湿透的林茵干咳着, 勉勉强强才将五脏六腑里的积水吐出,睁了下眼,登时就又晕了过去。 她这般已经是好的了。 剩余的林蔚和林盛俱是被人搀扶抱持着,脸色青白, 上气不接下气, 奄奄一息。 管事的几位主子横遭此难, 剩下的只有没主意的林夫人, 她一会摸摸夫君, 一会抱抱长子, 又慌又怒, 哭个不停, 连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醒了一下又昏过去的女儿,直接就顾不得了。 还是被身边的婢女提醒,才派了人去请隔壁二房的人过来。 林蕊就是此时跟着耶娘来林府的。 虽说他们已经从林家分了出去, 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她阿耶听到消息时,长叹了口气,还是不得不来看看。 他们一来, 就被簇拥着,慌张的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经过。 “五娘子这两日……心情不好,便时常在府中闲逛,她第一个失足落水……” 林蕊瞥了一眼那几个眼神躲闪,暗藏快意的庶出堂姊妹,心下冷笑。 什么闲逛,怕是在府里到处寻这些庶出不得宠的小娘子晦气才是真的。 六殿下生辰宴上闹出的事,早就在洛京传遍了,林蕊几乎都想到,她这位跋扈脾气坏的好堂姊,被人看了好一场笑话,回了府,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人出气。 “五娘子落了水之后,少郎君心急如焚地在湖边查看,最后怕是等得急了,就亲自跳下了水。” “没多大会,少郎君就在水里开始呼救。” “郎主去查看情况时,脚下一滑,也掉了下去!” 林蕊:…… 就这么巧?她怎么就不太信呢。 她心里存疑,还是帮着阿耶阿娘一道,请医师,安顿诸人,忙里忙外地奔波到半夜,才安生下来。 好在几人虽都狼狈不堪,吃了大苦头,但到底保住了性命。 临去时,林蕊心念一动,悄悄揭开这位堂姐的被褥一角,苍白脚踝上,几枚淡青色的指印赫然其上。 她心一慌,将被子撂下,匆匆离去。 林家这桩离奇的落水事,很快就尽人皆知。 翌日,上朝时,慕珣站在首位,听着周围官员小声议论,甚至还有人试图从他这套套话,得些消息。 等到看见慕衍手持白玉笏板,步履从容,被几位向来慕他才学的清流官员簇拥着进了殿,便挑眉看他一眼。 可后者一副如常模样,俊眼微弯,笑如春风,是任谁都能一眼看得出,他今日心绪颇为轻快。 甚至还在慕珣看过来时,语气无辜且温和。 “二兄可是找我有事?” 慕珣再是好脾气,再是温润君子,这几日也被这个幼弟毫不顾忌后果的凌厉手段气得直皱眉。 他叹口气,拍拍慕衍的肩,“下朝之后,六郎且跟我去东宫坐坐。” 四周人听见,无不隐晦地看了慕衍一眼。 这位六殿下虽不受承熙帝喜爱,却能被东宫储君,未来天子这般看重,这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 林家果真没福。 连最后一根救命草都抓不住,林家日后被清算,已成定局,不少人心里嗤笑嘲讽着,看向面色灰败的林系朝臣。 慕衍则是坦然立在或试探或打量的目光里,眉眼舒展笑开,灼灼明朗。 他弯了弯唇,出人意料地婉拒道,“二兄,你也知我府中新移来了株娇气牡丹,最是难照料,临出门时还在跟我耍小性子,连叶子都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我若是不早些回去,只怕是心下难安。” 慕珣难得被噎住。 哪里不知他打趣说的牡丹是什么。 阿瑶的事也是要紧, 慕珣想了想,不容置疑道,“也罢,我稍候与你一道回去。” 到底是宠大的妹妹,他也很担忧阿瑶的情况,便是慕衍遣人来说过她现下无恙,也总要亲眼看过才安心。 慕衍眸子扬了扬,倒也没拒绝。 此时殿后已有宦官捧着物件,依次站定,两人也不再多言,各自归位。 等到下朝,慕珣便与慕衍并肩同行。 慕衍恭敬客气地邀了兄长一道,上车往南。 一路上,慕珣多看了他好几眼,在唇边握拳轻咳,温和道,“六郎今日心情不错?” 慕衍抚着腰间的羊脂玉佩,是苏瑶所赠的那枚,不由得扬眉浅笑,慢悠悠道,“二兄知晓缘由,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一想到府中有人等他,便迫不及待地想早些回去。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有些新奇,又有些令人沉醉,慕衍弯弯唇。 慕珣见他沉浸于不明思绪中,整个人仿佛笼上一层名之为欢欣的朦胧光影,也就没了与他周旋的耐心。 -- 第154页 索性挑明道,“林家之事,还有……事关那人之事,先前不还说……你又何必如此心急。” 慕珣指尖在莹润玉石上摩挲着,垂下长睫,掩住不明眸色,一时没有答话。 慕珣看他一眼,抿口茶,“你是如何想的?” 慕衍浅浅笑开,如鸦羽般的浓密长睫轻搭在眼睑上,薄唇轻启,倒也不避讳。 “无他,不过是想替阿瑶出口气罢了。” 这么儿戏肆意的回答,自然是让慕珣眉心一跳。 他欲将后事尽托与慕衍,并非只是因着他与自己素来亲近,又跟苏家交好,而是因着数年试探观察,他可以确信,慕衍实人察人,知人善任,又有容人之量,的确有帝王之才。 连慕衍心悦阿瑶之事,慕珣都是乐于得见的。 甚至还亲自去与苏皇后商谈过,为说服她,不得不将自己暗疾未愈之事,提前和盘托出。 毕竟,若是将来阿瑶能嫁与六郎,待他日后离去,苏家也能有所庇佑。 但同样的,这回六郎为着阿瑶之事,急功冒进,只图报复,也让慕珣心里警铃大作,若为天子,过分沉溺于儿女私情,且行事恣睢,并非好事。 慕珣皱起了眉,酝酿着说辞,欲行为人兄长的管教劝说义务。 慕衍也猜出他的几分心思,但并不觉得后悔。 人皆有软肋,他的软肋便是阿瑶,若是连阿瑶都护不住,还要让害她之人逍遥自在,那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去夺那个位子。 更何况,他虽是私心行事,却也考虑周全,掌握住事态,只是这般行事风格不为性子端方的二兄所喜而已。 少年不甚在意地笑笑,将手心握得温热的玉佩放开,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慕珣正待良言相劝几句,倏地听见车外一阵喧嚣。 升平坊的小巷内,风尘仆仆的数名郎君骑着马,一字排开,拦住马车去路。 是苏兼令手下人拦住这辆,看起来并不起眼,却材质考究的马车,他骑在马上,来回上下打量着,手中的马鞭一甩一甩,极为轻佻。 升平坊本就不是什么繁华所在,地处城南,较为偏僻,行人多不是富庶大族出身,见状就连忙避让开。 很快,街巷里就只剩两方对阵。 郑培策马近车前,压低声禀告道,“两位殿下,是苏郎君在前拦路。” 慕珣一听就挑了挑眉,“是则昭?他不进宫中述职,再去拜见阿娘,倒来先拦我们?” 慕衍似是想到什么,笑容淡了些,吩咐郑培将车帘挂起一半。 另一半车帘刚刚好,将慕珣的身影尽数遮住。 苏兼一看到这位神色如常的俊美少年郎,就牵了牵缰绳,不耐烦地扯扯唇。 “六殿下,”他吊儿郎当地拱拱手,姿态说不尽的风流,直截了当,道明来意。 “我此来,是为了接阿瑶回苏府。往日我不在京中便算了,既然回了京,便该接她回府修养,也免得再继续叨扰和劳烦六殿下。” 这话说得很是客气疏离。 慕珣怔了怔,倒是头一次知道,慕衍与苏兼的关系竟已经如此淡漠。 慕衍抬眸,从车帘后往外看了一眼,便瞧见苏兼正扯着唇,目光不甚恭敬,神情亦是极不耐烦。 他指尖微动,收回目光,并没有直接拒绝,反而是弯弯唇,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笑意,提议道。 “苏郎君路上劳顿,一入洛京便匆匆来访,足可见心急,但此处并非是谈话之所。” 苏兼一听他果然推脱,气性便上来了,他策马近前,唇边笑意不羁,手中长鞭一甩,破空声更是锐利刺耳。 “我接自己的亲妹回府,本就天经地义,六殿下这般说辞,可是故意推诿么?” 苏兼是真正在沙场上打转过数年的人,刻意不再收敛气势时,慕衍车后随从的几名侍卫也都下意识将手伸向腰间,按住剑柄。 慕珣正要开口,便被人按住。 慕衍脸上没有一丝不悦,他温声道,“苏郎君误会了,我并没有推诿之意,只是此地的确不是合适的谈话之所。” 他以目示意,苏兼便注意到远处果真有人好奇张望。 苏兼皱眉,语气放缓,“那你打算如何?” 慕衍淡淡地笑起来,“阿瑶才病过一场,正是虚弱,不好挪动,苏郎君不妨先随我回府,见过阿瑶之后,也听听她的意见如何?” 苏兼没想到他这么通情达理,难免意外。 他盯着慕衍看了会,觉得自己大约是真想多了,又顿了几息,才敛住笑,尽力客气地补充道,“那便多谢六殿下了。” 双方侍从暗暗松气。 剑拔弩张之势顿时消弭。 反倒是慕珣有些好奇起来,自家这个六弟,一会打算如何说服外间那个,疼惜妹妹如命的苏家表弟。 他的目光意味太深,慕衍被看了几眼,不得不弯唇问道,“二兄,你是在预备看我的笑话么?” 慕珣别过眼去,忍住笑,“为兄并无此意。” 慕衍心知肚明,也不拆穿。 他自然是有法子说服苏兼的,早在他知道苏兼近日要回京时,便有了打算。 原是另有盘算,但如今,只需将阿瑶被人暗害之事道出,便不愁苏兼仍要坚持。 