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 斐然 向斐然慢悠悠按照信息里的房间号找到庄子明的时候,他面前已经摆了两个空瓶。 “诶?你那个上次的那个名模男友呢?”庄子明显然对她一个人到来表示不习惯。 “分了啊。”向斐然语气轻飘飘的,对男人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自己换男伴的频率圈内都知道,作为自己的狐朋狗友还在这里咂舌有意思么。 “但这次也分太快了吧,看他脸也不至于啊。” 是的,他这个死党选男朋友的唯一标准就是好看,才能入得了她的眼。和其他的豪门千金作风低调以求好口碑, 向斐然向来行事乖张恣意,丝毫不顾她人看法,挑选男友男伴也从不避讳演艺圈模特圈,被媒体狗仔拍到还能挥挥小手问声好,用她的话来说便是,最好看的男人肯定星探早就帮我们挖掘了,而且看腻了感觉没了想分手了,对方也得到了想要的,没准咖位都能提升一个level,碍于名声脸面也都不会有任何纠缠。之所以能这样自信,只因她是荆都最大房地产集团向川地产的现任董事长。 现在的媒体狗仔们太知道社会大众想看什么,他们喜欢塑造神话榜样——有钱的富二代少爷频繁换女友成为无数民众争相追捧的“偶像”,甚至为其形象起到正面作用,就比如庄子明这种有钱人家花花公子依旧被奉为“国民老公”。 但大众最喜欢的还是神话幻灭,希望看到美貌的千金小姐身边当红小鲜肉亦或国际男模轮流作伴,希望看到集团女继承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桃色新闻不断,以为普罗大众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如这位突然继承庞大集团的向家大小姐,开始总被冷嘲热讽不庄重毫无大家风范,再到对她丰富情感生活和交际圈的各种揣测,直到她上任三年后度过集团动荡期,今年年初把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共同打理,然后以享受生活为主开始躺平吃喝,偶尔在社交媒体更新几条vlog,受到不少年轻女孩追捧,经常可以在视频下看到留言如“谢谢姐姐带我们睁眼看时间”“姐姐求出书教我们如何恋爱”等等。 但向斐然对这些毫不在乎,我行我素似乎是她身上最鲜明的标签。最亲的家人都已不在,还用得着维护什么家族的体面。三年前父母因车祸离世后,刚在公司实习不到半年的她被迫接替父亲的位置,那段日子是她最痛苦最孤独却又最珍贵的经历,在集团内部暗流涌动和经历亲人离世之痛的日子,在姑姑等亲戚的协助下,硬是在没有人看好的情况下,带领企业渡过难关,也坐稳了最高的管理宝座。在人人都以为她要大展宏图之时,却甘心退居幕后,开始专注享受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审核一下内部重要决策以及代表公司出席重要场合。 因为向斐然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证明了自己,亦无愧于父母,名和利的追求只是无止境的,反正自己孑然一身,不如好好享受,反正现在也有花不完的钱了。 今晚,她便答应了庄子明的邀请,在他的酒吧小聚一下。 “你呢,怎么也一个人?不会要我和你喝酒吧?”向斐然显然对庄子明的独身更感到好奇。 庄子明看了一眼手表,“别急,该来了,这姑娘是搞艺术的,刚演出完”。话音未落,包厢门被推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 “婉婉,过来这边坐,演出完了吗?”庄子明看向女孩,目光变得温柔。 经过介绍,女孩叫施婉,是本地民乐团弹奏中阮的,刚结束一场演出。两个女孩年龄相仿,性格都开朗大方,很快便聊得火热,甚至施婉还大胆地问向斐然以前某个小鲜肉男友的八卦,向斐然也毫无保留,聊到兴起差点对方连床技都要告诉对方,引得庄子明频频扶额强行插话打断。 聚会散场前,施婉邀请庄子明带和她一起去看自己明天的彩排,“是明年元旦巡演的彩排哦,明天是第一次节目筛选,乐团各种大佬都在,很精彩的!” 向斐然本来对这种古典音乐不感兴趣,若是摇滚音乐节她倒乐意凑个热闹,可耐不出女孩频频撒娇卖萌,便只好应下,想着大不了明天找个什么借口鸽掉。 可她显然低估了这位死党的脸皮厚度,明明下午的彩排,上午就跑到自己家来敲门,说什么开着新跑车来给向董当司机,便只好和他一同吃了午餐去看彩排。 -- 霸王卸甲 荆都民乐团是国内最知名的乐团之一,连向斐然这种平日不听音乐会的人,也避免不了听说过乐团的大名,演出捷报更是频频登上本地新闻。乐团历史悠久,听说是建国初期为了接待外宾而成立,经历过一段鼎盛期,近年来在流行音乐和西方交响的挤压下,乐团逐渐走下巅峰。 由于是内部节目筛选彩排,除了第一排的评审席,偌大的演出厅并没有多少观众,仅有的几个像向斐然庄子明他们这样内部邀请的亲友,便分散地坐在二三排。 虽然是内部演出,但由于涉及竞争遴选,为了最大限度地呈现节目效果,舞台灯光和音效都与正式演出毫无二致,连他们这两个古典音乐“门外汉”,都听得津津有味沉迷其中。 演出中段施婉登场,她与同伴身着水绿色旗袍怀抱中阮坐在舞台中央,以二重奏的形式将大气悠扬的曲调演绎得淋漓尽致。向斐然也在心里默默赞叹,而身边的庄子明更是在演奏中频频举起相机捕捉女友完美的演奏画面。 忽然,台上一阵战鼓声后断断续续、低沉悲壮的琵琶声吸引了她的注意。随着四周灯光暗下,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正中间,点亮中心区域,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淡定自若地低头扫弄着琴弦,随着右手手指的来回拨动,呈现出抑扬顿挫的曲调。随着音乐逐渐趋向紧张,似乎是一场战争的前奏。与曲调紧张的气氛相对应的,是他始终平静无波的面容。眉目如画,鼻梁纤巧得恰好,既不过分公式化地挺立,也不偏女相,粉而略微发白的薄唇微抿。向斐然心里一皱,这一刻,终于知道什么是“颜如琬琰,观之如画。” 男人始终半低着头,时而偏头垂眼看向自己拨弦的手。那是一双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依稀可见皮下透出的青筋和血管,指头均匀纤细得恰到好处。到乐曲最昂扬、最激烈处,那只好看白净的手指不停动作,仿佛将观众的眼睛幌花,向斐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已然沉浸其中。 9月末的荆都依旧热浪倾泻,由于不是正式演出,大厅的冷气并未开到最足,台上演奏者也并未统一服装,大多数穿着清亮的薄款夏装,偶有男士穿着衬衣,也不忘将袖口挽起。 只有他,身着纯白亚麻长袖衬衫,领子扣至最上一颗,喉结若隐若现,袖扣紧系于腕,一丝多余的皮肤都未露出。 这人也真奇葩,向斐然腹诽,这种温度下穿这么保守,高强度演奏,手部动作连贯有力,额上连一丝汗都没有,这是什么神仙体质。她心底又有一个隐秘而恶劣的想法:果然,看上去越衣冠楚楚越禁欲的人,就更让人想深究一层层遮蔽物撕落后的姿态会是什么样。 这时,曲调突然变化,如诉如泣,溢满凄凉悲切,展现出更多样弹奏技巧,强烈的节奏敲打在听众心上,她又沉浸其中,被带入更加紧张的氛围中。 最后一段,曲调委婉,却又缓缓透出坚定,像在诉说一种悲壮的宿命感,也像是一种刚从激烈变故带来的麻木中苏醒后初次觉出的凄凉。 直到演奏落幕,左上方电子屏显示出曲名——《霸王卸甲》,向斐然依旧感觉到绵延不断的乐曲在脑中缓缓流淌着。 “怎么样,这演出不错吧?”庄子明一边说一边对着台上的小女友眉目传情。 “嗯,确实不错,人也不错。”向斐然此刻大脑全是刚才那谪仙一般的琵琶手,看着乐团宣传页上“诚邀赞助”大字,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那是,她可是隔壁高校艺术生,你也看出气质有多出众了吧!”庄子明以为她在说自己的女友,不禁跟着夸赞起来。 “醒醒,我说的,是我的人。”向斐然特意重音强调“我的”。 “唉?你什么人?”庄子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觉得刚才中间那段独奏的男琵琶手怎么样?”向斐然扬起嘴角,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庄子明忽然觉得这个微笑有点瘆得慌,“你这是…..看上人家了?”他忽然想到,这不是这个女人对感兴趣的事物志在必得的一贯神情。 向斐然看他这副表情差点笑出声,“唔…..我只是头一次发现,古典音乐挺有意思,尚川好像可以赞助一下艺术。” “赞助艺术?追求男人还差不多吧……”说完庄子明怕被她捶,转身快步走向后台准备迎接女友。 向斐然静静地望着散场后空荡的舞台,若有所思。 ************** 向斐然是行动派,第二天便让秘书以公司名义联系乐团,称集团有支持古典艺术的计划,对民乐团有赞助的意愿,对方听到后十分激动,热情邀请公司近日委派人员来乐团参观。 -- 付洲 一周后,向斐然与公司投资部几个管理人员一同前往乐团商议合作的事。 “没想到向董今日带队前来洽谈,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多多包涵。”李团长早就听闻向川集团的新继承人不太过问这些琐事,对其亲自来谈赞助也是有些不解。 “最近对传统民族音乐感兴趣,有幸来咱们乐团听过一场演出,恰好得知乐团最近巡演招募赞助商,期待与乐团达成合作。”向斐然说完便四处打量,对方便顺势提出带领调研团队参观。 在李团长带领解说下,参观流程顺利开展,两方人员一路也聊得十分愉快。 向斐然只是微笑听着讲解,并未过多参与讨论,一路却在不断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从团史室出来,李团长带队走进排练厅,“这里便是我们元旦巡演的主排练厅,这次元旦巡演我们计划打造四场宣扬中华传统民乐的新春音乐会,除了荆都本地还将在两个邻市演出,荆都将作为首站和末站,地点均在各地最大的音乐厅,为了更贴合古典民乐传承的主旨,我们在节目筛选和编排上也是精心策划的。”说着他将演出的宣传册和节目单分给大家。 向斐然看似漫不经心地浏览节目单,看到某一排时顿了几秒——“琵琶独奏《霸王卸甲》,演出者:付洲”,她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她放下图册,抬头环顾排练厅,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低头擦拭琵琶的熟悉身影。 男人还是如几日前舞台灯光下那般清冷优雅,无论在任何场合都着装整齐严实,正用那让她念念不忘的白净瘦削的手拿着白色软布轻轻擦拭琴头。 离开了舞台灯光,外露的皮肤竟比记忆中的更白皙清透几分,却也让居于角落的他竟更显得疏离冷淡。 向斐然就这样入了神一般静静地盯着他。似乎是感受到了这无法忽视的注目,男人抬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瞬,很快又低头继续抚琴的动作。 “噢,这是我们团的当家琵琶手,付洲。”李团长也注视到了向斐然的目光,殷勤地向她介绍着。“这可是子承母业,他的母亲是国宝级琵琶大师方蓉。” “方蓉……”向斐然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好耳熟。 “你们可能也不陌生……”李团长忽然音量放低了几分,“就是现在董氏集团老总董文山的老婆,两人是几年前再婚的。” 在场的人当下都心中了然。荆都大型集团公司就那么几家,董氏涉足酒店、餐饮、房地产等多个板块,免不了有所合作。董文山前妻因病去世,几年前娶了这任妻子,听说这位夫人的前夫家也是荆都曾经的商业巨头创森资本的董事长付文海,这人在八年前轰动全城的连环车祸中身亡,妻子不到一年便嫁给董氏的老板,连着前夫家的投资公司交予董氏管理,这一系列爆炸性新闻当时引来各方媒体评论,有人说这女人没良心把前夫家精心经营的公司拱手让人,也有人说这是她自己无能管理急于寻找“接盘侠”,当时的议论纷纷随着女人婚后回归家庭淡出大众视野而销声匿迹了。只是在场的人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得这一八卦的续集,而这女人竟还是这样一位艺术大家,不禁都在唏嘘感叹。 向斐然想起,自己曾经好像还与父母一同参加过这次婚礼,因为自己记忆中参加过最盛大最豪华的宴会便是这场,毕竟董氏在自家最高档的酒店宴客,只是自己当时十七岁,只顾着参观收藏和品尝佳肴,除此之外竟没有对这场婚礼其他的印象了,更未在那里见过付洲这个人。 快到饭点,李团长邀请一行人同用午餐,向斐然若有所思地扭过头,又看了眼角落方向,男人正将琴放入琴盒。 “李团长,咱们好像人也不多,我看这些表演者也忙完了,不如……一起吃吧。”说着她大方地将眼神转向角落背着琵琶浏览手机的男人。 到这里乐团的人哪还不懂,“小王,你们去找两位演奏者一起用餐,正好可以介绍一下这次的表演。”李团长谄笑着谴人去沟通。 向斐然露出得意的微笑。这是她一贯的手段,代表向川旗下的影视公司或者投资公司去其他娱乐公司、模特经纪公司合作交流,以选角、选练习生或者选代言人为契机,遇到合眼缘的帅哥,便暗示共同进餐会谈,一般人听到向川集团的名头,再看到女继承人竟然如此年轻明艳,都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难得机遇,主动把握机会往上爬。