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行》 第1页 [古装迷情] 《御街行》作者:休屠城【完结】 如果花尽一生力气去爱的人,到头来却发现爱错了,该如何是好? 这无涯的生,有幸遇见一场绚烂,是死死的抓在手里,还是牢牢的禁锢在身边? 小公主和大宦官之间的故事。 作品標籤:甜文 虐心 第1章 第一章 当了十五年的公主,实在是腻味的紧。 嬷嬷和冬葵几个人,神色惶恐地提着裙角在后头追喊:公主,小心啊。 我凌空一鞭子抽下去,身下温顺的马儿受了惊,发出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在御苑里奔跑起来。 撞翻了花匠费尽心血培育的紫牡丹,打碎了南越进贡的乌持舍利塔,惊起池塘里一群娇生惯养的天鹅。 心爱的马儿冲出天苑,横穿过两仪殿,撒腿奔行在肃穆的御街上,不远处是重兵把守的西华门,门的那边就是我渴慕的自由和光明。 御街上清扫的小黄门一个个惊慌失措,左右为难的望着我,天子唯一的最喜欢的女儿,最娇纵的主子,谁敢拦。 一个内侍从前方站出来,一席白花绯衣袍,银簪獬豸冠,微佝偻着背,垂首低头挡在道上,恭敬的道:给公主请安了。 他头垂得太低,那两块清减的肩胛骨浮在袍子上,着实让我生厌。 我嘘地勒住马,缠着我的鞭子,叱声道:让开。 他身形岿然不动,头垂的更低了:皇后娘娘念叨公主好久了,今日小人忝颜得此荣幸,领公主去跟娘娘请安可好。 我怒火上涌,只冷冷道:让开。 他沉默着,不做言语,我心里气的发狂,抖着鞭子甩在他身上,清凌凌啪一声抽在他背上,挑眉道:别让我再说一遍,让开。 空气凝固如冰,周围一大群的人都低垂着头,不敢言语。他仍是那副臭样子,我几乎要哭出来,脑子里一团乱,鞭子霍霍的抽在他身上,却好像都疼在我心上。 抽了七八下,他抬起脸,那鞭子啪一声抽在脸上,他却眉眼淡然,无一丝苦痛,卷住我鞭子,默声道:小人僭越,请公主息怒。 我鼻子一酸,甩下鞭子,跳下马,大步往回走。 *** 在房里坐了片刻,我换了身衣裳,父皇尚在书房批奏章,我挑了块顺眼点的地方,往下一跪,等父皇出来。 母妃闻讯先赶来,指着我咬牙切齿的戳我脑门,等内侍开门,父皇出来,也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凄凄切切的哭:皇上,臣妾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父皇瞪眼板脸,冲我道:御园捣乱也就罢了,还在御街纵马,抽了如意一顿鞭子,你让皇后的脸往哪儿搁。 我皱着眉,呐呐道:是女儿不对,求父皇责罚。 除了皇后那赔罪,还得了三个月的禁足,罚抄女诫百遍。 母妃押着我去皇后那赔罪,皇后照旧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笑眯眯地留我们用膳,再塞给我一堆赏赐。 告辞出来,叹了一口气,又打听着如意休值时辰,在那奴仆屋里百般道歉,丰厚赏赐,又命我亲手奉上药膏,陈恳道歉。 我看见他脸上那鞭子,抽去了一层油皮,青紫红肿一条,由此可想,那身上的伤痕该是有多痛人。 他笑得温柔:是小人以下犯上,再不能怪公主,伤也是误打误撞,养几日便好,不碍事。 我木着脸,把那青玉小膏放在他桌上,兀自走出门去。 夜里辗转半晌,我换了一身宫女装束,从草木虚掩的洞里钻了出去,小心翼翼绕过一片寂静的假山,轻轻叩声一间黑暗的屋门。 在我踌躇着想要溜走的时候,门轻声开了,如意淡然站在门口,他眉眼生得又冷又轻,唇又薄,不十分好看的样子,此时在夜色下,竟显出一种鬼魅颠倒众生的凛冽。 我鞋子在地上蹭蹭,递出一只膏药给他:喏,最好的化瘀伤药膏。 他抿着唇,摇摇头,轻声道:进来吧。 我本是想给他药膏就走的,却鬼使神差的踏进了门,屋里黑黢黢的没点灯,他抹黑进卧房,点亮一盏幽幽的小灯,拢在屏风后,转身问我:公主还惦记着小人的伤? 我不由自主的朝那光明走去,小小一团火只照着他的脸,尖的下颌,他冷淡的身影和身体都融入那黑暗中,让我禁不住要抓紧消融的他。 对不起。 我捏捏裙子: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 他唔了一声,把灯递给我,解下薄衫搭在屏风上,转身背对我。 我端着灯细看,那漂亮的肩胛骨间,遍布着一道道的鞭痕,横七竖八,青青紫紫肿胀一片。 我就那么端着灯流下泪来,闷声哭的满面泪痕,心里又痛又恨,像有一堆虫子啃咬着我的心,咬的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 他觉察得不对劲,转过身来,看我在哭,脸色变的极其温柔起来,柔身道:莫哭了。 我止不住这泪水,他环抱住我,清冽的气息灌满我鼻端,轻拍着我的后背:无忧莫哭,莫哭。 灯火跌在地上,我们又陷入一片黑暗。我咬着唇埋头在他怀中啜泣,他轻轻叹一声,冰凉的手指抬起我的脸。我拧着脖子不肯顺从,却被牢牢的箍住,凉薄的唇从我湿漉漉眼细细密密开始吻起,一点点含去满脸的泪水,又吮住我的唇,撬入我嘴里衔住我的舌,把我无声的呜咽止住。 -- 第2页 好像哄小孩的蜜入腹,心突然就不疼了,甜滋滋的舒畅起来。黑暗里他的呼吸又轻又柔,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他扶坐在椅上,把我抱在他腿上,搂着我的腰,吻住我的唇,深深的掠夺起来。 一点一点舔舐着我的唇,逗弄着我的舌纠缠吮吸,把我勾入他的唇间,在他的舌的挑逗下追逐嬉戏,分享着他的唾液,我被吻得晕晕陶陶的,勾着他的腰,几要瘫成一汪春天。 突然又想起他的坏,咬着他的唇舌,推着他的吻要离开他的怀抱,却又被他逗弄回去,吻得缠绵悱恻,好似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不成的,我的一切感知、领悟、技巧都从他处学来,我始终敌不过他。 他餍足了,离了我的唇,低声轻笑一声:公主长大了。 我埋头抵住他的胸,闷声道:她们说你找了个宫女做对食夫妻。 他舌钻入我的耳间,逗的我浑身颤抖:如意心里只有公主。 我又忍不住酸楚,我年纪还小,对着老狐狸似的他,永远分不清他话里的虚虚实实:别那样对我,如意。 纵使我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在爱情面前,也如卑微的奴。而他是睥睨的帝王,随心所欲掌控着我。 *** 禁足的那三个月,如意来的颇为勤快,我的星河苑于他而言,是一处来去自如的自家府邸,自从他坐上皇后身边内都司的位置,对我的照顾愈发细致起来。 那日他的对食来我宫苑送食,是御膳房做点心的丫鬟,叫幽兰,端着一碗羊奶酥,惶恐地不敢抬头。 晚间他握着我的手,温柔的笑:是小人的一个同乡旧识,一起进宫当差的交情,因她在厨下被欺侮的多了,小人才抬举她一把。 我恹恹俯在栏杆上,将信将疑,他把我抱入怀中,热切地亲吻我。 我的心一直在冰冷的湖水里沉浮,从那年他把我从湖水里抱出来的那一刻,已经把我的心永远的沉入湖底。 我是公主,他是宦官,我们永远不能走到一起。 我那么讨厌幽兰,无非是因为,她占据我以来最渴慕,也最不敢踏进的位置。 中秋宫宴,我终于能踏出星河苑,父皇兴致很好,把席面摆到了御园的绚然苑里,皇后微笑着挨着父亲比肩而坐,我望着母妃,她掩饰的很好,一直贴心的照顾我和铭瑜,说些喜庆的热闹话,却偶尔掠过皇后,闪现出一丝微茫的恨意。 最上方跟父皇比肩而坐的,本该是我的母妃。 我越过遥遥的酒席,看见站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如意,低着头,温柔的对着皇后笑。 我使出性子,向父亲讨着喝了两杯果酒,哄他哈哈大笑,把他的目光牵绊到母妃身边。果不其然,父皇散席后在母妃的搀扶下回了母妃的宫苑,皇后娘娘笑着恭送父皇走的时候,眼里都是幽怨和怨怼。 喝了酒,我不好去闹母妃,陪铭瑜嬉戏了一回,百无聊赖坐在绣阁子逗猫儿。 如意掀帘进来,茴香等人见他来,心知肚明的上了壶茶,悄悄退下。 他已沐浴过,换一身半旧的袍子站在圆圆的月下,那袍子还是当年在我这宫里当差的时候我让人给他做的。 我眯着眼对他笑:伺候完闹脾气的皇后了? 他无奈的摇摇头:初一十五本是帝后共寝的日子,被你这么一搅合,又坏了规矩。 我朝他吐吐舌头:我就是不愿意看见那假惺惺的女人,抢了我的爹爹。 他笑。 身后是清凌凌的月,眼里满是灯火的碎影,也不回我话,就站在我面前,温柔的望着我。 我得意了,背着手贴着滚烫的脸颊不说话,偏着头甩着手中的孔雀羽,引着猫儿立起身子,攀在我膝头抓轻羽。 半响,他微微弯着身子,身姿拢我在他阴影里,他声音压在嗓间,曲起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掠过:小孩子喝什么酒,是不是晕了。 手指冰凉,像初雪掠过,冰冰凉凉的让人贪婪。 我心里猫儿挠似得,抬头吐着舌诱他:这酒真香,你想不想尝尝。 我望着他瞳里笑眼弯弯的自己,鬼使神差的舔着唇,又道了一遍:如意,你想不想尝尝,好香啊。 如意缓慢的眨着眼,长长的睫在眼底投下一抹浓厚阴影,眼神黢黑,点光如炬,慢慢倾下身子追逐着我的唇。 我身子一拧躲开,矫身倾倒在榻上,袖子蒙在脸上,咯咯的笑。 他亏了空,撑手俯身在我上方,拨开我的袖子,看着笑的欢畅的我,脸上糅合着温柔与无奈的神色,忍俊不禁的道:小狐狸。 我垂睫绕着他的袖袍,折枝花纹已经渐渐洗得浅清,在月下柔柔泛出细白的色。我咬着唇睇他,止住笑:这衣裳都穿了这么多年了,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知道好好打理,做几身新的.... 他凝视着我,面庞落低下来,喃喃的道:是当年公主赏下的,小人舍不得丢了。 他沁凉的鼻尖在我面上轻滑,一路从额头游至脸颊,蜻蜓点水的触着我滚烫的脸,又游离至我鼻尖,轻轻的摩挲。 我的眼里只有他,温柔的如意,冰凉的唇和炽热的吻,清淡的气息和浓烈的爱意。他的眼里也全是我,从懵懂孩童起就依赖着他的我。 -- 第3页 我揽着他的颈子,羞赧的啄着他的唇,回应着他小心翼翼的吻。 他温柔的衔住我的唇,深深的吻着我,似乎要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月色如水,我有醉意,熏陶陶的与他缠绵,只愿天长地久都是今夜,年年岁岁都是这样的月。 第2章 第二章 深秋时节,宫里的一位老太妃薨了,母妃领我去法门寺吊唁,顺带为铭瑜求一副安康符,铭瑜体弱,一入冬极易生病,母妃为此甚是担心。 老太妃在皇祖父时期宠冠一时,还诞下龙子。只可惜我这位皇叔在幼年早夭,老太妃疯癫了一阵,又年老色衰恩宠尽失,从此便凄凉的生活在这千红万紫的后宫。 上完香我牵着母妃起身,她紧紧的掐着我的手。我宽慰道:还有铭瑜和我呢。 如若有一天,父皇不再宠爱母妃,铭瑜,还有我,就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吊唁的时候正巧遇见乌邪椮,他是北宛国的质子,略比我长两岁,从小在一处长大,甚是会哄母妃欢心。 我朝他使使眼色,对母妃撒娇道:听说乌邪哥哥近日在北街置了一所大宅子,精巧绮丽,女儿想去瞧瞧。 母妃知我在宫里呆不住的,拍着乌邪椮的手道:落锁前可要把无忧送回来,不许带她到处贪玩。 乌邪椮谄笑着:贵妃娘娘放心,臣守着她,一定把她送回宫。 乌邪椮他我去了一处一处极热闹的地方,丝竹歌舞呼卢说书弹唱无一不全,各色吃食玩意目不暇接,往来人流中穿梭着无数花蝴蝶似得美丽女子,穿着轻薄的纱衣罗裙,端着酒盏迎来送往。 那是卖酒娘子,一杯酒一文钱。乌邪椮看着我垂涎的目光,拉着我走:走吧,你年纪小,可不能喝,我不能让贵妃剥了我的皮。 我只得作罢,只捡那些果脯酥糖喂肚子,味道未必比宫里的好,可是混在三教九流的人群中玩乐的感觉,却是无比轻松。 一直拖到暮色四合,我才姗姗回宫,行至半路一队禁卫军撒蹄过来,我才知道母妃派人来寻我,匆匆辞别了乌邪椮,我忐忑不已,在丧葬期内吃喝玩乐,这要是被父皇知道了肯定要一顿责骂。 禁内就要落锁,我心急,提着裙子狂奔,跟在我身后的小丫鬟提着一个包裹走不快,气喘吁吁的在我身后赶,眼看那门就要合上,我抢过小丫鬟手中的包袱,大喊一声等等。 两扇半开半合的亮光中,如意伫立在夕阳中,衣裳飘飘,见我回来,微微蹙了蹙眉,朝我弯腰:无忧公主。 他身后站着一群的黄门中侍,是了,禁中落锁,都由他监管下锁好门,收回所有的钥匙。 我倒有些忸怩起来,从中秋那夜后,我躲着他,两人有好几个月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端着架子朝他点了点头,回头示意丫鬟跟我走,抱着包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如意闪了闪身影,拎过我怀中的东西,道:公主,凡宫外之物入禁中都要经内侍察看,小人多有得罪了。 那包袱里放的是我白日里在集市里买的几样新奇玩意,和几本私版的戏本子传奇,此刻在大庭广众下翻出来,多少有点不好看。 我只得板着脸道:只是北宛国皇子送本宫的番邦精奇首饰,若是翻弄坏了,谁人赔得起。 如意也不知是何意思,沉默半响,一躬身:小人惶恐,即使如此,那就免了,若是小人弄坏公主首饰,那就罪该万死。 丫鬟正要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如意又躬身:公主可是要回星河苑?小人正要去内务司,如此正好给公主捧个包袱。 我不好说什么,掀裙便走,他走在我身侧,神色平静,侧脸如迷雾中的远山青峦。 在星河苑门前,他告辞,那一席青色衣袍翩然消失在转角廊下,我心下百转千回的流连,转身对丫鬟道:你们先进去,我有事忘记跟内都司说。 我往他消失的方向奔去,早已是静悄悄无一人影,在踌躇间,一股猛力拉着我拖入假山后。 清越的笑声在耳边弥漫:公主可是在追小人? 他笼住我,把我环在怀中,藏在小小的一块阴影里,正是往日我们偷偷私会藏身的小山洞。 我涨红了脸:你..... 他含住我的唇,在我舌尖呢喃道:最近委实太忙,没空来向公主问安,也不见公主来寻小人,小人还以为公主不要小人了呢? 他的气息太好闻,好到我甚至不喜欢用任何的熏香,生怕掩盖住任何一丝清冷的气息。 我沉醉,沉醉,不知归路,索性迷失在他的唇舌间,瘫软在他怀中,牢牢搂住他的颈子,他抱住我,似乎要把我揉入他身体中。 我蓦然想起戏本子里的那句话,何缘交颈为鸳鸯。 他放开我,手指摩挲过我火烫烫的唇,柔声道:小人送公主回去,晚些....再来。 我心里有了期盼,晚上窝在榻上看白天买的戏本子,也不知是何人所书,讲的是一个深闺寂寞的相国小姐,七夕夜里在后花园乞巧遇见一个饿鬼,便偷偷喂给他许多香火烛油,恶鬼受了恩惠便在府里呆了下来,小姐喂的久了,两人日久生情便做了一对阴阳夫妻夫妻,相国小姐矢志终身不嫁,每夜里等他出来。 -- 第4页 许多年后相国小姐病逝了要入轮回,鬼却无法一起过奈何桥。在桥边那鬼握着她手道,其实第一晚,我本是要吃了你的。相国小姐笑着说,我知道啊,鬼最爱活人精气,我看你初见到我便露了獠牙,但又改主意不吃我,所以好奇了,你到底要多久才肯来吃我,所以才不断喂你那许多日。 恶鬼苦笑着望着相国小姐。 那小姐又道,下一世轮回,再来寻我可好? 鬼笑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推着相国小姐进了轮回,自己在奈何桥边站了许久许久。 戏本子就这么结束了,我咬牙诅咒了写书人,到底也不说明白两人的结局,那鬼到底有没有去找相国小姐? 夜深了他还不来,我有些困了,索性趴在桌子上玩一只竹叶编的蝈蝈。 也不知道多久以后,迷迷糊糊好似他站在我面前,轻轻的抱起我安置在床间。 我闻到那股清爽的气息,抓住他的袖子,挣扎道:陪我躺一躺。 他起身的动作停下来,柔情似水的看着我,而后侧卧在我身边,摇着我的手道:公主小的时候不肯睡觉,都是小的抱在怀中哄睡了才放下的。 我挪到他怀中,埋首在他胸前,闷声道:那你今日也哄我睡。 他轻拍着我的背,给我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一切都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嘟囔道:如意,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的身子绷紧了,轻柔的拍打停了下来。我睡的迷迷蒙蒙,到底也不知道他的答案。 冬天下了不大不小几场雪,年节将近,宫里都忙碌起来,白日里,我寻了个借口,领着丫鬟去找如意。 他正跟身边的小太监说话,一手搅着调羹喝着一碗味道奇怪的肉汤。见我来,含笑着道:公主作何而来。 我瞟了眼他吃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如意身边的小太监瞪着如意动了动嘴皮子,如意慢悠悠的喝完汤:汤。 我不在意,问他:今年入冬,好像各处的炭火冬衣分的不太均等。 他摇摇头笑道:星河苑的用度从来也没少过。 我欲言又止,挥退身边的人,在他身边坐下:我宫里有个小丫鬟的姐姐在彩云阁那边当差,因为阁里炭火短缺的事,被主子杖责了。 他抱我入怀,搓着我微冷的手指,道:北边又在打仗,供应都紧着军队里,皇后体恤,把宫里的开支都节省了下来,又何止炭火冬衣呢。 我咬咬下唇,闷闷道:皇后倒是会做人。 领军的将领都是皇后赵家人,近些年赵家在朝中人才辈出,各部司都有赵家门人建树。父皇二十余年都尚未立储,眼下只有铭瑜跟皇后出的铭珈哥哥两位皇子..... 母妃心急,母舅家本就官位不高,这些年扶扶带带,再怎么也比不了皇后的手段。 