唯一值得担忧的,便是阿瑶是否一见到苏兼回京,便要与他同去。 -- 第155页 如此这般,他倒不好阻拦。 少年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些,慕珣看在眼里,只当他为此事发愁,摇摇头,心下好笑。 车外,苏兼策马相随,时不时便往车厢望几眼。 仿佛他的视线能透过楠木车厢,就看清内中那人的心思。 他其实早就看慕衍有些不顺眼。 不过是仗着一副好皮囊,就惑得阿瑶成天跟他一处,连寄给自己的书信里都会时不时提起,今日六郎又给她送了什么,前日六郎又带她去了何处。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他在外,顾不得阿瑶,她若是能有个玩伴,倒也是好事。 可数年前,机缘巧合之下,苏兼曾眼睁睁目睹,慕衍当面还笑容和煦地与阿瑶说着话,转身就面无表情,深深地看了在场的另一位郎君的背影一眼。 很快,那位刻意逢迎阿瑶、曾与她说笑过几句的周姓郎君就传出了恶名。原来他不仅好男风,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逼迫几个年幼僮仆与其厮混到一处,淫.秽不堪,被众人撞个正着。 苏兼暗暗心惊,私下令人去查。 才发觉此事都是真的,并非有人着意陷害,但能曝光于众人眼前,则是多多少少有慕衍身边那位郑郎君的手笔。 慕衍与那位周郎君素无冤仇,更是从无交集,他插手此事的唯一解释,便是介怀阿瑶与那人曾说笑,暗地令人去寻其错处把柄。 苏兼既庆幸慕衍发现此事,以免阿瑶受骗,又觉得他似是对阿瑶太过关注,小小年纪,独占心思甚重,城府尤深,不似常人,难免就心中生结,平时对上慕衍时,也总没什么好面色。 尤其是,看见阿瑶待他亲密,就更吃味几分。 一行人往升平坊深处去。 升平坊内。 宅院深处。 苏瑶正在庭中,戴着帷帽,被婢女推着,在打秋千。 她这几日喝够了苦药,身子轻快不少,再加之今日无风,天气又暖热,便被人扶着出来走走。 眼见此处跟凤仪宫一样,也有架秋千,就忍不住想上去坐坐。 月枝与流霜见自家县主病情好转,也是笑容满面,诸般讨巧,刻意逗着她开心。 苏瑶心绪一松,整个人都快活起来。 她握紧几指粗的绳索,不住地笑着央求,“再高些,流霜,你再推得大力些,我都看见回廊那边,假山后头,还有一丛兰草了。” 月枝也笑,“县主,再高些,我们俩可推不动了。” 流霜满不在乎,笑嘻嘻的,“那便等六殿下回来,让他来推,郎君们总比我们的气力大些。” 主仆三人欢声笑语。 原本做足心理准备,以为会看见一个苍白瘦弱,怏怏不乐的妹妹,因而难过许久的苏兼:……? 他顿住脚步,远远地看着,下一瞬难以抑制地笑起来,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边走着,还高声喊她,“阿瑶!” 这声音如此熟悉,苏瑶转过头,眼里满溢惊喜,下了秋千就要扑过去。 “阿兄,你回来了!” 她脚下还有些发虚,月枝连忙上前去扶。 慕珣心口的大石也落下,他轻声道,“见阿瑶无恙,甚好。” 他看了慕衍一眼,神色更是柔和。 慕衍望着已经站到一处,亲亲热热叙话的兄妹俩,唇边噙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看着苏兼扶住少女胳膊的手,眸色一沉。 但也知道,苏兼是阿瑶实打实的亲兄长,血缘羁绊,他们天然便该比寻常人亲近。 也仅仅如此了。 慕衍扯开一抹笑,往那处走去,开口打断了叙话的兄妹俩,语气温和,状似关切。 “阿瑶,我见你方才在打秋千,这会可累了?要不要我现下背你回去歇息?” 难得被两个弟弟同时忽视落下的慕珣:…… 苏兼见到妹妹无事,本是高兴极了。 却在兴头上被人打断,一看又是慕衍,难免就气恼三分。 尤其是,慕衍方才明明知道兄长同在车内,却故意不将此事告知他,以至于太子表兄下车时,落后半步,刻意提醒他几句。 “六郎照顾阿瑶,都是出自真心,则昭莫要多想。” 倒显得他不识好人心一样。 见识过慕衍几分本性,苏兼收回前言,觉得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思及此,他挑挑唇,客气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这些时日多谢六殿下的照料,只阿瑶现下好好地站在这,又有我在,怕是不需要六殿下这般殷勤。” 语气里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 慕衍抿抿唇,并没有反驳。 苏瑶怔了下,皱着眉看向兄长,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回来就开始针对慕衍。 慕衍背她,都是出自关切,怎么被他这么一说,就显得好像是他不怀好意一样。 苏瑶侧过脸,又看看垂眸不语,面色黯淡几分,显然有些失落的慕衍,心里就替兄长感到歉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扯扯慕衍的衣袖,眼神安抚。 又摇了摇苏兼的手臂,很不认同道,“阿兄,你胡乱说什么呢,六郎也是因为担心我,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满以为妹妹会站在他一边,胜券在握的苏兼:……?! 61. 第 61 章 …… 见妹妹指责自己, 苏兼满脸不敢置信,将怒气都转移到了慕衍头上。 -- 第156页 阿瑶是他放在掌心疼宠的胞妹,从小就黏他, 粉糯精致的小团子牙牙学语后, 除了姑母,学会的第二个称呼就是阿兄。 她怎么可能会不向着他。 都是被人带坏了。 都是被慕衍这小子蛊惑带坏了, 才会如此对他。 苏兼气急, 一挥长袖, 按住腰中佩剑,来回走动好几步,又狠狠瞪慕衍一眼,偏偏就是犟着不肯认错。 慕衍眉目不动, 没有不悦, 也没有旁的情绪流出。 苏瑶则是紧紧抿了下唇, 觉得阿兄真是过分了。 明明是他出口伤人, 又一副恼怒不已的样子, 硬生生觉得他没错。 难道还都是慕衍的错吗? 她挪了挪, 往垂眸不语的慕衍身边靠近些, 想替兄长跟他说些软和话, 缓和下两人的关系。 可看在苏兼眼里, 却是刺得他心上一疼。 他侧脸看向胞妹,胸膛起伏不定,语气急促又带着气儿道。 “我到底哪里说错了。” 慕衍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苏瑶蹙眉看兄长一眼, 粉白面颊鼓了一瞬又平复,“良言一句暖三冬,恶语伤人三春寒,阿兄难道不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很伤人吗?” 她拉着慕衍, 站得离兄长远些。 苏兼绷紧脸,手握成拳,目不转睛地看着胞妹跟他看不惯的那小子絮絮低语。他当然知道自己说话伤人,刚才也是故意为之。 他就是看不惯慕衍这小子! 庭中柳树无风自动。 绿烟袅袅。 树旁,娇美可人的小娘子正仰着头,纠结小声地对她身旁眉目如画的少年郎说些什么,就见少年郎渐渐扬起唇,含着笑点了点头。 回廊边,苏兼火气消了又起,一贯风流含情的眸子倏地闭了下,再睁开时,满是痛苦和自责。 若不是他远赴边关,将妹妹一个人抛在洛京,他们兄妹怎会生疏至此,能让慕衍这个外人钻了空子? 苏瑶正小声跟慕衍说着,偶一抬眼,恰好将苏兼这副心酸神情收入眼中,先是一怔,而后又不由得心软。 小娘子话音一顿。 她想起阿兄一贯宠她,又好吃味,约摸是见她现在住在慕衍府中,又与他亲近,才会对慕衍心存不满,如此一来,他看不惯慕衍,也是说得通的。 只出言伤人就是不对。 但他们两人,一个是至亲的兄长,另一个又是日日相处的……苏瑶脸红了下,不敢往下想。 紧跟着又惆怅叹气,他们两人不合,她夹在中间,才是最难过的。 慕衍都看着眼里,扬了扬眸子,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温和又大度道,“不过是小事,我相信苏郎君不过是有口无心,我并未放在心上。” 苏瑶抿着唇笑,还是六郎脾气好。 她又转头看向兄长,却意外发现他似乎瞬间变得更加愤愤不平。 慕衍都主动替他开脱,这事便算是过去了,怎么阿兄还一副恼火的样子。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皱了皱脸,扬声问他,“阿兄,你做什么要这样看六郎?” 苏兼目不转睛地盯着慕衍扶住胞妹的手,忍了又忍,眉头还是拧起,走过来手肘一撞,就将慕衍挤到一边。 “阿瑶,你可是累了,我这就扶你去休息?” 慕衍几不可察地一挑眉,就顺着他的力度让开,温声道,“阿瑶才病过一场,身子正虚,不得久站,苏郎君不若先扶她坐下。” 苏兼见他知情识趣,脸色才稍稍缓些。 所有对阿瑶居心叵测之人,尤其是慕衍,在苏兼眼里,都该离他的心思单纯良善的妹妹远些。 苏瑶见他一来就将慕衍撞开,就又皱了皱眉。 水润杏眸里也配合着露出些迷惘,阿兄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揪着慕衍不放。 就在此时,慕珣缓步从回廊上下来,他一直站在不远处未动,方才苏瑶心神被眼前两人牵动,竟是完全没看见。 