这个圈子的风气就是这样,她也不是什么善人,也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利用自身优势作饵,便可轻易得到自己想要,何乐而不为。 不久李团长出去接电话,“什么,不行,无论如何你让付洲必须来,让小冉和他一起来,你们好好劝劝,哪怕来吃个饭就走。”李团长也是有些无奈,整个乐团恐怕最难请得动的就是付洲,这人平时不爱交际,只关心他的琵琶演奏,甚至除了必要的关乎演奏的交流,都不舍得和其他人多说几个字,可是这边大赞助商的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拉来,好歹团中还有小冉平时和他算是能说得上几句。 接完电话回到桌上,李团长擦了擦汗,“稍后团里的人就来,向董可能要谅解一下,团里的人平时潜心搞音乐,钻研演奏技巧,可能不太擅长交流,像咱们古代很多‘乐痴’都比较孤僻,喜欢隐居。” 向斐然看出这李团长看似开着玩笑,实际是在给他们“打预防针”呢。不好交流?没关系,反正那男人看上去确实很难接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试试又不会掉块肉,越难得到的东西得到了必然越开心。 “没事,今天本来也是我冒昧了,只是觉得他们得演奏很出色,也想了解一下这些古典音乐的年轻演奏者们。” 几分钟后,包厢的门被推开,刚才出去找人的王主管走在最前,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场的人很识趣地将二人指引到向斐然身旁的两个空位。 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不管看到几次,向斐然都还是会被这个男人身上的特殊气质吸引。这是她真正近距离观察到他,近到可以看到他耳廓上的绒毛,蝶翅般煽动的睫毛,巧挺得恰到好处的鼻梁,以及眼尾下方浅褐的一颗小痣。 “这二位是我们乐团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付洲负责琵琶演奏,冉昭昭是演奏扬琴的。”似乎是看两位年轻人都没有发言的意愿,李团长主动热情地介绍起来。 “我上次看过二位的演出彩排,非常精彩,我对古典音乐也是非常感兴趣,一直想找相关从业者讨教,咱们都是年轻人交流起来应该更方便。”向斐然这句话可是相当给面子了,用年轻人间谈话的轻快口吻,一般人听到大概都顺着寒暄起来。 可是付洲却依旧不为所动,大概是周围的目光实在无法忽略,他只好微微点头,却也未开口表明态度。 倒是冉昭昭发现了气氛的尴尬,慌忙补救,“哪里哪里,我们在团里都是小辈,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谈不上讨教,不过向董要是有什么感兴趣的,欢迎一起交流。”说完她自己也在心里呼了一口气,这向董该不会是看上了付洲吧,还好他的性子油盐不进,虽然自己平日的示好和照顾都被他无视,不过他这是天生性格如此,其他人恐怕更没什么机会。想着想着,还在心里为这位向小姐点了根蜡烛。 对方招待人员提出要不要喝点红酒,若放在平日,向斐然一定一口拒绝,她最反感国内老一辈圈子酒桌谈业务的那些劝酒陋习。但是她今天却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微笑着看向身边的男人。 还没等付洲开口,他身旁的冉昭昭便脱口而出:“付洲喝不了酒,他酒精过敏,你们可以自己喝!”她似乎也发现自己这样回复很不合适,但是她又担忧付洲继续沉默会被对方当做默认。 “不了,我谈生意时从不喝酒,大家吃饭就好。”向斐然终于开口缓解了尴尬,她看向付洲身边微微红了脸表情尴尬的女孩,转了转眼珠。这个女孩一定很喜欢他,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这个男人看上去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对自己,当然也对她。 饭菜很快上桌,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聊得倒是顺利,如果将付洲隔离在外的话。