如意看我沮丧,安慰道:圣上仍是盛年,贵妃何须心急,左右慢慢来便是。 我摆开他的手:左右你是皇后身边的人。 他在我唇上咬一口,缠着我笑道:小人一颗心可都在公主身上。 我贴在他身上,嘟囔道:如果...或许有一日,铭瑜....... 他的唇流连在我颈项上。 * 年节里,父皇带着三宫六院去西郊泡温泉,如意留守在宫中,我也撒了个谎留了下来。 如意趁着无事,在我房中搜寻了一阵,翻出许多本传奇本子,一本本撕开扔在炉里,叹气道:都是误人子弟的糟粕,公主不该沉迷此道。 我扑过去抢下他手中的一本抱在怀中:这本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不能烧。 他无奈的摆摆手,又去翻其他的,我犹自抱着手里的书,想找个妥善的地方藏一藏。如意皱眉盯着手中的书,对我扬扬手:公主,这是什么? 俗艳的半裸美人,封面上四个大字:深宫秘史。 我瞬间惊出一声冷汗来,扑腾过去:快烧了烧了。 如意拦住我,仔细翻阅了几回,阴森森的笑着道:公主就如此好奇? 这本书,咳咳,乃是坊间一本粗滥的宫闱春史,也不知道是何处的作者,把这禁中之事编排一通博世人眼球,写的又假又烂,什么禁卫首领跟冷宫的妃子□□二三,宫女与内侍对食嬉戏,却卖的极火,翻印了若干回。 如意铁青着脸,道:若是被别有居心的人翻检出来,公主可知有何后果? 我呐呐道:只是随便看看.... 他把我的书一股脑全扔进火炉中,扑腾起一阵烟气混着油墨的味道。又气恼的道:公主果真长大了。 我豁出去了,大声道:我今年就十七了,就是想知道,男女之事是如何成的。 他皱眉看我半响,而后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香丸,投在白瓷茶碗里,倒上清水,放在我面前。 那乌漆漆的香丸,瞬间便成莹白色,里头又渐渐泛出一点别的色彩,过了不久,水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副栩栩如生的春宫图。 我懵懂的知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却不知是这般的直白,顿时羞红了脸,想起中秋之夜黑暗中如意的手在我身上厮磨。 -- 第5页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我问他。 他坐在椅子上喝茶:春宫本就是辟邪之物。 我捂着脸,半响,一股作气问他:.你和他有何不同..... 他盯着我,眼神里满是阴鸷的戾气,站起来逼近我:公主觉得呢?有什么不同? 我....我不知道..... 他贴近我,缓缓的道:公主要不要自己动手摸摸看。看看有哪处不同。 我摇摇头,嗫嚅道:如意.... 他惯是喜怒无常的,攥着我的胳膊把我掼到他身上,我撞在他胸膛上,额头一阵发疼。 如意!我心里莫名有些委屈。 如意封住我的唇,紧锁着眉吻我,激烈又莽撞,撞开我的唇,挑逗起我的舌。我被他扣在怀中,努力的躲开他激烈的亲吻。 如意..... 他喘息,下巴搁在我头顶,低沉的道:我受过宫刑,是不能与女子成婚生子的,只能终身在宫中当奴仆伺奉皇家。 我抱着他窄窄的一条腰,闷闷的道:我不介意,我一辈子不嫁人,就在宫里守着你。 他抚摸着我的发,轻声道:等公主再大些,就知晓那些道理,我和公主,终比不得正常夫妻。 我挂在他身上,闷声道:宫里佳丽三千,总不见得人人都得圣宠,嫔妃们能这么过一辈子,我也能。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欺身吻上来。 我深爱他的亲吻和拥抱,每一次都忍不住溺死在他的气息里。 他抬起眼深深的凝视着我,从我发心吻至唇角,又游离在我耳畔颈项,一路向下。 我嘤咛一声,蜷着身子搂住他,哑着嗓子道:如意,我爱你。 极小的时候,母妃教我,等父皇来了,你扑在父皇怀里对父皇说,爹爹我爱你。我不解,问母妃,什么是爱。 母妃叹口气,皱着细眉说,爱就是,你想要他不断的给你糖吃,又愿意把你所有的糖送给他。 我那时嘴馋,沉思半响,很中肯的说,母妃我爱你。 母妃哭红了鼻子。我则记住了爱这个词。 等我五六岁对如意说爱的时候,他那时是我身边的近侍,只温柔的对我笑。九十岁他要离开星河苑去皇后身边伺候,我对他说爱,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糖给他让他留下来,他只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等我懵懂知□□说爱的时候,他只说,小人惶恐,配不上公主的爱。 这一回,他没有任何回答,只幽幽盯着我,深深的吻住了我。 他往日清凉的唇舌似火,我被他含吮得嘴唇发麻,舌尖泛苦,他吮吸着我嘴中的唾液,像要把我的气息都吞入腹中,又在我快窒息的时候把我舌尖逗弄在他嘴中,在他的气息下偷一缕空气,我被吻的晕乎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似一团冰雪已经在他怀里化成粼粼春水。 他轻笑道:小丫头。 我及笄了。我抖着嗓子。 他循着我颈子流连,抽开我的衣服,轻轻的嘬了下。 那酥麻难耐的感觉,从舌尖蔓延至我的心底,让我忍不住绷紧了身体,一声□□从喉里逃逸而出,缠绵且妖娆,像初春夜里的鸟啼,我竟不知自己的声音还能如此婉转折叠。 我像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奄奄一息,自暴自弃的埋头在软枕里哭。他平息下呼吸,为我整整衣裳,叹一口气,又来哄我:公主若恼怒了,一剑把臣杀了解个痛快就是了,若哭得眼肿了,可给别人看笑话了。 我哑声道:你去拿剑来,我要杀了你。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沉甸甸的匕首放入我手心:剑一时难寻,臣这有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一脖子抹下去便解了公主心头之恨。 手心里冰冷的触感平息着我的热潮,把头埋得更深,闷声道: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点了灯,招呼着外头送一盆热水进来,柔声道:流了许多汗,臣伺候公主擦洗。 我身上无一处不黏热,脸埋在胸前躲开他的动作,他宠溺地笑:从小就这么伺候的,现在倒知道害羞了。 情到浓时,我时时刻刻想要缠着如意,他只许对我一个人笑,对我一个人奉承,对我一个人显露他的好。他偶尔闲了,我偷偷的去他院子,两人相对而坐,我抿嘴一笑,他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漫山遍野都是春天。 父皇母妃从温泉回来那日,我沮丧的坐在他桌前,看他慢条斯理喝一碗黑乎乎苦兮兮的药,咬着唇道:年节一过,你又要忙起来,十天半月也难得和你说一句话。 宫里诸事繁琐,小人也是身不由己。他似乎对那碗苦药十分习惯,一口一口抿入腹中。 我牵着他的袖口,皱着鼻忍受着那苦味,央求道:上元节,你抽空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含笑看着我,一口饮尽:好。 我开怀雀跃,从荷包里掏出一粒糖塞入他唇中:这么苦的药汤,你是怎么受了这许久。 他拥我入怀,含着糖含糊道:良药苦口,喝了这药,夜里也能安睡许多。 他日日繁忙,又要在我这分心,睡的又极少又浅眠。我一时无语,只是望着他温柔的脸。 -- 第6页 第3章 第三章 临近上元节,宫里又忙碌起来,内苑灯山如海数万盏,玻璃灯玲珑剔透,白玉灯温润如雪,无骨灯巧夺天工,动物灯栩栩如生。火树银花不夜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乐音喧杂十余里,丝竹摇摆笙箫醉人。处处俱是灯谜灯喻,宫人俱是盛装艳服,父皇在御楼与臣子饮宴,后宫嫔妃们就自个在御园里调笑取乐。 我牵着铭瑜,痴痴的看母妃梳妆打扮。 母妃妖娆,一匹青丝如水,上头缀着玉梅簪雪柳冠,挽着飘逸的坠马髻,眉眼如画笑靥如花,一身银白的织锦荼蘼貂蝉裙,轻盈腰上鹅黄,裹着白腋裘,笑盈盈挽手我们去御园猜灯谜。 皇后照例是一身端庄的凤袍,笑意清淡的坐在御园角亭里,对着一群莺莺燕燕颔首轻语,如意离的寸许,微萎着身子站在柱后,把自己藏身在阴影里。 母妃带着我跟铭瑜上前请安完毕,我假装看着亭里的彩灯,一声不响的站在如意身边。 皇后领着众人一路赏玩,母妃牵着铭瑜,我手从宽大的锦袖里伸出来,偷偷的勾住了如意一角衣袖。 他低着头,在人群中好似很近,却跟每个人都离得那么远,让我忍不住,再够着他近一些。 如意板着脸无甚表情,我却笑的开心,我勾住他,他不能离我太远,又不许离我太近,只能随着我的步伐而行。 一边是我的母妃和弟弟,一边是我喜欢的人,热热闹闹的围着我,我很高兴。 花灯看的七七八八,父皇从宴席上退下,来御园里与我们同乐,一大群的嫔妃拥着父皇,我拉着如意的衣角,从人堆里溜了出来。 我极开心,把他拉倒园子里犄角旮旯里,趴在他胸前看着他笑。 他无甚的表情在我咯咯的笑意下,渐渐从唇角泛出一丝涟漪,而后如化冰的湖水蔓延整个脸庞,眉眼舒展如柳叶,凉薄的唇勾出一个摄魂夺魄的浅笑,捧着我的脸幽然道:无忧公主好大的胆子。 花灯流光溢彩的斑斓投射在地上,遮去我们缠绵的身影,如意把我揽在怀中,一点一点吻着我头顶的鬓发。 我舒适的好似星河苑的胭脂猫儿,又懒又软的瘫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把我手中的帕子塞入他怀中:喏,给你。 那是一方青灰色的素帕,帕角绣着一对小小的鸳鸯交颈相栖,我费了不少功夫,做坏了十几条帕子,才弄出这一个像样的帕子。 如意的笑意从胸膛震到我心间:真是个傻公主。 他捧住我的脸,贴着我的唇道:做了多久,伤着手了没? 我皱着眉道:好几个月了,手都戳了好多个洞,现在还疼着。 他抓着我的手,温柔的哄道:小人给公主吹吹,就不疼了。 他把我的指放入了唇间,温热的舌抚慰着我的手,绵绵的热意从舌尖一直传到心底。 我有无数的话想要讲给他听,大至每天的烦恼,小到今天早上的吃食,恨不得一切都能与他分享,而真等到相处的这一刻,我只想静静的倚在他身边,跟他看这繁华的灯烛千万。 偷的这时光一二点,我在他胸前摩挲,不舍的离开,追上远远的人群,把烦恼和快乐,都暂且抛在脑后。 寒食节后,眨眼桃柳新叶黯黯成阴,浅翠娇红笼烟惹雨。铭瑜不知怎的惹了些凉意,夜里又受了闷雷惊吓,连日的高烧不断。 母妃吓破心肝,铭瑜是她捧若至宝的命根子,容不得有半点闪失。日日在铭瑜床前衣不解带,送汤喂药,足足数十天不曾踏出自己宫苑。 可恨又是选秀时节,苏浙一带进奉了许多江南美貌少女,父皇本应下母妃不再封妃嫔,却不知怎么在皇后宫里看上一个叫蕊宝的小宫女,连日宠幸,赐下无数奇珍异,封为桃花夫人。 父皇金屋藏娇,整个禁内都在私语桃花夫人是如何受宠,如何美艳动人,母后的潇湘苑近日来却是冷落异常。 母妃见父皇贪图新欢,心有怨怼,又铭瑜生病以来,本日日来探望,渐渐拖至两三日才来坐一坐,着人去请父皇来看铭瑜,丫鬟却回道:皇上说不得闲,等空闲时一定来。又悄悄去打听,才知父皇在荔枝阁看桃花妃子银盘起舞,饮酒作乐。 我鲜少看见母妃此种神情,满眼皆是冷光,幽幽的淬着毒,嘴角却挑着一抹笑,眺望着窗外许久,回缓过来却把父皇送她的一枚极珍贵的祖母绿缠丝手镯在地上摔的粉碎。 宫人们都唬了一跳,我呐呐的摇着她的衣袖:母妃。 她把我抱在怀中,却拍着我的背淡声道:吓着你了? 她恨父皇的薄情寡义,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是天下的君王,天子雷霆,伏尸百万,天子展颜,百花恭放,我们只能顺从,不敢违背。 母妃咬牙对着凤仪宫的方向道:贱人。 皇后一直不得父皇厚爱,见母妃受宠多年,便年年里选入许多宫女嫔妃入内,环肥燕瘦,企图分去母妃宠爱。 母妃一直都很忙,忙着费心思伺候父皇,忙着照顾我们,忙着跟皇后斗。 我却想着如意,既然桃花夫人是皇后安排的,如意一定知晓,为何却从未与我提及。他明明答应过我不帮着皇后让母妃心堵,现在却又闹出这么一出。却听的母妃挑眉道:哼,受不了雨露,便找那下三滥的东西来伺候自己。 -- 第7页 我不解,看向她:母妃,你说什么? 她知自己失言,摇摇头:没什么。又拍着我叹道:无忧,以后母妃为你找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夫君。 我陷入了沉默,再过阵子我就要满十六了,这意味着我要很快面对婚娶之事。 母妃去铭瑜屋里喂药,我呆了半刻,打定主意,往桃花妃子住的荔枝阁里行去。 荔枝阁是原先旧阁子翻新出来的,修筑的甚是迤逦奇巧,又取唐明皇时杨贵妃喜荔枝典故,说明这桃花妃子多博父皇喜爱。 荔枝阁翠叠锦绕,春深花明,满院春色半苑桃花,处处是馥馥香气,时时有啼鸟婉转。我转过层层春意,迎面几个小内侍,围站在廊下谈笑,正中一个,却是如意身边的小黄门,唤小九儿的。 几个人见我来,吃了一惊,垂首收敛笑意,恭敬行礼道:公主。 我点点头,道:我来找皇上。就往廊前行去,却只青天白日里阁门紧闭,帘幔低垂. 那几个小内侍见我要走,急急的围上来把我缠住,急声道:回禀公主,皇上不在此处。 我笑:父皇不在,可我在阁子门口看见了御前仪仗,难不成父皇把仪仗堵在荔枝阁门前,却往别处去了? 几个内侍面面相觑,低头呐呐,小九儿与我熟悉的,此刻俯身道:公主,皇上此刻实在不得闲,公主不若,下次再来吧.... 我觉得好笑:小九儿,你什么时候调来荔枝阁当差的? 小九儿叠声道:不敢,小人不敢... 我指着阁门道:既然父皇不在,听闻新晋的桃花妃子美艳动人,我特来拜见娘娘。提起裙子就要往上行去。 内侍们不敢拦我,也不敢让我往上走,只在周身虚拢着我挡着我的路:公主,公主,莫难为小人罢...的确里头吩咐下来,不见人,把小人们都赶下来了... 我一挑眉,叱声道:我说要进去,谁又敢拦我。 内侍们战战兢兢的围着挡着道儿,连声叠叠的说不敢,却又不肯挪动半分 ,我怒火上升,用力推开一个内侍跌倒在地,觑准一个空档,急冲冲的朝荔枝阁跑去。 右边抱廊里转出两个身影,一个佝偻着背,是父皇身边的禀笔侍人张田,我一直唤他做张翁翁,另一个模样清冷,不是如意又是谁。 如意见我微乎其微的皱了皱眉,拦住我,躬身道:公主。张翁翁也赶着上来拦门:使不得,使不得,公主留步。 我怒火上升,这禁内都是我家,我来见自己的爹爹,却遭三番四次的阻扰。我挥开如意的手,板着脸不看如意,对张翁翁道:翁翁,我来找父皇。 这个...这个....公主啊,皇上现在委实不得闲.... 不得闲,可我好像听见屋里的丝竹管弦之音,难道这听曲赏乐,也是不得闲。 张翁翁摆着手,脸色无比尴尬,一脸难言之隐:公主..... 我笑:既然父皇没空,那我索性不见了,不过听说新来的妃子姐姐长得美,我特来瞧一瞧。又歪歪头问:还是我区区一公主,来之前也得递帖子才行? 张翁翁看了眼如意,眼神闪烁 :这.... 如意拦在我身前,柔声道:桃花妃子尚不懂礼数,必是妃子递帖给公主来拜诣才对。 我对如意笑道:我记得内都司好像是凤仪宫内的,也调来荔枝阁当差了? 如意微乎其微的皱皱眉:臣只是奉皇后之令,来荔枝阁办事。 我心下恼怒,哼了一声。如意微微一笑,南越近来新进了许多珍奇贡品,小人正要送去公主苑里,有几枚极好的千巧连环,不知公主现在有没有空,去内务司处取一趟。 我不动声色,白日里门窗紧闭,张翁翁跟内侍们都拦着门不让进,其中必有古怪。如意笑得柔婉,淡褐的眸子意味不明的盯着我。 第4章 第 4 章 我掉头就走,如意跟张翁翁告辞,细声说了几句话,在我身后不急不缓行着,我回头狠狠跟他道:别跟着我。 那公主跟小人去一趟内务司可好?还是小人把贡品送去星河苑让公主挑选? 我脚步踌躇,到底跟着他去了内务司。 他的院子清幽,只余我们两人的时候,我问道:为何不许我进荔枝阁见父皇? 他神色怪异的闷笑了几声,我被他笑的不知怎么一丝怒气也没有了,反倒羞红了脸。 他拉我入怀,摩挲着我的唇就要吻下来,吻落在我的嘴角,我躲开,藏在他的胸膛间。 他亏了个空,紧贴着我,又去吻我的耳,贴着我的耳珠,无奈的道:小人和公主这般的时候,也都是门窗紧闭,让下人守着的。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炸毛的猫似得从他怀中跳出来,满脸又气又羞,指着他道:你,你你 青天白日,父皇和桃花夫人居然我为母妃生气,母妃为铭瑜耗神费力的时候,父皇却在别的女人那里胡天胡地,这桃花夫人,真不要脸,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父皇。 -- 第8页 我又羞,既不齿父皇的行为,可光天化日之下,我跟如意也寻机偷偷幽会。 发现自己跟不齿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感受并不好。 我的心情低落起来:铭瑜那许久的病,一直也不见好,我和母妃担心死了。 他安慰道:小人以前有个弟弟,也跟二皇子一般体弱多病的,家里的老人说,小孩儿小时候生的病多些,长大了才能安康。 我闷道:这什么道理,我从小就身强体壮,难道以后就要多病多灾了? 大概老人觉得,人的苦痛都是天注定的,小时候把那些病痛都过掉了,以后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了。 我鲜少听他提及他小时候的事情,追问道:那你的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他仰头答道:大概现在过的很好吧。 