此时看见了,便是眼前一亮。 她干脆利落地撇下这两人,过去迎慕珣,眸子里碎光浮动,像是看见救星一样,不无孺慕地软声唤着,“阿兄……” 慕珣方才刻意观望了那么会儿,就明了苏兼与慕衍不合的源头,心里的想法与苏瑶如出一辙,皆是不愿他们关系恶化。 这会见苏瑶过来,温和视线先在她脸庞上梭巡一圈。 见她脸颊泛粉,双眸清亮,周身上下,并无一丝病气,便知慕衍将她照料得很好,难免又欣慰几分。 他隔着帷帽,揉了揉苏瑶的发顶,带着隐隐歉意,温声道,“我一直不曾来看过阿瑶,倒是我的不是,这会见阿瑶无恙,可算才能松一口气。” 苏瑶眨眨眼,月枝不是说,太子阿兄他们就是担忧她的安危,才将她送来这的么,这又有什么可歉疚的。 她笑了笑,装作没留意到他的话,压低声,跟说悄悄话似的,却故意让那边静默对立的两人都听见。 少女的嗓音悦耳,满是苦恼。 “阿兄,你瞧,那边站着的两人,都是我很在意之人,如今却闹得并不愉快,该如何办才好?” 慕珣温和笑着,看了两个弟弟一眼。 慕衍袖中的指尖动了下。 他倒不在意苏兼对他的敌意。 甚至于,当年苏兼追查周郎君之事,追查到郑培身上时,他甚至都没有耗费心力,去将此事遮掩住。 -- 第157页 大约是当时便觉得,此事他并未做错,且苏兼不多时便随着苏大将军常驻边关,很难回京一趟,对阿瑶并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 却没想到苏兼能记了这么多年。 但若是阿瑶的确很在意……慕衍看了看正在慕珣身边,故作惆怅的小娘子,心念微动。 他思量着,观苏兼其人,与二兄倒有些相似,都是正直端方之辈,只不过苏兼性子更散漫佻脱,才与二兄不像。 这般之人,想与之深交,难,也不算难。 端只看,肯不肯花些功夫了。 慕衍想着,便也上前,轻车熟路地扶住苏瑶的手臂,“二兄,阿瑶身子虚弱,我们先扶她坐上一会。” 慕珣迟疑道,“我早些年久病成医,多少懂些岐黄之术,观阿瑶神清气足,并不像虚弱的样子。” 苏兼一听到跟妹妹有关,就凑了过来,顾不得方才的不虞,“那医师到底是如何说的?” 苏瑶抿抿唇,她其实就是膝盖微微颤了下,就被慕衍发觉了。 可见到她兄长心急之下,都肯主动跟慕衍搭话了,两泓杏眸就微微弯起。 慕衍并不想在苏瑶面前说出真相,便只捡医师早些时候的诊断说说,私底下给另外两人打了个眼色。 慕珣、苏兼齐齐皱眉。 苏瑶没有察觉,还在笑吟吟道,“我其实已经好上许多,只是还需将养几日,阿兄你们这样,倒显得我好像病入膏肓似的。” “不许胡说!”苏兼轻声呵斥。 苏瑶撇撇嘴,趁此时气氛融洽,好声好气道。 “我不胡说,那阿兄也不许再胡乱编排六郎了,他好意照料我,于情于理,你都不该那样说他的。” 慕衍心上一暖,便轻声道,“不妨事,不过小事而已。” 苏兼心道狡猾,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 把苏瑶气得脸一红,她这个兄长,怎么就是说不听呢。 苏兼见妹妹脸色生动,又是不忍,又忍不住想逗她,他本就不是记仇的人,话赶着话,连带着对慕衍的语气都好上不少。 好歹让苏瑶心里有了些安慰。 慕珣见状,看看天色,便提议道,“都到了摆膳的时辰,难得都在,我跟则昭便留下来叨扰一回。” 他看了看慕衍,温和笑道,“六郎和阿瑶想来也不会反对才是。” 苏瑶巴不得他们都留下,兴致上来了,就坚持地要月枝扶她回去,她亲自要取了茶具来,说等用过膳后,烹茶给他们尝尝。 等她一走,苏兼利落地离慕衍远些,跟怕沾染上什么一样。 他刚才也摸出门道儿了。 左右在阿瑶面前,是不能跟这人闹出什么不快来。 也就是说,在私底下,他该如何就如何,阿瑶可就管不着了。 慕珣揉了揉眉心,叹气,“你们两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他不是心思简单的阿瑶,多少看出慕衍话里话外在给苏兼挖坑,但看了这么会,见他们两人不合归不合,到底都是些小事,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一个疼爱妹妹,一个在意阿瑶,才闹出的不合。 慕珣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有些麻烦闹心罢了。 慕衍挑挑眉,看向苏兼,似笑非笑,“我其实无意与苏兄争执,尤其是在阿瑶面前。” 既然苏兼认定他心机深沉,那他也不必装出谦谦君子模样,反倒是露出些真性情,更能取信于他。 苏兼扯着唇角假笑,拱拱手,“此时阿瑶不在,六殿下又何必客套。” 慕衍缓缓垂眸,“我其实对苏兄并无敌意。” 少年说这话时语气温和,颇有主动求和之意,听得慕珣心下一松。 他就知晓,这几日的事,不过是自己这个六弟一时情急,被阿瑶落水的事刺激得昏了头,并非是本性恶劣偏激。 苏兼嗤笑一声,他当然知道慕衍没有恶意。 但只要有阿瑶在,只要慕衍还对阿瑶有意,那他们便绝不可能握手言和。 他虽这般想,面色却缓了些。 慕珣叹气,拍了拍苏兼的肩头,“则昭,阿瑶和六郎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跟六郎计较什么,年岁渐长,性情倒是越来越回去了。” 没想到一贯公允的太子表兄也偏袒慕衍,苏兼更信此人心机了得,面上敷衍着,心里更添几分防备。 一直到入座,苏兼眸子转了转,忽而就有了好主意。 他扬起三分真切笑意,当着几人的面,端起酒盏,对慕衍道,“我先前是担忧阿瑶心切,才会言语冒犯,这会儿醒过了神,便觉出不妥来。” “便以这杯酒向六郎赔罪,还望六郎能满饮此杯才是!” 苏兼仰头,又将杯盏翻转朝下,展示给众人看,昔年洛京出了名的风流郎君,虽是日晒雨淋,肤色深了些,依旧是眉目俊朗,蕴藉流转,说不出的潇洒好看。 他在军营混这几年,雪夜追击,烈酒浇喉,都不曾落下,粗劣的酒液不知灌了多少,是实打实练出来的酒量,又岂是洛京娇养出的公子哥儿能相提并论的。 今日非得把慕衍喝趴下,给他个教训不可。 慕衍微怔,从余光里看了苏瑶一眼,便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他含着笑,语气如旧温和,“不过是小事,何劳苏兄记挂至今。” -- 第158页 苏兼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挑了挑眉。 苏瑶不明所以。 不过是取趟茶具再回来,猝不及防就听见两人连称呼都改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太子阿兄,见他温和含笑地看着饮酒的那两人,心道,难不成是她不在的时候,太子阿兄劝和了阿兄和六郎。 少女心愿得偿,笑得眉眼弯弯,像小月亮似的。 慕衍唇畔也旋开一抹好看的弧度。 苏兼见妹妹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 越发起兴,拉着慕衍就要行酒令,或是与他说道些军营之事,话里话外劝他多喝几杯。 慕珣看出些端倪,但笑不语。 难得清闲,席间也都是他至亲的几人,便也给自己斟了半杯,慢悠悠地品尝起来。 郑培见状,便吩咐了下去,不多时就有数名乐师抱着琵琶而来,敲着红牙板,在廊下弹奏助兴。 苏瑶撑着腮看了会,见他们只是饮酒畅谈,就放下心来。 她其实有些累了,却还强撑着,心不在焉地吃了些自己喜欢的菜肴,再抬起头,就发觉,在场的三位郎君俱是面色微红。 尤以慕衍为甚。 他不仅面色微红,甚至连那双眸子里都氤氲满了水雾,看上去就是不胜酒力的模样。 她倏地想起上回慕衍喝醉后,抱着她不肯撒手的旧事,唇角抽搐了下,来不及多想,动作比脑子快,以手撑着几案,就夺过了慕衍手中的那盏。 严肃认真道,“六郎,你不许再喝了。” 再喝就该耍酒疯了,这半句她顾及着慕衍的面子,没有说出口。 醉意微醺的苏兼身躯一震。 他本就有点上头,这会看着妹妹偏心,只提醒慕衍一人,那双风流招人的眸子一下就红了,伸手拉住她的另一只胳膊,控诉道,“阿瑶,你为何就只劝他,不管我这个亲兄长?” 看阿兄喝得欢快,深知他酒量过人的苏瑶:……?! 62. 第 62 章 …… 苏瑶一手还握着从慕衍手中夺来的杯盏, 另一只胳膊就被苏兼拉扯住,连慕珣都抬眼望了过来。 遽然成为众人目光中心,整个人都愣了下。 尤其是, 苏兼还眼圈红红、委屈十足地望着她。 活像她如何欺负了这个兄长一样。 苏瑶唇角抽了抽, 将那只素面琉璃盏搁到桌上,双手拉住兄长的衣袖, 柔声轻哄。 “阿兄不是喝得正开怀么, 我怎会好打断你。” 醉酒的苏兼却没那么好哄, 他指着慕衍,吸吸鼻子,“那你怎么只去夺了他的酒盏?” 慕衍长睫微掀,被酒气熏得潋滟秾丽的眸光也投了过来。 见苏瑶一门心思都在苏兼身上, 他顿了顿, 就想伸手去取酒盏, 却被少女眼疾手快地按住。 “我不许你再喝了!”她皱着脸, 气鼓鼓的。 苏瑶现在是一个头, 两个大。 阿兄和慕衍绝对是醉了。 她望向在场唯一还算清醒的太子阿兄, 眼中求助之意明显。 慕珣其实也有些醉意。 他身子不好, 素来克制, 鲜少饮酒, 今日也看见阿瑶和两个弟弟都在,心情豁然,才破例小酌一杯, 接着就是一杯又一杯。 这会儿见阿瑶被吃味的两人捉住不放,撑着额,轻咳两声就笑了出来。 