因为不管桌上大家聊什么,他都似乎游离在场外,李团长有意将话题带到他身上,向斐然也插了几个问题对他,除了涉及琵琶和演奏方面,其他的都是淡淡点头摇头,冉昭昭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会帮着应答两句。 到后来付洲就静静坐着喝茶,他的手半握着白色茶杯,手背肌肤如同软滑透明的凝乳,甚至比被身还要清透,隐隐显出皮下细细的青青的筋脉,她不自觉看着走神,甚至想象这样的手落在自己肌肤的触感。 吃过饭众人各自道别,向斐然没有和公司的人一同离开,而是坐进自己的香槟色跑车,盯着乐团门口方向。很快,她看到背着琴盒的男人走出大门,沿着右边的道路直走,她发动车子跟上,在到达他身边时停下,并缓缓降下车窗。 付洲感受到了来自车里的目光,站定,隔着车窗望向她,“向董。” “我叫向斐然,你可以喊我名字。” “向小姐有事吗?”他并没有听从。 “去哪,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我家就在附近。”付洲依然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 “如果你没有安排的话,我这边正好有事想麻烦你一下”,向斐然开门下车走到他身边,直直看着他流露出恳切的微笑,“关于古典音乐方面的事,你一定帮得上的。” 正当付洲想拒绝,下班时分的道路忽然变得拥堵,向斐然的车就这样停在路边,显然已经妨碍了交通。在后方的轿车不断催促声中,向斐然再次发出邀请,“很快的,就帮我一个帮,等下送你回来。你看,后面的车都要举报我了。”她无辜地耸了耸肩,仿佛她才是被逼无奈的。 被她热切的眼神注视到不自然,又似乎被后车短促的鸣笛声吵到心烦,他鬼使神差地拉开副驾驶车门,将琴盒安置好后坐了进去。 向斐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走向驾驶位发动了车。 -- 讨厌的话 车子在全市最出名的艺术街区的一个二层独栋建筑停下。这是一个以“鸟笼”为灵感的新式建筑,整体以白与灰为基本色调,坐落于艺术街区正中间,在一众工业复古风的建筑中也并不突兀,反而独具一格,动静相衬,显得自然、纯净、庄重。大门的位置也并非位于建筑正面中心,而是在靠近右侧的角落,门的一侧有一块竖着木雕牌匾,上面刻着“绎·心”。 付洲跟在尚斐然身后下车,即使背着看起来十分沉重的琴盒,依旧步伐淡定从容,伴随着向斐然的介绍缓慢而认真地环视眼前的建筑。 “这是尚氏投建的一个艺术展馆,建成小半年了,一直没有投入使用,之前有人建议过做主题画展,但是我没有接受,因为这个艺术区里太多类似的美术馆了,我一直想做些不同的,却又没有想好。”她转过身,直直盯着他深黑却仿佛没有任何波澜的眸子,“直到上次看了你的演出,我知道了,我想做一个琵琶为主题的展览。” 付洲没有躲避她的目光,直直看着她,却并没有说话。向斐然并不着急,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带领他走入展馆。 展馆内部风格与外部保持统一,只是尚未陈设展柜展品,从而显得更加宁静圣洁。她带领他走上二层的会客厅,二层将楼梯、电梯、大升降平台和其它设备全部收纳在室内北侧的长条体量中,维护了主体空间的纯净,外凸的落地幕墙采用雾化渐变的半彩釉玻璃,屋顶的菱形天窗下设置了可调节的光膜,使整层都笼罩在柔和的自然光中。 “所以,这次前来,也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向斐然诚恳地望着他。 “向小姐,举办琵琶主题展馆的初衷是好的,至于怎么设计展览,这需要你找专业的设计团队。只是,你有考虑过展品怎么取得吗?如果要举办具有一定体量的展览,那最好要包含具有历史意义的老琵琶、民间名家收藏用琴以及当代制琴大师优秀作品。”付洲语调平稳,回答认真。向斐然却频频走神,男人讲话时喉结微动,在柔和的光线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向斐然又想起初见他舞台灯光下谪仙搬难以接近、不可亵玩的模样。 她从没有这么想得到过一个人。 但并未等她回复,付洲语气一转,“向小姐,如果你对这些想了解得更多,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你可以找乐团吴教授,他从事琵琶演奏三十余年,有更多经验可以传授。或者你可以直接让李团长介绍一些从事古典乐器研究的学者,我相信都比我对你的帮助大。”