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望着他,他陪我长大,对我的熟知比母妃更甚,可除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其他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小人不记得了。他的嗓音轻飘。 我那时毕竟年少,见过的男人不算多,日常见的多半是些英武明亮风流倜傥的皇家子弟,要么就是翰林院那群神情忧郁吟诗作赋的士子,如意太复杂,像一口荡着波光粼粼阳光的幽暗古井,让我神魂颠倒。 我们两人贴的很近,我能看到他的一切,他淡然的眉眼,秀挺的鼻骨,凉薄的唇,糅合着阴郁与温柔的神色。 我眼神满是恳求的望着他,他动动唇,揉着我的肩膀败下阵来,喟然道:桃花夫人是皇后物色的人,可她挡不了贵妃的路。 为什么?我抓着他的袖口。 她内里不行的,只能承欢,诞不下子嗣。如意笑道:与其让朝臣之女充盈后宫诞下子嗣,不如找一些身份低微又容易控制的女子受宠,永无后患。 我心口一紧,问道:那又如何确保她们不会生孩子? 如意笑而不语,抚着我的发道:自有法子的。 有一种秘药,在女子葵水初来时按月服用,喂养三年,能养颜美肤娇嫩容颜,却终身不孕。 我心头冰冷,这法子甚是狠毒:你们 如意眼神阒黑,声音平淡:凡事都有代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也不缺险中求富贵的人。公主,你明白吗? 他眼神望着我,好似一个漆黑的漩涡,让我迷茫,稍有不甚就可能跌下高高的悬崖。 我身子发凉,我很早就明白后宫的生存法则,嫔妃相斗人命草芥,谁都躲不开,母妃借以父皇的恩宠安身立命,荣恩母舅。再为铭瑜挣得几分天命胜算,人人心思明确直奔目标,谋一条康庄大道。 我的命和铭瑜、母妃紧紧的捆在一起。 我沉重地点点头,又禁不住可怜父皇,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算计,但最后,全都是要算计在他身上去。 * 铭瑜的病在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起来,能蹦能跳能吃能睡,母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对镜描眉贴花装扮起来。 桃花夫人一连月余侍夜,进位昭仪,名位蕊昭仪。宫中情景今时不如往日。人人都奔荔枝阁,只道待蕊昭仪一怀上龙胎,便可位贵妃。宫外蕊昭仪的母家一夜身贵,升官晋爵,圣恩浩荡如斯。 母妃带我去给皇后请安,一位纤纤弱柳的美人站在皇后身边,黛眉含烟粉靥樱唇,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好似涧水脉脉含情,肤色晶莹透亮如冰雪,果真生的比枝头桃李还要美。 她羞怯的朝母妃一拜,弯下那盈盈一握的纤腰,裣衽道: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公主。 母妃含笑着捧着她的手,笑意满满的道:果然是人间少见的绝色,宫内多了一位好妹妹做伴,我甚是欢心。 又向皇后道:妾身近日照料着铭瑜,也没空来娘娘处请安,听闻娘娘近日来身子劳虑,虽然后宫事烦,也切不可劳累了身子。 皇后含笑道:是了,你那边照料着无忧铭瑜,总不得闲,家事都堆在我这,如今少不得让蕊昭仪分担分担。 蕊昭仪惶恐道:妾身愚钝,一切听从皇后娘娘教诲。 三个女人一桌,围坐着一块喝茶谈笑,其乐融融。我在外间逗弄皇后的玳瑁猫儿,如意从外面进来,看见我捧着猫儿在玩耍,知道里面嫔妃都在,也不往内走,站在门口对我行礼。 又对宫女道:去给公主拿点吃食喂猫。 宫女诺诺的退下,我乜斜着眼笑他,摇摇猫儿的手跟他打招呼:乖乖,内都司对你真好,还惦着给你东西吃。 乖乖好似极怕他,头藏在我怀中喵呜的叫,抓着我的衫子在怀中扑腾。我揉着乖乖的颈子顺毛,站得离如意远些:乖乖怕你。 他含笑看着我:它爪子长,仔细让它抓伤了。 我笑嘻嘻的问:难道内都司被乖乖抓伤过,怪不得它这般怕你。 如意看看猫儿,又看看我,摇摇头,极轻声的道:倒是不曾被它抓过,前几日倒是被另一只猫儿抓着划破了。 我涨红了脸,前两日我的指甲不小心在他背上划下一道。 -- 第9页 宫人进来,进上几碟小鱼干,我抓起一条,忿忿的咬了口。 * 深夜里我趴在阁子上倦倦的等如意,星子亮如洗,月色皎似银,他一色天青色宫袍寂声而来,我闻得细碎的的衣袂摩挲声,雀跃起来,扑向他怀中。 他被撞的一声轻响,柔声笑道:也不知点盏灯,就这样跌跌撞撞的,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我懒洋洋趴在他怀中,全身挂在他身上:反正月色这么亮,都看的清,索性就不点了。 他托住我,与他平视:公主如今越发大了,臣都快抱不动了。 我咯咯地笑:那可不行,你要抱我一辈子的,现在就懒怠了,以后可怎么办。 他无奈的喟叹:只能辛苦小人操劳一辈子了。唉 我多喜欢一辈子啊,从现在到老死,他都是我的,日日夜夜这么陪着我宠着我。 他把我置于榻上,皎洁的月色泄洒进来,我与他的神色都看的清清楚楚,又带着一丝婉转的意味。他的眉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席浓密的阴影盖住了眼神,鼻骨如刀唇弓温柔,小小的唇珠不知怎么的泛出一种湿润红艳的光泽。 他的唇在我耳间脖颈处游走,泛起一阵阵酥痒。 闹到半夜,如意起身回去,对我道:圣上打算将西山陵寝大肆扩建一番,令我带工匠去勘察地势,画图构算,可能要呆一两月才回来。 我本困倦的睁不开眼,听他这么一说,跳起来问:父皇正当盛年,为何要大动陵寝,还要你亲自去一趟。 如意摸摸我的头道:西山陵怕是不够了,圣上起了念头,要把陵寝扩修,死后与嫔妃们同寝。 我诧异的道:北边战事刚歇,这等劳民伤财的事情,朝臣岂会同意,皇后娘娘这样的大贤人,也不劝阻些? 如意笑而不语,只道:各自有各自的打算罢了。 我不想这些烦心事,心下又想起一出,闷闷的道:什么时候走? 今晨才得的旨意,明日一早就走了。 我摸摸鼻子:这么说,你岂不是赶上我十七岁生辰了。 如意牵着我的手坐下:我到时会让人呈上贺礼。不过他望着我笑:贵妇怕是会大摆席面,毕竟公主年岁大了,是该择婿的时候了。生辰那日那些皇亲国戚恐怕都得见见。 我扑倒他,咬着他的臂肉:你就是故意的,怕我趁你不在的时候找驸马,今日才这般哄我。 他总是狐狸似得,我哼道:以前还说要给我找个夫君,原来都是瞎话。 他揉着我鼓鼓的腮帮子:我嘴里这么说的,心里却想着,要公主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只呆在宫里,时时跟我栓在一处,不许看别人一眼,不许对别人笑,不许别人伺候着,完完全全,都是我独一份的。 我醉倒在他狂妄的情话里,脸色酡红,晕陶陶的。他吻我的眉心,给我盖好被子,哄我沉入甜蜜的睡梦中。 第5章 第五章 果真如如意所言,生辰那日,母后逮着我按在镜前,盛装装扮了一回,还上了不少的胭脂花粉,脑门上死死的扣着沉甸甸的八宝璎珞流苏冠,又簪满了各色鲜花。 我欲哭无泪,头皮痛得发麻,自己好似一只巨大的移动花盆,脸上又闷又痒,身上是沉甸甸的首饰和厚重的衣料,在这炎热的暑日,被母妃牢牢按在御园中,跟各色命妇贵人谈笑风生。 母妃打的一手好算盘,我是父皇最宠的公主,此番尚婚必然荣宠异常。母舅家人丁不旺,只得我两个舅舅几个表哥在朝中,余带的旁支门生,扶扶带带,也比不了皇后的枝繁叶茂。我必然是要尚一个朝中重臣,有权有兵还有钱的门第。 只是这,谈何容易。 母妃此时把朝中未婚子弟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和各命妇谈的热火朝天。我实在受不了头上的疼痛,告了个罪,找了个凉快的地方歇一歇。 我急急往前走,花丛中拐出一个人影,笑着朝我行了个礼。 微臣参见公主。这么热的天,乌邪椮一身锦衣玉袍,头上半点汗珠也无,衣冠楚楚倍加清爽。 我见是他,也顾不得礼仪,扶着头上的花冠道:好多日不见你人影,今日为何来的? 当然是为公主生辰而来。他笑着看我一身不适,招引我:这边来,后头有间清幽的亭子可以歇歇。 一进亭子,我招呼着宫人帮我解下头上沉死人的头冠,松懈下来,反倒觉得整个头皮都火辣辣的疼。反观乌邪椮,好整以暇地坐着,轻飘飘摇着扇子,笑盈盈看着我。 你是北地人?不是应该更怕热么?我好奇的问他。 臣从小就来西京,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他道:所谓心静自然凉,公主不妨平心静气的吐纳一番试试,自然会凉爽下来。 我用帕子揩去脸上的花粉胭脂,哼声道:这几年你也学着朝中的那群文臣文绉绉的,是谁小时候抡着袖子告诉我,天热了就跳进潭子里游一圈,立马就会通体凉爽的。 乌邪椮抿嘴笑:臣也没想到,公主不会凫水,只会傻乎乎的跟着臣跳下去。 -- 第10页 我扑哧一笑,小时候可真是傻,自己跳到池子里去,要不是如意盯得紧把我捞上来,或许早已溺死了。 乌邪椮摇摇扇子,慢腾腾的道:今日公主生辰,宫内设宴来了许多年轻才俊,可有入公主眼的? 我支吾一声:我倒是一个都还没见着,母妃先下前去替我过目了,左右嘛总归烦得很。 我望向他:且不说我了,听闻你最近看上了小甜水巷里一位小舞娘,可有这事没有?什么时候带我出去见见。 我歪着脑袋,笑嘻嘻看他,他扇子在我脑门上一顿敲:谁给你的小道消息,正事不打听,倒专心这些有的没得。 我捂捂脑门,颇有些委屈地看他。 他摇着扇子道:三省六部纵观下来,忠王府的嫡孙薛小将军,太长公主府的幼子锦书,还有尚书状元王子涛,其他约莫两三位。臣估量,这些都在贵妃的眼中,晚上宴席中正等着公主去瞧呢。 我瞧着他,眼神暗淡下来。 如意那日哄着我,无非是不想我尚婚,可谁都知道,早则现在,迟则两三年,我是定要成婚的,本朝虽有公主终身未婚之例,可那位前前前姑母公主几乎都是在佛庵里度过一生。我若想效仿前例,必然也要想出一个让母妃满意的法子。可如意什么都没说,只让我拖着不嫁 我恹然道:我还不想尚婚。 乌邪椮摊手:公主还在碧玉年华,贵妃也未必舍得先下就把公主出嫁,还有两三年的辰光呢。 我喝口水润润嗓子,问道:你觉得,我嫁谁好? 乌邪椮嘿嘿一笑:臣觉得,公主嫁谁都不如嫁微臣来的好。 我一口水堵在嗓子眼里,捂着帕子呛了个半死。 晚间宴席,果然乌邪椮提及的那几位俊才的女眷都围坐在母妃身边,我僵笑着听一席人的自我恭维和互相恭维,头皮疼得发麻,连带着脑子也混沌起来,时不时地走神。 母妃拧了我一把,我从深思中惊醒,不远处一位风流倜傥身长玉立的年轻公子端着酒杯在阶下举杯庆贺,我羞赧的端起酒杯,朝他隔空对饮一杯。却看见乌邪椮戏谑的眼神,对我眨巴着眼。 累了一天,母妃拎着我,殷切问道:如何,有没有看见喜欢的? 我深觉对不住母妃,支吾道:太累了,都没怎么看清。 一天迎来送往,母妃也累,无奈的叹气:你啊,一点都不让母妃省心。 我揉着她的肩膀献殷勤:反正女儿还小不着急,且多陪陪母妃几年,尽尽孝心吧。 母妃点点头,疲倦的倚在榻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我无比思念如意。 翻遍了星河苑堆积如山的贺礼,却没有找到想要的那份。 宫人在我身后收拾,我问道:所有的贺礼,都堆在这了? 禀公主,都收拾好放这儿了。 我沮丧的走回阁子,或许是山路不便,如意没能及时送东西下山,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在西山过的如何,天儿又热,也不知风吹日晒成什么样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我扑在枕上委屈起来,走这么久,也不知道捎个书信,把我一人留在宫里,不管不顾。 指尖却碰到纸张的触感,我抬头一眼,顿时心花怒放,一封书信静静的躺在枕边,也不知道是何人送进来的。 撕开封泥,倒出一枚拇指大小,温润如玉的万事无忧如意扣。 羊脂白玉在灯下泛出盈盈的柔光,正中刻着一个镂空的扭花卍字,四周缀以祥云,白玉边缘镶金丝做莲瓣,密密的护着软玉。翻过去,反面细细密密的缀几行针尖小字,凑近眼前一看,俱不知是哪种文字,似曾相似却又无比陌生。 冰冰凉凉的玉,卧在我手心逐渐变得温润。我用绳子串起来贴在心口。 信封中还有一张字,上头寥寥写着:甚念无忧,连夜入梦,娇声唤吾归,不忍违其愿,不日则返。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要回来了! 从来不曾有这样的分离让我牵肠挂肚,每天给我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好了,再不要更多了,我难以忍受浓情的甜蜜和分离的枯寂。他在,每天都是今天,他不在,一切都是昨日。 说是不日将归,却整整拖了半个多月。 如意回来那日,母妃却偏偏要携我和铭瑜去芙蓉川避暑,我磨磨蹭蹭,想见他一面再走。 我知他上午要从西华门入宫,央求着母妃穿过御街,从西华门出宫。 母妃不解:拱宸门更近些,走西华门要从御街穿行,这般兴师动众,怕是不太好。 我晃着母妃的手:走西华门能路过不少街市,我和铭瑜许多都不曾出宫玩耍,想听听民间鼓乐玩耍之声。 宫里长大的人,尤其向往外面无拘无束的世界,母亲少时在宫外热闹之处长大,深宫十几载的寂寂无声,也很体谅我们的玩心。 好吧,都依你。 马车要出西华门,他还是不来,我赖马车上假装肚子疼,母妃揉着我的肚子问道:可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东西了? 我窝在母妃怀中直哼哼,皱着眉头摇头:也不是很疼,就是涨涨地难受。 -- 第11页 去太医院瞧瞧。母妃焦急的吩咐下去。 不要了,或许是葵水要来了,去太医院,儿臣不好意思。我撒娇拉着母妃的手:母妃揉揉,兴许立马就好了。 母妃专注的给我揉着肚子,抱怨道:下头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伺候的,这时候就给穿这么点。又指着我的脑门:这么大岁数了,还跟铭瑜似的孩子样,母妃在你这岁数,都要当娘了。 我抱着母妃的胳膊:因为有母妃这样的好娘亲,所以我跟铭瑜都还是小孩儿。 铭瑜少年老成,抱着本书抬眼望我:皇姐瞎说,铭瑜长大了,母妃只有皇姐一个小孩儿。 母妃展颜一笑,揉着我的额角,又抱铭瑜,在我们脸上印下一个吻。 不多时,西华门外响起踏踏的一众马蹄声,我支起身子,侧耳细听动静,想象着风尘仆仆的如意打马归来。 我从未见过如意骑马,他在宫内大多时候都弯着身子,侧耳听着主子们细声说话,在我面前,又总是温柔盈盈的模样。如果如意不是内侍,我能想像他的风流俊俏,谁家陌上少年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马声和脚步声踏踏前来,纷乱入我心间,我关在车内,却倾身伸长颈子,好似这样能离他近些。 不远处马蹄声停住,他的声音清越细亮:如意给贵妃娘娘请安。 母妃掀开帘子一角,我只能看见他欣长的身子和一点侧脸,他眉生得好看,压着眼侧飞入鬓角,像一只驻足在花朵上的蝶。 母妃端庄的对着他道了声:内都司。 帘子掀下来了。 我忍不住要惊呼,要掀开帘子好好看他,对着他笑一笑,要打开车门扑入他怀中,对他述说这些日子的思念。 而我只是抖着我的手指,紧紧的抓着裙角。 在宽阔的御街上,我们错身而过。 芙蓉川的日子过得闲暇,自从父皇宠幸蕊昭仪之后,荔枝阁日日圣宠不断,后宫争斗越发的云谲波诡。父皇上朝越发潦草起来,几乎把御书房都搬去了荔枝阁。 母妃彻底的对父皇寒了心,新欢情浓,郎心似铁,那些共窗剪烛的日子烟消云散。谁都知道君王总有薄情的一天,但等那一天真正来到,那侵骨的寒意仍是伤人措手不及。 母舅家前几日带来一位极美貌的表姐来母妃宫中请安,母妃沉默了许久,带我们来了芙蓉川,这是母妃第一次,离父皇那么远。 芙蓉川,是他们情定之地。 年轻的皇帝在瀑泉下的清凉殿发觉捧玉盘的女官罗裳轻薄瑟瑟发抖,贴心的为她披上一件袍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从此牵着她的手走出芙蓉川,登上御辇走向富丽的皇宫。 这是母妃给我讲的最多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一半还没讲完,却戛然而止,弃了下文。 第6章 第六章 我为母妃怨怼父皇的薄情,又殷殷期盼如意的消息。 宫女们呈上那盘樱桃时,我心内一惊,紧紧的抓住女官的手,已经过了樱桃进贡的时节,每年最晚的一批樱桃,都是如意为我独独留下的。 我急急追问:何人送来的樱桃? 女官着实被我吓着,结结巴巴的回答:奴婢不知。大约是刚刚宫里的内侍送来的。 人还在么? 已经,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我抓起裙裾奔出院门,不知何处而来的预感,我知如意,如意他一定在。 我多希望他在啊。 宫门守卫的禁卫见我凌乱,不免慌张了一把。 我气喘吁吁的问:刚才有人出去来过,又出去过么? 有人回禀我:今日不曾有他人进宫,只有厨房的采买进出过。 我愣愣的眺望片刻,绵绵草木葱郁,没有马嘶没有人声,他那么忙的,如何会来芙蓉川。 心灰意冷的往内苑行去,瀑泉后的假山边有一抹浅灰的身影,不远不近的隔着。 透过水珠四溅的水帘望去,是我魂牵梦萦的模样,眉眼清俊,嘴唇凉薄,温柔的凝视着我。 