语气像看笑话似的,“阿瑶看我做什么, 你想如何便如何,左右他们两人醒了也不会记得。” 这说的什么话。 完了…… 一听这话,苏瑶就知道,原来在场的四人,除了她就没有一个清醒的。 她垂死挣扎地看向郑培,“郑郎君,烦请你过来……” 对方脸色遽变,连连摆手,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话音都消散在琵琶曲里。 “县主,我想起膳房还有道点心没来……我去催催……” 苏兼又开始扯着她的衣袖,难过地絮絮叨叨的。 “阿瑶你说,是不是阿兄总不在你身边,你就跟阿兄生疏了?我日日都将你放在心上惦念着,你怎么能跟阿兄生疏了呢?阿兄一想起刚才的事,这心口都是疼的……” 慕衍则是盯着她手中的酒盏出神,大有要继续之意。 苏瑶眉心跳了跳,她伸手夺过慕衍的杯盏,又把苏兼手上的夺了来。 月枝得了眼色,还将慕珣的也取了来。 三只精致的琉璃盏并排放在她面前,一个也不少。 她顺了苏兼的意,指着三只酒盏无奈道,“阿兄,你醉了,也不许再喝了。你瞧,你们三人的酒盏都在这,谁也不许再喝了。” 苏兼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苏瑶松口气,又转向慕衍,认真地虎着脸,“六郎你若是再喝下去,要是出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可别指望我管你。” 少年长睫颤了颤,轻唔了声。 苏瑶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看上去好似颇有些不情不愿。 她磨了磨牙,轻哼了声,他还不情愿,他喝醉之后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就不怕醒了之后没脸见人么。 慕衍就是再不情愿,有她在,这酒他也别想接着喝。 慕珣看着这一幕,摇摇头轻笑,却也没被少女放过。 得了句娇嗔抱怨,“阿兄,你都不管管他们,还跟着他们俩胡闹。” 苏瑶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 第159页 可没半晌儿,苏兼又指着一目不错地看着妹妹的少年郎,发难道,“你一直看着阿瑶做什么?她是我们苏家的掌上明珠,是你能一直看着的吗?” 慕衍不语,却没有将目光从少女身上挪开。 苏兼来了火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过去捂住他的眼。 他在沙场上驰骋无阻,喝醉了更是语气霸道,不可一世,“不许再盯着我妹妹看。” 慕衍则是仰头看他,轻启薄唇,一字一句地回他,“我便是看了,苏兄能拿我如何?” 苏兼急得跳脚,伸出手就硬要去捂他的眼,“那是我妹妹,我不许你觊觎偷看她!” 慕衍侧身一避,他就扑到了几案上,推掉砸碎了好几个杯碟。 苏瑶才吩咐月枝去做三大份足足的醒酒汤过来,回身就看见他们两人胡闹的样子,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她给流霜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地想上前扶住兄长,就见慕衍已经不容置疑地将苏兼再度伸来的手钳住。 少年语气笃定,“即便你是阿瑶的兄长,也没有拦着我看她的道理。” 苏兼扯扯唇乐了,用力挥开他,“谁说没有,我回头就带上阿瑶走的远远的,我看你还到哪去看她。” 慕衍的视线越过他,准确地落到苏瑶面容上,倏地笑起来,俊美眉眼舒展,“那阿瑶去哪,我便跟去哪。” 苏兼不悦,“你凭什么跟着我们?” 慕衍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复杂思绪,“我心上有阿瑶,为何不能跟着她。” 苏兼一下噎住,显然是没想到慕衍居然敢这么厚脸皮地表明心意。 他轻哼一声,满脸得意自豪,“我家妹妹哪里都好,人人都喜欢,才不会便宜你这小子。” 苏瑶脸一红,连忙看了看慕珣和廊下乐师们的反应,见他们没有露出什么异色,显然并没有听进耳中,才没有威慑力地瞪了一眼笑嘻嘻的流霜,只觉得脸颊上发热又发烫。 得赶快把他们分开,省得慕衍酒后再说出什么来,小娘子一咬牙。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苏瑶好说歹说,费了半天气力,才把兄长哄去休息。 太子阿兄那就更容易了,三言两语说服了他,让人带着他去安置。 倒是慕衍有些麻烦,苏瑶好声好气地跟他说了好半晌儿,他只端坐着不动,任她如何哄如何劝,都不吭声,也不动,只那双点漆眸子一直望着她。 郑培又不知跑去哪里。 苏瑶无奈,只得让乐师等闲杂人等先离开。 又叫月枝将回廊两侧的竹帘放下,好挡着些,免得他酒后受风,再发热难过。 她强撑了这么些时候,已经很累了,却还不得不陪坐在慕衍身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一会儿,慕衍还没有要动的意思。 “六郎当真不去午歇么?” 少女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杏眸里盈上水光,显出几分娇憨,“我记得你平日也会午歇呀。” 这会也是她平日里午歇的时候,困意都泛了上来。 慕衍其实当真有几分醉意。 苏兼在军营里历练,酒量过人,又憋着一口气使坏,一个劲儿地给他灌酒,可不就是喝得过了。 但也没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微醺而已。 他看着困倦不已,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少女,脑中思绪未动,身躯已经先有反应,径直起身,想把她打横抱起。 苏瑶也是困得不行,任由他抱住自己,就阖上了眼,脸颊贴在他热热的胸膛上,呼吸间都是熟悉的令人感到安稳气息,一眨眼就睡了过去,都不知自己怎么回去的。 反正,慕衍总不会害她就是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 奢华绮丽的漪澜殿里,却没有这么祥和的气氛。 承熙帝定定地盯着白发道士手中的鎏金托盘,眼中隐隐闪过贪婪、怀疑、希冀,一旁的林柔见状,眼风一扫,当即有个小内侍被压上来试药。 见那人服下无恙,她也拈起一枚咽下,染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拈住剩下的一枚,巧笑着依偎到承熙帝怀里。 “三郎,我都用下了,你呢?” 那颗金属色泽的丹药被她推抵唇边,承熙帝一个晃神,就咽了下去。 他抱住林柔,丝毫没注意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恨意。 又咽下半盏道长呈上来的仙露,承熙帝想起一事,叹口气道。 “阿柔,六郎那处,他若是实在不喜欢你的侄女,便算了吧。阿茵若是再看上别家的郎君,我再行赐婚给她,定教她嫁得风风光光,不敢有人说什么闲话。” 林柔心里冷嗤,不过是苏皇后的侄女也看上了她那个假儿子罢了,三郎就要推诿。 她痴痴地望着承熙帝因着消瘦而露出的早年痕迹的脸庞,指尖就流连了上去。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疼她惜她,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她迎进大昭宫做贵妃的慕氏郎君了。 既然如此,那他们两人不如一道下黄泉去,与他们的那两个早夭的孩子作伴,也免得他们小小年纪就没有耶娘,在地府里寂寞孤寂,还要受人欺凌。 林柔面上不显,语气越发柔弱失落。 “当年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你,只能另嫁他人,苏氏仗着父兄身份贵重,就当上了你的王妃,皇后。” “如今连阿茵都只能步我的后尘了吗?就因为长宁县主也看上了六郎?” -- 第160页 承熙帝心里跟明镜似的,替林柔擦着眼泪,语气温和,“阿柔,这如何能一样。” “阿瑶和六郎是彼此有情,而六郎对阿茵,又的确是无意,硬是拆散他和阿瑶,再把阿茵塞给他,岂不是要促成一对怨偶?” 林柔脸色一变,背过身去抽泣。 承熙帝无奈,轻声问她,“那你想如何?六郎宁愿跳下船都不肯娶她,难道要我硬压着他去娶新妇?” 林柔不回应,但从背影看,似是软化了些。 承熙帝心上一软,只有跟阿柔在一起,他才能体会到这种被全身心依赖的感觉,阿柔一心依附顺从他,而不是像苏氏那样,清清冷冷的,仗着父兄权势,处处悖逆他。 年少时曾有过的那点心动早就被他弃如敝履。 林柔抽噎半晌,蓦得开口,“阿茵说了,她就是喜欢六郎,宁愿做侧妃也要进他后院。” 承熙帝服食金丹后,背后发热,早就有些不耐,一听这话,心道不过是个妾,林茵愿意自轻自贱,那便由得她去,当即就应下了。 林柔破涕为笑,又温温柔柔地跟他说些话,很快将承熙帝哄睡了去。 