他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但向语气却带着一丝莫名的强硬。 付洲对面前女人这种看猎物的眼神并不陌生,他知道向斐然从餐桌到这一路,都在想他传递一种暧昧的信号,在学校里,在乐团中,甚至在餐厅商城各种公共场合,他总能接收到各种异性传来的示好和渴望深入交流的眼神,只是他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也不会给予任何回应,甚至在实在难以忽视后习惯性冷眼相对。他不渴望建立任何亲密关系,包括朋友、恋人,甚至亲人。 向斐然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无非是别找我,找别人。说实话,展览的确是今日吃饭后的一时兴起,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产生了一个恶劣的心思,她就是想要拖着他,甚至逗弄他,看着他平静的外表一点点破碎,不知道这样的人,会怎么强硬地拒绝,会不会生气到面红耳赤。这样想着,她止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你说的我会考虑。”突然,她也学着他刚才那样语气一转,“之所以偏偏要你来,当然是,我喜欢你啊。”她笑得更灿烂了,甚至摆出一个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饶是付洲平日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淡定模样,仍然被这种直接地表达喜欢的话语震住了,怎么会有人轻易对一个刚知道姓名的人如此直白地说出喜欢,他放在腿上的手微微蜷了一下,被向斐然捕捉到了,很好,我看你还能继续淡定下去吗。 但很快,他又淡定如常,“喜欢?我不明白,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说出喜欢,你只是喜欢我的脸?” “喜欢是我的感受,我不欺骗自己,我就是喜欢你。至于喜欢什么……当然外表我喜欢,还有到目前为止你给我的感觉,我都很满意,我也愿意直接告诉你我喜欢你,甚至,我想得到你。”她微笑着望着他。 “得到,是什么意思?”付洲心头一颤,他隐隐猜出了她的意思。 “得到就是……我想和你交往,我希望你是我的男朋友,还有,我想和你做爱。”向斐然其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最后这半句,即使平日她直接、随性惯了,也依旧是不会说出“做爱”这种露骨词汇。 但是她又很想补充,是那种越看到你波澜不起,就越想探究你陷入欲望时双眼是否迷离;越看到你克制禁欲,就越想撕开你严实的外衣,探究你内里的躯体是否情动。 向斐然发觉此刻的自己好像《西游记》里的女儿国王,对着唐僧表露情意。 空气仿佛凝滞了半分钟,付洲眉头皱了又松开。“向小姐,交往和建立亲密,都应该双方你情我愿,我对你没有感觉。” 向斐然似乎对这个回复并不意外,像这样的男人,若是轻易对人恋慕、痴迷,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并没有延续刚才的话题,而是生硬地一转,望着他手边竖立的琴盒,“可以看看你的琴吗?这是上次彩排时候你用的那把吗?” 付洲将琴盒平放置于桌上,打开盒盖,即使不懂琵琶,向斐然也可以看出,这是一把做工精良,品相精美的琴,从琴身、琴弦甚至琴盒都被他保养得很好,琴头雕刻有别致的花纹图案,有金线勾勒,极为瑰丽工巧。 向斐然把自己能想出的赞美语句都说了一遍,最后微笑地望着他,示意他可以收起来了。“真是一把好琴,很适合你,希望还有机会能欣赏到你演奏。” 付洲内心闪过一丝困惑,望着她坦然的微笑,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以为你会让我现场表演一首。” “那你会吗?”向斐然反问。 “不会。”付洲为假思索便回答,但他明明在刚才看到了她眼里的期待和渴望。 向斐然反而笑了,“我知道不会,因为……以前好像有人警告过我,这是每个搞艺术的人最讨厌听到的话。”她笑得坦荡开怀,却又有几分狡黠。 付洲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久远的东西激起水花,转瞬又沉入水底,仿佛只是幻觉。 -- 偷亲 向斐然知道什么是恰到好处的见好就收,所以那天并没有继续搅扰捉弄他,不咸不淡地又问了几个专业性问题,便送他回了家。 又过了几日,向斐然应邀晚上去庄子明酒吧小聚,不过这人显然没料想到这位大小姐的行动力这么强。 “不是吧,你搞真的?”庄子明懒懒散散地靠在吧椅上,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她,“你这行动力这么快!还搞了赞助这一套,你打算用‘钞能力’砸死他啊。” 向斐然举着特调鸡尾酒白了他一眼,“那也要砸得到啊!你看他那样的人,不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男还差不多,他明显什么都不感兴趣,我算是知道铁拳砸到棉花上的感觉了。”说完,她叹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也是,而且你说人是董氏董文山的继子,本来也不缺钱吧,没准就是这些玩腻了,觉得世间一切不过如此,索性跳脱红尘出家了。” “你才出家了。”向斐然瞥了瞥嘴,“就算出家我也要拉他还俗。”她又要了一瓶红酒,给自己添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能真的很喜欢他,我想得到他。”她低头看着杯中的血红色液体被自己晃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又来了,你每次不都这么说。”付洲没好气地夺过她的酒杯。“还几种混喝,你不怕断片?” 他没有听到眼前人的回复,只见她还是低头望着酒杯,似乎要在酒液中溺亡。 “不是吧,向斐然,你来真的?”他又问了一遍。 向斐然忽然将头抬起望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真的……”她重复着他最后说的词语,“不知道,谁又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向斐然走的时候有几分醉,庄子明帮她叫来司机,安顿好后看着她坐上了车。 向斐然其实没有醉得糊涂,但是她有一个毛病,那就是稍微喝几口就上头上脸,整个脖子以上随机选取部位发红发烫。她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因此谈生意从来都非常强硬地拒绝喝酒,毕竟一个二十多的美女喝得双颊绯红,哪里还能拿出什么集团老总的架势。 进入十月的荆都本来依旧保持着“火炉城市”的燥热,这两天猝不及防的一场台风干扰了气候,城市一秒入冬。向斐然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还是微微降落了一段车窗,她偏头斜靠在后排,任湿冷的风顺着窗口吹乱头发。 看着路边的街景一幕幕划过,忽然她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老刘,等等,先不回家。”她将身子稍微靠近驾驶座后方,对着司机说出了一串地址。 到达民乐团附近的一处居民小区,她让司机将车开到一旁停车场等候,自己站在居民楼下的路灯旁按亮了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对面的人接起。 “喂。”付洲刚将头发吹到半干,放下吹风机才听到手机震动的声音,一串陌生的号码,思索再三才接起。 “喂……付洲。” “向小姐?”付洲并不意外她有自己的号码,但是他还是皱了下眉,为什么这位大晚上突然给自己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向斐然一下子不知道什说什么,自己这样按照上次送他回家的下车地址贸然寻到对方楼下,好像唐突又变态。她在拼命绞尽脑汁想个过关的回答,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突然上头,竟一时间想不到好的回答。 听到那边的沉默,付洲又重复了一遍,“有什么事吗?” 向斐然听不出他的语气,也憋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只好实话实说,“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她听到那边付洲好像轻叹了口气,沉默了十秒后,他说道,“你等一下,我下来。” 