我高兴的要尖叫起来,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敞开双臂抱着他,埋在他的胸膛里。 是我熟悉好闻的气息,不急不缓的心跳,双手缠起正好合适的身姿。 我的泪濡湿了他的衣裳,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笑道:怎么还是这般爱哭。 我跺脚,仰起泪脸看他的绵绵笑意,狠狠地揪着他的衣襟道:好几个月了,你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叹一声,衣袖揩去我脸上的泪,歉声道:小人对不住公主。 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霎时不知从何说起,有千万的委屈要指责他,却在见他的时候全都冰化水。 他问道:贵妃和二皇子呢? 在殿里午歇,快要醒了。我闷闷的道。 时间很短呐。他喟叹,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像久旱的土地遇见甘霖,花种埋在地下挣破外壳,蔓延出绿芽,抽枝长叶啪的一声绽放花蕾。我顺从自己的心意,探出舌疯狂的缠住他,在他唇间啃咬吮吸,在唇舌间吐露自己的气息占据领地,要紧紧的绑住他,让他寸步难行,再不能离我半步。 -- 第12页 待平静下来,他的唇红滟滟的发肿,一副被□□的模样,我脸上浮出一点羞意。 他眼里满是春雨润润的笑,抚摸着我的唇笑道:公主长大了,如今,也学会主动迎着了。 我抓着他的袖口:你要是下回再敢这样,我,我就恨死你了 小人不敢。他整整我的鬓发,温柔的道:回去吧,出来久了,贵妃该起疑了。 我扯着他的袖子:回去后,你还在宫里? 小人不在宫里,还能在哪儿?他笑着回我:小人在宫里等公主回来。 待到回宫的日子,母妃却病倒在了芙蓉川。 起先是疲乏和眩晕,然后是来势汹汹的高热和长时间的昏迷,全身都发起豆大的疱疹。 我抱着吓坏的铭瑜六神无主,清醒时母妃青白的手紧紧扣着我的,苍白虚弱的道:别声张,莫禀你父皇,让禁卫去太医院找田太医就是。尔后又昏沉过去。 我夤夜让禁卫进宫去太医院,田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而来,诊过母亲的脉象,一夜施针煮药,又遣药童回宫取药。 我惊疑问道:一直都是好端端的,怎么母妃突然病起来。 田太医施政望望我:邪气入祟。 我抱着铭瑜在外间坐了一夜。 次日午时,父皇心急火燎的撩袍子进来,怒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知朕。 母妃身边的嬷嬷跪倒:圣上国事繁忙圣体怀忧,娘娘不欲再让圣上分心,故吩咐小人们不得声张,只去请太医来看。 我和铭瑜扑入父皇怀中:父皇呜呜呜 荒唐。父皇安慰着我们,进里间看母妃,却被母妃拦在门外。 臣妾乃将死之人,岂可玷污龙体,陛下请回罢。母妃虚弱的道。 父皇推门而入,急急的奔向床榻:如何出宫这些天,就突然病倒了。 母亲埋首在锦被中,两只青白的手攥着锦被,哭道:臣妾现下不能给陛下请安,求陛下饶恕。 父皇握着母妃的手皱眉:这个还跟朕讲这些礼节,让朕看看,到底什么病了。 母妃闷着头喘息道:臣妾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实在没脸面对陛下,陛下请回罢。 梦瑶父皇柔声劝:莫说瞎话,我们立马回宫,让太医们给你轮诊。 母妃摇摇头,臣妾怕是不行了。呜咽的哭声从锦被里传来。铭瑜听得母妃的哭声,也放声大哭,攀到母妃身前:母妃。 父皇抱着铭瑜坐在膝上:别说瞎话,铭瑜还小,还等着你照顾呢。 母妃哽咽道:臣妾是个没福气的,恐怕再难陪着陛下了,倘若臣妾真去了,还请陛下怜惜臣妾的两个孩儿,务必让他们平安顺遂长大。 我眼圈发红,默默的坐在母妃身边,牵着母妃和父皇的衣角:父皇,母妃。 梦瑶你要陪着朕一辈子。又不是什么大病,别丧气.跟朕回宫去吧。 母妃迷蒙的喘两声,笑道:臣妾不愿回宫,芙蓉川就很好了。 她呓语:宫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女人围着陛下,臣妾累了,老了,挤不进陛下身边了。总有一天,陛下会忘了臣妾,忘了梦瑶 父皇神色涩涩,苦声道:是朕最近怠慢了你。 母妃的语气轻快起来:那年臣妾才十四岁,选秀入宫后,在芙蓉川做女侍,什么都稀罕的不得了,清凉殿边的瀑泉又凉快又清爽,臣妾贪凉,就在清凉殿当差后来遇见了陛下臣妾记得那天的,陛下还取笑臣妾来着。 父皇抚着母妃的手,缓缓回忆道:是啊,你穿一件杏子红的罗裙,低着头捧着玉盘,手上冰凉凉的 那是臣妾最好的日子,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儿,有了陛下的宠爱,臣妾这一生,知足了。 他们眼里是漫长的时光翩跹,不是帝王与贵妃,而是两个普通的、相爱的夫妻。 母妃恳求道:陛下,如若臣妾走了,不要去皇陵,那儿太远太寂静了,把臣妾葬在芙蓉川可好?就在清凉殿后山顶,守着芙蓉川,日日望着禁内,看着陛下和孩子们。 你说什么傻话。父皇哽咽,要好起来,无忧和铭瑜都等着你照看。 当年可说好的,要一生一世陪着朕。 母妃苦笑:臣妾以为,陛下早已不要臣妾了。 父皇陪着母妃在芙蓉川住了数日,悉心照料恩爱有加,母妃的病渐渐好起来,我们一家,回宫了。 我分不清母亲眼里的真真假假,或许,真假也不重要。 闲暇的时候,父皇也来母妃宫中坐坐,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平日里如寻常夫妻似得相处,聊一聊家常闲话和一双孩子,母妃洗手亲自做羹汤,亲自打点父皇上下形状,父皇父皇浸沉在妻贤子孝的氛围中十分愉悦,得空时常抱着铭瑜读书写字,教授功课。 -- 第13页 母妃卯足了力气,日日梳妆的鲜妍妩媚,柔情似水。也挡不住父皇含着歉意在夜里匆匆离去的脚步。 听宫中私下闲话,蕊昭仪赌性儿锁在屋里,让父皇低三下四的捧哄,再梨花带雨的嘤咛一番,姿态让人心疼又心软,逼得父皇歉意连连。 女人之间的兵法。 不多久后,父皇册封母妃为皇贵妃,抬皇后同等仪仗用度,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几个母舅表哥俱是加官进爵,得意非凡。 紧接其后,蕊昭仪进位淑妃,独占宫苑,一门荣宠。 当一个男人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他的行为充满了拙劣和不堪。 但母妃其实满意了,蕊淑妃也满意。当然,最不满意的,要数皇后娘娘。 我问如意:父皇为何不能只爱着母妃一个。 他挥墨,叹:公主,你要知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为什么? 拥万里江山,享泼天富贵,无一不是凉薄之人。他答:圣上宠贵妃,但从来不曾独爱贵妃。 我咬咬唇,黯然道:母妃心死,她再也不会仰着头望着父皇了。 他默不作声,良久方道:贵妃不会只为情爱而活。 我又问:怎么样才能让蕊淑妃失宠。 他轻漫答:让蕊淑妃失宠容易,难的是,如何挡住后头一大堆等着填补空位的女人。 很烦恼,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如意浅笑着:公主莫要杞人忧天。 我转念一想,盯着他优美的侧脸:那你呢,会不会像父皇一样,十几年后也腻味了我? 他一怔,停下手中的笔,挑眉看着我:十几年 我追问;对,很多年后,你还会喜欢我么? 他笑得意味深长,低下头整理着宽大的衣袖:十几年以后,公主还肯要小人么? 我仰头笑道:当然。 他的神情有些阴郁,洁白的手指抚着我的发钗,笑的有些清冷的意味:如果小人惹公主生气了,那要如何。 你不许惹我生气,只许哄着我逗我欢心。 如意抿着唇微微一笑,好似一朵开在午夜的优钵昙花,弯下身子,啄着我的唇,窗外鸟啼婉转,荼蘼花开的正艳,含笑的香气盘旋着整个屋子,我被抱坐在桌上,打翻了一角的砚台,黑漆漆的墨汁沿着桌脚铺展而下,沉香墨的浓馨沾染在纠缠的衣间,谁要去管它。 夏天就要过去了。 * 天气还闷热的时候,宫内出了一件大事。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匆匆穿梭在蕊淑妃的荔枝阁,父皇震怒,在禁门前砍了两个内侍的脑袋,又怒斥皇后治宫不谨,让皇后在荔枝阁外跪了好几个时辰。 蕊淑妃小产了。 一群太医战战兢兢的轮流诊断,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淑妃体内毒药伤胎,以致未足月而产。蕊淑妃悲痛欲绝形销骨立,半夜在屋梁上挂了白绫,幸亏宫人警觉,及时救了下来。 体内有毒,是谁人下的毒要毒害皇嗣,父皇责令皇后要清肃禁内,把凶手找出来。 如意当时说,蕊淑妃月月都需服用秘药,绝无可能受孕。这毒,若不是别人下的,也定是那秘药里头就带着的。 我望望悠闲喝茶的母妃,神态轻松,一副不关已事的姿态。 在宫里,有皇嗣,就是护身符。 宫里的温情就如杯中的茶沫,拨开底下是深深的冷酷,麻木了每一个人的心。 连番严刑拷下来,投毒的是两个原来与蕊淑妃同住一间宫殿的才人,蕊淑妃封妃后,太清殿被她一人独占,其余的人都赶去别的旧殿居住,因此怀恨在心,来探望蕊淑妃的时候往茶壶中下了滑胎之药。 罪人该死,蕊淑妃因为太清殿这处伤心之所,搬去了延福宫的绛霄楼。延福宫乃是禁内游宴之所,雕阑曲槛,亭台楼阁无数,奇巧异常,父皇常在此处处理政务休憩。 因为蕊淑妃一人,后宫父皇几乎不再踏足。 如意从南司库所归来,带回数箱禁内珍藏的奇珍异宝,绫罗香料,着人去绛霄楼布置,见我在屏风后张望,拉我进内间,低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等你好一会了。我压着嗓子道:都是给蕊淑妃的? 他含笑着摸摸我的头发:皇上手笔甚大,都快把司库里的珍品都搬来了。 我捏着他的袖子问:蕊淑妃是不是故意的?她早就想独占父皇了吧。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回头再找你。他侧耳听着外间的声音:我的好公主,去我屋里坐会吧,等人走了再出来。 我扭扭肩撒娇着,仰着脸对他。他会意,揉揉我的脸蛋,走了出去。 小小的一间内屋,是如意办公休憩之所,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搭着件半旧的衫子,花架子上搁着些日常用具,桌上倒是有个点翠镶嵌的鱼形香囊,里头装着些安神定息之物,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我裹着如意的衣衫,把香囊挂在腰间,又拆下发髻改成男子束发,对着铜镜模仿他的模样。在宫人面前,他的表情通常是冷淡持重的,眉沉沉的压着眼,掀着薄薄的眼帘看人,可在我面前,他眉头扬起来,唇角总是挂着笑。 -- 第14页 我想像他的模样,咯咯的笑,他从屏风后进来,见我穿着他衣衫偷乐的样子,摇摇头:公主。 我挥着袖子扑进他怀中:像不像个风流倜傥的英俊公子。 他搂着我,无奈的摇摇头:倒像哪家小孩儿偷穿了大人衣裳。 我攀在他胸口,皱皱鼻:你衣服怎么这般的香,香囊也鲜艳的紧,是哪个小宫女送你的。 他含笑着道:只不过是库房里分香染的,香囊也是小九儿拿来的,何来的小宫女,公主倒是警觉的厉害。 除了我,可不许有别的女人的东西。乖乖的任如意解下衣裳,他哄我道:就公主一人就让小人操碎了心。 我哼一声,想起来意:蕊淑妃那事,真的是那两个才人所为? 他轻哼一声:真也罢,假也罢。各人的心愿都了,这样就够了。 我盯着他:那俩个才人,是被屈杀的罢。 他但笑不语。 我摇摇他的袖子央求:如意,你回来,别再呆在皇后身边,我怕。 公主怕什么?他的指尖在我发间穿梭梳理。 做多了坏事,会遭报应的。 他沉醉埋首在我发间:小人给公主梳头吧。 我的发又浓又厚,颇有些难打理,如意的手灵巧的在发间穿梭。 小时候如意经常给我梳发呢。我回忆道:那时候我不老实,有一次爬树看鸟窝里的小鸟,辫子挂枝桠上动不了,在树上急的快哭了。 他愉悦的笑:还是小人登梯子上去把公主头发解开,抱公主下来的。 后来再也不要别的宫人帮我梳头发了。我叹道。 如意不知道,他去皇后身边当差后,有一回皇后在大家面前夸他发梳得好,回来后我躲在被窝里哭了许久。 他给我挽了个百花分肖髻,端详着我:我的公主长得真好。 我含羞:哪里好了。 无一处不是小人心里熨贴的好。 第7章 第七章 蕊妃搬去绛霄楼后,延福宫常鼓乐笙箫大作,我已很久没能向父皇请安了,天气愈发冷起来,几场绵绵秋雨过后,禁苑满地泣红枯黄,踩上去吱嘎作响。我独爱此声,每年秋天都少不得在苑里多走几回。 眺目望去,延福宫仍是草木青葱宛如夏日。听说延福宫在入秋时已烧起地龙,又盖了暖棚,花草浸了暖气,仍是无知无觉的不知秋至。 外家几个舅母来宫里请安,还抱来了我的小侄子蔚然,今日才满百日,正敲遇上母妃生辰,抱进宫里来沾沾福气。 我有模有样的抱着孩子挨着凳子坐,这宁馨儿含吮着自己的手指睡的正香,胖乎乎的手脚一圈圈如弥勒佛,一张小脸努力的撮着,把五官都撮出了褶儿。 一圈人赞着蔚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我只看见梅花包子似得小脸。 梅花包子睡的洒脱,在我怀里瞪了蹬脚,慢腾腾的掀开眼皮看我一眼,眼珠子转了转,小小的手在空中挥舞两把,我把一根手指递过去,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找了个安稳的姿势,又睡了。 我抱着梅花包子十分尽兴,母妃高兴,还指点着我抱孩子的姿势,又赏下许多赏赐给蔚然,我也喜欢的不得了,让人去星河苑,把我珍藏的那套七宝象牙磨合罗拿出来送包子。 大舅母含笑:公主若这般喜欢孩子,等尚婚后,可得好好的多生几个。 母妃蹙眉笑:她还小孩子似的,糊涂的很,也不知哪家人家肯要,我要等抱外孙的时候,还不晓得要等多少年呢。 舅母,你就把蔚然送我吧,我好好养着他,也不用嫁,陪着母妃就行。 我撒娇道,如意没有养子,看见小包子,定然喜欢的紧。 胡闹。母妃笑道,仔细你舅舅一家天天守宫门问你讨孩子。 这可是你嫂子的心头宝,公主若是想要,可得自己生了。大舅母笑:也差不多时候了,该尚婚啦。 是了,再留着可得成老公主了。 我抱着孩子默然不语,心头沉甸甸的。 宫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位尘拂飘飘衣袍宽大的道士,在宫里划分乾坤八极修筑丹室。也偷听宫人们私下说,延福宫内帷□□,皇上龙体欠佳,开始访仙问道,服食金丹仙药。 朝中也掀起一股兴道风气,民间佛道两家,本是分庭抗礼,此时道教甚嚣尘上,自然少不得一番争斗。 宫里却是波澜不动,只有一件事,皇后所出的铭珈哥哥已行冠礼,却不肯立妃,只封了几位侧妃。 我见过几位侧妃的画像,无一不是弱柳纤质婀娜多姿,含羞带怯的婉约。 倒都有些像宫里的那个贵人呢。母妃身边的嬷嬷这么道。 指尖有些许寒意,我拢着茶杯,深宫内苑秘闻无数,人人心知肚明,多少都是埋葬在众人嘴中。 初冬,一众朝臣请奏立国储,另有朝臣以父皇正值盛年反对,两相权宜,国储之事暂议,銘珈哥哥入延和殿,协父皇处理国务。 铭瑜才十岁。 -- 第15页 如果我那早夭的哥哥还在的话,今年,也快冠礼了吧。 母妃宫内有间不为人知的狭小屋子,放着各式小衣裳被褥和玩具,供着一盏小小的佛,经年点着长明灯,以唤她的孩子早日归来。 似乎是本朝旧俗,佛前奉施灯明,为亡魂照世路,不溺黑闇。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梅花开的早,春信亭和香玉亭一片暗香浮动,宫内常在此处设宴赏梅。我畏寒,常躲在星河苑内不愿出门。 廊下的小宫女抱着几支红梅进来,悄悄的对同伴道:刚才路过照妆亭,遇见大皇子抚着栏杆怔神,连奴婢行礼都未曾听见。 大皇子建府后,可难得在宫内了,怎么会在照妆亭呢。 我也觉得奇怪,他发现了我后,唬了一跳,挥挥手让我走了。这么冷的天,就穿着件常服在那站着,也不觉得冻。 宫女的声音慢慢远去,我放下手中的话本子,打开窗远望。照妆亭筑在山坡上,亭边有活泉蜿蜒流入延福宫,正好能眺目延福宫的全景。 又听说,銘珈哥哥在保和殿与朝臣宴酒,临幸了一个小宫女,收入了太子府。这倒不稀罕,稀罕的是,那小宫女,正是当时在荔枝阁廊下当差的,荔枝阁空置后被分去了保和殿。 如意这阵子去河间府办事,一直到岁末方归,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忙,能跟我相会的日子也越来越少。 四合寂寂,唯有枯木被积雪压弯的簌簌声,他夤夜踏雪而来,在廊下拂去满身雪花,我裹着暖意,从内室里奔出来。 小人身上凉,仔细冻了公主。他推拒着我,要去炉边烤暖身子。 我不肯顺从,攥住了他的袍子。 他苦笑着摇摇头,迈入内室。 内室里暖和的紧,沉水香袅袅的盘旋在香鸭炉上,软厚的狐皮裘铺在榻上,凌乱的堆着许多本字画书籍,几上胡乱的摆着数碟蜜饯糖脯。 他托住我往榻上去,身子挂不住要往下滑,我苦恼地皱皱眉:我是不是沉了许多,你都要抱不动我了。 还要多吃些才行,这还太瘦了。他圈住我堪堪一握的腰:怎么长了这些年,还是这般娇娇弱弱的。 我哼了一声,不满的道:我又不是延福宫弱不经风的那位。本宫文能吟诗作赋武能提刀上沙场,可惜,只恨是个女儿身。 他憋着笑,眼里流光溢彩,郑重的道:是,公主骑得了枣下马,爬的了小桃树,还能斗鸡赶狗,捉鸟打雀,甚是英武。 我昂着下巴,扑哧一声笑出来,把他压倒在榻上,封住了他的清越的调笑。 