自然就看不见,她那双望着他时总是含情带怯的眸子里,此时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憎恨,那双涂了蔻丹的手,甚至虚虚掐上他的脖颈,半晌才松开。 …… 苏瑶今日乏得很,一直到天色擦黑才醒过来。 她接过月枝递上的热帕子擦擦脸,嘀咕着,“睡了这好些时辰,只怕晚上又要睡不着了。” 她想起两位醉酒的兄长,“阿兄和太子阿兄呢?他们可起来了?” 流霜将用过的帕子丢回盆里,应声道,“世子和太子殿下早就醒了,已经离开了。” 诶? 苏瑶愣了下,小声抱怨,“还以为阿兄多在意我呢,就这么一句话不留就走了。” 月枝笑着道,“那哪能呀。世子说了,让县主好生歇着,他明日还会再来。” “阿兄没有要接我回府的意思吗?”苏瑶惊讶得合不拢嘴。 流霜道,“本来世子是打算让您回去的,甚至都开始让我们收拾细软,却被六殿下拦下。他们两人,和着太子殿下一道,关进门里也不知都说了什么,再出来时,世子就黑了脸,却也绝口不提接您回去的事了。” 苏瑶心里生疑。 六郎能说了什么话,让阿兄黑了脸,打消接她回府的念头。 她第一反应是去问慕衍,可这人手段多得很,苏瑶不多时就被他的嘘寒问暖外加种种亲呢举止,蒙住了眼,等到小脸红红、晕晕乎乎地回了房,才发觉这人话里滴水不漏。 得,慕衍肯定不会告诉她了。 苏瑶又把主意打到了苏兼头上。 可她这位兄长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说明日就来看她,一直拖到了大后日才来。 而且一来还不止来一人,还带了个陌生女郎来,甚至让人把慕衍也喊了来。 苏瑶眨眨眼,不着痕迹地打量那素衣白裙的陌生女郎。 难不成这是她阿兄看上的小娘子,将来要给她做嫂子的,先带来让她认识认识? 可这人怎么冷着脸,看人的眼神也不对劲…… 苏瑶几不可察蹙蹙眉,侧过脸去看得意洋洋的兄长,直觉这位陌生女郎对自己似有莫名敌意。 她压低声问苏兼这人是谁家的小娘子,可他就只眉飞色舞地冲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等到俊美颀长的少年郎迈进正堂,方才还一脸冷色,满眼嘲讽的女郎脸色变得比什么都快,嗓音也变得古里古怪的,直叫苏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女郎径直往慕衍跟前去,娇滴滴地唤他,“六郎……” 她从袖里摸出个玉佩,握在手心,脉脉含情,“妾等您许久,连您所赠之物都随身收着,不敢或忘。” 慕衍倏地后退一步,连片衣角都不曾让那人沾上半分,任是如此,他还是眉心微折,下意识地看向苏瑶。 苏瑶:“……” 她看看慕衍,又看看兄长,什么情况? 63. 第 63 章 …… 苏瑶神情复杂地看着慕衍。 倒不是信了那陌生女郎口中的话, 只是觉得,这人的烂桃花也忒多了些。 前有林茵,后有这个女郎, 说不定她不知道的还有许多呢。 小娘子抿抿唇, 一时觉得有些麻烦,像是属于自己的珍宝被许许多多的, 连面目都不清楚的人觊觎一般, 另一方面又难免隐隐有些翘尾巴, 慕衍这般抢手,岂不是证明她的眼光独到。 可下一瞬,苏瑶又连忙打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她在胡乱想什么呢。 她抬眼看了看, 想说几句场面话打打圆场, 好教这个登门的女郎也能体面些离去, 不至于最后闹得大家都难看。 但是寻思了一回, 也没想出什么好话来。 索性撒手不管了, 托着腮在一旁, 津津有味地看起慕衍的笑话来。 苏瑶看过许多情情爱爱的话本, 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一个男子若是有心,肯将自己的心上人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就一定不会让其他的女郎假以各种借口, 寻衅上门。即使真被人误会,他也一定会自己站出来解释清楚,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心上人,猜疑愤恨, 最后变成个沉溺于怨妒的泼妇呢。 -- 第161页 慕衍才不是这种人。 所以苏瑶闲闲地想,她着什么急呢。 苏兼于儿女私情一事上心思粗,见苏瑶沉默不语,就自以为得计,乐不可支。 “六郎你说,我不过才出了趟门,就遇见了秦家女郎,她正跟同伴诉说自己许久不曾得你的信,正担忧不已,我便做件善事,将她带来了。” 他仰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还顺手替胞妹倒了杯茶。 “谢我倒不必,只你们快些解决了此事,我还要跟阿瑶一道用膳呢。” 秦芩的眼中也适时浮现出些泪花来,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摆出贵女架子,故作坚强道。 “多日不得殿下信件,担忧不已,如今见殿下无恙,我便能安心了。” 她眼眶微红,“方才是我唐突,才用了信中爱称,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这几句让她说的千回百转,语调一波三折,余音不绝,苏瑶连忙喝了口茶压压惊,好压住自己背后直立的汗毛。 压根没注意到秦芩不住在余光里留意她的反应。 见这位长宁县主一脸无辜,毫不在意的模样,秦芩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 却也不敢跟她对上,只怕日后进了府,被她嫉恨,仗着正妃之尊,明目张胆地给她颜色瞧。 苏兼抱着双臂,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秦家女郎? 慕衍眸色微动,头一次将眼前这人与名字对上了号。 他瞥向郑培,对方就是肩膀一缩,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慕衍眉心跳了下。 他不过是吩咐郑培想法子,引得秦芩往林茵跟前多转转,哪里想的到,他居然还造出了什么书信。 少年下意识地看向苏瑶,见她好奇地看着自己,乌浓的长睫眨呀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偏偏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嫉恨之色,心下便是一沉。 不是说……女子都看不得旁人觊觎她心仪的郎君么。 慕衍心尖像是被刺了下,细细密密的疼,他握紧十指,敛了敛心神,才淡声开口。 “我并不知女郎是何人,可是有人假借了我的名义,行诓骗之举?” 此言一出,秦芩脸色苍白。 她想过慕衍会因此不快,恼了自己,却从未想过,他居然会全盘否定与自己的一段情! 都是因为这位长宁县主吗? 秦芩绞碎了帕子,控制不住地望向苏瑶,眼中盈上泪光,只想知道她到底比自己强在哪里。 她带来的婢女就忍不住了,扶住自家摇摇欲坠的女郎,满脸不忿。 “六殿下,您明明是日日都给我家女郎写信,夸她貌美多才,信里写的什么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什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怎么能一转眼就不认了呢!” 秦芩楚楚地捂住心口。 那婢女见状又道,“您还在信里夸过我家女郎,说她病弱之时,像极了捧心西子,一颦一蹙都是动人,难道您都忘了不成!” 婢女记性很好,秦芩又时常忍不住跟她炫耀,这些话就都被她倒豆子一样地倒出来。 苏兼第一个忍不住。 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噗得一下笑出来,却又顾及小娘子面皮薄,别过脸去,肩膀不住地抖。 慕衍:…… 他眉心抽了下,面无表情地看了郑培一眼,后者登时就捂着脸,往门边又连退了好几步。 郑培心里也是暗暗叫苦。 他哪里会亲力亲为这种小事,随便在门客里挑了个口风紧的代笔,谁能想到这人懒得很,捡了现成的洛神赋抄,信里还都是各种捧着这位秦女郎。 这话听起来,真不是一般的酸。 苏瑶一口茶都闷在口里,面色扭曲一瞬,喷也不是,咽也不是。 以她跟慕衍这么些年的相处,他这人,偶尔脸皮是厚了些,会当面跟她表明心意……但这种酸不拉几的吹捧话…… 苏瑶觉得,慕衍他大概,是下不去笔的。 少女拼命忍住笑,憋得耳根红红的,杏眸里也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 慕衍简直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娘子气笑了。 他扫苏瑶一眼,就冷着脸看向秦芩,眉宇间隐隐几分不耐。 “我从不曾写过这些书信,娘子若不信,我便让人将素日字迹取了,娘子一看便知。” 慕衍看了眼郑培,对方就瑟瑟发抖地小跑下去。 少年神色坦然,倒让苏兼意外了下。 他挑挑眉,心道难道真的是这位秦女郎胡说的。 苏瑶一看这好戏还没开锣,就被慕衍强行下了场,撇了撇唇角,无聊地晃着手中的茶盏玩。 在场唯一心绪波动不宁的,怕就只有秦芩一人了。 