挂断电话后,向斐然抬头望向天空,看不到任何星星和月亮,于是又眯着眼看着路灯向外散发的光晕,晃得她有点迷迷糊糊。 听到徐徐走来的脚步声,向斐然将头转向来人,路灯的光线残留视觉和来人的白色身影迭加,她又一次想到了在舞台灯光下和他的初见。 “你来这做什么?”付洲选择性忽略了眼前女孩迷茫又带着几分花痴的眼神,隐隐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 “我想找你看月亮……”她越说声音越小,然后清了清嗓子,用手指着天,“可是,好像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付洲。 付洲显然被她这番没有丝毫道理却又理直气壮的言论无语到了,“没有月亮就赶紧回家。” 向斐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看着他,穿着纯白的棉麻长袖长裤家居套装,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吹到半干,发尾稍微凌乱,平日梳理妥帖的额前碎发也垂在眼上,比平日高冷疏离似乎多了一丝的烟火气,她有些看呆了。 不觉脱口而出:“看你这个月亮。” 付洲直接被气笑了,“向小姐,你这是从哪听的土味情话吗?” 他抱着双手,直直看着他,“没月亮,又冷又黑的天,快回家吧。”付洲显然不指望向斐然能说出什么正经的事,大晚上喝醉了跑到异性家楼下傻站着,也亏她能做得出来。 “对哦,你这样不冷吗。”向斐然抓住了关键词,她看着付洲,单薄的一层家居服和半干的头发,在这样的天气下,应该会很冷吧。没有等他回复,她就自言自语地低下头,“等等……”她拉开自己的挎包,仿佛在翻找着什么。 付洲就静静地看着她皱着眉嘴里嘀嘀咕咕将包翻了个底朝天。 “找到了!给你!”向斐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贴近付洲。待付洲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时,一向淡定平静的表情再也无法保持。 那是一双,粉色的印有兔子头的手套。 她眼疾手快地举起他的手,准备帮他戴上。向斐然心里爽翻了天,终于摸到了!这手果真很好看,是她见过最完美的手了。 付洲哪能如她的愿,他试图挣脱,可眼前的女人却不依不饶,他不知道这个看起来瘦弱纤巧的身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他越退后摆脱,她反而加倍得寸进尺地拽着他的手,甚至连身体也要贴上来。 付洲有些无措,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将这个人丢在原地直接上楼,在纠结中竟被她的力量压制占据了上风,他索性皱着眉头看她动作。 向斐然完全没有在意眼前人的反应,在对方挣扎幅度减小后,她将一只手套放到他右手,举起左手手套,小心翼翼地为他戴上,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碎碎念着,“对呀……这样……就不冷了嘛……”付洲默默地看着她动作,女孩的睫毛在路灯下忽闪忽闪,她的脸颊和耳廓散发着微微的粉红。 戴好一只后,她习惯性地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背,向斐然抬起头得意地抬眼望着眼前的男人,似乎在求夸奖。 忽然,她不着痕迹地嗅了嗅,离得近了男人身上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渐渐包围了她,让她无法忽略,是一种干净又清冽的海洋香味。 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脚尖,对着他的侧脸,吻了上去。“啵”地一声,男人明显全身一震。 做完坏事,向斐然一下子怂了,她根本不敢想也不想听他怎么说自己,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索性转身一鼓作气跑到旁边停车场的跑车里,催着师傅立马驶离“犯罪现场”。 付洲咬着牙,看着做贼心虚的某人这一系列连贯的动作,低头看着自己戴着兔子手套的左手和被右手攥着的孤零零右手手套,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上楼。 --