他舔舔我的唇,低声问道:公主吃过什么了,这般的甜。 那甜字压在他舌尖,抵着上颚佐着气息一起吐出,带着喑哑和魅惑,我心痒难耐,舒展身体趴在他身上,舔着唇角道:刚吃过了许多蜜饯乳糖,如意要不要尝尝。 他的眼里是我清凌凌的倒影,浅色的眼珠柔情万分的凝视着我,撬开了我的唇,探入嘴中。 真奇怪,吻过这许多许多回,为何还是一样的甜,不知餍足的想继续。 他封住我的呼吸,贪婪的汲取我的一切,引导着我的舌追逐着他,嬉戏玩闹,随意温存。 修长的手在身上游离,抽出我发间钗钿,让长长的发泻散下来,摁着我的脑袋肆意轻薄。我缠着他,就像是湍流中的一柄落叶,只怕稍不小心,就会卷入激流漩涡,粉身碎骨。 * 手边的传奇小说翻了许多遍,我托乌邪椮去大相国寺给我买话本子,却一直不见他送进宫来。年节里宫里宫外皆是忙忙碌碌喜气洋洋,找人去质子府寻他也不见人影。 父皇赐廊下宴时,果然乌邪椮着一身大红袍子,碧油油腰带,白晃晃羔皮靴,煞是晃眼的穿梭在东西廊,举着酒杯跟朝臣们对饮。 我躲在屏山后,指使小黄门去把他喊来说话,他提着袍子,神采奕奕的蹿来:公主,有何吩咐。 我憋着笑看他一身不伦不类,鬓角插着御赐的大红牡丹,麦色的肌肤趁着一对奕奕的眼,愈发的浓墨重彩起来。 呐,我上回吩咐你的事你办妥了没有。 他挠挠头,哎呦一声拍着大腿:对不住公主,臣把这事给忘了。 忘了?有好几本都是下篇,等了许久的,你就忘了打发我。我拧着眉,掐着他的胳膊,乌邪椮,你气死我了。 我的公主啊,臣最近实在是忙啊,臣有苦衷的。他丧着一张脸哭诉:今年北宛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使臣,本来都是该住在驿馆的,谁知今年各国都遣了许多使臣来朝贺,驿馆住不下了,那帮子穷馊鬼不舍得去住客栈,都奔我府里来了。 他甚是可怜的抹抹眼角:那泱泱百来号臭脚汗,吃光了我府里的余粮,拆了我的花园当射场,烤了我重金买的鸟儿,横七竖八睡地上让我插脚都难行....里里外外照顾了月余,弄的我是殚精竭虑一穷二白头昏脑胀,哪里想的起来给公主买话本子。 我的脸绷不住裂开一阵大笑:你个狐狸也有今日,想当年,我好心邀你来我宫里玩,是不是吃光了我藏的蜜饯,烤了我心爱的莺哥儿,把我的园子弄得一片狼藉的?可算是报应来了,可喜可贺啊。 -- 第16页 我双手合十含泪对天,天爷,你总算听到了我十几年前的心声。 乌邪椮讪讪一笑,摩擦着手:下回,下回臣一定给公主带。 我抓着他的领子低声道:上元节,父皇会在大庆典与民同乐共赏烟火,我有一个半时辰空闲,你把我弄出宫去,我就饶了你。 又来他垂头丧气,上回贵妃娘娘知道我偷偷把你带出去玩,差点没扒了我的皮。 你可以选择说不。我洋洋得意的瞥着他:或者,我也可以找个百来号人,再去你府里住一阵子。 乌邪椮叹气,黑中泛蓝的眼无奈的瞅着我:你就吃定我吧,贵妃心里指不定怎么磨牙要弄死我。 我甩给他一个白眼:晡时三刻出门,入定前一定要把我送回来。 如意照例是没有空闲的,母妃又兴质缺缺懒得游乐,我早早妆扮好了,只捡那素净不起眼的衣裳换上,乌邪椮早已等在星河苑外,见我出来,解下身上厚重的裘袍:捧着。 从小到大,他就仗着这种时候欺压我。 我举着裘袍一路碎步跟着他穿过重重宫门,上了马车,一路朝宫门奔去。 乌邪椮不敢带我跑远,只沿着御街缓缓而行,拧着眉头对我道:你就跟那马厩里的小马驹似得,不时常拉出去溜一圈浑身难受是不是。 御街两侧沿廊彩楼乐棚无数,灯烛数万盏,奇能异数,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十余里,相扑傀儡戏,猴耍狮子舞,异常热闹。 百丈花灯蜿蜒如龙,十里锦绣辉煌,游人如织挤得水泄不通,乌邪椮把马车系在车下:"走,去逛逛。" 一大群男人围着圈射覆呼卢,山羊胡酸溜溜老者卖卦卖书,披着异邦服饰的虬结大汉买九钻回春丸,巧笑嫣然女郎卖花卖酒,我和乌邪椮穿梭在人群中,甚是惬意。 一路游乐至御街北段,堂皇高耸的樊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各色彩灯上下相照,灯烛荧煌,主廊檐面里无数艳妆少女挥着手绢笑嘻嘻招徕行客,宛若神仙洞府瑶池仙境,我作势要往里行去,乌邪椮扯住我:里头全是朝中权贵皇家贵胄的晏饮之所,少不得有认识公主的人,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我瞅着他:你唬我呢,里头有遮帐雅间自个取乐,谁也看不着谁。 他哭丧着一张脸:这可是京里有名的销金窟,一杯酒要数万钱....微臣穷的要断粮了,实在请不起公主.,要不,咱们换个小点的..... 唉,堂堂一个北宛国王子,居然如斯落魄,连酒楼都不敢进我乜斜他一眼,摸摸全身上下,全是宫中之物,也不敢轻易拿出去当换。只得跟他并肩站在浚仪桥上,仰望着樊楼里幢幢人影,一个北宛王子,一个宋朝公主,居然只能空着肚子站在外头看臣民吃喝玩乐,这是何道理。 乌邪椮苦笑着摸摸鼻子:酒楼请不起,这两旁的肉饼,分茶,羊羔酒,乳酪,包子果脯,臣保准能喂饱公主的肚子。 我只得叹一声:吃汤圆去。 御沟边寻了清幽不打眼的小铺子,乌邪椮对着麻利的大嫂子道:娘子,来两碗桂花芝麻圆子。 好咧,小娘子郎君稍坐,马上就来。 月上柳梢,笙箫在耳。暖糯糯香馥馥的汤圆滑入腹中,今日如意有事不在宫中,不知此时在何处作甚。 我想起一事,问乌邪椮:你的吃穿用度银钱,可是北宛那边按岁给的? 他摇摇头:以前还记着,现下北宛也不太平,好几年没有进岁俸银了。 这意思是,乌邪椮一个北宛王子,这几年在食玉炊桂的京里,除了质子府那个花团锦秀的空架子,实地里过着可怜兮兮捉襟见肘的日子。 他瞧我瞪大了眼,笑道:没公主想的那样,臣名下有不少产业,过的还算不错。 但凡皇家,有些心酸,匪夷所思,又不足为外人道矣。 第8章 第八章 乌邪椮默默的吃着,突然抬起头望着我道:我的阿史那,也就是我的母妃,她是汉人,也喜欢吃这东西。 我和他认识这些年,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母妃。 他搅动着勺子,低着头慢腾腾道:草原上没有这些东西,阿史那每年都要向商队买许多,煮给我吃。 我停下勺,看着他。 草原上出生的孩子,没有谁爱吃这黏糊糊的玩意,我也讨厌的很,每次都皱着脸咽下肚里。 已经十三年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草原,阿史那也不在了 他呐呐低语,抬首凝望火树银花璀璨灯海:我已忘了阿史那的模样,可是我永远记得,她煮的圆子的味道 流淌在血液里的味道。 阿椮。我递给他帕子,擦擦泪,别哭了。 他从幽远记忆中回过神来,咧着嘴骂:他娘的孬种才哭了,我没哭。 我哄道:好好好,你没哭,我是给十岁就离开阿史那的小阿椮的,不是给你的。 他咕噜一声吃完碗里的圆子,泄愤的扯我帕子揩嘴。 -- 第17页 你给我讲讲北宛吧。 草原,雪山 ,牛羊,牧民,鹰和狼。 我眼里熠熠生辉:仔细点。 北宛有龙腾之地牙子海,牙子海是雪山水汇集的大湖,王帐就在此处,四周是茫茫的草原,草原外是寸草不生的沙漠。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想象。 他微微一笑:横穿过草原要花上三个月的时间,风吹草低牛羊成群,我的族人们骑着马,跟着天上的海东青,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再没有比那更广阔的地方了,天上飞着雄鹰,地上跑着牛羊,草间躲着狐狸野狼和兔子,星星就在头顶上,夜里点着篝火唱歌,喝着羊羔酒起舞,可没有你们宫里层层的墙厚厚的瓦。 乌邪椮喟叹,我所思兮在远方,欲往从之道路长。 我笑着道:既然这样的好,以后你若是回去,邀我去做客可好,我也想去远方看看,草原沙漠和雪山。 荣幸之至。 他领着我在人群中,小心的为我撑开一方舒适的容身之所,宽厚的背脊落在万千灯火中,像一只折翼的,孤寂的苍鹰,就如很多年前,他从遥远北宛而来,一脸桀骜的仰着头,却紧紧的攥着拳头发抖。 前头传来掀天的喧哗声,不远处的宣德门楼,砰的一声绽放出无数碗大的火球,裂出无数细碎烟火,洒向天际。 禁内的烟火。 好似花开繁春,星河坠空,隆隆的烟霄中,升腾的火花错落组合成一幅幅倾世画卷,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八仙过海圣母蟠桃的幻境翩跹而置。处处是游人喧笑。 吞云吐雾的满天烟火中,我和乌邪椮仰着头,静静观赏着盛世繁华里的每一道幻影,烟火照亮一个微暗的角落,长身玉立的清俊男子轻拥着一位清秀女子,眉目缱倦的望着璀璨火花。 如意和幽兰。 我的心在那喧闹烟火声中,怔怔裂出一丝慌乱。 他缓缓掠过我的和乌邪椮,最后定格在我双眸里。 没有比这更熟悉的面庞,我惯看了十几年的濯濯清莲,眉是山骨,眼为风月,佐以凉薄的唇,挥墨山水的清隽,一点一滴的心头好。 他怀中的幽兰循着目光望来,几近惶恐的跪下行礼。 无言以对。 无话可说。 乌邪椮摸着下巴在我耳边道:那宫女真有福气,单单在御膳房里做点心,也能被内都司看上结为对食,前阵子内都司在朱雀门下寻了一处极好的宅子,把这宫女放了籍,风光的给安置了。 我浑身发抖:这么大的喜事,为何宫内一点消息都没听闻。 许是不欲对内声张,宫里的内侍们,一个个都油锅里炸过似的,一点不留水分。他微笑着向如意颔首点头,又咬唇道,别看内都司年纪轻轻,心里掂量的,怕是比海都深。 我认识如意这许多年,亲密缠绵,却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两人言语几句,幽兰暗淡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如意从人群中如贵公子翩跹而来。 他一揖手,恭敬向我行礼,被乌邪椮挡在半空,寒暄道:好巧啊都司大人,居然在这遇上了。 小人眼拙,请两位贵人宽恕。声音不温不火四平八稳。 我冷着脸,心里猜疑遍地生根,好似捻着一柄一触即燃的炮仗,又如一波一波的噬人浪潮,要在这喧闹人群中,把一切的理智都甩在脑后,与他争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来来来,相逢即是缘分,我请内都司樊楼喝酒去。乌邪椮兴高采烈拉我袖子:难得公主今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正好与民同乐一番。 我袖子一甩,拧身冷道:我要回宫。 公,公主。乌邪椮追上来小声问道:不是你说要去樊楼的么,正好找到个冤大头 如意站在不远处,微微皱着眉。 我拎起乌邪椮的衣领,低声道:我说了,我要回宫,现在。 他被我拖着趔趄前行,把那人抛在灯火阑珊处。 * 我憋着一泡泪,扑倒在母妃怀中,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她娥眉倒竖,看着我一身的衣裳,骂道:你堂堂一个大宋公主,万人之上的国之帝姬,居然又穿成这破烂样,跟个没见过市面的小丫鬟似得,跟着北宛国那野小子出去鬼混,可白污了我这些年的教养。 万人之上的公主又如何,就是个什么都稀罕的小丫鬟,什么都稀罕的紧,要一心一意的牢牢据为己有。 母妃看我哭的心疼,又叹气,抚摸着我的头发:到底是怎么了,眼巴巴的跑出去玩,是冲撞了什么东西?还是谁敢给你委屈受了? 我抽抽噎噎,抹着眼泪:不曾,只是心里难受。 母妃着一身旧衫,懒懒的歪在榻上翻着手上一本册子:难道是乌邪椮惹你生气了? 我哑声问道:外头热闹的紧,母妃为何独个儿呆在屋里。 母妃摇摇头:有什么好热闹的,左右不过是一时欢喜罢了。扬扬手上册子,递给我:你看看。 -- 第18页 是我的婚事。 朝中才俊像早市白菜样被挑来挑去,左右权衡细心筛选,务必为我寻一个万般合意的好夫婿。 开国郡公李相公家独子,忠王府的嫡孙薛小将军,枢密院同知辛海,独独被圈出来,人品,相貌,性格,家世一一罗列,就等着我下最后的批注。 都是国之好儿郎,坤仪浚洁端方君子,不会委屈了我的娇娇女儿。母妃拍拍我的手:操心完你,母妃的心也放下一半了。 婚期最好是繁春,花开千朵风月俱佳,空气都是甜的,母妃送你风风光光出将,来年,还能给母妃抱个小娃娃。 好孩子,你挑挑,喜欢哪个,跟母妃说。 我怔忡的望着母妃憧憬的脸,她脸上有喜悦慈光,是苦心孤诣为我构建的幸福。 这幸福,离我是如此的遥远。 不想见人的时候,我通常会去玉宸殿。 玉宸殿原本是皇祖父最爱的读书休憩之所,帷幄皆用黄绸布置,明窗净几古朴拙雅,内有藏书万卷,历位先祖的御制御书。父皇喜在延福宫,因此这处就闲了下了。 我坐在高高的梯架上,触目是沉沉的烫金书脊,在昏暗的薄光中折射着细微光芒,晃在我眼里久了,辣出一点点的水雾。 想见他时,跋山涉水都甘之如饴,不想见时,近在咫尺也避恐不及。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非常怕高,母妃便把我扔在高高的步天台练我的胆量,我哭的厉害,如意在下面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眼神紧张又明亮,像天天的星星那样好看,他说:公主莫怕,摔下来小人一定接住你,不疼。 为什么长大后,他偏要把我捧在手心,又漫不经心的摔在地上。 生辰送我的如意扣还暖暖的贴在心口,为何眼睛却能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站在梯架下望我,眼神平静面容平淡,尔后,向我递出了一只手。 那如玉的手停在半空中,修长清雅,骨节分明,弯成一个相握的姿势,等着。 我的泪涌出来,滚落在裙上,冷却自己想要伸出手的渴望。 他的手执拗的伸着,如塑像一般笃定。 再不愿忍受这反反复复,虚虚实实的眼神和爱。 第9章 第九章 春风怡人,禁苑里姹紫嫣红莺啼蝶舞,母妃心情极好,向皇后请旨在宫里办一场花朝会,皇后身子不适,嘱殿中省协办。 五色彩笺随风飘扬,纸鸢飘摇在碧空,宫人们俱是簪花佩柳,嫔妃们亦是冶服艳容。奉膳局在花间摆好席面,甜酒花酿,春饼春盘,供人恣意取用。 三五宫人凑做一小堆,斗花斗草嬉闹不已。掌苑司的嬷嬷们在名花下设障坐席,嫔妃们折花行令,簪花赋诗。 甚是难得,今日蕊淑妃也不拘在延福宫里,着一身淡紫衫儿,灰银罗裙,娉娉袅袅立在树下,引颈嗅一朵西府海棠。 煞是动人。 母妃喝了几杯果子酒,甚是开怀,见蕊淑妃人比花娇独立树下,笑盈盈凑上去牵她的手:好妹妹。 我拿几根狗尾巴草,跟一群小宫女坐在亭里寻思着如何才能摆出一瓶野趣的插花。见母妃亲昵的邀蕊贵妃偎在一处赏花饮酒,甚是惊人。 蕊贵妃独宠宫中,在外人面前独是三分怯意五分柔媚,剩下两分一双水润润的眼望着你的模样。虽然我见尤怜,也十分招恨。 好妹妹,上回送你宫里去的青梅味道可好,因知你是庆元府出来的,听闻那边喜食青梅,就寻思着给你带了一筐。母妃折下一朵淡紫月季插在蕊淑妃鬓角:吃着还喜欢?若是喜欢的话,我下回再送些过去。 蕊淑妃娇羞低头,几杯甜酒下肚,已然双颊酡红眼波微饧:多谢姐姐,我喜欢的很,只是不好再破费姐姐了。 说什么客气话,也不值几个钱的。母妃又笑叹:你穿这身裙,极是好看的,缂丝软缎的料子,也只能在你们年轻人身上穿着才好看,又淑雅又热闹。 前一阵子母妃还在宫里生气新布料分配不匀而气恼,现下已经能把那一丝值千金的料子送人了。 我宫里还有一块鹅黄笼烟缂丝绸子,改天喝茶时给妹妹送去。 女人之间的云谲波诡,一点也不比朝堂上的少。 蕊淑妃醺醺然有些醉意,母妃牵着淑妃的手:觉着妹妹该是乏了,后头有不少清幽的阁子,妹妹且去歇歇去,我吩咐厨房送些清凉些的茶水来,可好? 蕊淑妃袅袅一拜:那就多谢姐姐了。 母妃又吩咐着淑妃身边的宫人:把后头的阁子收拾收拾,好好守着贵人,别出什么差池。 我看着母妃含笑望着蕊淑妃娉婷远去的身影,甚是刺目。 母妃。 她转身望我,笑容顷刻冷淡下来:你回星河苑去,若是听见任何声响,也不许私下打听,知道否? 我的心遽然狂跳。 这年二月十二花朝节,父皇和群臣在延和殿斗酒作赋,听闻后苑丝竹喧笑不断,兴起来瞧嫔妃们嬉闹,路遇御厨房送醒酒汤去灿美亭,欣然前往欣赏蕊淑妃醉媚之姿,不料撞见大皇子銘珈推搡着蕊淑妃行不轨之事。 -- 第19页 父皇双目欲裂,雷霆震怒。 銘珈哥哥关进了大理寺,蕊贵妃羞愤欲死,撞了廊柱昏了过去。皇后跪在延福宫,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秘辛,一旦成为人人目睹耳闻的丑闻,就是一把口诛笔伐的利刃。 外朝,朝臣搜罗出大皇子在协助朝政时听信谗言,肆意枉法,赋性奢侈,礼法僭越等罪。又惹得父皇一阵大怒,查抄府邸,又搜罗出蕊淑妃数幅画像,首饰数件,一条泪迹斑斑绣帕题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父皇怒极大吼,砸了垂拱殿的御案,血气上逆,昏厥在地。 谁也不曾想到,一场热热闹闹惬意舒适的花朝会,最后会变成如此场景。 母妃施施然喝完茶,净手在私室里为哥哥添油点灯,甩袖去了延福宫。 大皇子銘珈贬为庶人,圈禁在景阳寺。 蕊淑妃贬为宫人,去拱宸门下做洒扫。 皇后哭红了眼,一病不起。 铭瑜念书,认真的小脑袋一晃一晃,我敲敲他的头:别学老夫子念书晃脑袋,难看。 他撇着嘴:皇姐,你下手能不能轻些,敲太重会把人敲笨的。 母妃在一旁做绣活,含笑看了我和铭瑜一眼,温柔的低下了头。 * 延福宫日日汤药往来,御医日日诊治施针,父皇身子仍不见好转,常常晕眩胸痛,脾气也愈发暴躁,索性弃了汤药,闲暇时跟那群炼丹的道士一起龙虎胎息炼精化气,服食丹药。 