她心口一阵发紧,没想到慕衍居然绝情至此。 是的,她至今仍相信,与她通信,赠她玉佩的,就是这位俊美如斯,又不苟言笑的六殿下。 只不过因为自己今日擅自出现在了长宁县主跟前,就被否认了全部。 秦芩颤着手,心里发苦,伸手抚上自己的眉眼。 她忍不住想到了林茵的话,难道真的只是因着与长宁县主三分相像的眉眼,才会被六殿下当做一时逗弄的替身? 既然如此,一会送来的书信一定与她信中所写的字迹不同。 秦芩咬紧牙关,心急绝望之下,脑中居然蹦出个主意,无论书信上的字迹什么样,她偏要说与自己收到的一致。 -- 第162页 书信很快被郑培送了来。 苏瑶已经觉得无趣。 她使了眼色,示意月枝和流霜带着屋内其他婢女下去,也算给这位,不知因何攀扯着慕衍不放的女郎留些颜面。 虽说素不相识,但到底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娘子,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揭破她的脸皮,也太残忍了些。 苏兼想不到小娘子的婉转心思,却也觉出自己像是故意找茬一般,难免多看了妹妹和慕衍一眼。 好在妹妹并没有生气,他松口气,转而就见到慕衍从容地走到妹妹身边就要坐下,一口气还没出去呢,就又提了起来。 他三两步走过去,将慕衍看好的位置占住,试图挤走他。 可这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绕了桌案一圈,走到苏瑶另一侧坐下。 居然还是坐到了妹妹身边,苏兼冷哼一声。 秦芩的唇瓣已经毫无血色。 她抖着手接过郑培递来的信,闭了闭眼又拆开,下一瞬面色就露出狂喜来。 难道,难道六殿下是另有打算? 她忍了又忍,不打算将此事揭破,只当是顺了六殿下的意。 就支支吾吾否认道,“许是,许是我弄错了人……” 可她眉角眼梢的笑意太明显,苏兼当即就起了疑心。 他身手利落,秦芩连人影都没看清,手中的信便被他夺了去。 这可不怪她,秦芩咬着唇,心里窃喜。 苏兼只看了一眼,就勃然大怒,将信件拍到了慕衍面前。 “六殿下,你是如何在与旁人纠缠不休之时,还惦记着我妹妹的?” 苏瑶皱皱眉,探头去看,就见到桌案上完全一致的字迹。 苏瑶:…… 她再信任慕衍,乍然得见这两封信上字迹几乎一样,心跳也漏了半拍。 偏在此时,秦芩身边的婢女高声起来,“殿下,这可不是我家女郎的错,是这位郎君夺了信去!”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声音…… 苏瑶眸子睁大了些,不就是她在胡商店里买清泥珠听到的么。 不止一次,她在食肆里,恰巧跟林茵隔堵墙,听到的也是她们主仆二人的声音。 她垂眸看着信,心里琢磨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看在苏兼眼里就满是心疼。 他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想带她出去。 “阿瑶,我这就让人置办府邸,亲自安排亲卫和你贴身的婢女服侍你,护你周全。阿兄绝不会让你再留在这个三心二意的浪荡子身边!” 慕衍看着桌面上几乎一致的字迹,下一瞬,如刀的眼风就扫向郑培。 郑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他当时为求稳妥,让人拿了殿下的字迹给善于仿写字迹的属下,交待了务必要仿得八成相似,形似神不似即可。 可偏偏没想到,这人居然仿了差不多有九成。 再加之字迹细小,乍一看,还真分不清彼此。 慕衍一瞬间就想通了关窍,揉了揉眉心,伸手握住了苏瑶的另一只手腕。 他叹口气,温声道,“阿瑶,不是我。” 苏兼恼了,伸手就想推开他,“不是你是谁,不许你再碰阿瑶!” 慕衍无奈,“苏兄——” “打住,你我之间,可没这么亲近。” 苏兼脸色转冷。 他可不是一味排斥妹妹与别的郎君来往,吃味是真吃味,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似慕衍这般心机重,还花.心的郎君,那是一点可能也无。 苏瑶被他们两人各拉住一只手,被晃了好几下,简直都有些头疼了。 她看了看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陌生女郎,再看看桌案上的书信,视线又落到面色冷淡,眼神焦急的阿兄,还有面色平静,绷紧下颌的慕衍身上。 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变成这种地步。 苏瑶叹口气,小声抱怨,“阿兄,六郎,你们两个都把我的手腕抓疼了。” 苏兼吓得连忙松开手。 慕衍虽是没松开,却也卸了几分力,不至于抓疼她。 “阿瑶……” “不许你这么唤她!” 眼看这两人要吵起来,不,准确来说是阿兄单方面吵起来,苏瑶就腾得站起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少女眼神复杂,“阿兄,六郎,你们且听我说好么?” 慕衍一目不错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苏兼连忙放柔了语气,“阿瑶说,为兄都听着呢。” 苏瑶望向不远处,状似安静,实则趾高气扬的秦氏主仆两人,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又皱皱眉,真情实感地疑惑极了。 慕衍虽好,但照着这位婢女的说辞,秦娘子出身也不算低,她为何宁愿做侧妃,也不愿意做其他高门大户家的主母。 他不过是个普通皇子,若是照姑母所说,为了自己还答允要放弃封地留在洛京,只做个富贵闲人。 如此这般,这位秦女郎也要给她做妾? 这般上赶着做妾的想法,阿瑶着实不能理解。 在她心里,天下间,任何一个男子,哪怕是权势再高,容貌再俊美,她再钦慕,都不可能让她答应去委屈做妾。 想来,话本里的那个苏瑶,憎恨暴君让她沦为玩物,厌恶旁人喊她娘娘,也是因此。 这世道,女子虽弱势,但也要自己立起来,有一身不屈傲骨才好。 -- 第163页 话本里的苏瑶就是因为顾及家人,硬生生被暴君折了这具傲骨去,才会过得那般痛苦悲伤。 她的视线落在秦氏主仆两人身上的时间太长,在场的几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慕衍握了握她的手腕,轻声道,“的确不是我,阿瑶。” 他不想将背后计划道出,垂眸看着信尾的一点不显眼的墨痕,打算晚些时候亲自告知阿瑶自己所惯用的暗记。 苏兼现在就是后悔。 早知道妹妹会这么难过,他就该悠着点,而不是大刺刺地将人领到她面前,好去伤她的心。 但说到底,都是慕衍的错。 苏兼狠狠瞪少年一眼,恨不得将他拎到校场上,好好将他操.练一番。 秦芩被苏瑶看得背后发毛。 她这会已经豁出脸面去了,眼中发狠,蹲身一礼,又开口道。 “县主,您仔细看看我的眉眼,可是与您有三分相像?殿下不过是寄情于我,我也不过求殿下后院的一席之地,还请您不要跟我计较。” 原本她能拿出书信,就取信苏兼五六分,这句一出,简直就取信了苏兼十分。 他看看明显比妹妹年长,身段更为窈窕,已经完全长开了的秦芩,额角青筋跳了跳,不受控制地想歪了去,想到了军营里那些痞子们酒后的污言秽语。 说不定就是妹妹年岁小,嫁不得,慕衍才会……才会…… 他气了个仰倒,一踹胡床,登时就要对慕衍下手。 少年蹙着眉,却并没有躲。 他身后就是阿瑶,他如何能躲? 愣是硬生生挨了苏兼一拳。 慕衍肤色白,唇畔当即就青紫一片,舌尖一阵阵发疼,沿着唇角淌下殷红血丝,看上去格外瘆人。 郑培和秦芩惊呼,都吓了一大跳。 苏瑶也是一激灵,飘远的思绪倏地被收回。 少女呼吸一窒,颤巍巍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就这么僵在半空。 她语气急促,“六郎,你还好么?” 慕衍摇了摇头,转而安抚的眼神看着她。 可都出血了,怎么会不疼。 苏瑶心慌意乱,转头吩咐着人,“流霜,你快让人去取药来!” 屋内乱成一团。 苏兼知道自己冲动了,却也不想道歉,大刀金马地坐在不远处,冷着脸看着慕衍,脑中冒出无数个将妹妹与他隔开的法子。 见苏瑶皱着脸,显而易见的心慌,忍不住说了句风凉话。 “这么个花.心的浪荡郎君,阿瑶心里没有芥蒂吗?何苦还要亲力亲为地照料他!” 苏瑶抿抿唇,真的不高兴了。 她忍住性子,替一声不吭的慕衍上过药,便将桌面上的两封书信拿了起来。 慕衍自己都觉得那字迹极像,便蹙着眉,想夺过来,不想让苏瑶看见内中那些吹捧浮夸之语。 苏瑶早有预料,手躲了下,就避开了他。 “六郎不必心急,我信你的。” 少女温温柔柔地说着,目光澄澈,并无一丝杂质。 慕衍眸色微动,早些时候因着她不曾吃味,而浮躁不安的心湖骤然平静下来。 苏兼冷嗤一声,并不很信。 他甚至觉得妹妹是被慕衍骗得久了,入了迷障,才会深信不疑。 秦芩也白了一张脸,“县主是暗指我撒谎不成?” 苏瑶眉目不动,将两封信在桌案上摊开。 “我跟六郎一道在太学共读过四五年书,从他开始习字练帖,我就一直在他身边。可以说,除了他自己,天下间,再没有几个能比我更了解他落笔习惯的人了。” 