皇后病倒,蕊淑妃失宠,母妃日日忙碌,既要打理后宫事宜,又操心父皇身体,总是不得闲,我的婚事也因此搁闲下来,等着父皇身子好些再做打算。 我与如意的关系似乎陷入了一种僵局,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挡着我追随他的脚步,我们的身份,他身边的幽兰,还有如意若即若离的掩饰和含糊。 我仍耿耿不能忘怀对幽兰的嫉妒。 我渴望能与他并肩站立,携手相望,不愿他永远只把我当孩子看待。这种微妙的情绪,在如意亲昵我的时候尤其强烈。 我希望对如意而言,我是无可取代的存在,他的一切都归我所有,就算幽兰在他身边又如何,他总归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会全部收回。 大皇子出事之后,如意鲜少再来星河苑,偶然遇见他,也是神色冷凝行止匆忙。 我异常不满。 微雨蒙蒙,沙沙的拍窗絮语,苑里今年种下不少香花,此时幽幽的裹着风漫进屋里,我摊着本书在桌上,随风乱翻。 余幼时体弱,常逢邪气作祟,径夜杳杳然失魂行走,一夜竞数十里,天明初醒,乃身处乱坟岗矣,如此反复数次绳索附身不能止,民间云背鬼回家,母按旧俗,托念佛前点灯人,为吾奉施灯明十日,长照归路,此祟渐消。 本朝的确有旧俗,佛前点灯聚福德,因有善业。可今已不常见。托佛前点灯人奉灯,为何要托人点灯,这佛前点灯人又是谁? 雨绵绵的大起来,我合上书,趴在阁子上看雨,一个小宫女撑着把油纸小花伞,小心翼翼的扯着裙子踮脚避开积水出去。 又是素白的软靴,又是浅碧的裙子,手里还攥着一个小盒子,这样走下去,可得把一身新衣裳都糟蹋坏了。 我在阁子上道: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 那小宫女听见声响,左右张望也不见人影,疑惑的呆愣着,又提起裙子往前迈。 我憋不住笑。 这才发现了我,仰头惶恐,又要提点衣裳又要撑伞又要行礼,七手八脚不知从何做起:见过公主。 仔细你的衣裳被雨淋坏了,要做什么去? 小宫女含蓄的羞涩一笑,一双眼眯的像羸弱的新月:回禀公主,奴婢在花丛里发现一只毛绒绒的小鸭子,想着或许是后苑里的彩鸭偷偷在此生的,因此想把小鸭子放回湖里去。 我兴致勃勃:你等等,我跟你一道去。 我打着伞,小宫女许是惶恐了,连声不敢。 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 奴婢靛儿,刚分到星河苑没多少日子,所以公主不认得。 新荷亭亭,珍珠乱糁,靛儿小心翼翼的把小黄鸭放入鸭群,又仔细辨认了一番:的确是小彩鸭,也不知是哪个糊涂鸭妈妈把孩子生在别处。 折一支荷叶顶在头顶,雨下的愈发大起来,靛儿和我顺着后苑廊檐一溜烟往星河苑跑。 垂纶亭里有含含糊糊的声音传来:若是成了必有厚谢 另一个声音道:都打点好了就等着半个月后,都是为贵人办事 我欲听下去,前头靛儿在廊下招手,只得踏实步伐,咚咚的从亭前而过。 星河苑前遇见如意,见我和靛儿匆匆而来,微笑着摇摇头,行礼道:公主。 我拎着裙子不理他,倒是靛儿,认认真真的跟在我身后行了个礼:奴婢参见内都司。 真是没眼力劲的丫鬟啊。 如意唔了一声,再无什么言语,靛儿见我径自从如意身边走过,顿时涨红了脸追了上来。 回星河苑嬷嬷追着我换衣裳,我问道:今日可曾有人来过? -- 第20页 嬷嬷寻思半响:不曾倒是皇贵妃上午遣人拿来一盘果子,已被公主吃了 难道如意只是路过? * 雨夜里,我似乎,特别的想他。 清明时节,父皇带我们去天庆观烧香祭祖。连日淫雨,迎阳门外的宫墙剥落了一大片墙皮,斑驳的堆在道上阻了行路,因此从临华门绕行至天庆观。 以前生龙活虎的父皇憔悴了许多,鬓角华发渐生,脸色的细纹也渐渐明显起来。 铭瑜不谙世事,仍是童言童语,常常被母妃带着去文德殿陪父皇说话,渐渐也带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从天庆观回来,刚歇的绵绵细雨又渐渐转大,行辇路过一片清静的夹墙,墙那侧一股袅袅烟尘伴着烟灰味飘在道上,又追着凄凄切切的哭泣声。 显然是有人在宫内私自烧纸祭拜,父皇挥手遣内侍去治罪。不多久,却听见一阵喧哗哭闹,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披头散发,哭哭啼啼跌跌撞撞扑倒在御辇下求饶。 皇上饶命。 正是被罚去拱宸门,贬为宫人的蕊淑妃。 蕊淑妃为何在此?明明是雨天,烧纸如何才能有这么浓的烟气? 全然是有意为之。 谁在替蕊淑妃开方便之门,或者,是想把蕊淑妃再奉到父皇面前? 我想起那日在垂纶亭的私语。 銘珈禁闭在景阳寺才月余,皇后若有动作,也不会现在,至少要过一年半载的日子。 蕊淑妃是皇后弃子,那么,为何千金之躯的大皇子都贬为庶人,而微不足道的弃子却没有死,而是被发配到这偏僻的皇宫一角。 迎阳宫的宫墙,真的是被雨塌坏的么。 一队人马被蕊淑妃这般冒死一扑,轿辇晃了晃,我抓着内壁,六神无主的冲下轿辇,赶到父皇身边。 父皇,可是出了什么事。 梨花带雨的蕊贵妃,仰着一张粉黛全无的花靥,两只眼哭的恰恰好的迷蒙浅绯,滚滚的流下两行清泪。柔缎似得黑发鬓边簪一朵白海棠,在漓漓的雨中沾黏在脸颊,尖尖的下颌执拗的拗着,哭诉道:皇上,奴婢罪该千刀万剐,但奴婢对皇上是真心的。 我挡在父皇面前,对一群束手的内室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拖下去,别冲撞了龙体。 圆润的肩膀被拉扯着露出一小片玉色肌肤,细细的琵琶骨凌凌浮在雪堆里,好似梗在心头的刺,蕊淑妃好似跌落泥里的落花:奴婢不愿苟且偷生,但求皇上赐旨一死。 父皇在我身后轻声喝:无忧,这么大的雨,你快些回轿。 我惊疑地望着父皇,他的目光沉沉落在蕊淑妃身上,半响挥了挥手,任人把蕊贵妃拖下。 没几日,父皇因为身边宫人伺候不周,狠狠的发了一顿脾气,蕊淑妃被人悄悄的送入了延福宫。 绝色,自然有绝色的道理。 听到延福宫的消息,母妃做针线的手抖了抖,扎了个殷红的血珠,洇染在锦缎上。 母妃身边的小内侍出了宫门,去母舅家送些给蔚然做的小衣裳。 景阳寺的大皇子病倒了,连日的高烧不断,还闹着要出家。 蕊淑妃掩人耳目的成了延福宫的宫女,又一次入主了延福宫,后宫嫔妃,多半要呕血。 但这不妨碍朝臣仍把大批女子送入宫中,宫里妃位不多,此番蕊淑妃没了,前赴后继自然需要人再补上去。 皇后恨蕊淑妃入骨,时常昭蕊淑妃问话,少不得有番虐待,惹得父皇十分不快。 蕊淑妃仍是怯柔的模样,父皇无法,只得时时让人看牢,不敢轻易放入后宫。 帝后不合,于母妃而言,却甚是惬意,越发煽风点火起来。 废后,也不是没有旧例的。 * 这个春天,雨水似乎特别的丰沛。 还未入夏,黄河下游就发生过几次小小的决堤,黄河堤坝已许多年都未修缮,一直提心掉胆地应付了许多年。这次父皇调任两浙转运副使陈尧佐前往黄河修固堤坝,禀笔侍人张田督工。 乌邪椮终于把我要的话本子都送来了。 出宫时他回头问道:公主的婚事,可定下了不曾? 我惆怅:还未。 乌邪椮叹道:整个大宋的年轻才俊,可都在公主囊中,莫非是挑花了眼。 本宫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他冲我一笑:无忧,你倒是可是考虑一下我,本王子也是一表人才英俊非凡英雄气概,一点也不输你们大宋栋梁。 及笄以后,他就鲜少直呼我名讳。 *** 我与如意道:不知为何,最近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他拂着我的头发,柔声问道:怕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跟母妃坦白好不好,求她 求她放你出宫可好,你不当什么劳什子内侍,在宫外做什么都好,我再求求母妃,把我嫁给你。 他盯着我:贵妃若知道实情,首先第一个是把我斩了,碎尸万段。 不会的我拢住他:母妃若是要杀你,我就扑在你身上,先从我身上砍下去。她若要骂你,我说是我先喜欢你的,不关你的事。况且,况且,我已经这样也是嫁不出去的。 -- 第21页 傻孩子。他抚摸着我的唇,俯身亲吻。 唇舌相缠的感觉真好,不用心慌,不用猜疑,不用焦虑,只需躲在他怀里,接受他的宠腻,感知他的温柔。 真好。 就去求求母妃可好,你出了宫,就,就当作是我舅舅家的表哥让父皇赐婚,这样就什么都好。 那小人这张脸怎么办,也要套个□□,成天戴着?他笑:看过小人这张脸,听过小人声音的人成千上万,世上哪有那么好的灵丹妙药,能改了一个人的声音相貌。 况且,小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入仕不会舞刀弄棍,每日里赚个几文钱,如何养得起公主。 我有禄银,我可以养你。我扑倒在他怀里,如意,你给我养吧。 傻孩子。他喟叹。 我沮丧的闷在他怀中:那要怎么办?难道真要一年一年拖着 我出家去可好?我当比丘尼,或者女道士。在宫里建个庵子,这样就一辈子不嫁人 ..... 如意宠溺的看着我:最近小人有两日空闲,陪公主去芙蓉川烧香可好? 去求姻缘?我眼神熠熠生光,好些年了,我从来没有跟如意单独出宫过。 嗯,求姻缘。 可是,母妃那边我为难,出去两日,这可如何跟母妃说道。 天气潮黏又闷热,宫里许多人都生起病发起藓来,铭瑜也是发了一身的红疹,母妃怕我染病,听我说想去芙蓉川,也未起疑,为我细心准备好衣物吃食轿辇,让嬷嬷宫女好生伺候着送我出宫。 仍是绵延细雨,我十分雀跃,出了拱宸门,茫茫细雨醺风中,如意一身玄衣,被雨水压得沉甸甸的袖口衣角轻荡在风中,执一柄素色油伞,在树下等我。 天淡青,柳鲜绿,天地间丰神俊朗侧帽风流的男子,一切都是如此的鲜活,美好,完满。 都是我的。 第10章 第十章 伺候的宫人都是知事的,如意上了车,我扑在他怀中,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如意如意如意如意如意。 我声声唤着他的名。 他眼里满是潮潮的滚浪,衔住我的唇。 这雨下的真好,就这么长长久久的下着,管他泥泞也好,潮漉也好,民间疾苦也好,我只想偎着他,听着外头风风雨雨的敲打,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寻一方甜蜜。 只要他陪着,我的心就无比喜悦。 前路难行,连日的雨把官道都泡软了,车轱辘陷在泥坑里,我被颠簸得浑身难受,仍是喜滋滋的抱着如意。 傻孩子。 他携着我手下车步行,月白的裙沾了泥也不心疼,牵着他的手专往水坑里踩,溅一身泥水点点。 路边的野花野草长得这般的葱郁喧嚣,崎岖的小路被踩的甚有野趣,剪雨的燕儿身姿这般轻盈,带着草木涩香的空气是这般陶醉,什么都是我的心头好。 如果有来世,你当农夫,我当村姑,好不好? 好。 你不能像现在这样长得太好看,要丑一点,这样就没有别的女孩子垂涎你,我呢,当然要像现在这样貌美如花,这样才能让你一辈子神魂颠倒。 你长到十八岁,家里太穷,上山打了几只野兔,拎着来我家提亲,我坐在窗户下做绣活,看见你来,偷偷的趴窗户望你,你对我笑一笑,我也对你笑一笑。我爹在鞋底磕一下烟灰杆,痛痛快快把我嫁给你。洞房花烛夜,你喝醉了,我骂了你一声,把你抬上床,睡的真沉啊。第二天你一睁眼,看见我躺你身边,高兴的笑了。 可没有哪家岳丈,肯因为几只野兔子就嫁女儿的,我给你打只老虎可好,很值钱,岳丈应该很高兴。如意眼神幽幽的凝望着我,把我紧紧按在胸口:第二天我一睁眼,看见你躺在我身边,高兴的笑了。 他的声音哽咽,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发间:无忧,我高兴的很。 我拍拍他的背:娶了我,你可高兴坏了。 不管无忧是什么,不管哪一辈子,无忧都要被我捉住,养在怀里,养一辈子,一步也不许离开。他吻我,一步也不许离开,也不给人看,谁都不行。 好,让你养一辈子。我仰着头,笑眯眯的望他。 折腾了半日到了芙蓉川,上下打点齐全,挑了间小小的,僻静的阁子。浑身上下全是泥点子,我笑嘻嘻的看着如意一身狼藉,被他剥了衣裳扔进了浴桶。 我慌了神:不是要去求姻缘么?我们出去可好,难得出来一趟,不能总闷在屋里。 傻孩子,求什么姻缘,姻缘不是早已被你选定了么?如意封住我的唇。 不知到几时,我几近要昏厥过去,他仔细替我清洗后,安置我歇息。 无忧,睡着了么?他亲吻我的额头。 嗯。我支吾一声,眼皮沉甸甸的。 如果有来世,我是个农夫,你是个小村姑,长大十八岁要娶媳妇了,家里太穷,我去山里打了一只大老虎,扛着虎皮来你家提亲,你坐在窗户下做绣活,看见我,抿着嘴朝我笑了笑,我心想着,等了这许多年,终于你长大了,你爹坐堂里,在鞋底磕一下烟灰杆,痛痛快快把你嫁给我,洞房花烛夜,我喝醉了,听见你骂了我一声,把我抬上床。第二天一睁眼,你就躺在我身边,高兴的笑了。 -- 第22页 他轻缓的拍着我哄我入睡:傻丫头。 下辈子,我会把这辈子欠你的,都补给你。 别抛下我。 只有你。 对不起。 父皇母妃带我去旷野里放纸鸢,风很大,我牵着线拉着纸鸢往前跑,回头笑道:爹爹,母妃你们看,我的纸鸢飞好高啊,你们快来呀。 他们带笑的脸齐齐望着我朝我走来,却渐渐的如纸鸢般越来越小,脸庞越来越模糊,最后模糊成偏偏裂纹,被风刮的无影无踪。 我惊慌不已,拉着线的手松开朝父皇和母妃跑去,那只离手的纸鸢被风刮卷着,直直的栽下来。 却是我的身子从半空中往下掉。 猛地从梦里醒来,头痛欲裂,全身酸痛的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房里只点着一支幽幽的烛,透着一点稀疏的光亮。 对了,我在芙蓉川。 还有如意。 身上衣着整齐,被褥也都全换过了,手边有只绣花软枕,是如意躺过的。 我咬牙切齿,混蛋,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要喊人,嗓子却涩哑疼痛,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慢腾腾的挪到门口,打开门,宫人们全都站在门口,见我开门,唬了一跳。 一轮昏黄的夕阳,低低的悬挂在树枝上。 出太阳了?我眯眼抬手挡着光线:都傍晚了啊,才睡了几个时辰呐 我嘟囔:如意呢。 内都司昨日就回宫了。 昨日?我脑子一片混乱,钝钝的转不过来:不是今日中午才来的芙蓉川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犹豫相对:公主,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夕阳刺得我眼生疼,我脑子猛的一阵疼:如意呢? 内都司昨日傍晚已经回宫了。宫人们齐齐跪地。 我无比茫然:为何他要回宫?宫内出什么事了? 奴婢不知 我仍是有什么转不过来:那收拾东西,我们也回去。 跪地的宫女瑟瑟道:芙蓉川外御林军已围的水泄不通,禁止通行,内都司走之前吩咐过了,让公主在芙蓉川多住几日 我钝钝的想了半日,狂奔出门。 铁桶般,插翅难飞的芙蓉川。 远处的皇宫,静谧的沉浸在柔柔的夕阳里。 如意。 如意。 如意。 晕黄的太阳,坠进了沉沉暮色中,漆黑的云,从四合蔓延而上,吞噬着最后一缕霞晖。 要下大雨了。 我紧紧攥住裙子,眺望着一片晦暗的皇宫,喑哑着嗓子转身道:备车,回宫。 宫人惶惶看着我的脸色,忙不迭的去收拾。 芙蓉川的御林军在门口拦下:殿下,天已黑了,又怕是有场大雨马上要下,路途危险,请公主明日再行吧。 嬷嬷出去说话:殿下有急事须回宫,将军既知大雨将至,还请速速放行,以免耽误殿下要事。 年轻的将军迟疑道:如若有要事,请殿下差遣奴仆回宫,连日阴雨,官道已是泥泞难行,若半途下起大雨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掀帘而出,居高临下的问他:敢问将军名讳? 他清亮的眼迟疑一顿:卑职羽林武义郎孙锐,奉命芙蓉川守护殿下安危。 本宫着你护驾回宫,不得有误,立刻出行。 孙锐皱眉:只是内都司有令 我冷笑:本宫堂堂正正的国之帝姬,在吾家的地盘上,也要听人指派不成?你一个武义郎,圣上封你的官职给你的俸禄,是听官家的旨意?还是旁人的旨意? 小人不敢 送本宫回宫。 再没有比这更漆黑的夜,没有比这更难行的路。 风在呜咽,林里虫鸣兽哮,四野无一点光亮,只有沉默的火把,和我沉在冷水中的心。 我控制不住心里无数的猜疑和慌乱,无比想有一个可以让我镇静的怀抱和笑容,摒除所有恐惧和害怕。 这笑容的主人,把我诱惑出宫,抛我在恐惧里沉浮。 相国寺的钟声在半道响起。 悠长浑厚的钟声低低的鸣动,长长颤抖在沉寂的夜里,再狠狠的撞击,抛出声重重的尖鸣。 一瞬死一样的寂静。 成百上千的钟声跟随其后,撞击出重重叠叠此起彼伏的长吟,汇集成振聋发聩的哀鸣,汴梁四百八十寺,此夜,都以这悠远的,低沉的钟声向天下宣告。 国丧。 父皇,驾崩了。 林里万鸟怵飞野兽低鸣,远远的哭声卷着风啸刮过耳边,呜呜的盘旋在林里。 我的心已成齑粉。 身边的宫人伏身深跪,放声哀哭,窗外的御林军怔怔相望,仓皇下马,朝汴梁摇摇跪泣。 父皇。 驾崩了。 雷声滚滚,我立于瓢泼大雨中,仰天想,今天,立夏了。 御街白灯如昼,仓皇的朝臣哀哭着急急奔向宣德门,我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什么都一清二楚。 -- 第23页 打马在人群中驰骋,横路里闪过一个人影,把我拦住。 是乌邪椮。 他看我一身湿透,身后跟着数名羽林军,贴近对我道:先帝驾崩,大皇子柩前易斩縗以衮冕,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软禁,公主如何要回宫去。 父皇驾崩了。强撑的硬气在他的目光中消散殆尽,我木木的道:我爹爹死了? 昨夜宣德门内一场恶战,公主几位母舅已然进了大理寺,当务之急,先探清朝中形势,再图谋回宫。 我什么都不知道握紧缰绳,四顾茫然:我要进宫去,问个明白 * 夤夜,凉夜,白幡飘飘的皇宫。 如意在宣德门前。 他雪白一张肃穆的脸,披着麻衣,眼神绵长地望着我,缓声对旁人道:伺候公主换丧服,往福宁殿祭奠。 我失魂落魄,一身狼狈的伫立在他面前,轻抖嘴唇,哑着嗓子道:如意。 我花尽力气去爱的人,此刻只是淡淡的道:公主节哀。 所有的泪都在雨夜里流尽,所有的过往都随着泪水消逝,我无法述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拥有的所有都已山崩地裂,露出本来嶙峋的面目。 目可视,却不见人影,举目是白幡飘撞燎灯惨明,耳仍聪,却不闻恸哭,入耳是父皇慈声唤我乳名。 我木木的穿行在斩衰哀容的人群,每走一步都是槌心的疼,我不信那小小的匣子里躺着是我的父皇,正当盛年的父皇。 跪在灵柩前的新皇哭的椎心泣血,肝肠寸断的皇后见我来,声音沙哑的一把抱住我:好孩子,你的父皇 良辰美景,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断井颓垣,何妨长泣挽冥联。 如果哭不出来,要怎么办。 我心里一波滚烫一波冰凉,扑在棺椁前,用力推搡着厚重的棺木,哑着声音道:我要看看,亲眼看看。 父皇只是睡着了.... 他阖着眼,静静的睡在金缕玉镶的棺椁中。陌生又熟悉的一张脸, 父皇...你起来应儿臣一声罢... 明旌幢幢作响,招魂声声缭耳,无论我如何央求,他始终不肯应我一声。 已有细纹的父皇,抱着我玩耍的父皇,对我慈爱笑着的父皇,他或许不是一个明君,他不是一个好帝王,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对我而言,他就是我最好的爹爹。 什么怨,什么嗔,全都不要了,只要他肯从里坐起,含笑抚我的发道一声:好无忧,父皇在这儿。 我脑里一阵冷热翻滚,头痛欲裂,对着身边所有望我的人,嘶哑着指向棺椁:圣上龙体康健,因何而崩? 皇后大哭道:大行皇帝忧心国事,心悸而亡。拉着我手,无忧,你的父皇,是位好君王,最后一刻还劳苦在在江山社稷上。 四周的痛哭声高高迭起,我寻找着母妃和铭瑜的身影。铭瑜哭的两眼红肿,扑进我的怀里:皇姐。 天已明,曦光从窗棂见投射在大殿里,外头渐渐升起明霞万丈。 连绵的阴雨,终于过去了。 耗尽全身唯一点力气,我扭头望着霞光中衣袂翩跹的人,而后沉沉的栽在地上。 沉沉浮浮在冰冷的水中飘忽不定,无枝可栖,四肢百骸都被烈火烘烤,痛不欲生。又置身在荆棘丛中,衣裙肢体都已划的血淋淋的,我追赶着前方的背影,努力嘶叫,却听不见自己的一点声音。 旷野里有父皇的脸,俯在天空望我,渐渐被风吹成齑粉散去。又见蹒跚学步的孩童,咯咯笑着朝年轻的帝王扑去。 等触到一丝衣角,脚下却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呼啸着往下跌。 不要啊。 全身都在尖叫,不要。 一只微凉的手攥住我,抚摸着我疼痛欲裂的滚烫额头,而后落下一点清凉的触感。 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我清清楚楚知道那是谁,却又记不起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停在舌尖,却总是递不出去。 好累,好痛。 有什么东西撬开唇齿,温热的苦感漫入嘴间,苦的舌根发麻。 不要,太苦了,我要吃甜甜的。 呜咽两声,把那苦涩的液体挡住。 抱我在怀,是好闻的味道,熟悉的哼唱声哄着我,而后覆在我唇上,一点点扫开我的唇舌。 温热的柔软递进来,甜津津软乎乎。我抓着他,要把自身的高热通过那舌尖散出去,要汲取清凉的水,来缓解身体的疼痛。 温柔的,缱倦的,柔软的,严严的贴合着我,再离开。 别离开啊,求你了。 追逐的甘甜,又贴近我,滑进唇间,渡过一口苦涩的液体。 甜和苦同来,只能一起接受。 一口一口,甜的口齿生香,苦的肺腑生疼。 温柔的哄声缓慢哼唱,慢慢的让我滑入梦乡。 第11章 第十一章 醒来。 母妃坐床头守着我,一脸憔悴,目光怔怔的望着地上。 我支撑着身子起来,被母妃察觉,摁在枕上:好好躺着吧,烧还没退。 父皇声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 -- 第24页 你睡梦里一直念着你父皇。母妃遥望着福宁殿,你父皇若知你这份孝心,就算不在灵前哭丧,也必定开心。 母妃握着我的手,几日未见,明丽的母妃好似苍老了许多,眼角牵出细细的纹,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此刻只疲惫的道:大皇子已经继承大统,母妃输了。 向来骄傲的母妃低下了头。 我紧紧抓着母妃的手:他们说父皇是心悸而亡,我不信,昨晚灵柩前,皇后拖着我,只望了父皇一眼就被挡住了,若是父皇心悸而亡,何至于如此遮遮掩掩。 何况,还有如意。 无论你父皇是怎么宾天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走了。母妃拍着我的手:事已至此,母妃无话可说。 她叹一声气,摇摇头。 向来明艳一枝独芳满身璎珞的贵妇人,此刻斩衰倦容凄凉独坐。 没有了父皇,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母妃不愿再多说,只立在窗前,怔怔的望着外面柳黯花红。 銘珈哥哥灵前承大统,三日后紫宸殿听政,二十七日释服,以日易月,正式成为一国之君,皇后为皇太后。 张田告老还乡归故里,以前父皇身边的内侍也都被分派出去,如意成了新皇身边的秉笔太监,权倾朝野。 父皇驾崩绝非偶然,如意把我骗去芙蓉川大有深意,宫门洗血说明有过一场恶战,当日乌邪椮说,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软禁。 母妃和铭瑜未曾在宫中被禁。 宫人们都对当夜延福宫的事情讳莫如深,母妃也不肯提及,我只得抓着铭瑜问明白。 母妃不让我说。父皇崩后,铭瑜似乎沉稳了许多,眼里有了少年人的光芒。 父皇是被谁害死的?皇上?皇后?还是,如意?我紧紧抓着铭瑜的手,铭瑜,你要告诉我。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皇姐去芙蓉川那天,宫里突然奇怪起来...父皇宫里的一个小宫女突然死了,被内侍裹着被子抬去埋葬。母妃要去延福宫给父皇请安,听见里头的动静,父皇却一直不肯出来相见。母妃急了,找内侍去了母舅家商量。到了第二天,各宫苑突然来了很多的御林军,不让随意进出,母妃把我带到延福宫....却发现皇后也在里面,接着宫门有厮杀声,母妃护着我冲进延福宫里,却发现父皇合衣倒在床榻上,蕊淑妃在一边发抖...銘珈哥哥跪在床前哭,皇后在宣太医。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父皇是心悸而亡。 蕊淑妃道父皇留下口谕,传位与大皇子,然后銘珈哥哥就大哭起来。 然后....然后母妃要太医检验,说父皇是被人毒死的,可是父皇所吃的饮食和丹药都被人尝过了,是无毒的。 母妃和皇后吵起来,被内侍拦起来,然后内都司和丞相进来送虎符来给銘珈哥哥 銘珈哥哥登基了。铭瑜低语道:母妃抱着我哭了许久。 如意的确帮着皇后助大皇子得到皇位,可他出宫当日就回来,一直到父皇死的时候才出现。 这一天的时间,他去哪儿了。 蕊淑妃销声匿迹了。 延福宫许多宫人一夜都消失了,宫里的道士也立刻被赶出来宫。 乌邪椮缘何说母妃和銘珈被软禁,为何奔回宫的当夜,在晕倒之前,我只见过銘珈,却未曾见过母妃。 新皇登基,母舅虽然进过大理寺,却也毫发无损的出来了。 父皇的死必然和皇后如意脱不了干系。 如果知道,花尽力气深爱的人,最后得到的是这样一场结果,那要怎么办。 他的柔情蜜意后是多深的算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算到几分,尺度拿捏的这样好。 * 国事繁忙,他再不曾踏入星河苑,却把小九儿安插在我身边。 小九儿跪在地上叨叨絮絮:太妃娘娘恸神过甚,又要顾着二皇子,恐怕难以分神照料公主。殿使怕下人有照顾不妥帖之处,特派小的前来伺候。 我把杯子砸在他身上,冷道:星河苑人够了,不劳殿使大人操心。 他怎么也不肯走,我让宫人轰他出门,也只站在门前垂手看门。 如意夜里来。天下乐晕锦的红袍衬着白花罗中单,白笔獬豸冠,一张面皮白玉似得剔透,漆黑的眼朝我望一眼。 我隔着团锦绣花蝉帘冷道:殿使大人止步。 他挥退宫人,背手站在帘外沉默。 哪里有当日小心翼翼的内都司的影子。 烛灯噼啪作响,他在帘外,半响道:先帝确实是突发心悸而亡,没有人陷害,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人下毒。 那蕊淑妃何在?我问道,为何要诱我出宫,却又自己中途而返。 他默然不语。 父皇也确实是被你们害死的,对不对?你和皇后,一直谋划这一日的,对不对? 母妃让我出嫁,你让我再等等.等的就是这一日,是也不是? 是。 我惨然:你们弄一个不能受孕的蕊淑妃进宫,在宫内夺去母妃的宠幸,在朝中扶持蕊淑妃一家势力,借以孤立我母舅家。是不是? -- 第25页 你们知道母妃一直在拉拢兵中势力,想借我出降拉拢朝中最后几位中立的将家,所以你们捉弄我,让我倾心与你,一直拖着不肯出嫁对不对。 如果知道,花尽力气深爱的人,最后谋算的却是却是权利,这样践踏一颗心,那要怎么办。 良久,他淡淡道:要捉弄宫里最受宠的公主,没有人会用一个宦官,这太可笑。 你不是。我冷道:你们看着一位公主,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一个宦官,还和他私通偷情,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无忧。 别叫我的名字。我心头剧烈起伏,厉声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就算父皇不是你们杀的,也是你们害死的。我道,如意,你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戏,都在骗我。 他面容平静。 蕊淑妃入宫,起初只想瓜分太妃恩宠,太后并未做他想,谁曾料想先帝情有独钟。太妃却将计就计,一直拉拢大皇子与蕊淑妃的私情,最后设计让先帝撞见两人私情,让先帝气急吐血,贬今上为庶人,不是如此,太后也不会着急策反。 他淡淡道:先帝的确死于心悸,当时吐血之症已见亏败,蕊淑妃复宠后,先帝服用大量的壮阳□□,又日日服用金丹,龙体渐此日日衰弱。当日,壮阳药和金丹都服食过量,先帝是猝死于蕊淑妃身上的,而不是操心国事而亡。此等丑闻,太医院当然探的出来,看出苗头的人也不少。 一国帝王,最后猝死在云雨之中,趴在女人身上亡命,此乃亡国之相。人人心知肚明,但又不得不遮遮掩掩,所有人都默认了,先帝,是死于心悸之症。 人人皆有所谋,没有人害死先帝,却又人人都在害他而亡。他道,天下人皆可诛心,人人有罪,何曾有个清白的,包括公主你。 我心痛的无法呼吸:是你们操纵了这一切,眼睁睁的看着父皇走向万劫不复之地,再伺机夺位。 为何又要带我去芙蓉川,为何又要这样对我。 他的脸在帘后,只能望见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不管对别人有多少谋划,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一切的污秽,我都不愿让你看见。他答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是一直护着无忧的那个人,让她一生顺遂,喜乐平安。 我答应过要护着你,当然要护着你的所有。 我突然厌倦了这所有的一切,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厌倦了宫里的生活,厌倦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即使那是真,也能把我伤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太后选定了自己家的侄女为皇后,但皇上拒婚。 * 没几天后,宫内诏狱里一名宫女半夜被抬出宫去,晚上解手的小内侍撞见一把青丝晃荡荡挂在席子外被人扛走,吓了个半死。 宫人都在传那是已然销声匿迹的蕊淑妃,从头到尾,她都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帝后大婚的日子选得很快,庆典上,我又一次看见了乌邪椮。 他得空来看我一眼,问:你近日可好? 尚可。皇后是太后挑的赵家女子,温良恭俭,端庄温和,却不得新皇的心,新皇此刻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 皇上要放我回北宛了。他突然道,今上登基,两国关系和缓了许多。 恭喜你,阿椮。我是真心替他开心。 遥遥的人群中有人望我们,我和乌邪椮匆匆一别,转身离去。 无忧。乌邪椮在我身后道,有机会,我带你去草原上跑马。 * 后宫有主,新的嫔妃也要陆续入宫。对于先皇的嫔妃,终于要卷包袱走人了。 三宫六院,不曾临幸者去了宫外的上阳宫,有品级无子嗣的进了太妃院养老。我下头还有两个小妹妹,都跟着各自的母妃封了阁苑。 至于我的母妃,太后沉默了许久,含泪道:皇太妃思念先帝过甚,以致病体支离,拳拳赤心令吾十分感动,又深念与先帝之情,在永昭陵修念恩楼为太妃养病,请皇太妃为吾守陵三年。 我从椅上蹿起来,母妃摁着我,让我噤声,恭然领了懿旨。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太后甚是开怀,母妃当着众人的面,淡淡道:临行之前,臣妾祝太后此生安康,与皇上母子和睦。 母妃最得意的,无非是促成了今上和蕊贵妃的一段私情,如今蕊贵妃被太后虐杀,今上性子柔弱,敢怒不敢言。但早晚有一日会与太后撕破脸皮。 太后脸色剧变。 母妃神情淡淡的,望着太后佩环叮咚怫然而去,与我道:\quot;你父皇生前,我曾与他讲,要把你嫁给薛小将军,他也应下了,说找个好日子让你们两人见一见,可惜旨意未下就已宾天。\quot; 如今反倒成了最大的遗憾,你和铭瑜在宫内皆无依靠,这可如何是好。 我无话可说,只抱着母妃,不知如何是好。 送母妃出宫那日,铭瑜抹着眼泪,母妃牵着我两的手,郑重道:无忧,你已不再是小孩子了,铭瑜我就交给你了。 -- 第26页 她摸着我们俩的发,恳切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 星河苑如今与往日不同,有人若想来,时时刻刻便可踏入。 如意安慰我道:帝陵那边,我已打点好,日子比宫内清苦些,倒也不坏。 我恭敬道:多谢殿使。 星河苑的吃穿用度比以往更好些,宫人伺候的也勤,我只是提不起兴致,除了铭瑜,哪儿都是懒懒的。 他今年已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裳鞋子以前都是母妃亲手做,如今少不得我亲自动手。 太后虽然亏待母妃,倒也不曾苛责铭瑜,皇后倒是个大度的人,我常懒得去请安,她也不曾有过怨言。 如意有时候会来坐会,星河苑都是他的人,怎么也拦不住,他也不怎么说话,只隔着帘子坐一会,喝一盏茶离开。 我会让嬷嬷把他喝过的茶杯都给扔了,坐过的地方都用水洗一遍。 脖子上的玉也早已取下来,放在桌上,等他来带走。 他也心知肚明,那玉摆在桌上,看也不看。又常给我带些新奇的玩意。 乌邪椮不再入宫,如意依着我以前的喜欢,宫外的话本子和零食常常带进来。 还有雪绒绒的兔子和雪貂,团团的围在我脚下。 他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好的无人能及。 只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和迈不过去的槛。 去延义阁给铭瑜送东西,路过景福殿。福殿是如意昔日当差办事之处,鬼使神差的,我拐进他的厢房。 今上不爱去景福殿这块,因为挨着的延和殿里,是他与蕊淑妃昔日会面的地方。这一块便荒了下来。 只是怀念那些年,与他毫无芥蒂的日子,那时候阳光永远灿烂,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烦恼,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他屋里却有窸窣的声音。 熟悉的女音薄嗔:珈儿登基之后,你可从未踏入坤宁殿。可是不记得哀家了。 那声音带着毒:\quot;小人残缺之体,孓然一人,何曾有什么妄想,只求着在宫里一辈子伺候娘娘,待娘娘腻了,将小人打发了,能偶尔想起小人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没良心的。 轻咛声隔着窗子飘荡而出。 我遽然发冷,已然不知身在何处,只睁大着眼等着窗棂,茫然听着里头的缠绵。小九儿摇头晃脑的跨槛来,看见我呆呆地杵在门口,吓得魂飞魄散,脸色青白的束手无策。 