少女嗓音轻缓干净,如溪涧中的潺潺流水。 苏瑶指着其中一字,“六郎最早习字时,便是用的七行笺,那是我从二叔父那磨来的,价虽不高,白洁细润,练字最好,当时在洛京却是少见。” “但这种纸有一不妙处,便是间隔极窄,所以每每写横之一笔时,便觉得约束。久而久之,我跟六郎落笔时,横之一笔都会刻意收束。” 慕衍显然是没留意过自己有此习惯。 他蹙了蹙眉,将信笺取来,果然发觉仿写的那封,在每字的横之一笔收尾时,更潇洒利落些。 与他完全不同。 苏兼不信,将信笺仔细对比,才哑然无声。 秦芩现下已经是面色惨白。 她艰难道,“那我收到的信,字迹怎会与殿下如此相像?” 郑培这会就急嚯嚯地冒出来将功赎罪了。 “秦娘子,我家殿下的字迹虽是未曾如书法大家般流传于世,但朝中、士子间也不乏留存着。” “既然有人存心要陷害我家殿下,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请个人仿写笔迹,并不算难事。” 秦芩一阵阵眩晕,最后看慕衍一眼,就见他唇角微弯,眸色柔和地看着长宁县主,连一丝眼神都不曾给她。 她脸皮还没有那么厚,登时就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堂里沉默了一瞬。 苏兼没想到闹了这么大的乌龙。 他性子洒脱,做错了事自然会认,当下便客气揖礼,向慕衍告起罪来。 苏瑶虽知兄长是关切她,也是被人蒙蔽,但到底,挨了打的是慕衍,她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看着慕衍的目光着实有些心疼。 青了这么大一块,得多疼呀。 -- 第164页 慕衍何其敏锐聪慧,一眼就看出了少女近乎透明的担忧心思。 他心里欢欣,眸子里便浮满了笑意。 再看苏兼时,爱屋及乌,便也是温和的。 “无妨,苏兄也是因着误会才会出手,皆是因心疼阿瑶的缘故,此事不能全怪你。” 苏兼不语。 他明善恶,懂是非,更知道见好就收。 见少年始终不卑不亢,镇定自若,事后又宽容大度,对慕衍的观感不由得好许多。 最在意的两人握手言和,苏瑶眸子里都放了光。 月枝取来了药粉,苏瑶看了看去而复返,不知在想些什么,走路都同手同脚的郑培,就不甚放心,索性挽起半截衣袖,打算亲自替慕衍上起药来。 苏兼动了动唇,想阻止,又心虚,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找了借口出去。 郑培这会正惶恐不安,见状,眼珠子转了转,就招呼着婢女们下去。只盼着自家殿下跟县主好好相处一会,心绪好些,才能将自己轻轻放过。 苏瑶垂着眼,后知后觉发现屋内就只剩了她和慕衍两人,难免有些不自在,指尖微抖,便见慕衍眉心一动。 她有些慌,“是我弄疼你了么?” 慕衍本来想说无事,但看她眸色闪烁不定的可怜小模样,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苏瑶更慌了。 慕衍什么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轻易都不会喊疼。 他既然点头,那一定是疼得狠了。 “那该怎么办……” 少女小声嘟囔着,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这是皮外伤,除了擦药,也没别的法子。 因为上药的缘故,两人离得极近,面容只隔咫尺,两人声息相闻。 慕衍看着几乎算是在他怀抱中的苏瑶,见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忧虑模样,素来冷硬无波的心都要化成一滩水。 视线也从雪白柔腻的手腕,落到少女粉润的唇瓣上,耳尖渐渐变红。 少年人血气未定,自然也有冲动之时。 尤其是,此间氛围正好。 慕衍喉间玉白的突起滑动了下,便缓缓低头,靠近了她。 他忽而很想吻她。 64. 第 64 章 …… 在慕衍低头的时候, 苏瑶刚刚扬起小脸,想问问他要不要让人取热水巾帕来替他敷一敷。 毫无防备间,就被对方托住了后脑。 随后就是眼睁睁看着, 少年的俊美面容在自己眼前不断靠近, 放大,一直到, 能数清他的眼睫, 听清他骤然加速的清浅呼吸声。 苏瑶愣住, 蓦得别过眼,不敢看他。 但慕衍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他见苏瑶没有第一时刻推开自己,唇边便旋开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只配着他泛着青紫的唇角,到底少了该有的几分暧昧旖旎的味道。 苏瑶则是从两腮到耳垂都红红的, 被对方炙热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极了, 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 便一个劲地往后躲, 还伸手去推他。 口里虚张声势道, “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我若是松手, 你就该摔下去了。” 慕衍闲闲道, 一只手往下, 按在少女的背脊上, 不容置疑地将她往怀里又拖了拖。 苏瑶被噎了下,她背后的确没有什么可倚靠的。 “那你松开手,我就能起身了。” 小娘子不傻, 虽说心跳急促,眼珠子一转,就想出来个借口。 慕衍瞧着她可怜又可爱的心慌小模样,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挠, 越发得想继续方才之事。 可他又想起上回赏花宴的事,自己不过是气急了吓吓她,就害得她哭着跑开,许久不肯搭理自己,难免就顾及三分。 谁让他心悦的女郎,最是娇气不过。 慕衍心里滋味莫名,却不觉得如何难过,反而有种隐隐的放纵宠溺。 他叹口气,抿了抿唇,才温和诱哄道,“阿瑶……” 苏瑶隐约察觉到他的打算,搭在对方温热肩头的指尖就是一颤,只知道掀起眼帘,怔怔看着他,看着他眸底里,自己的两泓小小倒影。 心跳一声比一声地急促。 “可么?” 慕衍问出这句的时候,已经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心贴上她的。 温热的肌肤相贴摩挲的亲密触感传来。 苏瑶脑中嗡得一下炸开烟花。 一双水润澄澈的杏眸睁得圆圆的,不无惊慌地看着尽在咫尺的人。 尤其是他还慢慢低下头,用自己挺直的鼻尖一下一下地轻蹭她的,尾音缠绵低沉地上扬,又轻“嗯?”了一声,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养在深宫的小娘子哪见过这般风流阵仗,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见过猪跑,可到底还没有吃过猪肉,哪怕话本上写得再撩人,也比不过此时拥着她,还紧紧贴着她,试图诱她入毂之人的手段半分。 “可么,阿瑶?” 慕衍的语气压抑得越发柔和,轻轻的,充满诱惑,像是在哄她一道去偷摘园中的果子。 尤其是,似是见她半天没挣扎,这人还更大胆了些。 倏地,苏瑶的唇角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蹭了下。 紧接着,他便像是得了什么甜头,再不肯分离,唇瓣流连,在她唇畔轻轻摩擦,却始终未曾更进一步。 -- 第165页 铺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少女全身发软,苏瑶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细软的十指不自然地蜷了起来,又软软地滑落到他心口附近,被衣襟勾住。 慕衍可真好看。 苏瑶乱了心智,胡乱想着。 眼前人乌黑长睫半垂,轻.颤如蝶翅般,白皙的眼尾晕出透骨的红,连氤氲如春山的眉宇间都染上了湿意。 像极了传说中惑人心神的魅妖精怪,凭借绝色的美貌游走世间,一颦一笑,勾人神魂,诱得人散尽家财,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若不是她掌心的脉搏声越发得急促,知晓这人面上镇静,实则也与自己一样紧张,苏瑶真得要怀疑是什么成了精,变作慕衍的模样来哄骗她了。 慕衍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心里一涩,便退后些,只蹭着少女娇嫩的脸颊,嗓音也变得低哑晦涩,充满渴求与虔诚的希冀。 “阿瑶……好么?” 苏瑶下意识地低低应了声,“嗯?” 却被慕衍不管不顾地曲解做了允准的意思。 于是,他带着满腔的喜爱,轻轻地吻上了她。 屋外清风吹过,翠枝窸窣作响,带着婆娑绿影在窗牗上留下薄痕。 屋内两人紧紧相拥,分享彼此。 相互依偎的剪影落在屏风上,看似是高大的那个在细吻着娇小的那个,轻轻款款,满是怜惜。 可事实上,苏瑶已经快喘不过气了。 少女战栗着,被迫仰着红透的小脸,被他含住粉唇亲吻着,细长雪白的脖颈弯出惊人的弧度,如同献祭般。 她没想到慕衍一朝得逞,便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抱紧她,桎梏住她,便肆意攫取她的气息,又将自己的反哺给她。 似乎非得让他们两人再分不清彼此,都不肯勉强罢休。 眼里水雾集聚,很快便化作晶莹的水珠,挂在杏眸眼尾,欲落不落。 不用看镜子,苏瑶都知道,自己的唇瓣一定被他吻得红肿。 她轻唔两声,颤巍巍地伸手推拒他,却被他握住手腕,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制住动作。 灼.热的唇瓣紧紧贴着她的,轻咬细吮,衔入口中,还在齿间细细厮磨,强硬到不容抗拒。 好半晌儿,她才被这人不甚餍.足地放开。 只那双点漆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幽幽沉沉的,似乎大有想再来一次的架势。 苏瑶心一慌,主动扑到他的怀里,将发热发烫的脸颊贴他胸膛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死死不肯松开。 她豁出去了,只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他拉起来再来一次。 真的是太亲昵,又太羞耻了。 少女急促地细喘着,努力平复着气息,脑海中一片空白。 慕衍的情形其实也不遑多让。 他的视线飘落到屋角的博山炉上,完全没想到今日竟真得能得阿瑶的首肯,与她这般亲密。 但他到底是男子,无师自通,很快便占据了主导权。 但这会清醒几分,便有些担忧娇气的小娘子是否被自己的唐突吓到。 少年人从未亲近过旁的女子,又早就到了情动的年岁,能与心上人这般缠绵亲昵,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不自在地弯了弯腰,试图遮掩自己身上的异样,不想让阿瑶发觉,吓坏了她。 说到底,她还小,未识情滋味,方才那般,就已经是自己按捺不住,越了界。 慕衍忍了又忍,伸手抚上怀中人的发,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好似这般能浇灭心上窜起的火苗。 苏瑶缓过了劲,反而更不想起来了。 亲都亲了,吻都吻了,她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到底有些害羞,不知该怎么面对慕衍。 她一味地将脸埋在慕衍心口,很快就发觉他不仅没如自己一般平静下来,反而更绷紧了几分,像是强自在忍耐着什么。 苏瑶:……? 她动了动唇,想问,却又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该问。 但若是闷在心里不问,她就不是那个在千般宠爱里长大的长宁县主苏瑶了。 “六郎,”苏瑶将他抱得更紧些,小声嘀咕着,“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像是着凉风寒了一样。” 慕衍扯扯唇,露出的笑意无奈泛苦。 顿了顿,却还是温和地应她,“一见阿瑶,心跳如鼓,血气翻涌,自然就热了起来。” 苏瑶:“……” 她以前怎么没发觉慕衍这么会说情话呢? 少女脸红了又红,忍不住从他怀里抬头,一下就撞进几乎可以溺死人的深情目光里,心头重重一跳。 人的身体反应最不会骗人,亲密接触时更是如此。 苏瑶头一次真切地认识到,原来慕衍居然能这般这般地喜爱自己,她心里软软的,又晕乎乎的,像是喝醉了酒,不自觉地痴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湿漉漉的眼神是有多么无辜诱人,叫人只想让她……再哭得狠些。 慕衍喉间滑动了下,用力闭了闭眼,才装出寻常模样。 少年抿了抿唇,郑重许诺,“我明日便入宫,去向母后求娶你。” …… 苏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慕衍的。 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左右她是一点都没心情,去招待调回头,想接她出去转转,放放风的兄长了。 -- 第166页 倒让苏兼心里有些犯嘀咕。 难道阿瑶真为着慕衍那小子怨上了自己,急得团团转的郎君没了主意,怀揣着心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让月枝跟胞妹说,自己明日再来看她。 可人还没出了府,就被慕衍令人截住了。 苏兼挑挑眉,一时还以为是这位在阿瑶面前装大度,私底下便要来找自己算账,却没想到,这位眉宇舒展的少年郎居然领了他去了暗室。 毫不避讳地将已经疯癫的张四郎送到他眼前。 苏兼可不是圣人,手上也不乏人命。 张四郎敢动他的妹妹,便是一箭穿心都是便宜他了,但看见这人短短数日,身上并无太多沉重伤势,便已经疯魔失魂,难免还是对少年的阴狠手段忌惮几分。 同时又卸下些心防。 他不怕真小人,只厌恶伪君子,慕衍能将自己阴暗暴戾的一面展示给他,苏兼心里的不喜便又去了几分。 慕衍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松动,唇边便带了些笑。 “我知苏兄与我同样,恨极了暗害阿瑶之人,但那幕后主使之人筹谋多年,根深蒂固,便是二兄贵为太子,如今都还动不得。不知你我可有机会联手,让那人也伤筋动骨几分?” 苏兼眸子一亮。 但他到底信任慕珣多些,难免就有些狐疑,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何打算?” 慕衍笑了笑,看向躲在角落里,抱着头自言自语的张四郎。 不急不缓道,“当然是,先送这位失踪许久的张郎君回府一趟。” …… 慕衍那处如何筹谋着,想替她威慑旁人,苏瑶暂时仍是毫不知情。 小娘子沉浸在甜蜜又烦恼的心情里,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一不小心,还打碎了自己喜欢的茶具。 晚间慕衍再来时,便不出意外地被人拒之门外。 月枝紧张地看着来人,小心翼翼道,“殿下,县主今日精神不济,便先睡下了,您请先回吧。” 慕衍望了望窗上被烛火印出的偷听倩影,一时失笑。 但到底,他也不能将阿瑶逼得太紧。 他将一只小盒递给了月枝,吩咐她将此交付给苏瑶,便利落离去了。 苏瑶假装随意,却又迫不及待地接过时,才发觉是一盒唇脂。 色泽不甚鲜艳,也不知是什么做的,闻起来倒是甜津津的。 ……这人什么意思? 少女咬着唇,难道他是想说让自己抹上这,再跟他…… 打住打住,苏瑶红着耳尖,将唇脂丢进妆匣里,一眼都不想看。 慕衍还想有下次,就他那副几乎要将她吞吃下腹的强势模样,他还想有下次? 还不如做梦比较快。 小娘子轻哼一声,抿着唇开始生闷气,只觉得唇角被咬破的一小角更疼了。 可过了会儿,她又犹豫地将唇脂翻出来,用细细的玉簪挑起一点,晕到唇瓣上,这才发觉几乎没什么颜色,倒是唇瓣上细微的疼楚消了不少。 原来是这用途,苏瑶恍然大悟,心里的闷气消散了去。 倒是难为慕衍还想着给自己送这东西来。 她摆弄着唇脂,想东想西,许久才入了梦。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慕衍的缘故,当夜就又梦到了暴君。 65. 第 65 章 …… 苏瑶此次梦见的, 已经是话本过了大半时候的故事。 【终于拿到了。 苏瑶紧紧握住手中的瓷瓶,心脏砰砰砰得直跳,微红眼里氲满了孤注一掷的光。 屏风外, 婢女小声提醒, “娘娘,陛下已经到殿外了。” 苏瑶手一抖, 将瓷瓶藏到袖袋里按住, 脸色发白, 勉强应道,“我知晓了,你先退下。” 等婢女退下,她连忙将瓷瓶藏进妆匣里, 想了想, 又怕梳洗时被婢女发觉, 不得不再取了出来, 在内室急得团团转。 昭阳殿内外都是暴君的眼线, 他令人将她看得死死的, 连个可以藏物的地方都没有。 “瑶瑶, 可要朕亲自请你出来?” 外间已经传来了那人慵懒含笑的询问声, 苏瑶一个激灵, 背后汗毛都炸了起来。 这是她最后能逃脱的希望了,绝不能让暴君发觉。 苏瑶心急之下,将瓷瓶塞到了枕头里, 打算敷衍走了暴君,再细细寻觅可以藏匿的地方。 这瓶假死药辗转小半年,才送到她手上,是她逃离暴君的最后机会。 她扯了扯唇角, 露出个比哭还难过的笑来,□□里,但愿暴君不会拉她行那等荒唐事,不会动到床榻上的枕头。 慌慌张张出了门,就见到暴君站在殿外,竟是着了身竹叶银丝的广袖长袍,做了寻常贵公子的装扮。 苏瑶心里一个咯噔,果不其然就被这人拎出了宫。 说起来苏瑶原本也是向往出宫的。 她被豢养在昭阳殿,失去自由,对坊间的热闹更是向往。 但暴君却是个胡来的,兴致来了,连在车里都不肯放过她,这叫苏瑶如何不怕。 如此经过几次不堪,在车上,浑身绷紧的女郎便窝在车厢的一角,垂着眼不做声,生怕招了这人的眼。 可容貌俊美的帝王正值青年,血气正盛,他不耐旁人伺候,身边从头到尾就只养过这么一只小雀儿,时不时便想逗弄逗弄,又哪里肯轻易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