我平静的望了他一眼,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我再也不愿回到星河苑,这皇宫本该是我家,此刻,却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四周有小内侍急急奔走,我坐在花架后的木桩上,对着爬满山藤的宫墙,脑子里空荡荡的。 如意找到我时,已经是天黑,他提着一盏小灯,在花架边望我许久,柔声道:\quot;天凉露重,公主出来吧。\quot; 我不愿出去。 他往里走两步,拂开花枝,一盏小小的灯探着我的脸。 没哭,脸上是被蚊虫咬的包。 他走近一步,我的心就跟着抖一下,身子就挪他远一分。 我再也不愿离他近一分。 第12章 第十二章 他站定了,不再上前来,我已贴着墙,再往前来,就该遁墙了。 我们两谁也不说话,事已至今,无话可说。 他蹲下身子,挖着地上湿润的泥土,摸索半天,掏出一块裹着泥巴的软玉,在灯下幽幽的泛着柔光。 是我白天刚埋在此处的那块如意扣,十指缝里都是泥垢。那天砸了,又被他悄悄放在枕边。 他盯着这块玉,眼里的神情似喜似悲,问:不要了。 我笃定的摇摇头:不要了。 太脏。 他翻来覆去的看着这块玉,我低头抠着手上的泥垢,都干了,泥粉摩挲着簌簌的往下掉。 如意的唇抖了又抖,绷着脸望我。 这样也是好的,正好不想回去,被人拦着,索性留下来看星星。 夜深了,蚊虫咬的更猖獗,脸上全是红红的肿包,他朝我伸出手:公主随小人回去吧。 我往旁扭开身子,躲过他的手,淡淡道:你手不干净,别碰着本宫新衣裳。 哀莫大于心死。 回到星河苑,我看着满屋子的宫人和陈设,心内癫狂起来。 我吩咐着宫人乒乒乓乓的砸着屋里的东西,都扔在外厅里,他送的琉璃球,买的小屏风,布置的水晶扇,要把这所有的痕迹一分分的抹掉。 淡然的坐在椅上喝茶,宫人面色惊惧的砸着东西,一边又看着我的脸色。 看着屋里四处狼藉粉身碎骨的凌乱,心里十分快意。 如意换了一身衣裳进来,扫了一眼一地的渣子,轻声喝道:你们都出去。 我一只描金水晶瓶砸向他:你也给我出去,这是我的屋子。 碎片砸在他脚边,他疾步朝我走来,柔声道:无忧,别闹了。 我一点也没闹,只想要个白茫茫的干净。 其实不是无迹可寻,是我真的太傻。十几年的天真幼稚,自己却从来都不自知。 我摇摇头,躲开他过来的步伐:你别碰我。 -- 第27页 他一把攥着我的手,漆黑的眼盯着我。 我一指一指剥着他扣着我的手指,他的力气太大,似乎要掐进我的骨子里,永远也逃不开他的禁锢。 放手。我抬着头,盯着他喝道。 他嘴唇动了动,艰难的道:无忧,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我望着他笑了笑,死命的抠开他的手,却被他越攥越近,手腕疼痛欲断。 我拔出头上发簪,对着他的手腕,冷冷的道:我再说一遍,放手。 簪子刺在他手上,他却牢牢的扣住我,面无痛色,只盯着我,央求道:无忧,我们重新来过。 我笑的癫狂,握着簪子胡乱的在他手上乱戳,点点鲜血溅在白玉的手上,他青筋爆出,手骨嶙峋,却死死的不肯放开。 这样痛,还不肯放手。 他呓语:我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一切都疯了。 我哭的天昏地暗,被他圈在怀中,一下下哄着:当年说好过的,要跟我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我埋头在自己怀中,宁愿自己就这样永远睡去。 醒来那枚羊脂玉,用绞金的链子挂在脖子上,怎么都解不开。 乌邪森难得入宫找我,新皇登基以来,他避讳的紧,鲜少再出现在宫里。 公主好像过的很落魄。他笑我,以前脸蛋圆滚滚红扑扑的,现在怎么削减成这样了。 我懒得与他调笑,恹恹道:有时快说,说完赶紧滚。 母妃不在宫内,我性子越发散漫放纵起来,在星河苑人人都战战兢兢,说话的口气也苛责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两眼,正经八百的道:我来向公主求嫁。我来向公主求嫁。 哦?我一丝表情也无。 嫁我,我带你回北宛。 不嫁。我冷冷道,玩笑开多了,一点也不好笑。 我是认真的,无忧。他撩开袍子,屈膝跪地:之前说嫁给我,都是玩笑话。但现在,无忧,我是真心实意的,向你求娶。 有什么意思呢。我道,你别闹了,收拾收拾赶紧回北宛去吧。 我不是开玩笑。乌邪椮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 我也不是开玩笑,我等你回家的这一天也等了很多年,回去后,给我捎封信。我平静的道。 乌邪椮盯我一阵,突然道:嫁给我,是无忧现在最好的选择,也是离开如意的唯一手段。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什么意思。 他叹一口气:倘若如意不是个宦官,也该是个九卿将相的风流人物,公主倾心于他,也是正常。 他嬉笑起来:你知道我从小跟你亲近,受过如意多少明里暗里的绊子吗?就单小时候我把你哄跳进池子里的那回,我差点被人拖着淹死在御河里。 你都知道?我缓缓的问。 每回如意看见我们两在一起,那眼神都要吃人似得,带着毒。他手枕于脑后,慢悠悠的道。 以你现在的情况,太后和皇上断不会给你择一门好婚事的,如意也断然不会放了你,以其留在宫里受委屈,不如跟我回北宛,我带你看遍大宋往北三千里风光,再走遍北宛的草原雪山沙漠,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 二皇子年纪还小,长大之后封王封地都是一笔大买卖,还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成年以后的他。你嫁给大宋的谁,都是一笔烂账,但若你嫁给我,我以北宛举国国力,帮我的大舅子和丈母娘一把。 那你呢,又想要什么?我注视着他,手心里都是汗。 很简单,你贵为大宋公主,我是北宛根基浅显的王子,你若嫁给我,成为我的王妃,就凭你的嫁妆和背后的大宋国力,在北宛国,我就有足够的力量与兄长抗衡,夺取王位。 就目前而言,两国联姻,是对你我最大的好处。 又是一场王权争斗。 这样争来争去,有意思吗?我呐呐道,为了母妃和铭瑜,我不得不争,可是,真的好累。 他无奈耸肩:如果我出生于农户之家,下田耕作养家糊口,如果出生于商贾,买卖经济养活家人,如果出生行伍,精忠报国光耀门楣,如果出生公卿,垂拱君王出谋划策,可是我出生皇家,既然老天爷都把你捧到这命格上,自然应该做一番盛世太平百姓安康的基业。 这是命,也是使命。 我摇摇头:我不能 乌邪椮打断我的话:无忧若不愿与我谈情,那我们就谈事,嫁给我后,公主还是公主,我还是我,我以朋友之礼节待无忧,可好? 无邪槮向皇上求赐婚。 两国联姻几百年第一回,朝野轰动。北宛国力时强时弱,两国又时常亦友亦敌。一旦联姻,意味着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北边拖延已久的战事可以歇了。 新皇默然不语,乌邪椮掏出一块帕子,是元宵节我给他擦泪的那块:我与公主总角之交,垂髫之情,先帝在世时,亦默许过此意,可惜先帝早崩未曾立下任何信诺。我与公主早已两情相悦,故临行之前,恳请圣上赐婚。 -- 第28页 皇上转头问我的意思,我望着他身边的如意,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在镜前梳头,如意进屋里的,沉默立于我身后。 来的正好。我平缓道,脖子上的玉,还请殿使解开,物归原主。 自此,两不相欠。 他沉默着接过我手中的发梳,掂着我的头发一寸寸往下滑动。 如意,这些年,谢谢你。我缓缓的道。 他从镜里抬头望我一眼,缓慢道:公主长大了。 很多年年了,当年我坐在镜前,他给我梳头,我的脚还掂不着地,撑手在椅子上,任由他盘着辫子。 如今我长发及腰,他还站在我身后,为我梳着头。 横亘着十多年的光阴,他占据着我大半生喜怒哀乐,至此,终于可以结束了。 爱太多,等到反目的时候,不知道那是恨,还是怨,还是痛。 无忧,嫁给我吧。他的声音闷闷的响起。 我们找个小村子,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我来养家糊口,好不好? 好。我回道,可是,我已经许了人家了。 脖子上的绞金链子无法解下,我找了诸多工匠,无一不是摇头道:小人计拙,无能无力。 白日无事,我翻着书堆,终于看到了当年那本话本子的续篇。 相国千金的转世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婢女,被主人家的儿子看上强娶了做妾,难产生了一个儿子,却没熬过了主母的苛责和刁难,悬梁自尽而死。 在奈何桥前,她忆起了往生种种。今生这一世,那鬼似乎并未出现过。 问孟婆,那前一世送我的鬼呢。孟婆道,他本是在十八层地狱受刑的恶灵,私自逃出地府,却躲藏在你处受你一世恩惠供养,躲开了地府的捉拿,上一世送你过奈何桥后被地府再收归入了地狱。 孟婆又道,你本是缘善人,本该世世投个福胎,却被他搅乱了命格,今生才落到这个下场。 又道,快喝了这碗汤去投胎,以后还是福胎好命,快快活活过日子去吧。 这女鬼拜泣,转身去了阎罗殿,自愿投入十八层地狱。 阎罗问,他入他的地狱,与你何干。不过是一世孽缘,转世即忘耳。 女鬼答,千年一眼,就算投胎许多次,我也只认定他。他如今在地狱,我也不能去别处。 阎罗任女鬼在地狱掌灯,日日清点鬼魂,每日里与那血污之中,望饿鬼一眼。 后来,饿鬼坠了魔道,成魔了。 阎罗不解,本想用女鬼化解饿鬼,为何反倒成魔了。 菩萨道,本来炼狱的炼狱,投胎的投胎,两不相干。你却偏牵两人在一处,让饿鬼有执念,执念过甚,不成佛,必坠魔。 故事又戛然而止,我合上书,帘外有宫人捧着食盒进膳。 是幽兰。 上回乌邪槮说过,她已经解了宫籍,出宫去过日子了,为何此时还在宫内,来我来传膳。 幽兰摆好盘碟,抬头望了我一眼,也不出去,就立在一旁伺候。 我静静的吃完饭,放下筷子,驱开其他人,问她:可是专来找我的。 她行礼点头:是,奴婢本不该僭礼,只是想着殿下即将大婚,还是想来看看。 她道:殿下不要怪罪大人,大人心里一直有苦衷,也一直念着殿下的。 我与如意的事情,看来幽兰是知晓的。 她道:奴婢从小就跟着大人,一起进了宫,受了许多罪。却一点也不觉得苦,只想着,能在大人身边伺候大人,就够了。 你们倒是主仆情深。 她微微一笑:的确,大人刚入宫的时候,差一点死掉,是我拦着太医把大人救活的,从那时候起,大人就把我当妹妹看。 大人温柔细心,对我是极好的。以前在殿下身边听差的时候,殿下想吃什么,大人都亲自跑出去买,一份带给殿下,一份留给我。后来又送我出宫,为我置了宅子,还说要把我当贵妇人养着。 只是奴婢知道大人心系公主,一直想来伺候,却每每被大人拦住,说奴婢毛手毛脚,怕冲撞了殿下。 上回上元节,是我非拉着大人陪我去看灯火,才会让殿下误会,大人对殿下的心思,与对奴婢的心思自然是不同的,奴婢也不敢奢求,只求长长久久守着大人和殿下就好。 感情,这是自愿做小的,可惜,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做大的。 女子出嫁之前,都要自己亲手缝制嫁衣。宫里不比民间,尚衣局自会准备好凤冠霞帔,但都会留下几针,留至最后给新嫁娘收尾。 双凤翊龙冠,以牡丹花蕊头、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缀之,缨络垂旒,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玉带蟒袍,织金采色云龙文缘襈裙,玉花采结绶。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我在灯下缝着织金龙凤纹的最后一片羽翼,阁里静悄悄的,先前砸碎撕坏的那些瓷器水晶字画摆设都清理干净。另换上了新奇精妙物什供着,一点人声都没有,自从我赶了屋里的宫人,她们再也不敢近身伺候。 直到烛火被身影挡住,我才知道有人在身边,摇曳的灯影里,金线越发暗淡,我低头摸着针脚,却被挡住了手。 -- 第29页 他的脸在烛灯下半明半暗。 我觑他一眼,静声道:殿使前来可有何事? 他仔细看我缝衣,而后从我手间扯出,掷于地上,淡然道:我明日送你出宫去,你去陪太妃住段时日。 我盯着烛火,默然不语。 如意等了半响,凝视着我语气轻柔起来:我在宫外已建了一间极好的府苑,靠近你极喜欢的相国寺,又清幽又热闹,等过段日子,把你和太妃一起接过去住可好。 我忍不住微笑:多谢殿使的好意,可惜我婚事再即,还有一堆繁文缛节要忙,怕是抽不开身去瞧母妃了。 他敛着眉,压抑着呼吸,极轻的道:无忧.... 我摇摇头,拾起地上嫁衣,截断他的话:夜深了,请回吧。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心里畅快起来,针线是做不了了,索性明日再做,也不算晚。 他的声音幽幽的从身边传来:公主说过,一生一世爱如意。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权当是笑话。我紧紧的攥着拳头,一字一句道,当时年纪小,我那样的依赖爱慕着他,粉身碎骨全不顾,后来才知道,全都是一场笑话。 他狠狠的扣住我的肩,手指掐进我的骨肉中,眼里是黑不见底的深深的漩涡,脸阴鸷又狰狞,厉声道:你不能的。 那痛传入肺腑,我嘶声:再也不能了。 他的脸青白,轻微的抽搐着,拧着我的下巴吻下来,撞在我唇上。 他在我唇上胡乱吻着,气息冲进我脑海,死死的咬着嘴唇,用尽我所有力气抵御着他,血腥味泛进嘴里。 粗暴的手顶着我下颌,捏着我的下巴,我被迫迎合,松开唇迎接他的入侵。 暴风雨似得激烈,我紧紧抠着他的手无法呼吸,仅能依靠他渡过来的气息,野蛮地侵占我的所有。 又渐渐的,柔情蜜意的抚慰,小心翼翼的安抚,拢着我的腰,镶入他的怀抱。 我受够了这样反复无常的柔情蜜意,好似一个猎手,把我一步步诱向他的圈套,最后死在他的手里。 我推开他,声嘶力竭的喊道:如意,你让我觉得恶心,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如果可以,我宁愿我当年被那匹疯马乱蹄踩死,也不愿你把我救下来。 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和你在一起。 他罗刹般的盯住我,冷笑连连:如果你死了,死了也好,我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进肚子里,和我的肉长在一起,把你的血当甘露饮用。再把你的皮和骨做成傀儡,心肝上都要刻上我的名字,抱着你睡觉。等我死了,再把你抱进棺材,和我绑在一块,永生永世都不得分离。 他的眼神这样疯狂。 我浑身毛骨悚然,牙齿咯咯乱颤,推着他: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你是爱着我的,对不对?他抓住我道,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有过缠绵,你是喜欢的,喜欢我的。 我冷笑:若不是靠着那些药物,你能人道么?你这辈子也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可怜奴才,只能一辈子孤独的老死在宫中。不,你不会孤独,还有太后陪着你,你们两个人一起,白头偕老。 他的眼里是一片荒芜的死灰。 爱和恨是这么的强大,能让一个人起死回生,也能一句话就置对方于死地。 桌上的凤冠嫁衣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烛火跌在地上,火芯子跳跃两下,晃着他面目狰狞的脸,一切陷入黑暗中。 我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随着我的心一起支离破碎。 不知多久过后,响起他闷闷的喑哑:无忧,你哭一哭吧,你哭一声,我便放了你。 我在他面前是极娇气的,父皇母妃面前要装端庄懂事不能放纵,宫人们都奉我为主不敢过昵。只有如意,受了委屈要抱着他哭闹,想要什么东西哭着讨就有,好像我这一生的眼泪,都要送与他。 从芙蓉川奔回的那个雨夜,泪就再也难掉下来。此刻,纵使我疼的咬牙颤抖,也憋不出一滴眼泪。 他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我的泪,洪水般倾泻而出,沿着眼角淌入发间。 大庆殿歌舞升平,喧天箫鼓,我被人搀扶上高阁,底下是乌鸦鸦的内戚外臣和平民。 春风舒卷,抚着沉甸甸的衣袖,头上璎珞作响,低着头,依次跪拜过皇太后和皇上皇后,母妃知道我出嫁北宛,只捎带了一句话,郁郁青青,长过千寻。我朝陵寝遥遥一拜,长揖作别。 命妇在前引领升舆,三司开路,执扫具,金银水桶,开导洒扫。天文官唱和祝词,紫衫卷脚的天武官抬着数百抬嫁妆,随后是珍珠绫罗头面宫女骑马执青盖。 我被扶着登上渗金铜铸云凤舆,铭瑜骑着马在旁,眼里含着泪。皇后乘轿亲送,后头跟着一群莺莺燕燕内外命妇。 出宣德门,御街肃穆,仪仗缓缓前行,礼乐大盛,万民夹道。 我听不见任何声响,两侧依依杨柳,夹道花艳相杂,雪絮团团被众人踩在脚下,又风一阵的吹过去,滚滚飘在半空。 三千里暖春国土,十八载宫中芳华,到此落幕。 -- 第30页 我所有的爱恨娇嗔,过往所有的日子,至此,再不相见。 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不需再回头。 长恨复长恨。 裁作短歌。 御街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